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et_lam 2009-11-29 18:51
《晨曦》作者:魚【完結】(強攻強受 出書版)
作品介紹:
眼前風寒病弱的男子,令古天溟實在無法不好奇。
是什麼如此緊繫於他心難以放下?而又是什麼讓他能吸引了自己?
那人眼中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以及不相稱地濃濃艷羨,引得他想一探究竟……
閉起眼,徐晨曦難受淂只想逃回黑暗裡喘息片刻,只想逃到一個能夠療傷的地方。
卻萬萬沒想到竟然逃到了自家死對頭的地方,而且還落到自己最沒好感的青浥門當家龍頭手上。
這是老天與他開的惡劣玩笑嗎?還是對他的機智考驗?
為了躲過眼前這一雙精明眼神的探問,他只好暗歎地使出裝傻的最終大絕招……
--《亂石崩雲》系列作,堂堂登場!
晨曦 (上)魚 著
廢畫三千 繪
認識魚有好幾年的時間了,看著《魅影》、《傾月》、《替身情人》、《迷路情人》,到現在的《晨曦》一個接一個地呱呱墜地,我的錚兒卻還是搖搖無期,怎能叫我不怨呢?
兩位大哥的故事原本我並沒有很期待。說穿了也就是私心作祟。明明和錚兒同一個系列,憑什麼兩位大哥可以率先跑出現啊?不過,當讀完《晨曦》上部之後,我卻是有點驚艷。等到下部完畢,我就更肯定自己沒有看錯: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魚!
看魚的第一套書是《雪止天晴》,是魚的江湖讓我義無反悔地愛上她的。不是說他寫的其他故事不好看,魚的文筆當然無論何時都是上上之選,只是感覺上總好像缺了那麼點我曾陶醉其中的那種快意江湖的瀟灑,太快完結的故事也顯不出於的本色。(那是什麼東西?汗∼)所以,寫這篇序的時候,心底滿滿蕩漾著的是一種見證回歸的感動。
魚的書裡面我最愛的是《雪止天晴》,接著是《亂石崩雲》,第三就是這本《晨曦》。喜歡的原因除了剛才提到的「江湖味」之外,還有兩個主角之間的互動。我和魚都喜歡攻受兩者之間有著對等平衡的關係。我想,沒有人會說晨曦比古狐狸弱吧?加上晨曦的彆扭性格令我出乎意料之外地喜愛,雖然是有點可憐某魚寫他寫到快精神分裂。
另外不可不提的就是可愛的配角們!我這個徹底的戀弟狂從一開始就對著小雷流口水。多麼美好的前景啊∼不過得先提醒大家千萬不要催文,不然魚又不知道會因為壓力過大而潛到哪裡去拖稿了。我的風箏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啊∼(淚眼看某魚)
最後嘛,我希望大家能夠多給魚一點時間空間。本人覺得魚的故事寫得越長就越好,越完整。所以,無論她以後寫哪一篇,哪個人物,甚至是新人物新故事,希望大家都可以讓她能夠好好地,龜速地寫。想支持她的人,偶爾去架空網站留個言,鼓勵她,就可以讓小小的魚心得到無限安慰了。(她是真的有在看……)
新舊朋友們!就這樣時而會心一笑,時而回味無窮,時而挑燈趕文,時而細心品嚐,讓魚的文章陪我們一起走下去吧。
往事如 煙 散 餘情覆水 難 世緣盡 因果滅 紅塵重浪 倆相忘
第一章 忘塵
中秋,月圓人團圓,只可惜連日秋雨瀟瀟,怕是難見明月如輪掛夜空,讓人不禁猜想著是否是奔躍嫦娥悔偷靈藥,獨守廣寒淒寂難耐才這般淚雨潸潸。
中秋前夕,雖然天空飄著雨絲縷縷平添秋涼,衡陽城裡的熱鬧比起平日也依舊不減分毫,遊人如織三兩成行,尤其是應景的糕餅果鋪前更是傘花朵朵如團錦簇,過節的氣氛絲毫不受影響。
「門主,明兒就十五了,您看該派誰去跟那邊的送禮好呢?」
說話的是個看似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身褐衣短靠典型的武林人物打扮,正亦步亦趨地跟著斜前方一抹氣宇軒昂的亮白身影,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劍,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不顯得突兀,只因湘境洞庭湖本是南方水域中最大幫會青浥門的總舵所在,對於這些攜刀帶劍的江湖人,衡陽城裡的百姓早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那邊?」只見身著白綢長衫的年輕人失笑地微搖著頭,伸手拍了拍褐衣人執傘的右肩,「我說耿子,咱們南水十八幫同盟該還沒拆伙吧,還是說早分了家卻忘了通知我這個在前頭擺門面的收攤?」
「門主……」小小聲囁嚅著,褐衣男子的表情就像剛吞下十擔黃連那般,苦不堪言。
想他諸葛耿身為青浥門的堂堂首席護衛,刀山劍林什麼陣仗沒闖過,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眼前這位當家主子興致來了逗兩句,誰叫他的嘴實在不及身手的一分伶俐,每每張口只有咿唔的份。
「您就別挖苦我了,是雷副……」
「羿叫你問的?」
止步,垂首,再無力地直接把額磕上身側的這堵後肩。
風水輪流轉,這回換成那一身白袍的年輕人垮了那張儒雅文俊的上好皮貌。
「唉……你們幾個,總不能每次打哈哈就推我出去擋吧,不知情的還以為本門這南水龍首的位置金玉其外虛有其表,再不就是關門大吉準備收山了,要不怎麼搞得全門上下就只古某一個出得了門見人?」
無奈地歎口氣,青浥門的現任當家——古天溟心底開始撥起了算盤,合計著是不是該學學人家北水瀧幫那套,把家裡頭的這幾個寶全帶出去轉一圈亮亮相,好宣揚一下門威。_
「門主,要不您看這樣可好,我跟雷副負責泱旗這邊十五個幫派的秋節賀禮,剩下的……剩下那兩個……咳咳……」
「喔,原來要我這做門主的撿『剩下的』?」戲語調侃,古天溟好笑地看著自己的大護衛話越說腦袋就越縮得沒了脖,雄壯威武的身形矮了截不說,就連武者粗嗓也跟著變得和蚊子叫沒兩樣。
「我說諸葛大護衛,那兩個老怪物你們不喜歡我難道就是例外?你家門主的品味應該沒那麼與眾不同吧。」再次伸掌拍上那縮攏成一團的厚實寬肩,順手捏上幾把幫忙鬆筋散骨一番,微挑的薄唇帶著幾分狡黠。
其實心裡早已有了幾分底,能叫雷羿那混世魔王縮頭打退堂鼓的理由只此一家沒無分號,除了那兩位眼睛和螃蟹一個樣長在頭頂上的大幫主、大寨主外,想來也沒其他人能讓那個鬼靈精似的孩子未戰先降。
撇唇輕哂,笑意滿臉的男人半是真覺得好笑半是沒轍地苦笑。
巨鯨幫、天蛟寨,可說是南水十八幫會中除了他們青浥古家外的最大勢力,奈何帶頭的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倚老賣老愛擺架子也就算了,偏是嘴上不留德,總喜歡夾槍帶棍地明損暗諷。
同這兩位打交道,除了馬耳東風的功夫需要高人一等外,還得有金鐘罩鐵布杉的火侯,最好勢能把臉皮練到針扎不穿的厚度,否則僵著臉笑整場也怪難受。
「話說回來,咱們的總堂大人怎麼不叫你跟薛伯說去?這些禮節規矩的向來都由薛伯看照著,向他老人家請教豈不更妥當?」
「薛長、長老?呃……這個……雷副……好像挺怕長老的。」
「原來如此,羿怕,你不怕?」眨眨眼,古天溟瀟灑地撣了撣袖上的雨珠,些許快意地笑著身側的那張國字臉越來越是青黑。
怕!就算他是薛松巖唯一的入室弟子,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也怕!怕被拉著浸酒缸,那滋味……一陣惡寒上湧,諸葛耿馬上老實地點頭如搗蒜。
人稱「宗斧」的薛松巖在青浥門裡的地位十分超然,嚴格來說,他並不算青浥門裡所屬,但卻與上代掌門古閺澐八拜之交。
這位武林耆宿文韜武略,論計謀足為智囊,論身手就算年事已高也和副門主雷羿不分軒輊,長留洞庭無疑是令青浥門如虎添翼,可這位老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嗜找人拼酒這點讓大伙非常頭疼。
本來嘛,走江湖的誰不喝上個兩杯,可是這把「宗斧」找人喝卻是以壇論計,又不許人使內力壓,這一來可慘了他們這些陪酒的,又是暈又是吐更別提隔日宿醉那很不得把腦袋砍下擱一邊的難過。
開玩笑,他們這群所謂的武林高手早八百年就不知酒醉為何物了,現在卻得被壓著重溫這可怕的滋味,結果就是每個被抓去拼過酒的日後都是聞酒色變望影即逃。
「門主,還是……您跟長老說去?」想來想去,諸葛耿還是覺得相較下眼前的門主老大比較好講話,頂多日後把皮繃緊點過日子,總比面對雷副或師傅當場直接陣亡來的好些。
「又我?」不怎麼認同地揚聲相詢,古天溟指上多使了兩把勁,恰到好處的手勁直捏得諸葛耿齜牙裂嘴地把脖子縮得又短了寸許。
就在兩人各自盤算著該抓誰擔苦差時,前方不遠處的客棧門前突然風起簾動,一抹偌大的黑影隨即從裡頭飛跌而出,啪地一聲直摔在路正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水窪裡,瞧那狼狽模樣,想必不是心甘情願自己跳出來的。
「走走走,免得死在我店裡晦氣!」果然,門簾一掀,後頭又跟著出來了個掌櫃模樣的老者還有兩名保鑣裝扮的彪形大漢。
「哼,瞧長得人模人樣的一身行頭穿戴也不俗,沒想到卻是個草包空殼,老子這回還真看走了眼白忙活一場……」
「許老闆,有麻煩?」儘管心裡頭對如此令人難堪的趕人做法不以為然,古天溟還是習慣地在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
「哎呀,是古當家您哪,不好意思讓大家看笑話了。」猶在叨叨數落的老者聞聲連忙抬起頭,緊接著馬上換了副笑臉相迎,他雖不是走江湖的,倒也還認得自家門邊這幾位跺腳地動的大人物。
「您正好幫老兒評個理,這小子是半個多月前來到老兒店裡的,那時候就滿臉病容憔悴得跟個鬼似,付了碇銀後說要住下養病,開店的雖然不喜歡麻煩事,老兒卻也同情外地來的異鄉人所以沒拒絕。」
「可這吃、住、請大夫的,那點銀兩早就用完啦,老兒不是只認銀兩不近人情的勢利眼,可店裡的生意也不能不顧,已經寬限讓他白吃白住了好多天,這當兒實在沒辦法再拖了,只好請他老兄走路。」
「這樣啊……」隨口虛應了聲,古天溟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個雖然渾身泥污腰桿卻始終筆直的纖瘦人影,也許真是病得不輕,俯趴的身影好半晌才撐臂翻身緩緩坐了起來,然而下個舉動卻是怪異地叫在場的人全都看傻了眼。
只見那看來年紀頗輕的男子並不急著起身擺脫眾人看戲般的訕笑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仰起脖讓雨水淋洗臉上被泥水噴濺的污漬,安然自若的神態一如在自個兒家般毫無半點困窘之色,直到臉上濕漉漉的儘是雨水時才搖搖晃晃地站起。
快步向前走到年輕男子的身邊,在自家頭兒的眼色暗示下,諸葛耿和善地將手中的傘遞出,同時也伸出另只手想給這具看似隨時會倒下的孱弱軀體一點助力,誰知道兩隻手臂還沒打直就被對方毫不領情地一掌揮開。
眉微挑,古天溟朝猶一臉怔愕呆立當場的諸葛耿搖了搖頭。
萍水相逢,不過基於濟弱扶傾的道義才善意伸出援手,人家既然不接受他們自是無強求的道理。
目送著那病弱卻有著身錚錚傲骨的男人蹣跚地邁步遠離,古天溟心中不由升出股惺惺相惜的情感,這樣不俗的人物該會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奈何緣淺僅止於此,也只能徒留悵然。
「哼,真是狗咬呂洞賓!大當家您就別理這不是好歹的臭小子了,這種搞不清狀況光會拿喬的傢伙哪天死在路邊都沒人會可憐給張席。來來來,秋涼天寒的,大當家不如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吧。」
輕蔑的語聲刺耳地在耳邊響起,下一刻一張推滿諂媚之色的老臉就極其礙眼地橫擋於前,儘管心裡頭已是不快,古天溟面上仍是維持著一貫笑意。
正想客套兩句轉身離去時,突地馬蹄急響,一輛雙鞍大馬車突然從彎腳處急駛而出,首當其衝的就是方才站在對角邊上看熱鬧的人群,眾人霎時驚如鳥獸四散逃竄。
一陣混亂排擠,一對母子就這麼不偏不巧地跌在了路中央,只見婦人倉惶中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把懷中的孩子用力推出,自己卻因為衣裙相絆手忙腳亂地爬不起身,眼看就要橫屍在駿馬亂蹄之下。
就在眾人的尖叫驚呼聲中,一抹快到看不出顏色的人影急閃馬前,剎那間馬嘶聲、車輪嘰嘎聲交雜大作,等到所有聲響都重歸寧寂時,駐足圍觀的人們才定下心神看清了眼前這團混亂。
就見那個原本會被馬踏車輾的婦人正滿臉不明所以地呆愣在街邊站著,看起來除了受到不小驚嚇外毫髮無傷,肇事的馬車此刻則被一名褐衣人單手擎住鞍環,兩馬八蹄硬生生地固定在街頭動彈不得,而歪斜在旁的車體前則站著名一身白衣的年輕人,手上還抱了個滿身儘是泥色的人。
屈膝緩蹲讓懷中人斜倚著自己的腿彎躺下,古天溟神情是少見的沉凝,看著那色如紙白的唇邊緩緩沁出濃稠血色,胸臆間更是沒來由地一陣窒悶,抓起那無力垂落身側的手腕切脈探診後,隨即運指如風疾點人胸前大穴穩下翻騰血氣。
適才那當口他被客店掌櫃擋住步子因而慢了,諸葛耿近則近接了孩子後卻是不及回身,眼看就要來不及救那婦人,誰知道那個片刻前還搖搖晃晃站不穩的男人竟是突如流星般急撲趕至。
那敏捷的身手一看就知道是個功夫不錯的道上人物,然而也許是病弱中氣力不繼無法帶著人一塊走,那泥人似的身影僅只是以臂迴旋推開了婦人,自己卻是閃避不及地被疾衝的馬匹撞個正著,他只來得及接下那具被撞上半空後墜跌而下的身子。
「朋友,撐著點。」伸掌貼住人兒單薄的背脊注入股真氣,古天溟依舊眉擰難展,只因面前那雙如漆黑瞳中的光韻越來越趨渙散。
「……人……」模糊的單音顫逸而出,艷麗的血彩也相形泉湧,一路蜿蜒淌下染紅了頸下枕墊的那片潔白。
「沒事,她沒受傷,孩子也很好。」儘管聲如蟻蚋又語意不清,卻是不用細想也明白對方想問的,古天溟簡潔給了答案,同時將人橫抱而起,步履穩健地走向前頭諸葛耿從車套上解下備妥的馬匹。
「耿子,這兒交給你了。」
沉凝的臉色霎時如雪霽天晴,古天溟揚笑向貼心部屬點了點頭示意,俊雅風采令才從驚嚇中回神的眾人忍不住又是目不轉睛直了眼。
微頓足,也不見有什麼大動作,白影已凌空飛上了馬背,姿態之飄逸就像他手上抱捧的只是一件如羽輕物而非一個身形同他差不多的大男人。
雙腿一夾,跨下駿馬立刻如箭疾馳,而不論怎麼顛,坐在無鞍馬背上的身形始終貼伏,就如同本是這馬的一部分,雙臂抱攬的人影更是平穩地沒半點晃搖,神乎其技的騎術又再次讓所有人宛如泥塑般看傻了眼。
「這兒交給我不打緊,可明天的事呢?剛剛說了老半天還沒個定論啊,門主真是被攪忘了還是……」望著遠去的人影喃喃自語,諸葛耿越想越是覺得不對,念頭轉上兩三圈後,原本端整的面容開始扭曲變形。
「不會是叫我自個兒看著辦吧?為什麼是我……我怎麼可能打得過雷副啊!」
* * *
「……為……麼……」
未盡的語音孱弱模糊,古天溟卻很清楚內容是什麼,聽著那幾近嗚咽般的問語,一股說不出原因的氣窒感受再次瀰漫著整個胸口。
風寒病弱再加骨折內腑受創,床上的男子從抱上手叫他查覺的那刻起就一直高燒不退,入夜後更似噩夢連連地囈語不斷,然而不論語聲是大是小,隨著灼熱氣息吐出的卻始終只有「為什麼」三個字。
他實在無法不好奇——
是什麼,叫這個落拓如斯都猶能自若的男人如此緊繫於心難以放下?
換上另條濕冷的巾帕覆額,古天溟順手拭去那兩扇長睫暗影下沁出的水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又是什麼樣的疑惑叫人即便如此痛苦了也依然執著苦索著答案。
「夜深了,叫人接手看顧吧。哈嗯……還沒起更呢竟就覺得累了,唉,老囉,真是老囉。」舉杯吃了口茶,端坐在一旁太師椅上的老者挺背伸了伸懶腰,雖是白髮白鬚細紋滿面,兩眼蘊含的神韻卻是精光鑠鑠毫無半點龍鍾老態。
「薛伯這話要是讓爹聽著了,准怪我又縱著您喝得太多,小青已經跟我抱怨好幾次了,都說窖裡的酒少得比廚房裡的鹽還快,再下去她就要丟了帳本改做您十二時辰的貼身跟班。」
「那丫頭片子,閒著沒事就知道管我,我們青浥怎麼會出了這麼個小氣財神?跟她姓戚的老子全同個……哈嗯∼」一聽到有人不許他暢飲那些個視之如命的寶貝,老者急忙蹦起了身連聲抗議,卻是說沒兩句又是一個不爭氣的呵欠出口。
「時候的確也不早了,您還是先休息吧。」隨手搓擰著水盆裡的毛巾,古天溟偏頭睨了眼床上昏睡中的人,復又伸手探上那紅如抹了層胭脂的雙頰,「燒得這麼厲害,我想今晚還是由我看著比較妥當,反正我現在就是歇了也睡不著。」
「睡不著?」像是聽到什麼新鮮事般,才轉身準備打道回府的老者連忙收回腳,眼微瞇滿臉興味地瞅著人瞧,「不存點精神應付明天的陣仗?還是說你已經找好替死鬼了?」
「一頭鯊、一頭蛟,年紀都不比我大毛病卻都比我多得多,我實在想不出除了你這小子的巧嘴外還有誰能伺候得好,今年打算換誰挨轟啊?你老爹不在家,不是想把我請出門吹風吧?」
「薛伯,怎麼連您也認為還是該我去?」抿唇微哂,古天溟無奈至極地搖了搖頭:「不敢勞您大駕,我交給小羿跟耿子去辦了,總不好每年都是推我出去當跑堂,做『門主』的老『不務正業』搶下頭的風采,我怕遲早招雷劈。」
「嘿,沒見過人派頭用在這點小事上,原來這差事是給了那兩個小兔崽子,我正奇怪怎麼沒人搬你當令箭上門,好!省得我老兒還得犧牲幾罈好酒充當雞毛撢子趕人……」語聲一頓,薛松巖轉而瞥向床頭那張憔悴中仍不失清秀的俊顏,兩道白眉逐漸皺擰成團,一副苦思難解的模樣。
「溟兒,床上這病怏怏的小子到底是哪點討你歡心了?沒見過你對哪個只打過一次照面的人這般關心的,懂得了偷懶不說居然連叫都捨得不睡。」打趣的語句有著幾分認真,薛松巖忍不住又是朝床板上忘了好幾眼。
「不就是見義勇為救了個人嘛,還不自量力把自己也給賠了進去,這種傻小子稀奇歸稀奇,不過應該還不到得你青睞的程度吧?」
重將目光聚凝在眼前這個不論何時都一身雍容寧和氣息的子侄輩身上,薛松巖提問的同時迷惑又加深了幾分。
他與上代當家古閺澐雖然年紀上差了一大截,卻因為個性相投引為知己,共結之義時近三十年,可以說是打古天溟出生起他就是一路看著長大的。
毫無疑問地,這出身武林世家的孩子是個天生的領袖人物,天資聰穎胸羅萬象不說,在經過那段年少時江湖遊歷的粹煉後更是將過於出色的才華內斂於無形,人情世故應對進退的圓融功夫比他老子還上層樓。
當家後的短短數年裡,不但促成局勢紛雜的南水各派系共締盟約,門務的充實與拓展更使青浥門躍居南水第一大幫,人也儼然已是共主龍頭,若非受幾個尾大不掉的老頭子拖累,南水早已同心一統足與北方水域的瀧幫抗衡。
對於這個年紀既輕又舉止儒雅的青浥當家,一般人大都以為他平易近人隨和的很,甚至以為人和善到沒什麼脾氣,因為任是誰對他都是那一臉的和煦笑容,甚至連兵刃相對的敵人也不例外。
只有誰是他的人才知道那笑意實則是不冷不熱,對誰都留了分距離都留了份心,想要跟這孩子好到掏心挖肺肝膽相照、成為他蛇鼠一窩的哥兒們並不容易。
誰想得到這回居然會為了個陌生人一路策馬急奔輕舟疾渡,就是說給生他的爹娘聽,只怕那兩個也會瞪直了眼抬頭看看太陽打哪方向上來。
「……」討他歡心?聞言古天溟不禁愕然一愣,視線不由地移往那張眉鎖不展的病容上。
連句話都沒說上能討他什麼歡心?更遑論這傢伙還當街給耿子難堪,十足刷了自己的顏面。
是呀,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這般在意呢?
「我也說不上來……順眼吧,至少樣子沒獐頭鼠目討人厭就是了。」
是什麼……吸引了自己?
是眼裡映染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嗎?還是那揉合著堅強與脆弱的矛盾舉止?抑或是那對漆眸褪去冷漠後不經意流露出的空茫?
猶記得那雙眼在闔上前,溢滿著與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毫不相稱地濃濃艷羨。
「呵……還真難得有我說不出個道理的時候。」屈膝後仰倚向了床柱,古天溟微勾了勾唇稜,露出抹耐人尋味的不明笑意,睇視的目光逐漸變得幽深難辨。
「我只能說……他身上有些東西,挑起了我的好奇想一探究竟。」
你現在,夢到了什麼……
* * *
『……蘑菇什麼還不快滾?破不了那勞什子的玄天奇幻陣就別回來!』
伸出手,男孩一臉驚惶地想拉住眼前快要消逝的艷紅輕紗,換得的結果卻是紅袖翻飛無情揮甩,朱漆大門砰然緊闔,一門之隔卻宛如高山深壑般難以跨越。
緊咬唇,男孩忍著不讓眼眶裡的淚水墜下,他知道只有努力再努力,門裡的那方天地才會有他的容身之所,門裡的那個人才會看得到他的存在。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回來的正好,那小子為了個鳥幫什麼的,你就找法子進去替我盯著,看他究竟搞什麼鬼。』
如您所願,您希望的我都會盡力去做,只求您溫言一語嫣然一笑……膝跪於地,血色滿身的少年吃力地撐掌抬頭,期盼那張絕美艷容上能有一抹屬於自己的笑容。
『跟他去,給我好好盯著,都到了青浥門前我倒要看看這回還能怎麼推,如果陽奉陰違毫無行動就給我殺了,一隻不聽話的棋子我留之何用!怎麼,你這是什麼表情,捨不得?你該不是對那小子起了什麼兄弟情誼,跟我說下不了手吧?』
兄弟?他不是我兄弟!即使曾生死共與,即使……半身血緣相系……
因為我姓徐他姓封,您的封。
我只是不懂,比諸於那只不聽話的棋,從未相違您命令的我,卻為何連個姓氏……都得不到?
他他他他,為什麼您在意的全是他,是我的努力……還不夠嗎?
『屍體呢?其他人呢?光你一個回來?哼,你這差事可給我辦的真好!』
袖舞如風,一抹青影隨著紅彩飛揚暴退數十尺,終是搖搖晃晃地順著牆沿萎倒。_
『算了,現在瀧幫群龍無首,剩下不過小貓幾隻,你既然身為四大堂主之一,該有能耐讓它為我所用吧?』
呵……原來真如擎雲所料,不愧是一統北水的王者霸主,果然,他才是最瞭解她的人,那麼……
我,究竟算什麼?
蒼白的臉,血染的唇,捂胸嗆咳的青年神色木然地跌坐在地。
摒信棄義背幫叛主,做盡為人不齒發指的骯髒事,沒有自己地全然為她而活,結果卻……
她還是看不到「我」,看不到那個身上流著她的血、為求一點親情全心全意討她歡心的孩子,自始至終在她眼裡有的只是一隻聽話的好棋。
除此外,什麼都不是……
錯了嗎?真是不該求不該盼,不該……癡心妄想?
不過只一點親情呵護的溫暖,這樣,也算奢求?
擎雲啊擎雲,你與我,都太過奢求了嗎?
為什麼……
驀然驚醒,徐晨曦猛地坐起身,只是還沒來得及吸上幾口氣平復心悸,不期然的暈眩就如潮湧至,令他虛脫得只能歪倚著牆軟軟靠著,手腳無力到連身子都撐不住。
閉起眼,徐晨曦難受地只想逃回黑暗裡喘息片刻,然而事與願違地那些剛把他驚醒的夢境又如走馬燈般浮現腦際,零落的畫面亂糟糟地一個跳一個,可惜不論怎麼轉怎麼換仍都是他不願想起憶起的傷痛。
終是……逃不開嗎
記得和擎雲分手時,才瀟灑許諾要揮別過去重新開始的,沒想到竟是這麼的難……
唇微挑,帶著諷意的笑容顯得恁般脆弱。
他是真的累了,累到不想再繼續這場沒有終點的追逐,數千個為她而活的晝夜已經太夠了,人一生還能有多少個二十年?剩下的日子他不想再傻傻捧著真心陷在她羅織的虛假迷夢裡,不想再一次次期盼復又一次次失望。
全心的盼,太痛,失落的空,也太痛……他已無力再承受這樣碎心的痛。
『忘了吧,全過去了……』
自己說過的,不是嗎?
是安慰他人也是說服自己,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只要放開手放下那份執著,他該能真的做那個同伴眼中總無憂開朗的徐晨曦,那個愛鬥嘴沒半點正經卻可以為朋友赴湯蹈火的徐晨曦。
他真的以為,只要遠離了那方有著艷紅彩影的天地,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隨心做自己,可惜……擺在眼前的事實卻無情地證明——
沒有他的地方,牢籠依舊。
惶惶終日,他就像抹遊魂似地食無味睡難安寢,就算白日裡翻山越嶺涉水渡河刻意透支著體力,到夜裡也依舊輾轉難眠睜眼天明,而即使見了再美的風景再熱鬧的市街,難得闔眼的殘夢裡也仍全是那些過往的不堪記憶。
這樣的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擺脫她的束縛糾纏?
發蒼視茫還是……真得等到下一個輪迴……
「已經可以坐起來了嗎?閣下病得不清,高燒了好段時候,我還以為沒個三五天起不來呢。」
黯然傷神間,一聲不大卻清亮的語音打破了一室靜寂,徐晨曦這才確切意識到自己在個陌生的地方,不由地飛快搜索起暈迷前的記憶。
那對母子……馬車……客棧……是那個遞傘的人救了他?
素昧平生,難道不怕救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凶人?還是因為藝高膽大所以有恃無恐?他還記得那人的裝束,看來該也是道上江湖同源,抑或者……
一切只是個圈套,一場別有所圖而上演的「恩情」戲碼?
但南方地界上……該沒人認得他才對。
是自己想多了吧,徐晨曦又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值得人如此花費心思,許不過只是順水人情而已。
抿唇捺下心底的嘲意,徐晨曦緩緩張開眼,姑且不管對方救他的用意為何總仍是欠了分人情,總不好繼續擺著張冷臉拒人千里,哪知那映入眼的俊朗面容立時讓原本眼皮重逾千斤的雙眸睜成了大圓。
古、天、溟!?
他沒看錯吧?這算哪門子的玩笑?
不都說天開地闊人海茫茫,世間路幾時變得這麼窄,兜來兜去竟全兜在了一塊?如果這天下真的只這般的小,他還逃個什麼勁兒?怎麼躲不都是徒勞無用,白費力氣罷了……
倦乏地閉上眼,徐晨曦這回連闔上眼簾這簡單的動作都覺無力。
誰能想得到他這個叛幫背主的瀧幫前堂主竟會被南方的死對頭所救,更離譜的是居然還落在了青浥門當家龍頭的手上?一個他打心底就沒好感的要命人物。
就因為眼前的男人和自己一樣,都有著另個難與人言的尷尬身份。
原來他們都是封擎雲——那個雄霸北水王者的親兄長,彼此卻是毫無血緣關係,因為一邊同個爹,另邊則同出一母。
不過……姓古的應該還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才對,畢竟以「她」聲名之狼藉,青浥古家該會竭力掩飾這些撐不上光彩的往事。
擎雲不也說了嗎?古家根本不要他啊,就算他流著半身古家血也無門可入。
呵……誰想得到反而是他這個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誤打誤撞地進了古家門。
命運這玩意,還真無聊的緊,盡開惡劣玩笑!
「怎麼,熱度又上來了嗎?不舒服就別勉強硬撐著,躺下多休息吧。」看到那雙墨瞳張開沒半晌復又像蚌殼緊闔,古天溟關心地在床沿邊坐下,伸手就朝那些許汗濕的額首探去。
感受到領域被侵略的不快,徐晨曦倏然睜眼,仰身後傾讓那只該屬善意的大掌尷尬地撲了個空,然而太過迅疾的動作卻又惹得眼前黑霧重重,外加金星點點。
看著自己杵在半空、離目標誤差甚遠的左臂,怔愕片刻後古天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不再勉強人地收回手,甚至還離床站起給了這戒心慎重的人兒一段安心的距離。
「我沒有惡意。」放軟了聲調,古天溟柔聲輕語著,雖說他當然不會計較這個,但被人如避蛇蠍般如此明白拒絕著,說感覺沒有點怪還真是騙人。
他看起來像個凶神惡煞嗎?下意識往自個兒的臉上摸了摸,古天溟確定眉沒橫眼沒豎笑容也還在,應該是一臉和善的可親模樣,怎麼會讓個初見的陌生人厭惡成這樣?竟連身體的病痛都顧不得。
笑得太難看了?沒人這麼嫌棄過啊……
「……你是誰?」明知故問,只因一個念頭緩緩在腦裡形成,徐晨曦疲乏卻清澈的黑眸不眨不閃地直視著床外的人影。
原以為已經離那些傷心往事很遠很遠了,誰知道從北到南一千多里路不過只是繞了個大圈,到頭來一切還是原地打轉,他的心他的人從未曾真的自由。
這輩子,大概注定與這團亂是難善了了。
既然逃不開躲不掉只能至死方休,那麼……如羽長睫輕搧了搧,墨瞳裡一抹瑩瑩異彩驟閃而逝。
就由他自己決定開始與終點吧,就從此時此刻這個地方開始,重回那個他逃離不了的殘酷戰場。
「古天溟,現任青浥門當家。」眉微挑,古天溟有些意外,自己在江湖上露面的機會不算少,尤其年少輕狂的那段歲月裡更是走南闖北遍游各地,難得還有不識得自己,會是剛出道的?
「青浥門?」
躊躇的語態,迷茫的神情,徐晨曦從不懷疑自己做戲的功夫。
「你不知道青浥門?」看著那微微搖首的動作,古天溟微挑的雙眉這下子變成了微擰。
洞庭古家江湖立足已久,只要是武林中人即使不屬南水十八幫也該知道,就算是初出茅廬的雛兒多少也該過耳聽聞才對。
「那……瀧幫?」
「天劍門?」
「御封閣?」
搖頭搖頭還是搖頭,一連幾個只要混過一天江湖都該知曉的詞彙,管它是黑是白在眼前這人聽來全是一視同仁的陌生,古天溟挫敗地也實在想跟著搖頭。
這傢伙究竟是從哪個桃源野谷冒出來的?一身不俗的武藝又是哪個不世高人傳授?怎麼會橫看豎看明明就是個江湖人卻什麼也不知道……
「問完了?可以換我說話了?」隱忍著捉弄人的小小快意,徐晨曦知道自己一問三不知的已經把這位青浥龍頭弄渾了大半,說來也無關眼前人究竟是聰是愚,該是自己說謊的本事太過高明。
這是毋庸置疑的不是嗎?就連朝夕相處的封大幫主不也被自己騙了這麼多年,信他信到挨了兩記暗刀子也還執迷不悟地當他是好兄弟,日夜以對尚且如此就更別說眼前這男人只緣慳一面。從容迎上那雙透著些許無奈的深沈黑瞳,徐晨曦似笑非笑地張起了唇瓣。
「你是古天溟,那……我是誰?」
昨逝難追 今猶未期 浮生 黃梁夢
萍聚雲散 無痕難尋 唯留 影 憑念
第二章 浮生
「說真格的,你相信那傢伙什麼都不記得了?」
說話的是個常人看了就想皺眉的少年,未挽成髻的栗色長髮散亂地隨肩被覆,穿的是東一截袖西一段擺,衣物層層重重偏是沒一件完整,態度屌兒啷鐺,人更是坐沒坐相地「掛」在椅背上,一雙纖細的長腿悠在半空晃啊晃地。
這德行任誰看了都以為定是哪戶貧窮人家來的頑皮孩子,沒規沒矩不說,儀態之差劣更叫人打心裡頭感到厭惡。
青浥門副門主兼總堂——雷羿,就是這麼個會讓人眼珠掉出眶的問題人物。
南水十八幫裡不視泰山的倒楣鬼大多不小心惹過這顆雷,誰叫一般人有了身武藝膽子通常也就大了些,雷羿那乖戾行徑與不三不四的打扮本就惹人礙眼已極,偏偏這位少爺出門也照舊散著頭叫人認不清廬山真顏的長髮,結果就是往往害得人開了嘴巴遞了拳頭甚至躺到了地上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教訓的竟是這位主兒,那下場……只一個慘字了得。
「怎麼,你不信?」放下手邊的書卷,古天溟挑眉帶著幾分狡黠,四兩撥千斤地又把問題丟還給提問的人。
他很瞭解雷羿,人小心眼兒卻不小,分析事理的能力幾乎不在他之下,所以年紀輕輕卻堪當門裡負責實務執行的總堂之職,只是畢竟年少,玩心尚重行事也直接了些,再多幾年琢磨,只怕連第二把交椅的薛伯都要甘拜下風。
「倒回來問我?賊!」沒大沒小地低哼了聲,雷羿抗議地皺了皺鼻,放眼全南水,除了眼前這賊狐狸的老子他還當是尊長給個敬字外,就只剩姓薛的老頭還能叫他斂起幾分性子。
不為別的,就只因為看著那個大酒缸逃都來不及了哪還談得上開口。
「這麼回答好了,你去問十個試試唄,包準有九個半跟你搖頭,喏,耿子先來。」
「我?」無辜地眨了眨眼,諸葛耿可說是完全處在狀況外,不過閒晃在一旁擦著自個兒的煉斧,誰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雷副點的名說不得只有乖乖照辦,然而與其說是他自己的見解,倒不如說是大多青浥兒郎們的想法。
「說不上信或不信,只是真的很怪,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怎麼還能夠這麼從容安逸?就算他本性喜怒不顯於色,日常舉止多少也該露出點端倪吧,可我看他卻是吃得好睡得好,既不急著查明自己的來歷也不見積極融入我們好找份支持依賴,坦白說這人我是越看越迷糊,雷副以為呢?」
「我啊……」挪了挪腿,少年總算整個人老老實實地坐在了椅面上,「我是十個裡剩下的那半個,不搖頭也不點頭,早被這怪到南天門去的傢伙搞昏頭了。」
「若說他是真,就如耿子所言這傢伙的表現未免太過冷靜,真有這份定力的話,乾脆出家做和尚修佛成仙算啦,但若說他是假……沒人笨到連扯謊都不配合裝一下吧,還是說他是隨口胡謅好玩的?」
「再往下想一層,扯這種謊的目的還能有啥,不就是想混進門裡做暗樁?可管他是想挑起我們內部紛亂還是想探聽消息,照他那事事不關己的冷淡態度,在給他個一百年我看青浥門也還是山水依舊屹立不搖。」
「告訴我,有哪個門派會找這種蠢材做伏棋?我看是嫌人太多養不起,送到我們這兒白吃米糧還比較像。」越說語氣越是怨沖,到最後雷羿索性兩手捧頰臭著張臉擺給古天溟看,誰叫這個讓人傷透腦筋的麻煩傢伙是他們大門主撿回來的。
「別瞪我,我也沒底。」聳聳肩,古天溟眼尖地發現他們話題的主角正漫步經過門前,「……問本人吧。」
「啥?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該不是串通好的吧?」順著古天溟的視線向外望去,雷羿忍不住失望地嘀嘀咕咕,原本他可打算想法子逼人掏底的,誰叫這狡猾的賊狐狸每次都盡聽旁人的甚少發表己見。
照某人奸詐的說法是——他們說得就是他身為一門之主想的,所以不必贅言重複。
呿!除了耿子那老實過了火的木頭外誰信啊?
誰不知道他們青浥大門主在家裡頭是出了名的懶,與其要多花些力氣把腦子裡轉的說出來與人分享,他懶人寧願浪費口水打哈哈。
「朋友,進來坐坐喝杯熱茶可好?」
沒理會身側少年略顯哀怨的碎念,古天溟揚聲對門外的過客招呼著,邀約的詞語雖然聽似有無皆可,人卻已是起身相迎,親切多禮得叫人想拒絕都難。
「看來你恢復得很快,右臂骨折的地方還痛嗎?」
知道對方不喜歡肢體上的碰觸,古天溟配合地調整自己迎客的動作,若換是平常,他可是拍肩加握手的,就他多年的經驗,這樣毫無芥蒂的熱情加上真誠的笑容最能軟化人心,再來杯香茗或美酒就什麼都能談了。
可惜……眼前人從張眼的那一刻起就擺明了不吃這套。
搖頭以示回答,徐晨曦也不客氣,隨意尋了張空椅就落坐,也不管桌子對面的人是誰,這卻說來他連古天溟都沒正眼好好瞧上一回。
雖說這幾日茶來伸手飯來張嘴的休息讓一路累積的疲憊清減大半,所謂風寒也好了七七八八,但那些傷筋動骨的內傷外創可沒好得那麼快,隱隱還有著些不適,坐著總比站著舒服,他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
「胸口呢?還會覺得氣悶嗎?這幾天咳得嚴不嚴重?」
「……沒事,多謝門主關心。」
連三個問句,總算換得一句比較有人味的回答,古天溟只有暗自苦笑著,按這比例算下去,他很快就會得比坊間那些三姑六婆還嘮叨。
說來這也是令他不解的一點,就這幾日相處的觀察,男人眼波隱現的流采或偶不經意顯露的小動作都讓他覺得此人並非天性冷淡,甚至性子也不是他們所見的那般安靜沉穩。
所以他更好奇了,天下間有哪種遺忘反是叫人如此隱忍本性的?
「對了,你不是說要自己想個名字好稱呼?」
左邊的故意找牙剔,右邊的還在跟那把寶貝斧奮戰,貴客則是不急不徐地真的在喝茶,明明一屋子都是人卻偏偏靜到連呼吸聲都嫌大,作為主人的古天溟只好身先士卒找話題開口,說到底是他把人請進來的,總不好把人晾一旁灌茶。
「決定了嗎?總不能老喊喂吧,挺失禮的。」
「夜霧,黑夜的夜,迷霧的霧。」這次的回應倒沒讓眾人等上半天,爽快扔出了字後徐晨曦又低頭繼續喝著他的茶。
江南多霧雨,這茶,卻屬上品。
「啥?這算哪門子的名字?古老大你這一路快馬捧回的還真是個『寶』,我看還是繼續喊喂算了!」皮笑肉不笑地眉挑唇扯,雷羿微旋身又是橫掛上椅把搖晃著兩腿,不同的是這回換了邊後腦杓對人,打算來個眼不見為淨
背後這傢伙那旁若無人的倨傲態度就叫他看得不爽,落難在別人地盤上還敢愛理不理地擺譜擺架?不揍上一頓簡直對不起自個兒的姓!
算這傢伙運氣好有傷在身掛了免戰牌,等那些繃帶白布的下了身,若不提拳親近親近一番……脾氣能這麼好,他乾脆改姓古算了。
沒理會少年的喧囂,徐晨曦仍自顧自地喝著茶,只是在杯蓋掀闔時斜睨了眼堂上主人,淡漠的表情依舊,瑩亮如星的黑瞳卻掠過抹暗諷的戲謔。
就是這眼神!精確地捕捉到那對晶眸中一閃兒逝的異色,古天溟若有深意地抿了抿唇,這男人骨子裡的活潑靈動看來絕不在雷羿之下,只是藏起來了不讓人見,這般低調隱忍是因為彼此還不熟嗎?
「……很特別的名字,介意我問原因嗎?」
「我喜歡暗夜,也喜歡漫霧起時,這答案古門主可滿意?或是還想借我個姓氏補上?」不在意自己語氣中明顯的揶揄意味,徐晨曦挑釁似地揚了揚眉。
無所謂,他本就不打算讓人完全信服他的失憶,做戲到那層次太費心思了也沒必要,他只須保持著份神秘讓人摸不清底,偶爾表現出無害青浥的立場,其他時候安安靜靜地當抹不叫人注意的影子就好,只要能在青浥門留段時間就好。
只要繼續留在這兒,只要那女人的野心依舊仇恨依舊,遲早……都會再碰面的。
說是贖罪也好放不下也罷,既然天意又讓他攪進了這一團亂裡,他就姑且替擎雲守著這方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地吧,當是盡點為人兄長的義務,也算彌補之前自己鑄下的傷害。
人情債,還是早點清帳的好,省得賒到下輩還得再與糾纏。
「是嗎?我以為你喜歡朗朗晴日的,你很適合陽光。」
驀然一悸,飛揚的神采驟凝在眉翹唇畔,徐晨曦突然有種被人窺破的心慌,連忙藉著舉杯掀蓋的動作隔絕那過於熾熱的目光。
不管古天溟是憑據猜的或是胡亂蒙的,他喜歡的的確是金黃的晨彩是爽朗的天青,只是那段屬於「晨曦」的人生已劃下句點,他不想再繼續陷在執著的泥沼裡苦苦掙扎。
為了那一點執著,他已經錯得太多,失去太多。
換個截然相對的名字,心境或許也能夠截然相反吧,在旁人看來也許是個笑話,他卻由衷如此期盼。
「喂喂,你們倆在唱什麼雙簧?」腿一擺突然換了個方向朝人打量著,雷羿一臉興味地來回巡視著兩人。
看來這個從頭怪到腳的傢伙還真是很得他們青浥大門主的另眼青睞
早先聽耿子轉述時他還覺得古老大只拿人當借口趁機循逃,誰叫那時的話題主角全是南水最惹人嫌的那兩個老傢伙,而今看來……
微瞇眼,雷羿越覺得嗅著了趣味。
還聽說那傢伙昏迷不醒時,古老大可是衣不解帶徹夜未眠地照顧了一整晚,嘿,就他所知,他們這位貌似忠厚實則心念如狐的當家龍頭可不是對誰都友善到這地步,尤其眼前的狀況還不是什麼一見如故引為知己,說得難聽點,根本是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全是古老大一廂情願在示好,人家根本不領這份情。
雙手互扣扳了扳指節,雷羿大大咧了個燦爛笑容。
一次還可以說善心偶發,雖然他不怎麼認同,因為那只狡狐連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通常也是有所目的的,所以雷同的情境來個兩次的話,若不是那張戴慣虛假的臉盤笑到抽筋變不回原樣,就只能說對方三生有「幸」修了這份孽緣,至於一而再再而三嘛……連他這個長年被算計到快成人肚裡蟲的都得說——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老大,我看這位……呃,夜霧兄的風寒病症也好的差不多,要不帶他出去悠轉個幾天透透氣?老窩在房裡未免也太悶了些,再說或許路上有什麼人事景物能讓夜霧兄想起一二也說不定。」
古書常雲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推波助瀾攪上一攪實在對不起掛在廳門上的「仁義」兩字橫匾,何況有戲不看未免也有負老天爺的美意,他雖姓雷卻一點也不想跟上頭蹲劈人的那位同家太親近。
「我看這樣,就去潯陽分舵好了,前幾天老戚不才嚷著那邊的帳有問題,馮老頭掌的舵,就算老戚親自出馬也礙著黥面不怎麼好查,我們就順道晃一遭公私兩便,來回不過七、八天,對夜霧兄的傷勢也不會太折騰。」
一切聽來合情合理,安排的似乎再完美不過,可惜如同雷羿深知自家老大的本性,古天溟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姓雷的。
「我、們?」尾音微揚有著點危險的味道,古天溟一開口就直接打蛇七寸。
他倆幾時慣於湊一夥出門了?如果這當家的沒錯記,身旁默不作聲的諸葛耿才是他的大護衛吧。
「對呀,我們,夜霧還有你跟我,你不去馮老頭哪會當回事,我不去又誰幫你在暗處打點?只要別跟那兩個二馬朝上面,保證那一窩子沒半個認得出我,這檔事老大你總不能派夜霧辦吧,人家既是傷兵又是客人欸∼」
笑容燦爛依舊,雷羿不急不徐分析得條條是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可是深思熟慮後才開的口,豈會簡單的三言兩語就敗下陣來。
「耿子這趟就別跟了,反正有我在,沿途瑣事還有護衛的工作我就委屈點一併擔了,老大保證幫你伺候得好,一塊肉都不會少。」
「雷副這……這太麻煩您了,還是我……」
「我都不嫌麻煩了你窮緊張個什麼勁,還怕我搶你的餉不成?就這麼說定了,你乖乖看家。」
不安地頻拿眼往自家老大那邊瞧,諸葛耿這一回可是嚇的不輕,門裡上下誰不知他們的雷大總堂同當家主一般,也是出了名的……呃,不問世事。
今兒個是什麼狀況?主動請纓不說竟還把他鞍前馬後的工作也攬了去?天要塌了嗎……
看著自己的大護衛臉色陣青陣白、滿臉受驚不小的無措模樣,古天溟忍不住笑抿了抿唇。
耿子這老實頭,把他往刀山劍林裡扔也沒這效果,天不怕地不怕偏是遇薛撞雷就渾了,不過話說回來,小鬼肚腸心思萬千,羿這小子可堪稱是其中之最,有時候就連他也沒辦法猜得完全。
瞥了眼另頭依舊像個無事人般悠然品茗的男人,古天溟開始覺得嘴角的笑有點酸得掛不住。
這個喜好獨樹一幟的傢伙大概不知道雷羿這般辛勤地大費周章全是衝著他來吧,而十有八九……自己怕是免不了也被一道拖著下水。
「小羿,你又在打什麼主義?」揉揉發酸的頰肉,俊顏上重新綻了抹如陽燦笑,與少年的相較毫不遜色。
「分憂解勞,這答案古老大你還滿意否?」故意學著之前夜霧的語氣反將一軍,雷羿心底其實有些發毛,那尾狐狸只有在某些時候才會喊他「小羿」,而現在這種情況下的解釋只有一種——
我知道你在搞鬼,別玩過頭,否則就自個人想法子收拾。
「雞蛋不放一籃,你有聽過正副當家的連袂出門、讓家裡唱空城的?」
「空?不會吧,還有薛老頭那把斧哩,他一個抵我兩個用,怕老頭太累也還留了耿子呀,何況武旗堂的頭兒剛好個個都在總舵內,若是連個七、八天都頂不了,我看我也該上老戚那兒替他們滅點餉了。」
「好啦老大,你就可憐我幾個月沒出洞庭放風了,再說中秋那檔事功勞不記也該有苦勞可討吧?」擺出泫然欲涕的表情,雷羿只差沒去扯人衣角搖,年紀小就是有這點好處,必要時拉下臉皮耍賴也沒什麼不對,而且通常沒人會跟個孩子過不去。
對,通常是沒人會這般沒氣度,可惜面前的狐狸不是通常人,眼見古天溟仍是不為所動地頭也不點一個,雷羿索性轉向桌旁的另個當事人下功夫。
「夜霧哥哥,你幫人家跟我們老大說嘛,我好想去……哇!」話還未講全,一蓬帶著茶香的水霧就如漫天飛雨般迎面灑落,沒有防備的雷羿霎時手忙腳亂躲得甚是艱辛,最終還是狼狽地從倚上翻落。
「咳……咳咳……」捂胸嗆咳著,每咳一下胸口斷骨未癒處就是一陣激痛,徐晨曦簡直快咳到掉下眼淚來。
他剛剛有點出神,因為那一來一往的對話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碧水堂裡的弟兄們,那些過往的溫情說部懷念只怕連鬼都不信,可惜想也沒用,從他叛幫背主的那刻起一切就只能是回憶,再也回不去。
心腔子驀然揪得難受,才呷了口茶想沉澱浮動的心緒時,那叫人疙瘩猛起的怪腔怪調就突然竄入耳,來不及捺下本能的結果就是與那口甫入嘴的好茶就此分道揚鑣,外帶這一串痛徹心扉的附禮。
咳得難受的徐晨曦此刻早忘了什麼隱忍什麼引不引人注目的,完全不眼忿色地死瞪著那個也一臉不豫眼圓瞪的罪魁禍首。
這個臭小鬼居然還敢瞪他?也不想想他會這麼沒形象地演出天女散花是誰害的!?
強忍著笑,古天溟順手也點了身邊諸葛耿的啞穴,眼前這一對犄角互抵已經夠精彩了,他可不想再做出什麼火上添薪的蠢事來,否則那位新來仁兄的脾性他是瞭解不深,雷羿這小子可少不得伸手動腳活動一番,到時候他這個做東到主的可就左右難為了。
望著那雙披了層霧蒙卻猶透出噬人怒意的眼兒,古天溟含笑的墨瞳裡浮起絲興味十足的韻采……天下萬物相生相剋,看樣子他是先找著了這陌生人兒的罩門了,把羿小子拴著在他褲腰帶上頭,或許能逼出原型也說不定。
他又開始好奇了,當這個把自己藏在霧裡叫人摸不著頭緒的男人褪去層層偽彩後,會是什麼模樣?是陰是晴還是雷雨轟轟?
對於自己識人的判斷力,古天溟向來都有著幾分自負,雖然眼前人表現出的總是冷著張臉不甚友好的一面,他卻覺得面具後的模樣該是截然不同,應該和雷羿一樣,都屬於那絢爛驕陽。
「羿,就如你所願下潯揚一趟,兩天後啟程,你帶耿子準備吧。」把仍在狀況外一臉莫名的諸葛耿推向雷羿,古天溟頷首是一兩人先行離去,解決了一邊,還有另邊也得安撫。
擾人的謎題重重層層,換做旁人也許寧打退堂鼓避而遠之,只可惜對手是他,他這人還滿喜歡玩拼圖遊戲的,尤其當圖塊越是不全時。
「還好吧?」走到那個咳到快跟紅臉關公有得比的男人身邊,古天溟探掌抵向那劇烈起伏的胸膛,身子似無意般恰好將人圈堵在椅上閃躲不得。
一如預期般,那只沒叫繃帶綁著的左手幾乎是馬上翻掌抓住自己貼處的腕臂,古天溟抬眼送上一記安撫的笑容,徐徐渡入些真氣幫助這頭背毛猶豎的大貓舒緩不適。
暖暖的熱流緩和了疼痛,徐晨曦即使不樂意也沒在推拒胸前的那隻手,因為到底又不能夠動真章地打起來,徒勞無用的堅持只有讓人笑話。
對於眼前的男人,嚴格說來其實並未真有過什麼交集,只是心裡頭總有股說不出的敵意,不享受他的恩,不想領他的情,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也許是因為明明有著相近的身份境遇卻天差地別,讓他下意識將人當成了對手,不由地想比較想爭口氣,想證明……螢火之光同樣也能與皓月爭輝。
即使連自個兒親娘都棄如敝履,他徐晨曦也並非毫無存在的價值!
一如當初誤以為封擎雲是備受呵寵的天之驕子那般,同根而生卻有如雲泥般差別的待遇讓他對這名同胞手足五味雜陳,有羨有妒有怨更有恨,因為不想承認自己的卑微,所以在他面前即使再痛再倦,他也會把腰桿挺直涎著笑面對。
而今,雷同的感受不可抑地又在蔓延,他不想,不如眼前這男人……
「小羿沒有惡意,只是有時候頑皮了些,畢竟只十五而已,某些地方難免還像個孩子,相處一陣子後我想你會欣賞他的,他人其實不錯
才十五?有些意外,徐晨曦眼裡的戒色逐漸被迷惑取代,身為北水大幫的一堂之主,他當然知道青浥門有個年少但鋒頭極健的副門主,卻沒料到竟只有十五之齡,若倒回三年前甫嶄露頭角之時豈不真只是個孩子。
孩子……不由自主地,徐晨曦憶起了自己以往在幫裡的死對頭——雷火堂堂主岑菱,一個人美聲甜脾性卻恁般火爆的小姑娘,初識時她也是個十三、四的半大毛孩子。
幫裡眾人對她都是又怕又愛,身為龍頭的封擎雲還有同列四大堂之守的郝嶄揚更是是她若親妹般照顧,就連靛風堂裡的那個閻王臉也甚少給她果子吃,唯獨自己是個例外。
平心而論他對她其實也不算壞,只是他徐晨曦許是從小爭慣了,從不曉得「讓」字該怎麼寫,再加上那妮子兩片嘴皮的伶俐度與自己根本難分軒輊,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對手他又怎可能乖乖讓那妮子凡事稱心如意,不過那份吵出來的感情比起旁人也就……
胸口突然又是一陣血氣翻騰,徐晨曦頓感氣窒地握緊了拳。:
不該再想那些過往了,這不像他!
覆水難收,再怎麼緬懷怎麼思念也於事無補,只有徒增傷感罷了,是自己不留退路斷然被氣了所有信任賭這一局。
願賭服輸,即使結果一無所有。
就算能時光倒回從頭再來一次,他也一點都不懷疑自己仍會做出同樣的決定,因為若非傾盡所有試上這一回,他又怎能夠叫自己徹徹底底地心死?不再想,不再盼,不再存有任何希冀……
「回房休息吧,你的臉色不怎麼好,當心再病倒掃了咱們雷副門主的玩興,那小子可會天天端著張臭臉找你嘮叨的。」收回手,古天溟揚唇打趣著,並非沒有察覺眼前人心緒起落脈息浮亂,卻是不動聲色地以話帶開。
「……你不問?」目光凌厲,徐晨曦的聲音冷得有些凍人,內息相通肢體相觸,自己的不對勁對方怎可能一無所覺,他還沒自欺欺人到以為古天溟恰巧也在神遊九天外。
如此叫人起疑的破綻,卻是為何提都不提?姓古的難道不介意救了個滿口謊言沒句真話的傢伙?難道不怕他存著邪心對青浥不利?還是因為根本不信他這個落魄街頭的傢伙會有什麼能耐翻雲覆雨?
