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terling 2009-11-20 16:37
湛露--邪皇(官場好好玩之三)
她一直覺得,當年入宮後被分配到藏書樓做值掃是她的幸運,
雖然日子無趣,也沒什麼機會可以得到聖眷榮寵、飛上枝頭,
但她可以博覽群書,而且,書中還有貌比潘安的少年呢,
她不知他的名字來歷,就是偶然某天,在那梔子樹下遇到了,
她迷上了他,甘願被他所惑,他說:「我想抱抱你。」
她便任他擺佈,成就好事,一夜之後,再也沒見過──
沒關係,她依舊過她的恬淡日子、讀她的書,
她的好記性,甚至幫她受封為妃;書中自有黃金屋,果然沒錯。
沒兩年,皇帝死了,而她為了犯下殺人案的弟弟,成了逃妃,
在宮外,她和他意外重逢,豈知他竟是來追捕她的捕頭,
為了不拖累他、為了幫弟弟的冤案還一個清白,她決定入****,
大膽地女扮男裝赴科舉,書中真有千鍾粟,她考上了狀元,
科舉簡單過關,面聖時她卻整個人傻掉了,
因為龍椅上的新帝居然也問她,「我想抱你,可以嗎……」
waterling 2009-11-20 16:37
第一章
「小怡,聽說新帝今天就要入主皇宮了,大家都商量著要去謝恩,你不一起來嗎?」
輕柔的聲音在騎鶴殿中慢慢地流動,像是怕驚擾到了誰似的。
騎鶴殿向來冷清,即使它的主人幾經變換,這裡依然像是東嶽皇宮中「冷宮」的代名詞。
此時此刻的騎鶴殿中,已經清靜得彷彿這裡從來沒有人居住,而窩在屋內最灰暗角落的那兩個人,就好像連陽光都不會眷顧她們似的,若不是兩人都穿著長過腳踝的錦繡華服,遠遠看去,會讓人誤會她們是躲在這裡偷懶的小宮女。
而事實上,她們都有著曾經顯赫的封號和--如今狼狽不堪的地位。
問話的那個女人封號明妃,身著一身黑色的服飾,這本是宮內女人很忌諱的顏色之一,但卻是她們現在不得不穿的服色,因為她,和另外這個穿灰色,被她稱為「小怡」的女人,都剛剛成為了寡婦--
先帝,在四十一歲的壯年,於十日前不幸染上中風之症而駕崩。
過往的恩愛,未來也許會得到的眷寵,以及可以光耀門楣的一切榮光,都隨著先帝之死,蕩然無存。
然而,這樣並不是最糟糕的……
這騎鶴殿的主人怡妃,聽完好友小心翼翼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卻扯了扯嘴角,用一種自嘲的口氣反問:「我們去謝什麼恩呢?謝新帝沒有讓我們也一同活埋殉葬嗎?」
先帝,一直被世人稱讚是仁慈賢達的明君,可在他死前卻跟所有後宮妃子開了一個最殘忍的玩笑--他要求那些曾經和他同床共枕的,被他視作心肝一樣的心愛女人,可以和他同生--共死。
這三天內,宮裡哭聲震天,每天都可以聽到有人哭喊著被拉出皇宮的吵鬧聲,讓在宮內活下來的女人們,沒有一個不心驚膽戰、噤若寒蟬的。
昨天是她,誰知明日會不會就是我?
當年先帝不顧群臣阻攔,執意充盈後宮增加十名后妃的名額,多少女子暗中竊喜,自以為多了一個登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豈知……
原來恩愛榮寵都可以是過眼煙雲,曾經的海誓山盟也可以是一樁樁笑話。
原來生死相隨可以變成現實,原來即使皇帝已死,他的話,依然是不可動搖的聖旨。
而她們的命,甚至螻蟻不如。
「新帝真的不會殺我們嗎?」怡妃悵然地望著窗外,「若是他肯饒我們一命,我是不是可以求他放我回鄉去看看爹娘?」
「不可能的。」明妃搖著頭。「昨天內務府來人了,新帝已經下旨,讓宮內舊妃各守原宮,不要擅自離宮,說不定以後我們再見面都不容易了。」
怡妃苦笑道:「只怕這座小小的殿宇,我們也住不了多久的。」
明妃大驚,問道:「為什麼?」
「因為新帝很快就會有新妃了。而新妃總要有自己的住處,那些死人住過的地方,她們願意住嗎?你的拜月宮,我的騎鶴殿,早晚,都會易主。」
怡妃的視線投注在窗外一棵梔子樹上,慢聲說道:「其實,我們從來都不是這些宮殿的主人,我們只是它們的過客而已。來過,住過,生過,也會死過。這就是我們留在這宮殿中的一切。」
明妃聽得渾身泛起寒慄,連聲說:「你快別這麼想了。新帝人挺好的,本來我聽說還有人曾想進言,讓先帝所有妃子都殉葬,是新帝留話說,讓誕下皇嗣的,和未曾侍寢的人留下一命。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我倆才可以留得殘命。」
「新帝若真的是個好人,會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女人為了先帝殉葬而無動於衷嗎?」怡妃卻在冷笑,「都是君王,都是黃袍加身,他們有著一樣的冷血心腸。」
明妃嚇得連忙伸手去掩她的口,「小怡,你現在說話怎麼這麼大膽?小心隔牆有耳。」
怡妃再一笑,「現在大家都忙著去迎候新帝了,你以為還會有人注意到我們這種冷宮遺妃嗎?」
她望著那些梔子樹。好奇怪,很多年都淡忘的記憶,今日怎麼一一想起?
是因為那些同齡女子的生命如花謝般的消逝,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也會走入終點,所以本能地開始回憶了嗎?
回憶,她一直以為那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才喜歡做的事情,如今,她不過才二十歲,二十歲啊……竟也陷入這種情緒中,不能自拔。
只是這回憶中有多少甜蜜?多少傷情?
依稀間,想起的,全是倒在梔子花海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和一張比梔子花還要清俊絕俗的蒼白容顏--
「小怡,原來你還在這裡?難道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嗎?」
「小怡,你名字聽來很可愛,只是好像要佔人家的便宜。你的全名是什麼?」
「小怡,你天天在這裡掃地,不會寂寞嗎?告訴我,書中到底有什麼,能讓你耐得住這裡的寂寞?」
「小怡……我想抱抱你,可以嗎?」
聲音依舊悠揚,原來穿過數年歲月的風塵,還是割不斷這些聲音潛藏在她身體內那份傷痛的記憶。
曾經,那麼美好的聲音,那麼美好的笑容,甚至是那麼美好的肌膚相觸……她妄想都可以屬於她。她曾祈求過上蒼,哪怕只是一夕擁有,讓她知道生的意義不再是孤獨,不再是永無休止、重複了千百次的寂寞。
上蒼眷顧了她,她真的擁有了,但真的就僅僅只有一夕而已。一夕之後,所有的幻夢隨之破滅,再也不曾重聚。
這就是奢望的下場。奢望不屬於自己的幸福,從一開始就是個錯。
臥龍宮的門口,眾星拱月般的,一干文武群臣圍在一個身材挺拔頎長、身著銀灰色龍袍的男人周圍,有人問道--
「陛下,您怎麼還穿著這身王服?該換成帝服了。」
男人的臉雖然年輕,眉宇中卻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重威,俊美的輪廓本該因為嘴角的微笑而親切,卻因為眉中帶煞而讓人只覺心寒。
這是東嶽的新帝,皇甫夕。
他冷傲的眸子始終直視著前方高高的殿宇,沒有回答身邊人的問話,反倒風馬牛不相及的提出一個問題,「這宮內的梔子樹一共有多少株?」
滿院的文武百官都被問得一楞,內宮總管反應機敏些,連忙擠到前面,叩頭稟報,「一共有七百六十二株。」
「從明日起,都砍了。」
淡淡的聲音說出一道聖旨,如此古怪又驚人的旨意,所有人不免又面面相覷。
「陛下,都、都砍了?」內宮總管深恐自己聽錯了。這些梔子樹在宮中生長了近百年,不僅是宮內著稱一景,也暗自維繫了幾代君王與皇后的深情,早成為東獄的傳奇和象徵。怎麼新帝還未登基,就要把它們全砍了?
「我討厭這花的味道。」皇甫夕再也懶得多說,逕自邁步走進臥龍宮的大門。
「陛下,皇陵的工作已經就緒,成將軍請旨封陵。」
禮部尚書跟了進來,搶先開了口。
這句話說來簡單,卻讓大門外的群臣聽了心頭一沉。所謂「工作就緒、請旨封陵」,眾人都明白那指的是什麼。
那些被拉去給先帝殉葬的嬪妃們,都將從此封埋在地下,再也沒有活路可以逃出生天。
眾人全都跟了進來,把目光投向皇甫夕,只見他一隻手正扶著長長的書案,另一隻手玩味似的舉起桌上一方硯台,一邊看著,一邊漫不經心地輕吐出兩字--
「准了。」
他人的生死榮辱,對他來說,似乎全無意義。他雖然不想置那些女人於死地,卻也無意非要違拗皇兄的這道遺命。
有善良之臣忍不住開口求情,「陛下,那些嬪妃都是無罪之人,何必--」
他的黑眸閃過一道幽光,打斷臣子的話。「愛卿難道不曾聽說過生同寢、死同槨嗎?若連生死相隨的勇氣都沒有,那她們對我皇兄的情意豈不都是虛情假意?」
這話說得異常沉重,讓人一時間無法反駁。雖然眾人都在心中想著:虛情假意總是難免,為了討得皇上歡心,這些女人們曾用盡多少心機才坐上現在的位置,人人還不是為了自保?一句「賜死」,就不得不死,枕邊人都可以做到如此涼薄,若是腳下之臣易地而處,會不會也要遭遇這樣的滅頂之災?
「這宮中的東西,從明日起都換成新的。」皇甫夕又一次開了口,嘴角依舊含笑,眼中卻沒有半點笑意。「我不喜歡用別人用剩下的東西,所以都要一色全新才行。各位大人,若是來給本王道賀的就免了吧,本王最不喜歡的就是阿諛奉承,虛假的話本王已經聽過太多。你們也不用誠惶誠恐,只要盡心為朝廷辦事,本王自然不會虧待他。若是故意欺本王年輕,皇陵之上,本王可以為爾留一個入口。」
他滿意地看著滿屋子或青或白的臉色,將目光投向側後方的內宮總管,瞳眸一瞇,本有句話想叫「那人」過來,但是停頓一瞬,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很討厭,這總是如此濃郁的梔子花香,每次聞到都會讓他心神混亂,失了冷靜思考。
好在從明日起,就再也不會聞到了。
終於,這東嶽,這皇宮,這天下,這天下中的任何一人,都該屬於他了。
騎鶴殿中的梔子樹最多。當清晨太監們拿著斧頭砍樹的聲音把怡妃驚醒時,她驚詫地奔出來,入目的儘是倒了一地的花木。
她不由得心痛地頓足喊道:「住手住手!你們好大的膽子!這是先祖所種下的樹,誰讓你們砍的?」
「回稟娘娘,這是當今陛下的旨意。」太監是很懂得狗眼識人的。雖然先祖的話也是聖旨,但是當今帝王的話更不可違逆。不管先祖為何而種這些樹,當今皇上下旨要砍,自然就要全砍了。
而眼前這個沒啥地位的先帝遺妃,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又有誰會去在意?
斧頭重重地砍在樹幹上,一棵棵接連倒下,像是無憑無依的人兒被攔腰斬斷。
曾經這些樹就和那些鮮妍如花的嬪妃一樣,是宮中的傳奇和榮寵,但是更朝換代之後,連它們都一併被嫌棄。
怡妃怔怔地站在院子一角,看著眼前的情景,卻無能為力。
她向來知道自己是渺小的。從十二歲入宮到現在,已經八年。在藏書樓做值掃宮女的那幾年,是她最清閒快樂的日子,若不是後來遇到那個人,顛覆了她許多認知,她也許會一輩子單純快樂地過下去。
如今,她又忽然明白,原來單純快樂的生活,無論在任何時候,都只是一種妄想而已,因為這種日子要仰仗別人的成全才能有,而她,俗世中的一粒凡塵、皇宮中的一株小草,誰來庇佑?又能仰仗於誰?
明妃又來了。
明妃和她同一年入宮,怡妃起先被分配到藏書樓去打掃,而明妃則比她命好一些,分到皇后宮中。後來先帝偶爾到皇后宮中時,看上了明妃,一夜寵幸之後,珠胎暗結。
雖然皇后為此很是動怒,但礙於明妃有了皇子,也不得不同意皇上冊封妃子。明妃從一名宮女升為貴人,又用了兩年時間升為妃子,好不容易總算是熬出了頭,也成了所有宮女心中的榜樣。雖然後來皇子因病夭折,但陛下對她的寵愛不減,日子過得依舊風光。
怡妃,卻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她在藏書樓辛苦熬了六年,沒有人認得她,宮內也沒有人過問她。十八歲這年,按宮內祖制,如她這樣在宮中服滿六年,依然沒有晉封,而宮外還有親人的宮女,是可以出宮返鄉的。
她一天天算著日子,期待著回家與親人同聚。偶然間,卻因為一件事,被先帝看重,一下子就從宮女封為怡妃,羨煞旁人。
剛被冊封的時候,連明妃這樣的多年好友,來看她時,話裡話外都帶著妒意。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雖被冊封,但先帝因為種種原因,一直還沒有來得及翻牌子寵幸她。
對於怡妃來說,屬於她的榮寵還未到來,就已悄然失去,這天上地下的轉變,聽來如夢一般,又是多麼諷刺。
這幾天因為先皇遺旨,讓嚇得六神無主、驚惶失措的明妃重新把冷靜自持的怡妃當作她最可信賴的好朋友,時不時跑來找怡妃商量對策。
這一次明妃的到來顯得很是焦慮,或者說,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都很焦慮,焦慮對前途的不安,生死未卜。
「小怡,我剛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新帝要讓我們所有先帝遺妃都搬到宮外去住。」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臉色都白了。
怡妃卻很平靜,反而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這樣很好啊,離開這座皇宮,就是離開一個是非之地。」
「可是出了宮,我們等於少了一道保護的屏障,誰知道外頭是怎樣的景況?到時候不是要任人宰割……」
「我們留在宮中難道就不是任人宰割了嗎?」怡妃輕聲道,「出去了,反而是一步活路。」
可以離開這座死氣沉沉,甚至連梔子花香都聞不到的皇宮,對她來說其實是一種幸運,所以她聽了雀躍不已。這是她長久以來難得聽到的一則好消息了。
「你確定這消息來源可靠嗎?」怡妃再問。
明妃皺眉說著,「是我宮裡的宮女聽臥龍宮的太監提到的。她說有人向陛下進言,希望新帝下旨,將我們都遷到宮外去,讓日後新帝的新妃可以住進來。」
「那新帝的意思呢?」
「不知道,那太監只聽了一半就出來了。他原本是進殿內奉茶,不能多留。」
怡妃的眉宇卻蹙了起來,「如此聽來,這只是一道毫無意義的消息而已,新帝有可能不會答應。」
「真的嗎?」明妃又興奮得握住她的手,「小怡,實話實說,我不想搬出去,拜月宮是我的,我住了好多年,我曾想過自己若有一天會死,也要死在那裡,我實在受不了把它交出去。」
怡妃一笑,「包括拿皇陵和你交換?」
明妃倏然變了臉色,推了她一把,「和你說正經話,你別來嚇我。」
「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她悵然地說:「難道你想和新帝的寵妃爭寵嗎?」
「和那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比起來,我哪點不如她們?」明妃沮喪回道。前方恰好置有一面銅鏡,倒映出她的影子。她才不過雙十的年紀,絕對不算老,鏡中那張明艷的面容曾經在眾多青春美麗的臉孔中被先帝一眼看中。
而今,這朵美麗的花兒就要凋謝了嗎?真的是不甘心。
怡妃看著好友的背影,柔聲安撫,「好了,明萱,這是我們的命。這皇宮已經不屬於我們了,又何必留戀?不如我陪你去外面散散心?不過算了,這外面也沒什麼地方可走,到處都是被砍斷的梔子樹。」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些折斷的樹幹時,像是被人用針狠狠地刺傷了--
「小怡,你喜歡梔子樹嗎?我很喜歡,而且……梔子花也很像你。」
「小怡,我沒事的,只是身子偶爾不大舒服,坐一會兒就會好。聽說吸了梔子花香的人就會心曠神怡,這花香還能包治百病。」
「小怡,是這花香……讓我對你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但如果你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
好暈眩的話,好暈眩的記憶。原來有些事情,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時,卻在不經意間發現記得更加清楚,因為每多忘一次,就會提醒自己再加深這段記憶。
如果你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好美的一句話,從那樣美麗的人口中說出,如詩如夢一般。
她被那句話蠱惑了,像沉湎於毒藥中,心甘情願地服下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毒沒有解藥可以讓她後悔。
不過,她後悔過嗎?
也許,從未後悔,只是悵然若失,只是苦苦追尋,只是茫然無措,只是……帶著一個不解、一個困惑,想去探知一個答案--
為何……他當日如夢一般來,又如夢一般去,只留下她獨自一人,黯然神傷?
哪怕他的來和去都不是出自愛,只需對她說聲「抱歉」--或者,連抱歉都不必說,只要給她一個歉意的笑容,她又能再奢求什麼?
畢竟,她曾愛過。
一個人的突然造訪讓怡妃所有關於宮外的記憶全被勾起。
那是她的一位遠房表姊。這位表姊一直在東都,但是無論是當初她入京入宮,還是後來受封皇妃,都不曾與這家人往來過。她喜歡這樣的親戚關係,老死不相往來,彼此沒有牽掛,日後也就不會有各種各樣的矛盾。
可表姊帶來的消息卻讓她的心驟然擰在了一起。
「娘娘,家中出了事情。您的弟弟因為犯了殺人的案子,被押送到刑部待審,聽說明年就有可能被問斬。您母親已經準備上京告御狀,您的父親雖然一直阻攔,卻沒能攔住,她已在來京的路上,這幾天大概就會到了。您父親托人帶信過來,讓我轉交於您。」
表姊說話非常謹慎,把信交給她之後就匆匆走了。
怡妃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楞神好久。
她已經許多年沒和家裡人有過聯繫,她甚至以為家裡人已經當她死在宮內了。
她們唐家,世代書香門第,從來不屑於入朝為官,像父親那種飽學儒士,更是將禮義廉恥擺在首位,君臣之道置於末處。
若不是八年前,一道召選宮女的聖旨強行降下,他們不會和京裡有任何關係。
離開家的時候,父親的話她至今記憶猶新--
「宮裡那個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到了那裡,只求能夠自保,不要妄想其它。家中不會希求你榮華富貴,你也不要給家裡帶來無妄之災。若十八歲時能夠出宮回家,事先差人送封信來即可。若回不來,也不用再寫信聯絡。」
父親的寡情是來自於對朝代更替、歷史掌故中那些血腥冷酷的故事看得過於透徹,他保不住女兒,就乾脆不聞不問。
她的閨名是可怡,之後入了宮,再也沒和家人通過書信,即使她後來受封,明知宮內會給她家裡報喜,但家中依然沒有隻字詞組送來,真應了她父親那句話--
家中不會希求你榮華富貴。
然而,父親那後半句話卻好像說反了,如今卻是家中將無妄之災帶給了她。
弟弟犯了殺人的案子怎麼可能?她走時弟弟只有十歲,卻知書達禮、聰明伶俐,在她離家前,弟弟還拍著胸脯大聲說--
「姊,你就入宮吧,日後我也去京裡考取功名,若中了狀元,我就想辦法接你出宮。」
那樣一個有擔當、有抱負的弟弟,怎麼會和殺人案子有了牽扯?
她的母親向來體弱多病,又怎麼有辦法禁得起這樣的打擊?還長途跋涉來京中告狀?
要知道就是她在宮中生活,也都沒有見過新帝。母親一介民婦,真的以為告御狀會像戲文那樣容易,當街攔駕,大喊一聲「冤枉」,就會有絕世明君為她伸冤報仇?
她一下子六神無主了,跑去找內宮總管,請求道:「麻煩轉告陛下,我家中出了些事情,得出宮一趟處理。」
他看著她笑答,「娘娘,您大概是不知道,咱們宮裡歷來有規矩,皇妃是不能私自離宮的。陛下日理萬機,不知道幾時才能管得著您的事情,這樣吧,我給您遞話進去,您,可要等一等。」
內宮總管曖昧的眼神加上閃爍其詞,讓唐可怡心中明白,自己並不是得勢枝頭的鳳凰,人家不會平白為她辦事。
於是她褪下手腕上的一隻玉鐲,交到對方手裡,輕聲說:「那就請公公多費心了。」
這個內宮總管雖然貪心,但辦事還算爽利。拿了她的東西之後,很快就給了回音。回音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准。
唐可怡急了,問道:「為何不准?」
內宮總管只是聳聳肩,「陛下只說不準,沒說為什麼,我也不好多問。其實娘娘啊,陛下不說您自己也該明白,現在新帝剛剛登基,京中難免會有些不平靜,陛下也是為宮內娘娘們的安全著想。娘娘,奴才也說句不該說的話,入了宮,你就是宮裡的人了,外面有多少事情都不要再理,您的生死榮辱既然他們不在乎,您又何必去在乎他們?」
果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她在心中冷笑,一個內宮總管,不過是三品的官銜,卻敢對她完全一副訓導告誡的口吻,這口氣她除了忍下,別無他法。
「那,我想見陛下。」
她的要求再度遭到內宮總管的嘲笑,「娘娘,就連前皇后要見陛下都要排隊等著,更何況是您了?陛下每日要處理的國家大事那麼多,您就別拿這點家務小事去煩他了。」
他又神神秘秘地加了句,「再提醒您一句,咱們這位新皇帝的脾氣可不大好,您不覺得這宮裡最近越來越清靜了嗎?連原本在宮裡落巢的那些鳥兒,陛下也下旨全都連窩端了。您想他可願意再聽您的事情?」
唐可怡徹底心涼了。
可就算宮內她沒有任何指望和依靠,但宮外的事情還急待她作決定。
雖然明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幫不了家人任何事情,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就這樣到東都赴死。
於是在這夜,她作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皇甫夕喜歡看傀儡戲,這可說是他最大的樂趣和愛好。
入宮之後,他將一位被殉埋的前皇妃曾住過的長生殿叫人騰出來,專門改成傀儡戲的表演大堂。
每天晚上處理完國事之後,他都會到這裡來坐一坐,看一出傀儡戲,此時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煩擾他。
而他看的戲,永遠只有一出--「抱柱之信」。
在《史記.蘇秦列傳》中,關於這則故事是這樣記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在李白的《長干行》中也有一句詩雲此事: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而這出傀儡戲,是皇甫夕一手寫就的戲詞,觀眾也只有他一人。
今日,戲台上那俊秀的男子正在低低吟誦,「為何故心神不寧?落月滿荷塘,碎了魂神。終知這一場如夢如幻,卻難捨,幻影癡心。癡了心,動了情,只怕伊人不見,天地冥冥,形銷骨立,一人伶仃……」
皇甫夕默默地看著台上影子晃動,忽然開口叫道:「來人!」
外面守候的太監急忙進來,「陛下,何事吩咐?」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宮內的宮女,大過十八歲的就該出宮了吧?」
「是,倘若沒有受封,或是沒有獲罪,就可離宮。」
「出宮的人,內務府都有紀錄嗎?」
「是,內務府那邊都會翔實記錄她們的祖籍以及返鄉的時間地點。若她們的確回了家,當地官府還會出具回函,再由內務府留檔。」
皇甫夕頓了頓,吩咐道:「叫內務府幫我查一人,她……」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蹙起眉,因為隱隱地聽到嘈雜聲響。
於是他沉聲問:「是張德海在外面嗎?」
內宮總管聽聞傳喚,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爬進來,連連叩頭。
「奴才罪該萬死,不該打擾陛下清休,實在是因為宮內出了點亂子,奴才不能私自作主,又怕誤了時辰,耽誤了--」
「囉唆。」皇甫夕輕斥一聲,音量不大,卻冷得徹骨。「什麼事?」
「宮內一位皇妃丟了。」
「丟了?」他皺眉哼道:「難道宮裡還有能飛天遁地的人才不成?」
「那倒不是。這位皇妃昨日用晚膳的時候還有人看到她在宮裡,但是今晨送早膳時就不見了,宮女以為她只是出了偏殿,但是在內三宮找了一圈,誰也不知道她的去處。宮女慌了神,這才來通報。奴才也派人在內外六宮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這位皇妃的影子。奴才怕……怕她出了意外。」
皇甫夕不以為然,「怎麼?沒有和先帝一起殉情,她會心中不痛快地自尋死路不成?」
張德海思忖著,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在想,她會不會是出了宮?」
「出宮?難道六宮門禁沒有人看到嗎?」
「問了一遍,都說沒看到。但這位皇妃似乎最近家中有事,曾經請旨出宮。奴才來問過陛下,陛下……不准。奴才回稟的時候,皇妃看起來很是失望的模樣。」
說起這事,皇甫夕倒是有些印象,「是那個怡妃?」他不耐煩了,「那就派人去宮外找找,朕倒不怕她尋死,只是若在宮外養了什麼野男人,讓皇室蒙羞,朕寧可她死。」
「是。」張德海擦了擦汗,剛剛起身要退出去,皇甫夕又揚聲吩咐。
「對了,你來得正好,朕要讓你找一個人。」
「陛下請說。」
「她曾是宮裡的宮女,如今……應該已經返鄉了,朕要知道她的下落,準確的下落。」
「請陛下示下名字,奴才這就去辦。」
「她姓唐,唐可怡。」
張德海倏然楞住,張大嘴巴好一陣,直到背對著的皇甫夕奇怪他怎麼還不走,才回頭瞥了他一眼,不耐地問:「還有什麼問題?」
他囁嚅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陛下……不知道嗎?」
「什麼?」他的眉心蹙得更緊。或許是這幾年都在邊關,即使他有著出身皇室的貴冑之氣,也有著身為武將的霸氣和殺氣,他只需蹙一下眉,周圍的人嚇得渾身直打哆嗦。
張德海不敢再多說一句廢話,飛快地解釋,「唐可怡就是怡妃的本名。」
那僵如盤石的身形似是猛地挺直了幾分,繼而倏然而起,那氣勢讓舞台上原本還在咿咿呀呀唱曲的傀儡戲子都嚇得停了下來,全體跪倒,以為是自己做錯什麼,觸怒了龍顏。
「捉她回來,朕要活的,不要死的。」
他改變了先前的旨意,用冷厲得幾乎如刀鋒一樣的聲音,擦過張德海的耳際。
在這頃刻間,風中似乎飄來了淡淡的花香。
這是梔子花香,但它們不是全被砍光了嗎?為何宮內還會有花香浮動?
