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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史》(盛唐圖.卷三)作者:單煒晴

出版日期:2009年10月22日
  
【內容簡介】
打從他有記憶開始,她即寸步不離跟在他身邊
是她把他寵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
並替他擔下當家的責任,他只要負責享受就好
有這麼任勞任怨的奴才,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唉,天知道他要的才不是一個沒有喜怒哀樂
只懂得恪守主子命令,做牛做馬逆來順受的下人
其實他的心願很簡單,不過就是渴望看到她的真心……
為了逼出她除了「唯命是從」以外的反應
他逮到機會就惹是生非,再把爛攤子丟給她收拾
也不在意自己在他人眼裡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偏偏她的奴性堅強到連狂風暴雨都摧折不了
明明他對她的感情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這女人還在那邊給他裝傻,再不就擺張冷臉當回應
更可惡的是竟有人半途殺出來妄想和他搶女人!
管他什麼主子僕人云泥之別的,他全不在乎
只有她,是他永遠都不會輕易放棄的…
  
  
楔子
  

  他的命運從那日起,驟然失序。

  杜晴春淡漠的注視著兩口沉重的棺木在挑好的時辰被放入墓穴,面無表情。

  焚燒紙錢的灰湮沒停過,家僕的啜泣和哀歎綿綿不絕,刻有雙親名諱的墓碑冷硬無情地宣告著不爭的事實──他在一夕間失去了僅有的親人。

  家僕開始挖土填洞。

  空氣驀地停止流動,一股窒悶襲上胸口,他驚駭地瞪著僕人們填埋地上兩個大洞的動作,但,他心裡的洞卻越填越大。

  大得他難以呼吸!

  依他的年紀,何須懂得與親人永遠分別之事?

  依他的年紀,現在該是賴床的時辰;依他的年紀,只要思考今天該如何在夫子的課堂上搗蛋作亂;依他的年紀,也許可以期待能吃到甜嘴的零食;依他的年紀,應該是在期待雙親回來時帶給他的禮物。

  生命的結束這種事……他還不需要懂得啊!

  思緒緩慢轉動著,鼻腔間能夠呼吸的氣息迅速減少。

  砰!

  他眼前一黑,隱約察覺自己向後倒進一個巨大不見底的深淵,可一點也不畏懼,甚至不想開口求救。

  他想,也許有人善解人意替他在雙親的墓穴旁另外挖了一個洞,那麼……就這樣躺著,等著別人把土埋滿、沉重地壓在他身上,等到他再度醒來,心裡的洞應該也會被填平了吧!

  「少爺,請您醒醒。」

  童稚的軟嗓裡帶著的情緒卻過於生硬。

  杜晴春思索著這個熟悉的聲音的主人生何模樣,想起了一個矮矮小小的身影,總是像影子一樣跟在自己身後。

  「少爺,您是打算自己醒來,還是我拿水潑您?」語調縱然聽不出半點起伏,聲音的主人態度是固執強硬,非把他叫醒不可的。

  杜晴春不堪其擾地睜開眼,看見阮秋色融合了嚴肅和年幼的小臉。

  原來他不過是昏倒而已。

  「我不想起來,我累了,想休息。」半坐起身,杜晴春淡淡地開口。

  若非十分瞭解少爺的性子,阮秋色可能猜不出他是在耍賴。

  她的少爺並非沒有情緒起伏,只是性子向來溫和隨興,偶爾散漫了些,可未曾在眾人面前耍任性過。

  看了父親一眼,阮秋色如此回答:「快結束了。」

  「那就讓我這麼躺著吧。」語畢,他當真倒回地上。

  他瞭解擺在眼前的事實,卻還不知道如何接受。

  為何得接受?他還是個孩子而已……

  「少爺,讓我扶您,請起來。」阮秋色站在一旁,沒有蹲下來,只是伸手向他。

  「秋兒,妳知道天人永隔是什麼意思嗎?」她一定不知道,也無法體會他現在的心情有多麼哀痛。

  如果他從地上爬起來了,便要面對這一切他想逃避的事實;如果起來了,他就失去耍賴的機會,必須面對所有人憐憫的眼神……他為什麼需要懂這些?

  「不知道。」小小的人兒誠實的回答。

  「天人永隔就像我現在這樣,我再也見不到父母親,他們就要永遠躺在那兩個深不見底的洞裡,我無法觸碰他們,無法和他們說話,聽不見他們的聲音,走路時一個人,出門也是一個人,連用膳都得一個人,做什麼事都是一個人。」杜晴春隱忍著心底的害怕,專心解釋給比自己小的阮秋色聽。

  現在,他需要任何一件事來轉移注意力,即使是向她解釋連他也懵懂未知的事。

  被杜晴春的話給影響,阮秋色忍不住向父親瞟去一眼,想確定父親就在身邊。

  「我懂了。」轉回臉,她頷首,沒有縮回朝他伸出的手。

  杜晴春倏地睜開眼,短促地笑了聲,搖搖頭反駁她,「不,妳不會懂的。」

  「老爺和夫人不會回來了,就像我娘一樣,我懂。」阮秋色沉著解釋,為了證明她真的懂。

  她娘在她出世的時候永遠離開她了,她有個嚴厲但疼她的爹,老爺和夫人也待她像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很少有機會懷念起娘,而這並不困難,畢竟要懷念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對她而言還比較難。

  杜晴春茫然地看著她。

  阮秋色稚齡的臉上有著超然的成熟。

  啊~啊,是了,這是他一直認識的秋兒,小小年紀就沉穩如石,不動如山,沒有任何事情能吹動她面容上的絲毫表情。

  「我不想起來……如果起來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杜晴春喃喃道。

  「少爺有我。」她說,看著他的眼神無比專注。

  不知怎麼著,他突然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好認真好認真地凝視著她不放,心底滿是恐懼。

  「妳會一直在?」他在瞬間失去了摯愛的雙親,不知道什麼才是應該相信的,什麼才是永遠不變的。

  在今夜之前,撐起他的天的是雙親,那麼今夜之後呢?

  該何去何從?又有誰能陪伴他?

  小小的阮秋色對生離死別仍是懵懂,唯一曉得的是她從小伺候陪伴的少爺此刻禁不起任何一點拒絕。

  「只要少爺需要我。」

  「這是妳說的,永遠、永遠,不許離開我。」他近乎執拗地逼她許下承諾。

  在阮秋色的記憶裡,杜晴春向來是個好說話,什麼都好的少爺,如今卻破天荒的表現出固執和端起少爺的架子。

  她雖小,起碼懂得約定的意義──說了就得做到。

  所以阮秋色從不輕易承諾不確定的事。

  但是爹也說了,她這一輩子都必須伺候少爺,因為少爺的雙親對他們家有恩;而她恰巧懂得「一輩子」就是「永遠」的意思,那麼,這件事已無關她確不確定,是必須做到的事,於是她定定地開口──

  「永不離開。」

  那年他不過七歲,她也才六歲。

  她許下諾言,對他,誓死不離。

chembioorg 2009-12-6 10:58

第一章

  武周•久視元年仲秋

  杜家的現任當家,杜晴春,是個為人處事極為隨心所欲的人。

  凡事得過且過,甚少追究,雖然聰明,卻非勤勞之人,平常最大的嗜好是躺著曬太陽,不能缺少甜品、糕餅點心,片刻不離身的方扇,給別人惹麻煩和最討厭麻煩。

  如此貪懶的杜晴春不知為何,有個小小的興趣,那就是觀察別人。

  倘若對一個人感興趣,便會設法去瞭解和那人有關的大小事情,無論真假,一律書寫成冊,是為「名人錄」。

  關於名人錄,有兩方極端的看法。

  一部分的人以被杜晴春寫為名人錄收進杜家的觀書樓為榮,因為那代表自己聲名遠播,才足以被他知道;另一部分的人則不然,所謂有好,必定有壞,杜晴春則是無論好壞都會寫進名人錄。

  外人常道杜晴春的名人錄,大約有八成並非真實,都是捕風捉影、道聽塗說的耳食之聞,因為他並不愛追根究柢。只要杜晴春喜歡高興,大至與國家武林軼事有關,小至隔壁阿貓阿狗的一生,他都能寫成名人錄,收進杜家赫赫有名的觀書樓裡,任人觀賞。

  這理所當然引來了許多因為醜事秘密或作惡被公開出來的人,挾怨報復。

  輕則下下瀉藥或口頭警告嚇唬他,重則毒藥暗殺樣樣來,讓杜晴春的生活每天都在波瀾萬丈的刺激中高潮迭起。

  例如現在──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十七歲的杜晴春一身褐色滾毛綾袍半披半掛在肩上,露出大片的紫藍色內襖,在這早涼的季節裡,卻拿著一把繡著艷紅牡丹花的方扇,遮住唇角的笑容,瞇起眼問著在街上擋住自己去路的一群面色不善的男子。

  「我說,為了所有人,要你把觀書樓裡所有的名人錄都燒了!」

  杜晴春揚起清脆的朗笑,連方扇都遮掩不了。

  他邊笑邊問:「秋兒,妳說說看,咱們觀書樓裡總共有多少冊名人錄?」

  「是總管,少爺。」一身粉梅紅衣,腰間佩了兩把形狀特殊的長刀的阮秋色,先不假辭色地糾正主子對自己的稱呼,而後才回答:「共三千五百七十一冊完成,六十八冊近乎完成,四十九冊完成一半,十冊寫了三分之一,二十二冊寫了三到五頁後少爺決定不寫,五冊只有篇名,總計三千七百二十五冊。」

  身為杜家歷代最有能力的總管,阮秋色從不給「約莫」這個詞。只要她的少爺想知道任何事,她給的答案都會是最準確無誤的。

  「這麼多的書究竟該如何燒起呢?」杜晴春故作天真不解地問。

  「用火燒?」其中一個男人回答得不甚確定。

  「管他用什麼燒!那是他的問題。」旁邊看起來比較有恐嚇經驗的男人一拳朝同伴頭頂打下去。

  「也許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燒……」被打的男人委屈地說。

  「那也不會是你的問題!」打人的男人說,和其它同伴連成一氣地瞪了他一眼。

  杜家主僕二人沒有插話,但杜晴春顯然覺得有些無趣了。

  總是這樣,聰明的人總愛來陰的,有勇氣當面挑釁的人通常又不怎麼聰明,害他得自己製造一些樂子。

  阮秋色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主子的表情。

  她從出生起便跟著杜晴春,若沒意外,這一輩子都會待在杜家,留在他身邊,但她總不能理解她的少爺在想些什麼。

  尤其不瞭解主子為何如此愛找麻煩。

  修長略顯纖細的身軀好像風一吹就倒了,杜晴春渾身散發出懶洋洋的隨興,站姿卻是筆挺不屈,不同他人喜愛團扇或羽扇,少見的方扇遮住他完美的唇形和貴族般的自信,輕聲道:「我有點好奇,諸位是以什麼作為威脅我這麼做的條件?」

  「憑你要是不這麼做,咱們兄弟會給你好看!」適才打人的男人用驚歎號來加強語氣和真實性。

  聞言,杜晴春更是笑瞇了眼。

  「喔,這真令我感到興奮啊。」他從頭到尾沒有收起方扇,從聲音能斷定此刻他肯定笑溢滿臉。

  恭謹嚴肅站在一旁的阮秋色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表情,彷彿沒看見主子即將「遇上」的大麻煩,只在聽見他的話時,略略抬高半邊眉峰。

  興奮?

  不只,在她看來,少爺似乎以此為樂,且樂此不疲。

  杜晴春接著從容不迫且帶點刺眼的愉快笑意,問:「你們打算用什麼方式?下毒?暗殺?或者來些更有創意,我沒遇過的?」

  「哼!我們早知道你不會乖乖聽話,杜晴春有多麼反骨任性我們早打聽過了,只是期待你可能會選擇和平簡單地解決,沒想到你敬酒不吃討罰酒吃。」一個聲音由好幾位男人之中冒出。

  杜晴春的笑容頓了頓,隨即用只有自己和阮秋色聽得見的音量,低喃:「乖巧向來和我無緣啊。」然後全神貫注等待說話的人現身。

  他一直看不出這群男人的頭頭是誰,原來頭頭藏身在男人們之後。從男人們臉上顯現出懼意的神情來看,那人不是簡單的角色。

  跟在杜晴春身邊的阮秋色也有同樣的預感,淡漠的秀眸瞥睞著男人們瞧。

  男人們似乎懼於此人,紛紛讓開一條路,讓聲音的主人走出來。

  杜晴春帶著傲氣的眸子和微揚的下顎一直盯著那人走過人群,來到自己面前,然後,他爆出一連串的大笑。

  「哈哈哈──」

  盯著眼前身高不及自己一半,短手短腳卻生得一張老人面孔的滑稽男人,他像是被點了笑穴,怎麼樣也停不下笑聲。

  杜晴春向來不知道客氣,尤其在嘲笑他人這一點上更是喜歡「使盡全力」。

  矮小的男人瞭解杜晴春對自己的嘲笑,可沒有明顯表現出惱怒,雖然他確實打從心底厭惡別人嘲笑自己獨特奇形的外表。

  「你打算笑多久?」矮小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問。

  「哈哈……抱歉抱歉,滑稽的人我看過不少,你算是其中之最!」杜晴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阮秋色還得替他拍背順氣。

  「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耐性過人。」矮小的男人咬著牙,僵硬地吐出諷刺。

  「咳、咳。」嚥下笑聲,杜晴春優雅地垂首,方扇遮住半邊臉頰,恢復貴氣高雅的舉止,彷彿剛剛放肆的大笑是假的。他望向阮秋色,氣定神閒地囑咐:「秋兒,這個小不點長得還真老,快拿筆記下來。」

  「是總管,少爺。」阮秋色掏出冊子,口裡不忘糾正。

  見他邊說邊忍笑,矮小的男人臉上閃過一抹狠戾,但很快轉為得意,突問:「你以為我們為何要等你進入這條巷子才出現?」

  阮秋色一邊依照主子的話記下,一邊冷漠地將視線由主子身上轉至矮小的男人。

  杜晴春仍是一派優閒,自在地開口:「因為這裡是條死巷?或者因為這裡是你們的地盤?嗯……我猜兩者皆是的可能性比較大。」

  矮小男人臉上的得意頓住,皺起眉,思索片刻,繼而怒瞪手下們發難,「你們這群沒長腦的!誰先把我要說的話給說出來了,難道不知道這種公開詭計的威脅只有老大才能說嗎?」

  「我們沒說啊!」

  「是啊、是啊,我們連老大的身長不滿三尺的事都沒說出來。」

  「你這愚蠢的傢伙!這不是就給說出來了嗎?」矮小的男人想一拳捶上亂洩自己底的男人的腦門,礙於身高,猛跳也構不著,又有失老大的氣勢,只好示意男人低下頭。

  說錯話的男人有些抗拒,但見老大滿臉怒容,只得乖乖地低下頭。

  矮小的男人立刻狠狠賞了他一拳,跟著惱羞成怒地大喊:「就算被你知道我們撥的算盤也無妨!」

  杜晴春被迫看了一場無趣的鬧劇,此刻正搖著扇子四處張望著。

  「喔,終於要來了嗎?」放下不離面容的方扇,改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手心,他問,不怎麼感興趣的樣子。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是靠女人保護的。」看向阮秋色,矮子老大露出極有自信的笑容,「想必你旁邊的女人即是大名鼎鼎的阮總管吧,咱們兄弟早有準備,弟兄們,給我上!」

  杜晴春愉快地又揚起方扇,遮住太過愉快的笑容,直盯著矮子老大,不疾不徐的吐出問句:「是又如何?你確定準備得夠嗎?」

  他的話來不及傳進矮子老大的耳裡,矮子老大手下的人馬已經朝他衝過來,可杜晴春一動也不動,面無懼色。

  反倒是如眾人所預料的,阮秋色動了。

  但幾乎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的動作。

  未幾,文風未動的杜晴春踩著慵懶的步伐走到倒地哀號不已的矮子老大旁邊,蹲下來,笑咪咪地看著他。

  「靠女人保護很值得驕傲吧?等你們能動到秋兒一根寒毛,再來找我也不遲。」

  矮子老大抱著肚子滾來滾去,不忘怒瞪他,口裡發出嘶啞的怒吼。

  可杜晴春全然不在意。

  丟下一抹嘲笑,他重新站起身,任由阮秋色替他穿妥幾乎掛不住的綾袍,一雙漂亮的墨眸隨意打量她。

  他的總管是個有格調的女人。

  為了方便動作,她不穿時下女子喜愛的長裙大袖衫,倒是習慣穿上獵裝。

  並非表示她對衣裳的用布或樣式不在意,相反的她有自己的風格,喜歡用極有女人味的顏色來製作獵裝,也會在裝束上做些別出心裁的小花樣。例如在刀柄上纏上漂亮的緙絲,刀鞘上亦然;不喜歡將頭髮梳得老高,不戴花簪步搖,她把小而圓潤的珍珠煉當成髮帶,拿來綁頭髮。

  她當然也喜歡裙子。

  但是裙子也經過改造,外表看起來纖細合身,彷彿只有單層,可當她飛身踹人時,裙襬旋轉成層層漂亮的漣漪擺盪,完全不會暴露裙下風光。

  他也好奇過這裙子的構造,她卻告訴他那是褲子。她也戴耳飾,穿上紅地暈間緙花靴。

  在他眼裡,這種經過她改良過的獵裝,只屬於她。

  「還是連點縐折都沒有……」他指的是她在經過一場打鬥後,儀容絲毫未亂。

  阮秋色假裝沒聽見主子話裡太過明白的嫌棄,沉默地完成手中的工作,然後退至一旁。

  杜晴春也不怎麼在意,作勢離開,卻又一動也不動。

  阮秋色馬上明白主子的意思,不吭一聲把才剛打倒的男人們移開,不讓他們擋到她的少爺的路。

  杜晴春下顎微揚,一臉高傲的走出巷子,在巷口前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留下最後幾句挑釁──

  「喔,對了,對於打著解救眾生、替天行道云云的話,我個人向來不怎麼偏好,你老實告訴我真正想燒的是哪本名人錄,也許我還會考慮。」

  完全是在為她找麻煩。

  阮秋色在心裡暗忖,同時思索著主子的這個壞習慣是從何時養成的,但是沒有開口阻止。

  誰教他是主人,她是僕。

  ★★★

  李唐•景雲二年季春

  在阮秋色眼中,杜晴春一直像只獸。

  並非指她的少爺體態魁梧、五官粗獷,相反的,杜晴春生得極為細緻,頎長的身軀纖細,四肢修長,水月觀音的面貌,給人一種文弱書生的翩翩氣質。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那雙細長的鳳眸,眼尾向上翹,右眼眼角有顆小小的黑痣,當他半垂眼的時候十足的書卷味,可當他正眼看人時,眼裡的恣意放肆和任性囂張,會立刻破壞那身爾雅溫文的書生氣息。

  被那樣的一雙眼給凝視過的人,無不馬上明白,他並不如外表給人的那般無害、好欺負,反而像只未經開化,凡事隨興而為的野獸。

  像只獸一樣,卻是只美麗的獸。

  眼對眼,鼻碰鼻,近在咫尺的距離讓阮秋色再次確認她的少爺有多麼「獸性」。

  「少爺,請容我為你整理一下。」她在狹窄的空間內,試圖拉起杜晴春一年四季都穿不好的衣裳。

  他上半身的內襖大剌剌的敞開,白皙的胸膛就在眼前,看得她……實在無法苟同他這副懶散的模樣。

  「等我從這裡出去就要睡了,整理什麼?」杜晴春反問,不阻止也不配合她。

  阮秋色努力了半天,結果雖然不甚滿意,但還可以接受,至少已經看不見任何不該出現的膚色。

  「眼下雖是晚春,夜裡仍稍嫌涼寒了些,請少爺好好照顧sheng體。」

  「冷不冷我自己會判斷,別像我娘一樣嘮嘮叨叨的。」杜晴春毫無氣質地掏掏耳朵,神情厭煩。

  「是,少爺。」垂下眼,她恭敬地應了聲。

  杜晴春突然不說話,細長眸子緊抓著她的鳳眸不放。

  謹慎,嚴肅,服從,她在他面前把這三個詞奉成圭臬,表達的淋漓盡致。天知道他要的才不是一個沒有喜怒哀樂,只懂得恪守命令,絕對順從的總管。

  那令他感到厭惡!

  阮秋色面無表情地迎向主子費解的目光。

  可以和任何人否認、裝聾作啞,可她卻必須對自己承認──無論如何也不能習慣她的少爺這麼凝視著她。

  她想,這大概是從十四歲那年起的「病症」。

  阮秋色不著痕跡的轉移視線,假裝不知道他正看著自己。這樣你追我跑用目光玩貓抓老鼠的遊戲,他抓到機會就來幾次,她也習慣陪他玩。

  橫豎,他總不會勉強她。

  「秋兒。」然而今夜,杜晴春似乎沒輕易放過她的打算。

  飽含命令意味的話語,令血液中流著僕性的阮秋色直覺抬頭,重新迎上他的視線。

  啊……她的少爺,眼睛一直是淺金褐色的嗎?她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是總管,少爺。」即使心思在別件毫無關係的事情上,總是冷靜自持的阮秋色仍能撥出思緒糾正他。

  「秋兒。」杜晴春也從沒聽過她的話老實改口,故意又喊了一次,隨後認真不已的說:「我背癢,癢死了。」

  阮秋色愣了愣,但面無表情的冷臉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洩漏。

  「現在不方便,請少爺忍忍。」

  「我不要。」杜晴春頭一撇,乖僻大少爺的脾性他使來是一點也不會彆扭──因為他向來都是!

  幸好應付這樣的杜晴春,阮秋色也是習以為常。

  「好,容我為少爺抓癢,請少爺轉過身去。」

  「怎麼不是妳繞到我背後?」明白她是要他認清眼前的情況,但杜晴春只要一使上性子,從來不會輕易放棄折磨別人。

  「既然少爺和我都辦不到,暫且請少爺忍耐一會兒吧。」阮秋色一板一眼下了結論。

  「終於也給我找到一件妳辦不到的事了。」閉上左眼,有顆痣的右眼緊盯著她,杜晴春沒有笑,難得正經八百的說。

  「我有很多事都辦不到。」但在工作上,她必須任何事都辦得到。

  「而辦到我所要求的每件事就是妳的工作。」他很順地接口。

  「屬下失職,待出去之後,但憑少爺歸罪。」她不卑不亢的開口,神情近乎冰冷。

  杜晴春望著她,懷疑原本是自己要找碴,卻反被她將了一軍。

  歸罪?可笑至極!歸罪於她,是在找自己麻煩。杜晴春暗忖,可永遠也不會告訴她。

  「我們還得維持這個姿勢多久?」他沒好氣的問。

  「不會太久。」阮秋色沒給正確的答案還是頭一遭。

  目前主僕二人正陷入一種空前絕後的窘境中──他們被一整櫃倒塌的書冊給深埋其中。

  前因後果簡潔地解釋,就是她和她的少爺在史料分類的書庫房裡尋找書冊,也不知怎麼著,書櫃突然朝他們倒了下來,她直覺以身軀替他擋下紛紛落下的書籍,保護他不受到任何傷害;等到騷動告一段落後,他們已經卡在大量的書籍和傾倒的書櫃間動彈不得。

  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事──書櫃倒塌。阮秋色懷疑有人偷闖進書庫房,正好撞見他們,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偏偏她為了保護他,在第一時間放棄追逐可能的歹人。

  她不著痕跡地擰眉,為半年來第二次的入侵事件感到憂心。

  入侵的歹人跟老鼠一樣,無論他們從長安搬到鳳翔,到處都有老鼠,而且無孔不入。

  「我以為所有書櫃都是釘死的。」杜晴春高高挑起眉,習慣性地拿起方扇欲遮住嘴邊的訕笑,隨即發現在剛才書櫃倒下時,扇子也跟著丟了。

  可惡!他的扇子不見了!

  細長的鳳眸閃過懊惱,杜晴春開始不自在起來。

  「那是直通梁頂的書櫃為了安全才釘死,其餘較矮的書櫃則否。」阮秋色解釋,努力撐起背,不讓背上沉重的書本壓垮兩人。

  雖然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動,但背上重重壓著的書在她試圖移動時便有搖搖欲墜的感覺,她猜想自己不只頂著書,也剛好卡著書櫃,才讓比兩人都高的書櫃不至於整個壓扁他們。

  阮秋色不敢有任何大動作,反倒是杜晴春亂不安分的,不停在有限的空間裡蹭來蹭去,尤其在發現自己的方扇不在手上後,渾身像是長蟲一樣,出現許多無意義的小動作。

  他真正不習慣的,是和她如此的靠近,近得沒有空間可以移動,近得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誰沒事會去移動重死人的書櫃?」杜晴春忍不住怪叫。

  阮秋色沒有答腔。

  因為當初做出這樣決定的,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個大呼小叫的主子。

  杜晴春似乎也想起幹出眼前好事的間接推手就是自己,老大不爽的瞪了她一眼,怪她害自己想起這件事,也怪她當時不來個「忠言逆耳」,推翻他的決定。

  阮秋色不予置評,主子如此蠻橫不講理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對手長腳長的杜晴春而言,被迫半躺在地上,背抵著牆,雙腳動彈不得的卡在書籍之中,她則卡在他兩腿之間,要維持這個姿勢是非常難過的。但阮秋色更難挨,她必須利用自己的sheng體維持書本和書櫃微妙的平衡。

  因為,她的首要目的是以保護杜晴春為最高原則。

  「妳的刀柄戳到我的肚子了。」杜晴春彷彿一刻不找麻煩就會不舒服。

  「抱歉。」她忙伸出手準備挪開腰間向來不離身的兩把長刀。

  眼看她的手往兩人之間探去,杜晴春突覺不妙,還來不及阻止,阮秋色的手已經擦過他的小腹,雖然只是輕擦過沒有任何特殊意味,但是有哪個成熟男人能夠忍受一個女人以這樣的姿勢靠在身前?

  尤其她的膝蓋還好死不死抵在他的胯間……他可是個成熟正常的男人!

  「這樣好些了嗎?」空間有限,她又不能過分移動身軀,只好解下佩刀,拿在手上。

  口鼻間儘是她有別於其它女人的獨特氣味,不斷騷擾著他的神智,原本已經非常盡力才能強逼自己忽視兩人的距離,如今他覺得自己的定力在她面前簡直是狗屁!

  他萬不該讓她動手!

  「現在妳手中有刀了,何不快點劈開這些討人厭的東西讓我出去?」杜晴春把臉轉向一邊,不願承認自己因她小小的一個不具任何挑逗意味的動作而起了反應。

  如今他只想快點離開這裡,並且祈禱她不會發現現在換他不小心「戳」到她。

  該死!他恨自己身為「正常」男人!

  如果此刻的sheng體反應被她發現,他寧可兩人被書壓死!

  「這些都是歷代杜家老爺子收藏的古籍史料,不能被破壞。」阮秋色顯然沒發現,事實上,她撐著sheng體的雙腿已經有點麻了。

  「等到我們在這裡悶死了,這些沒用的廢紙最新的功用就是殺人利器!」杜晴春怒極低斥。

  誰管書如何?她到底懂不懂生命比這些沒用的書來得可貴啊?!

  「我們會出去的。護院見到我們走進來,書櫃倒了又發出那麼大的聲音,他們會過來看的。」

  「在我們悶死之後?」他冷嘲熱諷。

  「護院會來的。」她堅持。

  「從我們被埋在書裡已經多久了?盞茶工夫有了吧!」杜晴春朝她擠眉弄眼,對自家護院一點也不信任。

  決定護院人選的工作向來是由阮秋色負責,他根本不認識那些人,打哪來的信任之有?

  「春夜,茶涼得快。」她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

  他錯愕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正經嚴肅的總管也會說出這種話?如果明兒個天子突然嗝屁崩殂他也不會意外。

  杜晴春想著,突然被左臂的溫熱感轉移了注意力。

  她沒拿刀的那隻手撐在他手臂旁的牆上,腕間的熱度隔著衣裳煨燙他的上臂,一股奇妙的悸動湧上心頭,熱意化成暖流很快散開來,帶來麻麻刺刺的感覺,令他更加坐立難安,像情竇初開的少年,彆扭不已。

  他們有多久沒有如此靠近了?

  「妳離我遠一點。」曾經習慣的事,在陌生後又重新接觸,是會帶給人如此不自在的嗎?杜晴春垂下腦袋,並非出自真心的抗拒她。

  想他都已經二十八歲了,面對一個女人竟然如此不知所措,連他都想狠狠恥笑自己。

  不斷在心裡對自己發脾氣,他下意識往左移,閃躲她的溫度。

  已經夠熱了,他可不想被熱昏在書堆裡。

  一滴熱汗,由阮秋色的顎尖滴落到他的面頰,杜晴春抬頭看──這才發現她用背卡住書籍往下砸落,難怪她始終保持撐起上半身的動作,動也不敢動一下。

  很好,一切都卡得恰到好處,沒有一絲動彈的餘地!

  她難道不會喊一聲?寧可這麼被壓著,也不願意破壞這些沒用的書本?真是個大傻瓜!

  杜晴春越想越氣,氣她把自己擺在最不重要的位置,執意以他和這些書為優先考量。

  「很悶,又熱,我現在就要出去。」紈鐄少爺執意非要任勞任怨的總管馬上想辦法出去不可。

  「把燈滅掉?」她建議,拒絕由她親手毀損書庫房裡的書一絲一毫。

  在書櫃倒下的時候,她除了保護他之外,所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小心不讓手中石榴型的小琉璃提燈熄滅,所以才能看見彼此。

  她想,也許是燈光的關係,才會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像是淺金褐色的。

  「不行。」他二話不說拒絕。

  「會有月光的。」知道他怕黑暗,阮秋色解釋。

  要熄燈?給他一刀還痛快些!

  杜晴春飛快的睨了她一眼,又撇過臉,「也許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被壓在書下,此刻正到處尋找我們在哪兒。」

  阮秋色不得不承認主子說的很有可能。

  看出她動搖了,他用命令的語氣說:「管妳要用什麼方法,總之,我要立刻出去!」

  「要是有方法,我早就用了。」

  她純粹陳述事實的口氣反倒激怒了他。

  「妳和護院不是約定了一種暗號,快用暗號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裡!」要不然,他可是千百個願意毀掉這些書。

  他指的是護院們會用一種特殊的哨音傳遞訊息。

  「那必須用上內功,少爺離我太近,不安全。」阮秋色拒絕。

  「我摀住耳朵不聽就好。」邊說,他當真捂起兩耳。

  見他如此堅持,一臉漠然的阮秋色心裡著實拿他沒轍。

  從小到大,她就立志將他寵成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麼都不用自己動手做的少爺,如今看來她算是很成功吧!

  更衣穿鞋、吃飯喝茶、沐浴睡覺……他的每一件大小事都經她手,他的命令只要無傷大雅不違背善良風俗她都照辦,許是這樣造成了他的恣意率性。

  過了二十七年後,她從每天都在祈禱他的任性不要招來殺身之禍,不要惹上不該惹的人,到現在上廟參拜但求他能還她一天不用操煩的心靈清靜就好。

  老爺和夫人地下有知,一定會責怪她。

  阮秋色在心裡對自己搖頭,雖然害怕使用內功吹口哨會引發壓在他們身上的書籍和書櫃崩塌,但保護他不被書砸傷的自信,她還是有的。

  而且,主子的這道命令並不忤逆道德良知。

  ★★★

  「少爺,請起床。」

  一早,阮秋色準時出現在他的床邊。

  床榻上的清瘦男人,大剌剌的睡姿,雖然沒有打呼,斯文的臉龐倒是出現不悅的皺紋,嘴角一整個彎了下來,發出不堪其擾的呻吟。

  「嗯……」

  「少爺,該是起床的時候了,如果少爺再不清醒的話,就別怪我了。」阮秋色從容不迫地祭出威脅。

  杜晴春的反應是用被子蓋過頭頂,不予理會。

  從懷裡拿出沒用過的毛筆,她掀開另一頭棉被,露出那雙比女人還白皙漂亮的腿,目光準確對上他的膝蓋,拿著毛筆就要靠近膝蓋時,突然一頓,停下來看了毛筆一會兒,再看看另一隻手的手指,想了一下,最後放棄用毛筆,把四指捏緊集中在拇指上,輕輕放上去。

  杜晴春還在睡。

  阮秋色一臉公事公辦,彷彿一點私心也沒有,跟著五根指頭緩緩散開──墨黑的鳳眸瞬間大瞠,渾身竄起一陣戰慄,然後縮起整個身軀,全身不斷的震動。

  見狀,阮秋色眼尾微微上揚,又故技重施,這次還加上毛筆去搔他的腳底。

  「噗!哈哈哈哈──」杜晴春忍俊不禁,終於逸出一連串承受不了癢的大笑。

  阮秋色見他醒了過來,原本該停下的手,卻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他並非常常笑。

  或者該說他會冷笑、嘲笑、不屑的笑、惡劣的笑,卻很少看他這樣單純的大笑,而她總是無法克制自己冷靜面對這樣的笑,當作沒事。

  她喜歡他的笑。

  向來冷漠的墨色眼眸隱約閃爍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變得閃閃發亮,阮秋色看他看得出神了。

  「哈哈……夠了、夠了!」杜晴春抱著膝蓋在床上到處亂竄,一邊告饒。

  阮秋色一愣,驚覺自己失態,趕忙斂起眼底不該出現的異樣神采,恭謹的退到一旁。

  「少爺,日安。」她垂首道。

  唉,幸好她不是每天都用這種方法叫他,否則每天早上都會面臨一次失神的情況。

  「唔……」杜晴春揉了揉眼,像隻貓一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滿臉睏倦,一手在床上摸了摸,像在尋找什麼。

  「我的──」慵懶的疑問半途中斷,呵欠打到一半的杜晴春瞪著手中的東西,嚴肅地開口:「這是?」

  「扇子。」負責把東西交到他手中的阮秋色盡責回答。

  「誰的?」把玩著方扇,他問道。

  「少爺的。」

  「不是這把。」杜晴春說完,就把方扇隨手一扔。

  「這是新的。」阮秋色眼捷手快地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把扇子丟掉。

  望著兩人握著同一把扇子的手,杜晴春就這麼定定地看了好一段時間,阮秋色則是默不作聲,任由他看,卻是一陣心慌意亂。

  她為他處理大小事已經成習慣了,排除那些習慣之外的事,沒一件是她能夠無動於衷,冷靜看待的。

  誰教他在她心裡是「特別」的。

  「我要原本那一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握住她的手,語氣堅定。

  昨夜在她發出暗號後,不出所料的,他受到影響昏了過去,直到現在才醒,所以不曉得原本熟悉的方扇因為是絲帛做的,從書堆裡被挖出來時已經破了。

  凝視著他固執的眼,阮秋色懷疑自己如果據實以告,他會傷心多一點,還是生氣多一點?