「你希望我問?」相較於徐晨曦眼裡驟降的霜寒,古天溟臉上仍是一派輕鬆的盈盈笑意,只是那對墨濃眸子流轉的神韻變得更為幽深,叫人看不清真意。
「你不是我青浥中人,本來就沒義務對我交代什麼,我亦復然沒權利追問,萍水相逢合則聚不合則散,何必彼此勉強什麼呢。」
合則聚不合則散?原來他是這麼想的……敵意漸斂,了然釋懷的同時卻也有著絲悵然縈繞心頭,徐晨曦緩緩垂下長睫掩蔽眼裡的那一抹淡諷。
是啊,對古天溟而言,自己也不過只是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當然根本無需在意。
雷隨風走,萍順水散,無根飄蕩的自由代價本就是浮沉無依。
天地之闊人世之大,他卻是不敢想是否還有個人會在意著他這一抹孤影渺渺,是否,還有個地方可以讓他開口說「回去」……
「……但也許,我們可以是朋友。」
輕柔的低語再起,溫暖誠摯,霎時驅走了那份透骨蝕心的冰寒,對於肩上落下的大掌,徐晨曦仍是下意識緊繃起身體,卻是沒有閃躲的意思,此時此刻就容他暫汲這一份莫名的暖意讓疲乏的身心休息會兒。
他需要點時間,好把這顆樹越鬆懈就會變得太易觸景生情的心重新沉澱武裝。
趁人之危嗎?察覺到掌下的軀體雖然僵硬卻不再拒人千里,竊喜之餘古天溟忍不住也感慨地抿唇微哂,不為旁的就為自己這過於老練的撫慰手法,作戲作得久了連他自己都快難分真假。
但其實,心底的一隅很明白,換做旁人這份關懷也許只是個操弄人心的手段,然而對於眼前這人,他卻是莫名單純地只想給予一份安慰,不為任何目的……俊臉上泛起抹和煦的笑容,古天溟將真心裸露在睇凝的墨瞳裡。
「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聽。」
心湖映影 如漪 漣漾 疊疊重重 皆 朝顏
第三章 慕顏
『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聽……』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如巨石般在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不住泛湧的漣漪。
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徐晨曦顯得十分地漫不經心,一會兒不是差點撞上賣紙花的攤子,就是差點跟對向的路人來個臉對臉撞滿懷,好在武人的本能猶存,每每都是在須臾間驚險地閃身避過。
「小夜,你是忘了帶腦袋出門還是忘了臉上有長眼?賣把式表演特技啊?」
實在看不下去這麼大個人在眼前東晃西搖的,好好一條直路也能給走得歪七扭八,雷羿索性一把將人扯過勾在臂上拽著走。
「姓雷的,別學猴子攀在我身上!」徒然拉回紛亂的思緒,徐晨曦面色不善地冷冷斜睨著臂上那只過於熱情的手臂,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麼讓這臭小鬼以為自己是他可以勾肩搭背的哥兒們,連稱謂都曖昧的叫人不爽。
基本上,打從見面的那天起,這個叫雷羿的半大毛孩子就開始莫名其妙地老在他身邊轉,尤其喜歡找他耍嘴皮,完全不管他擺出的臉有多臭不管他回敬的言詞有多難聽,惹人厭的程度簡直跟地上爬蟲有得相比,都叫人恨不能一腳踩扁。
「還不是怕你這睜眼瞎子撞了人翻了攤,我帶的錢不夠你賠。」無視於頂上那冷颼颼的兇惡眼神,雷羿依舊自顧自地拉著人在人群裡左拐右繞。
「你這猴子哪只眼看到我撞人翻攤了?」
使勁想抽回自己的左臂,奈何這姓雷的小鬼精明的緊,看似隨意攀纏著實則五指早扣在了腕脈上,徐晨曦此刻的口吻已得上是咬牙切齒了,誰叫他的另只手骨折未癒使不得力,總不好打動作當街劈腿踢腳的供人看猴戲吧。
「快了快了,小爺我這叫做未雨綢繆防範未然。」嘻嘻一笑,雷羿越來越覺得這個被古老大拎回來的夜霧老兄真是個有趣的傢伙,想是老天爺可憐他空生一張好嘴好舌卻苦無發揮之處,所以特地送個伴下來陪陪。
「你……」忍住忍住,深吸口氣強壓下到口的辯語,徐晨曦不斷提醒自己眼前這使潑耍賴的不是岑菱那妮子,不是他可以肆無忌憚反唇相譏的對象,千萬不能當自己還在自個兒窩裡囂張,不能太引人注意。
「古天溟,請管管你的人。」
不能動手拆房子就只好把腰灣低點免得撞的滿頭生,裝了一肚子郁氣,再不情願徐晨曦也只好開口求助於前頭那個一派悠然漫步的白色身影
龍困淺灘遭蝦戲,以他曾是瀧幫四大堂堂主的身份,哪容得這敵方小鬼這般消遣?奈何如今時地接不對,也只能啞巴吃黃蓮有苦自吞。
只是他真的不懂,究竟是哪兒做的部隊招惹了這麻煩小鬼上身?
他應該已經很安靜了啊,安靜到若讓昔日夥伴們見著了,包準每個都會以為是自己眼花,絕對沒人敢與他相認。
「小夜夜,你喊破喉嚨也沒用,呵……錢在我口袋裡,就算是古老大也得聽我的。」撒嬌似地搖了遙手中抱攬的臂膀,少年一臉得意笑得更是張狂。
不是沒聽到自己的名字難得從那兩片冷漠紅唇間吐出,古天溟卻是故作未聞依然闊步前行,後頭那一來一往的精采對話早讓他忍不住笑彎了唇弧,這時候回頭豈不顯得他幸災樂禍有失青浥泱泱門風。
何況若要他開口幫襯,同是青浥人胳臂也只能往自家人彎哪,那可憐的傢伙只怕是被雷羿氣昏了頭才會誤向他這個敵人頭子求援吧。
據說,人最看不順眼的就是與自己相仿的人……如墨漆眸瞇了瞇,勾揚的唇角又往上提了幾分。
看樣子那男人敞開雄懷後的本性八成和羿小子差不到哪去,等到那一天,嘖嘖,洞庭可有得熱鬧了。
就這樣一行人一路吵吵鬧鬧地來到了潯揚分舵主事一帶,為了便於接下來的行動,雷羿在當晚投宿時就和兩人分道揚鑣另覓他處,只剩憋了一肚子悶氣的徐晨曦和古天溟一道。
「客倌,實在抱歉沒空房了。」賠上滿臉的歉意,客店夥計委婉地向面前兩位翩翩佳公子解釋著。
老實說若非真沒了房間,眼前這般儀表出眾言談不俗的人物可是他們開店做生意最喜歡的客人種類,不會故意惹麻煩,打賞又絕對大方。
「客倌們是外地來的吧?這幾天咱們地方上的馮老爺子五十六大壽辦喜事,賓客絡繹不絕,別說我們這兒其他客店臨時只怕也都娜不出房來。」
「喔,馮老爺子大壽,可是馮猷馮老爺子?」眉微挑,古天溟掛在臉上的笑容依舊親和力十足,夜星般瑩亮的黑眸則深邃幽幽叫人難猜。
「您識得馮老爺子?客倌們可也是來賀壽的?這怎好,馮老爺子的客人怠慢不得的,只是小店實在……」
憑藉著送往迎來鍛煉出的辨人能力,小夥計早就覺得這氣度非凡的白衣公子並非一般人,果然,人家跟馮老爺子那樣的大人物有關係,一時間不由地面色如土,惶急的有如熱鍋上螞蟻。
「沒關係,是我事先沒跟老爺子打聲招呼,只想著給他老人家個驚喜,卻沒想到該先安排安排自己的宿處,這下子……」
話,說的越是客氣有理,古天溟眼底的墨色就越是深濃。
來的還真是時候,不走這一趟他還不知道五六之數的壽誕也能作成這場面,區區分舵已是如此,他這個做頭子的回去還真該檢討一下洞庭總舵是不是太寒酸了些,寒酸到手下們得如此費心費力地擺場做面子好宣揚門威。
想來潯揚分舵的帳目可有得細查了,而且怕事連主事者馮猷也不能輕忽,這種時候當然是隱於暗處比較有利,而原本為了方便雷羿行事,他就沒亮身份的打算,尤其見識了眼前這番陣仗,低調外更得留上幾分心思,只不過……
念頭數轉,古天溟猶豫著該不該再問問有無柴房之類的棲身處,只是這麼一來,勢必會讓人留下匪淺的印象。
本來野林露宿一晚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身為江湖中人就算他是一門之主也還沒嬌貴到非床不睡非肉不食,只不過眼下不僅只他一人,還有個帶傷在身的夥伴,怎麼說都還是有瓦遮頂有牆擋風的地方比較妥當。
何況他也不是真就見不得光,露了臉也只不過稍微麻煩點罷了,權衡輕重後正想開口,古天溟就覺得肘臂被輕撞了下,回首只見那張略顯倦乏的面容面對自己搖了搖頭。
「我不要緊。」語聲淡微,眼底墨澤裡卻有著份不容拒絕的堅持,徐晨曦知道讓眼前男人猶豫的原因無疑是顧慮著自己尚未痊癒的病體,否則時值多事之秋,以古天溟之聰穎,斷不會甘冒人多口雜的風險硬是想在城內夜宿一晚。
雖然不完全明瞭整件事情的底韻,但一路上雷羿和古天溟兩人的交談不曾避諱過他什麼,憑藉著那些隻字片語並不難從中判別一二。
組織、地位、權勢、忠誠,關於人的總不外乎那幾樣東西。
雖然瀧幫的權力結構和青浥門極為不同,沒有歷代難解的人情包袱,也沒有經年累積的腐化濫權,但好歹他也曾是一堂之主,御下的問題自然沒少碰過,或許層級輕重不能與眼前一門宗派同語相較,但至少基本的手段總不會差到哪去。
在沒有充分的準備和對策前,暴露身份明著對槓絕非明智之舉,打草驚蛇不但會讓對方提高警覺防備,嚴重的甚至可能會讓這膿創毒瘤提前發難危及到組織主體,除此外,若說事前透露點風聲能有什麼威嚇警告之用,效果只怕小的可憐。
只因人心是個無底洞,貪念欲求永遠不會有滿足的時候……
沒記錯的話,這個叫馮猷的在青浥門份屬大老級的人物,甚至論起輩分還與上代掌門同輩,而且聽說他的女兒馮倩和古天溟青梅竹馬私情甚篤,所以馮猷許多行事上儼然已以門主的丈人身份自居。
權、勢、名三樣都已是如日中天,剩下的慾望還能有什麼?
囂張到敢在錢上動手腳,分明以是不把上位者放在眼裡,怎麼看都是反心已現,哪可能是三言兩語威嚇或原諒就能解決的。
這般嚴重的事態,如果真因為古天溟對自己的一時心慈而壞了大計,他這客居人下的小角色實在單代不起也不願承受,他一點也不想背了個這麼大的人情債到下輩子還去。
「確定?不需要勉強,我這邊也不要緊的。」沒把話說得太過明白,古天溟卻曉得對方一定聽得懂,雖然看得出那對漆眸裡沒留商量的餘地,他還是多嘴再試探了次,畢竟他很清楚那身傷並不如那人口中說的那麼輕鬆。
勉強?不要緊?挑釁似地一揚唇,徐晨曦不志可否地轉身就走。
當然不要緊,沒到青浥門易主換人坐坐的時候他姓古的怎會知道「要緊」兩字怎麼寫?哼,把他當什麼了?居然敢這般小覷!
「放心,我不是銜金子出生的,沒那麼嬌。」
雜草之所以能是雜草,就因為他命賤卻強韌,卻是遭人踐踏就越掙扎求生,打小他就是這麼餐風露宿走來的,管他是病是傷還是痛,有誰在乎過?
沒人理沒人問不也好好活到了這麼大,人小體弱時都沒事,更何況他現在正值青壯,一點傷痛又能耐他何!
還真是個要強的麻煩傢伙……無奈地一抿唇,古天溟只有快步跟上前頭那抹倨傲的身影,然而藏於心底的好奇又向上加了一重——
是什麼讓這男人不論言語還是行為都渾身長滿了銳刺?總喜歡用拒絕當作保護自己的防盾,因為驕傲還是……
他沒忘記,那一句句言猶在耳的為什麼。
「就這兒吧,在走下去雷羿准抱怨我們兩個躲得太遠讓他好找。」
行行復行行,兩人一前一後轉眼就出城入了西方的一處茂林,眼看著離城以遠前頭疾行的人兒卻仍舊沒半點停步的意思,古天溟說不得只好先開口招呼,否則他可一點也不懷疑他們很可能就這麼一路悶著走到天光大亮。
瞄了眼前方那個雖然停了腳卻仍然站得大老遠的朦朧身影,古天溟不覺莞爾地扯了扯唇,他沒想過這麼大個人了居然還會學小孩子鬧彆扭,這算什麼……失憶後遺症?
對什麼人用什麼招向來是他解決問題的不二法門,對付這種賭氣之舉最好的方法就是裝作沒聽到沒看到不要理,然後弄些有的沒的轉移注意力,所以古天溟完全做無事人般,蹲下自顧自地將一路隨手撿的枯枝圍搭成塔,起了個簡單的營火取暖。
果然,隨著火光漸長,鬧意氣的男人終於捨得挪動那兩條腿,不過看來仍是不甘不願磨磨蹭蹭地,即使在營火前坐下休憩,也隔著火簇與自己遙遙相對。
不動聲色地,古天溟故做專注挑弄著火堆,然而他卻沒漏看火色映照下那張臉容上的疲憊,額上鬢旁更是汗漓淋淋耀閃著點點水光,雙眉不由微擰了擰。
這樣涼爽的秋夜,常人就算走急了也該不會熱出一身汗才是,更別說他們習武之人不畏寒暑,眼前這傢伙若不是體虛力乏就恐怕是扯著了傷處才會痛成這德行。
原來如此。唇微抿,古天溟驀然領悟到原來剛才那段矜持的距離並非是他以為的鬥氣,想來該是這驕傲的人兒不想讓狼狽的模樣落入自己眼裡,所以等緩和了不適後才願意靠近。
要強歸要強,有必要撐到這地步嗎?
暗歎口氣,古天溟有生以來第二次湧起股可以謂之為憐惜的情緒。
上一次心弦撥動是為了那個強把責任一肩扛的異母兄弟,這一次莫名地卻是為了眼前這個不懂得愛惜自己的笨蛋。
一個謙讓內斂,一個則活像只刺蝟,看似相差十萬八千卻都非常具有為人子媳的傳統美德——
習慣把苦當補吃。
當事人或許還真是吞慣了無知無覺,他這個旁觀看戲的卻是看得胸悶氣窒頗不是滋味。
「夜霧,不介意挨著近點睡吧?」掛上最無害的溫和笑容,古天溟主動繞過了小半圈的差距挪近身子,沒等人回答就逕自將兩人的包袱並排放在一塊當枕頭,「荒林野地的,離得近些有什麼也好照應。」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連日奔波復加上剛才不小心扯痛了傷處,徐晨曦也著實累得不想在開口搭理,面對這一臉和善的請求,他只是默不作聲地倒向屬於自己的布包,翻過身背著人屈膝微蜷。
一連串無應答的動作怎麼看都冷漠得不近人情,尤其背脊相對更是無禮又傷人,然而在兩扇羽睫闔上的同時,一抹笑緩緩在唇邊綻露,然後慢慢地渲染了整張稍嫌蒼白的容顏——
淡淡的,淺淺的,卻讓人由衷感受到其中滿足的沁甜,只因含笑尋夢的人兒知道,背後的男人在迂迴表達著他的關心。
被人關心的感覺,真的,很好。
星繁月斜,清風涼徐,也許是傷病未癒的身體極需要休息,也許是萬籟俱寂的靜夜裡心跳聲交織成最宜眠的動人樂曲,總之一反平日的輾轉難眠,徐晨曦很快地就沉入意識深淵裡睡著了。
「咳咳……」可惜入夢雖快,睡得卻不甚安穩,迷迷糊糊間徐晨曦不舒服地翻了又翻,然而也許真是困乏了,不論怎樣折騰,意識終究沒有確切地清醒過來。
猶豫多時,古天溟最後還是忍不住爬起了身,早在躺下沒多久後他就聽到了斷斷續續的低咳聲,然而在見識過了那人的好強後,他也只能裝做未覺地睡自個兒的覺,頂多是偷偷再向他挪近了些好替人多擋點風。
只是當現在,當那單薄的身子蜷縮著不住低咳的模樣映入眼簾時,一種名為後悔的少有情緒開始在古天溟心頭蔓延,尤其當他接著又發現被人如此睇凝的男人始終緊闔著雙眼,意識不清到沒半點武人應有的警覺時,擔憂更是爬上了那張難得沉肅的俊容。
時已近冬復又夜寒露重,儘管營火燒得再旺,這樣的野地露宿對個病人來說果然還是太過嚴苛了些,尤其這傢伙肺腑間本來就還有著傷,會咳成這樣一點也不奇怪。
搖了搖頭,古天溟實在少有為自己所為後悔的時候,年少輕狂時不曾,接下一門之主的擔子穩重行事後更難有,然而今晚一夜未過卻已是破例連連。
頭件要後悔的就是自己不該矜持這麼久不聞不問,惹人嫌討人厭的事又不是沒做過,多當回八婆讓人損上幾句也不會少塊肉……
說到底,最初就該堅持在城中留宿的,反正羅織個借口在自己而言根本就易如反掌,他古天溟別的本事或許不高,靠嘴皮說服人的能耐到是不低,千般萬種理由一籮筐都裝不完。
失笑地搖了搖頭,古天溟真不曉得自己先前是哪跟筋絡接錯了才會由得人這般任性胡來,這下麻煩了吧,弄個不好,眼前這團越蜷越緊越符合刺蝟模樣的傢伙明天准成個大病號,到時候別說低調行事只怕想不揭底表身份都難。
自個兒找的麻煩啊……沉思半晌,古天溟伸手輕輕貼上那咳的窣窣輕顫的背心,徐緩地輸入點真氣先幫人兒緩下胸臆間的不適。
看來也只有先這麼辦試試了,希望這傢伙真如他所說的——沒那麼嬌弱。
聽著咳聲漸歇,古天溟收回運行的真氣,背抵的大掌卻沒跟著離開,反而試著滑向依舊瑟縮的肩頭,見人沒反應就橫臂越過胸前滑向腰際,等了等再沒反應就將人小心翼翼地整個攬進臂彎裡抱著。
傾身仰躺,古天溟極盡輕柔地將人緩緩地轉成趴姿攬抱在身上,拿自己做墊完全隔絕地上的寒氣浸染,再手腳並用地將蜷縮成弓的身子徐徐展平,把那人兒的雙腳夾纏在自己腿間保暖,再張開臂疊覆在他背上將人整個圈鎖在懷裡,而那被夜風浸得冰冷的臉容則讓它順勢貼倚在自己頸窩間暖著。
待一切就定位後才敢慢慢吁了口氣,讓肺腑重新享受夜風的沁涼,不過幾個簡單的動作,叫人覺得比翻山越嶺還累,半盞茶冷的功夫有如日長漫漫。
抿唇微哂,古天溟緩緩地抬起左臂,屈肘為枕仰望著墨空繁星。
說實在的,從小到大他還記不得有什麼人或事物讓他這般戰戰兢兢過,兩軍對疊不會,高手過招也不至於,哪怕把他禁了功力跟頭餓虎關一籠該也不可能。
江湖歲月催人老,生死這檔事就算沒參透也早看淡了。
所以現在這位拿他的胸膛當枕頭睡大覺的老兄可謂古往今來第一人,若給薛伯知道了,不但准樂得鼓掌叫好不說,很可能還會拉著懷裡的這位大功臣灌上兩罈佳釀已表褒揚。
誰叫這位與爹親拜把的尊長總是彈精竭慮想給自己的臉盤換顏色,至於換上的顏色是紅是青還是黑……則都不在老人家的考慮範圍。
有時候他都不免懷疑,哪天青浥門會被這位老先生拿來當他變臉的工具用。
唇弧漸揚,最後中視忍俊不住地輕笑出聲,然而許是笑聲淺震了胸膛,趴覆在身上的人兒不安地動了動,圈摟在人兒背脊上的大掌連忙輕輕拍撫著。
說道薛伯,就不能不想到這回南巡的提議者,那傢伙八成也是等著看笑話才死活非拖著人一道攪這趟渾水不可,只不過……他對這叫夜霧的興趣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看來該檢討檢討自個兒的臉上功夫了,江湖詭譎爾虞我詐,總不能哪天漏了餡還不自知。
突然間,古天溟怔了怔,下一刻則滿眼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確切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竟是哄娃般拍撫著一個和自己相去無幾的大男人?動作還如此自然地流暢嫻熟!?
……該檢討的除了這張臉皮外,該不會連腦袋都得打開來瞧瞧吧?晚上那一頓,他有吃了什麼不該下肚的嗎?
笑意狂湧,古天溟不得不閉起眼沉心靜氣,好忍下開口大笑的衝動,奈何胸口一時間仍是一顫一顫地停不下來,說不得只好再次抬手做起褓母的工作。
如果讓身上這倨傲的男人知道,繼比成刺蝟之後還把他擬成了餓肚虎,接著一個不小心又把他當成了小孩兒哄……
不曉得那張用冷漠做偽裝的臉孔會不會就此扭碎了面具露出原形?
嘖,這法子似乎挺不錯的。
意識漸遠,紅唇微張無聲打了個呵欠後再度輕抿,仍是抹漂亮的彎弧,只是多點了生意人的奸詐狡猾味道。
……哪天落個套叫小羿試試,那小子該懂得看戲是要付票錢的。
拉拉雜雜想著手邊的麻煩事,古天溟習慣地利用睡前安寧的片刻思索些幫務瑣事,隨著事情一件件定策解決睡意也漸深漸濃,在意識徹底瓦解前,最後的念頭又繞回到懷中軟綿的抱枕上——
面具後的真顏,應該不難看吧……
霾逝 春暖 陽般燦爛 明媚 艷采 心 不由 陷
第四章 春艷
沒有紛擾的人群,沒有震天的叫賣,走在落英繽紛景如畫美的秋林裡,徐晨曦依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的心不在焉,較之數天前市集大接上走神的程度絲毫不遑多讓,若不是兩旁的林木恰好錯落有序根根站成排,肯定不知道會歪到哪條偏徑上去。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徐晨曦直視前方的目光遠渺地沒個交集點,若以佛語而論,還真到了見山不是山見林不是林、萬法四相皆是空的高界,只留著身臭皮囊抬腿邁步。
可惜即便專心如斯,依舊是霧裡看花看不清,再怎麼左思右想也仍理不出個頭緒來,徐晨曦下意識咬了咬唇,緊鎖在雙眉間的全是個「惑」字——
那男人,究竟什麼意思?
老實說,這輩子他大概永遠也忘不了昨天那個飽受驚嚇的早晨,一張開眼看到的居然是張近到不能再近的人臉?近到連那紅潤唇瓣上的細折淡紋都能數得一清二楚,因為那雙唇根本離自己的鼻尖不到三分!
詭譎成這樣別說還能想什麼,直接的念頭就是翻掌提勁打下,要不是那只被忘得一乾二淨的傷臂驟然生疼緩了緩勢子,他保證那位名滿江湖的古大門主就算不從武林錄上除名也絕對半年下不得床一步。
結果……那個差點魂赴陰曹的男人居然一手扣著他的腕脈還一手邊揉著眼睛,一副渾然沒事人的樣子?懶洋洋打了個大呵欠後才半夢半醒地了句算不得解釋的解釋——
「哈嗯∼,抱歉呀,在家習慣了抱枕頭,加上我這人又怕冷,一不小心就……哈嗯∼不多睡會兒嗎?好困……我還要睡……」
這、這算哪門子的理由!?
偏偏那時候自己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也還沒睡醒,嘴張了半天就是吐不出個字,只好眼睜睜看著人放了手闔了眼原姿勢不變地又找周公下棋去,徒留自己一個氣也不是罵也不對,最後還得他自個兒尷尬萬分地從禍首身上爬到一邊去。
天知道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沒遇過這等哭笑不得的事。
事情如果單是如此,那也就算了,他徐晨曦雖然不懂得讓字怎麼寫卻也不真是那麼斤斤計較心胸狹隘的人,而且古天溟徹底清醒後也又恢復了平日謙謙君子的儒雅模樣,所以後來的一整天裡誰也都沒再提及早晨的那件彆扭事。
怎麼看,這段意外的小插曲都應該劃下句點再沒後續了,然而不曉得天算人算是那一算錯了,今天早上,同樣的戲碼竟又再次上演!?
明明睡前已記取教訓,離那個睡覺喜歡亂抱東西的男人遠遠地,遠道甚至都隔了大半個營火遙遙相對,誰知道天亮張開眼竟然又是臉對臉地黏到一塊去,連姿勢都跟前晚差不了多少。
自己的鼻尖蹭在暖暖的頸窩邊,人則胸腹相貼整個趴貼在人家懷裡,下頭的似條腿更是快分不出你我地纏成了團麻花,說有多曖昧就多曖昧。
然而也許是嚇出了經驗,這一次他很有風度地沒一睜眼就打人,只不過是在姓古的真把他當成抱枕貼上臉蹭摩時才遞出了拳頭,可惜就算揮舞的是完好無缺的左胳臂,還是在目的未達成前就被那只原本盤據在腰際間的大掌逮個正著。
依舊是一臉迷茫的瞌睡樣,也依舊邊揉著眼邊打呵欠,只是這回古大門主「狀似」半夢半醒間丟出的話差點沒叫他直接旋出袖中的短匕把人劈做兩段。
「別動好不好?哪有抱枕動來動去的……哈嗯∼」
這算什麼?簡直惡人先告狀!
「誰准你把我當抱枕的!」
「哈嗯∼講理點,昨兒個是你自己爬上來的,我沒動……乖,別吵在睡會兒,難得這麼悠閒……別浪費……」
瞪著這個一言一行與清醒時完全大相逕庭的可惡男人,他真的很想把人砍了回頭再跟封擎雲補句對不起!
什麼叫他自己爬?他什麼時候有這種爬到別人身上睡覺的爛習慣?當他是三歲娃兒好騙?怎麼不乾脆說他是翻身翻到他古大門主身上去的。
握著拳咬著牙,最後還是忍著滿肚子怨氣默默爬下那具很想烙上兩個拳印子的頤長身軀,這下子他更加確定了,南邊這群傢伙絕對是他天生的死對頭,沒一個對盤!
行行復行行,徐晨曦的眉心也越鎖越緊,除了被這姓古的兩樣臉孔給攪得迷糊外,還有一點任他想破頭也想不出的——自己怎麼會睡得這麼死?竟是一無所絕地任人擺東布西又摟又抱?
他確定過,身子並沒有被制穴過的不對勁,除非那傢伙的本事和天同高。
跟群無害良民在一塊也就算了,身旁這個貌似溫和的男人可不是吃素長大的角色,能在南水這種龍雜處的環境裡壯大青浥躍居盟首,這傢伙,絕對比披著羊皮的狼還奸險,結果自己竟是睡得比在自家窩裡還香甜……
他不懂,不過就鬆懈了幾個月疏於打坐練息,有這麼嚴重嘛,警覺性會差到被人扛去宰了都還渾然未覺?眉鎖成結,徐晨曦實在不認為答案是肯定的。
難道說……因為相偎的溫暖,因為難得沒有夢魘的安眠,所以這身子才會枉顧意志地貪戀不起?
莫不成,真是他自己爬上去的?不會吧……
相較於一早想拿刀砍人的衝動,徐晨曦此刻的自信心已嚴重地搖搖欲墜,覆了層霧茫的漆眸不由地浮起層濃濃惱色,步履也加重了許多,每一步都踢著腳下落葉沙沙作響。
「我說古老大,你是怎麼把人嚇的?怎麼才兩天不見,小夜夜就一副失魂落魄該找人收驚的迷糊樣?佩服,我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語聲喃喃,雷羿已把頭搖了又搖。
這一路就見前頭的身影一搖三晃,連腰桿般粗的樹都可以視而不見直直對著走,只差沒乾脆學熊抱樹給他看。
也不過就兩天的晨光而已,沒想到那個走神大師的功力又進步了這麼多,連那張老似人家欠他萬貫家財的冷臉都變了形,看樣子再加把勁多戳幾下,裡頭包的准露陷。
雷羿十成十地肯定,這叫太陽快打西邊上來奇景絕對跟身旁這頭神采奕奕的老狐狸有關。
「有嗎?我只是略盡地主之誼而已。」
欣賞著滿林黃紅交錯的落英繽紛,古天溟不急不徐地語雷羿並肩漫步跟在那抹走不成直線的神影身後,如墨深濃的黑瞳一如往常幽亮,只是盈滿的笑意任誰都感受得到他的好心情。
「略盡?呵呵……」
乾笑兩聲,僅只「略盡」就已如此效果,雷羿不敢想若是「竭盡」……那後果會是如何地驚天地泣鬼神。
天很藍,雲很白,拂面的清風更是舒爽怡人,不過管它天公有多作美,他都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家頭兒眼底的笑是為了這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皺皺鼻尖,雷羿開始考慮是不是該幫那個初交鋒就失利的可憐傢伙一把,戲才開鑼就一面倒,照這狀況玩下去可就沒意思了。
沒錯!一定得伸只手幫人墊墊底,誰叫這喜歡夜又喜歡霧的怪傢伙外強中乾中看不中用,虧他還寄予厚望,想說給那只總無往不利的賊狐狸一點顏色瞧瞧。
「小羿……想把我秤斤論兩地賣也別表現得這麼露骨好吧?」失笑地搖搖頭,古天溟伸指輕敲了敲雷羿的頭頂,復又一臉寵溺地揉了揉那頭散亂的栗色長髮。
這些年來這個古靈精怪的小鬼頭是在讓身為獨子的他過足了作人兄長的癮頭,然而觸景生情,叫人不由地也憶及另抹身影,一抹融合著孤寂與堅強的身影。
瑩瑩漆瞳微黯了黯……
什麼時候,才能認回那個在外流落已久的親手足呢?
想起那俊秀臉容平靜下壓抑的無奈傷悲,想起那番完全沒有忿怨沒有自己的肺腑建言,古天溟知道不論有多少阻礙自己都絕不會放棄,縱使揭開塵封往事的代價對古家、對青浥而言會是場嚴苛的風雨挑戰。
「老大?」眨眨眼,雷羿揚聲輕喊著,雖然不明所以,但他感受得到一股淡淡的惆悵縈繞身旁。
「沒事,突然想到別的去,話說回來你這次的收穫如何?」拍拍少年的肩膀以示寬心,古天溟一笑抿去心底狂湧而起的小小感慨。
嚴苛嗎?即使風狂雨驟又如何,哪怕掀起的這團亂落人口實予敵機會也無妨。
青浥古家屹立洞庭已是百餘歲月悠悠,他古天溟也不是個易與的角色,反倒是那幾位覬覦青浥的得多留點心神。
想趁隙鑽空子,歡迎,不過若是眼睜的不夠大算盤打得不夠精……保證血本無歸。
因為他的胃口可一點也不比這些個老傢伙遜色,不趁機把這些陳年麻煩清清帳還真是有負老天爺賞的良機。
眼前這樁家務事,不過只是個開始……
「那還用說,本少爺親自出馬當萬無一失,喏,你瞧。」嘻嘻笑著,雷羿從懷裡掏出一本青皮書冊擲給古天溟,猶帶著絲稚氣的臉盤上滿是等著讚美的期待神情。
「馮老頭沒特別藏這些東西,看來是直接在裡頭做文章了,所以我只拿老戚說奇怪的那段時候來看看,還依樣畫葫蘆塞了本假的暫替,一時半刻應該不會被發現,尤其那老頭最近忙著擺門面做大壽,大概也空不出手揀這時候去翻檢這些個。」
「羿,提醒我哪天混不開的時候得跟緊你討口飯吃,本事這麼大,可以開宗立派另辟碼頭了。」笑瞅著少年一臉得意洋洋的神態,古天溟若有所圖地故意把眼眨得甚是曖昧。
「老大,省省吧,我沒你那麼笨,盡攬累死人的活兒在身上。」唇弧依舊如月彎彎,只是從上揚時拉成了下撇,雷羿一臉嫌惡地揮擺著手,沒好氣地斜睨了眼身旁這個被他引為前車之鑒的殷殷實例,然而下一瞬間像是想到什麼似地突然瞪直了靈動的雙眸。
「喂喂喂∼想都別想!別再往我身上打主意!被你拐到掛副手之名卻執總堂之職已經是非常『仁至義盡』了,在挖坑陷害我,小心我跳槽到北方姓封的那頭去玩,上回看他們幾個還挺有意思的。」
「喔,這麼有自信哪,不怕被人家踢回來?好好,下次我會記得把每句話都仔仔細細說文解字一番,省得你老說我挖坑害你。」雙手微舉表示投降,古天溟笑的仍是狡黠若狐。
門主門主,既是一門之「主」,當然得知人善用,嗯,或該說是物盡其用貼切點,否則哪來的功夫可以這樣坐看雲起賞秋觀楓?終有一天雷羿會懂得天下事百折千轉總有法子解決。
「前頭找個地方歇吧,來瞧瞧這本東西藏了什麼。」打量著天色已晚,古天溟收起逗弄的心思,拍拍少年的肩頭表示該辦正事了。
「跟夜霧說一聲……嗯,我想還是直接把人拉著走比較可靠點,免得他萬一沒聽見悶著頭不知會晃到哪去,他不曉得我們聯絡的暗記,不小心走散了可得費番功夫找。」
「叫小夜夜回魂嗎?這個簡單。」
最後個單字才剛離舌尖,雷羿整個人已疾如箭矢般直撲前方毫無防備的人影,掌勢如雷,挾帶著漫天席地的銳勁,一路所經,遍地枯葉皆如蝶翩飛漫舞滿天。
狂風大作,沉緬在自己思維裡的徐晨曦霎時被激得一醒,左腕微動銀匕已滑落掌心貼臂緊握,微動念愕然立時轉為瞭然,一抹帶著算計的笑隨即自血色不足的唇稜邊漾開——
敢尋他開心?很好,他正悶了一肚子的氣無處可發!
沒有回頭,連前行的路子都依舊走得似是漫不經心地歪歪斜斜,對於背後勢如奔雷的掌勁和滿天捲舞的紅葉,徐晨曦的表現就像是瞎了眼聾了耳般絲毫未有所覺。
不……會吧?鈍成這樣還怎麼混江湖啊!?儘管心存猶疑,時間卻由不得雷羿再做細想,原以為十拿九穩的結果下他出手可沒太多保留,豈料事態發展完全跟預期不同。
這下可好,少了對手回擋的助力,人在空中他哪煞得住勢子!
心底苦的直哀哀叫著,實際上雷羿也真的扯開喉嚨大吼,邊喊著邊還得使力回勁將掌擊硬是向旁生生錯開數寸,總不能真把古老大救回來的人劈成塊肉餅吧。
「走開走開!閃啦!哇∼」
有別於之前的厲吼狂喊,最後這一聲破長空的慘叫可謂石破天驚。
面對眼前突然出現的凌厲冷芒,雷羿唯一能做的只有沉氣使出千斤墜急降,這回臂緩上一緩的時間都沒有,手忙腳亂下只有落得栽在落葉堆裡摔的萬分狼狽。
玩笑開大了……
歎口氣再搖搖頭,看著眼前一站一坐卻同樣瞪眼如銅鈴的兩個人,古天溟又有了後悔的感覺——
剛才他是怎麼鬼迷了心竅才會讓羿這小子去叫人?真是沒事找活累死自己。
「小羿沒有惡意,他只是……」
同樣的解釋再搬出來用一次不知道還管不管用?遍索枯腸努力想著更好的理由,古天溟笑得有些小小的尷尬,饒是他思緒敏捷口舌伶俐,一時間也找不出個合適的借口為自家這調皮小鬼做說辭。
「只是想要我的命。」寒著語聲接話,冷著張臉的徐晨曦擺明了不想給截台階下,誰叫這不長眼的小鬼時辰沒揀好犯在他心情極差的時候。
「喂!說反了吧,是誰要誰的命啊!?」掌一翻從地上魚躍而起,雷羿臭著臉癟了一張嘴,萬分委屈地提著右手開了道大口的衣袖晃了晃。
「你看!那麼凶幹麼?要不是我閃得快差點就見紅了。」
「閃得快?哼,那是算你運氣好,我不習慣用左手宰人,否則那只蹄子早跟你分了家。」利匕在指尖俐落地舞了個花式,徐晨曦悻悻然地旋匕入袖,兩道秀麗的彎眉不屑地高挑著。
相對於面前少年快氣成跳鼠般的激動,徐晨曦則是好整以暇地抱臂倚著樹看戲,誰叫這只雷猴子徹底把他惹毛了,下場就是等著頭頂生煙吧。
「有沒有搞錯?那是因為你使詐!」
直嚷得臉紅脖子粗,向來都是給別人氣受的雷羿萬萬沒想到有天自己居然也會嘗到肚皮裡灌火藥的滋味,眼前這披著斯文假相的傢伙簡直蠻不講理無賴到極點。
若不是他中途撤招,若不是他又是喊又是叫的分神,若不是他以為要出人命了竭力消勁,這可惡的傢伙連他衣袖一角也沾不到!
別以為他年紀小就好欺,他除了打不過自家老大還有老大的老大——古老爹外,身手在南水這一畝三分地上可是數一數二的好,連巨鯨幫、天蛟寨那兩個老傢伙也拿他沒轍,竟然敢說他運氣好!?
「那又怎樣,兵不厭詐,這麼簡單的道理沒人教嗎?我看就算有人肯教也沒用,你這小鬼個兒腦袋也小,怎麼看都笨。」
「你!你你……」氣到牙癢拳癢地想揍人,卻又怕動了手更被人當成小鬼看,一時間雷羿氣的連對耳都爬上了紅彩,然而不多時念頭一轉,怒目金剛驟然變為垂眉菩薩,再一會兒則成了歌坊怨伶,泫然欲涕的神情楚楚可憐。
鬥智不鬥力,他這麼聰明的人幹嘛放著腦袋不用盡陪這個不可理喻的傢伙耍嘴皮,敢說他笨?哼,逞口舌之快才是小鬼會做的事。
「……對,我是沒人教,誰叫我本來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話越說語聲越是細微,連頭也似萬分沮喪地越彎越低,然而低俯的墨瞳裡晶亮依舊毫無悲慼,豐潤的唇稜甚至還微微上揚,如此惺惺作態扮小純然不過是為了看場好戲。
把笑緊抿在嘴裡,雷羿實在為自己的反應之快感到得意。
他的確是個棄兒沒錯,可這麼多年來他從不缺什麼,古家人的關愛,青浥門裡弟兄們的依賴,讓這一點小小缺憾早就已不痛不癢,不過裝可憐可是小孩子專有的權利,不用白不用他幹嘛浪費。
「……」胸口如遭雷擊般倏然緊揪,原本就不怎麼紅潤的臉色更在霎時褪成了片死白,徐晨曦彷如五雷轟頂地一定也不能動,甚至連呼吸……也不能……
野孩子……沒人要的……
往事如畫幕幕在眼前急閃,千般萬種情緒壓不住地在心頭如浪翻湧,叫徐晨曦難以承受地狠握住了雙拳。
是啊,沒人要的小孩又有誰會教呢?自己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不是嗎?
所有的「知道」都是一路磕磕碰碰鼻青臉腫得來的,付出的是流血甚至命喪的昂貴代價。
一步一個經驗,一步一個教訓,只要摔得不重痛得還能忍,只要閻王不收還能爬得起,日子就是這樣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不會有人理你,更不會有人教你,天地之大塵世之闊,一切都只有自己。
「……對……不起。」艱澀地開了口,語聲一反平時的清朗,瘖啞地幾乎叫人難辨,徐晨曦張臂一把摟住面前被他惡言毒語傷害到的瘦小身軀。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對不起……害你難過了。」
「……」前後不過片刻之差,這回被雷劈的動不了的人換成了雷羿,唯一不同的是他是被眼前這個不住呢喃著道歉的大男人緊抱著動不了,或是乾脆說他給嚇傻了更為恰當。
驚愕過度的腦子一片空白,雷羿完全不知該做什麼反應才好,他不過是想讓那張毒嘴閉上圖個清靜,想扳回弱勢殺殺對手的威風,哪曉得效果這麼好?呵欠打半天眼淚都還沒擠出半滴來,居然就讓這傢伙愧疚成這復模樣?
這個叫夜霧的不是七情不動凡事冷淡的很?老繃著張死人臉不說,剛剛明明就還一臉狠色地想剁下他的手來,怎麼突然間就轉了性,變得這般熱情如火?
而且這傢伙不是最討厭別人對他動手動腳的嘛,怎麼這回卻主動抱他抱得都快被勒斃了?
誰來告訴他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啊!是天要塌了還是太陽要沉了?該不是也學他做戲子唱戲吧?
可感覺不像哪,這個把他當成棉被抱的傢伙甚至激動到窣窣輕顫地不能自己,這麼大個男人不可能拉得下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裝可憐吧?那樣就算耍了自己也沒什麼好光彩的。
如墜五里霧般,對於徐晨曦突然爆發的情感雷羿完全摸不著頭緒,陷在鐵臂箍擁的窘境理他只能頻使眼色向身旁一臉若有所思的古天溟求救。
老大,再不救我我要露馬腳了啦!
這種時候如果說錯話表錯情讓這傢伙知道他是裝的……一定會死得很難看,本少爺的四肢蹄子可都還不想分家啊∼
「別太在意,小羿很懂事,不會怪你的,對吧,羿?」收到那快要吃人的求救眼神,古天溟只有先放下心頭上盤繞思索的事情,他很明白雷羿這小子的糗樣可不能看太久,否則日後包準不得安寧。
露了個讓人心安的笑容,古天溟伸出手輕拍了拍那緊繃如石的肩頭,順道再回個眼色給雷羿。
「當然當然,我只會難過一下,真的只有一下下而已。」
收到自家老大的強烈暗示,雷羿哀怨地翻了翻白眼,矜持到最後還是只有投降一途,誰叫眼前這簍子是他捅出來的。
「是我不對,惹小夜哥哥生氣才會這樣,就當我們兩清了好不好?」學著小孩子的口吻服小認錯,雷羿抬起雙臂回摟著面前的大鉗夾,等了半晌不見人有反應,只好再把臉埋進前方的胸膛蹭了蹭。
沒辦法,誰叫撒嬌也是小孩子的特權,早知會落得如此下場,這樁可憐的餿主意打死他都不會付諸實行。
現在可好,他雷大總堂竟在別人懷裡學貓蹭臉?這麼丟臉的事若是傳出去他還怎麼做人哪!
偷雞不著蝕把米,整人未果竟還白白送了個把柄給人當禮……
死狐狸、臭狐狸根本就是落井下石看他好戲,還真不是普通的奸詐狡猾!
埋在重衫間的小臉忿恨難平,紅唇更是嘟得老高,雷羿後悔的簡直想把布衣當人咬,偏偏一時半刻間發作不得,還得忍氣吞聲地把乖寶寶的角色演個十足。
他決定了!從今以後一定要跟夜霧打好關係,聯合陣線才有可能看那只狡狐的笑話,否則翻身無期他可真要到北方流浪了。
身子微僵,胸前蹭摩的頭顱雖然讓徐晨曦回神平復了失控的情緒卻也又挑起另一波滔天浪潮,這輩子還沒人如此親暱地對他做出這種依賴萬分的行為。
他不是沒有手足,卻是從未領略過手足間相依相親的甜蜜。
對於封擎雲,心結為解前有的只是羨妒只是想取而代之,心結已解後剩的也只是負疚只是想彌補虧欠,只因這名同母異父的兄弟,從來就是個與自己並肩甚至超越的男人。
許是從小慣與他相爭,所以儘管年長几載,卻怎麼也難有礙連疼惜的感情,不若懷裡的這個小傢伙……毫無血緣相關甚至有時候還惹人厭的叫他想伸拳頭教訓,可此時他卻莫名地想給予這和他同樣無依無靠的孩子一份專屬的呵寵。
也許,他是將這輩子渴望卻不可及的缺憾投射到了這孩子身上。
「……兩清可以。」緩緩拉開兩人的距離,深凝著那雙靈動的雙瞳,徐晨曦淺淺勾揚了唇角,語聲仍有些嘶啞卻是從未顯露過的如水溫柔。
「我做你兄弟好嗎?我現在也等於沒有親人了。」
既然決定了重新開始,就好好體驗這剩餘的人生吧,試著做一回真正的自己,雖然,他已記不起自己的模樣該是什麼……
他只能試著不再刻意藏匿或表達情緒,想生氣的時候就生氣,不想笑的時候也不再勉強自己嘻鬧,反正已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需要欺騙的,也沒什麼好害怕好顧忌的。
這一回,就讓他哭笑之前什麼都別想。
還能有多少時間?他不知道,只是在結束這總是尋著幻夢奔走的人生前,他想縱情去感受人事間其他的一切,好留下段由心由己的回憶伴走黃泉。
縱使有憾,也該無悔。
「啊?」猛抬頭,下意識就是一聲大問句出口,雷羿早忘了該擺什麼樣的表情在臉上才對,腦袋瓜裡唯一能想的就是——
天哪!古老大這兩天究竟是把人怎麼嚇的!?
「不願意?」笑意盈盈,第一次,墨濃的黑瞳澄澈地像面明鏡,不再掩藏地真實呈現出心緒,「放心,我不會也不想管你什麼,一切如常不會有所改變,只是你不懂的,我來教。」
「怎麼,嫌我高攀?我知道你在江湖上的地位極高,不是我這來歷不明的無名小卒攀附得起,但我想交的只是雷羿這個人,你的權、勢、名我都不要,所以不用插香頭不用公道人,只要你有事記得找我擔幾分就是了。」
綿綿攻勢一波接一波,在兩人眼中這樣的積極或許與之前凡事無謂的淡然判若兩人,但其實,他本來就是個不懂得放棄的人,否則也不會決絕到不留後路,執著得身心皆傷。
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嗎?不要權勢名,有事卻可以找他擔?嚥了咽發呆太久快流出嘴的唾沫,雷羿抬頭看了看晴空艷陽是不是還乖乖待在頭頂上,這提議怎麼聽他好像都不吃虧耶。
「行,不過稱謂不變我還是要叫你小夜夜,而且也還是會跟你吵跟你打喔,你確定?醜話先說在前頭,我惹得麻煩可是連古老大都常想拔腿開溜的。」
「沒什麼不好,那才有意思。」
眨眨眼,徐晨曦笑著伸出了手,人生短短數十載,日子當然是過的越精采越好,吵吵鬧鬧地隨心所欲才叫快意。
「有……意思?」喃喃復誦了遍,雷羿也緩緩遞出手與之相擊,只是不一會兒頭就搖的像面波浪鼓,然後噙著一分同情九分戲謔的笑轉頭望向一旁沉默已久的古天溟。
「恭喜老大賀喜老大,你想打包送人的對象從一個變兩個了,而且多出的這一個聽起來比我還難搞,您老自個兒多保重啊,還有請記得我倆不同姓,再說就算是親兄弟也明算帳,可別把他的帳記到我頭上來。」
越說嘴角越是上挑,最後終是抹快咧到眼下的亮麗弧曲,恢復正常的雷羿臉上滿是興致勃勃的看戲神情。
說來老天爺實在對他不薄,才想著要聯合夜霧整古天溟,沒想到人就自己送到了面前,而且……「兄弟」耶,這關係可是比那傢伙不怎麼想領的救命恩情還鐵上數十倍,保證絕對炮口一轟狐狸。
「有事找你對吧?來來來,那咱們就先從這樁開始。」話對著徐晨曦說,手卻是對著古天溟伸,只見不久前那本從雷羿手中交出的帳冊又回到了他手裡,鬧歸鬧,正事可不能扔一旁。
遞出帳本,雷羿偷瞅了眼古天溟,還是一臉和煦可親的笑容,神色泰若地就像在自家院子裡享受日陽,他本來還不十分確定自家龍頭對這個奇怪陌生人的底線在哪兒,這一來可清楚了。
壓根兒沒把這個不知哪個山頭冒出的怪傢伙當外人看嘛……
說來奇怪,這個叫夜霧的令人起疑的地方十隻指頭都數不完,偏卻是叫人沒法拿他當賊防,就算是以前總冷著張臉鼻孔朝天瞧人時也叫人無法真心厭惡,更別說現在變得如此開朗平易近人。
也難怪從打照面起古老大的表現就很反常,像現在相處不過月餘,居然連有問題的內帳都不介意放手讓對方看。
「緣」這個字還真的很難解釋,只能說王八看綠豆,對眼罷了。
「天香樓、紅馚苑、易水堂。」概略地從頭翻了遍,沒多花什麼精神徐晨曦就找出了端倪,「先查這三個地方,應該可以找到你們想要的。」
「小夜夜,你就這麼翻兩下子就有譜啦?這也未免太厲害了吧,為什麼是那三個地方?」
「帳做得太漂亮,嗯,應該說太爛,過頭了。」將帳冊擲回給雷羿,徐晨曦扳起指頭數著:「一個吃的,一個賣得的,一個看診的,除非你們青浥門是論箱秤斤只做官家大生意,否則零零碎碎的,尾巴哪來這麼多個零?」
「還真的耶!」接過帳本,雷羿特地往被指出來的三家帳上仔細瞧了瞧,果然數字全整整齊齊的甚是俐落,只是夾在一堆一二三四五里,沒點出個方向還真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還有富貴錢莊也可以查查,本來我是覺得在錢莊做手腳太過明顯,會在這上頭動腦筋的不是大智就是大愚,一般人不會這麼大膽拎著腦袋玩,可是看這本帳做得這麼粗糙,這些傢伙腦子大概也是漿糊灌的,只會揀省力的搞鬼,那麼錢莊就是最簡單不花腦的。」
聳聳肩,說話的人毒蛇依舊,心情卻截然大不同,不再是為了掩飾什麼,而是明明白白表達著自己的看法即如此。
「哈!」捧腹彎了腰,雷羿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剛認上的拜把兄長,不拐彎抹角的個性真是直率的可愛。
「馮老頭若聽到你這樣說他,準會把頭上剩下的幾根寶發全給氣掉,不過那老頭的確不怎麼聰明。」
把只狡猾狐狸當作瞎眼病貓,還能跟聰明搭得上關係嗎?
「你很行嘛,難不成你以前是開店做老闆的?這麼精。」不吝於給予稱讚,無心之語卻觸及了眾人心頭的癥結,話出了口雷羿才意識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急得直想咬自己的舌頭。
老闆?沒多心懷疑雷羿的用心,徐晨曦只是忍不住徐徐彎起了唇弧,眼裡有著份屬於回憶的暖彩……這小鬼的答案雖不中亦不遠矣,他手頭下雖然也領了不少人,不過說到底,他該算是給人做夥計的。
瀧幫有四大堂,靛風、雷火、碧水、玄土,很不幸的,他曾經司掌的碧水堂就是專門負責做營生買賣的,管他是黑是白是明是暗,只要牽涉的是花花亮銀的事兒就全歸他那窩子管。
尋常弟兄進了他的堂口,能待個半年一載還不被踢出門,對那些黃白物事可都說是精得出油,何況是他這個匪窩頭子,在他面前玩只怕戲鑼還沒響就得鞠躬下台了,遑論眼前不過是翻翻帳冊這等小事而已,讓他倒著看都成。
「想到什麼這麼開心?」像是怕驚擾了了笑容後的美夢,古天溟相詢的語氣顯得很淡很輕。
他一直在旁靜觀著這個人兒的改變,從冷到熱,從彆扭到大方,從拒人千里到開朗近人,整個人從稜角崢嶸變得柔軟圓滑,還給了那張本來就秀氣的臉孔一片叫人忍不住想親近的溫雅。
現在的夜霧如果不開口,光看他文儒的外表實在非常像個手握書卷的教書先生,叫人一點也沒辦法把他跟喋血江湖的武林中人聯想在一塊,如此劇烈的轉變就從雷羿那句玩笑話開始,像是觸中了什麼機關樞紐般。
因為也是個棄兒嗎?睇視著眼前這張笑得恁般柔和的臉龐,古天溟凝思靜索著答案,他不覺得光憑同理心一項就能讓只刺蝟變綿羊。
裡頭還摻雜了什麼呢?本能地古天溟覺得那才是整個謎團的關鍵所在。
「沒什麼,也許我以前真是打算盤的也不一定。」隨口應答著,徐晨曦技巧地避開了問題,不說不等於欺騙,時候未到,此時公開他的身份對青浥門或對古天溟來說並沒有好處。
打算盤哪,要是給郝大娘聽到自己如此謙卑的言詞,那傢伙準會把嘴裡有的全噴出來……想起那個老愛跟自己開槓卻偏是口頭不靈光的大個頭身影,徐晨曦微扯了唇稜就便得更是高揚。
這位深具傳統婦女美德的好兄弟現在在做什麼呢……
擎雲回幫了,即使「她」再氣再怒也只能暫時偃兵息鼓另謀新計,就算是風雨前的寧靜,依郝嶄揚那不太轉彎的腦袋瓜子大概也察覺不出有什麼不對。
晴天朗朗花好月圓,少了自己這唱反調的頭號麻煩,他郝大堂主該是閒的發慌又開始領著他那一票兒郎們縫衣炊飯吧。
「小夜夜,怎麼又走神了?該不是真想起以前的事吧?」本來是不想再這話題上做文章,就怕打破了眼前難得的和諧氣氛,可看著那越顯溫暖的柔和笑容,雷羿就耐不住滿腔的好奇。
「有些片段。」透漏了點訊息,徐晨曦不介意和兩人分享一些自己所想的,只是長睫掩蔽下的墨瞳同時也轉著抹狡黠精光。
「耶,真的嗎?看這些亂七八糟鬼畫符的東西也能讓你想起從前?看來你還真是個算帳的,早知到我桌上那一堆就全送給你慢慢回憶,省得我老看的頭昏眼花……對了,你還沒說你想起了什麼?」
「……一個男人。」緩緩斂回笑,徐晨曦刻意扳起臉孔把話說的一本正經,許是因為想起了過往鬥嘴的同伴,所以再看到眼前這張興高采烈的臉盤時,他就捻不熄那已成慣性的小小惡習。
「什麼,男人?」皺起了眉,雷羿非常不能理解地咬了咬唇。
要想也該想個女人吧?這位大哥的腦袋究竟想對了沒有……還是說那幸運的男人生得三頭六臂獠牙青面,叫人做夢都難忘?
「好吧,男人就男人,總比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好,那傢伙啥模樣?搞不好你一形容我們就猜得出喔,這地頭稱得上點名號的人物古老大和我都熟的很。」
「嗯,我想想……」拉長尾音吊著雷羿的胃口,徐晨曦故作沉吟狀,好半晌才徐徐描述出郝嶄揚的身形形容。
「身高八尺、方面大耳、虎背熊腰。」
「啊?這麼沒特色,這種人江湖上隨便抓都一把欸……」宛如當頭澆下盆冷水,雷羿的熱情驟然熄了九分,可一轉眼眉宇間又燃起了另團火花,「那你剛剛想起來的他在做什麼?說不定裡頭有些線索可以推敲他的身份。」
「捻線穿針,縫衣補褲。」這回答的倒是飛快,答完後徐晨曦趕緊闔緊了雙唇,就怕目的未達自己就先破功笑出了聲。
「啥?」又是一聲的大問號,雷羿再次如墜五里迷霧中,那八個宛如梵文難懂的大字叫他都快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了。
「有沒有搞錯,這……算哪門子的男人?」
天底下哪來的男人這麼賢淑?
不不,應該說這麼賢慧良淑的傢伙還能叫男、人、嘛!?
「小夜,問個有點冒昧的問題,別介意啊,你『兄弟』我只是好奇……你跟這種男女不分的怪傢伙是什麼關係呀?」
搬出新成立的友好關係,雷羿問的極是小心,不能怪他不揀好詞用,對於那個手拈繡花針做細工活的男人,他沒拿不男不女形容已經算看在夜霧的面子上很克制了。
「沒關係。」露出雪白的貝齒爾雅一笑,徐晨曦非常大度地表示自己一點也不介懷,然後再非常大度地滿足了雷羿的好奇。
「只不過那個『怪傢伙』,我叫他──大娘。」
鴉雀無聲,因為雷羿的嘴已經張成了圈型好半晌也關不攏,看著那張目瞪口呆的小臉從白變黑又從黑又轉紅,徐晨曦終於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
好久沒這樣整人了,痛快啊!
這小子的反應和郝大娘還真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只不過身形大小差了一大截,哪天若有機會把兩個人兜一塊逗,那畫面想來鐵定更有趣。
「臭小夜,你耍我!」怪叫一聲,回過神的雷羿拔腿就是往那個背倚著樹卻是快要笑到地上去的禍首直奔而去。
「哈哈……沒……沒有……」笑不可遏,彎腰直不起身的人兒只有捧著肚子繞著樹幹跑雷給雷羿追。
「如有……呵……半字虛言,呵呵……天打……雷劈……」喘噓噓發著誓,徐晨曦依舊停不了笑,他說的每一言每一字的確都句句數實,只不過是出發點不太正,故意引著雷羿往言詞的陷阱裡跳。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體虛未復的當然是讓身強體壯的給逮著壓在身下,面對雷羿伸指搔逗的懲罰,徐晨曦單手擋得左支右絀,結果只有繼續呵呵笑個不停。
看著一大一小滾成團球,同樣被逗得雙肩連聳的古天溟也是滿臉遏止不住的笑意。
認識雷羿這麼久,他還沒看過這小子真如個孩子般玩鬧成這樣過,一則是因為他身邊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另一則……
老實說,全青浥門上下除了自己外其他人頂多也只能做到自保不被整的份,像夜霧這等段數連自己都望其項背。
微抿唇,古天溟睇凝的目光逐漸變得如潭幽邃。
他沒看錯,面具下的容顏的確屬於耀眼的艷陽,那飛揚的神采、澄澈的雙瞳還有動人的笑容,每一樣都讓人不自覺地被吸引被牽動,甚至不由地想……
合攏掌心捧在懷裡,呵護著這份春暖的明媚直到海枯天荒。
[[i]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7 16:50 編輯 [/i]]
janet_lam 2009-11-29 18:51
第五章 亂舞
「報!門主到。」
宛若和聲般,重重疊音一路從門外傳進了大紅喜堂上,只見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的大廳裡突然靜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後又是一陣交頭接耳的細語喁喁。
金色壽字前紅燭高照,坐在主桌上的馮猷顯然也為這意料外的訪客感到怔然,然而愣沒多久眉眼間隨即透出股掩不住的喜色,衫擺一撩三步並兩步地趕緊起身迎出。
「稀客稀客,天溟你怎麼親自來啦?怎麼也不先說一聲,老夫好派人去接你,讓你百忙中跑這一趟,我老兒臉上貼金啊。」攘臂相迎,馮猷笑得闔不攏嘴,泛著油光的紅臉上更是滿寫著春風得意。
「都是自己人還客氣什麼,馮叔的大日子天溟怎可不到呢?」
爾雅斂袖一揖,古天溟沒拒絕馮猷朝肩上攬來的粗臂,任由人親暱地拉著自己步入廳堂,然後隨之四處招呼,或點頭或說上兩句,溫煦的微笑始終掛在臉上。
拉著這個總有天得喚自己一聲爹的門主女婿兜了圈炫耀,馮猷高興得都快闔不攏嘴,古天溟這不請自來地一露臉可讓他面子十足,更為這場壽宴添光生色不少。
「來來,這兒坐,這是潯陽最有名的易水堂送來的席,瞧瞧合不合口味,喜歡的話改天我再叫人整治一桌給你接……咦?」近乎嘮叨地碎語絮絮,直到拉著人就坐時,樂到暈陶陶南北難分的馮猷這才發現他的門主女婿身旁還跟了個俊秀斯文的年輕人。
「這位小兄弟面生的緊,是……」皺了皺眉,原就不大的小眼更只瞇得剩下一道縫,馮猷遍索枯腸仍是對眼前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奇了,這小子模樣生得不錯,並非讓人過眼即忘的那種,更何況能跟在古天溟身邊定不會只是個小角色,怎麼自己偏就不認識呢?
