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琰容 2010-3-19 18:58

第六十一章幫園藝家擺脫睡鼠



    基督山伯爵驅車出了恩弗城柵,踏上了去奧爾良的大路,但並不像他所說的在當天傍晚,而是在第二天早晨。當經過黎納斯村的時候,他並沒有在那些不起眼的急報站前停下來,而是徑直達到蒙得雷塔。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點上。伯爵在山腳下下了車,開始沿著一條約莫十八寸寬的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山。一到山頂,他就發覺自己被一道籬笆擋住了,籬笆上掛滿了綠色的果實和紅色白色的花朵。



    基督山找了一下籬笆上的門,不久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木門,用柳條做的鉸鏈,用一根繩子和一枚釘子做的搭扣。



    伯爵不一會兒搞清了它的機關,門開了。他於是發覺自己已站在了一個約莫二十尺長、十二尺寬的小花園裡,花園的這一面是籬笆,上面挖出一個門,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滿了常春籐和點綴著野花的古塔。看它這種滿臉皺紋、盛裝艷抹的樣子,真像是一位等候她的孫兒女來向她拜壽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諺語所說隔牆有耳的話,它能講出好幾件可怕的悲劇,這恐怕是誰都想得到的。花園裡有一條紅色的石子鋪成的小徑,兩旁夾著已經生長了很多年的茂密的黃楊樹,其色彩和風格,要是讓我們當代的繪畫大師德拉克絡斯看了心裡一定會很喜歡的。這條小徑成字形,所以在一個只有二十尺長的花園裡,它彎彎曲曲地形成了一條六十尺的走道。白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這塊小小的園地,準會滿面含笑的。準會覺得在這裡受到了曠世未有的崇敬。的確,在那花壇中的那二十株玫瑰花上,沒有一隻蒼蠅停在上面。那些繁生在潮濕的土壤裡專門毀壞植物的綠色昆蟲,在這裡卻一隻都看不到。可是這並非說花園裡的土就不潮濕。那泥土黑得像煤炭一樣,樹上枝葉茂密,這一切都說明土壤的確是很潤濕的;而且,要是天然的濕度不夠的話,還可以立刻用人工的方法來彌補,這就得感謝那只埋在花園的一個角落裡的大水缸了。水缸邊上駐著一隻青蛙和一隻癩蛤蟆,青蛙和癩蛤蟆是天生合不來的,它們當然永遠地呆在這只浴盆的兩面。小徑上看不到一根雜草,花壇裡也沒有。這位園丁雖然還未露面,但他經營這片小園地的一番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了,即使一位細心的太太也不會這樣小心地來澆灌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躑躅草的。基督山把門關上,把繩子扣回到鐵釘上,然後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眼。



    「這位急報員,」他說道,「一定僱有園丁,不然的話,他本人肯定就是一位熱心的園藝家。」突然他在一輛滿裝樹葉的羊角車後面踩到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本來是傴僂著的,被他一踩,就站了起來,於是基督山發覺他面前已站著一個年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剛才正在摘草莓,並把摘下的草莓都放在葡萄葉上。他有十二張萄萄葉和差不多同數的草莓,但由於站起來的時候太突然了,草莓從他的手上滾了下去。



    「你在採果子嗎,先生?」基督山微笑著說道。



    「很抱歉,先生,」那人把他的手舉到鴨舌帽的邊上,答道。「我沒在上面,你知道,但我也是剛剛下來的。」



    「我不打擾你了,朋友,」伯爵說,「繼續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確還有些沒採完的話。」



    「我還有十個沒採下來,」那人說道,「因為這兒已經有十一個了,我一共有二十一個,比去年多了五個。這我並不感到奇怪,因為今年春天很暖和,而草莓要天熱才長得好,先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去年雖然只有十六個,而今年,你看,已經摘了十一個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少了三個!它們昨天晚上還在這兒的,先生。我確信它們是在這兒的——我數過的呀。肯定是西蒙大娘的兒子把它們偷去了。我今天早晨看到他在這兒溜來溜去的。啊,那個小混蛋!在花園裡偷東西!他倒不怕吃官司。」



    「這事是挺嚴重,」基督山說道,「但你也應考慮到罪犯的年輕和口味。」



    「當然嘍,」那園藝家說道,「但它仍然使我不高興呀。先生,我再道歉一次,我耽擱你了,您大概是一位長官吧?」他膽怯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藍色上裝。



    「請放心吧,我的朋友,」伯爵帶笑說道,他可以隨意把他的笑容變成可怕或慈祥的樣子,而這一次他臉上笑容是後者那種表情。「我不是什麼視察官,而是一個旅客,是出於好奇心才到這兒來的。我已經開始後悔來參觀了,因為這恐怕要浪費你的時間的。」



    「啊!」我的時間是不值錢的。」那人帶著一個淒苦的微笑回答道。「可是,它是屬於政府的,我也不應該浪費它,但收過信號後,我就可以休息一個鐘頭了。」(說到這裡,他望了一眼日規,在這個蒙得雷花園裡一切都齊備,連日規都有),還有十分鐘,我的草莓已經熟了,再過一天——且慢,先生,你認為睡鼠吃草莓嗎?」