  但無論哪個多一點,她都不喜歡,於是回答:「新的也沒啥不好。」

  「但是我要舊的。」他微瞇起眼,握著她的手開始使勁,表達反抗和不開心。

  「那把……破了。」拗不過他的頑固,阮秋色遲疑著說出事實。

  杜晴春一雙眼珠快要瞪出眼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反應,這反而令她更加戒備。

  依她對主子性子的瞭解,不會這麼簡單沒事的。

  「破了?」所以她拿這把沒用的便宜貨來敷衍他?

  「是的。」

  傲氣少爺的兩道眉如預料中向眉心推擠,擠出一座又一座名為「憤怒」的小山。

  啊~啊,他要發飆了。阮秋色兩眼發直地瞅著他的變化,暗忖。

  孰料,杜晴春是擺出發怒的神色,等了一下,卻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

  「妳是不是非常討厭我?」

  「屬下……沒這回……不,屬下從來沒這麼想過。」阮秋色因緊張否認,所以回答得有些急促,可是聽在杜晴春的耳裡卻成了被揭穿事實的辯解。

  兩人多年來的認知不同,已經造成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情況許久,偏偏彼此都沒能適時察覺誤會,反讓這種情況變本加厲。

  「我知道妳不是心甘情願留下來的,我也不在乎,但是我說要那把就是那把!管妳用什麼方法修復它,我就要那把!」杜晴春明白的表現出怒火,掐緊她的手非要留下痕跡或傷害她才能發洩。

  他從不向人展現自己憤怒的一面,除了她。

  不僅僅因為她有辦法挑起他的怒火,更因為對她,除了怒氣和無力感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麼。

  那把方扇,是好幾年前他吵著熱,她為他做的。

  就因為是她親手做的,他才那麼的看重、片刻不離身的帶著,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卻因為扇子破了,就隨便拿了把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雜種」便想安撫他?

  為何不修好再拿來給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感,差點讓他破口大罵,只是用這種「稍嫌」粗魯的口氣說話已經算是給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過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那把方扇,是好幾年前他吵著熱,她為他做的。

  就因為是她親手做的,他才那麼的看重、片刻不離身的帶著,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卻因為扇子破了,就隨便拿了把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雜種」便想安撫他?

  為何不修好再拿來給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感,差點讓他破口大罵,只是用這種「稍嫌」粗魯的口氣說話已經算給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過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chembioorg 2009-12-6 10:58

第二章

  史今書坊,觀書樓,名人錄為杜家聞名天下三絕。

  歷代杜家皆以賣書為業。

  杜家的書鋪——史今書坊,在長安雖非規模最大,卻是最赫赫有名的,裡頭從閒書到禁書,經書到春宮冊,所以喊得出名字、時下最紅火的書冊全都可以再裡頭找到。

  史今書坊更有一套完善的借閱和二手書換系統,這也是為什麼史今書坊並非最大,卻人人聞之的原因。

  除了史今書坊外,杜家更有座為人津津樂道的觀書樓。

  杜家的觀書樓,裡頭藏了歷代杜家人收藏的書籍,各種各樣,分門別類,任何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主題都有,比史今書坊還要更豐富的藏書,且儘是失傳已久或者絕無僅有的初版珍藏。

  若說史今書坊是人人都可以進入的大眾書坊,那麼觀書樓則是王公貴族為了取得收藏,或是別有用途書籍內容的門路,因為覲書樓有著身份識別的規定,並非隨便的人都可以進去。

  可惜的是和度假住宅不可分的觀書樓,於前年被一場大給燒燬。

  實際上毀壞的部分只有杜家引以為傲的觀書樓,雖有上天保佑他們的損失不多,大部分的書籍都被搶救出來,但在杜家現任當家杜晴春的一聲令下,捨棄了就杜府,吧史今書坊留在長安,整個杜家遷至現在位於鳳翔的新杜府。

  如今的觀書樓也和酒觀書樓大相逕庭。

  新建的觀書樓。排除舊觀書樓內只有一間書庫房的設計,將珍藏的書籍劃分為珍籍、史料、國圖、繡本和名人錄五大類,而建成五大書庫房。由外頭看起來,觀書樓是由一間獨棟的別緻廳堂、五大間書庫房連接另一間更小的書房所組成。

  這是在鳳翔的第一個年頭,一切還算順遂。

  「啊——好煩哪。」

  杜晴春蹺高二郎腿,躺在庭院的巨石上曬太陽,身旁還放著各式各樣的甜品零嘴,供他在嘴饞是不予匱乏。

  若說這個世上最養尊處優的人,此刻的杜晴春當之無愧。

  可本人卻不見得這麼認為|——

  「現在不是春天嗎?為何一點春暖花開的氣氛都沒有?冷死人了!真不是個曬書的好日子,是不?」杜晴春對阮秋色埋怨。

  面無表情地站在巨石下,處理杜府上不大小事還得看著沒事強說煩的主子,她沒有半點不悅,冷靜幹練地將手中請求進入觀書樓的信件分成可以和婉拒兩堆,又抽空回答了奴僕請示的問題,最後才說:「如果少爺這麼認為,可以把國圖都搬回書庫房裡。」

  國圖的分類指的是所以由國家發行、制定的書籍。

  觀書樓藏書眾多,書如果不拿出來曬,很容易生蠢蟲或有受潮的問題,所以杜家幾乎一年四季能曬書的時間都在曬。

  「我看把那些舊式的書換上新外皮,加上『萬年紅』好了。」懶散的人似乎總想圖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萬年紅』是一種抹上橘紅色塗料的放蠢紙,其塗料中含有鉛丹,是為劇毒,蠢蟲吃到一口可以立刻道九泉之下參他一本。又因為鉛丹在歷經漫長歲月仍能保持鮮艷色澤,且具有防蠢功能,才被人稱為萬年紅。

  阮秋色誤會了他的意思,「少爺是指修復的工作?樂師傅最近次啊修了一套前朝的國書,最近他正在修復幾本繡本,之後還有一套《春色十二花閣》。」

  修的觀書樓內有歷史的舊書向來是獨家歷任當家的職責,可這一代的當家是個懶惰鬼,越是在她的主導下前後任用了幾個值得信任,有能力的修復師,目前是日日泡在書堆樂此不疲的樂七海。

  「是我要他修復那些的,我當然知道。」杜晴春態度輕浮地揮揮手,捻了一塊甜糕送進嘴裡,邊嚼邊說:「我是說重制,用黃紙或是花椒紙重新譽寫,這樣短時間內都不用曬黑。」

  依他保守估算,在有生之年曬書防蠢蟲都不會是他的責任。

  「如此一來,,便失去收藏那些書籍的意義。」阮秋色停下正在寫婉拒信得手,抬頭看向巨石,只看見他半邊敞開的外袍順著巨石披下,連他的一根指頭也沒看見。

  她從小所受的教育是推那些書為尊,自然不能苟同主子如此不負責的作法和想法。

  杜晴春撇嘴,哼道:「書籍重要的是內容,哪天等墨跡都褪了色,紙張因潮濕而模糊不清時,氣海會罷工的。」

  只要他想,任何事都可以給他說的黑白不分,是非顛倒,阮秋色早已習慣。偏偏她懷疑,他是在對上次沒有立刻修好方扇的事找麻煩。

  畢竟,這已經不是這幾天以來的第一次,而是第九十八件事。

  「這件事外我們可以再談。」她選擇不予理會。

  「這個家不是由我做主的嗎?為何碰上違背你希望的事,每次都用再談來敷衍我?」杜晴春探出半顆腦袋,墨潤的鳳眸閃著異常明亮的光彩。

  因為他總是在找麻煩。

  「我是希望少爺能多些時間思考,考慮清楚。」沒有說出心裡話,阮秋色瞟了他一眼後埋首寫婉拒信。

  杜晴春沒有跟著她轉移目光,反倒緊緊凝視著她嚴肅的側顏。

  有多久呢?他的眼追逐她有多久時間?

  他從有記憶開始就和她在一起。

  打從她會走路起,即寸步不離跟在他身邊。他上學堂,她捧著兩人的書本跟去旁聽;他玩樂時,她提著裙擺也湊上一腳;他吃飯,她拿出碗也有一份;他睡覺,她必須在旁邊等到他睡著才離開,有時候乾脆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總之,他們形影不離。

  但是他一點也不嫌煩,尤其是在雙親過世後,有一陣子,他到哪兒都必須有她在,連上茅房也一樣。

  直到她十四歲,他十五歲後,情況有所改變。

  但是改變的原因為何,他始終不能理解。

  她確實遵守了誓言,對他不離不棄。在她的父親——也就是前任杜家總管卸任後,接下杜家總管一職,替他擔下所有杜家的責任,讓他吃好過好,不用動手做任何事,只要享受就夠。

  如此一來,他究竟有何不滿?

  這個問題困擾了杜晴春從十五歲後的面一個夜晚,他自問卻得不到答案,倒是和肯定瞭解一件事——他非常不滿!

  他不喜歡越來越不瞭解她內心裡的想法。即使他們靠得再近,捉摸不定的不確定感只是任由心中的煩躁不安一日日昇高,這使得他開始找她麻煩。

  一各種方式,就為可能理解她的心思,逼出她除了面無表情和正緊八百以外的表情。

  如今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為了她才變成一個任性的公子爺,還是天生就有成為紈褲子弟的慧根。

  「我一直都是仔細考慮過才會說出口。」杜晴春不悅地咕噥了幾句。

  阮秋色沒當一回事,更甚的可說全然不信。

  「阮管家!」一名小廝匆匆忙忙跑了過來,急促地喊著。

  阮秋色抬起眼,印上來人。

  「何事?」

  「外頭、外頭來了兩個人,自稱帶著太府寺卿大人的金令,想進觀書樓、」

  所有被准許進入觀書樓的人都持有銀令,能進入觀書樓並在樓內的書僮幫忙下尋找五大書庫內想看的書;金令則是能夠進入和杜家人有更密切往來之人才知道的禁書書庫房的通行證。

  阮秋色和杜晴春對此事有不同的反應,前者略感怪異,平時不說話便抿著的嘴唇,如今抿得更薄,眼裡閃著若有所思的光芒;後者則連眉也不皺一下,由巨石上坐起身,一臉興味盎然。

  「樂師傅在觀書樓,他見過金令了嗎?」她先開口。

  「尚未,已經請那兩位公子先到主宅的前廳候著了。「在精明能幹的阮秋色底下工作,奴僕們也被訓練的懂得判斷事態。

  「那兩人看起來如何?」阮秋色繼續問。

  「他們看起來很規矩。」

  「要是我拿到金令也會很規矩。」杜晴春莞爾一笑,他爬下亙石,站姿依然挺拔,可衣裳依舊亂七八糟。

  他一手斜舉著上頭有著修補痕跡的方扇遮住半邊嘴角,眼神高傲,半瞇著她說:「我要去看看。」

  明白主子的意思,阮秋色隨即靠了過來替他整理儀容。

  杜晴春垂眸望著她的頭頂。

  只有這種時候,她會主動靠近他。這也是為什麼他從不願意把衣服穿好,每件事都仿一半,剩下的由她來完成的原因。

  有一種預感自她開始為兩人間劃出主僕的明確分野後開始成形——他總覺得她隨時可能離去。

  而為了留下她,要他多蠻橫霸道都行。

  察覺僕人注目的視線,杜晴春迎向他,驀地露出惡意十足的自信微笑,吩咐道:「沏壺鐵觀音,準備一些酸蜜餞,我得好好招待他們。」

  阮秋色端著茶水和蜜餞進到前廳時,差點踉蹌。

  雖然早瞭解她的少爺隨便到底的個性,但是在自家前廳,尤其還是他親口說要招待客人的,卻任由外衫內襖敞開,露出面容等著主子開口。

  站沒站樣,坐沒坐相,杜晴春簡直就是不像樣的代表。

  倒非說主子站得歪七扭八,而是他永遠整理不好的儀容,至於坐姿……不提也罷。

  阮秋色在放下托盤時想著,究竟是什麼原因造就她的少爺養成這副德行,然後在替兩名客人倒茶時想到……

  對了,是她寵成的。

  「兩位,請喝茶。」再一次的,她找不到生氣的理由,倒好茶之後,比了一個請的動作,退回主子身後。

  「杜公子,在不是文闕,這位則是曾凡軒,我是符大人親隨,不過今日是來替太府寺卿的胡大人辦事的。」自稱為文闕的男人客氣地喝了口茶後開口。

  「鳳翔府尹大人的親隨。」杜晴春意興闌珊地重複。

  「是的。」文闕點點頭,繼續說:「我家大人耳聞天下有名的杜公子於去年搬至鳳翔,原想找個機會邀請杜公子到府中作客,可苦無機會……」

  「我又不認識他,他邀請我幹嘛?」杜晴春挑明了沒興趣,尤其是對別有來意的人。

  文闕臉色微僵,但很快又回復了神色,「我們家大人和胡大人是為故友。原本胡大人委託我家大人前來幫忙,但符大人日日所要處理的府內事有如繁星眾多,遂命我倆前來。」

  「嗯哼。」輕哼了聲,杜晴春捻起一顆蜜餞放進嘴裡,從容不迫開口問:「那麼金令呢?」

  阮秋色見主子伸出剛拿完蜜餞的手,向在座的兩位客人討金令。

  唉,她的少爺從不拐彎抹角,是吧。

  她掏出帕子,為主子擦手。

  「我等是奉胡大人的命令前來——」文闕話還沒說完即被截斷。

  「我說。」杜晴春沉下聲,眼角卻還上揚著,方扇遮住了他的唇,令人分辨不出喜怒,「金令呢?」

  兩名客人面面相對,另一位身材富態,挺著一顆大又圓的肥肚子的曾凡軒,笑瞇瞇地說:「杜公子,我倆真的是胡念直胡大人的命……」

  杜晴春放下方扇,溫文儒雅的書生面容覆滿不悅的陰影,獸般狂妄的眸光加深了他給人的怒火感。

  此刻,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耐地顱著他們。

  一個萬能的總管,知道何時該插話,於是阮秋色開口了:「我們已經知道兩位奉胡大人的命令前來,現在,請將金令借我家主子一看。」

  冷若冰霜,向來是冠在「阮秋色」這三個字之前的最佳形容詞,即使她說話的態度客氣,但是外人沒那麼容易看出來,聽在不認識的兩人耳裡,和杜晴春的話差不了多少,尤其她的文化內容同樣不給人拒絕的餘地。

  除了一個是冷,一個熱。

  「這只是形式上的確認。」阮秋色又捕了一句。

  曾凡軒和文闕家換眼色,最後由曾凡軒拿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阮秋色在杜晴春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接過錦袋,而後交到主子手中。

  杜晴春動作粗魯地拆開錦袋,倒出裡頭薄薄一片金製的簽令,上頭刻著複雜的紋案,難以分辨其形。

  垂下細長的墨眸,杜晴春狀甚隨興地瞇著上頭的花紋,修長的指頭輕撫著,未幾,便倒:「你們可以走了。」

  隨便揮了揮手,他壓根不在乎他們兩人。

  「那麼金令……」文闕見他沒有把金令交還的意思,語帶暗示提醒他。

  將金令擱進阮秋色不知何時奉上的小盒中,杜晴春露出敷衍的虛假笑容,又舉起方扇,揚呀揚,「胡大人想要的東西,我們知道,請兩位安心離開吧。」

  曾凡軒和文闕看得出來,即使他笑著,但臉上只有趕人的煩躁。

  聽見主子的話,阮秋色已站起身預備送客。

  「那就麻煩杜公子了。」

  拿杜晴春的強勢沒轍,曾凡軒和文闕只得在阮秋色的護送開。

  待她重新回到前廳,杜晴春已經拿憑幾當枕頭,氣質盡失,毫無顧忌地半躺在廳上。

  「那金令是真的。」阮秋色劈頭就說。

  「那又如何?」杜晴春看向他,鳳眼此刻閃爍著狐狸般狡詐的光彩。

  「應該給胡大人去封信,問問看他的金令是否遭竊。」阮秋色說出身為總管認為適當的作法。

  「秋兒,我問你,倘若今天是你盜了某人的金令,會怎麼做?」杜晴春捻著一顆有一顆的蜜餞,酸甜的滋味能幫助他思緒清晰。

  「自然是趕在還沒被發現時用上。」阮秋色直覺回答,忘了糾正他對自己的稱呼。

  「你不認為應該等到風頭過了以後再用?」

  「時間拖得越久,被發現的可能性越高。」

  「但,倘若真是盜來的,誰會誠實的說出金令是從誰手中來的呢?咱們的金令上又沒屬名。」杜晴春提出一點最明顯,也容易被忽略的重點。

  「少爺的意思是,金令並非胡大人的?」阮秋色恍然大悟。

  墨色眼眸往上一飄,他用方扇輕怕自己的額頭,怪聲抱怨:「這我怎麼會重點!調查這件事情應該是你的職責所在。」

  她感到錯愕,發現自己再不自覺中依賴一直以來依賴自己的人。

  至少剛才那一瞬間,她確實順著他的話在思考,照著他給的方向走,完全不懷疑。

  她怎麼會對她從來就懶得、也不願動腦思考,而把一切都交給她打理的主子有所期待呢?

  阮秋色不禁對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向來是她告誡自己必須做到的,雖然情況並未處於危急,但仍證明了她的少爺有多麼的不可靠,而她需要更堅強冷靜些。

  「真是的,就是有這些煩人的事,搞得我頭都疼了。」杜晴春碎念著,翻過身背向她,似乎準備就地睡去。

  「少爺回房歇息較為適當。」她提出合宜的建議。

  「我累了,懶得動。」他的語氣儘是「你能奈我何」的無賴,下一瞬又轉了音調問:「還是你要背我?」

  時不時閃耀狐媚輕佻的鳳眸對上她的,有著挑釁的意味。

  「如果少爺真的想回房的話。」阮秋色自然不會將他這點小的反抗當成麻煩。

  應付各種情況,是她的工作。

  杜晴春二話不說坐起身,高高舉起兩手等著她。

  阮秋色也很乾脆,來到他面前蹲下。她從小習武,力氣自然比一般女子來的強,要背他絕對不是件難事。

  瞪著她的後腦,杜晴春心不在焉的想——尋常女子……就算是丫鬟,再碰到這種情況,定業是嬌嗔喊他欺負人,怎麼這個正在欺壓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

  唉,他還真期待看到她除了「唯命是從」以外的反應。

  在他把雙手圈上自己的肩勁時,阮秋色聽見主子咕噥的埋怨聲。

  「老鼠,真是趕也趕不完。」

  時近二更,觀書樓的小書房裡,伏在案前的阮秋色,遲遲無法認真看進眼前記錄著金令擁有者的名單。

  因為杜晴春的一句話,她開始尋找所以金令擁有者的名單,並檢查打從她接收杜家總管後,招待過多少拿著金令上門請求進入禁書書庫房的人……

  可是她的心思完全被之子那句分不清是有心或者無意的話給打亂。

  老鼠,一直是她用來形容那些侵入觀書樓別有目的的下流之徒的稱呼,從主子口中聽見這個詞之時,不能諱言的,她確實有些訝異,冷靜思考後,又覺得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畢竟他們相處在一起的日子等同於活在這世界上的時間,又朝夕相處,有同樣的想法也不奇怪,可她不懂得是,他似乎察覺了某些異樣的地方。

  可能嗎?

  那個凡事不求甚解出了名的少爺,發現了連她也參不透的部分?

  阮秋色不否認杜晴春是聰明的,但她更清楚他有多得多且過,懶得追究,厭惡「身體力行」這四個字到了極點。甚至是世人皆愛談論的杜晴春筆下的名人錄,都是出自她捉刀代筆始得完成,而她的少爺僅需要擺個舒服的姿勢好好躺著,吃著零嘴,如同在說市並八卦般隨口說著不知帶從哪兒聽來的耳食之聞。

  更甭提那些食衣住行上會遇到的生活問題了,她可說是順利把少爺培養成一個完美的紈褲子弟。

  通常她聽從主子一些無關緊要的命令或者順應情勢下的決定,大事該何去何從向來由她定奪。這像鐵則得規矩在杜家沒人質疑,畢竟他們的少爺可不愛被這些事操煩,於是遇到麻煩事就找阮秋色,已經是不成文的規則。

  她幾乎還沒當上總管,便已替他處理大小事。

  所以她熟悉他,在一定程度上,從他的眼神、指尖上揚和方扇振動的小動作,她能立刻瞭解他的需要,但不包含理解他的想法。

  「唉……」微惱地瞪著眼前的名單,她不喜歡自己被影響到這種程度。

  明明只是薄薄一張紙而已啊……

  越是忖度,思索杜晴春白天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反而想起越多細枝末節,她感覺自己宛如陷入五里霧裡,摸不著頭緒,於是她只手撐著額際,決定暫時閉目養神一會兒。

  每晚,杜晴春都知道該上哪兒去找阮秋色。

  平時白天都是樂七海霸佔的小書房,到了夜晚便是他和她的私人空間。他們總會利用睡前的時間寫名人錄。

  稍早他已經和阮秋色說過今夜休息,但是下午睡了不算短的午覺,害他此刻精神奕奕,一點也不想睡,即便沒改變休工的主意,左思右想後,杜晴春還是決定來找她。

  雖然不想承認——一天的尾聲沒有她的陪伴,他怪心神不寧的。

  「秋——」推開房門,杜晴春到了嘴邊的呼喚才剛吐出,隨後戛然而止,風眸從微愣很快轉為怪異。

  喔,他的總管正在打盹呢。

  作風直來直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晴春突然遲疑了,在門邊躊躇不前。

  兒時的阮秋色時常陪著他一起睡,他卻從未見過她的睡顏。

  也許是因為他總愛要她承諾不能比自己早閉上眼,拉著她天南地北的聊著一天內發生的有趣事情,即便她也參與其中,和他寸步不離,他還是喜歡和她說話,天馬行空的計劃著隔天的冒險。

  雖然她總是聽著,很少說話,但他從不會無聊。尤其當她偶爾露出淺淺的、難以分辨是不是微笑的笑,一股成就感馬上充斥心中,把那顆總是在和她一起時聽得見跳動聲的心臟,漲的滿滿的。

  他喜歡那種感覺,只是很久沒嘗過它的滋味了。

  來到案前,杜晴春遲疑片刻才坐下,難得端正坐姿,雙手放在屈起的腿上,像個乖巧的孩子,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在他心中,阮秋色一直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

  這麼說來或許有點貶低自己,她確實是個能幹的總管,而且,比起其他富貴人家的總管,她會的更多,也更了不起。

  她自小習武,是為了保護他;她和他一同唸書識字,是為了能看懂杜家所擁有的書籍;她在他的父母過世的隔年,促使他開始寫下名人錄;她在他束髮的年紀,已經接手史今書坊的管理;她在接下杜家總管一職後,除了打理他的生活,更要接管整個杜家的產業。

  她身兼數職,能力強的嚇人,也為自己樹立了不苟言笑的冰冷形象,連帶他也被排除在這個形象外,像個愚人觀看她的一切。

  但是此刻,她單純的睡著,神情雖然和平時的面無表情沒什麼兩樣,可是他能分辨出不同。

  杜晴春挺直優雅的坐姿維持不久,很快就向前,下顎擱在交疊的雙手上,趴伏在案上,目光有種純然的仰慕。

  如果阮秋色醒著,一定會被這樣的眼神給嚇到。

  「有些話……難道非得說出來,你才懂?」他喃喃念著,閃耀著狂熾的眼神瞬也不瞬直瞅著她,接著一手撐在下巴,一手探向她,在即將碰上她的面容之際停了下來。

  美麗的秋兒,冷漠的秋兒,他心繫已久的秋兒啊……總是把他當成孩子的秋兒。

  思及此,杜晴春沉下臉,停在她面前的手轉了個鈁巷,撩起她頸便得發把玩著,突然響起了《洛神賦》裡的一段內容,下意識脫口吟詠——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滌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鹹,腰如約素、延勁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瞇,靨輔承權。玫姿艷逸,儀靜休閒。綽柔情態,媚於語言。」

  話剛落,他猛一震,彷彿看見她在聽見這些話時,抖動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拉開距離,漲紅了臉,像個偷吃被抓包的孩子,屏息等著她清醒過來。

  好半響她都沒有任何動作,仍然維持同樣的撐著腦袋打盹的摸樣,杜晴春按壓被驚嚇如擂鼓般大力拍打胸腔的心跳,輕手輕腳靠向她,聆聽那平順的呼吸,猶不能肯定,於是深深吸了口氣後屏住,小心翼翼伸出右手避開她托腮的手,不輕不重地放上繡著飛鳥紋的左胸,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他雙眼大瞠,緊張地瞪著她。

  阮秋色睡的很沉,完全沒有感覺。

  他能感覺自己的心跳比剛才還要猛烈,幾乎快要穿破胸膛,讓他無法辨認出她的心跳有無加快,足以更加用手貼偎她的心房。

  怦怦、怦怦、怦怦……

  猛然發現自己說是在觀察她的心跳跡象,倒不如說是盯著她的臉等待一絲一毫變化,也意識到自己掌下觸摸著的純女性柔軟,杜晴春臉紅得厲害,倉惶收回手,恢復原本襟危坐的乖巧坐姿,沉寂一會兒,偷偷在桌案下伸出右手,出神的望著。

  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好軟。

  原來這就是 女人。

  想著想著,他又抬頭去看她——不得不說,她今天真的睡得很熟。

  視線向下滑,觸及飽滿的紅唇,一股吻她的慾望來的強烈急遠。對自己搖頭,他邊斥責自己,邊不由自主靠近他,一如那夜他們被困在書堆中的距離。

  他能感覺到她淺淺的沉穩呼吸和自己的相互交融。

  杜晴春和其他女人相處過,一直認為女人身上都有著甜甜的,或是好聞的香氣,每個女人不盡相同沒錯,可怎麼她身上的味道全身觀書樓裡用來除蟲的麝香味?

  「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徽波而通辭。」引用《洛神賦》的句子,如夢死緩吟喃著,末了,他將吻印在她覆蓋額際的髮絲上,伴隨著淺淺的歎息。

  就是知道不會有回應,才敢說這些話,他懦弱得沒有當面聽她拒絕的勇氣。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樣,最後從我手中溜走。」他小小聲的咕噥了句,隨即站起身,繞道書桌後,抱起她。

  即使他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主子,也知道一直睡在桌前不知會累,更有可能受寒,小書房的旁邊有個用屏風遮起的小裡間,平時是給樂師傅休息用的,現在正好給她睡。

  「少爺。」樂七海沒有聲息的出現在門邊,一臉興味盎然地瞧著杜晴春抱著阮秋色。

  喔唷,是誰說他們主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現在看來杜晴春或許纖細,可不少力氣。

  杜晴春穩穩地抱著阮秋色,半側面容,警告性瞪了樂七海一眼,示意他乖乖閉嘴不要出聲。

  樂七海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態,閉緊嘴,表示不會吵醒阮秋色。

  杜晴春並非不在意樂七海臉上的揶揄,但是現在他只想先讓她躺下。

  片刻後,杜晴春和樂七海來到門外,待主子關攏門扉,樂七海隨即開口。

  「想不到少爺是這麼的溫柔,您抱著阮總管的動作即溫柔又充滿了男子氣概。」

  「少胡說八道,這麼晚了,你不回房睡覺還來幹嗎?」杜晴春沒有隨他的嘲弄起舞,彷彿不當一回事。

  「我有東西忘在書房,所以回來拿。」樂七海聳聳肩。

    聞言,杜晴春忍不住犯嘀咕:「還真巧。」

    樂七海失笑,問:「我請人溫了一壺酒,少爺要一起喝一杯嗎?」

    杜晴春沒搭腔,但已經背過身表示拒絕。

    留下來繼續被樂七海挖苦?他又不是傻了,別人挖洞還往裡頭跳!

    「少爺,夜安。」樂七海也不在意,道了晚安後往另外的方向走。

    「七海。」杜晴春猛地喚住了他的步伐。

    樂七海回過頭,笑著問:「決定要喝一杯了?」

    杜晴春掏出方扇,斜掩住唇,目光定定地望著他,沉默須臾,才開口:「你曾經希望什麼是永遠不變的嗎?」他臉上有著難以明辨的彆扭。

    樂七海頓了頓。

    他來到杜家工作也快兩年的時間,除了很滿意工作的環境之外,也對他的主子感到好奇。

    一個能寫不聞名四海的名人錄的男人,竟是如此的隨興不拘,霸道任性,將家業丟給外人管理,實在也好玩得緊。

    樂七海認真的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話,大概是希望永遠都能做這份工作吧。」

    「我指的不是這種事。」杜晴春的語氣高傲,彷彿責備他聽不懂自己的意思。

    「那麼是?」樂七海眨眨眼。

    他只是想套話而已。

    確定這件事,杜晴春很乾脆放棄自己的問題,也不說一聲,扭頭走人。

    「少爺。」樂七海在他背後叫,可杜晴春恍若未聞,跨出去的步伐一點遲疑也沒有。

    「這世上沒有恆久不變的事物,我們只能接受改變,跟著改。」樂七海的話追上了他的腳步。

    「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如此痛恨改變。」杜晴春終於停下步子,語氣聽不出半點情緒。

    樂七海愉快地笑了,「有時,改變並非更差啊!」

    這句話令杜晴春陷入沉思。

    「請少爺想想,好在事物改變的同時,我們也能跟著做出改變,才能讓事物變得更好;如果一味逃避改變的話,也是一種停滯不前,不是嗎?」樂七海又說。

    「我不覺得停滯不前有何不好。」杜晴春撇唇反駁。

    樂七海笑著搖搖頭,「當你碰上想改變卻改變不了的事情時,就會瞭解停滯不前的痛苦了。」

    「若真有機會能碰上讓我煩惱的事,我肯定大笑。」杜晴春的話揚著濃濃的諷刺。

    畢竟他有個全能的總管,不是嗎?

    「會有那麼一天的。」樂七海的語氣變得呢喃,彷彿在預言著什麼。

    杜晴春舉起方扇,重新揚起下巴,高傲的留下最後一句話——

    「這麼想和這些死書一輩子相處的話,我成全你。」

chembioorg 2009-12-6 10:58

第三章

    阮秋色並非真的熟睡。

    至少杜晴春玩弄她的發時,已經完全清醒。

    她原想睜開眼,告訴主子她是醒著的,但是她的少爺在那之後碰了她的……還說了些話。

    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

    直覺認定那不是個「清醒」的好時刻,於是她繼續閉著眼睛佯作熟睡不醒。

    撇去對洛神風姿體態描述的部分,這句話是這麼解釋的——我深深戀慕上她的賢淑和美麗,心情既震盪且怏怏寡歡。苦無好的媒人替我傳遞愛慕之意,只能藉以含情脈脈的眼波表達我的情意。

    他這話究竟是興之所至才吟起《洛神賦》,或是……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樣,最後從我手中溜走……

    所以,他是怕她離開才引述《洛神賦》,先對她褒獎一陣,又順口念了一段無心之言?

    雖然她服侍的是一個有長眼睛的人都不會否認的刁鑽主子,可在她心裡從不曾說過他的任何一句是非壞話。並非習慣或是礙於他是主子的架子,不敢有怨言,而是服從他,服從他的意志和決定,就是她所受的教育,如此而已。

    ……除了愧對九泉之下的老爺和夫人,她並不怎麼在意少爺變成一個任性霸道的人。或許嘴巴壞了點,脾氣直了些,他並不會主動傷害人,唯一的缺點就是愛給她找麻煩而已。

    是,只替她添麻煩。

    但也無妨,十幾個年頭過去,她收拾麻煩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所以她並不討厭留下來。

    阮秋色在門外的兩個男人離去後才睜開眼,並沒有立刻起身回到案前處理要事,反而思索起聽見的對話。

    溫柔又充滿男子氣概?

    平時就認為杜晴春手無縛雞之力,她料想不到主子能夠不費吹灰之力把她抱起,但是樂師傅說的溫柔又充滿男子氣概……她怎麼也想像不出來。

    倒是不耐煩兼用鼻孔哼氣的模樣可以想見。

    她想,自己勢必是給少爺添麻煩了。

    往常都是收拾麻煩的人,某天突然給不應該的對象添了麻煩以後,竟讓她又罪惡感。

    阮秋色實在難以忽略心頭猛然竄起的羞愧感,比他莫名伸手探向自己左胸還要更不知所措,向來極少浮現情感的冷臉,隱約透出一絲絲的窘迫不自在,她緊緊閉上眼,逃避的心思不言而喻。

    她也知道自己在意的點很奇怪,不過這種思考模式已經根深蒂固了,難以改變。

    驀地,一個細小不自然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阮秋色立刻坐起身,機伶地看向門的方向,眼神彷彿穿透過去,看到更遠的地方。

    她用機敏的聽力繼續側耳聆聽,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

    當第二個詭異聲響發出時,阮秋色迅雷不及掩耳地移到門邊,宛若幽魂無聲無息地打開門,踏出門外,關上門,離開,所有動作迅速流暢、一氣呵成。

    觀書樓一直以來都是宵小之流覬覦的寶山。

    前年的大火不但顯示出在她接手管理之下,觀書樓仍留有老鼠洞,任鼠輩橫行,更等同向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宣佈觀書樓是個有機可乘的寶庫。

    為此,她頭疼了很久。

   不但抓不著觀書樓的縱火主嫌,連點蛛絲馬跡也沒有,但是,她至少懂得守株待兔的道理。

    秀眸警戒地瞇起,裡頭有著志在必得的決心,她隱沒於黑夜中,朝聲音的方向飛奔過去。

    這次,她一定要逮到歹人,殺雞儆猴!