一種被人劃在圈外的不快感陡然自心中升起,霎時令馮猷飄飄欲仙的好心情消散無蹤,連著地也對眼前人生出幾分不滿。
「瞧我這記性,見了馮叔一高興就什麼都忘了,連帶來的兄弟都忘了跟您引薦,該罰該罰!」端起面前的杯盞一飲而盡,直到此時古天溟才將忽略已久、像抹影子般跟在身邊的夥伴介紹出來,順勢而為一點也不顯突兀。
「跟您老介紹這位新入洞庭的好兄弟,夜霧。前些時候從臨潼調到長空底下當差的,夜兄弟辦事俐落人挺聰明的,就是年紀輕歷練不足,所以這次特地帶他出來見見世面學習學習。」藉著放杯回桌的勢子,古天溟挪肘碰了身旁有些過分安靜的人兒,就怕某人熱鬧看過頭忘了上戲。
「小的『葉悟』,樹葉的葉,省悟的悟,恭駕馮舵主大喜呀,若非門主路上提及,看您目光如炬精神爍爍的模樣,小的還真不敢相信您已過知命之年,今天沾門主的光有幸跟您拜壽,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日後還請馮舵主多指點多提拔。」
說著再熟悉不過的社交辭令,掛著再燦爛不過的迎客笑容,屈膝彎腰低頭作揖的徐晨曦看起來就真像個聰明伶俐的小夥計,就連一旁慣於人前人後兩面臉的古天溟也暗自驚佩無可挑剔。
很難想像不久前還稜角扎人的傢伙可以如此柔軟地放下身段,變得這般圓融這般八面玲瓏這般……咳,諂媚,甚至連他那太過古怪的名字都沒忽略轉了個彎,這份敏捷的心思與反應實在讓他刮目相看。
然而如果有辦法剖開那顆被古天溟讚譽有佳的腦袋瓜子瞧瞧此刻裡頭所想的,保證看到的絕對是一片雲茫遮天的空白,兩片淡粉唇瓣一歙一合純然是靠多年經驗累積下的本能反應。
怎麼會變成了這樣?神遊九重天外的徐晨曦腦袋空空想的就是這問題。
三天前,不,就在半天以前他也還是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誰曉得昨晚那兩個局內人討論討論著居然就把他給算了進去,連禮貌性徵詢一下他的意見都沒有,直接拍板定案。
而他之所以這般史無前例地乖乖認帳,大有違本性的原因也無它,就為了不久前奉送出口的兩個字像根拘魂索般套在脖子上。
兄弟……
那個片刻前還哭鼻子哭眼睛,轉眼間又眉飛色舞的小鬼是這麼說的──
『……小夜夜,既然我們是哥倆好,兄弟的事當然也就是你的事囉,何況你都說了有事找你,做兄弟的若還把你冷落一旁豈不不夠意思,對吧?老大你說呢?』
搞什麼鬼!還換人說?可惜嘴才張還來不及吐出個單音,旁邊那個笑的眼彎眉也彎的人就真的一點縫隙也沒給留地緊接著話說,分厘不差,默契好到像是兩張嘴是長在同張臉上。
『既然是羿的兄弟,當然也就不是外人了,何況羿開的口我又怎好意思不應允,做人老大的若把兄弟的意見扔一邊也未免顯得太不夠意思了,所以……』
所以他徐晨曦,好歹也曾是雄霸北水瀧幫的四大堂堂主之一,就在兩位青浥門大人物左一句兄弟右一句不夠意思的「禮遇」下,不明不白成了替死對頭做工的免錢苦力。
什麼叫做禍從口出這回可深刻體認了……露著一口白牙,徐晨曦的笑容顯得再燦爛不過,若看在知情人眼裡就會曉得這就是所謂的氣極反笑。
他怎麼突然有種誤交匪類錯上賊船的感覺?
自從昨夜身旁那兩個大的小的全笑得像只偷雞狐狸般,徐晨曦就越發覺得自己那甚少的憐憫心這回真是選錯了時機氾濫,奈何木已成舟,怪也只能怪那天心緒不寧,才會被那一時一刻的氣氛蠱惑為人所趁。
這下可好,自個兒允諾認的「好兄弟」,就是想怨也沒得怨……
「喔,原來是老戚那兒的生力軍啊,小伙子不簡單喔,年紀輕輕進了總舵不說,老戚手底下可都是咱們青浥的菁英雄兵哪,好好幹,老夫等著看你大展身手。」大掌在那不算厚實的肩背上拍了又拍,馮猷原本就不情願的笑容開始有點僵了,他可沒忘了那個姓戚的在青浥裡頭吃的是哪行飯。
被那熊般的力道打得一嗆,徐晨曦兩排牙咬的有些抽搐了,卻礙於大局發作不得,雖說是心不甘情不願被拉下水的,不過他可沒那麼不識大體分不清事情輕重,他們現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即使眼前這姓馮的看起來五大三粗,他也不會因此掉以輕心。
這老小子不會是個笨蛋,頂多不怎麼聰明而已,能做到青浥門一舵之主又位列長級,應該有其過人之處,雖然那個「過」字在哪兒至今他還沒瞧著。
隨著古天溟入席落座,徐晨曦充分發揮昔日長袖善舞的功力,很快地就跟一桌子賀客打成一片,寒暄聲敬酒聲不斷,端地是熱鬧非常,只是每當眼角餘光掃過馮猷時,都會發現對方的目光在盯著他打轉,那兩隻微微浮泡的瞇瞇眼裡全是不言而喻的估量神色。
故作渾然未覺,徐晨曦依然稱兄道弟前輩長晚生短地熱絡的比壽星本人都還起勁,只是隨著酒一杯杯往肚裡倒,氣也跟著一口口往肚裡吞,順便再把姓古的幾代祖宗通通問候一遍。
姓古的大混蛋!什麼身份不好安,偏要說他是那個什麼老戚手底下的人,帶了個算帳的來拜壽,豈不擺明了黃鼠狼給雞拜年來著。
這算什麼?宰人前先打聲招呼,免得哪年哪月閻王殿上照面時不好意思?呿!
俊臉上的燦爛笑容就像是逢知遇己酒喝得極是淋漓暢快,骨子裡徐晨曦則氣得把每樣吞入腹的全起想成了身旁那笑語晏然傢伙的血肉。
想當年在自個兒窩裡,凡舉這類出盡鋒頭露盡臉盤的招搖事大夥兒是能躲則躲能閃則閃,聰明如他當然屬於腿長跑得快那一族群,少有輪到他倒楣的時候,哪想得到自家的活兒嫌累不做,竟是跑了大老遠來替人白做工?
昂首乾了杯手中佳釀,墨黑的晶瞳雖然披了層薄霧卻也被鬱結於胸的悶火越燒越亮……誰叫他這個不是外人的外人調不動青浥的蝦兵蟹將,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著這混蛋入虎穴做內應。
只是他不懂,都已經到了要翻臉的節骨眼上,姓古的還把捕獸夾上的落葉掃開一角示警是什麼意思?所謂的網開一面不都是勝券在握後才施予的恩惠,哪有人笨到勝負未定就揭底扮善人的?
不會吧……難道這傢伙也跟擎雲那個爛好人一樣──
拿命,賭餘情……
墨瞳裡微醺的朦朧逐漸清明,徐晨曦又是豪氣干雲地仰首將杯中物盡飲,滋味卻是苦澀得難以入喉。
時至今日,每每想起那個血脈相連的手足時,心還是無法平靜,忘不了自己在那個人身上錯刻下的傷痛,忘不了彼此同被執著烙下的創痕,更無法忘了融在骨血裡相系的那抹灼眼艷紅。
所以他逃,為了解脫這束縛多年的桎梏,他想逃到一方那抹紅彩渲染不著的所在重新開始,重新張眼感受這些年錯過的,誰知這一走他才終於徹底明白,海角天涯根本沒有可以遺忘所有的淨土。
心還惦著念著,到哪兒……都是無垠苦海。
長睫垂掩著黯然,酒色潤澤的紅唇卻是再次揚起了彎弧,徐晨曦完全不拒絕推到面前來的杯杯水酒,灼喉的燙熱卻依舊燒不盡腦海裡的無盡問語。
要什麼時候……這些傷才能真的疤結脫痂不再隱隱作痛?
什麼時候,再見時才能泰然相對不再捂著創膿無盡悲涼?
是否真的能有那麼一天,笑語從前雲淡風輕……
* * *
「喂,你還行吧?」隨手倒了杯茶,銀針輕攪後再遞給身旁酒酣耳熱一臉醉態的夥伴,古天溟的表情明顯有些哭笑不得,他沒想過這個看來斯文秀氣的男人不但酒量好酒膽更是不小。
對於端到面前的敬酒一概不拒,一個人對一桌子不說,喝到最後竟還隨著馮猷四處到別桌廝殺,而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等大部分人都歪歪倒倒記不起今朝是何夕時,這傢伙居然還能夠步履穩健不用人扶地走回今晚下榻的房裡。
燭火,原本白如冠玉般的臉盤像抹了濃濃胭脂般地酡紅似血,向來如黑耀石般晶亮的眼瞳也蒙了層朦朧薄霧,唯一還沒被酒氣熏染的只有那如常的言行,叫人無從判別他究竟是醉了還是沒醉。
「還好,我沒醉……只不過大概也不太清醒就是了。」接過熱茶暖在手心裡慢慢啜飲,徐晨曦微扯唇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好久不曾跟人拼酒拼到這地步,功力還真退步不少,但該也足夠叫那些個膽敢同他鬥酒的嚇一跳了,他太過秀氣的外表常讓人錯估他的能耐。
「你這人總是叫人吃驚,連我都沒想到你那麼能喝,馮猷那老小子原想看你的笑話,誰知道偷雞不著反而賠上了多年私藏,臉都快黑得比鍋底還精采。」
也是笑揚了唇,古天溟伸手將一縷濕黏在嫣紅頰畔的黑髮拂向同樣紅澤欲滴的耳旁,動作自然流暢,直到指尖不小心碰觸到熱燙的面頰,才陡然意識到這親暱的行為太過踰矩。
「你這酒缸肚怎麼練的?像個無底洞,喝這麼多不難受嗎?」壓下瞬息間的悸動,古天溟不著痕跡地緩緩收回手,和煦的笑容依舊,只有眼底墨色變得更為深濃了些。
「不會呀,習慣了。」也許是酒意使然,徐晨曦完全沒感到什麼不對,甚至接著自己就伸手將長髮一把捊起,讓脖子透透風好驅散渾身被酒氣激起的燥熱。
「以前無聊的時候,就一個人抱著酒壺喝,無聊久了自然酒量也就練出來了。」悶悶喃語,徐晨曦只手撈發隻手就充當扇子揮呀揮地解熱,眼眸半瞇地直瞅著忽明忽滅的光影瞧。
許真是有些醉了,倦乏的神志讓他沒再多費心思去遮掩什麼。
「……有這麼無聊嗎?」說話的人醉了,一旁聽話的可沒醉,古天溟很快就察覺出了話中端倪,男人神秘的面紗似乎被大意掀起了一隅,如此大好良機他當然不會平白放過,刻意放柔了語聲循循誘哄。
「嗯。」手搧得有些酸麻,沒半晌就改為交疊在桌沿邊當枕頭,徐晨曦把越來越沉的腦袋擱在掌背上點了點,暈濛濛的目光依舊注視著眼前曳著長影搖晃的紅焰。
「……郝大娘跟菱丫頭又不是整天沒事幹光陪我吵。」咕噥著,長睫半斂的漆眸裡漾著份屬於回憶的暖彩,映著兩丸墨瞳如星瑩亮如波瀲灩,只是無論如何地閃耀動人都仍然掩不去裡頭絲絲縷縷的黯然。
「閻王臉跟那只風箏閒是閒,卻是天天只龜在窩裡不理人……還有兩個姓封的大麻煩,逃都來不及了哪還會笨到主動招惹……可是,一個人真的很無聊啊,腦子轉來轉去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很煩咧……」
擰起兩道好看的濃眉,古天溟顯然被攪得有些蒙了,饒是他資質聰穎天賦過人,這些個醉言醉語他充其量也只聽得懂一成,不過即使只一成也足夠讓他知道──
眼前這個外表沉靜卻心甘烈焰的男人,很寂寞……寂寞到只能靠著喧嘩笑鬧靠著醉意朦朧,不讓自己有片刻的清醒去感受。
他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害怕孤寂的人,怎麼能這麼乾脆的一句「忘了」就把前塵撇下,任自己流離失所顛沛無依?古天溟不由地又想起了雨夜初遇的那一幕……
仰首任雨淋洗的男人自在地彷彿天地間只他一個,傲慢的模樣叫人怎麼看都像匹孤芳自賞的獨行狼,哪想得到這匹狼實則是只蕭索的離群雁。
這樣違心抑性的選擇,是不得已?還是……
「叩叩。」不待古天溟再想措詞套些什麼,兩記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驟然打斷一室夢境般和諧的氣氛,原本睡意甚濃趴在桌上病厭厭的人兒霎時挺直了背脊,雙眸眨了眨後澄澈地連絲殘存的醉意也沒有。
無語互望了眼,兩個人都猜不出寅夜至此的會是誰,不會是雷羿,那小子可不懂得什麼叫客氣。
「溟哥,你睡了嗎?」
輕柔的女聲裊裊傳出,聽得出該是個教養甚佳的大戶女子,然而做的卻是深夜私訪男子的不當之舉,矛盾地不免叫人覺得有幾分意思,徐晨曦帶著玩味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身旁的當事人。
看來咱們古大門主的風流帳不少,才公開在宴席上露個臉,馬上就有人不畏風寒夜涼地上門會情郎。
我回隔壁,不打擾啦……無聲蠕動口型比畫著,徐晨曦揶揄地一眨眼,打算還給這對夜會鴛鴦一份獨處的私密,誰知道才撐臂站起擱在桌子上的手掌就被古天溟一把按個正著。
「小倩?」搖首示意起身欲離的男人留下,面對對方挑高眉宇的相詢,古天溟笑笑地搖了搖頭,也回了句無聲口型──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我,方便打擾你一會兒嗎?」
「……」沉吟片刻,古天溟起身開了門,迎進一名人如聲美的秀麗女子。
婀娜的姣好身形隱隱遮掩在一席暗色披風下,素裙白靴全身沒有太多的裝飾,只有髮髻間一支金釵妝點,清秀的臉盤上也僅是娥眉淡掃紅唇輕點,整個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地很是博人好感。
「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思量片刻,古天溟還是掩上了門罪,並非因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也不是因為來人與他關係匪淺,而是隱約地他已猜到了她的來意。
「……能不來嗎?」語聲依舊軟膩,卻藏不住一股幽幽淡怨,女子標緻的臉容上浮起抹無奈的神情,翦水秋瞳亦是濛濛覆了層輕愁。
「咳,兩位慢談,我先告辭回房了。」輕咳聲打斷眼前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眉來眼去,徐晨曦這次是揚聲開口明確表達離去的意思。
按理,若能藉機調侃兩句叫姓古的吃吃口頭悶虧他不會平白放過,哪怕是厚著臉皮杵在旁礙人談情說愛,可眼前這出謎戲才開鑼就看得他心頭有些發毛,直覺告訴他看戲的代價不小,最好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無妨,你留下來。」俊朗的臉容上難得沒了如陽笑意,深不見底的黑瞳沉肅地不容人拒絕,統御者的霸氣霎時表露無遺。
無……妨?該死的,對他發什麼威!
死也不會承認是懾於那讓人難以違逆的氣勢,徐晨曦又一屁股坐回了原處,卻是與面前的茶水有仇般,扳著臉一杯接一杯地悶頭牛飲。
真是見鬼了,明知道這傢伙留著自己絕對沒安什麼好心,偏是拗不起性子不給面子地摔門而出,他徐晨曦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老天怎麼還沒下紅雨?
腦海中驀然又浮起一抹娉婷的紅,舉杯就唇的手霎時頓在了半空,一抹諷色緩緩自優美的唇型邊勾起──
自己這種十牛拉不動的臭脾氣,能叫他什麼意見都沒有乖乖就範的,從來也就只有「她」了,但任憑再怎麼委曲求全,換來的……也不過是一次次徹骨的心傷。
「溟哥,我知道你這次來絕不只是祝壽而已。」一如外表予人柔順的感覺,對於古天溟留人旁聽的決定女子沒有任何意見,開門見山直接就道出了自己的來意,絲毫沒有陌生人在場的彆扭。
「我不敢奢求你讓步太多,只希望你看在馮家三代為青浥效忠的份上,能原諒爹這老來一時的糊塗,給他留點面子留條後路走。」
「……小倩,妳想多了。」
果然,讓馮倩寅夜來訪的理由只有這件事,古天溟不怎麼認真地回了句應答,他知道有些事很難瞞過眼前蕙質蘭心的女子,只是有些事就算明知瞞不過也好過大刺刺地攤在陽光下講。
「不,溟哥,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多少算是瞭解你些,你對人溫和行事圓融但不代表你怕事鄉願,爹這幾年過於招搖的行徑想必你都看在眼裡,只是隱忍未發而已。」
愁色更上眉頭,古天溟言詞的敷衍讓馮倩知道這一回只怕是餘地難留。
「這次你會來,恐怕是爹的所作所為已經影響到了門裡的安危,讓你不得不緩下手邊的事親來處理,我的猜測該沒錯吧。」
「小倩……」喟然低歎了聲,一抹淡微的笑柔和了古天溟臉上過於嚴峻的線條,只是笑容裡頭除了一點欽佩外餘者皆是無奈,「既然妳都知道,又何必還白跑這一趟?」
「我……不能不來試試。」俏卷的濃睫輕輕搧撲,馮倩也回了個同是無奈的淺笑。
「身為你未過門的妻子,不但勸不了爹罷手還求你手下留情,我知道已經逾越了我的本分,可是他畢竟是生我育我的爹呀,我沒法眼睜睜看著他老來失足,落了個晚節不保的千古罵……」
「回去吧,小倩。」驟然打斷人溫婉的細語,古天溟背轉過身徐步踱至桌子旁的另張椅坐下,不再朝門前的倩影望上一眼:「既然都說瞭解我,就該知道我自有分寸。」
「溟哥……」
「回去,別讓我再說第三次。」舉杯向對面的人兒要了杯茶,古天溟悠然把玩著手中的暖意,然而依舊輕柔的語聲卻有股說不出的肅煞之意,叫人如墜冰窖般打心底開始發冷。
「妳我立場各異,妳說的我不會接受你想做的我也無權阻止,不過看在過往情分上,多言勸妳一句──三思而後行,多想想再決定該怎麼做,一著棋錯滿盤輸,別勉強自己去扛承擔不起的後果。」
警語已出,裊裊茶香的小廳間一時靜的只聞呼吸聲響,三個人,三樣心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直到良久後一陣門?推關的輕響才打破了這一室鉛沉般的氣氛。
「……她真的跟你訂有婚約?」幽幽低語,飄忽的像是剛從夢中醒來,等徐晨曦察覺自己說了什麼時,與已毫不相關的問語早已出了口,一抹茫色浮上了水漾的墨瞳。
他在想什麼?問這個幹嘛,又不關他的事……
「嗯哼。」點點頭鼻音輕哼,古天溟自在的模樣就像是毫無半點芥蒂,既不介意問語的內容是否太過冒昧,也彷若沒發現那個一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傢伙的反常。
「指腹為婚?」又是句問語莫名其妙溜出了口,徐晨曦懊惱地直咬唇,歪著頭煞是認真地思索著自己是否真的醉了,要不然為什麼想的跟做的對不上同條直線。
「不是,雖然小倩跟我是打娘胎就認識了沒錯,不過古家跟馮家的交情還沒那麼好,頂多算的是青梅竹馬吧,兩年多前才訂的親。」依然是如同閒話家常般的神態,只是彎揚的唇角又往上多提了幾分。
現在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沒有醉卻也不太清醒」的意思了……連眼都難掩笑意地彎成了半弧,古天溟頭也不抬刻意答得隨便,只拿眼角餘光偷偷觀察著。
他可不想叫這個戒心過人一等的傢伙知道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否則可就欣賞不到這傢伙醉態可掬的有趣模樣了,瞧,那歪著頭一臉深思卻又厘不清所以的迷糊樣子豈不有意思極了。
「那你……真的喜歡她?」肘撐桌掌捧頰,徐晨曦有些煩躁地蹙著眉頭,最後索性放過已然轉不動的腦袋問個痛快,反正要後悔也是明天以後的事了。
老實說,他還不算太醉,因為心底一隅還知道他問的越多眼前那個謂之「麻煩」的大坑也就掘得越深,只可惜他現在的狀態是心思通肚腸,想什麼就說什麼,兜不了轉也繞不了圈,這種時候除了打架這種體力活兒的後果還不會太糟外,其餘全部免談。
有些懊惱地拿手當槌子捶額,徐晨曦實在後悔方纔還有幾分清醒時沒堅持挪腿離開這間房,攪得現在盡做些日後一定追悔莫及的事,誰叫他以往拿酒當水喝時從無人有幸拜見,天知道黃湯下肚後他就成了老太婆般碎嘴。
下次他會記得了,酒喝多了後還是一個人獨處的好,至少,不能待在一頭披著羊皮的狼旁邊。
「你說呢?」一揚眉梢子,古天溟目含深意地抬了抬眼,他沒料到眼前人醉是醉腦子卻不迷糊,還真的是醉了一半醒一半,該清楚的絕不含糊。
「小倩是個不錯的女人,處世得體聰明又不張揚,我很欣賞她,不過我想你要問的不是這個……沒錯,我與她定有婚約並不是純然因為感情,應付馮猷的騷擾她是面很好用的擋箭牌。」
看著那拿拳頭敲腦袋的孩子氣動作,古天溟忍不住又是搖頭笑彎了眉眼,眼底的那抹精光隨之斂隱在濃濃墨色下。
天底下怎會有人喝了酒後這麼有意思?
說他醉,偏偏不但說起來話條理分明看事情的眼光也比常人還透徹,但若說他沒醉,一些平常根本不可能聽到的問語連連,不可能看到的小動作也頻頻,矛盾的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著還是醉了。
「擋箭牌?哼……」
眼朦朧,語朦朧,發熱的腦袋卻無減徐晨曦素來敏銳的判斷力,幾乎不用多想他就找著了古天溟話裡的不對,如果在平時,他絕對會不動聲色地一笑帶過,把發現藏心底做籌碼靜候時機,只可惜現在兩片嘴皮已不歸意志可管。
「我看是催命符還差不多,你如果不和馮倩結親……她老子會囂張到提著頭玩?野心會敗露得這麼快?別跟我說你不是故意的,在我看來你根本是拿那女人當香餌誘惑那個二馬大笨蛋,還加油添柴嫌火燒得不夠旺。」
「……看不出來你這人的心思還挺細的。」帳本的事再加上眼前這樁,古天溟不得不對這撿回來的人兒刮目相看,笑容裡滿是稱讚。
有時候看著人他會覺得像是在映著水澤看自己,同樣是說謊扮戲的高手,同樣有著雙輕易透析真相的眼瞳,可能也同樣地毅力過人從不輕言放棄,或同樣地工於心計狡猾若狐。
只是水波粼粼扭曲了湖鏡呈像的結果,本質何其相似人卻又何其相異,也許因為環境不同養出的性子當然也就不同吧。
「廢話,哈嗯∼」打了個呵欠,徐晨曦沒好氣地瞪了眼那張很是礙眼的笑顏:「跟你這種人在一起,不多留三分心早晚被啃的連骨渣子也不剩。」
「喔,我這種人……哪一種?」話問得像是漫不經心,古天溟卻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的模樣。
「哪一種?姓古的……」深吸了口氣平復上湧的酒氣,徐晨曦覺得又有些犯困了,不過他還是努力扳起了臉盤以表鄭重,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已困惑他許久,不趁現在管不住嘴的時候問問,他還不曉得會擱在心裡孵多久。
「這話應該是我問吧,你到底有幾副面孔?」
「……十隻指頭數不清吧。」隨語勾漾開來的笑容帶著抹饒富興趣的玩味,古天溟沿著杯緣輕敲著指頭,相較於問話人的嚴肅正經,回答者的語氣則是輕鬆到叫人質疑其中的認真有幾分。
「你已經看了不少不是嗎?」
是不少……和善的、溫煦的、聰穎的、戲謔的、開玩笑的、運籌帷幄的、使壞心眼算計的,還有剛剛那面冷酷無情的,不用扳指頭細數徐晨曦也知道這人表露出的已經多到令他眼花撩亂,根本厘不清這個人的原貌該是什麼。
「戴這麼多面具,不累嗎?」眉心深鎖,徐晨曦露出茫然困惑的神情,不知不覺間他已將自己重疊上了問語的情境。
「久了難道不怕找不回……你自己?」
語聲漸微漸低,問著旁人更是反問著自己。
可以前一刻嘻笑怒罵著無形無狀,轉眼卻揮刃濺血毫不手軟,明明心灰意冷懦弱地只懂逃跑,心底的那點執念偏又如頑石難點拿斧都劈不開,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真實的模樣?
是那個一意孤行到不留餘地的?還是那個老拖泥帶水不幹不脆的?是那個笑得開朗如陽的,抑或是晦如漫天鳥雲的?
每種模樣每分感受都是那樣的鮮明那樣的清晰,他早已分不出哪一個不是羅織出的假象,分不出嘴裡講的臉上掛的究竟是真的由心由性,還是只不過入戲太深,只不過自己……騙了自己……
「怕?」墨瞳中幽澤流轉,古天溟徐徐斂起了臉上的笑意,展現出的風采又是徐晨曦從未見過另一種,有點驕傲有些自負,更有著睥睨群倫的不羈狂色,而「古天溟」這個人該要有的溫和與謙遜則是一絲也沒留。
「我到底該叫你什麼呢?如果『夜霧』這名字只是你的一張面具而已,我不想喊。」輕輕捧起這張宛若個孩子迷路般無措彷徨的臉容,古天溟伸指捺上了雙眉間讓人看了揪心的糾結。
「你的問題之於我……不成立,因為我從不戴你所謂的面具,你看到的每個樣子都是我,古天溟可以是慈眉善目的大好人也可以是窮兇惡極的大壞人,不論為善或為惡那都是我,端看我想展出哪一面,舉個例子吧……
舉止得體溫煦如風的青浥門主是給大部分人看的,門裡大部分兄弟就知道他們的門主其實懶得跟豢欄裡的豬有得比,而像雷羿他們幾個倒楣點的,除了知道我好逸惡勞外,更曉得這個旁人眼中彬彬君子的古大俠心腸有時候不比那些不肖奸商好多少。
懂嗎?你是誰是什麼樣的人,那是由你決定的,根本無所謂忘了還是找不回的問題,若是連你都不記得了又怎麼能說那模樣是你呢?……有點繞口,不過我想你應該聽得懂。」
緩緩捺平眉心上的細折,修長的指頭猶眷戀地在潤紅的頰畔上輕撫,看著那雙從渾沌中逐漸恢復清明的眼瞳,古天溟淡淡地笑了,笑容裡有著分鼓勵。
是這樣嗎?每個都是自己?難怪他老分不清楚,原來……他真這麼的壞啊。
闔上眼平復胸臆間的擾動,徐晨曦任長指在臉頰上帶來絲絲溫涼的撫慰,他知道,經過今晚後很多事都會變得和以往不一樣,至少,對於古天溟這個人,他就沒辦法再表現出只以純粹的敵視眼光對待。
「為什麼……讓我看到這麼多面的你?」張開眼,覆了層薄霧朦朧的黑瞳緊瞅著那雙近在咫尺前的如星燦眸。
在古天溟來說,自己應該只是個不期然偶遇撿回的陌生人,照理講,如他這般人物就算自恃藝高也不可能毫不設防,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是──
古天溟不但不避諱在他面前討論青浥門的種種,甚至拉著他一道參與,連家醜也不忌諱外揚。
他不是傻子,早就察覺到古天溟對他的這份特別,只不過以往無心也就不去想這代表了什麼,但今晚……他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不知道。」聳聳肩,俐落地丟了句再簡單不過的回答後,古天溟張臂拉了拉筋骨伸展著,片刻前智者般的聰慧再次掩蔽在幽深墨澤下,只餘悠悠然的閒散。
「喂,你那是什麼表情?當我是天上神佛,每問必有答案啊。」
看著那雙眼瞪著自己的神情似嗔似怨,古天溟再次難掩笑意地挑起了唇角,回去後真該把這小子賣給薛伯浸在酒缸裡泡泡,這般風情萬種的姿態還真不是普通時候欣賞得到。
老實說,不是他偷懶也不是他不想回答,這回他是實實在在的「不知道」,雖然這種沒有答案的事在他身上很少發生,但自從碰上這個一如他自稱般霧蒙難清的人兒之後,這三個字就快成了他的口頭禪。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只是……」略微一番思索,古天溟找了個具體點的解釋,不過私心而論,他自己是覺得這話說了可能比不說還要叫人迷糊,只因為連他這個始作俑者也還不確定這份不設防的慷慨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
「……沒想在你面前隱藏罷了。」
籐結 蔓纏 亂 雷動 驚天 變 暗子伏隱 亂舞狂騷
第六章 狂騷
樹影扶疏花影搖曳,偌大的庭園在晚上黑漆漆地還看不出什麼特別,天光大放後就顯出這處林園的不凡,涼亭半山,曲橋流水,每一處都是精雕細琢美不勝收。
揉著隱隱做疼的額角,徐晨曦就坐在八角亭裡對著這滿園的美景撐首發呆。
不是他興致好到學人附庸風雅賞景抒情,而是宿醉未解的腦袋實在需要點冷風灌一灌,好在喝得還不算太過,否則今天准恨不得把頭拽下來擱一邊擺。
肘半撐,眼半瞇,徐晨曦不怎麼優雅地張嘴打了個大呵欠,無精打采的模樣實在叫人很難相信他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的床,一想到這個,困意滿臉的人兒不禁皺起了兩道彎眉。
老實說,對於昨天究竟怎麼爬上床躺平的他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那位馮大小姐離開後古天溟又囉哩八嗦嘮叨了一堆,害他不但知道了那些根本與他無關的芝麻瑣事,連情緒都被攪得起起伏伏地找不著原來的基準線。
而最後留在腦海裡還算清晰的,就只有那句「沒想在你面前隱藏」,一句差點沒叫他從椅子上摔到椅子下去的要命言詞。
偏偏說的人連一絲開玩笑的神色都沒有,害他驚愕之餘還不得不花心思去想這男人隨口拋出的謎題謎底為何。
什麼叫不想在他面前隱藏?他是他的誰啊!
然而在他迷迷糊糊地反覆咀嚼著那把心弦挑得亂七八糟的幾個字之後,記憶就的空白一片了,連對於那傢伙拿這種話搪塞自己的用意都沒能推敲出個一二,只因為他……好像睡著了。
咬咬唇,徐晨曦知道自己最近在找周公下棋這件事上十分反常,就好像要一補之前的夜夜難眠般,不但露宿郊外時爬在別人身上睡得香甜,竟然在群豺狼窩裡也能一覺睡到日陽曬屁股?簡直不可思議到頂上那黃橙橙的玩意該打西邊上來!
抬頭瞄了眼頭上依舊西爬的艷陽,徐晨曦悶悶地把臉埋進了雙臂裡。
其實說一覺睡到過午也不盡然,天亮後不知什麼時辰他曾有過一會兒的清醒,只是耳邊有個很柔很好聽的聲音低哄著要他繼續睡,結果他就真的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地就又倒回了黑暗裡。
不過就多灌了幾杯黃湯,這腦袋怎麼就變得這麼聽話啊……
抱頭輕歎了口氣,徐晨曦徐徐伸直了有些木麻的右臂,偏過頭單枕著左臂,整個人像似沒骨頭地掛在桌緣邊繼續神遊。
睡迷糊的時候沒能多想,現在則是不用想都知道那個在他耳邊喁喁輕喃的傢伙會是哪位,天亮後不叫人起床反叫人賴床的,除了那位古大門主他也無緣認得第二個!
然而怎麼說這也只是氣話,真正的理由則是他極不欲承認的。
徐晨曦心底很明白,倘若換了別人,自己絕不可能還會睡得那麼死,管它是走大門還是翻窗爬,進房他就該醒了哪還可能讓人欺身近到貼著耳朵說話,若真這般遲鈍,輪迴殿上早不知游幾回了。
問題是──為什麼別人不能,姓古的卻可以?
瞇了瞇眼,徐晨曦的臉色看來有些陰沉不豫,然而生悶氣的對象卻是他自己。
認識古天溟好像還不到兩個月吧,不再把他當「敵人」看待好像不過也才昨晚的事,他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藥變得這麼不對勁?
『如果願意,我們可以是朋友……』
『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聽……』
『……沒想在你面前隱藏罷了。』
低低呻吟了聲,徐晨曦想不通自己的記憶力幾時變得那麼好,好到不但那些話一字不增一字不漏地嵌在心坎上,連某人說這些時的認真神情也歷歷在目。
長這麼大來,除了擎雲那小子會對他說這種讓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的貼心話外,還沒哪個肚裡關心多到沒處倒亂灑的。
眼前這姓古的顯然證明了跟擎雲真是親兄弟,居然大方到對個陌生人也不吝傾倒這些暖意,害他根本不敢多想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因為太過溫暖的東西總是令他想躲,害怕一切只是場美麗的誤會,只是他空想的奢望,一如她曾給予的一樣,到頭來全只是鏡花水月的虛幻……
托著腮幫子兀自發著呆,一抹娉婷綠彩裊裊步入了視野,只見昨晚深夜造訪的秀麗女子正沿著花間小徑徐徐向他這頭走來。
來找他的?挑挑眉,徐晨曦滿是不解地直起了上身,他不認為這女人也是來吹風納涼,雖然他也想不出除此外僅只一面之緣的他們還能有什麼瓜葛。
與她唯一還稱得上關係的就只有古天溟而已,可姓古的不一早就跟著她老頭出去了?想找人也不會是來跟他問啊。
「葉公子,不介意我坐下來聊聊吧。」
欠身微福,馮倩在亭外停下了腳步,行為舉止循禮合宜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完全是大家閨秀富門千金的氣度,實在叫人難以將她跟馮猷那五大三粗的魯漢子聯想在一起。
禮尚往來,再說幕沒落戲也還得幫忙唱下去,所以徐晨曦即使不認為跟馮倩有什麼好聊的,還是適如其份地趕緊站起身肅手迎人,等人坐下了再隔桌重新落了座。
「馮小姐折煞小的,請直呼葉悟的名字就好,您找小的可是有什麼要吩咐小的去辦?」沒忘記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徐晨曦低垂著視線擺出為人下屬該有的臉目。
「葉公子言重,家父雖然司職舵主之位,但小女子並非青浥中人,與公子就以平輩相論如何?」
不同於徐晨曦目不斜視的恭謹,馮倩的一對美眸始終不離眼前人的面容,對方的每一個表情她都仔細端詳著。
「那麼……葉某就斗膽放肆了,不知小姐想聊些什麼?」沒再虛言推辭,因為徐晨曦相信古天溟對這女子的評價,在聰明人面前扮戲太過無異是自尋難堪做丑角。
「葉公子快人快語,我若是再拐彎抹角倒顯得不夠誠意了。」唇角輕揚,淡淡一笑後馮倩臉上是再認真不過的一片肅然,「此番前來是想請公子幫個忙,幫我勸天溟緩緩手,再給我點時間,我會勸爹收手的。」
半在意料之中半則始料未及,徐晨曦故作沉吟地噤了聲,如他所想的是事情的確跟那位古某人有關,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在馮倩眼裡,自己居然佔了舉足輕重的顯赫地位?
昨晚,她該不是誤會了什麼吧……
「馮小姐,這事葉某只怕是力有未逮,區區只是個聽差辦事的,人微言輕實在幫不上這個忙。」字字斟酌,徐晨曦拿捏著該把話說到什麼程度才能取信於眼前這聰慧的女子,免的一個不小心弄巧成拙。
「也許昨夜小姐見門主不讓葉某離去因而誤會了什麼,其實那是門主為了顧全小姐名節所以才留我做個旁證,實非葉某有那資格,這次能跟在門主身邊純粹是運氣好才有的機會,哪夠得上份量幫您去勸門主什麼?更何況……
說來不怕您見笑,昨天小姐跟門主所言葉某實在聽不懂個中玄妙,若非如此門主大概也不會留我下來,兩位談的只怕是不方便讓外人知道的事吧?否則小姐也不需要冒著被人指點的風險夜訪門主了,所以就算我這個局外人有膽子開口也不知該從何勸哪。」
一口一個門主,清楚劃分兩個人身份上的懸殊界線,語氣又是無奈又是遺憾,再帶點躊躇帶點惶急,徐晨曦把想幫卻幫不上忙的心情詮釋的真切無比,一番話也說的合情合理毫無推委虛偽。
別說馮倩不可能曉得他與古天溟間那種莫名到連他自己都搞不清關係,連他這號人物怎麼冒出來的只怕都沒個清楚的底。
按常理推論,她沒道理咬定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是古天溟的心腹,唯一的臆測應該只是根據昨晚古天溟不避嫌留他在房裡的特殊舉動。
眨了眨眼掩飾著眼裡的不快,徐晨曦的嘴角實在笑得有些僵……說來說去,都是姓古的無端惹出來的麻煩,沒事留他看什麼戲!?也沒什麼精采橋段,結果還害的他得花腦筋幫忙收拾善後。
這根本是城門失火映及池魚,關他什麼事!
幹嘛得替他想這麼多做這麼多?他既不姓古甚至連青浥中人都不是,硬要扯關係,充其量也不過是剛好唯一的手足是同個人罷了,就算再加上雷羿那一筆,也還不到為他做牛做馬的地步吧。
「這樣嗎?那倒是小女子唐突,讓葉公子為難了…對了,公子可知本地極負盛名的『天香樓』遭祝融之災成了片廢墟?就在昨晚辦完筵席後不久。」彷彿接受了徐晨曦的說辭,馮倩不再在原來的話題上堅持什麼,重新開了個像似毫不相關的話題。
「還有『虹馚苑』,不知犯了什麼事,竟一早就被官家派兵給封了,苑裡的姑娘們也全進了衙門,現在整個潯陽地界都為這兩件事鬧的沸沸揚揚,沒想到家父生辰才過就被天災人禍擾的不得安寧。」
「這兩個地方……想必葉公子該不陌生吧?」語聲微頓,馮倩毫不矜持地在對座的人兒臉上來回巡了眼,一對美眸顧盼之間熠耀生輝。
「嗯,沒記錯的話,這兩處好像都是本門在潯陽開的鋪子,又是火災又是官患……湊在一塊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故作深思般垂眸迴避著對方目光中銳利的探詢,徐晨曦面色沉凝地將眉擰成了一線。
「啊,一整天不見門主與馮舵主,莫非他們兩位也是覺得事有蹊蹺故而親去查訪?」拳掌互擊,俊秀的臉容上驀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而片刻後隨即被一抹赧色取代。
「真是的,發生這麼大的事我居然還睡得七晚八晚爬不起來,實在……」狀似不勝懊惱地咬了咬唇,徐晨曦索性連肩頭都頹然垮了下去,把沮喪的情緒演表無遺,同時還不忘繼續「忘情地」自言自語下去,裝渾成這樣他就不信那兩道在身上游移的視線還能看出什麼來。
「都說喝酒誤事,黃湯一下肚還真忘了形,這下可慘啦,門主一定覺得我很糟糕,只怕沒好印象了……怎麼都沒人叫我起來呢?早知道就不該喝……」
「……」看著面前的男人幾近囉唆地碎念著,嬌顏上斜挑的杏眸有些困惑地眨了眨,原本燦如亮星的炯炯目光也變得有點迷離撲朔。
如徐晨曦所料,馮倩的確找不出一點可以證實她臆測的跡象,一切的發展看來全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眼前的男人似乎真的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那兩處與舵裡生意上過從甚密的地方遭難也似乎真的與這次突如造訪無關,然而女人與生俱來的直覺卻讓她無法接受雙眼所見的結果。
因為……靜下心細細思索著這份直覺所為何來,不一會兒馮倩就找出了答案。
因為她的溟哥對這個叫葉悟的男人實在特別,就算昨晚之舉真如方纔的解釋,那麼今早的這一樁又該怎麼說呢?
「葉公子其實無須太過介懷。」眼中的迷離霎時一清,馮倩笑語晏然地重拾話題,如炬目光仍是一瞬不眨地緊盯在對方臉上:「是溟哥特別交代別吵醒你的,所以想來他不會責備你才是。」
「搞……呃。」不期然的驚愕讓徐晨曦差點蹦出不合腳本的粗言惡語,好在及時醒覺猛然一噎,趕緊吞回了甚沖的語氣。
「嘿嘿,那是門主客氣,客氣……」乾笑兩聲,白皙的臉頰立即爬上了兩抹淺淺的淡粉,在外人眼中看來像是小伙子臉嫩不好意思,實則是某人怒火中燒已經到了七竅生煙的地步。
在心底咬牙切齒地復誦了遍,徐晨曦只覺得熱血上湧臉上一片燒燙,如果可以發洩,他一定會把所有知道最難聽的話再次拿來問候古家十八代老祖。
搞什麼鬼!姓古的是嫌他身上眾家關愛的眼神還不夠多是吧,還真當他是面箭靶利用個徹底?簡直……
涎臉笑著,染了點尷尬再帶上點手足無措的青澀,徐晨曦實在佩服自己氣到快想殺人了還能擺這樣無辜的一張臉充作應付。
難怪,難怪馮倩會上門找他這個原該汲汲無名的小人物,開門見山地請求幫忙後又不屈不撓地百般試探,一切不必要的麻煩全因為古大門主對他這小人物的另眼青睞。
就算他認了雷羿當兄弟,沒說就代表把命賣給了青浥吧?掄指算來也不過白吃了幾口米糧,姓古的還真是物盡其用一點虧也不吃……
看著這個就不由地想起了另個,徐晨曦不勝唏噓地暗歎了口氣,長睫蔽掩下的墨瞳掠過抹憂色,他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老東家了。
兩相比較下,擎雲用人的段數實在比他這個狐狸般狡猾的哥哥差得太多,加上又少了自己這個腦子還算靈活的在旁幫襯著算計,該不會哪天真叫人給吃了吧?而最想把瀧幫拆解入腹的
擎雲真能應付得了「她」嗎?
「打擾葉公子甚久,小女子也該告辭了。」
清脆的女聲陡然拉回游離已遠的思緒,徐晨曦瞬息斂起眼中不該顯露的愁色,重新打點起精神。
「抱歉沒能幫上忙,讓馮小姐白跑了一趟。」
「哪裡,同葉公子聊聊愉快的很,改天備些薄酒小菜,再請公子和溟哥一道賞光嘗嘗。」
「能得小姐相邀,那是葉某的榮幸。」
「就這麼說定囉,公子請留步,自家門裡別拘禮。」
就像來時的突兀,馮倩人走的也甚是乾脆,客套一番後就逕自撩著衣裙起身步出涼亭,沿著來時路款步離去。
目送著漸遠漸模糊的婀娜背彩,徐晨曦並沒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心頭反倒像是壓了什麼似地沉甸甸的,並非他認為方纔的表現有什麼?人疑竇的破綻,只是……
從昨晚的夜訪到今日僅憑臆測就找上門來看,馮倩顯然不是個養在沉閨什麼都不懂的女子,相反地她不但知道得很多而且才思敏捷行動力十足,這樣的人物面對事情時絕不會只認份地坐以待斃。
昨晚古天溟那番口氣甚重的告誡警語怕是早就料到了馮倩不會輕言放棄,反觀自己倒是傻呼呼地搞不清狀況,想來剛才不論是否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女人都會有所行動吧,虧他還唱作俱佳白演了一場戲。
至於會是什麼樣的動作……舉臂互拉伸展著肢體,徐晨曦對著漸沉的夕陽懶懶打了個困意甚濃的呵欠。
管它的,反正那是姓古的女人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幹嘛費神替那個把他當靶的壞心傢伙想那想多?就算天要塌了塌的也是他們南水人的天,橫豎都該壓不著他這個迢迢千里外不小心湊熱鬧的人頭上吧。
* * *
夜幕低垂,無雲長空除了繁星點點外只有一彎半缺明月斜掛枝頭,典型秋高氣爽的寧夜,月華如霜,樹影扶疏,如此該舉杯邀月的良辰美景偏是有人不解風情地作那焚琴煮鶴之舉。
是誰說的天塌了有個兒高的頂著?
舞轉著左掌中的短匕,徐晨曦臉色直比做人晚娘的還要難看,滿肚子積怨已久無處可發的悶氣全化作凌厲的攻勢直朝對手而去。
他這個局外人究竟是哪點頂著了這片根本不屬於他的天!
足旋側傾讓銀晃晃的長刃從脅下穿出,徐晨曦毫不留情地在擦身而過的臂膀上狠狠劃上一記,心頭上的這把火從今晚見著那個姓古的開始就沒熄過,不但沒熄還加油添薪地越燒越旺。
仗著殘存的宿醉之意,今晚原該會是無夢的安眠夜,誰知道前半夜莫名其妙地在和姓古的搶被子,後半夜則換成了跟群蒙面人大玩官兵捉強盜的躲貓貓遊戲。
瞌睡的時候沒得睡不說還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保命,而追根究底一切明明就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倒楣到這份上,只怕是吃素的和尚也恨不得把罪魁禍首供上桌當木魚敲!
刀匕互擊火花耀閃,映照著徐晨曦的神情越發顯得森冷如閻,只因為他很明白再多的不是也不過只是個楔子開端,真正讓他心潮如瀾洶湧靜不下的……是他自己。
踢偏一對燕翎刀,隨勢再一個大轉輪攻向左首來敵的下盤,右臂的傷勢未癒,以生疏的左手持匕就算竭力以對也只能發揮平素實力的七成而已,全仗著身法的敏捷與靈巧在刀光劍影中周旋。
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徐晨曦盡可能把握對手們的每一分破綻每一次失誤,雖然他不是此次狙殺的最主要目標,但敵人亦非泛泛,並非初出茅廬的他當然知道理當平心靜氣沉著以對,然而卻是怎麼也停不下腦中的幕幕殘影,減不了心中的縷縷躁念。
拜古大門主之賜,在這個花好月圓的寧和暗夜他又再次看見了那個遍體鱗傷的脆弱自己,痛得叫他差點沒把脖子往刀口上抹,一了百了。
事情,該從晚飯後回房說起,當他推開門發現某個整天不見蹤影的傢伙正一臉愜意地霸著他的床橫躺時,酒足飯飽的好心情就已經蕩然無存。
可惜這個不速之客向來是人前人後大不同,臉孔之多叫人目不暇給,這一回古大門主臉上戴的叫做蠢不識人臉色。
見他進門不但高踞床頭依舊故我,還大刺刺地跟他點頭打招呼,完全無覺於自己是鳩佔鵲巢的那只丑鳥。
「你不回房睡你的,跑這兒來是什麼意思?」
「找抱枕啊,我記得說過我怕冷的。」
怕冷?關他啥事!
平心而論,這樣就被挑起火氣徐晨曦實在不認為是自己修為不足,別說天底下沒人能夠忍受被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當作抱枕用,又有哪個男人會如此一臉理所當然地提出這種要求?
怎麼看都是戲弄之詞罷了。
他只是不懂,堂堂青浥大門主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惡劣嗜好?不予理會地低頭看腳趾頭,徐晨曦擺出一副沒得商量的臭臉色,完全忘了自己以往也常今天逗這個明天惹那個地攪得全幫雞飛狗跳熱鬧非常。
「看在小羿的份上,就別計較這點小事,我不胖,不過只佔點床位罷了,而且睡相聽說還不錯,保證絕不會壓著你做惡夢,如何!昨天不就……」
昨、天?面色一沉,徐晨曦神色古怪地抬眼瞪著那個猶作一臉無辜狀的可恨男人。
敢情昨天這傢伙趁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就已經把他當抱枕用了一整晚?
難怪……
虧他還在奇怪著今早自己的警覺性怎麼這麼差,差到有個大活人欺身到了耳邊低語竟也能睡的天昏地暗人事不知,搞了半天原來是這個大活人根本就在他房裡在他的床上!
一挑眉,唇微?就將發難,卻突然被個念頭橫生打斷,徐晨曦凌厲的眼色霎時一怔,片刻後復又帶了點難以置信、帶了點無措的茫然。
昨晚一夜無夢不會是因為……這男人在身邊吧……
憶及露宿秋林時的那兩晚,被他鎖在懷裡結果也是同樣的一覺天亮,原本不豫的臉色就陣青陣白地更是難看。
這是什麼意思?他徐晨曦一個人閉不了眼,得像個孩子被人抱著讓人摟著才能睡個好覺?要不要再唱首搖籃曲再加點喃詞拍哄?簡直荒唐至極!這怎麼……可能……
一陣陣顫慄從心底泉湧而出,徐晨曦緩緩收攏了袖中的雙掌緊握成拳。
答案,其實早就察覺了,太多的跡象太多的事證叫他即使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不對,所以他一直在逃,把所有不該的情緒用怒氣掩藏,所有不對推倭到古天溟身上,只因為……
答案,是咬碎了牙都不能承認的。
要他怎麼承認,自己是真像個孩子般眷戀著體溫互偎的感受,貪慕著那份溫暖、那份關懷、那份心安、那份……
全是他注定得不到、只能是缺憾的。
不是說服自己放棄了嗎?卻為何還盲目地在旁人身上乞求這些?垂睫遮掩眼中不堪的狼狽,徐晨曦一遍遍捫心自問著。
他,已經軟弱到連自己也欺騙嗎……
「會冷嗎?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溫和的語音在耳邊嗡然作響,徐晨曦知道自己比死人還難看的臉色一定已落在對面男人的眼中,然而知道歸知道卻是怎麼也無法漾開抹笑瀟灑地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早點睡吧,還能這般高枕無憂的夜晚大概不多了。」
該慶幸古天溟一如以往地不予追問嗎?如羽長睫終是不勝負荷心頭沉重地緩緩閉上,絲絲苦澀在心底淌流,他已無力去釐清這樣不探人隱私的君子行止究竟是體貼還是……殘忍……
整個腦子亂哄哄的,像池開了鍋的沸水,徐晨曦沒拒絕將他拉上床的大掌,沒拒絕踰矩抱攪在胸腹間的手臂,他知道,今晚即使有這男人陪在身邊,即使令人眷戀的溫暖挨得再近,好夢也難再尋。
原以為這一晚會是難捱地睜眼天明,然而彷彿應驗古天溟睡前的預言般,夜半時分,一種莫名壓迫感讓他茫然迷離的神智突然一醒。
就像從個惡夢中醒來似地,遍體生寒冷汗涔涔。
夜風依舊在樹梢間呼嘯盤旋,間或伴著蟲聲唧唧,聽起來一如過往般平常,徐晨曦找不出讓自己渾沌意識驟醒的原因。
正擰眉沉思間,腰間把他當抱枕圈摟的手臂突然緊了緊,頭爾抬就發現一對晶瑩的眸子在夜色中對他眨了眨……古天溟醒了,也或許他根本沒睡。
轉掌屈指讓腕上的短匕滑入手心,徐晨曦不動聲色暗自戒備著,將能讓兩個武人一個從渾噩中一個從睡夢中驚醒只代表了一件事──危險接近了。
果如所料,沒多久一群裹得鳥漆抹黑見不得見人的傢伙就正大光明地破窗而入,在之後事情順理成章地就成了眼前這般模樣──
一群俗人大煞風景地在柔美月色下你砍我我砍你沒完沒了。
壓下浮躁的心緒,徐晨曦估量著該不該讓這不上不下的溫吞戰局痛快些,因為眼前這些人還算斯文的殺法似是只在牽制他,目標果然還是那惹人厭的傢伙吧,自然這群蒙面人來自何方也就不言可喻了。
呵呵,馮猶那笨蛋這般煞費心思地留他一命,該不會是想藉他之口好佐證姓古的是死在一群來歷不明的黑衣人手上吧?眉梢子微挑,子夜般墨濃的黑瞳裡掠過一絲冷厲精芒。
可惜算盤雖精卻打錯了方向,他姓徐的可從來不安於乖乖認份。
把不靈活的右臂作餌,熟悉的灼痛傳來時利匕也深深切劃過對方的咽喉,淡粉的唇稜勾了勾,臂上這記挨得不重,這交易,很划算。
側身閃過緊隨而來的長劍,再順勢一個縱躍從對手頂上掠過,徐晨曦險險貼著回劈的鋒刃側體翻旋,在交錯的須臾反手遞匕,俐落地在黑壓壓的闊肩上開了道長口後落地蹲身一個掃堂,只可惜腿上的攻擊尚未奏效,背後的另股銳勁就逼的他不得不偏腿旋身避開。
一個魚躍起身驟然後掠數丈,徐晨曦拉開距離讓自己緩口氣。
老實說,他還挺感謝這群不速之客來的那般適時,雖然這等舒筋活骨的活兒做來實在有些累人,但至少在這種濺血奪命的時候他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弱者,不會感受到那股揮卻不去的濃沉悲哀。
不知道姓古的那頭怎樣了……身隨念轉,趁著那幾個蒙面人還未從驟失對手的迷惑中醒轉過來,徐晨曦迅速往花圃邊的另團混亂掃了眼。
七、八個打一個,身為一門之主,應該還撐得住吧?看在欠了擎雲的人情份上,姓古的人頭說什麼也得幫忙好好顧著。
唇緊抿,徐晨曦眸中掠過抹惱色,月華即使銀白如霜,但畢竟不若白日,人多掩蔽加上移形換位又快,他甚至連古天溟的兵刃長什麼樣子都看不出來。
思緒依舊紊亂如麻,但其實也可以很簡單地讓它變成片空白,只要拿點東西填滿整個心神就可以了,比如說……
深吸口氣納息運行,不待來敵追至,青影便重新迎上了玄彩,然而出手應招間與之前在鋒刃間遊走行雲流水般的身法截然不同,銀光熾閃,忽明忽滅,每一招每一式全刁鑽得讓人捕捉不著更難以預期。
氣游九重,集中所有的感知,徐晨曦眼裡只剩那道道與黑影互掩的銳芒,然而手中短匕卻與他肅煞的目光搭不上半點關係,往往那對墨瞳望著是左邊,利刃遞出的方位卻是上或下邊,偶爾卻又真的如目所示,完全毫無規則可循。
詭譎多變的刀路立時斜傾了原本還算勢均力敵的戰況,不到盞茶功夫,圍攻的黑衣人個個都已是血濕重衣狼狽得可以,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無法抑止的驚恐,那種任人宰割的恐懼感深深攫獲著眾人的心,沉重的壓力讓人覺得像被只無形的手緊扼著喉般透不過氣。
所謂兵敗如山倒,幾名大漢攻守進退間原本就已左支右絀岌岌可危,心緒浮動下更是雜亂無章潰不成軍,不到半晌伴著聲聲咻咻怪響,三名蒙面人雙手捂喉踉蹌著倒地,十指間全是濃稠的鮮紅。
就在此時,剩下的最後一個黑衣大漢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哨響,人則不顧一切地直往另邊圍攻另一人的戰團疾掠。
本能地,徐晨曦想也沒想就是提腳跟上,反正他本來的用意就是解決了自己這邊後向古天溟那頭會合的,那名殘敵做的恰如他意,只是那聲哨響不太像是求援的用意……
兀自思量間,幾個縱掠人無到了地頭,然而足才落地所有黑衣偷襲者卻有如天女散花般向四周激射。
有詐!猛然一凜,縱然胸臆間的氣已濁徐晨曦還是勉力在第一時間提氣躍離,然而兩腳還未離地腰間便倏然一緊直朝天上明月奔去,幾乎在同時,轟然一聲巨響煙硝塵土四起。
果然……熱浪滾滾,徐晨曦下意識闔上眼屏住了呼吸,將安危完全交給背後擁肩緊貼的身軀主人,因為信任也因為此刻的他內息難聚,實已無力再多做騰躍閃避。
當涼爽的清風拂去濃塵重新吻上臉頰時,徐晨曦緩緩睜開了眼,神智還有些昏眩,映入眼中的是片星羅棋布的華麗夜幕。像是席上好黑絨織綴著璀璨珍寶,美的耀眼叫人為之神迷目眩。
「沒事吧?」
和煦的語聲在耳畔輕拂,徐晨曦陡然斂回迷離的目光,這才發現原來人是在屋頂的橫脊上,因為前方屋簷坍了一大塊,所以不需費力伸脖子,頭微俯就可以看見下方慘不忍睹的狼藉殘景。
原本錯落有致的花花草草全成了斷枝落葉,參天古木不是倒成了獨木橋狀就是被削去了大半綠蔭,光禿禿的實在淒涼,至於那些石椅木欄的造景就更別提了,偌大的洞漥裡東一塊西一片地根本拼不回原樣。
「……沒事。」眨眨眼,徐晨曦從曖昧的抱姿中撐起身離開背後溫暖的胸膛,卻是沒逞強挪去坐一旁冷硬的脊柱,依舊坐倚在古天溟膝上。
再瞥了眼下頭的一團亂,徐晨曦發現除了被自己撂倒的四個人外,其餘黑衣人則是半個影兒也不見,來時勉強還可說在預期之中,走的卻甚是莫名其妙。
目標不還好好地在這兒吸氣呼氣著,怎麼扔了個火雷後就半途而廢全跑了?好歹也該看看有沒有人倒楣被炸死吧……
視線再來回掃了幾眼,徐晨曦突然發現了一件事,一件讓他嘴角開始有些抽搐的離譜事。
「你一個人都沒宰?」疑問的語詞卻是十分有定的口吻,徐晨曦神情煞是古怪地朝身側那張依舊掛著淡微笑意的俊臉斜睨了眼。
下頭的亂七八糟裡什麼該有的都有,就是沒看見手啊腳啊任何一點可以稱之為人的殘渣,只怕連零星的指頭都數不到。
姑且先不論下頭根本就不到只留塵沙的乾淨,如果那火雷威力真能叫人化作粉末什麼都不剩,那麼他們兩個就算命大還能留口氣呼吸,應該也不會還囫圇完整一點都不缺。
這些跡證只說明了一件事──
咱們的古大門主混水摸魚在偷懶,大半夜廝殺竟是半筆生意都沒替閻羅王攬上。
「沒必要,這群人不過聽令行事而已,意思是向我警告別輕舉動吧,呵……我不過動口她卻直接動了手,還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吃呢。」
目光遠眺,古天溟望著天邊彎月瞇了瞇眼,月華滿映的星眸裡流波盈盈,像似在盤算著什麼。
已經讓雷羿差人暗地連挑了兩個據點,錢莊那兒的內應也進了帳管核心,這次的動作就算沒按熄馮猷的氣焰也叫他大傷元氣了。
至於這批死士……潯陽的暗探該吊起來打屁股了,馮倩手裡幾時有了這麼群人?是和那幾個老的搭上線嗎?