    「哦,我想不會吧,」基督山鄭重地回答說,「睡鼠,先生,是我們的壞鄰居,但我們可不像羅馬人那樣把它們浸在蜜糖裡吃。」



    「什麼!羅馬人吃這種東西嗎?」那位園藝家說道,「他們吃睡鼠?」



    「彼特尼烏斯〔彼特尼烏斯,生於公元一世紀,羅馬作家,寫有《諷刺集》一書,記述羅馬一世紀時的生活。——譯注〕的書上是這樣寫的。」伯爵說道。



    「真的!它們不見得好吃吧,儘管人們常說,『肥得像一隻睡鼠』這句話。也難怪它們肥,白天整天睡覺,到了晚上才醒來,然後通夜地吃。聽我說!去年我的樹上結了四隻杏子,它們偷去了一個。結了一隻油桃,只有一隻——嗯,先生,它們就爬到牆上去吃掉了半隻,那可是一隻非常好的油桃,我從來沒吃到過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嗎?」



    「吃了剩下的那半隻,您知道,味道鮮美極了,先生。啊,那些先生們是從來不會撿壞東西吃的,就像西蒙大娘的兒子一樣,他從不吃那些壞草莓。但明年呀,」那位園藝家繼續說道,「我是要小心提防,不讓這種事再發生,當草莓快要成熟的時候,即使要我通宵坐著看守他們我也干。」



    基督山看夠了。每個人的心裡都熱愛著某樣東西,正如每一種果子裡都有一種毛蟲一樣,這個急報員所熱愛的是園藝業。他開始來摘掉那些使葡萄被遮住,而享受不到陽光的葉子,所以才博得了那位園藝家的歡心。



    「您是到這兒來看發急報的嗎,先生?」他問。



    「是的,假如不違反規定的話。」



    「噢,不,」那園藝家說道,「根本沒什麼規定不許人看,況且看看也沒什麼危險,因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知道,我們在說些什麼。」



    「我聽人說,」伯爵說道,「你們對於自己所傳達的信號也並不是都懂的。」



    「當然嘍,先生,我最高興的就是這一點。」那個人微笑著說。



    「你為什麼最高興這一點呢?」



    「因為那樣我就沒責任了。我只是一架機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別的就一概都不用管了。」



    「難道我是遇到了一個沒有野心的人嗎?」基督山心裡自問道,「那會把我的計劃弄糟的。」



    「先生,」那位園藝家瞟了一眼日規說道,「十分鐘快過去了,我得回去幹我的活了。請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嗎?」



    「我跟著你。」



    基督山走進了這座塔。塔分上下三層,最底下的一層儲藏園藝工具,如鏟子、水壺、釘耙什麼的,都一一掛在牆上;全部傢俱都在這兒了。第二層是普通房間。說得更確切些,就是那人睡覺的地方;房間裡有幾件可憐的傢俱——一張床,一個桌子,兩把椅子,一隻陶瓷水壺;天花板上掛著一些乾癟的草本植物,伯爵認出那是干胡豆,其中有不知是哪位好人保留下來的種子,上面貼著標籤,貼得非常認真仔細,好像他曾在植物研究所裡當過植物學大師似的。



    「要學會急報術得花很長時間嗎,先生?」基督山問。



    「學會它用不了多久,只是工作很單調,令人厭煩極了。」



    「薪水是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太少了。」



    「是的,但你也看到了,我們是供給住處的。」



    基督山望著房間。「希望他不要十分依戀他這個住處才好!」他心裡默想著。



    他們走上了三樓。這裡就是急報房了。基督山交替地觀看著那架機器上的兩隻鐵把子。「有趣極了,」他說道,但天長日久,你對這種生活一定會覺得非常厭煩吧。」



    「是的。最初要不斷地望著,直望得我脖子都酸了,但過了一年之後,我倒也習慣了,而且我們也有消遣和放假的時候。」



    「放假?」



    「是的。」



    「什麼時候?」



    「大霧天的時候。」



    「啊,一點不錯。」



    「那實在是我的假日,我就到花園裡去,下種,拔草,剪枝,整天滅蟲。」



    「你在這兒有多久了?」



    「十年加五年,我已經做了十五年的機器人了。」



    「你現在」



    「五十五歲嘍。」



    「你必須服務多久才能享受養老金?」



    「噢,先生,得二十五年才行。」



    「養老金是多少?」



    「一百艾居。」



    「可憐的人類!」基督山低聲說道。



    「你說什麼,先生?」那人問道。



    「我說有趣極了。」



    「什麼東西有趣?」



    「你指給我看的一切都很有趣。你對於這些信號真的一點都不懂嗎?」



    「一點都不懂。」



    「你從未想過去弄懂它們的意思嗎?」



    「不。我何必要去懂呢?」



    「但有幾個信號是特地發給你的嗎?」



    「當然羅。」



    「那些信號你懂不懂?」



    「那是千篇一律的。」



    「它們的意思是」



    「『無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時』、或是『明天』。」



    「這倒非常簡單,」伯爵說道,「看!你的通訊員是不是在那兒向你發信號了?」



    「啊,是的,謝謝你,先生。」



    「他在說什麼——你懂不懂?」



    「懂的,他在問我準備好了沒有。」



    「你的回答呢?」



    「發一個信號,告訴我右邊的通訊員我已經準備好了,同時,這也是在通知我左邊的通訊員,叫他也準備好。」



    「妙極了。」伯爵說道。



    「你瞧著吧,」那人驕傲地說道,「五分鐘之內,他就要說話了。」



    「那麼,我還有五分鐘的時間,」基督山對他自己說道,「我還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呢。親愛的先生,你能允許我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事,先生!」