原來,以為已經斬斷的東西,其實並不能真的斬得一乾二淨。只要它曾經存在過,就會永遠存活,直至生命終了,都如影隨形,相隨一生。
waterling 2009-11-20 16:38
第二章
當年!唐可怡一直覺得,自己被分配到藏書樓做值掃是她的幸運。五歲時,她就讀遍家中最淺顯的《三字經》 、《千家文》 、《弟子規》 ,七歲時,已經可以熟背唐詩三百首。
但是父親卻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書讀多了有害無益,所以在她十歲過後就不許她再碰家中的那些書。
每次看到年幼的弟弟可以搖頭晃腦地在她面前炫耀那些新學的詩文,她真是既是羨慕又是嫉妒。
入宮那天,內宮總管過來挑人,順口問道:「誰會寫字?」她便主動應聲,結果就被分到藏書樓。大部份女孩子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雖然工作不累,卻一天到晚都被困守在這方圓不超過一百丈的小地方,連那御花園都很少能去到。先不要說看到那些珠翠環繞、花枝招展的美麗嬪妃,更不要妄想能和皇上有一場緣份邂逅,一步登天做了主子,就是最能打發時間的小道流言,也是很難飄到這裡來的。
但她不介意。她一到了藏書樓就如魚得水一般,負責帶她的老宮女對她很是和藹,只要求她每天打水掃地,把樓內樓外打掃乾淨即可。而她藉著打掃的工夫,悄悄地偷幾本書在懷中,到了晚上,點上燭台,就可以津津有味地讀上半個通宵。第二天,再換上幾本新的。
這樣不出四年,她便將藏書樓中的所有藏書都看過了。她知道宮女到了十八歲就可以出宮,所以她暗暗計算,再過兩年,等她把所有第一遍沒有看明白的書再看個明白之後,出宮的日子也就到了。
那時她還想,原來入宮也不像她原本以為的那麼糟糕嘛,父親之前的擔心只怕是多慮了。
與她的懶散清閒相比,和她一起入京的家鄉姊妹惠明萱則有很多煩惱。明萱一開始被分到皇后的飛鳳宮還非常地開心,但是過了一、兩年,一直都只是最低等的宮女,每天負責為宮裡燒熱水,打掃各殿塵埃,若是手腳慢些,還要遭到老宮女的責罵,甚至是責打。有時候明萱趁著夜深人靜之時,會悄悄溜到她這邊,抱著她哭上一會兒。
她則耐心勸解,讓明萱再忍一忍,忍過了十八歲就可以回家了。
但明萱卻不同意她這種得過且過的人生態度。
每次哭到最後,明萱把眼淚一擦,總會狠狠地說:「哼,你等著吧,我早晚有一天要叫周圍那些瞧不起我的狗奴才們知道自己瞎了眼!若是皇上看上了我,封了我為妃,我一定把這些人都一一報復回去。」
她總是笑著安撫,「好,等你做了妃,奴婢可不可以請娘娘高抬貴手,先將我放出宮去?」
明萱會破涕為笑地回復,「我才不要放你走!到時候我把你也引薦給皇上,咱們姊妹兩個人,就做那個什麼黃鶯,一起侍君。」
「娥皇女英。」她聽了不禁笑歎著搖頭,「我可不想做娘娘。再說,我也沒有你這麼漂亮的臉蛋。」
這是實話。論姿色,明萱天生一副美人胚子,她一直認為明萱當初會被挑去皇后寢宮服侍,就是因為姿色出眾,但這幾年一直被打壓在熱水房出不了頭也恰恰是因為她美貌。皇后都三十多歲了,怎麼能允許比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天圍繞在自己身邊,被皇上看到呢?
相比之下,她唐可怡的五官就只能算得上清秀而已,除了皮膚還算白皙、眼睛不算太小之外,她看不出自己容貌上還有什麼優點,因此她也更加不會妄想做宮內的人上人。
「說起來啊,這後宮真是爭鬥得厲害呢。」惠明萱不時會給她帶來些宮裡的八卦。「前些天,聽說德妃的兒子不幸染了天花死了,宮裡鬧得沸沸揚揚,說是皇后派人下手幹的。」
唐可怡好奇地問:「哦?真的會是皇后下的手嗎?」
「不知道啊,我雖然是皇后宮內的人,一天到晚也難見她一面。不過皇后平時看起來臉色陰陰冷冷的,的確不像是心地善良之人,若說是她派人暗中下手……」
惠明萱壓低聲音,「我還真的有幾分相信。」
「為什麼?」
「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心中最看重的那一個嘛。」雖然只有十六歲,明萱說起男女之事時那份神神秘秘和得意揚揚,倒像是熟悉箇中滋味的老手了。雖然讀了不少書,但是書中講的多是道理,對於男女之事她很少涉獵。所以聽明萱說起這類話題時,她都覺得好奇、好笑,也不曾看重,更不曾放在心上。
在明萱口中,最羨慕的是前代的幾位皇后,據她說來,那幾位皇后登上後位的故事都如傳奇一般,尤其讓她艷羨的是先祖皇帝對皇后的專寵。
「知道嗎?咱們滿宮的梔子樹就是先祖為潘氏皇后專門種下的,一種就是上百年啊。」
聽了那些故事,她也不禁對那些紅顏產生興趣。到底是怎樣的情意,可以讓一國之君為一個女人做出如此感人之舉?一個女人又是怎樣征服男人如此多變的心?
總攬四海和擁有一個女人的心相比,對於男人是否同樣重要?
一天,唐可怡又照例打掃藏書樓。昨天她從這裡拿走的書是《皇后傳》,書中講的都是本朝歷代皇后的經歷,有的悲苦,有的纏綿,看得她嘖嘖戚歎,卻也有幾分疑惑,到底寫入書中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那些驚心動魄、恩怨情仇,到底是史官演繹,還是真實存在過?書放回書架後,她先提了桶水,挨著樓階慢慢擦洗著。這個工作並不輕鬆,常常一忙就是大半天。不過她最喜歡在這個時候回憶前一天所讀的書內容,一邊幹活,一邊思考,也不覺得有多累,有時候自己還會情不自禁地扮演起書中人物,自言自語起來。
好在這工作都只有她一個人在做,就算自言自語、嘮嘮叨叨,也沒人會知道。
「是夜,帝問後:『卿何故不足心?』 後應日:『臣妾意為人上人,女子亦可做男子臂膀,龍鳳亦可比翼齊飛。』 帝驚問日:『何出謬論?』 後答日:『肺腑之言。』 」
這一段紀錄是前代顧皇后在未登後位前,和聖元皇帝的一段對話。昨天她讀到這裡的時候,很是驚異,一個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膽地和丈夫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所要,是誰賦予她這份勇敢?或者該說是狂妄?而這位皇帝,又如何能容忍得了她的狂妄和自信,甚至最後許以國母之位?
「肯定是史官胡寫的。」她背完這一段,自以為是地否定掉史中的言論。她不信一個女人得到的榮寵可以如此深厚,男人是不可能允許女人有機會爬到自己身邊的,更何況是龍鳳比翼?
將《皇后傳》默想了一遍後,她提著髒水下樓,豈料一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水桶倒下的時候髒水也潑了出去。
她輕叫一聲,哀歎道:「哎呀,這下子樓板又要重擦了。」
顧不得自己膝蓋手肘都磕破,她急忙撿起水桶,趕緊收拾。忽然間,她覺得眼角處像有什麼光亮閃了一下似的,側目去看,不禁楞住!
在藏書樓的一側,有幾株梔子樹,其中一棵樹下卻躺著一個人,那人一身銀白色的衣服,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似的。
唐可怡丟下水桶,急忙跑了過去,礙於自己一身的髒污,也不敢去碰那人,只是「喂」地叫了聲,想把他叫醒。接著,她看到那人的臉時,又怔楞了。
從家鄉出來,一直到東都入宮,她未曾見過這樣俊秀的少年,看上去大約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容貌清俊秀雅,長眉入鬢,連睫毛都長如羽翼般濃密,只是那張臉卻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呼吸也十分微弱。
「這位,這位……」她根本不知道對方來歷,是來宮內的王宮親貴嗎?看那服飾,不是侍衛,也不是太監。她入宮年頭雖久,見的人卻不多,也沒有人給她講解這方面的知識,不懂得從衣服上看人身份。叫了好幾聲之後,她才勉強找了個稱呼,「這位公子,您是不是病了?別躺在這裡了,會受涼的。」
好久,他動都沒有動一下,就在唐可怡想著是否該去找人幫忙的時候,只見那兩排羽睫抖動了一下,然後微涼的秋光從羽睫後隙出!
天,這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一雙眼睛,就那樣滿是水霧,迷迷濛濛地注視著她。
那一瞬間,她甚至想,若他是個女子,該是傾國傾城了,不知道他娘會不會是宮裡的哪位嬪妃?
「你是誰?」淡淡的聲音還帶著幾分慵懶,只是太過微弱。
她急忙回答,「我是這裡的宮女。公子,您病了嗎?要不要我去找太醫?」
黑眸閃爍了幾下,接著他優美的唇形向下扯了扯,「唉,我又暈倒了嗎?這一次不知道暈了多久。」
「公子身體不好?」她本能地關心,實在不忍見這樣一個美少年被病痛折磨。
「只是頑疾,怕是不能根除了。姑娘可否扶我起來?」他客氣地問。
唐可怡尷尬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和衣服,「公子,我身上……有點髒,不敢玷污了您的衣服。」她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來歷,卻也看得出那身華服必定價值不菲。
他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無礙的。多謝你喊醒我,否則我只怕要睡到明天早上了。」
他將一隻手遞給她,那手指修長白淨,也美得像畫一樣。
唐可怡這一生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自慚形穢,她低著頭,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幾下之後,將自己的袖子挽起,這才輕輕地扶住他,用盡力氣將他扶了起來。
他站起來,身材比她略高一頭,因為清瘦,連身上的衣服都好像會讓他不勝負荷似的。
他輕輕呼了口氣,又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她,微笑問:「可否請問姑娘芳名?」
不知怎的,他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唐可怡的臉紅了,或許是因為自小到大都不曾和陌生男子這樣親近地說過話,她支吾了好一陣,才說:「我家中人都叫我小怡。」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真是找打,人家問的必然是她的全名,她卻將小名先說了出來,好像和人家有多熟似的。
果然他眸如春水,笑吟吟地說:「小怡,你名字聽來很可愛,只是好像要佔人的便宜。你的全名是什麼?」
「唐……可怡。」她從不知和人說起自己的名字會讓自己如此緊張又心慌,好像生怕自己的名字會羞辱到對方似的。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念了一下她的名字,「唐可怡!嗯,這名字不錯。你是哪年入的宮?」
「太長十三年入的宮。」
「今年十六歲了?」
「嗯。」
「一直在這裡嗎?」
「是的。」
「這裡豈不是很悶?」
「還好。」
他淡淡地問,她淡淡地答,不知不覺中,才發現自己已經和對方來到藏書樓樓下。
唐可怡一驚,趕緊阻斕,「公子是要上樓嗎?我剛才不小心灑了水,現在不能上,樓梯太滑。公子稍等一下。」她趕快去找了好大一塊布,鋪在樓梯上,用盡力氣去清理剛才弄髒的地方。他只是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看她一臉從容寧靜地忙碌著,動作嫻熟有條理,沒用了多少工夫,就將樓梯上下擦乾淨了。
「一天到晚做這些事情很累吧?」他問道。
「不算很累,只要心中不想著累就好了。」她笑著說,還不忘安慰他,「公子的頑疾會不會有一部份是心疾?若公子心中不想,病情就會減輕一些。」
他挑起秀逸的眉,笑道:「有道理,以後我試試看。」
「試試看什麼?」她卻有點不解。
「試試看你的話,若是我不想了,是不是就不會再暈倒。」
唐可怡不禁笑了出來,「這該怎樣試啊?你每試一次,其實心中就會想一次,本來是該忘記的事情,卻反而會記得更清楚。」
他只是笑笑,沒有再接話。
等她把樓梯全都清理完畢,這才側身說:「公子想找什麼書,現在就可以上樓去找了。或者我幫公子找來?」
「你不問我是什麼人嗎?或者是否有旨意可以上樓看書?」他卻反過來問她。
這下倒把唐可怡問住了。說了半天的話,她還是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而看書需要聖旨許可的規矩,她並不清楚,只因為這藏書樓八百年不會有人來,頂多只是太監奉命取書,從沒有哪個主子親自來的。
見她楞神兒,他再笑道:「你怎麼對宮中的人事好像全不知曉似的?這四年你是怎麼過的?」
她尷尬地陪笑,「我日子總是過得渾渾噩噩,上次內宮總管張公公奉聖命來拿書,我還問人家是哪個宮的,讓張公公把我罵了一頓。」
他凝視著她,直到看得她的臉又紅了,才說道:「我不上樓了,你幫我去找一本書吧,書名叫……《琴韻書》。」
「公子稍等。」她上了樓,記得那部書是一本琴譜,也曾看過,很快就將那本書找到,送了下來。「每次宮裡差人來要書,我都會記檔。公子要我把這本書記檔在哪裡?」她雖然和他相談甚歡,卻也沒忘該遵守的規矩。
他接過書,悠然一笑,「你就寫……蘭陵宮差人來取即可。」
「蘭陵宮。」她趕快記在心裡。
記起蘭陵宮曾經是皇帝胞妹長樂公主的舊居,但是長樂公主已經嫁出宮了,現在那宮裡還有人住嗎?他握著書,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道:「你天天都在這裡?」
「是。」
「那,改日我來找你還書。」他對她展顏淺笑,空靈的背影就好像御風而行一般,看得人心都醉了。
那一夜,唐可怡的夢中都是那一道雪白的身影,和那雙幽邃美麗的黑眸。那慵懶的笑容、清瘦的身姿,有點像時常伏在藏書樓樓角的那只黑貓。據說那貓是皇后陛下的心愛寵物,所以連貓的氣質都變得驕矜。
不過這少年氣質清貴,顯得可親,並不以勢壓人。
他,到底是誰呢?
這幾天唐可怡一直希望惠明萱能來找她,想向她打聽那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人。
但大概是惠明萱這幾天過得還不錯,一直都沒有來煩擾她。
又過了幾日,負責管她的老宮女神神秘秘地問她,「小怡,那個經常來找你的朋友,是叫惠明萱吧?」
唐可怡點點頭,心頭又是緊張又是不解地問:「怎麼?她出什麼事了嗎?」
老宮女笑了笑,「是出了點事,不過是好事。小怡啊,你這個朋友還真的有些本事,陛下看上她了,聽說已經封了貴人。」
她一楞,只覺得是在夢裡,疑問道:「怎麼會?」明萱不是一直都是負責最低等的活兒嗎?怎麼會見到陛下?
「說來是那丫頭機緣造化。那天本是她在後院當差,陛下來皇后寢宮的時候,皇后在午睡,陛下隨意在院中逛的時候,覺得口渴,也沒有問人要茶,居然自己去了後院,就撞見她了。這丫頭有些姿色,還很有些口舌,一下子就入了聖心,三天後就封了貴人了。我以為她和你的關係這麼好,肯定會第一個和你報喜。」
「還沒有,那,真要恭喜她了。」她不知道該喜還是憂。
她沒想到這「如願得償」四個字真的會有事實印證,本該為朋友高興,但後宮之爭,自古有之,父親當初在她入宮前就諄諄教導,不是沒道理。做個寂寞宮女虛耗青春,可以相安無事,現在明萱捲入後宮爭鬥,能不能平安一生就不好說了。
不過最讓她傷心的是,自此身邊就少了她這個唯一能和她說知心話的朋友了。
又過了幾日,宮裡為一位老太妃準備壽誕宴席,許多宮女都被抽調過去幫忙,老宮女本想叫唐可怡也去的,但想了想,還是讓她留下。
「這邊總不好都沒留人,你還是留守吧。」唐可怡也不失望,她本來也怕自己在藏書樓散漫慣了,到了那種大場面會有失儀的行為。
夜裡,站在藏書樓的最上層時,一邊是月華皎潔,遠處又是燈火輝煌、人聲隱約,她不禁暢想─ 現在的明萱在忙什麼呢?是不是也坐在主子們的席位上,和皇后嬪妃們閒聊家常?皇帝對她好不好?倘若皇帝一年到頭也沒想到去寵幸她一次,她也會快活地過下去嗎?
想到這裡,不禁惆悵地歎了口氣。寂靜的夜幕下,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她好像忽然聽到樓梯的木板聲響。這個時候是不該有人來這裡的啊?她一下子緊張起來,樓上不僅沒有燭台,她隨身也沒有帶任何防身的東西。難道是賊?可是小賊怎麼敢入皇宮?又怎麼會到這裡偷書?
她心頭正千回百轉地胡思亂想,那人已經走了上來,站在樓梯口停住,遲疑地出聲問道─ 「小怡?你在嗎?」
聽到那聲音,她驟然放鬆下來,連聲響應,「我在我在!」
那身影剛要往她這邊靠過來,她急忙喊了聲,「別亂動,那階梯有幾個板子鬆動了,容易絆住,你等一等,我扶你過來。」
唐可怡幾步走到對方面前,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她只聞到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從他身上飄來。
像是非常熟稔似的,他抬起一隻手,讓她握住,而她小心翼翼地指點著他抬起腿,繞過那些蹺起的板子,將他領到窗戶邊。這窗子的高大,完全打開後,月華灑入時,倒比點上蠟燭還顯得明亮。
她悄悄地打量起身邊的他!至今仍不知道名姓的這位少年,今夜他換了一件衣服,月光之下,這衣服銀白如水,襯托得他白俊的面容更加清朗,那雙眸子也比星光還要幽亮。
「公子是來還書的?」她看到他手上握著那天借走的書。
他笑著將書給她,「是啊,怕再不歸還你就要被責罵了。」
「沒事,平時也沒有人來查閱藏書的事情,每兩年,內務府才會會同蘭苑閣將書目清點整理一番,若有破損,就拿去修補或者重印。不過我看上一次他們清點時也不怎麼認真,只怕丟了幾本書都不知道。」
他側著頭聽她說話,與其說是在聽,倒不如說是在看她。
唐可怡說了好一陣,才意識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不禁羞澀地低下頭,將那本書趕快插回到原來的書格中。
「這裡的書你都很熟悉?」他看她在黑暗中都可以準確地摸到書籍原來擺放的位置。這裡藏書至少上萬冊,要毫不遲疑的找到原來擺放地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遲疑了一下,問:「我若是說了實話,公子會不會告訴別人?」
「什麼話?」他饒有興味地追問,又給了保證,「我自然不會告訴別人。」
唐可怡一笑,悄聲道:「其實這裡的書我看過一遍了,所以閉著眼睛也記得它們擺在哪裡。」
「這麼多書你都看過了?」少年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不信。
「要不要我背書目給你聽?」這寂靜的夜色裡,也不知怎的,她的話比平時要多了些,自然而然地就將他當作朋友一般,全無戒備。
他撩開衣擺,席地而坐,好整以暇的看著她說:「你背來聽聽。」
她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清了清嗓子,開始背誦!
「《東嶽史記》 、《先祖傳》 、《列國圖海志》 、《錦繡驗璣冊》 、《春華秋實錄》 、《瀾滄集》 、《歸原策》 、《上窮碧落傳》 ……」
她一口氣說了上百個書名,說得他起先的玩味表情漸漸變成了訝異,直到她背到了《資治通鑒》 ,他忽然打斷她,「東嶽的書讀完,連中原的書你都讀過了?」
「中原的書內容更加博大精深,一部《莊子》我就看了一個月才看懂了一點皮毛。」她不禁感歎,「相比之下,我們東嶽只有區區幾百年的歷史,要學的還實在是太多了。」
少年幽幽地望著她那一臉的心馳神往─ 小小的臉頰上好像煥發著某種動人的神采,他不禁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了那麼多的奇人奇事,心中嚮往吧?」
心事被人看破,唐可怡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是有些嚮往,不過個人有個人的命,心態平和一些就好了。」
他望著她,靜默片刻後又問:「小怡,你天天在這裡掃地,不會寂寞嗎?告訴我,書中到底有什麼,能讓你耐得住這裡的寂寞?」
她歪著頭想了一陣後才認真地說:「書中有做人的準則,有大千世界的精彩,有修身立命之道,甚至還有如何種花養草的方法。我每日看著這些書,就好像和老友見面,當然不會寂寞。」
他微笑的聽她講話。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神采奕奕,天真清澈的眼波不停地閃爍著,似乎可以驅散這樓中的陰冷和黑暗。
他像是聽得入神,一隻手不知不覺地搭在她的膝頭上,等她發現的時候,他依然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在聽她說話。
她的心頭坪坪直跳,又不敢動一下,怕驚擾到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也不知道她說了多久,他終於將手收了回來,伸了個懶腰,說:「很晚了吧?你也該睡了,宮裡的人可能要找我了。」
「哎呀,打擾公子休息了。」她忙著站起身來,儘管雙腿早已盤得酸麻,她還是先欠身起來扶他。他的腕骨很細,像是一捏就會折斷似的。她忍不住說道:「公子應該多吃點東西才好養壯一點。」
「我吃飯向來挑剔,進食也不太多。」他已經很習慣她和自己肌膚相觸,甚至將身子微微靠著她的肩頭。他身上不知道是熏了什麼香料,混著他的體息,讓她有點頭暈。
唐可怡輕手輕腳地將他攙下了樓後,他並未立刻離開。
站在院中,他回頭望她,若有所思地說:「今夜和你聊得很開心,就是有些口渴了。改天我再來時,你準備點茶水給我吧。」
「好。」她脫口應道,心中只是歡喜著他還會再來這件事,卻全然沒想到該問他何時備茶,該準備些什麼茶葉?他又怎麼會如此自如地出入這座皇宮?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向四周瞭望,院內的那幾株梔子樹靜靜佇立,像暗夜仙子一般,身姿姑娜。他望著那些樹問她,「小怡,你喜歡梔子樹嗎?」
她點點頭。
其實花花草草對於她來說,並沒有特殊的好惡,承認喜歡梔子樹並不是因為明萱曾和她說過的那些關於梔子樹與先祖帝后的愛情傳奇,就算現在這裡種的是別的樹,她也一樣喜歡。
但他卻繼續說了一句讓她今生都忘不了的話!「我很喜歡,而且……梔子花也很像你。」就因為這一句話,那一夜她立在梔子樹下,幾乎一夜未眠。
她當然聽得出這是讚美,但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用這樣動人心魄的語句來讚美她,也不知道當他這樣說的時候,自己的心,為何好像醉了一般,甜蜜得不曾睡去,便已經有夢……
waterling 2009-11-20 16:39
第三章
在距離藏書樓不到一里的皇宮另一處,蘭陵宮門前有幾名宮女正焦慮不安地來回踱步,不停地向外張望。好不容易終於看到一抹銀白色人影從遠處現身,宮女們又驚又喜地奔過去,連聲說:「王爺,陛下一直在找您。」
「知道了。」他冷冷淡淡的回答。
從花影扶疏中走來的這名少年,正是藏書樓中,讓唐可怡百般惆悵的那個人。
皇甫夕一邊走進宮門,一邊隨口吩咐,「讓人到陛下那邊送個信兒,就說我累了,已經睡下。」
「王爺,還有人想見您。」另一名太監躬身說,「正在宮內等您。」
「以後無論是誰要見我,都在宮外等。」他露出一絲不悅神色的走入宮門。
「四弟,今天心情不好嗎?怎麼連壽宴都不參加完就自己跑出來了?」爽朗的笑聲之後,是一個年輕的宮裝少婦,在院子裡輕快地邁著步子,像是跳舞一般。
他看到她,歎了口氣,「二姊,你在壽宴上已經很出風頭了,怎麼還不趕快回府去睡覺?」
「這蘭陵宮可是我的,我想幾時回來就回來,難道還要你管著?」長樂公主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來捏住他的臉,大聲慨歎,「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怎麼臉上都沒有幾兩肉,看你現在瘦成這個樣子,倒可以與傳說中的趙飛燕相比了,你若是個女子,只怕要去練那掌上舞。」
皇甫夕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掌,「你找我有事?」
她笑道:「是有事。陛下剛才讓我問你,是否有意出使東海四國?」
「是一朝三國吧?」他冷笑,「我沒興趣,你去和陛下說,他休想藉這個理由把我打發出京。」
「唉,你怎麼這麼不體諒別人的好意呢?你要是出去轉一轉,一來就當遊歷四方,總好過一天到晚困在這東都之內;二來,也省得你總和陛下鬥氣。你以為他這個做大哥的,還能容得下你多久?」
「容不下我就殺了我啊。他敢嗎?」他倔傲地撇撇嘴,滿院的燈火之下,那唇色泛著優美的珠光。
長樂公主笑歎著摟住他肩膀,「你這叫恃寵而驕,知道大家疼你,就老是讓我們為你生氣著急。夕,你年紀也不小了,過了年,該十九歲了吧?」
「那又怎樣?」他挑起眉。
「怎樣?你該成家立業了。你知道這滿朝親貴中有多少人急著巴結你,想和你攀上親事的?皇室中的那些美麗姑娘,又有多少把你當作未婚夫婿,暗自傾慕?你也該收收心,想想正事了。」
「正事?我不是一直在辦正事嗎?」皇甫夕冷哼一聲,「若只是為了給我找個女人,這有何難?」
「只是找女人當然不難,你和玉姍郡主糾纏不清的事,早成了皇室中人人皆知的秘密。聽說前幾天,你還惹得王尚書的女兒為了你在家中絕食,誓要非你不嫁。夕啊,你要做個多情聖手還是醋海狐狸,我可不管,我只希望你能多點快樂,不要一天到晚都皺著眉頭。」
聽得出她話中關切之意,他對她展顏一笑,「二姊,你真的很囉峻。好了,我向你保證,以後一定會多笑,少皺眉頭。」
「若不是發自內心的笑,笑也無益。」長樂公主倒像是看透了他一樣,慨歎一說,然後指了指殿中桌上的一壺酒,「那是你要的玉樓春,我幫你找到了。剛才在宴會上人多眼雜,不好當面給你,現在親自給你送來,我這個做姊姊的,算是很給你面子了吧?」
他這才露出一絲喜悅的神色,柔聲說:「還是二姊對我最好。」
她笑歎道:「嘴巴這麼甜,只怕還有別的事情要讓我做,我還是趕快走好了。這玉樓春你自己也當心點,雖然不是毒藥春藥,但是喝多了也會傷身,否則也不會成了宮中禁酒。」
「我知道。」皇甫夕將那酒壺塞子打開,一股奇異的酒香撲鼻而出。他不禁低聲稱讚,「這酒香當真如傳說一樣,會讓人迷失心智啊?」
夜色下,那可以魅惑人的黑眸照照生輝,幾乎讓人忘了他的封號!德王。
但在眾人的口中,他更多的時候被說成是「邪王」,他生母乃是先皇太后,因為是老來得子,自他出生後,先帝和先皇太后都非常寵愛他,人人都說,若不是他年幼,太子又早已立好,只怕他就是皇儲。
先帝死後,他被封了王,又因當今皇帝遲遲沒有子嗣,所以朝野上下皆默認他是皇位的第一繼承者。仗恃著在皇室中向來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皇帝的庇佑、二姊的寵愛和照顧,他向來是風流不羈,散漫到了極點,尤其他長著一張可以騙過所有人的臉,就是心中計算著各種陰謀詭計,臉上依然可以笑得純潔無邪,牲畜無害,讓人根本就沒想過要對他起戒心。
頑劣成性,這是當今皇帝對他的評價。他聽後也只是張揚地哈哈大笑,照單全收。
他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他就是要隨心所欲地活著,哪怕揉碎了多少芳心、惹惱了多少紅顏,也毫不在意。
既然她們愛他,就該承受愛過之後痛極的代價。
近來那些官家千金,讓他應付得有些膩了,偶然在宮廷角落發現的那株小花倒讓他很有興趣。
那日他只是走得累了,隨性在樹下躺躺,被那個根本不認得他的丫頭吵醒,本想逗逗她而已,沒想到她倒是純潔得像泓清水,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她真的不認得他?還是故意裝成不認識?就像那些躲在角落裡的宮女,伺機尋找一個可以登上高枝的機會。忍不住的他還想再去試探一下,都怪宮廷的生活無聊寂寞,總要給自己找些樂子才好打發。
他可不想去什麼一朝三國當出訪使節,顛簸的海上之旅會要了他的命,也會讓他被迫收斂起所有輕鬆愜意,不得不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搞不好出門在外得看人臉色,折損了他的驕傲。
他向來胸無大志,只想做這樣一個玩樂王爺,渾渾噩噩地過完一生。反正天下人都是這樣虛度歲月的,多他一個也無妨。
唐可怡再見到惠明萱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那一次她被老宮女指派送一套書到拜月宮去,這類事情向來是太監來取書,聽說是指名要她拿去,她暗自疑惑自己入宮這麼久,和各宮娘娘都不認得,宮中的路有的不熟還會走得迷失了方向。再說,她也想不起來拜月宮的主子是誰?