馮猷也許不是個聰明人但他身邊還有個馮倩,既然那妮子不惜與他撕破臉也要他緩手放過一回,那麼順水推舟權充賣她個面子倒也無妨。
「罷了,看在過往情分就再給個機會吧。」
沒、必、要?
罷、了?
還……看在過往情分上!?
眉,越挑越高,最後在陣微微抽搐後回歸原位,很顯然,這偏屬寬恕的決定聽在某人耳裡怎麼也不是滋味。
「古天溟,下次想放長線釣魚時麻煩通知一聲可否?我跟門主大人的心眼沒連通一氣,早點告訴我可以讓在下省點力氣少作點白癡蠢事!」
再次點破隱於背後的用意,徐晨曦已顧不上藏拙與否,月光下原本顯得慘白的臉容霎時多了些血色,他不禁由衷慶幸起自己現在沒什麼氣力,否則難保不會動手親自宰了這個他原打算代人守護的臭傢伙。
平白被人砍的一身傷一身痛地,天知道他這般拚命究竟是在為誰白做工!
「不好意思,我也是臨時起意,沒想到幕後藏的是尾大魚。」
「沒、想、到?哼,你也會有算錯時的時候?咳……」洶湧的氣血又是一陣激盪,口裡的腥膻讓徐晨曦皺了皺秀氣的雙眉,唇邊沁出的血絲伸手連抹了好幾次才感覺不到濕意。
再繼續跟姓古的這麼摻混下去,遲早會英年早逝下去替閻王爺看門。
「怎麼傷得這麼厲害?你身手挺不錯的,對付這幾個應該……」擰鎖著眉心,古天溟略為檢查那只披染著血色的右臂後大手滑向腕脈,半晌後俊臉上的神色越見凝沉。
一則是為這人兒舊創未癒新傷又添,另則是……探手在人兒的胸背間細察,結果印證了他原先的臆測,這回內腑的受創並非來自外力擊襲,倒像是強聚內息所致的真氣反噬……
這傢伙練的是什麼旁門左道的功夫?名門正派沒這樣傷身聚力的霸道心法。
「你剛剛做了什麼?」搭指箍著細瘦的腕關徐徐渡入真氣,向來柔和的低沉嗓音隱隱帶了絲不悅的怒氣,古天溟瞥了眼下頭倒臥的四具死屍。
開戰之初也有留意過夜霧那頭的戰局,雖然是五個打一個,不過觀察片刻後他就確定以夜霧展現出的身手取勝或許困難自保卻絕對有餘,他倒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是五去其四。
從這傢伙身上的傷勢判斷,不難想像他是如何地勉強自己才有這樣的輝煌戰果。
然而這卻是為了什麼?又不是生死關頭何必這麼拚命?就算嗜殺成性也沒有人是拿自己的命去填吧。
思及最後那如流星趕月般的身影,古天溟頓時驀然一凜,讓那人這般拚命的理由……會是自己?
「做了什麼?咳……廢話……當然是砍人啊!咳咳……哪有你大門主,咳……輕鬆。」沒好氣地白了眼提出這種白癡問題的傢伙,徐晨曦答得有些咬牙切齒,卻是叫不時溜出口的嗆咳減弱了氣勢。
「……」神色複雜地凝視著眼前的蒼白面容,當瞥見那青灰的唇角又溢出濃稠熱液,古天溟想也不想地就是伸指揩拭那染在唇瓣上的縷縷暗紅。
「為什麼……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一反之前凡事不予深究的態度,第一次古天溟對面前的男子追問起原由。
拭著血痕拇指摩娑著有些乾裂的唇,幽沉的目光下心緒如潮洶湧,對於等會兒將聽到的古天溟竟有種莫名的雀躍與期待。
這一瞬間,之前對這男子很多的「不知道」似乎都有了個思索的方向。
只是這方向指出的答案有些驚人,連見慣風浪的他都不由得質疑起這答案究竟對是不對。
想來還真有意思,老算計著別人,豈料到有天竟是連自己的心思都得拿出來動腦分析判斷……自嘲地勾了勾唇稜,古天溟的視線緩緩移往自己爬撫在軟唇上的長指。
比起胸膛裡這顆裹了太多層虛偽的心,身體的感覺看來倒是易懂得多,他喜歡指上的這份觸感不是嗎?不僅只這兩片唇瓣,那纖瘦的腰、結實的肩臂乃至整個人,否他又怎會老找借口把人像現在這樣鎖在懷裡呢?
「你想多了。」過於熾熱的目光讓徐晨曦不自在地偏首避開眼,順道將唇瓣拯離那過於曖昧的觸碰,只有嘴裡吐出的語句依舊強硬。
「什麼叫『為你』?少往臉上貼金!這不過是我這人打架的方式,沒聽過兵器一寸短一寸險?我這把匕首下很難留命的……喂,眼前這些怎麼辦?」
不想再繼續這危險的話題,徐晨曦不認為是時候讓古天溟知道他倆間的瓜葛,只好閃爍其詞再多管些閒事,主動提起了善後問題。
「信不信回去睡場覺明天起來一切就都恢復舊觀了?」沒在意對方言詞中的閃避,古天溟也順勢改了話題,因為他也還需要時間去確定心底的這份異念,需要時間……做決定。
古天溟三個字不只是一個人而已,他是江湖上屹立百年的青浥門當家龍頭,也代表著南水十八幫,這樣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只是自己,得顧及得考慮的有很多,譬如青浥的利益,譬如古家的聲譽。
很多事,不是他想就能由心隨性。
「當沒這回事?」語聲高揚得有幾分戰慄,徐晨曦轉回頭皮笑肉不笑地擺了個恐怖笑臉。
是啊,反正挨刮的又不是他,他古大老闆當然可以不計前嫌地大方作善人。
「不是知道了我要釣魚嘛,再說……看來暫時他只能這樣。」端詳著那蒼白的唇澤不再灰敗地嚇人,古天溟收回了扣在腕脈上渡氣的指掌,改為在背上徐緩游撫著,就像在安撫著張牙舞爪的小動物。
「你瞧,鬧成這樣都還不見半個人來,想必事前都打點過了,她也知道今晚的事情我不會張揚。時候未到,鬧的人盡皆知對青浥並沒有好處,弄個不好反而讓一旁虎視眈眈的有心者撿便宜,說來她的確有資格誇口說瞭解我,至少她猜的沒錯,不到最佳時機我確實不會貿然出手。」
耐性十足地細說分明,古天溟的表情卻顯得有些無奈,想他古某人這般勤快地跟人解釋自己的想法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如果讓雷羿那小子知道了,准抱怨自己偏心囉唆個沒完。
然而眼前的情況擺明了叫他偷懶不得,否則就算某人現在沒力氣動手,以後的日子只怕也得提心吊膽地過,他若是沒看走眼的話,坐在膝頭上的這傢伙絕對是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的那種人。
仇不但記,而且只怕還加倍奉還。
再說……渾沌未明前,還能慣著這傢伙的地方就多慣著他點吧,就當是在諸多權衡考量的縫隙裡留給自己的一點小小自由。
一旦界線清楚劃下後,也許……連朋友這層關係都得舍下,只能從此陌路。
唇微抿,古天溟細細咀嚼著心中淡淡泛出的蕭索悵愁,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真做了決定就不會留下一點余念,曾撩動心弦的,只有阻隔在最遙遠的地方才能將這份心念斷得徹底。
「他……」開口正想問古天溟他來他去的究竟是哪個神通廣大的傢伙找的碴,某段對話的印象卻陡然閃入腦裡,徐晨曦有些愕然地朝身側男人望了去。
「『她』!?你說的是馮倩?」
「嗯哼,不然你以為是誰呢?」看著那雙優美的眸形瞬間睜如圓鈴,古天溟不覺莞爾地搖了搖頭,隨即捺下了眼底的那點輕愁。
「那妮子做了這麼多豐功偉業,你對會還以為她只是個世事不知的大小姐吧?」
瞥著古天溟揶揄的神情,徐晨曦氣悶地轉開了眼,那位大小姐昨晚加今早的精采表現叫人想誤會都很難,他不過是沒料到那女俠的本事這麼高,不但自個兒養了批殺手,膽子還大到敢派出來跟未婚夫門主示威?
張狂的程度跟古某人的某副臉孔還真一個樣,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麼鍋配什麼蓋……
「還真是你的女人沒錯……」喃喃自語著,徐晨曦眸中掠過絲懊惱的神色。
早該想到狼狐之輩的另一伴怎麼會是只吃素的小綿羊,若不是有馮猷這個尾大不掉的絆腳石,馮倩還真的和古天溟非常匹配,足以堪當青浥門的半個主人,姓古的想必也是看在這份上所以才留了分轉圜餘地吧?
畢竟,像這樣漂亮有腦袋又膽識的女人實在可遇不可求。
眉微擰,徐晨曦有些難受地閉了閉眼,不知為何地胸口突然悶的喘不過氣來,這感覺比讓人打上一掌都還差勁,完好的左掌忍不住抬起壓在了心窩上。
「怎麼了?」察覺懷裡人不尋常的舉動,古天溟仔細打量起人兒的臉色。
「沒事,累了而已。」隨口丟個答案,徐晨曦索性闔上了眼簾掩飾著不舒服,頭微側倚向了身後厚實的肩頭,「勞煩古門主帶我回房休息吧。」
怎麼說都是為他而傷,把他大門主當人轎坐上一回應該不為過吧。
思及那張俊臉上可能的僵色,徐晨曦緊抿的唇就不禁微微漾開了笑意,連帶地胸臆眼的燒灼似也在這一瞬消退了許多。
沒耽擱多久,徐晨曦就感覺身子被打橫抱了起來,一陣緩緩飄降後是步履穩健地慢行,些許搖搖晃晃地很是催人入眠,就在這如波輕搖的晃蕩下,疲累的意識逐漸迷離,沒等到在床上躺平就跌入了沉沉黑暗中。
唇弧微微彎揚,徐晨曦笑的甚是沁甜,雖然天快亮了,但他知道這剩餘的夜他不用睜著眼迎接東昇旭陽。
此時此刻在這雙背彎裡,他可以,尋夢天明……
悒 醒不了殘夢 季 管不住自己 渴求的心 失控的情 不曾停的希冀 卻又是 水中月 鏡中影 俱幻成空
第七章 悸
馬蹄聲噠噠,小徑上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如電疾馳著,縱是外人也看得出馬上騎士的騎術極為不凡,明明是在昏黃月色下走著崎嶇坡路,馬行速度之快卻叫人以為現在日光正盛,八蹄下踏踩的也是康莊大道。
有此身手又如此披星戴月地兼程疾趕,不用多想也知道絕對是武林中人,就不知擾擾江湖是否又要出大事了……
「還好吧?」朝後招呼了聲,古天溟迅速回頭瞥了眼身後的模糊人影,雖然擔心著人帶傷的身子能否負荷但眼下偏又耽擱不得,他必須在明日午前返回洞庭。
原本想分開上路,好讓傷乏的男人能夠休養生息,無須跟著自己餐風露宿,誰知想得周全人家卻不領情,好說歹說硬就是要跟著一道上路。
「少囉唆,我又不是娘們!」大聲吼了回去,徐晨曦又夾腿催促著跨下座騎加速。
「哈,夜夜共枕我當然曉得,精神這麼好,看來天亮前我們該進得了衡陽城。」眼見後頭的馬影逼近,古天溟也跟著縱馬加速,口頭上雖然說說笑笑一派輕鬆,心底的擔憂卻未減分毫。
回過頭專心策馬,古天溟無奈地輕歎了口氣。
大凡江湖人哪,不論是大俠還是小卒,多少都有股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嗯,與其說是豪氣不如說倔勁還來得貼切。
這種痛不痛還行不行的問語,答案不砍個對半也得打個折扣,更何況身後的這小子的拗脾性他可是深刻領教過了。
若在平時自己一定會想辦法顏面不損地把人勸下來休息,奈何時值非常,也只能先順著他的意趕上這一程,入衡陽後再一次歇息個把時辰緩緩氣。
對於隨風飄送而來的玩笑話,徐晨曦只低啐了聲懶得再與計較,說到底古天溟這般多言也是關心罷了,淡粉的雙唇微揚後復又緊抿,一種謂之沉凝的靜穆再次籠罩在如紙蒼白的臉容上。
在經過那一夜雙方心照不宣的熱鬧後,原本就已在盤算著離開的時辰,沒想到老天爺像是聽到他們的心聲般,隔天一早,一個人一張帖一句話就讓他們兩個衣不解帶地一路換馬直往來時路上疾馳。
人是由洞庭派出隸屬古家直系的信差,據古天溟說一旦看到這些人就表示事情十萬火急又十分嚴重。
因為這些信差都是由青浥門裡統領級以上的人物兼任,論武功論才智都足以應付一切突發狀況,務使交付的物件送到收信人手上,像這回來的就是雷羿轄下的第二把交椅,訊息傳達後又立即馬不停蹄地同雷羿早一步先行回奔洞庭。
當然不管事情有多急有多重要那都是人家青浥門的事,他大可以不必理會、照著古大門主的提議慢慢蹭回去,頂多看在認了雷羿做拜把的份上,在體力允許下多趕幾程,怎麼也不用像現在虐待自己似地一餐當三餐吃,三覺並一覺睡,只差沒十二個時辰全黏在馬背上。
問題,就出在送來的那張帖還有捎來的那句話上。
帖子的樣子很普通,是讓人過目即忘的那種,帖子的內容也不算太特別,不過邀約後的但書附加威脅。
說是威脅其實也不算特別,青浥古家家大業大,樹大招風本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讓古天溟動容的是這張帖竟是用門裡核心才知道的方法送入洞庭,而讓自己堅持著非巴著人一塊走的理由則是──落款處無名無字,只黏了朵淡色粉櫻。
那是「她」特有的署名法,只有她身邊的人才知道,當然也包括了骨血相連的自己,一個曾把身心都交付,何其親密卻又何其疏遠的傻子。
咻咻聲掠耳而過,朦朧夜色中徐晨曦原本就慘白的臉色其實已是青灰得很是難看,不僅因為體力的透支更因為心上那股叫人難以呼吸的鬱沉……
時間,也許不多了,想結清與她之間盤根錯節紛亂的代價他早有覺悟。
從見信的那刻起他就如影隨形地緊跟在古天溟身旁,就怕一絲紕漏一點疏忽造成永難彌補的憾恨。
這輩子,遺憾已經太多太多,他不想再多添任一筆。
在意的並不是誰滅誰盛誰存誰亡,平靜的江湖會不會再掀滔天巨浪,管它這場翻天覆地的風暴會死多少人,都與他無關。
這一生,除她之外在意的就只有那個叫他百味雜陳的手足至親。
擎雲雖然和自己一母同胞,性子卻是完全的兩樣不同,不像自己愛憎分明易走極端,也不像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用智理作框束縛了自己,什麼感受都深深藏在心底,受傷的,憤怒的,悲哀的……全然不懂得發洩只會隱忍著獨自背負。
狗急了都會跳牆,他不敢想那少年老成的傢伙若被逼急了會做出什麼。
人在徹底絕望下,是會不顧一切做出極其荒唐的恐怖事來,那瘋狂的滋味他已深刻體驗過,而擎雲爆發出來的只怕比他還要慘烈,那人的情緒,已被壓抑的太久。
信差傳的那句話已經證實了他的不安──瀧幫易主了。
雖然據稱是靛風堂那個閻王臉接下棒子並非被「她」所奪,但這個訊息也夠讓他心驚了,因為他知道那表示封擎雲打算單以個人身份放手一搏,不論結局為何都不必擔心會拖累同伴,他的賭注是他自己的性命。
終是,也同自己一樣了嗎?決定孤注一擲只求個結束?
厭倦了一而再地期望、失望,厭倦了無止盡地逃離、陷落,沒有終點的圈子一繞再繞,任是誰都會疲乏地絕望。
貼身低伏在馬背上,徐晨曦眼裡的沉霾逐漸如霧逝散,澄澈中透著股無可動搖的堅毅。
不論事情終會如何落幕,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讓人走上和他一樣的路子,他與他不同,身上還有著太多牽絆,除了嶄揚、岑菱他們也還有古氏這支雖未相認、血脈卻始終相連的親族。
結局就由他來譜吧,由他這個早一無所有的人來承擔最後的所有。
是罪,是痛,都無謂。
就當是……償還他自以為是犯下的錯,彌補他曾刻下的傷。
來時無所牽,去時也該同樣的俐落,別人欠他的,也許沒法完全收得回來,他欠人的,卻絕對要還得乾淨。
好能夠乞求來世,不再糾葛牽纏……
* * *
「我跟你去。」
鏗鏘有力的語聲徹響在寬敞的亭閣裡,也徹響在座上眾人的耳畔邊,徐晨曦無畏地抬頭迎上四方稱不上善意的目光,略顯疲憊的黑瞳依舊如鏡清澄,完全沒半分僭越身份的不自在。
這裡是青浥門裡平日議事的「水泱閣」,素雅的亭閣矗立在一片偌大湖渠的中央,周圍空蕩蕩地完全沒有一道相連岸邊的橋路,往返全憑來人的足下能耐以及湖底的若干人工暗礁。
那些人工礁石不但少之又少而且個個距離甚遠,每個時辰又都升降不一有著變化,如此設計即是確保閣中議事的隱密和與會者的安全,*DA*任是強力機弩或火炮如此距離也難從岸邊射及,而就算來襲者本事大到可以凌波踏水,空曠的湖面上也沒得隱蔽身形,反而成了最顯眼的箭靶。
這樣的重畿之地,一個外人能安安穩穩地在這兒坐著就已是令人側目的怪事,遑論還由得他高談闊論大放厥詞。
毫無疑問地,這又是古天溟默許下的縱容。
偷偷抿唇笑著,雷羿依舊是屌兒啷當地坐沒個坐相,半掛在石椅的椅背上不說,三不五時更呵欠連連地撥著身後的粼粼湖水嬉戲,怎麼說他也是好幾晚通宵未眠的人哪,只不過早了步回到家多瞇了一個時辰的眼。
要不是席上有個破例被允許與會的夜霧,他老早兩眼一閉夢周公去了,反正事情該怎麼辦座上的那只賊狐想必早有了腹案,他是禿子跟著月亮走,把耳朵掏乾淨等吩咐就好。
撐到現在還睜著眼,為的就是等著一睹好戲。
瞧瞧,連諸葛耿那個老實頭眼睛都睜得圓不溜丟的,想來他這個才拜把不久的兄弟讓不少人掉眼珠了,大家八成都奇怪著這個門主撿回來的傢伙怎麼出門一趟轉轉就完全變了性子,變得這麼……嗯,意見多多。
「這是我們青浥門的事,敢問和閣下何關?」
唉呀呀,老沉開將發炮了,想必是以為古老大不好意思說話,所以「好心地」代主教訓客人規矩吧,舉杯就口呷了口熱茶,杯緣旁的紅唇卻是卻是咧到連白牙都露了出來。
這個沉呆子!明明姓沉脾性卻一點也沉不住氣,真是笨到連他這個直屬上司都替他汗顏,不懂先發難的通常都會變成靶嘛,尤其對手還是伶牙俐齒和他難分軒輊的小夜夜……伸掌掩嘴打了個呵欠,雷羿眼角餘光悄悄往另頭瞄了瞄。
果然,那尾狐狸也是磕蓋品茗一副等著看戲的悠然閒樣。
「沒人比我更合適。」
「閣下這是何意?怎麼輪也輪不到你吧?以為我們青浥門下的膽識不如你嗎?門主,本旗堂手下三百兒郎願隨門主赴會!」
「三百個……是都活膩了還是預備著替你們門主送終?」
「噗!哈……咳咳……」一口茶如天女散花般噴得自己麾下的兩大高手迅如風般各向一邊疾閃,雷羿咳到整個人都快癱到了椅子下去,卻猶自咯咯笑個不停。
幾天不見,小夜夜的那張嘴還是毒如依舊哪,不知道這算不算叫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瞧那雙眼裡隱隱流露的狡黠光韻,嘖嘖,想來看古老大吃鱉的日子應該屈指可數
「雷副……」
躲過一蓬茶雨,雷羿手下的第一大將曲逸暘表情依舊沉穩如常,還非常自然地伸手扶了把倒在椅子上笑得一抖一顫的人兒坐起,像似早習慣了自家主子的妄性,只是眼前他不得不提醒一下這個笑得太過忘形的主子……沉堂主已經快從「青」旗轉任「黑」旗了,如果以臉色作準的話。
「屬下不知錯在何處,還請總堂主指教。」一字一頓,那張稜角分明的方字臉已顯得有點扭曲,誰叫如此不給面子的是自家頭頭,雖然不能公然頂撞沉家笙的語聲裡還是充滿了不服。
「指教?咳……有意見的不是我,頭轉過去,老沉你,咳咳……該問問『門主』的客人還有何指教才對。」
別把其丟到他這邊來呀,他不過只是看戲的說……窩在曲逸暘懷裡讓他替自己順著岔氣,雷羿水亮靈動的漆眸掃了眼面前臉紅脖子粗忍得很辛苦的可憐傢伙,然後狀似不經意地朝前方正中央的位子轉了轉。
這只硬脾氣的困頭鵝聽不懂暗示總該看得懂眼色吧,都不懂那就等著氣死自己好了,憑他的懶勁做到這份上已經算是盡了做人頭兒的義務了。
「……」看看這個再望望那個,沉家笙就算沒完全領會雷羿的意思也知道該先把火氣收收,跟著這古靈精似的孩子頭兒也不是三兩天的事了,他還沒遲鈍到盡往刀口上撞的程度。
「沈某請教,為何閣下會認為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仍有點僵的語氣雖然談不上彬彬有禮,但已經恢復了身為青浥門人該有基本氣度。
「請教不敢,只是一些想法,說出來供大家琢磨看看是否可行。」
人敬一尺我回一丈向來是徐晨曦對人的原則,何況他也不是那麼容易動氣的人,他一直認為與其浪費力氣生氣還不如把腦子空下來想想該怎麼十倍償還。
只是這些原則,碰到某個姓古的傢伙時總很難不變得例外。
「不用我多說,我想大家也明白這種約十之有九是場鴻門宴,而且手段只怕不會多光明正大,憑古門主的本事自保該沒問題,帶的人多不但派不上用場反而可能栽在陷阱裡,反成了受人要脅的把柄。」
巡了眼閣內眾人皆無異議,徐晨曦微頓後繼續說出自己看法,炯炯目光卻是鎖在另頭一襲月牙色長衫的人影力上。
「何況人去的多,相對也削落了洞庭這邊的實力,調虎離山許也是一計不能對防,所以我猜……古門主原是打算著單刀赴會。」把問題扔回給古天溟,徐晨曦坦然迎上空中交會的眼神,眼裡的堅持依然無減,只是多了點意義難明的微光。
因為帖子遞的手法特別,古天溟若非親為就一定是指派心腹代替,他只能確定赴約的人數一定不多,至於去的人選會是誰……自己的猜測並非因為瞭解也並非因為仔細剖析過什麼,只不過是若有似無地把決定引往這一條他所期望的。
若今天設局的換做其他人,單刀赴會並不算自恃過人的做法,放眼江湖上能叫古天溟或青浥門旗下好手打不過也逃不了的畢竟不多,再說這種不善之約通常只是想見青浥主事者的手段,無冤無仇地,不會有人願意與整個青浥門甚至整個南水同盟為敵。
只可惜,任是古天溟再聰明也絕對想不到,幕後黑手會是數十前造成武林腥風血雨又突然消聲匿跡的邪教──極樂谷,更不會想到當年的極樂公主封若櫻二十年日思夜思的就是如何報復他們古家如何滅絕青浥。
連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天和封擎雲互揭傷疤時才明白了其中牽連。
極藥谷東山再起的野心加上封若櫻昔日的私仇舊怨,這樣的邀約任誰想都不可能善了,以自己對她的瞭解,*DA*生擒古天溟要脅青浥怕還只是舉手之勞順道而已,她最想做的該是直接把人殺了以出多年累積的怨氣,尤其最好是能當著古閺澐的面一寸寸生剮了他兒子。
呵……看來自己也算稱得上瞭解她呢,或老應該說耳濡目染,自己心計的歹毒比起那女人也不惶多讓,所以根本不需要費神猜測。
垂睫避開互凝的目光,徐晨曦不想眼底湧起的諷色落入那雙總能輕易把他看透的漆眸裡,經過潯陽浴血的那一晚,他不敢賭古天溟是否還願意只將一切看在眼裡什麼都不問,也不敢更不想知道──
青浥和自己,孰為重……
不清楚對方的心思,徐晨曦卻明白自己的改變,每多相處一天,對這溫煦如陽的男人就多一點不同的感受。
一天天一點點,慢慢地已累積到即使除去封擎雲這層糾葛後,似乎也還剩餘了些感情,不再是毫無所謂無所交集,也許因為捨棄所有寂寞了太久,他才會放任自己汲取那點點暖意。
他們可以稱為朋友嗎?或者……比朋友還要再多一點?
對於古天溟溫情的縱容,他是既不敢多想又捨不得放手,只能偷偷地將這些暖意一點一滴放進心底珍藏。
而眼前,他卻回答不了那人想知道的,誰叫他身份尷尬得難以取信任何人,說了只怕比不說問題還多,更何況……與她之間的糾結他要親手落下斷句,他需要一個可以利用的契機。
「沒錯,我是這樣考量。」
對於自己的心思被猜個正著古天溟並不感意外,稍微瞭解態勢的聰明人細想後都會得出這結論,他意外的是眼前人對於這件事近乎執著的積極。
帶著一身傷痛硬是不停不歇地跟著自己兼程急趕,三日後的鴻門宴明知是涉險,居然也舌燦蓮地硬是想說服眾人讓他跟著,若拿這傢伙片刻前才說過的話形容──
他這番作為是想替自己送葬還是急著找死?
不是沒猜測過這男人的失憶是假,而這回突發的事件和他的來歷有關,只是照這人之前對往事偶露的迷茫黯然來看,那段所謂過往只怕不怎麼讓人愉快,真若有關豈不是更該置身事外不聞不問?而若無關,這般地努力不懈又是為了什麼?
眼前這傢伙,已是矛盾到叫他看了頭都暈……
抿唇微哂,古天溟不免對這份難得體驗到的茫然感到好笑。
經過林子裡雷羿那無心插柳的一鬧,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捉摸到了這人卸下假面後的真實,沒想到竟還有這麼多出乎他意料外的狀況,給攪得霧水滿頭。
在潯陽的那一晚也是,他怎麼也沒料到這個交情談不上有多好的男人會為自己拚命到那種地步,那明顯是借口的回答只會讓他更妄加臆測──
為兩人間關係迷惑著的是否不僅只自己一個,他也察覺到了嗎?
那份難以?口承認的情愫……
「既然如此,與其有事時孤掌難鳴倒不如多帶上我這個幫手,反正我本來就不是青浥中人,這兒的佈置有沒有我一點影響也沒有,而必要時我的安危也無須古門主費心,若真不幸見了閻王就當是報還古門主的救命之恩,無需歉疚。」
「再說,以我這樣一個外人,就算落在對方手裡也沒什麼機密好洩漏,應該也不足以成為要脅青浥門的籌碼吧?」
鴉雀無聲,不大的亭閣裡除了淺淺的呼吸聲外一點人聲也沒有,就連提出指教的沉家笙也是啞口無言怔忡在一旁,因為這提議怎麼聽似乎都對青浥有利無害,只是叫人費疑不解這個叫夜霧的究竟是為什麼不惜拿命湊這熱鬧。
「除非,你們顧慮我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是這下帖者同路人,那自是另當別論了。」一口氣吐完腹中的說辭,徐晨曦度起面前的香茗潤澤乾燥的唇舌,正話反話都說了,相信該有點作用才是,這票子正經八百的傢伙應該不比窩裡的那群怪人難搞。
「老大,說句話吧,太陽要下山啦,哈嗯∼」打了個大呵欠,雷羿挪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向身的的大肉墊,天黑了戲若還不落幕,這戲可就看的有些辛苦了。
在他看來,其實今天這場會根本只是自家老大做做樣子擺場面罷了,從知道帖子的事情後那隻狐狸就該自有打算了,給不給人跟也是他一句話說了算,何必大費周章設計夜霧講上這一堆大道理。
說穿了,還不是藉夜霧的嘴以杜悠悠眾口,省得他還得多費唇舌跟門裡的兄弟們解釋為什麼他啥人不帶卻帶了個外人赴會,這狐狸的偷懶功力實在不是凡人能及,連自己也望其項背。
偏偏每次就只有他這個同類懂得他們懶鬼門主的意思,說不得只好費點力幫忙敲敲邊鼓,老實講,他懷疑連這一點都是人老早算計好的,拿他愛看熱鬧的好當釣餌,不怕他也學薛老頭翹頭不賞光。
唉,人家做元老的納涼,可憐他這抬轎的卻連鬆手喘口氣都不行。
「明日我和夜霧?程赴約,青旗半時辰後起行十里外接應,若有什麼意外,門裡事務就直接由羿全權接掌調度,老門主不日即將返回洞庭,就算我一時耽擱趕不回來應也無妨。」
全、權、接、掌?瞬間癟了張嘴,雷羿熠如火耀的晶瞳裡滿是無言的抗議。
這只臭狐狸還真把他這個副門主物盡其用啊,他怎麼突然覺得想看狐狸被引魚鯁到臉發青的百年難得奇景又變得遙遙無期了?
小夜啊小夜,你現在怎麼是一面倒地在幫這只賊狐哪……
* * *
夜未央,未點燭火的暗室卻是盈盈拽了一地月色,坐在窗台上斜倚著窗欞,徐晨曦神情怔忡地望著窗外越來越圓的皎潔明月,偏瘦的身型只著一件潔白單衣,沐浴過的濕發全披在肩頭上,濡濕了大片背脊。
一路奔波多日未眠,就算滌盡了滿身塵穢也洗不去濃濃的疲憊,然而感覺明明已是很累很倦了,閉了眼卻依舊心緒如潮難平,過往的、現在的紛至沓來,一幕幕就似走馬燈般擾得他尋不著周公在哪兒。
與其又是在床上和黑漆的床頂相瞪天明,任誰也寧願爬起來與夜空皎月相對,至少柔和的月色多少能撫慰幾許紊亂還他幾分清明,讓他能好好地思索點有用的事情。
就要見面了……
而這一次,自己站的位子卻與往昔大不相同,可以想見「她」會是如何的憤怒,薄唇微抿泛開抹淡微的笑,徐晨曦不由地感慨起人世的無常。
從前都是看著她為了擎雲的違逆發火跳腳,甚至還常常幸災樂禍地在旁添柴搧風讓火燒得更旺,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有那麼一天,自己竟也步上擎雲的後塵與她作對!?這是以前的自己絕對不可能想像的。
她一定也想不到吧,那顆對她向來最言聽計從的棋子,如今正藏身在敵方陣營裡默默策謀著,策謀著如何毀她所有的苦心算計。
輕捂著胸口,徐晨曦靜靜感受著裡頭越跳越劇的心音,他知道那是因為不安因為懼怕,他可以想像背叛她的下場不單是一個死字能夠簡單了結,但如此激烈的心音更多的是因為……期待和好奇。
他很想知道,攤牌的那刻到來時,當她知道竟是敗在一隻她從不放在眼的棋子手裡時,她的反應是什麼?迎接他的煉獄又會是什麼?
那滋味,有比絕望還苦嗎?他能否期待著從此就能在她心上佔有一席之位?
他更想知道,當看見她的憤怒與失望的,這顆心……會是痛還是快意?
太多太多的問題他都想要個答案,哪怕是用生命償作為代價。
踏著月色而來,遠遠地古天溟就瞥著了抱膝蜷窩在窗邊的白影,不禁扯唇提在手上沉甸甸的東西瞅了眼,有時候他還真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
「怎麼,累的還不夠嗆?還有閒情逸致蹲這兒觀星賞月?」不客氣地推門而入,古天溟劈頭就是句揶揄,把東西往桌上一擱後自顧尋了把椅子坐下,卻是沒點燃燭火破壞這一室的銀白淡月。
「好說,比不上你大門主三更半夜吵人的好興致。」
倦歸倦亂歸亂,徐晨曦的反應依舊不慢,頭也沒回地馬上就回敬了句同樣叫人吐涼氣的調侃。
「嫌吵?我以為看在這玩意的份上你該說聲歡迎才對。」拍開壇上封泥,古天溟傾壇半斟了杯至鼻前品聞,幾近無色的水液在月色下更顯剔透晶瑩,撲鼻的酒香更是叫人未飲先醉。
「嘖嘖,不愧是薛伯藏的酒。」就唇輕啜了口,古天溟瞇著眼咋了咋嘴,復又伸著舌搖了搖頭:「夠勁!要不要來杯嘗嘗?不收銀兩。」
無聲無息,招啊的言詞如石沉大海般一絲餘波回應都沒有,窗台邊的白影依舊朝窗迎著亮月,淡漠的神態像似根本沒當有個大活人在身邊聒噪,只是抱在膝頭上的雙掌緊了緊,平踩在台上的赤足也交疊縮了縮。
要不是技不如人再加上與封擎雲的那層關係,徐晨曦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會把這個不速之客一腳踢上南天門和二郎神的哮天犬換班,不是他沒風度,誰教這個姓古的老不長眼,總揀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挑戰他的耐性。
徐緩放慢了吸吐,徐晨曦索性將半個臉埋進肘彎裡好抵禦那陣陣撲鼻酒香的騷擾。
老實說,酒這種東西雖然他很能喝卻不表示他喜歡,只不過這種時候有酒在眼前無疑是種極難抗拒的誘惑。
今夜的自己,很需要一點朦朧去模糊那些太過尖銳的錐心感受。
「別客氣,我也只是借花獻佛,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笑睨著那抹背曲優美的側影,古天溟索性送佛送上西把杯子端到了人面前。
這傢伙……
看著那粼粼酒波在咫尺前晃啊晃的,徐晨曦緊抿的唇就不由地開始抽搐起來,對瞪了好半晌後終於決定不再委屈自己,劈手奪過杯子脖一仰就是傾杯而盡。
哈,痛快!
火辣的感覺一路燒進了腹中熨燙著五臟六腑,徐晨曦滿足地瞇彎了眉眼,沒想到在這兒竟也能喝到北方特有的濃烈,他還以為南邊的都偏愛那種口感溫醇卻淡如水的鬼玩意。
「你這回又是來幹嘛?」舉杯示意再添,心情略好下連帶地口吻也友善了許多,酒澤熏染的紅唇甚至還揚了抹彎弧。
「別跟我說又是來找抱枕的,這可是在你大門主的地盤上,應該不缺這點小小玩意吧。」
「我啊,知道你睡不著無聊,送禮來著。」看著人抬臂一抹唇馬上又是灌了杯下肚,古天溟忍不住滿是欽佩地搖了搖頭。
若非先嘗了口他還真會懷疑自己錯拿了壇清水,薛伯這些個珍釀勁道之烈可是叫他們這群青浥好漢人人聞之色變,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夠拿它當水喝?不但面不改色看起來還喝得挺開心的……
等等,這小子的酒量該不是這麼練的吧?漆黑裡古天溟擰起了雙眉,星眸中的墨彩更轉深幽。
他以為,一個人喝酒該是慢慢啜品著美味,而非眼前這般求醉似地痛飲。
「無聊?也許吧……」聳聳肩不置可否,徐晨曦又是要了杯酒入喉,原本與夜風同溫的身子逐漸暖和了起來,懶洋洋地甚是舒服,就連心,似乎都被這熱燙的感覺填滿不再空蕩蕩地找不著歸處。
「我是無聊那你在這兒閒晃又是為了哪樁?不用好好養精蓄銳備戰嗎?」問著半隱在黑影中的人,徐晨曦歪著頭趴枕在自己屈攏的膝頭上,微醺的模樣顯得有些孩子氣。
「我也想啊,可是這兒……」指指自己的腦袋,古天溟笑的有點無奈:「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堆把周公的位子都給佔了。」
「怕陰溝裡翻船?呵呵……原來也有你會怕的事情。」唇稜微勾輕笑出聲,徐晨曦的表情顯得十分開心,能看到這傢伙的臉變成苦瓜樣實是件再愜意不過的樂事,比起平常那種什麼事都天塌不驚、一副翻雲覆雨無所不能的討人厭樣子順眼多了。
「翻船?那倒是想也沒用,敵暗我明,意外在所難免,再怎麼多慮怕也枉然,我在意的是對方的身份和意圖,那張帖送來的手法雖是青浥特有但卻是好早前的舊路子,知道的全是本門長老級人物。」
「若真是他們之一所為,這麼特別的手法豈不是不打自招?我真想不通這張帖的主人用意究竟為何……想挑起爭端叫我們相互猜忌嗎?我不認為這麼簡單。」
點指輕擊著桌面,徐晨曦反覆思索著那送上門的唯一線索,沒留意片刻前還展眉揚唇的笑臉在月光下逐漸凍凝。
「還有那枚櫻瓣的意思也叫人琢磨不透,若說是種標記,卻偏偏沒有人認得,若說不是我則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唉,要是爹在就好了,江湖典故什麼的薛伯根本沒放在心上記過,而情勢未明前,門裡其它的老人也不好問去。
傷腦筋呢,想了老半天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想不翻船得靠點運氣了,你確定還要跟我走這一趟嗎?也許半途作東的會換成十殿閻王也說不定。」撇唇笑了笑,古天溟原想讓氣氛輕鬆些,誰知一抬眼迎上的卻是雙已然冰結的黑瞳。
好冷……環臂緊圈著膝頭貼胸,徐晨曦面無表情地看著月夜下的那雙紅唇一張一合,至於內容說些什麼他已沒力氣再去辨析,不久前的淡淡暖溫霎時退得無影無蹤,只剩噬骨的冰寒,凍得連心都發麻。
「帶酒給我……是想套我的話嗎?直接問就好了,何必還拐彎抹角這麼麻煩?」緩緩地,染著疲憊的輕語淡淡自唇間吐出,徐晨曦神色木然地移開了對視的雙眸,目光垂落在地上光影交接的模糊線上。
「呵呵……我原本還在想是不是該為白天你的信任道聲謝,看來可以免了。」長睫輕顫著,勾揚的紅唇笑的嘲諷也笑的有些淒涼。
終究,他仍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一個陌生人怎可能和偌大的青浥基業同放在秤子上衡量呢?他果然又是在作白日夢了,一場名為奢求的幻夢,徐晨曦用力握緊了搭在肘臂上的雙掌。
明明已經一再提醒自己別接受那些旁人偶予的關懷,別接受那些一時興起的溫暖,為什麼還會生出這種以為是一家人的錯覺呢?
這般的痛……全是咎由自取……
「……你怎麼總愛往牛角尖裡鑽?我沒想要跟你問這些。」歎了口氣,古天溟上前一把將那雙自虐的指掌抓握在手裡,單薄的白衫上圈圈紅痕已渲染而出,尤其右臂更是濕糊了一大片。
抿著唇,古天溟知道那一晚的劍創大概又被扯裂了,微擰的雙眉不由地又更鎖緊了些。
關於眼前這男人,很多事他還在想,很多事他還在猶豫,在想清楚前他原該保持距離的,只是一看到那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種比傷還要痛的忿怨,他就無法不跨過自己劃下的界線。
「何必還要騙我……你以為我真會相信你只是單純來找我喝酒賞月?相信你什麼都不懷疑什麼都不知道?對不起,我還沒有天真到相信統領南水十八幫的人能有這麼笨,笨到人都在面前破綻百出了還看不出不對。」
飄渺的語聲幽幽喧吐著,任由血染的十指被人握在溫熱的掌中,徐晨曦沒有絲毫的反抗。
攤牌的時候到了嗎?在這風雨欲來的前夕?呵,姓古的還真撿了個良辰吉時……
閉上眼,薄唇微揚勾出抹濃濃的諷色,本就紊亂的心緒這下子更像是掉進了五彩染缸裡,擾的找不出一塊淨白。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沉不住氣?從前即使對擎雲帶著恨帶著怨,不也隱忍著同他們嘻哈笑鬧了近十個寒暑?這次不過數月而已,怎麼卻在重要的時候忍不住宣洩出了情緒?
捫心自省著,徐晨曦怎麼也歸咎不出個好答案,最後只剩下股自暴自棄的衝動。
當他徐晨曦這般好欺嗎?惱得他性起,索性把話全攤開了講,管他人信還是不信,屁股拍拍自此兩袖清風再無半點責任,誰死誰活再也與他無關!
猛然睜開眼,黑瞳裡空茫的幽澤多了抹星火閃爍。
然而當一想到眼前人了無生氣橫躺於前的模樣,想到同胞手足傷心自責的哀容,點點負氣冒出的火花轉眼間又消失無蹤,他沒辦法再由著自己的任性毀了這麼多人。
一次錯,已經太夠,擎雲也許不知,他有多感謝老天沒讓他那時的任性釀成無法彌補的缺憾,多感謝老天給了他可以後悔的機會。
「看著我!」
冰冷的面頰突然被陣溫暖包覆著,徐晨曦不由自主地順著這溫暖施予的力道抬起頭,一雙同窗外子夜般深濃的墨瞳正溢滿柔情地望著他。
「別把所有的事情全放在一塊大鍋炒,混得亂七八糟然後再來為難自己的腦袋,這種玩法腦袋再聰明都會被攪成漿糊的,懂嗎?除非你想鍛煉自己成為天下第一的笨蛋。」
「還記得在潯陽那晚我說的話嗎?那時候如此現在亦然,我不會刻意隱藏自己對你作戲,我想……你對我也是這樣吧?正因為不想藏所以才憋的差點沒學火龍噴火。」
看著那雙猶帶傷痛的漆眸倏然大睜,古天溟笑了,笑如春風般煦暖。
「有這麼好驚訝嗎?剛剛不是才說我不笨的。」笑瞅著那雙滿滿映著自己倒影的晶瞳,古天溟輕輕摩娑起掌下那片仍嫌冰涼的頰膚,「我不但不笨還聰明的很,只是懶得解釋給人聽罷了。」
「我當然知道我所有的問題你可能都有答案,我也知道你不開口是因為你不想騙我,至於你的理由……我相信你的判斷。所以啦,明知你不會說我又何必多費口舌,早知道我說一句你就想得十萬八千遠,我才不沒事找話說,光跟你喝酒就好,省得讓你這麼……」
「騙人……我不信!」孩子般的負氣言詞,卻是徐晨曦最直接的反應,眼前的男人溫柔得叫他打心底感到害怕,怕一不小心就會陷落在這不屬於他的溫柔裡泥足難拔。
夢醒後的幻滅,那蝕心的疼楚他一點也不想再嘗。
「我才不信你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找我喝酒,別跟我說你一點都不累!」
「累,怎麼不累?吃的差又睡的少還在馬上連顛了四、五天,就算是銅鑄打的也會軟成灘爛泥。」溫柔卻不容拒絕地制住那激動緊握的纖長十指,古天溟合掌將這雙巍巍輕顫的柔荑包覆在自己的兩手間。
「我來,是因為我知道你沒人陪著是睡不著的,而你的身體現在很需要休息。」
如中雷亟,徐晨曦不能置信地呆望著眼前面露憐惜的男人。
「別……再說……不要再說了!」猛然從那片溫暖中抽出手緊緊環抱住肩頭,徐晨曦窣窣抖著將自己蜷縮成團。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說!?為什麼要那種表情看他!
死咬著唇,徐晨曦緊緊閉上眼,卻怎麼也無法再像潯陽那晚,用暗夜掩蔽一切,不看不聞。
為什麼,非要殘忍地藉著外人的口逼他承認?承認他還貪慕著、還企盼著、還深深眷戀……
對於溫情的需索,這顆心始終就不曾停下追逐。
連旁人都能看得出他的寂寞他的渴求,他自己卻還蒙著眼假裝不見。
自欺欺人,何其的可笑……
janet_lam 2009-11-29 18:52
嘲諷地一撇唇,徐晨曦緩緩睜開眼,仰首倚著窗欞遠眺窗外的無垠長空,月華滿映的墨瞳裡一片坦然不再有掙扎。
「……古天溟,你到底什麼意思?」
單刀直入問的直白,銀白月彩披染的俊顏上一片漠然。
疲憊溢滿心,他已懶得再去臆測這男人的心思為何,不想再去想那些撩撥心弦的話、那些莫名縱許的行為背後藏隱的又是什麼。
反正不論古天溟圖的是什麼都無所謂,他徐晨曦有的也不過是副還會呼吸的軀殼,若還稱得上有利用價值,那麼就讓姓古的拿去賣了也無妨。
睇凝著那雙說不出倦意的死寂暗瞳,古天溟細細咀嚼著心底流淌過的複雜感受,有些東西……似乎不需要再花力氣深究細索。
「不知道。」
敷衍似地虛應了聲,含糊地說了等於沒說,相較於沐浴在月光下人影的認真,半藏在黑暗中的男人顯得漫不經心許多,惟獨那雙眼始終目光炯炯不曾稍移片刻視線,緊緊鎖在披著層淡朦銀彩的幽影上。
「你呢?你又是什麼意思?潯陽那一回還有這次,你的反應都讓我覺得你似乎在擔心我?為什麼?對你來說……我很特別?」
沒理會耳邊的聲聲質疑,徐晨曦依舊一臉淡漠地望著窗外斜掛夜空的碩大明輪,連眼眨都不眨一下,入定般的模樣就似魂已出竅神遊九天。
就在古天溟以為不會有所回應時,如扇睫羽終於打破沉凝地顫了顫,最後不勝疲乏似地緩緩闔上,而同時,一聲近乎囈語的低喃也從緊抿紅唇間輕輕逸出。
「……狡猾。」
才說什麼都不問的,哪又來這麼多的問號?分明是混水摸魚故意對他的問題推搪打太極,果然下一刻入耳的就是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
「算了,反正我也沒答出你的問題。」
哼,話都全由你在說,當然是算了。
「現在是睡覺第一,等這趟回來,我們再說個清楚。」
不滿歸不滿,對於遞過來拉他上床的大掌徐晨曦沒有拒絕,只不過……
回來?還有這機會嗎?
嘴角微揚,夜色掩蔽下的笑顏有著幾分謔意。
而這悸動……又怎真說的清楚……
《待續》
晨曦 (下)魚 著
計中計 局中局 叛 謀 一念 誓猶存 言在耳 真 偽 惟心
第八章 叛謀
三日的晨光,說短不短說長卻也不長,略為休憩一晚後,隔天中午徐晨曦就跟著古天溟啟程赴約,先從洞庭湖溯江上行一段,近目的地時再上岸換馬兜了圈反向逆行。
比起前幾天沒日沒夜鞍不離臀的滋味,這一趟就算沒遊山玩水的舒心愜意也已稱得上從容寬裕,至少吃的好住的好,目的當然不外乎養精蓄銳好對應這場鴻門宴,再者套句古大門主說的──
萬一不小心真見了閻王,也不至於做個可憐兮兮的餓死鬼。
一路上,兩人都極有默契地閉口不談那莫名詭譎的一夜,一則「談心」本就是件叫人渾身不自在的彆扭事,另則沒有答案的東西說得再多也無意義,雖然古天溟留了未竟的話尾,徐晨曦卻不認為還會再有機會去煩惱這些個不明曖昧。
想從「她」手裡全身而退,不比緣木求魚的無望……怕也是蜀道登天難。
「……這叫請君入甕嗎?」低伏在陵丘上大片白茫蘆葦間,古天溟遙對著半里外的畫舫苦笑不已,最後乾脆肚皮朝天一翻來個眼不見為淨,搖玩著蘆葦桿改看起落日餘暉下的霞雲朵朵。
離帖上具載的時間還有半個多時辰,之所以刻意早到就是想先踩踩盤觀察一下附近地形,免得情勢不妙閃人時錯了方位,數月前某人壯烈奔崖的精采畫面迄今還歷歷在目,他可不想重蹈覆轍也來上那麼一遍,拿自個兒的血肉證明他倆真是系出同源。(注)
然而主意雖好,到底人算還是不如天算,小心翼翼摸上地頭探著的就是眼前這叫人傻眼的畫面──
一艘不算小的華麗舟舫就這麼大剌剌地停在南水地界的邊上……
拿膝蓋想都知道等會兒的鴻門宴會在哪兒開席,到時候帆起繩放槳擺再一蕩,悠悠水中央還真是叫天不應叫地難靈。
「……麻煩啊。」喃喃自語著,古天溟難得舉棋不定陷入了兩難。
雖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若是虎嘴就大張著等在面前,腦袋還該伸進去比脖子硬還是牙齒利嗎?怎麼想都該打道回府另謀定策合理些。
問題是……連個影兒都沒瞧見能怎麼個定策法?紙上談兵也得有個行軍佈局的方向哪,他是不是該想想辦法跟旁邊這只蚌殼打商量。
眼微瞇,古天溟開始想著該找什麼樣的理由誆人開口。
雖然說過不勉強的,但如今天時地利沒一樣在手,事急從權,說不得也只好食言肥上這一回,就不知他所圖的傢伙接不接受這叫做能屈能伸,如果可以,他也同樣不想拿這個來證明自己是昂藏七尺的大丈夫,奈何種種不怎麼妙的徵象都不由得他再等閒視之。
從洞庭出發直到地頭,一路上明哮暗探回報的消息都靜無異常,這個神秘對手一點小動作也沒,叫他連跟監這檔事都不必花心思細索
再看看眼前,別說方圓幾里了,就是船邊三尺他都敢說沒個攜刀帶劍的,大方到他都快笑不出來。
因為這擺明說著一件事──
對方有所憑恃,自認吃定了他,更勝者,也許洞庭的那塊招牌在這群人眼裡根本不值一哂。
究竟會是誰呢?江湖上有這狂妄本錢的就只有遠在黃河北的泱泱大幫,但……
「不像啊,上回雖然都帶著面具,但言行間感覺磊落的很,再說偷偷摸摸玩這見不得人的把戲也未免有損瀧幫的名兒,弄個不好可是會被冠上邪魔之名討伐的。」刻意將腦海裡的思緒化作言詞低喃,古天溟面上卻猶作自言自語的愁眉深鎖樣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他可沒硬把鉤子往人嘴上套,只不過掛了塊讓人很難忽略的香餌。
「不是瀧幫。」
一如所料,聽見他叨叨碎念後蚌殼馬上主動開口,不但開了口語氣還是令他頗為意外的堅定,甚至在四目相交時又再補了句擲地有聲的鏗然信語。
「不會是封擎雲。」
眉微挑,古天溟沒接口表示同意或反對,只是目含深意地瞅了眼趴俯在旁的身影,他本就覺得不是瀧幫所為,但顯然眼前人所持的理由比他所掌握的訊息更具說服力得多,否則那語聲不該如此肯定。
看來這人兒和北方那頭似乎關係匪淺,至少,要比自己這南邊土生土長的親近得多。
種種跡象早顯示這謎樣的男人遠比他還在意這場莫名邀約,佔著這便宜他只需順水推舟偶爾再推波助瀾一下,餘下等待就好,想知道的遲早會送上門。
果然,不過片刻的靜默就又讓人沉不住氣地再度掀了唇。
「相信我……」話才出口,說話的人表情就似後悔得直想把舌頭咬掉,緊接著就是偏過臉轉身背人,欲蓋彌彰地像是想藏起不知是窘還是惱的神情。
然而實際掛在那張俊秀臉孔上的,卻是抹鄙意十足的諷笑。
呿,沒十分也有九成像吧,連他自己都要以為真是又羞又氣了……蔑惡的眼神一瞬即逝,徐晨曦身子一滾也肚腹朝天躺成了大字狀。
直視著天邊浮雲,倒映澄彩的墨瞳完全不去看身旁男人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知道,唇邊微挑的嘲意在任何人眼裡都會解讀成失言的懊悔,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對自己作戲本領精湛的厭惡。
念頭,早在那場湖中議事時就隱隱生成,至此就再無一分動搖,危險當然難免,卻是一石二鳥的好計。
提著古天溟這份大禮上門,既能合情合理地重回「她」身邊螫伏,順帶也多了次機會,再一次一探那朱門裡頭究竟有沒有他容身的所在。
何況若不虛虛實實玩點窩裡反的把戲,光明正大地硬碰硬在她手裡頭可討不了便宜,而反反覆覆的背叛者角色,自己扮來駕輕就熟再適合不過,無論哪一邊,他都有絕對的自信不叫人起疑。
既已決定了替擎雲守護著那畢生渴求的「家」,他就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破壞這圈整圓,哪怕對手是「她」也不讓。
最壞,不過是早些把這身骨血還給「她」罷了。
至於另層用心……說到底,他還是沒法瀟灑地說放手就放手,就此放下了那追乞了二十年的冀求,縱使心底早明白──
答案,不會是他所期待的那個。
只可惜徐晨曦偏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那時候逃避沒做的結束,這回就一次做個了結。
不論結果是否如他所願,都是最後。
就不曉得當古天溟發現被他「賣」了時,表情又會是哪一種?微彎的唇弧復又挑揚幾分,徐晨曦不由地興出躍躍欲試的戰意。
這位霸踞一方的大門主恐怕怎麼也沒想到江湖歷練十數載還會有天被人蒙著拐吧?其實稱不上大意或輕忽與否,而是對手既是自己,陰溝裡翻船就只是遲早的事。
他有點好奇,這總游刃有餘的天之驕子是否也有氣急敗壞搥胸頓足的那面狼狽?
「要我相信你什麼?」等了大半晌始終未聞下文,古天溟只好主動拾起了話尾接續,語聲溫和依舊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彷彿「相信」這字眼在他們之間一點也不顯得滑稽。
身子猛然一顫,原本因為懊惱而緊抿的嘴唇霎時變成了不能置信地微張。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該有的表情吧,惶惶不安,既期待又怕希冀落空……不用銅鏡相照,徐晨曦也確定端與人看的毫無絲破綻再自然不過,一顰一行一語一言都早是深刻入體化為骨血般地熟稔。
只是若如姓古的所言每張臉孔都是自己……為什麼他總無法全然地融入?
感覺像是被分作了兩半如鏡對映,一個完美詮釋著久旱逢霖的愕喜彷徨,另個則冷眼旁觀這荒誕的虛情假戲。
「你,相信我嗎?」
語音輕吐,屏息做出無措又緊張的侷促模樣,垂掩的睫羽間目光不安游移著,就連心音也入戲似地越跳越劇。
徐晨曦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在期待嗎?期待什麼?邊構織著陷阱還邊期待著被算計的倒楣鬼盲目地信任自己?
睫微斂,掩飾著眼裡抑不住泛湧的諷意,片刻睫掩的暗瞳又再次浮起抹茫然惘色。
怎麼搞地今天這麼不對勁?唇微抿,徐晨曦不懂自己怎會突然如此地反常,盡想些有的沒有的,從前在幫裡不也常這般因時應地扮戲騙著人嗎?怎麼就沒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風雨欲來,所以心亂了嗎?