    「你很喜歡園藝工作?」



    「喜歡極了。」



    「假如放棄這塊二十尺長的草坪,給你一個兩畝大的園子,你會高興嗎?」



    「先生,我可以把它造成一座人間樂園的。」



    「只靠一千法郎,你的生活一定過得很艱難吧?」



    「夠艱難的了,但還能活下去。」



    「是的,但你只有一個很可憐的花園!」



    「不錯,這個花園不大。」



    「而且,非但不大,還到處都有偷吃一切東西的睡鼠。」



    「啊!它們可真是我的災星。」



    「告訴我,當你右邊的那位通訊員在發報的時候,假如你碰巧轉了一下頭——」



    「那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那就會發生什麼事?」



    「我就無法轉達那信號了。」



    「於是?」



    「因疏忽而不能轉達,我將被罰款。」



    「罰多少?」



    「一百法郎。」



    「一下子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夠受的!」



    「啊!」那個人說道。



    「你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基督山說道。



    「有一次的,先生,那次我正在給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把它改變一下,用別的信號來代替呢?」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會被革職,失去我的養老金的。」



    「是三百法郎嗎?」



    「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願意去幹那種事的。」



    「一下子給你十五年的工資你也不幹嗎?嘿,這可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



    「給我一萬五千法郎?」



    「是呀。」



    「先生,您嚇壞我啦。」



    「這算不了什麼。」



    「先生,您在誘惑我。」



    「一點不錯,一萬五千法郎,你懂嗎?」



    「先生,現在讓我來看看我右邊的通訊員吧!」



    「恰恰相反,別去看他,來看看這個吧。」



    「這是什麼?」



    「什麼!難道你不認識這些小紙片嗎?」



    「鈔票!」



    「一點兒不錯,一共十五張。」



    「這是誰的?」



    「是你的,假如你願意的話。」



    「我的!」那個人幾乎透不過氣來大聲說道。



    「是的,你的——你自己的財產。」



    「先生,我右邊的通訊員在發信號啦。」



    「讓他去發好啦。」



    「先生,你可害苦了我了,我會被罰款的呀。」



    「那只會使你損失一百法郎,你瞧,收了我的鈔票以後對你還是很有利的。」



    「先生,我右邊的通訊員在重發他的信號了,他不耐煩啦。」



    「別去管他,收下吧。」說著伯爵就把那疊鈔票塞到了那個人的手裡。「這還沒完,」他說道,「你不能只靠一萬五千法郎生活。」



    「我仍然可以保留我的工作的。」



    「不,你的工作肯定要失去的,因為你得改變一下那個通訊員發來的信號。」



    「噢,先生,您想幹什麼?」



    「開個玩笑而已。」



    「先生,除非你強迫我——」



    「我準備很有效地強迫你,」基督山從他的口袋裡又抽出一疊鈔票來。「這兒還有一萬法郎,」他說道,「加上已經在你口袋裡的那一萬五千,一共是二萬五了。你可以用五千法郎買一塊兩畝大的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餘下的兩萬可以使你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利息。」



    「一座兩畝地大的花園?」



    「一年還有一千法郎。」



    「啊,天哪!」



    「喂,拿著吧!」基督山把鈔票硬塞到他的手裡。



    「我得做什麼事呢?」



    「事情並不很難。」



    「但是什麼事呢?」



    「把這些信號發出去。」基督山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上面已寫好了三組信號,還有數目字標明發送的次序。



    「喏,你看,這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是的,但是——」



    「完成這件事以後,油桃以及其他的一切你便都可以有了。」



    這一突然的進攻成功了,那個人臉漲得通紅,額頭上滾下了一連串黃豆般大的汗珠,他把伯爵交給他的那三組信號接連發了出去,根本不顧那右邊的通訊員在那兒是多麼得驚奇,後者由於不知道其中的變化,還以為這位園藝家發瘋了呢。至於左邊的那個通訊員,他如實地轉達了那些同樣的信號。於是那些信號就忠實地傳向了內政部長。



    「你現在發財了。」基督山說道。



    「是的,」那個人回答說,「但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呵!」



    「聽著,我的朋友,」基督山說道。「我不希望你產生絲毫的後悔之意,所以,相信我吧,我可以向你發誓,你這樣做不損害任何人,你只是執行了天意而已。」



    「那人望著鈔票,把它們撫摸了一陣,數了一遍;他的臉色由白轉紅。然後他向他的房間裡衝去,想去喝一杯水,但還沒等跑到水壺那個地方,他就暈倒在他的干豆枝堆裡了。



    五分鐘之後,這封新的急報送到了部長的手裡,德佈雷吩咐套車,急忙趕到了騰格拉爾府上。



    「你丈夫有沒有西班牙公債?」他問男爵夫人。



    「我想有的吧。的確!他有六百萬呢。」



    「他必須賣掉它,不管是什麼價錢。」



    「為什麼?」



    「因為卡羅斯已經從布爾日逃了出來,回西班牙了。」



    「你怎麼知道的?」



    德佈雷聳了聳肩。「竟想到來問我怎麼知道那個消息的!」他說道。



    男爵夫人不再問什麼了。她急忙奔到她丈夫那兒,後者則立刻趕到了他的代理人那兒,吩咐他不管什麼價錢趕快賣掉。大家一看到騰格拉爾拋出,西班牙公債西班牙公債就立刻下跌了。騰格拉爾雖蝕掉了五十萬法郎,但他卻把他的西班牙證券全部都脫手了。當天晚上,《消息報》上登出了這樣一段新聞:「急報站訊:被監禁在布爾日的國王卡羅斯已逃脫,現已越過加塔洛尼亞邊境回到了西班牙。巴塞羅那人民群起擁戴。」