    彷彿一道沒有主人的影子,阮秋色在月輝映照不由暗門深進書庫房裡。

    夜視力算不上奇佳,但她借由月光很快習慣了書庫房的昏暗。

    此刻,她正在史料分類的書庫房裡。

    不用躡手躡腳,也不用像個偷兒般探頭探腦,躲藏遮掩,阮秋色大大方方地站在暗門前。

    要揪出歹人,可以比對方還要偷雞摸狗地繞到他身後,也可以英姿颯爽地出現在他面前,一切端看能力和格調,而她向來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喜歡給歹人迎頭癟擊的滋味。

    看對方被她腳上的百合履給踹飛的景象,絕對能令她振奮不已。

    依照這總共有三層,中央還立著通達屋樑的書櫃的屋內設計,阮秋色忖度有太多可以躲人的地方,一旦離開月光所及的範圍,加上巨大的書櫃擋蔽,整個史料書庫房就像個能讓人在裡頭躲藏的大甕。

    要在這樣的特殊建構的屋內摸黑行走並不簡單,更甭提對方定是來盜書,引起碰撞是必然的,想知道對方在哪兒,只能靠聽音辨位。

    於是她緩下因亢奮而加快的心跳,一雙銳利的眼瞬也不瞬,耳朵豎得直直的。

    一時間,書庫房像口鋪天蓋地的大鍋噬了所有聲音,闕寂無聲。

    阮秋色一點也不急,她猜想對方發出了不少聲響,一定害怕會有人聞風而至,暫時會安分許多,她只需要等,很快他們發覺沒有人大喊抓賊,便會沉不住氣,開始尋找想要的東西。

    果不其然,當極其細小的抽書聲被她靈敏的耳朵捕捉,阮秋色立刻有了動作,輕盈的步子朝聲音的目的地奔去。

    黑暗中,她自然不比對方好,唯一的優勢在於她瞭解書庫房的設計,靠著這點再加上用手觸摸確認,她飛也似的來到聲響處,那裡的;月光比她最先站的地方還要清楚,要想不發現都難。

    「不准動!」阮秋色幾乎在命令脫口而出的同時,掃出凌厲的一腿,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

    對方雖然察覺她的存在,卻還是來不及出招,被迫往後跳開時夜行衣被她掃出的勁風給劃開。

    不給對方喘息的空間,阮秋色抽出向來配在腰間形狀特異的長刀,正要朝對方揮去時,背脊泛起一股寒意阻止了她,沒時間思考,她一隻腳跨出大步,另一腳猝然收回步伐,屈膝半跪在地,上半身靈巧半旋,握著長刀的右手抬起護在面前——

    「哼!」一陣刺痛從前臂傳來,令她悶哼了聲。

    她並未料到來者並非隻身一人。

    冷冽的鳳眸瞪著同樣拿著刀子砍進自己前臂的黑衣人,眸光幾不可察地閃了閃,下一瞬,握著長刀的右手一鬆,長刀緩緩落下,她飛快伸出左手抓住刀柄,刀鋒向外,順勢推了出去。

    嵌入物體的鈍重感令阮秋色眼神帶著自信十足的得意,她知道自己解決了最先發現的那一個黑衣入侵者。

    「可惡!」砍中她右臂的黑衣人見同伴被她砍傷倒地痛苦呻吟,啐了一口,正要拔出 刀子時,阮秋色動作更快,從窄袖中抽出兩根尖鑽,毫不留情地直取對方的心窩。

    黑衣人向後退,同時拔出了砍進她手臂的刀,又朝她恫嚇性地揮了一刀,這得她足尖輕點,往後閃躲,繼而拔出另一把長刀,迎面劈了過去。

    黑衣人以刀接了她幾刀,眼看她使用左手的凌厲攻勢沒有稍減,刀勢越發狂猛,急中生智的抓了身旁書櫃上的書往她扔去。

    「住手!」阮秋色果然無法對朝自己飛來的書籍視而不見,儘管右臂血流不止,她硬是忽略痛楚,伸手去接。

    黑衣人見機不可失轉身就跑,阮秋色沒有遲疑,放下書本,急追了上去,並揚手朝黑衣人射出尖鑽。

    不過黑衣人顯然有三兩下,雖然閃得有些狼狽,終究避開她對準要害的尖鑽,只受到輕微擦傷。

    必須活捉!

    阮秋色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太輕率殺了對方,這一次非得捉到這些跟著他們從長安到鳳翔的惡徒!她甚至不顧手上深可見骨的傷,連停下來緊急包紮的時間也沒有。

    黑衣人在拉開一段距離後,回頭射出暗器,阮秋色險險閃過,這一耽擱令雙方的距離拉得更遠。

    砰!

    另一頭傳來破門的巨響,阮秋色的注意力被引開了,跑在前頭的黑衣人乘機拿起擺在旁邊的墊腳凳朝她扔去。

    阮秋色不願放過任何可以逮人的機會,眼看情勢即將失控,張口發出了亮的哨音,長而短促,是通知護院前來救援的暗號。

    此時此刻,她已顧不得打草驚蛇了。

    部分訓練有素的護院在她所能容忍的時間內趕到,另一部分已經在歹人破門而出時追了過去。

    「往哪兒去了?」阮秋色知道自己無須出馬,於是停下來,問著趕到的護院。

    「南邊。」護院之一回答,「阮總管,請立即處理你的傷勢。」

    阮秋色沒有拒絕,瞭解護院說的是對的,偏偏她現在需要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來平靜心神。

    不可否認的,一整個晚上,她對自己已經失望透頂。

    先是給少爺添了麻煩,再者又沒親手抓到犯人,她實在無法無動於衷,裝做不在意。

    今年她犯太歲嗎?

    開春至今不過兩個多月,她懷疑自己是在累積二十幾年來沒機會累積的過錯——

    阮秋色點了穴道止血,走到一旁靜靜看著半夜被吵醒的書僮們整理因追逐打鬥而被弄亂的書庫房,壓著傷口的手不自覺出力,強烈的挫折感使她眉間凝著煩悶。

    「為什麼這麼吵?」

    書庫房另一頭隱約傳來杜晴春的質問聲,她的心一突,頓時忘了冷靜,拔高了聲音,急切道:「請少爺回房去!」

    這話出於她的擔心,偏偏刺激了向來喜歡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和她作對的杜晴春。

    「何時輪到你這個奴才用這種語氣和……」話說到一半,剛進入阮秋色視線範圍的他,猝不及防地昏厥過去。

    「少爺!」阮秋色不敢動,憂心忡忡地望著杜晴春,還好一旁的護衛早有準備,及時接住了他。

    她的少爺除了害怕黑暗,也畏懼血的味道,那會令他做惡夢,所以她才要他不要過來的。

    阮秋色無奈又擔心地看向聞聲又折回來采看情況的主子,在對上扛著他的護院時,眼神已經恢復冷淡,不苟言笑地吩咐:「送少爺回房。」

    「少爺已經昏了,還需要替他點燈嗎?」護院問。

    杜晴春的房間,越是夜晚越不能熄燈,這在杜家不是秘密。

    「隱冬會照顧少爺。」阮秋色始終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不靠近。

    即使杜晴春已經昏迷不醒,她仍是不願自己一身腥鹹的血味影響到他分毫。

    「是。」護院也清楚該快點把主子帶離阮秋色身邊。

    阮秋色挫敗地望著護院把杜晴春送出書庫房,痛恨因為自己的關係而傷害他,且完全幫不上忙,這違背了她身為總管的使命和責任!

    「阮總管,沒有書籍遺失。」書僮將清點結果回報給她。

    阮秋色僵硬頷首,心裡還有自責著,瞥見幾名書僮整理了一疊書冊準備帶出書庫房,分神問:「那些書怎麼了?」

    「那些書上染了血,奴才想應該送過去給樂師傅看看怎麼處理。」書僮沒有說出是誰的血,畢竟事實擺在眼前。

    喔,不,另一個黑衣人也被她給砍傷,不一定是她的血。

    「交給我吧。」

    書僮有些為難地看著她手上的傷,不確定是該不該照做。

    「還是由奴才送去,阮總管先行包紮傷口較妥當。」

    「不,把那些書送到我房裡。」阮秋色解釋,隨後又補了一句:「順便拿些檀香來。」

    書僮雖覺怪異,還是應聲去辦。

    阮秋色又在書庫房裡停留一段時間,等到書僮整理好書庫房,所有人都揉著眼離去,她從裡頭鎖上門時,忽然意識到每間書庫房都是由內上鎖,某種不協調的感覺使得她的思緒飛快轉了起來。

    史料庫書房離小書房較近,但名人錄的書庫房更近,所以她是在確認聲音由史料書庫房傳出後,才從暗門進來的……那時候書庫房的門是開的嗎?

    阮秋色絞盡腦汁搜索記憶的片段。

    她肯定自己在書庫房外確認過聲響,那個時候……對了!沒錯!書庫房的房門沒開!

    那麼他們是如何進來的?

    包含今晚在內,最近三次的夜盜侵襲:第一次沒能進入五大書庫房的任何一間便被護院察覺;第二次則是十天前她和少爺被困在書堆的那次,他們被護院救出來後,護院告訴她並無可疑人物的蹤跡,她雖覺得懷疑,但也沒去細想,可今夜的第三次,她才看清了這個大疑點。

    不,這也不對。

    如果怕被人發現的話,重新鎖上門是很正常的。

    重點是——他們如何在門外開裡頭的門鎖?如果打不開,他們又要如何不破壞書庫房任何一扇門窗進去?尤其是書庫房不只門,連窗戶都有內鎖時?而且,為何獨獨她聽見了書庫房的動靜?沒道理她聽得見,護院卻聽不見啊!

    阮秋色越想,越覺疑點重重。

    開關每間書庫房的工作,向來是由她負責的。

    每晚書僮回報過各書庫房的書籍數量確認無誤後,她會親自鎖上每一間書庫房,再由暗門內出來,而暗門的位置杜家只有她知道,因為這是新建觀書樓 時她做主加入的防盜設計,連杜晴春也不曉得。

    在無法打開門窗內鎖,又不知道暗門位置的情況下,入侵者到底是如何進入書庫房的?

    百思不得其解,阮秋色幾乎忘了右手灼燒的疼痛。

    「阮總管。」

    在她走出觀書樓時,追出去的護院回來了。

    「抓到人了?」她問。

    「不……屬下追丟了。」護院之首開口回道。

    阮秋色不敢相信這群她親自挑選的護院如此無能。

    「難道沒有血跡?」她蹙起眉心追問,記得自己的刀還插在那人身上,來不及拔出來。

    「眼下已入夜,恐怕得等天亮才能找得到。」

    「你們去了幾個人?」阮秋色隱忍著怒氣,臉色是說不出的難看,可背對著月光,護院看不出來。

    護院遲疑著,「六個。」

    「六個追兩個,其中一個還受了重傷,這樣你們還能讓人給跑了?」阮秋色嚴厲的質問。

    她又和抓住盜匪的機會失之交臂!

    「屬下失職,請總管責罰。」一干護院全屈膝跪在地上。

    阮秋色沒有立刻搭腔,而是用著冷冽的眸光審視跪在她面前的護院,有種什麼地方不對勁的違和感不斷冒出來。

    月光下,夜風揚起一股不尋常的詭異i,春夜乾淨的夜空,沒有緩和這份陡然降下的無語沉默,反而使酣甜的靜謐轉為異常的岑寂。

    「未來我不想再聽到有人闖入觀書樓的消息,哪怕只有一隻老鼠……真的有老鼠進書庫房,破壞書冊,你們便可走人,我杜家不需要無用之人。」良久,阮秋色用平淡的語氣開口,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所有護院都瞭解她說到做到的果斷決絕。

    「是。」護院齊聲回應。

    「今晚好好睡,明天我要知道血跡的去向。」

    阮秋色留下這句,不再廢言,轉身投入夜色中。


    杜晴春整夜惡夢連連。

    夢境不是別的,就是他童年最大的夢魘——他身處巨大漆黑的洞窟之中,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四周儘是血的腥鹹味,無窮無盡的黑暗吞沒了光明,令他不知去向,但他知道背後有可怕的東西在,他想逃,卻逃不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著還是站著!

    他和那恐怖的東西保持著一段若即若離的距離,他感覺那東西若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他無法轉身面對,也動彈不得,只能任那東西隨時會撲向他的感覺和濃重的血腥味侵襲著他。

    這個惡夢是在他失去雙親後開始的。

    聽說別人做惡夢時,總會在汗流浹背中驚醒,他卻是怎麼也醒不過來,無論別人如何叫他,非得等到他睡滿六個時辰才會醒過來。

    醒來後他像被狠狠折磨過的憔悴。

    噢,是了,就像鏡中的那樣,形容枯槁。

    目光渙散的杜晴春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正對著鏡子,隨後別過眼,咳了幾聲,想大喊來人,這時整夜守在杜晴春身邊的小廝隱冬早已察覺主子清醒,手中捧著的大盤上,裝滿了阮秋色不久才要人送來的梅心甜糕,送上杜晴春面前。

    他也不客氣,一看到喜歡的梅心甜糕,馬上狼吞虎嚥起來。

    「少爺,日安。」隱冬在他差點噎到時送上茶水,又忙著幫忙拍背順氣,口裡不忘問安。

    什麼時候送上何種甜品能讓主子心情變好,這點阮總管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杜晴春也曉得這「幕後推手」是誰,整夜煎熬的心緒,彷彿被一股暖暖的清流給撫平。

    他開始尋找阮秋色的身影,沒多久唇畔隱約的笑痕便消失了,換成眉心蹙起,梅心甜糕塞滿了整張嘴,發出的聲音還是很清楚,問:「總管人呢?」

    往常伺候他起床的除了隱冬,阮秋色也會在。

    喚他清醒,替他洗腳、梳整儀容,報告一整天要處理的事情,這些都是她早晨在他房裡必須做的事,就算他因惡夢起晚了,她也應該是他睜開眼時第一個看見非人,而非隱冬!

    不,正因為他被惡夢困擾了一夜,她更應該要在他身邊才對,這一點知道要準備梅心甜糕的阮秋色,沒道理會忘了。

    「阮總管在處理昨夜觀書樓遭竊的事。」隱冬照著阮秋色的囑咐回答。

    「現在幾時了?」稍稍緩了預備興師問罪的怒火,杜晴春又問。

    「午時三刻。」

    午時三刻?而她還在處理遭竊的事?

    眼神若有所思,一整盤梅心甜糕在杜晴春如蝗蟲過境的狂掃下,很快全進了他的肚裡。

    「叫她過來,我要沐浴。」舔舔指尖,他猶不滿足,吩咐道:「再拿些醃製的李子來給我,多點……整缸抱來都無所謂。」

    「是。」隱冬正要去辦時,突又蜇了回來,從懷中摸出一根小巧精緻的竹管,交給主子。「鴻雁叼來的鯉魚今天早到了。」

    這話時杜晴春和隱冬之間的暗號,目的是不讓任何人聽懂。

    鴻雁,指信鴿;鯉魚,指書信,其意即為有人給杜晴春寄了信來,但寄信人是杜晴春不願讓人知道的,尤其不想讓阮秋色知道,才出此下策。

    杜晴春接過竹管,把玩了一陣,漫不經心地問:「那只亂叼東西的壞傢伙呢?」

    他指的是送信來的信鴿。

    「廚子正為午膳能加菜而高興。」隱冬照實回答。

    「很好。」杜晴春露出讚賞笑容,摸出方扇,用扇柄敲敲額際,「你可以去叫人了。」

    「是。」

    隱冬前腳踏出門,杜晴春立刻赤足下了床榻,來到矮桌邊坐下,迅速拿出竹管裡的信箋,瀏覽過信箋上的內容後,他倒了一杯茶,然後將紙揉成小團扔進杯中,紙張頓時在水中溶解,消失無形。

    「危險,小心……就這四個字還需要特別捎信來?」他只手撐著下顎,伸出一指在杯子內攪動茶水,對信中過短的內容發牢騷,突地一愣,怪叫了聲:「四個字還讓我擔負一條性命?唉,不值,真不值!」

    說是這麼說,杜晴春倒是沒有破壞廚子加菜的意思。

    他和那人的來往不能有任何被發現的可能性,所以他們不能靠信使送信,而是使用信鴿,通常也都由那人單向讓信鴿送信來。

    說也奇怪,明明每次送信來的鴿子都會被他宰來加菜,以免被人發現蛛絲馬跡,但那人總有辦法派更多的信鴿送信來,只除了偶爾會在信中抱怨信鴿的消耗量過大。

    「少爺,你找我?」阮秋色的聲音在門外恭敬地響起。

    杜晴春連忙三步並兩步跳回床上,沒察覺她不同於以往自行入內,甚至慶幸幸好還沒被她發現自己已經下床了,否則她會曉得梅心甜糕確實足夠平撫他被惡夢騷擾一夜的情緒,繼續去忙她眼中的「正事」。

    門外的阮秋色或許目力如常人並無特佳,但對自家主子的認識是經年累月的,再加上不錯的耳力,當然聽出他不小心謹慎下發出聲音的小騷動。

    她的少爺在做了整夜惡夢後總會撒嬌的習慣,即使到了現在還是不變。

    忘了是聽誰說過,需要靠別人撒嬌來證明自己不是孤獨的人是很寂寞的,但……她確實很喜歡這樣的少爺。

    嘴角揚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她靜靜等待主子做好準備再喚她進去。

    「門沒鎖,還得我過去替你開門不成?」過了一會兒,帶著挖苦的話語飄了出來。

    眼色一緩,阮秋色推開門,和隱冬一同出現。

    杜晴春原想數落她幾句,但陣陣刺鼻的氣味令他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大彎,用方扇遮住口鼻,擰眉責備道:「老天!你沒半點女人該有的香味是事實沒錯,但從沒糟到這種程度!那是什麼?檀香味?你昨晚是睡在檀香堆裡嗎?」

    「屬下帶傷。」簡單一句話解釋了阮秋色停在外間沒有靠近,保持適當距離的原因。

    即使有檀香的味道掩蓋,她不確定是不是足夠躲過杜晴春那對血味特別靈敏的鼻子。

    「傷?」杜晴春高高挑起眉。

    「軟總管被夜盜給砍傷。」隱冬想阮秋色是不可能老實承認的,便代替她回答。

    阮秋色淡睨他一眼,瞧不出責怪的意思,但就是那個意思。

    昨晚昏厥前來不及弄清楚狀況,可是杜晴春不笨,很快便搞懂情況。

    「憑那些王八羔子也砍得到你?怎麼,昨夜來了啦一整支軍隊盜書嗎?」他管不出自己不用這種嘲諷的語氣說話,也只會用這種語氣來掩飾自己的憂心。

    至於為何要掩飾,這對他而言就像要呼吸喝水才能生存那麼自然,要他好聲好氣的慰問,或是表現溫柔比飛上天還不可能。

    阮秋色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對主子眼裡的情緒感到迷惘。

    是她看走眼了嗎?少爺雖然笑著,可是眼神有點沉,上揚的嘴角僵硬,很火大的樣子……

    停頓片刻,她差點忘了回話。

    「不,兩個。」

    「兩個也能被砍到?」杜晴春的話尾往上揚,心裡很是詫異。「他們兩個都生了三顆頭,六隻手臂?」

    嗯,加起來六顆頭,十二隻手臂確實怪嚇人的。在旁安靜聽著的隱冬思忖著。

    「雖然當時夜色昏暗,但我想他們應該和正常人並無不同。」

    「那你倒是解釋為何會被砍到啊!」斂起假笑,杜晴春探出上半身,模樣無賴的惡霸口氣聽起來,絕對是個不知底下人辛苦的惡主子會做出的任性發言。

    「我沒料到他們會有兩個人。」阮秋色沒有被主子的惡劣給嚇倒,盡責的回答每一個問題。

    是她大意,以為要闖入觀書樓實屬困難,事實證明,鑽牆之鼠一隻就很夠看。

    「所以就被砍了?」杜晴春優雅的下了床,語調輕緩,踩著懶洋洋的步子,走到她面前站定,垂下那雙隱隱閃動火光的眼,問她:「傷到哪裡?你能不能有身為傷患的自覺?」

    「什麼自覺?」向來精明的阮秋色腦袋突然短路。

    「露出你的傷口,大張旗鼓地昭告眾人你帶傷,免得哪個不長眼的傢伙碰到!」這也說明了他站在她面前,卻遲遲不敢動手檢視她傷口的原因。

    畢竟弄痛她怎麼辦?

    他雖然喜歡找麻煩,克從不想見她受傷!

    杜晴春強壓下憂慮,暗自揣測她的傷口有多大多深?痛起來是不是會要人命?簡直比傷在自己身上還難過。

    「不會有人碰到。」阮秋色下意思按著受傷的部位想藏起來,那裡早已讓大夫診斷,重新包紮過。

    大夫同樣建議她把手臂吊起來,不只能提醒別人別碰到她,也能提醒她別去使用慣用手,傷勢才會好得快。可是她不能把弱點暴露出來,於是拒絕了大夫的話,用深色的大袖遮住傷口,要所有人緘口不得透露。

    原來是在右手。

    得知受傷部位後,杜晴春才不理會她的「瘋言瘋語」,逕自抓起她的右手,仔細觀察她的表情,見她連一點痛楚都沒有表現出來,他實在氣得牙癢癢。

    她從來不曾傷過。

    一直以來都沒有!不管他惹出多大的麻煩,不管來的敵人有多難纏,她總是連眼也不眨一下,漂亮的擺平所有困難,從不會令他擔心……該死!她真該給他一個被砍傷的原因,好安撫他此時莫名高漲的怒火。

    阮秋色沒有抗拒。她向來不會拒絕他任何事……好吧,除了正事以外。

    「不疼?」鳳眸瞪著拉高大袖衫後露出的手臂,他面不改色,彷彿先前惡霸的模樣是他們眼花了。

    白布上隱隱滲著血,刺目極了。

    無怪乎她會大費周章用檀香遮掩血腥味,否則他現在大概已經暈得天昏地暗了。

    「會。」阮秋色還是連眉也不挑一下,彷彿這隻手不是自己的。

    「那你至少掉滴眼淚告訴我。」杜晴春擠眉弄眼的譏諷,對像影子佇立在旁的隱冬吩咐:「去叫大夫來,我要親眼看他上藥包紮。」

     隱冬機伶地跑腿去。

    「這已經是請大夫診治後的結果了。」不想抵抗,但她認為應該把事實說出來。

    「你看的是哪個庸醫?我等等拆了他的鋪子,要他把;藥錢還給你。」杜晴春瞥了她一眼,嘲弄的神情在那張俊美的臉上擴大。

    阮秋色瞅著他,逸出一聲輕歎,「我不是在意藥錢。」

    「那就別管我決定怎麼做!」像只渾身帶刺的刺蝟,他豎起每一根刺,對準眼前這個有時固執起來,比他還會唱反調的女人。

    阮秋色認命,不想在這個時候刺激他。

    「你這樣要我怎麼敢抓你當擋箭牌?」即使忍不住憂心,不習慣表達的杜晴春,就是有辦法扭曲真義。

    「請少爺務必維持這個好習慣。」阮秋色淡然說。

    「我要一個擋下了刀劍的擋箭牌有何用?」他瞠視著她,怒聲反問。

    「它沒斷,顯示仍是有其功用的。」她指了指還在的手臂。

    「如果斷了我還要你幹嘛!」杜晴春未經大腦的話衝動出口,隨即在她的沉默中驚覺話意有誤。

    一時間,阮秋色怔怔瞅著他。

    她知道身為僕人,就要有派上功用的原因,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不瞭解當他脫口而出失去手臂的她一點用也沒有的話,心沒由來的泛酸,然後像石頭扔進水池裡的漣漪,漸漸擴大到難以忽視的程度。

    然後她才瞭解,不是酸,是疼。

    就像那時候一樣……

    阮秋色在過往回憶甦醒前,硬生生的截斷了思考,不讓不好的回憶有影響自己的機會。

    「即便會變成那樣,少爺也只需要照顧好自己就好。」她抬眼,筆直地望進他眼底,好像他的話沒有譜,失去手臂也無妨,只要他好,她變成怎樣都無所謂。

    不,他不是那個意思!

    杜晴春差點急切的開口解釋自己並非無情無義,而是害怕她再有一次這麼不小心。

  這次是手臂,下次會是哪裡?白刀進去紅刀出,位置一不對,她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和他說話嗎?

  但是這些話,都在接觸到她清冷的目光時,吞回肚子裡,且逐漸轉為懊喪憤怒。

  她根本不在意他怎麼想,根本不在意他也會為她擔心。

  「我會的。」杜晴春揚起的怒氣在轉眼間收得乾淨,手中方扇輕柔揚動,習慣性遮掩唇角,微瞇的眼分不清是怒是笑,平板的語調也聽不出所以然,「但是記著,往後,我不管你是斷手斷腳,或只是淤青脫臼,只要你掉了一根發,我會立刻攆走你。」

  他不是開玩笑,而是在賭她對誓言的重視。

  若她拼了命也要守著和他的約定,那她也會拼了命的保護自己吧。

  可悲的是,他竟得以此作為威脅她的利器。

  杜晴春在轉身前,複雜地瞥了她一眼。

  「是,少爺。」可阮秋色沒看見,她肅敬頷首,一如往常回應。

  令人摸不清,也看不透。

  

chembioorg 2009-12-6 10:59

第四章

  在杜晴春的堅持下,阮秋色被迫掛起右手。

  就掛在她脖子上。

  但阮秋色可沒有放棄追蹤血跡和平時例行處理的工作。尤其經過昨晚,她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大陣仗的指揮,調度主宅灑掃或雜事人手來觀書樓幫忙,把所有書庫房的書搬進搬出的。

  「她到底想幹嘛?」杜晴春趴伏在小書房的窗邊往下看,難得質疑起阮秋色的舉動。

  觀書樓的小書房有兩層樓,一樓通常被待修復的書籍給堆滿,二樓的空間更小一點,同樣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哪一堆是修復好的,哪一堆是尚未修復的,只有樂七海自己知道。不過當他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會將二樓的書都清空,留待晚上給杜晴春和阮秋色使用。

  如今,剛過午時,小書房裡來了條大米蟲,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家的主子。

  「這就是少爺還沒入夜便到書房來的原因?」樂七海從工作中分心出來應付他。

  「我看起來有那麼閒嗎?」杜晴春哼了聲,高傲地反問。

  即使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少爺閒得引起公憤,可不會有任何一個傻子在他面前挑明了說。

  「也不是頂閒啦,普通而已。」偏偏樂七海在為人處事上少根筋,特別當他忙於工作的時候。

  杜晴春未置一詞,繼續盯著阮秋色。

  縱然逼她吊著手臂,情況還是沒有太大變化。

  許是總管的自覺大過痛楚,才讓她支撐到現在都沒吭過一聲痛,他懷疑等到她處理完事情後,就會痛得在地上打滾,那麼他絕對會好好嘲笑她一番。

  「啊……」杜晴春忽地直起上半身,不自覺逸出細碎的輕呼。

  他看見阮秋色習慣性地用右手去接別人交給她的東西,結果力氣過大扯掉了固定手臂的布巾,東西也沒接好掉落地上,碎成一地。

  喔唷,那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硯台。

  見她一臉陰沉,杜晴春完全可以想見她有多自責。

  「如果少爺擔心阮總管的傷勢,最好嚴格命令她暫時去休息。」樂七海不知何時晃到杜晴春身後,也看見這一幕,說出了杜晴春的心思。

  「真是愚蠢,不過是個硯台而已,杜家要多少有多少。」摸出方扇遮住嘴角,杜晴春斜睨著屋外小小的騷動,滿臉鄙夷。

  她傷口扯裂了嗎?很疼嗎?

  縱然替她擔心,但驕傲的自尊擺在前頭,令他說出這種話,還得用方扇擋去怕會不小心洩漏出情緒的臉。

  「我想這些話應該對阮總管說,而不是我。」挑眉瞧著主子寫滿顧慮的眼,樂七海聳聳肩,轉身回到案前繼續忙書籍修復的工作。

  樂七海一離開,杜晴春又忙不迭地將注意力放回阮秋色身上,只見她已經整理好滿地狼籍,把硯台的碎塊謹慎包在手巾裡收妥,隨後意外地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晚春的觀書樓,雖無花草點綴,卻有她。

  他們無語望著彼此。

  他憶起兒時被迫在觀書樓裡聽父親訓話時,若她經過窗外,他總會不顧被父親發現後挨罵的可能,朝她揮手,或做些鬼臉逗她。

  大部分時候她會擔心地比手劃腳要他專心,可有時她會忍不住笑了,笑容有多美麗不可言喻。

  後來是為什麼她不再笑了?

  他有點想知道如果此刻對她做鬼臉,她是不是會笑?也許冷眼以對的機會多一點吧。

  杜晴春深似海的眸子隱約有著沉思,阮秋色清亮澄澈的眼卻始終平靜無波--

  太過無動於衷。

  他突然有股衝動想向她解釋早上並非那個意思,想告訴她,他其實只是怕失去她,但一如往常的,他想了半天,計劃各種可能會出現的情況,一想出應對的方法,話到了喉頭,像魚刺一樣鯁著,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杜晴春不會知道自己的眼神藏有多少秘密,阮秋色則是因為有段距離,而不確定自己是否看穿了什麼。

  她想,是自己多想了吧。

  否則怎會在他的眼裡看見內疚?

  彷彿是為了陪他對看,才不得已停下來等待,若非有人來詢問,她不會欠身行禮,請求告退。

  杜晴春高傲地撇過頭,阮秋色就當他准了,退開去忙,而他彷彿後腦勺長了眼睛,在她離開後,不能自己地用眼神追隨她的身影。

  總是這樣無法克制的心,為何無法化作言語說出口?

  也許他其實是個口拙的人也不一定。

  「喔,對了。《春色十二花閣》我還沒修完,倒是在修復它的期間順便把《禁錄春果》給修完了。」樂七海突然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頭沒尾,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

  又望了阮秋色離去的背影好一會兒,杜晴春才接問:「在哪兒?」

  《春色十二花閣》和《禁錄春果》皆屬艷書,差別在於前者是文字,後者是圖書。

  想來大概是樂七海在修復《春色十二花閣》時,對某些字句有困惑,翻閱了《禁錄春果》做參考,沒想到圖畫的教育大於文字,結果反而先修完了《禁錄春果》。

  「角落吧。」埋首回工作中,樂七海的回答都很隨興。

  杜晴春撇撇嘴角,「哪個角落?珍籍書庫房的某個角落,還是杜府的某個角落?」

  「這個房間的某個角落。」樂七海覷了他一眼,眼神很困惑。

  「等你找出來再給我看吧。」杜晴春知道在隨興這方面,樂七海和自己不相上下。

  「唔,也好。」

  閒了沒事,杜晴春又趴回窗邊,暗暗猜測她還需要多久才會回到觀書樓。

  通常不會太久,可他也需要打發時間的玩事--

  「七海。」

  「嗯?」樂七海雖然忙於工作,從頭到尾也沒嫌他煩過。

  「你覺得鳳翔怎樣?」他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嗯……」樂七海用筆桿刮刮太陽穴,沉吟的吐出三個字:「不錯吧。」

  他也是因為杜府遷至鳳翔,才會跟著一起來的,但鎮日待在觀書樓裡修書補書,可說是與世隔絕了。

  「你真的認為不錯?」杜晴春慵懶地轉過眼,語氣微揚。

  「聽少爺的口氣好像不這麼認為?」

  「只是好奇罷了……」他低喃著,又問:「那麼,你覺得鳳翔府尹符逸瓊為人如何?」

  「符大人……」樂七海臉貼上古籍的頁面,努力想分辨上頭模糊不清的字跡為何,畢竟很多時候即使有上下文,也難以準確猜出模糊的內容。「嗯……應該不上不下吧,沒聽過什麼特別的傳聞。」

  要是有聽過,以樂七海的個性也不會在意。

  杜晴春懷疑,在樂七海的眼裡只有書了,他若是想寫符逸瓊的名人錄,恐怕是問錯人。

  「少爺想寫符大人的名人錄,也許可以上街去問問。」樂七海當然猜得出他要做什麼。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們家的少爺不會無緣無故問起與自身毫無關聯之人的。

  「嗯哼。」杜晴春哼了聲。

  他還不夠常到外頭去走動嗎?要不那些名人錄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消息總不可能無端找上他吧。

  偶爾會有愛道是非的人,也不捎信通知一聲,自以為和他很熟,逕自上杜府來,打算用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從他這裡換得一些耳食之聞。

  碰上感興趣的,他自然會和對方虛與委蛇一番,有不少消息就是打此而來,若是沒興趣,他打個呵欠便讓阮秋色攆人了。

  「嗯……這裡好像有點……我想想……」樂七海已經全神貫注在修復書籍的工作上,忘了理會杜晴春。

  「無聊啊……」沒事還敢喊無聊的人又開始發牢騷了。

  「對了,應該是那本書。」樂七海猛地站起身,咚咚咚地離開二樓。

  杜晴春朝他揮了揮手,懶得理會,依然趴在窗邊,望穿秋水地等阮秋色回來。

  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像只等待主人回家,只為了贏得拍頭作為獎賞的狗兒了。

  ***

  接近傍晚,阮秋色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追蹤血跡的方法失敗了,暫時無法執筆為杜晴春捉刀寫名人錄,又整天做任何事都不順遂,她感覺自己難得的面臨崩潰的邊緣,只得放下手邊的工作,交代他人代勞。

  她不愛示弱,從小就好強,也因為父親的刻意栽培,她學會掩飾自己的弱點,所以讓自己的傷勢公告周知,實在令她不自在,也不愉快。

  當然,要她乖乖讓步,是因為她別有居心。

  夕陽餘暉下,阮秋色揚首,遠遠地發現杜晴春的外衫還在小書房的二樓窗口飄揚,於是她快步走過觀書樓石造的長廊,朝小書房前進。

  「少爺,我有事--」

  踏進仍顯凌亂的二樓,阮秋色精明的目光抓准方向,卻和出口的話一樣落了個空。

  杜晴春的衣裳還在,但人已不見蹤影。

  她走到窗邊,拾起早已沒有餘溫的外衫,直搖頭。

  唉,她的少爺只穿了內襖就在府裡晃呀晃,實在糟糕啊。

  她又看看四周,猜想也許那個隨意的主子會倒在書堆裡睡午覺,也許就在軟榻上,她猜想杜晴春所在之處,一邊靈巧地繞過書堆,走至軟榻前,意外的又撲了個空。

  嗯,她該找個人問問主子的去向才對。

  阮秋色正要離開時,傍晚的涼風掃了進來,吹起四散的白紙,擰起眉,她決定先關上窗,以免樂師傅等等忙不過來。

  關上窗後,她順勢撿起落在腳邊的一張紙,上頭寫了一些相關的詞彙,她猜是樂師傅在修復古籍時考慮使用的字彙,跟著她一路撿起被風吹散的紙張,最後來到桌前,把一疊看不出意義的紙張放在桌上,拿紙鎮壓著。

  就在她別開目光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一張字跡不同的泛黃紙張壓在一疊古籍之下,出於好奇,她伸手挪開書本,抽出那張紙。

  她原以為是某本書的脫頁,樂師傅正等著把書頁給補回去,結果並不是,翻到紙張的背面……她以為是背面的那頁,上頭僅僅提了一行字--

  吾之思,藏於心,拙於形。

  秀眸微瞠,阮秋色著了魔似的,失神地凝視著那震盪心靈的短短句子。

  指尖輕輕撫過那顯然已有好一段年歲的字跡,深深的感觸,使她久久不能成言,多年來埋藏於心底,不能說的沉默,差點讓她悲哀的掉下淚來。

  為何這簡單的九個字,能完全的道盡她藏於心中只能想而不能言的矛盾?

  那人也同她一樣有著說不出口的相思嗎?

  「阮總管?」輕聲呼喚竄進她耳中。

  阮秋色一凜,慌忙把紙張摺起小片,收進袖中,狀似無事地轉身面對抱了一疊書的樂七海。

  「樂師傅。」不對,她幹嘛要偷偷摸摸的把紙藏起來?阮秋色暗忖,可一時間找不到機會把紙拿出來,也不願意拿出來。

  「你來找少爺的嗎?」樂七海搔搔頭,四處張望一下,「呃,看起來他已經不在了。」

  「嗯,我正打算回他房裡找。」阮秋色說完,見樂七海放下書堆,朝她的方向走來,她擔心會被發現自己偷藏了一張紙,於是決定離開,「先失陪了。」

  「不用擔心,我會很快整理好這裡。」樂七海的聲音追了出來。

  阮秋色停下腳步,略顯遲疑地回頭,「樂師傅,那個……」

  她很好奇寫下那串令人動容的句子的作者。

  觀書樓裡的書大部分她都讀過,不過對寫下這句話的筆跡和文章毫無印象,有可能是她沒看過的,既然紙張是壓在樂七海修復的書堆裡,他應該知道是出自誰之手。

  「嗯?」動手整理散落書堆的樂七海聞聲抬頭。

  睢他充滿疑問地望著自己,阮秋色猶豫了起來。

  她想做什麼?知道了又如何?把那本書從頭到尾的看完,然後哀悼自己的無力和可悲?

