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atrice.H 2009-11-16 00:52
雷恩那 我的大老爺
我的大老爺 作者:雷恩那
簡介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這話不好用在她家大爺頭上,
她顧禾良嫁的這游大爺,是江北最大糧油雜貨行的主事,
他的名聲響遍一江南北,除了講信用、辦事牢靠之外,
更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出名,
只是外人皆不知,她家的爺其實很孩子氣,且還嗜甜食,
他不笑,美色已然無邊,真心一笑,嘴角會閃出小梨渦,
那既柔又亮的目光總惹得她心發軟、臉紅紅、神魂顛倒,
就算當初娶她無關情愛,她仍想對他好,想疼他、愛他,
她希冀能近水樓台得到他這輪明月,卻被他氣得快沒命,
既然他無法懂她,或者她該選擇放棄,終止夫妻情義…
Beatrice.H 2009-11-16 00:57
第一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銅錢掉了一枚!
她舉起右腕,不解地盯著環在腕上的五彩絲,絲線未斷,尚牢牢繫住,原是串有八枚開心銅錢,此時竟僅餘七枚。
怎麼掉的?掉哪兒去了?
那是娘親給她的祝福,一年一枚,要她整年歡喜開心,娘還跟她打過勾勾,說好這開心銅錢要給她給到出閣那年。大姑娘出閣,嫁作人婦,替夫家開枝散葉,這年年累積下來的福氣將來也會轉嫁到兒女身上,庇蔭夫家。
只可惜,第九枚銅錢,她沒能拿到,再也拿不到。
低眉推想了會兒,她回頭朝來時路走,不時地佇步矮身,眸線往任何可能遺落銅錢的地方搜尋。
「太川行」的會館,光是後院就比她家的「春粟米鋪」大上十倍有餘,此時剛過用膳時候,行內的夥計們能輪番休息小半時辰,因此當她繞過建來臨時囤貨、驗貨的場子,經過地窖入口,再循小道穿過裡外兩扇圓月拱門時,一路上靜謐謐的,沒遇著半個人。
就因為沒見著誰,當那年輕冷涼的聲音一出,正鑽進矮樹叢間尋找失物的她才會驚得瞠大眸子,險些叫出聲。
「周老闆,這事既已敲定,無須再談,待事成,有你好處。」
「呃……唔……呵呵,秀爺,萬事好商量、好商量嘛!瞧我給您帶什麼來了?我知道秀爺從不碰甜食茶果,所以這次打江南轉悠一圈回來,沒幫您帶江南小食,倒尋到幾顆小奇石,您給瞧瞧,要看上眼,就留在身邊賞玩。」
「誰跟你萬事好商量?」
冷涼男嗓慢悠悠的,慢得教人生畏,難以親近啊!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感覺這話不好套在他頭上,似是……即便旁人衝著他笑笑臉,他要不痛快,照樣能大抽對方耳刮子。
雙肩微縮,她定下神,忍不住悄悄抬睫,從矮樹枝椏間的細縫偷覷。
青石鋪就的四方小園內,簡單搭著一座絲瓜棚,翠葉與綠莖攀爬覆蓋,長著好些朵黃澄澄的花。
棚下擺著一組竹籐桌椅,兩名男子一站一坐,站著的那位中年大叔姓周,她識得,是專門走河運的小本船商,手中有七、八艘載貨船,常與江北的貨行合作,應顧客需求,將各式各樣的貨物走水路運往目的地。她家的「春粟米鋪」就曾向周老闆的小小船隊托運過,載著一批特種新米送抵江南。
至於坐在竹椅上、身穿玉澤錦衣的年輕漢子應該不識她,但她卻認得對方。
這位游家大爺可是江北最大糧油雜貨行「太川行」的第二代主事。
「太川行」這字號,自成立以來已三十餘年,一向商譽優良,名號響徹一江南北。他游大爺的名聲也響,卻是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出名。
說信用,他很講信用,說可靠,他辦事確實牢靠,嚴以律己亦嚴以待人,所以當他的顧客很安心,當他的夥伴也不怕暗地裡被捅上一刀,與他為敵則最好三思再三思,因弄不好可要落得傾家蕩產、一生徒然。
她曾在街上和碼頭區遠遠見過他幾回,他似乎頗高大,每每與誰走在一塊兒,總比旁人醒目,若要細說他的五官長相,她就沒法斷定了,畢竟僅匆匆幾眼,中間又有些距離,哪能瞧清?
儘管如此,她仍是從這永寧城裡的百姓口中,聽到許多關於他長相的生動描述,尤其是家中有待嫁閨女的人家,以及城中的八大媒婆們,那些人一提及他的模樣,臉頰就莫名地暈紅了兩團,胸脯明顯鼓伏,額面滲汗,鼻翼歙張,「病症」當真不少……由此能知,游家大爺即便性情冷酷、難以相處,一張俊美臉皮確實不同一般,足惹得閨女們芳心可可。聽說他長得極像年輕時候的游家老太夫人,五官無一不美,可她就不太明白,純然女性的眉眼口鼻套在男人身上,陰柔之美哪裡顯得出俊氣橫生?
再有,簡直……造孽嘛!他要當真生得那麼美,比姑娘家的容顏還細緻好看,往後誰嫁他,心裡可要難受了,畢竟當他的夫人還得日日與他比美較勁,再溫柔的情懷都要消磨殆盡……
驀然,她雙腮一熱,發覺自個兒想太多,游家大爺和姑娘家的事可輪不到她操心。
剛穩住思緒,樹叢外,那冷淡聲音又起,她依舊看不清他長相,只曉得他上身微微傾前,伸手撥弄周老闆攤放在桌面上的一盒小奇石。
「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和人商量。商量,就表示事情可能起變化,我就恨事情不按原定計劃來走。」嗓音似夾冷笑,要人頸後發毛。「周老闆,我明白告訴你,棉絲成布和茶葉運至遼東出海,這條線,『太川行』是吃定了,若非近期大宗生意增加,我手中貨船盡出仍無法應付,也不會麻煩到你。」
「不、不麻煩,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最好。」冷笑聲陡硬,「啪」地一響壓下盒蓋。
她瞄到周老闆略福滿的身軀顫了一下,心音竟也跟著怦怦重響。
游家大爺凜厲又道:「周老闆,跟我做生意,你是怕得罪了你的老東家『廣豐號』嗎?果真如此,我也並非不能體諒,誰教咱們當日僅有口頭約定,你想毀約,我也拿你沒轍,只不過……」
「……不過什麼?」問得小心翼翼。
「只不過,我心眼不好,容易記仇,有債必討,有仇必報,明知告官不一定贏,可不把你弄上公堂亮亮相,我心裡怕要不暢快。」
「秀爺,您這……哎呀,我的好大爺,瞧您怎麼這麼說話?我都自立門戶好些年了,儘管念著『廣豐號』的舊情,也沒有把您這尊上門財神給送走之理呀!我只是……這個……怕近來秋風秋雨,天候不好,誤了您船期,所以才想先跟您打個招呼,知會一聲……」越說越小聲。
「就一百兩吧!」竹椅上的高大身影忽地往後仰,閒適地靠著椅背。
「什、什麼?」
游大爺在笑,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那是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有錢能使鬼推磨。周老闆,閣下專程跑來,心裡打什麼主意,計量些什麼,你不明說,我多少也能猜出,為來為去,不就為錢。」略頓了頓。「『廣豐號』的穆大前些天派人和你洽談,以每艘貨船高出『太川行』十兩的價錢,要你替他穆家跑貨,無奈兩邊的出貨日期重迭在一塊兒,你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內心惱恨極了,是不?」
「秀爺……」
「周老闆不就想抬高價錢?我就順你的意,你省事,我也落得清靜。『廣豐號』多十兩,我加到一百兩,如何?」
「秀爺,您誤會了,我沒那意思啊!我周永富豈是唯利是圖的人?金錢在我眼裡如糞土,不值一提,我……」
「八十兩。」
「……我既然說要接您這筆生意,一言既出,駟馬難、難……八十兩?」
「不,是六十兩。」游大爺聲線不高不低,維持無波狀態。
「六、六……怎麼成六十兩了?!」
「四十兩。」
「嗄?!等等,這、這這……」周老闆喉頭被鹵蛋噎住似的,費了番氣力才擠出話。「方纔……明明是一百兩的!」
「方纔是方纔,現下是現下。四十兩你要不要?」
「一百兩、四十兩……秀爺,這……少了六十兩啊!」
「現在是二十兩了。每艘貨船多付周老闆二十兩,你要是不要?要,等會兒我請底下人跟你簽約,不要,那咱倆公堂上見,我圖個舒暢,閣下也可放開胸懷去與『廣豐號』相好。」
「我要我要,二十兩我要了!」怕回答得慢些,價錢又要往下壓。
「周老闆也怪,一百兩不要,二十兩反倒答得痛快,真奇。」
她聽到周老闆發出一陣乾笑,嚅著聲,卻沒能再說什麼。不知因何,她竟替他感到臉紅。
要換作她,被一個後輩如此嘲諷,肯定挖個洞把自個兒埋了……噢,不,要真是她,她可不敢上「太川行」捋虎鬚,銀兩沒搞到多少,卻得罪了江北大商,弄得這般難看。
緩緩吐出氣息,心臟仍跳得厲害,她縮回有些發酸的頸子,不一會兒再從葉縫間瞧去時,周老闆已離開,絲瓜棚下僅剩那抹坐姿閒適的修長身影。
……現下又該如何?
縮在原處,靜候他游大爺離開?抑或自個兒先悄悄退離?
再有,她的開心銅錢究竟掉在哪兒了……啊!在那裡!
矮樹叢外,一枚小小巧巧的銅錢躺在青石板上,映著薄涼秋光。
驚喜上心頭,她未及多想,探手欲拾。
輕微窸窣聲引來男人的注意,瞬間,她如被點學穴般定住不動,內心暗暗叫糟。
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沒一個可行,尤其覷到男人已起身離開瓜棚,那身錦衣正徐緩朝她藏身之處步近,愈走愈近,愈近,那錦衣上的縱橫線絲便愈清楚……她頭一遭體會到,心跳到嗓眼是何滋味,彷彿呼息吐納再重一些,亂顫的心肝就要嘔將出來。
與其被難看地揪出,還不如自己爽快招認!
眸子緊閉了閉,她牙一咬,鼓起勇氣,青布裙裡的雙腿正要施力爬起--
「又是你這小傢伙。」
……誰?!
她渾身僵硬,雙眸倏地睜開。
從葉與枝椏間看去,男人蹲在她斜前方,離她不出五步之距。
看、看到了!
她看清那張傳聞中的俊美長相!
此時,他麥芽色的臉龐側對著她,挺直的鼻樑首先抓住她眸光,男人鼻形厚實,鼻頭微勾,本是和善多福之相,鼻下偏偏生了張桃紅薄唇,唇山明顯,人中深長,一見便覺是好辯爭強的性情。
他毛髮頗豐,頰邊的鬢髮仔細修剪過,眉生得真好看,細細彎彎,黑墨墨的,像工筆畫裡常見的細柳美人眉。眼窩有些深,淡斂的睫毛既長又翹,她能想像那密睫沾染水珠的模樣,定是剔透晶瑩,欲墜不墜,不管他目光多冷淡、多兇惡,也必然是美的。
忽地,她上排牙齒陷進柔軟下唇,硬生生咬住幾要逸出唇的輕呼。
她見他長臂探進矮樹叢裡,窸窸窣窣一陣,竟拉出一架小木板車。
這玩意兒外表簡陋,就兩片木板合在一塊兒,底下裝有四個木輪子,是給小娃娃推著走、用來學步的,也能讓娃娃坐在上頭玩,而此時他拉出的木板車上,就坐著一個肥敦敦的小娃娃。
他像拎只小貓般將娃娃拎起,臉對住臉,眼對住眼。
有什麼鑽進她心窩,刺麻騷動,她覷見他抬睫,發現他的眼與她所以為的美人鳳目大大不同,卻是眼頭尖尖,眼尾也尖尖,大大的,很像她炒香後給爹爹當茶果、當下酒菜的杏仁核兒。
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正細細瞇起,湛著薄光,緊盯面前的「小入侵者」。
她跟著緊張了。
今天她親手做了些甜糕送到「太川行」會館,方纔還跟小娃娃玩了大半時辰,直到小娃兒玩累、呵著欠,她親眼見娃兒的娘把孩子放進搖籃裡的,怎麼會自個兒溜到這兒?
游家大爺再惡、再冷酷,也不會對個無齒小娃動粗吧?
噗、噗噗噗、噗噗……滿天「飛雨」!
「你噴我口水……」
啪!
他話音未完,在他手裡學毛毛蟲蠕動的娃兒突然小掌呼過來,賞他頰面一記。
那記掌摑自然痛不到哪兒去,卻使她五臟六腑俱顫,嚇得一張臉血色盡失。
她看游大爺眉山攏高,抿著薄唇,臉現惡氣,一把抓住娃兒的小胖手端看……倘若猛地施勁,能眨眼間折斷娃娃小手啊!
不!不!住手啊……
呃……他……他……
她正欲大叫,卻被男人乍現的笑臉嚇住。
他笑得桃紅唇瓣咧得好寬,兩排白牙盡現,杏眼彎成小橋,柳眉快活飛揚。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笑,峻頰捺出深渦,嘴角竟閃出可人意兒的小梨渦,長睫勾著情似的,目光既柔又亮,很爽朗,又有幾分孩子氣,五官無一不美……無一不俊……
她臉蛋發燙,額頭冒汗,心跳陡地促急,呼息不穩。
她想起城裡姑娘家提及他時那難掩歡喜的思春樣兒,她怎麼也中招了?
游家大爺不是冷酷、無情又嚴峻嗎?怎有本事笑得這般耀眼燦爛?
屏息,她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伸出長長粉舌,跟著……然後……舔麥芽糖似地舔起小娃兒的肥掌!
怕是再古怪的舉措,她也不會太震驚了。
娃娃的掌心肥嫩柔軟,白嫩短指可愛無比,他舔得津津有味,舔到最後真不過癮似的,竟大嘴一張,把小手整個兒含進嘴裡,然後再「啵」一聲拔出來。
「唔,你剛才抓什麼好東西吃了?手裡有一層糖粉呢,真甜。」舔舔舔。
「咕泥咕嚕……阿答嘻呵呵呵……啪啪答答滴嚕嚕咕嘰……」娃娃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轉,口水滴答流,露出四顆剛冒出不久的小門牙。
「不是吧……」男人衝著娃兒哀喊。「混帳!怎麼就你有得吃?有福同享才是兄弟啊!你也不會幫俺大爺留一些下來……咦?喲,嘿嘿,嘿嘿嘿,你這好傢伙,真留了好東西哩!」他垂目,瞥見小木板車前頭繫著一隻竹籃,籃裡擱著兩塊灑滿糖霜的白糖糕。
木板車前放甜糕,與吊根紅蘿蔔在馬兒面前般,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該是娃兒的娘要讓小娃娃努力學步,才在木板車前掛著引誘物。
見甜食如蒙神恩,他俊臉整個大亮,咧開嘴,嘿嘿笑不停。
杏眼左瞄,無人,右瞄,無人,前後左右都無人,哈哈哈,好時機……他大掌一抓一放,兩塊甜糕立即沒入薄唇裡。
「唔……好……唔唔……好好吃……真美味,人間美味啊……」塞得雙頰鼓起,他有些口齒不清,超乎預期的軟甜在舌上漫開,感動得眼角泛光。
萬般不捨地嚥下兩塊甜糕,他抿掉唇瓣上的糖霜,咂咂嘴。
「哪來的白糖糕?該不會是你那個胖娘做的吧?還是你家嬤嬤?兄弟,是說要偷渡就一口氣渡多些,兩塊塞不了牙縫啊!」
「咕嚕呼嚕……唔……嗚……嗚……嗚哇啊啊……」小娃兒像是發現籃子裡的香香甜糕不見了,圓眼轉出水光,轉啊轉的,好生可憐,他胖頰脹得通紅,小身子不斷扭動,嘴一癟,下一刻竟放聲大哭。
男人大受驚嚇,忙一把抄起小娃站起,無頭蒼蠅般在原地踱步,想摀住娃兒的嘴,又不敢掩實,急得俊臉發青。
「有了有了,有東西給你,別哭啊!」
他衝回絲瓜棚下,抓了把周老闆相贈的江南小奇石,討好地全兜進娃娃的紅肚兜裡。「瞧,挺美的不是?你將就將就,別跟大爺我拿喬……哇啊啊!找死啊?渾小子,不能吃,這不是甜糕啊!」
他錦袖大揮,迅捷地把軟呼呼的小身子挾在腋下,大掌托住孩子的後腦勺,另一手趕忙往娃兒的小口裡掏。
他掏掏掏,再挖挖挖,費了番勁兒終於挖出一顆小石,沾了滿手口水。
他手剛離開娃兒小口,娃兒皺起胖臉又要哭了,靈機一動,他乾脆送上自個兒的指,小娃兒蠕著嘴含著、吸著,吮得津津有味,真不哭了。
他莫可奈何地看著臂彎裡的大胖小子,嘴角徐徐浮暖,歎道:「再過幾年,等你長到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紀,大爺我可不能再這麼跟你混在一塊兒了,到那時啊,你見著我,我兩眼狠瞪,一准瞪到你屁滾尿流、抱頭鼠竄,你信不?呵呵呵,這才有當家的氣勢,我不發威誰發威?」
娃娃仍咂咂有聲地吸吮他的手,胖頰靠向他頸窩,偎得舒舒服服的。
他低笑。「這麼好吃呀?」
「咯呵呵……」
「喲,還笑?大爺剛剛被姓周的那老傢伙欺負,你可是看在眼裡了,你還笑得出來?哼哼,我也不怕讓你知道,待此筆買賣搞定,過了眼前這關,大爺我真得好好招呼咱們這位周老闆,到時候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奸笑陣陣,頻頻聳肩,欲回報對方以消心頭之恨的計謀,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小娃娃睜大圓眸,無辜又好奇地望著他。
「走吧,大爺我就發發善心,送你找娘去。」
摸摸孩子嫩頰,他重新抱穩懷中小身子,離開棚下,走往另一條石板道。
「兄弟,先說好,等會兒見到你胖娘親,我臉色這麼一沈,扮成冷面閻王,偷偷捏你小屁給信號,你小子最好配合些,哇哇大哭個幾聲,能多淒厲就多淒厲,才能顯出本大爺的冷酷無情,知道嗎……」
男人低聲打著商量,漸漸遠去,好半晌過去,瑟縮在矮樹叢裡的人兒才陡地吐出口氣,雙肩一鬆,回過神來。
老天……
噢,老天……
她左胸跳得好快,興起莫名的脹痛感。
細細喘息著,她整個人熱烘烘的。
一手壓在促跳的左胸上,努力調整呼息,她怔怔地在原地又坐了好一會兒,如此不尋常,該是覷見旁人秘密的另一面,一時間無以為據。
幸得,她和游家大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他是家大業大的富貴人家,她則是尋常小老百姓。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底細如何,與她不相干的。
方纔的一切,最好忘得乾乾淨淨,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人也沒瞧見……對,什麼也沒撞見……全與她無由……
拍拍燙頰,她把腦子裡那張朗笑面龐抹去,再次定神,記起落在樹叢邊外的那枚開心銅錢。
她趕忙伸長粉頸,探手欲拾,一瞧,眼瞳不禁湛了湛。
不、見、了!
方纔明明還在,怎會不見?!
不可能!
「噢……」痛!起身的動作太突然,腮畔被枝椏磨出紅痕。
「禾良姑娘,原來你在這兒。你……沒出什麼事吧?」
聲音從背後來,顧禾良輕捂痛處忙回身,見到一名矮胖婆婆。
「我沒事,嗯……沒仔細看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沒事的。」
「沒摔傷吧?趕緊坐下來,老婆子幫你瞧瞧。」
「真的沒事,您別擔心。」顧禾良搖頭,忙擠出笑,隨即轉換話題。「何婆婆,您幫我保留的『雪江米』,取來了嗎?」
「取來了、取來了,全擱在後門那兒,咱給你留兩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種,你和你爹要還吃得慣,老婆子再讓人送來。」
「我取回去讓我爹再試食,若他老人家也覺得好,咱們『春粟米鋪』可要向何婆婆下貨單了。」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進「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買賣,而是前些時候吃過何婆婆相贈的米糧,那稻種不同一般,一問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種的「雪江米」。
何婆婆與她顧家以往是住在同條街上的對門鄰居,可說是瞧著她長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會館後方建起不少小跨院,專供自家管理階層的長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當工頭的大兒子於是帶著一家老小住進會館後院,原來的住處則租給人開麵攤子,收些租金貼補家用。
何婆婆笑彎兩眼,揮揮手。
「下啥貨單?我頂多牽牽線,讓『春粟米鋪』和我老家那些莊稼人接上頭,那兒的米要能直接由你顧家收購,省了中間一趟轉手費,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顧禾良溫順頷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緊。
「哎呀!說到這兒,咱們手腳得快些,我讓傻貴兒備了小推車候著呢,打算幫你把兩袋米推回『春粟米鋪』,這事可不能教秀爺發覺。」
顧禾良聞言一怔,道:「咱們這麼做,可沒礙著他。」又不是從「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爺財路。
「好姑娘啊,咱們家秀爺還真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八成連個邊都沾不上,誰知他大爺會怎麼想?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安良。」
何婆婆拉著她便走,往後門方向去,滔滔不絕又說:「我那媳婦兒不是給咱家添了個大小子嗎?你今兒個還逗著他玩,給他舔白糖糕的。快滿週歲的小奶娃,近來剛在學步,好動得很,稍沒留神,娃兒就不見了,都不知鑽到哪兒玩,好幾回都是讓秀爺送回來……唉,你沒瞧他大爺的臉色,比炸過臭豆腐的餿油還臭呢!」略頓。「不過還好,他臭臉歸臭臉,倒沒怎麼把氣出在娃兒身上,咱就怕他……」
「他不會的!」直到話衝出口,顧禾良才意會到自個兒急急地說了什麼。
見何婆婆側過老臉,古怪地瞧著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說……嗯……游家大爺是做大事的人,身為當家主事,不會對一個小娃娃發脾氣才是,何婆婆您放寬心。」
「唔……姑娘說這話,那也挺在理的。說實話,老婆子瞧游家這位大爺,越瞧越覺詭怪。說他好嘛,他對那些和『太川行』為敵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說他不仁義嘛,他又肯照顧底下人,不論出身高低,誰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誰,每年三節賞銀加分紅,犒賞手下不手軟……」
何婆婆喃喃地說上好些話,究竟說些什麼,顧禾良沒再仔細聽了,腦中竟又浮現男人那張朗笑臉龐……還有他一口塞進兩塊白糖糕、雙頰鼓脹的滑稽樣……還有被娃兒的大哭嚇得手足無措的糗樣……還有他跟娃兒打商量時的醇美語調……還有……還有……
她驟然深吸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緒全壓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腦海裡怎麼盡留他的影?
她甚至覺得……那樣的他很可愛,那些在私下才會偷偷展現的表情,很可人意兒,像個淘氣的大孩子似的……
怪人。
怪得讓她心發軟,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麼好笑事兒嗎?」
啊!她真笑出聲了!「沒、沒事的。」連連搖頭。
方寸間興起不尋常的波動,她雙頰莫名臊紅,又怕被瞧出臉紅,秀頸便一直輕垂,由著何婆婆繼續嘰哩咕嚕說不停。
直到她告別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鋪,然後送了幫她運米回來的傻貴兒一籃子白糖糕當謝禮後,她才懊惱地想起,自個兒那枚開心銅錢還沒找著。
Beatrice.H 2009-11-16 00:59
第二章
年關將近,江北已下過幾場瑞雪。
愈接近年節,雪勢倒弱了些,僅在天亮前與日落後降雪,白晝時,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飄得像春天隨風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豐不豐瑞,「太川行」裡的買賣依舊一樁接一樁,縱南北,通東西,往來不息。
再有,幾件大宗生意得趕在年前辦妥,才不至於誤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關,「太川行」所屬的會館、碼頭貨倉,以及永寧城內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鋪,全都熱烈忙碌著,較尋常時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夥計們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爺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營生,更得忙著擺脫永寧城八大媒婆的糾纏。
這事真要提的話,得回溯到立冬時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場、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爺發了貼,請八大媒婆過府喝茶,說到底,就為了自家長孫德婚配,正式相請媒婆們幫忙,多多留意城內外合配的大家閨秀。
游家老太爺替兒孫找媳婦兒,此事豈有不轟動永寧城之理?
游家這樁姻緣要能牽成,謝禮肯定豐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顯本事,頻出奇招,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半個。
於是乎,此次被親親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巖秀,在立冬過後,便開始過著天天受媒婆們騷擾的日子。
「秀爺,您先走,小的善後!」今日一同隨主子出門巡視鋪頭的憨厚年輕護衛緊聲低嚷。
八大媒婆此時來了四位,從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標物堵在街心。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算永寧城內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圍攻過來,擋不住也要硬著頭皮擋。
游巖秀剛與自家第十三鋪的掌櫃談完話,跨出店舖就遇上這等陣仗,一張俊臉微微變色,柳眉攏得快要打結。
須知這些日子,他「淵霞院」的寢房、書房、會館內的議事廳,甚至是碼頭倉庫內的臨時議事小廳,堆的全是媒婆們爭相送來的女子畫像和繡像,多到他見了心煩,還得勉強自己一張張、一幅幅揭開來瞧。
男大當婚,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終歸得娶妻生子。
他父親早亡,十二歲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邊學做生意,後來一母所出的親弟游石珍長至十二歲時,亦跟在祖父身邊一段時候,只可惜家中事業不對親弟脾胃,這副重擔,他當人家兄長,身為游家長孫,那是非扛不可,此般體認早深入他血肉內。剛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將「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業大,人丁卻單薄得很,到他這一代也僅有他與珍弟二人。
現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確實該為婚事合計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舉,雖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擾,但該做的事,仍得做,該忍得事,還得忍。
只是,閨女圖一下子送來太多,他看得頭暈目眩,卻沒一張瞧入眼,遂遲遲無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沒瞧出個結果,八大媒婆就糾纏他一日,一日復一日,也不知何時才到頭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爺我感念在心,撐住!我先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毫無愧疚地丟下話後,游巖秀再次退回十三鋪,在層層掩護下從店舖後門溜走。
後門出去是一條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給送水、送貨、收夜香的木輪車通過,經年累月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了兩道略深的輪痕,即便積著雪也掩蓋不過。
他沿著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條小巷。
巷內人家頗多,巷尾又接另一條巷頭,他在裡邊轉了會兒,此時放眼望去,每戶人家的屋簷皆白皚皚的,長出牆外的樹則光禿禿,枝椏尚馱著雪,因應年節而掛在門口,討個「事事如意」好綵頭的紅柿串兒全凍得硬邦邦……咦?這扇門他剛才似乎有經過,那棵禿樹他有點面熟……唔……該不會……好像是……難不成……迷路了?
混賬!開什麼玩笑?
他誰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測、奸險狡詐、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爺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年輕人,你往右邊巷子走,聞到甜甜鹹鹹的米香,循著那個味道過去就出大街了。」一名開門倒煤灰的褐臉老人衝著他和善笑道:「你別惱,咱們這兒的胡同確實是亂,沒走過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頭一個。」
呃!「……多謝老伯。」
為防老人認出 他,有損他「冷酷嚴峻」的威名,他略側頭避開對方目光,硬聲硬氣地道謝後,隨即選擇右邊巷子快步離去。
照樣是東彎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這麼滲進寒冷空氣裡,再凍的天彷彿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無預警的鑽鼻進肺,待他意識到時,腳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隨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鹹鹹的,樸實卻豐饒,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說不出的愉悅直從心窩湧出,於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餓,嘴跟著有些饞了,雙頰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麼呢?老人 方才說了,那是米香。
然後,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佇立在巷口轉角。
他看到那間鋪子,看到她。
那是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米鋪,招牌有些老舊,紅底黃字寫著「春粟」二字,鋪頭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關已近,米鋪不光是賣米,還擺著外攤賣起剛出爐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鹹,甜糕呈現出泛光的褐蜜色,鹹糕則有原味以及摻著蘿蔔絲賀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擺在攤上,除此之外,更有應景的金黃發糕,一團一團兒的,每個都發得高高的,顯得喜氣,那手功夫著實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籠疊著四、五層,地下火力全開,在大冷天裡冒著熱呼呼的白煙,那姑娘正掀開最上頭的蒸籠蓋子擦拭過多的水氣,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色衣襖,身前繫著長長圍裙,身材嬌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襖衣撐得繃起,腰肢顯得既巧又蠻,再往下瞧,臀線圓潤無比,整個身軀就像只可愛的小葫蘆兒,想要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就得找這樣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嚕……
他聽到身體裡發出聲響,卻不知是吞嚥津液聲,抑或肚皮打響鼓?
緩緩地,他目光從「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後移往她的臉。熱氣蒸騰中,那張鵝蛋形臉膚白頰腴,細眉長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長相並無突出之點,就是一整個兒秀秀氣氣的。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喉結滑動,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時在叫,說餓不是餓,說不餓肚裡卻空虛得很,一空虛就貪,到底想貪些什麼也不自知。
不妙!