    那天晚上,大家別的什麼都不談,只談論騰格拉爾有先見之明,因為他把他的證券全賣掉了,又談到了他的運氣,因為在這樣一個打擊之下,他只蝕掉了五十萬法郎。那些沒有把證券賣掉或收購騰格拉爾的公債的人,認為自己已經破產了,因而過了一個極不愉快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警世報》上登出了下面這段消息:「《消息報》昨日所登有關卡羅斯逃脫,巴塞羅那叛變的消息毫無根據。國王卡羅斯並未離開布爾日,半島仍處一片昇平氣象中。此項錯誤,系由於霧中急報信號誤傳所致。



    於是西班牙公債立刻飛漲了起來,其上漲的幅度是下跌的兩倍。把蝕掉的本錢和錯過的賺頭加起來,騰格拉爾一下子損失了一百萬。



    「好!」基督山對莫雷爾說道,當這個暴跌暴漲的怪新聞傳來的時候,後者正在他的家裡。「我剛才有了一個新發現,可以用二萬五千法郎去買到我願意付十萬的東西。」



    「你發現了什麼?」莫雷爾問道。



    「我剛剛發現了一種把一個怕睡鼠吃他的桃子的園藝家拯救出來的方法。」

琰容 2010-3-19 18:59

第六十二章幽靈



    歐特伊村那座房子的外表,乍一看,並不見得怎麼富麗堂皇,它使人想不到這會是那奢華的基督山伯爵的別墅。但這種樸素的情調是頗符合房子主人的心意的,他曾明明白白地吩咐過,不許外表有任何改變,這一點,只要一看房子的內部,誰都會立刻明白的。的確,大門一開,情景就改變了。



    貝爾圖喬先生充分顯示了他在陳設佈置方面的風趣和辦事的果斷迅速。從前安頓公爵在一夜之間就把整條大馬路上的樹木全部砍掉了,因此而惹惱了路易十四;貝爾圖喬先生則在三天之內把一座完全光禿禿的前庭種滿了白楊樹和丫枝縱橫的大楓樹,使濃蔭覆蓋著房子的前前後後;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雜草裡的石子路,但這兒卻伸展著一條青草鋪成的走道,這條青草小道還是那天早晨才鋪成的呢,草上的水珠還在閃閃發光呢。對其它的一切,伯爵也都有過明確的吩咐;他親自畫了一個圖樣給貝爾圖喬,上面標明了每一棵樹的地點以及那條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長度和寬度。所以這座房子已完全變了樣。連貝爾圖喬都說他幾乎認不出它了,它的四周已被樹木所圍繞了。管家本來想把花園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明確地關照過,花園裡的東西碰都不許碰一下,所以貝爾圖喬只得把氣力用到了別的上面,候見室裡、樓梯上和壁爐架上到處都堆滿了花。還有一點是最能顯出主人學識淵博、指揮有方、理家辦事得力的,就是:這座閒置了二十年的房子,在頭一天晚上還是這樣淒冷陰森,充滿了令人聞之作嘔的氣味,幾乎使人覺得好像嗅到了那陳年的氣息,但在第二天,它卻換上了一副生氣勃勃的面孔,散發出了房子主人所喜愛的芳香,透露出使他心滿意足的光線。當伯爵到來的時候,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書和武器;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他心愛的繪畫上;他所寵愛的狗會搖頭擺尾地在前廳歡迎他;小鳥們那悅耳的歌聲也使他非常高興;於是,這座從長眠中醒來的房子,就像森林裡睡美人所在的宮殿般頓時活躍了起來,鳥兒歌唱,花兒盛開,就像那些我們曾流連過很久,當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以致把我們靈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所房子裡一樣,僕人們也高高興興地在前庭穿來穿去的;有些是在廚房裡幹活的,他們飄然地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樓梯,就好像在這座房子裡已住了一輩子似的;有些是車房裡幹活的,那兒有一箱箱編了號的馬車備用,看起來就像是已在那兒至少安放了五十年似的,在馬廄裡,馬伕在同馬說著話,他們的態度比許多僕人對待他們的主人還要恭敬得多,而馬則用嘶鳴來回答。



    書房裡有將近二千冊書,分別排在房間的兩邊。一邊完全是近代的傳奇小說,甚至前一天剛出版的新書也可以在這一排金色和紅色封面所組成的莊嚴的行列中找到。書房對面是溫室,裡面擺滿了盛開著奇花異草的瓷花盆;在這間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張彈子台,彈球還在絨布上,顯然剛剛有人玩過的。只有一個房間貝爾圖喬沒有改動。這個房間位於二樓左邊的角上,前面有一座寬大的樓梯,後面還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僕人們每當經過這個房間時都不免要好奇,而貝爾圖喬往往產生恐怖感。五點整,伯爵來到了歐特伊別墅,他後面跟著阿里,貝爾圖喬帶著不耐煩和不安的心情在期待著他的到來,他希望能得到幾聲讚許,但同時又恐怕遭到斥責。基督山在前庭下了車,到花園裡去繞了一圈,又在屋子裡到處走了一遍,一句話也沒說,臉上既未顯示出讚許,也沒顯示出不悅的神色。他的臥室就在那個關閉著的房間的對面,他一踏進臥室,就指著他初次來看房子時就已注意到的那張花梨木小桌子的抽屜說道:「那個地方至少可以用來放我的手套。」