  不,那不是她該浪費時間的事。

  阮秋色搖搖頭,明白自己失態了。

  「我會派幾個書僮過來幫你。」再次聽見阮秋色的回應,已是由書房外傳進來。

  為了讓她聽見,樂七海只得大喊:「感激不盡。」

  阮秋色腳步越走越急促,彷彿身後有人追趕她,或者更像有人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就像初潮來臨的時候,紛亂的情況,緊迫盯人的視線,騷亂人心的耳語。

  眼神一凜,她在回憶氾濫之前硬生生切斷了任何一點可能性,蓮足輕點,快速掠過週遭景物,像逃跑般極欲甩掉那些耳語聲。

  他們比她更早識破了她的心,讓她從此學會隱藏,如同那段句子的涵義一樣--我的思念啊,深藏在心底,拙於表現出來。

  ***

  阮秋色手臂掛著杜晴春的外衫,在主宅裡尋找他的蹤影。

  觀書樓除了小書房外,連同招待賓客的廳堂和五大間書庫下來,竟沒半個僕役見過杜晴春,也不在他的房裡,阮秋色不禁有些困惑。

  小時候,她常和少爺玩捉迷藏,那時她能夠輕易的找到他,現在卻連他可能上哪兒都不知道。

  虧她幾乎無時無刻不跟在他身側,服侍他的需要。

  阮秋色自認找過主宅每一個杜晴春會逗留的地方--曬太陽的巨石,發懶午睡的亭子,大嗑甜糕的前廳,戲弄鯉魚的水池畔……她應該沒有放過可能的地方,可今天屢屢撲空。

  橘紅的天際已被黑幕給層層蓋住,僕役們在天快暗時點上一盞盞的夜燈,把整個杜家點綴得燈火通明。

  這下,無論他們失蹤的主子在哪兒,都不用害怕沒有光明了。

  阮秋色佇立在鯉魚池畔,靜下心來思索著接下來該上哪兒找人。

  咚!

  一個柔軟的東西從天而降,先是打在她肩頭,然後滾落到她手臂掛著的衣裳上,阮秋色定睛一看--是塊驢打滾。

  「噢,我最後一塊驢打滾。」

  瞬間,她煩憂了半天的心,終於歸位。

  「如果少爺還餓著,也許可以下來準備用膳了。」阮秋色揚聲說,語氣有著難以聽出的安心。

  聞言,躺在琉璃瓦上的杜晴春唇角翹得更高了。

  在杜府的至高點,見她在府裡繞來繞去的尋找自己,原本他以為這樣整她,耍弄她,會讓自己開心些,但是當她東鑽西轉的,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所在處,他越看越感到心急,好幾次差點出聲洩漏自己的位置。

  他確實挑了個平常不會去的地方,但是以前玩捉迷藏時,也不可能每次都躲一樣的地方,那時的她明明能找到他的。

  現在竟然得要他看不下去,犧牲驢打滾來暗示她自己在哪裡。

  「上來。」儘管不甚開心,杜晴春仍是佯作面無表情扔出命令。

  阮秋色看看手上的外衫,想到他可能只穿著內襖,原本想拒絕的,最後還是順著旁邊的梯子爬上去。

  她想,自己真是越來越縱容他了。

  用一隻手爬梯子實在困難,阮秋色在爬上傾斜的梯子時突然想起自己右手不便,其實她大可使上輕功,但是爬到梯子的正中央才使輕功實在有點怪,倘若是一開始就用還比較不奇怪,反正都已經爬了一半了,繼續爬下去應該也沒什麼關係。

  「過來。」杜晴春不知何時探出上半身,似乎發現她的為難,朝她伸出手。

  阮秋色愣愣地望著他。

  「你不是上不來嗎?快呀。」他的手晃了晃,等她把手交給自己。

  難道……他一直在觀察自己的動作嗎?阮秋色暗忖。

  那雙比她還大的手近在咫尺,她想不起有多久沒有握過了。

  「快點,我躺的地方要變冷了。」杜晴春惡聲惡氣的催促,但是從頭到尾沒有把手縮回去的意思。

  一想到要握著他的手爬上去,她竟有些遲疑不前。

  已經有好幾年她刻意築起主僕間的藩籬,兩人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而今,她卻有種倘若握了他的手,那種難以言明的差距就會被打破的感覺。

  但,那是不能被破壞的。

  「我自己--」

  「就叫你快點了。還磨蹭些什麼?」沒耐性的截斷她的話,杜晴春探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顧她意願把她拉上屋簷。

  阮秋色又是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中的溫度先令她錯愕。

  他的手,好冷。

  「少爺,你在這裡待多久了?」上到屋簷,她立刻問。

  「要你管。」杜晴春上揚的鳳眸不帶惡意,朝她一瞪,發現她手中握著的驢打滾,馬上抄了過來,扔進嘴裡。

  可惡,他是從何時起養成靠這類甜糕維持冷靜和好心情的習慣?

  「是。」水嫩的唇蠕動了下,最後她順從地閉上嘴。

  杜晴春冷哼了聲,往後靠躺回琉璃瓦上,「你沒給我多帶些驢打滾上來,這樣對嗎?」

  阮秋色一邊將外衫給他罩上,邊回答:「晚膳的時間到了,請少爺下去用膳。」

  「我還不想下去,要人送上來好了。」乖張的大少爺如此命令。

  阮秋色晃了四週一眼,「是。」

  有時候他真恨自己這種找她碴的習慣,偏偏每次都被他萬能的總管給堵得無話可說,挫折感很重。

  「算了,晚點再下去吃。」杜晴春不悅的改口。

  「是。」她不堅持,靜靜坐在一旁陪他。

  杜晴春高高翹起腳,一抖一抖的,絲毫氣質也沒有。

  「秋兒,看看最亮的那邊。」他用下巴努了努方向。

  「是總管。」阮秋色一邊糾正,一邊聽從的轉頭。

  杜晴春徹底不當一回事,「你可知道那裡是哪裡?」

  「那幢最高的樓是藺城的千喜樓,那些架高的圍牆圍住的自然是藺城了。」

  「雖然市坊分離制嚴明和宵禁管制,但是在坊裡頭,根本就不受這兩者的控制,鳳翔比長安還要清楚的表現出這一點,所以藺城才能如此放肆,竟在坊內大剌剌的營業,夜夜歌舞到天明。」

  「藺城的前身是風月街,若兩者相較,鳳翔的居民一致認為如今的藺城修砌築圍,是一件值得嘉許的事情。對於藺城的主事者也多為好評。」來到鳳翔也屆滿一年,阮秋色對這裡早有大概的瞭解。

  「那麼他們擅自修改街道就是對的?」方扇揚動的細微風聲呼應杜晴春挑眉的動作。

  藺城在鳳翔總能製造出許多茶餘飯後的消息,有名到連他們在長安都聽過,杜晴春甚至寫過不少和藺城以及前身風月街有關的名人錄,對藺城的瞭解絕非點到為止。

  「所以少爺主張任由煙花場所和一般百姓居住的地方毫無分界?」阮秋色不帶任何感情的反問。

  杜晴春手中方扇揚呀揚,笑問:「你不覺得鳳翔的府尹在這件事情上絲毫不插手干預,挺奇怪的?」

  「少爺是想打探符大人的事。」阮秋色的話並非問句。

  「你還記得前年觀書樓大火時,燒掉了哪些書嗎?」杜晴春的話題總沒個固定的主題,隨便亂跳。

  「鳳翔的古丹鳳,上郡的石舟風,成都房喧茗和傅蓮臣,興元的常淑君和傅韶茵共六冊名人錄,以及地域史鳳翔篇。」阮秋色想也不想即刻回答。

  「這些人之間有什麼關係?」他沒有提及地域史的部分,而是問名人錄。

  「沒有關係。」這是她早已調查過的結果。

  「那麼和鳳翔的史料又有何關係?」

  阮秋色想了想,「我想應該是就近燒掉的。舊觀書樓裡,名人錄和史料是放在一起,尤其名人錄是按照地域史的分類下去排放,所以可能性很大。」

  「但是鳳翔旁邊放的該是上洛和新平的名人錄,怎麼偏偏燒掉上郡,成都和興元這幾個地方的名人錄呢?」

  「也許燒書者在不同的地方都點燃了火,才造成這樣的結果。」這些她都設想過,所以她很快回答出來。

  「你倒是說說地域史興元篇放在哪裡?」身子一轉,杜晴春改為面向她側躺著,好似狐狸的眼睛漾著淺淺的笑意。

  阮秋色認得這種眼神,那通常是他心裡有所算計時才有的。可惜她參不透,只好老實回答:「舊觀書樓一樓的第十六排書櫃。」

  「那鳳翔篇呢?」眼裡跳躍的光芒更加璀璨,他嘴角泛起的邪氣笑痕,一半被遮住,阮秋色只能觀察到一半。

  「三樓的第二十一排書櫃。」她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漏了什麼。

  杜晴春改握扇面,用扇柄一下又一下地敲著她的腦袋,「如果你是個偷偷摸摸闖入別人家,要放火的壞人,會有那個閒情逸致跑超過上下兩層樓嗎?」

  阮秋色皺了眉,沒想到這點。

  「這麼說,燒書的人是特別要燒那幾本名人錄和鳳翔的史料,卻不小心引起大火燒掉觀書樓的了……」

  「非也。特別要燒那幾本名人錄和鳳翔的史料這是有可能,但絕非不小心。因為起火點和放置那些書籍的地方不同,也不在附近。」杜晴春朝她擠眉弄眼,嘲笑她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也有可能是燒書者把書帶到起火的地點燒。」阮秋色提出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要把書帶走,幹嘛還燒?難不成燒書還得看風水?」杜晴春三兩句把她反駁得無話可說。

  「再者,你仔細看過起火的地點嗎?」他雖然用了問句,卻沒打算等她回答,逕自往下道:「總共有兩處起火點,分別在不同的位置,之間還隔了一段距離。」

  「少爺的意思是……放火的嫌犯不只有一個人?」

  「可能來了不同的人馬,可能他們各自的目標不同,但狼狽為奸,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放了火以後就跑,可能其中一方知道對方的存在,或者打著拿對方當餌的主意……總之有很多可能。」

  「少爺認為他們不認識?」他所做的猜測中,完全沒有兩處起火點是由同一夥人縱火的可能性。

  「有跡可循囉。」他語調輕快,眼裡彷彿藏著天大的秘密。

  「怎麼說。」她不意外的追問。

  杜晴春又恢復仰躺的姿態,原本精明推敲的神情忽然變回滿不在乎的模樣,啐了聲道:「我說了那麼多,難道你不會自己想?」

  「……」阮秋色無話可說。

  她的少爺……今晚突然變得可靠許多。

  但是事情都過了一年半了,現在才說起這些觀察到的結果,是不是太晚了?

  如果這些事能早一點發現,也許她就能掌握嫌犯的線索,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懷疑自家人了。

  自從昨夜後,阮秋色便懷疑杜家有內奸。

  雖然還找不出確切的證據,可是種種怪異的跡象和直覺就是這麼告訴她,所以她必須做些準備。

  「少爺,我認為你該到長安去看看史今書坊的營運狀況。」

  杜晴春蹙起眉頭,不悅地道:「那裡有你爹顧著,再安全不過。」

  前任阮總管,也就是阮秋色的父親阮芳恕在卸任後,杜晴春便要他接手管理史今書坊,讓耿直的老總管不會再堅持無功不受祿,非得離開杜家的決心。

  阮芳恕不愧為杜府前總管,接手史今書坊後管理的有聲有色,但從來不會有非分之想。如今史今書坊大抵是由阮芳恕管理執行,營運方面則由阮秋色決策,他根本啥也不懂。

  「前幾日,家父捎了信過來,說有些有趣的人事物要告訴少爺,加上少爺差不多該把那幾本擱著沒有進展的名人錄給完成,屬下記得裡頭有大部分的人是住在長安,少爺到長安去住一陣子,不正好嗎?」阮秋色就是不懂「放棄」兩個字要怎麼寫。

  在她想辦法找出內奸之時,恐會打草驚蛇,不希望他受到任何生命威脅的最好方法,便是把他送到她父親那裡。

  「我不去。」杜晴春轉過身,這次是背對她。「要去你自己去,或者你跟我去,否則我不出遠門。」

  「少爺這話實在有些任性。」從來不曾棄嫌過他,阮秋色這次為了找出內奸,搏大了。

  沒能把真正的心思說明,也不想令他操煩,她乾脆用逼的。

  杜晴春猛地彈坐起身,一臉開心的問:「你真的覺得我這樣很任性?」

  自從她開始疏遠他後,他可說是用了千奇百怪的方法來吸引她的注意力,渴望從她身上看見不屬於奴性的反應,最後全被她可怕的服從擋了回來。

  如今這個甘願做牛做馬又逆來順受的女人終於感覺到他的努力了,要他如何不高興。

  杜晴春臉上那得意得彷彿捉弄人得逞的孩子氣笑容,令阮秋色一陣無語。

  他在笑,單純出自好心情的愉悅笑容,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沒看過了。

  以前他會在她面前笑得很放心,很放鬆,把她當成最知心的那個人,她也以為自己能一輩子站在那個位置上。

  但是,主與僕之間,天差地別。

  人家說判若雲泥,是有其道理的,她喜歡上浮雲無塵的潔白,身為泥,又如何能去染髒雲呢?

  偏偏見到他的笑,是那樣令她悸動,即使催促自己該有所反應,還是忍不住直盯著他。

  吾之思,藏於心,拙於形……她的腦中浮現了早先看到的那句話,迷惘於文字表達的不可言的思念,迷惑在這片夜色下陌生又熟悉的他。

  察覺她正盯著自己,杜晴春緩緩收起笑容,屈起雙腿,用手抱住,然後將頭側枕在膝上,安靜,不打擾她。

  他總是懷著擔心她受不了自己乖僻,只能學小孩子一樣霸道囂張來拖住她的腳步,她越是不當一回事,他越愛鬧,她越是把他的麻煩給解決,他就繼續惹是生非。

  其實他的心願很簡單,只要她帶著感情的凝視著他,就行了。

  「我好久沒看見你這樣的表情了。」他情不自禁舉起手,快要碰到她時候停了下來,如同那日在小書房裡,她睡著時一樣。

  不過這次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很快他打破兩人間維持了十幾年的僵局--在兩人都清醒的狀態下觸碰了她細緻的臉頰。

  這次,比上次她睡著時還要緊張,他甚至能感覺自己的手顫抖著,還好聲音很安穩,不至於失了面子。

  「什麼表情?」若是平常的阮秋色絕對不會這麼問,可今天,她完全沉浸在他難得的溫和中。

  「單純,不解世事,惹人喜愛……」令他想欺負她,又想好好憐愛她。

  阮秋色雙頰火紅一片,瞠大雙眼瞪著他,緊抿雙唇,不敢隨意發表意見。

  沒有鏡子無法確定她是否真如他所說那般……羞人。

  可杜晴春很清楚。

  沒有誇大其辭,他的總管迷惘的神情的確是他所見過最喜歡的一面。

  「秋兒。」他輕喚著她的名。

  阮秋色正在和骨子裡的奴性抗拒著,告誡自己應該退後,離開他可觸及的範圍,好好整理被撩動起來的情緒,再用總管該有的儀態及專業面對他。

  杜晴春的反應更快,他膝蓋著地,傾身向她,修長大手滑到她腦後,穩穩的托著,逼近她在能感覺彼此呼吸的距離看著自己。

  「少爺,你……坐好,免得掉下去。」她找了個好的借口,強迫自己冷靜開口。

  「你會接住我。」杜晴春漫不經心地回答,凝視她秀麗的容顏,思忖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問:「我做什麼,你都不能拒絕,對吧?」

  阮秋色蹙起眉,不太明白他究竟想做什麼,倒是升起不好的預感,當一個為所欲為慣了的主子這麼問時,通常會讓人更警戒。

  「在不違背道德良知的情況下。」

  微微瞇起眼,他狀似考慮的開口:「嗯……我不太確定這是否有違你的道德良知,但確定和我的個人意志完全不違背。」

  「那麼恕屬下拒絕。」她努力把頭往後仰。

  「嗯,那沒辦法了。」杜晴春一臉無所謂,但接下來的話差點讓好修養的阮秋色尖叫,「我只好命令你吻我了。」

  不能主動,他也是覺得很可惜。

  阮秋色開始考慮如何在不傷害他的情況下,逼他放開自己。

  看穿她的主意,杜晴春從容不迫地說:「命令的意思是--即使違反『你的』道德良知,也必須達成『我的』希望。

  她無言了。

  他可不想讓這夜的進展只是輕描淡寫,讓她明天就給他裝傻,裝沒事,既然如此,就必須下點重藥才行。

  非得讓這個擺冷靜最行的女人,再也無法對他採取心靈上的「無視「態度。

  杜晴春是個打定主意,絕不退讓,且善用自身所有有利條件的人。

  意思是--即使命令,他也不會感到心虛。

    阮秋色從他堅定的眸光瞭解自己逃不了。

    那麼,速戰速決吧!

    她用眼神示意他閉上眼。摸清她服從的奴性,也知道她不會騙他,杜晴春乖乖閉上雙眸。

    即使這是個不帶感情、沒有意義的吻,但不能否認,他還是有所期待。

    除了阮秋色和貼身奴僕隱冬,杜晴春不愛其他人觸碰自己,也未曾對任何女人感興趣,更不認為有其發洩的必要。畢竟,光是一個阮秋色,就佔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哪有時間去看其他女人?

    等他發現的時候,他的生命已經滿滿都是她的一切。

    所以,親吻這等親密的舉動,對他而言是第一次。

    ……也許會有檀香的味道。他為自己的想法暗笑在心。

    在他幻想著她的味道時,兩片溫暖的唇瓣貼上他的。

    瞬間,血液、時間和週遭的一切事物都停止轉動,只有她是最接近自己的存在。

    沒多久,心裡漸漸傳進他空白的大腦,用一種鼓噪的姿態。

    這該是一個沒有感情,充滿強迫性的吻,但他為何有種被人傾心對待的感覺?

    他忙不迭地睜開眼,想看清她的神情,有一隻手更快遮住他的視線,片刻後才移開。

    「嗯……沒有檀香的味道。」他用拇指擦過嘴唇,若有所思地望著背對著他的她。

    阮秋色很快整理好情緒,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轉回身,朝他恭敬頷首,「少爺,該用膳了。」

    他面無表情地打量她。

    垂下的纖長羽睫,不苟言笑的端正站姿,她又恢復成那個萬能阮總管。

    不過,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是吧!

    於是杜晴春笑了,伸長雙手,慵懶地吩咐:「背我下去。」

chembioorg 2009-12-6 10:59

第五章

    寅時方至,阮秋色便睜開眼。

    事實上她徹夜未眠。

    一個吻所得到的結果,遠比她想像的還要不能控制,需要花費比平常更多一倍的心力面對他。

    杜晴春做出的要求……不,命令,不能說完全出乎她意料。

    畢竟以他當時的舉動,直接對她亂來也並非不可能,可是他大費周章先是徵詢,接著才命令的做法,才是打亂她心湖的原因。

    還有他甚少展露的溫柔。

    昨晚杜晴春抱著腿,將腦袋擱在膝上的舉動,或許沒有往常來得率性而為,可神情卻是她見過最平靜放鬆的。

    那瞬間,好似有人搬了顆大石頭扔進她不堪任何震盪的岑寂心湖,攪亂了一直以來被她故意忽略的感情。

    她沒有母親,從小是由父親養大的。

    十四歲的某個早晨,她一如往常在寅時醒來,梳洗整理好儀容,正在摺棉被時,她突然發現床上有一攤暗紅色的血跡。

    那時她此生第一次的失控尖叫,也是唯一一次。

    她的父親比她早上工,是和她睡同鋪的丫鬟姐姐聽見叫聲,才跑回來看,並同她支吾地解釋會有那攤血只是她的月事來了,她才懵懂接受了這成長必經的過程。當天晚一點,她被父親叫到跟前。

    她還記得父親原本就嚴肅的神情比平時更是僵硬,他沒有提及她的變化,她也不太瞭解該怎麼告知威嚴的父親。就在她侷促不安地認定這是她做錯事的懲罰時,父親終於開口了——

    秋兒,你必須記著,主與僕之間永遠有條看不見的界線。身為主子,他能跟你分享一些快樂的或者無關痛癢的小事,但是當他遇到挫折困難或是壞事時,常常會變得不可理喻,在我們僕人的眼中彷彿變了個人。

    你可能會覺得自己不再認識這個人,會對他的改變感到憤怒、不解,但這就是主子:即使你有滿腹的怨氣也不能當面對他說,更不能沒大沒小的斥責他,因為你是僕,只能聽命行事。

    那時候的她不瞭解父親說的是怎樣的情況,因此倔強的不願應聲,那是她頭一次的反抗,因為隱約有種父親要她遠離杜晴春的感覺。

    偏偏她的剛強是父親一手調教出來的,想當然耳,父親也不是輕言放棄的人。

    現在的你或許還不懂,但總有一天將不可避免地碰上這種情況。看著我,秋兒。她帶著不服輸的眼神,毫無畏懼地看著父親。如果有天醒來,你發現少爺對你做的每件事情都有異議,他不再願意讓你陪在身邊,會上你不能跟去的地方,甚至覺得看到你就煩,對你說話再也不好聲好氣,反而不斷擺臉色給你看,挑剔你做的每一件事,這樣,你受得了嗎?她感覺自己的信心在父親的每一句話的打擊下潰不成軍。

    雖然她不懂為何會變成這樣,但是要她面對如此的杜晴春……光想到,就令她害怕。

    如果你無法做到不受影響,就別再和少爺如此親近。

    父親的話,向來是該怎麼做的指標。

    可是她選擇陽奉陰違,因為她不認為杜晴春會這麼做,況且她答應要永遠陪在他身邊,少爺沒有她不行。

    也許是年輕的狂妄自負,使她如此認定,可父親的話沒有一日不困擾著她,就在她最為心慌意亂的時候,他人的耳語開始帶來另一股壓力——

    她以為少爺會娶她嗎?一直黏著少爺,也不知羞?

    那也沒辦法,誰教她如此有心,少爺上哪兒,她就像只小狗一樣跟進跟出,左邊討好右邊奉承的,哄得少爺服服帖帖,總有一天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說來誰不喜歡少爺?就怪咱們沒她那個本事了,改天要是當了少奶奶,還真希望她念得同房的舊情啊!

    也許再過不久就輪到咱們給她端洗腳水了呢!

    她懂了,原來父親會那麼說,是因為早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不希望她受傷,想保護她,才會借此機會告誡她,但是她固執的不肯聽,於是得親自面對這些嫉妒的聲浪。

    注意到這些背後談論是非的聲音,並沒有好處,徒增她煩惱懊喪,也讓她更加豎起耳朵去聽那些根本不想聽的話。

    終於,在這般精神無法集中的情況下,她犯下不可彌補的大錯——那時的她才接手史今書坊的管理沒多久,一個錯誤的決定,將一本應該收進觀書樓禁書庫的書籍和史今書坊的新書給搞混,並讓書坊的長工拿去翻印。

    發現出錯為時已晚,總共翻印了二十本,部分還在櫃上的立刻下架,部分被借走的她也馬上去追討回來,而剩下被買走的她跑遍了長安所有人家,五本只追回三本。

    錯愕、自責、懊悔、沮喪……這都無法回到她鑄成大錯之前。

    父親對她失望,原本就等著看她出錯的人落井下石,其餘的人則漠然以對。錯在自己,她也只能咬緊牙承受那些冷言冷語和冷漠忽視。

    但她的少爺實在和她靠得太近了,怎麼可能會沒發現這種情況?他跳出來用強勢的態度插手解決這件事。

    她當然感激他為自己出面,可伴隨而來的竊竊私語只是越發喧囂而已,那時候她才注意到,自己和杜晴春的距離,無論是看在他人或是他們自己的眼中,都已經模糊了主僕間的界線,偏偏她發現得太晚。

    在告訴自己必須劃出主僕界線的那一晚,她哭了。

    明明還是住在杜家,仍得伺候杜晴春,但一股想說卻說不出的揪心,令她的淚直落。

    原來,真的像他人口中說的一樣——她是如此傾心於他。

    卻必須將這種心情隱藏起來,不能言,然後欺騙自己。

    雲與泥,是天與地的差別。

    那時候,她好希望時間一直停在初潮來臨之前,他們都懵懂,互相依靠的日子。

    寅時一刻,阮秋色一身整潔的獵裝,佇立在鏡前,凝視著鏡中面容淡然的自己。

    自從那之後,她原本就少笑的臉更難見到嘴角有任何上揚的弧度。

    十三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這種隱心忍性的生活……

    突地發現自己正用手輕輕摩擦著唇,神情還帶著迷惘和衝擊,她心一驚,飛快收回右手,隨即因為用力過猛扯疼了手上的傷口。

    眉蹙春山,她暗罵自己老忘了受傷這回事。大夫的交代確實有道理,她只怨自己傷了慣用手。

    阮秋色對著鏡子重新整理過表情,眼角餘光瞥見昨夜隨手擱在桌上的吊手巾,面色一凜,遲疑了片刻,她選擇忽略,轉身步出房門。

    他的少爺今天心情非常、非常的好。

    隱冬一大早就被挖了起來,替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主子準備洗澡水時,聽見倒在床上蹺著二郎腿的少爺邊抖腿邊哼著歌,又見他揚著滿臉的微笑,打心眼裡肯定。

    若說除了阮秋色之外,跟在孤僻乖張的杜晴春身邊最久的就屬隱冬了。

    也許並非從小就待在杜家,隱冬對老僕口中有些調皮,但待人溫和、謙恭有禮的杜晴春一點妄想也沒有。

    打從他開始服侍杜晴春,他就一直是這副脾性;而沒有妄想便不會有所期待,自然也能忍受奴僕口中「性格驟變」的杜晴春。

    不過,待在少爺身邊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開心。

    「少爺,洗澡水好了。」

    「嗯哼。」杜晴春輕哼了聲,起身下了床榻,已經敞開大半的睡衫順著他的動作,順勢滑落,身上其餘的布料也三兩下就被他清除的乾乾淨淨。

    平時阮秋色在的話,他會讓她替自己寬衣解帶,連洗澡時都要她來擦背,那是為了刁難她;如今她受了傷,他特別起了個大早在她來之前洗澡,可是一點也不想讓隱冬替他脫衣裳。

    讓一個大男人幫他寬衣?想到那個畫面就反胃。

    「少爺平時手腳也這麼利落,阮總管應該會很開心。」隱冬忍不住說。

    他敢說,主子的樂趣就是一逮到機會,便極力為難阮總管。

    杜晴春在入浴桶前睨了他一眼,「順她的意不表示我會開心。」

    是啊,而他的少爺向來是以自己開心為最高原則。隱冬暗忖,乖乖候在一旁,等主子有事叫人,沒事閒搭個幾句。

    舒服地浸入浴桶,杜晴春的好心情沒有被隱冬的話給打壞,很快又恢復了歌聲。

    杜晴春有個怪癖,一天會洗上兩次澡。

    為了他這愛乾淨的怪癖,杜府幾乎整天都得燒好熱水準備,因為他們的主子總是想洗就洗,完全不管時間的。

    「隱冬,你說,改變是不是件好事?」杜晴春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少爺若認為是好事,就是好事;不是便不是。」隱冬聰明的給了事不關己的答案。

    假使太認真和少爺談論這種問題,最後只會被他搞得一肚子氣,誰教他是個為唱反調而唱反調的人。

    「我是問你、覺、得。」杜晴春靠在浴桶邊,笑容可掬,但命令的口氣不容忽視。

    隱冬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問:「少爺是在拿我試刁難阮總管的新方法嗎?」

    「我問個問題都算刁難人?」杜晴春有些不爽了。

    「問問題當然不算刁難,只是考慮到少爺以往的習性,小的想不出不懷疑的理由。」隱冬平淡無奇的回答。

    杜晴春停頓片刻,盯著他瞧,後道:「是我的錯覺嗎?你似乎越來越像秋兒了。」

    「阮總管一直是小的倣傚學習的對象。」

    「如果你敢變得和她一樣面無表情兼不苟言笑,我馬上把你攆出杜家大門。」

    杜晴春警告。

    隱冬聳聳肩,「如果說出小的在少爺身邊伺候了十二年,要再找到新的工作應該不難。」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在諷刺我難搞。」杜晴春撇嘴。

    「哎呀,不小心說溜嘴了。」隱冬模仿阮秋色波瀾不興的神情,語氣平板的說。

    「真是夠了!」眉心微蹙,杜晴春啐了聲,「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有這麼難嗎?」

    「回少爺,是不簡單。」隱冬有夠老實。

    「若你再不回答,我會要你全身脫光跑鳳翔一圈。」杜晴春唇角彎了笑。

    「那還真是差……體貼。」批評的話到了嘴邊,在看見主子的瞪視,隱冬乖乖改口,想了一下,回答:「主子遇上什麼好事了嗎?」

    「所謂的好事是指?」杜晴春笑得好燦爛,幾乎等不及要說了。

    「這就要請少爺告訴小的了。」隱冬感覺自己是在主子期待的目光壓力下,被迫說出來的。

    「就是——」杜晴春興高采烈的語氣猛一頓,發現一時間要說還真不知從何說起。

    總不好把昨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隱冬吧!

    話鋒一轉,原本急著想說的人,從容不迫的發表結論,「總之從今天開始,我們要迎接每一個完美的改變。」

    這話要是被那天才剛替杜晴春「開解」過關於改變的事的樂七海聽到,肯定氣到吐血。

    「什麼意思?」隱冬完全不懂。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我要起來了。」杜晴春也不在意,畢竟有些開心的事情,是只有自己細細品味就足夠了。

    隱冬立刻拿來干的布巾替主子披上,為他擦乾身子,穿上衣裳,暗自慶幸他不再說著聽不懂的話。

    「少爺,我進來了。」

    杜晴春才剛穿好衣服,阮秋色已經準時在寅時四刻來到他房門口。

    「嗯。」他用眼神示意隱冬去幫她開門。

    「阮總管,日安。」隱冬依言打開門,並朝門外的人打招呼。

    阮秋色柳眉幾不可察的抬起,淡淡回應:「日安。」

    平常隱冬都是比她晚,或是和她同時進門的,今天怎麼是他來開門?

    阮秋色感到疑惑,在看見浴桶和杜晴春微濕的頭髮後得到證實——他起床已有好一陣子了。她知道不可能是自己晚起,那麼是她的少爺早起了。

    主子怎麼會突然早起?

    她正要開口詢問,杜晴春搶先一步。

    「我還在想著要用什麼方法讓你乖乖扣著你的手。」他已有所值的望著她懸吊在胸前的右手臂。

    阮秋色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掛在胸前的傷臂。

    本來她是不想這麼做的,也打定主意忽略那條布巾,偏偏一想到要面對杜晴春惱火的怒氣,不想浪費力氣和他爭辯,於是又回房把手吊起來。

    她想自己應該沒浪費那麼多時間,那麼真的是他早起了……

    「讓少爺煩心是屬下失職。」她邊想邊回答。

    「我真希望你能永遠記住這句話。」杜晴春漫不經心的說,接著轉向隱冬,交代道:「把水倒掉,濕布巾也都拿出去,早膳我要在房裡吃。」

    奴性堅強的阮秋色幾乎在他說完之前就開始動作。

    「慢著!」杜晴春拉開嗓子大喊。

    「是,少爺。」隱冬壓根還沒開始動。

    「不是說你。」杜晴春白了他一眼,指著阮秋色,「你,給我放下那塊布。」

    手指頭一轉,又指向隱冬,「你,給我動作快一點。」

    「是。」身為奴的兩人齊聲道,然後各自動作。

    「少爺今天起得真早。」阮秋色來到主子身邊,蹲下身準備替他穿上鞋。

    方扇揮了揮,大有催趕她的意思,杜晴春嚷著:「隱冬,過來幫我穿鞋。」

    放下收拾到一半的東西,隱冬連忙走到主子跟前,蹲下身捧起他的鞋,替他穿上。

    阮秋色沉默不語地佇立一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剛剛隱冬似乎把她給擠到一旁,難道他很喜歡替少爺穿鞋?

    雖沒說出口,她卻覺得有些不自在。

    伺候他穿好了鞋,隱冬繼續去收拾,這是阮秋色拿起象牙梳,打算幫他梳整一頭散發。

    「走開。」擺出不可一世的面孔,方扇又朝她頻頻揮舞,杜晴春二次揮趕她,口裡叫道:「隱冬,頭髮。」

    「是。」隱冬快速奔回他身畔。

    阮秋色還是什麼也沒說,心裡卻忍不住懷疑隱冬今天似乎特別忙碌……又或者是她特別不忙?

    ……好像她想做什麼都會被他趕。

    「如果少爺不需要我,那麼我先去處理其他事了。」感覺自己被排斥,阮秋色心中泛起莫名的不悅。

    她知道主子向來以激怒自己為樂趣,可這麼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成功。

    而令她生氣的最大原因竟是——他不需要她?

    很矛盾不是嗎?她是不在乎少爺找麻煩,可也不能否認免去那些刻意找碴,能省下不少時間來做更有用的事,所以他難得大發慈悲的放她一馬,她應該感到高興才對,是不?

    眼角餘光瞥見她往門口移動的纖細身影,杜晴春老大不爽的出言阻止,「誰准你走的?」

    她在阻隔裡外間的屏風前停下。

    「隱冬似乎能滿足少爺的所有需求。」她陳述眼見的事實。

    杜晴春突然瞇起眼,揮手不耐的趕走已經幫他紮好一頭烏順長髮的隱冬,墨黑的鳳眸閃著寶石般的光彩,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他似乎……嗅到了某種酸意。

    某種由眼前看似冷淡如昔的總管身上冒出來的。

    阮秋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

    有種即將被看穿的困窘,她忙不迭的將目光偏移了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眼角的那顆痣上。

    每當他出現這樣的眼神,阮秋色便會有種與獸對上眼的錯覺。

    她的少爺是頭美麗的獸,而她是放任這頭獸出柙的人。

    如今,阮秋色漸漸有了掌控不了這頭獸的自覺。

    「哦……」鳳眸閃動著狐狸般老謀深算的銳利眸光,杜晴春一邊沉吟著,一邊緊瞅著她不放。

    稍有個不留神,她的視線被那雙璀璨眸子給抓過去,下一瞬,又飛快的將目光集中在那顆痣上。

    「隱冬。」慵懶隨興的嗓音略顯低沉,杜晴春仍看著她,卻是對著慢吞吞拖磨等著看好戲的隱冬說話。

    「在。」唉,要被趕了。隱冬暗歎可惜。

    「給我馬上出去。」雖不管大事,但絕對權威的主子下令。

    「是。」隱冬一眨眼工夫就收拾好一切,關上門之前,不忘問:「需要晚點再送早膳過來嗎?」

    「當然。」杜晴春的語氣有著讚賞。

    阮秋色微微一震,對兩個男人的對話似懂非懂。

    不!應該說她潛意識瞭解他們的意思,可理智選擇佯作不明白。

    隱冬帶上門後,杜晴春優雅的從鏡前起身,隨意套上的衣裳前襟開了大半,長直的發紮成了一束,柔亮的髮絲隨著輕移的步伐搖擺。他徐緩踱至她面前,方扇遮住了薄唇,玉瓷般的面容,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阮秋色不禁看傻了眼。

    她怎麼會認為她的少爺魯莽粗俗呢?事實證明,是要他想,謫仙之姿亦如反掌折枝能輕易做到。

    「我說,你——」他剛開口,立即發現她短促的抽了口氣。

    霎時間,杜晴春眼底的光彩更加燦爛,彷彿已經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不是彷彿,是真的!