他該不是染上什麼急症?
壓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揚,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視人家姑娘。
米鋪的年糕攤子生意相當不錯,前去光顧的大娘、婆婆們,感覺皆是「春粟」的熟客,領著菜籃子站在攤頭前,狀似挑年糕,實則賀那姑娘閒話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兒個我跟你爹吩咐過,要甜年糕半籠、發糕一十八個,你得記得幫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過來扛。」
「李奶奶,我等會兒準備好,幫您送過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個姑娘家,忙進忙出的,哪還有力氣送貨?你爹啊,就更別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請他自個兒保重要緊。」
一名粗壯大娘插話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開了間醫館,叫什麼……『杏朝堂』的,那老大夫聽說是宮裡出來的,很有兩下子,你請大夫替你爹瞧瞧,開貼固元守本的藥方子,有病醫病,沒病強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聽說過,一把鬍子白得發亮,臉上可不見半道皺紋。」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壯大娘笑罵:「什麼妖怪?我說是活神仙才對!來大夫保養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賜良方,讓我也能跟禾良一樣,皮膚變得白嫩嫩又軟呼呼!」
幾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團,互相鬧著,嗓門之大,讓避在不遠處的游巖秀也能聽明白。
他見「年糕姑娘」始終嘴角帶笑,聽到趣味橫生處,眉眸逢春般綻出歡愉,五官更為清朗。她手腳麻利地幫每個人把挑選的東西包裹號,也向大娘問清楚城南新醫館的確切所在。
送走這一批老主顧後,她又察看一眼蒸籠底下的火候,米鋪後,有位老伯掀簾子走出來和她說話,像是要她進去歇息,她笑著搖頭,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進厚簾子內,然後,她拉著凳子坐下,繼續看顧。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兒站在攤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兒有多久了,嘴微張,吐著白團團的氣,兩隻大眼睛直望著冒白煙的年糕,眨也沒眨。
女孩的襖衣、襖褲雖說乾淨,但上頭有七、八處補丁,蠍子也舊得可憐,一眼便知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見她了,鵝蛋臉微微一偏,跟著舉手招了招。
女孩發著怔,知道那秀美的大姊姊對她笑,對著她招手再招手,這才回過神。她有些遲疑地挪動腳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巖秀靜覷著那抹玲瓏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來,她用沾過油的薄竹片切開年糕,甜的、鹹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塊,然後包在油紙裡,笑咪咪地遞給女孩。
女孩蒼白小臉瞬間浮現喜色,兩頰生暈,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油紙包,正驚疑不定,兩名年紀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來,一人一邊挨著小姊姊,六隻稚氣的眼睛全盯著飄出米香的油紙包不放,其中一個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個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話,肚餓了也沒誰照顧嗎?
顧禾良暗歎口氣,嘴角仍溫柔勾揚。
她逕自把兩塊年糕塞進小姊姊懷裡,隨即,她走回攤前,再切了兩份大小適中的年糕,包裹好後,分別交給小男孩們。
「年糕是大姊姊親手做出來的,我家老驢阿默還幫我推石磨磨米漿。年糕得熱呼呼吃,滋味才好,別捨不得,明兒個還想吃,再來鋪頭這兒找姊姊,好嗎?」
「嗯!」小姊弟們寶貝無比地抱緊油紙包,用力點頭。
「謝謝姊姊……」女孩較懂事,紅著臉道謝。
顧禾良摸摸她的頭,又碰碰她略冰的頰面,柔聲道:「快回家,外頭天寒地凍,著涼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見!」女孩騰出一手牽著弟弟,另一名則主動拉著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燦笑,這才歡喜離去。
顧禾良凝望孩子們的小小背影,直到他們沒入冷冬街景與往來人群裡,終才深吸口氣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氣能提神醒腦。
挺直腰肢,她拍拍雙頰,驀然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略怔,她眸線徐挪,定在自個兒右腕上--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六枚……六枚?!
怎麼會?!
五彩線未斷,猶系得緊緊的,她的開心銅錢怎麼又少掉了一枚了?
原本串著八枚銅錢,秋天時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後來雖托何婆婆領她進去又找過一回,仍舊無法尋獲,何婆婆見她難過,直安慰她,還承諾會幫她再留意,也會請平時負責灑掃的人幫忙尋找,但秋去冬來,哪還有開心銅錢的影兒?
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惱、好懊惱了呀!
怎麼又發生相同狀況?
驚得一張臉瞬間血色盡失,她低頭慌張搜尋,連攤子都無心照顧。
啊!在那兒!
一枚圓圓的小物在覆著薄雪的地上滾動!
她緊張地追過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後越過三名往來的百姓,銅錢巧妙穿過那些人的腳邊,滾到對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氣,彎身欲拾,一幕淺青色錦袖忽然躍入她低垂的眸線內,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長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銅錢。
顧禾良心底打了個突,循著那錦袖抬高雙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預估的要高,她秀顎一揚,眸光再試著上拉,與對方打了照面。
這人是……咦?
這雙眼……
啊!是他!
是游家大爺那雙頭尖尾尖、圓圓兒的杏仁核眼睛!
原來近近去看,他的瞳色並非玄黑,而是帶著點奇異的金棕色呢!倘若瞇成彎彎兩道,金光燦顫,那模樣應該頗淘氣。
「這位爺,您手裡那枚銅錢,能否還給我?」
她徐聲問,不很明白為何會突興一股想開懷笑的衝動,暗自深吸口氣才抑制住,僅微微揚唇。
游巖秀垂目盯著頭頂心還不及自己肩頸的嬌小姑娘直看,要把人家瞪跑、嚇哭似的,他表情前所未見的嚴肅,內心前所未有的鼓蕩。
「大爺,那枚銅錢……」
他突然粗聲粗氣搶話道:「開門做生意,就為求財求利,客人上門光顧,錢財自然從他們懷裡挖取,一斗圓糯米和水去磨,再稀也僅能磨出兩小層米漿,你適才賣出的甜糕、鹹糕,都切得太大塊,即便成本應付得過,再算上做工和所花的時間,怎麼都划不來。」
聞言,顧禾良一怔,又費了番勁兒才把不斷湧上的笑意壓下。
她語調依舊持靜守禮,淡淡道:「薄利多銷,還是合算的。」
柳眉蹙起,他紅而有型的薄唇抿了抿。
「那……那三個孩子呢?這也合算嗎?見人家穿得破破舊舊,見人家可憐,見人家瞪著你熱呼呼的年糕淌口水,你便分文不取,來一個送一個,來三個送更多,要是一口氣來十個、二十個呢?你就不怕明兒個攤頭前擠滿大小乞兒,全來跟你討東西吃嗎?」
顧禾良被他略嫌激切的眉目賀語氣弄得有些迷糊,心想,他暗中覷看她的一舉一動,定是在這兒站了好半晌,瞧他雙肩都積著薄雪,黑睫也沾上雪花。
越想,她臉蛋越熱。
唉,游家大爺實在長得好看,與他對視太久,會失神的。
她調息,眸光收斂,一會才又緩緩與他對上。
瞧著他時,她淡笑不語,像是無法回答他的問話,對他近乎氣急敗壞的質問也沒擱上心,乾脆笑而不答。
游巖秀沉著臉。
人在外頭,他不太習慣板著一張臉,但這次不太妙,他表情愈嚴酷,心裡頭愈急,究竟急什麼,一時間竟說不出個所以然,彷彿怕自己會把眼前姑娘嚇住,怕人家覺得他難相處,覺得他市儈、對他不喜愛……
青天白日的,他到底是被哪道雷給劈中了?
生意場上,沒心少肺的事他做得也不算少,老天要劈他,就劈得痛快些,莫名其妙轟來這一道,他頭昏心熱,目眩神迷,究竟想怎樣?!
「你不識得我是誰嗎?」口氣有些惡。
顧禾良不以為意,點點頭。
「您是『太川行』的秀爺。城裡許多人都識得您。」
「既然知道本大爺是誰,那你就該清楚,唯利是圖是我的本性,錙銖必較是我的樂趣,這是商人的生存之道。問你話,你只笑不答,分明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全身銅臭味,對不?」惱羞成怒了。
簡直是欲加之罪!「我沒這樣想。」顧禾良心裡的迷惑再生,感到好笑耶荒謬。qunliao她記起「太川行」會館後院的哪一個秋日,私下與小娃娃稱兄道弟的他,冷峻表相下藏著孩子氣的真性情,而此時此刻,他正為了某個她全然不明白的原因,對她發小孩子脾氣。
「我覺得秀爺說的很是,我不答話,是真的想不出話駁您,絕無輕視之意。」她還是笑,雙腮兩抹紅,沉靜卻也靦腆,細聲又道:「我的銅錢,秀爺能還我了嗎?那是我方才不小心掉的,您能不能……秀爺?」怎麼恍神了?
被低聲一喚,游巖秀陡地抓回神智。
明明燒著一把無名火,不斷鑽進鼻腔的香甜味卻讓他沒辦法專心一志地生氣,那好味道像是從她膚上散出,害他很想把她抓來懷裡聞個徹底。
他蜜色臉龐竟也透出暗紅,目光直勾勾的。
說她美,也沒多美,秀秀淨淨,中等之姿罷了。
乍一看是小家碧玉型的姑娘,進一步與之接觸,頓覺她寧靜的神態委實耐人尋味,很穩、很沉,既明朗又沉穩,對她發怒,那怒氣如泥牛入海,她笑笑再笑笑,大海一吞,泥牛全化了……
他今日方知,自個兒原來是屬牛的,他是那頭泥牛。
「這枚中心開著方口的銅錢對你很重要嗎?」他終於現出一直捏在指間的小錢,銅錢上鑄印著「和順安良」四小字,兩面皆有,做工相當精細,這種小東西便如泥娃娃的長生鎖片,皆是用來祈願守福的。
「嗯。」她頷首。「那是我娘親留給我的。」
留?「你娘不在了嗎?」
她先是微愣,彷彿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寧定心緒後才答:「我娘在我八歲那年病逝,已經不在了。」
他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邊把玩銅錢,玩啊玩的,忽地啟聲又問:「上頭有你的閨名,是嗎?我聽到那些大嗓門的婆婆和大娘們,一直『禾良』、『禾良』地叫你。」
顧禾良心跳陡然一促,這樣的交淺言深,又是跟一名幾近陌生的男子,眼前態勢教她感到困窘,但古怪的是,對他堪稱無禮的直率,她並不著惱,也不願敷衍應付。
他的眼神很真,看人時很專注,灼灼的,能灼暖她的皮膚。
她淡笑,又點點笑。「我的『禾』是『稻禾』的『禾』。我叫顧禾良。」
「我叫游巖秀。」禮尚往來,他鄭重地自報姓名。
她秀眉微挑,忍住噗哧笑出的衝動,再次悄悄調息。
「那麼,秀爺能把東西還給我了嗎?」
游巖秀沒說話,只緩緩遞出指間之物,放在姑娘攤開等待的掌心裡。
「謝謝……」合起手,握住銅錢,顧禾良感激地朝他綻唇笑開。
他胸口繃繃的、脹脹的,說不清的慾念湧上,很想一直留住那張歡愉外顯得秀顏。
「我還有一枚銅錢,是我拾到的,上頭也有『和順安良』的小字,想要嗎?」
「啊?!」顧禾良瞠圓眼,既驚且喜地見他翻出懷裡的錢袋。
他把錢袋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部倒出來,單掌捧著一坨銀子和銅錢,有一枚色澤略深、厚度微薄,一下子就攫住顧禾良的眸光。
「那也是我的!」遍尋不獲,原來那時是他撿去了!她小臉喜色盡現,哪能再維持矜持,想也未想,伸手就要拿。
驀然間,她的指陷入男性掌握中,來不及取回開心銅錢,她卻被牢牢握住了,即便這收攏五指的舉動讓三、四塊小碎銀子掉落地面,那男人也不去理會,硬是緊扣她。
「哇啊啊……」驚呼。
「噢!」驚嚇。
「咦?!」又驚又疑。
顧禾良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方寸掀浪,隨即又被明裡暗裡佇足圍觀的男女老少嚇了第二回。
小手被抓,她心驟震,沒叫出聲,旁觀的眾人倒是替她驚呼連連。
老天……她被看了多久?
他可是永寧城裡有頭有臉的人,肯定會被認出的,可不能胡來啊!
「秀爺?」她嘗試要抽回手,努力地試過幾次,對方偏偏不放。
他不說話,表情再凝重不過,像內心正在下一個極重大的決定,一確定答案,便是一生的事,萬不能馬虎。
……這算被當街輕薄嗎?顧禾良搞不清楚,實在沒法子掙脫了,她只好脹紅臉迎視他,無言乞求著。
「第一次賣你一個人情,讓你無條件取回銅錢,本大爺為富不仁、唯利是圖的商人本色已然受到傷害,第二次總該有些甜頭可嘗吧?」他慢吞吞道,俊美面龐不像在說笑。
「甜頭?」
「對。就是甜頭。」他輕哼了聲,嘴上雖如是說,此時倒已慢吞吞鬆開抓握的五指。
甫一感覺那力道放鬆,顧禾良乘機收回柔荑。
那枚掉了幾個月的開心銅錢終於失而復得,她緊緊捏在手心裡,臉還很燙,胸口仍舊促跳不歇。
「謝謝,我很感激……你、你等等!」匆匆丟下話,她轉身跑回米鋪。
「禾良,出啥事了?隔壁福嬸剛才跑來後院米倉嚷嚷,說你被人欺負!誰欺負你,爹跟他拚命!」在鋪子後面忙著的顧大爹突然撩開布簾衝出來,氣呼呼的,手裡還提著一根九齒釘耙。
「沒事的,爹,沒誰欺負我,是有人拾到娘給我的開心銅錢,送回來給我了。我……我等會兒再跟您解釋!」
「禾良!禾良啊……咦?」閨女鑽進布簾內,頰紅紅,眼發亮,不太對勁啊……顧大爹心中大疑,不禁看向對街,見那身形頎長的錦袍男子立在巷口,面容有些眼熟,他瞇起眼再仔細看,訝呼一聲,認出對方了!
他家的閨女怎會跟那人牽扯上?
顧大爹兀自發怔,禾良此時已從簾後出來,懷裡抱著一隻小提籃,筆直朝等在對面的男子小跑過去,來到他跟前。
「我沒什麼能當謝禮,秀爺若不嫌棄,這籃子小食給您帶回去嘗嘗。」
游巖秀下意識接過她遞來的小籃子,揭開蓋子一瞧,臉色微變,喉結暗滾。
「……我……這種甜膩膩的玩意兒我半點不愛,大爺我堂堂男子漢,怎會吃這種娘兒們才愛的小食?」
聞言,顧禾良眉一揚,嘴角微翹,溫聲道:「這些白糖糕,糖霜茶果全是我親手做的,剛剛做好不久,很新鮮的,材料都是挑選過的,甜而不膩口,秀爺嘗看看好嗎?」
男人兩眼發直地盯著甜食,卻不答話。
她忽地咬咬唇,幽歎道:「對不住,我真的拿不出東西謝您。這些糕點確實太寒酸……」
就在她打算取回籃子時,他卻不放,把籃子提把抓得死緊,緊得指節都突出來了。
「我不吃,總可以拿回去給其他人吃。再有,你都說甜而不膩了,我可以小嘗一下,如果既死甜又膩口,別怪我再來找你算賬!你……你給我的東西還想取回,天底下有那麼便宜的事嗎?」他大爺又惱羞成怒了。
真像孩子呢!
逗著他、鬧著他,然後就如同被點燃的爆竹,他自個兒噼裡啪啦亂響一通。
怪人,可是好有趣。
顧禾良得把十指掐得緊緊的,才能勉強忍下翻滾的笑氣。不能笑,至少不能大笑……唔,微笑應該可以把……
於是,她對他微微地彎唇露齒,眸光如泓,將心中謝意傳遞。
娘親給的開心銅錢能找回來,她真歡喜,能和這位「表裡不一」的古怪大爺說上幾句,有所接觸,她也是真歡喜,莫名地歡喜……
Beatrice.H 2009-11-16 01:01
第三章
「混賬!」
聽見男人驀地低咒,顧禾良一凜。
循著他的視線側看,大街另一端有團團「紅浪」席捲而來,她定睛再看,竟是永寧城的八大媒婆。她們個個「戰績輝煌」,自有「成名絕技」,又常是一身紅衣珠花,那名氣也是響噹噹。
游巖秀冷臉再臭三分,漂亮的桃紅嘴都氣歪了。
「剛才來四個,現下八個一起上,不給活路是嗎?」他的忠心護衛小范不見蹤影,怕是被整得不成人形了。
「混賬!」又罵,他收回目光。「……我得走了。」一接觸姑娘沉靜的、細長的眼,他腳步不禁遲滯,明明說要走,怎麼走離一步會這麼困難?
「我要走了。」他語氣略帶重地重申。
「嗯……」顧禾良微微笑,誠摯道:「希望秀爺早日覓得良緣,能順利相到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大家千金。」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門當戶對?千金小姐?難道本大爺娶親還得看對方家產足不足量、底子夠不夠厚嗎?你這樣說未免太污辱人!我爺爺當年一手建立『太川行』,從無到有,他老人家也是從貧民窟、窮人巷裡硬闖出來,啃過草根、喝過雨水,吃苦當作吃補的,我跟在他身邊多年,學了那麼多,受的磨難也多,關關難過關關過,難道見識還會如此膚淺嗎?你給我說清楚,大爺我……混賬!」那波「紅浪」已然逼近,逼得太近,非逃不可了。
「我跟你還沒完!」
惡狠狠地撂下話後,他瞪她一眼,終於轉身奔入巷內。
顧禾良怔怔地立在原處,被他剛剛暴起的長篇大論弄得有些頭暈。
見到媒婆們一舉殺到,她才想起游家老太爺幫長孫托媒之事,這事早傳得街知巷聞,人家談起,她就聽,當作城裡的一樁趣聞,反正事不關己,聽聽就算了,卻沒料想會和事件的主角說上話。
她祝福他的那些話,絕對誠心,並無他意,怎麼他好像不太領情?
我跟你還沒完!
唉,這位私底下很孩子氣的游大爺,都要成親了,再不收斂些,會把自個兒的夫人嚇著的……或者,老天能發發善心,允給他一個能包容他、甚至喜愛上他的孩子氣的夫人。
老天保佑……
保佑他……
「禾良,外頭冷,快進來啊!」
爹在喚她了。「好。」
她嚥下堵在喉間的無形硬塊,心口繃得微痛,該是有些什麼,但深思無用。
深深呼息,她拋開那模模糊糊的心緒,笑著轉身,小跑穿過街心……
彎彎曲曲如迷境的巷內,錦袍大爺對自己當真佩服得緊,雖然他先前迷了路,然第二次踏進來,已漸漸掌握認路的要領。
就說嘛,這種小事如何難得倒他?他誰啊?他可是「太川行」吃人不吐骨頭、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
此時雪花漸濃,他全身卻怪異發燙,渾不覺冷。
為何會這樣,他也不甚清楚,只是腳步越放越慢,越來越緩,然後乾脆停住,他垂首看著抱在臂彎裡的小竹籃。
四下無人,此刻不動口,更待何時?
揭開竹蓋子,白糖糕這麼美,沾滿糖霜的茶果這麼誘人,他鼻翼歙動,左胸也跟著鼓動,長指抓起便往嘴裡塞。
咦?這滋味……有有有,他嘗過!
甜糕入口即化,糖霜融出甘味,帶香的甜,爽而不膩,連無齒小娃都能靠一嘴涎,舔掉一大塊。
好好吃,好美味,他有一整籃子,全是他的、全都是他的呢!唔……是說,籃子會不會太小了些,怎麼只有一層?真是的,他是大男人,食量大如牛是天經地義的事,送這一小層哪夠他塞牙縫?可惡,等會兒再回頭找碴去……
無法克制,他狼吞虎嚥地塞完所有小食,邊吃邊掉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不傷心,卻是感動過頭,淚水如清泉湧出,險些連鼻涕都要流下。嗚……好感動……嗚嗚……不得了的感動……嗚嗚嗚……怎會這麼感動……嗚嗚嗚嗚……不好!
背後有人!
耳朵一豎,察覺到聲響,他淚水凝在冰頰上,身後已傳來聲音--
「哎呀秀爺∼∼我的好大爺,大冷天躲來這兒,您可教老身好找啊!」
不知是八大媒婆裡的哪一位,總之鼻子夠靈,硬是給逮到了。
混、混賬!他滿嘴甜糕還塞得兩頰鼓鼓的!
眉間糾結,他背對來人使勁兒猛吞,吞吞吞,吞得臉紅脖子粗,額角浮出青筋,俊美五官揪成包子似的,好不容易終於把食物全咽進肚腹裡。
媒婆呵呵笑,人尚未走近,濃厚脂粉味兒已飄來。
「秀爺,原來您中意『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兒!唉,禾良姑娘和您在大街上的事兒,咱可都探得一清二楚。」
「我中意她?」
錦袖以隨意之姿拭過面頰,把該擦的全擦乾淨。
游巖秀長身徐轉,對住一身俗麗的媒婆。
此際,他俊面冷酷得可比寒雪,瞳底的凌厲半斂半現,笑哼:「奇了,我中意誰,自己怎不知,還得由你來說?」
媒婆不自覺抖了下,紅艷艷的嘴略僵,硬擠出話。「這種事……傳得原本就快啊!您不遮不掩、當街握她小手,她羞得想掙都掙不開,最後,您還給她兩枚金光閃閃、銳氣千條的寶石當作定情物,她心裡過意不去,好生躊躇,仍回送您一籃子甜糕……事情都到這分上,還說您沒意思嗎?」
……謠言果然可怕。
游巖秀柳眉一沉,皮笑肉不笑,慢條斯理道:「既然我對顧家閨女一見鍾情,非卿不娶,也就用不著八大媒婆再為我操勞奔波,托媒的事就免了吧。」
「嗄?!這、這這……那可使不得啊!」
「我說使得就使得。」
「使不得、使不得……」誇張地胡揮紅巾子,她老臉急得皺起,厚厚脂粉脫落了好幾層。「秀爺,看上禾良姑娘的主兒,可不單您一位啊!」
怔了怔,他杏眼微瞇。「什麼意思?」
「秀爺不知嗎?禾良姑娘的娘親原本在『廣豐號』穆家底下做事,是穆夫人的陪嫁丫環,據說主僕兩人情同姊妹,後來禾良的娘到了嫁人的年紀,親事還是由穆夫人作主的,雖嫁出穆家,到底沒離開永寧城,主僕二人相見也容易,因此穆家與顧家是有些淵源的……」
「廣豐號」穆家嗎?
真刺耳。
游巖秀俊顏罩霜,淡問:「你說誰也看上顧禾良了?」
媒婆繼續加油添醋道:「可能是上一輩的有那麼一層關係在,禾良的娘雖沒了,穆家偶爾仍會派人去『春粟米鋪』關照一番,後來不知怎地,近來穆家大少爺變得常往米鋪裡走動,跟禾良有說有笑,似乎是有那麼一點意思……」拍拍胸脯喘口氣。
「秀爺啊,人家穆家大少先瞧上的,和禾良也漸漸走近,走得也挺順的,您就別摻和進去了。永寧城裡的好姑娘多的是,即便挑不到您中意的,盡可往別地方再找。游老太爺既然開口要托媒,沒把您終身大事辦成,老身死不瞑目啊!」
媒婆呼天搶地演得慘烈,游巖秀卻一臉無動於衷,彷彿窮極無聊。
天曉得,他兩排美牙都快咬碎了!
喉頭堵得難受啊,讓他強烈懷疑根本沒把白糖糕吞進肚裡,而是全部卡在咽喉,吐不出、吞不下的,噎得他險些斷氣。
他要真斷氣,也得拖著「廣豐號」的穆大當墊背!
腦中閃過女子白淨臉容、素寧的模樣,她有一雙聰慧的眸子和溫暖的淺笑,而他嘴裡,尚留著米香與糖霜的好味道……很好,既然是姓穆的想要的,他就非奪不可!看誰狠!
滿腔的不是滋味真不知打哪兒來,他沒多思量,只明白這一「戰」極為重要,如何都得贏。
無論如何,他都得搶到那姑娘!
「春粟米鋪」自開店以來,未曾一口氣擠進這麼多人。
先是有前來買米、買糕的老主顧,這些人驚見媒婆喜孜孜上門,後頭還遣人送進一箱箱、一盒盒用大紅紙包得喜氣洋洋的禮品,堆得米鋪裡都快沒地方站,跟著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街坊鄰居、過路百姓全好奇地挨過來看熱鬧,擠得小小鋪子水洩不通。
米鋪前頭鬧著事,後頭也靜不到哪兒去,一早就有木匠工頭領著一批體格粗壯的工人,說是受人所托,接了「春粟米鋪」的活兒,在短短幾天內得把鋪子內外修整得漂漂亮亮。
顧大爹請他們別動工,想把眼前莫名其妙的狀況釐清再說,工頭卻好生為難,因為一半工資已先入袋,得完工才好去領剩餘的一半,而付錢的是大爺,大爺要他們做,哪能說停便停?
顧禾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得從家裡「逃」出來。
不得不逃,她再慢上半著,那些老主顧、街坊鄰居們肯定會隨著媒婆衝進後院,困住她、圍堵她,非要她給個明確答覆不可。
事發突然,轟得她措手不及,以她定靜性子做出這種「棄家而逃」的舉措,實在不可思議,但又有誰在毫無預警下被如此大陣仗提親,引來諸般關切之後,依舊能平常心以對?
提親啊……
她從未想過,「太川行」托人說媒,會說到她家裡來。
她從未想過,聽到游家來說媒,她整個人會頭重腳輕宛如飄浮,腦子裡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擠滿無數思緒,卻怎麼也抓不牢一縷想法。驚愕是絕對有的,羞赧也是有的,但她歡喜嗎?抑或感到懊惱?氣憤?
從未想過的事,今天可發生不少……
逃出來該避到哪裡去,一時間心裡也沒個准,從後門溜出後,她就一個人在彎彎曲曲的巷內兜轉,幸得今兒個沒下雪,冬陽還在近午時分小露了臉。
她該是相同路線繞了三圈左右,腳步不停,垂頸欲繼續再走,一面高大肉牆驟然間擋在前頭。
她愕然止步,抬起眸子。
唉,他、他這是幹什麼呢?