    「大人想把它打開來看一下嗎?」貝爾圖喬高興地說道,「您可以在裡面找到一副手套的。」



    在其他各種傢俱裡,伯爵都找到了他所要找一切——嗅瓶、雪茄、珍玩。「很好!」他說道。於是貝爾圖喬就喜不自禁地退了出去。伯爵對於他周圍所有人的影響就是這樣的強大。



    六點整,大門口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是那位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他是騎著米狄亞來的。基督山含笑在門口等候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第一個到,」莫雷爾大聲說,「我是有意要比別人早一分鐘到您這兒的。尤利和埃曼紐埃爾托我向您有意萬分地道歉。啊,這兒可真漂亮!但請告訴我,伯爵,您有人照料我的馬嗎?」



    「放心好了,親愛的馬西米蘭,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我的意思是它得蹓躂一下。噢,您沒看到它跑得有多快,就像一陣風!」



    「我能想像得出來。畢竟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馬哪!」基督山用慈父對兒子說話的口吻說道。



    「您有點懊悔了吧?」莫雷爾問道,並豪爽地大笑起來。



    「我?當然不!」伯爵回答說。「不,假如那匹馬不好,我倒是要懊悔的。」



    「好得很呢,夏多·勒諾先生和德佈雷先生騎的都是部長的阿拉伯馬,夏多·勒諾先生還是法國最好的騎手之一呢,可我把他們都拋在後面了。他們的腳跟後面緊隨著騰格拉爾夫人的馬,而她總是以每小時十八哩的速度疾馳的。」



    「那麼說他們就跟在您的後面嗎?」基督山問。



    「瞧!他們來啦!」這時,只見兩匹鼻子裡噴著氣的馬拉著一輛馬車,由兩位騎在馬上的紳士陪伴著,馳到了那敞開著的大門口。馬車一直趕到台階前面才停住,後面是那兩位騎在馬上的紳士。德佈雷腳一點地,便站在了車門前面,他伸手給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便扶著他的手下了車,她扶手時的態度有點異樣,這一點只有基督山才覺察得到的。真的,什麼也逃不過伯爵的眼睛。他注意到一張小紙條從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裡塞進了部長秘書手裡,塞得極其熟練,證明這個動作是常做的。騰格拉爾夫人的後面出來了那位銀行家,只見他的臉色很蒼白,好像他不是從馬車裡出來而是從墳墓裡出來的似的。騰格拉爾夫人向四周急速並探詢地望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個人能看懂這一個眼的意義。她在用她的眼光擁抱前庭、廊柱和房子的正面;然後,壓制住內心微微的激動,不讓臉色變白,以免被人識破,她走上了台階,對莫雷爾說道:「閣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的話,我想問問您願不願意把您的那匹馬賣給我。」



    莫雷爾極為難地微笑了一下,轉向基督山,像是祈求他來解救自己似的。伯爵直到懂得了他的意思。「啊,夫人!」他說道,「您幹嘛來向我提這個要求?」



    「向您提,閣下,」男爵夫人答道,那是沒必要的,因為一定會得到的。假如莫雷爾先生也是這樣的話——」



    「不幸得很,」伯爵答道,「莫雷爾先生是不能放棄他那匹馬的,因為馬的去留和他的名譽密切相關,這事我是見證人。」



    「怎麼會呢?」



    「他跟人打了賭,說要在六個月之內馴服米狄亞。您現在懂了吧,假如他在那個期限以前把它賣了,他不僅要損失那筆賭注,而且人家還會說他膽小,一個勇敢的騎兵隊長是決不能忍受這一點的,即使是為了滿足一個美麗的女子的願望。當然,我也認為滿足一個美麗的女子的願望是天底下最神聖的義務之一。」



    「您知道我的處境了吧,夫人。」莫雷爾說道,並感激地向伯爵微微一笑。



    「要我說,」騰格拉爾說道,臉上雖勉強帶著微笑,但仍掩飾不了他語氣的粗魯,「你的馬已夠多的了。」



    騰格拉爾夫人以往是極少肯輕易放過這種話的,但使那些青年人驚奇的是:這次她竟假裝沒聽見,什麼也沒說。基督山看到她一反常態,竟能忍氣吞聲,就微笑了一下,指給她看兩隻碩大無比的瓷瓶,瓷瓶上佈滿了精細的海生植物,那顯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男爵夫人很是驚奇。「咦,」她說道,您可以把杜伊勒裡宮的栗子樹都種在那裡啦!這麼大的瓷瓶是怎麼造出來的?」



    「啊,夫人!」基督山答道,「對這個問題我們是無法回答您的,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只會造些小擺飾和玻璃麻紗。這是古物,是用水土之精華構成的。」



    「怎麼?這是哪個朝代的事呢?」



    「我也不曉得。只聽說,中國有個皇帝造了一座窯,在這座窖裡燒製出了十二隻這樣的瓷瓶。其中有兩隻因為火力太猛而破裂了,其餘十隻全被沉到了兩百丈深的海底裡,海是瞭解人們對她的要求的,因為就用海草掩蓋了它們,用珊瑚環繞著它們,用貝殼來粘附著它們,這十隻瓷瓶就在那幾乎深不可達的海底世界裡躺了兩百年。後來,由於一場革命革掉了那個想作這種試驗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證明瓷瓶的製造以及把它們沉入了海底這回事。過了兩百年,人們找到了那些文件,於是就想到要去把那些瓷瓶撈起來。他們特地派人潛入那個沉瓶的海底裡去尋找,但十隻之中只剩下了三隻,其餘的則都被海浪沖破了。我很喜歡這些瓷瓶,因為或許曾有猙獰可怕的妖怪的目光凝視過它們,而無數小魚也曾睡在那裡面以逃避天敵的追捕。」