    他看穿她,卻故意用高深莫測的眼神打量她,而且什麼都不說,這樣的神情姿態折磨著她,讓她無法平靜。

    阮秋色集中精神,暗暗催促自己不要盯著他的眼睛。

    「為何不敢看我?」他輕柔的問。

    「屬下確實是看著少爺。」……眼角的痣。

    「所以你眼睛無法聚焦的毛病犯多久了?」笑瞇了眼,他愉悅的挖苦她。

    上揚的眼尾牽動黑痣,阮秋色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笑得有多燦爛。

    噢,她突然覺得那顆痣很邪惡。

    「應該進棺材都不會好。」她正經八百的回答。

    眼神一凜,杜晴春繼而朗笑出聲。

    近日來第二次聽見她這種鑽牛角尖的酸諷揶揄,他的心情真是好到不行!

    阮秋色不認為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話,至少她是真心這麼認為。

    杜晴春笑了老半天,才用方扇遮住臉,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淚,含著笑說:「哎呀呀,好酸啊。」

    她皺起眉心,「酸?」

    「是啊,你沒聞到一股酸味?」他笑容可掬,一邊揚風一邊問。

    阮秋色不笨,自然聽得出他的暗示,不過她告訴自己要冷靜,就像平常一樣面對他,不要被這麼一點小事給煽動。

    「屬下不懂少爺在說什麼。」沒錯,她不會輕易的失去理智,否則要伺候他這麼多年是不可能的。

    「喔?」杜晴春高高的挑起一道眉,方扇在他手中靈活轉了圈,他用扇柄托起粉顎,眼帶得意,一字一句緩緩的說:「我認為……你在吃隱冬的醋。因為我要隱冬幫我穿鞋梳發,而非你,所以你不開心了。」

    「屬下……不會為這種事不開心。」她努力讓這話聽起來簡潔有力。

    「遲疑,」杜晴春揚高語音蓋過她的聲音,隨後慢條斯理道:「遲疑就表示你是在說謊。」

    阮秋色一陣心驚。

    「我沒有。」沉靜,穩著,她就是這樣,即使內心是暴風雨,也不會表現出來。

    「嗯——」杜晴春故意拖長音,繼續用眼神擾亂她。

    不能被看穿!

    阮秋色打定主意後,秀麗的容顏越發漠然。

    「少爺是想戲弄屬下?」她冷著聲問。

    他理所當然的反問:「長久以來,我戲弄你的次數豈是手指頭可以數得出來的?」

    「……加上腳趾都數不完。」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回嘴。

    「這不就對了。」他愉快結案。

    「那麼請恕屬下先行處理其他要事。」阮秋色朝他欠身,彷彿他已經准許自己離開了。

    「在你受的教育裡,擺在第一位的要事難道不是我?」退了一步,他沒有阻攔,只是這麼問她。

    杜晴春的一句話堵死了她離開的渴望。

    她收回正要邁開的步伐,打消了念頭,但也不再抬頭看他。

    微微瞇起眼,他垂首,專注的打量著她。

    「我常在想,每當面對你這張沒有情緒的臉,要如何才能維持和你一樣的不在乎,我老是想著該如何才能贏過你,至於想贏什麼……真要我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也許只是想看看你除了冷靜以外的表情吧。」

    阮秋色聽著這些話,從頭到尾沒把頭抬起。

    杜晴春也不在意,繼續說:「最近,有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話鋒來了個大轉彎,「你還記得剛剛說過的話吧,讓我煩心是你的失職。」接著又把話題轉回來,「那個問題就是——你到底從何時開始不笑的。然後我想了好久,最後的回憶則是停在那件事情上。」

    握緊的手隱隱顫抖著,一股即將被拆穿的羞愧感,使阮秋色的腦子熱烘烘的。

    「我不知道那件事對你的傷害究竟有多深,也不想瞭解,但你的行為實在是令我傷透了心,畢竟那件事都已經過了這麼久,也早就解決了,為何你還如此耿耿於懷?不過就是一本書而已。」

    聽到最後一句話,阮秋色一愣。

    她一直以為杜晴春猜出了她的心意,一直以來懷抱著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結果他以為的卻是別件事。

    阮秋色真不知道該鬆口氣好,還是怪他害自己如此心神不寧。

    「少爺如果說的是當年屬下做出的失誤決定,屬下感到抱歉是事實,也引以為戒。」

    「那麼你放下了嗎?」杜晴春追問,卻沒發現方向完全不對。

    「……」阮秋色沒有答腔。

    她可以隨便回答他想要聽的答案,可是真正的心意阻止了到嘴邊的話,使她選擇保持沉默。

    能如此動搖她心的……也只有那個吻了。

    阮秋色開始埋怨自己就算違背她的少爺的命令,都該拒絕吻他的。

    「你知道昨晚我為什麼要你吻我嗎?」杜晴春說話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不按牌理,也摸不透。

    「少爺的命令,屬下不需要知道原因。」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暗忖,同時一板一眼的回答。

    「不需要知道?」杜晴春莞爾一笑,「是不想知道吧。」

    她又沉默了。

    杜晴春頓時拉下臉。

    從她的表情可以輕易的看出,她又想躲回殼裡,裝作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要他不生氣也難!

    「親愛的總管。」他皮笑肉不笑的輕聲喚著。

    阮秋色皺起眉,但這一次終於抬頭正視他。

    「從今天開始,我想想……比照三餐吧,一天三次就好。」方扇在嘴邊揚呀揚,他笑得很含蓄,只有眼神熱烈。

    「三次?」她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杜晴春眼裡閃動著明耀的光彩,不疾不徐地說:「吻我。」

    「什麼?」她差點拉高嗓音。

    即使是些微的改變,可讓杜晴春像抓到她小辮子一樣開心。

    「念在你雖傷了手,但在杜家也工作了二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我想到了一個讓你彌補的方法,那就是吻我。」

    若非奴性堅強,阮秋色定會想辦法堵住他的嘴,讓他不能繼續說。

    「當然不需要真的照三餐來,我可不想在吻裡聞到大蒜或韭菜的味道,總之隨我高興,隨我挑時辰,而你所必須做的事,就是吻我。」

    阮秋色瞪大了眼,彷彿他在說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少爺說的好像屬下『只』需要做這件事。」

    「從今天起,工作不需要你來煩。」揮了揮方扇,杜晴春白了她一記,「我可不希望你復原的速度被拖累。」

    「所以屬下從今天起到恢復手傷為止的工作,就是一天吻少爺三次?」她不敢置信地問,語音略略提高。

    「如果你覺得三次太少,次數好商量。」他笑得很可惡,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阮秋色隱忍著大聲和他爭論的慾望。

    他……不能因為他是主子就隨便決定不讓她工作!

    這念頭一冒出來,阮秋色一愣,立刻發現矛盾的地方——正是因為他是主子,才可以決定這種事情。

    可惡!

    「那麼是要討論時間和地點嗎?」他好整以暇的問。

    「兩位是否可等稍晚再決定誰吻誰或接吻的時間和地點呢?」隱冬的聲音驀地插進兩人的對話中。

    阮秋色沒有表現出半點受到影響的模樣,不慌不忙的退到一旁,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謝隱冬,現在還不是上早膳的時間。」眼色一冷,杜晴春恨極在這個時刻有人打擾。

    更可惡的是隱冬還偷聽了一陣子才出聲。

    「小的並不是要來送早膳。」

    「那是幹嘛?我還有重要的事等著處理,小事就別來煩我。」他語氣不耐極了。

    重要的事?阮秋色和隱冬同時在心裡閃過同樣的質疑。

    隱冬輕咳了幾聲,才道:「少爺,是石老爺來了。」

chembioorg 2009-12-6 10:59

第六章

    杜晴春大大蹙起眉心,「石幸禮?」

    「不會有第二個帶著石榴上門拜訪的石老爺。」隱冬肯定回答。

    果真是他!

    杜晴春翻了個大白眼,臉色明顯比剛才更鬱悶,「我跟他很熟嗎?趕他走。」

    「少爺,也許石老爺有重要的事。」阮秋色不贊同,其中很大原因是她無法再繼續和他獨處在房裡。

    「帶著石榴?」杜晴春訕笑。

    「既然對方帶了禮來,咱們就更不好意思趕人了。」她仍是一派嚴肅認真。

    杜晴春才不相信她的話。

    誰說不好意思?她不也常常替他趕走不想見的人,而且就當著他的面。

    想不到她真是越來越會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那麼是我口誤。」杜晴春皮笑肉不笑的扯了嘴角,揚聲拋出一句話:「把他攆出去。」

    「就由屬下來吧。」阮秋色順勢接口。

    杜晴春氣悶的瞪著她。

    他知道她喜歡石榴,也因此石幸禮上門時總不忘帶上一些,不過從現在起,他開始懷疑阮秋色會為了石榴留下一個人的可能性有多高。

    想吃的話,他隨時都能買給她吃,是她從不開口討,他也故意裝做不知道,家裡也因為他刻意忽視下,有好幾年未曾出現石榴,要猜測她有多「飢渴」不難,再加上送禮來的人心懷不軌……

    揚起方扇,他面容不善地轉身,「算了,去看看也罷,反正我很閒。」

    阮秋色和門外的隱冬又同時閃過一道念頭——

    原來你也知道!

    杜晴春走到房門前,阮秋色正要替他開門,他狀甚隨意地喊了聲:「隱冬!」

    「是。」候在門邊的隱冬立刻照辦。

    阮秋色凝視著停在半空中的手,眼底閃過一抹落寞。

    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她的杜晴春發現了,忍不住皺了臉,漂亮的鳳眸左右溜轉,趁隱冬不注意的時候,用方扇掩著唇,高傲的說:「我說了,不要拖延你的傷痊癒的時間。」

    他不希望在她臉上見到寂寞的痕跡,明明自己一直都在。

    杜晴春帶著賭氣的口吻,讓阮秋色意外察覺了他的用心。

    並非只是戲弄她而已,他其實……是體貼她的手傷嗎?這不像是她認識、且伺候已久的少爺。

    她停下腳步,望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想起了那個曾經調皮搗蛋卻也溫柔體貼的杜晴春……想起了那個偏袒她,而顯得不公正的他。

    ……這個家的主子是我!這件事情我怎麼說便怎麼做,往後誰敢說她怎樣,我就攆誰離開!

    那是個性隨和的杜晴春第一次展露出蠻橫不講理的時候。

    如今她早已長大成人,懂得用智慧和經驗來看待這些護短的話,知道那只會讓情況變糟,失控到連抬出「主子」這個身份都無法掌握的地步;另一方面又無法否認,這樣的話無論聽幾次,都令她心生感激。

    那時她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使他失去做主子的威嚴,也瞭解他們之間的差距,於是聽從父親的話,做出正確的決定。

    有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你到底從何時開始不笑的?

    而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為那個錯誤才失去笑容的嗎?

    不行,他不該把心思花在這種無謂的小事上。

    「少爺。」她開口,驚覺自己的聲音太過呢喃,不夠正經。

    「嗯?」杜晴春略微不悅的回頭,顯然對被迫見石幸禮感到煩悶,沒察覺她的語音有異。

    「屬下只是……」垂首,阮秋色甩了甩頭,等到再抬頭時,眼裡已是一片清冷,「屬下原本就不喜歡笑。」

    吾之思,藏於心,拙於形……

    有些話,一輩子也不能說。

    即使面對這個用獨特方式在在關心自己的少爺,她也只能選擇閉口不言。

    杜晴春危險地瞇起眼,握著方扇的食指輕輕點著扇柄,片刻後,他旋身邁開步伐,淡漠的嗓音聽不出情緒——

    「等我把姓石的給踢跑,絕對不會放過你。」

    他,才不懂放棄兩個字要怎麼寫。


               *        *        *


    前廳除了石幸禮外,還有兩名男子。

    跟在杜晴春身後的阮秋色,腳才踏入前廳,一道身影如旋風飛快地閃到她面前。

    石幸禮一把握住她的手,一臉柔情款款地說:「總管大人,你今日依然是風姿綽約,傾國傾城,有幸能見到你,真是石某祖上積德,無上光榮。」

    真是狗屁倒灶!

    被打擾已經很不開心了,杜晴春的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瞪著石幸禮的眼神恨不得把他連皮帶骨啃個精光。

    石幸禮是杜家的熟客,也算是他的父執輩,更和他父親交好。

    這樣的客人在杜家來說不算多也不算少,但能讓杜晴春厭惡到骨子裡的,僅此一人,因為石幸禮誰的主意不打,偏偏把歪腦筋動到阮秋色的身上。

    遙想當年,正是阮秋色當上杜家總管的第二年,石幸禮到觀書樓來借書,對她一見傾心,說是沒見過如此精明能幹又驚為天人的女總管,還引述了書裡對美女的形容,把她捧到天上去,從此以後便常常上觀書樓。

    美其名是來借書看書,事實上是來看人,最後甚至開口向他討人!

    瞧石幸禮自詔風采翩翩,到處拈花惹草,還敢來招惹阮秋色,杜晴春怎麼也看他不順眼。想盡辦法想拿回觀書樓的銀令,阻止他進入杜家,就連搬家也沒通知他一聲,如今竟給他找到鳳翔來,杜晴春快氣到吐血了!

    冷眼旁觀石幸禮放肆的舉動,杜晴春黑了一張臉,不帶情緒地吐出兩個字:「送客。」

    阮秋色望了他一眼,杜晴春理直氣壯地看回去:她什麼也不急著說,他就陪她互瞪,視線在秀眸和她被握著的手間來來回回。

    她不著痕跡的抽出手,「石老爺,我家少爺在您身後。」

    石幸禮斜睨杜晴春一眼,興奮的神色冷下不少,「喔,是你呀,杜小子。」

    鳳眼大瞠,眸底竄動著火花,肝火向來旺盛的杜晴春簡直連髮梢都要冒火了。

    「你這老王——」

    穢言惡語尚未完全吐出,還好阮秋色和隱冬一人一邊拉住他的兩手,阻止他撲上去,像頭惡獸見人就咬。

    過了一會兒,騷動暫平,阮秋色替所有人送上茶水。

    「有人會在這個時間上門打擾的嗎?」剛讓阮秋色溫聲安撫,此刻還擺著一張傲然面孔的杜晴春不爽的問。

    「我是來見總管大人的,又不是找你。」石幸禮同樣高傲的用鼻子哼氣。

    「石老爺有何要事?」未免主子又被激怒,阮秋色跳出來問。

    若非是自己拿石幸禮來當借口,此刻她該是聽從少爺的命令,把人給趕出去,畢竟她向來討厭浪費時間。

    思及此,她愣了愣。

    從今天起,工作不需要你來煩……

    少爺才這麼說過,如果她是個盡責忠心的屬下,究竟該怎麼做?對眼前的事毫不理會嗎?

    阮秋色不僅拿不定主意,更多煩躁是因不被需要而起。

    「還是總管大人理智英明,不像某人……」沒有發現阮秋色面容隱約有些不對勁,石幸禮瞥了杜晴春一眼,意有所指。年紀大上杜晴春兩輪的石幸禮,不只外表看不出來,連行為舉止都不像那個歲數。

    石幸禮沒發現,不代表眼睛總跟著阮秋色轉的杜晴春也沒有發現。

    「秋兒,過來。」他不只不喜歡她和石幸禮靠太近,也想趕走她臉上那抹不喜歡的表情。

    「是總管,少爺。」回過神,阮秋色來到主子身側,不厭其煩的糾正著。

    杜晴春扯開嘴角,故意又叫了一次:「秋兒。」這次甚至伸手捏了捏玉潤的粉頰。

    阮秋色因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暗吃一驚,一抬眼,就見他專注凝視著自己,唇角微微揚著一抹難以辯認的弧度。

    心頭騷動著,她從沒想過會看見他這麼柔和的表情,彷彿在告訴她沒什麼好憂愁的。

    這樣的他,讓她感到困惑。

    他在幹嘛?她又在幹嘛?吊著受傷的手臂,對著少爺發呆,就因為他難得向她展現出和平?

    杜晴春觀察著她眼裡平常難以見到的情緒波折,嘴角別具深意的往上揚。

    「啊啊,杜小子,你別勾引總管大人啊。」偏偏總有程咬金冒出來。

    「請石老爺切勿稱屬下大人。」匆忙定下心神,阮秋色嚴正指責,沒將對方的身份地位看在眼裡。

    可石幸禮完全不介意,被直言糾正後,傾慕之情更加溢於言表。

    「請千萬別這麼說!石某對總管大人的仰慕,有如滾滾江水般綿延不絕,若無法稱總管大人一聲總管大人,那石某會良心不安的。」

    「怎麼就沒見你玩弄良家婦女時會良心不安?」杜晴春諷刺地哼了聲,一手還捏著阮秋色的臉頰。

    不知道少爺現在的舉動算不算「玩弄」?隱冬暗暗懷疑。

    石幸禮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主動說明來意,「石某今日會來,是有事相求。」

    「我不答應,你滾吧。」聽也不聽,杜晴春連扇子都懶得遮,直接表達出嫌惡。

    石幸禮壓根當他不在,逕自道:「實在是家母久病床榻,恐將未久於人世,如今家母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個乖巧溫順的媳婦……不,我是說女總管。所以……」

    「別把你自己的野心推到別人頭上。」杜晴春故意截斷他的話。

    「有狗在吠嗎?」石幸禮一手貼在耳畔,做出仔細聽的動作,然後又當某頭惡獸是石刻的,繼續說:「石某左思右想,唯一認識並上得了檯面的女總管,也只有總管大人了,所以想請總管大人能夠到石府,伺候家母一段時間,直到家母仙逝。」

    「只怕到時候你根本不可能放人。」杜晴春不斷酸刺反駁。

    「杜小子,若非看在我和你父親的交情,非好好教訓你一頓不可!」石幸禮終於覺得煩了。

    「哼!如果要打架,你還不見得贏得了我咧!」杜晴春揚起方扇,另一手習慣性想找甜品來緩和怒火,偏偏隱冬忘了準備。

    阮秋色從他的小動作看出端倪,招來一旁的小廝去膳房準備。

    「我才不興粗俗野蠻的行為。」石幸禮頭一撇。

    不一會兒,小廝拿了一大盤的甜糕進來。

    不慌不忙地捏了塊甜糕送進嘴中,嚼了嚼,甜甜的滋味令杜晴春心火稍減,方能從容不迫地問:「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我是說給總管大人聽,又不是說給你聽。」石幸禮老話重提。

    「隱冬,關門,放狗。」額上的青筋快要爆開,杜晴春有多生氣,從他簡短扼要的命令便能聽出來,連甜糕都不是以緩和他的怒火。

    「少爺,咱們府裡沒有養狗。」隱冬在他身邊小聲提醒。

    杜晴春狠瞪他一眼,隨即指著石幸禮說:「那你去咬他!」

    「少爺誇張了。」隱冬不慍不火的回應。

    若非坐著,杜晴春肯定氣得直跳腳。

    為何他身邊儘是些酷愛理智,和火氣絕交的人?害得他總像個蠢蛋,一有人點火,立刻燒得旺盛。

    「杜小子,我不是在問你,而是問總管大人。」偏偏石幸禮像是嫌刺激他還不夠,又補了一句。

    終於,杜晴春忍無可忍,寬大的衣袖一揮,打翻了盛著甜糕的盤子,嚇了眾人一大跳。

    「她不會跟你走!」憤怒的站起身怒吼,他握緊方扇,唇抿成一條線,神情陰驚地瞪著石幸禮。

    就算他比起旁人還要容易動怒,顯得缺乏冷靜和理智也無所謂,只有她,是他永遠不會輕易讓步的!

    原本正欲去撿掉落地上的糕餅和碎裂盤子的阮秋色,被他厲聲厲氣的話給影響,不自覺停下手邊的工作。

    杜晴春此刻的注意力壓根不在她身上,大步走到石幸禮面前,俊美的臉龐有著堅如磐石的決心。

    「這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她必須一輩子待在我身邊!無論你來幾次都一樣不可能,就算我死了你也別想,因為她得替我守墳,絕不能離開!」

    「呃……杜小子……我說你也用不著這般激動……」石幸禮被他的氣勢給遏住,矮了姿態。

    「把銀令拿來!」杜晴春惡聲惡氣地向他索討一直收不回的銀令。

    石幸禮怔愣住,「現在是提哪件風馬牛不相干的事?」

    「不是要我別激動?」杜晴春終於又開始揮動手中方扇,試圖冷靜下來,「只要你交出銀令永遠別再出現在杜家,我一定馬上大笑三聲給你聽!」

    「銀令可是你爹當家時給我的!」石幸禮急了。

    「而現在杜家是我當家,不是嗎?」對手一急,杜晴春反而不慌了。壓下不快,他佯作一臉閒適,慢慢的說:「所以無論我想怎麼做,都沒有人能——」

    「少爺。」阮秋色不能放任他繼續說下去,出聲打斷他。

    他為她做的一切,都是她無償回報的,所以至少,她得替他樹立起威信,不能讓他在重大的決定和事情上隨興所至,尤其是不能為了她。

    她早已打定主意,絕不令他因她而留下任何是非口舌!

    杜晴春因她的話而收斂張狂的態度,先是睨了她一眼,好像還想說什麼,最後只是撇撇嘴,乖乖噤聲。

    若說杜晴春是把刀的話,阮秋色就是刀鞘,能阻止刀鋒傷人。

    「石老爺,如同少爺說的,我不會走。」阮秋色用沒有受傷的左手默默抬起甜糕,語氣不容置喙。

    「咦?可是……」銀令和能幹美麗的女總管,石幸禮兩個都難以放棄。

    「石老爺說的條件我並不符合。」阮秋色指揮下人將打碎的盤子收拾好,隨即看向石幸禮道:「『乖巧溫順』這四個字,無論是任何人都不會用在我身上。」

    杜晴春咕噥著「你也知道」、「算你有自知之明」的話。

    「不,阮總管確實——」

    阮秋色態度堅決的打斷他的話,「我當然也非傾城之姿,容貌最多算是能入眼;家父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我卻沒能侍奉在他身側,自然也不會是個孝順聽話的媳婦。石老爺所見都只是表象,我並非您想像的那般好,事實上,我是個貧乏的人,每天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活得也很單調,不懂得討好別人。」

    「這……」石幸禮看看她,又轉頭看向杜晴春,希望他能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他可未曾聽過她一段話超過二十個字啊!

    可杜晴春只是靜靜聽著。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得已,石幸禮出聲問。

    阮秋色沉默片刻,似乎琢磨著該如何說明,未幾,才抬頭,定定地說:「如此貧乏的我,有的只是少爺而已。」


           *       *        *


    隱冬送走了石幸禮,結束一早的折騰。

    杜晴春輕撫著小錦盒裡剛收回的銀令,鳳眸不自覺地跟著阮秋色打轉,顯得心不在焉。

    如此貧乏的我,有的只是少爺而已。

    貧乏?她真的覺得自己貧乏嗎?還是她根本不喜歡現在的工作?也許她厭倦了每天和觀書樓的書為伍的生活……

    「那個……」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打斷了杜晴春的思緒。

    鳳眸跳躍著被打擾的不耐,杜晴春望向來人,先是一愣,後道:「石老頭都走了,你們這兩個家僕還留著礙人眼幹嘛?」

    留下的人,是稍早一直沒說話的兩名男子。

    「杜公子誤會了。」開口的是兩人中看起來較為平凡的那個。「在下夏茶蘼,這位是在下的夫君,落曉。我倆和方纔那位石老爺並非同伴,只是剛好一起進來。」

    「喔。」杜晴春懶洋洋地應了聲,隨即擰眉,怪叫道:「你是女的?」

    「是的。」夏茶蘼端正容顏回答,似乎對別人懷疑她的性別習以為常。

    這也難怪,因為她習慣穿男裝,相貌平凡,又總是一板一眼的模樣,絲毫沒有女人味。

    「而你是男的?」杜晴春將目光看向另一邊的落曉。

    只見那個漂亮的男人挑起眉,似乎不打算開口。

    交代小廝送上足夠杜晴春吃的甜品後,阮秋色自在地插話:「兩位是今年年初,才搬到巷尾馬大娘家隔壁那間屋子的,對吧?」

    她向來習慣留意週遭環境的變化,先不說夏茶蘼近來改建自家,創立學堂的事,要街坊鄰居忽略落曉這麼一個極具吸引力的男人,不好好議論一番是不可能的,因此她自然有現成的消息可聽。

    「是的,不過我們以前都曾在風翔住過很長一段時間。」仍是夏茶蘼開口。

    這句話引起了杜晴春的注意。

    住過風翔,夏茶蘼……姓夏……

    驀地,杜晴春大嚷著:「秋兒,送客!」

    阮秋色還沒來得及反應,夏茶蘼已經跳起來。

    「杜公子,在下並沒有惡意,也不是有何過分的要求,只是——」

    「啊、啊,吵死了,給我滾!」杜晴春摀住耳朵,背過身,說要趕人,可一點也不留情。

    「杜公子,在下是來——」

    夏茶蘼還想說什麼,杜晴春銳利的目光瞪向阮秋色,責備她,「秋兒,我叫你送客,難道你聽不懂嗎?」

    阮秋色雖然不懂主子為何突然發這麼大脾氣,嚷著要趕人,但是服從的天性使得她起身,做出請的動作。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夏茶蘼見她擋在面前,有些著急。

    「走了。」這是落曉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

    夏茶蘼轉頭看他。

    落曉先是看了背對著他們側躺的杜晴春,然後跳過擋在中間的阮秋色,直接把目光放在夏茶蘼身上,朝她伸出手。

    原本還有話要說的夏茶蘼,僅僅遲疑了瞬間,回握住他的手,只留下「在下先行告辭」的話,便不再多說一句,乖乖跟著他走。

    阮秋色望著他們攜手離去的背影——雖然是兩個男人的模樣,卻一點也不突兀,彷彿他們生來就如此毫無扭捏地牽著彼此的手,不在乎外人怎麼看。

    「秋兒,我累了。」後頭的乖僻少爺又再發難。

    阮秋色收回目光,回到杜晴春身側。

    他坐起身,習慣性舉高雙手要她背,但看到她掛在胸前的傷臂,又把手放下,逕自站起,準備回房好好補個眠,並思考一些事情。

    「以後那兩個人要是再來,儘管把他們趕出去便是。」離去前,杜晴春留下這麼一句。

    阮秋色即使滿肚子疑惑,也只能乖乖應好,「是,少爺。」


           *       *        *


    杜晴春回到房內沒多久,隱冬便跟著進來。

  「如何?他們說什麼?」杜晴春立刻追問。

  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別人,正是剛剛走才趕走的夏茶蘼和落曉。

  一開始他真的沒有察覺,甚至不覺得夏茶蘼這個名字耳熟。直到她提起以前曾經在鳳翔往過很長一段時間,他突然想起來了。

  他確實沒有見過也不認識夏茶蘼,但是和她哥哥夏桑實交情可不淺,自然聽過他提起妹妹的名字。誰教夏桑實向來宣稱自已為徐州人,住過鳳翔一段時間,才讓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想起夏茶蘼這個人的來歷。

  照理說,既然是故友的妹妹,他應該好好招待才對,可問題就在於,他和夏桑實以及另一個人殷尚實之間的關係,是不能被披露的。

  現今御央台內設有台院、殿院、察院,分別由待御史、殿中待、街史、監察御史負責。

  其中所屬台院之內的待御史,從六品下,掌糾舉百僚及入合承詔,知推、彈刻等事宜,置六人,其中有兩名待御史聲名天下,分別是夏桑實和殷尚實。

  他們剛正不阿,公平正義不偏私,借由他們糾舉出的貪官污吏,絕無翻身機會,又因他們的名字裡都有「實」這個字,在朝中便有了「厲二實」的稱號,雖然官階不高。卻為百官所忌憚,極欲除之而後快。

  因此,他們的處境危險,更從不公開家族和同一個地方停留,四處奔走搜集貪官污吏的犯罪證據。

  說來他會認識他們也算是孽緣一段,總之,他現在透過信件往來,替他們寫下彈刻書,並匯整他們所糾舉過的貪官事跡。

  要分辨寄來的信是誰承辦的案件內容,對他來說不是件難事,殷尚實總用飛鴿傳書的方式,夏桑實的方法則較為危險些,他讓他的妻子來送信,慶車的是,朝中沒有人知道夏桑實已成親,當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妻子隨他行走於各地。

  畢竟要掌握「厲二實」的行蹤根本不可能,連他也不料中何時會有信送來。

  他們三人最後一次見面時候,他聽過「歷二實」說了正在追查某位大人物的來歷和貪污的證據,當時他並沒有追問那位大人物是誰,反而嘲笑這位大人物竟厲害到需要他們聯手出擊,聽他這麼說,他們難得嚴肅的沒有反駁。

  而今夏桑實已有整整一年沒和他聯絡過,殷尚實派人送來的消息又是如此簡短,從筆跡能看出他寫下那四個字時有多匆促。

  於是他在隱冬送走石幸禮回廳時趕走夏茶蘼和落曉,並用眼神暗示隱冬追去洵問夏茶蘼此番來杜家,是不是有夏桑實的消息。

  雖然他不認為夏桑實會把家人牽扯進來,但是瞧夏茶蘼似乎急著想告訴他什麼,杜晴春不得不猜想也許夏桑實真的的碰上了難以解決的情況。

  「沒有,他們什麼也沒說。」隱冬據實以報。

  「沒有關於姓夏的任何消息?」他又問。

  「是的。」替杜晴春收信多年的隱冬,自然瞭解主子指的是誰。

  「連封信也沒有?」

  「那位夏姑娘只說有個人要他們來,而且還說只要他們出現。少爺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就這樣?」杜晴春不相信。

  「嗯。」隱然頷首,突然想到什麼,忙改口:「還有。那位姑娘說那個人有口信要給少爺。」

  「是什麼?」他催問。

  隱冬模仿夏茶蘼在告訴他時模仿那人語氣的模樣,說「盡快。」

  杜晴春馬上確定了一件事———「那個人」絕對不是夏桑實。

  

chembioorg 2009-12-6 10:59

第七章

  是夜。

  杜府的總管房亮起光芒,片刻後又暗下。

  事事實上,阮秋色並不在自已房裡,而是隱身在靠近晚書樓的宅院屋頂。

  她既無法讓杜晴春暫時離開杜家,又想逮到杜家的內賊,苦思了許久,她決定靠自已守夜抓賊。

  這項工作沒有期限,她打算一直等到抓到夜矗才停止。

  所幸主子不准她做任事,讓她多了時間仔細觀察平常沒有注意到的小細節。

  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屋簷上一身黑衣的阮秋色.仔細觀察護院們的情況。

  自從上次砍傷她手臂的夜盜失去蹤跡時,她對這郡精挑細選的護院容突然起了疑心。

  他們的能力有多強,她這個親自挑選的人最清楚。

  若非知道他們有能力逮到那兩個人,她不會在確定護院追出去後。留下來處理後續的問題。

  意料之外的是,他們竟然失敗了。

  六個追兩個,失敗的機率有多高?至少她敢肯定若是親自去追的話,不逮回那個受了傷的夜盜,她絕不放棄。

  當時一股怪異感便充斥心裡,她無法確切的形容出來,即使認為是想不出夜盜如何有辦法在根本不可能打開內鎖的情況下進入書庫房,而認定可能有內賊,都無法驅除那不安的感覺。

  那晚因為突如其來的情況讓她無法定下心來,仔細推敲前因後果,最後,她突然發現了顯而易見,卻一直被忽略的一點——護院們是分佈在五大書庫房之外就近守護的,而她卻在離書庫房有一段距離的小書房裡聽見了聲響。

  這麼說來,無論史料書庫之外就近守護的,守在書庫房外的護院應該比她還要早聽見裡頭的動靜,而非是等到發出巨大的聲響才出現。

  這個解釋令她茅塞頓開,於是她把目標鎖定在護院身上,查了當夜值勤的排表,她心中有了幾個可疑的名單。

  其中之一,必為內奸。

  如今,她只需要等,等他們內神通外鬼的時候,一舉成擒。

  沒錯,只要等著就好……

  在監視護院完成交班後,阮秋色暫時收回目光,望向杜晴春房間的方向。

  在接下杜家總管一職之前,杜晴春因為名人錄的關係,碰上不少欲取他性命、或是警告性的威嚇舉動,那時候她得夜夜守在他的門口,他吃的食物也得用銀針探過。

  但在她當上總管之後,事情逐浙有了變化,也許是杜晴春自覺該長大了,於是在筆鋒上收斂不少,也詐是她汰換大批不能信任的家僕,總之,那些對他造成傷害的事情漸漸平息了,她自然無須再守在他的門前。

  不過這並不能改掉她習慣在夜裡去巡視他的房間,或是像現在這樣即使臨視的國觀書樓,都會找一個能同時看得見他房間的屋簷。

  她習慣守護著他,尤其在知道杜府並非絕對安全的情況下。

  是夜。

  杜晴春因為思考了許多事,一整日睡睡醒醒、反反覆覆來來到深夜。

  然後,他再也睡不著。

  揉著眼睛從床上爬坐起身,杜晴春眼角餘光發現床邊擺了一個小巧精緻的石榴型夜燈。

  昏暗的光芒不會驚擾他的睡眠,也不會讓他做惡夢,是最理想的狀態。

  鳳眸閃動著柔軟的光芒,杜晴春輕輕地笑了。

  這和穩冬那種在房裡所有角落點滿燭火的「大氣」作法不同的體貼,也只有阮秋色會這麼做了。

  這表示她曾在他睡著時來看過他。

  只是這麼一點小事,都使他心情大好,想起今早約定——他比較喜歡把一天三個吻的命令稱為約定——他抄起方扇,提著小夜燈,步伐輕快地準備去找該履行約定的人。

  從裡間走到外間這段離,杜晴春非常的放心,因為整個杜府入夜也不熄燈,特別是在他的房間周圍,一定點滿了夜燈,這不僅是為了他,同時也有防盜的作用。

  在一整排的夜燈下,賊人根本無所遁形。

  他愉快地推開門,正要踏出房門時,一陣風掃過面前,跟前,他整個人被一把撲倒在地。

  石榴型的夜燈從杜晴春手中摔出去,裡頭的火光滅了,室內頓時陰暗下來。

  他不能克制的顫抖起來,並且放聲大叫:「燈!燈!快給我燈!」

  雖然還有月色和門外廊上的夜燈,但是對被撲倒在裡間的杜晴春來說一點用也沒有,他甚至無法感覺自已身上壓著一個帶刀的歹人,雙手在空中又抓又揮,只想找到能夠照亮四周的光芒。

  「不准動!」

  「放開他!」

  一低沉,一低喝的聲音同時響起,其中否夾雜著杜晴春歇斯底地的叫喊。

  杜晴春身上壓著一個黑布蒙面、手持短刀對準他咽喉的黑衣人,而在黑衣人背後,阮秋色左手握著形狀特異的長刀,正對黑衣人的頸側,形成一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景象。

  唯一不同的是,黃雀要救那只蟬。

  「杜府阮總管,久聞大名。」對於脖子邊架了把隨時可能砍下的刀子毫無懼意,墨衣人眼睛盯著杜晴春,利用手腳制止他近乎發狂的舉動,游刃的語氣彷彿在話家常。

  「放開他。」阮秋色沒有和對方寒暄的意思,冰冷的語氣謹慎隱藏起她的憂心。

  杜府一向是安全的,絕不會讓杜晴春有機會失控到這種歇斯底里的程度,而今她卻被迫看著這一切,又不能輕舉妄動。

  好像在責怪她的無能一樣!