男人正利用自己頎長身形的優勢對她施壓,上身刻意傾近。
她下意識微微後仰,他再傾近。
她再後仰,他探她底線似地又一次傾近,這一次,她不動了,眸底驚愕回穩,心跳持續加劇中,但已能坦坦然迎視他的精目。
「你住在這裡,原來也會迷路嗎?」游巖秀挑眉勾唇,心情似乎很好,英俊面龐浸在冬陽裡,美得發光。
「……我識得路。」美色當前,顧禾良看得都快忘記眨眼,得好努力才能持平嗓音。「這兒巷子雖九彎十八拐,我早摸熟了,蒙著眼都能走出去。」
「那你幹麼在裡頭繞圈圈?大冷天的在巷內胡晃,有什麼好逛?」
「我在想事情……」略頓,她突然頓悟般揚睫。「您、您一直跟著我?」
游巖秀挺直身軀,兩頰暗紅,表情很賴皮。
「跟著你不行嗎?我就想你能逃哪裡去?你溜出永寧城,我就追出永寧城;你躲到天涯海角,我就追到天涯海角。再說,你躲什麼躲?我讓你覺得沒臉見鄉親父親嗎?還有,你別您啊您的直喊,我二十有八,你剛滿雙十,咱倆怎麼都算同輩,你別想把我喊老。」
顧禾良聽得兩耳都燙了,心想他怎曉得她的年紀?後又想,他都請媒人上門了,肯定探得她不少事。
她一時間抿唇不語,擋在面前的游大爺竟沉不住氣,俊臉微微扭曲。
「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我就知道!你以為我是富家公子哥兒,含金湯匙出生,沒吃過苦、沒體會過人情冷暖兼之手無縛雞之力,對不對?我告訴你,本大爺也練過幾年武,基本功打得紮實,碼頭和倉庫的粗重活兒我一樣做過,雖非武藝絕頂的練家子,卻也耐操得很。」
「秀爺,我……」
「你不信?你真不信?!好,不用辯駁了,我證明給你看!」
我沒有不信啊!顧禾良都還不及說出,就見他突然手握成拳,「啪啪啪」連發三記衝拳打在巷內一棵老槐樹的樹幹上。
「啊!」她愕然張口,見粗粗樹幹裂出三道痕。
「如何?我只出七分力,若出全力,樹肯定攔腰斷裂。」
她瞧著他,見他眉目流露喜色,下顎翹翹的,挺得意的,杏目卻直盯她不放,彷彿滿心期待著她能說些什麼。
心一軟,無端端發軟,她誠摯道:「我沒有不信……秀爺本來就很強。」
她垂下頸避開男人吃人般的注視,輕聲又喃:「光是小小的『春粟米鋪』就夠我爹和我忙了,『太川行』掌的是南北貨和東西物,雜而不亂,繁中有序,我爹曾誇過你,說是守成已然不易,『太川行』傳到你手裡後,生意拓往海外,光數碼頭區的倉庫和貨船都數到頭暈,秀爺不只守成,還開疆闢土,很本事、很了不起,我怎可能瞧輕你?」
週遭突然陷入靜默,她疑惑地抬起頭,呼息陡地梗窒。
他的表情……好詭異,像是餓極了,然後眼前出現一道香噴噴、熱騰騰的美味佳餚,涎得他目瞪口呆,不能自己。
「秀爺?」
「你看起來真好吃……」桃紅薄唇下意識低喃。
「什麼?」顧禾良沒聽清楚。
「啊!呃……」他猛地回過神,兩眼仍舊一瞬也不瞬,美唇咧出笑。「原來岳父大人誇過我。」
「岳父大人」四字很自然地從他口中喚出,好似大局已定,她肯定嫁他。
顧禾良很難不臉紅。
該對他生氣才是,聽他佔這口頭上的便宜,好人家的姑娘都該一巴掌呼過去,但,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語氣高揚,面露歡愉,她想衝著他發惱竟發不起來。
她輕咬唇瓣,不知說什麼才好,驀然間,他低叫一聲,雙袖大張,將她嬌小身子密密摟進懷裡。
隨即,她聽到「啪!」、「噠!」幾聲,似有東西接連掉落。
他的下顎擱在她頭頂心,一隻錦袖覆蓋住她的小腦袋瓜,另一隻袖子則橫過她腰後,感覺他的臂膀精瘦而有力,不管方才落下什麼東西,全被他擋開了。
護著她頭顱的手緩緩下移,改而貼著她的背。
她悄悄揚睫,覷見男人的頭髮、面龐和雙肩皆帶雪,他在笑,翹睫沾有細雪,唇瓣猶若桃花。
「這棵樹挨了我的拳頭,心有不甘,尋仇來了。」
顧禾良往上頭一瞄,發現槐樹枝椏間的積雪掉落好幾坨,砸了他滿頭滿身。
她眸線再度回到他臉上,那種心臟劇跳、呼息不順、腦子充血暈眩的症狀來得既快又猛。
他不笑,美色已然無邊,他笑得淘氣清朗,力道更重,後勁更強,她神魂不寧,要力持鎮定實在越來越難。
「謝謝……」她忍住想替他拍掉滿面霜雪的衝動。
「小事一樁。」雙臂依舊環著她,不知有意抑或無意,他眉彎彎、眼彎彎,彷彿感覺不到懷裡的女子正輕推他胸膛。
「秀爺可以放開我了。」推不動他,顧禾良只好挑明。
他高大修長,她嬌小玲瓏。
臂彎裡的女子身軀無比柔軟,豐盈的胸房壓著他,聞起來還香香的、甜甜的,游巖秀口中唾液氾濫,一直想去尋找那美好味道,俊臉不禁湊過去,越湊越近,拚命嗅著,鼻尖都快蹭上她的粉頰。
顧禾良連忙偏開臉,略慌低喚:「秀爺……」
他的行徑實在不可取,跟調戲良家閨女的色胚沒兩樣,游巖秀心裡也明白,偏偏兩手不聽使喚,整個人很饞、很饞,幾天幾夜沒吃飯似的,饞得真想用力去嗅、伸舌去舔,可以的話,最好能讓他啃個夠……
他動作有些僵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鬆開兩臂。
感覺摟抱的力道放鬆,顧禾良立即要退開。
怕她會轉身逃走,他大手精準地扣住她右腕,拉著不放。
「不要走。」他還有話想跟她說,雖然此時此刻他不確定究竟欲說什麼,只覺得能跟她處在一塊兒,多一刻是一刻。
「我沒有要走……」垂頸輕語,顧禾良一樣有話要說,本想要他先放手,卻瞄到他指關節竟有幾處破皮,還滲出血珠。
「你受傷了!」她神情一凝,反而主動捧起他的手,見那些都是新傷,是他方才發那三記又重又猛的直拳所造成的。「都流血了,你怎麼不說?」
「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傷算什麼?」
他誰啊?他可是「太川行」的秀爺,江北永寧最威的冷面王,就算痛到想哭也不能隨隨便便顯露出來!不過……他真喜歡被她小手捧著、撫著的感覺,喜歡她細眉有些小擔憂地輕擰著,喜歡她一臉認真地打量他的芝麻綠豆傷,喜歡她彷彿既苦惱、又心疼的語氣……
他胸中掀起的波瀾忽成漩渦,那力道鑽進底層,觸動某種無法言喻的感情,他心臟鼓動,每一下都撞擊到胸肋似地劇烈鼓動。
他不發一語地盯著她,見她取出一條素白帕子,先是小心翼翼地拭去他指節間的血珠,然後折成長條狀包住他的掌,再細心打好一個不松不緊的小結。
「等會兒得到醫館上藥,讓大夫仔細瞧瞧,希望只是皮肉傷啊……」顧禾良歎道。
沒聽到回應,她抬起螓首,兩兩相望,她跌進男人深邃目湖中。
「……秀爺為什麼這麼做?」
他瞳仁微湛,像是有些明知故問地道:「我做了什麼?」
她咬咬軟唇。「為什麼請人上『春粟米鋪』……提親?」
「為什麼不能去提親?」
她放開他的掌,改而兩手交握,深吸口氣道:「為什麼是我?光是城裡的姑娘就有這麼多,有八大媒婆出馬,秀爺還愁找不到好對象嗎?」無法移開眸光,儘管可怕的熱氣已烘得她快要冒煙,她仍直定定凝注著。「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不能是你?」
隱約察覺,他像是拿商場上的那一套對付她,不正面回答問題,迂迴曲折,以問制問。顧禾良不說話了,心懸著,乾脆沉靜以待。
游巖秀很想賞自己一記重拳。
他不是故意閃避她的問話,而是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他真說不出口,那樣的決定匆促卻是再正確不過,直覺便是如此,就……就是想上她家提親嘛,哪來那麼多理由?
但她看起來似乎有點落寞,因為他的閃避嗎?
「我……那個……因為……」吞吞口水,清清喉嚨重試。「你聞起來很香。」
「啊?」顧禾良微微瞠眸。
他臉紅了,目光不自在地飄開。
然後,那不自在的目光又慢吞吞拉回來,凝注著她,慢吞吞道:「還有就是……我不想娶其他姑娘。」一頓。「就是不想。」
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又彷彿從天落下一顆大石頭,重重落進心湖,顧禾良清楚聽見那聲巨響,「砰轟」一聲,水花激起千丈高,震得她神動魂搖。
緊張交握的小手碰觸到腕間的開心銅錢,她下意識撫著八枚中的一枚,剎那間,她想起兩次銅錢莫名脫落的事,都與他有所牽連。
開心銅錢是娘親留給她的祝福,冥冥中,會是娘的意念將他帶到她身邊嗎?
她不知道,什麼也無法斷定,只是眼眶溫熱,心緒高漲。
我不想娶其他姑娘……
就是不想……
然後,她迷惑了,迷在他的神態和話語中。
「你會允這門親嗎?」
聽到男人微繃的問話,她唇略掀,卻答不出。
「你非嫁不可!你不嫁……qunliao我跟你沒完!」
嘟著俊臉,他的孩子氣又鬧起來了,可說他鬧脾氣,眉目間竟是再認真不過。
她方寸柔軟,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粉頸於是一逕輕垂。
男人以為她不願意,頎長身軀急急貼靠過來,不容她閃避地再次摟她入懷,抱得緊緊的,事實上是抱得太緊了些,困得她動彈不得。
他惡聲惡氣地耍賴道:「你說嫁,我才放開,你不答應,我就一直抱著,咱倆就這樣乾耗,我跟你耗到底!」
「秀爺,我不能……」
不、能?!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只聽到「不能」二字,游巖秀就激動嚷嚷,根本不讓人把話說完。
顧禾良張口難言。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要她馬上決定,實在為難,總得給她一段時候仔細想想,還有爹爹的意思如何,她不能不顧。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他大爺一口氣有夠長,喊了十幾二十句還能持續,想要插他話都難。
驀然間,他自個兒竟住口了,察覺到有人靠近。
「秀爺?」發生什麼事嗎?
「等會兒再找你算賬。」
他在她耳邊吐落一句,顧禾良臉蛋發燙,感覺他雙唇好像乘機刷過她腮畔,親了一記,未及確認,已見他俊臉陡沉,翻臉比翻書還快,跟著轉身背對她。
「還不滾出來?今天你大爺發善心,讓你放大假,你沒去逍遙快活,還跟來幹什麼?」游巖秀冷聲道。
不遠處的轉角,忠心護衛小范邊搔著後腦勺,邊慢吞吞地晃出來。
「爺……」
「有屁快放,別誤我大事!」好看的杏眼瞇得像鷹眼。
小范兩手一攤,在主子的利瞪下無奈嚷道:「不關我的事啊,是老太爺催我來的!」
「催你來幹麼?找我回去?」皺眉。
小范好用力地搖頭,一指指向半藏在他身後的人兒。「不是秀爺,是她啦!老太爺有請『春粟米鋪』的禾良姑娘過府喝茶,說有要緊事商量。」
找她?
游老太爺找她喝茶?!
顧禾良怔了怔,還沒啟唇言語,小范已硬著頭皮,委委婉婉再道--
「姑娘,您還是乖乖去一趟吧,要不我得奉命扛您去了。我要動手,秀爺肯定跟我沒完;您要不去,老太爺會跟我沒完。再有,老太爺還放了話,他說今兒個要沒見著您,他也要跟『春粟米鋪』沒完……唉唉,我說,這沒完沒了的何時是個頭?您就認了吧!」
Beatrice.H 2009-11-16 01:06
第四章
鳳冠初初戴上時,並沒有想像中沉。
然而,頂了一整天,顧禾良就真覺得脖子頗酸。
幸得是在隆冬時節出嫁,套在鳳冠內的軟棉墊恰好用來保暖,而層層疊疊的紅衣、喜裙、繡緞和霞披穿起來也可御寒,若是溽暑時候出閣,穿戴這一身,她肯定先熱暈在花轎裡。
所以這時候成親,再明智不過------她心底又一次告訴自己。
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她後來回想再三,腦中尚有些抓不到邊際,像是和游家老太爺喝過那一次茶後,許多事就這麼定下,容不得她反悔,由不得她退縮,而奇異的是,她原本浮動的心像被下了巨錨似的,重重往下扎。
「有錢沒錢,討個老婆好過年,這俗語你聽過嗎?」游老太爺笑笑問。
「聽過。」她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好孩子、乖孩子。」老人慈祥地稱讚她,連連頷首。「那好,再不久就過年了,你就嫁咱家大巖子過個好年吧!」
大巖子?這小名好可愛……噢,不,她眼前還有要事待解決啊!
「老太爺,這……我不-----」
「啥?說啥呀?我老嘍,耳力不好,你說得大聲點兒……啊?怕嫁妝來不及準備?乖孩子,不用怕不用怕,咱們游家娶媳婦兒肯定是聘金滿滿、不討嫁妝,請你爹甭擔心。」
「不是的,老太爺,我是說------」
「什麼?再大聲點,別欺負我耳背啊!啊啊,你問何時出閣?呵呵呵,這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再同親家好生商量,很快就能敲定。你啥也甭做,乖乖呆在家裡等出閣,年前一定辦得妥妥當當,讓你嫁進來!」
當日那場「過府喝茶」,結束在游老太爺的呵呵笑聲中。
然後,她迷迷糊糊被送回「春粟米鋪」,接下來是一連串緊鑼密鼓的準備,大小事兒一塊兒湧上,全由游家主導,正如老太爺所說的,事情雖多,她啥都甭操心,自有人會把一切安排妥當,她僅須安穩待嫁。
在她被請去游家大宅喝過茶的那天晚上,小小「春粟米鋪」度過開店以來最為喧鬧的一天後,終於得到珍貴的平靜,打烊後的米鋪後院,相依為命的父女倆有一場貼心談話。
她告訴爹,她想嫁。
「你得想清楚,那人家底雖好,長得也俊,但脾氣不佳,既冷酷又霸氣,你要當大戶人家的主母,爹知道你應付得了,就怕你當得辛苦。」
「爹,我想嫁他。」她微笑道。
「禾良啊……」
「我願意嫁他。」她笑意不減。
「你……唉……算了算了……」又一次歎息。「想嫁,就嫁吧。」
爹沒追問她允婚的原因,爹信她的,信她依心而為的選擇。
所以,她在這個年前最後一個大吉日,拜別老父,上了花轎,風光嫁進游家。
一個時辰前,她在媒婆的指引和小喜娘們的攙扶下完成拜堂大禮,耳邊一直響著歡鬧聲,如同鞭炮般噼裡啪啦的,一陣又一陣,可想而知,前來祝賀的賓客定是多如過江之鯽,座無虛席。
她端坐在新房許久,這座院子該是離大開宴席的主廳有些距離,外頭的喧鬧已不復聞,靜謐謐的,靜得詭異,彷彿……只餘她自個兒的呼吸聲。
不是該有小喜娘們陪在她身邊嗎?
她雖頭覆喜帕,瞧不見,也曉得適才引她進房的除了新婚夫婿外,尚跟隨幾名小婢,怎麼整個房裡靜成這等模樣?
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她踢踢腿,打算站起來伸展一下腰身。
咚咚咚……咚咚咚……
她甫動,急促的腳步聲忙從外頭小廳奔進,小姑娘家的清脆嫩嗓此起彼落。
「少夫人,有什麼事吩咐嗎?」
「少夫人,是不是口渴想喝茶?」
「少夫人,您肚子餓是不是?銀屏替您準備八寶十珍粥,您吃些嗎?」
「少夫人,還是您想解手?」
「啊!解手,那、那我去把屏風拉上!少夫人,尿壺和糞桶都洗得乾乾淨淨的,您安心用,不會弄髒大喜服的!」
「沒事,別慌。」顧禾良本欲揭下喜帕瞧她們,想想還是忍住。
喜帕下,她的唇角勾起,感到好笑。
「我只是坐累了,腿有些麻,站起身想活絡活絡,以為沒誰覷見。」那知一群小丫頭內房不待,全守在小廳。
她被扶回喜榻做好,有人立即圍過來幫她捏肩,幫她捶腿、揉小腿肚兒。
她才想發話讓她們別忙,幾個丫頭又開始搶話,好似憋得快內傷,這會兒終於尋到機會一吐胸中鬱壘,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少夫人,咱們平常是不准進秀爺的『淵霞院』的,更別提踏進爺的內房,要不是今兒個日子不一般,咱們可不敢呆著不走。這裡灑掃的大小活兒全交給府裡僕役,丫鬟一律不能進,一進,秀爺會打死我們。」
揉她腿肚的小臂忙道:「就是就是!我親眼所見的,秀爺那時發大火,好可怕、好嚇人,真會把人往死裡打的!」
顧禾良微怔,隨即想到那男人的「扮惡人」嗜好,不禁一笑。「他氣歸氣、罵歸罵,不會真動手的。」
捏她左肩的小臂道:「少夫人您不知,都是香桂姐惹的禍,她本來管著府裡新進的小丫頭,負責訓練,後來不知著什麼魔,有天晚上竟溜進『淵霞院』賴著,聽說呀-----」神神秘秘拉著長音。「香桂姐躲在秀爺的榻上,秀爺當晚進內房,脫了衣褲準備睡大覺,一掀被子就瞧見香桂姐她……她全身光溜溜、赤條條,都沒穿衣呢!」
「哎呀!」、「我的天啊------」、「好討厭!」、「幹麼說那麼大聲?」、「很難為情耶!」……丫鬟們嘰嘰咯咯亂笑。
顧禾良眉尖輕動,不由得問:「那……後來呢?香桂她怎麼樣了?」以她對新婚夫婿的淺薄瞭解,也猜得出那男人絕對受不了遭人擺佈,要他乖乖吞下那口餌,定然不易,而他不買帳,那個叫香桂的可慘了。」
「香桂姐呀,她就那個-----呃……呃……」
丫鬟們驚人的活力像被瞬間吸光,連呼吸都停了似的。
內房又一次陷入悄靜,只是這一次靜謐氛圍如同繃緊的弦,繃得人頸後發毛。
顧禾良心裡正納悶,圍在身旁的小婢們不知誰顫抖抖地喊了聲:「秀……秀、秀爺……您怎麼進來了……」
來者不善![群聊製作]
儘管一幕紅遮掩視線,顧禾良仍可感覺到無形的火爆波動。
「怎麼?我不能進來嗎?」男人語調偏冷,甚至帶點笑,明明很火大,卻淡淡笑問,實在很可怕。
「不是不是……啊!可以可以!」
有人嚇得嗚嗚哭了。
「哭什麼哭?」平淡問,繼續冷笑。
「嗚……」
「要哭滾出去哭,再讓我聽見,這個月工錢全扣。」還在冷笑。
「嗚……」一干小丫鬟連滾帶爬地奔離內房,奪門而出。
游巖秀瞪著飛逃出去的丫鬟們,撇撇嘴又搖搖頭。
他關上房門,落閂,然後走到喜榻前,看著安靜端坐的新嫁娘好半響。
她小手交疊放在腿上,整個人動也不動,都快跟房內的擺設一般模樣,莫不是也被他嚇壞了?該不會……嚇哭了?
懊惱地嘟著臉,他有些粗魯地抓起繫著小綵球的喜秤,揭開那幕綴流蘇的大紅頭帕時,他不自覺地屏息著。
紅頭帕一撩,先瞧見女子秀潤下巴、紅嫩嫩的唇,然後是秀潤的雙腮、細巧巧的鼻,再然後是秀潤的雪額、黑墨墨的睫,她的睫如墨蝶顫翅,揚起,如泓的兩顆眸仁對上他。
他以為她嚇壞了,但她沒有。
花容沒失色,沒掉淚,她安安穩穩的,腮畔與眉眸間有屬於新嫁娘的羞喜。
她看著他,綻開細細的唇弧。「是妝化得過濃,秀爺認不出我嗎?」
游巖秀被雷劈似的,猛地一凜,癡惑的神魂終於抓牢了。
「我火眼金睛,你塗個大花臉我都認得!再說,你這算什麼濃妝?跟八大媒婆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左胸促跳,沒想到他的小娘子盛裝打扮起來,美艷逼人,秀氣的眼會勾魂。
不行!她這模樣絕對不能教誰瞧去,誰敢看,他就挖誰的眼!
「快把妝洗掉,你頂了一整天,都不覺難受嗎?」他粗聲粗氣地道。
「是有些不舒服……」見他俊臉浮出暗紅,顧禾良發紅的耳根更燙了,費勁持住嗓音道:「可是還沒喝合巹酒,還沒吃八碗八碟------」
她話未說完,沉重的鳳冠已被自個兒的夫君大爺取下,隨手擱到一旁。
他大手拉住她,兩人跨步將她帶到梨木雲石桌前,和她一塊兒落座。
桌上擺得滿滿,八碗八碟的小食全是用棗子、花生、桂圓和蓮子做的,有乾果、有湯品,還有浸過蜜汁的,摻上糖霜的。
他先在兩隻玉杯裡斟滿酒,遞一隻給她,然後大紅錦袖與她的燦霞喜袖相交。
顧禾良氣息短促熱燙,只覺血液往腦門沖。
當兩張唇同時湊近玉杯時,四眼相凝不放,她肯定被吸進他黑得發亮的眼底,才會昏昏然、飄飄然,連何時喝完交杯酒,何時吃過那八碗八碟的『早生貴子』,她都記不太住,僅記得他漂亮的杏眼,深幽幽的注視……
待她回過神來,有盆溫熱的水出現在她面前,冒著煙,烘暖她的臉。
「把臉洗一洗,偏房小室備有熱水,絕對夠你洗得乾乾淨淨。」他臉上古怪的紅暈有加深的傾向,語氣低嗄,像要掩飾什麼。
看見他為她取來一小疊乾淨帕子,然後絞好一條溫熱濕帕遞來,她呼吸微窒,下意識接過他手中之物。
「你不要一直盯著我看。」男人好看的柳眉故意擰起。
唉,她又貪看他的男色,看得忘記眨眸了,這實在頗糟糕,沒半點姑娘家該有的矜持。噢,不過話說回來,等過了今夜,她將不再是『姑娘』,而是已婚少婦……
想著從『姑娘』變成『已婚少婦』的必經過程,她越想越羞。
洞房花燭夜將發生的事,爹曾托從小看她長大的何婆婆和隔壁鄰居福嬸同她提過,她曉得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曉得歸曉得,如今遇上了,她性情雖沉穩,也是既緊張又害怕,心中深處卻隱隱有著羞人的期待。
「我、我洗臉。」吶吶吐了句,她抓著帕子往臉上擦。
新嫁娘的妝確實濃了些,她先用濕帕擦拭,再捧水沖洗,重複好幾回,把額面、眼窩,頰畔和唇瓣上的胭脂水粉皆仔細拭去,當她抬起頭時,身旁男人將乾淨帕子輕捂在她濕漉漉的臉容上,擦乾她的面膚和額發。
原來她嫁的這位大爺也會服侍人。
顧禾良受寵若驚,內心一片柔軟。
當臉上濕氣被拭淨,撤下帕子,她再次接觸到他的灼灼目光。
他的指滑過她的下巴和頰面,彷彿在確認那素顏肌膚是否如想像中柔嫩,男性長指來回撫觸,愛難釋手一般,而被他撫摸得地方則燃氣奇異熱度,麻癢麻癢的,她氣息不禁變濃,有些喘不過氣來。
太快了……她腦中這樣想,但究竟什麼事情太快,她抓不到重心。
忽地,她小手覆上他的手,有些突兀地握住他的指,像是壓住自己亂顫的心。
他未掙脫,由著她抓握,眉峰微乎其微一動。
她紅著臉望住他,唇瓣微嚅,細聲問:「今日賀客眾多,喜宴還沒結束吧?秀爺不回堂上嗎?」
「我敬了一輪酒已做足面子,還回堂上幹什麼?」他深究的兩眼細瞇起來。「……你想趕我走?」
「沒有啊!我沒有!」她連忙澄清,怕說得太慢,他又要誤解。
「哼,沒有就好。」
他大爺點點頭,笑開,輕易被安撫,因為她毫無遲滯的答話。
顧禾良雙頰更熱了,她沒有趕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心裡能多些時間做好準備,來面對今夜兩人的相處……
房內陷入短暫靜默。
「你怕我嗎?」似是瞧出她煩惱些什麼,游巖秀驀地低問。
她挑眉,隨即靦腆地搖搖頭。「不怕。」
聞言,他俊容綻笑,極歡快的模樣。「既然不怕我,心裡有事就儘管說出,有什麼疑惑就痛快提問,你問,我就答,只說實話,不會閃避。」
他說這話,是要她主動問些什麼嗎?
顧禾良微微一怔,想了想,腦中靈光乍驚,記起適才小婢們的談話。
「那個叫香桂的大丫鬟,後來怎麼樣了?」當事人在前,他給她機會問,她便問。
「她有膽子投懷送抱,我自然順水推舟把她給吞了。」他瞳底爍光,長指在她的掌心裡不安分地動了動。「你信嗎?」
她神態寧謐,眸光亦寧謐,微笑搖頭。
「為何不信?」他問。
「秀爺這麼聰明,這種貪小失大的事,決計不會做的。」稍頓,她略羞澀地潤潤唇瓣,溫馴又道:「再有,你不會喜歡事情超脫掌控,人家想掌控你,想請君入甕,你覺得難受,當然不願意被套住,你會發火,肯定不會讓香桂太好過的,其實……說不定她、她是真心喜愛你……」驀地,她止了聲,有些懊惱,覺得自己說太多。
然後,要回應她的懊惱似的,她細潤下巴被他另一手攫住,堅定地扳起。
「人家是不是真心的,我想我多少還看得出來。」他瞪著她,不很凶,就是兩頰又嘟起來,表情相當特別,既歡喜又發惱似的,矛盾得很。
顧禾良輕咬唇瓣不說話。
她一沉靜,他倒煩躁了,不知怎地噁心一起,峻聲答道:「當夜,我把香桂趕出『淵霞院』,她膽敢光溜溜地溜進來,我就要她赤裸裸地滾出去。我把赤身裸體的她從榻上拽下來,一路拽到大廳堂上,所有人都被吵醒,所有人都見到她的醜態。你說,她能怎麼樣?」
她聽得發怔,兩眼瞠圓。
「你說話呀!」他氣悶地催促。
要她說什麼呢?顧禾良不禁歎息。
他的做法雖說不留情面,卻全然符合「冷酷嚴峻」的威名,旁人犯著他,他必然反擊,那是他經營多年的面貌,即便不贊同他對付香桂的方式,她也無置喙的餘地。
「……香桂現下在哪兒?」
他磨牙似地抿抿嘴。「被我趕出遊家,聽說回鄉下嫁人了。」可惡!為什麼覺得自己真惡、真壞?他可沒做錯什麼!
她表示明白地頷首。
「所以從那件事開始,你就不許丫鬟們再進『淵霞院』嗎?」
「她們嘰嘰喳喳的,很煩人,冷聲念個幾句,她們就哭。」
他俊美五官忽地皺作一團,很受不了似的,那模樣讓她內心沒來由想笑。
他氣息略促,沒察覺到語氣揉進幾近討好的味道,繼而又說:「不過現在不太一樣,你住進來『淵霞院』了,既然是游家主母,身邊總該有兩、三個小婢服侍,府內管事會安排此事,你盡可挑選合意的丫鬟,留在身邊伺候。」
顧禾良淡淡牽唇,沒多說什麼。
她嗅到他身上的酒味,有些濃,見他面龐的暗紅漸擴漸開,連兩耳和頸子都染上了,似也是酒氣作祟,再有,他的手好燙,指尖彷彿能逼出熱氣,暖烘烘的,烘得她的臉也跟著紅通通。
他說他敬酒敬過一輪,今日賀客那麼多,光一輪都不知得灌下多少罈酒?
「你坐下。」她忽然握住他兩隻手,起身,拉他走到榻前,推他坐下。
游巖秀一愣一愣的,欣長身軀很甘願地被拉著走。
他方才氣悶地跟她說-----人家是不是真心的,他多少還看得出來。出身在大商家,在商場上打滾十餘年,練眼力、明心鏡,和各式各樣的人往來,人家真不真,他初初交手便能瞧出端倪的,而她……莫名地就是很順他的眼,讓他想去親近,想對她笑,對她發脾氣,任她看透他的喜怒哀樂。
擔任小喜娘的丫鬟們全被他趕跑了,所有事都得自個兒動手。
坐在喜榻上,他盯著她忙碌的嬌小身影,見她將洗臉盆端進偏房小室,不一會兒便換了盆乾淨的熱水出來。
她把水盆放在他腳邊,跟著抬起他一隻大腳。
「你幹什麼?」他兩手往後撐直,穩住上半身,一隻黑靴已被她脫去。
「幫你洗腳。洗了腳才好上榻歇息。」此時『淵霞院』內不見半個僕婢,她不服侍他,誰來服侍?
她拔掉男人靴子,捲起他的褲管,將那大腳丫放進水溫適中的熱水裡,柔潤的指在他腳縫間揉搓。
他腳趾頭在水裡扭動,她聽到他舒坦般歎息,揚睫看了他一眼,唇角寧勾。「以前,我每晚都會端水給爹洗腳。」
她話中帶著幽微悵惘,游巖秀左胸驀地一緊。
困難地吞嚥口水,他抿抿薄唇道:「那個……你和你爹相依為命,俗話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嫁都嫁了,以前端水是給岳父大人洗腳,如今還想端的話,可以天天端給我洗,你愛端,我就洗,一日洗個十遍、八遍的,我也不會嫌煩。岳父大人也想洗的話,我會請人去照料,照樣讓他夜夜有熱水洗腳。我是顧家姑爺,自己要照顧你爹,岳父大人有我顧著。你、你顧著我就好。」
你顧著我就好……
顧著我,就好……
有什麼從心底湧出,就要溢滿出來,太快了……但,又有何妨?顧禾良發覺自個兒眼眶熱熱的,她輕應一聲,忙垂下頸眨掉那抹熱氣,小手便忙碌地搓洗男人的大腳丫子。
她用淨布包起他的腳,擦掉水氣,然後才把水盆端回偏房小室。
游巖秀直盯住偏房那扇小門,不知怎地,心跳越來越快。
此時際,該喝的喝了,該吃的吃了,連腳也洗了,終於能做該做的事。他想得週身發熱,丹田躁動啊!
他不想嚇著她,卻也不想放過她。
他看得出她羞澀緊張,也知道她需要多些時間調適,但今晚她要是躲進偏房小室一直不出來……那、那就太不顧道義了!
不是吧?真要躲他到天亮?
頭一甩,才打算下榻親自去逮人,他雙足還沒套進靴子裡,偏房小室那幕幾要及地的門簾忽而一撩,他的新婦終於走出來。
微垂臉容,她有些侷促地站在那裡。
肩上霞披已解下,她脫去樣式繁複的嫁裳,此時的她僅穿單衣和襯裙,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所以連較貼身的單衣和襯裙也選用大紅顏色。
少了寬大嫁裳的遮掩,她嬌小窈窕的身態清楚展露,鼓挺的胸房,細小的腰肢,白膚被紅衣一襯,嫩得讓人淌口水。
秀色可餐啊!