直到進入那座金碧輝煌的拜月宮,見到那位妝點得雍容華貴的朋友,她才赫然明白過來。
「你們先下去吧。」惠明萱端著架子,將周圍的宮女都打發了之後,才露出本色,笑著拉住她的手。「小怡,我真想你啊。」
「拜見娘娘。」唐可怡雖然也笑著,卻不敢忘了宮裡的規矩。
惠明萱急忙拉住她,「快別這樣了,我讓那些奴才下去就是為了咱倆說話方便的。唉,放眼宮裡,我可是只有你一個朋友。你知道那些娘娘現在多恨我嗎?這幾日陛下都是在我這裡留宿的。」
她說起這話時,表情又是驕傲,又是喜悅,還帶著些初為人婦的羞澀。
唐可怡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單純問道:「陛下很喜歡你吧?」
她的臉騰地紅了,「什麼喜歡不喜歡的?男人嘛,還不是那樣……在人前正正經經,人後就色迷迷的。」
還是不大明白她所說的「那樣」是怎麼樣?但是說到男人,唐可怡想起自己那個憋了好久的問題。
「明萱……哦不,娘娘。」她連忙改口。
惠明萱卻又不依,「還是叫我明萱吧,這裡又沒外人。」
「明萱,你知不知道宮裡有哪個職位的人,可以自由出入藏書樓?」
「藏書樓又不是什麼要緊的地方,有什麼不能出入的?」現在的架子大,口氣也大了,「別說是以前的我都可以隨便進出,就是最低等的侍衛也能去。」
那……他是侍衛?
唐可怡想了想,又問道:「蘭陵宮是長樂公主的舊居吧?」
「對啊。」
「現在那裡還有人住嗎?」
惠明萱笑道:「以前是沒有人住的,不過近來德王住在那邊了。」
「德王?」她歪著頭想,「是陛下的四弟?」
「對,我以前和你說過的,德王的府邸最近正在翻修。說來也是這個德王不安份,一定要把他的府邸重新用紫琉璃修頂,再用漢白玉鋪地,然後說府裡太吵,長樂公主和他姊弟情深,就把自己的舊宮讓給他住了。」
她沉吟著。那個少年,莫非是德王的人,替德王來藏書樓取書?
「你問這些做什麼?」惠明萱疑惑的反問,「宮裡的事情你不是向來不打聽的嗎?」
「總是……會有些好奇的。」唐可恰還理不清自己的心也不想說太多,她是很想知道那個少年是誰,但又好像有點怕知道他到底是誰。在一切沒有說破之前,她可以和他一起無拘自在地坐在一起談天說地,若是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萬一他又是個有來歷的,她豈不是要失去了這份快活?
「小怡,你在想什麼?」惠明萱見她一直出神,推了她一把。忽然間,她又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吞吞吐吐地說:「之前我和你提過,若是我做了妃,就把你引薦給皇上的話,你……不要太當真,這種事情,也急不得,你看我等了這麼久才有這樣一個機會……」
唐可怡見她一副為難的樣子,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著表明心跡,「明萱,你在想什麼啊?那時候我就說了,我無意留在宮中的,無論是做主子還是做奴才,我都志不在此。我只盼望著能早點出宮回家。倒是你,現在做了娘娘,一言一行都要小心,既然你現在這麼受寵,肯定會是眾矢之的,要保重啊。」
惠明萱這才展顏笑摟過她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姊妹,你的話我會記得的。只是看你還留在藏書樓那邊受苦,我心中著實不忍,改天我和陛下求求情,把你調到我這邊來。」
「千萬不要。」她連忙擺手拒絕,「我在藏書樓真的挺好的,每天打掃完就可以看書,只怕學士府中的那些大學士們看的書都沒有我多呢。」惠明萱歎道:「那好吧,就隨你的意了。等你出宮時,我一定封你一個紅包,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
好友的心意,唐可怡心中是很感激的,但她向來只悶頭過自己的日子,並不羨慕別人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會婉拒調離藏書樓,一來她捨不得那樓中的書,二來是不想捲入內宮的是非之中,三來……她還希望有機會再見一見那位少年。
自他上次留下那句動人心魄的話之後,兩人已是一個月沒有再見面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常住這宮裡的人?抑或許,他沒想要再過來……
也許這一生他們其實都再也見不到了。
思忖著,心中很是悵惘,就這樣踱著步子慢慢地回到藏書樓所在的瀚海苑內。
似是心中有所觸動似的,唐可怡下意識地抬起頭,將目光投向他第一次出現的地方!梔子樹下。
驟然間,所有的記憶都衝出閘門,和眼前的景象重迭在一起,緊緊地揪住她的心頭。她有一瞬間楞住了,接著飛也似的奔到樹下,那抹白色身影仍是那樣平躺著,任由華貴的衣衫被塵土沾染也不以為意。
「那個……你……公子……」唐可怡叫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又昏倒了嗎?她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試探他的鼻翼。還好,還有呼吸,只是他的臉色總是那麼蒼白,到底他的身體差到什麼地步?怎麼會經常昏倒?
接著,他發出一陣輕微的呻吟聲,然後睜開眼,用那雙霧氣濛濛的黑眸困惑地望著她,看到她眼中的關切和驚慌,他才微微一笑,問道:「我又暈倒了吧?」
唐可怡將手中的書匣丟在一邊,伸手扶著他,「別起得太猛了,否則會頭暈。我看我去幫你叫個太醫來看看才好。」
他卻一伸手,反將她的肩膀圈住,斜斜地倚靠著她,柔聲阻止,「小怡,我沒事的,只是身子偶爾不大舒服,坐一會兒就會好。」他還用玩笑似的口吻說:「聽說吸了梔子花香的人就會心曠神怡,這花香還能包治百病。」
但她依舊蹙著秀眉,困惑地問:「真的嗎?倘若真是如此,你怎麼總是在這樹下暈倒?也許這花香反倒會害你發病。」
「我真的沒事。」他將頭枕在她的肩上,「你的肩頭平平的,正好做個枕頭,可惜你太瘦了,不能躺得舒服。」
她的臉頰火熱得勝過夏日朝陽,不明白他怎麼可以講得如此親膩,舉動做得如此自然又不讓人厭煩?
唐可怡囁嚅道:「你、你比我還瘦呢。J
他輕笑出聲,「所以你扶我的時候,總像是扶著一根樹枝吧?」
「才不是。」她連忙寬慰他,「你挺……柔軟的。」
說完她真想打自己的嘴巴,這叫什麼話?她在他面前為什麼老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胡言亂語?
他的黑眸流閃著奇異的光芒,臉頰貼得她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節拍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小怡……我想抱抱你,可以嗎?」
他溫柔的低語在她的腦中轟的一聲,好像炸開了一片花園,五顏六色的光芒在她的眼前閃耀。接著她感到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滑落,摟到她的腰上,呼著熱氣的柔軟雙唇就貼在她的臉頰一側,彷彿只要他輕輕偏一下頭,就會與她的肌膚緊緊貼合在一起。她嚇得一動都不敢動,只是僵直地坐在那裡,像個泥塑一樣的任人擺佈。
感覺到了她的緊張之後,皇甫夕好奇地偷偷從眼皮下打量著她─ 這反應不是假的,因為沒有人可以在他的臂彎下這樣戰戰兢兢地輕顫著,還強自鎮定。
只從她這一個反應中,便可以判斷,她是沒有承受過男女之情的,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和陌生的異性相處,更不知道當異性示好時,自己該有怎樣的反應。
這讓他更覺玩味有趣。他故意歎息道:「這宮裡到處都冷冷冰冰,只有你的身子是暖的。」
這話又讓她渾身一震,總覺得這話讓她聽得心酸,沒來由的會想心疼眼前這個男人。
他該是不缺愛的吧?如他這樣一個男子,除了她之外,很多的女孩子會傾慕於他,以他的魅力,哪怕只是宮中一個小小護衛,都不會缺少能給予他溫暖的人。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感慨?
皇甫夕的頭枕在她的頸窩裡,很滿足似的懶洋洋地伸著雙腿,「好渴,真想喝口茶。」
「哎呀,我準備了茶給你。」她輕聲叫道。「我進屋拿給你吧。」自從他上次走時留話說要她準備茶等他,她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裡。但是她的地位低微,能拿到的茶葉並不算好。
唐可怡有些自慚形穢的苦笑,「不過那茶葉可能不大好。你不要笑話。」
「是你倒的茶,自然就是好的。」他的言詞甜蜜,「只要能解渴就好。喝了你的茶,我還有話和你說。」
兩人一起站起來後,他一隻手扶著樹幹,另一隻手從她頭頂取下一片落的花。
「看,梔子花都落到你頭上了。我說你像梔子花,你們還真有緣份。」
她楞了楞,看著他修長手指上捏的那片花瓣,像是心裡有什麼東西也被他捏在指尖一樣。
「小怡,還是不去喝茶了,」他敏銳地捕捉到她眼中的那份失落,趕緊說出下文,「我想起我那裡還有更好喝的東西,等我去拿給你。」
他轉身就走,她連忙在身後輕聲叫道:「欽,你……」
「什麼?」他回頭看她一眼。只見她咬著嘴唇,欲說還休地望著他,囁嚅了好一陣才問出口,「你……你叫什麼?」
皇甫夕挑起眉尾,卻沒有回答,故意丟個懸念給她。「以後你便知道了。」
見他瀟瀟灑灑的走掉,唐可怡的心也像是被他的腳步拽到了好遠。雖然問出了口,最終卻是沒有得到結果。他說他還有更好喝的東西,是什麼?還有,他也沒說要去多久?
蘭陵宮距離這裡不算遠,一盞茶的工夫應該就能回來吧?
不經意低下頭,她看到兩團腳印,有他也有她的。這腳印交迭在一起,沒有任何縫隙,沒有任何芥蒂,就像兩顆純淨的心,毫無阻礙地踏出一致的步伐。
你喜歡梔子樹嗎?我很喜歡,而且……梔子花也很像你。
地上那一片梔子花瓣,似是他剛剛從她頭上摘下的那一片。她蹲下身拾起來,握在掌心,彷彿還可以感受到他手中的溫暖。那樣溫暖而綿柔的熱度,就像他帶給她的感覺。
皇甫夕剛剛從蘭陵宮拿了一壺玉樓春,就有太監來傳話,說是皇帝要見他。他雖然向來恃寵而驕,懶得對皇兄阿諛奉承,但是聖上有召他也不得不去應付一下。
懶洋洋地去到臥龍宮,看皇帝皺著眉頭正在等他的模樣,他笑著敲了敲殿門,「德王皇甫夕請求晉見。」
皇帝看他一眼,哼道:「少裝調皮,趕快進來,我有正事和你說。」
「皇兄的事情,再小都是正事,我的事情,再大都是調皮。」他施施然的走進去,拱手一揖,問:「不知皇兄召見,是有什麼旨意要吩咐啊?」
「那天長樂公主已經把朕的意思帶給你了,該是朕問你,到底想怎樣?眼看你都要到弱冠之年了,還要這樣一天到晚地玩下去嗎?」皇帝的臉色不大好看。
皇甫夕卻還是笑嘻嘻的,「難道皇兄還怕我把東嶽玩垮了?江山社稷之事我又沒有插手,皇兄氣什麼?怕我搶了你的王位不成?」
「皇甫夕!你少和朕在這裡東拉西扯!」皇帝一拍龍案,勃然大怒,「你心中明白朕的意思!最近你是不是又去招惹玉姍郡主了?那丫頭這兩天哭哭啼啼地找皇后,說你欺負她了,讓你一定要娶她,我看你怎麼辦?」「我欺負她了?」他一副好笑的樣子,反問道:「陛下怎麼不去問問她,她是怎樣勾引臣弟的?幾句話沒說就寬衣解帶,臣弟又不是柳下惠,美色當前,怎會視而不見?」
「若她肚子裡留了你的種,你準備怎麼辦?」
皇甫夕哼哼一聲,「那也隨她。露水姻緣本就是你情我願,我沒強迫她生我的孩子,她若是因此要挾,我也不會甘心被制。」
皇帝狠狠地嚥了一口氣,咬牙說:「四弟,你不要讓大家後悔寵壞了你。你為人做事,總該有原則和底限,人家女孩子總是清白之身,給了你,是想依靠你一生一世,你隨隨便便就毀了人家的清白,也就是毀了人家一生。」
他卻不以為然。「皇兄,我不是你,看中哪個女孩子,要了她,就封賞一座宮殿把她養起來。那是屬於你皇帝的特權,而我要的是自由,皇兄還記得自由的滋味嗎?您若是記得,就不會這樣命令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皇帝很不贊同他的話。「你少拿『自由』 來掩飾自己犯錯之後該承擔的責任。朕給你兩個選擇,一,趕快娶妻,安定下來;二,出使海外,做些男人真正該做的事。」
他歎道:「唉,我若是這兩件事都不選,皇兄想怎樣?把我殺了嗎?」
皇帝眉毛一擰,「你若是三番兩次不理睬朕的好意,朕只好先把你關起來,閉門思過些日子,盼你能快點醒悟!」
皇甫夕也沉下臉來,「閉門思過?也好,我這就回蘭陵宮去思過,皇兄不必再為我發愁了。」
他一刻都不再待,躬身行禮之後,逕自大踏步地向外走。
皇帝氣得丟下一個硯台,大聲說:「皇甫夕,你站住!」
他側過臉來,問:「陛下還有什麼旨意?」
好一陣沉默之後,皇帝才歎道:「你這個脾氣,真讓人拿你沒辦法。你不要嫌皇兄愛跟你講道理,說句真心話,你就沒想過你也是皇儲嗎?若是朕哪天走了,身後沒有子嗣,你就是皇帝,到時候你要怎樣治理這個國家?就以現在這麼隨隨便便的輕慢態度嗎?」
「明日之事明日憂,皇兄,你想得太多會有白頭髮的。」皇甫夕說完便走出殿。
宮外的太監陪著笑問:「王爺的事情辦完了?」
「本王的事情幾時輪到你這個奴才插口?」他冷冷斥喝,收起平日一貫的可親,讓那名本來想過來討好的太監嚇得再也不敢多說什麼。皇甫夕滿心的惱火,一路氣呼呼地回到蘭陵宮。
宮中眾人見他臉色陰沉,很是少見,但誰也不敢上前詢問原因。
他入內走進寢宮,將門重重地撞上,摘下牆上的一張琴,胡亂地彈了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太監在宮外說:「王爺,御膳房來問王爺要吃什麼?」
「本王沒胃口,今日不進食。」琴聲錚的一整戛然而止,像是琴弦被彈斷了。
殿外再也沒有人敢來說話。
直到夕陽西下,夜幕低垂,皇甫夕才緩緩抬起頭,看到殿內的青石板上,已經一層清輝。
這清輝的顏色幽幽淡淡、清清冷冷,似是可以將他、心中的躁動平靜下來。
發過了脾氣,他總算是心情好了些,可以冷靜思考皇兄的話。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著一張看不清真實面目的笑臉,他喜歡站得遠遠的,在心中鄙夷地看著世人為了各種目的辛苦奔波。他自認是上蒼的寵兒,生在帝王家,身受寵愛,心中所想、眼中所愛,沒有不觸手可及的,向來隨心所欲地過日子,最厭惡被人束縛。父皇母后在世時,因為他是年紀最小的皇子又生得漂亮聰穎,對他極為寵溺,恨不得將天上的月亮都摘來送他。
兩位姊姊待他也是如寶似玉,只要他歎口氣或者動動眉毛,姊姊們不等他開口,就會先把他看不順眼的人事物除掉。
這樣悠悠閒閒又可以任意而為的日子,他實在想不通,有什麼理由要放棄?
將琴一推,他伸了伸有些僵硬的雙臂,這時候才覺得肚子餓了,便喊了一聲,「來人!」
殿外值守的太監這時候才敢打開殿門,探出頭來問道:「王爺有何吩咐?」
「準備點吃的,叫御膳房做一份春思卷,配幾碟小菜送過來。」
他吩咐下去,過了一會兒,御膳房便將做好的膳食端上。他一邊用膳,一邊端起桌上的酒壺,傾倒出一杯酒,滑下腹的那股熱流瞬間暖了身子,更如電光石火一般,讓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
玉樓春!
唐可怡!
藏書樓靜悄悄的,美麗的月光照在樓閣四周,映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暗夜中的一幅畫。
皇甫夕再度來到這裡的時候,天早已全黑,但是在那裸梔子樹下,卻有一道纖細的身影,靠著樹幹,似是一尊優美的佛像。
「小怡!」他不敢置信地小聲喊出她的名字。
那「佛像」動了動,疲倦而欣喜的聲音響應過來,「你……回來了!」
他對她笑,朝她靠近。「原來你還在這裡!難道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嗎?」
可他手掌剛剛貼到她的肩膀上,她的身子竟向下一軟,倒了下去。
他急忙扶住她,她輕聲呻吟,「我的腿好酸,好累,站不住了……」
皇甫夕震動地望著她小小的面孔,雖然臉上滿是疲憊,卻有更多寬慰的笑容,好像看到他回來,可以了結多麼重大的一件心事。
他坪然心動,毫無預兆地忽然吻了她,將那顫抖囁嚅的唇瓣及微弱的呼吸都一併覆住。唐可怡身子瑟瑟發抖,兩隻手甚至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只能迷迷糊糊地任由他將自己的純真肆意搶去。
「小怡,是這花香……讓我對你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但如果你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
他柔柔的聲音中帶著幾分低啞,讓她聽得心旌搖動。她不知道他剛才的舉動怎麼會是「罪」?如果那是罪,那這罪也太讓人快活了。
「小怡,我想抱你,可以嗎?」
他幽亮的黑眸在暗夜中散發著魅惑人心的光澤,這句話,是他第二次問她了,她還迷醉在剛才那個讓人窒息的深吻中,甚至搞不清他到底在問什麼,更不懂得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但她知道他需要她的回答,於是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好!」
得到她的響應,皇甫夕眸光一亮,下一刻,他將她按倒在滿是梔子花瓣的草地上,藉著烏雲遮蔽了月光的這一刻黑暗,大掌靈活熟練的將她的衣裙撩起,清涼的手掌襲上她滿是處子香氣的柔軟胴體。
她還是個女孩子,青澀而未經人事,但是在他的手掌巡遊下,屬於女人的每一處反應,她都不可躲避的熱烈響應。唐可怡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為什麼會忽然變得不受控制,隨著他的手指遊走,戰慄著、低吟著,急促地喘息著,像火焰一樣地燃燒著。
忽然間,一種奇怪的疼痛從身下傳來,她本能地皺起眉,呼吸像是要在這一刻終結。但當她的眼睛透過一層水霧,依稀看到他古怪的表情時,她放棄了所有的抗拒,讓他可以自由地在自己身上馳騁。
他又病了嗎?他的表情看起來又像是痛苦又像是狂喜,蒼白的臉頰有了血色,原本冰涼的肌膚也變得滾燙。
現在她是在救他還是在害他?她猶豫著,遲疑著,不知道該怎樣幫他。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抱緊我。」
聽到他的命令,她放棄了所有狐疑猜想,放棄了所有不安和恐懼,緊緊地摟住他的腰。他的腰如棉柳一樣的細而柔韌,此時更有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劇烈的顫動著,帶著她,逐漸丟失了神智,陷入一種莫名的喜悅和快感之中。
當烏雲慢慢散開,月亮的光輝重新普照大地之時,她的雙眸流出淚來,滲進身下的土地中,浸透了花瓣,也浸透了那一刻皇甫夕的靈魂。他望著這張喘息連連的酡紅小臉,這兩行璀璨閃爍的淚水,讓他像是被人在心底狠狠地砸下一塊巨石,那種堵塞和壓抑的鬱悶卻無從宣洩。
他在做什麼?又在利用自己的美色誘惑這個無知單純的女孩?
當皇兄指責他毀了玉姍郡主的清白時,他毫不在意。一個可以在他面前像青樓女子一樣寬衣解帶、主動獻媚的女人,有什麼清白可言?即使他的確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但是身體的交纏不代表他們的心靈有任何的交集。
然而現在身下的她,卻全然不同。
和那些主動貼過來的情人相比,唐可怡是他主動去招惹的、主動去擁抱的。今日之後,她不再是處子,也失去了可以繼續純真的資格,卻依然是這高牆內一名沒沒無聞,沒有任何榮寵可期的小宮女。若他今日走了,不再回來,等待她的該是什麼?是全然慘變的後半生?還是一個心碎神傷的未來?
忽然間他起身,輕顫著手為她掩好衣裙。
她睜開霧濛濛的眼眸,一手緩緩抬起,伸向他,輕聲問道:「你……你身體好點了嗎?」
皇甫夕的心頭一疼,又將她猛地攬抱在懷中,聽著她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融在一起,那種奇妙的感覺,讓他心緒複雜,千回百轉。要被拴住了嗎?他原本如野馬一樣肆意馳騁的心,要被眼前這個女孩緊緊拴住了?
那他該怎麼做?和皇兄開口,要下她這個人?從此以後讓她伴在自己身邊,擁有著她,也讓她擁有自己?
「你累了吧?該休息了。」許久之後,他輕輕開口,將她抱了起來。
這清幽的小院中,那間簡單的小屋就是她在宮內全部的世界。他將她放在屋內床上,不等她再多問一句話,便絕然轉頭,衝出屋去。
因為他走得太急,連房門都沒有關上,滿屋湧進了清冷的風。
唐可怡抱著被褥呆呆地坐在床上,剛剛那瘋狂又甜蜜的一切好像變成了幻夢,隨著風,一起將她涼透。
他走了?要去哪兒?還會回來嗎?
她翕張著唇,想要喊住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這一刻的她想不到以後,只記得剛才。
十六年的生活,一直在懵懂之中,從不知會有一日,自己可以為了一個甚至並不熟稔的男人做出如此瘋狂的事情。他是誰?是她在孤獨寂寞的生活中虛構出的幻影嗎?那麼肌膚上這些真實存在的吻痕,和下身隱隱作痛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
她怔怔出神,神魂出竅,和著梔子花香,和著清風,碎了一屋,碎在這一片清輝月影之下─
waterling 2009-11-20 16:39
第四章
今朝!
唐可怡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穿過了幾條街道,走到一座有著深紅色大門的宅院前。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悄悄靠過去。
門口的家丁不認得她,揮著雙手說:「走開、走開,別在門前逗留。」
「這位小哥,請問這裡是劉興劉御史大人的府上嗎?」她客氣地躬身。
「是又怎樣?」
「請問劉夫人是否在家?」
家丁打量了她一下,「你要見我們夫人?」
她將一封信遞過去,還附了一枚銀戒指。「麻煩小哥將這封信轉給劉夫人。這戒指……是給小哥的一點意思。」
家丁立刻喜形於色,將戒指迅速收起來,說了句「等著」,拿著信進了大門。過了不過片刻,唐可怡的表姊就從裡面匆匆趕來,一看到她,臉色都變了,四處張望了下之後,連忙將她拉進大門,低聲問道:「娘娘,您怎麼出宮來了?」
「我不能在你這裡多停留。你放心,應該沒有人跟蹤我,但是日後只怕會有人來找你問我的下落。」
唐可怡的謹慎小心讓劉夫人更加花容失色,「娘娘,您是逃出來的?」
「先不要說這個,你能不能告訴我,如何找到我娘?」
她猶豫的道:「這個……我倒是得到了一點消息,說是前幾天您的母親到了宿縣,但是因為受不住旅途勞頓,就在那裡的一家客棧中先停下來了。您的弟弟,應該已經押解到京。」
唐可怡握緊拳頭,又問:「表姊夫那裡是否可以得到一些消息?關於我弟弟到底為何會惹上殺人官司?他真的會被問斬嗎?」
她為難地說:「我相公為人謹慎小心,怕惹上麻煩,我本想請他代為打聽,但他說我是婦道人家,少管這些事情。娘娘,我勸您還是趕快回宮去,家中的事情您是肯定幫不過來了,畢竟……您不是當今的寵妃啊。」
表姊的話很直白,也是肺腑之言,她心中明白也感激,但是骨肉之情又豈是這一句道理可以分割得開的?離開劉府門,唐可怡迅速作出一個決定!去宿縣,先找到娘要緊。
臥龍宮內,皇甫夕陰沉著臉,聽著關於唐可怡下落的回報。
她失蹤的事情起先是由張德海負責,但因她肯定是出了宮,所以他再下旨,將此事移交給負責東都安全的九城總督何飛虎。
「啟稟陛下,微臣已經查訪了城內怡妃可能會去的地方。她並非本地人,東都內認識的親朋只有劉興劉御史一家,但是平日甚少往來。近日劉夫人曾入宮見過怡妃,而微臣派人去查問的時候,劉府的家丁也承認,日前曾有一名年輕女子來找過劉夫人。聽其描述形貌,很像怡妃。只是劉夫人昨日出京回娘家省親,暫未能當面質詢。」
「回娘家省親?」皇甫夕冷笑一聲,「是去避禍吧?去找人問話,問不出來你就別再來找朕囉唆這些廢話!」
「是。」
「九城城門都沒有人看過她嗎?」
「城門每日進出之人極多,問過兵卒,都難有印象。我想,若是怡妃苦心喬裝打扮,是很難被人發現的。陛下是否可以請宮廷畫師,畫一幅怡妃的肖像,分發各城,便於查尋?」
皇甫夕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良久,直到何飛虎不解地抬頭偷偷瞥向他時,他才重新開口─
「叫人備紙筆。」
這話是說給旁邊的執事太監聽的。
太監剛要走,皇甫夕又說了一句,「是畫紙,把畫案一併抬過來。」
何飛虎沒有想到,皇帝要親自畫這幅畫像。
當畫案畫紙、筆墨全都備齊之後,皇甫夕握著飽蘸墨色的毛筆,卻遲疑了。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太監,問道:「你見過怡妃嗎?」
「奴才見過。偶爾宮中設宴,怡妃會來,只是她每次都是坐在角落裡,看得也不是十分真切。」
皇甫夕清清淡淡地一笑,「她封了妃,還是這樣不張揚的性格嗎?」話音落下之時,筆鋒也已落下。碩大的宣紙上,一個嫵媚的清秀佳人隨著墨色的暈染逐漸呈現。
他一邊用墨色勾點著輪廓,一邊喃喃自語,「她該長高一點了吧?也許眉尾會再長一點,鼻骨卻是變不了了。這髮式,也該有所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現在是胖是瘦?這臉,該畫得再圓潤一點……」
太監看得訝異,忍不住出聲讚道:「陛下,這畫上的人和怡妃實在是像極了,連怡妃眼角的這顆小痣您都沒有點錯。」
「哦?是嗎?」皇甫夕淡淡地反問,「你看還有沒有不像的地方?」
太監又看了一陣,遲疑著說:「好像……怡妃本人比畫像要再瘦一點。」
「要瘦一點?」他一楞,「她原本就已經很瘦了,現在難道還要再瘦?」
聽上去好像皇帝和怡妃以前就已經認識?太監不敢多問,只是據實回答,「怡妃娘娘身形向來纖弱,宮內常說她一直不得先帝寵幸,只怕……就是因為太瘦的緣故。」
這太監一說完這話自己後悔了。怎麼能把先帝的後宮秘聞拿來跟新帝說?
