ewingwong 2009-10-20 16:46
【六醜】周邦彥
【六醜】 薔薇謝後作 周邦彥
正單衣試酒(1)，恨客裏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2)，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3)。釵鈿(4)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5)。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6)底，成歎息。長條(7)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8)。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欹側(9)。漂流處、莫趁潮汐(10)。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注釋】
(1)試酒：唐宋時農曆三四月間有品嘗新酒的習俗。杜甫《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百壺且試開懷抱。」
(2)過翼：掠過的飛鳥。
(3)楚宮傾國：楚王宮裏的美女。詞中代指薔薇花。傾國：美人的代稱。李延年詩云：「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4)釵鈿：婦女頭上的裝飾物，此處比喻掉落的花瓣。
(5)桃蹊、柳陌：指桃樹、柳樹下的路徑。劉禹錫《踏歌詞四首》：「桃蹊柳陌好經過，燈下妝成月下歌。」
(6)珍叢：凋零的薔薇花叢。
(7)長條：薔薇枝條有刺，故會勾人衣服。
(8)強簪巾幘：勉強插在頭巾上。
(9)欹側：傾斜。向人欹側有悅人、媚人之意。
(10)潮汐：早潮叫潮，晚潮叫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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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析】
此詞主旨是花落傷春，同時借落花難再寄寓詞人去國離鄉、有志難遂、綺懷未盡的淒婉情緒。黃蘇《蓼園詞選》認為：「自歎年老遠宦，意境落寞，借花起興。」羅忼烈則說：「詞中未見老年懷抱。」詞中慨歎暮春與殘紅，含有了對歲月流逝的感歎。以羅說較佳。
上片主要寫花謝的情形。起二句點醒題旨，羈留作客，虛擲光陰即為一篇之主旨。「願春暫留」，卻「春歸如過翼」，人多情而春無情。惜別、惜春進而惜花。一夜風雨，問花花已謝，惟蜂蝶送行。
下片承上片落花之意，接寫花謝後的人情物事。東園落花無言，朦朧暗碧，襯托了花謝後帶給詞人的心理感受。「長條故惹行客」三句，寫花對人的留戀，「牽衣待話」的長條形象讓人刻骨銘心，花對人，人對花，依依惜別。殘英強簪，釵頭欹側，擔心花隨潮汐漂失而看不到上面的相思字，強烈地表達了詞人留戀之情。
周濟《宋四家詞選》評：「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詞將花之零落與人之飄泊打成一片，給人濃重的滄桑感。惜花、惜春、惜別三者已渾不可分。
【詳解】
起句「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是傷別：「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是傷春。元陸輔之《詞旨》說：「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借出場。」這首詞的「出場」即如所說，開頭起得突兀，又籠罩全篇，讀後使人產生一種十分凄切、緊迫的感覺。「願春暫留」三句緊承慨嘆春光將盡，客里光陰虛度而來，從感情上再加強一層。周濟評這三句：「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錘百煉」，的確如此。
這三句一波三折，一句一轉：不是願春久留，而只是願春暫留，一轉；春不但不能暫留，而去如飛鳥之疾，二轉；不但去得疾，而且影跡全無，三轉。這感情上一層進一層、一層緊一層地反映出詞人對將去之春的痛惜留戀之情，所以說是「千回百折」。同樣，詞人要寫的內容很豐富，原要用許多話才能表達，但經過錘煉，刪成少量的字句，卻「字少而意多」，同樣能把豐富的詩意表達出來。願花長好，月長圓，春長，這是詞人過去的少不更事的天真的想法，而實際上是事與願違，花開必謝，春來必去，要她長是空想，要她久留也不可能。現經過長期的、慘痛的經驗，自動把願望降低了，故云即使是「暫留」一下也好吧！但是，不但願春暫留片刻而不可得，而且她轉瞬即逝，杳如黃鶴。這多愁善感的詞人是何其傷心難過之事。如此曲折委婉的意思用十三個字就表達清楚了，所以說是「千錘百煉」。接著就用「為問春何在？」提問，淋漓盡致地描繪薔薇花凋盡時的驚心動魄。
風雨摧花落是敏感的文人們常用的題材。這裏詞人聽風聽雨，徹夜無眠，也已經橫下了一條心，硬著頭皮「拚花盡」了。他雖沒有出外行走，但想像中，無數薔薇花片，已在桃蹊柳陌上亂點輕翻，可憐玉碎香消，有誰憐惜，只有蜂媒蝶使，一起忙亂了一番，屢叩窗，算是給傾國佳人哭泣送葬罷了。這是何等「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場景啊！下片開始寫詞人經過了情緒十分緊張的不眠之夜，清早起來，步入東園，他繞著無花的薔薇，踽踽獨行，憑吊謝後的薔薇，發出輕輕的嘆息聲。一個「岑寂」，一個「靜」字，用複筆寫出了周圍環境的凄冷和詞人心頭凄冷的交織。
接著作者以生花妙筆描寫花之戀人。寫他靜繞薔薇叢下，已經脫盡殘紅的柔條卻牽住他的衣服，似有無限離別之情要向他傾訴。薔薇莖有刺，掛住人的衣裳，本是常事，但詞人用一比擬(擬人法)便生生將花寫活了。其次寫人惜花：正當詞人心灰意冷時，偶然瞥見枝頭上一朵殘花，就順手把它摘下來，插在自己的頭巾上，她瘦小憔悴得可憐，但有花終勝無花，不料這樣一插，卻勾起了舊事，當此花盛開時，那時還有玉人同遊，鮮艷的花朵插上美人的釵頭，是何其綽約多姿。所以詞人惜花，也只能「強簪」了。最後一個形象更是奇情異采，匪夷所思。落花的命運，無非是墮溷飄茵，遭人踐踏，還有一部分則是隨流水飄去，漂泊無蹤。此處斷紅即殘紅，「尚有相思字」，運用「紅葉題詩」的典故。花落水流紅，殘紅本身也無能為力，但詞人卻滿懷癡情地囑咐說，「漂流處，莫趁潮汐。」否則你如有「相思字」，我怎能見到呢？此結句不但回應了上片的「願春暫留」和下片的「別情無極」，而且花去人留，兩美相別，彷彿死別生離，真有餘音不絕之感，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此詞採用了層層鋪敘、曲折表現的藝術手法。作者捕捉一些富有特徵性的細節，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反復鋪陳花盡春空之境和惜花悼春之情，使主題逐步深化。詞人又巧用曲筆，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不惜己簪之殘英，偏惜欲去之斷紅，把人與花之間的感情，寫得纏綿深婉，回旋往復。作者還成功運用擬人手法，把落花之態、長條之情、殘英之形象可感地描繪出來。
總之，這首詞是周邦彥的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