「過來。」游巖秀朝她伸出一臂,半帶命令的語氣沙啞卻堅定。
抬起眸子,顧禾良鼓勇地與男人那雙深邃杏目對上,她心臟怦怦跳。
「過來。」他再道,往上攤開的大掌動也未動,等待著。
她深吸口氣,舉步走去,小手剛放進他手裡,立即被牢牢握住。
她忍不住輕呼一聲,因一股勁力將她往前帶,她沒想抗拒,下一瞬,人已被夾在他兩腿之間。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再躲著不出來,我可賠大了。」男性大手改而撫上她的腰,嬌蠻腰身不盈一握,他仰起俊龐,情慾在瞳底跳躍。
「我沒要躲……」該來的總是會來,只是她沒料到一切才剛要開始,她的頭怎麼暈了起來,尤其見到他毫不掩飾的慾念,貼近他純男性、繃繃得剛硬身軀,那暈眩變如大浪打來,打得她天旋地轉。
這時候的他,不是外頭冷臉冷性的「太川行」主爺,也不是私下鬧孩子脾氣、動不動就火爆的游家大爺,這時的他很男人,完完全全的男人,摟她、注視她的方式再男人不過,勾引她體內的火,挑著,逗著,小火苗於是竄燃起來,野火燎原般燒過全身。
暈暈的,她雙手只好搭在他寬肩上尋求平衡,喘息又道:「我沒有躲。」
「禾良,你想躲,我也不允的。」他收縮臂膀,臉已貼上她胸脯。
禾良……
禾良……
他低低喚著她的嗓音,無比好聽,喚音如漩,鑽進她心窩。
她細細抽了口氣,胸房繃緊,古怪抽痛著,單衣和肚兜似乎遮掩不住突立的乳尖,她滿面通紅,秀額滲出薄汗,一時間腿軟,發燙的身子最終倒進他懷裡。
他摟她上榻,替她脫鞋時,發現她已除去布襪,鞋中的秀足微濕,該是方才在小室裡洗淨雙腳了。
細了腳才好上她歇息……
想起她說的話,他忍不住低聲笑。
「禾良,今晚上了榻可不能歇息,咱們還得幹活。」邊說,他摸著她的裸足,摸啊摸的,摸上她的小腿肚,再摸啊摸的,得寸進尺地摸入大紅襯裙裡,他壓上她的身子,下身親密抵著,她雙腿沒法合併。
「秀爺……」老天……她、她快要喘不過氣……
不知何時,男人灼燙的唇來到耳畔,對著她細巧耳殼低幽吹氣。
「我第一次瞧見你時,就想這麼做了,想得快發瘋,以為自己得了病。」
「你想……想做什麼?」她虛弱地問,胸前一陣涼,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
「想做這個。」
游巖秀忽地將臉往下挪,埋進已被他扯開單衣、解開紅兜的女性胸脯裡。
那女峰圓潤堅挺,他俊臉貪戀地壓進雙峰間的凹谷,蹭著、摩挲著、舔吮著,然後用力吸氣,吸食她嬌美身子散出的豐饒香氣。
「秀爺……啊!不……別舔那兒……唔……」
身下的新娘子的叫,似驚愕、似歡愉,叫得他氣息粗濃、氣血翻騰,他好餓、好饞,因為她好香、好軟,還甜甜的,像沾了糖分……
他用力吃吃吃,絕不虧待自己。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這麼愛算,這一夜是絕對不能拿來睡覺。
他得從頭到尾將她吃上幾遍,啃個過癮,每一刻都得享樂,才是大大划算啊!
Beatrice.H 2009-11-16 01:08
第五章
「秀爺,這是陳老闆今年訂的一批粉光山參,咱們轉手原先只抽一成二分利,您給談到一成六分,這貨可好了,您給聞聞,清香極了。」
開闊的『太川行』碼頭倉庫內,通風的前後大門對敞,不論前門或後門,皆有苦力忙進忙出地趕工,將進貨之物扛入,將出貨之物扛出,鬧而不紊,預計年底的進出貨應能提前完成,接下來只需盤點倉儲,便能輕鬆幾日了。
他接過老掌櫃從整批貨中隨意抽出的一小盒參。
開盒,他湊到鼻下嗅著,參香入鼻、入肺,喉頭竟有甘味,的確是上等佳品……但參味清香帶苦,哪裡比得上他昨晚嘗到的女人香氣?他把新娘子身上的大紅衣裙、大紅胸兜和裡褲圈剝個精光,摟她在懷像抱著一隻可憐又可愛的小羊羔。
小羊很溫馴,就是害臊了些,不過很有配合的意願,白嫩嫩地癱躺在那兒,隨便他大爺煎煮炒炸、清燉或紅燒……唔,是說他哪裡捨得煮她、炸她?
他用力舔允、無法控制力道地啃咬,把她膚孔騰燒除來的香汗盡數舔去,他還舔了她的手指、腳趾兒,舔她可愛的小肚臍窩,舔她圓鼓鼓的乳……
「秀爺……參味不對嗎?」
「這貨源是從五梁道 先生那裡取來的,參形如人,完完整整的,參味清苦回甘,我又說不對嗎?」他聲淡,眉宇間的峻色一如往常。
「可是爺您、您方才嗅著山參,嘿嘿冷笑……」老掌櫃雖說是「兩朝老臣」,年輕時跟過游家老太爺打拼,現下仍是「太川行」的頂樑柱之一,但這位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如此這般一笑,還是讓他頸後有些發毛啊!唔,他老了,不經嚇呀!
胡說!他哪是嘿嘿冷笑?他是……好吧好吧,他有嘿嘿偷笑啦!
游巖秀把小盒遞回去,不動聲色地整整神態,錦袖撣了撣衫袍,狀若隨意地問:「我吩咐囤貨的那批白糖都擱在這裡嗎?」
老掌櫃答:「半數在這兒,半數囤在會館的臨時倉庫,貨持續進,年後還有一批貨會從嶺南過來。」 翻開手邊的藍皮冊子,瞧著上頭登記的數字,又道:「秀爺,咱們光進不出,許多同咱們批貨的小商家都缺貨源,來『太川行』問過好幾回了,是說著缺糖少鹽的最是辛苦,您瞧怎麼辦?」
老掌櫃話中並無指責意味,僅單純詢問,他跟在年輕柱子身邊已有幾年光景,見識過主子的手段,和老太爺比起來,的確多了幾分狠勁,卻也自有分寸。
游巖秀沉吟了會兒才道:「再刁他們一陣子。等元宵過後,可以少量出貨。」
「是。」老掌櫃在藍皮冊裡記下一筆,見主子走到那批白糖前,他捲起冊子插在腰間,忙跟過去。「秀爺,呃,您這是……」
錦袍探進用來保持乾燥的稻稈捆包裡,游巖秀張手一抓,抓出兩顆壓成方形的白糖塊,照樣是湊到鼻下嗅了嗅,嗅不出味兒。
他眉峰成巒,申舌一舔。
老掌櫃在旁歎氣。「秀爺,受不了甜的東西就別勉強,這些白糖雖然打不通地方收購,也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好貨,甜不膩口,既細又綿,瞧您事必躬親硬逼自個兒驗貨,我都替您皺眉了。」
掌心的糖塊確實不錯,甜滋滋的,甜得他心情真好,因為挺像他昨夜在新娘子嘴裡嘗到的滋味。
那張可愛的小嘴被他舔過後,唇瓣水潤潤,像顆小小紅桃,和他刻薄樣的薄唇完全不一樣,柔軟得不可思議,豐潤得直引誘他去採擷。
他當然是毫不客氣的狠吻下去,舌鑽進她口中糾纏不休,纏得她小臉漲紅,最後終於怯生生地學起他的方式回吻,而她一有回應,更激得他血脈噴張……兩人的氣息交融,他像頭掙脫枷鎖的蠻獸,餓極、渴極,什麼都想嘗,他嘗她嘴中的甜味,也嘗了她動欲後腿間濕潤的蜜味,那真是無法言喻的氣味,光是鑽進鼻裡、沾上舌尖,他就狂了,然後再聽到她的叫聲,噢,那可真讓人興奮,真叫人精神百倍,真、真……
哎,不妙!他怎麼盡想她?
不行不行,會壞了他響噹噹的威名!就算滿腦子都是她,也得想得不著痕跡,絕對不露餡!
大掌往嘴一拍,把兩顆糖含進嘴裡,他囫圇吞棗地嚥下,臉色更沉,被逼著硬吞似的。「還行。」
「秀爺,您喝杯茶沖沖嘴吧,都吞得脹紅臉了,這是何必?」
他是被昨夜春宵帳暖的情事弄成關公臉的。
明明心癢難耐,一早仍硬逼自個兒離開「淵霞院」,會館和碼頭倉庫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即便有事,跟在他底下做事的大小掌櫃也還能撐持,不須他在新婚翌日就火燒屁股般趕著上工。
他的小娘子真「毒」,一沾就上癮,他要是賴著她,定會一賴再賴,纏著她不放,要是這事不小心走漏,被永寧城的百姓們聽去,他可不威了。
丹田有熱氣流聚,他內心低咒一聲,暗暗調息,垂眉不動神色地覷了眼下半身……唔,還好,袍子沒被腿間的玩意兒撐突。
「說道茶,江南陸府茶園可有消息捎來?」他忽而問,轉移自個兒的注意力。
「咱們的人還留在江南,和陸府的蘇總管周旋,陸家茶全交在這位總管手上,秀爺想獨吞對方一整年的雀舌產量,眼下似乎不易啊!」
他薄唇略抿,目中刷過光芒。「要是一直沒進展,等年後,我親自上陸府會會這位蘇總管。」
老掌櫃嘴皮掀了掀,有話吞吐不出,再掀了掀,竟大大歎氣。
「我說秀爺啊,咱不開口憋著難受,今兒個啥日子?現下又啥時候?您好歹昨兒個才當過新郎倌,不去陪陪自個兒的媳婦兒,淨抓我這老頭子來倉庫驗貨,成什麼事了?」
成什麼事?
當然是要展現他游大爺意志堅定,絕不沉溺在溫柔鄉的魄力啊!
就算他的媳婦兒既香又滑、既軟又嫩,軟玉溫香兼之入口即化,他偷偷喜歡就好,絕不能光明正大喜歡給別人看。
他淡哼了聲,不在意似的。
「我忙我的,她乖乖待在府裡,要想有人陪,府裡一堆婢女任她挑,她……」
等等!不太對!唔……不太對啊!
昨日拜堂結束後,在堂上,府內管事德叔似乎跟他提過什麼……
啊啊啊……不好!
「現下什麼時候了?」他俊臉驀地變色,飛眉瞠目的。
老掌櫃下一大跳,乾巴巴的嘴努力要擠出聲音。
此時分,倉庫前門突然衝進一道影兒,跑得氣喘吁吁,見到目標物,那人張口邊喘邊嚷嚷--
「秀、秀爺啊……我的好秀爺,可、可找到您了!」撐著膝,喘到快不行。「德叔說,他跟您提過,今兒個……今兒個您得跟著夫人回門,都說好的,怎麼爺一早就溜得不見人影,連我這個護衛都沒帶上?」真要命!小范抓著衣袖擦汗,大冷天也跑出一身汗,實在忙翻他。
「她人呢?」
回門!
游巖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忘掉這等要事。
「爺是問少夫人嗎?她等您大半天,最後珍二爺陪她先回『春粟米鋪』了。二爺交代我繼續找,非找著您不可,我奔去『太川行』的會館,館裡的夥計說您剛走,巡二十八鋪去了,我只得沿著一間間的鋪頭問過去,幾位夥計大哥還幫忙一塊兒找,誰曉得您巡完鋪子,竟和老掌櫃窩在碼頭這兒?」直起腰大歎。「秀爺,是說午時都過了,您這新女婿到底回不回門啊?咦?爺……等等我……」
小范好不容易調好氣,哪知自家以難搞出名的大爺錦袖一甩,疾步衝出倉庫,害他又得提起追趕。
唉,還好他小范有練過,經得起!
一大清早,游家管事德叔已遣小僮送回門貼至「春粟米鋪」。
禾良起得有些晚,未著寸縷的嫣紅身子被紅綢被子密密裹住,兩層床帷不知何時放下的,將她圍在一方小天地裡。
甫睜眼時,她還有點迷糊,不知身所何在,跟著大紅顏色和雙?錦繡全映進眸底,昨夜在床帷內發生的事便一幕幕浮現。
記起那些極羞人的事,她忍不住輕呼,甚至還孩子氣地拉高被子蒙住熱烘烘的臉,好似有誰正瞧著她、笑話她。
躲在被子裡害羞不已的人兒,簡直不像她。
幾是翻了一整夜紅浪的凌亂塌上只餘她一個,不見游大爺的影兒。
她坐起,某種奇異的酸疼感蔓延全身,像虛軟著,又覺充盈,這滋味頗耐人尋味,她臉紅心熱,嘴角軟軟翹起。
內房剛有動靜,兩名小婢便踏進來了,是昨日當過小喜娘的丫鬟。
聽丫鬟們說,他大爺一早吩咐,要她們倆侯在「淵霞院」,等著服侍她。
說句實在話,房中景象確實……叫人害臊了些,再加上她赤裸身子上的點點紅痕,她紅著臉,丫鬟們更是紅著臉,八成覺得她這位新主母似乎頗為可親,沒游大爺那股子冷酷勁,小丫頭倆於是邊伺候她沐浴更衣,邊眉來眼去地嘻嘻嬌笑。
整理好儀容,她先趕去「上頤園」給老太爺上茶請安。
老太爺喝著她恭恭敬敬遞上的香茶,灰白眉飛啊飛的,竟邊喝邊嘿嘿笑,讚她晚起很好,晚起,表示昨夜很忙,睡得很晚。
她被老太爺幾句話再次弄得滿面通紅,費了好些勁兒才重新寧定。
原就定好今日回門,所有的回門禮也已備妥,偏偏等不到游大爺。
他會是存心躲她嗎?
又……為什麼要躲?
「嫂子,親家老爺從地窖請出的那罈子陳年老酒,哈哈,實在好得沒話說。老大不來,算他沒福分,喝不到那壇瓊漿玉露,你別往心裡去。」
男子的爽朗笑音傳進轎子裡。顧禾良坐在轎內,儘管天寒落小雪,她仍是讓兩側小窗簾子保持通風的半開狀態。
此時,兩名小婢銀屏和金繡跟在餃子右側,而跟在左側的則是游家二爺游石珍,另外除轎夫外,尚有兩名家僕跟在轎子後頭,把顧大爹按傳統習俗所準備的面桃餅、糯米甜糕、六色蜜餞等等禮物抬回游家。
聞聲,她揚睫瞧向轎窗外有些不修邊幅的男人,後者懷裡還抱著兩根系紅繩的帶葉甘蔗,一樣是顧家給游家的禮,帶葉甘蔗留頭留尾,象徵新婚夫婦從頭到尾甜甜蜜蜜。
她是今早跟老太爺請安是,才正式見到這位趕回永寧喝喜酒的游家二爺。
據聞,這位自小拜師習武、練得一身好武藝的珍二爺把家中生計一股腦兒圈丟給長兄扛下後,瀟灑闖蕩江湖去了,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久久才返家一次。
雖才相處半天,禾良對自個兒的這位小叔感覺頗佳,是個豪爽漢子。
她微一笑,平聲靜氣道:「秀爺他忙,我明白的。」
游石珍側目瞥她一眼,嘴咧了咧。「嫂子,老大就那德行,現今落到你手裡,往後多的是機會調教,你多擔待他一些,他其實……嘿嘿嘿……」抓抓冒胡青的下顎。「很需要人疼。嫂子得空就多疼他一些吧。」
不知是否她錯看,對方目底極快地刷過什麼,那神態竟顯陰晦。
她方寸陡凜,似能猜出原因,不多詢問,僅輕輕頷首。「我知道。」
她沉寧坦然的模樣讓他略感怔忡,身形一頓,差點沒跟上轎子。
幾個大步重新跟上後,他靜默了會兒,試探問:「你去過西郊的『芝蘭別苑』?」
「沒有。」她微笑搖頭。
「但知道『芝蘭別苑』的事?」聲音繃緊。
「略知一二。」
「誰說的?」話中帶狠了。
唔,算被無理逼問嗎?看來,她這位小叔頗緊張自家手足,怕她這個剛進門的嫂嫂欺負長兄。儘管如此,她心中並無怒氣,反倒歡喜,因為有人和她一樣,把游大爺擱心上了。
擱心上……胸口沒來由一陣暖,她五官更柔,徐靜地吁出口氣。
「之前,老太爺請我喝茶,對我提過。」她答。
他步伐又是微頓,沉吟著,問:「那麼嫂子允婚,是因為與老太爺談了什麼?」
禾良並未即刻答話,兀自撫著腕上的開心銅錢,好一會兒才說:「我喜歡秀爺。很喜歡。」所以,想待他好。所以,允了婚。
雖僅是簡單一句,話中有情,能說明一切。
游石珍眉間峻色陡霽,濃眉稍斂,再揚起時已回復先前的輕鬆神情。
他抓抓腦袋,嘴皮一掀正要說話,前頭轎夫突然罵了聲,跟在另一側的兩小婢也驚叫出來。
奇了,竟有人當街攔轎!
轎身驀然停頓,左右顛動,顧禾良連忙攀住兩側穩住自己,游石珍隨即出售,幫忙時區重心的轎子平穩停落。
「哪來的冒失鬼?大街直條條,寬過三輛大馬車,你不往旁走些,還硬衝撞上來啊?」
「你呀嚇著咱們家夫人,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甫停下轎,顧禾良便聽到銀屏和金繡脆聲開罵。
她撩開轎簾子,見到那個莽撞擋道之人,心中一突,仍是起身出轎。
「銀屏、金繡,別無禮。」她溫聲制止小丫頭倆,看向那人頷了頷首,道:「周老闆有什麼事嗎?倘若要找秀爺,他沒在這兒,得勞您上『太川行』會館問問夥計。他若不在會館,可能上碼頭倉庫或鋪頭。」
周老闆搓著手,緊張地扯出笑。「沒、沒要找秀爺!禾良姑娘……呃,不不,如今得稱您一聲少夫人。我不是故意衝出來嚇您的。我不找秀爺,我……我有事想找您說說。」喘口氣。「今兒個,我本要上『春粟米鋪』求您爹幫個忙,看能不能透過他安排,和您私下見個面……我挨在米鋪對街小巷觀望許久,知道秀爺沒跟在少夫人身邊,這樣……所以我就一路跟,跟來這兒……少夫人……」
「周老闆不必這麼拘禮,還是喊我禾良就好。」她瞧他原是把自個兒養得肥肥滿滿的,不知遭遇什麼,瘦下一大圈,模樣憔悴得很,竟像老了好幾歲。
這一邊,游家家丁和丫鬟們見自家少夫人親自出面,而珍二爺似乎沒想插手,只會盤臂在胸杵在一旁觀望,便也不敢再多話。
顧禾良內心疑惑,仍平聲靜氣道:「有事您請說。」
周老闆轉著眼珠子,喉結動了動。「……可以私下談嗎?」忙揮手又道:「不必走遠,不會花太多功夫,咱們就、就到前頭巷口轉角那兒,您聽我說說,成嗎?」
前頭那條巷口開著一家棺材鋪,有兩名夥計在裡邊忙著,外牆則擱著好幾塊未開形的木材,那轉角所在說是私下,也不算多私下,仍是在大街上。
周老闆以為她不答應,赤紅臉急聲再道:「就看在以前咱和『春粟米鋪』幾次生意往來,和您爹也還談得上話的分上,您、您……」
「周老闆不必急。」她點頭,安撫笑。「我聽您說。」
一刻鐘後。
聽完事,顧禾良神情微凝,歎了口氣。
「周老闆,這事……禾良怕是幫不上忙,您還是跟秀爺談吧。」
「我談了,談了呀!可他不聽我啊!我只能厚著老臉來求您了……幫幫我……求您幫幫忙,跟秀爺說些好話,請他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我上有八十高堂、下有妻小,求他留條活路啊!」
她抿唇思索,溫聲道:「生意場上的事全由他做主,我插不了手。要不……我回去問問秀爺,看明日能否騰出時間,屆時再請您上『太川行』會館同他好好談過,我……」
「沒用的!他不聽就是不聽,不理就是不理,沒用的!你求他,你幫我求他!」
「周老闆……呀啊!」她語調更軟,試圖安撫,哪知原是低聲下氣請她到巷口轉角說話的周老闆會驀地揚聲嚷嚷。他扯開嗓門說話,這便也算了,下一瞬,他竟死命抓住她的腕,當街給她下跪。
突然接這麼一招,憑她性情再沉、再穩,心頭都得連抽三下。
「搞什麼?!」
「禾良妹子!」
兩道男人嗓音一前一後響起,顧禾良不及回應,抬睫只見兩抹高大身影衝她奔來。緊接著,以外起於肘腋之間。
弄不清周老闆是因太過驚懼,踉蹌起身時,才會不小心撞上擱在外牆邊的木材,抑或混亂間挨了誰一記踢打,這才倒向哪些木材。不管因由為何,宗旨是把人家棺材鋪子擺的好好的成排玩意兒,眨眼間弄得橫七豎八。
顧禾良一開始感覺兩股手勁分別拉住他,都想將她拉扯過去。
隨即,木材滾倒,發出砰磅巨響,拉住她右腕的勁力自個兒放開了,她被握住她左臂的人樓了去。
那瞬間,她側顏,眸光驚愕地對上那個放開她的男人,後者漂亮的杏仁核眼銳瞇,不甘心放手,卻不得不放似的。
有誰抱她躍離原地,她的頭被互在某人懷中。
「壓到人了!有人被壓在裡頭啊!」
「快!幫忙抬木材!這邊,不是那邊!」
誰被壓住?誰……誰受傷了?
顧禾良神魂驟凜,忽地明白那男人為何鬆手--是怕她不及閃避,被木材砸傷啊!
「禾良,沒事嗎?」溫和的詢問在她頭頂上輕回。
她抬起臉,看清俯視她的那張臉,雙唇下意識掀動。「穆大哥……我……他……秀爺!」腦門一震,她白著臉掙開對方,調過頭。
砰!一片較薄偏寬的原木被猛然掀開,游巖秀從滾疊成堆的木材裡跳出,他整個人似乎毫髮未損,僅袍擺沾了點雪和木屑,束起的發掉出小小几縷,散散的、亂亂的,但不狼狽,即便狼狽,也俊氣凌人。
再有,他並非單獨一個,他單掌還提著周老闆後腰,後者額際一團烏青,早被砸暈過去。
他游大爺沒有見死不救,還救得挺英勇,儘管臉色奇寒,仍英俊道不行,威到讓當場路過的百姓們忍不住鼓掌讚好。
「秀爺!」顧禾良跑向他,抓住他一隻手,雙眸不住打量,前前後後瞧著。「受傷了嗎?有沒有哪兒被砸傷?」
她鵝蛋臉白得幾無血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擔憂顯而易見。
想要消除他適才主動鬆手所帶給她的驚懼,她五指好用力地握住他。
被如此這般在意,游巖秀頓覺內心翻騰的怒火「噗」地被澆熄一半,但,只是消掉一半的火,另一半還「噗噗噗」直燒。
他沒回禾良話,甚至瞧也沒瞧她一眼,僅反手抓握她冰涼小手,將她拉靠在身側。
隨即,他振臂一起,把提在掌裡的周老闆拋給正慢慢走近的穆容華。
「穆大少,你『廣豐號』的人,還你。」越是發怒,他語氣越沉靜,心裡燒火,面罩冷霜,嘴角似有若無噙笑。
一團黑影擲來,穆容華尚未動作,跟在身旁、有些功夫底子的家僕已出手接下,將周老闆移到一旁。
穆容華出言澄清。「秀爺此言差矣,周老闆早已出『廣豐號』自立門戶,與咱們不相干的。我僅是恰巧路過,見禾良妹子遭人糾纏,才出手相幫。」一頓,斯文白臉亦似笑非笑。「怎知秀爺也搶在同時刻趕來,你想護禾良,我也想護她,千鈞一髮間在那兒拉來扯去,幸得閣下懂得收手,禾良妹子才無事。」
這個吃他嫩妻豆腐的王八蛋!
左一聲妹、右一聲妹,妹什麼妹?他羊啊他?著了風寒,羊喉兒沙啞緊縮,只會「妹妹妹」地叫!
游巖秀感覺黑髮中的血筋都青浮了,他還沒爆過血管,這次狀況挺接近。
他薄唇一扯,淡聲道:「我不收手,怕你心有不甘,要扯傷內人臂膀。」
穆容華兩眉略挑,笑不及眼。「我若不小心扯傷她,也好過你游府的家僕們只會愣在一旁傻看,不懂搶救。」
游巖秀也笑,半玩笑、半認真地道:「你要扯傷內人,我脾氣一來,火燒心頭,說不準得出手扯傷閣下。」
顧禾良費好大勁才寧定下來,驚懼的餘威猶盤桓於心。
丈夫錦袖底下的大手加重力道地扣緊她,握得她有些疼,但她不在意,反倒再用力與他交握。
她暗自拉緩呼吸,掀唇欲語,兩男人言來話去地交鋒,哪有她插話餘地?更何況還有旁人摻合進來,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
「穆大少,閣下這話就不對啦!」
從事發道現下一直挨在旁邊涼涼觀看的游石珍忽地出聲了。
他語氣慢條斯理,模樣吊兒郎當。
「不是咱們游府的家丁、婢女,外加忠心護衛……」他拍拍一路趕來、滿臉是汗的小范的肩膀,然後再指指自個兒。「還有我這個二爺,不懂搶救。是我們正要救,恰好我大哥天神般飛竄而至,咱們家大爺都出手了,咱們信他、仰慕他、敬愛他,自然把場子留給他發揮,豈知閣下會跳出來爭憐博愛?」末了,他搖頭,很沉痛地歎氣。
「穆大少,琵琶別抱最傷懷,這聲『妹子』你往後少叫,叫多了斷腸啊!你別爭,我請你喝酒去吧!」他動作奇快,話音甫落,人竟已躍至穆容華身側,一臂搭上對方的肩膀。
顧禾良終是聽出一點端倪,透白的臉浮出暈紅。
她該出聲解釋,但他的新婚夫婿一臉冷峻,細細去瞧,他額紀青筋竟在抽跳,頸脈也明顯顫動。
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下,他不會喜歡她開口多說什麼。
奇的是,當她覷向被小叔游石珍攬住肩膀的穆容華時,後者那張偏白的面龐也浮紅,他長軀微側了側,姿態顯得有些僵,卻沒立即擺脫對方的勾肩搭背。
似乎有些古怪,究竟怪在何處,一時間卻也說不上來。
她沒能再瞧仔細,人已被帶離。
她家的爺八成不想再忤在原地給永寧百姓們看熱鬧,乾脆拉著她,一臂環住她後腰,狀似體貼扶持,實則半扶半抱。
她幾是足不沾塵地隨他大爺移動,只聽得游石珍在他們身後爽朗揚聲--
「去吧去吧!老大,快帶嫂子回去,這兒交給我善後。別擔心,咱們的家丁、婢女、護衛和我這個二爺,一定幫忙店家收拾乾淨,不會落人口實的!」
Beatrice.H 2009-11-16 01:42
第六章
甫踏進游府大宅的紅銅大門,顧禾良忽覺腰間一鬆,挾抱她的力道陡地鬆弛。
她有些發愣地站在前廳堂上,像被無端端拋棄般怔立著,見那錦袍大爺頭也不回逕自走遠,她腦門一凜,回過神魂,這才快步追了上去。
他大爺走得好快呵……
他步伐又大,穿堂過院,繞過園子和迴廊,害她追得好辛苦,但她非追不可,他心裡有氣,不歡快,有氣無處發,她瞧著……唉,心疼。
她嫁的這位爺啊,真情真性,跟個孩子似的,她不多讓讓他怎麼成?
終於啊終於,終於回到「淵霞院」。
她追得有些氣喘吁吁,跨進內房時,見他背對著她端坐在椅上。
他坐姿大馬金刀,雙腿開開的,微亂的烏亮髮絲披散在背後,他一袖擱在桌面,另一袖放在膝頭,肩膀起伏明顯,正努力地隱忍怒氣。
突然間,怒氣狂爆了,他欲忍不能忍,錦袖發洩地狠狠大揮,把桌上的一盤金桔喜糖全給掃翻,哐啷一響,連盤帶糖地都給掃到地上去。
閃著甜蜜金光的桔子喜糖滾了滿地。
唉……她的這位爺呵……
顧禾良笑得有幾分無奈,這無奈中又帶著縱容。
她沒說話,等那些落地亂滾的喜糖全乖乖靜止後,她斂裙蹲下來,秀腕忙碌著,費勁兒地把一顆顆糖果全都拾起。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幹什麼?!」大爺不爽咆哮,猛地把她蹲踞的嬌小身軀拉起,將她禁錮在他大腿上。
她的蠻腰被牢牢圈握,小臀被按在他結實腿上,無法挪動。
……也好。她喜歡他這麼摟著她。眼對著眼,呼息著彼此的呼息。
她緩緩露出笑,平聲靜氣道:「撿起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漂亮杏目瞠得無敵圓,瞪住她。「你……你……」
游巖秀左胸發燙,熱呼呼的,那熱火不僅在體內漫燒,還竄出皮膚,烘暖他的神魂和意識,突然間,高漲的怒氣一下子全滅了……不錯,他是還有些不甘心,然已不會再氣得想大開殺戒。
「你不問我話嗎?」他面紅紅,糾著眉怒嚷。
「問什麼?」
「就問那個姓周的事啊!」可惡!她什麼都不問,要他怎麼開口解釋嘛!