皇甫夕卻聽得入神,良久後問道:「她一直不受寵嗎?」
「聽說……封號之後,先帝……一直未曾臨幸騎鶴殿。」
他瞳眸一閃,「為何?」
「奴才不知,所以宮中才有之前的傳聞。」
皇甫夕擱下筆,對何飛虎說:「你先退下吧,回頭朕叫宮廷裡的畫師給你謄畫幾張,拿去尋人。」
何飛虎退下後,他又問向那名太監,「怡妃是怎樣受封的,你知道嗎?」
「奴才知道。那年有國外使節來朝,先帝怕禮部的人不懂海外禮儀,就命人先學海外禮典。結果從藏書樓找來書後,發現最關鍵的幾頁竟然因為年久受潮,已經霉爛了。先帝震怒,下令要將負責看管藏書樓的幾名宮女一起處斬。
「怡妃那時候是藏書樓的一名宮女,結果她竟然挺身而出,說看過那本禮典,書上的內容可以背寫下來,希望將功贖罪。先帝不信,讓她當場默寫,結果居然真的默了下來,又找來禮部的人核實查證之後,確認她所默之文就是書中的原文。先帝龍顏大悅,說宮中有這等才女不該埋沒,當場封了妃號。」
皇甫夕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像是能夠想像唐可怡在眾目睽睽、情勢緊急之下從容書寫的樣子,再問道:「先帝就一次都沒有寵幸過她?」
「那時正巧來訪的國外使節還送給先帝兩名美女,那一對美女長得天香國色,千嬌百媚,相比之下,恰妃就……」太監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和絕代佳麗相比,唐可怡實在沒有多少姿色可言。
「先帝寵幸那兩名美女長達一年,漸漸地也就把怡妃忘了。怡妃一直住在騎鶴殿,除了明妃偶爾去和她聊聊天之外,宮中也無人再記得她。」
小太監的平靜敘述聽在皇甫夕的心頭卻是又酸又疼。
酸,是為了她曾經身許皇兄的這個事實,即使沒有夫妻之實,但她確實是在這漫長的兩年中,在名義上屬於另一個男人。
疼,是為了她默然接受這孤獨冷落的事實時,所表現出的從容淡然。他自小在宮中長大,知道宮裡的女人最盼的是什麼,最怕的又是什麼。
不過,他心底其實最多的是狂喜,他慶幸皇兄未曾寵幸她,並不是因為他不能接受,而是因為有了皇兄的冷落,才有了讓她逃脫一起殉葬的結局,讓他和她,有活著再見一面的可能。
唐可怡變賣了自己從宮中帶出來的一點珠寶,湊出了路費。途中,恰巧遇到一對要返鄉探親的老夫婦,他們會途經宿縣,於是她主動要求和他們同路。老夫婦待人真誠,見她一介年輕單身女子,也沒有多心,就答應了下來。
一路上她沉默寡言謹慎本份,也主動幫兩位老人提拿東西,讓老人很是高興。
「唐姑娘啊,你成親了沒有?」徐婆婆看著她,越看越是喜歡。「我娘家有個侄子,為人忠厚,挺不錯的。你若是還沒有成親,我給你撮合撮合如何?」
唐可怡報之以笑容,「婆婆,謝謝您了。我……我成過親了。」
「哦?是嗎?」徐婆婆很遺憾的樣子。「那你家男人呢?怎麼沒有陪你一起出門?」
「他……已經去世了。」她臉上微露尷尬,生怕老人家再問下去會問出什麼她不該說的東西。
「哦,那真是可惜。」徐婆婆看著她年輕的面容歎道:「這麼小的年紀就成了寡婦,日後一個人過日子,可真是為難你了!」
一旁的徐老伯推著妻子說:「你真是個瞎打聽,人家的事情問東問西,問個沒完,你看她的臉都快被你問紅了。對了,唐姑娘,你說你要去宿縣看你娘,那你娘是宿縣人?」
「不,我們是泉州人。我嫁到東都之後,已有好多年沒看到我娘了,這次她進京……來看我,結果在宿縣病了,所以我去找她。」
一番話聽得兩個老人頻頻點頭,徐婆婆感慨道:「好孝順的閨女,我那個兒子就沒有你這麼懂事,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天天和我吵。」
唐可怡一邊陪著笑聽老人家嘮叨,一邊悵然地想著,不知道娘現在病成什麼樣子了?算起來,她已經八年沒有見過娘,在家時,她雖然不像弟弟那樣被疼愛,但是娘對她也是很好的。這些年,每年她都會給家裡寄一封家書,雖然最終都沒有回信。
十八歲那年,因為受封而沒能出宮,她知道家人肯定接到了她獲封的消息。其實她希望家中可以來人看看她,但是等了兩年,還是杳無音信。
她的父親,如盤石一樣頑固又守舊,她不知道父親這樣放任她的一生,到底是因為怕她給家裡招災惹禍,還是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孩子?
民間俗語,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在父親口中,白居易《長恨歌》中那一句著名的「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不僅是一個時代的恥辱,也是男人的恥辱。紅顏禍水。這是父親對後宮干政的評語,而她……差點也成了禍水中的一滴。
不,其實她沒有任何資格做紅顏禍水。先帝封她為妃,只是一時喜悅之下的衝動賞賜,此後再沒有正眼看過她,就算她想做個傾國傾城的褒姒,先帝也絕不是周幽王。
她向來都只是後宮一株不引人注意的雜草,無論是藏書樓中默默值守打掃的宮女,還是騎鶴殿中無人問津的怡妃,她,未曾改變。
宿縣是東嶽中很小的一個縣城,全城的人才不過幾千人口。唐可怡要在這裡找到母親相較於在東都就容易許多,這裡的客棧總共就只有三間而已。她一來到此地,先陪著徐家老夫妻找了間小客棧住下,打聽了一圈,自己的母親不在這裡。於是她又急匆匆地趕到了第二間客棧,依然沒有母親的消息。
第三間客棧,是本地最大的一間,掌櫃的被這麼詢問,想了想後笑道:「是有一位老婦,說是要到東都尋親,病在這兒了。她就住在後院。」接著,他命一名夥計領著唐可怡來到後院,在角落一間小屋子門前停住。
「就是這兒了。」小二指了指那扇破門,「這老婦已經欠了幾天房錢了,若是你親娘,回頭你趕快把房錢結了吧。」
唐可怡的手指輕顫著推開門,門內黑暗潮濕,四周又髒又破的,她不禁一楞,顯然這間房原本並不是客房,只是臨時讓人住進來。
房內的床上,一個人躺在那裡,旁邊有個小姑娘正在伺候著。
當屋門打開,外面的陽光一下子照進屋內,那小姑娘搶先開口說:「店家,實在不好意思,這房錢我們一定會盡快結付的……」
唐可怡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腳下如有千斤巨石一般。
小姑娘遲疑地停住話,打量著她,似乎也發現她不是店裡的人,好一陣,才又開口問:「這位……姑娘,您、您要找誰?」
「唐夫人……是住這裡嗎?」她渾身一直輕顫著,連帶的讓她幾乎變了音色。
「是……可是您……」小姑娘也楞住了。
就在這時,床上一直靜躺著的老婦忽然開口,顫巍巍地問:「是誰啊?我是在作夢嗎?怎麼聽起來像是我家小怡的聲音?」
唐可怡再也忍不住,她幾步奔到床頭,一把握住母親蒼老枯瘦的雙手,淚如雨下……
終於找到母親讓唐可怡暫時放下心,她趕快先替母親繳付拖欠的房錢,然後將母親搬到條件稍好一些的房間,但是這樣的安排卻不能讓母親放心和滿意。唐夫人雖然只有四十歲,但歷經這次兒子受難的事情之後,如今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幾歲一樣,頭髮都白了一片。
在和女兒重逢之時大哭了一場,唐夫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把家中現在的情形告訴她。
「小怡,你知道你弟弟出事了吧?」
「表姊已經把父親的信帶給我了,但是可懷怎麼會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知府大人搞的鬼!」唐夫人捶著床沿說,「可懷年前喜歡上一位姑娘,結果那姑娘被知府的外甥看中了,先下了手將那姑娘擄走,還糟蹋了人家的清白。
「可懷一時氣不過,上門去理論時,和對方扭打在一起,那人自己失足跌落台階,結果你說怎麼就那麼巧,頭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就這麼磕死了,可是可懷卻背上殺人的罪名,你說可懷有多冤枉啊!」唐夫人一邊哭訴一邊痛罵道:「知府下令抓了可懷之後,根本不容人申辯,就往上報了個殺人罪,要將可懷問斬。你爹和我這輩子就你們姊弟兩人,你又多年不在身邊,我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我說給你寫信,好歹你在宮裡,也許能幫上忙,但是你爹堅決不許我找你。」
唐可怡聽明白了事情始末,意識到這件事的確和她想的一樣棘手。雖然說知府並不是多大的官,但是以她現在的地位,並沒有能力可以為弟弟說上話,遑論是將弟弟營救出來了。
但是顯然母親在她身上寄予厚望。
「小怡,你怎樣想?你能救可懷吧?」
母親連聲的追問讓唐可怡只能囁嚅地回答,「我會想辦法的,但是這件事……也急不得。」
「怎麼能不急?可懷現在應該已經在東都了,你在京中有沒有認識什麼大官,可以在刑部說上話的?或者,只要比知府大的就行。對了,新帝是先帝的弟弟,你認不認識他?直接去和陛下求情,陛下念在你們的關係上,應該會答應的吧?」
手腕被母親抓得生疼,但她忍住痛依然陪著笑,「娘,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您先把身體養好了,否則可懷平安出來,您還病著,要怎樣接他?」
唐夫人恍然大悟的連連點頭,「對、對,我要多吃藥,早點讓身體好起來。」
母親從家裡私自跑出來的時候,身邊只帶了一名丫鬟。雖然唐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是母親的衣食起居向來有專人照顧,如今出門在外,習慣都被打亂,吃不好、睡不著,才導致她病倒。
唐可怡這一來後,立刻接過許多丫鬟做不來的事情。母親這些日子以來因為生病,連衣服都久未換洗。她先從外面買了一身便宜的衣服給母親換上,然後和小二要了個木盆,想去洗髒衣。
由於店裡沒有水井可以洗衣服,小二指點她到店外的一條河邊去洗。
她抱著木盆走過店裡大堂,準備出門的時候,店外忽然亂糟糟的出現人馬喧鬧聲,緊接著有個壯漢大步走進來,大聲說道:「掌櫃的,我們主子要包了你的店,開個價吧!」
滿大堂的客人都嘩然起來,其中有打尖的食客,也有店內的住客,眾人都很不滿來人這副狂傲的口氣,但隨之從店外魚貫而入的一群人卻又讓店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起來,收斂了躁動。這一群人,每一個都身材魁梧,且神情冷峻,不發一語。而當先的那名年輕公子,形容俊美,骨骼清奇,一身的銀衣華服將他的面容襯托得貴氣四溢,只是他眼底唇邊的冷傲卻是與生俱來,讓人難以親近。
乍然看到這個人,唐可怡整個靈魂就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一樣,手中的木盆再也無力抓住,倏然從腰邊跌落。
這一聲重擊讓全部人的目光都移到這邊來,她想轉身逃跑,卻沒有力氣邁動一步,直到那雙冰涼深邃的眼眸與她的目光相對,她才忽然感覺到了一絲震動的痛從身體中尖銳地蔓延開來。
深埋在心底的回憶,就這樣被無情地撕開。曾經想過無數次重逢時可能有的痛苦或甜蜜,卻沒有想到,重逢是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店堂之中、在這樣一個眾目睽睽的情勢之下,在她與他都已經改變了身份之後,在……她已然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之時。
這個人,給了她最初美麗的夢之後,就悄然離去。
一夜的情縱,換來四年的苦守,這代價,未免太過慘痛。然而最痛的卻不是這個,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遭遇這一切,自己對於他來說,又算什麼?在被冊封為妃之時,她不敢說出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顧慮這個秘密萬一被發現會連累家鄉親人,她每一天都在擔驚受怕。
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賜。
她該恨他的,怨他的,然而……在這一刻,她悲哀的發現!她依然還會為他坪然心動。
原來,她一直沒有停止過愛他。
waterling 2009-11-20 16:40
第五章
皇甫夕的呼吸在重新見到唐可怡的這一刻,陷入窒息。在得到她可能來到宿縣的消息之後,他不顧臣子們的阻攔,以查訪民情為由,率領十餘名親隨,策馬疾馳,一路追趕而來。
他迫切地想見到她!四年中的種種複雜心緒都在知道她成了怡妃之後,不可扼抑地決堤瀉出。
只是沒想到,重逢會是如此獰不及防,而她……似乎還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手足無措的女孩,那種看到他時又驚又悲、又喜又憂的複雜表情,就好像是當初那個晚上,她在梔子樹下苦苦等他回來的模樣。
皇甫夕盯著她,盯得那樣全神貫注,以致身邊所有人都不得不停留在原地,店裡寂靜得詭異。
終於,一名侍衛長低聲提醒,「主子,要包下這間店嗎?」
「嗯。」他應了一聲,眼睛依舊盯著唐可怡,然後用手一指,「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一盞茶工夫之內搬出。」
唐可怡忽然回過神來,她脫口叫道:「不行啊,我娘在這裡養病。」
「你娘?」皇甫夕蹙了蹙眉,再吩咐,「那就連她娘一起留下。」
接著,他筆直地走向她,猛地拉住她的手!那手指冰涼,指腹上還有細繭。他記得這種感覺,四年前他握住她的手時,就有這樣的細繭,那是因為她長期勞動形成的。
如花的年紀,卻沒有如花的嬌嫩。
他使勁將她一拉,拖向店堂後院。
唐可怡磕磕絆絆地跟著他走,連聲說:「等等,你等一下……」
他根本沒有聽她的話,只是逕自向前走,他要找一處不被人打擾的角落,和她坐下來談。他有太多的話要和她說,多得……他甚至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望著他的背影,唐可怡有瞬間的恍惚。記憶中的他,身材清瘦,就好像棉柳一樣,但是現在他後背挺拔結實,個子好像更高了一點。他已經從少年變成了男人,而她曾非常熟悉的那抹笑容卻不知消失在了何處,唯一相同的是:他對她,依然有著致命的魅惑力。
「你慢點……我、我不能走開太久。」她喘著氣說。
而他終於在走過一道院門之後倏然站住,因為停得突然,讓跟在他身後側的唐可怡一下子撞到他的後背。
輕呼一聲之後,她輕輕揉了揉鼻子,這才抬起頭,近距離的看清他!
他的面容似乎也有了些許的改變,原本柔和的眉眼不知為何顯得凌厲許多,眸中的深邃也更加幽亮,還有一處,是她原本陌生的!
她緩緩抬起一隻手,觸碰到他臉頰下側一處細微的傷痕,驚訝地問:「這是何時弄傷的?」
「兩年前,在邊關挨了一箭。」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她楞住,呆呆地看著那道傷痕,好半晌,喃喃道:「原來……你去打仗了。」
唐可怡說出這句話時像是長舒了口氣,皇甫夕一怔,忽然明白她是誤解了。她以為他失蹤了四年是因為去邊關打仗的緣故?
但他沒有解釋,而是凝視著她輕聲問道:「這幾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聞言一顫,因急他的問題讓她忽然意識到,他們之間已經不再是在後宮藏書樓中,倚著梔子花樹聊天的少年男女。唐可怡垂著羽睫,聲如蚊鈉,「還好。」
該怎樣告訴他自己這幾年的生活?他應該還不知道她現在的身份。
她猛地想起,「你叫什麼,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皇甫夕微微一笑,握著她的手往旁邊一個台階席地而坐。「我姓皇甫。」
她一驚,像是被什麼什麼東西刺到,猛地抽出手要跳起來。
他卻伸臂將她一把抱住,淺笑道:「怎麼了?怕了?」
她的腦海中有瞬間的空白,望著他,像在望著一個陌生人。
皇甫……那他是皇室的人?
「你……你到底是誰?」
她張大眼睛,那戰戰兢兢的樣子讓他覺得好笑。原來她還是如此的天真單純,如果他說出真實身份,她會不會立刻跑掉,跑得遠遠的,讓他再也找不到?
一念之間,他決定說一個謊。
「我是姓皇甫,不過是個小人物。以前是蘭陵宮的護宮侍衛,現在是……神捕營的一名捕頭。」他說話的表情真誠,眼皮都不眨一下,連在說謊時也一樣,所以唐可怡不由得不信。她隨即也明白過來,他為何會住在蘭陵宮,為何可以自由進出皇宮,為何又帶了一群人,出現在這裡……
等等!神捕營?他是來抓人的?該不會是來抓她的吧?
見她忽然露出神色慌張,皇甫夕低頭問道:「怎麼了?」
她吞吞吐吐地問:「你來宿縣,是來……」
他是何其聰明的人,一下子就猜出她的心思。索性騙她到底,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點頭,「是啊,宮中丟了一位娘娘,奉聖命出來尋人。」
顫了一下,她臉色都白了。
他故意又拉開話題。「你出宮之後住在哪裡?怎麼跑到宿縣來?這不是你的家鄉吧?」
唐可怡誤以為皇甫夕當她是已經出宮的宮女,想趁他沒有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前趕快轉移話題,於是也順著他東拉西扯,胡編亂造道:「嗯,我是陪我娘入京探望親人,路過這裡的時候,我娘病了,我們就耽擱住了。」
「成親了嗎?」他突然問。
她又抖了一下,快將頭低到膝蓋裡了。
「嗯?」他等她的回答。
她看不到他唇角詭異曖昧的笑,無奈的咬著唇瓣,小聲說:「嫁了。」
「真的?」他聲音懶懶散散的,並不吃驚的樣子。「怎麼你相公沒有陪你?」
同樣的問題,徐家老夫妻也問過,卻沒有他問她時讓她感覺這麼心疼,心頭滋味說不出是酸甜還是苦辣。
「他死了。」她低喃道。
「這麼說,你現在是寡居一人了?」他的手在不經意時攬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柔柔地說道:「那就做我的女人吧。」
轟的一下,唐可怡腦海中一瞬間陷入了空白……
四年前,他不曾對她有過這樣的要求,而她就那樣迷迷糊糊地將自己給了他,一晃多年,就是一盆火也會被澆滅,更何況是感情?
她曾問過自己,如果他是那種風流浪蕩子,在自己這裡佔了甜頭之後就故意失蹤,她該怎麼辦?
沒有答案。世上能有幾人,像她這樣愚蠢又固執?無論是否受騙,都在心頭為他留下一隅不讓人觸碰的禁地。
她甚至無數次地設想過,若是有生之日再遇到他,他可能會表現得對她漠視,甚至忘了她,變成陌路人。
卻沒有想過,重逢之後他會直接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是在知道她曾經嫁人的事實之後。
她的沉默惹得皇甫夕笑著探問:「怎麼?不願意再嫁?還是怕我配不上你?」
「不。」她怎麼會認為他配不上她?她現在這個身份,就是嫁個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是不可能了,怎麼可能嫁給他這種擁有皇室國姓的人?他可能還是皇親呢……
「今天……先別說這件事了。」她岔開話題,「我要去給我娘洗衣服,晚些時候……再說吧。」
皇甫夕握住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蒼白的臉色,好一陣,才幽幽問:「你恨過我吧?」
「不。」她否認得非常堅決,不假思索。
「真的?」他狐疑的挑起眉,似是不信。
「真的沒有恨過你。」她笑了笑,卻是苦笑,「起先以為你是有事要忙,後來又怕你身體那麼不好,會有個不測。我胡思亂想了好久,不敢去問別人,怕被人知道了你我那夜的事情之後惹出大禍來。」
「即使如此也沒有恨過?」
他品味著她這樣輕描淡寫的描述之後會有多少酸楚,就見她很堅定地點頭。
「自己做的事情,有任何後果都要自己承擔。我不喜歡怨天尤人,大概也是有點逆來順受吧?所以從來不知道去恨,只知道順勢而行。」
「可命運待你……不厚。」他苦笑了一下。先讓她遇到他這種登徒子,之後又讓她嫁給了那個對她無情意的皇兄。
「命運待我不薄了。」她不好說她好歹也從宮女變成皇妃,雖然是不受寵的。
「後來……我過得還行,調了差事,不用再去收拾藏書樓了。」
他卻故作不知。「離開藏書樓,豈不是看不到你喜歡的書了?」
她笑道:「是沒有以前方便,但好在那時候我已經將所有的書都看了三遍,閉著眼睛也可以默背出來。我閒來沒事就自己背書玩,背一遍,寫一遍,一天到晚也很忙的。」
原來她是用這種方法打發掉宮廷中最寂寞無聊的日子。皇甫夕的手輕輕摩拿著她的手指,想著她曾在燈下,秉燭而書,寫了一篇又一篇無人問津的文字,卻不能體會她當時的心情到底是怎樣的,真的如她現在所表現的這麼淡然嗎?
「我真的該走了。」唐可怡想起大堂中被她丟下的那一盆衣服,不安起來。
要趕快把衣服洗好晾起來,然後她該帶著娘親離開這裡。若是被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不僅眼前這點失而復得的溫暖會消弭於無形,也只怕娘親的安全都不能保證。
逃妃在東嶽是要被治罪的,根據罪責的大小,治罪的刑責也輕重不一。
她連忙起身,他握著她的手順勢站起,她發現自己竟然掙脫不開他,回頭輕聲說了句,「放開吧,我……」
說出「我」字時,紅唇微微張啟,獰不及防地,竟然被他一下子覆住,從他唇中呼出的熱度全渡進她心肺裡,讓她幾乎昏厥。這種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肌膚觸碰,竟然如此真實地再現,而且,遠比夢中的感覺還要強烈。
「小怡……」瘠痙著嗓音,重逢後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在她耳畔柔聲低語,「我要你,來我身邊吧。」
唐可怡的心弦顫抖,百感交集地聽著這句話,卻沒有再像四年前一樣衝動懵懂地立刻響應。
她不是當年那個幼稚的她了。她甚至沒有未來可以期許。若不是為了救弟弟,她不會離開皇宮,也就不會再遇到他。
如今正是他春風得意、仕途坦蕩的時候,她更不能讓自己毀了他的一生幸福。
不管過去曾有怎樣的過去,她,從沒想過侵佔他的日子,改變他的生活。
就像失身給他的那一夜,她一直希望的都是他的平安快樂。
皇甫夕看得出唐可怡的猶豫和糾結,不過這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因為他知道她顧慮的是什麼。他現在既然已經找到了她,就不會再丟掉她,眼前他唯一需要考慮的事情只有一件!怎樣堂而皇之的把她帶回宮,並重新給她一個身份?
宮中有許多人認得她,他也不想因為這件事在自己登基之初,就讓臣下議論紛紛,皇兄留給他的這片江山並不算很安定,朝中文武勢力四分五裂,想要做到真正的一統還需要慢慢努力。如今做一朝之帝,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顧旁人眼光的放縱德王了,他不會給別人任何機會指責自己的德行和推行的朝政有任何的缺陷。
跟他出來的手下辦事還算得力,在他和唐可怡說話的這會兒工夫,不但店內其他客人都已離客棧,連她的情況也打聽出來。
「陛下,怡妃是和一對徐姓老夫婦一起來宿縣的。那對老夫婦說她是到此地尋母,一路上沒有和別人接觸過。她母親就在三號客房,身邊只有一名丫鬟隨行。」
皇甫夕問:「她弟弟的事情,京中來信了嗎?」
「陛下出京時已經給刑部留了話,要他們暫時不要動唐可懷,但刑部的王大人送信過來,說唐可懷……已經死在押解的路上。」
「什麼?」他一驚,黑眸緊盯著侍衛長,「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王大人說押解唐可懷的兩名官差上報說,唐可懷半路上患了瘧疾,一病身亡。因為是傳染病,所以屍體就地掩埋在距東都一百里的上清縣。」
他的眼陰鷥起來,沉聲道:「叫王利派人去開棺驗屍。這裡面只怕有鬼。」
「有鬼?」侍衛長一楞。
皇甫夕冷笑道:「對於那些因私怨而要被整治到死地的犯人,長途押解途中最易發生意外,其中雖然有人的確是因為疾病和勞累,但押解之人暗下毒手的勾當,歷朝歷代都不罕見。
「怎麼,你以為朕是個笨人,這些官場中的齷齪之事朕會不懂嗎?別裝出一副好像清白無辜的樣子,你們在朝為官的人,有幾人不是踩著別人的屍首爬上來的?朕不計較過去,要的是你們現在的忠心,誰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做手腳,朕絕不會輕饒了他!」
侍衛長被說得臉紅,急忙低頭道:「是,微臣明白,這就回信給王大人,請他徹查。」
「不是『 請』 他,是朕命他必須徹查!三日內給朕回復。」
微微呼出口氣,皇甫夕將目光投向窗外。
他還有一個困惑沒有解開。
當年離開藏書樓之後,他深思了一夜,主動向皇兄要求接受出使海外四國的使命。這讓皇兄非常的驚喜。而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性情轉變,更想不到這轉變是因為一個女孩。
唐可怡對他的那份全心信賴,讓他汗顏自己過去散漫的行徑。他需要換一個環境仔細思考自己人生的意義。
出海那天,他見到來為自己送行的二姊,找了個機會他曾請托她,關於唐可怡的事,他希望二姊能避開別人耳目,將她從宮中帶出,留在公主府,等候他回來。
長樂公主很是驚訝,但也滿口答應了。
但就在他出海之後一個月,二姊的飛鴿傳書送到,說唐可怡婉拒了他的安排,一定要留在宮中。在二姊的信中除了對他的歉意之外,還有對唐可怡人品的質疑,說她可能是想坐地起價,以企圖更好的未來。
他不大相信二姊的懷疑,本想等自己回來時親自問唐可怡,但是出使之路漫長而艱難,整整一年他才回國,之後,恰逢邊境戰事驟起,他請纓參戰,一戰,又是兩年。
在邊關的第二年,算算日子,她已經過了十八,該出宮了吧?也許還嫁了人,有了孩子?她的相公若知道她不是完璧之身,會善待她嗎?