  「燈呢?燈在哪裡?快點拿來給我!」杜晴春像是看不見任何人,腦袋在尖脫的刀鋒下不斷的扭來扭去,看得阮秋色用盡力氣才能抑制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

  必須給他燈才行.

  隱冬就在隔壁房,他一定聽到發杜晴春的呼救聲,她慶幸隱然沒有進來,因為沒有任何武功底子的隱冬不見得幫得上忙。

  額際滑落一滴汗珠,阮秋色清楚那並非因為溫度,而是因為殺意。

  面對這個散發出強殺意,對長刀毫無懼的黑衣人,她必須武裝起全副心神面對,否則……她不敢說自已還能穩穩地舉著刀。

  「放開他?」黑衣人提高了聲音,隱隱閃著冷光的刀尖往杜晴春白皙的脖子接近了幾寸。

  「不准動他!」阮秋色厲喝,手中長刀也跟著逼近黑衣人。

  「恐怕你搞錯了。」黑衣人話才說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開杜晴春,同時閃過她的長刀,閃身衝向門口。

  此人非常厲害!

  當長刀差點砍到突然跳起的杜晴春時,阮秋色猛然驚覺自已不是黑衣人的對手,也訝異他為何如此乾脆的離開。

  他本來振有機會能同時傷害他們!

  黑衣人不但沒有置他們於死地的意思,甚至利用掌風推開房內所有的窗,外頭廊上的夜燈得以照進房內,緩和了杜晴春瘋狂的狀態,他倒回地上,微微抽搐著。

  「聽說杜晴春怕黑,也怕血的味道,想不到是真的。」黑衣人的語氣不像挪揄,倒像在證實傳聞。

  阮秋色連忙擋在主子前面,舉起長刀,已有拚死一戰的覺悟,假如對方有意傷害杜晴春的話。

  「聽聞杜府的阮總管身上配有雙刀,看來也是真的。」黑衣人看向她的腰際,刀鞘和刀雖數目不對,也足夠證明。

  「你想要什麼?」即使擔心主子,但阮秋色也明白當務之急是摸清對方的來意。

  杜晴春怕黑怕血味在杜家不算秘密,但她早已下令所有人封口,不得張揚,且不管消息如何走漏,這黑衣人像是來確認一般。

  「先看看他怎麼了吧。」黑衣人說著,並收起刀。

  阮秋色當然不可能相信他,即使對方收了刀,她也沒把握能打贏他,更何況在他的眼皮下膽大妄為?

  「真要殺死你們,對我而言易如反掌。」黑衣人解釋,語氣過於正經,然後退出門外,對她說:「今晚只是警告,要你的主子別再插手與他無關的事。」

  話落,墨衣人像一陣風般的消失。

  直到黑衣人帶走滿室可怕的殺意,阮秋色忍不住喘了幾口氣,身體有些僵硬,直到隱冬帶著夜燈跑進來,叫了她幾聲,才將她由那股壓迫人的殺氣餘韻中喚醒。

  「少爺、少爺、您還好嗎?」隱冬蹲跪在杜晴春身旁,努力扳過他已經停止抽搐,卻縮成不團的身軀。

  杜晴春沒有答腔,可臉上的神情已經清醒不少。

  阮秋色徐徐蹲下,嚇出一身冷汗微溫的手撥開覆住他面容亂髮,立刻被指尖的溫度給駭著。

  他的體溫冰冷得嚇人。

  阮秋色在心裡不斷慶幸自已沒有放棄看守他房間的習慣,若非察覺有異樣的黑影,她可能趕不及救他!

  即使心煩意亂,她仍維持冷靜,輕聲細語地說:「少爺,我扶您回床上。」

  杜晴春沒有反對,也不算順從。

  她朝隱冬使了個眼色,兩人小心地將他安置到床榻上,他立刻背對兩人,她又問了他要不要吃些什麼東西壓壓驚,但他只是一個勁的沉默不語。

  阮秋色拿不開口的他沒轍,只好吩咐隱冬去弄點甜食食來給他。

  「不需要。」杜晴春終於肯開口。

  「那麼我請廚子熱此湯可好?」阮秋色不厭其煩地問。

  「不要。」他的語氣難得沒了任性,聽起來顯得有氣無力的。

  「還是我給少爺泡壺蔗漿熱茶?」

  「不要。」他還是拒絕。

  阮秋色忍不住和隱冬對看了眼,不知知何是好。

  「少爺是想好好休息的話,那麼我和隱冬就不打擾了。」

  她正欲離開床邊,杜晴春又說了:「留下來。」

  「什麼?」她不是沒聽清楚,而是不敢相信。

  他們不同房過夜,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了,杜晴春不會不知道她有多忌諱這件事,每當他提起要她陪他入睡時,她都嚴厲拒絕。

  杜晴春隔了半晌才回頭,向來傲然霸道的眼裡一片孤寂,空洞得令人難過,他用沙啞難辨的聲音,低語——

  「今夜就好,求你留下來陪我。」

  今夜就好,求你留下來陪我。

  她的少爺,已經許久許久不曾求過她了。

  因為他很清楚,「求」對她而言是沒有用的,唯有「命令」她才會照做。但是今晚他卻用懇求來留住她。

  而她,竟無法斷然拒絕.

  迎上他沒有絲毫光彩的雙眸,她想起了那個在雙親墓地前耍賴著不想起來的小小杜晴春,那時他獨特的表達哀傷的辦法,至今仍令她難以忘懷。

  他那麼躺著,是想追隨雙親而去吧。

  那時還小的她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也為他感到悲哀,於是對他他許下了不離不棄的誓言。他一直以為怕黑,怕血味是他唯一因雙親被野盜亂刀砍死留下的後遺症外,而他早該從喪親之痛恢復了才對,可面對現在這個有著和那時一樣眼神的他,阮秋色才知道,他根本沒有釋懷過。

  「那麼,請少爺答應我,至少吃點甜糕。」無論如何,讓他吃點東西轉移注意力,應該是件好事。

  「嗯……」杜晴春皺起眉,不太情願的應了聲。

  隱冬馬上機伶地跑去張羅。

  現在這個時間把廚子挖起來準備甜糕,絕對會得到一堆白眼和咒罵,但是如此脆弱的少爺,就連他也看不下去。

  「你真的會整晚留下?」杜晴春似乎沒有注意週遭,鳳眸直望著她,卻映不進她的身影。

  「……是的。」她猶豫著,心裡還在想,等把他哄睡了之後再離開。

  他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你一點也不會說謊。」良久,他如是道。

  謊言被輕易拆穿,秀麗的臉龐閃過一絲狼狽,但這次她沒有否定。

  杜晴春又凝望了她好一會兒,看得她抬不起頭來。才說:「手。」

  低垂的視線中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阮秋色順著那隻手向上移,很快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

  「把手給我,我要緊緊握著你,你確定你在,才能安心。」他的眼神執拗,態度有些惡霸,語氣兇惡,可說出來的話……

  「屬下答應會留下。」她強自忽略心顫的頻,顯得異常冷漠,恭敬的回道。

  可惜杜晴春瞭解她不是說「我」就是在敷衍他。

  「手。」他固執地堅持。

  阮秋色仍不確是該不該這麼做。

  「拜託……」杜晴春突然放軟了姿態,漾著可憐兮兮的眸光看著她:「我只想安穩的睡一覺。」

  經過剛才,他已經知道她知道她吃軟不吃硬。

  見他放下身段,像個無所依靠的孩子,阮秋色終於投降了。

  如願握緊她的手,杜晴春又露出上次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眼底溢滿了她所不解的溫柔,彷彿……彷彿專心凝視著的人不是她。

  是啊,她的少爺不會、也不該用這種眼神看她。

  即使拚命告訴自已不可能,阮秋色仍是為他別具深意的目光而心慌,融合了淡漠和倉惶的臉色忒是怪異。

  「那個……甜糕沒有庫存了,小的找了些蜜餞。就放在這裡……」隱冬囁囁嚅嚅地開口,打斷兩人間難得的微酸氛圍。

  阮秋色迅速抽回手,平靜的面容好似未曾發生任何事。

  「嗯,謝謝。」身為總管反向下人道謝就是她失常的證據。

  總有數不盡的程咬金。

  杜晴春望著自已空空如也的手心。繼而不悅地瞪向隱冬。

  判定自已密在不該插嘴,隱冬忙退出去,還一邊道:「放心,小的什麼也沒看見、沒看見……」

  瞪到隱冬乖乖消失,他才收回視線,正想重新牽起她的手時。阮秋色早有預料,搶走一步捧過盛滿蜜餞的小盤子,遞到他面前。

  「少爺,吃一點,我替您倒杯熱茶。」

  杜晴春微瞇著眼,對蜜餞不感興趣,倒是對她很感興趣。

  可是倘若不吃的話,她便會有借口一直跟他耗著,說實在他也累了,不想浪費時間,只想在她陪伴不好好休息,再者,他也怕……

  伸手捻了顆蜜餞扔進嘴裡,他搖搖頭,表示不要了,然後往床榻貝側移動,並拍拍身側空出位置,意思非常明確。

  阮秋色捧著小盤子,眉蹙春山,直覺就要拒絕。

  「我沒有追宄那個黑衣人是從哪裡進來的。也不打算追究,但是我真的害怕……一個人留在這裡,特別是在經歷了方纔的事情之後.……」杜晴春垂下頭,一副飽受驚嚇,又無人安慰的委屈模樣。

  阮秋色的心在動搖。

  「只有今晚,我保證讓你在天亮前離開。」他又說。

  「那我也不用到床上。」她沒有發現自已的話聽在有心人的耳裡是多麼的暖昧。

  「我是怕你一直坐著會累,而且我想要你像以前那樣陪我。」他的語氣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卻因為不習怪而擺出高傲的神情。

  聽見他提起從前,阮秋色的堅持頓時煙消雲散。

  「……先讓我泡杯蔗漿熱茶。」到底,她是越來越寵少爺的,不是嗎?

  「我不喝。」聽她鬆口,杜晴春轉眼間露出開心不已的大大笑容,一邊催促,「快點、快點!」

  有種被騙的感覺,也許她應該再堅持一下。

  阮秋色想著,心裡卻不能否定見到他的笑容,她……並不討厭。

  反正不是甜糕,對這時候的她來說沒有太大幫助,阮秋色也就下勉改,放下盤子,她慢吞吞地爬上床,躺下去的瞬間,竟然有些鼻酸。

  唉……她不知道自已是如此懷念過去。

  杜晴春挨近她身邊,在這張睡兩個人略微擁擠的床榻上,簡直是多此一舉,但在見到他顯得興奮的表情時,阮秋色決定不告訴他自已快擠下床。

  他握住她的手,對上盈滿抗拒的秀眸時,只是給了她一記笑容。

  「我一直想這麼做。」他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笑著說。

  側臉瞅著他,阮秋色以為自已會被他的笑客給融化。

  一主一僕,他刈不該如此靠近,她也一直恪守主僕分際,卻敗在他的軟聲哀求和許久未見的笑臉下。

  真的非常糟糕。

  「少爺是少爺……」她低喃著,像在提醒他,也像在告誡自已要有分寸。

  如果一對成年男女躺在同一張床上還能有分寸的話,她會緊緊守著最後一條防線,不讓自已或是他越界。

  「所以他答應我的事必須做到。」總是照著自已的思緒隨意開口,他的話常常令人摸不著頭緒。

  可阮秋色就是能搭上話。

  「屬寸答應過事,尚未失信過。」這點她非常有自信。

  看看現在,她不就留下來了嗎?

  孰料,杜晴春搖搖頭,「你騙人。」

  「我沒有。」對於他的質疑,她顯得不太高興,「少爺要我吊著手,我就沒有放不過;少爺要我什麼都不做,我就什麼都沒做。」

  「是啊,我還真得誇你為陽奉陰違的好榜樣呢!」杜晴春哈了幾聲。挪揄道:「吊著的手你還是照用不誤;我可不相信在睡覺的時候,你會當真什麼事都不做。」

  「……」好吧,她無法回答,因為還真給他料中了。

  杜晴春繼續掀她的底:「況且你今天還欠我三個吻,可別告訴我,在我睡著時你已經自動獻吻了,那不會讓我葆獎你的盡責只會讓我嫌你不識時務。」

  「少爺,為何堅持用吻來代替工作?」阮秋色表面問得很正經,心跳卻急急加快。

  光是上回在屋頂上的那個只吻,已經令她心神不定,一天三個吻……她豈能承受得了。

  聞言,杜晴春拉下臉。

  「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如果少爺肯說的話,我會知道。」她會這麼說,純粹是想不他撤銷這個無理的要求。

  她把一輩子都給了他。

  但是,要她一輩子懷抱著曾與傾心的男子有過曖昧的回憶。然後伺侯在其左右……她不確定自已能忍得下去。

  在總管這個身份之下,她也是個女人。

  雖然她刻意逼自已忽略。近日來卻發現要忽略是越來越難了。

  光是待在他身邊呼吸,都得費盡心力隱藏真心,倘若有了太親密的接觸,她該如何把持自已?

  她只怕屬於女人的那部分的佔有慾冒出頭來吧!

  「你還記得那場喪禮嗎?」杜晴春逕自轉了話題。

  「……記得。」

  他的目光稍微偏離了她的臉,落在彼此交握的,「我雙親的喪禮……老實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想去回想,哪些人說了哪些話,我也不在乎,只有你發求誓,我牢牢的刻在心頭,不敢忘。」

  「屬下——」

  不願放開手,他伸出一根指頭,示意她噤聲。

  她大概沒有發現自已在刻意想隱瞞心思的時候,或者不願以自身角度來回答事情的時候,就會從「我」改成「屬下」。

  然則他想聽的,是「她」的想法。

  「我想你可能無法理解失去重要的人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你可能無法理解,你的誓言對我來說意義多麼重要,杜晴春自嘲的暗忖。「也許你認為『永不離開』這四個字,不過是幾時的戲言,可我從不這麼認為。」

  「屬下從沒想過離開少爺。」她的語氣有些急促。

  「身為總管,我可能真的沒想過,那麼身為「你」呢?就只是你呢?那個令我懷念的小小秋兒,她曾經想離開過嗎?」杜晴容澄澈的鳳眼,沒有離開她,亦不容許她逃避。

  身為?她嗎?

  阮秋色陷入了沉默。

  她從不曾以「自已」的立場來思考過這個問題。

  「少爺無須杞人憂天,屬下一直都在。」沒有發現自已用語上的小習慣,好的回答,徹底令杜晴春失望了。

  「你人在,可是心不在。」他陳述親眼所見的事實。

  偏他所求,唯心而已。

  心……不在?

  「屬下……」

  「別再讓我聽見那兩個字。」別過頭,他失望地合上眼,不想讓她看穿自已的心思。

  如果她真的能瞭解的話,就不會用「屬下」來回應他;如果她願意回過頭過,看看他那些傷害自已,也傷害她的舉動是出自什麼樣的心情,試圖去瞭解他彆扭霸道的姿態下藏著怎樣的真心……就不會這麼回答。

  這就是為什麼他說她心不在的原因。

  阮秋色深深注視著他熟悉的側顏。

  或者真如他所說,她心不在吧。

  許下承諾,她才六歲。

  當他像斷了線的風箏,往後倒去時,不知怎麼著,她彷彿看見他掉進漆黑的洞窟裡,深深墜落,從小被告戒、教導以他為尊,她一心只想救他脫離那片無形的黑暗;在他們一起經歷了他夜不成眠的哭鬧,對血的氣味和黑暗感到害怕,還有一段所有人都以為年幼的他無法振作的痛苦時期後,他再度出現的笑容是多麼可貴,令她珍惜。

  她曾以為留在他身邊,表示能接受他的一切,她付出所有,也能換得他的所有,獨享他的全部。

  怎麼知道,成長是如此如殘酷——她終究得從懵懂無知到被迫放棄。

  為了裝作對失去這一切,還能若無其事,他只能選擇將心遺棄,忘了自已有心,忘了那顆心也會痛,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平安無事.

  他一直是這麼做的。

  「對不起。」不知怎地,這三個字溜出她的嘴。

  

chembioorg 2009-12-6 10:59

第八章

  又是一夜無眠,她看著他沉沉睡去的側臉。

  以前她就常常被他逼著必須比他晚睡著,所以很習慣。

  當夜燈被取下,天濛濛亮的光芒隱約跳躍上窗紙時,她想自己早該走了,卻因為昨晚他的一席話,輾轉難眠,錯過了離開的時間。

  耳邊傳來僕人灑掃的聲響,阮秋色的視線嗨停留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她為他的話,思索了整夜,他卻像個沒事的人,說完後不久便沉沉睡去。而她竟沒能甩開他的手……也是怕吵醒他。

  多麼不可思議?她簡直為自己不可動搖的奴性感到佩服。

  無論是誰將她教育成這樣,,那人都該滿足於自己的成就了。

  倘若說她的少爺是夏季的暴風雨,那麼她就是能包容一切的大地,任由雨水傾洩,泥濘了一地,也毫無怨尤。

  包容,順從,體貼還要能幹,這些她自認都做到了,他還嫌棄什麼?

  經過一夜的反覆思索,阮秋色難得動了氣,而且越想越氣。

  「少爺,請起床了。」她用比平常還要冷淡一百倍的聲音叫他,大有非把他叫醒的意思。

  杜晴春動也不動,連眼皮也沒撩一下,繼續做他的春秋大夢。

  已經擔任多年的起床鐘,她非常明白杜晴春有多難叫。

  若是以前,她有個非常好用的法寶,而現在嘛……阮秋色看看被他緊握不放的手,決心試試看多年後,這項法寶是否依舊還具功用。

  於是,她用力一扯,抽出自己的手。

  「怎麼了?」彷彿被人潑了桶冷水,杜晴春是從床上彈跳起來,滿臉帶著惺忪的驚嚇,還以為昨晚擱下狠話的黑衣人再度出現,焦急尋找她的身影。

  直到對上秀麗的眼眸,他暗暗鬆了口氣。

  阮秋色眉頭輕輕一擰,很快撫平。

  之所以皺眉,並非是不開心,而是她隱約察覺了某些細微的東西,例如,他現在見到她之後鬆了口氣露出安心的表情,就好像在確認她安全無恙,而非是擔心自己的安危,才確定她在不在。

  你總是自以為是的認為什麼對我才是最好的,卻從不曾仔細想過我最需要的是什麼……

  不知怎的,這句話躍上心頭,某個念頭隨之而起,如擂鼓般咚咚咚的敲打著她的心。

  他依賴她,好像沒有她什麼事業做不了;他依賴她,好像不怕她會有反抗的一天;他依賴她,彷彿在確定她的底限;他依賴她彷彿想證明她不會背棄他……他如此的依賴她,若只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有這種想法,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事,完全違背了父親對她的告誡,更甚的可能讓自己失望,或是受到傷害……但是,有沒有可能,他也在意著她?

  若不是,又該如何既往史他眼底放鬆安心的情緒?

  如果有鏡子,阮秋色絕對會被自己此刻的申請感到驚訝,她的心底隱約也有著自覺,卻選擇忽略。

  是他用那些閃爍其詞的話攪亂她的心湖,使她想放縱一回,縱使之後得到的可能是遍體鱗傷,也在所不惜。

  「少爺……」她情難自禁,正欲開口問時,隱冬慌慌張張的呼喊聲比要被串殺的豬叫還吵人。

  「少爺、少爺!不好了!」

  拘謹如阮秋色,上一瞬決定敞開的心,被隱冬打斷後,立刻又縮回殼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有你在確實沒好過。」數不清被隱冬打擾過多少次,杜晴春不悅的咕噥著,隱約夾雜著惋惜。

  雖然不知道她想說什麼,但剛才那一瞬間,他確實有種預感,她可能會說出什麼驚人的話語。

  怪只怪他身邊姓程名藥金的人特別多!

  砰!

  隱冬沒有請示,就莽撞的直接闖入的情況來看,阮秋色知道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少爺,這下真的不好了!」隱冬口裡一直嚷著不好了不好了,可從頭到尾沒講出是什麼不好。

  「慢慢說。」杜晴春不耐的睨著他。

  「門外來啦上次那兩個人!」

  夏桑實得美美和她夫婿?

  相隔不到一天,莫非……

  杜晴春眉心一斂,「不是說過趕他們走了?」

  隱冬忙搖頭,「少爺,不是昨天那對夫婦,而是符大人的親隨!」

  「親隨?」杜晴春尾音上揚,並非忘了那兩人,而是不解他們來意為何。

  「而且還帶了一大群官兵,手上拿了搜索狀,說是要抓阮總管回去!」隱冬終於把最不好的部分說出來。

  「抓我?」阮秋色露出些許困惑。

  「抓她?」杜晴春,則滿臉不相信。

  「是的。」隱冬點頭,憂心忡忡的模樣不像開玩笑。

  「我犯了何罪?」她問。

  「太能幹嗎?」他刻意挖苦,不知針對誰。

  阮秋色覷了他一眼,杜晴春淡淡地回視。

  隱冬沒時間等他們「眉來眼去」,更為他們不為所動,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自覺而生氣。

  「現在不是打趣的時候!」三人裡地位最低的隱冬大喊,「那兩個親隨說,若阮總管不立刻現身,他們會帶人闖進來拘捕阮總管!」

  隱冬焦急的話引起杜晴春的正視,收起吊兒郎當的態度,眼裡蒙上一層沉思。

  「罪名呢?」阮秋色又問了一次。

  沒有罪名,他們如何捉拿她?

  「是……刀。」隱冬下意識朝她腰間看過去。

  昨晚上床前,阮秋色已把刀取下,她今還沒來得及掛上,腰間空空如也。

  「刀?」杜晴春語帶疑惑,也順著隱冬的話看了過去。

  但阮秋色立刻明白。

  「是之前插在夜盜身上的那把。」

  「應該是了。」隱冬沮喪的頷首,「他們手上握有阮總管的長刀,聽說……坊內最近死了人,那人身上插著的正是阮總管的刀。」

  阮秋色的刀之所以好辨認,正因為刀身比一般的刀長,而且形似劍方長,但如刀扁平,非中央成菱形狀,最大的不同在於,尖端是削平的,也就是說她整把刀出去刀柄,形狀就像個狹長的方形一樣。

  基本上,要用這種刀刺入的身體,若無一定程度的武藝,是辦不到的。

  阮秋色為此陷入沉默。

  「會有兇手笨到把能夠辨識身份的凶器留在屍體上嗎?」杜晴春問出連笨蛋都知道的事。

  「小的自然跟那些官爺說了這件事,還說了阮總管的刀在前些日子便已失蹤,但是官爺們說這也可能是一種障眼法,無論如何,刀是阮總管的,她就有責任到官府說個明白。」隱冬將得到的消息據實以告。

  剎那間,杜晴春和阮秋色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是一個陷阱,是針對她而來,而且更是個她不能拒絕的陷阱。

  最近的事情太多,她顧著夜盜的事,反而忘了要去找自己的刀,倘若她更謹慎些,便不會出這種錯。

  只不過針對她又有何用,優勢何人針對她而來?

  「少爺,這下該怎麼辦?」隱冬難得出口詢問杜晴春的決定。尋常決定大事的總是阮秋色,如今大事發生在她身上,機師杜晴春再不濟,也該有應對之道才是。

  「符逸瓊啊……果真是他……」杜晴春垂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阮秋色審視著他,想起之前在屋頂上,他曾談起有關符大人的事……莫非是她誤會了?他並非想寫符大人的名人錄,而是打從那時起,就已經在懷疑符大人了?

  她回憶著最近和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符大人有關的事,是從那兩名親隨開始的,那時她的心思都在金令上,對於符大人不怎麼在意;時候,杜晴春突然提起藺城的封街舉動和符大人督導不周有關,讓她誤以為他是想寫名人錄。

  「您指的是符大人?」她忍不住問,「少爺早有預料?」

  聞言,杜晴春抬眼望向她,「我不知道你說的預料是指什麼。」

  他的眼神清澈,彷彿真如他所言。

  凝視著他,片刻後,她問:「昨夜那黑衣人指的警告是什麼?」

  「警告?他說了什麼?」他把問題扔了回去,眼底仍是一片澄澈。

  「聽說要少爺別插手去管和自己無關的事。」阮秋色懷疑著,把黑衣人的話約略轉述給他聽。

  他提過鳳翔府尹符大人,談起藺城的封街舉動,談起市坊制度,談起宵禁,談起觀書樓大火的事,在那之前更談過胡大人金令失竊的事……那時候他注意到的小細節,都給了她不同的角度去想這些事情,現在,她突然驚覺,狀似對任何事都不在意,隨心所欲的他,或許早把一切都看透了。

  更重要的是,他可能還瞞了她什麼!

  「少爺,你正在做危險的事嗎?」她不得不問。

  杜晴春眼色一閃,沒有搭腔。

  不過,已足夠阮秋色明瞭。

  當文闕和曾凡軒帶著大批官兵闖進房裡時,三人同時回頭看。

  「各位大人,不是說好了由小的請阮總管出去的嗎?你們怎麼能亂闖呢!」隱冬連忙將大批人馬擋在外間,不讓他們入內。

  「我等也是擔心阮總管會畏罪潛逃,不得已之下才擅闖杜公子的房間,還請杜公子見諒。」文闕朗聲朝裡間的杜晴春說,然後比了個手勢,要人搜索裡間。

  「我的總管犯了何罪?」杜晴春懶洋洋的聲音竄了出來。

  「當今朝律,私藏兵器即是重罪。」曾凡軒回答。

  「當今朝律,私鑄禁兵器才是重罪,如今符大人若要以私藏之名扣押我杜家總管,豈不得先查禁武林中人,鏢局護院了嗎?」杜晴春嗤笑道。

  「杜公子這是強詞奪理!」文闕無法不當一回事,馬上斥責他。

  杜晴春再阮秋色的陪同下,走出了隔開裡外間的屏風之後,眉宇間有著明顯的訕笑,絲毫不客氣的說,「你們想押走我的總管不也是一種強詞奪理?既然如此,我又何須在嘴上和你們客氣?」

  「」杜公子切莫怪罪,一切只是按照規矩來行事。曾凡軒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彷彿只是來討杯茶。

  官兵們在曾凡軒的示意下,拿出繩索欲綁住她。

  杜晴春目光一凜,忽的提高嗓音,問:「若我不肯放人呢?」

  「我等自是希望別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騷動,懇請杜公子配合。」曾凡軒說著,再次只是官兵們縛綁她。

  「誰准你們綁她了?」杜晴春挑起眉,手中方扇放到嘴邊。

  阮秋色知道那是他不想被人看穿心思時的習慣性動作。

  所以,他現在有不想被看穿的地方?她忖度著,可是連她也參不透他的心思。

  「素聞阮總管武學造詣極高,我等加起來恐不是她的對手,若不綁著……」曾凡軒語帶保留。

  「你的意思是你們這群漢字加起來還不如一個女人?」稍稍移開方扇,杜晴春揚起刺目的嘲諷神情。

  「我們——」文闕才想反駁,曾凡軒立刻伸手擋在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他別太激動。

  「常言道,有備無患。想必杜公子瞭解在下的意思。」

  「我說了,不准綁她。」杜晴春用冷冽的眼神瞪著拿著繩索蠢蠢欲動的官兵。

  官兵們因他眼裡太過狠戾的獸性,不自覺退了一步。

  「杜公子這是打算為難在下了?」曾凡軒的手摸上腰間的佩刀。

  「是又如何?」杜杜晴春挑眉,不怎麼在意。

  明知這是個陷阱,他怎麼可能會讓她跟他們走?

  「那麼久別怪——」

  「我會跟你們走。」阮秋色截斷曾凡軒的話,同時走到他們面前,把刀交出去,表示自己無意反抗。

  「秋兒!」杜晴春失去了冷靜,心急的喚著。

  她不能離開他!

  此番進去,誰知道他們會對她做什麼?

  都怪他太信心滿滿,因為殷尚實的那封短信,便認為一切都是衝著他來,做夢也沒想到他們會把歪腦筋打到她身上。

  阮秋色舉止優雅的走到他面前,抬頭望著他。

  「你不能走!」他急切的說,原本還霸道任性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只剩下慌張憂慮,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就是不放。

  文闕立刻向前一步。

  阮秋色回眸,定定的說:「我說了會跟你們走。」

  文闕看了看他們交握的手,然後回頭無聲詢問曾凡軒的意見,在他點點頭後,才退回原位。

  「為什麼要走?你不用去,我只要擺脫幾個人去說情或是施壓,你根本不必理會他們!」杜晴春急著說,眼裡的擔心害怕所謂何人,此時此刻再清楚不過。

  原來他並非對她的安慰無動於衷,原來她想的沒錯,他真的是在試探她的心啊。

  多麼彆扭,不老實的少爺。

  她卻是如此、如此的傾心於他。

  「但是我擔心你。」她稍稍握緊他的手,低聲說道。

  杜晴春怔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的總管說擔心他,而且是用「我」!

  儘管她仍是面無表情,但,是真的擔心他。

  「那就更不該離開我!」他大聲喊道,隨即驚覺自己的語氣太過凶狠,於是降低了音量,用他昨晚才學會的軟聲細語,迫切的補了一句:「你發過誓的!」

  突然間,阮秋色徹底看清楚他眼底存在的並非純粹的依賴,而是說不出的依戀。

  即使知道不該,但又有哪個女人能抗拒思慕的男人,用這樣的眼神凝視自己?

  這一刻,她有千言萬語想告訴他。

  他們都知道這一進去,不可能輕易放她出來,在弄不清對方意圖,以及敵暗我明的情況下,她有多為她擔心啊!

  但是,她更不能讓他們在這裡有借口傷害他。

  「我去取就回來。」她只能拒絕,在他極度反抗的情況下,不容置喙地抽出自己的手。

  「那麼,可以走了嗎?」曾凡軒客氣的問。

  「刀雖是我的,可沒有我殺人的證據,我也沒有反抗的意思,所以依律,你們不得綁我。」她拒絕被綁,不想讓已經因為她決定到官府而方寸大亂的杜晴春更加反彈。

  「只要阮總管保證,我等自然不會為難。」曾凡軒揮退官兵,並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阮秋色回頭望了他一眼,別具深意的一眼,然後再曾凡軒和文闕的看守下,踏出房門。

  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有片刻離開他的機會。

  杜晴春還愣在原地。

  永不離開……

  耳邊儘是她許下的諾言,迴盪著。

  可是她卻當著他的面前,離開了,把他肚子一個人留下來。

  只要少爺上哪兒,我就上哪兒……

  她明明這麼說過的。

  為何當著他的面離開?

  無論他惹出多大的麻煩,她都不會背棄他的,怎麼會離開?

  「少爺、少爺,阮總管她就要被帶走了!」隱冬叫著,不斷搖晃著他的身軀。

  恍惚的眸心突然注入一抹精光,他驟然拔腿,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不能走!她不能走!

  無論是誰都不能把她從他帶走!

  他一邊跑著,眼前好似浮現她的身影,他瞇起眼,看不清,於是張大了眼努力去看。

  是六歲時的她。

  小小的,但是和現在一樣面容嚴肅。

  「回來……」他追著,一邊喃喃自語,猛的一眨眼,身前的背影大了些。

  是十四歲的她。

  長大了,仍是端正面容,更不愛笑。

  「回來、回來……」他繼續追著,就在快要追上時,眼前的身影大得令他跌入現實之中。

  是現在得她。

  面無表情地坐上了備好的馬車,就要離他而去。

  「回來!」杜晴春仰天長嘯,突然像頭瘋了的野獸,狂奔向馬車。

  「拿下。」曾凡軒從容不迫的命令官兵,一點也將連半點拳腳功夫都不會的杜晴春看在眼裡。

  只要是去了阮秋色,杜晴春就是廢人。

  一直以來,他們都將目標放在阮秋色身上,為了要抓到她——只要能夠抓住她一段時間,他們就能毫無顧忌的對付杜晴春。

  像頭惡獸被團團壓住,趴在地上的杜晴春眼神卻是火亮的。

  「你們不能帶她走!」

  他不能失去她!片刻都不行!