顧禾良歎了聲。「周老闆惹你不痛快,你記仇報仇,所以打算斷他生路嗎?」他和對方的恩怨,她當時可也是親眼所見。
「我又沒有做絕!」明明是他要人家問的,一聽到不爽心的字眼,又惱了。「我只是連搶他十二樁買賣,他這個年不好過,到明年春,大爺我要痛快了,才懶得再跟他計較!」
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法,尋常時候不會搶小商家的生意,他往小本經營的周老闆口中掏食,即便僅「作亂」一小陣子,也夠周老闆呼天喊地了。
怎麼勸?能勸得了嗎?
「我瞧周老闆發也不梳、衣衫縐亂,眼眶和兩頰都凹陷泛黑,秀爺的十二樁買賣讓他瘦下一大圈,要再瘦下去,怕等不到明年春,他真就躺平了事。」顧禾良歎在心裡,柔嗓徐慢,像淡淡在敘述一件不關已之事。
「你是不是想我收手?」他好似瞧出端倪,劈頭直問。
她先是一怔,咬咬軟唇,試探問:「秀爺肯嗎?」
「本來是肯的。」
「啊?」本來?她眸子略瞠。
「可是姓周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堵你,還堵得你差點出事,你是我的人,他堵你,就等於堵我,他敢堵我,大爺我火大,不收手了!」想到她被緊扯著不放,後來險些被木頭砸中,他胸口就一陣沉窒,吸不進氣。
「可是,我覺得秀爺剛才在大街上……」有意無意留話尾。
「我怎樣?」換他瞠眸,瞳仁湛爍。
見她沉吟不語,他急聲又問:「是怎樣嘛?」
「……很威風凜凜,很英姿颯爽,很……很……男子氣概。」
「是嗎?」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心裡傻笑,以為偷偷在笑而已,不會被誰發現,卻不知表情憨掉了,真透出點傻氣。
「秀爺不僅護了我,還救下周老闆,在場的人全給你豎起大拇指叫好。周老闆今天在街上找我說話,才讓秀爺抓到機會大顯身手,他末了還被砸暈過去,算是失了錢財也挨了疼……秀爺還想惱他多久?」
女人的柔軟指兒碰觸他的額、他的發,替他拭去灰塵、挑掉木屑。游巖秀呼息變得有些促急,薄嘴嚅著,好半晌才嚅出聲音。
「姓周的別再來囉嗦,我自然不惱!」
聞言,顧禾良眉眼俱柔,笑著注視他還有些氣鼓鼓、不太甘願的俊龐。
「等一下!」他大爺被雷打到似地突然一嚷,好不容易放弛的兩眉竟又糾起,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我還氣一件事!」
「什、什麼……」她迷惑眨眼。
噴火了。「我不喜歡『廣豐號』的穆容華!我一見他就討厭,再見他更傷心!他、他竟然不要臉地喚你妹子,我一聽就刺耳、就渾身不暢快!你是我媳婦兒!是我的、我的!不是他妹子!」
她聽得一愣一愣。
被人凶上一頓、沒來由地遭人怒嚷,按理,心緒該覺不悅才是,但顧禾良卻覺有股蜜味悄悄升起,充斥心窩,甜得喉頭發燥。
噢,老天爺,她臉蛋會不會太燙了?
原來啊原來,她其實有些病態,喜歡他這麼凶人,喜歡他的佔有慾,這互屬的滋味讓她心窩泛暖,眼眶也要泛暖潮濕。
輕攬丈夫的頸項保持平衡,她略咬軟唇,鼻翼歙動,好一會兒才說:「穆大哥……就只是穆大哥而已,我娘親未出嫁前,曾是穆夫人的貼身丫鬟,我和穆大哥雖自小便認識,以兄妹相稱,卻是近些時候往來才變頻繁,因為『廣豐號』看上『春粟米鋪』所販的米種,為了談下這樁生意,他才常到米鋪走動,沒有什麼其他的了。我既然已嫁你為妻,當然……那個……就是……」
「當然什麼?那個什麼?就是什麼?」見她躊躇不語,他心都快提到嗓眼,壞脾氣地逼問。
「當然就是秀爺的媳婦兒……」
四目相接,週遭空氣不知怎地濃稠起來,調了蜜似的。
然後,他們發現彼此臉蛋都暈紅暈紅的,她雙腮彷彿綻著紅花,他則是整張面龐暗泛赭色,顴骨和鼻樑尤其明顯。
一時間,昨兒個夜裡掀起的情潮將他們倆圈圍。
游巖秀低吼了聲,倏地收攏雙臂抱住香香軟軟的女人。
他俊臉一低,埋在她頸窩處胡蹭,蹭了左頰蹭右頰,還拿漂亮寬額不停鑽揉,真想揉進她血肉裡一般,鼻尖也蹭挲著,貪婪猛嗅她身上的甜馨味兒。
「秀爺……」顧禾良不禁失笑,這男人像只八爪章魚般將她纏捆,磨蹭她的方式讓她想到搖尾乞憐的小犬崽,她心發軟,輕輕擁他的頭,撫著。
「唔……我忘記今天要跟你一塊兒回門,不是故意忘記,是不小心忘記。」低而略啞的懊惱聲音模糊逸出,慢吞吞的。「……都嘛是老掌櫃纏著我說事,二十八鋪的掌櫃也纏著我說事,碼頭倉庫的工頭也纏著我說事,他們都纏著我不放,我一忙,忙昏頭,沒留神就給忘了。」說謊不打草稿,反正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他最無辜。
顧禾良原是懸著的心悄悄放落。
她一直想著他是否在躲她?為何躲她?此時被他緊摟,聽他靦靦腆腆、苦惱又結巴地解釋,她整個人彷彿被暖流圍繞,彎翹的唇角怎麼也拉不平。
「二爺說,已經派人尋你去了,我本想在『春粟米鋪』等你來,可是和爹一塊兒用過中飯、喝了一會兒茶後,爹就趕著我回來,說是按習俗,回門的女兒不能在娘家待晚了,得在日落前回夫家。」她輕笑一聲。「雖然咱們兩家離得並不遠,爹還是早早把我趕回來,很怕天要暗呢。」
「我不管啦……」
「不管什麼?」
「我不管!我不管啦!明天,你再帶我回一次門!」
「啊?」
他挺鼻挲著她的嫩頰,羽睫往上一抬,剛好瞧見她小臉微垂,眸中閃著輕訝。
「吼,你、你那是什麼眼神?你不願意?你不讓我回門?!」他大爺五官一皺,眼看又要張牙舞爪地發大火。
「我沒有。我讓你回。我們明天再回門。」顧禾良立即反應,趕緊道。
「哼,這還差不多!」他嘟嚷,臉色立即和緩下來。
她忍住幾要滾出唇間的笑音,溫聲道:「爹明兒個若見到你,肯定很歡喜。」
「嗯……」應聲黏黏稠稠的,撒嬌耍賴一般。
顧禾良想到什麼似的,低柔問:「秀爺一早就忙得像個打轉陀螺,那麼多事待決,你午飯可用過了?是在外頭吃的嗎?」
「就隨便吃了點啦。」他仍是嘟嚷,面龐火熱。噢,他在不好意思,竟是在不好!他誰啊?他可是沒心沒肺沒天良、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爺!未料及,遭他的小娘子當成寵物般拍拍撫撫,便覺渾身跟沒骨頭似的,直想癱在她身上,跟著再被她柔言關懷了一下,他利得跟箭有得比的俊眼竟然霧掉了,慘慘慘,該不是要哭吧?!
「秀爺有吃飽嗎?要不要請廚房那兒……唔!」她的唇被吃了。
游巖秀心緒滿漲,漲得胸中疼痛,這般的疼別有深味,他面龐往上略移,嘴一張,封住妻子近在咫尺的嫩唇。
他的舌很貪、很頑皮,一下子就鑽進她嘴裡,勾纏吸吮,尋她的香舌嬉戲。
顧禾良先是傻了似地任他侵襲,跟著含住他的舌,有些笨拙但絕對動情地隨他起舞。
她心房悸動,胸房鼓脹,飽滿堅挺的乳隔著衣衫貼壓他平坦結實的胸,似乎得這麼緊緊貼著,那奇異的脹痛才能稍覺緩和。
熱……呼息急促……氣息灼燙……濕潤軟熱……有什麼地方悄悄化開……她冬雪迎陽般化作融融春水……
四片唇黏在一塊兒不知多久,她在他臂彎裡氣喘吁吁。
「你身子還痛嗎?」
丈夫變得粗嗄無比的聲音拂燙她的腮耳,原是茫茫然的,後來才知他是在問經過昨夜,她初經人事的身子感覺如何了。
一時間,羞澀難當,她猜自個兒不僅臉紅耳熱,整個人肯定都紅了,從頭頂心熱到腳趾啊!
「還好……已經不痛了,只是仍有些酸軟……」她再次被吻住。
迷迷糊糊間,她衣衫盤扣被咬開,腰帶被扯松,前襟大敞,羅裙底下有只魔手造亂。「秀爺,現在天仍亮著,還不能……這樣不太好……」
「呀啊……」
「哇啊啊……」
兩聲脆嫩的尖叫聲霍然響起。
顧禾良墨睫微顫,親眼目睹男人那張充滿情慾的面龐如何在瞬息間變臉。兩人的臉離得好近,鼻側甚至還親暱相貼,他閃暗金的目瞳攏進所有意緒,深邃誘人……突然間,那耐人尋味的東西被黑墨墨地掩盡。
她見他慢吞吞抬起頭,然後慢吞吞看向小廳通進內房的那道門。
他揚唇在笑,對著兩個剛從大街上趕回來的小婢笑得眉飛色舞。
「秀……秀爺……嗚……」
「嗚……嗚哇啊啊啊……」
結果,顧禾良還沒做出反應,連臉紅都來不及,她剛收的兩個貼身小丫鬟就被游大爺那抹笑嚇得嚎啕大哭,邊哭邊跑開。
「哼!」他沒好氣地對那兩抹跑遠的身影皺皺鼻子。
「秀爺嚇著銀屏和金繡了。」顧禾良不禁苦笑輕歎,此時神魂漸穩,她霞頰猶燒,下意識拉攏紊亂的衣衫,輕掩春光。
「哼!」大爺收回目光,鼻子不通似的,哼得更響。
顧禾良不以為意地摸摸他的頰,微微一笑。
「秀爺肚子若不餓,那就等晚膳時候,咱們再陪老太爺一塊兒用飯。瞧,你渾身都弄髒了,發裡有好多木屑呢,我先服侍你沐浴,等洗乾淨再換件乾淨衣袍,心情就大好了。」
他瞪著她,看得目不轉睛,看得極深極深,像要看進她骨血裡去。
「秀爺?」噢,他該不是想……繼續做下去吧?
感情複雜,千絲萬縷,游巖秀喉頭很沒用地發堵,熱氣威脅地逼近眼眶。
「秀爺,怎麼了?」軟語低問,她心口怦怦跳。
混帳!他的男兒淚近來實在很不識相,動不動就亂彈!可惡……可惡……
「啊!」顧禾良陡地輕抽口氣,因為整個人又被狠狠抱緊,男人兩條臂膀鎖得她都快不能呼吸,奇詭的是,在被狠摟的那一刻,她有種被完全依賴、被強烈需求的感覺,惹得她眼睛濕潤潤,發燙……
她聽到游大爺略沙啞地說:「等明天回『春粟米鋪』拜見岳父大人後,禾良,你跟我去見一個人,好嗎?」
「好。」她溫馴應允。
「那人住在西郊的『芝蘭別苑』,那座別苑是我爹為她建的,很美、很清幽……」
男人的嗓音不知為何有些落寞。
她聽著,內心輕絞,若有所思地靜靜疼著,兩隻被摟住的細臂盡可能地挪啊挪,然後將他回抱,試著疼他……
永寧城西郊。
過一座梅花滿開的雪林,林中有兩個一大一小相靠在一塊兒的天然湖泊,沿著大湖湖畔繞到另一端,出現一條窄長石徑,石徑依著坡地往上蜿蜒,爬至盡頭,景致豁然開朗,「芝蘭別苑」就建落在梅花深處。
「娘,我成親了,這是我媳婦兒禾良。」
別苑的小雅廳內,服侍的丫鬟為嬌貴主子燃起淨心薰香,香氣如絲,冉冉裊裊,宛如供著一尊羊脂玉觀音,坐在薄紗簾後的別苑主子一身雪白,只除那頭流泉般的黑髮添上玄色,其餘的皆白得透淨,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顧禾良心性巧慧,即便驚懾於對方不合常理的年輕和美貌,當游巖秀對簾後女人說明她身份後,她深吸口氣穩住聲音,乖乖喊了聲。「娘。」
隔著一層薄紗,猶能瞧出那白衣勝雪的女子貌美驚人。
這位游夫人,永寧城的百姓怕是多數以上都以為她已香消玉殞,沒誰知道她隱居西郊梅林長達十多年。
今日一見,顧禾良終於知道,丈夫俊氣逼人的美貌不是如傳言所說,是遺傳到上上一代游夫人的長相,而是與親生娘親像個十足十,只是游夫人更柔美、氣韻更飄渺、更沾仙氣了些。
像是……沒有感情。
她頸後一寒,心窩微痛,有股衝動想去握住丈夫收成拳頭的手,但見他整個心神都放在簾後那抹白影身上,她按捺下來,那心痛的感覺卻陡然加劇,幾是不忍去看他此時的神情。
「娘,禾良是咱們永寧城『春粟米鋪』顧家的閨女,爺爺在立冬時向八大媒婆托媒,但媒婆介紹的各家姑娘,沒一個是我喜歡的,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就瞧見禾良,是我自個兒先相到禾良的,她……她對我很好,她很好……」說著,他氣息略沉,彷彿緊張著。
「娘,您要瞧瞧我媳婦兒嗎?」
顧禾良覺得自己像是深陷其中,又彷彿全然抽離。
她是這對母子談話的重心,唯一的主角,然而整幕戲只有他獨演。獨角戲。他演得小心翼翼,渴望與他對戲之人垂憐,哪怕僅有一丁點兒的回應也好。
簾內的冰雪人兒沉靜坐著,聽到他後面那一句話,她臉似乎朝他們側了側,很勉為其難。
拜託,說些話。拜託,求求您說話,就算一句半句的也好,別讓他失望。拜託、拜託、拜託,求您……
顧禾良不由自主地抿緊唇,手心和背部緊張得發汗,無聲祈求。
他們今早回「春粟米鋪」,他這個外表峻酷慣了的女婿大爺雖然剛開始讓爹有些顧忌,但小婿拜見丈人的禮數,他做得十足十,教爹心裡頭好生歡喜。
和爹一塊兒用完午飯後,他們才離開米鋪。
然後他帶她出城,兩人同乘一騎,一路往西郊來。
這座「芝蘭別苑」明明是游家的產業,而他明明是游家的現任主事,進入苑內竟然還得等通報。再有,那是他親生娘親,做兒子的想見娘一面,一樣也得等。
他們在小雅廳熬上快半個時辰,後來丫鬟點燃薰香,像是要把他們身上的陌生氣味先薰淨了,別苑主人才願意出來一般。
靜坐等待,她半點也不覺苦,苦的是覷見身邊男人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感受。
他這個大爺一向很大爺,即便私下孩子氣的那一面,他癡頑耍賴,火氣一來,要爆便爆,何曾見他如此安靜收斂,銳氣淡去的目中隱隱有著期待?何曾啊?
所以,拜託……跟他說說話叫,拜託!拜託、拜託。
「嗯……成親了也好。」終於,簾內人淡淡一應。只是下一刻,她臉容又轉回去,細柔偏冷的聲音鑽出薄紗簾。「我有些累了,你們走吧。」語盡,一名小丫鬟過去將她扶起。
「娘……」游巖秀緊聲一喚,跨出兩步逼近那幕垂紗。
「秀爺請止步。」擋在紗簾前的丫鬟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該是相當受別苑主人倚重,她不苟言笑,疏遠卻有禮道:「秀爺上回發脾氣,把整幕簾子都拆毀,夫人還因此生了場病,您難道忘了?」
他目光一沉。「我沒忘。」
丫鬟靜忤不動,斂垂的眼抬也未抬。
游巖秀見狀,下顎抽緊,神情轉為峻寒。
突然,禾良的一隻小手被他用力握住,他調頭就走,將怔怔然的她一塊兒帶出。
他們一腳才剛跨出小雅廳,聽到身後那丫鬟正輕聲請示--
「夫人,秀爺和少夫人送來的金桔喜糖,該如何處理?」
按理出了小雅廳,廊道上的風該爽冽些,顧禾良卻覺一股說不出的沉凝包圍過來,無形地擠迫她的胸口。
隔著一層薄紗,那冷淡女嗓似有若無地透出些厭煩,丟落一句話。「隨你。」略頓。「把他們用過的茶杯也處理掉。」
丫鬟有無再回話,顧禾良已無心去聽。
男人握她小手的五指驀地縮攏,那鉗握的力道很重,弄痛她了,但她沒想掙脫。她感覺得出,他渾身繃得死緊,劇痛在他胸中炸開,那痛以一種幽微難解的奇異方式流進她血液裡,鑽進她心窩,讓她也痛著……
「有些人,天生冷情。即便為人父母,也無法去愛。」
離開「芝蘭別苑」,走下小石徑,來到繫馬的白梅湖畔,游巖秀出神望著大小湖面,不知自己呆立多久,直到那溫柔聲音靜靜地、清楚但不迫人地揚起,他腦門先是麻了麻,而後被冰凍住的五官開始甦醒。
他聞到這陣子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貪戀的甜軟氣味,感覺一個溫暖熱源挨著他……好暖……他凍僵的腦子終於有辦法動,硬邦邦的身體終能放軟……真的好暖……
他側目看著那個把小腦袋瓜倚在他臂膀上的女人。
她沒看他,一雙明眸投向冰霜湖面,嫩唇輕揚,淡淡然地替方才在別苑中發生的事作出看法。
「天生……冷情嗎?」他像也冷情的薄唇澀澀吐出話。
顧禾良輕頷首,抬眼,對他無表情的臉微微一笑。
「你想要的東西,對方不是不給,而是沒辦法給,你再如何去求,沒有就是沒有。」她深吸口氣,烏黑圓瞳浸在清水裡似地湛了湛,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秀爺心裡其實很明白,再清楚不過的。你的心智練得很強、很強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碰撞,早就很強、很強,你不怕痛,只是還會悵惘難受,你若也能冷情一些,把『冷酷嚴峻』的威名坐實了,便也無憂無惱,可是我……我……」
……她在哭嗎?
噢,她是哭了!
游巖秀見她雙頰發紅,眼眶和小巧鼻頭都紅了,那湛湛眸光突然化成水氣,湧出兩顆淚珠子,然後再兩顆,又兩顆,跟著就湧個不停。
他氣息一窒,本想拉她入懷,才驚覺她戴著開心銅錢的右荑早就被他抓得紅通通,他放鬆掌握,見銅錢在她膚上捺出好明顯的形狀,他臉色更差,很氣自己的疏忽和她的逆來順受。
嘴抿得死緊,他盯著她的手直看,拇指撫過再撫,以為這樣便能立即撫去她嫩膚上的銅錢印,還有一塊塊受他過度抓握而浮出的紅痕。
「不要哭……」她的淚讓他心痛。「對不起,是我一時失控,我不該……」
「我喜歡秀爺的一時失控。」她淚顏帶笑,羞怯勾唇,輕而低幽的一句阻斷他的自責。
他不言語了,目光深深,極近地鎖定她的五官神態。
顧禾良緩了口氣,繼而道:「會失控,那是因秀爺並非冷情淡性之人,你心緒起伏,知喜樂、識歡快,會發火、會悵惘,痛快時拊掌大笑,生氣時就頂著一片火罵人,這樣的秀爺很真、很可愛,我很喜歡的……」
他仍舊不言不語,雙目眨都沒眨,怕眼神才動,她要消失不見似的。
梅林霜湖,冬雪與雪梅織就整個天地,有風清冷,暗香浮動。
他在風過梅樹梢頭、帶落一陣梅瓣兒時,猛然將眼前人兒撈抱入懷。
「秀爺!」她蠻腰被摟,鞋尖僅及他腳脛上方,小手忙攀扶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臉埋進她柔軟胸前,兩隻漂亮耳朵染成霞紅。
「秀爺……」她紅著臉再喚,可他不願抬頭,卻又「壞習慣」地拿俊臉挲蹭她鼓鼓的胸房,汲取她身上的美好香氣。
「……你其實……先前就聽過『芝蘭別苑』的事了……是嗎?」他聲音既低又啞,不清不楚,邊蹭邊問。
他直到前一刻才明白,她的淚是為他而流,像是他的痛被她瞧進眼底、擱在心裡,他難受,她也難受,他失落,她一樣失落。但,她淚中猶笑地對他說,她喜歡他的喜怒哀樂、喜歡很真的他、喜歡他……
她思緒婉轉曲折,今日在別苑中發生的事,她寧靜待之,心裡已有準備一般,讓他不禁想問--
「你是如何得知?」
她咬咬唇,在他熱紅的耳邊細語:「媒人上『春粟米鋪』提親那日,老太爺請我過府喝茶,他老人家當時便對我提了……」
聞言,他終於緩緩抬頭,與她四目相凝。
「老太爺還說了什麼?」
他眉目淡罩一層霧,俊逸且有情,化開緊繃的五官輪廓,如冰巖遇陽。
她喉兒微堵,雙手捧著他的臉。
「老太爺說,我得等,等你帶拜訪『芝蘭別苑』,到那時,你會把想說的事說給我知。」
她勻頰上依然有淚,輕垂臉蛋,額發似有若無地點觸他的額面,軟甜溫息拂上他漸融的冷酷面龐。
他喉頭也發緊了,好一會兒才啟聲。
「……娘原為官家千金,後來族中親人犯了事,被牽連上,家道中落後不得已才嫁作商人妻。這樁婚事雖是隨老太爺安排,但爹當時對她是一見鍾情。」
靜呼出口氣,他稍頓又道:「爹待她極好,寵愛得不得了,但我娘她……她就是沒辦法……她性情偏冷、喜潔、受不了丁點兒髒亂、厭惡男子……」說到這裡,他嘴角勾揚,嘲弄地笑。
「當時,游家是花上大把銀子替她娘家擺平官司,而她後來生下我與珍弟,算是對老太爺履了約。之後不久,她便在『芝蘭別苑』定居下來,在苑中服侍的下人皆為女子,她不讓男人近身,至於我與珍弟……我們兄弟倆同樣難入她的眼……」薄薄唇瓣又笑,自嘲。「畢竟我們二人皆是男子,而且是她不得不委身於男人之下所生的男子,她厭惡之情自然更深……」
「秀爺……」她心痛低喚,指尖輕壓他眼角,那可疑的水氣再次絞痛她。
霎時間,她彷彿能從他眼中看到當年那個男孩子。
男孩渴愛卻倔強,漸漸成長成大人模樣,但心裡受了傷,絕不表露,只在私下獨自一個時,才可能允許那些軟情和弱性滲出表相。
「禾良,可我仍喜歡我娘,我在意她,沒辦法恨她……我想恨,可我做不到。」他啞聲幽回,氣息與她交融。
「那就別恨啊!」淚水輕漫,她落淚笑唇,吸吸鼻子又說:「秀爺想喜歡,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你顧著我就好……
顧著我,就好……
一泉熱流衝上頭頂,又沖刷他全身。
游巖秀猛地一震,高大健軀竟輕輕顫抖。
他放她落地。
當她雙足方踏落,沒來得及站穩,男人灼息已霸道地罩籠過來,佔領她的唇舌與呼吸。
她嘗起來像蜜,嬌小身子如此火熱,讓他胸中泛甜,血液燒燙。
他想,那天闖進亂如仟佰的胡同,實在闖得好。
他前後拾到那兩枚開心銅錢,確實拾得好。
他還想,成了親,先娶先贏。
他搶先撒泡尿霸佔她這塊「地盤」,不讓誰再有機會覬覦,真是好到不能再好……
Beatrice.H 2009-11-16 01:48
第七章
初夏。
江北的藕香蓮種開得正盛,株株黃瓣蓮花在淤泥中亭亭玉立,開著花,連著藕,蓮子顆顆飽滿圓潤,與江南的雨中蓮大異其趣,更質樸些,也更豐饒些。
明明合同上簽的是坐鎮「太串行」會館,卻常被主子拖住碼頭倉庫的老掌櫃,今兒個一把老骨頭終於能賴在會館了歇上一歇。
老掌櫃盯著夥計將今早送達的海味入庫收妥,再吩咐兩個新入行的小伙子架起梯子,把正廳燙印在左右兩根紅柱上的金字擦拭乾淨。
那兩行大金字寫著--
萬商雲集,百貨風行,滿滿當當,應有盡有。
財源廣進,利路亨通,戰戰兢兢,說到辦到。
小夥計手腳俐落,沒一會兒便把紅柱擦得發亮,兩排打字也亮晃晃。
老掌櫃滿意地連連頷首,捻著顎下灰白鬍子,他剛咂幾口新茶潤喉,已嫁進「太川行」游家,當家快滿兩年半的主母在此時來到會館,與他說了會兒話。
「少夫人,您今年開的那份貨單子,崩擔心,包在咱身上,時候到了,一准給你備好。」談過事後,他一路將人送出會館,顧前護後的。「留神留神,上小階了,前頭還有門檻呢,您小心走。」實在沒辦法,這位個兒小小、性情寧穩的當家主母如今有孕在身啊!
「老掌櫃,您忙去,別送了呀!」跨出會館大門,禾良回首笑道,一首習慣性擱在自個兒快足五個月身孕的肚腹上。
今兒個隨主子出門的銀屏挽著竹籃,籃中裝著剛從老掌櫃那兒取來的幾件乾貨。禾良瞧了眼那籃子後,眸光又放回老掌櫃乾瘦的臉上,溫聲道:「這事還得瞞著老太爺,我想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老掌櫃笑答:「行。要瞞老太爺那可容易嘍,總比瞞秀爺簡單個八、九倍。」
哎呀呀!說曹操,曹操到。話才扯上,怎麼人就來了?
「秀爺,您回來啦!咱讓人給各位上茶。」
聽到老掌櫃揚聲招呼,禾良循聲望去,見自家大爺一身舒爽銀絲衫,領著三位打外地來的商家來到「太川行」會館前。瞧這時候,都過午了,該是談了一上午的事了,招待來訪的商家們在外頭酒樓用過午膳,現下才又帶人回來。
她剛跨出大門,游大爺則站在大門外的石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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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trice.H 2009-11-16 01:49
第七章
初夏。
江北的藕香蓮種開得正盛,株株黃瓣蓮花在淤泥中亭亭玉立,開著花,連著藕,蓮子顆顆飽滿圓潤,與江南的雨中蓮大異其趣,更質樸些,也更豐饒些。
明明合同上簽的是坐鎮「太串行」會館,卻常被主子拖住碼頭倉庫的老掌櫃,今兒個一把老骨頭終於能賴在會館了歇上一歇。
老掌櫃盯著夥計將今早送達的海味入庫收妥,再吩咐兩個新入行的小伙子架起梯子,把正廳燙印在左右兩根紅柱上的金字擦拭乾淨。
那兩行大金字寫著--
萬商雲集,百貨風行,滿滿當當,應有盡有。
財源廣進,利路亨通,戰戰兢兢,說到辦到。
小夥計手腳俐落,沒一會兒便把紅柱擦得發亮,兩排打字也亮晃晃。
老掌櫃滿意地連連頷首,捻著顎下灰白鬍子,他剛咂幾口新茶潤喉,已嫁進「太川行」游家,當家快滿兩年半的主母在此時來到會館,與他說了會兒話。
「少夫人,您今年開的那份貨單子,崩擔心,包在咱身上,時候到了,一准給你備好。」談過事後,他一路將人送出會館,顧前護後的。「留神留神,上小階了,前頭還有門檻呢,您小心走。」實在沒辦法,這位個兒小小、性情寧穩的當家主母如今有孕在身啊!