兀自沉思著原由,卻忽然眼前一暗,一抹偌大的陰影遮去了夕彩,徐晨曦嚇了跳地陡然睜大眼,這回可是來不及偽裝的真實反應,就見雙燦星般灼亮的黑瞳正一瞬不眨地緊盯在他臉上。
「為什麼不看著我問?不怕我信手捻個答案隨便搪塞你?」
「……」睜如圓杏的漆眸在一驚之後目光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走,卻怎麼都脫離不了那兩道熾灼縛鎖的範圍。
心跳得更急了,徐晨曦下意識屏住相纏的吸吐,在還沒想出怎麼脫離這迫人的情境前,他只能任由對方溫暖的氣息撲襲在臉上。
「唉,我有這麼恐怖嗎?小羿難道沒跟你說我笑的時候才比較可怕?」西子捧心地故作傷心狀,古天溟不覺莞爾地揚起了唇弧,他沒想過人也會有緊張如斯的時候,是因為那句問語後的答案,很在乎吧。
「說吧,想要我怎麼配合。」
側身讓出個不叫人感到壓迫的距離,古天溟撐肘支頰一旁斜睨著,只見那秀氣的容顏幾個呼吸間已漸漸退去潮紅恢復正常,只是在聽及自己的話語後睫羽半斂的明眸又倏然大睜。
「怎麼,主戲是你不對嗎?難道我猜錯了?」饒富興趣地一軒眉梢,古天溟笑瞅著面前的那雙眼又開始降下睫幕掩飾。
他早發現,每當這雙眼的主人情緒來不及藏匿時就會用這招來逃避,被看穿後反倒成了最明顯的提示。
然而古天溟卻忽略了,最明顯的往往也是最容易添料做文章的。
「……為什麼這麼猜?」
「嘿,如果鈍到被人拿來當餌還不自知,青浥門迄今還能屹立洞庭未免也太過僥倖。」
屈身坐起,望著那雙染著沉鬱的眼,古天溟突然有股衝動,想拿手上的蘆葦掃去這份不適合明媚春陽的陰晦。
「打開始你就沒掩藏對這事的知情,而在『水泱閣』你雖然分析的頭頭是道,改派他人赴會這點卻是提都不提,只是順著話力爭相隨,一個看事如此透徹的人怎麼可能忽略這一點,唯一解釋就是這場約你希望或是需要我參與,別人無法取代。」
「你真的……很聰明。」唇角微揚,徐晨曦笑得既是欽佩又有幾許複雜。
他還是太小覷這個男人了,這事上他不但不曾積極慫恿連搧風點火都沒有,赴約與否全是古天溟自己提出的意思,沒想到自己刻意忽略的矛盾根本完全被人看在眼裡。
真是個可怕的傢伙……倘若再多相處幾天,自己這點伎倆也許就什麼都藏不住了。
可惜這位大門主雖然摸索出了點概廓,卻料不到後者還有多深,若是知道自己打算吊他這塊餌在鬼門關前晃的話,大概就不會應允得這麼爽快了。
「無關聰明與否,等哪天你被拱上這位子上時就知道了,腦袋若不轉得比別人快點,很多人會跟著沒飯吃。」抿嘴微哂,古天溟把話說得甚是輕鬆,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多少辛酸苦勞盡藏其中。
「既然知道我在利用你,又何必這麼慷慨順著我鋪的路子走?膽子很大嘛,不怕我跟幕後黑手同一路,連聲通氣把你賣了?」側轉了半身向人,一絲邪魅的笑意緩緩染上徐晨曦的唇稜,明眸朱顏霎時倍增風采。
「怕,怎麼不怕?怕你賣不到個好價錢反而蝕了老本,小心別把自己也給賠進去了。」玩笑般的言語實則意有所指,古天溟睇凝著那雙寫滿諷誚的黑瞳,輕柔的語聲裡有著不容錯認的關懷。
他感覺得到,從接帖的那刻起人就心事重重緊繃如弦,一如死囚被逼著面對刑台般,每近一步活氣就少一口,偏又是莫名執著地不肯停步,叫人看著不知該說佩服還是搖頭。
「……天快黑了。」胸口沒來由地一緊,徐晨曦驟然移開眼重新望向暮色沉濃的夜空,屈臂做枕讓自己躺的更舒服些。
旁人聽來也許沒什麼,聽在別有用心者好比自己的耳裡,方纔那幾句玩笑話無異是一語雙關,讓他心虛後是陣難以呼吸的窒悶。
若不是那雙子夜般的漆彩裡真誠地毫無一絲雜色,他真要以為古天溟這話的意思是已經看穿了他的真意在嘲諷他的天真,然而正因為事非如此,所以那雙鏡澄的眼……他無法正視。
他沒想過,欺瞞這男人感覺竟是這般難以負荷的沉重。
「我沒失憶。」吁口氣舒緩著胸口的不適,權衡利弊後徐晨曦決定先吐露點實情,一來他沒把握將來還有機會解釋這一切,二來再不說些什麼「真話」,他就快叫心頭那沉重的莫名罪惡感給壓得透不過氣了。
「這點相信你早就知道了,想必你也察覺到了我很在意那張帖,在意到……失了常性,否則離開洞庭那晚你不會看到那樣的我,一個軟弱的連我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憐傢伙。」
扯唇露出個意味難明的笑容,徐晨曦緩緩闔上了眼,輕喃的低語宛如煙杳。
「執意跟著你來,原因之一就是為了確定這個下帖的究竟是不是我以為的那一個,如果是……事情就會變得很精采,非常、精采。」
「精采?」眉微挑,古天溟迅速整理著腦中所得,若照眼前人此刻表露的神情其實不難推斷何謂「精采」,然而他卻是不怎麼確定自己推測出的答案,因為他實在想不出個讓人除之而後快的好理由。
「要我的命嗎?這麼大陣仗不嫌太麻煩了點?」
自己該沒那麼惹人厭吧?就算有,也該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地擺上這場鴻門盛宴,他又不是足不出戶的姑娘家,出門也沒有達官貴人前呼後擁的熱鬧排場,多的是他人單勢孤的時候可下手。
「呵呵……看來光拿聰明來形容實在太委屈大門主了,難怪十八幫同盟各玩各的到現在還沒散回原形。」忍不住咯咯低笑了幾聲,對於古天溟那神鬼般的腦袋徐晨曦這回是由衷地感到佩服,不愧是能夠與北水分庭抗禮的風雲人物,然而一接著想起另個大人物時,讚歎就立刻變成了嘟囔怨埋。
「真搞不懂,明明就同個老子,擎雲那小子怎麼就沒你的一半精?打不同娘胎出來嗎……可她也不笨啊,滿肚子壞水,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害我整日為那笨小子提心吊膽的,離了十萬八千里也放不下……」
「什麼?」江岸強風獵獵直拂,古天溟是真沒聽明白後頭這段近乎呢喃的低語。
「沒什麼,只是感歎自己不長眼,這些日子盡在你大門主面前班門弄斧耍花槍,難為你還悶不吭聲忍了這麼久。」挺腰起身,徐晨曦雙手向後一撐仰首眺望著靛藍夜幕漸降,夜星般璀璨的黑瞳流轉著夢般溢彩。
「你猜的沒錯,若是『那個人』,抓你威脅青浥的確還在其次,那女人是恨不得把你剝皮拆骨從頭到腳切作十、七八截啃。」
「女人?」眉梢子挑的更高,新添的線索不但沒讓古天溟多點眉目反是又遮上了一層重霧。
對於男女之事他向來謹慎,就算年少輕狂那段風流歲月也不曾過火惹下什麼情債,他實在不認為有女人對他這般恨之入骨。遑說是女人,以他處事之圓融他也想不出會有誰與他仇不共戴天。
但面前人言之鑿鑿卻又不由得他不信。
「嗯,女人,一個武功高強又手段毒辣的大美女,保證可以叫門主大開眼界。」唇稜斜挑,徐晨曦笑得幾分揶揄,眉飛色舞的飛揚神采一掃之前的陰鬱。
「大開眼界?照你剛才的形容,你確定到時我還有命張得開眼?」相較於面前人無謂的輕鬆,古天溟的笑容可就顯得無奈許多。
「老實說,除了馮倩外我真不知道還惹了哪個女人,可不可以好心點多提個醒?總不好萬一到了閻判面前還說不出誰送我來的吧。」
「放心。」兩扇如羽長睫輕眨了眨,黑瞳裡微光一黯似覆了層霧般,望著綴點著天幕的濛濛星辰,「到那時候……我會替你說的。」
輕語隨風,卻是最重的生死誓諾。
「……」心跳霎時漏了拍,古天溟突然很想捏自己一把確定沒在作夢,否則要他怎麼解釋耳邊聽到的。
這實在不像那個彆扭傢伙清醒時會說的台詞,個把時辰前的那頓吃食裡該沒摻酒吧?
「其實知道她是誰也沒用,徒增心頭負累罷了。」肩頭微聳,徐晨曦收回遠眺的視線轉對著人瞧,眼裡哪還有半分矇矓,清澈地彷彿片刻前的低語喃諾根本不曾說過。
「再說若讓她看出你已知她的底那可不妙,我可沒打算戲未開鑼就謝幕。你現在還來得及決定這甕把子鑽是不鑽,這我勉強不了,誰叫我打不過你,綁也綁不上去。」
眼波流轉,顧盼之間徐晨曦不自覺地露出過往的靈動神韻,一如艷陽般炫目奪人,叫人打從心底深受吸引胸懷大敞。
若有所思地睇視著面前的動人笑顏,不一會兒古天溟也跟著笑開了臉:「好,反正打不過也該逃得了,大不了拉著你多喝幾口渾水,大爺吩咐吧,哪些才是我該知道該要做的。」
怔然一愣,這回換成徐晨曦覺得在作夢了,他沒想過古天溟真那麼聽話?就這樣不再過問細節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一時間心底的感受就彷如打翻了醬瓶醋罐五味雜陳,撼動之餘卻也不免氣惱。
這傢伙,究竟是以什麼為恃敢這般相信他?難道不怕他假戲真做?沒人規定釣魚的還得顧及餌食安全吧?再說他們非親非故的,就算真把人賣了也不算在情理之外。
搞了老半天,兄弟兩個原來全一個蠢樣,姓古的實在沒比姓封的笨小子好到哪兒去……
真要挑明比,姓古的不過是運氣好些,現在的自己已不如當年那般癡迷著那份冀索不到的親情,不再莽撞地不留一分退路,否則不必留到「她」動手,袖中的那把利匕早送人一程下去見閻王了。
當年對封擎雲下手時,他可一次也沒手軟。
若非時宜不合,徐晨曦是真的很想抱頭猛搖,然後再把人揍上個兩拳好解氣,怎麼他遇到的全是無藥可救的主兒?莫非他徐晨曦扮良裝善的嘴臉已經高明到幾可亂真不成。
「第一,那女人非常擅使毒,酒食杯箸什麼的最好都別碰,有些古怪玩意不是單靠內力深厚就能抵禦的了,別冒險,萬不得已,也得等我碰到吃過了你才能動。」
怨歸怨,該交代的還是不能馬虎,徐晨曦低聲吩囑著,雖然這些說到底也只是表面功夫純然做給古天溟看的,「她」的本事如果真只這麼點也不必他這般彈精竭慮算計了。
「你碰過吃過的我才動?防得這麼明顯戲還唱得下去?」
「囉唆,我自有辦法叫她不起疑。」氣猶未消,徐晨曦沒好氣地凶了聲,片刻後斯文臉容上卻是眼瞇唇揚地堆滿狡黠笑意:「別忘了我是個失憶的人,安什麼樣的身份都沒好奇怪的,我做戲子的功夫你該很有信心才是,只不過嘛……要委屈你大門主了。」
「敢問閣下,打算選哪個角兒扮?」眼也跟著微微瞇起,古天溟有種不怎麼好的預感,眼前人的笑法跟家裡小鬼頭算計自己時簡直同個模倒出來似的如出一轍,果然下一句答案馬上印證了這點。
「古大門主的──臠寵。」
「咳咳咳……」萬般慶幸現在嘴裡頭沒什麼能噴出去的,古天溟真不知該揀什麼詞來表達自己對這驚世駭俗主義的敬歎。
敬的是敢對南水十八幫龍頭的他大剌剌說出這種話,歎的則是居然還說得如此坦蕩地臉不紅氣也不喘。
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做人「臠寵」的意思?還是說相處不過數月,人也被家裡那幾個不良示範帶壞了,不計成本地想替他這張臉換換顏色?
頭搖了搖,古天溟開始合計著是不是該把人帶著遠離自家窩裡的那群匪類。
其實說來也不是不願意或是覺得有何不妥,在意的倒不是形象被詆毀,百思中古天溟依然沒忽略自己這點奇特的心思,被人安了個好男色的身份竟是不覺分毫難堪也無惱怒,就算是假的常人也會感到不自在吧。
因為扮戲的對象是那男人嗎?所以自己也能這般坦然?
「嗯,我在外頭的名聲好像沒這麼素行不良吧,你確定這主意好?
「騙別人也許很難,騙她卻一定可以,她的想法本就……與眾不同。」
極樂谷本就走淫邪一路,封若櫻當年更是武林群起誅之的淫邪魔女,自己的用詞可說是非常保留了,畢竟那些外人的形容他實難說得出口。
紅唇又是自嘲地一抿,仗著暮色深濃,徐晨曦不再掩飾眸底掠過的種種。
子不言母過嗎?也許,有些東西總難說斷就斷得乾淨。
「第二,事關我的問題全由你發揮,只要別離譜到讓我接不下去就好,至於她說我什麼……我的意見是:不管聽到什麼面上都別顯得太驚訝,畢竟按常理說,青浥之主不該輕易就受陌生人三言兩語影響,至於私底下信是不信……隨你。」
「隨我?」眉微挑,古天溟隨即苦笑地又想搖頭。
他這盟友還真是斤斤計較的很,半點口風都不肯多露,連身份來歷究竟為何都不先給個交代。
什麼都不說,就要他拿命陪著玩,這傢伙口裡所謂的「相信」還真徹底得可以。
「對,隨你怎麼想,就是別想從我嘴裡得到答案。」看著人滿臉無奈一副誤上賊船不勝唏噓感慨的模樣,徐晨曦唇邊的笑意就不由地真心燦爛了些。
吃定這種人中龍鳳的感覺還真是叫人痛快……然而一想到在戲鑼開響的那刻這張俊顏上或許會出現的怨忿鄙夷,璀璨的笑容又漸漸隱逝在暮色裡。
即使不是真心把人賣了,甚至即使出發點是為了保全他保全青浥古家,但欺騙終歸是欺騙,事情沒個完美的段落前,姓古的要恨要怨,不會沒有理由。
甩甩頭,徐晨曦很快就把這一點惆悵甩到腦後遺忘重新打起精神,管人到時擺出什麼難看的臉色,忍忍幾句難聽的也就過了,就當是利用這傢伙為餌的一點代價,反正想再多他也無意改變決定,遑論事情又還沒發生,他何苦庸人自擾。
大家喜歡的都是那個屬於陽光的「徐晨曦」不是嗎?那麼還能呼吸的時候,就讓他盡情縱性地笑著吧。
「如果她想留我下來,別阻攔,記得我只是你一時興起的臠寵,別讓她以為可以拿我威脅你什麼。我不是自抬身價,只是怕你一個表錯情害我死的冤枉。」
突然肅整起臉孔,徐晨曦萬分認真交代著,這回可不是假意做做樣子,不先說清楚,就怕有個萬一時某人還死腦筋自以為仗義地非抓著他一塊逃不可,那可就白費他如此苦心算計了。
「聽起來你的危險不下於我,你確定有留下的必要?不必擔心會拖累我,我也不是自抬身價,只是怕你估不準我的身家底子白受委曲。」
打趣般的詞語卻是和著沁暖的關懷狠狠襲上心頭,完全不同於自己為了誘人入殼的偽假,徐晨曦再次心虛地別開眼。
他真的不懂,虛言假笑在他而言早如家常便飯般,為什麼這次,卻是這樣的難……
「呵,估不準就不敢找你來了,我留下是另有目的你別礙事,我啊,留在她那兒比留在你身邊……更有用。」輕笑了聲,尾音漸緩漸低,翻騰的心緒暖暖感動依舊,只是另股悵痛更濃更深。
棋子,本就該放在最有力的位置。
「什麼?」再一次,輕語隨風逝散,古天溟有些懊惱地想著是不是該挪個位子到下風處才接得到這順即杳然無蹤的話語。
「古天溟……你可曾想過自己也許還有個兄弟?」驟然轉了話題,徐晨曦字字斟酌試探著。
如果答案為否,他會想法子圓過去,沒必要在這時擾人心亂,但如果答案為然,他打算留條線索當是替這對緣淺的兄弟盡分力。
以這男人的胸襟,應該會欣然接受擎雲那樣出色的弟弟,而擎雲……也該會高興有古天溟這般的兄長,就這些日子的觀察,他不認為青浥門裡沒有擎雲的容身之地。
所謂的古家不要他,應該只是誤會吧,因為那女人的恨意刻意織構的虛偽假象。
他相信能教養出古天溟如此氣度的父母,必不會是心狹眼窄的庸碌之輩。
「……」目光在那張八風不動的臉盤上轉了又轉,半晌後古天溟終於投降地歎了口大氣:「我還以為這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沒想到連你都知道。怎麼,這回的事與他也有關係?」
「有關,也可以說無關。」
心,終於不再高懸緩緩放下,卻又摻了點悲傷和一點寂寞,徐晨曦淡淡笑著,連他也厘不清自己此刻激盪的心緒是戲還是真。
「事情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而就算能夠……我想,也不該由我這個外人來說。」
一家團圓,他該要替擎雲高興的不是嗎?片刻前他不也由衷這麼期待著,卻為何當願望成真時胸口又像是壓了塊重石?
就好像他仍在嫉妒著,怨懟著那完整襯托出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缺憾。
「等等,你剛說的女人……該不會指的就是我那兄弟的親娘?」
「……呵,你這傢伙還真是精得出油。」眼底掠過抹讚佩,徐晨曦知道自己是白替人擔心了,照這份聰穎,根本無須他提示也總有天能弄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
這男人知道的其實並不比他少,只是欠缺些順序還沒法一一串整起來罷了。
「難怪她會知道管道遞那張帖,可是誰呢?如果如你所言這麼厲害,江湖上不會默默無名,二十多年前的人物……」知道無法從夥伴口中得到答案,古天溟只有自己推敲著,只是聲音清晰地一點也不像自言自語。
「別再費力拐我的話了,有機會問你爹吧,雖然時隔已久,但我想那女人的特別他該忘不了才對。」再次仰首眺望星空,徐晨曦微挑的唇角有幾分幸災樂禍。
難得這精明似鬼的傢伙也有用錯方法的時候,如果他裝作已知內情順口掰上兩句,自己說不定真會被套出點端倪來。
「問我爹?天知道除了這一個外我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話說的俏皮,古天溟心裡則不斷默禱著──
老爹呀,別怪兒子我懷疑您的清白,借當幌子用一下。
「哈哈∼」被逗得忍不住噗哧笑出聲,徐晨曦顯然沒料到人這般求知若渴,竟連自家長輩的聲譽都不惜砸下手當本。
「……你這傢伙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笑到雙肩連聳,嘴上卻偏是不讓自己好過地直指癥結:「扯了老半天,我好像沒說我這個『外人』的角色,你不問嗎?」
「你希望我問?」
似曾相識的話語讓嘻笑的人影不由地怔了怔,朦朧浮起心頭的又是那句──
『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聽。』
閉上眼,靜聽著耳畔風語,徐晨曦細細品享著留經心底的暖意。
原來他要的,只是這樣而已,只是這樣就夠了,不必鏡花水月難求……
註:詳見亂石崩雲
揚 一帆風 相送 歌 一曲賦 別離 天蒼地茫 遙隔忘川 歎 奈何
第九章 離歌
有多久,沒見過這抹令人螫痛的艷彩了?紅綃綾緞、步搖花黃,一切皆如以往,感覺,卻是那麼的陌生。
一如之前兩人所料,前腳才上船後腳船就放帆駛離了水岸,僕從般裝扮的人物則是引著他們進了間重簾疊幔的艙室,一桌一椅一絹一絲都宛如大內深苑般佈置地富麗堂皇,然而偌大的廳房內除了一桌子豐盛的酒菜外就只有一名宮裝麗人垂首撫琴。
茶香裊裊,琴音錚錚,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寧祥適意。
睇凝著那張荏苒歲月未曾留下太多痕跡的嬌麗容顏,徐晨曦笑了,如櫻盛綻如陽絢爛,極為開心地笑著。
直到再見面,他才終於確定之前宛若喪家之犬般的逃避不僅只是個笑話,那些殘念那些郁傷不過是他的心在一點一滴釋放由來已久壓抑的痛。
原來不是逃不了,不是徒勞無用,而是,時間還不夠……
如果還能有以後,終有天他該也能瀟灑自若地笑談往事。
「古門主大駕,妾身在此恭候已久……你!」軟濃細雨如花燦笑全在抬頭的一瞬間走樣,封若櫻不能置信地大睜著眼,瞪著那個怎麼也不在意料內的人影。
「姑娘?恕古某唐突,多帶了個人赴約,小夜,跟東道主打聲招呼吧。」
「古大少都說完了我還有什麼好說。夜霧,夜晚的夜,雨霧的霧,姑娘呢?人這麼美想必名字也該不俗吧,說給爺們聽聽如何?」
言詞輕佻,連人也沒半分正經地搭攬在古天溟肩頭上,徐晨曦這邪肆慵懶的神韻別說封若櫻看了傻眼,就連古天溟也不由地心緒一蕩分了不少注意力。
早知道這小子的戲功一流,卻沒想到連這等媚人的臠寵角色演來都能入木三分。
「……」杏眸依舊圓瞪,封若櫻不由地擰起兩道秀麗的彎眉,難以接受的不僅是眼前人一副不認得自己的樣子,更離譜的是那副放浪形駭的惑人模樣,根本與她所知的那個徐晨曦一點也不像。
這怎麼回事?難道不是他?但天底下怎可能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她可是很確定當初肚皮裡出來的只一個,可若是他,又為什麼要裝做不認得自己?又是怎麼與姓古的走到一塊去?
故意和她作對嗎?如此明目張膽?
等等,夜霧……夜霧……晨曦!?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在……暗示自己?
「小夜,你這叫唐突美人喔,會把姑娘家嚇壞的。」大手一攬將人擁入懷,古天溟貼耳在人兒髮鬢邊輕語著,這角色對他而言其實不難,年少時他也曾風流輕狂過,與那些歌舞伶人吟詩做賦笑談風月。
「抱歉,這小子被我寵壞了,還請姑娘大量不與計較。」
「哪兒的話,能見到門主這妙人兒該是妾身的榮幸,兩位請坐,隨意用點東西吧。」眼波一轉,霎時又是笑意盈盈千嬌百媚,封若櫻撩人地屈起白玉般的裸足斜倚琴首,萬般風情下實則盤計著該怎麼利用對面那只似有意歸隊的棋子。
「說來該罰的是妾身才對,夜公子這等風采,妾身竟是孤陋寡聞未曾聽說呢。」信手端起面前的杯盞就唇輕啜,封若櫻雙目始終緊鎖著對面的兩個人,她得先知道徐晨曦究竟是怎麼和古天溟成了眼前如此親密的關係。
青浥古家不是好吃的軟柿子,老的如此,小的想來也差不到哪去,她得確定徐晨曦不是露了餡反被人將計就計地拿來對付她。
北方那頭就是因為自信太過沒親自出手,所以才叫封擎雲那賤東西逃得性命苟延殘喘,這一次,她是絕對不容失敗勢在必得。
「他嗎?車輪下撿到的,病得只剩一口氣還不知死活地想救人,結果可好,人是救成了自己卻給撞得跟個傻子一樣,一問三不知。」
「胡說八道,我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從前的事,真成了傻子古大門主還會要?」
「要喔,傻點才可愛。」
「可愛個鬼!少噁心了。」
笑睨著兩人一來一往地打情罵俏,封若櫻沒漏看那盈盈秋波投向自己的一瞥,瞬息又多了幾分把握。
從身旁的矮櫃取出茶具,封若櫻打開瓶素雅的陶罐徐徐杓出些茶葉,加水入壺親手烹煮著。
「桌上茶冷了,改嘗嘗這個吧。素昧平生,妾身自知這帖邀約唐突得有些失禮,實是有事相求古門主幫忙,且容妾身以茶代酒先向兩位陪個罪。」
「茶?呵……這傢伙最怕喝茶的,沒看他面前這杯動都沒動,我幫他喝吧,干!」端起推到古天溟面前的茶盞,徐晨曦豪爽地一仰首,真把茶當成了酒喝。
「嘖嘖,武夷鐵觀音……」像是回味著嘴裡的甘甜,墨黑的漆瞳閉了閉,再張眼時紅唇徐揚笑得甚是燦爛,「姑娘還真是有心人,這麼好的茶舍得拿來招呼我們這等粗人。」
「對古門主,當然是要用最好的。」一瞬不眨地睇著那雙晶亮的黑瞳,封若櫻也回了個無限風情的艷麗笑容。
「說的也是……溟爺也嘗點味吧,怎麼說都是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呢。」伸手攬過古天溟的肩頸,徐晨曦出奇不意地偏頭吻上那兩片紅唇,甚至大膽地伸舌挑逗。
才在玩味著兩人間流轉的洶湧暗潮,冷不防帶著茶香的柔軟就大剌剌地堵上了唇,不是沒有驚訝,古天溟卻是沒有拒絕,半是因為忠於眼下扮演的角色,半則是……他發現自己不但不討厭與這雙唇舌相纏的感覺,甚至還想進一步品嚐那蜜甜,實際上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啟唇迎入那不及離去的軟舌,古天溟反客為主加深了這個吻,在看到黑瞳中一閃而過的詫異時,更是帶上了點促挾心態地鼓舌與之嬉戲,渾然不在意面前還有外人旁觀,只是……
交換著口沫交換著彼此的溫度,驟升的熱意一點一滴融蝕著意識叫人忘卻所有,心蕩神迷的感覺讓古天溟很清楚在這世人眼中違德背禮的舉止裡除了做戲外還有其他更多其他的,而他明白對方一定也察覺到了這點。
毫無間隙的距離,根本不容逃避。
原來,對這男人的感覺,真是染滿禁忌異彩的情愫,在這一瞬古天溟終於確定了心底那份迷茫懵懂的意念是什麼。
他喜歡這個與他唇舌相纏的男子,不僅只惺惺相惜,更是摻了情慾的喜愛。
終於到了該分道揚鑣的時候嗎……
悵然若失,古天溟不自主地加重了唇上輾吮的力道,雙臂更自有意識般將人從旁席拉入了懷中緊擁,一股濃沉的悲哀霎時深深攫獲著心房,揮卻不去。
或許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吧,天枰的兩端永遠只能是大局為重,儘管心動了,錯了對象也就只能將這份心意捨棄深藏。
人言可畏,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讓流言蜚語毀了青浥的百年清譽。
驀然地,唇上傳來的刺痛讓古天溟皺著眉停下動作緩緩抬頭,什麼感慨、煩惱的也全暫拋一旁。
這小子,居然咬他?
「呼……抱歉啊……呼……一時失控……咬了你。」
輕喘著氣,懷中人像個頑皮的孩子般吐了吐舌,墨瞳裡流轉的卻是意味難明的深彩,古天溟以為,那是同他般震撼於剛才那個吻裡發覺的禁忌情感,殊不知在這抹深色裡,比起發現自己心意的驚愕更多的是無言歉疚。
「你這傢伙,要我嘗的是血味啊?」悶悶抱怨著,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瞥著指了揩抹下的淋漓鮮紅,古天溟苦笑地搖了搖頭,這一口咬的還真是不輕。
這算心有靈犀嗎?知道他的遺憾,所以留了這麼個好紀念哪。
「呵呵……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真是妙招啊晨曦,連我都覺得有些佩服了。」啪啪地幾聲掌聲,靜默一旁的宮裝麗人突然眉開眼笑甚是忘形地得意。
而幾乎在同時古天溟也察覺出了不對,一股刀鑽似刺痛驟然從丹田竄起,然後緩緩地向四肢百脈蔓延,那種疼楚真叫人受不住地想咬牙。
什麼時候著了道?一邊轉著念頭思索一邊催動著內息抵禦毒侵,古天溟連忙朝身前人瞥了眼,擔憂的心情卻在看著那張臉變得冷若冰寒時一分分沉了下去。
「你還好吧?沒想到千算萬算還是著了道,看樣子得想辦法游水跑路了,還好不是大冬天的,否則我們准成兩支冰棒。」低首耳語,語氣依舊沉著毫無驚慌,只是說笑神色上難得添了幾分沉凝。
「呵呵,原來大門主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哪。」唇揚笑得歡愉,冷峻之色卻依舊分毫未減,相較於古天溟的低調,清脆的嗓音顯得沒有任何壓抑:「好吧,既然大門主如此賞光非要在下開口,盛情難卻那麼在下也給個乾脆好了。」
「這可不是門主以為的什麼百密一疏,在下早知道毒從何而來並且連毒物為何也甚為清楚,否則……在下可沒咬男人的嗜好。」緩緩從笑容漸逝的男人懷中站起,徐晨曦倚向一旁的船柱抱臂而立,舉止隨意目光卻恁般恭謹,始終垂視著紅影臂枕的桌几不抬不移。
「畢竟相處了二十多個年頭,這點心思總還猜得著幾分……您說對吧?」
「……」
「還不明白?唉,在下之前怎麼會覺得門主很聰明呢……公主,可容小的多言解釋給古門主聽聽?」
「說吧,怎麼說人家也是江湖上一方巨擘,總不好栽得這麼不明不白的,萬一見了閻王還不知告誰的狀,豈不叫小鬼們看著笑話?」芙蓉麗顏嬌笑如花,封若櫻看戲般抵掌枕顎輕啜著杯中香茗。
「遵令。」微頷首,徐晨曦徐徐挺直背脊,神情清冷自若毫無半分愧赧之意。
「毒在衣服熏香裡,那杯茶只是個暗示。觀音無心卻有情眾生,所以一喝茶在下就知道會是『留情』,而這味毒……如果門主見多識廣該有所耳聞才是。」
「這毒下在酒食裡也是可以,只是這用法未免浪費也太落俗套,稍有堤防之心不飲不食即避了去,但若摻在氣味裡,只要聞得到香味的範圍內見血即中,不用多,一點小傷口就可以。」
眼波微轉,徐晨曦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古天溟唇上的艷彩,語聲依舊無波平穩,抱攏在脅下的雙手卻幾不可察地一顫後緩緩握緊。
「在其他人身上開道口子或許容易,在古門主身上卻是個難題,然而一個吻,尤其符合在下扮演的角色時,料想門主該不會拒絕,事實也證明這招的確管用。」
「你……跟她,真是一夥?」深吸口氣,古天溟直視著那雙死水般半點波瀾不起的墨瞳。
「何必驚訝,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在下可不只一次提醒過,至於門主沒把當回事就怪不得在下了。」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地眨了眨眼,楊桃的唇稜顯得輕蔑無比:「何況門主自個兒不也說了,請君入甕,只不過門主大人不太好請,在下只好在後頭多推把,粉墨豋場陪門主玩玩。」
「告訴我,你的『戲』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嘖嘖,事以至此追悔又何必?再說實話傷人……還是難得糊塗的好。」搖搖頭,斯文臉容上儘是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戲謔之色,「這麼說吧,打一開始就不曾有『夜霧』這個人,所以大門主也別費心分什麼真假了,全當它是假的也沒什麼不對。」
「很精采哪,晨曦。」纖掌輕拍,艷麗的朱彩蓮步款擺走向兩人,「這回你可立了個大功,就連我也沒料到這麼簡單就能把人手到擒來,沒猜錯的話,古門主該許久未曾見血了吧?」
裊裊餘音猶存,被視作籠中困鳥的古天溟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奇襲出手,目標卻非丈許外的紅彩,而是將倚柱而立的男人擒扣在胸前。
「傻瓜,抓我有何用……」
又是句婉如風般的輕喃,只是這次兩人間的距離幾乎毫無間隙,所以古天溟一字不漏全聽得明白,就連那隱藏在語裡的意冷心灰也一分無損地全聽得明白。
「解藥。」沉聲低斥,暗眸神色微動,指下的氣力卻是未減半分。
「……」任由大掌緊扼著脖子,當事人仍是一臉平靜彷如事不關己,只除了額角髮鬢間綿密的汗珠不斷沁出。
「解藥?」彷彿聽見了笑話般,婷立的紅影霎時笑得有如花枝亂顫,「呵……古天溟呀古天溟,枉費江湖上把你傳得有多厲害,怎麼今兒個是叫鷹叼瞎了眼還是給毒昏了頭?」
「信他這種人已是活該,以為能拿他威脅我更是蠢不可及,要殺要剮但憑君意,比起『留情』的折騰,死在你手裡頭倒還痛快幾分,我想晨曦也不會反對的。」
眉梢子微挑,掌一翻扣鎖脖頸的長指立刻改扣在腕脈上,不一會兒古天溟便詫異地望著身前人皺眉,只因為對方的脈象竟比他還不知亂上多少,額前的汗漓並非因為他掌下不留情的力道。
「古大門主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呢……在下身上未結痂的傷口……可不比你少。」抿唇微哂,徐晨曦表情仍是無狀輕佻,然而前後不過盞茶功夫語聲就已虛弱得判若兩人,他不似古天溟有渾厚的內力相護,毒蝕的痛楚正一分分瓦解他的氣力。
「……我認了。」
緩緩鬆開緊箍在人肩頭上的左掌,古天溟向後退了步,對於一個豁命之人,他除了認輸外又還有什麼能說。
「過去吧,黃泉路上我可不放心再讓你跟著一道走。」
被放開的人影踉蹌了步,扶著艙壁艱難地挪移著雙腳,然而卻不是朝前方理應同路的紅影而去,反是跌跌撞撞地回到船柱旁滑坐在地。
星眸微瞇,散發披覆的臉容雖然叫人看不清表情,古天溟卻敏感地捕捉到人唇角一閃而逝的挑揚,似嘲若諷,正當他思索著笑裡涵義時,銀鈴般清脆的女聲隨即給了答案。
「哼,姓古的果然都是這副讓人做惡的嘴臉,要不滿嘴仁義道德自詡大俠、再就矜持什麼鬼風範地故作大度,憑什麼以為你放了的我就會救?」
「現在演的又是哪出?」心下驀然一凜,面上卻唇撇故做不耐,古天溟擺著完全與人劃清界線,「還有什麼需要拿他的命來騙索的?莫非姑娘以為本門主還會為了這忘恩負義的傢伙再上一次當?」
「……這個嘛,生死當前,妾身當然不會以為門主大仁大義到還會為了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屈就什麼。」美眸輕眨,瞬息間宮裝麗人的表情又變得惑人妖嬈,片刻前的狠戾之色彷彿只是錯覺。
「唉,說來也不能怪我不救你,我哪知道你會跟著蹚這淌渾水。」轉首望向萎靡在地的人影,麗人風情萬種地一笑,水汪亮瞳卻如冰封寒潭毫無半分笑意:「你也知道谷裡的規矩,聖藥是不得帶出谷的,緩解的我也只備了份,省得咱們古大門主萬一熬不過尋了死路走,我可不想費了這麼大的勁白忙一場,所以囉……」
俏皮地一眨眼,纖白的十指撫掩著花唇笑如花綻,神情明明就似少女般的無瑕純潔,卻叫人從腳底到頭皮一陣發麻感到栗寒。
「想辦法忍忍吧,你也知道真要被『留情』毒死也是個把月後的事,我的這點事用不了這麼久,頂多再幾天就能成了,連同回程算算也該不到一個月,念在你此次立了大功的份上,谷主定會賞賜聖藥的。」
眉微蹙,就連古天溟這局外人都聽得出這無異是段殘忍的風涼話。
既然毒發的烈性能叫人受不住尋短,連對他都還準備了暫時的解藥,眼下這個功力顯然不如他的傢伙又怎可能熬得過等人事了。
這樣的結果,那人恐怕早就知道了吧,所以那一語傻瓜和那一抹諷笑,才會透著心冷的濃倦。
只是既然明知如此又為何猶做撲火飛蛾?這種堪稱癡人的愚蠢行徑一點也不像這段日子以來他所認識的「夜霧」,他識得的可是一個思慮清晰眼光透徹得足可與自己比肩的男人。
他和她,倆人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如此執著究竟又為了什麼?
所為的……就是夢裡淚染素顏索求的嗎?
「時候也不早了,妾身就好人做到底留個獨處的機會給你們好好算算帳吧,等個把時辰古門主氣平了後咱們再來談談我們之間的。」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顧忌古天溟可能的反撲之舉,封若櫻打算等人被毒蝕得毫無反抗之力後再來好好戲弄這位困於淺灘的南水龍頭,勝利的甜果近在眼前,她可不想有個什麼萬一讓煮熟鴨子給飛了。
細辨著艙門外的腳步漸遠終至無聲後,古天溟快步走至柱旁蹲下,將已頹倒在地捲縮成團的人兒拉入懷,掌抵著胸口送入股和緩的內勁壓下對方體內橫衝直撞的內息。
「可以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了嗎?」
「……什麼意思!?」撕心裂肺的激痛漸漸頓隱,好一會兒徐晨曦才有餘力張眼理人,目光卻是和刻下孱弱完全相反地凌厲噬人。
別告訴他姓古的從頭到尾也在演戲,別告訴他這傢伙自始至終都相信著他,不疑不惑!
凜冷語聲明顯透著份疏離和戒備,築牆劃界的人顯然完全忘了眼前摒拒於門外的關懷是自己不久前才殷殷期盼的,盈滿於心的全只剩慌與亂。
一次就夠,一個封擎雲就已太過,不要再這樣全無條件地信著他,再這樣笑語無謂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他徐晨曦不是忠貞義節的大俠士,只是個自私唯利的小人物,背負不起這一輩子也還不盡的人情大包袱。
「嘿,雖然很想說因為相信你,可惜我不是那麼感性的人,不過是不相信你笨到這程度,處心積慮謀的是這種結果?」不解地看著那張面無血色的面容變得比自己援手前還要慘澹三分,古天溟隨口捏了個答案。
他猜錯了嗎?自己的信任不是這男人想要的?
蘆葦叢間的……難道真的全只是戲?
但就算不若常人感激涕零至少也該高興點吧?哪怕是不領情的冷漠倨傲他都還能夠想像一二,結果這傢伙表現的卻像他的信任是帖致命劇毒,墨瞳深處映閃的居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深懼?連適才知道生路無望時也不見有幾分惶恐。
如果此刻為真,這模樣簡直就似在怕著別人對他「好」。
因為擔心付不出對等的「好」?抑或者是擔心辜負別人的「好」?
唇微抿,古天溟不由在心底搖頭暗歎。
憧憬著卻又畏懼著……這傢伙,知道自己的矛盾嗎?
若要人相信他真是忘恩負義的卑劣小人,就不該還存著把秤量著每份情義的輕與重,如此多情再怎麼裝無情也是枉然。
若有所思地睇凝著那張冷汗涔涔的臉容,被打量的人卻是完全無所察覺。
得到想要的否詞後,徐晨曦隨即放下心地吁了口氣,片刻就又乏力地闔起眼,即使有古天溟相助緩減了內臟翻騰的劇疼,但光是那一刻多的折磨就叫他整個人像被拆開重組般,虛弱地像個鬼。
果然不愧被譽作極樂谷代表的獨門毒物,只是儘管跟在封若櫻身旁聞名已久,他可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有幸親領這叫人求生不得的滋味。
自作孽嗎?老天爺這回可教他宿願得償,就算還留口氣心也死透了。
「還好吧?」
感受到額上揩拭冷汗的指撫,徐晨曦恍恍惚惚地重新睜開眼,入眼的臉廓即使被睫羽間汗水暈得有些模糊,也依然讓人感受得到那盈滿眉目間的濃情關懷,熨著心房一暖。
「晨曦是你的真名?很適合你,我就說你是適合陽光的沒錯吧,你說這算不算慧眼識英雄?」
「……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緩緩從溫暖的懷抱中坐直身,徐晨曦沒好氣地瞅了眼面前依然怡然自得的男人。
對於古天溟這份氣定神閒的從容氣度他實在很難拍掌以表佩服,與其說這位門主大人腹中已有定策以對,他寧可相信這叫做死到臨頭苦中作樂。
「要不然呢?擺張苦臉也解不了毒,能的話要我婆娑淚眼哭給你看都成。」
就知道……無力翻了記白眼,徐晨曦不禁由衷慶幸起自己不是在這傢伙手下討飯吃,畢竟若老拽著自家老大遞拳頭實在不怎麼像樣,難怪雷羿那小子兩片嘴皮伶俐得可以,八成就是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大爺若還有力氣開口的話,可否費點唇舌替在下解謎開釋一番?」故意學著人之前疏遠淡禮地弔書袋,語氣卻如戲台人物般油滑,古天溟存心不想讓沉悶的氣氛再添凝肅。
「人家大美女不也交代了讓我做個明白鬼,你不會到這時候還那麼小氣吧?」
「哦,大門主真的準備等『死』了?」
被逗得多了幾分精神卻也跟著氣不打一處來,唇微挑徐晨曦又是邪肆地一笑,粼粼眼波不經意流轉著竟有幾分彷若紅衣女子的媚惑風情,笑的人一無所覺,看的人卻是心頭一震怔了怔。
「別指望我還藏了什麼後招,我要是料得著她會拿『留情』伺候你的話,早想法子溜了,哪會笨到跟著你大門主做一條繩上的蚱蜢。」
以為他還藏了脫身妙法所以才這般一派悠閒不當回事嗎?可惜呀可惜,算無遺策的古大門主這回可得大失所望了。
三言兩語撇清關係,長睫垂掩的墨瞳掠過抹黠色,「猜出『人家大美女』是誰了沒?『極樂谷』的小公主封若櫻,門主大人該不會說不知道吧?」
極樂谷,三十多年前橫行武林的邪派組織,行事淫惡叫人發指不說,手段之殘忍更讓人畏如蛇蠍,擾得江湖雞飛狗跳人人自危,自詡正義的白道各派更是終日惶惶寢食難安,然而奇怪地卻在二十多年前突然銷聲匿跡。
故意把這三個字端上檯面擺著,徐晨曦實是帶了點惡作劇的壞心眼,他突然很想知道眼前的天之驕子在徹底絕望時會是什麼樣反應?真還能這般澹泊安然?
這人並不像他孑然一身沒什麼好戀惜的,父母俱全,幫眾兄弟跟朋友也一籮筐裝不完,更別說權勢在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正值顛峰的人生如果在這兒畫下句點,真能沒有一絲憾悔?
對於自己這個禍首,還能這樣說說笑笑地大度寬容?
說是自虐也好皮癢討痛也罷,他想看,這個偉岸男子撕去面具後裸裎的猙獰,好斬斷心底那絲絲縷縷不該起的悸動。
原以為再次確認她的無情後,該如死槁般萬念俱灰才對,畢竟二十多個年頭活著從來就只為了那份盼,盼著有天在她眼裡能有份存在,盼著有天能夠得到她的一絲溫情一點關愛。
可如今,都結束了,他卻詫異地發現為她而傷的痛楚竟也不過如此!?
居然,只不過如此……
比不上過去期待後失望重重疊疊堆壘的失落,也比不上認清自己終止是枚棋子時的泣血椎心,甚至連那段渾噩度日自我放逐的腐化鈍痛都比不上。
就因為結果是早已知道的嗎?沒有全心全意的期待自然也就沒有蝕心噬骨的痛?還是……因為這顆從來只為她跳動的心而今多了什麼……
徐晨曦不敢想,不敢想卻隱約明白那多出的「什麼」怕又是遙如天星般難及。
「極樂谷!?等等,你是說剛剛那小姑娘就是我兄弟的娘親!?」怔然一愣,古天溟顯然沒想過那看起來比自己還小上幾許的少女竟是與父執同輩的人物,更沒想到當年自家老爹看上眼的會是如此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只是極樂公主和自己娘親……這……老爹的眼光未免也差得太多了吧?
「難不成你以為本事那樣大還只是個跑龍套的小丫鬟?有什麼好奇怪的,極樂谷本就已藥毒聞名江湖,駐顏之術不過其中皮毛而已。」悻悻然應了聲,徐晨曦幸災樂禍地欣賞著這一方霸主難得顯露的呆樣,順道也等著後續風暴的臨頭。
眼下只他們兩個,再猙獰的臉色或不堪的罵詞都沒什麼好忌憚的。
誰知等了又等,別說什麼怨懟慍色了,那張臉盤上連眉也沒糾結個半分,就只是嘴角邊慣掛的笑意多了那麼點苦味。
「我還在想說是在哪兒聽過『留情』這玩意的……極樂谷是嗎?老字號難惹的一群哪,看來這回真插翅難飛了。」仰身後傾,連帶也把懷中人攬著一塊倒,古天溟有些出神地望著畫舫頂梁發怔,一會兒卻似想到什麼般突然咧唇笑了開。
「好在聽你的沒讓老沉跟著來,否則真成了陪葬的,那可就叫人看笑話了。」
不期然被摟著趴枕在徐緩起伏的胸膛上,心音又是沒來由地越跳越劇,然而還不及分辨心底流淌過的,徐晨曦就叫下句入耳的給噎得差點岔了氣。
「瞧人家一個分舵主過壽席開五、六十桌,總不好送我這個做門主的上路五旗只出半旗,這麼寒酸,傳出去當真難看得緊。」
努力掙開腰間箍攬的雙臂撐坐起身,徐晨曦簡直不知該拿什麼表情面對這個把敵窩當自家般、四仰八岔躺得再愜意不過的傢伙。
如果有銅鏡可照,他相信自己現在的模樣絕不比剛剛古天溟搬上臉的呆樣好上哪去。
就算是苦中作樂,也沒人樂到這程度吧?
「怎麼?我說的不對?難道你以為老沉會把青旗整個帶出來晃?待命而已,他老小子可沒這麼大方讓整旗人馬都出來偷閒放風。」望著懸在上方一臉看怪物般瞪著他的男人,古天溟的笑容霎時多了幾分歡愉。
「……」緊鎖著眉頭,徐晨曦突然發現男人橫擺在面前的又是副他沒見過的嘴臉,只是這回他真的不知該稱這個叫什麼?
豁達?還是絕望過頭得了失心瘋?
「別皺眉,想也沒用的時候就該放寬心靜觀其變。」一手枕於腦後,另手則伸指揉上蹙成團死結的眉心,古天溟溫言安撫著眼前顯然已拿他當瘋子看的男人:「反正情況再壞不過也就命一條,沒什麼好煩的。」
「江湖風雨,青浥也已屹立百年,就算對手是極樂谷,也不會少了我就變得不堪一擊。薛伯、小羿、耿子還有五旗主個個都是文武兼備的好手,而且估摸著頂多再兩天我爹娘也會轉回洞庭,這些個苦差事就交給他們去煩吧。盡人事聽天命,竭力了若還過不了這關,也只能說天意……」
仔細道析著自己的盤算,誰知聽的人分毫不領情,不但偏臉閃開他的指,緊揪的雙眉也沒放鬆半點,反倒越發拉沉了那張秀氣的臉孔,到這份上古天溟也只得識趣地閉上嘴,心裡頭則是忍不住發怵地想笑──
想家裡頭那窩子哪,每次總巴不得他長舌點多語兩句,他卻懶得開口;而他難得勤快細說分明的時候,偏又總對著這個嫌他囉嗦的傢伙……
「別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沒興趣聽你說教。」
嘖嘖,不只囉唆,連「說教」都出籠了,再下去大概就輪到老太婆的裹腳布上陣吧……看著人重新用漠寒作妝冷眼相睨,古天溟強忍著笑意作出洗耳恭聽的模樣,實則放眼欣賞著那火色耀閃的黑瞳燦如星子般璀麗,其他的全當是過耳東風。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相信事情真如你說得那般輕鬆,就算你家那幾個一時半刻擋得下極樂谷,樹倒猢猻散,南水十八幫群龍無首不散了半怕也要變天,更別提還有馮猶那老頭十有八九也會跟著發難,你能說這些都不會重創青浥?一但你死在這兒,青浥門離倒店關門那天也遠不到哪去,難道搞成這德行你也能說跟我沒關係?不恨不……」
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即使只做東風過耳也轟得人腦袋一暈,古天溟不禁又想歎氣了,看樣子裹腳布該先送給眼前人用用。
「你在歉疚嗎?覺得有負我的信任?」
不急不徐的輕語一句,和緩卻恁般輕易地打斷了激昂陳詞,古天溟笑瞅著懸在上方的人兒如遭雷擊般張著唇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他這個檯面上讓人背叛的都不在意了,理當心安理得做壞人的卻耿耿於懷嘮叨個沒完……除了這「壞人」天良不但未泯顯然還似有些過剩外,他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更好的解釋。
「如果責備你可以讓你覺得好過點,那我就學潑婦罵街吼上兩句吧。」帶笑的墨瞳始終無波平靜,澄如鏡般似能映照出所有,叫人無所遁形。
「……」思緒霎時變得空茫一片,一時間徐晨曦彷彿被抽空了魂魄成了具木偶,就只能呆呆地對著男人那雙深邃的眼瞳,淪陷在那黑白間盈滿的暖流中。
他在……歉……疚?
不是因為看不慣這天之驕子裝出的悠然所以想撕去那平靜的假面?為何在這男人眼裡竟覺得他的步步進逼是……對不起?
可能嗎?他徐晨曦騙人根本比吃糖豆還容易,肚裡怎會有這些軟弱的字眼?
然而對著那雙透徹事理的眼,即使難以置信卻也無法懷疑。
「其實你不必如此在意的,因為這個嗎?所以你以為我心裡頭在怪你?」伸指輕撫著男人頸間的猙獰紅痕,古天溟眼裡閃過思疼惜,「呵,看來本門主作戲的功夫也不差嘛,這一局算我們兩個平手了。」
「……」再次面露戒備地微瞇起眼,徐晨曦卻是沒有阻止暖暖指尖在頸膚上游移,彷若錯覺般,殘存的疼楚漸漸地全被指撫的溫柔淡化無痕。
這就是為什麼他沒辦法斬釘截鐵反駁古天溟所說的,他越來越搞不懂自己到底怎麼了,時而矛盾時而彆扭,活像孔夫子嘴上直道難養的黃毛梳辮兩截穿衣。
「這麼說吧,決定赴約的是我,決定上這艘船的也是我,不論信是不信還什麼的,都是我。既是我的選擇那麼責任當然在我,不能也不該是其他任何人,懂嗎?沒什麼欺騙、背叛的好拿來當理由推諉。」
看著人眼底銳芒漸褪,黑眸卻睜得越來越像顆銅鈴般時,古天溟忍不住又揚唇笑了。
「你我都不是三歲娃兒了,再笨也不可能讓人牽著鼻子走,自己做的決定下的判斷後果當然是自己承擔,所以說就算真死在這裡你也沒什麼好覺得對不起的,莫非你要我承認……這麼大個頭了還跟個黃口小兒沒兩樣?」
死瞪著人的圓杏眼突然緊緊閉起,徐晨曦甚至連鼻息都緊屏著不敢稍喘,否則他不知道自己還攔不攔得住眼底泛湧出的怪異感覺。
這討厭的傢伙干麻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就算自己惴惴難安心懷的真是愧疚,姓古的也不需要這般盡把責任往身上攬吧?
說的好像他……一點錯也沒有……
澎湃的心緒洶湧如濤,不住擊打著重重壁防,有些什麼再也阻絕不了地潰堤而出,在心底深處蔓延……
不由地想歎氣唉上個兩聲,豁然開朗的一瞬徐晨曦就知道自己完了。
不再只是相知相惜的悸動而已,這一次泛湧的情潮根本清晰得叫他再也無處躲藏,幪住眼捂上耳不看不聽也欺瞞不了。
為什麼蘆葦叢間心緒會那般起伏反常?為什麼對著這男人說謊作戲會那般地矛盾違心?為什麼明知是計卻也還抱愧難安?
明明就不是傷春悲秋的人,從來決定了就是淪墜阿鼻地獄也無悔,卻一次又一次地在這男人面前有了猶豫有了退懼。
答案其實很簡單,早在那一夜的迷亂裡古天溟就說過了──
『……我不會刻意隱瞞自己對你作戲,我想你對我也是這樣吧?正因為不想藏所以才憋的……』
不想隱藏,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是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終於釐清了這是份什麼樣的心情。
輕抿唇,有著幾分無奈,卻也有著幾分決然。
儘管明知迎接他的只會是條荊棘滿佈的不歸路,也只能咬緊牙根面對了,誰叫他徐晨曦可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老固執,就算猶來得及回頭他也無意再回頭。
是傻吧,總學不會選擇輕鬆的走。
「選擇嗎……為什麼選擇『相信』我?」再睜眼,漆澤中只剩片純然墨彩,彷彿雨過天青般洗淨了所有,燦如天星炫目奪人。
自己懂了那麼對方呢?過往所有的「不知道」如今是否也都已有了答案?
「這個……要看你怎麼定義了,改天問問小羿我有多相信他,那小子絕對橫眉豎目地告訴你那兩個字的意思叫耍賴。」
一步進,一步退,古天溟四兩撥千金地避開話題,雖然懾於那片墨澤裡的亮彩也明白那是人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卻選擇故做不見不再探究。
一如之前自己所言,既是做了選擇就該承擔所有,不論那結果合心與否。
他既已決定隱去心中不該起的情愫,那麼就只能步步退回最初的位置上,甚至離得更遠些,片刻前的溫情關懷已是他能給予的最後。
「是嗎?」輕笑帶過,徐晨曦也順水推舟不再要個明白,本來他也就不期待著古天溟會是同他一般的選擇。
很久很久前,早在認清這份心情前他就已明白秤擺兩端盤石墜地的一頭不會是自己,青浥古家大概是百來個徐晨曦也抵不上的份量,雖然明白歸明白,話真講開時難免還是有著點落寞。
漫漫俗塵擾擾人世,他不敢奢望成為誰的唯一,只期待著也許可以做誰的第一,讓他知道有人是真真切切需要著他的存在,不只是利用而已……
不過這樣也好,這樣的結果最適合他們之間。
既然不可能朝朝暮暮天長地久,又何必挑明這份情徒添惆悵?他倆間橫隔著太多人力改變不了的定局,就算古天溟能拋開所有的責任包袱,也撇不去眼前這樁──
生離死別。
存著這份心有過交集也就夠了。
「……吻我。」
俯下身,讓髮絲恣意垂灑在身下人的胸膛上,徐晨曦曖昧地貼唇在人耳畔軟語低喃,淺淺吸吐拂頰輕送,一言一舉儘是誘人魅惑。
只見難得的錯愕再度出現在那張總處變不驚的俊臉上,古天溟幾乎要懷疑是壓不住毒素才生出這旖旎幻覺。
這一次,他發現自己完全捉摸不透那雙眼裡流轉的光韻。
彼此都是聰明人,他不認為方才話裡的拒絕對方聽不明白,而拖泥帶水、強人所難也不是他們這類人的作風,可眼前撲面的氣息和魅惑的耳語……
「吻我,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沒在怪我。」
幾分賴皮的口吻,瑩瑩漆瞳裡蕩漾的卻是再認真不過的決意,猶豫半晌後古天溟終於投降地輕歎了聲,伸臂擁住人迎上自己的唇瓣。
也許是困境讓原則變得模糊,也或許是眼前人兒的風采太叫人難以抗拒,古天溟放縱自己再一次汲取這份令心狂擂的柔軟。
如果說方纔的是種錯覺,那麼刻下還能用什麼解釋?唇抵舌纏,肆意汲取著彼此的溫暖,柔情盡傾。
不必言語,交纏中的渴求已洩露得太多……
兀自纏綿著,古天溟卻再次皺起眉停下動作,伴隨甜美津液入喉的還有陣苦澀藥味,然而還不及反應就被懷中溫暖連點數穴,動彈不得也開口也不得。
「呼……能叫大門主一連上兩次當的,在下大概是古今第一人吧?」抬手輕拭唇邊唾澤,微喘中面染赤霞的徐晨曦笑得既開心又得意。
這多少證明了這男人是真的對他不設防吧。
即使比不上青浥,比不上古氏親族,但至少,他仍在這人心中佔了特別的一隅。
談不上氣惱或懊悔,古天溟單純地只是猜不出此時此際自己身上還有什麼讓人好圖的,以目相詢,奈何對方根本不理睬他,莫名奇妙地徑顧解著他的外衫。
干麻脫他衣服?還來不及多做揣測,就見人脫完他的復又脫起自己外罩的湖綠長袍,片刻後卻是拿著這袍子穿套在他身上。
「別怪我,是你說的,黃泉路上不跟我一道走。」拉過人虛軟的胳臂扛上肩,徐晨曦狡黠地朝人眨了眨眼,接著架著人朝南片的艙牆挪去。
「再說……」
貼掌於壁,氣納丹田,才動念便是股鑽心銳痛,徐晨曦咬了咬牙,澎湃內息依舊如猛虎出閘直遞掌間。
「……我也不想讓你跟著走。」_
呢喃聲摻雜著木碎巨響,縷縷不絕的鮮紅也伴著低語自唇間蜿蜒淌落,說話的人卻只是抿了抿唇,微一頓後便托起伏肩的身軀身傾力朝遠處河面上的浮木擲去。
落水前,古天溟最後看到的便是黑漆中那一抹映月的素白,沁染著血彩卻笑如三月春陽。
意冷 心灰 愛恨 俱成空 義斷 情絕 一笑 泯恩仇
第十章 訣
霍然拉開門,只見艙內燭火已滅一片漆黑,襯著月光卻依舊看得出壁上破了個臂長見方的大洞,粉靴一跺封若櫻便想一探究竟,步履剛邁旁邊的青衣男子就伸手搭上了肩。
「瀘瑜?」耐著性子停步,雖然不明所以,封若櫻卻也深知友人的心思素來縝密。
「小心有詐,人在那。」
順著青衣男子的目光看去,封若櫻這才發現角落裡還有抹玄影背人盤坐,再仔細朝洞外遠處望了望,銀白月光下,河面上浮沉的物體隱隱泛著濛濛綠彩。
琢磨會兒,遑論裡頭這頭虎不但未死看來還有不小的氣力發脾氣。
「打也打了,想必罵也罵了,連妾身這船都讓拆了一面壁去,門主大人氣可消了點沒?妾身猜這『留情』的滋味大概是不怎麼好受,也難怪古門主會發這麼大的火。」揶揄的口吻帶著幾分看好戲的口吻,倚抵著門板的麗人眉梢唇邊儘是戲謔。
「說來晨曦這人嗎,武功平平腦袋倒還有幾分靈活,不過看來還是不討古門主的歡心哪。也是,畢竟若非他搞鬼,憑門主的能耐應該不會這般輕易地被困在這兒對吧?」
仍是一片靜默,不論如何挑釁,角落的黑影始終不予回應,甚至還點動作也沒有,久等不到回音封若櫻也覺得無趣,偏又不敢過火真把人激怒,天知道這位青浥之主還有幾分反噬之力。
「算了,天亮再來跟古門主問安吧,三更半夜地門主睡不著妾身可困得很。」掩嘴打了個呵欠,封若櫻慵懶地朝身旁青衣男子吩囑著:「瀘瑜,讓人在甲板上看著點,萬一門主大人不小心從這破洞跌了出去,咱們可得趕快把人救上來。」
毫無掩飾的語聲當然也是刻意說給人聽,奚落之意倒是大過實質警示,封若櫻當然不會認為南水同盟的龍頭會做出這種狗急跳牆的蠢事,再說真若以為這樣可以逃得了,剛剛就該跟他揍出去的倒楣鬼一塊下水游了。
直道艙門合攏一切終歸靜寂,角落裡面壁的黑影才慢慢有了動作,卻是身子一歪軟地朝側邊倒去。
痛……已分不清究竟是哪個地方的痛楚狠狠襲來,徐晨曦痛得完全提不起半分力氣,連想屈膝蜷起身子都做不到,只能向團攤泥似地癱軟在潮冷的地板上。
費力吸吐著每一口氣,在這副太過沉重軀體裡唯一還算自由的就只有走馬燈般亂轉的思緒,過往的、現在的、現實的、空幻的紛至沓來,混成一片亂七八糟的色彩。
他不是快死了吧?半垂著眼簾,徐晨曦已經無力再去計較腦裡的浮光掠影是不是自己想看的,如果剛剛也是這麼痛的話,他真懷疑自己還會把那唯一的抑毒藥物這麼大方地送到別人嘴裡去。
「可惡……」死咬著唇,抑不住的痛吟還是斷續地從唇瓣間逸出,儘管早已唇血斑斑找不到一塊好皮,咬的人卻似一無所覺絲毫沒放鬆點闔齒的力道。
天亮是嗎?等到天亮後那傢伙也該安全了吧……疲累地閉上眼,徐晨曦竭力讓自己集中注意力想點有用的事。
雖然事情不完全如他所預期,橫生枝節多了不少麻煩插曲,但結果大向上倒沒多大的偏差,自己留下古天溟也給弄了出去,順流十里該會漂到那個沉什麼旗主的眼皮下。
運氣再好點的話,也許會讓後頭緊追的擎雲他們先撿上也說不定。
上回南下為了避免張揚,走的就是這條位在南北地界上三不管的偏僻河道,依擎雲的個性,這回該還是輕舟簡騎只帶幾個得力臂助*DA*,若仍是郝嶄揚掌的舵,那麼十之八九極可能還是照著老路子走。
沒記錯的話,擎雲身旁那個頂著頭怪異紅髮的男子好像有手不壞的醫術……
就算解不了「留情」,那份抑毒藥物也該足夠讓人拖到回青浥門後再想辦法,怎麼說洞庭古家總該有些靈丹妙藥可以讓人吊著口氣尋醫吧。
而不論是否能在這河道上遇上,擎雲勢必都會往洞庭去,多了瀧幫好手相助,青浥門的安危也該暫時不成問題了,姓古的多少可以寬點心好好養傷。
解決了古天溟那邊,剩下的就只自己這頭,其實也沒什麼可安排的,即便他繼續扮著無辜叫人看不出反心,也未必就能留有命在。
谷內任誰也知道誤了公主交代的事下場只怕比死還不如,即使是自己,他也不認為能有幾分例外,剛剛那幕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沒看到那張俏顏的表情,但光從語聲就聽得出對於被古天溟「擊斃」的他全然沒有一點悲意,甚至連份惋惜都聽不出。
原來在她眼中,自己不但是枚棋子,看樣子還是枚隨時可以丟捨的棄子哪……嘲意滿溢,徐晨曦越發大力地咬著唇,漫溢鼻間的血味讓胸臆堵塞的窒息有了出口宣洩,卻仍掩不去點點上湧的淒涼。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免懷疑究竟是不是那女人親身所生?