起先是擔心她的日子不能一帆風順,按照她想的那種平靜慢慢度過。然後,就開始胡思亂想,如果她真的成了別人的女人,她會像對他那樣溫柔體貼地照顧著另一個男人……每想到這裡,就像針扎般痛,恨不得立時找人發一場火。多可笑,曾經女人們匍匐在他面前,求他愛她們,他不屑一顧,如今,為了一個渺小如草芥的女孩,他卻心神不寧。
於是,他寫了一出傀儡戲,就是那出「抱柱之信」
為何故心神不寧?落月滿荷塘,碎了魂神。終知這一場如夢如幻,卻難拾,幻影癡心。癡了心,動了情,只怕伊人不見,天地冥冥,形銷骨立,一人伶仃。
這是戲詞,也是他的心聲。
戲文每唱一次,他就勸自己:忘了她,斷了這份情。
但是每每想忘掉,卻記得更深,思念更重。
初回皇宮繼承皇位的時候,他無端地恨起那片梔子花樹,因為一切的緣起都與梔子花樹有關。
若不是那日走到樹下,貪戀那片花香而懶散地睡倒在那裡,就不會和她相遇。
若不是因為那日喝了玉樓春,被梔子花香熏昏了頭,他也不會在她意識迷離之時佔有了她。若沒有梔子花,便沒有了這一切,也就不會有日後他的獨自神傷。所以這梔子花,乃是罪魁。他下令砍掉所有宮內的梔子花,心情卻沒有得到半點排解,直到知道她原來還在他身邊的消息之後,他恍然大悟,原來他心底一直都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沒有消失過─ 要她!要她留在他身邊!這就是他當年佔她清白的根本原因。
只是遊戲紅塵,向來玩慣了的他,卻一直以為這次只是不小心玩過了頭而已。四年了!原來他也有真情,可以深埋四年,埋而不死,斷而不絕……
唐可怡一晚上都在想著如何能救弟弟,又不打擾到皇甫夕?原本她很需要遇到一個像皇甫夕這樣有點權勢的人,幫忙自己的人,而神捕營應該和刑部有點關係的。但偏偏她現在是個逃妃,而皇甫夕說過,他這次出來就是為了追捕她這個逃妃的。
原本就不能被他知道她的身份,更何況,她不能拉他下水。
終於給母親洗完衣服,返回客棧的時候,她看到兩名年輕書生正和店老闆央告著,「讓我們住下吧,趕了一天的路,我們都累得抬不起腿了,那兩家客棧又都住得滿滿的,說是連只耗子都住不下了。」
老闆為難的攤攤手,「沒辦法,來了個大主顧,一定要包下小店。」
唐可怡聽了一下就明白了,因為皇甫夕包下了這裡,其它客人只好去另外兩間。客棧住宿,導致那兩間客棧也爆滿。可是皇甫夕做事怎麼這樣霸道,他一個人住幾間上房還不行嗎?為什麼非要連人家整間店都包下?
她低著頭往裡走,掌櫃的立刻笑臉相迎,「姑娘回來啦?以後洗衣服這件事就交給店裡的小二做吧,何必勞煩姑娘親自動手?」
「不必了,我能行。」店家過份親熱的態度讓她很不適應。她知道這是因為對方看到了皇甫夕對自己那樣親近之後的關係。
那兩名書生看到她,又聽到掌櫃的話,立刻眼睛大亮,對她急急說道:「姑娘您就是住在這店裡的客人嗎?麻煩通融一下,讓給我們一個小的單間就好。我們這一路趕得真的很辛苦,明日一早還要往東都趕。」
「你們要去東都啊?」她低著頭,順口答話。
其中一名書生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今科科舉就要開始了,我們要趕著去赴考。」
「科舉?」這才讓她恍然想起,因為今年是新帝登基之年,按照東嶽的規矩,是應該召開一次大考,為朝廷選拔賢能新秀。
「姑娘,幫個忙吧。」
兩人攔在唐可怡身前,讓她非常為難,她不能答應他們什麼,因為這客棧不是她包下的,但她又很同情他們的處境。天都黑了,在這座小小的縣城裡,他們的確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就在這時,客棧樓上傳來皇甫夕冷厲嚴峻的聲音,「誰再擋在她面前,我要他明日就入刑部問話!」
那兩個書生嚇了一跳,側開身讓出一條路來,同時抬頭看著樓上負手而立、面色鐵青的男人。雖然只是粗略一瞥,他們便知道這名年紀很輕卻氣勢逼人的男人,不是他們招惹得起的。
「小怡,上來。」皇甫夕再丟下一個命令。
唐可怡想拒絕,「太晚了,我要去陪我娘……」
「要我下去拉你嗎?」他露出一個微笑。
這微笑莫名的看得她暗暗害怕,總覺得笑容背後是一種難以捉摸的詭異力量。她只好硬著頭皮上了樓,覺得身後掌櫃的和那兩名文人都用刺目的眼光盯著她。但皇甫夕的眼中好像除了她,誰也沒有看見,將她逕自拉入房中。
關上門,奪過她手中的木桶,他將她攬入懷中,貪婪地奪取她的呼吸和醇香的氣息。
她嚶嚀出聲,卻沒忘了自己的身份,當他的手指緊扣住她的腰肢時,她不安地掙扎著,「別……」
他知道她在怕什麼,於是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放心,我不會在這裡強要了你,只是想抱一抱你而已。」
又是抱她。
他似乎喜歡用「抱她」這個要求做為掩飾真實目的的幌子,他真正想從她這裡得到的,卻遠遠不只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可她沒有抗拒了,忐忑不安地接受他的擁抱,暗自思忖著若是他還有更進一步的親熱行為,她一定要推開他。四年前的那一夜沒有人知道,也算是過去了,而現在,她是逃妃,他是捕快,若是他們再做下這樣的事情,就是大逆不道,他必然會有殺身之禍。
好在他真的只是抱她而已。擁著她倒在床上,皇甫夕從後面抱住她,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將他的臉頰貼在自己的後背上。這樣緊緊地被擁抱著,幾乎毫無縫隙地緊貼著,就像是自己被強烈地愛著,需求著。
而這種姿勢、這種溫度、這動人心魄的感覺,真的從夢中變成現實了?
「小怡,你長大了。」他在她身後喟歎著,很是感慨。「以前抱你的時候,你瘦瘦小小的,現在我卻要用全力才能將你抱住。」
他的聲音透過她的後背傳來,似是穿過她的心扉。
「人總要長大的嘛。」她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依然可以抓住你,抱住你。所以無論你怎麼變,你都還是我懷中的小怡。」他的聲音裡有笑意。
她蜷縮著身子,不敢再說一句話。久久的,他也沒了聲音。
他睡著了嗎?她不敢動,怕驚醒他,但又想趕快抽身離開,她怕娘在等她。
過了好久,她試著動了一下,結果他的雙臂圈得更緊,一聲低喃響起!「別動,我這裡已經空了四年了。」
驟然像是被一股熱水澆注心頭,她的雙眸瞬間盈滿了暖流。多美的夢啊,哪怕只擁有這一瞬,明日就要她去死,她也心甘情願。但是她不能死,她還有父母,還有那個身陷圄圄、命在旦夕的弟弟需要她去救。
該怎麼辦?怎樣才能救下弟弟,又不牽連他踏進這淌渾水裡?
忽然間,她想起了剛才那兩名書生─ 雖然趕了一天的路,神情疲憊,但是他們的眼中卻煥發著熱烈的神采,那是一種熱情渴望。
他們必然是期盼著能進京高中,然後改變自己的一生,一步登天,光耀門楣。
陡然間,一個大膽到連她自己都為之咋舌窒息的念頭在眼前閃過─ 或許,這是她唯一可選的道路……雖然危險至極,卻也最為有效。如果……她女扮男裝去參加科舉呢?
只是幾日的工夫而已。刑部要是審問弟弟,也不可能在幾日之內就定案殺人,總要等到秋後問斬,如果她科舉高中,那麼她就有機會進入官場仕途,然後從中斡旋,救助弟弟。這樣既不會拖累皇甫夕,也能達到目的。
當然,這其中的危險顯而易見。
第一,以女子之身參加科舉,一旦被發現,她必死無疑。再來,她是宮中逃妃,已有死罪在身,再暴露身份,就是罪上加罪,可以千刀萬剮了。但是,換個角度想,最危險的事情也許反而是最安全的,認得她的人都是宮裡的后妃們,這些人是不會有什麼機會見到朝中大員的。而且,既然她已先有死罪在身,再多加一條也沒什麼大不了了。
最重要的是……倘若她不能及時救出弟弟,母親必然活不下去,父親也生不如死,全家人等於都走入絕境。
既然左躲右閃都是一死,那麼,何不拚一拚,為自己拚出一條活路?
暗中撐緊了拳頭,她的心頭坪坪狂跳,那種激動和不安,讓她很想立刻跳起來去安排一切。只是身後的這個男人……失而復得之後,又讓她怎麼能放得開?
waterling 2009-11-20 16:40
第六章
皇甫夕本不想睡去的,但他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終於在第一時間找到唐可怡,這份釋懷讓他卸下了所有的疲憊,無力阻止自己沉入黑甜夢鄉裡。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覺得臉上像是被一層溫暖的東西罩著,刺著眼睛,讓他不得不伸出手擋在眼前,適應了好一陣才慢慢睜開眼。
原來天色已經大亮了,陽光毫無顧忌地灑在臉上。他想起昨晚,一側頭,身邊竟沒有了唐可怡。
他忽然有種不祥預感,疾步走到門口,一拉房門的同時大聲喝道:「來人!」
樓下已有侍衛佇立,急忙抬頭回應,「主子!」
「人呢?」他凝眉問道。
不需要指名,他們該知道他問的是誰。一名侍衛回答,「怡妃說要陪母親去街上走走,一早就出門了。」
「出門走走?」皇甫夕蹙起眉峰,不祥之感更盛,一揮手吩咐下去,「立刻去找!」
果然事實印證了他的預感。侍衛們在宿縣搜找了一圈之後,完全沒發現唐可怡的蹤影。
侍衛長臉色慘淡地跪倒在他面前,請求治罪。
而皇甫夕一語不發地看著門外的青石板路,卻沒有立刻發火。
他知道,這一次她是存心逃掉,而會讓她逃掉的一部份責任在自己,畢竟他也沒有下令看守她。當找到她的那一刻時,連他都鬆懈了,更何況這群屬下?
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玩失蹤。而他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謊言犯了個錯誤,他不該用「神捕營捉拿逃妃」這個名號來嚇她,他猜想她的逃跑和這個謊言有關。
「派一隊人去怡妃的家鄉看守。」他思忖著佈置人馬要將她再次抓回來,但是直覺告訴他,她不會是陪母親回家,因為這不是她逃出宮的目的,也不是她母親進京的目的。
「再給王利追發一封信,告訴他,倘若有任何人上門打探唐可懷的案情,就地扣下,不許放跑來人!」
「是。」
又回到東都了。
唐可怡深深呼出一口氣。現在和她不熟的人已經認不出她的樣子了,她買了一身東嶽文人最常見的青衫,紮好方巾,手中握著一把折扇,再加上她的容貌本來就不是驚艷型的,換成這身裝扮之後,時常聽到周圍人評價她的話都是─ 那個俊俏的小後生。
外型上是騙過所有人了,她將娘親安置在郊外的一幢小民房裡,這地方是徐家老夫婦借給她的。
她那日一早帶著娘和丫鬟悄悄離開宿縣的時候,無意中又遇到了那對老夫婦。
徐婆婆好奇地問她要去哪裡,說是有人曾經向她打聽過她的下落。
她情急下編了個借口,說是京中有登徒子要對她這個寡婦染指,本想要逃跑,可現在又得要帶著娘親回京,怕沒有安身之所。徐婆婆是個熱心人,立刻義憤填膺地說:「難怪來打聽你消息的那個人看起來凶巴巴,就像官差似的。要不然這樣吧,我們倆要過一段日子才會回京,南城外曲流村裡有兩間小房,現在讓隔壁的張嬸照應著呢。你就先和你娘去那邊住,避避風頭吧。」
唐可怡喜出望外,連聲謝過徐婆婆,來到曲流村,就這樣安頓下來。
她不能告訴娘說自己是從宮裡逃出來的,也撒謊自己是和皇帝告假出宮省親。
娘對於她一直在外面流連,沒有回宮之事覺得奇怪,她便笑著辯解說這是因為在外面打聽弟弟的消息比宮裡方便。
然後她將母親托付給鄰居張嬸照應,自己隻身回京。
進城門的時候,被城門的守軍攔住,拿著一幅畫像對照她看了好一陣,還嘀嘀咕咕地說:「這小子怎麼和畫像上的人倒有些相似?」
她猜測是宮中為了搜捕她而畫了她的肖像,就故作坦蕩的笑道:「軍爺是要找什麼人嗎?不知在下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
因為她穿著男裝,氣度從容,全無半點女兒的忸怩之態,軍卒雖然起了疑心,卻也沒有認真細查就笑道:「你若是個女人,我就要扣下你了。現在趕快走吧。」
唐可怡客客氣氣地拱手做了個揖,揚著扇子走過城門後,才輕吁一口氣,將剛才緊張的心情稍稍平復。
再過四五天就是科舉開考的日子,擺在她面前有一個巨大的難題:如何應考?
她並不是擔心自己的學識,在藏書樓浸淫書海多年,所有舉子學過沒學過的知識她早都斕熟於心,而是東嶽的科舉規定,一定要先從鄉中選拔考試夠格的人才,登名造冊,呈報朝廷之後,才算具有正式參加大考的資格。
可她這樣一個連真實姓名、身份都不能公諸於眾的人,該怎樣去應考?
她一邊想著,一邊在路上徘徊,直到路過一座府邸門前時,忽然停住了腳步。
這座府邸門前車水馬龍,有很多人進進出出,好不熱鬧,最重要的是,進出的客人大都很年輕,像是應考的舉子。
她好奇地拉住一人打聽,「這是哪裡啊?」
「這裡你都不認得嗎?」一名書生不耐煩地用手指了指府邸門上的匾額,「這是文學院張大人的府邸啊。」
唐可怡眼睛一亮,「這麼多人進進出出的,今年莫非是張大人主考?」
書生看著她笑,「你這個人,是不是也是進京趕考的?怎麼會連主考官是誰都還沒弄明白?」
「那,你們來這裡是……」
那書生倒也好心,看她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似的,便多說了幾句,「本來主考官的府上應該是舉子避諱的地方,但是大家一起去,反而堂而皇之,無須避忌。張大人為人謙和,又非常惜才,就算日後不能高中,只要得張大人金口一讚,也不算白來東都一趟,所以大家才會紛紛前來拜見。」
唐可怡又問:「要見張大人,是否要帶什麼禮物?」
那書生嗤之以鼻,「張大人平生最恨那些齷齪的官場黑暗,所以明令誰要是帶禮物上門,他就會下逐客令。你看大家不都是空著手來嗎?」
她眼珠一轉,笑道:「聽兄台這麼一說,我對張大人也非常傾慕,不知道能不能跟著兄台一起進去見識見識?」
那書生得意地拍著胸脯應允,「這好辦,我已經遞了拜帖,你跟著我來,就說是我的同鄉就好。對了,你叫什麼?」
她遲疑一瞬才答覆,「我叫……唐可懷。」
「哦,是唐賢弟,那咱們就進去吧。」唐可怡一撩衣擺,跟著他走進高大的張府大門。
皇甫夕坐在朝堂之上,靜靜地聽著臣子們一一稟奏。
未登基前,這個一直讓朝臣們當作茶餘飯後閒聊的對象,暗中搖頭的王爺,如今已然是個眉宇冷凜,動靜讓人萬分緊張的一國之尊。
少年時的皇甫夕最喜歡笑嘻嘻地和人打趣,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和藹可親。但是先後經歷了海外使臣和邊關守將這兩個重大角色洗禮之後,他再回到朝中,已讓過去那些自以為熟悉他的人戚到陌生。
他的話越來越少,少到整個早朝之中他幾乎可以不說一個字。
而在所有朝臣自以為可以鬆一口氣,回府大吉之時,他卻一個個叫到臥龍宮單獨訓話。
在朝上若是說錯一句話,皇甫夕絕對不會讓他好過,先要寫「每日一省」,字數不得低於萬言,然後要提出改過措施,兩日內呈報,若不合格,每日一省字數就要加倍。就算是朝上沒有說錯話,皇甫夕也不是好相與的皇帝。邊關軍情、朝中政務、河道防禦、吏治革新,任何一處都有可能被拿來做為談論的話題,而且他絕不允許臣子在被問到的那一刻楞了神,答不出來。若答不出來,就要回家閉門思過,美其名日:讀書省事。讀不完他指定的書籍,交不出一萬字的讀書筆記,停薪罰俸,職位高懸,何時能回朝就全看他日後是不是還能想得起這個人來了。
也因此,朝中人人自危,下朝後都忙著回家讀書,生怕皇帝出了個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無法回答。
在所有的朝臣之中,唯一能在皇甫夕面前順利過關的,就是文學院張宗府張大學士,他是三朝元老,飽讀詩書,學識淵博,曾是皇甫夕的兒時老師,也教過諸多皇子,因此地位不同,皇甫夕亦對他十分禮敬。
今日張宗府按旨到臥龍宮參見皇上,走到殿門前時,只聽到皇帝在殿中冷笑一聲,發聲道!
「果然如此,不出朕所料。既然如此,王大人,從明日起你專責此案,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誰下的這個毒手,朕要準確回報。」
從殿中退出來的是刑部的王利王大人,兩位官員互相拱拱手。王利笑道:「張大學士也來聆聽聖訓了?」
「你呢?陛下今日心情如何?」張宗府看他並不像被訓得灰頭土臉的樣子。
他低聲說:「陛下近來可真是神了,出了京一趟,倒連一樁殺人案其中的古怪都提前洞悉了。」
「什麼殺人案?」張宗府好奇一問。
「本來只是地方上的一個小案子,一個今年就要趕考的舉子,犯了殺人案,上京途中意外死亡。押解的官差上報了一個暴病而死,但是陛下卻下旨徹查,一定要開棺驗屍。一查之下,果然是被人用鈍器重傷致死。陛下很是震怒,便命我徹查清楚。」
「陛下怎會知道這邊邊角角的小案子?」
「誰知道?說不定這個唐可懷是陛下的遠親。」王利開著玩笑道。
但張宗府聞言卻一楞,「你說什麼?唐可懷?!」
「對,就是那個犯人的名字。」王利見他變了臉色,疑惑地問:「怎麼了,張大人認得這個人?」
「不……只是認得一個名字相同的人。奇怪,世上竟然有這種巧事?你說那犯人是哪裡人?」
「泉州的。」
張宗府臉色緩和了些,「哦,泉州,不同處。」
殿內這時出來一名太監,恭恭敬敬地對他說:「張大學士,陛下請您進去。」
他急忙邁步走進大殿,只見陛下正在看著一本奏折,聽到他進來請安的聲音,也沒有說話,抬手一擺,示意他先坐下。
他便靜靜地入座稍等。又過了一陣,皇甫夕忽然出聲問道!
「張大人,若是你身犯案子,卻又有人等著你救,你現在是逃,還是不逃?」
張宗府聽得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惹了什麼案子,一下子站了起來。「敢問陛下,何出此言?」
皇甫夕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個許久不見的微笑,抬手示意他不必驚慌,「只是就一個案子和張大人做個探討,大人不必驚慌。」
惴惴不安地坐下,張宗府想了好久才回答,「若是微臣,應當以救人為先。」
他點頭笑道:「朕相信,這是大人為人本色,正直清廉。」接著他低歎一聲,「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會如大人這樣的選擇。」
張宗府忍不住問:「陛下所說之人是誰?」
「一個逃犯。」皇甫夕淡淡說,言詞簡練,顯然不想多談。放下手中的奏折,面對他,忽又笑道:「科舉大考在即,張大人身為主考官,聽說這幾日門庭若市,熱鬧得很啊。」
他心中坦蕩,如實回應,「是一些各地的舉子,或求名,或求利,到微臣的府上拜訪。微臣一視同仁,並未有從中謀私利之心。」
皇甫夕點點頭,「張大人的人品朕是信得過的,大人在考前先考察一下他們的人品,也是應該的。不知道這幾天裡,可曾考察出什麼出眾的人才嗎?」
說到這裡,張宗府很是興奮,「此次是陛下登基之後的第一次科舉,微臣深知意義重大,不敢懈怠。距離上次科舉本來只過了兩年,微臣還怕沒有太多英才趕得及參考,沒想到我東嶽真是人才濟濟,有幾位年輕人,學識談吐都非常不錯,堪做國家楝梁。微臣雖然當面不敢表露,但是猜測他們今年也該是皇榜高中之人。」
「哦?是嗎?」他依舊淡淡地問:「都是些什麼人?」
「錦州的孫文科,一手王羲之的書法出神入化。徐州的李嘯陽,能識得十餘種海外文字。滄州的常非,能文能武,將來該是中原辛棄疾那樣的人物。」
皇甫夕依舊靜靜地聽,並無特別驚喜之色。「這些事情大人自行拿捏就好。新朝初立,朕只要人才。」
說到這裡,張宗府倒遲疑了一下,又斟酌半天才說道:「要說人才,倒是還有一個,因為來歷有點特殊,所以微臣拿不準是否讓他參加今年的科舉。」
「什麼人?」
「說是錦州孫文科的同鄉。此人博學多才,品學出眾,難得又很謙恭,沒有半點驕傲之氣。但是他是剛從西嶽遷到東嶽來住,未曾參加之前的初選,所以沒有參考資格,只怕要等下次了。」
皇甫夕不以為意的道:「若真的是個人才,大人可以開個特例給他。為朝廷做事,還要等時候嗎?那人叫什麼?」
說到名字,張宗府笑道:「此人姓唐,名可懷。微臣剛聽刑部王大人說,有個犯人和他同名同姓,真是天下之事無不出一個『巧』字。」
一直波瀾不興的眼波突然像被石子投進,濺起了星光一樣的漣漪,皇甫夕脫口問道:「這個唐可懷……長什麼樣子?」
張宗府比劃著,「身量不高,比微臣要矮上一個頭吧,面容清秀,骨骼纖細,氣度平和……是個挺俊的青年。」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皇上的沉默讓他狐疑地沒有再說下去,不知道陛下心中想的是什麼。
冷不防的,皇甫夕從旁邊的一個畫軸瓶裡抽出一卷畫軸,刷地一下拉開,沉聲問:「你看看那人像不像畫裡的人?」
張宗府湊過去細細一看,失聲道:「還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這畫中的人是個女子啊!難道……」
皇甫夕一抬手,止住了他幾乎脫口而出的猜測。
一抹詭譎的笑隱隱爬上皇甫夕的唇角,那笑容隱密得讓一旁的張宗府瞧了心驚膽戰,可他眼中卻又蕩漾著春水般的柔波。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現在相信古人的話確實有道理。
不必去查證了,他已經可以認定這個唐可懷的真實身份。
他曾有無數種關於她下落的猜測,但萬萬沒想到,這個小女人會如此大膽。
這樣也好,不必他再費心費力地去找,只要學那姜太公釣魚,等著她自行咬住色一鉤,浮出水面即可。這個女人啊……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她可知她丟下他,選擇走的這條路該有多麼危險?
真想給她點教訓,讓她懂得害怕和後悔。
但是……又著實不忍。
在她一個人苦苦地、孤獨地過了這四年之後,在她獨自一人苦撐著家中人禍災劫的情形之下,在她若知道弟弟死訊將陷入悲痛中之際,他又怎能再給她增添更重的打擊?
該愛她了。
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兩人再見面的那一刻,快點到來!
唐可怡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她成功地讓張宗府大人注意到她的才學,也編造了一個不能參考的理由,張大人表示願意為她想個辦法。
兩日之後,她得到了準確的消息─ 由張大人作保,她可以破格參加今年的科考,這讓她欣喜若狂。一家小客棧裡,用身邊僅有的一點錢租了個最小的房間,試著寫了幾篇文章。她記得藏書樓中有一卷書,就叫《東嶽科舉實錄》,其中記錄了東嶽有史以來朝中歷代科舉考試中的優秀文章,她試著模仿那些文章的文體和格式。練習了幾篇之後,雖然自覺把握不大,但應該已有了一搏的自信和機會。
沒想到這晚,張大人突然派人來接她,說要把她接到張府去住。她暗自吃驚,連忙婉拒,豈知到了再晚些的時候,張大人竟然親自前來,堅持要她搬到張府。
張宗府話說得非常誠懇,「我是為朝廷選拔人才,如今你從西嶽來到我東嶽,就是將人都托付給本朝。這樣的赤誠之心,若是讓你住在這樣的小客棧裡,本官於心不忍。」
唐可怡感動之外,心有不解,「大人好意學生心領,只是明日就是大考之期,今日我若住到大人府上,倘若日後我高中皇榜,就算別人不說,我自己也會心中不安,怕是另有原因,大人的一世英名只怕也要毀在學生手上,這是學生萬萬承受不起的。」
張宗府見說她不動,只好囑咐店家為她準備暖手爐及熱水,隨時備她使用。
唐可怡連聲道著謝,將他一直送出店門,送上了馬車。入車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恭敬地對著車中的另一人躬身行禮,直到那人點頭,他才靠著門坐下。
「說不動她?」皇甫夕挑起了眉,但模樣倒也沒多驚訝。
「她很執拗,堅持不跟我回府,說是怕斷送了我的清譽。」
他笑了笑,「她,老為別人著想,寧可讓自己苦著。J」
張宗府遲疑著,小聲問道:「陛下,真的要讓她參加今科比試?這件事若是被人發現,揭露出來,可是本朝的一大醜聞了。」
「什麼醜聞?中原的花木蘭、孟麗君,難道不值得後世稱頌?雖然有些荒唐,處理得當也是一段佳話,你還怕朕會秋後找你算帳?」
張宗府笑道:「那倒不怕,只是微臣愚鈍,實在不懂陛下為何要這樣安排?若是她弟弟果有冤情,陛下只要直接下旨昭雪即可。」
「因為……這是我欠她的。」
黑暗中,皇甫夕低低的傾訴,面前坐著的人不是張宗府,而是唐可怡。
猜到了她的目的,也知道了她現在的住處,他實在不忍見她窩身在這個簡陋的小客棧裡,所以特意命令張宗府以他的名義將她接到環境更好的張府去安頓。只可惜,一番美意被她拒絕了。看來想要寵愛她,只有等她今科皇榜高中後再說了。
按照殿試規定,最後一試,會由他這皇帝親自出席面試最後入選的諸位舉子,定出前三甲人選。
那時候,他們就避無可避地要見面了。
那一刻,她會有怎樣的表情,震驚?恐懼?驚慌?憤怒?還是……無從想起,又萬分好奇,因此,熱烈期盼!
唐可怡惴惴不安地入闈場應考,考完之後長出一口氣。試題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難,她是第一個交卷的人,緊接著出考場的是那天將她帶入張府的恩人,錦州舉子孫文科。
兩個人都想找個地方休息,孫文科提議去旁邊一家小茶樓喝茶,唐可怡也從善如流。進了茶樓,坐下後,他的表情依然很興奮。「聽說今科殿試改了地點,原本是在天聖壇,今年改到了臥龍宮,直接到皇宮內面聖。」
唐可怡一楞。去臥龍宮?可是宮內有那麼多的太監宮女都認得她啊,她的身份豈不是要立刻暴露?
孫文科猶自興奮得喋喋不休,「當今陛下非常年輕,但聽說脾氣有些古怪,不好相處,滿朝文武現在都怕了他,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人物。J
她不自覺地喃喃響應,「他以前是個挺讓宮裡皇室傷心頭疼的邪王,據說先帝還想將他流放海外。」
他不解地看著她,「唐賢弟雖然是西嶽人,但是對我們東嶽皇宮裡的事情倒是知之甚詳。」
她暗自一驚,趕緊敷衍過去,「道聽途說而已。東嶽西嶽相隔不遠,這些皇室秘聞最是街頭巷尾百姓喜歡議論的話題。」
「說起來啊,唐賢弟你是西嶽哪裡人?我倒覺得你說話的口音和我們東嶽更像呢。」
唐可怡忙解釋道:「我娘是東嶽人,我的口音多學自娘親,所以讓孫兄聽著有些耳熟吧。」
「難怪難怪。」孫文科不疑有他,繼續笑著喝茶。
她卻驚出一身冷汗。自己雖然小心謹慎,但難免會在細節露出馬腳,幸好這個孫文科是個心地樸實的書獃子,才沒有留意到她言詞中的破綻。
這一場大考她過關應該無虞,然而接下來的殿試卻得入宮面聖,這一道難關,該怎樣平安度過?