「老掌櫃,您忙去,別送了呀!」跨出會館大門,禾良回首笑道,一首習慣性擱在自個兒快足五個月身孕的肚腹上。
今兒個隨主子出門的銀屏挽著竹籃,籃中裝著剛從老掌櫃那兒取來的幾件乾貨。禾良瞧了眼那籃子後,眸光又放回老掌櫃乾瘦的臉上,溫聲道:「這事還得瞞著老太爺,我想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老掌櫃笑答:「行。要瞞老太爺那可容易嘍,總比瞞秀爺簡單個八、九倍。」
哎呀呀!說曹操,曹操到。話才扯上,怎麼人就來了?
「秀爺,您回來啦!咱讓人給各位上茶。」
聽到老掌櫃揚聲招呼,禾良循聲望去,見自家大爺一身舒爽銀絲衫,領著三位打外地來的商家來到「太川行」會館前。瞧這時候,都過午了,該是談了一上午的事了,招待來訪的商家們在外頭酒樓用過午膳,現下才又帶人回來。
她剛跨出大門,游大爺則站在大門外的石階下。
他抬頭迎視她,眉目尋常般冷淡,嚴峻俊顏不見半分軟色。
「爺。」禾良垂頸斂眉,不著痕跡地退到一旁讓出走道。
銀屏見狀也趕緊抱著竹籃退退退,退到溫良可人、和順秀氣的主子身後,躲那個笑比不笑可怕的大魔。這兩年多來,她早學乖了,反正主子一個人時,她就緊黏主子不放,主子要被大魔纏上,她能退多遠是多遠,無情無義,絕不回頭。
這一方,大魔還沒開口,三位外地商家已相繼出聲道:「秀爺,這位是您……」
「我內人。」
「啊,原來是少夫人!好呀,秀爺,閣下實在福氣,少夫人生得高額圓顎,兩耳厚潤,一見即知是多福之相,能庇蔭夫家。」
「難怪『太川行』;近些年生意愈做愈大,貨源愈開愈多,各地貨棧也愈來愈旺。哈哈,咱瞧少夫人已有孕在身,游家商下一代主事真要有譜了,秀爺您好福氣,好啊!」
我游家下一代主事有沒有譜,干你屁事!
看啥看?我娘子生得溫美柔潤,只有本大爺能看,再盯著她直瞧,別怪大爺我戳你招子!
「秀爺,請各位老闆進會館內談事吧,都杵在大門前,倒像『太川行』招待不周了。」
輕柔的女生徐徐插進。
游研秀微乎其微一凜,有種被看穿的狼狽,雖不至於惱羞成怒的地步,但不太甘心還是有的地步,但不太甘心還是有的。於是,他嘴嘟了嘟,雙頰鼓了鼓,而掩在袖底、準備探出來戳人眼珠子的劍指終是一放。
他領人跨入會館。
經過禾良面前時,三位商家老闆有禮地朝她拱手、福福身,他游大爺卻拽得二五八萬,瞧也沒再瞧她,只平淡地問了句--
「上哪兒去?」
「回一趟『春栗米鋪』。」她垂眸細語,全然一副以夫為天的溫馴模樣。
「嗯。」他沒再多問,雙袖負於身後,走往裡頭正廳。
「銀屏,咱們走了。」待他們全進了會館,禾良這才走下石階。
「我沒走快,只是步伐大了些。」
「那您就走小步一點,別嚇銀屏嘛!人家個兒長不高,膽子也練不肥,不經嚇的,少夫人又不是不知……」
主僕倆沿著大街邊走邊說,邊說邊逛,一路往位在幾條街外的「春栗米鋪」走去。
不出半個時辰,穿著銀絲夏衫的俊酷大爺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擺平三商家的新合約,把人丟給老掌櫃招呼後,他徐步走出「太川行」會館,走啊走啊,突然一個閃身鑽進某條胡同,然後熟門熟路地往裡頭兜轉。
當他再度踏出大街時,「春栗米鋪」的老招牌亮在眼前,他偷偷笑,嘿嘿笑,無端端笑出一口白牙,突然間,他長身一閃、再閃、三閃,做賊似的,有大門不進,偏要偷偷摸摸從米鋪後門搶入……
守在米鋪鋪頭的是去年春才請的一名年輕夥計,性子樸實,肯學看做,禾良問了他一些鋪子裡的事,他答得有條不紊。
然後,她覷見銀屏臉紅紅,愛說愛笑的小姑娘竟成一隻悶葫蘆,她心裡好笑,多少是明白的--原來每次回米鋪,銀屏總搶著要跟,讓金繡留守,就為了見意中人一面。
心知肚明,她這當主子的乾脆好人做到底,遂要情竇初開的丫鬟也留在鋪前幫忙看店,她接過丫鬟手裡的竹籃,獨自一個進米鋪後頭,找爹去。
在她嫁入游家不久,承諾過要幫她顧著大爹的游巖秀當真找來一名廚藝不錯的柳大娘,負責顧大爹的三餐飲食,還請到城南「杏朝堂」的老大夫替顧大爹把脈看診,開了一貼強筋健骨補血氣的藥方子,這兩年半調養下來,再加上米鋪請了夥計幫忙,顧大爹真是輕鬆許多。
此時際,一抹嬌秀身影走過小天井。
初夏未時的日陽有些蜇人,但明亮得讓人心情大好,禾良撫著微突的肚子笑了笑,自懷上孩子後,她這莫名要笑的症狀就開始了。
她先把竹籃拿進自個兒未出閣前所住的廂房,這間房仍收拾得相當整潔,不只這房,她許久之前就留意到了,米鋪後的住處在她出嫁後,有一小陣子雜亂了些,後來柳大娘來了,又整理得乾乾淨淨,連被褥、塌墊都給熏過防蚊蟻淡香,小天井甚至還擺上好幾盤花。
真好。幸得能請到柳大娘幫忙。
將竹籃最底層的一碗小食端出來,她再次跨出廂房,繞過小天井走進窄窄廊道,爹的房門半敞,她端著小食跨進,軟墊繡鞋將步伐踩得幾無聲音,小廳裡無人,她自然而然走向內房……咦?有古怪聲音……像是……誰在呻吟?
她一怔,以為爹病了,才想撩開那幕垂地的灰藍布簾,卻從垂簾與門邊露出的縫隙中覷見內房的景象……
啊!
她沒叫出聲,有人貼近她後背,那人動作明快得不可思議,一掌捂她的嘴,另一掌則接住她險些砸落地的小食。
她怔怔回眸,望進丈夫漂亮帶笑的黑瞳裡,腦子還動不了,人已經被打橫抱起,不動聲響地帶開……
「你今天溜出來,為什麼沒告訴我?」
熟悉的聲音帶點熟悉的小火爆,再熟悉不過的氣息圍繞著她。
禾良還在發怔,怔怔揚睫,怔怔瞟了眼四周,她知道這是自個兒的廂房,發現自己正坐在丈夫腿上,被穩穩圈抱著,這是他大爺很喜歡的姿態,沒誰瞧見時,他總是摟人,然後拿那張俊臉亂蹭她,摩挲又鑽揉的……這些,她都知道,但依舊發怔。
「……告訴你,你又要跟,行裡好多事夠你忙了,你還要顧著我,怎麼成?」她嚅著唇,思緒成一直線,想到什麼答什麼。
「怎麼不成?是怎麼不成嘛?」大爺不爽了。
「就是不成……蠟燭兩頭燒,你要忙壞身子,累得生病,我會很心疼的……」吶聲道,發怔的人兒萬般誠實。
游大爺張嘴欲言,哪知喉頭突然堵得厲害,蜜膚泛開暖暖紅暈。
「那、那你還是要告訴我呀!」他像是暗爽不已又不好意思,嚷嚷著,臉又埋進她頸窩。「我真沒空,也能讓小范跟著你,再有,你出門也該坐坐馬車或轎子,你……你身子都這樣了,要中了暑氣,我、我……」我也會心疼、很心疼啊!混……混賬!他誰啊?他可是惡嘴了吐不出好話,人美心不美的秀爺啊!這種說了肉會發麻的話,九死都說不出口!「……我就把馬全殺了,把轎子全砸了,反正留著你也不用!」瞧,這調調兒才像他嘛!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蹭著她,她攬著他的頭,揉他的發,即使還沒回神,禾良仍下意識抬手揉撫他的後腦勺。
「『杏朝堂』的老大夫說了,我身子骨好,多走動走動,多練些體力,孩子臨盤時就會輕鬆些,所以今兒個出門才讓銀屏陪著,到會館轉了轉,休息好一會兒才又走來米鋪。秀指輕揉他厚潤的耳珠。倘若是到遠些的地方,我一定乘車坐轎,不會弄累自己的,秀爺別跟我生氣,好不?」
「唔……誰說我生氣?我又沒生氣!」否認到底。
他顴骨紅紅,嘟嘟囔囔耍賴,大掌滑到她的肚腹。
唉,說到懷孕這事,得知她有身孕的那一刻,他當下的感覺頗為詭譎,驚喜卻也驚慌,分不清是歡喜多些,抑或慌亂感多些。
她就要為游家開枝散葉,他們即將為人父母,她一定會是個最好的娘,而他……其實很慌,怕她肚裡胎兒折磨人,怕她承受生產之苦,怕她一旦有了孩子,就不理他……
所以私下時候,他纏她纏得比以前更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沒辦法。
掌心下是微突的圓弧,他記得老大夫提過,孕期一過五個月後,胎兒長得更快,屆時肚子像被吹仙氣,大得很快……她的肚子就要被撐得圓圓鼓鼓了,她雖然天生底子好,甚少病痛,但身骨畢竟偏嬌小,能不能順產依舊讓他慌在心裡。
「秀爺……」他攤放在肚子上的大手讓她輕輕一顫。
呼吸促了促,禾良掀啟唇瓣,微浮的神智在這刻回籠。
「秀爺啊……」思及何事似的,她眸子陡地瞠目圓。
他慢吞吞抬起頭,噘嘴偷親她嫩唇。「想到什麼了?」
「他們……我爹和柳大娘……剛才我看到他們……他們……」
「他們抱在一塊兒,親來親去,像你跟我這樣嗎?」邊說邊又偷親。唉,他的小娘子原就秀美,自懷上孩子後,「可怕」的事情就這樣來發生,竟美得讓他心臟怦怦跳,有時看他都看得拔不開眼,她的肌膚更嫩,胸脯更鼓圓,幾個私密可人的小地方敏感得不得了,才輕輕逗弄,她就受不住……她受不住,他哪裡受得住?所以說,他的獸性大發可不能全怪他啊!
禾良被吻得臉紅紅,聽到他輕鬆說道,心中登時明白。
「你、你原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他坦承道,摸摸她的臉。「柳大娘是無父無兒的寡婦,當初是見她針線功夫很好,廚藝也很不錯,才請她過來上工。她獨自一個過活,岳父大人與她日久生情,他們好在一塊兒,給彼此作伴不也很好?你擔心什麼?」
「我……我……」她突然流出眼淚,也笑出來,然後點點頭又搖搖頭。
「禾良?」他擔心地蹙眉。
「我沒事……只是方才嚇著,繃得太緊,現下忽然放輕鬆。」她吸吸鼻子,眼兒亮晶晶。「爹才五十多歲,柳大娘瞧起來四十出頭,跟爹很配的,他們彼此看對眼,在一起作伴,真好……真好……我真歡喜……秀爺該早些對我說呀!」
他咧嘴露出白牙。「我以為岳父大人會挑個好時機跟你透露,哪知道還沒說,就被你給撞見。」
她「唉……」地笑歎了聲。「爹有道拿手好菜叫做『米香蹄膀』,用的是精選過的『雪江米種』和嫩豬蹄膀,油而不膩,入口即化,而入了蹄膀脂香的『雪江米』更是一絕,好吃得不得了。老太爺下個月做八十大壽,壽宴的菜單雖都擬妥了,但我想親手做這道『米香蹄膀』給老太爺祝壽,所以才到會館取了提味用的上等乾貨,也買了嫩蹄膀,想請爹再仔細教我一次。」嫩臉上的紅暈遲遲不退。「……不過我想,今兒個爹是沒法兒教我了。」
游巖秀心頭暖熱,指腹揭掉她的淚珠,一下下撫觸她的頰。
她嫁進游家後,這已是第三次替老太爺辦壽宴。
以往老太爺做壽,都是府內管事德叔負責操辦,辦來辦去,了無新意,她接手後,就開始在德叔的協助下搞「小花樣」,知道老太爺愛聽大戲,前年還特地請來江南有名的戲班子,當家「九歲紅」技藝超絕,性情卻極是孤僻,也不知她如何與對方談上心,竟願意在演出結束後,來與老太爺烹茶聊戲。
去年壽宴除聽戲外,還安排一場火龍煙花會。
而今年老太爺八十大整壽,他瞧她忙得挺樂,似是半點也不覺累。
他怎會與她成親呢?
有時想起,他都覺得神奇,倘若他沒能遇見她,沒聞到那股米香,沒拾得她的小開心銅錢,沒能與她說上話……他該怎麼辦?他會跟誰在一塊兒?誰會待他好?有誰呢?
他定定望著她,某種說不出的慌懼刺入血肉裡,他神魂俱凜,隱隱發顫。
禾良不知他心中起伏,只是將那盤他替她搶救下來的小食拉近,然後捻起一顆沾滿糖霜的玩意兒湊近他嘴邊。
「這是我試做的甜食,把『雪江米』爆成米香花,再灑滿糖霜,本是要給爹嘗嘗的。」她略羞澀地咬唇抿笑。「爹沒空,秀爺肯幫我試試滋味嗎?」
這女人……他敢用項上這顆金貴人頭打賭,她其實早瞧出來,知道他生肖屬螞蟻,嗜甜,無甜不歡,無甜不暢快,但她從不戳破他的故作姿態,她還會為他做甜糕等等小食,然後用上許多理由「求」他把東西吃了。
誰會待他好?
有誰能如她這樣……顧著他?
他張嘴含進她遞來的糖霜米香,滿口甜滋味,他心繃繃的,漲滿太多意緒。她又餵他第二口、第三口,明眸彎彎含笑,像是極喜愛他,喜愛到會一輩子都這樣縱然他、疼他……
「好吃嗎?」她笑問。
他目光深炯,顴骨與鼻樑上的赭色更濃,那模樣想「吃人」似的。
「秀爺……」
他沒答話,也沒讓她說話。
他一臂環緊她,另一手撐著她頸後,隨即,他湊臉過去貼上她的臉容,把嘴裡的好滋味餵進她的小嘴裡。
他要她一直顧著他,就算往後孩子出世,他也照樣要這麼纏她、賴著她,當她眼裡最重要的那個,誰都搶不走他的位置……
游大爺知道自己許多時候相當的不可理喻。
這一次竟鬧到跟自個兒尚未出世的孩子爭寵,而且被這個問題深深困擾,擾得他一顆心七上八下,擾得他心生疑惑,猜想自己或許會變得跟娘親一樣,把親生骨肉擋得遠遠的,一見就心煩……
他這個「病」實在嚴重,哪有他這樣當爹的?
唔……不過話說回來,是說他都有那樣的娘,說不定他也天生冷情,無法將孩兒疼入心……
噢,不!不會的!他跟小娃娃一向處得來不是嗎?能同甘共苦,能稱兄道弟,他是天生孩子王啊!只要他孩子的香香軟軟娘會一直疼他疼入心、顧他顧到底,他就不慌不躁不發脾氣,永遠當好爹……
對!永遠當好爹!
想通了,有定論了,他大爺的心結稍稍得解,這幾日雖照樣板著臉在外行走,他心裡卻有春風拂過,夜裡上榻,將妻子摟在懷裡親親吻吻,少了陰陽怪氣的緊繃感,倒柔情似水得很。
「秀、秀爺,您今兒個真是……實在……回來得真早啊!有什麼事嗎?」剛由後院大灶房走出的德叔在葫蘆拱門前險些撞上自家大爺,向來沉穩的老臉突然一白,僵僵的嘴硬要扯出笑,笑得真不自然。
有詭怪!
游巖秀淡淡扯唇,不動聲色,不答反問:「怎麼?我沒事就不能早些回來嗎?」
「呃……不是不是,呃,我是說,您當然想回來就能回來,只是也是爺以往是晚膳前才忙完事,甚少見您日落前就返回,所以多問了一句。」德叔忙回復鎮定。「爺今天提早回來,那當真好,咱再去灶房吩咐一趟,讓他們手腳再麻利些,多準備兩道菜。」
「德叔,你嗓門扯得那麼響,是想說給誰聽,好讓人提防我嗎?」他懶懶問,瞥見拱門後有一抹小影晃過,慌張奔向後院,他認出那人,是跟在妻子身邊服侍的沒膽小婢,叫銀屏的那個。
他大爺立馬沉下臉。
不等德叔回話,他人已閃進拱門,往後院走。
德叔急了。「秀爺!秀爺啊!您要有想吃的東西,我立刻讓人準備,後院有雜又亂又熱烘烘的,您就別過去啊!」
「若我偏要過去呢?」他美目一瞇,「你不許嗎?」
「呃……」
「 再有,少夫人不是在後院灶房大忙嗎?我一進家門,府裡有家丁是這麼告訴我的。」游巖秀挑眉笑問。「別給我打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德叔見他笑,心抖了兩下,不自覺乾笑出來,兩眉卻垂成八字。「那個……秀爺,等等啊……」
游巖秀不理老管事,直接朝後院殺去,質樸輕薄的夏衫因他的大步伐而飄飄飛,很舒爽的模樣,可惜他內心不舒爽。
他的不安感是根深蒂固的,以為對自己談過,自問自答過,以為下了定論就安心,其實事情若牽扯上他的小娘子,他獨佔欲驚人,一切的平靜僅是表相。
表相而已。
「少夫人,大魔回來啦……呃,是大爺回來了,正朝這兒走來!」
他聽到銀屏慌慌張張驚喊,臉色更臭,笑得更覺,不禁加快腳步跟上。
幾名家僕見到他,再沒誰敢擋。
他經過灶房前,來到後院,然後……就見妻子站在儲糧倉庫前,然後……她的柔荑被一雙大手緊緊包握,再然後……握她小手的男人正垂首凝望她,那神態彷彿含情脈脈、情生意動、情不自禁、情意綿綿、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他怎是無恨?
他恨得很啊啊啊啊啊……
「混賬!」
禾良是他的!
他的!
他一個人的!
誰也碰不得!
誰碰了她,都該死!
「穆容華,你他娘的該死!」
極致俊美的臉龐瞬間變臉,飛眉瞠目,青筋暴現,他咬牙切齒高聲罵。
下一瞬,他氣聚腦門,如發狂野牛般以頭頂撞過去!
Beatrice.H 2009-11-16 01:53
第八章
再過三日就是老太爺的八十大壽。
禾良一早來到灶房,親手淘米、清洗蹄膀,想按爹前些天教她的方式,再試做一次「米香蹄膀」。這是老太爺祝壽的小小心意,「雪江米」要蒸得顆顆晶瑩,蹄膀要燉到軟嫩、入口即化、烹小鮮如治大國呢,每個步驟都得留心。
在灶房工作的下人好幾個聞香全圍將過來,一向溫婉和氣的當家主母沒趕人,倒是掌勺的大廚子看不過去,把賴在大灶邊等試吃的一群人全趕回去做事。
禾良忙碌著,一張臉被熱氣烘得白裡透紅,她細心守著火候,正坐下來喝著銀屏遞上的涼茶解渴時,德叔匆匆忙忙走來,說是「廣豐號」的穆家大少登門拜訪,就為見她。
她雖感疑惑,仍請廚子暫時替她看顧火候,整理了一下儀容才要走往前廳,哪知穆容華似急得無法再等,竟直接請府內小婢領他前來。
事情非同小可。
肯定出什麼事了,要不,向來斯文有禮的他不會如此急切。
聽了對方來訪的目的,禾良小臉也凝重了,二話不說便順遂他的請求,將他所需要的東西取出奉上。
只是禾良沒料到會覷見他眼眶泛紅。
「我很……謝謝你。」穆容華深深呼息,激動的心緒仍無法控制,他大手忽地包住她一雙秀荑,緊緊抓著,彷彿要把滿腔感激藉由雙掌傳遞過去。
「穆大哥,沒什麼的,你別放在心上。我明兒個再到府上探望,你快把東西拿回去,別讓穆夫人等著。」她也知被丈夫以外的男人如此握緊小手,實在不合宜,但眼下狀況讓她無法掙扎,亦不忍掙扎,也就任由對方包握了。
然後,她聽到銀屏的喳呼,聽到姑娘跌跌撞撞跑來的聲音。
然後,她也聽到丈夫的腳步聲,迅捷篤實,一步步往這邊來。
她內心苦笑,想著,等會兒她家的爺見到穆大哥,肯定不給好臉色看,那張桃紅薄唇肯定要連珠炮般吐出刁難人家、挖苦人家,而她得費些唇舌解釋了。
「混賬!穆容華,你他娘的該死!」
咒聲驚爆。狠勁盡現。
一頭發狂的「蠻牛」衝了過來!
禾良全沒料及,游大爺會衝動如斯。
在外人面前,他總是自製內斂,即便再如何惱怒,也是冷著臉、勾著唇,嘴角笑笑再笑笑,「凶殘」的報復手段掩在冷峻表相之下,哪會這麼野蠻火爆,怒恨外顯,連句話也不問,一來就動手!
砰!磅!
一陣疾風撲面,她下意識閉起雙眸,碰撞聲爆開。
「少夫人,危險啊!」銀屏靠得很近,像挨著她在尖叫。
心臟被很掐一把似的,她急喘,倏地掙開眼睛,眼前景象讓她瞬間白了臉。
發火的游大爺把上門的無辜訪客一頭撞倒,那衝撞力道十足,把糧倉的板牆都給撞裂,他壓著穆容華,揚臂就是一拳,穆容華吃了他兩拳後開始抵擋反擊。
游巖秀猛地被推開,躺在地上的穆大少還不及爬起,他揮拳又要欺上。
「你幹什麼?」禾良擠過擋在她身前的銀屏,拿自個兒去擋丈夫的拳頭。
「少夫人啊……」銀屏嚇得軟腳,抱頭尖喊,險些昏厥。
此時,聽聞聲響的府內下人全跑來了,連德叔也在,但沒人敢動,全變成石頭像似的,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驚人的對峙。
游巖秀的拳頭沒有落下,他及時收住了。
那抹嬌小身影忽地闖進他發洩怒火的範圍,臉容蒼白地挺立在他面前,她黑幽幽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視他,眉眸間慣有的溫暖神情不知藏哪兒去。他惱恨地瞪住她,左胸激越的跳動幾要撞破胸骨。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無法如她那樣問得沉靜,他衝著她低吼。「本大爺揍人,你擋什麼擋?你、你……你擋什麼擋?懷著孩子還這麼莽撞,你到底擋什麼擋?」混賬!該死!他差點打到她啊!
「我莽撞?那秀爺就不莽撞嗎?」她唇瓣都白了,胸脯起伏明顯,顯然也被嚇著,但依然倔強地站在那兒,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你說『世仇』,是從哪一世結下的仇?」她還試圖跟他講理。
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堵到,他漲紅臉,拳頭當空一揮。「就從我這世開始結的仇,不行嗎?等會兒我就取筆墨把這事記到家譜裡,教游家後代都給大爺我記住,咱們跟姓穆的有仇!」
禾良抿唇不語,柔潤的下巴因抿緊的嘴而微微顫抖,眸光仍黑幽幽的。
她不說話,游巖秀可急了,才想再叫囂幾句,被揍得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的穆容華終於擺脫昏眩,站直身,就站在禾良身後,他們兩人從同一角度看他,那感覺相當惡劣,彷彿該死的穆大少和她才是同一國,而他被敵視著,他是他們的敵人。
「你過來。」他壓下莫明的恐慌,硬聲命令。
要是在以往,禾良總顧及他的面子,尤其在旁人面前,她更是顧他、護他、凡事聽他,把他寵成大老爺,他要她過去,她一定遵從,但是今日……
「你過來!」他再道,兩眉翻飛了。
聽到身後有動靜,禾良轉頭瞅了一眼,一見到穆容華那張俊臉的淒慘樣,哪還有心情去管游大爺的命令。
過意不去啊!
真的、真的好過意不去!
她心頭一擰,眼淚差點掉出來,隨即掏出帕子幫穆容華止血。
她持帕子的手才貼近對方冒血的嘴角,忽地聽到丈夫一聲吼,下一刻,她整個人被攔腰抱起,落入一副急遽鼓伏的男性胸懷裡。
「滾!」狠瞪「世仇」,游巖秀表情嚴厲,若非懷裡人突然攀緊他臂膀,他才沒這麼容易就善罷干休。
丟下話,他抱著搶到手的人兒轉頭就走。
一路回到「淵霞院」,游巖秀將前廳的門題上,將內房的門也踢上,把依舊不出聲的妻子抱上床榻,他把兩人的鞋都脫了,放下床帷,小小空間裡氣氛凝重,他不讓她閃躲,逼她不得不面對他。
「看著我。」他盤坐擋在那兒,要下榻必須通過他。
禾良一手撫貼肚子,呼息緩長,揚睫看向那張氣憤俊臉。
「跟我說話。」大爺繼續命令。
「……說什麼?」她宛若歎息。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不要她沉默不語,那會教他心慌意亂,彷彿……好像……她哀莫大於心死,已不願理他。
她咬咬尚未回復血色的唇,應他要求,出聲問:「秀爺不分青紅皂白,出手就傷人,怎能這樣?」
他額角穴位跳動如豆。
「這裡是游府,不是姓穆的地盤,他闖進來已經不對,他還跟你說話,站得那麼近,還……還握你的手握得緊緊的,一雙眼賊裡賊氣,死盯著你看,本大爺不打他,難不成還誇他嗎?!」揍了人,他的手也會痛,她不來關心他的手,卻只關心人家的傷!可惡!
「穆大哥登門來訪,是我讓德叔請進來的,他光明正大,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他光明正大?他光明正大?!」面龐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氣得連連變臉,他倒笑了,邊點頭邊笑。「好啊,我倒要聽聽,你口中的穆大哥究竟有多光明正大,竟然趁我不在才登門造訪,硬抓著你不放!」
禾良拚命要自己別動怒,別跟著他一塊兒發脾氣。
她的這位爺不鬧即罷,一旦性子被挑起,鬧起來要沒完沒了。所以,她總得多讓讓他,她讓得很習慣了,再讓他這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待她仔細跟他說過,他會聽的,一定會的……
「他來找我,是為了討『雪江米』。」她直視他竄小火的杏目。「他說他娘親昏昏沉沉病了好幾日,前些天才見轉醒,但胃口一直不好,好來穆家廚子用『春栗米鋪』送去的『雪江米』熬了碗素清粥,穆夫人把粥全喝完了,還吃下不少配菜。」
「他要討米,盡可以到街上討!」
禾良搖頭急道:「你也知道,這城內只『春栗米鋪』才有進『雪江米』,穆大哥早去過米鋪了,爹告訴他,今年的『雪江米』能進多少,還每個準兒,而去年進的貨賣得僅剩唯一一袋,已被我拿走。」
一聽,游巖秀登時想起。「你要做『米香蹄膀』,自然需要那袋米。」等等……等等!他該是忽略了什麼……糧倉板門大大開敞、姓穆的既激切又感動的表情、那混賬緊握她雙手不放……兩眉壓低,雙目瞇了瞇,他聲音沙嗄,慢吞吞道:「告訴我,你沒把那袋米給他。」
「我給了。」禾良一臉平靜。
他像被重捶一拳,五官略皺。「你只是見他可憐,賞了他一些。」
「我全給了。」她坦然看他,專注看他,吐出的氣息越來越溫熱。「穆夫人重病初醒,能多進食是好事,她想喝『雪江米』熬煮的粥,我當然全給了。」
「那你拿什麼做老太爺的『米香蹄膀』?」語氣陰森森的。
「『春栗米鋪』有好幾種米可拿來替代,我明兒個回米鋪一趟,爹能幫我選。」
替代?替代?!
他目中小火陡地竄高,火大了。「我不要替代的玩意兒!我就要最好的,我要老太爺在壽宴上吃到最好的!」
她用力持平噪音。「我也想老太爺吃到最好的,我……」
「不,你不想。」他恨恨阻斷她的話。
想到她被握了手也不懂掙扎,姓穆的一開口,她乖乖就把東西奉上,他要她過來,別跟姓穆的站在一塊兒,她不理,卻心疼起人家,還拿帕子要替對方拭血……越想,他心頭越糾結,腦子越沉重,惱恨得無法控制。
「你偏心!」他不講理地指責。「你為什麼顧著別人,不顧我?為什麼心向著別人,不顧我?」
「……什麼?」禾良明顯一怔。
他、他說了什麼?
她聽他低咆,看他緊握雙拳,心臟被某種無形力量掐住。
她心在痛,為著某個很詭異的職責,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瞬間失去思考的能力,腦袋瓜依舊黏在她頸子上,但沒辦法動,昏沉沉的重量猛地往下壓,壓得她只能憑本能呼息。
「你說……我偏心……」她陷進迷境般低喃。
「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他還嚷,大手卻一把包握她的手,既搓又揉的,急要把別的男人留在她手上的感覺揉弄掉似的。「你就是偏心!」
「偏心……」她順著他的話又喃,有些恍惚。「……我心向著別人?」
「剛才在後院,我喊你,你不理我,你去理你的穆大哥,卻不來理我。你這樣做,我……我不痛快!我很不痛快,你知道嗎?大爺我不痛快!」痛得像被佈滿倒鉤刺的鞭子狠掃一記打得心臟快裂開,皮開肉綻,既恨又痛,難受得直想去傷害誰。
禾良定定望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如此熟悉,如此佔滿她的心。
他的眼窩深深的、眼眶紅紅的、湛動的漂亮眼珠裹著可疑的水氣,氣惱的、不甘的、心痛的種種情緒匯成底蘊,他痛,她也痛,分不清誰對誰錯,鬧不明白誰的痛比較多……
怎會鬧成這樣呢?