    這時,騰格拉爾對這些奇古怪的事不感興趣,正機械地在那兒把一棵桔子樹上盛開著的花一朵一朵地扯下來。扯完了桔子花,他又去撕仙人掌,但這東西可不像桔子樹那麼容易扯,所以他被厲害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抹了抹眼睛,像是剛從一場夢中醒來似的。



    「閣下,」基督山對他說道,「我不敢向您推薦我的畫,因為您有很多珍品,但這兒有幾幅還是值得看一下的,兩幅荷比馬的,一幅保羅·保特的,一幅是米裡斯的,兩幅琪拉特的,一幅拉斐爾的,一幅范代克的,一幅朱巴蘭的,還有兩、三幅是穆裡羅斯的。」



    「慢來!」德佈雷說道,「荷比馬的這幅畫我認得。」



    「啊,真的!」



    「是的,有人曾把它賣給博物館。」



    「我相信博物館裡是沒有這幅的吧?」基督山說道。



    「沒有,他們不肯買。」



    「為什麼?」夏多·勒諾問。



    「你別裝得不知道了,因為政府沒有錢呀。」



    「啊,對不起!」夏多·勒諾說,「最近八年來,我幾乎每天都聽到這種話,可我到現在還是不懂。」



    「你慢慢就會懂的。」德佈雷。



    「我看不見得。」夏多·勒諾回答。



    「巴陀羅米奧·卡瓦爾康蒂少校和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子爵到!」巴浦斯汀在通報。



    繫著一條剛從裁縫手裡接過來的黑緞子領巾,灰色的鬍鬚,一對金魚眼,一套掛著三個勳章和五個十字獎章的少校制服,這些的確都顯示出了一個老軍人的派頭。這就是巴陀羅米奧·卡瓦爾康蒂,我們已經結識過的那位慈父的儀表。緊靠在他旁邊,從頭到腳穿著一身新的,滿面笑容的,是我們也認識的那位孝子——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子爵。三個青年人本來在一起談話。兩位新客一進來,他們的目光就從那父親瞟到了兒子,然後很自然地停在了後者的身上,並開始對他議論起來。



    「卡瓦爾康蒂!」德佈雷說。



    「好響亮的名字!」莫雷爾說。



    「是的,」夏多·勒諾說,」德佈雷答道,「這套衣服剪裁得很合體,而且也很新。」



    「我覺得糟就糟在這一點上。那位先生看來像是平生第一次穿好衣服似的。」



    「這兩位先生是誰?」騰格拉爾問基督山。



    「沒聽到嗎——卡瓦爾康蒂。」



    「可那只告訴了他們的姓。」



    「啊,不錯!您不瞭解意大利貴族,卡瓦爾康蒂這一家族是親王的後裔。」



    「他們有錢嗎?」



    「多極了。」



    「他們幹些什麼呢?」



    「他們花錢,把錢都花光。我好像記得,前天他們告訴過我,說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今天我實在是為了您才請他們來的。我一會兒給你們介紹一下。」



    「可他們的法語倒說得非常純正呀。」騰格拉爾說。



    「那年輕人是在南部的某個大學裡受過教育的。可能在馬賽吧,我相,要不然也是在那附近某個地方。您一會兒就知道了,他可是很熱情的。」



    「對什麼熱情?」騰格拉爾夫人問。



    「對法國的太太小姐們,夫人。他決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這個念頭想得倒美!」騰格拉爾聳聳肩說道。



    「騰格拉爾夫人瞟了她丈夫一眼,在別的時候,這種目光無疑是一場風波的預兆,但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



    「男爵今天看來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基督山對她說道,「他們要推薦他入內閣了嗎?」



    「還沒有吧,我想。他多半是因為在證券交易所裡搞投機輸了錢的緣故。」



    「維爾福先生偕夫人到!」巴浦斯汀喊道。



    「那兩個人進來了。維爾福先生雖極力自製著,但他的神色明顯地很不自然,當基督山和他握手的時候,他覺得那隻手有點顫抖。「的確,只有女人才知道怎麼裝模作樣。」他自己心裡說,同時瞟了一眼騰格拉爾夫人,騰格拉爾夫人此時正在對檢察官微笑,然後他擁抱了一下他的妻子。過了一會兒,伯爵看到貝爾圖喬踏進了隔壁房間裡(在這之前,貝爾圖喬始終都在另外幾個房間裡忙碌著)。伯爵走到他跟前。



    「你有什麼事,貝爾圖喬先生?」他說。



    「大人還沒講明有幾位客人呢。」



    「啊,不錯!」



    「要用幾副刀叉?」



    「你自己數吧。」



    「所有的人都到了嗎,大人?」



    「是的。」



    貝爾圖喬從半開著的門裡瞧進去。伯爵有意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天哪!」只見他驚叫道。