真讓她為難。
臥龍宮內,皇甫夕正在看唐可怡的第一場試卷。他將整篇文章看了一遍之後,滿意得嘴角含笑,抬頭問道:「張大人是何感想?」
張宗府躬身說:「唐姑娘雖然是女兒身,但是見識廣博,思維敏捷,下筆之風也見老到。若不是陛下言明在前,微臣一定料想不到這篇文章會是出自一位巾幗之手。」
皇甫夕聽得出他的話裡有討好自己之意,便只是笑笑,將試卷遞了回去。「下一場的試卷就不必給我看了,朕就在這裡坐等著你帶那些新貴來面聖吧。」
「是,微臣一定不負聖意。」張宗府依然話裡有話。
他和陛下心中都明白,這個唐可怡一定會在三甲之列。
waterling 2009-11-20 16:41
第七章
再次回到宮裡,唐可怡的心弦一直繃得緊緊的,即使一旁的孫文科一直興奮地小聲和她說些什麼,她卻總是忘了回應。和周圍幾位忙著環視宮殿中亭台樓閣、花木扶疏的舉子們相比,她的頭一直垂得低低的,生怕被周圍的熟人認出來。
走過御花園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揚聲問道:「崔公公,你帶的這些人是什麼人啊?」
引領他們進宮的太監笑著響應,「稟娘娘,這些是要入宮面聖,參與殿試的舉子。」
唐可怡的心坪坪直跳,這問話之人正是惠明萱。她怕好友認出自己,連忙將身形向另一側躲了躲。
但惠明萱卻發出咦的一聲,說了句,「那個人!」然後就斷了後半截的話。唐可怡嚇得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只是一個側影就讓這位多年朋友看破。然而明萱沒有把話說完,顯然她雖看出了些疑點,卻也不敢立刻聲張。
好在須臾之後他們就穿過了御花園,來到臥龍宮。
到了臥龍宮門口,唐可怡又是一驚,只見宮門口站著內宮總管張德海。他也和她時常見面,這下她更不敢抬頭了。
就聽張德海高高在上地問:「就是這些人嗎?」
帶他們進來的崔公公哈著腰說:「是,就是這幾位。」
「跟我進來吧。」張德海壓低嗓門交代,「見了陛下,先大禮參拜,報上你們的姓名籍貫。陛下若有問,必須立時回答,遲些陛下會很不高興。」
眾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唐可怡走在最後。
張德海回頭見她動作慢了點,便提醒道:「後面這位舉子,麻煩快兩步。」
她含糊地應了聲,可因為步伐一下子亂了,差點在門坎上絆倒。
他趕快扶了她一下,還頗為熱情地提醒道:「小心。」
「多謝。」她故意把聲音壓得低粗一些。
殿內有人說話,「張德海,朕不是叫人用紅木重新做這門坎嗎?要落下兩寸,怎麼還沒有做成?」
張德海忙笑道:「陛下,門坎已經做好了,怕耽誤陛下白天處理公務,今晚就會換上。」
唐可怡的心緒異常緊張,旁邊的人說什麼話也沒有聽清楚。跟著,她隨眾人跪倒一排,聽著舉子們一一自我介紹。
終於輪到她了,她再伏低身子,輕聲說:「學生唐可懷,西嶽人氏,剛剛遷至錦州。」
「唐可懷!」一道清冽的聲音響起,「《秋山賦》原來就是出自你手。」
她一震,覺得自己聽錯了,這皇帝的聲音……耳熟得不可思議。但她不敢妄想什麼,趕緊努力平定心緒,低聲回復,「是出自學生之手。」
「此文詞藻華麗,氣魄雄偉,讀來如蒼山明月,邊塞清風,讓人眼前一亮。」
皇甫夕的讚賞透著些許笑意。
這淡淡的笑意更讓她打了個寒顫。
世上真的會有兩個人有如此相似的聲音,甚至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皇甫夕接著寫了幾個字,懶懶地說:「朕很感欣慰,新朝初立就有你們這樣的青年俊傑願為朝廷效力,將來你們也會是本朝的中流砥柱,希望不要辜負了朕的心意。」
張德海走上前,接過聖旨,大聲宣讀,「陛下欽點,錦繡元年恩科甲等探花,滄州常非;榜眼,錦州孫文科;狀元,錦州唐可懷。」
原來這樣簡單就殿試完畢?眾人還以為要再寫一篇文章,這陛下的恩封未免也來得太快。
沒想到竟然會中了狀元?說不出這一瞬間的感覺是欣慰還是更深的擔憂,唐可怡謹慎地叩首謝恩。
皇甫夕說:「都起來吧,三甲留下,其餘人可以暫退了。你們,抬起頭吧。」
隨著眾人,唐可怡惴惴不安地抬起頭,初時,她視線仍是低垂,只是眼角餘光瞥到的模樣讓她有種古怪的感覺!那坐在上位,穿著龍袍、戴著金冠的男子,身形坐姿都好熟悉……
他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斜斜地靠著椅背,兩條腿像是伸展在桌案下,側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她鼓足勇氣,悄悄地打量了一眼,驟然間,好似天崩地裂!
「唐狀元不僅少年有為,而且一表人才,堪稱國之英才。」
皇甫夕嘴角噙笑,還在對她嘖嘖讚賞,她卻從手腳到心底都像是著了火一樣,恨不得立時就從這大殿之內逃出去。
「三位新貴歷經三試才得以見朕,想必辛苦,驛館內必定還有家人在等你們的喜報,就先退出吧,日後朕還有賜官旨意。」
孫文科和常非再次跪倒謝恩,只有唐可怡怔怔地忘了動作。孫文科趕緊拉了她的衣擺一下,她的膝蓋卻彎不下去。
皇甫夕看到他們的動作,只輕笑一聲,「唐狀元初入東嶽,不如就留下來和朕一起用完晚膳再走。」
不知道孫文科和常非是用怎樣詫異和羨慕的眼神看著自己,她只是怔怔地看著面前這位九五之尊懶懶地擺手,屏退了所有人,又懶懶地起身,繞過桌案,站在她面前。
「小怡,我想抱你,可以嗎?」他再次問出這句話,不等她的響應,就直接將她緊貼入懷,「我說過,我可以抓住你,抱住你,無論你怎麼變,都是我懷中的小怡。」
她張著唇,卻不知該說什麼,那震驚讓她遲遲回不過神來,直到他滾燙的吻烙在她的唇上,以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強勢意圖佔有她全部意識的時候,她忽然像是被驚醒,拚命想掙脫開他。
「陛下,不可以……」
她的抗拒卻讓他將她抱得更深更緊。
「在我心中,從來沒有『不可以』的事情。」他低沉的傾訴,像是警告,又像是承諾。「我已經丟了你四年,讓你逃走了一次,你以為這次我還會放手嗎?」
眼前暈眩,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震驚或惶恐。
真的想不到,她深愛四年的男人,會以這樣驚世駭俗的方式展現出他的真實面目。
他是誰?是那個在梔子樹下蒼白地倒下,讓她心疼憐惜的少年?是那個在月光裡,用溫柔的聲音蠱惑她的神智,偷走她清白的登徒子?還是在宿縣客棧意氣風發的神捕營官差?
他是德王?是皇帝?是她死去丈夫的兄弟?他是……主宰她一生的神,還是魔?
唐可怡實在是無法接受這個荒唐的結局。她千辛萬苦地從宮中逃出,再潛入朝廷,為的是救家人。但是現在,一切的問題似乎都不再是問題,只因為她認得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對她說:他要她。
「陛下,您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平靜下來之後,緩緩地拒絕他的要求。
「論輩份,我是您的嫂子。」
「嫂子可以來考科舉?」他挑起眉,好笑地看著她。「有名無實的嫂子。」
她的臉刷地變色,「不管是有名無實,還是有名有實,陛下該知道這是皇室規矩,亂倫……是要處死的。」
「處死誰?處死朕嗎?」皇甫夕笑著問道。這笑容倒是回復了當年的神采,只是唐可怡心中卻已明白,這並非他的真實面目。
「陛下可以處死我,我身犯死罪數條。」她豁出去地說,「但是請陛下下旨,重審舍弟的一樁冤案。」
「唐可懷的案子嗎?」他淡淡地說,臉上毫無意外,「朕已經命人去查了。」
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欣喜地問:「真的?」
見她重新煥發光彩的臉上又驚又喜,他不忍說出唐可懷已死的消息,於是柔聲道:「當然,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否則你以為我為何去宿縣找你?」
「你去宿縣……是為了找我?」
唐可怡又是一楞。捉拿她這個逃妃,要皇帝陛下親自動手嗎?
「我告訴過你,我要是去捉拿從宮中逃走的怡妃。」
「我的事情……你從何時起就知道了……」她吶吶的問。
「在你逃出宮之後。」他輕輕觸摸她的面頰,憐惜地說:「我一直以為你已經出宮返鄉了。」
「本來要走的,但是……造化弄人。」她苦笑道。
「我二姊去找你,為什麼你不答應我的安排?」
「什麼?」唐可怡困惑地顰起秀眉,「你二姊?是指長樂公主?可公主從來沒有和我見過面,也沒有給我帶過話。」
「什麼?」他不禁震驚。「二姊沒有找過你?」
她搖搖頭,「自你走後,我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有關你的消息。」
皇甫夕的眉頭皺得比她還緊。他瞭解小怡,在這個問題上不可能騙他,但為什麼二姊沒有按照他的要求來找小怡,回頭又編造了謊話騙他?這件事暫時放在一邊。
他露出淺淺的微笑,調侃她道:「唐狀元,滿朝官位,愛卿看中哪一個?可以說給朕聽,朕會如卿所願。」
唐可怡細細地打量著他眉宇間的笑意,不明白他既然早已知道她這個愚蠢的計劃,又眼巴巴地看著她送上門來丟人現眼,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該是他下令將她拿下的時候了,他卻還能好整以暇的和她東拉西扯,好像演戲一樣。
「陛下,別跟我說笑了。」她輕歎道:「女子之身,在東嶽是不能為官的。」
「前無古人,未必就後無來者。」皇甫夕拉著她來到了桌案邊,他順手抄起一枝筆,拉過一卷空白的聖旨,說:「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官名,我現在就可以委派給你。」
她訝異地看著他,「為什麼?」
「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按照自己的心意,動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而不是倚靠任何人。你難道不想這樣嗎?」他的目光直視入她的內心,讓她的心頭一震。忽然間,她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從來她都是逆來順受,隨著命運安排,隨波逐流,除了讀書,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發自她內心的渴望而去做的。這一次,她豁出性命,逃出宮,又參加科舉,一番折騰除了為了救下弟弟的性命之外,是否……是否也在心底真的祈願自己可以按照心願,做出一番驚人的事情?讓遠在家鄉的父親知道,她入了宮,不僅不會為家裡帶來災難,更可以力挽狂瀾?!
於是,沉默許久後,她輕輕吐出一個詞,「刑部。」
「想去刑部?」皇甫夕挑眉笑了笑,「好啊。」然後順勢在那空白的聖旨上寫下!
賜唐可懷三品級,官拜刑部侍郎,於即日起至刑部辦公,並賜御前行走,金牌一面。
唐可怡沒想到他真的就這樣鄭重其事地在聖旨上寫了對她的封賞,這可是白紙黑字,君無戲言。
「金牌是做什麼用的?」她不解他最後批注的那四個字。
「如朕親臨,讓你手握生殺大權。」他笑了笑,將聖旨遞到她手中,「這就算接旨了。」
「謝……」她的謝恩之詞還沒有說出口,就被他偷吻去了後面的話語。
皇甫夕幽幽笑道:「這便算是我蓋下的龍印,從今以後,有我護著你,再沒有人可以欺負你了。」
她不敢像他那樣肆無忌憚地抱著他,這是臥龍宮,是東嶽中最神聖的地方。而她與他,即使已並肩站在一起,卻不該是同路的人。
但是他硬將她留下,以這種想像不到的奇特方式,賜予她至高的權力,驟然間接受這麼多的榮寵,她深深體會了什麼叫「受寵若驚」
而手中的那道聖旨,雖然重量輕盈,卻讓她覺得異常沉重。
皇甫夕聲音一低,又在她耳畔小聲說道:「小怡,你要知道在這世上,不是事事如意,生離死別總是難免,悲痛是應該的,但是悲痛過後該努力生活,做完該做的事情,這樣才對得起死去之人。」
他怎麼忽然說起這種不祥的話?唐可怡狐疑地看著他,「陛下指的是什麼?」
生離死別?他說的似乎不是當日他與她的生離,那麼是誰與誰的死別?
他再度擁緊她,小聲說:「你弟弟唐可懷,已經身故。」
唐可怡的雙腿輕顫,差點軟倒下去。現在她知道他為什麼會抱自己抱得這樣緊了!他怕她暈倒。她咬緊牙關,不哭不鬧,鎮靜地問:「可懷是怎麼死的?陛下知道嗎?」
「押解他的官差說他是病死的,但是朕已查明,他是被人暗中下了毒手。你放心,朕會給你弟弟一個清白的身後之名,下手之人,朕也會命人查出來,幫你碎屍萬段。」
「不。」唐可怡第一時間內就堅定的拒絕了他的安排,這反倒出乎皇甫夕意料之外。
「不?」他挑起眉。「難道你不想報仇?」
「想。」她咬著牙關,然後舉起聖旨,「陛下已經賜予為臣權力,陛下也說過要讓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一次。所以,微臣要自己去查清楚這件事。」
皇甫夕懂了,悠然一笑,輕輕握住她冰涼的小手,雙手摀住,沉聲說:「好,你儘管放手去做,記得,無論任何時候,你身後有我。」
唐可怡既然已中了狀元,自然不會再回到客棧去住,皇甫夕賜給她一處宅子,卻沒告訴她那宅子的來由。直到她被馬車送到這宅子門前時,下了車,她才霍然呆住!這片深宅大院,如宮廷一般,不該是一般人家有的。
府門上,紅底的匾額金色的三個大字照照生輝:德王府。
「這是陛下曾經住過的府邸。」
陪同前來的是那名引領她入宮的崔公公,顯然他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笑咪咪地熱情介紹。
「這裡陛下曾經先後兩次斥下巨資修繕,豪華程度僅次於宮內,我們曾以為這會是日後的太子府,沒想到陛下竟然割愛給唐大人住,可見陛下對大人的器重之心啊。」
唐可怡一邊震驚,又一邊苦笑,有點猜不出皇甫夕為何要讓她這樣招搖地住在這宅子,樹大招風,難免她日後要成為所有朝臣的眾矢之的。
正想著,旁邊有人叫她,「唐狀元,唐大人!」她側目看去,是孫文科。
他仰頭看著大宅,感慨地說:「大人真是一步登天啊,中了狀元、拜了官職、受賜宅邸,不得不讓人欽羨。」
「這都要先謝過孫兄的引薦之恩,小弟是不會忘了孫兄的這份人情的。」
孫文科湊過來,悄聲透露,「有件事,不知道當不當講。」
「孫兄請講。」
他神神秘秘地說:「唐大人您是一表人才,面容姣好宛若女子,而咱們陛下,年少英俊,又還沒有后妃,我冷眼旁觀,陛下今日在殿上看你的神情可不一般,不知道你可曾聽說過『斷袖之癖』?」
唐可怡只覺得好笑。原來皇甫夕對自己的這番盛情安排,看在孫文科眼中竟然是有斷袖之嫌?!但是換個角度想,原來連孫文科這樣毫不相關的外人,都看出皇甫夕眼中對她的情意了。
「孫兄不必多慮,陛下是個坦蕩君子,只是陛下錯愛,一番盛情,小弟也不好推托。除此之外,再也沒什麼了。」
「賢弟要是沒有這個意思,還是要小心點好。」
見孫文科百般關心的樣子,唐可怡只好再說些道謝之詞。不過雖然如此,讓她單獨住進這片宅院,她的確是覺得受之有愧,很不踏實。唐可怡沒入住府內最豪華的宅院,反而尋了一處小的廂房,簡單地收拾了下就住了。
院落太大,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就要一盞茶工夫,府內的亭台樓閣、花園流水也不亞於宮中格局,但她都無心欣賞。
她必須趕快去刑部調查有關弟弟案情的所有相關文件,從中找出疑點,幫弟弟快點洗脫冤屈。
剛剛想要出門,府裡的管家笑著來敲她的門,「唐大人,有人拜訪。」
才住進來就要開始應酬官場之事了嗎?她還真是沒有這份心情。
哪知,來人竟是笑吟吟的皇甫夕。
「陛下怎麼會……」她一楞。剛剛在宮內和他一起吃過晚膳,分別不過一個時辰而已,他來找她會有什麼事情?就算有,也可以叫太監傳話給她就好啊。
皇甫夕走進來,對身後跟著的人說:「東西就放在這裡吧。」
她這才看到他身後跟著張德海,手裡還捧著一個大匣子。張德海恭恭敬敬地將那匣子放下,又退了出去。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都是些你想要的東西。」他親自打開,裡面都是卷宗。
唐可怡打開看了一卷就明白了,全是和弟弟案情有關的文件。
她萬分戚動,屈膝行禮道:「多謝陛下。」
「錯了。」他取笑她,「你現在可不是女兒身。」
她改忙拱起手施禮,雙手卻被他一下子握住,拉入懷中。
「我怕你這一夜難熬,所以過來陪陪你。」他柔聲說。
她一震,霎時明白了他的來意。他是怕她在得知可懷的死訊之後,心緒難平,才特地深夜出宮來探望她,平復她的痛苦和傷感。
垂下眼瞼,她不敢碰觸他眼中的柔情,輕聲表示,「我還好,能忍得住,只是不知道該怎樣和我娘說。」
「早晚要說的,不過也不急於一時。」他拉著她坐下,將匣子裡的卷宗全都取了出來。「我陪你看,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問我。」
雖然她讀的書多,但是官場的規矩制度,她未必全懂。這一刻,他看來鄭重沉穩,帝王之氣畢現。唐可怡連忙收起心神,怕自己因為貪看他的容顏而忘了正事。這一夜,他陪著她一卷一卷地查閱所有相關文件,直看到外面敲響了子時的梆子聲。
「呀,太晚了。」她驚呼起來,「陛下該回宮了。」
「宮裡的規矩是子時就關宮門,天大的事也不開,我是回不去了。」皇甫夕伸了個懶腰,對她擠擠眼。「今夜我留在這裡,明日我們一起上朝。」
她不由得紅了臉,「那怎麼行!滿朝文武要是知道了,更要風言風語……」
「更要?」他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眼,「有什麼人嚼我們的舌根了?」
「剛剛有人提醒我,小心你有斷袖之癖。」她抿著嘴笑。
「誰的眼睛這麼毒?」他黑眸一沉,「是孫文科?」
換她驚詫,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那傢伙長了一雙賊眼。」他哼道。「他若不是嫉妒你今日的得寵,就是自己有斷袖之癖。日後離他遠點。」
「同殿為臣,只怕不好……」
話音未落,他已經一口咬在她的耳垂上,她疼得輕呼一聲,惹來他的笑意。「你竟敢抗旨,朕應該把你立刻法辦。」這般的親密,讓她推拒不開,或者說,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推拒不開他,從最初,到現在。
低下頭,看到自己被他緊緊握住的手腕,唐可怡心中泛起春潮波瀾。她一直期盼有一天,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時,能像現在這樣,緊緊地抓住她……她本來以為這只是奢想,如他這般春山秋月般的人,怎麼可能看中她草芥一樣的小人物?!
可是,是奇跡吧?他們現在坐在一起,他的手真的握住她的,握得這樣真實,這樣緊密。
「在想什麼?小怡。」皇甫夕看著懷中的她,那失神的表情並不像是悲傷和痛苦,倒像是一種心思神遊的悵然。
她垂下眼,「想很多。」
「在我的懷裡,你可以盡情地想。」他微微一笑,伸過手將她抱入懷中,「只是不要再跑了,我不想把我們的時間浪費在你追我逐之上。」
「陛下……希望我們一直這樣嗎?」她的心底還有個深深的困惑,他縱容她去考這個功名,是不是故意想讓她徹底變成另一個人?
「總有一天會變的。」他說,「我們的關係,不該是當年那個樣子,也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該是什麼樣?」
皇甫夕一笑,「你該是我的女人,我該是你的男人,就這樣簡單。」
唐可怡咬著唇,對於他描繪的這樣簡單而美好的前景頗有懷疑。事情真能順利得如兩人所願嗎?
知她如他,怎會看不出她、心中的不堅定?他於是圈住她,深深地噙住她的唇,將自己所有的氣息和溫度全部融入她的肌膚之內,骨縫之中。
他知道她這些天已經很累了,暫時不打算對她有更進一步的身體接觸。
這一夜,他躺在這間小屋中的軟榻上,和她相擁著安詳入睡……
唐可怡深夜醒來,發現自己還在他的懷中,便想換個地方去睡。但是剛起身,卻發現似有什麼東西將兩個人綁在一起,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腰帶。
皇甫夕用腰帶纏住兩人的手腕,另一頭緊緊握在他垂落在榻外的另一隻手上。
這樣綁縛似的睡法讓她想笑,卻不知為何流下眼淚。他是怕她就這樣再逃了嗎?所以才將彼此綁在一起,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放開她了?可是,真的可以嗎?她真的可以擁有這一場美麗的夢?
守了這麼久,等了這麼久,走了這麼久,她真的好累,想倚著他徹底地休憩,然後,愛他,並等待著他也以同樣的愛回應……
奢望啊,原來是如此美麗的東西!
waterling 2009-11-20 16:41
第八章
退了朝,唐可怡跟著人流一起向外走,孫文科走過來小聲笑道:「還說陛下對你沒什麼不同。」
「怎麼?」她不解地問。
「朝上這麼多大人,每個人奏報的時候陛下都面無表情,只有你說話時,陛下露出了笑容,還和你對了話。我聽張大人說,陛下平時在朝堂上很少提問,都是單獨叫到臥龍宮去訓話的。」
「可能只是陛下今天心情好吧。」唐可怡不在意地向外走,冷不防被張德海叫住!
「唐大人請留步,陛下要您到臥龍宮見駕。」
「看吧。」孫文科擺出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唐可怡也只是淡淡一笑,算作響應。她知道公公一定認出自己了,但是從她以唐可懷的身份入宮到現在,張公公從來沒有單獨和她說過話,顯然這也是皇甫夕的命令和安排。
張公公引領著她往臥龍宮走,其實這條路她很熟悉,以前做皇妃的時候,每天早晚她都要和其它嬪妃一起去給皇后請安,路上,就要路過這座宮殿。
越走越覺得不對,她忍不住出聲叫道:「張公公,這不是去臥龍宮的路吧?」
張德海回頭笑答,「唐大人,這是陛下的意思,要您到長生殿見駕,但是又不想讓其它臣子聽到,所以剛才讓奴才假說臥龍宮。」
「長生殿?」她回憶著這處地方。「那是蕭太妃的住處吧?」
「曾經是,蕭太妃殉葬之後,陛下就將其挪作他用了。」
這句平平淡淡的話,卻讓唐可怡渾身打了個激靈。
她怎麼能忘記,先帝死時宮裡的腥風血雨?曾經有那麼多無辜的生命隨著先帝一起消逝,而在不久之前,那些女人還為了爭得床邊人的寵愛而明爭暗鬥,如今,她們再也不用鬥了,生死,已同在一起。
這是愛嗎?還是佔有?抑或是帝王的本色?皇甫夕也是這樣的人嗎?快走到長生殿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一位宮裝麗人,是嬪妃裝束。
唐可怡覺得奇怪。一般妃子身邊至少會有一兩名宮女隨行,怎麼這位嬪妃只是獨自一人?再走近點看,那人竟然是惠明萱。
她躲避不及,目光與對方碰了個正著。
惠明萱瞪著她,驚詫地差點叫出來,張德海機靈,上前一步請安,「見過明妃娘娘,您剛從長生殿來?」
她支支吾吾地應著,眼睛還是盯著唐可怡。知道自己躲不過,唐可怡只是對朋友笑了笑,然後堅起一指湊在唇邊,示意她不用多問,再做幾個手勢,然後跟著張德海快步走進長生殿裡。
以前她沒有來過這裡,此處院落不大,栽著幾裸桃樹,滿院清幽。遠遠地,她聽到殿裡有人說話的聲音,又像是在唱著什麼。
張德海站在殿門口躬身說:「唐大人,您自行進去就好,陛下在裡面等您。」
她只好獨步走入,穿過幽廊,來到正殿門口。扶著殿門,她楞住了,只見大殿內搭著一個戲台,台上被一塊巨大的擋布遮住當背景,有人在布後操縱著幾個傀儡木偶,搖來晃去地演著什麼戲。皇甫夕就坐在正對面,饒有興味地看著台上的演出。
也許是聽到了聲音,他回過頭來,見到她伸出了手,微微一笑,「小怡,過來看看這齣戲。」
她走過去,挨著他坐下,將目光投往台上去。
戲正演到一個女子站在一株樹下,和一個青年說話。
唐可怡看了幾眼,不覺臉就紅了,低聲問:「這戲是誰寫的?」
他衝著她笑道:「怎麼,覺得眼熟?」
她不好說什麼,只是心中納悶,為何戲裡的台詞竟然與她當年和皇甫夕的對話如此相似,近乎一致?
「莫非春風,惹起相思,總有一縷縈繞,且難斷絕。原不是情種,卻有情根種在心上,籐籐蔓蔓,心癢難當。」
扮做青年的那個布偶,唱得一詠三歎,讓唐可怡不覺聽得癡了。於是開口又問道:「寫詞的人到底是誰?」
「你想見?」
她點頭,「寫得真好。」
「是因為心有所感,所以才能直抒胸臆。」皇甫夕直視著那戲台,似是笑著,又似有點悵然。
她看著他,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難道是你寫的?」
他坦承不諱,「旁人也無從代筆。」
唐可怡情不自禁地忽然握住他的手,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動去碰觸他,只因為一時心潮激動,難以自已。
皇甫夕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對戲台上的人說:「唐大人喜歡你們唱的,可以下去領賞了。」
戲台上的人物都停了下來,從幕後走出幾人,齊齊跪倒謝恩,然後離去。
「知道為什麼要在這裡見你嗎?」皇甫夕這時又問她。
她搖搖頭。這裡有什麼特殊之處?
「一來想讓你看看這齣戲,二來……這裡還有幾株梔子樹。」他用手一指,在後院角落裡,果然還有幾株梔子樹傲然挺立。
「怎麼會?」她不由得吃了一驚。全宮裡的梔子樹不是都被砍光了嗎?
「因為這裡的皇妃被帶去殉葬之後,宮女太監也都徹走,來砍樹的太監只注意到前院的樹,疏忽了後院,所以它們才倖存下來。」
皇甫夕拉著她的手,走到那些梔子樹下。
「我這個人為人處事,向來只顧眼前,不計後果,只因為我以為自己承擔得起任何結局,旁人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她靜靜地聽他說,結果他一側身,對她對視。
「當年對你,也是這樣。」他頓了頓,又道:「你可知道我當年最初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戲弄而已。」
被他握在手中的纖細柔萸在這一刻變得僵硬緊張,但他緊緊拽住,不肯有絲毫鬆動。
「只是沒想到後來,我竟然會對你動了真心。但那日在梔子樹下,我對你不是戲弄,只因為我沒能自控……那是流露而出的真情。」
唐可怡始終沉默的聽他訴說。這番話,溫柔動情,誠摯感人,他向來有把握用語言打動每一個人,卻在這一刻變得惶恐起來,因為她既沒有笑,也沒有哭,只是不發一語。這是他生平未有的不確定,難道她心中恨他,所以連話都不說了?