從有記憶起,沒得過她一絲愛憐,連個名字甚至一個封姓都吝於給予,而他卻傻傻地以為只要乖乖聽話,只要努力達成她的每份要求,總有天她會正眼看到他的存在,總有天她會像個尋常娘親般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可惜,事實卻一再證明他愚蠢的天真可悲又可笑。
不過是份再渺小不過的微願,人倫親情,市井小兒閉眼都能夠得到的東西,為什麼他千辛萬苦費盡思量卻也依舊觸碰不到半分?
直到最後,就算獻上她最想要的,結果也仍是得不到一語真誠,就連「死了」,也換不到一慕悲顏……
哪怕只是一時不忍、真心皺個眉歎口氣都好,她卻是完完全全地不關痛癢毫無所謂。
走至盡頭再回首,徐晨曦覺得自己反而迷糊了,他已經無法理解自己這二十幾年的堅持,不懂這些年追尋的究竟是什麼?
真是母與子之間的那份親情嗎?
就算血緣相系,事實卻是他們並不比陌生人多些什麼,除了利用外還是利用……對著個不像娘親的娘親乞求憐愛?不就如同對著個陌不相識的生人索情求歡?何其荒唐的拙劣笑話!
那麼,這些年他倒底在幹嘛?
要句解釋還是要個理由?知道了又如何?又能夠……如何?
只是份不甘,是份怨懟罷了。
搞了老半天,原來包藏在那些期盼、祈望假象下的不是什麼孺慕之情思親之心,而是訴不完道不盡的怨,支持他二十多個年頭苦苦追尋不棄不捨的,全是恨。
時至今日,他終於懂了。
多少年死惦在心頭不放的,從來就不是情不是愛,而是得不到的不甘,這下他再也不必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生的了,他倆本質上根本沒什麼不同。
爭的,不過一口氣罷了。
天亮以後,那張妍麗的臉容會是怎麼樣的失望呢?血色沁染的雙唇露出幾分快意得色,片刻卻又較疼楚扭曲了彎弧……
她大概怎麼也沒料到一子隨時可棄的廢棋有本事將她算計到這份上吧?
睫簾幽幽掀起,無光暗瞳空茫對著木板卻是什麼也沒看入眼,疼過了頭,連意識都開始變得有些飄忽矇矓,徐晨曦卻似鬆了口氣般唇角輕揚微微笑著。
天亮前也許能有場好夢吧,即使身旁已不再有那份沁心的溫暖包圍。
想是這麼想著,實則分不清真睡了還是昏了過去,意識始終恍恍惚惚地在痛楚的漆幽裡浮沉,當眼底再映入清晰點的畫面時,徐晨曦發現自己被雙手狠狠拽著襟領提在半空,而除了滿眼艷紅外,間隙間透著的是抹叫人抒心的暖暖陽彩。
天終於亮了,他喜歡的日陽……
「給我說清楚怎麼回事?怎麼會是你!」氣急敗壞地甩了個巴掌,封若櫻臉上寫著全是猙獰怒意,原是抱著無盡興奮打算好好羞辱姓古的小賊一番,哪曉得玄黑的衣飾沒錯人卻李代桃僵給換了個。
「……」努力歙合著唇瓣,乾澀的嗓子卻始終吐不出一點聲,直到被粗魯地灌了杯水後才勉強發出蟻蚋般的細響:「他……使詐……換了……我衣服……」
說著再熟悉不過的謊言,心湖卻平靜地沒有一絲波瀾,比起對古天溟作戲相去何只千里,就連昔時舊夥伴面前麻木了也難這般寧和,沒有半分的愧疚甚至還有著點小小報復的快意。
既然還活著,他就不會放棄任何一點可能,這條沒人愛沒人憐的生命只有自己珍惜。
「該死!昨晚你怎麼不出點聲?敢跟我作對!」又是一個巴掌甩去,封若櫻簡直想把手上沉甸的人體戳上十七、八窟窿好洩這一肚子的火。
「不……穴道……」
「他點了你的穴?」氣呼呼地把人往一旁甩去,封若櫻煩躁地來回踱步,不住啃咬著秀美的指尖,「就知道姓古的骨子裡全是下流胚!盡會使手段玩伎倆,裝什麼仁義大俠?該死的!全是混帳!」
「若櫻,別急。」
仍是午夜相隨的青衣男子,臂抱著把半人高的巨大彎刀,個頭雖不高,不怒而威的氣勢卻昭顯著絕非江湖泛泛。
「中了『留情』不死也半條命,姓古的就算逃得回去也和廢人沒兩樣,壞不了事。」
「……你不懂,我要的是在古閺澐面前一寸寸剮了他跟那女人的孽種。」目刻著深仇,封若櫻不甘地咬了咬唇,「算了,跟天蛟寨還有巨鯨幫兩個老傢伙連絡一下,後天我們就進洞庭殺他個措手不及。」
「嗯,那這小子你打算怎麼辦?仍了還是殺了?」
「殺了?哼,犯了我哪有這麼便宜。」瞥了眼萎靡在地的男人,美眸浮起一絲狠戾:「就算這錯系出無心我也不饒,就放著叫他好好嘗嘗『留情』的滋味,有命回去的話,我倒要看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大意出這種紕漏。」
殘忍的判決無情落下,趴伏在地的男人仍是一聲未出動也不動,散發遮掩的唇角卻是誰也沒察覺地微勾了勾。
果然不殺他呢,呵……那麼就別怪他這顆絆腳石再做出什麼興風作浪之舉,他可從來不是甘於寂寞之人。
再撐兩天……
也許,還能再見一次那讓心暖如陽的笑容吧。
如果說天下事很少能讓古天溟意外的,那麼能令他忐忑不安的更是屈指可數,而慌到全沒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今日之前十個有十個會詛天咒地地說天塌了也不可能,就連當事人也不認為遍歷江湖的自己還有這一面,而今……
努力壓下全身漫不可遏的輕顫,古天溟運指如風疾點懷中人的胸腹大穴,卻怎麼也只不住那刺目的鮮紅如泉涓湧,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紅恣流一地滿佈視野。
恍惚間,古天溟只覺得自己被掏空了一切只剩抹殘魂未散,僵直的雙臂完全感受不到點重量,彷彿此刻他看著抱著的只是抹幽幽幻影。
曾感慨著終此一生再無法這般親暱地將人緊擁,午夜夢迴也常緬懷著過往的每一分聚首,卻怎麼也沒想過有朝一日雙臂間的空蕩是重新填滿了,懷擁的卻是一身怵目的血色。
如果早知道老天應許心願的代價竟如此高昂,他絕對不敢妄念分毫,哪怕要他喝下忘川水從此於塵倆相忘都無妨。
不要再流了!死死緊捂著偌大的創口,刺目鮮紅仍是遏不止地從指縫掌緣邊溢流,無力回天的焦躁逐漸匯聚成怒,古天溟忍不住深深惱著懷裡無知無覺的人。
他倒好,眼一閉一了百了,累的旁人是傷是痛都不必管。
怎能夠這樣地狠心?竟連一絲讓人挽回的餘地都不留!
旁人看來,也許是不得不為的犧牲,他卻沒漏看利劍穿體而過時那雙漆瞳裡驚鴻一瞥的釋然,這可惡的傢伙根本是打定了主意陪人共赴黃泉!
那般的絕決,如此斷然,就彷彿對這人世再無一絲眷戀。
真的就這樣一無所戀嗎?難道連對他的那份情也不值得眷留嗎?雖然,是他先選擇了退卻……
握指成拳,古天溟有生以來第一次恨起自己思慮太過的腦袋。
去它什麼的未雨綢繆,擔心什麼見鬼的泥足深陷!
如果知道這人兒的心是這般地孤寂無依無所牽掛,他不會蠢到斷去這最後一絲的束縛;如果知道人已是搖搖欲墜掙扎在生死線上,他不會自以為瀟灑地殘忍放手;如果知道……
如果一切重來,如果那時候他沒有無情斬去彼此的聯繫,人是不是就會多一分不捨多一分顧慮?是不是就不會選擇這麼殘酷的結束?
郁苦地緊屏氣息,古天溟不禁又回想起片刻前驚心動魄的一幕,想著有多少可以挽回這叫人碎心結局的可能,有多少擦肩而過卻被他忽略的機會……
一切的開始,就只不過在兩刻不到的不久前──
好不容易在認回的兄弟協助下成功遏止來敵血洗青浥的野心,不但一舉擊潰了叛盟的天蛟寨、巨鯨幫,同時也叫極樂谷右丞──昔日名滿江湖的「滄浪客」知難而返,甚至連極樂公主都在雲弟那位紅髮密友手下散功失了依憑。
沒想到就在這最後,勝利原該的甜果卻驟然變得這邊苦澀難吞……
猶記得那鋒利的劍刃是怎樣緊抵著那優美頷弧,挾持的紅影即使失散了功力也依舊狠戾不減,而被挾做人質的男人則是毫無生氣地任人擺佈,就算頸上被晃動的刀鋒割出道道血痕,也連點閃躲掙扎的舉動都沒有。
那時候他就忍不住皺眉想著,分別不過三日,人怎會變得如此憔悴?他們究竟是對他做了什麼?難道因為那味「留情」!?
這些天來,他是以為男人至少暫可抑毒心才放寬了些,可如今看來他不得不懷疑自己被餵服的是對方手中僅有的一份。
只一份的藥,卻選擇給了他……回想至此古天溟忍不住又是心揪地一窒。
『晨曦!是我,擎雲,你還認不認得我?』
看著一旁心急如焚的封擎雲,他也有著同樣的衝動想把人扯過前前後後檢查個仔細,卻顧忌著身份顧忌著立場,啞巴般沒了嘴,更像截木頭蠢杵著不會動。
『放心,他絕對認得你,說失憶什麼全是裝的,裝得倒是挺像的,竟連我也被瞞過,否則咱們的古大門主早下黃泉等他老子去了!』
女人憤恨的語聲再次踩著他心底的痛,他怎麼會忘了虧欠的是一條命。
『死人你們也要嗎?他中留情已經是第三天了,沒有我的解藥再拖也不過四天吧,至今還沒人能撐得過……』
戲謔的話語無疑坐實他心中臆測之事,那人竟是救了他自己卻遍嘗毒發的痛處,他欠的……真只一條命就可以抵弭?
『復功?呵呵……不,不用那小子幫忙我也自有辦法,我要你的一隻手!』
刺耳的笑聲縈繞不去,心底的不安也越形漸劇,逐趨瘋狂的女人放人的條件竟是要雲弟的一隻手?而當那孱弱的語聲劃破詭譎靜寂時,空慌的感受更是幾欲破喉而出。
『劍……給我……我不想死……我去拿他……的手……給你。』
一直低垂著頭顱毫無反應的男人緩緩抬起了頭,那雙原本灰蒙無神的黑瞳迴光返照般開始有了點亮彩,他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不是因為鄙夷那卑劣的求生手段,而是一股說不上怎麼回事的不協調感扼得他快喘不過氣。
現在想來,該是在開口的時候,人就已下定了決心玉石俱焚。
『呵……好,乖孩子,看在你為我做了不少事的份上,我就給你個機會為自己掙活路,拿去,還有這個吃下去你的痛楚可以暫緩一刻鐘,這時間該夠你用了。』
嗜血的獰笑如墨渲染,女人臉上儘是等著看好戲的興奮,而令人震撼的異變就在這瞬息發生──
只見那個口口聲聲想掙活的男人竟在踉蹌跌了步後,驀然倒旋劍柄往自己的肚腹疾刺,鋒利的劍身不但扎透了整個身子,更斜挑著完全沒入了後方女人的胸間,甚至透背微露出截血染的劍尖。
看得出那位向來被人高捧在手心裡的極樂公主嚇壞了,一臉駭然地瞪著那把串在兩人間、已分不清批灑著誰的血的利劍,與其說她是痛得說不出話,倒不如說是驚恐得發不出聲來。
然而,被嚇壞的又豈止封若櫻而已,自己胸口的那顆心也幾乎在那一瞬間忘了跳動,就彷彿身處在一場荒唐的噩夢裡,看得見聽得到卻什麼也動不了。
『……有我陪你,別怕……黃泉路上不會寂寞的……娘。』
孱語訴傾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卻無法在同以往般將訊息抽絲剝繭化為己用,傲人的腦袋早已空茫一片什麼也無法想。
『晨曦!你……你又是何苦!』
耳畔徹響著雲弟的泣喊,他也很想問問那個同樣讓自己心碎一地的男人何苦如此?何苦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走絕路?
不下於身畔手足的傷痛,他卻沒法光明正大地吼出口,只能任這份痛在胸口橫衝直撞不住激盪。
『……何苦嗎……也許跟她……同病……相憐吧……就當……做哥哥的……唯一也最後……送你的禮……祝你……幸福。』
禮?雲弟有了這麼大的一份禮,那麼他呢?什麼都還不是的他,幸福又在哪裡!?
滿載著問不出口的悲涼,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男人帶著落寞卻終無悔的神情,毫不猶豫地揮臂拔劍。
血如楓落濺舞滿天,漫天血雨中卻見那雙渙散漸闔的漆眸凝向了自己,血染唇稜綻漾著淺淺的弧曲……
一如那晚別離時的月下笑顏,虛渺若幻卻叫人刻骨銘心。
淡微的笑容裡既有著滿足又摻和著未竟的遺憾,無悔卻又透著絲絲縷縷難捨的眷惜,月夜朦朧不及細辯的,此時全如攤在日陽下般清晰。
如果說之前的換命相救他還存著些不確定,那麼此刻他完全能感受這份情有多熾愛有多濃,卻是到了生死永隔的這一刻他才真正看得明白,如果能夠早一點,只要在早一點點……
自己的選擇,是否會不一樣?
「笨狐狸!你發什麼呆?」
回過神,古天溟才發現不知何時那個叫莫磊的怪人、雲弟還有瀧幫所屬都圍到了自己身旁,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時,幾根銀晃晃的長針已全札進懷裡人兒的胸腹間,只見那原本止不住的腥紅竟奇跡似地不再溢流。
「……有救嗎?」油然升起股希望,卻不比粒米大上多少,古天溟只覺得猴頭像堵著什麼似地,得花很大的力氣才擠得出這幾個字。
「唉……」
簡簡單單的一聲歎息,立即叫所有人都白了臉,剎那間古天溟只覺得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了起來,就連自己也彷彿沒了形體,因為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腳在哪兒。
魂魄出竅了嗎?很奇怪的感覺……明明該要難過該是傷心的,莫名地心卻是出奇的平靜,平靜到彷彿凍凝了血流,一點喧囂也沒有,平靜到甚至還有閒情想著一些無聊事,比如奇怪著自己怎麼還撐得住沒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
蹲跪的兩條腿不早已沒了知覺嗎?正如木麻的手為什麼也還抱得住人……
不由自主轉著奇奇怪怪的念頭,耳畔卻斷續傳進了吵雜人聲,古天溟皺了皺眉,聽得出又是那個粉碎他所有希冀的殘忍傢伙在嚷嚷些什麼。
好半晌,他才總算歸納出那一長串無義文字的意思,意思似乎是──
人並不是沒有救?
當頭棒喝,古天溟覺得出竅的部份被這一棒重新又槌了回去,第一個感受到的就是胸口悶的發疼,這才徒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起竟一直屏著氣忘了呼吸,憋到都快窒息了也難怪三魂七魄待不住。
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古天溟終於確定了自己原來也有愚不可及的時候,明明都已經在乎到不能失去的地步,卻還繞著腦袋想著孰輕孰重,想著應不應該、可不可以。
管它俗塵虛名還旁人眼光,心都已經丟了,又還有什麼束縛得了!?
「古天溟」代表的的確不是個人而已,更代表著青浥門上上下下千數人,代表著古家百年累積的聲譽,即便如此,即便牽連甚廣,也從來不代表他被框架著動彈不得。
不是嗎?頂著這些「包袱」他不是也依舊遊刃有餘地做每件他想做的事?既然都敢重揭往事瘡疤認回失散二十幾載的親手足,為何就沒信心替這份情搏上一回?
他是古天溟不是嗎?不該如此怯弱的。
男人與男人,不過多了些麻煩,再懶,為了自己的未來也該勤快些才是。
靜靜看著碎念不停的紅髮青年俐落地替人上藥包紮,古天溟加重了幾許力道緊擁著懷中泛涼的身軀。
活著,真的還活著……深幽的暗瞳迸出股炫目奪人的神采,睇視著蒼白容顏的目光專注地彷如亙古盤石。
再一次的機會,再一回的選擇,他不會再錯放這份以蝕心入骨的羈絆。
飲一瓢 孟婆 渡忘川 渺渺塵埃 步一橋 奈何 墜輪迴 彼岸花開
第十一章 隔世
夕陽西下,霞彩滿天,古樸暗房內,爐鼎燃著安神的微香。
輕撩起帳幔,古天溟緩緩在床沿邊坐下,伸手探了探床上人兒的額首,復又滑進裡衣裡摩娑著未覆繃帶的肩胛。
還好,看來好陣子沒再發熱,只是身子怎麼還是這般溫溫涼涼地沒什麼暖意?
皺了皺眉,古天溟讓自己的手留在那片微涼上添些熱度。
已經第四天了,就算眼皮睜了開也只是無意識的空茫,人一直不曾真正的醒來過,而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安穩,總是反覆低燒著,燒著的時候不住痙攣連牙都咬得咯咯作響,燒退了則是盧汗淋漓整個人彷彿從河裡撈出,據莫磊所說,這都是餘毒的影響。
其實不用旁人解釋,他也知道那汗全是讓「留情」給折騰出來的,只因頭幾次發作時那樣孱弱的身子竟也能掙扎到要人壓制,更別提那聲聲讓他心腔子緊揪的痛吟,細弱游絲,卻認誰也聽得出其中委屈。
一定是難受極了吧……抽回手,古天溟愛憐地理了理被褥上披散的長髮,復替人將床被拉高至頰畔掖緊。
礙於那記貫穿腹背的重創,人只能夾在被堆中側臥著,又因為那一劍傷及肺脈,整個躺平了也不行,得仰起半身才能讓淺促的呼吸順暢些,也就是說人幾乎被一堆被褥夾裹著動也不能。
實際上,除了偶爾因為餘毒發作的掙動外,根本和死屍也沒啥兩樣,就只是胸膛還微微起伏著多那一口氣。
難掩心疼地睇凝著那毫無血色的臉容,古天溟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是希望人早點醒呢還是就這樣寧和地再睡久一點。
昨天雲弟同莫磊一塊過來時說了很多,關於「徐晨曦」這個人,關於他們和極樂公主間難斷的情怨糾葛,關於他們汲汲企盼的那份微願,關於……
那些不堪的歷歷過往連他這個局外人聽了都忍不住替人感到痛,而這還是他不知能體會幾分下的感受,因為完全不同於眼前人,有對很疼他的父母,更有一堆關心他的好朋友。
所以他只能想像,想像著自小沒人愛沒人疼的滋味是什麼,竭力討好卻終只落得利用一語的感受又是什麼,狠心背叛多年相處的夥伴時……
直到聽著雲弟娓娓道出一切,他才終於明白了人之前種種的矛盾所為,懂了尋陽之行雷羿不經意觸碰到的是什麼。
只是如果封若櫻的存在是如此強烈的必要……
「唉。」輕歎了口氣,古天溟一點也不敢想等人清醒後會是什麼光景,就算是正常人也很難面對弒親之罪吧,哪怕做父母的萬般不是,更何況眼前這只對親情的孺慕可離正常人隔著不知幾山幾壑遠。
雲弟最為擔憂的也是這點,晨曦自己親手毀了最朝思慕盼的,而且怎麼看都帶了一死百了的逃避意味,否則也不會用那般決絕的激烈手段。
死了,的確就什麼都不必再想不必面對,但活著……該怎麼辦?
「唔……」
一聲低吟霎時打斷了無解難題的思索,古天溟連忙轉頭望去,就見人十指緊扣被褥,連背脊也掙扎著微微弓起。
怎麼又這麼嚴重?昨天不是好多了嗎?眉微蹙,古天溟隨即蹬了鞋翻上床去,鑽進被裡小心翼翼地將人抱入懷中牢牢縛鎖,就怕人無意識的掙扎又將未癒合的創傷給掙裂。
「……乖,忍忍喔,一會兒就不疼了。」低語安撫著,因為兩隻手都箍圈在人雙腕上,古天溟只能用唇在人頰畔邊輕吮摩娑著權充撫慰,間或夾雜著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哄兒軟語。
「……騙……人……」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極弱的低囈突然摻在哄語間響起,有那麼會兒古天溟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怔了怔才連忙抬起頭,就見雙濕漉黑瞳睫簾半啟地瞅著自己。
「醒了?」看著那雙眼閉了閉後迷濛漸去,甫見人清醒的驚喜隨即換成了不安忐忑,他可沒忘了自己剛才唉聲歎氣是在唉些什麼。
什麼時辰不好揀,這傢伙怎麼就不等他想出個好方法再起床呢?
「你,騙人……痛死了……」
才放聲說幾個字,徐晨曦就覺得兩眼發黑快喘不過氣,只得暫時把嘴張開當鼻用,十指再次屈握成拳緊扣,只不過這回抓著的東西似乎不太一樣,多了份彈性也多了分暖意。
「噓,別說話,我知道。」沒在意手上小貓撓抓般的微疼,古天溟只是習慣性地湊上自己的唇在人微張的嘴邊游移撫慰。
「你……」原本還有幾分朦朧的眼霎時掙成了圓,徐晨曦呆呆瞪著寸許前那張模糊看不清的臉,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沒睡醒還在作夢。
姓古的居然……居然學小狗湊鼻子親、親他!?
「乖,不要說話,想說什麼過幾天再講,反正這裡是我的和尚廟,跑不了的。」
是有很多話想說,正確而言是有很多話想問,頭一樁就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怎麼全身軟綿綿地使不上勁?姓古的又幹嘛變得這麼陰陽怪氣?哪曉得嘴才張還沒發出點聲就被人砸了一個「乖」字。
雞皮疙瘩直起,徐晨曦頗有意見地皺起了雙眉,他很確定以前這位門主大人的毛病沒那麼多,至少沒看過拿個七尺男兒當三歲娃兒哄,到底是天塌了還是地崩了在發什麼瘋?
不滿歸不滿,刻下身子的狀況卻也逞不了什麼意氣,徐晨曦不快地閉上有些酸澀的眼。
不能張嘴問總能自己想吧,他記得……記得……好像跟人拼了場酒,醉了?不對,就算喝過頭遭殃的頂多也只是腦袋,哪像他現在整個人像在馬車底下輾了圈。
奇怪,他又沒被輾過怎麼會打這種比喻?念頭至此閉眼沉思的人才總算想起該張眼打量打量究竟是哪兒出了岔子不對勁。
頭微低,就見微敞的襟領內白花花一片,左肩、胸膛、腹上滿滿全是繃帶……
嘖,災情慘重哪,難怪手腳會沉得不像自己的,光是那有一搭沒一搭的抽疼就讓他很想砍人了,他究竟是做了什麼豐功偉業搞得沒處好肉?
嗯,記得好像有什麼炸開了……火雷嗎?……馮倩!
難怪,難怪被搞得破破爛爛的這般慘,女人哪,根本是招惹不得的恐怖,聖明如孔夫子不也甘拜下風留有名句傳後。
想起了馮倩,自然也就想起了負傷的始末,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吃錯了什麼藥如此盡忠護主,居然拼得挨刀子拉人閃火雷?
「好點嗎?」拿著備在一旁的布巾替人擦拭著面上冷汗,同時細細觀察著反應,古天溟心裡頭像是吊了十七、八隻桶。
人看來似乎還算平靜,就不知道這祥和的假象還能維持多久,他只希望這小子半睡半醒地腦子別太清楚,要哭要鬧也得再多點體力,傷毒重創的身體實在禁不起太多的情緒波動。
「嗯。」低應了聲,徐晨曦如人所願又慢慢闔起了眼,這身子的確還沒本錢向姓古的細索報答,光是保持著清醒就是件累人苦差。
不過見周公前該講明白的可不能含糊過去,這回實在虧得大了。
「……沒下次……下次……別再指望我還……會救你……」
夢囈般的呢喃細如蚊蚋,然而發出聲響的腦袋就枕在自己胸前,古天溟當然不可能沒聽清楚,只是聽了跟沒聽也沒什麼差別。
什麼叫下次不救他?那一劍快嚇掉他半條命的轟烈壯舉好像跟他沒什麼關係吧?還是指「留情」那回事?可照種似嗔若怨的題外話實在不像這傢伙現在心境該說的,怎麼聽都覺得奇怪,卻又說不上是哪裡不對勁。
而要不了幾天,古天溟就知道那點「怪」到底是怪在哪兒了。
看著那個把人傷勢看成是小菜一碟的大神醫一臉活見鬼似和禍首眼瞪眼,古天溟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一團渾沌理不出個頭緒的時候了。
「老大,小夜夜這回玩真的啦?」戳了戳自家老大的肩膀,雷羿也是一附呆鵝般傻相。
其實不光他而已,在場的只怕沒一個還能如常不變臉的,一切都起於床上那個終於可以好好說話的男人問了一個很詭譎的問題。
『你是誰?』
別說在場的沒半個陌生人,就算有真要輪,怎麼也輪不到那位北水霸主的頭上去吧?可這位據說是瀧幫碧水堂堂主的老兄話就是對著那個合該是他前主子外加血緣親兄弟的封大幫主問的。
短短一句問話,立時就讓所有人中邪般瞪眼如鈴。
「臭狐狸,你到底是怎麼把人顧的?」眼瞪得再大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莫磊索性把矛頭轉向一旁的責任主。
「你是讓他拿頭撞牆了還是小燒顧到大燒,燒成大白癡?怎麼才睡個幾天也能睡成條糊塗蟲去?」
苦笑無語,老實說古天溟也很想問問這位神醫大人開的是什麼忘憂藥,回想起來人大概從張眼的那一刻起就不對了,天知道這三兩天他們兩個雞同鴨講在扯些什麼。
「我是蟲?那你這眼大沒神的紅雜毛又是哪副棺裡爬出來的醜鬼?」不等古天溟解釋些什麼,半臥床頭的男人已極不爽地張嘴反擊,蒼白臉孔凜冷地像塊冰,「想在青浥撒野也不先找把鏡子照照自己有幾分人樣。」
「你!你這個臭黑心……」袖袍微動就是兩根長針在指打算叫人知道個厲害,誰知才動念就讓一旁封擎雲拉住了手,就連後頭想罵的也讓情人請求的眼神給壓了下去,打不得也罵不得,莫磊只有二話不說調頭走人,省得自己一個忍不住毒死這個黑心肝的。
嘿,還是沒兩句就能叫人頂上升煙嘛……瞇了瞇眼,雷羿仔細打量著這個據稱「又」失憶的麻煩傢伙,不過就目前看來,性子倒是沒多大改變。
「那你認得我嗎?」懷著幾分不安走向前,郝嶄揚忐忑睇視著闊別已久的夥伴,原本還想說等人醒了要好好談談的,哪曉得人竟是連頭兒都忘了。
「大娘你在發什麼顛?十幾年的哥兒們我會不認得?」
哦,原來這塔般大個兒就是那個縫衣補褲的賢慧男人呀……眼珠子微轉,雷羿想起了那日的玩笑話,不過這一來他就更糊塗了。
小夜夜這回到底玩真的還是玩假的?哪有人是記一半忘一半的?
「那我呢?」終於忍不住跳上前,雷羿指著自己的鼻子對人問,不同於其他人的失落或痛惜,黑曜石般晶亮的雙瞳裡全寫滿躍躍欲試的興味。
「雷猴子你也吃錯藥?咳咳……」俯身低咳了聲,面無血色的男人顯得有些不耐煩了,「想找樂子往別頭去,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你就準備叫人替你收屍吧。」
收屍……打了個哆嗦,墨瞳大放的光韻立即熄了火,不過雷……猴子?
眨眨眼,雷羿發現自己似乎嗅著了點端倪,這口氣就像是當初人剛到青浥沒多久的那段日子。
「小夜,我跟你拜把做兄弟好不好?」再接再厲,雷羿故意擺露出小兒搬憨態、端出最無辜的神情向人撒嬌著,他有種預感──這傢伙不只是單純忘了在瀧幫的過往,分隔的那道線似乎並不是時序。
「你又發什麼神經?要玩找大娘玩去。」
這下子連古天溟也聽出了頭緒,試探地喊了聲:「晨曦?」
「幹嘛?」
「沒,看你好像有點累了。」
果然,晨曦和夜霧,兩個名字兩個身份在本人而言沒有矛盾,顯然其中轉折男人也把它忘了,一如把瀧幫和青浥一北一南毫無交集的人物也全兜在了一塊。
「呿,原來門主大人也看得出屬下累了,我還以為您貴人多忘事招子給忘了帶出門。」陰惻惻地唇角微勾,徐晨曦沒好氣地賞了記白眼給人,這邊疼那邊痛還得應付一堆大呼小叫的莫名奇妙傢伙,他真懷疑姓古的居心叵測想要它的命。
屬下?敢情小夜夜當自己是青浥人了?轉頭無聲比著口型,但見後頭的狐狸也是無語問天的莫可奈何狀,雷羿就不由得有股仰天大笑的衝動。
「怎麼,還杵在兒當旗桿干麻嘛?要我跟未來的門主夫人借顆火雷送客嗎?」
噗!死死咬著唇,熟知前因後果的雷羿費足了勁才忍得住僵著脖子不回頭,就怕看了古某人臉上宛若彩虹的精采後會抱肚笑得驚天地泣鬼神,丟人現眼的事有一門之主代表就夠了,他還是隱忍著少湊熱鬧為妙。
老實說,看小夜夜這樣亂七八糟把大家搞得七暈八素的還挺好玩,反正就他個人而言是很歡迎小夜夜留下來啦,光是讓他得以常見那張苦瓜狐狸臉就足抵食宿了,再說他們青浥富甲江南,什麼沒有米糧最多,就是真多口人吃閒飯也無妨。
揉了揉眼掩飾著忍笑憋出的水淚,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讓雷羿更高高翹起了唇角。
不知道小夜夜那身看帳的好本事還記得幾分?哈,未來有好日子過啦,別說那幾疊小山高的帳本,連那隻老壓搾他的賊狐狸大概都有法子可治,他可沒漏看自家老大這十來天的反常,怎麼瞧都曖昧地叫人很難不多聯想。
「小夜夜你好好休息,我們不吵你了。」
使了個臉色給另頭一臉沉凝的原僱主還有那叫大娘的大個兒,雷羿堆著滿臉笑容回頭推著自家老大往外走,好還人原有的寧靜。
現在可數這位爺最大,南水北水兩大龍頭全捧他在手掌心裡顧著。
「三堂會審審完了?」
才進廳,就見之前被氣出門的紅髮青年翹著腿好整以暇的嗑瓜子喝茶,望著他們的眼怎麼瞧都是一臉準備看戲的興味。
「那傢伙把我們兩邊全混在一起了。」一屁股坐下,雷羿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準備啃瓜子閒聊,在場的大概只有他跟這紅髮的一樣,事不關己,局外人一個不痛不癢。
「嗯,他以為那身傷是被火雷炸的,時間似乎是停在半個多月前潯陽分舵的最後一晚。」接著雷羿的話尾,古天溟補充解釋著,對於那人是怎麼拼湊這段記憶的他已大概猜得出幾分。
「因為她吧……晨曦把所有跟她有關的都抹去了。」沉重地歎了口氣,封擎雲沒想過再見面會是這般叫人黯然神傷的情景。
因為不想再陷在「她」羅織出的絕望深淵裡,所以才會誰都認得就是不認得他跟莫磊,不認得他就不會記起和「她」有關的一切,更不會記得親手抹煞希冀的那份椎心之痛,而不認得莫磊也就毋須背負著背叛、傷害過他的歉疚……
沒想到到了最後,所有的痛苦竟全落到了晨曦一個人身上,身為這世上唯一稱得上親人的自己竟是沒法為他分擔半分。
「小鬼,幹嘛又想那些有的沒的?」一把把人勾抱在懷裡,莫磊沒好氣地敲了敲那顆總想一肩扛的腦袋,「那是黑心肝自己的決定,又不是你逼他做的,那傢伙可比你乾脆得多,一刀兩段乾淨俐落,連我都有幾分佩服。」
乾淨俐落嗎?聞言古天溟也不由地在心底跟著歎大氣。
那人的確把和極樂公主的記憶都抹去了,所以時間才會停留在蒙面人突襲的那一夜,沒有隔天的鴻門邀帖,後頭這一串也就都不會跟著發生。
沒有月下對酌的曖昧情愫,沒有蘆葦叢間的互信共計,更沒有畫舫離別之際對他訴傾的刻骨愛意。
心繫情牽卻只能站在朋友的位置……直到現在古天溟才懂了這份抑忍有多殘忍,明明人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心卻搖如天星遠隔重山。
他不敢想,這是否也是那人揮劍想一併了斷的,是否也是段不堪所以選擇忘記的記憶。
是懲罰吧,在他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心決意有所回應時,老天卻讓記憶洪流如潮湧退,退至那個曾經他希望而今卻恨不得從未存在過的初識原點。
因為他的退卻他的懦弱,所以罰他不配得到那人的情。
再多吐不出的郁疼,全是咎由自取,是他不懂得珍惜,是他摒棄了那顆真摯的心。
「不光這樣吧,好像只要是和從前不愉快有關就都不記得了,好比說跟我拜把的事,因為那時候好像也是勾起了什麼傷心往事,結果他老大就乾脆一併忘了。」拋了顆果仁入口,雷羿的表情也添了幾分委屈。
雷猴子……呿,感覺還真不是普通的差欸。
「依我看,大概連最初老大從馬車下撿他回來的那一段也沒了,否則他不會以為自己是我們家的,唉……這傢伙忘得可真多哪。」嘟囔抱怨著,雷羿也跟著無精打采地趴到了桌上去。
該說厲害還是佩服呢,幾乎大半人生都讓他一筆勾消了……
「喂∼你們這幾個唉聲歎氣是人死了還是房子垮了?」瞪著滿屋子垂頭喪氣的傢伙,莫磊實在搞不懂這些個據稱都是道上頗具盛名的大人物們腦袋裡塞的究竟是什麼。
「明知道那小子是刻意忘的,想他記起來就進去說啊!保證戳他幾下馬上就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悻悻然巡了眼,就見個個全是巴不得拿手堵在他嘴上的驚蠢樣,似笑非笑地露了露牙,莫磊偏是唱反調地再提高了聲調。
「怎麼,又不想了?你們這群人怎麼這麼難伺候,記起來了怕他崩潰,記不起來你們又意見多多,到底是想怎樣!?」
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明白這些所謂個「正常人」為什麼總別彆扭扭地繞圈子,有話就說,想做什麼就做不好嗎?明明就沒那麼聰明為什麼還老喜歡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等弄了一團亂然後才在亂裡頭鑽不出來?簡直沒事找事窮極無聊!
「算了,爺爺懶得管你們這群麻煩,想當縮頭烏龜就當吧,反正好日子再過也沒幾天,那個黑心肝的遲早會想起來。」
「什麼!?」望著莫磊,封擎雲神情明顯有幾分慌亂,儘管被人忘卻在記憶彼端的感覺難免有些難過遺憾,但相較起來他還是寧願晨曦永遠別想起這些叫人痛不欲生的往事。
「小鬼,我說你這顆腦袋為什麼老是該聰明的時候就笨的可以?該迷糊的時候又清楚過了頭?可不可以把兩邊搖勻了在倒出來用?」
搖頭再搖頭,等抬眼時莫磊才發現不開竅的原來不只自家的笨小鬼而已,另外六雙眼也全死死盯著他要答案。
「拜託∼那傢伙現在記得的根本就是東拼西湊亂七八糟,紕漏空子隨便揀都一堆,只要哪天他肯想,兜不攏不就出包了?」
「……還不懂?」頻翻白眼,莫磊簡直想拿針替人開開竅。
「舉個最簡單的,他現在以為自己是青浥門的對吧,等出了房看到一堆不認識的甲乙丙……你們說他要怎麼自圓其說?再者哪天隨便想起一件跟大個兒有關的事,背景雜物跟這頭對得起來嗎?人地時物根本沒一樣對。」
「除非你們永遠把他關在那個房間裡,更除非他的腦袋永遠擱著不用,否則遲早會發現這也怪那也不對的,再記不起來那就真是個白癡了。」
一頓話說完,莫磊就發現面前的四張臉更是難看的和地府閻判有得比,惱得他真想每人賞根針戳在笑穴上,或是乾脆讓他在黑心肝腦袋上扎幾針算了,保證馬上清潔溜溜什麼也不留。
「暫時就這樣吧,至少在他能下床前能瞞多久是多久,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他能心平氣和地好好養傷,其他的……見招拆招吧,我想有這麼多人關心著,晨曦他該過得了這關。」微沉嗓音緩緩打破一屋子的僵凝,總算在莫磊發飆前有人先行恢復了常態。
唇微抿,重新掛上抹貫為的笑容,餘暉徐灑下,半覆金芒的身影優雅瀟灑宛若天祇,轉眼間古天溟又是人前永遠泰然自若的青浥當家,盈滿令人心安的沉穩氣息。
就這樣吧……遠眺著門外絢麗的霞彩,比諸擔憂或是不捨疼惜,墨瞳裡更為耀閃的其實是份竊喜。
私心吧,他還是希望人能夠記起他倆間的點點滴滴,哪怕代價高昂近乎殘酷,就算因此令那人兒的世界天崩地傾,他也有自信替人重新撐起,重塑一片只有歡笑的情暖人間。
「換藥囉。」
一手提著藥箱一手端著食盤,古天溟邊打招呼邊把手上的東西往桌上放,這些日子不管是遞茶送飯還是淨身換藥,再細鎖的雜事他都親力親為,一來免得閒雜人等一個不小心說出什麼不對的,二來他也不想再錯失和人相聚的每一刻。
韶光易逝,尤其在失而復得以後,每分共聚首的時光他都倍覺彌足珍貴。
看著人闔上書卷後略顯孩子氣地揉著眼,一邊還不忘配合地撐起身讓他坐到身後頭,墨濃的深澤就不由地一暖。
從那天後沒多久古天溟就發現了這處矛盾,言談間雖然像是退回了朋友的位置,但肢體間卻又從不避諱他的接觸。
除了換藥洗浴外,偶爾也會順勢倚在他身上隨語閒聊,甚至對於晚上他以照顧為名提出的同床共眠也沒多大排斥,好似情人般越來越似習慣他的抱擁,漸漸還會在他懷裡挪蹭著找位子,彷彿一點也不覺得兩個大男人挨在一起有多奇怪。
對於這份莫名的親近,奇歸奇他自是不會有任何意見,更甚者還配合著調整自己的坐相睡姿,好叫人把他當靠枕窩得更舒服些最好成癮難戒,哪怕因此讓雷羿每見一次就笑上一回。
「看來好很多,開始結痂了。」輕撫著白晰腹上的猙獰疤痕,古天溟小心翼翼地將莫磊留下的藥液均勻抹上,再換了卷淨布鬆緊適度地層層裹腹。
「難怪那麼癢,又不能抓個痛快。」咕噥了聲,說是不能抓徐晨曦還是忍不住伸手隔著繃帶撓了撓,然而沒抓個兩下就被依之溫暖大掌拉了開。
「知道不能抓還抓?等會兒藥效發作該會好點。」握了握人不聽話的右手示意,古天溟接著解起包裹整個胸膛和左肩胛的繃帶。
比起前腹,後背上的創傷嚴重得多,誰叫這人回手拔劍時可不是乖乖地怎麼進怎麼出,足足扯了道近三寸的口子,按莫磊所說,若再多個半分力向上損及心臟就是大羅神仙也難救,饒是如此,往後留下的毛病也已經不少。
處理好傷口,古天溟端過食盤上的碗盅遞上前,才開蓋就見人立即捏起鼻子一臉嫌惡狀。
「又是這個!就算我救了你的命,咳咳……也不必一天五餐當豬養吧?」死死捏著鼻子,徐晨曦實在怕極了那碗不知添了什麼藥的大補湯,第一天聞還不覺得如何,就是稍微難喝了點,可是連吃了半個月後……
嘔,光是看他都會想吐。
「莫磊交代的,你這回不但傷了肺脈也傷了胃,每餐不能吃太多,尤其睡前一定要喝點熱的暖暖胃底,否則很容易畏寒染病。」
「……那個臭紅毛根本就是公報私仇!」悶悶嘀咕了聲,對於那天逞一時之快種下的大難徐晨曦實在懊悔極了。
他哪曉得好死不死得罪的恰恰就是救他一條小命的大大夫,後果就是報應來的比雷劈還快,每碗湯藥他都懷疑那小心眼的傢伙加了不少不必要的。
忿忿接過碗仰脖吞下那些個黑七八烏的,俊秀的臉龐霎時白中隱青黑了大半,好在身後人還算有幾分良心,馬上塞了塊蜜餞果子到他嘴裡,否則他很可能原封不動將下肚的全還回碗裡。
舌捲著蜜餞一分分舔吮著,徐晨曦瞇起了眼,老實說他並不太喜歡這些讓唾沫直流的東西,但偏偏只有這酸甜並濟的滋味才能夠安撫慘遭荼毒的腸胃,之前試過蜂蜜麥芽什麼的,結果只有更加催化。
「還好吧?」眉蹙眼瞇的表情多看個幾次,古天溟也知道這可憐的傢伙並不嗜酸,奈何方子是莫磊開的,就連門裡最負盛名的李大夫也說不出來什麼是多添的可以剔除,更不敢擅自更替其他藥方,因為紅髮青年的醫術實在太過高明。
眾人有目共睹的就是床上人兒危及性命的傷勢居然一點反覆也沒有,出乎所有大夫預料外地穩定漸癒,就連「留情」這令人變色的難纏之毒餘勢發作個幾次也漸無蹤影,神乎其技的醫術別說門裡的大夫個個看傻了眼,就連他一時間也很難把「神醫」兩字跟那人百無禁忌大剌剌的性格連在一塊。
janet_lam 2009-11-29 18:53
對此毫不感意外的似乎就只有雲弟了,他甚至在人還沒大好前就帶著所屬先行離開洞廷,憑恃著就只是那紅髮青年聽來實在不怎麼認真的隨口一句「沒事」。
這種相知之情落在他眼裡不諱言地又是一種刺激,更是一份憧憬,他不禁濃濃艷羨起自個兒手足擁有這宛如一體的交融對象,忍不住期待著不遠的一天自己也能領會這窩心的滋味。
「喂,我一直想問你我到底怎麼傷的?怎麼前後兩面都遭殃?我記得是拉著你背著火雷跑對吧,肚子上這記又是怎麼來的?」
猛然一凜,古天溟不由慶幸起這當口自己正偏首把空碗放回几上去,否則難保臉上沒露出什麼異樣。
莫磊說的沒錯,只要人靜下來開始想,不對勁的地方就會一個個冒出來,無憂的日子似乎快到盡頭了。
「怎麼,被炸昏頭忘啦?」沒事人般回過頭,古天溟一如平常雲淡風輕笑著:「那顆火雷作怪前你就已經挨了劍,不過應該不算吃虧,那幾個傷了你的全下去跟閻王爺報到了。」
「咳……這還不叫虧?」輕咳了聲,徐晨曦習慣性地提掌按住隱隱做疼的左肋,前個洞後個洞,我真懷疑已經前肚穿後背連到一塊去,你不是嫌這樣還不夠慘吧?」
唇角顫了顫,古天溟一時還真不知該接哪句話好,只能不置可否地閉緊嘴看人把事實當作笑話講,心底則是再次默謝著老天的厚待──好在雷羿不在,否則准穿幫。
「對了,聽說那兩個二馬的要來?」
「……小羿說的?」不必多想也知道是誰的大嘴關不牢,除了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雷大總堂外想來也沒人這麼勤快,古天溟無奈地歎了口氣。
哪壺不開提哪壺,竟挑這種時候跟人說這個?這小鬼該不會也和薛伯一個樣,想替他臉盤換顏色到不擇手段了……
哭笑不得微搖頭,古天溟不禁後悔找了個看戲的搭伙,簡直是搬磚頭砸自個兒的腳,平白添亂。
「嗯。」應了聲表示人猜得沒錯,徐晨曦唇邊漾開抹打趣的神色:「看來咱們古大門主的魅力可真不小,前腳才走沒多久,就讓人家姑娘朝思暮想後腳追著來,還拖著自家老頭一道跑,若是你倆角色換一換,我還真要以為那兩個二馬是上門提親的。」
「……也差不多吧。」眼色微閃,古天溟笑笑地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在人以為事情不過事前腳接後腳,實則中間多了一大段變化,光是近月前的前島之役對整個江湖態勢就影響深遠,一方面南北水域兩大勢力首次聯手禦敵,再加上雲弟身世的公開,兩大幫派對立的關係已轉趨祥和,而另方面這一戰無疑也是南水十八幫重要的內肅整合。
短短一日內,位列盟邦大老的「巨鯨幫」和「天蛟寨」頓失當家帶頭的,盟裡態勢儼然已一面倒地傾向青浥,他古天溟作為同盟共主的地位也越發難以動搖,如此一來潯陽那頭當然得有所行動了。
不論馮猶原來和那兩位已是閣王座上客的大老有過什麼允諾交易,談得再多現在也全成了泡影,手上還能撐得上籌碼利用的就只剩他和馮倩的婚約了。
他若沒猜錯的話,這趟洞庭之行除了順道探聽總舵的動態外,主要的應該還是想催他早日把馮倩迎娶進門,好坐穩南盟龍首岳丈的位子。
「真的?」
看著人帶著點驚訝地偏頭望向自己,古天溟不動聲色地探查著那雙黑眸,瑩瑩黑澤裡除了詫異外他如願看到了點他想見的沉色。
「這也算放長線釣大魚?你老大該不是懶得等所以乾脆決定把魚餌吞了?小心吞太急被餌噎死!」一連串問語不經腦地飄出口,卻是連徐晨曦都不懂別人娶老婆自己哪來這麼多意見。
新郎倌都不當回事了,他在替人窮操什麼心?
「呵,那妮子的那點份量還噎不死我。」伸指輕捺上人不自覺微攏的眉心,古天溟笑得又更歡愉了些,「老實說,小倩其實很適合做青浥門的女主人。」
「……」嘴張了張又頓了頓,好半晌徐晨曦才放棄似地吐出耳語般的輕喃:「……我知道呀。」
當然知道啊,從上回那精彩的一夜他就明白馮倩完全匹配得起身後的男人,說是匹配得起青邑這快招牌也不為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以後的日子要稱那女人一聲門主夫人心裡頭就不痛快,沉甸甸地像壓了什麼很是難受。
記仇吧,誰叫未來門主夫人的手下把自己害得這麼慘,到現在都還下不了床,這樣子大概得多點時間消化了。
大不了,閃遠些眼不見心不煩,這總行了吧。
「怎麼了?」明知那一句咕噥悶語八成是因為那點男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妒意在作祟,古天溟卻猶作局外人般纏問著,不是他故意欺負這前塵盡忘的傢伙,而是實在忍不住心底那點小小期盼。
想看人更多苦惱的神情,更多點為他吃味的煩鬱,只有這樣他才敢確定自己在這人兒心中不是毫無份量,不是真已如陌路人般無謂。
「沒,你確定吃得下就好。出嫁從夫,也許嫁給你以後她的心就不會在向著他老子也說不定。」深吸口氣甩去胸口莫名的悶沉,徐晨曦回手擂了拳身後的闊肩,刻意露了個如陽般的燦爛笑容。
「大門主就多多施展魅力把夫人迷得團團轉吧,少了那妮子的腦袋幫忙,光憑老傢伙很難玩出什麼名堂,再不放心的話就讓我到潯陽去,只要和錢有關的,保證那老頭再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就這樣?」眼微瞇,古天溟第一次覺得那春陽般的絢爛笑容竟也有刺眼的時候。
「什麼?」
「想對我說就只要這些嗎?」唇微勾,漾出個迷人的笑容循循善誘著,他想聽到的可不是叫他對其他人施展這份魅力。
「……恭祝門主與夫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這總可以了吧?咳咳。」才放大些嗓門胸口就又是一陣躁動,徐晨曦忍不住邊咳邊沒好氣地抱怨:「喜酒還沒喝到口就非討我一句好話?你這當家的怎麼這麼小氣!」
「……」看人低著頭嘀嘀咕咕囔囔著,向來瀟灑迷人的笑容霎時僵得比什麼都還要難看,古天溟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現在的模樣和鍾馗老道差上哪去。
這傢伙……剛剛明明就還嗅著了點類似醋意的酸味,怎麼轉眼又眉開眼笑地跟他恭賀道喜?居然還自動請纓到潯陽幫他看著人去?
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嗎?面前的男人是真的忘了他們間的那份情愛,對他已經沒有一點留戀了吧,否則為何能把離開說得這麼容易……
「睡吧,別又咳得難受。」完全沒了片刻前捉弄人的玩笑心情,古天溟一點也不想再繼續婚娶的話題,而儘管心情鬱沉到了極點口吻依舊和煦。
抱著人緩緩滑下些身子,在伸手扯了床輕暖的絲被覆上,為了上肺腑有傷的人兒能夠睡得安穩些,這些日子他始終都陪著半坐半臥的沒攤直躺平。
「嗯。」習慣性地窩入背後溫暖的懷抱,徐晨曦讓人將手臂擱在腰上輕輕覆著小腹,這樣一來左肩抵著人厚實的胸膛就不怕睡夢中一個不小心扯痛傷口,而腹上劍創被大掌暖暖捂著也很舒服。
「睡熟點,別光顧著我,小心兩隻熊貓眼……嚇跑……老婆……」
語聲漸微,徐晨曦沒撐著等人回答,之所以臨入夢前說這些是因為他知道漫漫長夜身後的男人總不時幫他調整姿勢睡得舒服些,不是真曾在三更半夜醒來過,而是天明清醒他從沒覺得手酸腳麻哪邊不舒服過,十幾天下來不用多想也知道怎麼回事。
溫柔的傢伙……意識朦朦朧朧地漸如黑沉,腦海中最後浮現的是個只該在有情人間的甜美辭彙,熨心燙暖卻也莫名地擁起股淒涼酸楚……
「晨曦?」輕喚了聲沒有應答,古天溟知道人已是入夢了,也許因為病體孱弱極需休息,受傷以來總是眼一閉就睡得不省人事,而且熟沉得沒有一點武人該有的警覺。
他可以自作多情地以為——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嗎?
自嘲地微撇唇,古天溟緩緩撐肘起身,原只想確定人真睡了幫人掖緊被子蓋好些,沒想到看到的竟是顆懸垂在眼角的晶瑩。
「……」伸指拭去那滴餘溫猶存的珠淚,沁出的確實更多燙熱水液,一愕後墨瞳裡幽色漸深,附帶著點歉疚,大掌轉而輕輕摩挲著那張仍沒什麼血色的俊秀臉容。
還以為,真的都忘了……
「傻瓜哪,兩個大傻瓜。」軟語低喃,古天溟憐惜地在帶著濕意的長睫上印上自己的唇,即使那漣漣珠淚終於騙散了這些日子來起伏不定的煩人不安。他卻沒有絲毫欣喜,有的只有滿心不捨的心疼和對自己遲鈍的懊悔。
不管人記不記得過往瑣事,對自己的那份請根本就始終未曾忘卻,否則堂堂男兒怎能夠如此怡然地在他懷中安歇?有怎能坦然接受他這般親暱的碰觸?
輕撫著指下層層繃帶旁的滑膩肌膚,古天溟實在不明白素來能輕易洞燭人心的自己怎會突然變得這麼笨?竟笨到學起市井村婦拿他人試探那顆赤誠的心!?
情愛兩字,果然使人目盲哪……
「別哭。」吻去睫羽間的殘淚,古天溟輕輕貼唇覆上那張微啟的唇瓣,溫潤的唇舌柔柔撫慰每寸泛著悲傷的溫涼。
「我在這兒,誰也要不去的。」
一直一直,只屬於我倆的永遠。
雲蔽月 夜更鼓 驚夢 恍隔世 幽幽淒魂 余殘情
第十二章 驚夢
晴空朗朗,萬里無雲,徐晨曦心情大好地深吸了口氣,一個多月了,再不出門透透氣他都快覺得自己是行將就木的病老頭,只是……
怎麼又是這只野猴子!?
看著門外唇紅齒白衝著他直笑的纖瘦人影,徐晨曦就有股再把門板甩上的衝動。
他真懷疑這幾十天江湖是不是無風無浪太平過了頭,人人都閒到無事可做,要不這惱人的毛小孩跟那個理當日理萬機的古大門主幹嘛老輪著在他跟前晃?還是說河干了底船全觸了礁,買賣做不成才得這般清閒?
「早啊,小夜夜,出門走走嗎?我陪你。」揚著再燦爛不過的笑容,蹲踞在石桌上的雷羿朝人大力揮了揮手,面前的那張臉盤越是臭他的鬥志可就越高昂。
不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嘛,「知己」難尋哪。
窩裡頭清一色儘是一板一眼鬧不起來的貨色,無趣到讓他連嘴皮都懶得掀,好不容易天可憐見送來個可供消遣的傢伙,恰巧又前塵盡忘沒什麼情面顧忌,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哪捨得白白放過。
再說,他可是遵從老大諭令、光明正大地黏著人跑。
早?瞥了眼頭上快正頂的艷陽,徐晨曦很確定自己這一覺又睡到了日上三竿,原想乾脆回房等飯吃算了,驀然一個念頭仍是將腳跨出了門檻。
「不敢勞駕,雷副還是去忙自個兒的吧。」
死小鬼,堵在這兒是故意掃他的興嗎?老套得連激將法都稱不上,他偏不趁了這猴子的心意回房窩著發霉!