    「什麼事?」伯爵問道。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哪一個?」



    「那個穿白衣服,戴那麼多鑽石的,那個白皮膚的。」



    「騰格拉爾夫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她,大人,就是她!」



    「是誰呀?」



    「花園裡的那個女人。她就是那個孕婦,那個一邊散步、一邊等候」貝爾圖喬呆立在那半開著的門口,瞪著眼,頭髮直豎了起來。



    「等候誰?」



    「貝爾圖喬沒有回答,只是用麥克白斯指著班柯〔麥克白斯和班柯都是英國戲劇家莎士比的悲劇《麥克白斯》裡的人物。——譯注〕時的那種姿勢指了指維爾福。「噢,噢!」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什麼?」誰呀?」



    「他!」



    「他!維爾福先生,那位檢察官?我當然看得見他。」



    「那麼我沒殺死他!」



    「真的,我看你快要發瘋啦,好貝爾圖喬。」伯爵說道。



    「那麼說他沒死!」



    「沒有,你現在分明看到了他並沒死。你的同胞們刺人總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條肋骨之間,你當時一定刺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了,而這些吃法律飯的人,他們都很命大。當然,也許你告訴我的那些話根本就不是事實,而是你想像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來的一場夢。當你滿懷著復仇的念頭去睡覺時,那些念頭重重地壓住了你的胸口,於是你就做了一場惡夢,僅此而已。不,鎮定一點,算算看:維爾福先生夫婦,兩個。加上騰格拉爾先生夫婦,四個。再加上夏多·勒諾先生、德佈雷先生、莫雷爾先生,七個。還有巴陀羅米奧·卡瓦爾康蒂少校,八個。」



    「八個!」貝爾圖喬跟著說。



    「別忙!你急著想走開,可忘了我的一位貴賓啦。往左面靠過去一點。喏!瞧一下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裝的那位青年人,他現在轉過身來了。」



    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阻止了他,貝爾圖喬一定會大聲驚叫起來的。「貝尼代托!」他喃喃地說道:「天數啊!」



    「六點半剛才敲過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嚴厲地說道,「曾吩咐過這個時候開宴的,我可不願意多等。」於是他回到了他的客人那兒,貝爾圖喬在牆上靠了一會兒,勉強回到了餐廳裡。五分鐘過後,客廳的門大開,貝爾圖喬象尚蒂伊的瓦代爾〔瓦代爾是貢德公爵的管家,一次,公爵在尚蒂伊宴請路易十四,他因為未能將鮮海魚及時送上,感到羞愧而鼓足最後的勇氣拔劍自刎。——譯注〕一樣,鼓足最後的勇氣說道:「稟告伯爵閣下,酒席準備好了。」



    基督山伯爵把他的胳膊伸給了維爾福夫人。「維爾福先生,」他說,「請您引導騰格拉爾男爵夫人好嗎?」



    維爾福從命,於是他們轉到了餐廳裡。

琰容 2010-3-19 18:59

第六十三章晚宴



    來賓們一踏進餐廳,大家顯然都有某種感觸。每個人都在心裡自問,究竟是什麼神奇的力量把他們帶到這座房子裡來的;可是,儘管他們驚奇,甚至不安,他們卻依舊覺得不願意離開。考慮到伯爵的社會關係,他那種怪癖孤獨的地位,以及他那驚人的,幾乎難以令人置信的財產,男人們似乎應該對他有所警惕,而女人們則似乎應該覺得不適宜於走進一座沒有女主人出來招待她們的房子,但這些男人和女人們都突破了審慎和傳統的心裡防線;好奇心不可抗拒地佔了上風。



    就連卡瓦爾康蒂和他的兒子(前者古板,後者輕浮,兩個人也都不明白這次受邀請的用意)也和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些人有著同樣的感觸。騰格拉爾夫人呢。當維爾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胳膊伸給她時候,不由得吃了一驚;而維爾福,當他感覺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的胳膊的時候,也覺得渾身有點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點不安。這一切都沒逃過伯爵的眼睛;僅以所接觸的這些人物來講,這個場面在一個旁觀者眼裡已經是夠有趣的了。維爾福先生的右邊是騰格拉爾夫人,他的左邊是莫雷爾。伯爵坐在維爾福夫人和騰格拉爾之間,德佈雷坐在卡瓦爾康蒂父子之間;夏多·勒諾則坐在維爾福夫人和莫雷爾之間。



    席面上擺設得極其豐盛,基督山完全清除了巴黎式的情調,與其說他要餵飽他的客人,倒不如說他想餵飽了他們的好奇心更確切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東方式的酒席,而這種東方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話故事裡才會有。中國碟子和日本瓷盤裡堆滿著世界各地的四季鮮果。大銀盆裡盛著碩大無比的魚;各種珍禽的身上依舊還保留著它們最鮮艷奪目的羽毛,外加各種美酒,有愛琴海出產的,小亞細亞出產的,好望角出產的,都裝在奇形怪狀的閃閃發光的瓶子裡,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甜純美。這一切,就像阿辟古斯〔阿辟古斯是古代羅馬奧古斯都時代的美食家。——譯注〕招待他賓客時一樣,一齊羅列在了這些巴黎人的面前。他們知道:花一千路易來請十個人吃一頓原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像喀麗奧伯德拉那樣吃珍珠或象梅迪契那樣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那驚愕的表情,就戲謔地笑談起來。「諸位先生,他說,「你們大概也承認,當一個人有了相當程度的財產以後,奢侈生活就成了必需的了。而太太們想必也承認當一個人,有了相當優越的地位以後,他的理想也才會越高。現在,站在這一種立場上來推測,什麼東西才能稱其為奇妙呢?那就是我們無法瞭解的東西。而什麼東西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們無法得到的東西,嗯,研究我無法瞭解的事物,得到無法得到的東西,這就是我生活的目標。我是用兩種工具來達到我的希望的——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錢。我所追求的目標和諸位的有所不同,譬如您,騰格拉爾先生,希望修建一條新的鐵路線,而您,維爾福先生,希望判處一個犯人死刑,您,德佈雷先生,希望平定一個王國,您,夏多·勒諾先生,希望取悅一個女人,而您,莫雷爾,希望馴服一匹沒有哪個人敢騎的馬。儘管我們所追求的目標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標的興趣,卻並不亞於你們。譬如說,請看這兩條魚吧。這一條從聖·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買來的,那一條是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內的地方買來的。現在看到它們擺在同一張桌子上,不很有趣嗎?」