良久,她輕歎一聲,「但我卻想謝謝你。」
這話讓皇甫夕臉上躁紅,只覺得羞愧。「謝我什麼?」
她真誠地凝視著他,沒有半點怨恨,或是憤怒怨懟。「在認識你之前,我只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我爹要我入宮之後不要為家中惹事,我便沒沒無聞地活著,只想保命,然後平平安安地到了十八歲,再平平安安地出宮。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書中的天下是我的最愛,因為我知道自己這一生也不會有書中那些人的精彩,直到遇到你……我知道了什麼是欣喜,什麼是情竇初開,什麼是惴惴不安,什麼是……孤獨痛苦,自你走後,我覺得自己也長大了許多。若不是遇到你,我不會有這些變化。」
「別罵我了。」皇甫夕苦笑著歎道。
「真的不是罵你,因為……」她一頓,堅定地說:「我從未悔過。」
他心底一震,「從未?」
「從未。」即使在受封皇妃的絕望之時,即使在自己身處冷宮無人問津之時,即使眼睜睜地看著其它皇妃要去殉葬,而自己惶惶不知終日的時候,她也未曾對當年之事後悔過。
既然愛過,又何需後悔?
皇甫夕伸臂將她擁住,唇瓣碰觸她的髮際,珍惜地、愛憐地、小心翼翼地,將唇印在她的肌膚上。
唐可怡只覺得渾身一陣戰慄。這感覺,便是當年在梔子樹下,他進入她身體時的悸動。
那樣的譴捲纏綿,那樣的難分難捨,而彼時的乍驚乍喜、惴惴不安,在今日都已隨風而碎。
當他的舌尖挑開她的唇齒,滑入她的口內時,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雙腳有點虛軟,倒在身後那個矮矮的戲台上,雙手出於本能的緊緊抱住他的腰。
他的腰,和她當年抱著時的感覺似有不同,那時候是柔韌如柳,而現在像是一片可以任她翱翔的藍天。
喘息之際,他已將她的官服解開,她覺得自己像是渴望等待這一刻許久似的,雙手配合著他,也滑入他的衣襟之內。幾乎是同一刻,他們都碰到了彼此的肌膚,更熱烈的火焰燃起,他滑進了她的身體,她攀住了他的肩頭。幾番震顫,震動著魂魄,震下了她的淚水,說不出那是因為喜悅還是緊張。
忽然間,外面響起張德海急促的叫聲,「公主殿下,陛下有旨,不得隨意進入打擾,他正在和唐大人敘事。」
「陛下說的『人』裡不包括本宮。」傳來的女聲非常有氣勢。
唐可怡迷糊地想著這個人是誰,然後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能見人?
倒是皇甫夕反應比她還快,伸手扯過戲台上那塊做為背景的布幕,裹在她的身上,但饒是如此,當殿外那個女人氣勢逼人地出現在門口時,唐吵可怡還是羞窘得轉過身去,不敢見人。
「這就是陛下在和唐大人談的正事?」長樂公主冷冷一笑,「陛下真是越玩越出格,幾時也有這龍陽之好了?」
皇甫夕雖然衣衫不整,卻大大方方地抬起頭,直視著對方。
「公主何故硬闖進來?是和駙馬動了手要朕來調停嗎?」帶著點戲譫的發問,每個音色都是冰涼。
長樂公主大概也不習慣他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楞了楞,又露出笑容。「陛下生氣了?只是要來看看你,你登基之後,咱們姊弟多久沒見面了?現在要見你一面這麼難,竟然還要過五關斬六將的。」
「請公主殿外等候。」皇甫夕盯著她正要邁進來的腳,冷冷道:「朕要整理一下儀容,唐大人也需要重新著衣。」
他的話讓長樂公主再度楞住了,她努力瞪著唐可怡的背影,然後一甩頭,恨恨地退到殿外的院子裡。
「這可怎麼好?」唐可怡滿面通紅地悄悄將衣服穿好,低聲自責,「都怪我,要是推開你就好了。」
「你敢推開我,我就會抓你抓得更牢。」皇甫夕低低笑著,在她的額頭印上一吻。「二姊來得正好,當年之事我一直沒有來得及問她,今天正好問個明白。」
她有點緊張,急忙拉住他,「既然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又何必再問?我現在不是已經在你面前了?」
「若不是二姊搗鬼,你早就是我的王妃,而不是現在這個尷尬的身份。」他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
這間殿有個後門,通到另一處廂房,唐可怡遂先行退下,不與公主有正面接觸。
當皇甫夕負著手走出殿門時,就見長樂公主正站在一株桃花樹下,狠狠地獗著其中的一根樹枝。
「二姊,這樹枝招惹你了嗎?何苦毀了它?」
他悠然開口,惹來長樂公主的嘲笑,「陛下現在如此悲天憫人,可不像你當年的樣子。看來不僅是出使海外,邊關這幾年也把你的稜角磨圓了不少吧?」
「一個人的稜角或許能磨圓,但一個人的困惑你能磨到一點印子都沒有嗎?」
「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陛下指什麼?」
「唐可怡,這個名字二姊還記得嗎?」
「唐可怡?」長樂公主果然楞在那裡想了一會兒,「是……」
他正色道:「是我當年出海前,曾經拜託二姊替我尋找並照顧的人。」
「哦,是她。」她想起來了,卻不以為意的道:「不過是個後宮的丫頭。」
「二姊當時是怎樣回答我的,還記得嗎?」皇甫夕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我那樣相信二姊的人品,以為您是疼我的,我交託的事情,二姊會辦得很好,結果二姊竟然騙了我!明明你沒有找過唐可怡,卻騙我說她拒絕了我的安排,意圖另覓高枝。這件事,二姊也忘了嗎?」
長樂公主的臉色刷地白了,連聲說:「陛下這是怎麼了?做了皇帝,就端起架子,骨肉親情都不要了?好,陛下追問,我也不妨坦言,從小到大,你招惹過多少姑娘?那時候玉姍郡主跟其它女孩子,成天哭著喊著,尋死覓活地要嫁給你,你都不假辭色,卻偏偏要我代你找個宮女照顧。誰知道你又有多少真心?更何況,玉姍一直盼著能早點嫁你,憑空殺出這麼個沒來歷的丫頭,我心中只是替玉姍不值。」
皇甫夕沉下臉,「所以二姊就私自作主來騙我,詆毀唐可怡的人格,只是為了讓我死心?」
「你喜歡一個女孩子的時候,就像全身著了火,只是這把火最多燒不過三天,如今燒了三年多,是鐵也該熔了,你又是哪裡不對勁,竟回頭找我麻煩?」
長樂公主的振振有詞讓皇甫夕氣得想立刻將她喝出宮去,但是礙於她自小到大對他的好,還是一口氣忍住了。
他長袖一擺,勉強冷聲道:「二姊請回您的公主府吧,朕累了,想休息,恕不奉陪。」眼見她臉色又青又白,他也視若無睹,再補上一句!「還有件事,二姊您一直是錯看我這個人了,若真的鍾意一個人,我可以燒三年、四年,燒上十幾年二十年,就算鐵熔了,我的心還是不會熔。二姊若是不信,日後就慢慢等著看吧。」
「陛下,別誤入歧途了。」她厲聲警告,叫住了他的腳步,「我今日前來,是要和陛下說一件正事,人人都說陛下最近寵幸一個新臣,就是殿內那個人吧?陛下不僅將之前的府邸讓給他住,還時常半夜去那裡看他,整夜都不回宮。我原本還不
信這些風言風語,可是剛才……我都已經看見了。」
皇甫夕好笑地回頭看著她,「那二姊來找我,是想怎樣?」
「陛下,您剛剛登基,總要顧及自己的帝王尊嚴,讓下面的臣子這樣嘮叨、詆毀您的名譽,將皇室當作笑話來議論閒談,您不覺得愧對祖宗嗎?」
「原來二姊不在意我和女孩子玩,卻在意我玩男人?」他笑咪咪的反問,而這笑容詭異危險又充滿魅惑。「那我現在就和二姊說句真心話,我不僅現在寵幸這個『男人』,我還會一直寵幸她,直到有一天,把她變成我後宮中最不可替代的那一位。」
長樂公主頓時花容失色,「天啊!陛下,您是喝醉了酒,糊塗了嗎?這怎麼可以!」
皇甫夕微昂著頭,笑意濃濃。「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沒有不可以的。二姊若是不信,就請拭目以待。」
「我想向陛下請求一件事。」唐可怡在長樂公主走後,悄悄來到他面前。
「求什麼?」皇甫夕回頭一笑。「我想近日出京,回家鄉一趟。」
他蹙起眉心,「為了你弟弟的案子?」
「是的,這件事明顯是當地知府弄權,若是叫刑部直接拿人詢問,又怕不妥,中間若有什麼變故,再想翻案也就難了。」
「就算如此,叫刑部派人去問話就好了,何需你親自去?那麼遠的路……」他頓了頓,忽然幽幽笑道:「好吧,你要去就去,正好我近日也準備微服出巡,看看國內的民情如何,就算是你伴駕同行。」
唐可怡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若是要陪我,還是算了,朝內事務繁多,陛下您一日都不能走開。」
「好煩,剛才已經和二姊吵了一架,現在你又來嘮叨我。」皇甫夕裝作惡狠狠的樣子箝握住她的雙肩,「帝王之道不用你告訴我,我自然有分寸。總之,泉州之行我一定會和你一起去,我自有我的目的,你也別做勸諫的忠臣,我不喜歡。」
知道自己說不動他,唐可怡只好妥協。
稍後,出了殿門時,門口卻有一名宮女在等她。「唐大人,我們娘娘有請。」
她認得那名宮女,是惠明萱宮內的人。那宮女連看她的眼神都是狐疑的,像是認出來了卻不敢說。
她想早晚要給好朋友一個交代,便點了點頭,「我跟你去。」
惠明萱在拜月宮裡來回踱步,非常焦慮的樣子,看到唐可怡來了,又是驚又是喜,疾步過來握住她的手,「小怡,是你嗎?你怎麼會……」
「幸好這是在你的內宮,否則被別人看到了,說你私會外臣,有苟且之事,該怎麼辦?」她歪著頭取笑,那一瞬間的嬌俏,和她著女裝時一般無二。
惠明萱一下子又哭又笑,不顧三七二十一的將她一把摟在懷裡,狠狠地捶了她幾下。「小怡,你真是瘋了!宮裡好好的前皇妃不做,非要跑出宮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張德海還來問過我幾次話,問我知不知道你去哪兒了,我嚇得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現在這副打扮又是怎麼回事?陛下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聽著她連篇累牘的責難,唐可怡的心中卻是暖暖的。只是這一次的事情是這樣錯綜複雜,叫她當初怎麼能說?
「我不告訴你,是不想拖累你,你知道的越少,對你就越安全。」她幫她擦了擦眼淚,「陛下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知道了?」惠明萱訝異道,「那他沒有立刻將你拿下?」
「這裡面的隱情……一時半刻也說不完。」唐可怡猶豫著,還是將自己和皇甫夕的事情先瞞了下來。
惠明萱見她沒有解釋,露出失望之情,但還是拉著她的手說:「你自己在外面多多保重吧,既然陛下暫時不會殺你,說不定你日後真的可以出宮去。唉,聽說陛下就要選妃了,到那時,宮中更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能早點出去也好。」
「選妃?」她的心頭猛地震了一下,「要選誰?」
「還不知道呢,都是宮外的那些名門閨秀吧?玉姍郡主好幾年前就放話說陛下是他的相好,肯定會有她的一席之地吧,還有什麼王尚書的女兒、李將軍的侄女,都是陛下做王爺時所寵幸過的女人,這些年來守身如玉地等著陛下,陛下又怎麼可能負了人家?只是這后妃的位置有限,總共不過十來個,瞧著吧,後宮裡又要泛起一番風波了。」
惠明萱咬牙切齒地說著幸災樂禍的話,唐可怡聽得、心頭一直往下沉。
她雖然從不想獨佔皇甫夕的愛情,只是若要與這麼多女人分享……心也會疼!
waterling 2009-11-20 16:43
第九章
臨出京時,皇甫夕淡淡地和唐可怡說了一件事。「你母親,我已經命人送回家鄉了。」
她驚詫地問:「陛下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你母親的住處?」他笑著打斷他,「我連你都找得到,還找不到你娘嗎?我派了二十個人暗中保護她回去,也許她會比我們先一步回到泉州。」
唐可怡不禁感動,輕聲道:「多謝陛下。」
「謝是不必了,只要你……記得報答。」
他用曖昧的眼神看著她,看得她臉都躁紅,但是隨即她又想起惠明萱的話!
他要納妃了!又忍不住在心中落莫一歎。
這是應該的。他如今既是一國之主,而那些名門閨秀們,不乏如她這樣對他鍾情數年的女子,他既然會對她有情,又豈能對別人無情?東嶽史書上,無論是讓梔子花遍佈皇宮的潘皇后,還是後來曾被打入冷宮,再被專寵的顧皇后,都要經歷後宮中這群芳爭艷的過程。
即使皇甫夕對她有著不同一般的情意,但她的身份,還是與他相差太大。
她想,最多就是讓她恢復前皇妃身份,兩人暗暗地連著這條情絲,就算日後一旦被人發現肯定會被說得很不堪,但是她已不能奢求更多。
她向來是個豁達且隨遇而安的人,這樣安撫自己幾遍之後,好像心中的疼痛也可減少一些了。
皇甫夕並未與她談論起這些事情,他命人準備好所有行裝,扮成商賈,直奔泉州,唐可怡自十二歲離開之後,一晃已過八年。當踏上泉州的土地時,她心底對故鄉的疏離和遺忘都在那一刻奇跡般的消失不見,她驚喜地指著馬車外的一條河,對皇甫夕說:「這是鏡河!是泉州所有人倚賴的命脈。小的時候,我會到河邊來摘花,春天時河邊到處都開著迎春花,可惜現在季節不對,看不到。」
聽出她語氣中的遺憾,皇甫夕笑道:「迎春花哪裡都看得到。」
「那不一樣。」她輕輕搖搖頭。
即使是一樣的山川明月,家鄉的一切總是與別的地方不同。
見她情緒忽然有點低落,他低聲笑問:「如果在泉州遇到你父親,你要怎麼說你現在的身份?」
「希望不會撞到他。我父親是個很循規蹈矩的人,我只怕我現在的樣子會嚇到他。」唐可怡歎了口氣。自己答應過父親不給家裡招災惹禍的,可她現在的情況在父親眼中看來,大概就是大逆不道吧?
「凡事總有萬一。所以我要問你,如果撞到了,要怎麼辦?」
他的咄咄逼問讓她只好敷衍的回答,「那……就說我是逃出宮來了,你是我路上遇到的朋友。」
「怎麼不說我是你改嫁的相公?」
他似真還假的戲譫,讓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低聲道:「因為不敢。」
「哪裡不敢?身體?還是心裡?」他一直握著她的手,那手上的溫度總給他一種堅定感。
他此刻靠得她很近,說話的時候,都有熱氣呼到她的臉頰上,讓她又癢又麻的。「哪裡都不敢。」她低著頭,卻似在偷偷笑,惹得他又覆上她的唇,將她吻得臉紅心跳。
算是她的一次放縱吧,在這個狹小得只能容納兩個人的密閉空間裡,緊緊擁著彼此,就好像她可以佔有他的全部愛情一樣。
原來在她的心裡,也住著這樣自私的自己啊。
輕喘了一陣後,皇甫夕擁著她,柔聲說:「小怡,你總要為自己著想一些事情了,這一次回去之後,我不可能再讓你繼續做唐可懷。」
她一震,在他的懷中抬起頭,「陛下想怎樣?J
「你是唐可怡,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若我將你藏起來,才是對你最大的不公平。」
「我……從不敢想未來的事情。」她輕咬著唇,「陛下心中有我,我已經不枉此生了。」
他托起她的臉頰,蹙眉道:「就只要這麼一點點?」
她閃動著晶眸,「若陛下一開始認識我的時候,我就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陛下會留意到我嗎?」
皇甫夕一笑,坦蕩地回答,「不會。」
若一開始認識她時,她不是用那樣清澈純淨的眼神,關切而焦慮地望著他,便不會有以後的故事。
「但是像你這樣要在宮中好好生存,是不可能的,宮裡的人,誰不是每天都在為自己謀奪更好的出路。」
唐可怡笑了,「我知道,其實又何只是宮裡?在外面也是一樣。但是謀奪了之後,就一定會過得好嗎?你看各國各朝的那些正傳野史,那些費盡心思謀奪天下的人,有幾個是善終?皇帝尚且如此,更何況平民。」
他動了動唇,本想笑她過去了這些年,又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居然還是一副清者自清,與人為善的樣子,但是心思一轉,覺得她一直這樣保持純淨有何不好?還是不說那些殺風景的話了。
到泉州後,唐可怡馬不停蹄地就要去知府衙門查案。皇甫夕並沒有阻斕她,「你要去我便陪你一起去。」
「那怎麼行!陛下現在是萬金之軀,這個知府也不是什麼好人,萬一陛下遇險怎麼辦?」
他好笑地看著她,「你以為我在邊關只是吹著清風,照著明月,寫一些邊塞詩嗎?一個小小的知府能奈我何?」
拗不過他,她只好讓他跟隨。
到了府衙,唐可怡遞上名帖,很快的,那個名叫汪景愚的知府神情慌張地跑了出來,「不知是欽差大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
「大人客氣了,我來得魯莽,是我該向大人賠罪才是。」
她看了眼身邊的皇甫夕,他只是淡淡地笑著,不發一語地跟在她身後,乍然一看,倒像是她的護衛。
「下官雖然地處這荒村野嶺,也知道唐大人的英名。唐大人乃當世俊傑,氣度不凡,學識過人,一朝金榜奪魁,還深得陛下器重,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在府衙內落坐之後,汪景愚一邊忙著吩咐下人給欽差大人奉茶,一邊說著拍馬屁的官場話。
唐可怡心中對這個人十分厭惡痛恨,但表面上還是做出客套樣。寒暄了幾句之後,她貌似不經意地拋出來此的實際目的─ 「汪大人是否記得前不久您手中審過的一個案子?犯人與本官同姓名,就是本地人,因為犯了殺人案,被押解進京,但沒有進入東都就死在半路上。」
汪景愚臉色微變。他從一見到這份名帖就開始心裡打鼓,怎麼這個新官的名字和之前那個被他整死的唐可懷同名同姓?該不會有什麼關係吧?
「小小地方的小案子,沒想到唐大人在京中日理萬機,也能知道此事。」他正色點頭道:「確實有這樣一樁案子,犯人本是出身書香門第,奈何一時昏了頭,為了一名輕浮女子犯了殺人罪行……」
「輕浮女子?」唐可怡一蹙眉,「大人為何下此斷言?」
「那女子先勾搭唐……」記起兩人同姓名,他連忙改口避諱,「那名犯人,然後又勾搭被害人,尚未成親就做下苟且之事,讓兩名男子為她爭風吃醋,終於鑄成大錯,這不是輕浮又能作何解釋?」
她聞言心頭一冷,脫口而出,「是女子之錯還是另有登徒子,只怕還不能定論吧。」
唐可怡話音一落,就聽到身旁的皇甫夕撲哧一笑,她側目看他,他也正笑咪咪地瞧著她,淡淡說了句!「唐大人,如今的女子不比當年了,作風大膽些是難免的,大人不必為此耿耿於懷。」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特意出聲提醒,引開話題,唐可怡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有些刻意了,遂收斂情緒,也微笑以對。
「汪大人在此地做了幾年知府,著實辛苦了。此次本官出京,也是代陛下問候諸位地方官員的辛苦。另外還有一些事情要麻煩大人,關於剛才所說的案子,麻煩大人可否找出堂上問供的紀錄給我看一下。」
汪景愚緊張地問:「這樁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嗎?」
「本來是結了,但是不知怎的,這事情傳到陛下耳朵裡,下旨要再查一查。」她搬出皇帝當借口,諒他膽子再大也不敢有異議。
沉默了一瞬,他悄悄問道:「不知道唐大人是否知道,犯人家中的情況?」
「哦?什麼情況?」
「犯人還有個姊姊在宮內,是前皇妃。」
唐可怡不動聲色的回應,「這倒不清楚,這件事陛下未曾和本官提及,刑部本案的卷宗內也沒有提到這件事。」
汪景愚於是沒繼續說下去,一笑轉了個話鋒,「這卷宗放在衙門的文庫,找起來可能會有點麻煩。大人不如今晚就留在我這寒舍裡休息一宿,明天一早下官即刻將卷宗拿給您,您看如何?」
她還未說話,皇甫夕插口道:「大人今日還要去拜望幾位朋友,可能會留宿在朋友那裡,就不麻煩汪大人了。」
汪景愚看了他一眼。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這個站在唐大人身後的年輕人很不一般,年紀不大卻氣度雍容,雖然嘴角掛著笑,俊秀清朗得如松山明月,眉宇眼神卻散發著讓人心悸的寒意。
這人只是唐大人的隨從嗎?然而看他說話的樣子,兩人又不像是主僕關係。
他正想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此人的來歷,唐大人已經和他一起站起身,告辭出府了。
汪景愚謙恭地將兩人送上車,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師爺低聲道:「大人,只怕這個唐欽差是來者不善啊,沒聽說陛下有旨意近日派欽差大人出京啊。」
「你還怕他有假不成?」他沉思著,也知道對方來者不善。一來到這裡,別的不問,先問唐可懷的案子,尤其讓他覺得蹊蹺的是,這位欽差大人和那個死刑犯的名字完全一致!
「大人是否還記得,前一陣子從東都傳來的消息?」
「什麼消息?」
「那個死了的唐可懷在宮中的姊姊,不就是那傳聞突然從宮中消失的前皇妃,陛下還下旨追查她的行蹤呢。」
「哦?」汪景愚精神大振,「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係?」
「學生不敢亂說,只是剛才我看著那名唐欽差,發現一件古怪的趣事。」
「嗯,什麼?」
「他耳朵上好像紮了洞。若是他換上女裝,可不就是一個俏嬌娘?」
汪景愚瞪大眼睛,「難道你懷疑他是……這不大可能吧?他身上可帶著公文,的確是刑部發放,確真無疑。」
「但若是學生沒看走眼呢?這可能是一件天大的案子啊!」那師爺笑得曖昧,「搞不好連陛下都蒙在鼓裡。」
他立時興奮起來,「難道這女人敢瞞著所有人幹出這種事?!逃出宮,又混上這麼一個欽差的位置,她也忒大膽了。」
「說不定就是為了替她弟弟報仇,才會用弟弟的名字。」
汪景愚瞇起眼,「要真是如此,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師爺再道:「大人應該派人去看看,她現在去哪裡,她身邊那個人說她要去拜望什麼朋友,天曉得真的是朋友,還是和什麼人密謀對大人不利?」
他一頓足,「好,你派人立刻跟上去,若查到什麼立刻向我回報。」
「是,學生明白。」
唐可怡在馬車中和皇甫夕說:「這個汪景愚,一看眉眼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人,如今他既然知道了我的來歷,會不會將所有的文檔銷毀?」
「他不敢。不過也許有可能弄一份假的給你,但在倉卒之間作假卻有可能露出馬腳。」他看著她問:「知道剛才自己哪裡做得不對嗎?」
她低沉下眉,「我沒有沉住氣。」
「是不是把他口中所說的輕浮女子和自己聯想在一起了?」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
唐可怡囁嚅道:「在找到我娘之後,娘經常和我感慨可懷被牽連入獄的委屈,口中提到那名引起事端的女孩,都是滿口的憤懣和怨恨,說是她勾引了可懷。雖然娘也承認知府的外甥壞人家清白,不是好人,但是……紅顏禍水吧,娘就是這樣認為的。」
「我們的情況和他們不一樣。」他柔聲說:「我們兩人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是你情我願,雖然……我對你用了些心思,但不會因此害了別人的性命。」
「我知道,只是……難免耿耿於懷。為什麼女子在這種事情上總是弱者?」
「誰說你是弱者?」他又笑道:「你看現在我不是都要對你刮目相看嗎?」
她看他一眼,「那是陛下寵我。」
「知道是我寵你就好。」他笑著將她攬入懷中,「向來都是別人寵我,讓我想寵的人,只有你一個。」
她聽著他的心跳,靜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日後……陛下會有很多人要寵的。」
皇甫夕看到她微微顰起的眉,哼了一聲,「也許吧。」
他們都知道彼此指的是什麼!封後,冊妃。他早已成人,身邊卻連一個皇妃都沒有,後宮空虛之日不可能久長下去,無論是祖宗家法、臣子奏勸,還是天道人倫,他立後冊妃之事遲早要進行。輕撫著她的秀髮,皇甫夕憐惜又無奈地說:「小傻瓜,天下真的只有你這樣一個傻瓜,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向我求一個名份?」
唐可怡苦笑道:「陛下不會忘了我的身份吧?我是您的皇嫂。」
「身為皇嫂就不能再嫁?」他頓了頓,「不是所有的皇嫂都像你這樣膽小怕事的。」
她聽出他的話中有話,「陛下指的是什麼?」
「有人曾經來向我邀寵,同樣身為皇嫂,人家比你主動多了。」
她皺著眉,「陛下指誰?」
皇甫夕卻在這時打住話,因為車子停下來了。
「主子,到地方了。」車外有人稟報。
「先下車,下車再說。」
唐可怡狐疑地跟著他下車,漫不經心地站在一座府邸門前,隨意一瞥,她的全身如遭雷噬一般,呆住半晌回不了神。這裡竟然是她的家!
八年沒有回家,門上的朱紅色澤還鮮艷如以往,只是守門的家丁卻很眼生。
「二位……有事嗎?」年輕的家丁看著兩人衣著光鮮,像是來歷不凡,且坐著馬車前來,身邊又有十幾個隨從,加上家中的少爺剛剛犯了人命官司,所以他心中害怕,語氣也十分客氣。
她拉著皇甫夕掉頭要走,「你怎麼把我帶到這裡?這時候我怎能回來?」
現在她只想躲開父親,而他竟然還把她帶回家?!