「幹嘛這麼客氣?反正我也沒啥事,真要說有事就是陪你四處蹓躂囉。」看人沒打消出門的意思,雷羿也跟著屁股拍拍一躍從石桌上跳下。
漫不經心在人後頭跟著,雖然有那麼點想伸手扶把走路像在飄的男人,念頭數轉最後還是作罷,誰叫這傢伙現在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主兒,他可沒忘了當初諸葛耿那老實頭是怎麼碰的一鼻子灰。
耿子是人老實脾氣也溫徐,換做他的話,難保還忍得住不拿拳頭招呼,偏偏這傢伙現在病懨懨地根本禁不起他一隻指,為了自個兒好,還是少惹人為妙,省得有氣無處發給活活憋死。
「……」斜睨了眼亦步亦趨跟在旁的破布花影,徐晨曦簡直想一把拎起這只煩人猴子往該待的籠子裡扔。
敢跟他說沒啥事?難不成這幾天在眼前晃的全是鬼影幢幢?
大前天的一身黃、隔天換了個一身青、再昨天則是臉黑得比身上玄袍還要慘澹三分,衣色不同人不同,卻個個全如喪考妣跨著張臉,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模樣,就只差沒直接當著他的面抱起猴腳嚎啕。
「雷大總堂好清閒,莫非桌子上那堆已想著方法毀屍滅跡了?還是說要等人真哭給你看時才覺得兄弟們的誠意夠了?」眉挑帶著幾分冷意,徐晨曦決定好心做回多事者,幫五色旗的眾家兒郎們敲敲他們家老大的猴腦袋,順道替這隻猴子複習一下「總堂」這招牌是幹啥的。
「呃……」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脖,雷羿不免怨恨起那些個專門跑來丟人現眼的囉嗦傢伙,又不是沒飯吃要死人了,幹嘛老整天追在他屁股後面跑?傳出去人家還以為他做頭兒的苛待下屬,連碗飽飯都不賞才搞得一窩子全成了跟屁蟲。
這不是?連這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男人都滿臉不屑地瞪他了。
「小夜夜,你太誇張了啦,什麼毀屍滅跡的……那些芝麻小事交給小暘暘就好了,哪用得著本少爺出馬?」
「小、暘、暘?」語聲微揚輕柔若幻,卻是任誰也嗅得出幾分危險味道,偏是有人依舊不怕死地大點著頭顱得意洋洋。
「常跟在你身旁的那個?」
俊拔的形影在腦海裡冉冉浮起,卻是除了長相外一片空白,連個名姓都記不全,徐晨曦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
新來的嗎?還是這猴子拿了哪個不相干的誆他?
知所以還留著點印象,全因為那男人是唯一一個來見這小鬼還笑得出來的。
「對呀,小暘暘很厲害喔,什麼有的沒的他都會,本子看得比我快字也寫得比我漂亮,心思縝密又比我有耐性,手腳俐落辦事牢靠簡直無所不能,而且……」
「雷猴子。」
「幹嘛∼」講到正精彩時被「猴子」兩字打斷,儘管打定了不與這缺了大半腦袋的一般見識,雷羿也還是忍不住不悅地扁了扁嘴。
「我怎麼記得好像……五天前,你就把那位無所不能的『小暘暘』遣出洞庭辦事了?」扳著指數給人看,徐晨曦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唇紅齒白儘是噬人的氣息。
「這個……嘿嘿,好像是……」乾笑兩聲,雷羿隨手搔了搔亂髮解窘,這回可真被堵到無人可賴,總不好把上頭那隻狐狸也給抬上場頂著吧?為人下屬的這點自覺他還有些。
呿,說來說去不過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小夜夜幹嘛記得那麼清楚?瞪著自個兒腳趾頭,一時詞窮的雷羿只能在肚裡腹誹兩句發洩著口頭上的悶虧。
該不是因為腦子空了塊就什麼也不挑、亂七八糟地全往裡頭塞吧?大雜燴一鍋,儘是些無用垃圾……
「是還賴在這兒?要我傳令叫兄弟抬大轎來扛嗎?」
聞言,原本就不豫鐵青的小臉立時更黑得跟灶上的陳年鍋底有得比,磨牙霍霍就只差沒直接張口咬人了。
熱血喧囂直衝腦頂,偏又不能真把人揍上一頓好出氣,直到此時此刻雷羿才不由地深深懷念起那個對他百般呵護的溫柔「夜霧」。
那像現在這個姓徐叫晨曦的大混帳,利嘴毒舌卻掛著傷兵的免戰牌,叫他想動拳頭伺侯也不能,憋了一肚子氣猶不知該拿什麼消磨。
死小夜!臭小夜!等這不知好歹的傢伙傷好了,他絕對、絕對……
殺氣騰騰的小臉倏地一陣抽搐,隨著腦海裡的畫面跑馬燈般地幕幕重現,雙頰上惱火的嫣彩就紛紛褪卻漸趨蒼白,只因某人突然驚覺——刻下的情形怎麼好像在重演大半年前的慘況?
初識時的水火不容到後來的……後來的……
不會吧……
不會結果又是哪天得窩囊地在人懷裡裝小扮嬌吧……
天哪∼他是招誰惹誰倒了八被子大楣撞著這尊瘟神?
無語問青天,巴掌大的小臉陣青陣白越顯哀怨,渾不覺吹皺這一池春水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你這是什麼臉?活像我欺負你似的?」
看人驟然垮了肩垂了眼連唇都給咬得死白,徐晨曦也跟著不自覺地皺起眉,只因為心底不期然湧出了片柔軟感受。
他不懂自己是怎麼了,怎麼會看到這猴子鬥敗公雞的模樣竟心生憐惜?
「本來就是!」明明就還在不甘不願計較著不想示弱,誰知撒嬌般的語句卻是想也沒想就溜出了嘴,話一出口就連雷羿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他、他、他在說什麼蠢話?還、還嘟著嘴嗲著嗓!?
丟臉丟到這種地步,他可以抹脖子跳河了……
抬手死死摀住臉,雷羿真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眼不見為淨,長這麼大來他還不曾出過這等無地自容的糗過,天曉得遇著這位主兒就渾身上下啥也不對,他真要懷疑這傢伙不是老天送來克狐狸而是克他的。
圓睜著眼,除了始作俑者外,同樣被嚇到想下水浸浸好確定不是做夢的還有徐晨曦,他也從沒想過眼前這個凡事要強的少年會對他展現如此嬌憨樸稚的一面,可奇怪的是——
感覺……並不突兀,一點也不。
彷彿對著自己,這半大孩子本就該天經地義露出這份符合實齡的純真。
「……喂,既然你說沒事就陪我走走吧。」
好半晌還不見人放下掩面的手,讓步求和的話語便不由自主出了口,等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徐晨曦又是微惱地緊了緊眉心,然而懊悔不到片刻馬上就叫面前仍作鴕鳥埋首的人兒給岔了開。
不是被他氣哭了吧?來不及細辨心底流淌的怪異感受,兩隻腳便已自有意識地走到了人身邊,猶豫會兒,徐晨曦還是將手搭上那矮了自己一個頭有餘的肩膀。
擱在人肩頭上的手有著幾分不自在的僵硬,卻是沒收回的意思,只因這未及成年男子厚實的窄肩正窣窣發著抖,似是氣到了頂點又似委屈至極。
「借我撐一下,我肚子上的傷一走就痛。」輕描淡寫給了人節台階下,徐晨曦示好地加重了些手下力道,不再僅是虛倚著人作樣。
也許是眼前人變得奇怪,所以他才被傳染得也不像自己,記憶中他可從沒向誰服軟低頭過。
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這隻猴子祖上積德燒了高香,算他前世欠了他的。
忙著替自己找解釋,徐晨曦完全沒有想過手下的輕顫其實還有另種意思的可能。
「……」強忍著笑意,捂在手掌下的小臉哪有半分悲屈唇弧高揚儘是春風得意。
難怪古人總要說塞翁失馬焉知非富,他才在煩惱著落居下風不知該怎麼扳回頹勢,哪曉得馬上就因禍得福佔了大便宜。
強整了整樂到快變形的臉盤,雷羿端著委屈的神情慢慢放下手,隨即足踵一旋迅速竄向左側,牢牢攬住徐晨曦的腰身朝自己緊貼不放。
察覺到人身子僵了僵卻是沒有拒絕這顯然過了頭的扶持,雷羿就又忍不住唇弧大咧笑意一路爬上眉,只得趕緊低垂著腦袋掩飾。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老不自覺地對著這傢伙做出幼稚蠢行了,因為這根本是吃定了這傢伙的絕妙好招。
瞧瞧現在,那張臉哪還有片刻前的半點冷色,都快可以讓他爬上頭予取予求了,上回林子裡似乎也是這般,原來就算忘盡前塵,有些東西也還是不會變的。
早知道這招管用他也不會白憋了一肚子鳥氣,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還真冤。
「喂,不必這麼誇張吧?個兒小怕撐不住我?」
就算傷勢未癒他也沒這麼虛吧?瞇眼瞄了瞄提在左腰上的白嫩小掌,徐晨曦是在覺得有幾分礙眼,他怎麼覺得這隻猴子是得寸進尺故意在整他,可偏又狠不下心打掉這只踰矩的毛手。
別說動手了,光是看到那張抬起的臉露出幼鹿般無依的驚惶神情,他就連剛出口的那句損語都後悔得想吞回去。
「小夜討厭這樣嗎?可是、可是人家還沒長高嘛。」唇角下拉更顯幾分委屈,雷羿索性再趁勢添料下猛藥,長睫幾個眨扇問瑩瑩漆瞳已是濕澤微潤,「誰叫我『腿短』跟不上你,只好像只『猴』連跑帶跳得,如果不這樣勾著你我……」
看人一臉受傷至極的模樣還猶怕他不高興般話說得戰戰兢兢,這下子縱有再多意見徐晨曦也只得全擱在肚子裡發酵,無奈之餘他突然有種不怎麼好的預感——
該不會以後都拿這小鬼頭沒轍吧?
相較於被人章魚般巴黏著的無奈,黏在人身上的可開心了,眼見人默不作聲形同應許,雷羿終於覺得自此大勢定抵再不必吃鱉受氣,眉開眼也笑就只差沒忘形地高呼勝利。
「想去哪兒?」
去哪?其實只是想出來透口氣曬點太陽,至於去哪兒……眉微擰,徐晨曦突然發現自己對於面前矗聳的那些樓宇庭閣竟全叫不出名。
「還是就在這兒晃晃?才過冬天還冷得很,就這兒走走好不好?外頭風大,我怕冷的很。」不過片刻的靜默,雷羿馬上就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心頭一凜卻不動聲色,如常嬉鬧著吵人回神:「好不好?再說一會兒也該吃午飯了,回房裡吃還可以順便烤烤火取暖。」
「……」
「小夜!」久未見人回應,饒是見慣風浪的雷羿也不由得緊張起來,連忙揚聲又喊了句。
「喔,隨你。」隨口漫應了聲,徐晨曦如人所願沒在往下細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怎麼總覺得今年的冬天似乎並不怎麼冷。
「冷的話等會兒讓人送壺酒吧,喝點就暖了。」
比起厚衣重重窩著烤火,倒不如來上兩斤上好的燒刀子,那種燙喉的溫暖就算是大雪紛飛的夜寒也凍不著。
已經冬過了嗎?怎麼感覺好像沒見著那雪舞漫天的美景。
記得每逢天地一片白茫時,堂口裡的兄弟大多嫌冷寧可躲在屋裡燒著火坑喝兩口,他卻最愛在這時候載酒踏雪到那片……那片……
才展開的眉心再次蹙鎖成結,徐晨曦開始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了,似乎許多事都只剩模模糊糊的梗概,忘是沒忘卻也記不清楚,就拿這盞茶功夫來說,他想不起雷羿口中的小暘暘是誰,也記不清週遭的亭樓叫什麼,就連他最愛的那片銀白天地都……忘了?
「喂!你這樣還能喝?」忍不住勾了勾攬在人腰畔的手指頭提醒著,雷羿這回沒留意到徐晨曦的分神,全副心神全在了那個「酒」字上。
是聽老大提過,這傢伙灌黃湯的本事大概和那個恐怖薛老頭有得拼,但他實在不認為五癆六傷的時候還適合喝那燒喉玩意。
「為什麼不?」回過神,徐晨曦不表認同地挑了挑眉。
他記得有回也是挨了記重的卻不遵醫囑地偷了酒喝,結果傷勢沒什麼變化,反倒是一對耳無辜遭殃,被大娘還有擎雲嘮叨了好幾天沒得清靜。
「上次我還不是……」
等等!他剛剛想的是郝嶄揚跟……誰?
想不起那人的模樣,只記得那一臉無奈和憐惜的神情,滿載著濃郁關懷,可那時他的感覺卻是……
嫌人惺惺作態?
是誰?叫他如此憎惡著卻又有股……極親近的感覺……
竭力思索著,即使近乎一片的空白,徐晨曦卻很肯定這人對自己十分重要。
那溢滿關心的眉眼……古天溟?不!不是他,那個人是……
「!」隨著答案呼口欲出,一股燒灼的銳疼也從腹間升起猛烈地竄向後背,利劍般貫穿的痛楚伴著種莫名說不出的情緒狠狠扼上喉,徐晨曦喘不過氣地眼前一黑。
「怎麼了小夜?哪裡不舒服?」見人突然捂著胸一個趔趄軟倒,雷羿嚇得連忙撐著人往一旁的石椅挪去。
「傷口痛嗎?不會是我不小心碰……」手忙腳亂地把人放到椅子上,才得空吁了口氣蹲下身察看,誰知不看還好,一看就叫才歸位的三魂七魄又不安分地蠢蠢欲動。
短短不過幾個呼吸間,那張俊秀的臉盤已變得比紙還蒼白,好不容易將養出的一點紅潤早退得連絲血色都不留,髮鬢更是汗漓濡濕了整片。
見人雙目緊閉唇咬得死緊,雷羿一顆心更是有如吊桶般七上八下找不著地方安。
「撐著點,我先帶你回房,再找秦大夫過來……」
「不。」掙扎著吐出單音,徐晨曦乏力地緩緩掀開眼簾。
是傷口的痛卻也不是,按理好端端地不該突然疼成這個樣,偏偏擺在眼前的事實就彷彿被串在了刀山劍林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怎麼回事,大夫又怎麼看得出端倪。
「可是你痛成這樣……」
「沒事。」朝人扯了扯唇安撫著,徐晨曦搖頭甩去殘存的暈眩感,儘管胸口還有些氣窒,但比起剛才那陣驟然的劇疼已是好得太多,「只是……突然有些頭昏罷了。」
好傢伙,要騙他也請編個高明點的成不成?翻了翻白眼,雷羿當然不會相信剛剛那叫頭昏現在這叫沒事,卻也不再堅持非找大夫過來,算盤打的是晚點跟搞得定的人報告去。
物盡其用,總部好讓古狐狸那張舌若燦蓮的嘴空擺著長霉生灰。
「雷羿。」
「嗯?」還在想著怎麼把人賣給狐狸整治,哪知眼一抬就見著雙夜般暗瞳緊鎖在臉上,儘管仍有幾分未褪的虛弱卻也灼亮得叫人眼皮一跳,雷羿突然有種烏雲罩頂的不妙感。
「我醒來後來看我的,除了你、古天溟、郝大娘和那個姓莫的紅髮大夫外,還有一個是誰?」
要命!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抱臂支頰,裝出一副努力回想的認真狀,實則一邊翻箱倒櫃地想故事一邊頻喊上當。
可惡!他怎麼看不出死狐狸說的「陪人閒差」究竟閒在哪兒?不是被氣個半死就是嚇個半死,這會兒還得充當說書人臨場編故事?
老天爺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吧,他可既不姓古也不屬狐狸哪!
「我想想……那個呀,好像是……」眼見就要不敵面前的灼噬目光,正打算拿「忘了」這蹩腳理由搪塞時,一陣喧嘩便再巧不過地從圓拱牆外傳來,雷羿如逢大赦地鬆了口氣。
然而還不及感謝那尊路過神佛時,那不算陌生的細柔嗓音又馬上叫他恨不得把天上坐地下蹲的通通拿大刀問候一遍。
搞什麼鬼!是吃定他嚇不死的是吧!?
「小夜夜,你坐著休息會兒,我去看看怎麼回事。」不敢對上那雙等著答案的瑩亮漆瞳,匆匆撂下數語交代後雷羿便一溜煙地朝園外疾掠而去,不把牆那頭的攔下來,他就真等著拿刀抹自己脖子了。
……死狐狸!臭狐狸!明明說好一人看一個的,這回是瞎了狐狸眼還瘸了狐狸腿,居然讓那死女人給我跑到這頭來!?
身影如風,雷羿邊跑邊不住在心底埋怨著,若非得顧全大局搞定那個二馬,他真想一路衝到罪魁禍首面前替人剝皮去。
「馮大小姐,不是小的不肯讓您進去,實在是未奉門主諭令,這……」
「是嗎?門裡的事溟哥從不瞞我,兩位壯士這麼緊張……難不成裡頭的是溟哥金屋藏嬌?如何,人漂亮嗎?溟哥的眼光該是不差。」
玩笑般的語氣卻叫人實在很難笑得出來,才近門,雷羿就聽到這足以讓人冷汗直流不知如何做答的尖銳問題。
也難為這兩個紅旗衛士左支右絀快擋不住人,誰叫眼前闖禁的是「眾所皆知」的未來門主夫人,若是一語不敬得罪了這位大小姐,天知道哪天會不會秋後算帳死得不明不白。
「啊,雷副!」
看著兩個塔般高個兒衝他咧嘴笑得開懷,雷羿就沒好氣地回了記冷眼,他敢說這些個青紅黃白黑的從沒喊他喊得這麼熱切過,這群兔崽子平常見他跟見到鬼沒個兩樣,只有這種求他救命的時候才會兩眼放光當他是寶,呿!
「雷公子。」屈身微福了福,馮倩低頭示敬,雖然對方較自己年幼許多,卻是青邑檯面上的第二號人物,何況她更沒忘記眼前的少年有多刁鑽難纏,傅言中那些豐功偉業可是任誰聽了都不得不抱著三分畏懼。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話套在青邑門的正副龍頭身上端地是再合適不過。
「馮小姐。」
大喇喇地受了馮倩一禮,雷羿僅是點個頭就算招呼了人,這份倨傲若非有所耳聞先做了心理準備,是江湖上混的只怕都很難忍得住不發作。
「姑娘好興致,怎麼甩了古老大往我這頭跑?難道是我園子裡的花特別香嗎?」唇微揚,一抹輕佻邪肆的笑容躍上臉,不合齡的成熟將猶帶稚氣的臉龐渲染得幾分邪魅。
抱臂倚牆,雷羿大馬金刀地一腳蹬在園拱門旁地飾柱上,一夫當關的無敵態勢,模樣卻是十足無賴地痞的流氣。
「啊,不知這是雷公子的居處,小女子唐突了。」
「嘖嘖……小爺只聽過唐突美人,沒想到有天居然也讓人說唐突,馮小姐莫不是把我當作古老大金屋裡的美嬌娘了?」拿人前言做文章,揚笑的紅唇沁著幾分陰柔,上挑的杏眼更染了幾分媚色。
「那麼,先來後到,妹妹可得喊我聲哥哥囉。」
眼波粼粼宛若一江春水,雷羿還嫌不夠地向兩旁瞟了去,卻見左右的紅衣大漢早已眼觀鼻鼻觀心名副其實成了兩尊門神,別說還有眼睛看他了,大概就連鼻上兩個洞都不敢多噴上半口氣。
好啊,這兩個沒義氣的,早知道就讓這女人吞下肚算了……迷人的媚眼滿佈危險氣息地瞇了瞇,雷羿開始盤算著日後該怎麼叫兩截不解風情的大木頭「好好」還報他的救命之恩。
「雷公子說笑了。」被捉弄到這份上,馮倩也知道這已不是少年的狂妄性子使然,而是自己惹著了人,卻不知是何時何事讓人不高興了,難道就因為她剛剛為難了他的手下?
小鬼肚腸所以這般沒器量嗎?暗自琢磨著理由,馮倩卻不認為能得古天溟看重的人物會是這般膚淺,而任憑她再怎麼細想也想不到問題其實在她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兒。
「既然這般湊巧遇上雷公子,可容小女子跟您打探個人?」
還賴在這兒?陡然斂起笑,雷羿這回在臉上明寫著「不歡迎」三個大字。
他雖然喜歡惹麻煩,可不代表他也喜歡麻煩主動找上門,尤其他的耐性實在不比粒米大上多少,才懶得跟這些他沒興趣的打交道。
「一位叫葉悟的壯士,上回跟溟哥一道到潯陽的。」仿若未覺少年身上散發出的不快,馮倩自顧自地娓娓道出自己所求:「原來聽說是在戚旗主手下當差,後來才輾轉得知葉壯士是直接隸屬總堂的。可否麻煩雷公子代為傳個訊?小女子想和葉壯士見上一面敘敘舊,上回有幸和葉壯士說上幾句聊得還挺愉快的,這回難得來總舵一趟該打聲招呼才是。」
一番原委說得在情在理,叫人根本無從拒絕起,一反之前的循禮內斂,翦水鳳眸毫不避諱地直視著雷羿。
哼,真是只蒼蠅煩人!才想著隨便找個說辭打發人走,誰知耳邊卻隱約傳來拖沉的腳步聲……嘴角隱隱抽搐著,雷羿真想動手把這些惹事生非的一次全敲昏了省事,一個個全覺得他太閒了不成!?
「還敢給我亂跑?等會兒再痛我就叫老大把你綁在床上禁足!」罵歸罵,雷羿還是馬上竄入門把人小心翼翼扶著,誰讓這傢伙剛剛可是虛的快躺到了地上去,再不小心摔了那可有得慘,那位莫大神醫現在可不在窩子裡隨傳隨到。
「雷猴……羿,當我是紙糊的這麼不濟事?」莫可奈何地看著人把他當八十老頭攙,徐晨曦真覺得頭大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是真的沒法拒絕這小鬼的所作所為,再這樣下去,恐怕往後就只有任人擺佈的份。
「不。」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雷羿難得八百正經地端著張嚴肅的臉盤對人:「你是連那層糊紙都沒,只剩空架子。」
「……」哭笑不得地看著雷羿一臉叫人很不習慣的認真,徐晨曦真不知該怎麼證明自己就算只剩空架子也不是風吹就倒,難道要捲袖子打上一場試試?好在不遠處那抹款步而來白影適時解了他的窘境。
「原來葉公子也在這兒,好久不見了。」鳳眸一亮掠過抹若有所思的深色,讓馮倩意外的並非人較之前瘦了圈憔悴不少,而是那向不把人放在眼裡的少年對他呵護備至的關懷模樣,與之前對她的狂妄無禮簡直判若兩人。
以主從來說,也該是他在雷羿手下吧?怎麼看起來反倒像雷羿成了小廝打雜?憶及在潯陽時古天溟的態度也是那般超然特別,馮倩就忍不住困惑地微微蹙起兩彎秀眉。
這個叫葉悟的究竟是什麼人?不但能得青邑之主賞識,就連這姓雷的也對他另眼青睞……
難道,就是他嗎!?月餘前殺了極樂公主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
「馮小姐。」拱手打了聲招呼,徐晨曦心裡頭卻在想著那個「久」字真不知怎麼個演算法,只能說俏女會情郎,還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奇的是情郎當前,這位大小姐怎麼還有功夫想到自己?是來看他被火雷炸歸西天了沒嗎?
嘖,他這條小命應該無足輕重毋需如此斤斤計較吧。
「公子看來傷得不輕,想必是對上了難纏的角色。」
嬌顏上關心滿溢的神情落在徐晨曦眼裡無疑是種諷刺,想他時至今日未能痊癒的「重創」不正拜這妮子之賜?還事不關己地推說什麼難纏角色?
這是啥意思?示威嗎?叫他下次安分點省得小命難保?
同樣一句話聽在雷羿耳裡則是警鐘猛響,之前是叫徐晨曦不期然的出現給閃了心神,刻下他可記起了幹嘛千方百計地不讓這兩隻見上面——
再讓姓馮的這麼肆無忌憚地說下去,遲早會跟小夜腦裡記得的對不攏,到時候……
「馮小姐,小夜需要休息不宜久談,想敘舊改日再來吧。」三言兩語交代場面,緊接著旋踵轉身就打算把臂上攬著的人架回房歇著,山不轉路轉,既然趕不走這個蒼蠅般的二馬,把小夜帶得遠遠的總行吧。
「啊,小女子倒是疏忽了,葉公子那一劍本是打算和極樂公主同歸於盡,雖然僥倖脫險傷勢想必也極為不輕,看公子氣色的確該休息安歇了。」美眸中精光微閃,馮倩不再旁敲側擊地虛言試探,索性就以自己臆測的直搗黃龍,甚至細述起當時的情景,為的就是想直接從嫌疑者臉上看出答案。
「說來小女子還真佩服葉公子的勇氣,畢竟不是誰都能拿著三尺青鋼把自己刺出個窟窿,稍有猶豫大概就沒機會連著把後頭的封若櫻措手不及地給穿在劍上,說來這位江湖上人人懼畏的女魔頭還真死得不明不白,她大概到死都沒想到會這樣栽在你手上。」
那一劍的驚心動魄,光是聽就讓人覺得寒毛直豎,任誰回憶起那淒烈的一幕也難不變色,何況還是當事人自己,馮倩就不信話說到這份上人還能無動於衷。
是與不是,她必須有個確認。
死了!雷羿滿腦子根本不敢抬眼去看看身旁人的臉色,就連原本要拉人離開的兩隻手也像被點了穴分毫難移。
「你在說什麼?」什麼叫……拿劍把自己……刺出個窟窿?入耳的明明字字清晰,在腦裡卻疊粘成團糾葛一起,叫他怎麼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下意識地抬手摀住腹上再次隱隱作痛的傷口,徐晨曦只覺得腦袋像池開了鍋的沸水亂哄哄,擾得他難受地恨不能把頭剁下一旁擺著。
「你不記得了?我聽……」
「姓馮的,給我閉上你的鳥嘴!」厲叱著,雷羿這下子真的想把人敲昏了扔出去,卻又不敢鬆開攙扶在徐晨曦臂上的手,就怕又有什麼意外。
「你們兩個死木頭,我不管你們用綁的用扯的還是動嘴咬,給我把這個女人打包直接扔到老大面前去,我數到三,數到三還讓我看得到她,就別怪換我把你們三個打包送回老家見閻王!」
面面相覷,駐守拱門旁的紅衣大漢怎麼也搞不懂原本尚稱和諧的氣氛怎麼突然急轉直下變得這麼肅殺慘烈,還連他們兩個無辜的嘍囉甲乙也被牽累其中。
會老家見閻王?真的假的?
「一。」
「雷副?」
「二。」陰惻惻地瞪著還杵著不動的呆頭下屬,雷羿渾身散發出股駭人的戾氣,未束的長髮隨著勁氣舞揚沖天,襯著寒意凜凜的眉眼宛若厲鬼。
「馮大小姐,您還是先迴避一下吧。」眼見情況不妙,兩名紅衣大漢趕緊回頭勸馮倩,甚至顧不得合禮與否聯手都伸了出來準備硬架著人走。
在總舵這麼多年,稱不上元老級也已是數一數二的老鳥,可他們兩個誰也沒看過這總玩世不恭的少年如此可怕的一面,就算得罪未來的門主夫人,也總比命都沒了好。
「三!」
這一聲別說是兩名衛士面色如土開始跑起步來,就連馮倩也不由得變了臉,提著裙擺在衛士的扶持下急急忙忙地狼狽逃離。
「……」眼見視野裡的人影越來越小終至不見,凌人氣勢宛若變戲法般驟然斂逝,不但殺氣沒了半分,就連倨傲的架勢也不剩丁點,甚至還帶了那麼點可憐兮兮的味道,眨眼間雄獅蛻變成了白兔一隻。
咬著唇,雷羿真不知該跟人說什麼才好,連眼珠子都不知該往哪瞟,他也好想跟那兩個蠢東西一樣撒腿跑人啥也不用管,可偏偏手裡頭勾著的是他不能不管的傢伙。
他想起來了嗎?萬一想起來了那、那……
「小夜……」忐忑不安小聲輕喚著,雷羿戰戰兢兢地抬頭朝人瞧去,就見人出神地直視著前方,空茫的兩眼卻是根本沒有焦點。
怎麼辦?該不該叫人回神?任由人發呆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可是就怕回過神後會是他擋不住的地裂天崩……猶豫不決地又咬起兩片飽遭蹂躪的紅唇,雷羿這回實在飽償手足無措的滋味。
他是少數幾個知道眼前男人和極樂公主間真正關係的,當時那一聲孱弱的喚喊只有距離極近的瀧幫頭跟古老大聽得到,他則是後來老大選擇告知的其一,其實也不過就加上老門主夫婦外再無其他。
雖然古天溟沒有明白說出口,但他懂得為何會讓他知曉這秘密的理由,就如同他也懂得聯繫在兩人間那份特別的情感是什麼。
正因為他都懂,所以他更不能辜負這一份可貴的信任,尤其當這個似晨曦又像夜霧的男人對他而言也有著另份特殊意義時,這讓他更由衷擔心著怕人承受不起那份逆倫弒親的罪痛。
「……喂,很冷,要不要回房吃飯了?」思慮萬千,最後還是揀了樣最不相關的開口,雷羿也知道這樣的自己實在窩囊,有生以來第一次領略了「怕」這個字。
「也好,的確……很冷。」彷彿自迷夢中清醒,原本空茫的表情一下子生動了起來,徐晨曦收回遠眺的視線瑟縮了下脖頸,甚至半開玩笑地拱手在嘴上呵著氣,「叫人送壺酒去去寒如何?」
「你……」沒事吧?生生嚥下到口的三個字,雷羿最後還是選擇了繼續做鴕鳥,儘管他才不信眼前人的心緒一如面上什麼事也沒發生般的平靜,甚至憂慮著人越冷靜怕就越是糟糕,偏是沒勇氣主動戳破那曾紙糊的平和假像。
只因他知道自己不是能滅火的那桶水,這假像怎麼也得維持到搬來救兵才能塌。
「怎麼?小酌也不行嗎?」
墨黑的瞳仁流波瑩瑩,完全叫人看不出半分不對,血色不足的唇稜甚至還微揚帶著點笑意,只是這丰神俊朗的淺笑看在雷羿眼裡簡直與抓狂無異,心底的不安越行漸劇。
「可以,當然可以。」只要你老大別再這樣笑,要我爬樹幫你摘星星都成。
「走,我們回房,我馬上叫人送酒菜來。」重點是得把死狐狸給抓來。
微頜首,徐晨曦任人牽扶著往來時路上走,漆眸依舊無波死寂,只在垂睫間流露彷彿決定了什麼般的一點晶瑩。
第十三章 蛻
當古天溟接到消息風風火火趕至,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時,沒有桌掀椅倒,也沒人痛不欲生地想上吊,一大一小全安安穩穩地坐在桌前,烤著盆火悠然用餐,只不過一個看來怡然自得,一個卻似屁股生蟲掙來扭去地坐如針氈。
「老大∼」
短短兩字盡道思慕,古天溟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人忽地蹦到自己面前,表情比大旱逢霖還激動三分,就差沒喜極而泣飆淚給他看。
微頜首打了招呼,目光轉而不著痕跡地朝另頭猶自舉杯淺酌的男人大量,只一眼,才放鬆的心又漸漸緊揪了起來。
一切看來彷彿並沒什麼不同,只除了那雙倒映著火簇的眼,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
「小夜你慢用,古老大親自出馬逮人了,我總得賣點面子,先走一步毀屍滅跡去了。」擠眉弄眼悄聲向人解釋著,是脫身的借口也是實情,只不過大掃除的對象不只桌上那疊,雷羿準備替自己這半天來的過度驚嚇找點補償。
懷著交班的好心情拍了拍後繼者的肩頭以示安慰,雷羿毫無遲疑地轉身就走,反正接下來是風是雨都沒有他的份,倒不如到外頭去尋搞得定的晦氣。
那個死二馬,害他少年生華發不知白了多少根,就給他皮繃緊點兒等著接招吧,他姓雷的雖然不愛看帳本卻絕對是錙銖必較的商人本色!
反手將門掩上隔去料峭春寒,古天溟垂首思索著該從何啟齒才不會顯得突兀,畢竟還不是十成十確定人已記起了所有,別是自亂陣腳徒生是非。
轉念間,卻見那雙波瀾不起的暗瞳正一瞬不眨地望著他瞧。
「沒帶酒來?」晃了晃手中杯盞,似笑非笑地瞅了人一眼後,徐晨曦目光重新落回琥珀色的水液上。
「……你手上的不是?」
「這個?」一反之前斯文地啜飲,飲酒的人脖一仰盡傾手中佳釀,接著唇撇眉揚,眉宇間儘是狂肆之色,「哈,這叫水,娘們喝的玩意。」
那是……陳年女兒紅吧,即使稱不上烈勁也跟水差得太多,這下子不必再試探古天溟也已知那微乎其微的僥倖果然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只是明白歸明白,說到底,還是存了那麼一點點的奢望期待奇跡。
「想喝那晚我拎到你房裡的那種?」
不死心地猶作那畫蛇添足的多餘之舉,然而說實在的,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究竟為何,真希望只是虛驚一場?那又為何他是如此懷念著那晚醉酒醉人的月……
「廢話,除了那玩意你們這兒還有能叫『酒』的嗎?捨不得的話就請吧。」指點了點門口逐客徐晨曦逕自又倒了杯「水」勉強湊合。
現在的他很需要那一點朦朧,就算求不了醉總也好過太清醒。
「不是現在。」緩步向前,古天溟伸手覆上人持杯的手,不讓又滿斟的杯盞再次就唇,「等傷再好一點,我陪你醉。」
「陪我醉?」彷彿聽見什麼笑話般鼻哼了哼聲,墨瞳依舊死寂無波地睇凝著虛無:「不勞門主費心,我要的是酒不是你,請放手。」
「我說了,不是現在。」
「想管我?」眉微擰,扣在腕脈上的大掌雖然溫暖卻也礙事,徐晨曦不悅地瞇了瞇眼,酒興正好時杯打斷任誰也不會有好臉色,「憑什麼?憑你古大當家的嗎?很抱歉,我可不是你青浥……」
「憑我愛你。」倏然打斷人負氣的冷語,古天溟右掌仍是牢牢握著那只開始運力掙脫的手不放,左臂則從身後將人勾擁入懷,緊緊地嵌摟在自己胸前,「就憑我古天溟愛著你徐晨曦。」
較勁的手猛然一顫,琥珀色的酒液霎時濺濕了交握的指掌漫香四溢。
「你……在說什麼鬼話!」
該死地連篇鬼話!不能聽!不要聽!
全身不可遏制地戰慄著,徐晨曦竭力想掙出手摀住耳。
「不是鬼話,是實話,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個鬼!他又不是姓古的腹裡蟲!把頭搖得像面波浪鼓,徐晨曦再次劇烈地掙扎起來,完全不顧腹背傷處被拉扯的銳疼,唯一的念頭只想著遠離後頭不斷胡言亂語的瘋子。
混帳!不早就決定了橋歸僑路歸路各走各的?現在才來說這些有的沒的算什麼?同情他?可憐他?還是感謝他替青邑除一大患?
「該死的!我什麼也不知道!給我放開!」疾言厲吼著,漸漲的怒意是對著身後無理取鬧的男人更是對著輕易就受蠱惑的自己。
可惡的傢伙!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才拿那個對他而言彌足珍貴的字眼來動搖他?為什麼就不能放他一個人了無牽掛地走他該走的路!?
而更不可原諒地,為什麼只一句隨口施捨的愛語,自己就亂了?剛才的決心呢?不是已經決定了要離得遠遠的嗎?
死死握著拳,徐晨曦幾乎要將手中的陶杯握碎,如果不是那個惹他心神大亂的男人早一步彈指拂過他的腕。
匡啷聲杯落,人彷彿被提醒般突然激烈地掙動起來。
其實一直都是明白著,只是不願承認,不願承認某個人早已勝過了心底那抹終日追逐的影,不願承認比之於記起親手弒母的罪,更難承受的是明瞭無法再留在那人身邊的痛。
偏偏在他已經心死絕望的時候,那人卻像個瘋子般對他說愛?那個該死的傢伙可知道,這個字究竟有多沉重?怎麼能,這麼輕易地將他說出口?該死地怎麼能夠!
眼見懷裡抱擁的身軀掙扎越來越劇,連原本還算安分的兩條腿也使勁踢蹬著,古天溟索性一把將人圈摟著抱離椅,半拖半提著往一旁的床榻倒去,再手腳並用把人完全夾纏著動也不能,他不想才有起色的傷勢又被這不懂得愛惜自己的傢伙攪得付諸東流。
「對不起,是我不夠勇敢,遲了這許久。」
坦言承認自己的怯弱,不,其實只要不退卻就好,囚困在船上時,如果沒那樣急著劃清界線,沒斷然拒絕那顆真摯的心,哪怕只是給一絲希望丁點盼頭,人就不會萬念俱灰地選擇最不堪的路走,現在,就也不必承受這逆倫弒親的罪與痛……
一念之差,代價卻是昂貴地叫人難付,只差一點兒,他就永失此生最愛。
「遲了?呵……」冷笑了聲,死寂的墨澤不再平靜,如浪滔天如火燎原,奪目逼人的神采幾令人無法正視。
「姓古的,你未免太過自負了,憑什麼你說風是雨我就得接受?我可不記得對你存過什麼旖旎心思,既已遲了大門主就下輩子請早吧。」
怔然一愣,古天溟沒想過愛意盡傾後換來的會是冷語拒絕,不過吊到喉的一顆心反倒安了不少下來,比起了無生氣的沉寂,他寧願人好好發洩瘋狂一場。
是哭是笑,至少都是活著的證明。
「聽到沒?風流手段找別人使去,別浪費在我身上,放手!」
「不放,這輩子我都不會再放的。」再把人牢牢緊箍了些,古天溟故意在人耳旁呵著氣情話綿綿:「管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反正我是絕對懶得等到下輩子,只好請你這輩子委屈點,將就湊合著用吧。」
管它是吵是鬧他都奉陪,看看是誰先受不了舉白旗投降。
將……?什麼叫將就湊合著用啊!很想賞上一記拳頭送給人嘗,奈何手腳全動不了,徐晨曦再有意見刻下也只有乾瞪眼的份。
饒是他已經見過這位大門主許多名不副實的一面,也沒想到竟連無賴臉目都不缺。
「你!」
「我什麼?就說我愛你呀。」倒完情話再湊唇在人頸間偷了個香,薄唇微勾漾著抹狡黠,從人面紅耳赤的反應看來,古天溟開始覺得自己贏面不小,至少輸得精光的可能性不大。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瘋到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敏感處一再被挑逗,躲又無從躲起,幾次下來徐晨曦已是氣得再也藏不住話:「堂堂青邑之主搭上個男人傳出去能聽嗎?招惹我很好玩?別忘了你是有婚約在身的人!」
「那妮子是餌。」
「是誰說要把餌吞了?」
「嘿,忘東忘西偏這點小事記得這麼清楚,我可以理解這意思是吃醋嗎?」
不是疑問的肯定,只因早在那滴為他而墜的珠淚就已出賣了真相,更正確地來說,遠在那晚月色粼粼水波中他就確定了,懷中人早把他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
若非情之一字,他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可以叫人不要命的以身相替,他們間可沒什麼天恩地義誰欠誰還的。
「……」愕然無語,甫定神徐晨曦就知道被落了套,一旦扯到醋不醋的離譜話題,再怎麼辯駁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越描只有越黑的份。
「好點嗎?這兒……」貼掌覆上砰然律動的心口,古天溟柔聲問著:「有沒有比較不痛了?」
暖暖大掌引來的又是一陣震顫,如羽長睫再次半斂垂掩著難明心緒,最後終於是承載不住地緊闔,徐晨曦明白男人問的並不是肉眼可見的浮傷,而是那埋在深處歷久層疊的痛。
只不過問的人不知……最痛的早已不再是昔日舊傷口……
「別想太多,逝者已矣,不管對或是錯,該或不該,恩怨情仇都只能下輩子再論。」輕輕摩挲著人兒起伏漸劇的胸口,古天溟睇凝的目光滿溢愛憐,「跟我的這輩子都還沒過完,先別急著去想下輩子好嗎?」
「我說過我懶得等,所以不管誰來搶,這輩子我是不會讓的。聽清楚了嗎?管它是神是魔、西天如來還是十殿閻王我都不讓,若不想連下輩子也被我賴著,就乖乖認命留下來陪我。」
靜謐無聲,除了淺淺的呼吸聲外沒有隻字片語的回應,良久良久,久到古天溟打算再接再厲傾囊訴衷情時,身前靜默的人兒總算有了反應,卻是全身不可遏制的劇烈顫抖。
「晨曦。」歎息似的輕喚了聲,片刻踟躇後古天溟終於還是放鬆了禁制將人溫柔地轉過,儘管明白對方不會想他見到這如此失控的時候,卻也明白此刻人兒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撫慰。
「別、看我……」
可惡!得不到的,為什麼還要這麼殘忍地撩撥他提醒他!?緊閉著眼,徐晨曦一點也不想讓這樣脆弱的自己落在這個他曾想比肩的男人眼裡,卻奈何怎麼也不停不下絕望的慟顫。
對著這樣一張臉,古天溟滿心溢湧的除了憐惜外更多的是不捨,不捨如此好勝要強的一個人被折磨得在人前盡現脆弱。
那該是種怎樣的痛,才會叫人忍不了受不住?
「好,我不看。不看你,只聽你說。」守諾閉上眼,只憑藉著觸覺以唇細細流連,吻著人震顫不已的長睫,吻著那窣窣抖嗦的軟唇。
聽他說嗎?要他說什麼呢……
說他的悔?說他的恨?還是他的想他的盼?連他自己都厘不清這一團亂又怎麼向人說去……眼緊閉著忍著滿心無處可洩的沉鬱,就怕一個不小心會更離譜地沁出淚來,徐晨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麼會搞得這麼狼狽。
委屈嗎?活下來的人似乎沒道委屈的權利,若說是哀悼,與其哀悼亡者,倒不如哀悼他自己,生死一回也沒多大長進,想著盼著仍是無望奢求。
至於後悔……是他親手譜下的結局,曲終人散才來說後悔未免矯情,何況捫心自問,他一點也不覺得後悔,即使韶光倒回再來過一次,他的選擇依舊不變,只是這一次他會記得舉劍的手該再高一點,再高一點穿心而過。
那麼現在就不會失控得這樣難看,不必再一遍領略絕望的滋味。
「跟我做,解決一下。」倏地睜開眼,徐晨曦撐著古天溟的肩頭一個使力將人壓在身下,他需要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蓋過這漫天難止的酸楚。
「……」眉微擰,古天溟可不認為這份突如其來的熱情邀約是回應他情感的意思,那張意決志堅的臉盤上連點蜜意濃情也感受不到。
「喂,不會那麼純情沒做過吧?敢拒絕的話就別跟我說什麼這輩子下輩子的。」
顧忌著人重傷未癒的病體,一瞬心緒浮動後古天溟壓根沒把入耳的話當真,才想找理由搪塞而過,哪曉得下句話就堵死了他所有退路。
居然拿與他的未來當要脅?這傢伙,把他交付的真心當什麼了……
再堅強,心下也不無一陣黯然,古天溟面上卻仍故作如常,他知道他這個遲到者沒太多討價還價的權利,不過要他認命地照單全收也沒那麼好說話。
青浥之主可從不是受人要脅地易與角色。
「你確定?」覆手在人腰腹間徐徐摩挲著,古天溟挑眉勾起抹邪肆的笑意,「不後悔?開始了再喊停我可不會照辦。」
「後悔?不是怕我發現門主大人雄風不振的借口吧?」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譏,徐晨曦沒太多餘力去想等會兒要發生的事,熱脹的腦袋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怎樣才能一片空白叫眼角不再發澀。
「你確定就好,不必激我。」沒在意人言詞裡的挑釁,古天溟只是不慍不火露了個頗有深意的笑容,「對於你,我一向很有胃口。」
什麼胃口不胃口的?皺了皺眉,在徐晨曦還沒想明白這不倫不類的用詞是形容什麼時,天地忽地又是一陣倒旋,眨眼間那雙燦星般的黑瞳變成由上俯視著他。
「扳著張臉跟我做,還真活像我霸王硬上弓似的。」感慨地搖了搖頭,古天溟突然低下頭伸舌在人鼻尖上舔了舔。
這傢伙在幹嘛?學小狗舔人?才想叫人別鬧了,倏地一陣戰慄傳遍全身,濕暖的氣息不斷在耳廓邊流連,間或伴隨著細碎的啃噬,徐晨曦從來不知道原來他的耳可以讓人這麼「吃」的。
難耐地偏了偏頭,卻換成把脖子送給了人啃,那幾粒白牙甚至不急不徐地唌著他喉間突起慢慢廝磨,等啃過癮了又換成襟領半掩下的鎖骨遭殃。
太詭異了!徐晨曦心底警鐘一陣猛響,古天溟所為讓他馬上就聯想到剛剛「胃口」二字——這傢伙不會噬想這樣一路「吃」下去吧?
極樂谷出來的,情事上自不會是張白紙,當年為了打發偶爾需求他也曾有過三兩女侍陪寢,淫靡的慶宴雖沒興趣參加卻也沒少見過,但他一直以為這檔事不過洩慾而已,頂多依人對親吻的喜好再加張嘴口沫相濡。就算是小倌侍侯人也是朝下頭服務,哪來這麼多其他亂七八糟的?
這頭猶一頭霧水地摸不著邊,另頭則早趁著人迷迷糊糊時大開殺戒,不但俐落地解完了衣扣叫人門戶大敞,牙白間的巡禮也一路向下,就連繃帶交纏的胸腹間也不打算放過。
「!」猛地一縮,徐晨曦下意識就是伸手往那顆在他腹上作怪的腦袋推去。
「怎麼,一刻不到就後悔了?」抬起頭,古天溟戲謔地斜睨了眼那雙死瞪如魚般的圓眸,修長十指則完全沒休兵的意思繼續在人身上游撫嬉戲。
「沒……」忍下一波波莫名的戰慄,徐晨曦否認得實在有些底氣不足,奈何戰書是自己下的,上了虎背再難為也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只是他不懂為何昔日所見所聞全對不上刻下遭遇的。
就算是男女間交媾,不也頂多朝乳臀胡摸一通?哪有人像姓古的這般將人當珍琴名器般愛撫著把玩?到底是對方癖怪還是自己學藝不精一知半解?
「沒有最好,有我也不會停,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對吧?」哪會看不出人臨陣退縮已萌悔意,古天溟卻故意用言詞擠兌著不讓人找台階下,這點豆腐可還不夠治他的「心傷」呢。
「少囉嗦,我又沒喊停……倒是你,快點行不行?哪來那麼多花樣,大姑娘繡花似地溫吞慢磨!?」
「大姑娘繡花?」一挑眉梢,古天溟驟然滑手竄進帶結已鬆的褲頭裡,毫不客氣地直接揮兵攻城掠地,就見沒有心理準備的男人立時被嚇得全身緊繃兩腿死夾著他的手。
「夠快了沒?還是要再快點?」見人默不作聲連氣都沒喘上一口,古天溟才悻悻然地抽回手,順勢脫去自己上身的束縛露出一身精實漂亮的肌理,復又慢條斯理地將人大敞的衣衫剝殼般一件件從僵如泥塑的軀體上剝除。
脫完衣服,就見人仍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連眼眨都不眨,防賊般死死盯著自己動作,連眸裡原有的一點情慾朦朧也全褪得一乾二淨。
無聲歎了口氣,古天溟終是忍不住軟了心腸,掐去最後那點戲弄的報復心思。
「你這傢伙……」搖搖頭,古天溟慢慢地將手貼近那似小獸般戒備,彷彿隨時會蹦起逃離的男人頰上摩挲著撫慰,「別一臉我欺負你的樣子,要說可憐也是我好唄。被人拿來當發洩的玩意兒還不許抗議……老實說,區區在下這輩子沒受過這種委屈。」
「……」啞口無言,徐晨曦不知道古天溟是怎麼發現他的用意,不過被人這麼明白地一點,他也覺得自己好像過分了些。
方纔腦袋亂糟糟的實在想不了太多,靜心想想,姓古的既貴為一門之主又不是生得王二麻子般抱歉,想爬上他大門主床分沾雨露的環肥燕瘦大概多如過江之鯽,個個怕不都是拉長了脖子等,哪像他姿色沒半分又僵如條死魚,還隨隨便便拿人當消悶解郁的工具
的確,是委屈這位大門主了,他承認,很委屈。
懊悔地頻拿唇肉當被咬,徐晨曦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哪跟筋不對才會對人提出這似乎有點離譜的要求,常人就算互有好感也沒這麼快就躺上床吧?到現在他才陡然省起這世俗並不似谷裡無謂,愛與欲間還有著層禮教作防。
但不論世情為何,難道就因為姓古的對他說了那個字,所以他也就理所當然地這般想這般求?
嗤,還在做夢嗎?不是早清清楚楚明白那是他要不起的……瞬息間,才暫拋的煩人心事紛紛回籠,胸口窒息般的郁疼又讓徐晨曦開始覺得眼眶發熱。
兩個人,總得有一個清醒著不犯傻,渴求溫情的他或許也仍不夠清醒,但至少,他還記得自己是誰。
一個男人,還是血手弒親的邪魔之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匹配得起青邑龍頭這樣顯赫的大人物,別說那男人身側沒有他的位置,就連擾擾江湖還有無一席他容身之處……答案大概都是否定的。
先別提名門正派對他出身的忌憚,單論極樂谷,就應該已經下了至死方休的「極樂令」,以後他所在的地方怕只有腥風血雨不斷。
其實也不必太大的陣仗,他根本沒掙活的意思,大概出了洞庭就可以馬上橫死在衡陽城裡的哪條黑街陋巷吧……自嘲地撇唇笑了笑,徐晨曦完全沒發現心緒的失落起伏全叫身旁人半分不漏地看在眼裡。
「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指撫著人自虐咬得血痕隱現的紅唇,古天溟眼裡閃過抹意味不明的精芒,「還繼續嗎?我其實不介意這一點『委屈』的。」
「不了,我累了,想休息。」
心累了,人也累了,對於古天溟在唇瓣上的撫玩,徐晨曦是懶得躲也沒想要躲,整個人一反之前的戒慎完完全全放鬆下來,對於兩個人半裸以對倒臥在床也不覺什麼。
在他以為剛剛古天溟大膽所為不過是故意鬧他來著,不是真對他這繃帶滿佈又平板的身子存有什麼綺念,再說人家系出名門,男人跟男人……嘖,在花樓躲著玩玩也許還可能,在自個兒家搞那除非是瘋了才做得出的蠢事。
懶懶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的男人顯然早忘了將曖昧情愫一筆勾銷的只他一個。
「這樣啊,可是我很有『性』致怎麼辦?」似乎嫌嘴說的說服力不夠,古天溟故意拿身前某樣硬物頂了頂人,面上卻猶作一臉無辜地純真,仿若完全不覺這表情和示意之舉配在一起又什麼不對。
啥?睫已半斂的黑眸惺忪地眨了眨,等好半晌終於理解到怎麼回事時……嚇!心跳霎時漏了拍,大睜的眼哪還有半分迷濛,惶論瞌睡蟲了就連三魂七魄也不知道還留有多少在,人只差沒驚得從床上摔到床下去。
「禮尚往來,我剛幫過你,所以就麻煩你稍微再撐一下,晚點休息吧。」露出最燦爛的瀟灑笑容,古天溟一個翻身又壓上了猶自目瞪口呆的倒楣傢伙,涎著笑一副食指大動的饞樣開始他的進食大業。
再看不出人為什麼忽起忽落鬧情緒,也就太枉擔南水十八幫盟主之名了,之前全給人「失憶復回」這頂大帽子嚇得心驚膽戰分不出神多想,完全沒料到人才「醒」就已想得這麼多這麼遠。
不……古天溟有些自責地閉了閉眼,因為他早該想到的。
早在人兒對他的坦心表白不但反常地毫無欣喜甚至激烈抗拒時,他就該想到那份傷郁不僅是對母逝的哀痛。
真是個不乾脆的傢伙哪,但聽雲弟說,對那位極樂公主時不都橫衝直撞碰得頭破血流也不怕,怎麼改和他的事兒就拐彎抹角別彆扭扭地像個雲英未嫁小姑娘?
所以他改變主意了,哪怕會叫人因此又幾日下不了床,他也絕對要在今天把人從頭到腳吃干抹淨。
雖說男人沒什麼貞操與否的觀念,即使發生再親密的關係也未必就能保證什麼,但若不做些什麼讓人空出點位置擺他,只怕再過陣子自己就連那一點影兒也沒了,全叫些杞人憂天的給趕了出去。
早該知道這世上有種人說破嘴也無用的,只有做了再說、眼前只留一條路時才可能乖乖照著走,再者……就這些日子的觀察,如果路多幾條有得選,這簽運差到極點的瞎眼傢伙十有十成會挑最慘烈的走。
若有深意地睇凝著身下人,古天溟微瞇了瞇眼細細思量。
大家都是男人,他也不想保護欲過盛傷人自尊,不過為了確保日後免遭池魚之殃,他最好還是雞婆點勤勞些,把人拐著跟他走同條路命才可能長些。
見鬼了!低啐了聲,徐晨曦狠狠甩了甩頭,好半晌才能從天外會魂,重啟思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姓古的又在開他玩笑,然而沒多久,幾乎是腦袋才搖完答案就完全被顛覆了去,好不容易收回籠的魂魄也差點重新轟回九重天外。
他、他的褲子什麼時候不見的!?氣急敗壞地抬頭四周找衣物,哪知頭不抬還好,才抬起那最後一點堪稱理智地東西也啪地一聲在腦裡斷了。
入眼的是副勻稱健美的軀體,不難看,只是……光溜溜盤跪在他兩腿間的樣子實在叫人很難不心猿意馬胡思亂想,更別說下頭那擎天一柱就這麼大喇喇的衝著他打招呼……
熱血轟地上湧,徐晨曦大窘地撇開臉,儘管他很不想擺出種愣頭青的蠢樣,然而腹間已湧起一股不算陌生的熱流,某個不太受意志操控的地方正為這突如其來的「香艷」場景緩緩有了反應。
噙著抹笑,古天溟好整以暇欣賞著人難得無措的樣子,這麼有趣的反應他已經很久沒見到了,平心而論,他還挺懷念潯陽野林裡的那兩日晨起。
「剛剛是誰在跟我說純情的?每天抱著睡,我的身形如何你不早都熟悉得很?不會少了幾層布就當它是洪水猛獸吧?」撐肘懸在人身上,直道覺得逗玩夠了古天溟才重新俯低身貼臉相對。
誰跟你熟悉了!?鼻哼了聲,儘管疊體的姿勢應該不會再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徐晨曦依舊側著臉沒拿正眼對人,連搭話的意思也沒有,打算就這麼扳著張臭臉相應不理,他就不信這副死樣子姓古的還能有什麼「胃口」。
「呵……我還不知道你會這麼可愛。」輕笑了聲,古天溟非但沒有半點挫折感,反而倍覺生
這傢伙沒發現自己是在使性子吧?否則大概寧死都不會拿這種仿若情人間鬧彆扭的方式對付他,看來是個不太聰明的傻瓜呢。
一顆心明明早認了帳偏了邊,人卻還死鴨子嘴硬,橫豎不肯鬆口回應他的情……有必要替他操這麼多的心嗎?
勾指替人將綹散覆在頰上的髮絲捋向耳後,古天溟眼裡滿是柔情地望著那雙倔強的眼。
沒關係,路不轉人轉,他多的是辦法叫這只學鴕鳥的死鴨子從沙堆裡抬頭,就好比說,從眼前這事開始——
俯身下壓緊貼著人,眼角帶著抹黠色的男人故意前後擺盪起身軀,時快時慢磨蹭著被迫夾在兩人間的半挺微昂,不一會兒就聽著耳邊的喘息從貓嗚般若有似無漸劇清晰,而再一會兒,一絲壓抑已極的低吟也終忍不住地摻雜在喘息間逸出。
「古天溟!」
是男人,就誰也受不了這種要命的撩撥,徐晨曦再也顧不得裝冷臉與否地揚聲大吼,不但開了口也轉正了臉,狠睜著兩眼瞪人,外加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手腳並用將人死死扣在身上不准稍動。
他錯了,什麼門規家風清譽不清譽的,就算有也是專門給這姓古的拿來敗壞用的!他怎麼會忘了這只千面狐根本離「正人君子」差了一大截!?
然而畫虎不成反類犬,情慾襲身的男人顯然忽略了眼前情況和稍早的有些不同,一是兩人現在完全沒有片縷遮身,這一緊抱更是肌膚相親連點縫隙也沒留,二則人家當初是從後頭對著他的背臀跨腿相纏,而今他卻是正對著人家分腿圈箍。
一著棋錯的後果……
唇稜緊抿,古天溟實在忍得辛苦,除了忍著勃發的慾望還得兼之忍著笑,就為兩人現在一觸即發曖昧到不行的姿勢。
昂揚的豎挺位置正好,微挪些就可以抵著那柔軟的緊穴長驅直入,天時地利人更和,不順勢而為都叫人覺得對不起老天,然而這份省卻他許多麻煩的大禮卻是身下擺明不甘不願的人送上門的。
不知前因後果的看在眼裡,還以為是哪來的乾柴烈火才如此迫不及待,若給下頭這傢伙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蠢事……
照人之前的臉薄程度,不曉得會是噴鼻血還是直接氣到吐血?