兩人竟為小小一袋米弄得不愉快,想想其實好可笑,不就一袋米罷了,怎會鬧到這等田地?很好笑啊,但,她笑不出來。
被嚴重誤會,卻不知如何解釋,能怎麼跟他說呢?
倘若這兩年半的日子,如此親密地朝夕相處,如此深入彼此的生命力,而她都無法讓他明白,她這心裡除他以外,不能再有誰,如果連這樣他都不能懂,她還能怎麼跟他說?
他杏目微紅,氣怒難平,像氣得要流淚。她看得心很痛、很痛啊……
「你……你哭什麼哭?懷著孩子還掉眼淚,很傷眼的,你不要哭!」
結果是她哭了嗎……連哭也不允嗎?她突然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聲,邊笑邊哭,淚水嘩啦啦地流,浸濕她一張白慘慘的雪臉。
「禾良!」游巖秀緊聲喚,摟住她往後軟倒的身子,眉宇間刷過慌急之色。
「……好悶……」她細緻眉心不禁擰起,出氣多,入氣少,像吸不到空氣,額面滲出冷汗。
聞言,游巖秀恍然一悟。
他連忙拖著她的背輕放在榻上,跟著七手八腳把兩邊的垂帷束起。
這初夏時節本就熱了些,他還發蠻低把她困在床帷內,審得她頭昏目眩,他也跟著白了臉。
帷簾一開,再加上有徐風吹入敞窗,禾良感覺那墜入泥沼般的沈窒緩了緩,只是方寸間的鬱結猶在,悶悶堵著心、堵著喉。
有誰絞了一條冷巾過來,略笨拙地替她擦拭額面,然後還顫著指解開她領上的小暗扣,試圖讓她舒適些。
何必待她好呢?
他這麼說她,說她心向著別人,既是如此,何必待她好?
她合睫,眼淚不由自主地一直滲出來。自懂事後,她從不曾這麼哭過,甚至,她不曉得自個兒在哭。有可能懷著身孕,心緒原就浮躁些,也有可能那份委屈來得太急,她一時間無法處理,所以乾脆合睫,什麼都不想……暫時的,什麼都不想……
「禾良,不要哭。」
那聲音有著懊惱,融著焦躁,不知怎地,她心被扯緊,更痛,也讓她固執地不願張眼。
禾良……禾良……
那聲音一直盤旋在耳,欲說些什麼,她聽不清了。
她只覺得累,好累,好乏,想睡……
那一日,禾良玉臉慘白猛掉淚,最後雖昏昏沉沉睡去,仍嚇得游大爺快馬加鞭奔向城南「杏朝堂」,強盜上門似地親手把老大夫逮了來。
老大夫號過脈,說是母體無礙,胎位亦正,僅是操勞了些,怕有病落心頭,於是先開下一貼寧神安胎藥,發發汗,好好睡上幾覺,人也就精神了。
禾良喝過藥後,真睡沉了,一夜無夢,直至隔日午時才醒。
她醒後,一切一如往常。
她這個當家主母不得閒,仍是做該做的活兒,管該管的事兒,老太爺的八十大壽在即,她忙得不可開交,誰勸也沒用。
至於那道「米香蹄膀」,她回「春栗米鋪」重新挑米種,雖不及「雪江米」軟嫩具濃香,也是足教人再三垂涎的一道佳餚,何況還有她的真誠心意融入其中,老太爺做大壽的當天,吃得可歡喜開心。
一切像是無事,唯一深感有事的,就游大爺一個。
從那天起,禾良沒再和他說話,像是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這宅子裡發生的事,沒一件能從老太爺眼皮底下溜過,他老人家也知兩隻小的出了點事,有些狀況了,但在他八十大壽的宴席上,他仍是樂呵呵地玩他自個兒的,吃那些好吃的。小夫妻之間的來來去去,方方圓圓,他暗暗看好戲,就看在外頭一向耀武揚威的大巖子怎麼個淒慘落魄……是說,也該有誰治治這渾小子嘍,他家的孫媳婦兒真行、真好、真妙、真高招,特地在他八十壽演這麼一出,真是乖孩子!
辦妥老太爺的壽宴,當晚,禾良讓兩丫鬟服侍著,早早上榻睡下。
她面向榻內側躺,手撫著隆起的肚腹,瞅著自個兒映在內牆上的孤單淡影,不知怎地,一抹說不出的酸楚整個席捲上心。
思緒浮沉,她想得太多,卻沒能抓住任何一條思絡,於是神魂幽幽漫漫,她似睡非睡,模糊間,聽到銀屏和金繡在床帷外與誰說話。
「……少夫人上榻睡了……呃,沒說不舒服,就是累了……」
「有……有喝了一小碗鮮魚粥,要盛第二碗,她便喝不下了……」
兩丫鬟唯唯諾諾的,快哭似的,但鼻音雖濃,最後仍鼓勇道--
「秀爺……這兩、三晚您都睡在院內書房,今晚……怎麼跑來了?您別為難少夫人,她真是累了,都、都睡沉了,您就別……別……」
「……別再尋她出氣……秀爺要想罵人,就、就罵咱們倆好了。」頓了頓,聽得見吞嚥口水的聲音,很從容就義又說:「但要走遠些再罵,別在這兒罵。」
「出去。」男人低沉命令,聲音不大,但威力十足。
側躺在床帷內的人兒微乎其微一震。
把兩個紅著眼眶、被他瞪得眼淚欲掉不敢掉的丫鬟趕出去後,游巖秀這把心頭火仍舊「噗噗噗」地騰燒。
她們把他說得像是只會欺凌女人、惹女人傷心淚流的混蛋!唔……好吧,他確實有不對的地方。
他本性原就不可理喻、蠻不講理,尤其對上自個兒的小娘子,她不理他,他昏頭轉向,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
是說,她對他也太狠,他那天盛怒中,說了幾句混賬話,她不痛快了,可以罵他、咬他、踢他、捶他,就是別不理他呀!
她拿這招對付他,他還能活命嗎?
哀哀怨怨地歎氣,他撩開帷幕,輕手輕腳坐上榻沿,原以為妻子已經睡熟,卻見她擱在腰腹上的纖指動了動,憐弱背脊亦似有若無地顫了顫。
她醒著,明明聽見他了,偏不回眸嗎?
「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寧願裝睡,也不肯跟我說話,是嗎?」他坐進些,大掌撫上她的肩頭,感覺她忽地緊繃起來。
他心也跟著緊繃,手慢吞吞挪移,改而覆住她的手。
她小手沒有如以往那樣反握他,而是輕顫著,指尖甚至微透冰涼。
她這是在惱他?還是……怕他?
胸中一郁,他放開她,收回手臂,側躺的人兒沒回眸瞧他一眼,要不,準能覷見他眉宇間滿佈的落寞和懊惱。
「禾良,跟我說話。」心中很慌,但他只會命令。
要說什麼呢?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禾良想,若她那樣問,他必定那樣答,可她說的話,他不愛聽的。
她也歎氣,淚水溢出,流過鼻樑再流入另一眼裡,然後兩眼的淚混在一塊兒,墜落在枕上。唉,她怎麼變愛哭了?越來越愛哭,這不像她呵……
深吸口氣,她掀了兩次唇才出聲。
「秀爺動手傷人就是不對。」
聽見妻子輕輕啞啞的聲音,游巖秀一時間還鬧不清楚她說些什麼,只知她終於開口了,他雙目一爍,兩耳發熱,然後……慢了半著才聽明白她的話。
大爺俊臉陡沉,目底變黯。
「你非要我認錯不可嗎?」他硬聲硬氣。「我沒錯。要是相同情狀再一次擺在眼前,我照樣會撲過去,照樣壓著對方狠揍,絕不留情!」
他聽到她歎息,然後沉默了,彷彿她已無話可說。
她不肯說話,他心頭又痛,肚子狠挨一拳似的。
哎呀,鐵青著臉,他瞇眼怒瞪她的背,很想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很想野蠻地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看他、聽他、理他;很想對她大吼大叫,要她也對他大叫大吼;很想重重吻她的唇,把臉親匿地埋進她頸窩和胸口,讓她因他的熱火而渾身發燙;很想……很想……
但,他聽到她在輕輕吸鼻。
那強忍淚水的聲音教他恨起自己。
可惡、可惡、可惡!
他兩手握成拳頭,握得死緊,張口欲言,卻怕說出來的話非但安慰不了她,還要更惹人傷心。
混賬!該死!可惡!
他內心爆出一連串精彩絕倫的詛咒,瞪著她輕顫的身背好半響後,他終於頭一甩,起身離開內房。
他一離開,床帷內的人兒卻哭得更厲害了。
淚珠一顆顆掉,禾良的臉濕漉漉的,青絲沾上淚,枕面也弄濕一片,她哭著、哭著、哭得睡著了……
Beatrice.H 2009-11-16 01:54
第九章
「我想來想去,終於想通了。」
俊美男子近來飽受「兩地相思」之苦--妻子睡寢房,他睡書房。
造成這悲慘局面的罪魁禍首,經過他徹夜未眠再三深思,終於水落石出。
「你確定?」
在外漂泊慣了的年輕漢子,因老太爺八十大壽特地趕回永寧,而壽宴已過, 再過兩天他又要走了,今日無事,索性就陪陪暴躁到快將滿屋子藏書一把火焚 掉的長兄喝酒說話。
「是。」俊美長兄醉眼蒙,美色無邊,但他人美心不美,他也沒醉,借酒澆 愁愁更愁這道理他很懂,所以他不會把自己灌醉。他心裡不痛快,他要報復, 有仇不報非大爺,他要讓得罪他的那個人,心裡比他更不痛快一百倍、一千倍 、一萬倍……
「想通了,然後呢?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年輕漢子兩臂盤胸,挑眉問。
「不好。」他露出嗜血的冷笑,漂亮杏目在此時透出奸險神氣。「不止一點 顏色,我要給他很多、很多顏色,多到可以讓他開染坊。」
不妙!他笑了……年輕漢子皺起眉峰。眼尾餘光不動聲色地瞄了下門外。
「想逃?哼哼哼……」俊美男冷冷哼笑,一句話戳破他的打算。「我獨立支 撐這麼龐大的家業,把你該擔的那份也一併但其,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 朋引友,聚眾成勢,而我卻要努力養家活口,忙得不可開交,成天累的跟狗有 的比,現下我被欺負了,你競想一走了之?」
「呃……沒有沒有……」偷偷抬起的臀只好又貼回椅面。
「沒有最好。一句話,是不是兄弟?」勾唇笑問,笑得好令人毛骨悚然。
「……當然。」這還能說不是嗎?
俊美大爺點點頭。「既是兄弟,這事你就給我擔下來。」
「喂!怎、怎麼擔呀?」好驚恐!
「該怎麼擔就這麼擔!總之,把你外頭的人馬全給我帶上,把他的貨全給我 扣了,有多少扣多少,我要他誤了貨期再誤船期,弄臭他『廣豐號』商譽,要 他賠大把銀子,賠得傾家蕩產,賠得連條褲子都買不起!」
這麼不入流啊!「……這位大哥,這樣不太好吧?要是被嫂子知道,她肯定 氣得不理你!」
「哪裡不太好?怎麼不太好?有什麼不太好?說啊!你給我說啊!反正她現 在就已經不理我了!她都不肯理我了,我還顧及個屁!我他娘的顧忌給誰看啊 我!」極度哀怨加上無端惱火,仰首狠灌一大口酒,灌得太猛,把前襟全給濡 濕。
「說的也是啦……」糟!不好,說錯話了!「呃……不是啦,那個……我是 說,如果嫂子氣到跑來質問,衝著你開罵,那可不好。」
「那才好,她要肯問我、罵我,我就讓她問、任她罵。」也不知是否在賭氣 ,他俊頰嘟起來,八成被酒氣醺然,他臉紅紅,眼紅紅。
真頭痛!好無力!他家嫂子的殺傷力未免太大……年輕漢子暗暗歎氣,即便 如此,還是要展現一下兄弟情義,相挺到底。
「好,這位大哥,此事就交給小弟我安排,小弟替大哥您出氣!」他說的豪 氣干雲,內心卻想,反正他是受人「逼迫」、「要脅」、「教唆」,出事了就 由大哥扛,他這個當小弟的向來狡兔三窟,往哪裡溜都行啊!
「廣豐號」十天內出的貨,有藥材、棉絲、糧油食糖、高價飾物、筆墨紙硯 ,還有活生生的牲口,無論走陸路或河路,全部出事。
唯一稍感安慰的是,那些明搶暗奪的賊寇只動貨不動人,「廣豐號」隨隊的 夥計們除幾個曾意圖反抗而在過程中受了小傷,其餘的多平安無事。
聽遇事的夥計們說,那批人馬交談多用暗喻和手勢,行動驚人迅捷。
究竟是誰跟「廣豐號」過不去?
干正經生意的遇上干沒本錢買賣的,還北連莊胡搶,這鋪天蓋地的,要不是 曾得罪誰,不會遭此大難,而這種江湖事想要查清,怕是官府方面也施不上力 。
今夜十五月圓,「淵霞院」裡的曇花開的頗好。
夜來香氣,幽幽旋蕩,走在迴廊上便能聞見。
禾良遣走兩名貼身婢子和一名被叫來取乾淨衣物的小廝,她親自抱著那疊干 淨的男子衣物走過花香淡淡的小園前,懸在天邊的圓月一直跟隨她,跟到「淵 霞院」內的大書房前。
聽見裡邊傳出水聲,她靜靜呼吸吐納,緩下略急的心跳後,這才推門跨入。
水聲是從一幕臨時擺開的山水屏風後面傳出的。
「管你是哪個誰,東西放下就給我出去,睡你的、吃你的去,本大爺有手有腳,會自個兒穿衣!」屏風後的大爺粗聲粗氣道。
她咬咬唇,放下一疊衣物,心想,他哪裡是自個兒穿衣了?
自嫁他為妻,「淵霞院」內有丫鬟服侍她,他這位大爺則由她貼身服侍,每 日常是幫他梳頭穿衣、修正面容,晚上幫他寬衣解發,甚至為他端水洗腳。
她喜歡為他做那些事,喜歡照顧他,喜歡他坦率地在她面前顯露真性情,她 心裡早已有他,一直佔據著,全都是他。
腦中晃過當日他那聲關於「偏心」的職責,玉容不禁黯了黯,喉頭又緊。
她重振精神,腳步寧謐地走向那幕山水屏風。
屏風後有美人沐浴。
丈夫背對她,坐在大大澡盆裡,他真的是很美、很美的人兒啊,寬肩勁臂, 身形勻稱修長,裸露出來的肌理一條條、一縷縷,隨著他的動作而動作,精瘦 有力,全屬於男性的健美。
只不過……他此時的動作不太優美。
「他娘的,忘記拿長柄刷子了!」游大爺背癢癢,自個兒抓不到、洗不痛快 ,兩臂彎到身後亂搓亂揉,一頭沾了誰、烏亮亮的發黏在頸上、背上,纏得他 很煩。
「誰?混……」突地感覺到身後有人,他凶霸霸地回首。
在熒熒燭光中見到來人,他頓時失語。
那女子輕衣薄羅、亭亭立在那兒,小手仍習慣性地護著微鼓的肚腹,臉上有 抹好淡淡的柔笑,凝注著他。
禾良走過去,捲起袖子拿起掛在在澡盆間的長巾,道:「轉過去。」
游巖秀仍定定望著,杏眼眨也不眨,他一直看,怕她突然會消失似的,好半 晌才抿抿薄唇,默默地轉過身。
她幫他擦背,他一向喜歡力道重些,她抓著濕巾子用力搓,在他美背上搓出 了紅痕。她微微苦笑,不知者算不算「凌虐」他,讓她最近心裡好過些?
游巖秀伏在澡盆邊,左胸咚咚跳直打鼓,眼珠子左右溜來溜去。
噢,禾良禾良,他家的小娘子肯搭理他了,還專程來幫他擦背……想著,他鼻頭竟然酸 熱酸癢,一股熱氣衝上雙目,受寵若驚到想哭。
「你哪盅雞湯怎麼沒喝完?」假咳了聲,他忽地問,背上的紅痕像也移到兩 頰。
搓他雙肩和美背的手勁略頓。「雞湯……有些油膩,再有,喝下一大半後也 都飽了,喝不下。」心中一暖。她真的他天天「逼問」銀屏和金秀,她每天吃 些什麼?吃下多少?胃口如何?有沒有特別偏愛的口味?他全然掌握,並吩咐 廚子按她的喜好調整。
她想,他定也曉得她今早上「廣豐號」穆家拜訪。
他沒大動肝火,只是今晚陪老太爺一塊兒用膳時,他覷她的目光頗含怨恨。
這位孩子氣的大爺,她放不下、狠不下心,該怎麼辦才好……
「禾良,你今天……」
「把背靠過來,頭髮也得梳洗。」她輕語,像是與他之間不曾鬧些什麼。
游巖秀乖乖聽話,任妻子如以往那樣為他打理一切,搓了背,洗了頭,擦身擦臉,最後幫他取來長巾裹住濕漉漉的身軀,讓他起身。
一刻鐘後,他套著舒爽長衫坐在椅上,黑髮微濕,妻子又取來另一條乾淨巾子想替他拭發,他長臂微一施力,將她攬來落坐在自己腿上。
見她朱唇掀動,他低頭就吻,舌探進她輕啟的芳口裡,有些蠻氣,卻很甜蜜。
老天,他覺得快「渴」死了!
他怎麼能忍這麼久?實在太不可思議!
禾良被纏得沒法擺脫,也不是真想擺脫,就由著他吻,芊芊回應。
他身體發燙,俊龐漫紅,不知道剛才發哪門子愣,幹麼聽話地讓她幫他穿衣。穿什麼衣?根本多此一舉嘛!
一雙涼涼小手捧著他的臉,她的頭微退,他歎口氣,掀睫睜眼。
此時的她雖被吻得嫩春泛光,臉膚如桃,但那雙水眸覆著淡霧,無比專注地凝視他,明擺著有話欲說、有事要問。
「有話就說吧。」強迫自己抬頭,他再次歎氣。
禾良呼吸不穩,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
細細喘息,她悠然輕嗓在一室螢光中盪開。
「我今早去了穆府一趟,探望養病中的穆夫人。」不等他提,她先說開。「陪穆夫人說了會兒話後,和穆大哥私下也說了會兒話。」
這一次,游大爺臉色雖不好看,五官也繃繃的,但忍耐得很。
禾良薇薇笑,秀氣眉眸間,不知為何有些憂傷。
「秀爺,你總要我跟你說話,要我有話就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即便說的話、問的事會惹你不痛快,你也要聽,是嗎?」
「是。」他目光深黝黝。
她蚌首略頷。
「秀爺,以往我問你事,你從未騙我、欺我,我很喜歡這樣的秀爺,好喜歡的……」唇角仍抹著淡笑。
「對我,你執意很真,在我面前,你從來是想罵誰就罵誰,想怒誰就怒誰,想笑就笑,想耍賴就耍賴,坦坦然的,毫不隱藏……我心裡好歡喜,很喜歡你。」略頓,她眸光如泓,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張也染上憂傷的英俊面容,又道:「廣豐號連日出事,這消息已在永寧傳開,我想……秀爺必然早有耳聞。我今日聽穆大哥說了一些事,他心裡有懷疑,我心裡亦有懷疑,我想問你……」
游巖秀拉開兩張臉的距離,讓自己能看清她的神情。
他沉靜等著,屏息到胸口泛疼。等著。
然後,她幽幽問:「廣豐號那些事,是秀爺在幕後指使的,是嗎?」
你從未騙我、欺我……
對我,你一直很真……
坦坦然的,毫不隱藏……
我心裡好喜歡,很喜歡你……
我很喜歡這樣的秀爺……
他不欺她、瞞她,既是他做的,她問,他就答。「是。就是我幹的。」
臂彎裡的身子驀然一顫,他心魂亦跟著暗顫,不由得將她摟得更牢些,大手貼在她肚上,像她肚子裡的小娃娃也包住,少誰都不許。
「秀爺這樣做……」她臉色略白,費了番力氣才想到欲說什麼。「廣豐號那邊要是一個沒處理好,大樹連根的,很可能這幾十年的家業要一夕全跨……」
「生意場上便是如此,端看慕容華如何度過這關。」雖被揭了底,他表情平淡,像全然與他無關。
「生意場上不該如此。」她也不怒,睜著眸,定定凝望他。「老太爺肯定不是這樣教你的。秀爺是挾怨報復,損己害人,你……這事要傳出去,咱們「太川行」的商譽必然跟著受損。一事牽連一事,牽一髮動全身,秀爺若被官府盯上,誰還跟咱們做生意?你要毀了老太爺的心血、毀了你自個兒的心血嗎?」道完,兩行淚靜謐謐滑落,她仍睜圓眼,眨也不眨。
「不會被盯上。『廣豐號』的事我干打包票,在這麼查,『太川行』仍是乾乾淨淨。」他語氣略繃,抓起衣袖幫她拭淚。
聞言,禾良突然哭出聲,一下子淚如泉湧。
重點根本不是他保證的那個啊!
「不要這樣哭!你、你不要哭!」游大爺心痛焦急,手忙腳亂地擦她的臉。
「我不要你做這種事,我不喜歡……不喜歡啊……」淚眼汪汪地輕嚷。
「禾良……」
她深呼吸,好勉強才穩住情緒,破碎道:「……可是我的喜歡不喜歡又算什麼?如何能影響你?如何左右你的決定?秀爺我行我素慣了,想弄到手的東西,誰也擋不了,想做的事,任誰也無法阻止。『廣豐號』這次惹你發大火,說來說去,起因在我,都是因為我……」
又要哭了,後頭緊縮,她再次將翻騰的感情壓下,看進他的深目。
「在秀爺心裡,我其實跟一件你收藏的物件差不多,你不讓誰覬覦,想獨佔著,至於我的感覺,對你而言並不重要,你只圖痛快,哪管別人心裡想法。」
「你在說什麼規劃?!」他震驚瞠目,五官凌俊。
禾良不讓他說,捧他面頰的涼涼小手按他的唇上。「你聽我說完,就這一次,讓我說完。」
他兩眉糾起,眉峰成巒,暗金再次出現在他瞳底。
他終是按捺下來,禾良卻緩緩笑了,溫柔眸光細細梭巡在他五官間。
「在我眼裡,秀爺可是天上的一輪明月呢,溫潤皎潔,這般好看,能和你做夫妻,對我來說就像做夢一樣……雖然,當初秀爺來『春栗米鋪』提親,多少是被老太爺和八大媒婆逼急了……」發現他嚅唇預言,她按得緊些,對他笑笑搖頭。
「你記得嗎?那時我問你提前的原因,秀爺對我說,你不想娶其他姑娘,就是不想。我聽了暗暗歡喜,覺得自己引起你注意,讓你看入眼了,你不想娶別的姑娘,卻願意與我成親我……我驚喜也迷惑著,不敢相信。」
淚凝在頰面,她吸吸鼻子,決定把話說完。
柔聲繼而又道:「後來是老太爺請我過府喝茶……那次拜見老太爺,我其實嚇得一顆心怦怦跳,很怕做錯事、說錯話,但他老人家待我很好,那一次,他說了很多關於秀爺的事,也提了『芝蘭別菀』……我聽著聽著,就曉得自己完了。」她抿唇羞澀一笑,兩頰融融。
「我完蛋了。我是非嫁你不可了。不嫁你,我真會一輩子想著你、記住你。嫁你為妻,我可以疼你、愛你、照顧你,然後慢慢瞭解你。秀爺,你瞧,我們女孩兒家就這摸樣,一想去憐惜誰,母性便整個兒冒出頭,擋也難擋,這實在太感情用事、太一廂情願……」
男人的目光越來越深,要把她整個神魂吸進似的。
她試圖振作,坐挺背脊,甩開腦中昏眩。
「我以為靜靜地疼你、愛你就好,我佔了近水樓台之便,總有一天能得到你這輪明月,我們能心心相印,屬於彼此,我、我總是很傻,愛做夢,看不清事實……嫁你為妻,你待我是很好的,卻只是習慣了我,習慣了,就在一起過活,如此而已。而我……我不愛你做那些不入流的事,我喜愛的秀爺不該是這樣,外頭的人都說你冷酷無情、笑比不笑可怕,你不是的,你孩子氣,很真,有時比大爺還大爺,好可愛,你笑起來好看極了,我很喜愛、很喜愛,我愛你……」
我愛你……
話一出,她難忍心痛似地合睫,淚又湧出,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
她的手被急急拉開,游巖秀捧著她的臉焦急欲言,但見她秀蓉虛紅,因心緒起伏過大幾要暈厥,他那還能說什麼?連忙抱起她出書房,快步送回寢房。
簡直要他的命!
她若出事……她若出事……不!她不會有事!
「禾良、禾良……」放她上榻,他拂開輕散在她臉上的青絲,心痛低喚。
那張被髮絲圈圍得臉容好小好小,聽到嗄叫喚,她沾淚的墨睫一掀,合起,再徐慢一掀,終於穩下神智。
游巖秀重重喘息,猶如跑上好長一段路,又和好幾個人對打過似的,見她張眸。神情寧穩了,他看著她,臉色仍慘白,薄嘴不禁咧出大大的笑。
他傾身親她眉心,親她香腮和唇瓣,把她的手扣在掌裡。
「禾良,你聽我說,我……」
「我想要回『春栗米鋪』。」
「什麼?」俊容明顯一愣。「現在嗎?呃,現下都晚了,要想回去探望岳父大人,我明日陪你回……」
「我想搬回去住。」她幽幽呢喃,吟歌似的,吟出的話卻讓人驚得忘記呼吸。
游巖秀立時僵住,杏目瞪得大大的,嘴微張。
好半晌,他瞳仁突然一湛,兩眉壓低,灼息從唇齒間慢騰騰噴出。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要回娘家住。」禾良語氣不變,堅心如鐵,對他陰寒臭臉視若無睹。
「不可能!除非我死!」
看來,游大爺這回死定了。
不可能的事已經發生--他讓妻子跑掉了!
噢,不是跑掉,只是回娘家。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啊!他家娘子這碗水都潑給他了,怎可能回收?她回去小住罷了,反正兩邊離得又不遠,他要真想她,一樣能日日上老丈人家裡見她,所以,問題不大。問題不大……
混賬!騙誰啊?不大才怪!
砰!哐啷……
沒辦法在自欺欺人,他怒氣攻心,火上心頭,大袖狠狠一揮,把擺在臨窗下小几上的一組棋具用力掃落,登時,棋盤摔出裂痕,兩隻棋缽摔碎了,黑子和白字嘩啦啦滾滿地。
祖母離家的這兩天,「淵霞院」無誰敢靠近,裡頭的那尊「大魔」據聞已在「太川行」會館和碼頭區狂噴大火,噴得底下死傷慘重,晚上回到他的巢穴,噴火情況更嚴重,張牙舞爪地想吃人,得按時送茶水進去的僕役們,大夥兒還得圍起來抽生死簽,抽中誰,誰就送死去……呃,送茶水去。
他瞪著滿地黑白子,無絲毫痛快感,某種鑽人心肺的悶痛卻突然生出。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幹什麼?!
撿回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沒人幫他撿了。
禾良被他氣得直流淚,氣到快沒命,她說她愛他,卻不理他了。
她要走,他固執地不讓她走,她不在言語,只是靜坐在榻邊眼淚一直掉,掉得他心慌意亂。當晚,老大夫又被請過府,診過脈後,直說不行不行,再哭下去對母體和胎兒都不好。
他不用老大夫說,也曉得不行啊!
不能再惹她落淚,但他總是一再惹她傷心,他是混賬,可以了吧?
他游巖秀什麼都行,什麼都威,但一見到愛妻的淚,那可比妖魔鬼怪遇上黑狗血,實在不能活。
他放她走,心想,她住在「春栗米鋪」就瞧不見他,眼不見為淨,心裡說不定會暢快些……儘管他不暢快到想毀掉「淵霞院」所有的擺設。
他突然大腳一踢倒,滾滾滾,撞到晾在角落的小木盆,木盆也倒了,在地上轉了兩圈才定住。
那盆子是她每晚盛水幫他洗腳用的。
洗了腳才好上榻歇息……
她柔聲道,水底下的潤指在他腳趾間揉弄,她會陪他說話,偶爾抬眸給臉紅紅的他一抹笑。
他胸中鬱悶,雙眼環視已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的內房,這裡到處有她的影子,有她身上的香氣,他看她笑、看她哭、看她說話,看到她落在他懷裡時的羞澀摸樣,也看到她惱怒時氣白的小臉……
……我喜愛的秀爺不該是這樣……
……外頭的人都說你冷酷無情、笑比不笑可怕,你不是的……
思緒飛轉,他忽而記起那年在那片隆冬的西郊梅林,她在結霜的白梅湖畔抱住他,淚語帶笑。
秀爺想學會,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
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他還能喜歡誰?