皇甫夕卻搭著她的肩膀往回走,低聲說:「你不能一輩子逃避。就算你一輩子都不回家,又將以何種面目身份再和家人聯繫?」
「我只當自己已經死了。」她還是扭身想走。
兩人爭執時,門內有個老管家走出來問:「小五,這是怎麼回事?」
家丁連忙回道:「胡伯,這兩位公子到了門口,不知道是什麼身份?」
「我們是來拜見唐老爺的。」皇甫夕先開了口。
唐可怡聞言氣得背轉過身,也不敢出聲。胡伯打量了兩人一會兒,笑咪咪的問:「不知道兩位可有拜帖?抱歉,我家老爺規矩比較大,凡是見外客,都要提前三天預約。」
「既然如此,我們就先走了。打擾。」
她拉起皇甫夕要走,胡伯卻眼尖,看到她的側面,渾身震動了下,脫口叫喚,「小姐?」
唐可怡也沒想到,八年不見,自己的形貌早已改變不少,這位老管家卻能一下子認出她來。
她本想裝作沒聽見,但胡伯追了過來,確認是她之後,老淚縱橫地跪倒。
「小姐,真的是您吧?沒想到老奴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小姐平安回家。夫人已經到家了,昨天剛得到惡耗,少爺……已經不幸死在去東都的路上。夫人都在家裡哭了一天了,小姐,您快去勸勸吧。」
「娘?」沒想到母親不僅回來得如此快,弟弟的死訊也傳到了。擔心母親的身體承受不住,她再也顧不得其它,搶步衝進大門。
家,還是老樣子,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彷彿都沒有變過。
唐可怡直接來到母親的臥房,果然看到母親躺在床上,當初跟著母親一起去東都的丫鬟隨侍左右,還有個大夫正在診視。在母親床邊的一把太師椅中,還有一人陰沉著臉,端然穩坐,那,正是她的父親!唐之善。
她一步邁進門坎,門內的人都是一楞,將目光投向她。
那丫鬟已經知道她的身份,連忙跪下請安,叫了聲「小姐」
唐夫人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立刻大哭著伸出手,「小怡啊!」
她連忙迎過去,將母親的手握在胸口,陪著母親一起掉淚,低聲安慰,「娘,沒事的,有女兒在,一切會好的。」
屋內正哭作一團,原本默默坐在椅子中的一家之主卻突然站起來,喝道:「胡鬧!」
所有的哭聲都終止了,唐之善在這個家中具有絕對的威嚴。
他盯著女兒,最初眼中有過的一抹動容早已凝結,接著他竟撩袍跪倒,請安晉見道:「草民參見怡妃娘娘。」
唐可怡全身僵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爹,孩兒回來看看您和娘,您快別這樣!」
唐之善行過禮後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娘娘出京是陛下准許的嗎?前幾日聽說娘娘擅自出宮,東都內務府的人都跑到家中查問,娘娘果然是出息了,本事大了。」
她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膝蓋軟得立刻跪了下去。在父親面前,她永遠是卑微的小女兒。然而就在她膝蓋彎下的一刻,身後有個人將她一把拉起。
皇甫夕沉聲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所以不必跪。」
「這位公子,你是什麼人?」唐之善皺眉看著兩人緊貼的手臂,「請站開些,這是我唐家家事,還是國家大事,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知道,一個寡婦而已。」皇甫夕笑咪咪的,說出的話又是如此驚世駭俗。
唐之善瞪大眼睛,看著他,又看看女兒,「他是誰?」
「是……女兒的一個朋友。在東都中,幫過我不少忙。」唐可怡吞吞吐吐地遮掩回道。
「娘娘一路辛苦了,既然是回家省親,唐伯父也該先安排一個住處讓她住下。有什麼家事要談,就稍後再說吧。」
皇甫夕也不等他回答,逕自拉過她,柔聲說:「你原來的住處是哪裡?我想看看。」
唐可怡看了眼父親,唐之善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是氣壞了。但是她也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和父親解釋清楚這些年自己的曲折故事,思來想去,還是先離開,日後再和父親請罪好了。
她小聲回應,「在後院……如果我的屋子沒變過的話。」
「沒變過、沒變過,你的房間還日日有人打掃呢。」躺在床上的唐夫人急忙打圓場,「小怡啊,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剛一進入那小小廂房,唐可怡就頓足道:「唉,你怎麼能這樣自作主張,商量都不商量一下地就拉著我回家,現在又讓我和我爹怎麼說得清……」
皇甫夕卻將她拉入懷中,覆上她的唇,輕輕啃咬著,含糊地說:「我就是想氣氣他,讓他日後也不能成為你的天魔星。」
「你……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也含糊破碎。
「在你心裡,你爹就是一個天魔星,他鎮著你的愛恨,不讓你有一絲一毫蹦矩越軌的情緒,背著毫無用處的道德牌坊,死守一生。小怡,我要讓你自今日後,再也不被這個天魔星束縛,只聽我的話,只將我視為天,再沒有人可以否定你的過去和未來,因為有我守著你,誰也不能傷你分毫。」
她心中很感動於他這番話,但又想勸他不要在這個時候表現得太過張狂,然而皇甫夕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直接將她拉上床榻。
「你該不會……」唐可怡訝異地低呼,看清了他眼底的慾火,「這是在家裡,我爹他絕不能允許!」
「朕要寵幸愛人,無論地點,我已經忍了一路,不想再忍……」他的身子比她的似乎還要滑膩柔軟,緊緊纏繞著她,不一會兒讓兩人都滲出了汗。
她只能緊緊咬著唇瓣,生怕自己發出什麼聲音,被府裡的家丁聽到,可他卻像是故意似的,用唇舌挑開她的唇瓣,重重地挺身,逼得她不得不輕呼出來。
此時屋外依稀有腳步聲傳至,那腳步聲凝重穩健,已來到門前,皇甫夕瞇著黑眸,詭譎地輕笑,非但沒放開唐可怡,反而將她擁得更緊,幾番激盪的撞擊,迫使她再次喘息著嬌吟出聲,意識迷離的時候,她緊緊抱著他的肩膀,不忘提醒!
「好了,快放開我,我爹肯定要問我話的。」
他怎麼可能放開她?這樣肆意的放縱,就是為了讓屋外的人難堪。於是他笑著安撫,「今天你就別這樣妄想了,今夜你都是我一個人的。」門外的腳步聲停下,然後唐之善怒氣沖沖的聲音隨之響起,「傷風敗俗,府門蒙羞!真是我唐家的敗類!」
接著,那腳步聲以比來時快上許多的離去。
唐可怡理智一下子回復過來,驚叫道:「是我爹……天啊!」她羞窘得用雙手遮住臉,這下她真是沒臉做人了。
皇甫夕卻笑著停下所有的動作,抱著她一同躺在床上,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笑道:「真是有趣,總算是幫你出了口氣。」
「陛下總是這樣幫人出氣嗎?」她無奈地苦笑,雖然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只是這樣的方法……也太過出格了,往後,她在家中無立錐之地不說,只怕今晚父親就會把他們趕出家門。
「只會幫你出氣。」他將她擁入懷中,嘴唇貼著她的鬢角,輕聲說:「回宮之後,我會給你一個去處,到時候,你父親的臭臉你再也不用顧及了。」
她顫了一下,過了一陣才不安地問:「陛下想怎樣安置我?」
他笑道:「把你安置在皇陵,就說你要為先帝守陵,但是我在那裡另建一座行宮,然後每月我都出宮去與你私會。好不好?」
唐可怡努力繃緊身子,雖然知道這是最好的安排,卻阻止不了心中那猛然抽緊的疼痛。
她緊緊掐著指尖,都生疼起來了也像是沒感覺,完全沒注意到皇甫夕正憐惜心疼地留意著她眼底唇邊那掩飾不住的落寞。
其實他怎麼捨得讓她這樣沒名沒份、孤孤單單地另住他處?那豈不是讓她從一個冷宮搬到另一個冷宮中?
只是眼下,還不是讓她知曉他心中一切想法的時候,就讓她……小小的疼一下吧,算是今後一生甜蜜的代價。
waterling 2009-11-20 16:44
第十章
唐可怡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要過父親這一關,即使過不去,也要努力過。天色已黑,她聽到家裡人說父親整個下午都關在書房裡,便明白父親這是在生氣。
她叫人準備了點飯菜,親自端到了父親門前。
站在門口,她像小時候那樣朗聲說:「爹,小怡來給您送飯。」
屋內沒有動靜。
她敲了敲門,依然沒有動靜。她不禁擔心起來,急忙推開房門,只見父親獨自坐在窗邊,點著一盞燈,貌似在看書。
鬆了口氣,她一腳剛剛邁進去,唐之善就喝道!
「出去!別讓你的髒鞋踩了我這書屋的乾淨。」
她尷尬地收回腳,停了一瞬,又重新走進去,小聲說:「爹,您該用飯了,不吃飯,會傷了身子。」
「不敢有勞娘娘親自送飯。」唐之善冷冰冰地瞪著她,像是恨不得把她瞪死在當場。
唐可怡低著頭,將飯菜放到桌子上,哪知下一刻她父親就衝過來一揮胳膊,將飯菜都打翻在地。
她咬著唇,臉色蒼白地看著地上的狼籍,唐之善再喝道:「出去!」
她只得向後退去,退到門口時,突然,她下定決心般的轉回頭,挺立在父親面前。
唐之善沒想到她會去而復返,瞪著她問:「娘娘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是不是今晚要搬到您的行宮去住?」
「爹,這大概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回家。我很抱歉,沒能按照您的要求,在東都老死一生,還給家裡帶來風波,這是女兒的不孝。我自十二歲入宮之前,一直秉承父親之命,入宮之後,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女兒自認這一生做事謹小慎微,只是有一件事……不在女兒掌控之內,就是女兒愛上了和女兒一起來的那個男人。」
「住口!」他怒道:「你就不知道羞恥嗎?身為皇妃,在先帝死時,不能陪先帝殉葬也就罷了,既然苟活下這條性命,就該守本份,為什麼要去招惹別的男人?難道你就這樣自甘下賤、輕浮放浪嗎?你弟弟就是死在像你這樣的女人手裡!」
唐可怡朗聲說:「父親這句話就錯了,追求心中所愛,不是自甘下賤,輕浮放浪,讓可懷付出生命的那個女孩兒,必然是他心中所愛。他若真的愛她,即使她被人糟蹋,也一樣無怨無悔,爹您怎麼能用這種低賤骯髒的字眼,去羞辱他們之間的真情?而我,難道就因為死了丈夫,就再也不能有愛人的資格?也不能被人愛嗎?一定要像父親這樣,一輩子中規中矩,像木石一樣的活著,才算是不枉此生?」
唐之善氣得手腳發抖,指著大門連聲喝道:「出去出去!快點滾出去!滾出這個家,從今以後,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你!以後就算你是大富大貴也好,死於非命也罷,我都不管!」
「這八年來,父親未曾管過我,我也一樣活著。」她屈膝跪倒,「女兒就此拜別,願爹爹長命百歲。」
身後忽然響起不合時宜的掌聲,原來皇甫夕不知何時也來到門外,他笑著讚賞道:「說得好!你說出這番話,心結就算是解了,日後做我的女人,再也不要畏首畏尾、瞻前顧後,誰若是為難你,說三道四,我第一個割了他的舌頭!」
他瞥了她父親一眼,「就算是岳丈也一樣。」
唐之善臉色青白,連連冷笑,「不敢當公子的岳丈,我們唐家門低府小,配不上公子大駕。」
「說對了,你們唐家還真的配不上我,若非小怡是你的女兒,這輩子我也不會踏進你這個老頑固府門一步。」皇甫夕一伸手,將唐可怡拉入懷中,「現在跟我走吧,出了這個門,你會有更好的去處。」
她回頭看了眼父親,心中又著實不忍,低聲說:「爹您放心,可懷的事情我一定會查個清楚。」
唐之善在這瞬間似乎有所動容,但很快就露出不屑和嫌惡的表情,擺著手說:「家門不幸,逆子頻出,不敢有勞娘娘查什麼,只盼著我這把老骨頭死時能有個全屍就好。」
唐可怡還未說什麼,皇甫夕卻突然一沉臉色,斥道:「你這個老頭,從哪裡來的這麼大怨氣?這女兒莫非不是你親生?否則你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話來傷她?她在宮中寂寞八年,你身為父親,隻字詞組不曾有過,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她的選擇?我若是你兒子,也羞於有你這樣冷漠無情的爹,哪還輪得到你來嫌棄?!」
他說得又狠又毒,讓唐之善氣得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一個侍衛跑過來稟報,「主子,汪知府大人帶著人馬朝這邊來了,似乎來者不善。」
唐可怡一驚,問道:「他想怎樣?」
皇甫夕卻挑挑眉,一笑,「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了?倒是個聰明人。」
「什麼意思?」她追問。
「你的身份啊!你以為他是傻瓜嗎?先弄死了一個唐可懷,又來了一個唐可懷要調查這件事,顯然其中有所蹊蹺。我看他身邊的那個師爺,一雙賊眼滴溜溜地老在你身上打轉,只怕是看破你的女兒身了,若他再派人跟蹤我們的行跡,你以為他會想不到這其中的聯繫?」
「那他能怎樣?他不怕我這個皇妃會對他不利嗎?」
皇甫夕笑得更加古怪,「難道你忘了,你是宮中逃妃,雖然當初捉拿你的密令只在東都之內發佈,但難免不會變成流言傳到各個郡縣府衙。如果是那樣,你認為你在他心中還是正經八百的前皇妃嗎?不過是宮中跑出的一個犯人而已。」
「那……」還在猶豫之時,皇甫夕卻握住她的手,向門口走去。
「不,你先別去。」她斕住他。「你的身份不宜現在曝光,我也不想藉著你的天威解決我家的私怨。」
唐可怡將他推到身後,疾步跑向前面的大院,此時院門已被人急促拍打,聽得出來,來人不少,透過門縫,還可以看到旺盛的火光。
「開門。」她沉靜地說。
小五戰戰兢兢地將門打開,當先氣勢洶洶走進來的正是汪景愚。
她負手而立,「汪大人,深夜帶著這麼多人馬來見本官,是來送文件的嗎?」
他上下打量著她,笑道:「唐大人與唐府原來是舊識?」
「此事與汪大人無關吧?就算我與唐府是舊識,來看老朋友,難道不行嗎?」
「並無不可,只是大人您既然與唐府是舊識,又如此關心唐可懷,哦,就是那名死刑犯的案子,只怕有徇私之嫌,陛下不是一直都很忌諱這種事嗎?」
唐可怡冷笑反駁,「汪大人這是在指控我嗎?只怕您忘了件事,唐可懷之案,那死了的狂徒不也是大人您的外甥?若說徇私,大人之罪在前啊。」
汪景愚皺了皺眉,隨即又哈哈一笑,倏然跪了下去,大聲說:「微臣參見怡妃娘娘。」
她雖然早有準備自己會被他看破,但也沒想到他竟然當眾會說出來,一時間她不知該怎樣應對,回頭去看,皇甫夕竟然沒有跟來?!
「大人認錯人了吧?本官堂堂七尺男兒,怎麼會是什麼怡妃?」
此時府內有一兩名先進去的官差押著一名丫鬟走出來,那丫鬟白了臉色,打哆嗦地看著唐可怡又看著凶神惡煞般的汪景愚,低下頭指認,「這、這是我們家的大小姐。」
汪景愚立刻像從水盆裡蹦出來的活老鼠一樣,笑得更加得意,還自己站起來,「娘娘怎麼會出了宮?是奉了陛下的聖命嗎?微臣接駕來遲,請娘娘恕罪。」
她斜睨著他,「你想怎樣?」
「送娘娘回宮。陛下在宮中一定很著急,據說東都中有許多人為了娘娘的失蹤多少天沒有闔眼了。娘娘變成唐大人這件事……還沒有和別人說過吧?」
唐可怡冷笑一記,「汪大人想要挾我?」
「不敢不敢,」汪景愚擺著手,「娘娘可是前皇妃,又是當今陛下的皇嫂,高高在上,小臣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知府,哪敢對娘娘不利?只是……娘娘您現在在這裡出現,讓小臣很是為難,唐家好歹也是書香門第,若是娘娘這些事情傳了出去,豈不是有辱顏面?」
她傲然道:「不必汪大人操心,唐家……人今日起與我已經無關。」
「小怡!」唐夫人聽到動靜,不顧病體的跑了出來,拉著女兒斥問汪景愚,「你到底想怎樣?!你已經害死了我兒子,難道還要害我女兒不成?你可知道她是前皇妃!」
「知道、知道,」他笑著點頭,「因為知道,所以我現在是以禮相待,並未為難她。但有兩件事我要提醒您,其一,皇妃無旨私自離宮,是觸犯宮規,終生要被囚入冷宮;其二,女子女扮男裝參加科考,是觸犯國法,一旦事發,便是誅九族的大罪。唐夫人,您總不想看著她就此斷送性命吧?」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看看女兒,又看看汪景愚,呆呆地說:「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皇甫夕卻從府門外施施然走了進來,誰也不知道他是幾時出去、從哪裡出去的。他走到汪景愚身邊,瞥了對方一眼,淡淡開口,「汪大人怎麼知道怡妃出宮時沒有得到皇上的密旨?」
又是這個人!不知怎的,一看到他心頭就湧起一種忌憚的情緒,彷彿對方身上有種無形的壓力,壓得他抬不起頭似的。
「陛下就算有密旨,也不可能縱容一個女子身懷功名吧?」汪景愚以為對方是虛張聲勢,冷笑著反駁回去。
皇甫夕這下連看都懶得看他,說:「你又怎麼知道皇帝不會讓她身懷功名?凡事總有特例。」
「但她……」汪景愚遲疑了。
「她就不能有這個特例嗎?」皇甫夕站到唐可怡面前,笑著一躬身,「娘娘,事到如今了,您又何必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陛下知道您心中想著弟弟被冤屈致死的事情才逃出宮,早恕了您的罪,讓您當這個欽差,也不過是想順道清理各地方的貪官污吏罷了。出京前,陛下不是給了您一道密旨在身上了嗎?」
唐可怡凝視著他清亮幽沉的黑眸,雖然不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但也順著他的話說:「是,可陛下說,不到萬不得已,叫我不要曝露身份。那道密旨我……」
「密旨您交給我保管了,您若下令,我就拿出來給汪大人看,只怕他承受不起這密旨的金貴吧?」皇甫夕冷冷地看向汪景愚,這一眼如高山寒雪,火中斷金,讓他心頭卜卜直跳。
他急忙回頭看了眼師爺,師爺湊過來低聲道:「只恐有詐,說不定是對方虛張聲勢罷了。」
汪景愚又壯了壯膽,躬身說:「那,小臣就斗膽請娘娘請出聖旨。」
唐可怡咬著唇看著皇甫夕,他微微一笑。
「我現在知道什麼叫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了。」只見他從衣領中真的掏出一封信,打開信封,展開信紙,上面有幾行字,在周圍火把的映照下看得清清楚楚─
命怡妃攜大內密使十餘人,代天子之職,巡視地方,若有違法亂紀者,就地正法。欽此。
信尾落款,蓋著一個鮮紅的玉璽大印。
汪景愚臉色大變,惡狠狠地瞪了師爺一眼,然後笑著打圓場,「這真是誤會、誤會,不知道娘娘真的是欽差,小臣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娘娘,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他嘴上雖然認罪,腳下卻一步步地向後退,看來是想伺機逃跑。
唐可怡喝道:「汪景愚,你站住!」
但他哪裡肯聽,反而轉身大喊一聲,「撒!」師爺和二十幾名官差,連忙從唐府落荒而逃。
她氣得頓足,「怎麼就讓他們走了?難道還要等我明日昇堂問案嗎?」
「不必。」皇甫夕嘴角掛著一絲凜然的冷笑。「這樣的贓官,我不會讓他熬過今夜。」
她還沒明白過來他的話,就聽到外頭傳來陣陣哀嚎的聲音,似乎有兩撥人扭打在一起。不過須臾之間,這些哀嚎慘聲就戛然而止,接著一直跟隨在他們身邊的侍衛長出現,抱劍躬身道:「主子,都已經解決了。」
皇甫夕淡淡地應了一聲,「處理乾淨。」
唐可怡這才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雖然也不禁打了個寒顫,但是心中卻是無比的暢快,那股因為弟弟之死而壓抑在心頭的大山彷彿也搬開了似的。
「多謝陛下。」她低聲說。知道他沒有亮明身份,並不是怕有危險,而是為了將這份榮耀和尊嚴讓給她。
「要謝,就等稍後……以身相許如何?」他戲譫地逗弄著她,回頭看了眼正急匆匆走出來的唐之善,他撇了撇嘴,「我懶得聽你爹說教。今夜就走吧。」
唐可怡歉疚地看著滿眼是淚的母親,「娘,女兒就此拜別,您自己多保重。」
皇甫夕等她說完,伸臂一攬,將她拉出大門。
外面,他們的馬車停靠在街邊,靜靜地等候著主子。
一個月後!
唐可怡在刑部處理完公務,有太監來傳話,說皇甫夕要見她。
她本以為回東都後,他會對她有新的安排,哪知他遲遲沒有動作。她想,大概他是在準備皇陵那邊的行宮吧?
進宮的路上,她又遇到了明萱,看起來精神不振的樣子,似乎連話都懶得說。想了想,唐可怡主動叫住她,「明妃娘娘,今天身子不爽快嗎?臉色不太好的樣子。」
惠明萱本來像是想要避開她的,但是既然她先開了口,也只好隨口答,「哦,沒事。」她頓了頓,又小聲道:「聽說了嗎?陛下已經開始選妃立後了。」
唐可怡一震,「真的?」
她點點頭,「聽說名門閨秀的畫像都送入宮裡,等著陛下審看之後就要定下人選了。你不在宮中,沒看到玉姍郡主和長樂公主頻頻入宮,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像是這個皇后寶座非她莫屬了似的。哼,我就是看她沒有皇后的福相,結果肯定會落空。」
唐可怡怔怔地看著惠明萱那一臉悵然又憤恨的表情,忽然想起皇甫夕曾經和她提過一句,說是宮裡有皇妃身份的人向他邀寵。那個人……就是明萱吧?明萱向來是為了名利地位不擇手段的人,也最見不得別人比她好。
原來除了自己,皇甫夕身邊的任何女人,都虎視耽耽地盯著那個皇后寶座。即使明萱這種身份,明知不可為也想一試。
那麼,到底最終會是誰做了皇后?其實這個答案無論是誰都不重要了,因為她很快就會去皇陵,遠遠的躲過這一切紛爭,過著寧靜的日子。若是皇甫夕對她的感情還能長年如新,像現在一樣,那種寧靜也可以是一種甜蜜。
到了臥龍宮門口,就聽到皇甫夕愉悅的笑聲,「我就說那些畫工都是些不學無術的狂徒,自以為能畫幾筆,其實還不如朕呢。」
張德海阿諛奉承地笑道:「陛下的畫工,就是宮廷畫坊裡的畫師都算上,也不及您的十分之一。」
「少拍馬屁了,叫外面的唐大人進來。」原來皇甫夕已經看到她了。
張德海跑到殿外,對她作了個揖,「唐大人,您請入殿,陛下等您好久了。」
唐可怡腳下有點虛軟,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擺在皇甫夕桌案上的幾幅畫卷,這些畫卷都是縱向攤開擺著,顯然是為了一字擺開,方便閱覽。
但奇怪的是,皇甫夕的手上卻握著一枝畫筆,筆上墨跡未乾。
「陛下,孫文科已經奉旨出京去接替汪景愚的知府之職了。」她的手中握著幾份公文,要自己拉回思緒,別那麼在意那些畫卷。
皇甫夕點頭道:「他走了最好,此人心高氣傲,對你陞遷快速頗為嫉妒,還是扔到地方上去歷練歷練,磨圓了他的稜角,日後也才好為朕重用。」放下筆,他笑吟吟地抬起頭,對她招手,「唐大人,站近前些,正好你來幫朕選選。宮廷畫坊裡把那些待選閨秀都畫成了畫擺到朕面前,但朕一張也看不上眼。
也不知道他們那些畫師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漂亮姑娘一個個畫得不是肥頭大耳,就是瘦骨如柴,根本難以入眼,所以朕乾脆親自動筆畫。」
「原來陛下還是丹青妙手。」她忍著心頭的痛,努力擠出一絲笑,挪著步子一點一點的蹭到跟前,只覺得這條路像是有千里萬里遠一樣。
皇甫夕還低著頭審視自己的大作,甚至嘖嘖讚歎,「這樣的佳人才配得上我的皇后之位,日後和我比翼齊飛,母儀天下,看誰能說得出半個不字?」
她真是聽不下去,目光游移地掃向別處,偏偏皇甫夕硬生生把她拉到桌案前,用手一指,「你喜歡哪一幅?我送給你拿回去掛著。」
「不必了。」唐可怡苦笑道:「陛下的后妃之像,我掛出來算是怎麼回事,豈不是……」
生生頓住的話停在了咽喉中,她盯著眼前這一幅畫,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為什麼畫中人和她非常相似?再一轉頭,看向其它三幅,原來每一幅的女人姿態服飾都截然不同,然而五官相貌卻分毫不差地完全一致─ 她們竟然全都是她!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訝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幸虧被他緊緊摟住,要不她一定嚇得跌倒。
「上次畫你,畫的是通緝肖像,這一次畫你,畫的是我未來的皇后。你看畫得像嗎?」皇甫又柔柔地在她耳邊低喃道。
她驚詫、感動,卻擔心,「可是,陛下,這怎麼能行得通?您要如何瞞過宮內宮外眾人的眼睛?」
他悠然說道:「東嶽向來民風自由,從皇帝到百姓,骨子裡都有點任性而為的脾氣,先帝愛妻,無論是仁智皇帝與潘皇后,還是聖元皇帝與顧皇后,都難免三妻四妾,後宮之亂也不能倖免,甚至有多位皇妃為此送命。我希望在我這一朝,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可是……」唐可怡急急地說:「宮中這麼多人認得我,明萱,甚至是長樂公主……」
「她們都不是問題,因為認定了你的人是我。」皇甫夕雖然在笑,但是眼中卻有著無人可動搖的矢志不移。「我已經和張宗府大學士說好,過些天,我下一道旨意,就說派你出使西嶽,常駐邊關了。然後你扮成張宗府的一個遠房侄女,做為內薦,直定皇后之位。
「幸而張宗府向來看重你的才學,才能把這老學究說動,陪著我演出這齣戲,你可不要辜負我們的這番苦心。其它人的事情你都不必去管,只要當好你這個大學士的侄女就好。」
他將她圈在臂彎之中,趁她不注意噙住她的唇瓣。
唐可怡毫無準備,一不小心就撞到桌上的一盤顏料,鮮紅的顏色濺在畫卷之上,渲染了開,猶如朵朵紅梅。
她的心中又是疼,又是甜,心頭茫茫然,對前途依然不甚明朗。她做事總是沒有皇甫夕這樣堅定大膽,但她已確定一件事:自己為了這個男人可以付諸生命。
「這樣做,會不會動搖你的帝位?」她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不會。」他堅定地說。
她輕歎一口氣,「那好,無論你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皇甫夕朗朗笑著打趣她道:「這麼說來,你已經決定許下終身給朕了?」
她也淡淡一笑,「四年之前,我便已許了你終生。」是終生,不是終身。因為那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屬於誰,皇帝、父母,還是他?她能暗中相許的只有自己的生命和靈魂。
如今她知道了,她的一切都交付給他,日後就算有再大的風浪,她也會陪他度過。
皇后之名本是浮雲,重要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身邊陪伴著,活著,這便足夠。
忽然,鼻間好像聞到一陣熟悉的花香,她訝異地抬起頭問:「這臥龍宮裡怎麼有梔子花香?」
皇甫夕笑道:「我當初一時輕狂,把樹砍了,現在又千辛萬苦的叫人從全國各地重新找了些梔子樹,栽種回來,倘若祖宗有靈,會笑我的愚蠢吧?」
不,若先祖有知,只會感慨皇甫家世襲的深情。
她微微一笑,伸臂將他的腰緊緊抱住,再也不捨得鬆開。
<全書完>
浩晴 2009-11-22 13:48
女主角有情有意,感動男主角,做一生一世夫妻。
同同 2009-11-26 22:46
可惜女主角父親可不知女兒風光
enn 2009-11-27 10:02
:107: 一生一世...:115:
好感人~
好看!!
感謝分享!!!!
ting041 2009-11-30 10:48
皇甫夕真是太過份了
在他跟小怡發生關係後就不見了
幸好最後還是再在一起
s151692 2009-12-15 10:41
發現這本居然沒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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