  「這恐怕得讓杜公子失望了,只要有搜索狀,我們就能。」曾凡軒說得很抱歉,就連臉色也絲毫沒有反諷的意味,好像真的對他感到不好意思。

  「叫你們的老大出來!我要直接跟他談!」他在地上掙扎扭動,不介意弄髒了衣裳,不介意被人當狗一樣對待,也要奪回她。

  「這可不方便了。」曾凡軒語氣一下子冷了下來,「符大人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忙,不是說見就能見到的。」

  「他不來,我可以去找他!」

  「這也不行,我家大人他——」

  「他不在府內。」有人從後方蓋過了曾凡軒的話。

  被壓倒在地的杜晴春停下掙扎,靜默下來。

  「大人。」曾凡軒和文闕以及在場的官兵們——除了壓著他的之外——紛紛向替後方的聲音來源欠身行禮。

  「在我家當個不務正業的府尹,樂七海,你也真有膽。」杜晴春嗤了聲,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此話非矣,我也是在觀書樓盡職做了一年多書籍修繕的工作。」樂七海慢慢踱到他面前,蹲下身,搔頭的模樣就跟他所認識的「樂七海」一樣。

  不,現在不該稱他樂七海了,應該是「符逸瓊」。

  「怎麼不說是內賊?」他不屑的哼著。

  「別告訴我,你早就料到這種話,我不信。」符逸瓊偏著頭,似乎不認為這麼跟他說話很奇怪。

  「我知道府裡有害蟲,你也在懷疑名單上。」杜晴春的氣勢不因被制服而弱掉,高高揚起的下顎,仍舊是他不可一世的氣魄。

  「喔,那為何不除掉我?」符逸瓊笑瞇瞇的問。

  杜晴春哽住了,咬著下唇不開口。

  「嗯……讓我猜猜看,因為你在想這不足為懼,你有足夠的膽識和驕傲認定自己能夠處理內賊的事,所以,即便你知道誰可以活事出原因,你都決定靜靜地等著……又或者,你是想一次當作另一項對阮總管誓言的忠誠度的小小測試……」符逸瓊點點下唇,繼而燦爛的笑了。「我說的沒錯吧。」

  杜晴春絲毫不能反駁。

  自己的驕傲自大,甚至是扭捏矛盾的心思,全被他一語道中。

  「我想,最後一點佔大部分吧!」符逸瓊靠在他耳邊低語,在他發飆前拉開一點安全距離,笑言:「說實在的,要摸透你的心是不難,我也很感激你這點小心眼,才讓我們在被懷疑的情況下,仍能潛入觀書樓尋找我們要的東西。」

  「我們?」杜晴春微挑眉。

  「是啊,我們。」符逸瓊點點頭,一個彈指,他所指的「我們」全部出現在杜晴春面前。

  「我想阮總管也開始懷疑了。所以昨天夜裡,我還得親自出馬引開阮總管對觀書樓的監視。」昨晚他被迫出演了一場戲,實在傷神,且最重要的是——「即使如此,我找了一年多,卻一直找不到那本書。」

  杜晴春緊抿著唇不說話。

  「少爺不問是哪本?」符逸瓊用樂七海的語氣說話。

  「知道了,你以為我就會給你?」他冷冷地反問。

  「嗯……如果拿阮總管的命來當交換,少爺意下如何?」

  杜晴春的眸色更冷,「也許你太高估她在我心中的地位。」符逸瓊非常的有把握,也知道他必須買賬。

  「就我對少爺一年多的觀察,雖不中亦不遠矣。」

  「我知道你們想要的是什麼,但是我沒有。」

  「少爺的意思是把阮總管的性命置於度外了?」符逸瓊挑眉,故意把話說得連馬車內阮秋色都聽得點。

  「身為僕人,她總有隨時為我犧牲的自覺。」杜晴春泛起冷冷的笑痕,彷彿真不當一回事。

  「或許該有自覺的是你。」符逸瓊不為所動,把他的話當成是虛張聲勢,「如果少爺打算拿阮總管的性命當賭注,我自然奉陪。」

  杜晴春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狠戾。

  一直不著痕跡仔細觀察他的符逸瓊發現了,更加證實她找的人質一點也沒錯。

  「來人,把杜公子好生扶起來,他可是杜家的現任當家,名震天下的觀書樓和史今書坊都是他的產業,得罪不起的。」符逸瓊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曾凡軒一樣,沒有半點酸刺,令人摸不找頭緒。

  過了一會兒,杜晴春被官兵恭敬的扶起,連同一旁為了護主也被壓倒在地的隱冬。

  符逸瓊在他面站定,「一行名冊,我必須要有污名冊交J差,所以給我污名冊,她就能回來。」

  杜晴春危險地瞇起眼,即使一身狼狽,但氣勢未減。

  「我等你三天。」 符逸瓊一點也不怕他,逕自上了馬車,丟下一句話先離開。符逸瓊上了馬車,坐進阮秋色對面的位置。

  

chembioorg 2009-12-6 11:00

第九章

  「阮總管按兵不動的好耐性,符某實在佩服。」當馬車開始行進後,他盈滿了微笑,對上冷凝著張臉的阮秋色。

  「我沒的選擇。」一句話道盡危險的情況下不允許她輕舉妄動。

  並不是聾子,她自然知道了符逸瓊就是樂七海,也是昨晚的入侵者,再加上曾凡軒和文闕帶來的官兵,在人海戰術之下,她沒有動彈的餘地。

  只是有一個武功底子如此深厚的人在身邊,她卻一點也沒有發現,真是不可思議。

  他究竟多會隱藏?

  「阮總管千萬別這麼說,饒是我也不敢小看你呢。」符逸瓊邊說,邊攏了攏衣衫,疏整亂七八糟的頭髮,沒一會兒工夫,她所熟悉的樂七海逐漸消失。

  阮秋色默然地看著這一切。

  符逸瓊穿戴整齊,只是束起發,眉頭揚起的高度稍稍不同,神情有改變,看起來完全是另一個人。

  「說來,杜家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了。」整理好儀容後,符逸瓊好整以暇地將雙手疊在胸前,神態自若。

  「你能文能武,杜家到了杜晴春這一帶,美其名是他的產業。事實上全交由你打理,足以見得阮總管能力之強。所以我在你面前,可不敢做壞事。」

  「如果你想偷書,多的是機會。」身為修書師傅,除了禁書庫使他不能進去的,還有哪個書庫房是他……該不會,他的目標正是進禁書庫?

  符逸瓊和杜晴春談起污名冊時刻意壓低了聲音,阮秋色並不知道他的目的為何,也沒看見她所懷疑的護院內賊。其實不只一個,而是整批。

  「嗯……也許你說的沒錯,只不過我並沒有偷書的意思。」

  「那麼你的目的是什麼?」阮秋色極其冷靜地問。

  不偷書,這點她相信,自從符逸瓊來了以後,觀書樓的書沒少過,即使遭夜盜入侵,除了觀書樓大火的那一次以外。

  「或許這麼說有點矯情,但我只是想要找一本書。」符逸瓊突地一頓,不甚在意的笑了,「好吧,或許還燒了一些書。」

  擰眉付度著他的話,阮秋色又問:「觀書樓的大火,亦與你有關?」

  符逸瓊用兩根手指比出一小段距離,「一點點而已。」

  「燒掉那些名人錄和地域史的原因是什麼?」

  「那也不全是我燒的。」

  「少爺說過有兩批不同的人馬,你是其中之一。」事到如今才證實了杜晴春的猜測。

  「阮總管這話有失公正。我說了,只是一點點關係真正動手的人不是我,我只是負責開門。」符逸瓊薇薇一笑。「也可以說,一直都是我負責開門的。」

  「負責開門……」他的話讓阮秋色聯想到上次夜盜進門應當也是他所為,只有一點她搞不懂——「你如何能不破壞內鎖開門?」

  「只要知道暗門的位置,內鎖算得了什麼?」符逸瓊哈哈大笑。

  「不可能,暗門的位置只有我知道。」阮秋色的神情有了細微的改變。

  「是啊,一開始我確實不知道,不過,只要派人在你關上門之前躲起來,我想要找到暗門並沒有那麼難,你說是把?」

  護院無論白天黑夜,基本上是不能進入書庫房的,除非緊急情況。

  為了探知暗門的位置,讓他們能再夜晚順利入侵五大書庫房,他派了一個善於隱身的探子,讓他躲在書庫房裡,查明暗門的位置。

  阮秋色一貫神色漠然,可握緊的手隱隱顫抖著。

  符逸瓊繼續說:「要騙過你的耳目實在很難啊!我派出的探子,必須長時間不呼吸,必要的時候連心跳他都能控制停止,還得再你的巡視下逃過一劫,那為探子勞苦功高,我回去還得好好獎賞他才行。」

  「所以砍傷我的夜盜是你的手下,他們才能順利逃跑?」雖是問句,但已經敢肯定。

  「阮總管,我想你搞錯自己的身份了。」符逸瓊失笑,「如今雖無直接罪證指向犯人就是你,可一旦進入官府,你便是帶罪之身。簡單的說,能問話的是我,而不是你。」

  「既然我已是帶罪之身,還望符大人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為何我的刀會在你手上?」幕後主使者已經現身,她還是想知道自己錯過了那些地方沒注意。

  「這很簡單,因為所以人都是我布下的。」符逸瓊雙掌交合,包住膝蓋,向後靠坐著。

  「所有人?」阮秋色隨即會意歸來。

  「嗯,所有人,所有護院。」

  她懷疑其中幾個固定輪守史料庫房的護院,卻不知道竟是全部的護院都是符逸瓊的人。

  阮秋色受到不小的打擊,愣愣的開口:「他們都是我親自選的……」是她的錯。

  因為用人不慎才會引狼入室,真是愚蠢的錯誤!

  「一個個都是箇中能手,不慎嗎?畢竟要成為官卒,可不能太弱。」杜家從長安遷到鳳翔需要新的護院,那是已在杜家工作一些時日的他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消息,順理成章地給了他安排眼線的機會。

  他還特別挑了府裡能力不弱的官卒來供她挑選。

  符逸瓊薇薇勾起唇角,看起來絲毫沒有惡意的說:「我想是被砍了一刀,影響你的判斷能力,當時在書庫房裡的夜盜可不只一人,因為我也在。於是刀子沒有抽出來,正好給了我一個能夠將你隔離開杜晴春身邊的主意,即使那個愚蠢的傢伙發出聲音引來你的注意,我還是不得不救他走。」

  「你的目標是我?」弄清楚觀書樓頻頻遭入侵的原因,阮秋色還是沒搞清楚他的目的是什麼。

  「阮總管,雖然我剛才說過一直很擔心你的存在,但充其量。你不過就是一個比較麻煩的擋箭牌而已,我一直是這麼想的。」無論他那些沒長腦袋的屬下有多害怕阮秋色的長刀,他也承認自己欣賞阮秋色的武藝,但是最難對付的卻不是她。

  「什麼意思?」她問。

  越聽他的話,越有種撲朔迷離的感覺。

  符逸瓊略感玩味地瞇起眼,接著又高高挑起一雙劍眉,好像思考著,繼而逸出幾許笑聲。

  「我說阮總管, 你究竟伺候那個故作無用的大少爺多久了?」

  阮秋色不知該反斥「無用」這個詞,還是對「故作」這兩個字皺眉。

  她才剛察覺杜晴春奇怪的行為模式背後代表的意義,但是「故作無用」?她的少爺難道不是懶了點,對管理家產毫無興趣嗎?

  「讓我猜猜……你一定從來不知道他背著你,暗地裡做些什麼事吧?」符逸瓊看著她的表情問道。

  背著她?暗地裡?

  阮秋色赫然想起昨夜他留下的警告,不由得做了聯想,可仍然想不透他指的是什麼。

  符逸瓊算準了她答不出來,逕自往不說:「你一定以為到了杜晴春這一代,他的成就只有名人錄而已,是吧?」

  碰到任何不利於杜晴春,或是諷刺他沒用的話,阮秋色便會忍不住替他反駁:「少爺不是——」

  「而且名人錄——」符逸瓊截斷她的話,「又是你代為捉刀寫下的,根本算不上是他的功勞。」

  「你怎麼會知道?」她和少爺確實每晚都在小書房裡寫名人錄,但沒人知道由她代筆。

  符逸瓊沒有回答她,「一個怕麻煩卻愛惹是生非,又撇給別人解決,連穿個鞋都不肯自己做的大少爺,確實令人不會懷疑他能有所作為。」

  「少爺他是很聰明的。」阮秋色只能擠出這句。

  「是啊,他確實很聰明,才會選擇裝出一副什麼也不會,扶不起的阿斗,來隱藏自己的能力。」符逸瓊非常贊同她的話。

  杜晴春的懶散魯莽是……裝出來的?

  從他十幾歲的年少期一直假裝到現在?阮秋色驚付,不知道符逸瓊的話可信度有多高。

  符逸瓊似乎也不把她相不相信當一回事,自顧自得繼續說:「當然我想他會這樣,最開始有大部分理由是因為你。雖然我千百萬個不認為你會在下意識避開他,但他似乎很擔心這點,還是……你會?」

  有那麼一瞬間,阮秋色感覺他的目光像蛇一樣,冷血惡意。

  「我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她冷靜的偽裝,被吞嚥唾沫的動作給洩了底。

  符逸瓊聳聳肩,彷彿那只是隨口問問的,她不回答也無所謂。

  「總之,等他開始寫污名冊後,發現這不失為一個良好的偽裝,便一直維持下去了。」他對她眨眨眼,問:「以上是我的猜測,你認為呢?」

  「污名冊?」阮秋色感覺腦袋一片亂烘烘的,接受的訊息太多,讓她來不及理清,也難以理解。

  符逸瓊同情的笑了,「所以我說你一點都不瞭解他。」

  第二次被人當面這樣指責,還是被一個在杜家住不到兩年的人,阮秋色難掩狼狽。

  她確實沒聽過什麼污名冊,也不知的他在寫這種東西,更不懂他怎麼有辦法瞞著她做這種事。

  她幾乎寸步地守著他啊!

  「我憑什麼相信你?」甚少出現臉部表情是阮秋色的個人特色,說出來的話也沒有透露半絲動搖。

  「說的也是。」符逸瓊出乎意料的附和她。「其實你信或不信,對我來說是沒有太大的影響。當然這些你不知道的事,我也沒必要對你說。只是——想想你已經跟在他身邊多久了?你替他處理大小事務,讓他的生活順遂,高枕無憂,他卻瞞著你,到底是為什麼?在我看來,杜晴春是十拿十的信任你,可是他同時又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暗地裡做這些事,不是很奇怪嗎?」

  眼尾抽了抽,阮秋色定神凝視著他。

  「還是說……他只是裝的很信任你?」符逸瓊不疾不徐地投下一顆巨石。

  阮秋色一臉平板,沒有隨他的話而起伏。

  她已經習慣在不想被看穿的情況下,努力隱藏心思,她不能讓自己因符逸瓊的話而懷疑杜晴春的心思。

  她只需要相信,杜晴春是需要她的,否則,他剛剛不會喊著要她回去。

  「一行名冊究竟為何?」她下回應,反問。

  符逸瓊挑高下巴,審視著她,未幾,他話鋒一轉——

  「『厲二實』你聽過嗎?」

  阮秋色直覺搖頭。

  「在市進鄰里間他們二人並不是很有名,但是在朝中,可是人人聞之喪膽,畢竟他們是侍御史,也就是專門彈劾官員的台院侍御史……」突然,符逸瓊想起了什麼,笑得很抱歉,「啊。這真是是個壞習慣呀。和少爺在一起久了,難免會有話題亂跳的行為,還請阮總管多包涵。」

  心頭一凜,阮秋色懷疑他是故意這麼說,好讓她一直想到杜晴春,只要想到他,她便難以保持清晰地思緒。

  「我習慣了。」她要自己不能再表現出任何一下點的表情。

  任何情緒反應都會壞事,她不能輕易被他的話給煽動。

  「阮總管不愧是阮總管啊。」符逸瓊的話意有所指,心中暗想,要挑撥這個面無表情,冷靜出了名的阮秋色實在不容易。

  事已至此,他只要等杜晴春乖乖把污名冊奉上即可,偏偏他這個人生性多疑,防心重,從來不會把事情看的太簡單。

  「一行名冊和侍御史有關?」阮秋色不理會他的話,逕自問。

  「這『厲二實』在肅查貪官污吏這方面絕不留情,且經由他們舉發的官員絕對沒有翻身的機會,所以官員們才會怕他們。」

  「所以呢?」這些事和杜晴春有何關係?

  「說了這麼對,聰明如阮總管,難道還猜不出?」

  污名冊和侍御史……

  阮秋色思索著這兩者間的關係,然後又想到符逸瓊說杜晴春些污名冊,一道靈光乍現,她才懂了。

  ——杜晴春是在替侍御史寫污名冊!

  符逸瓊從她無法掩飾訝異地眼裡看出她猜出了答案。

  「本來,我要對付的目標便一直是放在杜晴春身上。雖然他之前有你擋著委實麻煩了些,不過,我既出任這項任務,就代表論武我不怕。所以,我也從不把你當成威脅。」

  打開始他便認定難對付的是杜晴春,一個能夠裝作毫無作為的紈褲子弟模樣,私下卻執筆寫下污名冊和彈劾書,以及替『厲二實』保存證據的人,需要的除了智慧謹慎以外,還必須同他一般疑心病重,無時無刻不在懷疑別人。

  這樣的人比拳腳功夫了得的人還要難對付多了。

  「那你為何抓我?」她冷著聲問。

  符逸瓊突然俯身向他。「我要的是他筆下的污名冊,而我認為他最有可能藏在觀書樓裡,可惜我翻遍每一件書庫房都找不到。我當然想過他會帶在身上,或者藏在他房裡,不過這些地方我也都一一確認過了,還是沒找著。於是我想,可能在禁書庫裡,但是我找不到禁書庫究竟在那兒,更遑論進去了。」

  在他假扮樂七海的這段時間裡,竟從未碰過有人要進禁書庫的事情,不得已之下,只好商借胡念直金令一用。雖然有預感杜晴春不會被騙,但他以為至少他們會出於擔心有人對禁書庫起了歹念,而查看禁書庫的安全,沒想到完全沒有,於是他只得另謀他法了。

  「或許根本就沒有污名冊這種東西。」她道,神情冷酷。

  符逸瓊的眉毛幾不可察地上揚,隨後小聲的說:「那個人說有就是有,只可能是我找的不夠徹底……」

  那個人?

  阮秋色差點脫口問出『那個人』是誰,想了想,他也不可能說,於是閉口不提。

  「無論如何,我必須找到污名冊。」符逸瓊失了笑意,認真的說。

  「你進不去,而且禁書庫沒有污名冊這本書。」禁書庫只有他和杜晴春才能進去,也沒人知道究竟在哪裡。

  倏地,他又笑了,「進不了禁書庫也無妨,讓他親自送來給我不就得了?」

  阮秋色終於發現自己的功用。

  「你不是要對付我,而是拿我當人質!」

  「啊,阮總管也不笨,怎麼都現在才看清楚自己擔負的責任?」符逸瓊掩住嘴邊的諷笑,那模樣倒有幾分杜晴春手執方扇掩面的味道。

  「倘若少爺手中真有污名冊……」

  「怎麼,你想說他不會用來救你?」符逸瓊輕佻地勾起她的下顎,泛起極具自信的笑容,「我可以跟你賭,三天內,不,或許更快,他會帶著污名冊上門來,到時你會知道自己確實是他的弱點。」

  阮秋色動也不動地看進他眼底,毫無畏懼地開口——

  「那麼,我寧可死也不會讓你拿到。」

  杜晴春黑了一張臉,狠瞪著眼前的殷尚實。

  此刻,他們正在殷尚實不知如何找到的安全落腳處。

  當隱冬倣傚夏茶模仿說話的人的語氣,告訴他『盡快』時,他便知道請夏茶傳話的人,並非她的親哥哥,而是殷尚實——這個混蛋!

  為阮秋色帶來危險地傢伙,如果不稱他一聲混蛋,太便宜他了!

  「混蛋!」杜晴春越想越生氣,啐了一句。

  「我已經提醒過你危險了,是你自己不當一回事。」殷尚實不痛不癢的回答。

  「這件事完全與她無關,她甚至不知道我和你們有關係!」怒火燒紅了杜晴春的眼,幾乎是咬著牙關,才能說出這些話。

  「秀暖,遷怒不像你的作風。」殷尚實用他的字稱呼,然後轉向隱冬問:「難道就沒有能安撫他壞脾氣的甜品?」

  「小的馬上去買!」隱冬立刻咚咚咚跑出去張羅。

  隱冬一走,杜晴春隨即安靜下來。

  「告訴我所有的情況。」

  之所以要在隱冬不在的時候問,也是不希望他涉入太多,受到牽連。

  「延誠和他的妻子平安無事,只是被監視著暫時無法聯繫我們,所以不用擔心,麻煩的是傅大人那邊。」

  延誠是夏桑實的字,殷尚實則是嘉芳,他們在一起時多用彼此的字來稱呼對方。

  「傅大人?」

  「傅蓮臣。」這是殷尚實第一次和杜晴春提起那個「大人物」。

  「傅蓮臣……你是說太子太師?」和他們混久了,朝中官員有哪些,杜晴春可記得清清楚楚,再說還是東宮三師之一,想忘記都難。

  「正是他。」

  「他是你們正在調查得那個大人物?」

  「沒錯。」

  「傅蓮臣、傅蓮臣……」杜晴春在腦海搜尋關於這個名字任何記憶,尤其是不好的。

  「三師為榮譽官職,一般來說都是功績顯著的老臣擔任,傅大人雖年輕卻為聖上欽命,因其推翻韋後有功,再加上太平公主對傅蓮臣推崇備至,聖上在立太子時,同時任命了傅大人為太子太師。」殷尚實說。

  「太平公主推崇的……」杜晴春蹙起眉。

  「在朝中的記錄裡,傅蓮臣是成都人,十八歲入宮,那年是證聖元年,同時也是則天順聖皇后治世時期。」殷尚實的話意有所指。

  「他該不會剛好是個皮相俊美的小伙子吧!」杜晴春忍不住怪叫。

  瞭解他為何會這麼說,殷尚實睨了他一眼,「則天順聖皇后治世時,有許多不經兩省任命,直接由則天順聖皇后封拜的官職,後孝和帝時期又開了斜封官的特例,傅太師應該也是因此入宮的。」

  杜晴春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剛剛說傅太師為成都人?」

  「嗯。」殷尚實瞅著他如有所思的神情。

  前些年舊觀書樓被燒時——杜晴春開始說起一件原本不怎麼起眼的巧合。

  火燒觀書樓的事,他仔細推敲過,發現燒了古丹鳳和石舟風的人,和燒了其他名人錄的人完全不同。

  古丹鳳和石舟風真要說的話,就是字生得很像,若是潛入就觀書樓想燒書的人,沒看清楚或者一開始燒了其中一本,後來才發現燒錯了,於是驚慌失措地又燒了正確的那本,只要想想這兩人誰比較有可能來燒,便能鎖定兇手。

  所以他在意的不是燒了這兩本名人錄的兇手,而是乍看之下毫無關聯的那些名人錄。

  或許他們以為燒了他便看不出其中關係,事實上憑著過目不忘的本領,他可是連一個字也不會錯過!那裡頭寫的雖然只是少許,卻都提到了一個人——傅蓮臣。

  「是今天你提起這件事,我才發現,否則我本來只覺得有些奇怪,畢竟傅蓮臣這個人幾乎沒從你們口中聽過,也沒有任何不良記錄。」杜晴春口中的不良記錄指的是謠言或是任何風聲。

  殷尚實攏起眉心,想了一會兒。

  「太子和太平公主不合,這在朝中不是秘密。」他在想著該怎麼說才不會洩漏太多非必要的內情,「是以太子身邊跟了個公主的眼線,一定非常礙太子的眼。」

  「所以你和延誠是東宮派的?」杜晴春修長的指頭點著桌子,是他在認真思考時會出現的動作。

  「我們並非受太子之名調查傅太師的底細,這有違我們的作風。」殷尚實頓了頓,又說:「我們懷疑以他為主腦的收受貪賄行為,早已行之有年。」

  「我記得傅蓮臣坐上東宮太師,也不過是年前的事。」只要朝官位置有所變動,他們都會告訴他,為的是確實掌握官員們的動靜。

  年前倒像在最多不出半年,要成為貪官污吏的首腦,恐怕離「行之有年」還有一段距離。

  「但事實上,他在宮中生活早已超過十年。」殷尚實說出容易被忽略的事實。

  「這也不足以構成你們懷疑的原因。」任何在宮中生活超過十年都必須被懷疑的話,那可真是三干子打翻一船人。

  「是不成。撇開傅太師為太平公主的人馬一點不看,在他成為太師之前建樹不少,雖未斜封官,卻不失為人才。」

  「難怪很少聽到。」殷尚實和夏桑實會提起的,多是些不忠不義、品行失當的官員,好官不在他們談論的範圍內。qunliao「不對,如果是這樣的一個好官,百姓間不可能沒有傳聞才是。」

  「很奇怪吧。他就像不想被人發現,小心隱藏自己,但聞其聲不見其人。雖偶有傳聞,都是好的居多,實在很難被注意到。」

  「那你們又為何會注意到他?」杜晴春不解。

  「也許正因為他太小心,才讓人覺得奇怪。」殷尚實大略解釋了他們調查的內容,杜晴春邊聽,邊在腦中整理龐大的咨詢。

  「你認為只是符逸瓊,真正想要污名冊的人是傅蓮臣?」最後,他說出自己的猜測。

  「你有別的見解?」殷尚實詢問老友的意見。

  「不,我只是覺得有哪兒奇怪……」杜晴春沉吟著,可也說不出哪裡怪,於是道:「符逸瓊那傢伙曾說過,沒有污名冊邊無法交差。如果你們的調查方向沒錯的話,他要負責的對象也許就是傅蓮臣。」

  「符逸瓊確實也在我們調查的名單內。」殷尚實的話等於證實了他們之間有牽連。

  杜晴春瞥了他一眼,然後有把視線調回那些資料上。

  只要看過、聽過的事情他都不會忘記,所以「厲二實」才會借用他的腦袋,來整理大批的官員資料,他也習慣把所有相關資料都記下來。

  「我以為你的總管被抓,你會更擔心、更失控些。」殷尚實看著他稱不上是好看,但也不到發飆的臉色,發表意見。

  「你以為我剛才的混蛋是罵假的?」他斜睞著殷尚實。

  他是把滿腔怒火都按壓下來而已。

  大吵大鬧,失控惱火,懊喪挫敗都無法救出她。qunliao現在,他必須找找有什麼辦法能順利解決事情,讓她盡快回到他身邊。

  「嗯,我只是認為你看起來很冷靜……是我看走眼了。」殷尚實幹脆認錯,「放心,這件事我會解決。」

  郭料,杜晴春拒絕,「不,這件事,我要親自解決。」

  聽他自信滿滿的語氣,殷尚實忍不住問:「你有方法了?」

  「我不像你們只會用夜襲的方式,我靠的是這裡。」杜晴春指了指腦袋。

  「夜襲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如果你想搞得更複雜,隨你。」殷尚實不否認自己確實打著夜襲的主意。

  「你以為符逸瓊是呆子嗎?他們當人會有所防範,就算你拳腳功夫再了得,碰上一屋子的護院……」杜晴春一頓,然後帶著嘲弄的口吻說:「忠心耿耿的護院。要成功救出秋兒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更何況我們得算進他們可能迷昏秋兒讓她無法自在行動。」

  「扛一個女人對我來說不難。」殷尚實聳聳肩。

  「問題是我想自己扛我的女人。」杜晴春瞪了他一眼,又道:「他們敢動她,我怎麼可能只是救出秋兒那麼簡單。」

  殷尚實翻了個白眼。

  「你想怎麼做?」

  「這個。」修長的指頭指了指殷尚實查到的資料,裡頭有和符逸瓊有關的部分。

  「鳳翔的街道整治公款?」這個不過是符逸瓊貪的其中一筆而已,有什麼特別之處?

  「雖然我寫的是名人錄,但最近我開始寫起地域史,而且還是專門寫鳳翔這個地方。」雖然不懂當初他們燒燬鳳翔的地域史原因為何,不過在重新譽寫,並私下調查鳳翔這個地方後,可有許許多多的內幕讓他挖不完。

  符逸瓊以為只有自己才是內賊?他杜晴春也不是個傻子啊!

  「既然他們想要污名冊,我就給他們污名冊。」一本熱騰騰,連墨色都還很新的污名冊。殷尚實首次皺了眉。

  「但是——」

  「我不是在詢問你的意思,嘉芳。」杜晴春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我是不在乎你把污名冊給他們,問題是--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污名冊,不是嗎?」殷尚實淡淡的說出事實。

  杜晴春只寫過彈劾書和保存他們搜查到的證據,可從未替他們寫下什麼污名冊,一切都是為了遏止那些目無王法的貪官污吏,故意散播出的流言。

  「厲二實」手上握有污名冊,上頭記載了所有犯了罪的官員名單,這在朝中,是官員們想談,又不敢明目張膽談論的事,彷彿一談起,好像自己是做了虧心事,才會害怕,但事實上,做了虧心事的官員還真不少。

  原本為了令百官忌憚而謹言慎行的好意,把他們追查了近兩年的傅蓮臣給逼急了,才會出此下策吧。

  「你以為我的腦袋是長好看的,只要現在寫就好了。」

  殷尚實瞇起眼,「秀暖,我認為這不是個好主意,如果你真要這麼做,即使動武,我都會阻止你。」

  「你只需要拿起筆來,跟我一起寫,用不著阻止我。」杜晴春扔了支筆給他。「他們想要看到污名冊上面寫了哪些人的名字,那麼把他們的寫上去就好了,記得,順便把行貪收賄的部分寫清楚些。」

  「你沒打算把所有人名單都給他們?」

  「他們想要,也不過是想看上頭有沒有自己的名字,或者會出賣他們的人吧,隨便說幾個已遭彈劾的,再寫上他們的名字,要騙過他們其實很簡單,」杜晴春揚起方扇,笑得好不得意。

  光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已經令他們以為自己得到了真的污名冊而安心不少,這個時候,他的報復就開始了。

  殷尚實凝視老友眼中野獸般精銳森冷的眸光,心下瞭解他有計劃,不免有些同情與他為敵的人。

  他不會說杜晴春是個善謀略的狠角色,但事關他的總管,平常像家貓般使性子的傢伙,可會搖身變成出柙的猛虎。

  「只要你不鬧得太過火,我的工作是糾舉官員,而非逮捕為情失態的平民百姓,」殷尚實聳聳肩。

  「當然。」杜晴春哼了聲,「諒你也不敢跟我做對。」

  拿阮秋色當人質這點,符逸瓊確實做對,也做不對,對是因為她確實是他的死穴,不對是惹毛了他。

  他會讓符逸瓊見識到,他為了報復,不擇手段的程度。

  

chembioorg 2009-12-6 11:00

第十章

  不到一天的時間,杜晴春已經準備好污名冊。

  「這樣真的就有用了嗎?」負責吹了整夜紙墨的隱冬下巴還酸著,皺眉看著那本才剛整理成冊的污名冊,很是懷疑。

  殷尚實瞟了隱冬一眼,「如果你識字,就會明白有多有用,」前提當然是事情真有杜晴春說的那般順利才行。

  可憐的隱冬鼓著酸疼的腮幫子,邊吹邊問:「這些紙少爺要弄成另外一本?」

  「用不著。」杜晴春和殷尚實交換了一記眼神。

  等隱冬苦哈哈地吹乾墨汁後,殷尚實隨即接過,將那份杜晴春額外寫的東西仔細摺疊好,收進衣襟內。

  「那麼我該走了。」

  杜晴春伸了伸懶腰,扭扭僵直的脖子,隨手揮了揮,「最多半個時辰,你一定得越過城門。」

  再多時間他可等不下去。

  「足夠了。」殷尚實曉得這已經是他最後的讓步。

  光看他一整晚寫污名冊時怒火騰騰地折斷了兩支筆,就能猜出他有多心急,尤其他一臉錯愕地看著自己拗斷的筆,帶著不知所以然的神情,可真是一絕。

  「快走吧,」杜晴春一邊趕他,一邊咕噥,「你不出城,我可沒得威脅。」

  殷尚實行囊一背,利落地離開。

  「少爺怎麼不讓殷公子留下來幫忙?」隱冬顧及他們主僕倆沒人會半點拳腳功夫,如此兩手空空,連個高手都不帶的深入敵營,怎麼想都不是個聰明的主意。

  「就說我靠的是這裡了。」杜晴春戳著他的太陽穴,一手往糕餅盒探去,只是隱冬昨天買來的甜糕早已全都吃完,一雙劍眉立刻攏起。

  見狀,隱冬忙道:「小的去買,立刻去買。」

  「不必了,」杜晴春歎了口氣,「買點石榴,葡萄,新鮮的錦鱗和麥面回來。」

  隱冬默默記下,心想這全是阮秋色愛吃的東西,若非少爺想來個睹物思人,便是真如少爺所說的沒問題了。

  「是,少爺。」他決定賭是後者。

  「記得,半個時辰內回來,再派馬車過來,然後……帶上石榴。」杜晴春交代到最後,神情有些扭捏不自在,「我們去接她回來。」

  隱冬愣了愣,一時間無法理解主子怪異的神色,漸漸看出夾雜其中的難為情和對不習慣的事感到困窘,猛然察覺某件事的隱冬扯出大大的笑容,終於懂了。

  原來少爺他……不知道阮總管知不知情?