他在意的女子除她以外,有誰能鑽進他的心裡,能讓他快活的欲仙欲死,又讓他這麼要死不活?
她說要顧著他,她說愛他,都說出口了,怎能反悔?!
心大通,他下顎抽緊,舉袖欲揮,但這次揮掃發洩怒氣的對象,是擺在桌子、常備在房中的小食漆木盒,裡頭有妻子親手為他做的菊花糖和梅子脆糖……她從沒說過是為他做的,只是擺在那兒,他嘴饞就偷偷抓幾顆丟嘴裡,而漆木盒裡的糖從來沒少過。
想著,他雙肩陡地一垮,力氣被瞬間抽光似的,他重重坐在唯一一張沒被踢翻的椅子上,上身往前倒,俊頰啪地一下貼在桌面上。
禾良禾良……嗚嗚……不要不理我……
他也不抬眼看,大手在桌上東摸西摸,摸到漆木盒,他揭開蓋子,朝盒內模去,打算大口吃掉整盒糖再把東西掃翻。
咦……他摸到一件怪怪的玩意兒!
這觸感……這形狀……這圓圓扁扁的、中間開個小方孔、串成一串的……
他驚訝地坐挺,圓亮雙目瞪著手中事物--真是妻子腕上的那串開心銅錢!
怎麼會擱在盒裡?她一向寶貝得要命,不離身的,她、她……啊!
有什麼狠狠刷過他腦中,他大爺登時起死回生、大徹大悟。
是妻子故意留下的!一定是!
她知道他定會開漆木盒吃糖,所以特意擺在盒內,要他瞧見。
開心銅錢是她最最寶貝的,她留下沒帶走,是表示會在回來之意嗎?
噢,禾良禾良……他的禾良啊!說到底,還是放不下他呀!
只是,該怎麼做,她才會回到他身邊?
他要她再次顧著他、愛他!他不放手、不放手!
該怎麼做呢……嗯……
原本四起沉沉杏目,在這刻全面復活,發出耀武揚威的光。
Beatrice.H 2009-11-16 01:54
第十章
回「春粟米鋪」住下已大半個月,禾良肚裡胎兒明顯長大,以前穿寬鬆衣衫也能藏肚,如今不成了,她肚子圓圓鼓起,形狀有些尖,柳大娘笑說,她這胎肯定生男,而顧大爹對於她奔回娘家住下的因由,想問不好問,禾良知他為她擔憂,努力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眼前最要緊的,是她得將心緒緩下,好生養胎,對她來說,生男,生女都好,都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兒,是她和最愛的人所生的孩兒,不管男娃,女娃都是她的心頭寶。
至於那個早是她心頭寶的男人,她已十多天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
剛回到娘家的前三天不好熬,雖說睡在自己出閣前的舊房,一切都是熟悉的,但嗅不到他的氣味,入眼的沒有一件東西屬於他,兩人似乎被隔得好遠,她心裡莫名發慌,躺在榻上不能合睫,一合睫,腦中儘是他的影,咧嘴笑的,發火氣惱的,哀怨可憐的,嘟頰賭氣的……全是他。
他也在想她嗎?還是惱她惱得不得了?氣她把他拋下,推開不理,就如住在「芝蘭別苑」裡的他的娘親?
第四天的午後,黏著她,與她一塊兒回娘家的銀屏和金繡,一個幫她送已查對過的府內收支賬冊回大宅給德叔,另一個則替她送了一籃子剛出爐的糖火銀絲捲到「廣豐號」穆家,那是穆夫人愛吃的點心,她得空就做了些。
兩名外出辦事的丫環幾乎是一路奔回米鋪,奔得氣喘吁吁,小臉都是汗。
「少夫人,德叔說……府裡的人都在說……說,說秀爺他……」
他怎麼了?出事了嗎?她臉色刷白,背脊緊繃。
另一名丫環喘氣搶道:「秀爺他親上穆家拜訪,找穆大少談過,說……說咱們「太川行」決定幫助「廣豐號」。」
「是啊是啊,就是咱們有多出的貨,先撥給他們用,咱們的人手,馬車和貨船,能借的全借給他調度,還有……會館裡的銀庫大開,秀爺竟然借給穆大少一大筆銀子,而且不算利息。」
「再有啊,秀爺這會兒親自出馬,『廣豐號』有兩三批南運的貨眼看就要到期,穆大少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秀爺自願要幫,今兒個也領著咱們的一支船隊趕貨去,少夫人啊,您瞧,這人還是秀爺嗎?他……他都神智不清了。」
「肯定是您一走,他大受刺激,走火入魔,才會性情大變啊。」
禾良到現下仍無法用言語說出當時的心情。
她一直想讓心緒平穩下來,但乍聽這消息,方寸大大波動,驚喜,激切,不敢輕信,灼燙的血液沖得腦門麻麻的。
她撫著隆起的肚子,感覺著孩子,感覺著他,胸房那股波動漸漸趨緩,仍舊蕩漾著,漾出一圈圈的漣漪,一圈圈的暖潮,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滋潤著……
她不敢多求,只希望他抽手,別再繼續為難「廣豐號」,沒料及他做的比她所盼望的多出好多。
他……他領著船隊將貨南運,要出遠門呢,出發前,可有將自個兒的包袱打理好?這時節南方溽暑,他最耐不得熱,那瓶南洋薄荷露有沒有帶在身邊以防中暑?還有,這一趟遠行,他是要去多久?何時能回?
她內心柔軟,嘴角有神秘的輕弧,她忍不住牽掛,暗暗期盼他早歸。
只是自那日得知他離開永寧,都過十多天了,她沒再聽到他的消息。
「少夫人,您別擔心,反正等會兒您回大宅探望老太爺,可以再跟德叔問問,說不定今兒個就有秀爺的消息啦。」
「少夫人,是說……倘若秀爺回來了,您,您回不回去?」
被丫環這麼一問,禾良雙頰微紅。
她沒答話,只吩咐丫環把幾個大盤子準備好,然後又在丫環的幫忙下揭開大蒸籠蓋,白茫茫的熱氣隨即冒出,她拿乾淨布巾擦去過多水氣,仔細查看那一籠得蒸糕蒸得如何。
很好,蒸得軟呼呼的,只要放涼了,再灑上好多好多霜粉,便大功告成。
她開始動手切糕,切成一塊塊分放在幾個大盤上,兩個丫環跟在身側幫忙,米鋪後頭的小灶房裡甜香四散。
忽而,兩丫環分別扯著她的左右兩袖,吶吶嚅聲……
「少、少夫人……瞧……」
「少夫人,快、快瞧……」
禾良用手背揭了揭額角薄汗,不經意揚睫,這一看,她也怔了。
「老太爺……」
灶房門外,顧大爹一臉惶惑,德叔一臉無奈,老太爺則一臉垂涎,然後,衝著她……那籠剛出爐的甜糕嘿嘿笑。
淵霞院內
「你是說,老太爺親自去請?」
四平八穩躺在榻上的俊美大爺訝異地單挑一道柳眉,體熱仍偏高之因,他膚色透紅,桃唇卻白慘慘的沒血色。
立在一旁的年輕護衛用力點頭,「是啊,秀爺,您中了暑也不說,踏進家門突然一倒,大夥兒全教您嚇著了,哪知老太爺不驚反笑,嘿嘿嘿直笑,您被抬回淵霞院,老太爺就上春粟米鋪去了。」
游巖秀心跳加快,快得如萬馬奔騰,再次確認著。
「你是說,老太爺親自去?他親自去請……請那個人回來?」
小范再次用力點頭,「沒錯,就是,對得沒邊。」
「那……老太爺對她說了什麼?」
小范眼珠轉了轉,「聽陪同前去的德叔說,老太爺沒說什麼。」
「嘎?」
「但老太爺吃了一大盤白糖糕。」如實轉報。
游巖秀雙目瞇細。惡聲低咆:「混賬,你敢玩你大爺我……」
「哇啊,不敢啊……」快跑快跑,「秀爺您好好躺著,多保重,別亂動,小的去去就回。」不回不回,除非爺來喊人,他可不會傻得自投羅網去當出氣包。
小范才竄出廊前,便瞥見一名秀美孕婦迎面走來。
她揚睫見到他,步履未停,對他點點頭又微微笑。
嗚……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好感動啊……他們家秀爺千盼萬盼的,這會兒終是盼到頭嘍。
他張嘴欲喚,秀美孕婦對他搖搖頭,他則會意的連連點頭,咧嘴笑無聲,隨即,他使上苦練多時,終有點小火候的輕身功夫,倏地一閃,快活地奔離淵霞院。
房內,游大爺突然煩躁得渾身不對勁,躺這樣也不對,躺那樣也不好,他乾脆翻身坐起,哪知還沒坐定,頭又犯暈,再次病歪歪地癱軟在榻上。
剛才有僕役將煎好熱利汗的藥汁送來,他不喝,那碗藥還擱在桌上。
他把服侍的人全遣走,把小范也嚇跑,身體不適,甘願自個兒孤零零蜷伏著。
他誰也不要理,誰來了,他都不要再說話,就讓他重重中暑,讓身體裡那些無法散出的熱氣將他熱死算了……
越想,越覺自己悲情。
面向內牆,他將藏在枕頭底下的一串開心銅錢取出,握在指間摩挲著。
對著那串寶貝銅錢,他忍不住碎碎念--
「禾良禾良,你怎麼這樣狠心?老太爺都親自去請了,你為什麼還是無動於衷?我……我好可憐你知不知道?都沒有人來服侍我,照顧我,他們都不理我……」他大爺反正說謊不打草稿,說得很順,自言自語又喃:「都沒人理我了,我就要死了,我死得孤孤單單,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禾良,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哭?」
剛要舉步跨進房內的人兒頓了頓,倚在門邊聽他自憐自艾地說個不停。
「唔……嗯……我看還是不要,你千萬別為我哭啊,你懷著孩子,哭多了不好,很傷眼的,我已經惹得你掉太多淚,不能再害你了,我……我反正從小就苦命,苦得很習慣,沒人疼也沒人愛,都習慣了,無所謂的……反正習慣也就好了……你不要為我哭,我若死了, 靈魂還是會飄啊飄地繞在你身邊,怎麼也不離開,你不要哭……」
他怎麼說得……說得好像她真在哭?
噢,老天爺,她是真的掉淚了,淚水無預警地滑落,她哭著,心裡卻漲滿描繪不出的感動。
她這位孩子氣的大爺,就是有辦法牽動她內心最柔軟的部分,讓她心痛難捨,如何也不能捨,只能想疼他,愛他,珍惜他……
靜謐謐走近,盡可能放輕步伐,她覷見他抓著那串開心銅錢喃喃敘說,密密親吻,彷彿那串銅錢就是她,他的每個吻都落在她膚上。
她的腳步仍驚擾他了。
他驀然回首,漂亮的杏目顯得凌厲。
在乍見她時,他目中那分凌厲光芒瞬間消散,化作驚異不定且依戀的兩泉。
他簡直不敢相信,雙目眨過又眨,那可人的影兒還在。
他想說話,但張口無聲,只會呆呆望她。
禾良抹去頰邊濕意,嘴角噙著軟弧,她主動走近,斂裙在榻邊坐下。
「老太爺說你回來了,然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得告訴你才好。」
「……什麼事?」他怔問。
「唔……你知道嗎?」她晃晃腦,如若歎息道:「那時你說我偏心,問我為什麼向著別人……我聽了好傷心。」
游巖秀唇色更白,透病氣的眉宇浮現懊惱之色。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對,我該死……我,我讓你打,任你咬,你想怎樣都行,就是……就是別又走了。」
她笑意加深,眼兒彎彎,然後抓起他一隻大手湊到唇邊,真張嘴咬下。
她咬得不輕不重,放開時,他手上多出兩排小小齒印。
他瞧瞧那小巧印子,又直勾勾瞧她,嘎聲道:「吶,你已經咬我了,就不能走,你還想再咬,想咬哪裡,全隨你意,就是不能走了。」
唉,她的傻氣大爺啊……禾良也不允諾,只沉靜問:「我的開心銅錢又掉了,是不是在你那兒?秀爺能把它還給我嗎?」
有一瞬間,游巖秀想撒謊瞞天過海,開玩笑,那串開心銅錢是她的寶貝兒,他要真還了她,那,那她調頭就走怎麼辦?
可是……他總不能不還她呀……
沉吟了會兒,他下顎緊繃,最後仍是把藏在涼被下的銅錢串取出,咬牙給了。
「秀爺替我繫上好嗎?」禾良開心地伸出皓腕。
游大爺嘟著頰,悶著頭,抓著串銅錢的五彩線兩端,在她右腕上打小結。
「謝謝。」禾良晃晃小手,開心銅錢也跟著晃。
然後,她起身離開。
游巖秀心臟重抽三大下,想也未想便撲去要拉住她,結果他撲得太包,頭暈加目眩,頭重又腳輕,砰地一響,整個人竟跌下榻。
「秀爺?」禾良嚇了一跳,回眸見他滾落地,驚得她不得不止步走回,「身子不舒坦,還不安分躺好嗎?」
「你別走,你若走,我就跟著你,你回娘家住,我就搬去『春粟米鋪』,哪裡也不去。」他氣略虛地嚷嚷,發現妻子走近,他噁心一起,乾脆抱住她的腿,如此一來,她想走就得一路將他拖行。
禾良好氣又好笑,「我沒要走啊。」
「你明明要走。一拿回你的開心銅錢,你就走,不顧半點江湖道義,」他跪直,跪在她面前,長臂大張環著她的腰身,紅紅俊臉貼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哀怨又嚷:「我怎麼這麼可憐,你怎麼可以不理人,我……咦,耶?」他驚喘,定住,臉貼得更緊,仔細感受什麼似的,然後,他慢慢抬起頭,與妻子的帶笑垂眸對上。
「禾良……」眨眨美目。
「嗯?」
「肚裡的小娃娃在動……」一臉驚奇。娃娃在動。
「娃娃知道秀爺身子不暢快,好可憐,想安慰你呢。」禾良忍不住摸摸他的寬額和峻頰。燙燙的,再不處理,暑氣侵入五臟六腑就更難散出。
「那你呢?你……你轉身就走。」
他本就生得英俊好看,此時杏眼帶怨,羽睫輕顫,輕咬薄唇,這愛怨交織的風流模樣實在非常人所能抵擋,何況對他有情有愛,又要如何捨下他?
禾良歎氣,試著拉起他,「我沒要走,秀爺還沒喝藥不是嗎?我得把藥端過來餵你呀,再有,等會兒也得幫你用薄荷露推推頸背,搽搽胸口,讓你好睡些。」
「你要端藥?」
「是。」
「沒要走?」
「是。」
「還要幫我推推搽搽揉揉?」
「是呀……」笑歎。
游巖秀突然站起來,微顛,但很快穩住。
他大手抓住她的小手,怕她不顧道義地溜掉,抓得牢牢的,跟著拉她走到桌前,抄起那碗原被他棄之不理的解熱藥汁,仰首咕嚕咕嚕地灌。
「喝慢些啊。」禾良輕嚷,才剛說而已,他藥已灌光。
游大爺又拉著她走回榻邊,從床頭小櫃拿出一個小瓶,他知道她都把薄荷露收在那裡。然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脫掉衣物,脫衣動作之快,即便妻子想跑,也無法在那極短時間跑離他三步。
「我們來吧,」全身上下僅留一條裡褲,他躺平,一手還握著她。
「秀爺你不放手嗎?」禾良坐回床榻,凝眸笑看他,臉容暈暖。
他五官略繃,喉結動了動,握她小手的五指終於慢吞吞鬆開。
他目光一直鎖著她,見她拔開瓶蓋,倒出綠色薄荷液,先是往他胸央抹了些,然後緩緩地往外圍,以畫圈圈的方式推勻開來,推到最外圈,再緩緩往胸央一圈圈收回,如此重複了三次。
當禾良推完第三次時,他徐徐逸出口氣,嗓音略啞地道:「你有事要告訴我,我其實也有話要對你說。」
「嗯……你說,我聽。」
他靜了會才道:「你知道嗎?那天,你說喜愛我……你明明說愛我的,最後卻跑回娘家住,我獨自一個待在這房裡,越待脾氣越大,越氣卻越想你……」
推完薄荷露,她的指尖猶擱在他胸央,聽到丈夫所說的,禾良輕咬唇瓣,無法從那雙男性美目的注視中抽離。
游巖秀又道:「你說我是一輪明月,你想來個近水樓台先得月,禾良,在我眼裡,你才是高掛天上的那輪明月,我是后羿,一箭把你射下來,你掉進我這個大惡人懷裡,只好乖乖受我荼毒,再也飛不上天。」
禾良眼眶濕潤,鼻音略濃地笑了出來。
「人家后羿射的是九顆太陽,又不是月亮。」
「他既然能射下太陽,還連射九顆,當然射得下月亮。」體內的沉重感忽地消去不少,不知是那碗藥汁已發揮作用抑或推抹了薄荷露?不管如何,他舒坦了些,心情也是,妻子守在他身畔,他就舒坦了。
「禾良,那天你還說,你就像我收藏的一個物件,我想了想,覺得你說得倒也沒錯,但你不是物件,你是我收藏的禾良,是我的禾良,誰對你流口水,我就讓誰流眼淚,誰敢衝著你叫春,我就讓誰痛得哭爹喊娘,誰要是……」他突然意會到自己又在耍狠,忙止住,覷見妻子神情未變才安心些。
不掉淚真的好難,但這淚中揉進感動和歡喜,禾良眨著霧眸,指尖再沾了點薄荷露,去揉他兩邊額角穴位,輕輕揉著,輕問:「秀爺還有話告訴我嗎?」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淚顏,大手撫上她的頰,「禾良……」
「嗯?」
「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我不做就是。」
「好。」她吸吸鼻子,側頰摩挲他掌心。
「如果非做不可,也會偷偷做,做得天衣無縫,不讓你曉得,不惹你傷心。」
「噗。」她小小噗笑,最後無奈地點點頭,「嗯,」他誰啊,他可是我行我素最威的「游大爺」,倘若一開口就保證絕對,必定,無論如何會徹底「改過向善」,她聽了心裡也不會踏實,所以,就慢慢磨吧,她可以花一輩子慢慢教。
她嘴角勾笑,揉完他額角後,改揉他頸側。
薄荷的清涼味四散,房中有片刻靜謐。
禾良本以為男人被揉捏到幾要睡著,卻聽他突然啟唇出聲--
「禾良……」
「嗯?」
「我喜歡咱倆做了夫妻,我喜歡你愛我,因為……我,我也是愛你在心。」啊啊啊……這個口很難開,但他還是鼓起勇氣說出來了。
禾良臉蛋通紅,見他俊龐也紅通通的,想是很努力,很努力才把話吐出來。
他來回輕撫她的肚子,沙啞又道:「我想愛你,在意你,我想顧著你,禾良,你也要顧著我,不可以不理我,好嗎?」
她心一痛,意識到她這次搬回娘家的舉動對他而言,真的很傷。
她撫著他好認真的臉,「我顧著你,我說過的,一輩子都顧著你,我要和秀爺做一輩子顧來顧去的夫妻。」
「嗯,下輩子也做。」
「還有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好。」她淚中帶笑,「好……」
游大爺痛快了,舒坦了,兩排白牙一亮。
「禾良……」喚著,他驀地坐起,趁妻子掀唇欲回應,他嘴立刻嘟近,吮住那張紅嫩嫩的小嘴,邊吻邊擦去她的淚。
忽然--
「秀爺……你……幹什麼?」
她被他摟上榻,繡鞋也被脫了,床帷一垂,他把她困在甜膩氛圍裡。
「禾良,中暑之人毛孔不張,汗發不出來,只要發發汗就舒暢了。」他從背後摟著她,兩掌開始摸來摸去,胡亂遊走。「所以……咱們一起來發發汗吧。」
貼著丈夫勁瘦身軀,禾良清楚感覺到那團火正抵在她腰臀處燒著。
她輕喘,忙抱住他一隻臂膀,羞窘道:「我,我這樣……懷著孩子,不行的……」
他吻她耳後,低低吐氣。「禾良,你別動,別出力,讓我抱抱你,摸摸你,然後聞聞你身上香味,這樣就好,這樣……我就會發汗了。」
她「唉……」地歎了口氣,在他臂彎裡轉身,還好她的肚子尚未大到讓她連翻身都感吃力,不過照這情況下去,應該再不久她就真是大腹便便了。
他額上不知何時已滲出細汗,她瞧著,近近望入他深邃瞳底,心裡小鹿亂撞。
連孩子都懷上,現下還覺羞澀嗎?
她渾身發熱,像是他體內熱氣全被逼出來,把她包圍了。
捧著丈夫的俊臉,這一次,她主動湊上小嘴,與他的薄唇親暱銜接,徐緩深入,相濡以沫。
「禾良……」游大爺氣息很不穩,「我想看你。」
「可是,我現在不好看呀……」
「胡說。」
他愛撫她的肚子,然後一路往上挪,覆住她變得更豐滿的雙乳,身軀竟興奮得隱隱發顫。
「這大半個月,先是你離家出走,之後我被『廣豐號『的穆大少氣得差點中風,還為他們做牛做馬做到中暑,你要是可憐我,就給我看……」
唉,大爺可憐兮兮的,她哪能抵擋?
於是,小小床帷內無限柔情,禾良心軟情悸,只好把自己當做一塊沾滿糖霜的白糖糕,任大爺舔個徹底……
Beatrice.H 2009-11-16 01:55
尾聲
金秋時節的某天夜裡,禾良替游家產下一名小壯丁,雖是頭胎,但生產過程順順當當,母子均安。
唯一不安的只有游家大爺。
禾良生產時,他被請來的三名經驗老到的產婆聯手轟出內房,守在門外,他如無頭蒼蠅般胡亂打轉,待小娃兒洪亮啼哭響徹整個「淵霞院」,他大氣一喘,竟然倒了,還好小范扶得快,要不然他大爺真會磕破頭。
游家有此等大喜,自要大肆慶賀,於是在老太爺的指示下,小娃兒的滿月灑辦得極其熱鬧,連游石珍都抽空返回永寧,趕著喝親親侄兒的滿月酒。
小娃兒剛過完滿月的某一日午後,游老太爺口中的大巖子和二石子,亦是游家的秀大爺和珍二爺,這親親兄弟倆私下又有一番談話。
這場談話中,當人家兄長的完全成為弟弟的笑柄--
「這是何苦?何苦來哉?喊殺喊打的是你,眼看再補一腳就能把對手踹落深谷,結果你要踹不踹,最後還大費周章把人給救起,笑死我啦,哇哈哈哈……」
俊美大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既不爽又尷尬,「你管我,混賬。大爺就愛這樣折騰對方,把對方逼臨絕境,再好心伸出援手,他必然對我死心塌地,任我搓圓揉扁。」
年輕漢子嘿嘿笑,「是你對嫂子死心塌地,任嫂子搓圓揉扁。」
俊美大爺臉上的紅色勝過青色,雙目細瞇了,跟著,他抿成一線的嘴角先抽搐兩下,然後……笑了,笑得年輕漢子頭皮一陣麻。
「這位大哥,您……想幹什麼?」完了,莫非他又說錯話?
俊美大爺嘿嘿冷笑,再嘿嘿嘿冷笑,再嘿嘿嘿嘿冷笑,偏就不答。
此時此刻,年輕漢子根本不知,他的這位大哥其實沒想幹什麼,應該是說,尚未想到要如何荼毒他,所以就笑笑再笑笑,故意冷笑不言語,兼之眼神詭異神秘,以達恐嚇之效……
立春
禾良看完那幾批新進的乾貨,再與廚子敲定晚膳菜色後,剛從後院走回,丫環們告訴她,說小娃兒被娃兒的爹拎走,爺兒倆自在內房裡玩,爺沒喊人,沒誰敢過去打擾。
她聞言一笑,走回房裡,進門就見榻上睡著一大一小。
游大爺背靠著棉被半臥,一腿擱在榻上,另一腿支著地,裹著紅襖的胖娃娃才五個月大,白裡透紅的小肉臉朝外,趴在親爹胸前睡得小口微張。
這景象不論她見上多少次,內心總是激盪不已,讓她喉嚨緊縮,眼眸發熱。
她悄聲步近,將繡鞋脫去,小心跨過丈夫爬到內側,就坐著看他們爺兒倆。
他吸氣時,胸口緩緩鼓起,娃兒圓滾滾的小身子也跟著升起,他呼出氣息,胸口捺平,那小身子也跟著伏挺,一起一伏,一伏一起,她坐在那兒靜靜看著,可以看好久好久,怎麼都不會膩。
不知她已看多久,游大爺俊鼻皺了皺,突然打了個呼,跟著,他長身一側下意識改變睡姿,禾良才要伸手接住兒子,他大爺猛地記起什麼似的,兩隻錦袖一抱一撈,把差點滑下去的胖娃兒撈回來。
這一動,他自然是醒了,眨眨杏仁核眼……咦……有一個軟軟,嬌小的人。
他目光鎖住不動,直勾勾瞅著坐在內側的妻子。
她拱起雙腿,微側的秀臉幾是擱在雙膝上,她不知何時解了發,青絲墜垂輕散,散在她的肩,覆在她胸前,將她的玉顏襯得更為嫩白。
她撩起髮絲塞在耳後,那只露出來的細潤巧耳讓他記起含住它們的感覺,當他親吻她的耳,細細啃咬時,她會逸出難耐的呻吟,嬌軟身子受不住地扭動……
唉,也不知幸或不幸,好或不好?生過孩子的女人家按理是要胖些,壯些,唔……丑些,可他家娘子偏要背道而馳,嚴格說來,她也是有「胖」些和「壯」些,只是那些全去「胖」在她胸前,而她原本就豐盈,生完孩子後,變得更「壯觀」了些,害他動不動就渾身熱火。
暗自歎口氣,他探出一手,粗糙卻溫暖的指尖輕觸她的頰,她的額,玩鬧卻不失溫柔地勾弄一綹蕩在她雪額上的劉海。
他玩鬧的大手被一雙柔荑包握。
「娃兒鬧你了嗎?」禾良翹著嘴角,眸光閃亮。
他搖頭,慵懶微笑,「是我鬧他。」
聞言,她笑出聲。
原先以為他會擺大爺姿態,「帶孩子」這種事他大爺絕不碰,沒想到孩子出生後,她若忙府內事務,將孩子暫且托給銀屏和金繡照看,他回府後總會去丫環那兒拎娃,然後爺兒倆玩著他們倆才曉得的把戲。
「秀爺總鬧他,往後孩兒長大,變成『太川行』另一個好威風的爺,你們兩位爺可別互鬧。」她皺皺巧鼻。
游巖秀笑哼,「這小子要是能青出於藍,有本事把老子給鬧倒,我都得讚他一聲好。」
她禁不住又笑,雙頰嫣紅,生產過後的她較以前豐腴,眉眸間有種渾然天成的風流。
「過來。」他低語,目光轉深,這樣的他嗅不出丁點兒孩子氣,非常的男人。
禾良心臟咚咚跳,挨了過去,在他臂膀環抱下,螓首枕著他的肩輕輕躺落。
此時,小娃兒的胖臉蹭蹭親爹胸膛,小腦袋瓜轉過來面向娘親,咂咂小紅嘴繼續睡,完全沒打算醒。
禾良一手輕覆在孩子背上,丈夫的手疊在一起。
「禾良……」
「嗯?」
「咱們來生一個女娃兒吧,」語氣小興奮。
「咦?」
「要生一個像你的女娃娃,她會香香的,甜甜的,軟軟的,禾良,咱們至少要生一個,非生到不可,」抱定必勝的決心。
禾良笑歎。「生娃娃哪能要男得男,要女得女?」
「我不管,我就是要生,生到有為止。」大爺蠻性再起。
「我當然也想要有個女娃兒,可是……唔唔唔……」
她的嘴被封吻了,大爺不聽她說,他熱情又霸道,反正是有理說不通,而隱約間,她彷彿能聽見他內心正不滿地嚷嚷--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她暗自苦笑,朐中卻也溢滿甜蜜。
她的這位爺啊,是堂堂大丈夫,也是真情真性的大頑童。
這們大爺是她的,她可喜愛了……
【全書完】
landycgu 2009-11-17 07:19
好好好~~~
真好看~~再來一本吧~~
keiko1314 2009-11-18 15:18
好好看~~~
讓人看了心裡開懷呢~:113:
ting041 2009-11-18 16:48
好甜的文
這位秀爺真是孩子心性
特別是他在跟小娃娃相處的情形
更是讓人會心一笑
hahalaura 2009-11-21 19:54
哀呀!!
雷大的功力依舊不減啊!!!
整個就是好看!!!! >////<
謝謝分享啊...(意猶未盡in)
小宛宛 2009-11-22 00:54
好看~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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