笑意再次上湧,俊逸的臉孔跟著一陣扭曲,古天溟只得把臉埋進前方的溫暖裡努力平復笑意,否則就怕某個是男人都很在意的地方忍不住一洩千里,他還不想往後每回跟這人你儂我儂兩情繾綣時都得附帶記起這件糗事。
「你幹嘛?」喘息未復,徐晨曦還在想著該怎麼收拾這一團混亂,誰知連點頭緒都沒著落就叫人一頭撞個滿懷,儘管古天溟已經收了力沒把他撞疼,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一臉莫名。
「喂,裝可憐也沒用,我不會幫你解決的,受不了就自己來。」一個大男人撒嬌成這樣能看嗎?還以為自己是雷羿那小子不成?
叫他自己來?明知又是個一語雙關的誤會,聽話的人卻沒辦法不往字面上另層意思想,而越想就越管不住唇上的弧曲彎揚,若非「事關重大牽連甚廣」,古天溟是真的很想放肆笑上一回,他已經很久沒這麼樂了。
對於身下這個老把自己往狼嘴送的遲鈍傢伙,就算是身為狼大爺的他,也實在無法不在動口前擠出點天良替人掬把同情淚以表「敬意」。
噗……不行,真的忍不住了,為了避免一世英名毀於一旦,說不得只好先對不起人了。
「好,既然主人都說請了,再不開動倒顯得我誠意不夠,那我就不客氣啦。」
心弦一蕩,徐晨曦懊惱地發現自己竟是不敵古天溟那因為情慾而低啞的嗓音在耳邊輕拂,一時倒沒留意那合該是筵席場上的社交辭令出現在這時候不適宜地詭譎。
正想什麼情面也不顧直接起腳踢人下床,卻發現那被自己圈束在側的雙臂正慢慢地朝腰後挪去,徐晨曦有些困擾地皺了皺眉。
不會吧,這傢伙真打算當著他的面解決?這的這麼……誒,大方?
不過方向怎麼好像不太對,別說連這種事也要借他當抱枕一用。
兀自不解著,直到蹺拱在半空的臀丘突然被一陣溫暖緊裹,陷在重疊問號間的男人這才赫然發現那隻大掌根本搞錯了目標。
「古……唔!」
急忙開口才想問個分明,卻是連個名姓都沒喚全就叫一股不期然的銳疼給打斷,有什麼灼熱的硬物正緩慢卻堅決地一分分擠進股間,撕裂般的痛楚就是從那意想不到的地方逐漸蔓延開來。
本能地將腿緊攏,等發現中間卡了個大活人根本無法如願時,徐晨曦才終於意識到那從羞恥處闖進體內的東西是什麼。
該死的!居然把他當成了小倌洩慾!?難受地急喘了口氣,微潤的黑眸不能置信地瞪得大圓,接著人便想也不想地張嘴就往橫在面前的肉牆咬去!
受痛地一縮脖,連帶身下也受牽連,力道一個控制不好霎時猛進了一截,惡性循環地後果就是——肩膀更痛了。
橫臂摟著懸如彎弓的腰身替人支撐著,古天溟不難從自己慘遭狼吻的肩頭想像人有多痛,然而不捨歸不捨,要他打退堂鼓放棄卻也不能。
不單是慾望的饜足而已,他要的是讓人認清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好叫人不再妄自菲薄,提起勇氣同他並肩而行。
緊緊將人抱在懷裡安撫著,一邊仍狠著心將下身昂揚緩緩挺進,直到完全埋入炙熱的窄緊裡,古天溟才吁了口氣停下動作。
重新將人身前萎靡的慾望圈攏在掌心裡細細搓揉,另手則在緊含著自己的穴口邊溫柔搔刮,希望能叫人分散些痛覺重拾情慾。
「晨曦。」溫柔輕喚著,呢喃般低語有如水波蕩漾徐徐撫慰著人:「感覺到我的決心了嗎?你該知道我不是輕言放棄的人,只有你,叫我恨不能揉成一體好好愛著。」
「……」
揉成一體是這樣揉、的、嗎!
闔齒再添三分力,又痛又氣的男人完全當耳邊過的是風涼廢話。
「曦,你不是誤會了什麼吧?」倏地倒抽了口氣,古天溟這才霍然想到該先解釋解釋眼前這一椿,這傢伙莫不是惱他把他當成了女人或……臠寵!?
「天地良心我沒辱你的意思,這回是我太過孟浪才會叫你這麼難受,可是……」低下頭,古天溟愛憐地以鼻輕輕摩挲著人汗漓的臉側,「還不都是你讓我急的。你可知我有多怕一個轉身你就不見了?那時候……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我再也不想嘗!讓我這樣牽腸掛肚的,這輩子我只認定你了,曦。」
「你聽好——不管你是接受還是拒絕,除了你,我不會再對別的人做這種事,都已經絕子絕孫了,你不會還忍心叫我當和尚禁慾吧?」
時而施以愛語時而施以哀兵,古天溟已是將許久未派上用場的好口才發揮得淋漓盡致,好半晌才哄得人總算肯放過他的肩頭肉抬起臉來。
「……強盜。」
什麼叫不管他接受或拒絕?這不叫霸王硬上弓還叫什麼?
急淺吸吐著,整臉已是慘白地只剩唇上血漬是唯一明彩,徐晨曦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就怕一不小心又扯到那叫他忍不住齜牙咧嘴的要命所在,兩相比較,他根本覺得月半前看似慘烈的一劍不算什麼,至少痛快。
「不當強盜怎麼表示我的決心?說的不能叫你信,我只好身體力行試試,看看夠不夠份量。」
相信?要他怎麼相信,相信在這偉岸男人心中自己重於青邑?哈,好一個笑話……勾了勾唇,儘管有些動搖徐晨曦仍沒忘了要和這男人言愛,面對的會是怎麼樣無望的未來。
「別這樣笑。」吻去那抹叫人心揪的諷色,古天溟讓自己的氣息拂在人唇齒間蠱惑著,「告訴我,為什麼不信我?我不值得嗎?」
「……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太痛了。」
愛人,太痛了,得失計較,怎麼也都是苦,那箇中滋味他再明白不過,所以這一次,他寧可捨棄不要。
再不想委曲求全,再不想卑微乞憐,就只為了份殘破不全的情。
疲憊的容顏,恍惚的神情,全透著心死如灰的無慾氣息,徐晨曦從沒想過面前男人會逼他至此。
以前的古天溟,不總是只靜靜地把一切看在眼裡?他承諾過的,不迫他,不追根究底,只在他想說的時候,他聽。
這一次,為什麼例外?
「只有痛嗎?」輕聲反問著,古天溟開始款擺起腰身,輕柔徐緩沒有絲慾念的躁進,「……我現在對你做的,除了痛,還有其他些什麼的對吧?」
其他的?隨著身上人的動作,徐晨曦反扣在床褥上的十指緊了緊,片刻卻被雙溫暖帶領著搭上堵厚實的肩背。
緊緊攀附著,一種融為一體的感覺油然而生,儘管還是痛,卻又有著種擁有什麼抓握在手的滿足,讓那撕裂般的痛霎時變得似乎不再那麼地難忍。
是嗎?原來不是只他一個人而已,累了倦了,他可以倚著這肩頭停一停,只停一停就好……別眷留……
「懂了嗎?別放棄,這回有我,就算你覺得我們的未來遙不可及,也不是只一個人追著,有我陪你。」柔情滿溢,古天溟輕柔地在人唇上流連吮著,「相信我,就同我相信你一般,記得我們誰也不是弱者。我高興你替我想了這麼多,但……」
「曦,你該不是把我這南水土霸主當成了沒用軟腳蝦吧?就算你是北邊的,心也別這麼偏好不?」
不甚正經的玩笑話,綿藏的卻是真摯深情,徐晨曦再也耐不住心潮澎湃地閉了閉眼,猛一挺身將臂擁的男人抱得死緊。
這傢伙,為何總這般輕易就把他的心思看得透徹……害他什麼也藏不了,千般萬種愁緒煩思,到頭來竟活像鑽牛角尖的白癡庸人自擾?
擤擤鼻,儘管終還是狼狽地濕了眼角,陰霾陳年的心境卻如撥雲見日般豁然開朗,徐晨曦毫不吝嗇地展露出許久不曾再現的明媚笑容,澄澈的墨澤中不再有一絲陰晦。
算了,既然有人明白表示了自己天資聰穎毋需替他設想太多,那麼以後他就如人所願地繼續「失憶」、專職作個什麼都不想的米蟲就好,反正塌了天也自有聰明人頂去。
只是,什麼都不想……這樣的未來會不會太叫人妒羨了些。
「姓古的,把我壓在下面……就為了說你這些大道理?」故意夾了夾腿抬臀朝人迎去,有些激痛卻也如願見到那張一派輕鬆的臉變了顏色,徐晨曦更笑得如晴空朗日般耀眼。
剛剛是誰說要陪他來著?那麼,總不該只他一個人落得如此狼狽吧。
敢趁他心緒不寧時佔他這麼大便宜,哼哼……這位土霸主恐怕還不知道他這北邊的昔日可也是名揚四海威震八方,除了靛風堂裡兩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搞不定外,其他人可是見他比見鬼還要愁三分。
「不。」咬牙擠出否詞,一路盡佔上風的古天溟突然有種不怎麼妙的感覺——
恢復了蓬勃生機的男人似乎還恢復了其他……讓人傷腦筋的。
「愛你所以才這麼做……很想跟你,融為一體。」和緩律動著,古天溟沒忘記分神照顧另具燙灼,邊說著甜言蜜語也邊留意著身下人的反應,除了不願自己的歡愉建築在對方的痛苦上,不諱言地,還有著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私心。
他有股預感,如果不趕緊拉人投入這場歡愛裡,一旦那顆腦袋留有餘力就絕對會生出叫他哭笑不得的念頭來。
「嗯……」淺淺低吟了聲,徐晨曦情慾朦朧地半闔著眼,似乎有什麼漸漸地在體內緩緩甦醒,讓他決定暫時不予計較害他痛到落得學狗咬人的重責大罪。
察覺到身下軀體逐漸放鬆,古天溟動作漸劇,然而顧忌人腹背未癒的傷口又不敢太過,微一轉念,便緩緩抽離了身偏腿下床。
走至一旁的太師椅坐下,回眸就見那被半途擱下的人兒睜著氤氳含媚的大眼,帶著點惱又有點怨地朝他瞪來,等發現他未披衣時才又迷惑地擰了擰眉。
「過來。」揚起抹最魅惑的笑容誘人靠近,好一陣子床上的人才隨語動作,見狀古天溟笑得更燦爛了些,他看得出人剛剛在一旁的錦被和他之間有番掙扎,最後還是忍著不適慢慢朝他走來。
「幹嘛?」不怎麼和善的口吻,任誰腿軟屁股痛的還要踩著冰涼石地走都不會有好語氣,徐晨曦搞不懂才漸入佳境這傢伙怎麼卻突然抽了身跑來坐冷板凳。
深情款款睇凝著那雙困惑的黑眸,古天溟伸出手溫柔地將人拉近,嬉戲似的牽著人在懷裡轉了圈,在人猶一臉莫名如墜五里霧時,原本牽著手地大掌又改放在腰腹間徐徐摩挲著。
時而輕時而重地揉撫著,直至人從立椿似的僵杵慢慢放軟了身體迎合時,那雙撩火的大掌卻倏地一橫臂攬腰一捧臀丘,拐著人朝擎天高聳的昂然坐去。
「啊!」突如其來的充盈,痛又帶了點叫人腰軟的酥麻,徐晨曦措手不及地只能死死扣著椅把才沒一屁股坐到底。
「別緊張,坐下來沒關係。」
廢話!你當然沒關係,被那鐵柱似玩意戳痛的又不是你!死命搖著頭,意外又吃了悶虧的人兒拒絕再做妥協。
「試試看。」湊唇在人兒耳後敏感處印著紅記,古天溟並不勉強,他只是很「體貼」地將兩雙手蹭著腰線伸到了人身前揉了揉。
「唔!」一個戰慄襲來身子冷不妨地一軟,徐晨曦終是不敵情慾折騰地跌坐在人懷裡。
「嗯……」背著人,就算他不嫌棄丟臉地想咬人,也沒地方可落嘴,更看不見背後得逞的男人笑如狡狐般得意。
重新埋入濕暖的堅挺開始集中往窄甬裡某處撞去,由緩而劇,抿唇皺眉的人兒終忍不住仰首逸出愉悅的低吟,再沒心思計較又遭了算計。
「知道嗎……跟最愛的人做這種事……很快樂,不只發洩而已。」
朦朧間,耳畔依舊不停傳遞著情話。
「這回是我沒準備……下次定不會……再讓你痛著……」
還有下次?皺了皺鼻,徐晨曦低低輕哼了聲,儘管意識漸渙該聽明白的可也不能漏,一連上兩次大當,再不機伶點哪天被賣了還真會笨到替人數銀兩,正掙扎著開口反駁時一絲清明突然閃進,微啟的唇稜霎時揚如花綻盛艷——
再有下次,也該換他表明決心勇敢「身體力行」了,古、大、門、主。
鷹搏九天 迎風 恣展 龍騰四海 乘浪 耀采 雲破曙曦 誰與爭鋒
第十四章 恣展
再睜眼,已是滿室的黑漆,睡了個飽的男人心滿意足地伸了伸懶腰,然而這一拉臂弓腰……殺千刀的!嘴角一陣顫搐險些抽筋,半睡半醒間的男人這回是完完全全醒了,而越是清醒也就越想把身後的禍首給踹下床去好好反省,偏是腰酸腿軟地沒半點力氣。
說得好聽什麼擔心他的傷?根本說一套做一套!結果還不是害他現在連伸個懶腰都像八十歲老嫗,一個動作過大就等著骨架子全散。
嘀嘀咕咕埋怨著,徐晨曦顯然忘了論起肇禍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很多時候……一個巴掌真的很難拍得響,尤其此類極需密切配合的情事。
「還好吧?」微啞的語聲溢著份濃郁關懷也有著份抑忍,早在懷裡人有所動靜時古天溟就醒了,眼一張看到的就是某人極為彆扭的滑稽模樣。
好在夜色朦朧又沒臉貼臉看得真切,勉強還能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否則時值非常,哪怕只是一絲無傷大雅的笑意,下場保證是叫人不忍聽聞的慘烈,他還不想跟自家門板或地板太過親近。
你看我像還好嗎!?沒好氣地一個肘拐,卻是只敢小力地撞著後頭大肉墊,就怕運勁過當又得好一番齜牙咧嘴。
藉著肘靠的這點支撐慢慢放軟腰,直到背脊重新貼穩床板,徐晨曦才敢放鬆緊屏的氣息好好吸上一口沁涼。
慘!被人砍上一二十刀的也好過眼前這款。
老實說,他已經很久不曾有這種牽一髮動全身的殘疾感受了,自從不再在那烈日艷陽下揮汗練武,不再在巨瀑濤浪間搏命習泳,不再……好久好久,久到他快忘了這酸疼下的雜陳百味。那每熬一關過一天活著後,慶幸卻也悲哀的滋味。
「怎麼了?」緩緩將人圈進臂彎裡,古天溟敏感察覺到懷中人安靜得有些異樣,不像是生氣也不像因為身體不適,倒似……又沉浸在過往的傷痛裡。
眉微擰,不一會兒復又平展,一抹黠色悄悄染上笑紋隱現的眼角邊。
「還很痛嗎?明天該會好些。我『仔細』『看』了下,裡頭幸好沒傷著,就是穴口有點裂,已經幫你擦了藥。」
看、看了下?還……仔細!再多悵然也不敵這一句驚人之語,徐晨曦忍不住唇角連顫又是一陣抽搐,外加雙頰轟地一片火燒。
直到被人出言提醒,他才發現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打理過,乾淨的床褥、乾淨的裡衣,頭上臉上身上全清清爽爽地沒留一絲粘膩,就連傷處綁帶都似換了遍,然而即使這樣被人翻來挪去地大半天,他卻也依舊睡如死豬般一無所覺?
正確來說,他根本連怎麼回到床上都沒半分印象。
「……大門主屬貓的?」皮笑肉不笑地涼語調侃,惱著人更惱著自己,對於這身越來越如豢畜般的嗜睡本領,徐晨曦是敬謝不敏卻又莫可奈何。
自從被這姓古的當抱枕用後,他這做人抱枕的就一天比一天恪職盡守,先是陪著賴床再是一覺三桿竿,現在更已修煉到雷劈不醒的境界,這門功夫再這麼一日千里地精進下去,哪天直接睡到閻王殿上他也不會覺得意外。
「接近,條紋那種個頭再大點。不過不是我這隻貓故意躡手躡腳裝輕盈,是你太累了。」溫柔地將人側摟在懷裡,古天溟怎會不知道忽而紅臉忽而又冷顏的傢伙在鬧什麼,不就是對自己失了武人應有的警覺心感到喪氣罷了。
只不過有必要這麼在意嗎?他又不真是吃人猛虎,再說這裡可是他山大王的老窩欸,應該毋需時刻都打著十二萬分精神備戰吧?
「關於這點,我很抱歉,美食當前實在很難忍得住,我早說過對你的『胃口』不錯。」覆掌在人酸疼的腰際腿股間輕輕按揉著,墨瞳裡帶了點寵溺。
對於眼前人,古天溟承認自制力是差了點,明知人傷勢未癒還虛弱著,偏是止不住一次次想要的念頭,結果就是讓人累到厥過去,害他一陣手忙腳亂才得以平息高昂「性」致。
「……」
什麼意思?敢情「太可口」還是他的錯?頭微仰瞪了眼人,徐晨曦索性嘴一張再次朝人肩頭落下,看在不費力就能解氣的份上,他就不計較這行為是否有失身份了。
「光啃我充不了饑的,要不要我去弄點吃的?」沒在意肩上的那點微疼,古天溟反是關心起人似乎已經餓昏頭的五臟廟,若不然,哪來這麼孩子氣的舉動。
沒記錯的話,午時那一頓這傢伙動牙咀嚼的次數屈指可數,肚子裡填的全是那壺陳年女兒紅。
「……什麼時辰了?」咕噥一聲,徐晨曦鬆了牙懶得再計較,四肢百骸全懶洋洋地連根指都不想動,除了累得夠嗆外,八成也因為睡了不少時候,至少窗紙外都已經黑得不見點微光。)
「三更剛過。」
「三更?」遠在意料外的答案,漆眸怔愣地微張後復又伴著呵欠聲慵懶半闔,「哈嗯∼看來我還真的很能睡。」
還以為頂多掌燈時分而已,誰知道閉眼張眼的居然就已半夜更鼓響?這下子不用懷疑,他真被這姓古的養得白白肥肥成了頭豬。
唇揚,漾著又是那種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不好嗎?累了就該好好休息,別勉強自己。」
唇弧驟斂,片刻前的盈盈笑臉倏地變得無情漠然,然而就算擺出生人勿近的凜冷面孔,咫尺前的人影也還是不為所動,星眸粼粼蕩漾的依舊是片令人難以自拔的濃情溫暖。
忍,再忍,繼續……忍……
大眼瞪小眼,最後一臉晚娘相的男人率先忍不住破了功。
麼還會妄以為單一張冷臉就能對眼前這更為純正的古家人有用?
事到如今他終於確定當初冤枉了姓莫的臭紅髮,擎雲不是近墨者黑被帶懷,根本就是骨子裡的古家血在作祟!
「姓古的,滿腹大道理幹嘛不到外頭『恩澤四方德披眾生』?在家裡頭發威叫紙老虎懂不懂?還有,聽過什麼叫對牛彈琴吧,就算敝人在下不屬牛,也聽不懂閣下的絃歌雅意,麻煩大門主日後口水收收少往我這兒灑!」
討厭的傢伙,老是話中有話繞得人意亂心煩,偏偏他耳朵好脖上的玩意也不笨,裝不了聾也扮不成傻,結果就是老一口氣如梗在喉不上不下,多來個幾回,他不是惱羞成怒先把人剁了就是遲早讓這份悶給噎死。
「沒辦法哪,還不是怕某人記性太差,哪天又忘了答應我的半途落跑,到時候血本無歸我找誰討去?整日擔驚受怕,只好學老嬤嬤嘮叨點耳提面命。」
擔驚受怕?聽人說得委屈,徐晨曦嗤之以鼻地撇撇唇。
天底下還有這位大門主怕蝕本的?那傢伙不吃人不吐骨頭就已是天下庶民萬幸。
悻悻然地才想揶揄兩句,頭一抬見那雙墨瞳深處真印染著抹懼色,若有似無般淺杳卻又不容易忽視地存在,叫人看得不由得呼吸一窒險些喘不過氣。
抿唇無語,徐晨曦有些難以承受地將眼緊緊閉起。
這算什麼,宿願得償嗎?
一直以來,他總想看看那張臉失去自信光彩時會是什麼慘澹模樣,看著被眾人捧在手的天之驕子被人戳著軟肋跌得鼻青臉腫時又是什麼糗樣,並不真是又什麼過節,就只因為這傢伙實在耀眼得……太叫人妒羨。
世家出身,天資聰穎又瀟灑過人,平步青雲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已是江湖一方之霸,家裡頭還父慈母愛一家子和樂融融,這甚得老天眷寵的男人擁有他所沒有的一切,激起的除了不服輸的相較之心外還有的就是滿腔子不平妒意了,所以他一直很想看看那張意氣風發的臉抹上點俗世泥塵後有多大快人心。
但如果早知道答案是這麼回事,他寧可永遠不要看到。
不要看到那雙眼裡原來自己的影已烙得那麼深,更不要知道那懼那痛那失了從容的慌……全都是為了自己。
甜言蜜語他可以當是過耳東風,情慾糾纏他也可以當是春夢一場,不諱言,即使拋卻所有顧慮,對於這段得之不易的真情他也只打算消極相陪。
靜靜陪著默默守著,不爭不盼,無冀無求,別愛得……太多。
就因為,他太瞭解自己,瞭解自己的情太狂太貪,如果再如以往不知收斂地一頭栽下,到頭來或許總有天他會怨會恨會寧為玉碎地傷己傷人。
擔驚受怕嗎?他何嘗不也畏懼著,怕一切重蹈覆轍,重演這半生的錯。
所以他躲、他逃、寧作懦夫拿上千百借口阻止自己沉淪,可一次次脫序的意外卻叫他不得不承認——
他瞭解自己,卻似乎一點也不瞭解這個叫古天溟的男人。
那個跺腳震天足可在江湖翻雲覆雨的天之驕子,有著百副臉孔的善變,凡事總不上心的瀟灑,這樣一個雲般心性的人上之人究竟為什麼如此執著地非他不可?
他原以為,「執著」這愚昧的字眼壓根就不該和姓古的這類人牽上任何關係。
千想萬慮紛至沓來,最後終是化作一聲幽幽低喟,徐晨曦知道再怎麼努力地保持距離仍是功虧一簣,對著這樣一雙執著的眼他拒絕不了,無法拒絕也無法漠視,因為他太懂得那執著的苦,捨不得叫人也嘗遍那患得患失的不安、期待與失落的痛楚。
張開眼,心軟地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片刻前還盛著脆弱的仁瞳精芒瞬燦,勢若帝臨般懾人,微愣會兒徐晨曦也馬上察覺到了不對,暗香浮移,一股極淡的花香味不知何時充溢房裡。
兀自思索著,熟悉的氣息已悄然覆上唇,某樣苦澀的東西隨著吻被渡到了嘴裡。
『吞下去。』
密語傳音,徐晨曦依言將東西落喉嚥下,不用問也曉得八成是辟毒的玩意,畢竟這香來得詭異,驚訝倒不怎麼驚訝,他只是很好氣是何人膽大包天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而且看來本事還挺不錯的,不但沒驚動任何戍衛還直接命中目標找對了地頭。
關於這點他就更好奇了,對方是怎麼知道這匪窩頭子在他房裡?
抬眼朝「當家的」望去,只見人除了兩眼放光外和平常沒什麼太大不同,沒迎戰的意思也沒因為被人摸進老窩顏面大損的氣惱,反是一臉摩拳霍霍興致盎然地朝著自己露齒笑。
把頭埋進面前溫暖的胸膛裡忍笑,徐晨曦不禁替這位可憐的不速之客致上三分默哀之意,青邑大門主的這點脾性倒和一般江湖人很像,全是耐不住寂寞、專愛沒事找事的好事之徒。
花香漸郁,慢慢等待中無聊地又開始犯困,嘴才張開呵欠還來不及打上一個,耳裡又是一陣密語急傳。
『喂喂,好歹給人家一點面子。』
『……要我給面子剛剛還叫我吃藥幹嘛?』
『面子要給裡子也要顧啊,總不好在自個兒窩裡還翻船,不太好看。』
『呿,要求還真多,人是你請來的啊?』
『能摸上這兒本事不算差,如果可以納為己用倒也不錯。』
『養虎為患。』
『曦,你是不是暗示如果不做禍害或不為患,就肯養我?』
以一記白眼作為仲介,徐晨曦索性閉目養神不再浪費寶貴內力在這毫無意義的無聊對話上,然而沒一會兒卻又想到什麼似地霍然睜眼。
『也許是極樂谷的殺手。』
不是也許,根本就應該是!剛睡醒的腦袋暈沉沉地才一時沒想到這上頭。
試想若非為了誘人的花紅或懼怕極樂谷的手段,誰人活膩了敢在虎窩裡拈虎鬚,在青邑總舵裡找姓古的碴?笨蛋或瘋子可沒這麼好本事進得了這龍潭虎穴。
「……」相較於徐晨曦面露戒慎的凝色,古天溟就顯得無謂許多。
對於人會猜到這份上他並不覺得意外,儘管這些日子他已嚴令封鎖了消息,但畢竟能勝任瀧幫四大堂堂主一職的不會只是個繡花枕頭,尤其又是專司黃白之物的碧水堂,那整日打著算盤的腦袋瓜子也許連雲弟都望塵莫及。
『「極樂令」重現江湖了對吧?』見人不語徐晨曦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似笑非笑地朝人挑眉瞅著,『這顆項上人頭值多少錢?價錢好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
『別考慮了,摘了賣了也不值幾個子兒,連老戚那兒半年的營收都抵不上。』顧著玩笑四兩撥千斤帶過,古天溟自是不想教人想太多,他可是連哄帶騙外加霸王硬上弓才好不容易把人拐出半個殼,若再讓人鑽回牛角尖裡去……嘖,那恐怕得有盤古開天的本事才劈得開。
『唷,不愧為一門之主好闊氣,萬兩黃金還嫌……』
『休息會兒嗯?就算只看戲也得留著點精神張眼。』察覺到傳音漸弱氣力無以為繼,古天溟趕緊阻止人再耗費內力,原想閒聊兩句讓人放鬆的,卻忘了某人還是傷兵一員,經不起這種聊法。
不用人出言提醒,徐晨曦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別說傷猶未癒,就算結了傷疤掏罄的體力也一時補不回,大敵當前自己卻是這種狀況,惶論對敵了,能不拖累姓古的就該高頌聲阿彌陀佛感謝菩薩保佑,除非……
漆眸瞇了瞇,最後非常配合人所求地斂闔休息,連帶掩去那一點意味不明地低韻,徐晨曦逕自在心底細細估量著這副破銅爛鐵的身子還有多少本錢
老實說,還沒真落到黔驢技窮只能任人宰割的地步,只不過如果執意拿壓箱底的出來……下場大概不怎麼能看。
但若要他遇險時乖乖束手就擒也不可能,他可一點也不想被人拿來要脅古天溟什麼,那傢伙的軟肋只能由他戳著玩,旁人想都別想。
左思右想一番掙扎,徐晨曦最後決定非到萬不得已時不作意氣之爭,畢竟現在身家底子不算豐厚,只希望古大門主的本事不負他如日中天的赫赫威名,別留了尾巴給人當辮子捉,否則後半輩子他可憐的兩隻耳怕是更不得閒了。
相對於徐晨曦「殫精竭慮」想著應策,古天溟也不是真如面上談笑風生地不當回事,全副心神都留意著門外動靜,暗地裡他可不敢小覷,不論是否是極樂令驅使的殺手,月半前那種魂出竅的死人感受他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各自盤算著心事,小廳外的門扉突然咯吱一聲發出細響,來人竟是正大光明地啟門入屋,顯然對之前的香毒極具信心。
藉著懸於壁上的飾劍,面朝外的古天溟運足目力待將緩步靠近的敵人打量,然而當模糊卻不陌生的婀娜身形倒映在光可鑒人的劍鞘上時,甚少感到意外的男人這回確確實實叫疑惑擾了心神。
是她?怎麼回事?不解歸不解,一個稱不上正經的妙計霎時在腦裡成型,古天溟掩在被下的雙手迅速地將懷裡人的單衣向下拉了拉,連同薄被一起滑露出截脖頸,露出白皙中一點現眼的嫣紅。
察覺到古天溟的用意,雖然看不到背後情形如何,徐晨曦也配合地更向人懷裡窩去,還火上加油地揪著人胸前地襟領大掀了角,將鼻唇親暱地湊上那片起伏的溫暖依偎。
這小子,連這種時候也不肯吃虧哪……對於胸前淺淺氣息的拂擾,古天溟只得哭笑不得地接受,任大好胸膛在人前盡洩春光。
這場景的效果該非常夠了,再不能將人一舉成擒也未免對不起這麼大的犧牲。
輕盈的腳步漸近,在人轉入門屏前古天溟迅速垂睫虛掩著眼,十步……八步……五步……明顯地,細微的足音頓了頓,抓著這須臾躍身而起,疾如電掣直襲床前黑影。
甚少在人前展露的擒拿巧技如影隨形,不出十招即逼得人手忙腳亂地直往外廳退去,古天溟挑了挑眉,來人本事出乎他意料外的高明,就算倉卒遇襲落居下風也未明顯露出敗相,這身好本領大概連羿小子也要咋舌三分,一點也不像他所知曉的那個「她」。
事情,似是超出他以為的複雜許多,有些什麼,不在他掌握之中。
心下一凜,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讓古天溟決意打消生擒來敵的念頭,一反平日處事的溫厚寬容,手下越發不予留情地迅速。
像是察覺到古天溟心境的轉換,蒙面人眼中露出種不能置信的錯愕,然而只消片刻又全轉成叫人不寒而慄的怨恨,狠絕目光對著卻是那擁被半坐的隱約身影。
拳腿相抵,交手中的人影以快打快舞起了陣疾風,狹窄的房裡霎時勁流四溢鬥氣滿佈,門飛窗破木裂瓶碎轉眼一片狼藉,但無論這團風有多劇烈,始終越不過那道繪著壯麗山水的湘繡屏彩,不但好端端地一角不損,連絲風搖也沒有,屏內物事更是完全不受半點波及。
並指如劍嘯聲隱唳,正在古天溟打算下重手做個了斷時,一聲尖哨突然自蒙面人口中發出,瞬息間異變陡生,屋脊驟然嘩啦啦地垮了一大片,一股凌厲殺氣石破天驚地破頂而入。
「晨曦!」厲吼的同時,指劍毫不留情地斬落,古天溟看也不看結果便朝塵揚深處急掠。
別過來!咳咳……」
「站住!」
孱弱的咳聲夾雜著另個也算熟悉的粗嗓,飛奔的形影當機立斷一個疾旋又掠回了原處,速度之快就彷彿人從未離開腳下的那塊磚石,也因此佝僂著背正待發足的黑衣人措手不及地被雙溫暖卻無情的掌狠狠扼住了咽喉。
詭譎的靜謐,漫塵間只有細碎的呼吸聲間或傳出,誰也沒進一步的動作,然而這樣的僵持不一會兒就讓獵獵風聲和漸近的火光給打破。
「嘖嘖,怎麼這麼好興致大半夜地掀梁拆頂?」摩挲著下顎,雷羿饒富興趣地看著自家老大在一片破瓦殘礫堆中老鷹捉小雞般掐著個少了條手臂的可憐傢伙,更正,有胸有腰,是個可憐的「女人」。
看來昨兒個的滿腹怨氣已經有人幫他出頭討了。
「溟兒,怎麼回事?」這回開口是古閔澐,並肩而行的還有個邊打呵欠邊伸懶腰的白鬚老者,此外,兩隊巡夜的紅旗兒郎也已訓練有素地將屋子前後團團圍住。
「咦?小夜夜呢?他不是跟你在一塊?」左顧右盼沒瞧著人,雷羿心下已有幾分明白,原本悠閒抱臂的身子徐徐站得挺直,「要不要我幫你進裡頭找找?」
「馮猶在裡面。」簡短一語立即讓所有人明瞭了狀況,直到此刻古天溟才正眼朝手中俘虜望去,了無笑意的黑瞳漫沒著無盡霜寒。
「本事不錯,連我都沒發覺到你們還有這層身份,貴谷這回倒是大手筆,連伏隱這麼多年的暗棋都捨得出手?就這麼想要他的命!?」
「……」喉頭被緊鎖著發不出聲,而就算能夠,馮倩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她從沒見過這男人如此冷漠的模樣,更沒見過他如此狠戾的手段,竟是那般毫不猶豫地斬落她一隻手,如果不是急著想救人,如果再多那麼丁點餘裕,她一點也不懷疑那指風劃過的會是他此刻雙指緊扣的地方。
斷臂的劇痛固然難忍,但更叫她難以接受的是向來對她多所忍讓的男人一夕間竟變得如此絕情,在猜著她的身份後居然還能下得了如此辣手?
她總以為青梅竹馬長大的他們就算沒有愛也該有些情,哪知那個素來讓她憐她的溟哥這回卻是鐵了心想要她的命,毫無猶豫,就為了……那該死的男人!
憶起片刻前那一幕令她心搖神動的曖昧,鳳眸含怨更添幾許濕意。
即使早知道終有東窗事發的一天,馮倩卻怎麼也沒想到對峙會是這般地殘酷,她甚至考慮過叛離極樂谷老老實實做個稱職的青邑女主人,哪怕因此招致嚴令狙殺的危險,更勝者牽連親族無人諒解,再深的羈絆她都曾想狠心拋卻腦後。
然而可笑的是她其實根本毋需如此掙扎為難,想得再多都不過是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擾,直到幕落,她才發現……從開始就只是自己的獨角戲,在那人眼裡根本就不曾有過自己。
「『極樂令』出,就算是你古天溟也保不了他。」
迥異於以往俗鄙畏縮的油滑語調,偌大人影緩緩自漆黑中步出,同古天溟般手裡也扣著個人,只不過是一手抓著人質肩頭另掌則抵著背心,那手,泛著妖異的淡青。
極樂令!?古閔澐同薛松巖迅速交換了個眼色,而後神色些許複雜地默默注視著前方的俊拔身影,片刻卻又彷彿不勝唏噓地閉了閉眼。
百感交集雜陳於心,古閔澐不由地皺起了眉,男人跟男人……別說自己對這種事尚無定見,單是該如何跟孩子的娘說去就是件難事。
他曉得人這回是認真的,光衝著這一點他就更是發愁,從小到大,這孩子看似隨心散漫,但凡是他認定的就再無轉圜的餘地,年紀漸長那份認真與否的對比落差也就跟著越如天地魚鳥之別,到現在,別說轉圜了,大概押上他倆老的份量也勸不動人回心轉意。<
唉,都說做人難,誰人知道做人爹娘的……更難……
「老弟,兒孫自有兒孫福,眼下咱們還是先想法子解決老馮的事吧,再不折衷想點辦法,倩妞兒大概是很難見到等會兒的太陽了。」拍拍老戰友的肩膀,薛松巖撚鬚朝前努了努嘴,到了他這把年紀,實在很難在同年輕叱吒江湖時硬得起心腸來,怎麼說畢竟都是從小看到大的。
「難。」
是難,不僅難在溟兒動了真火,更難在面前的馮猶已不是他們所熟悉的馮猶,就連小倩這孩子……搖搖頭,古閔沄也沒把握到底還有幾分他所熟知的在,而還沒琢磨出個頭緒來,那頭就又下了道催命急符。
「放了倩兒,我可以看在這人情上讓這小子死得痛快點,否則照令行事,他可要折磨個好幾天才死得了。」
轉頭朝薛松巖無奈地一瞥,就見另頭的雷羿也已受不了地兩眼朝天翻了個大白眼,古閔澐不無感慨地歎了口氣,馮倩這條命怕就要斷在他老子手裡。
「結果都一樣我又何必多費功夫?」指隨語落,一聲輕微的喀嚓後,就見娉婷人影脖一歪閉了眼,隨著纖頸上的指頭徐放便同軟泥一般攤跌於地,自始至終一句話也來不及出口。
「倩兒?古天溟你!」眼見親生女兒的死,馮猶霎時失了鎮定,連按在人背心上的手都忍不住巍巍抖著。
「別太激動馮猶,現在我們換來談談你。」盯著那不停顫抖的掌,古天溟的心也直跟著不斷發怵,面上卻猶作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
他賭,知道徐晨曦對他何等重要的人只有馮倩,浦交上手的瞬間,他的的確確看到了馮倩眼裡的錯愕和驚駭,那該代表馮猶他們並無預期他也在房裡,更不會清楚知曉他倆的關係。
只要馮猶不知道自己手裡的籌碼有多大,他就還有機會。
「你都把倩兒殺了還有什麼好談?老夫、老夫殺了這小子給倩兒陪葬!」
「唉呀呀,意思是馮老頭你也打算陪他們兩個下地府一遊囉?兩條命換一條,我們好像賺了欸,老大。」趕緊續著話尾接上,雷羿多少猜著幾分古天溟的打算,故意唱雙簧般嚷嚷著引人注意。
「嗯,是不虧。」
「什麼不虧而已,讓這笨老頭幫忙解決了燙手山芋,老大你就不用整天煩著該拿這小子怎麼辦,留著麻煩,又沒法開口趕,怎麼說人家都是瀧幫的大堂主,一個怠慢可傷你們兄弟的和氣哪。」
「……」沒想到雷羿扯到這上頭,古天溟一時詞窮地不知該怎麼接話,作戲歸作戲他可不想太過火讓人又逮著機會胡思亂想,尤其當那傢伙本就存了不欲成為自己麻煩的棄離之心。
「別不好意思了老大,在場都是自己人,死人不會告狀的。」湊上前朝人眨了眨眼,幾分真實只有當事人意會得到,雷羿兩手叉腰對著前頭顯出幾分困惑的馮猶再加了把勁推:「喂,要宰就快還猶豫半天幹嘛?老頭你放心,我們不會找你麻煩的,總得流點事兒給瀧幫那票人忙,反正有個馮倩就能交……」
「等等!你該不是也想拿馮倩較差吧?」像是想起什麼般怪叫了聲,雷羿頗為懊惱似的皺眉猛搖頭,「也是,都已經賠了個女兒,極樂谷那夥人大概也不會懷疑你放水……怎麼辦,你不殺可換我們傷腦筋了。」
「老大,我看還是乾脆我們動手把兩個都宰了,反正一來死無對證,二來極樂令也是真有其事,諒封擎雲再精也挑不出什麼錯來。」摩拳擦掌擺出一副餓虎撲狼的狠樣,雷羿悄悄同人遞了個眼色,就待馮猶動搖的瞬間將人搶下。
漫不經心般步步進逼,古天溟和雷羿一面施壓一面屏息等待著良機,那曉得就在馮猶已離掌寸許眼看就要放手逃逸時,一聲銳喊破壞了一切。
「不能放!」只見先前倒地的馮倩竟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蒙面布已落,大口大口的鮮血正自唇間泉湧而出。
「想騙我爹……好救他嗎?我偏不……不讓你稱心如意,溟哥。」
「小倩,你不該勉強的。」袖袍下的五指緊握成拳,古天溟不禁後悔自己一時的心軟,他沒想到馮倩會拼著命不要,悍不畏死地衝開他所制的重穴。
木已成舟,古天溟再也毫無顧忌地將目光投向那自始就不敢好好打量的孱弱身影。
「呵呵……勉強?我一點也不勉強哪。」血染滿身的女人詭異地咯咯笑著,模樣既愉悅又滿溢著傷悲,「我很高興……能帶著溟哥你……最在意的人一道走……不寂寞的,一點也不。」
「倩兒……」似是感染了馮倩的絕望,馮猶也陡然意識到自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喚語中儘是淒涼。
「瓦罐不離……井邊破……做這行本就……有這天。」長吸了口氣入腹,馮倩知道自己的時間無多,闔眼前她得確保能得到她要的結果,哪怕賠上的還有馮猶一條命。
「您不該以為逃得過的,接了令……就沒有後悔路。何況還有阿揚……你不該忘了他。」
「……」肥碩的身子猛然一震,而後彷彿下定決心般整個人靜了下來,手不再抖,卻是綠意更盛三分,「爹知道了。」
「女兒拜別爹爹,先走一步。」嫣然一笑,馮倩緩緩向四周掃了圈,最後停在須臾間臉色蒼白許多的男人臉上,「溟哥,你放心,人我會在下頭好好幫你顧著,等著……你來領……」
語音漸逝終沒了聲息,馮倩緩緩垂下頭倒下,芳魂一縷從此幽冥兩隔。
心如鼓擂,古天溟死死盯著那只越來越不似人應有的魍魎怪掌,再一次,慌亂如泉漫淹,心,再也禁不住恐懼侵蝕地……覆傾。
「天溟。」沉默許久的人兒終於輕啟朱唇,柔柔喚著從未出口的親暱稱語,白衣勝雪襯著單薄的身影更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嬴弱感。
「我好像還沒跟你說我的答案,想聽嗎?」
「不想。」斷然拒絕,拒絕那換作平時怕不早拉長了耳等待的誓諾愛語,此時此刻古天溟一點也不想聽見那人清潤又帶了點情事後微啞的嗓音,哪怕只是隻字片語,都會叫他覺得像是在交待遺言。
「要說就在我耳邊說,離得那麼遠,說什麼我也不聽!」
難得地任性,難得將一身的霸氣表露無疑,漆眸如鷹銳利緊鎖著人一瞬不眨,面前人迥異於常的溫柔不但無法讓他感到半點欣喜,反而叫他更加地惶惶不安。
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好像在做著一場夢,一場結局已知終將幻滅的噩夢。
「……」聞言,夜風中的人影彷彿不勝負荷地晃了晃,最後似是靠著背後馮猶的那隻手才能勉強站著。
「馮老頭!」眼看情況越來越不樂觀,雷羿也如熱鍋螞蟻急得快淌汗,「我雷羿以這顆腦袋跟你保證門裡決不追究今晚的事,瀧幫那邊也保證替你說項,甚至要我們配合你演戲詐死什麼都行,只要你放了小夜,一切都好談。」
「哈哈!你們就當真以為老夫怕死?」仰天長笑,馮猶微帶著血絲的兩眼突然精光大盛,正待將劇毒的掌力吐出時,耳邊卻傳來歎息般的弱弱低語。
「再給我點時間……就一句,當是話別可好?」
哀語淒淒宛如杜鵑泣血,是人,都難不動惻隱之心,尤其是剛經歷過生死離別的人,馮猶不由地將掌力稍撤了些,打算成全身前男子這最後的遺願。
察覺到身後人的默許,徐晨曦緩緩將頭抬起,對著面前全神貫注蓄勢待發的男人揚唇笑得燦爛。
「古天溟……你實在是……」
低語漸微,聞者莫不個個跟著屏氣凝神,正覺得連名帶姓的似乎和眼前生死離別的淒楚場景有些違和時,一聲霹靂爆吼霎時如雷貫耳響徹雲際。
「臭強盜!」
趁著眾人微愣的空隙,素色人影鬼魅似地一閃,霎時甩脫了肩上五指,緊接著足踵一旋疾轉而出,而幾乎同時,察覺不對的馮猶再無猶豫地推掌吐勁,瞬息間掌風大作塵揚漫天。
前後不過僅只眨眼的功夫,待塵埃散去場上形勢已大不相同,就見原本要脅和受制的人影相隔不過數尺,然而就這短短數尺的距離,區隔了生與死界。
「你……」音未吐全聲已黯啞,漸無生氣的兩隻眼猶寫著驚恐與不信,直至龐燃身軀轟然倒下眼皮也不曾稍斂。
微晃的火光照映下,只見馮猶垂攤於側的掌心和後頭各透著一個拇指般大小的模糊血洞。
「咳咳……」撫胸輕咳,徐晨曦臉上也是片駭人的死白,對眼前馮猶死也無法瞑目的不甘,雪色雙唇不由帶了點憐憫地微微輕扯。
「你不該忘了,我跟『她』的關係,十數寒暑……封擎雲能偷上手的,我也不會差太多。」
強撐著一口氣說完話,耗力過劇的身子已是撐不住地頹然軟倒,而一如預期地,迎接他的不是腳下的冰冷硬土。
「……」四目相凝,言語已是多餘,好半晌古天溟才像找回力氣般將人緊緊嵌在懷裡死摟著。
「……調皮鬼,嚇得我的心都快從嘴裡蹦出來!」
「我都已經暗示那麼明顯了,還不懂?」埋首汲取著熟悉的溫暖,鬼門關前走了一回,徐晨曦也不由得軟了語氣露出些許撒嬌意味。
「那個叫暗示?陰陽怪氣的,我簡直以為你在交待遺言了。」
「呸呸,烏鴉!要死我還用得著嗲生嗲氣地犧牲那麼大?」
無言,古天溟無奈地笑了笑,全天下大概也只有眼前這個不解風情地傢伙會當儂言軟語是種犧牲,他大概可以想像那個想聽的字有多遙遙無期了。
「剛才的是『指禁煞』?潯陽那次你也是用了這招對吧?」儘管和上次所見封擎雲使的不完全一個樣,但是那霸道的運勁方式卻如出一轍,就見懷中人遲疑了會兒後頭微點,霎時才稍霽的心情不由得又沉凝了三分。
「答應我,以後能不用就別用。」誠摯請求著,古天溟毫不掩飾眼底的心疼,別說兩回親見這招式反噬的厲害,光是莫磊曾對雲弟氣急敗壞吼出口的那句「不要命」他就忘不了,出自神醫之口,嚴重性可見一斑。
「雖然的卻是速能傷敵的殺招,但傷已過甚,尤其你和雲弟又都學得不全,拿自己的身體作本,這買賣未免太虧。」
「……沒那麼嚴重啦,休息個幾天就好。」無力地擺擺手粉飾太平,骨子裡徐晨曦可是哀怨到想吐血。
誰想拿自個兒地老本逞英雄耍威風啊?又不是木頭無知無覺,遑論那帖要命的大補方子可還鉅細靡遺地烙在青邑眾大夫的心坎上。
「明天我讓人帶個消息給雲弟,請他帶莫磊來再幫你瞧瞧。」指觸的脈震甚為虛紊,在輸了好些真氣後也不見太大起色,幾經思索,古天溟最後還是決定把本事大的請回來坐鎮比較妥當。
「不要!」拾起殘存的力氣猛搖頭,徐晨曦已顧不上腦袋裡還有幾分清醒可供這般揮霍,他真懷疑這姓古的是打算讓他傷上加傷早登西天極樂。
找那個紅毛野人?那豈不叫雪上加霜,更慘!都已經搞得全身上下沒處舒坦了,他才沒興趣再搬石頭砸腳自找罪受。
「放心,我想雲弟該有辦法讓那些湯湯水水的好喝些。」揚唇笑了笑,古天溟緩緩摩挲著微曲的背脊安撫,好半晌, 儘管頭不搖了也依舊埋在他懷裡不依。
須臾間,滿悅之情暖溢於心,微挑的唇弧又盛綻了幾分。
這傢伙,難得這麼依賴他呢,這是不是也代表著——終於敢相信他了?
「咳咳咳咳咳!」
款款情深蜜意正濃,偏是有人悍不畏死地橫插一嘴,而且還似怕沒人理地咳得宛若肺癆患者。
被這麼一打擾,徐晨曦才猛然省起在場的不光只古天溟一個,好像……這傢伙的老頭也在吧?
……
……這下和姓古的關係真是跳黃河也洗不清了……
自暴自棄、慢吞如蝸地從人懷裡探出頭,就見雷羿正一臉尷尬地扭著腳趾尖,而除了這個還杵在面前的大活人外,放眼所及又是一片的模糊黑漆,就連片刻前魂赴陰曹的馮猶父女也已沒了蹤影,只剩淡淡的血味在夜風中飄蕩。
「有事?」毫無起伏的音調,平板又簡短,若不是看著人唇蠕而動,實在很難想像這是出自古天溟那張可比蘇秦的舌燦金口。
「咳咳,古老爹……老爹要我傳句話,他、他說……」看著自家老大一口越發耀眼的白牙,雷羿就越沒法把話說得乾脆。
「小羿,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我今天的耐性不太好?」
比起前句不冷不暖叫人摸不著腦的簡潔,這回問語不但多了幾許緩頰字眼也多了份閒適,聽得人卻更是垮了張巴掌小臉,旁人也許還聽不明白其中玄機,他這個已受十餘載荼毒的若再聽不懂,就乾脆出門直接沉湖算了。
吸了口長氣壯膽,雷羿努力說服著自己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大不了明兒個就捲鋪蓋投奔在潯陽掏賊底的小暘暘,拐人混個三年五載地再探風頭,屆時就算那隻狐狸腹裡綿針一肚子鬼,千百個日子該也懶得跟他計較了。
「老爹說:讓人驚擾到貴客本門難辭其咎,改日定備薄酒一席權充壓驚賠禮,還有,折騰一晚徐公子想必也想盡早覓個靜處歇息,然門里餘房一時難以整頓妥適,所以看公子是否願意屈就……要命,不玩了,再照老爹那文縐縐的背下去不累死舌頭也打結,反正意思就是問小夜夜要不要跟我回去窩一晚啦。」
「你那麻雀窩也能叫『靜處』?」
發話的語聲依舊不急不徐甚至猶帶著點笑意,雷羿卻是突地又一個冷顫頭皮開始發麻。
就知道這活兒是件苦差接不得,難怪剛才薛老頭自告奮勇攬了死人的差事走,他不過也只慢了那麼一點點,奈何在場的也就他們兩個講得上說話的份量,早知道扛也要把耿子那老實頭從崗上抓下來擋箭。
「冤枉啊老大,話是老爹說的,我只是九官一隻負責傳話而已,不過我是非常樂意照顧小夜夜啦。」竭力澄清著自己的無辜,雷羿只差沒指天畫地咒誓,只要能確保他的麻雀窩別變成空空如也的和尚廟,別說委屈當隻鳥了,要他每天少睡兩個時辰學晨雞報曉都行。
「真心話?」
「我發誓!」
唇挑,又是一個意味不明的恐怖笑容,雞蛋裡挑骨頭的男人顯然不怎麼想就此作罷。
正當想找個替死鬼解悶一個想安然鞠躬下台,兩造雙方使出全勁準備舌槍唇劍一番大戰時,一句困意十足的咕噥恰如盆冷水當頭澆下。
「哈嗯∼你們到底還要吵多久?給不給睡啊?」懶懶打個呵欠,話題的當事人已是睫簾半掩快要睜不開眼了。
舊傷未癒又讓人在床上纏了一個下午,加上那記「指禁煞」幾乎耗盡所有內力,他現在還能醒著沒昏死就已實屬不易,再沒精神聽這兩隻吵人的閒話家常。
「……跟我回房?」低低輕問了聲,古天溟難能確定人定是聽懂了那番嘮叨裡不言可喻的含意,卻無法確定人是否介意,哪知話才出口,倚在胸前的腦袋便伴著瞌睡蟲大力點下。
「……不怕沒給我爹個好印象?」半開玩笑的語氣,琢磨片刻,古天溟最後還是決定把話挑明,不久前那句「都不是弱者」不單是說予人聽的花言巧語,也是從承認這份情起時他時刻提醒自己的對等……
誰也不是誰的附屬,誰也不能替誰決定,他倆可以將後背向與地信賴、可以疲累時地暫倚,卻誰也毋需斂翅收翼在誰的臂膀下棲息。
就因為自己已立於太多人望其項背的頂峰,所以對這滿心坎坷傷痕的男人他更戒慎提醒著自己時時謹記,記著初識時的瀟瀟秋雨裡,那抹即使泥濘滿身也依舊挺拔不屈的傲然形影。
「怕有什麼用?」嗜睡地又是一個無聲呵欠出口,徐晨曦努力撐開眼皮睨了眼頭上兀自喋喋不休的吵人蒼蠅,嘀咕聲裡俱是不耐:「又不是第一天跟你擠一張床,哪間房有差嗎?再說該做不該做的都……還裝什麼鬼純情?」
重新把頭朝面前的溫暖埋去,模糊的語聲漸如蚊蚋:「管它的,反正你爹娘不早就知道我打哪坑哪谷出來的?猴穿了衣也還是猴,難不成還指望多了層皮就真能變成人……醜話先說在前,我可沒擎雲的本事討人歡心,你自個兒看著辦。」
「這麼想得開?」
即使人滿臉倦色話答的似是漫不經心,卻多少仍看得出墨瞳裡的那份落寞,唇微抿,古天溟心底立即有了決定。
不管有多難,他都誓將這份常人皆有的親情關懷捧到這人兒手裡。
如果爹娘知道晨曦會比任何人子女的都更加珍惜他們的心意,該不會捨得就為了世俗偏見而摒棄這麼個「半子」吧,怕的是到時候,在這個家裡頭他就只剩忝居末位的份。
「……想不開也沒用,又不是我說了算……反正你的爹娘你搞定……」就在古天溟以為人睡著了打橫抱起朝自己房裡走時,呢喃般的低語卻突然自胸前幽幽傳出,令他更加確定了人並非如所說的不在意。
「那不成,各頂各的天,好歹你得分一半盡點力。」唇稜微勾漾著幾分狡黠,古天溟開始盤算轍把頂上的兩尊菩薩全「轉讓」出去,剛好一人分一個。
至於自己,最後就最後倒也無妨,做人兄長的本就該大方點,再說他缺的還可以向懷裡人討去。
「……我?我能……哈嗯∼做什麼?」忍不住好奇地微睜眼,卻是一句話還沒說全呵欠就又管不住地溜出嘴,半張的眼皮也跟著撐不住地掉下來。
「累了就睡吧。放心,絕對是你最擅長的。」伸手覆上睡眼惺忪的臉,古天溟將人重新按回胸前安枕,微挑的薄唇越見算計地高揚。
「……擅……長……」難敵睡意地入夢漸沉,呢喃聲猶鍥而不捨地自唇間斷續逸出。
「乖,先睡,本山人自有妙計就是了。」
是妙計哪,笑眼彎彎微瞇了瞇,古天溟復朝著自己的院居緩步徐行。
論真格的,他們這一家子名頭雖大其實也不太難搞,同常人般各有所好,而趨吉避凶知人善用恰恰正是自己這「當家的」強項。
諸葛女俠的罩門自是他這個獨子無疑,而古大俠功夫再好也拗不過的,除了前述女俠外就是那位名為拜把實則敬尊為長的薛大長老是也,至於這把年近古稀卻心如赤子的「宗斧」……一個酒字再無其它。
老人家嗜酒如命,在門裡已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總是長吁短歎著「曲高和寡知音難尋」,若叫人曉得了他懷裡這小子既有酒膽又有酒量,怕不整日捧著酒罈巴著不放,如果這樣還做不成忘年好友……
呵呵,他就教唆人喝光那一窖的美酒。
清風徐拂天光微亮,漫步在晨曦間男人算謀著的其實還有份私心。
那一夜懷裡人兒微醺的醉酒風情實叫人難忘,偏是那無底洞的海量也同樣叫人難以不記得,害他想著念著卻望門怯步,如今難得的好機會一石二鳥,他可是萬分期待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破曉晨光中,疊影的身形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樓閣亭簷間,偌大庭園裡就只餘一抹拉長的人形的暗影在斷垣殘壁間搖頭擺腦。
什麼叫該做不該做都……欸,沒說完的應該是「做了」,問題是什麼是該做、什麼又是不該做?到底都做了什麼啊∼∼
苦惱地又是搔頭又是蹙眉,叫好奇給攪得心癢難忍的少年最後猛眨了下大眼,剎那迸出的神采直叫那剛冒出頭的朝陽也失了顏色。
他決定了!握拳擊掌,雷羿咬唇痛下著決心——
就算前途多災多難,沒理出個水落石出前他絕不出洞庭一步,就不信還搞不清這些個該做不該做的,再說天天粘在小夜夜身邊,他也不信還看不到某人的好戲。
杏眼微瞇流彩粼粼,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儘是百折不撓的旦旦信誓.
總有那麼天,他絕對絕對要讓那張狐狸臉對著他笑不出來!
全書完
peterson 2009-11-30 14:37
極樂公主真狠
自己的兒子亦利用作棋子
晨曦很可憐喔
幸好遇到真心待他的溟
dream_catcher 2009-11-30 21:30
還不錯看
只是有點多愁
還好他們最後過的不錯
月桃 2014-11-7 14:11
極樂公主整個就是被週遭寵壞的啊,可憐的晨曦,雖然無法從極樂公主身上得到親情,但你有關心你的弟弟,和愛你的天溟,還有一堆朋友,那種娘咱們不稀罕∼
annyhchu 2014-11-13 03:55
晨曦好辛苦啊!怎麼有這麼奇怪的娘啊?
一輩子只為了報仇?晨曦不適合住北邊吧
南方有愛人有朋友,這才是應該追求的人生!
water123647 2014-12-12 21:01
極樂公主也太狠
看到晨曦為了極樂公主所做的那些事
眼淚就不自覺的流下來
幸好最後是幸福的
要不然真的會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