  「好。」精神奕奕的應了聲,隱冬一溜煙跑出去辦事。

  杜晴春怪顱這個把阮秋色的面無表情當精明威嚴,努力向她看齊,卻不知道她從小就很少笑的貼身小廝,懷疑什麼事能讓他如此開心。

  「明明事情就還沒解決……」他抬起方扇,想起昨天熬夜寫污名冊時,發生的小插曲。

  「秀暖,你實在陷得很深,比起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還要深。」

  「干你何事?」

  「那麼,你說了嗎?」

  「現在是關心這種事情的時候嗎?」

  「你再不說,也許以後就沒機會了。」

  「娘的,你別亂咒人。」

  「誰也不能保證這種事不會有下次。」

  「又不是每天都有她被抓走的危險。」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凡事別太鐵齒,要不,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後悔嗎……誰說要等到總有一天,他現在就後悔得很。試探她的心,後悔自己是如此驕矜自大好面子,簡單的話也說不出口,光會做一堆無關緊要的傻事。

  在心底的某處他是害怕著她會離開的,於是不斷挑戰她能忍受程度的同時,又矛盾地想著她若能越早離開就好了,在他還不是那麼在意之前,傷得也不會覺得太痛。

  但是他想錯了--無論她是否想離開,離不開她的是他。

  ***

  杜家馬車停在鳳翔府前,動也不動,擋住了出口。

  隱冬假裝沒看見守門官卒的白眼,逕自安撫有些躁動的馬兒,隨後憂心忡忡地往大門內望,急著想知道現在的情況。

  自杜晴春進去後約莫半炷香的時間了,還沒有出來,若不是被留下來在危急的時候求救,隱冬早衝進去了。

  哪像現在他只能在緊張的時候梳著馬毛,等杜晴春交代的一刻鐘時間到了以後,才能去向夏桑實的妹妹夏荼靡求救。

  隱冬緊緊揣著杜晴春托付的信,一邊默背著他交代的話,心底暗自祈禱絕對不要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這廂,杜晴春難得坐正了身子,一舉手一投足間儘是壓人的翩翩氣質,連握著杯子的指梢都能感覺到優雅,恍若生來如此。

  他喝著第三杯茶,負責招待的曾凡軒笑容慇勤的說:「請杜公子再等等,我家大人已經離府許久,有很多事等著他過目。」

  「為了私事而拋下正事,符大人也真是仁民愛物的好典範。」杜晴春吐出諷刺的恭維,下一瞬他揮動方扇,露出一抹如沐春風的笑,「無妨,他出不出來都無所謂,只是我耐性向來不佳,尤其是等自己的僕人的時候。」

  「其實正是因為阮總管尚未清醒,符大人好意不打擾她,才讓杜公子等的。」

  曾凡軒的話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對阮秋色用藥的事實,並仔細觀察他的臉色。

  杜晴春漂亮的鳳眸微瞇,似笑非笑地說:「那麼就是拖也要請符大人把那個不成材的僕人給我拖來了。」

  「算算時間,再過不久阮總管就要醒了,還是請杜公子再等等吧。」

  笑瞇了眼,杜晴春用方扇遮住嘴,「告訴符大人,我只等到這杯茶喝完,在那之後,就算他拖著她的屍體來求我也沒用。」

  話才說完,一陣輕笑揚起,符逸瓊緩步走進偏廳。

  「杜公子這話給阮總管聽了。真不知做何感想,是吧,阮總管。」

  杜晴春一聽見符逸瓊詢問阮秋色的話,費了好大的心方才忍住想要回頭確認她安好的慾望,等到阮秋色從面前走過時,才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他,在見到她除了神情有些恍然,其餘一切安好,他暗暗鬆了口氣,方扇又開始揮動。

  「身為家僕,她已經浪費我太多心思和精力。」注意到她的頭猛一點,他的心也跟著抽跳了一下,確定她只是不勝藥力,他才繼續把話說完,「就是掉了一條小命,也只能怪自己,怨不得我。」

  阮秋色雖然意識有些昏沉,仍能察覺他如影隨形的目光,以及他的話。

  唉,她的少爺說的話全被他的眼神給出賣了。

  要她如何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若是真的不在乎,他連來都不會來。無論他是否有著其他心思,已經足夠了。

  「倘若杜公子非要這麼說,也罷。」符逸瓊不再專注於煽動人心的小小樂趣上,轉移話題問:「想必杜公子已把東西給帶來了吧。」

  杜晴春從容不迫的取出污名冊,在符逸瓊和曾凡軒有動作之前制止他們,「不許動。」

  符逸瓊和曾凡軒放鬆握緊的手。

  「沒錯,你們最好放鬆一點。」杜晴春舉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杯子,裡頭還有八分滿的水,「有種紙不怕墨,不怕油,卻很怕水,只要被水沾濕,紙上的字可以在一瞬間消失蹤跡。」

  「這是為了防止污名冊落入他人手中嗎?」符逸瓊沉吟著,「但是,要在你動之前搶下污名冊對我來說,應該不會是太大的難題。」

  杜晴春打量著他,看出他是在虛張聲勢,「如果我的總管還醒著,我想她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得逞,而一點動作也沒有。」

  「你怎麼知道我沒廢了她武功?」符逸瓊確實是在裝腔作勢。

  「你又怎麼知道我帶來的是真的?」杜晴春掛著同樣的笑。

  兩方僵持著,直到杜晴春將杯子傾斜。

  「杜公子且慢。」曾凡軒出聲制止。

  符逸瓊略略失了笑容,不像屬下著急,反而道:「說到底你還是在意阮總管的。」

  「因為她剛好是我的家僕。」杜晴春語氣帶著不甘願,可話一出口,他忍不住生自己的氣,懊惱又說錯話。

  他並非埋怨,是對眼前的情況感到不悅,而且也完全不是那個意思。

  「就這樣?」符逸瓊挑起一道眉。

  「這到底與你何干?污名冊若是不要,我要帶走了。」沒耐性向來是杜晴春的最佳寫照,尤其當別人刺探他的感情時。

  「是沒關係。不過剛好有興趣罷了。」符逸瓊聳聳肩,朝曾凡軒點了點頭,他立刻解開阮秋色的啞穴和封住武功的穴道,讓她回到杜晴春身邊,同時伸手向他討污名冊。

  「你沒事?」即使眼見為憑,他還是想聽她親口說。

  「是,少爺。」她揉了揉兩手腕間的骨節,又甩了甩手,「剛才很危險,屬下不僅不能說話,更無法動手阻止他,請少爺下次小心點。」

  「哪還會有下次……」杜晴春撇嘴。

  符逸瓊又笑了,「知道了吧,其實若硬奪,我們是能成功的。」

  只是他想知道要如何這杜晴春才能令他吐出真正的心意,算是他個人一點小小的興趣而已。

  「我也沒說不給你,只是要確定她能回來。」杜晴春猜測符逸瓊的用意,嗤了聲,把污名冊交給曾凡軒。

  「其實只要看得見污名冊在哪裡,我倒不怕你耍花樣。」因為對自己有自信,符逸瓊才能不慌不忙地陪他周旋。

  接過曾凡軒遞來的污名冊,符逸瓊迅速翻開。

  「這墨色……似乎有點新。」

  「一行名冊隨時都在補充,你以為貪官污吏就你們這些人而已?」杜晴春揚起訕諷的笑。

  符逸瓊沒答腔,迅速翻了一下,隨即將污名冊放進一個小箱中,上了鎖。

  「一行名冊確定是你寫的了,你覺得我會放你走嗎?」他把雙手撐在案上,笑瞇瞇地問。

  「若我是你,自然不會。」杜晴春輕哼了聲。

  「沒錯。」符逸瓊笑得非常開心。

  杜晴春一口喝光杯中的水,勾起唇角,「但那是指你沒有任何把柄握在別人手上之前。」

  這下換符逸瓊的眉抖了一下。

  「燒掉鳳翔史料是因為想隱瞞貪污的證據是吧,街道整治公款,水渠的引道,橋樑的修築,以及藺城封街時,主事者藺千禧一定也給過你不少銀兩,另外,去年因水渠引道工程延宕,河水暴漲毀壞了天興坊內一半以上的屋宅,災民得不到府方的幫助也罷,竟連義倉也不開,近三個月,河水連續漲潮,府方卻絲毫沒有動靜,任由災民挨餓受困,對聖上掩飾災情,我說的有錯嗎?」杜晴春說出自從開始重寫鳳翔史,並調查鳳翔這個地方之後,得到的各方消息。

  在場只有阮秋色感到訝異,她不知道杜晴春瞭解如此多內幕。

  「既然你寫污名冊,而我也在其中,那麼你會知道這些並不奇怪。」符逸瓊仍然神色自若,不以為忤。

  「我可以大膽的假設,你不害怕是因為沒有證據嗎?」杜晴春眼裡閃爍異樣的光彩。

  阮秋色認得那種野獸盯著獵物的銳利目光,光和這樣的眼神對著,久了會有心跳漏拍招致冷汗慢慢冒出,以及被看穿的心虛感。

  於是她不動聲色,留給她的少爺表現。

  符逸瓊皺起眉心,難得地沒有接話。

  「如果我說彈劾書和證據已經讓侍御史殷大人送回京兆府,將直接呈上聖上面前的話,你會怎麼辦呢?」察覺符逸瓊臉色微變,杜晴春滿意地笑了,「另外再告訴你一點吧,彈劾書在你夜襲我房間的那晚,就已經送回長安了。」

  「不可能。」符逸瓊臉色瞬變,厲聲咄道。

  「怎麼不可能?你看見了嗎?你親眼證實沒有人在夜裡從杜家走出去嗎?你知道我是如何與『厲二實』聯繫的嗎?」杜晴春一字一句,說得既輕柔又堅定,反倒有種逼近感。

  「不可能的。」生性多疑的符逸瓊出乎意料的對脫離自己幸控的事遲疑,動搖了,「不可能的,如果你說的是事實--」

  「官卒很快就會來了。」杜晴春鏗鏘有力地說。

  這當然是騙人的,彈劾書是近一個時辰前才送出去的這件事,他當然不會照實告訴符逸瓊。

  「完了,完了,要是讓那個人知道……」符逸瓊臉上浮現懼色,嘴裡頻頻念著「不好了」,「糟糕了」之類的話。

  「那個人是指傅大人?」杜晴春試探性地問。

  符逸瓊一愣,還不知道他們已經追蹤到傅蓮臣,所以神情茫然。

  杜晴春為了確定這件事,刻意不在那本假的污名冊上寫出傅蓮臣的事,就是算到會有些情況,也許能從他口中套出點什麼。

  「你怎麼知道是--」

  「大人。」曾凡軒驀地大聲斥止符逸瓊。

  阮秋色直覺地擋在杜晴春面前,即使沒有擅長的長刀,也豎起手刀,擺開架式警戒。

  「退下。」杜晴春平靜地下令。

  阮秋色沒有聽命,當有危險時,向來是由她判定是否解除警戒。

  頎長的身軀平穩地站起,杜晴春走到她面前,擋著。

  「少爺。」阮秋色不贊成地喚了聲,還想要替他擋去危險時,杜晴春抓住了她的手。

  「你違背誓言的事我到現在還很生氣,如果你夠聰明的話,就乖乖的別跟我辯。」他直視著前方,越說手勁越重,到了足以弄痛她的程度,希望她明白他有多難受。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聽從他的話,在安危這件事上,她向來有優先決定權,可是此刻的他,不容拒絕,說出的話也毫無置喙的餘地。

  手,被他握得好痛。

  她第一次面對他強勢的一面,感覺到他也是個男人,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像顆石頭壓上她的心。

  並非沉重,而是--踏實的心安。

  「等我解決眼前的事,有任何事回家再說。」杜晴春垂眸凝視著她。

  他的眼神清楚表示有話要告訴她。

  「嗯。」阮秋色輕輕地應諾。

  接著,他緩緩踱到符逸瓊面前,冷眼瞧著他。

  「如果讓大人知道了……如果讓他知道了……」符逸瓊像個做錯事怕被發現的孩子,不斷喃喃自語。而原本在一旁的曾凡軒則不知上哪兒去,連帶放著污名冊的小箱子也不見了。

  阮秋色也注意到了。

  「我去追。」她說。

  但很快被杜晴春阻止。「不用了。」

  阮秋色雖然還不瞭解他的意圖,但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也不再多言。

  「你們不會懂得,傅……那個人有多麼的……不擇手段,和他做對的下場是很慘的……」符逸瓊連提都不敢提起傅蓮臣的名字,甚至一想到便直打哆嗦。

  「當你們收賄,犧牲了聖上廣佈於民的恩惠,就是不忠,陷百姓於寒冷與飢餓的災禍中,無道於官途時,就是不義,現在連你的親隨都棄你於不顧,這就是報應。」杜晴春散發出凜然難犯的正氣,纖瘦的身影此刻看起來卻像座山,難以撼動。

  阮秋色為之震懾。

  他拿出如此強烈且正面的氣度,絲毫不像平常的他,她竟為這個不同的他,隱隱心顫著。

  不能否認,多年來她一直希望杜晴春能變成一個如此有擔當的人。

  此時,杜晴春正好抬頭覷了她一眼,「走了。」

  「是,少爺。」她垂首斂禮,習慣性地想替他整理衣襟,可他今天穿得完美極了。

  「不用忙了,快走吧。」他拉下她的手,優美的儀態和正氣凜然的面容開始出現裂痕,空著的那隻手已經不耐煩地扯著束得過緊的領口,連聲催促。

  見狀,阮秋色弄忍俊不禁。

  她雖然曾經希望過他是個完美,能勝任杜家當家一職的男人,但是這才是她習慣的少爺啊。

  儘管事與願違,她放在心底日夜思念的人還是眼前的這個他。

  「少爺。」她突然喚了聲。

  走在前頭的杜晴春回首,衣襟已經開了大半了,纖細的五官有著明顯的不耐。

  「謝謝你來。」這次,她對他揚起許久不見的笑。

  鳳眸瞬間瞪大,一股奇妙的溫熱充實了他的心房和眼眶。

  「誰教你是我--」最不願失去的人。

  他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半,可是阮秋色終於看出那執拗的神情下掩藏的真心。

  有些話他或許一輩子都說不出口,不過,她懂就好。因為,有那麼多的話,她確實也無法誠實的向他傾吐,那麼,又有什麼差別呢?

  「少爺,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說,」她拉下他的頭,在他耳邊低喃,「我以真心保證,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身邊,無論你是不是永遠需要我,無論他人怎麼說,此生對你,不離不棄。」

  杜晴春用方扇遮住面容,可露出來的臉頰紅得不得了。

  「所以請少爺不用再試探我了。」她揭穿他的「老毛病」。

  如果讓他一輩子找麻煩的話,還不如接受這個一直以來不夠老實又很狂妄霸道的男人輕鬆些。

  「誰都你總是給人撲朔迷離的感覺……」他嘟嘟嘍嘍地埋怨。

  「以後不會了。」她保證。

  他似乎又說了什麼「誰知道」,「我不認為」之類的話,卻忍不住嘴角滿足又扭捏的笑痕,後道:「現在,可以回家了吧。」

  「嗯。」這次她沒有拒絕,把自己的手擱進他的手心裡。

  走到門前,杜晴春腳步一頓。

  「我要是你,會立刻離開。」他對符逸瓊留下這麼一句,如同若干年前在市井遇到擋路惡棍的時候一樣,然後離開。

  只是這次,他沒有留下任何挑釁的言詞,也不是由她來開路,而是牽著她走。

  往後,他要和她平行而前。

  走出鳳翔府的大門,迎接自家的馬車,隱冬又哭又笑的歡迎,堆滿了整個馬車內的石榴,他彆扭又無措的可愛神情,雖然一會兒大罵,一會兒懊惱,但是他始終紅著一張臉。

  「快走了。你說再也不離開我,這次,你再失信試試看。」杜晴春惡聲惡氣,但是扯著她的手顫抖著。

  「是,少爺。」阮秋色把這個小發現放在心底,沒有當面嘲笑他。

  說穿了,她的少爺只是個容易害臊難為情的小鬼頭而已。

  末章

  開元十八年,時逢春夜,關內道,治鳳翔府,府內向東賈客多,道上馬車若狂,酒肆,飯館座無虛席,停杯共說帝京風華,忽有一客贊天興坊內街景地上難尋,仙界才有,另一人笑說帝京上元才剛過,皇城內歡騰夢幻的街景才走難得。

  頓時,群客騷動爭論,但有一人居中仲裁,表示親眼所見為憑,十來賈客一呼之下,結伴至天興坊,少頃,眾人被滿街杏花嬌和繽紛燦爛的街景給迷惑,目眩神迷。

  上元過,天興坊內有此街景,實在令人訝異,群賈招路人問之,經鳳翔居民介紹,始瞭解此為百姓與鳳翔府合力促成,整年內,府內各處都有不同花卉可欣賞。

  聞訊,紛紛讚不絕口,稱之與帝京蓮及牡丹相比擬,絲毫不遜色。

  信步夜遊天興坊,巷尾胡同,處處令人驚奇,夜市攤販聚集,其繁華熱鬧程度不亞京兆,東都。

  是歲,與長安,洛陽,太原,江陵並列「盛唐五都」。

  --杜晴春《盛唐鳳翔府地方志》

  番外篇

  阮秋色發誓自己是在陰錯陽差的情況下,發現《杜氏情史》這本由杜晴春親手撰寫的……紀傳。

  瞪著那本由丈夫枕頭下發現的書,她心想難怪他總不許人動他的枕頭。

  片刻後,她決定忽視慾望的吶喊,將書藏回他枕頭下,而且還依照杜晴春未被發現前的模樣小心擺好,照例整齊摺疊完被褥後,上工去。

  過午,她心神不寧,又晃回房裡來。

  坐在案前,倒了杯茶輕啜了口,她克制不了自己的眼睛直盯著枕頭瞧,好像那裡頭有著偉大的秘寶。

  事實上也差不多了。

  畢竟,打從她有記憶以來,杜晴春的作業是她寫的,名人錄是她捉刀的,就連杜家的賬冊都是她寫的。

  活了大半輩子,她從沒見過那雙搖扇子,抓甜糕的手提起筆過……好吧,塗鴉亂畫,污名冊以及鳳翔史不算的話。

  總而言之,她實在好奇《杜氏情史》的內容。

  於是,生性服從,甚少起好奇心的阮秋色,終於忍不住翻開《杜氏情史》的慾望,從丈夫的枕頭底下拿出那本還算有份量的書。

  封面是他說過的萬年紅紙頁,足以見得他希望這本書不被蠹蟲給破壞,她小心翼翼的翻開,像在偷窺別人的心思一樣,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自在,偏偏,她是個決定要做就會堅持到底的人--

  杜晴春,字秀暖,長安人,水淳二年,二月春生。

  阮秋色,長安人, 文明無千生

  垂拱三子,二月,秋色與我一同上學堂,夫子問起論語首句時,我回答出上句,秋兒竟回答出下句,前幾日我看見她從觀言樓抱了許多書出來,我想她一定下了番苦功夫。

  同年,三月四日,當我被爹叫到書房裡訓斥在學堂上故意作亂的事,秋兒經過,趁手不注意的時候,我對她做了鬼臉,嚴肅的秋兒笑了,多麼美好的一天。

  五月五日,秋兒親手幫我包了一串甜糕,比所有粽子都好吃。

  垂拱四千,上元節,解宵禁,阮總管牽我和秋兒上街賞梅,我在夜市上買了石榴,聽說大人喜歡喝石榴釀成的酒,我嘗過味道,非常香甜,爹說小孩子不許喝,但我想讓秋兒聞聞那種味道,於是我買了石榴給秋兒。

  她看起來很高興……於是我也很開心。

  載初元年,十二月初,我病了,秋兒一直守著我,我怕她也會染上風寒,但阮總管說,秋兒一輩子都會在我身邊,雖然覺得秋兒徹夜不眠地陪著我有點可憐,但是我很高興,很高興知道秋兒會永遠在我需要她的時候在。

  載初元子,十二月中,秋兒染了虱寒,我想整夜守在她身邊,但是爹和娘不許,阮總管說他會看著秋兒,我很失望,竟然看不到她能為我做的。

  我發誓再也不會有下次。

  載初二年,春……

  同子八年……

  九月三十……

  天授元年,臘盡,雙親逝,秋兒發誓一輩子不離開我,我在心裡發誓,也永遠不會離開她。

  阮秋色一直看到這裡,稍稍停了下來,眼眶有些濕潤,然後仰首看著屋樑,片刻後,才又繼續看下去。

  看到他寫了她犯錯的事,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事,她何時開始和他保持距離,他對此的憂心,害怕她離去……他把一切都寫了上去,包含他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心意的部分。

  阮秋色看得一下子笑一下子哭,好像在看本非常好看的書,裡頭講述著以她和他為主角的故事,沒多久就把內容給看完。

  沒想到一直以為從不提筆的杜晴春,不但寫了一本自己的情史,還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更令她在意的是上頭的筆跡。

  她從袖口掏出那張片刻不離身的紙頁,如今對照之下,她終於知道那是誰的字了。

  阮秋色嘴角銜著微笑,將《杜氏情史》收回枕頭下,沉思了番,然後決定了一件事。

  ***

  他的《杜氏情史》一直有缺頁。

  缺的那一頁原是他隨手抄了張紙寫下,待日後補進去的,後來也不知隨手放到哪去,就這麼丟了。

  反正他為人處事隨興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當時也沒急著找,又是在小書房裡弄丟的,他想來日方長,總會有找到的一天。

  日子就這麼不知不覺流逝,前幾年,《杜氏情史》第一部隨著他和阮秋色的婚姻結束,正欲著手開始寫第二部的他,猛然想起了這頁缺頁,於是翻遍了整間小書房,卻遍尋不著。

  找不到缺頁令他有種未完成的感覺,固執的牛脾氣又突然跑出來作祟,遂卯起勁來,一古腦的非要找到那缺頁不可,以至《杜氏情史第二部》遲至今日仍無法下筆。

  如今,杜晴春幾乎日日都要上觀書樓的小書房,晃它個一圈才滿心不甘地離去。

  「今天再找不到,我就不姓杜。」他瞪著滿屋的書,大發脾氣。

  自從……符逸瓊離開後,小書房整齊不少,但還是堆滿了書,紙頁同樣堆得到處都是,要找到實在很難。

  他晃呀晃,秋風掃落葉般揮落滿桌的東西,又走到軟榻邊東翻翻西找找,未了他回到書櫃前,靜止不動。

  明明和尋常沒兩樣,他偏偏覺得書櫃有哪邊怪怪的。

  人的預感是很奇怪的東西,也不能說完全準確,而他向來是好的不靈,靈壞的。

  倒不是說這預感和他的缺頁有關,純粹是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杜晴春伸手扶著櫃子,長指順著邊緣滑出去,俊秀的臉上凝著深思,尋找著不對勁的地方,突地,他察覺是哪裡有問題了。

  拿起一本薄薄的《警世箴言》,鳳眸掃過另一排書櫃,對上不同厚度不同大小也不同重量的《浮心語》,杜晴春低喃:「怎麼會換了位置?」

  從卡得緊緊的書中抽出《浮心語》,一個小小的「喀嚓」聲突兀響起。

  杜晴春眉頭微蹙,隨手放下那兩本書,抽了幾本放在《浮心語》左右的書,隱約發現後頭有塊不仔細看很難看出的夾層板。薄唇抿起偷腥貓兒般的賊笑,接著他一口氣把整個叢集的《慾海波》給抱了下來,露出書櫃後的夾層機關,他從容不迫地擱下《慾海波》,屈指敲敲發出不同聲音的夾層板。

  他怎麼沒發現呢?依照秋色的行事風格,,慾海波。這種艷書和《浮心語》這類文集是不可能放在一起的,難怪他會覺得奇怪。

  「啊啊,秋兒啊秋兒,這可怨不得我聰明,而是你糊塗啦……」

  杜晴春愉快地說著,邊利落的拆掉夾層板,取出裡頭暗藏的玄機。

  --《杜晴春情史補記》。

  微微一愣,以為自己看錯了。

  《杜晴春情史補記》?他怎麼不知道自己的《杜氏情史》還有一本補記?

  困惑地走回桌邊落坐,翻開屬名是他的情史補記,一張夾在紙頁間的紙紛飛落下,攤開仔細一看,他搖搖頭,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不正是他的缺頁嗎?

  如此說來,這還真是他「無中生有」的情史補記了。

  一手拿著缺頁,他將目光調回書頁上--

  先天二年,仲秋,長子出世,名凜秋。

  隔年四月,凜秋已能立於行二三步,能言爹娘,然則其父嫌之過於早慧,不如尋常孩童哭鬧,乃請人大檢視,醫者久看無恙,遂問之爹何以為病?其父據實告知,被斥為荒唐,大夫拂袖而去。

  凜秋早智開,三歲即能識字,四歲能吟詩作對。

  開元三年,長女出世,名春滿。

  開元四年,夏,春滿始能獨白坐起,隔年,夏,始能站,逾兩歲方能出口喚爹娘,記住簡單詞彙,可其父不以為異,催之請醫,不為所動,問之,兒爹言:「能哭,愛笑,已足夠。」

  春滿雖晚悟,打從襁褓之時,哭聲洪亮,又逢人就笑。

  --《杜晴春情史補記》杜晴春笑容滿面的將缺頁夾回封面標為《杜晴春情史補記》的內頁裡,然後擺到一邊,拿出一本新的空白本子,題上《杜氏情史第二部》這龍飛鳳舞的七個字,翻開,在新頁的開頭寫下--

  開元五千,六月十八日,發現吾妻撰寫《杜晴春情史補記》,其言恭謹而嚴肅,多寫子女之成長,無情趣可言,難看至極。

  自古紀傳多言簡意賅,使後世能解其歷史為主要目的,然則,吾以為情史非紀傳,歸為小說之流,無須此般處理分明敘述。

  小結--寫寫你心裡的話吧。

  末了,他將《杜氏情史第二部》和《杜氏情史補記》擺在一塊,然後悠悠哉哉地晃出小書房,找甜糕去。

  ***

  一個月後,杜晴春再度繞到小書房,這次手裡還提著一個小籃子,裡頭裝滿了各式各樣能甜他嘴,緩他怒火的甜品和《杜氏情史》第一部,閒適的輕步,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前不久才用「我有要事得忙」,逃離處理自家產業的人。

  來到有著暗櫃夾層的書櫃前,他迅速抽出《杜晴春情史補記》,幾個靈巧的動作後在案前坐定,打開籃子,捏了塊桂花糕,翻開上次看到的那一頁--

  六月十八,《杜氏情史第二部》開頁。

  咬了一口的甜糕分裂,從他嘴邊落下,正好掉在六月十八的字上,杜晴春不敢相信地張大嘴,未幾,開始誇張地翻動紙頁,尋找這一個月來應該要有的進展,卻得到一場空,所有的進展就那短短的一行而已。

  這女人……

  虧他還特地等了一個月才來,一個不爽,杜晴春磨了墨,提筆在那行句子之後,用更大的字跡寫下一句--

  《杜晴春情史補記》請認真點寫。

  而後,大力合上《杜晴春情史補記》書冊,將《杜氏情史》第一部也一同留下,然後砰砰砰地離開。

  ***

  又過了十天,杜晴春翻出《杜晴春情史補記》,突然看見在那行大字旁邊,出現一行新寫的小小的聲明--

  此乃《杜晴春情史補記》。

  就這樣?看完,杜晴春忍不住叫了出來,忿忿不平地往後翻,突然在後頁發現另一段娟秀的字跡,心中一陣竊喜。

  少爺把缺頁補回去。

  見狀,杜晴春縱有再多的不滿和怒火,也實在忍俊不禁。

  難怪上頁的句子沒結尾的感覺,敢情他親愛的「總管夫人」,是把這本書當成他們之間的聯絡橋樑了?

  翻出放在一起的《杜氏情史》第一部,身為撰寫人,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缺頁在該補在哪裡,而她……大概是把整本看完才找出來的吧。

  畢竟他撰寫的方式也很隨意,有時一頁寫得滿滿的,有時一頁只寫上一兩個字,要分辨實在很難。

  唉,也罷,看在她如此有心的份上,他暫且原諒她這麼不認真的寫情史吧。

  紙頁沙沙翻飛到那有著補過痕跡的一頁上。

  吾之思,藏於心,拙於形。

  缺頁上的字,是他在極度自我厭惡下寫的。

  那裡的他正為了察覺自己的心意,又表達不出而感到煩躁,在她面前緊張到手心冒汗,不知所措,對她的每一句話都過度反應,好像每句結巴都會不小心洩漏自己的心思一樣。

  那時的他,只想著如何才能向她傾吐,但是驕傲的自尊和害臊作祟,他開始將無法說出口的怒火發洩在她身上,跟著情況越來越走樣,他也從初時的慌張到最後對無法順利告訴她的自己感到自暴自棄,且挫敗生氣又無力,才會寫下「拙於形」這三個字。

  杜晴春回想十五歲情竇初開的那年,一點也不開心,更沒有他人話無知當年的自嘲揶揄,只有滿滿的愁苦感覺。

  微皺眉,他不由自主地翻著自己寫下的情史錄,回想起更多他明明無意使她誤會,卻因為拉不下臉而不解釋,甚至變本加厲作惡的記憶。

  他真厭惡自己把不好的一切記錄得這麼清楚。

  是說……自他們成親之後,除了大事之外,多是他想怎樣而她拒絕的事會被鉅細靡遺寫下,《杜氏情史第二部》簡直像是附近大嬸抱怨家裡死鬼丈夫不解風情的酸言酸語大集。

  而今天,他更能在杜氏情史第二部內添上新的一筆--

  七月二十八日,吾妻秋兒僅於《杜晴春情史補記》註解與補全《杜氏情史》第一部缺頁,一連月餘,《杜晴春情史補記》上對為夫的隻字未提,怒也怒也。

  杜晴春無聊地打開《杜氏情史》第一部,隨意翻閱,正要放回夾層時,手一頓,繼而又翻開書冊到最後一頁。

  在他提下的最後一行字旁邊,多了行不屬於他的秀麗筆跡。杜晴春探指輕拂而過,彷彿也看見了落款人的心跡,忍不住露出有點莫可奈何,可是絕對開心的苦笑。

  「笨秋兒,貼心話都不懂得用說的……」低喃著,他一遍又一遍,無數次重複來回在字句上,捨不得別開眼,看著他們兩人共譜的結尾--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但求一人心,如影相隨形。

  很久很久以後……

  唐,以「傳奇」著名。

  唐傳奇,小說也。

  《中國小說史略》中有言:小說亦如詩,到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

  宋時劉貢父亦言:小說到唐,烏花猿子,紛紛蕩漾。

  足見唐傳奇何其盛行,引人入勝。

  由志怪類的《古鏡記》,《補江總白猿傳》,《玄怪錄》,到出世類的《南科太守傳》,《枕中記》,再到諷刺類的《李娃傳》,還有豪俠類的《糾髯客傳》,《聶隱娘》和言情類的《離魂記》及《長恨歌傳》……族繁不及備載,皆是傳奇。

  流傳下來的扳指可數,而這其中有部鮮為人知的言情類傳奇,一套共有四部,每一部皆有另一補記,湊成雙始能成冊。

  後人稱這部特別的傳奇為「夫妻書」,每一部缺了哪一本都不完整,感覺就像一對比翼連枝的夫妻,缺一不可,又其內容分成兩冊的原因,即是這部傳奇小說是由一對夫妻共同譜寫的。

  當然時久而不可考,於是有人懷疑撰寫者是否為一對夫妻,又或者根本不然,但無論其結果如何,都沒人能否認在這部傳奇小說裡看見了一對情深意重的夫妻。

  於是「夫妻書」之名不陘而走,久而久之,也就再無人記得這部言情傳奇的真正名稱了。

  雙十  單煒晴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有種作者在主角的名字裡放進筆名的任何一個字,就表示那個角色有最多作者本身個性,或者根本就是作者化身的感覺。

  「晴」這個字在我的本名裡也有出現,想我在一生中利用這個字騙過多少人,讓他們認為我的名字真好聽。

  所以杜晴春可以說是我的「半身。」

  喔,對了,在進入主題之前,先讓我說一件事--這是第二十本。(撒點小花,放點不輸世運的煙火吧。)卷三,維持這系列一貫的作風,男主角打俊美牌,女主角大概是我這系列到目前為止最漂亮的一個,可是也沒怎麼描寫。(大笑)如此任性,彆扭,驕傲自大又乖僻的男主角似乎是第一次出現。(所以這是在說某作也是這樣的人也?)不可否認這種無論任何事都有牛馬僕人代勞的生活實在很爽,偏偏某作的媽竟說那根本就跟植物人一樣啊,是我用「吃飯有人喂,鞋子有人幫忙穿,只要躺著都不動就可以過好生活」這樣的形容出問題了嗎?

  可看看故事,杜晴春確實是這樣的死小鬼啊……

  話說,初版設定裡,杜晴春的個性完全不是這副驕傲又難搞模樣,反而是溫吞到一個不行,喜歡躺著曬太陽和懶散這兩點沒變外,其他的徹底顛覆。最大的原因是某寶不想再像寫《月下美人》時為兩個慢郎中折磨心神,偏偏這兩尊也不好寫。

  (攤手)可能是因為想帶給大家更強烈的盛唐氣象,我查了許許多多有關唐朝時的書籍。

  當然不可能把資料全部搬進故事裡,那不如要大家去看那些書算了,因為寫的還是小說,做那些調查我從不認為是要放進故事,而是讓自己寫來更順,更有畫面。

  結果情況似乎因此變得有點失控,因為我開始在每個章節的開頭時,冒出大約三四個不同版本,但同樣主軸的開頭。

  有選擇固然是不錯,不過選擇太多也是困擾。

  以前只有一個想法的時候,多麼的一心一意呀, 如今我覺得自己像個腳踏多條船,還比較哪條船比較穩,上頭載的食物多還不夠要香又令人垂涎三尺……多麼可惡的想法啊。

  所以我說選擇多並不一定是件好事。

  而且選擇多並不能解釋這本書的配角為何嚇?死人的多。

  老實說,我很喜歡配角。

  倒不是為來日扶正做準備,而是人的一生本來就會碰到很多人啊,我不懂為何不能用許多的配角,而且讓那些配角都有個性?

  是啊,我承認我配角多,因為我愛配角。(爆)所以不用嫌我配角多,以後也不會少到哪去的。

  我一直在想這系列裡的主角也要出來跑外龍套變配角(但是這系列絕對不會有配角變主角的情況發生),在這一本也實現了這個願望,讓夏荼蘼和落曉短暫的出現了一幕,出來傳達殷尚實的「旨意。」

  在寫到那一幕,我下意識認為落曉和杜晴春頗為相似。

  再仔細想想實則不然,落曉說話是庶民的粗魯,杜晴春則是富家子弟中故作不學無術的那種,落曉是身段優美的,杜晴春則是慵懶軟骨,落曉不會乖張到這種程度,杜晴春簡直像是天生怪難伺候的反骨種……總之他們很不一樣,唯一相似的地方大概是「記性。」

  其實杜晴春的一目十行和落曉聽了便記下來的功夫完全不同。

  後者並非完全記憶,落曉雖然聽過便記得,但是長時間不從大腦裡拿出來使用,還是會忘記,而杜晴春則是我們時不時耳聞的那種真正的「天才」了。

  只要看過聽過就不會忘記,也就是「天才」的最高等級,字尾要加est的那種,不用練功就擁有「特殊技能」,想忘也忘不了。

  杜晴春手上的扇子,我最初的設定是摺扇。(抱歉,我也和杜晴春一樣,想到什麼說什麼,話題亂跳)前後查了許多資料,現代學術界普遍認為是日本於平安時代發明的,不過也有人提出中國在南齊時已經有摺扇了,源自於《南齊書--劉祥傳》載:司徒褚淵入朝,已腰扇障目。又元朝胡三省《資治通監》註:腰扇即為摺扇。

  但沒有任何畫像,實物和具體文字描述證明腰扇就是摺扇,恐怕為胡三省個人的臆測和附會,於是我取現代學者認定的摺扇是北宋傳入中國的這個說法,把摺扇改為方扇。

  因為北宋時已有關於摺扇的記載,較為可靠,而且方扇其實很帥。

  這次同樣讓我頭疼許久的還有椅子。

  我在「知識」看到某個回答的人用信誓旦旦(感覺)的語氣說,唐朝是沒有椅子的,但我取另一個人說的:唐朝其實有椅子與桌子這種東西,但僅限貴族,一般平民百姓還是以席地而坐為主。

  會取後者最主要的原因,是陝西韋氏家族墓壁畫的唐代飲宴圖裡已經可見八、九人圍坐一長方形大桌前,幾人合坐一長條凳的形式,所以我相信有椅子和桌子,但杜晴春家是沒有椅子的。

  《野浪》裡藺千禧雖非貴族,但他服務的是貴族或有名望的人,所以有椅子和桌子這種東西,杜晴春家雖有錢,可是依他的性子,怎麼樣都是躺著比坐著爽,感覺他就是個不喜歡椅子的人,故本故事裡完全沒椅子出現。

  說了這麼多,大家一定覺得不感興趣吧。這些我是為了歷史小老師們寫的啊。

  (笑)再說說裡頭「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棄,但求一人心,如影相隨形」這句話,如果我記得沒錯,是出自某位讀者的MSN狀態。

  當時我看得實在太喜歡了,於是記錄下來,如果那位讀者還繼續為不才在下增加讀者數量的話,某寶在這裡感謝你。

  啊,還有一點,最後末章之說裡的「天興坊」並非屬實。

  現在的資料,我能查到的是幾近完整的唐朝長安市坊名稱,不過在下的街巷曲也難以考證,所以鳳翔幾乎是一團迷霧啊。

  也因此才有其可塑性,讓我可以安心塑造一個由不完美走到完美的鳳翔。

  希望大家一起跟著鳳翔的改變,繼續看下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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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春史》(盛唐圖.卷三)作者:單煒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