    「這是兩條什麼魚?」騰格拉爾問。



    「夏多·勒諾先生曾在俄羅斯住過,想必他可以告訴您這條魚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卡瓦爾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必他可以告訴您那一條的名字。」



    「這一條,我想,是小蝶鮫。」夏多·勒諾說道。」



    「而那一條,」卡瓦爾康蒂說,「假如我沒認錯的話,是藍鰻。」



    「正是。現在,騰格拉爾先生,問問這兩位先生它們是從哪兒捉到的吧。」



    「小蝶鮫,」夏多·勒諾說,「只有在伏爾加河裡才找得到。」



    「我知道,」卡瓦爾康蒂說,「只有富莎樂湖裡才出產這麼大的藍鰻。」



    「對,一條是從伏爾加河裡打來的,一條是從富莎樂湖裡捉來的,一點都不差。」



    「不可能的!」來賓們齊聲喊道。



    「嗯,我覺得有趣的地方在這裡,」基督山說道。「我就像尼羅王——一個『不可能』的追求者,而你們現在覺得有趣也正因為如此。這種魚,大概實際上並不比鱸魚更好吃,但你們卻好像覺得它很鮮美,那是因為你們覺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卻意想不到地在席上出現了。」



    「您是怎麼把這些魚運到法國來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過了。把魚分裝在木桶裡運。這只桶裡裝些河草,另一隻桶裡裝些湖蘋,然後把這些桶再裝在一輛特製的大車上。這樣,那小蝶鮫就活了十二天,藍鰻活了八天。當我的廚子抓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活蹦亂跳的,他就用牛奶悶死了小蝶鮫,用酒醉死了藍鰻,您不相信吧,騰格拉爾先生!」



    「是有點懷疑。」騰格拉爾傻呼呼的笑著回答。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魚拿來。就是養在桶裡的那些活的小蝶鮫和藍鰻。」騰格拉爾睜著一雙迷惑的眼睛,其餘的來賓也都緊握著雙手。只見四個僕人扛著兩隻水面上浮著藻類植物的木桶走了進來,每隻木桶裡悠然地游著一條與席上同樣的魚。



    「可為什麼每樣兩條呢?」騰格拉爾問。



    「只因為一條也許會死的。」基督山漫不經心地回答。



    「您真是位奇人,」騰格拉爾說,「哲學家也許又可以振振有詞地說了,有錢是一件可慶幸之事。」



    「還得有腦筋。」騰格拉爾夫人加上了一句。



    「噢,可別給我加上那種榮譽,夫人。這種事在羅馬人眼裡是很普通的。普林尼〔普林尼(六二—一一三),羅馬作家——譯注〕的書上曾說過,他們常常派奴隸頭頂著活魚從奧斯蒂亞運到羅馬,他們把那種魚叫作『墨露斯』,從他的描寫上來判斷,大概就是鯛魚。他們認為吃活鯛魚也是一種奢侈。看著鯛魚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為它臨死的時候,在被送進廚房以後,它會變三四次顏色,像彩虹似地依次變換。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點,假如它活著的時候沒人注意,死後就不會那麼了不起了。」



    「是的,」德佈雷說道,「可畢竟奧斯蒂亞距羅馬才只有幾哩路呀。」



    「不錯。」基督山說,「但我們距魯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假如我們不能比他更先進一步,那麼做現代人還有什麼好處呢?」



    兩個姓卡瓦爾康蒂幾乎同時都睜大了眼睛,但他們還算知趣,沒說什麼話。



    「這一切都是極不平凡的,」夏多·勒諾說,「而我最佩服的一點,我承認,就是他們竟能如此迅速地執行您的命令。您的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買的嗎?」



    「是沒幾天時間。」



    「我相信在這一個星期裡,它已經大變了個樣。假如我沒記錯的話,它另外還應該有一個入口,前面庭院裡原是空無一物的,除了一條石子路之外,可今天我們卻看到了一條美麗的青草走道,兩旁的樹木看起來就像是已長了一百年似的。」



    「為什麼不呢?我喜歡青草和樹蔭。」基督山說道。



    「是的,」維爾福夫人說,「以前大門是朝著街的。我神奇地脫險的那天,您把我帶進來的時候,我記得還是那樣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說,「但我想換一個進口,以便從大門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見布洛涅大道。」



    「僅四天的工夫!」莫雷爾說,「這真可謂太不平凡了!」



    「的確,」夏多·勒諾說,「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一座新房子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這座房子以前很舊,很陰沉可怖。我記得前兩三年以前,當聖·梅朗先生登報出售的時候,我曾代家母前來看過。



    「對·梅朗先生!」維爾福夫人說,「那麼在您買這座房子以前,它是屬於聖·梅朗先生的了?」



    「好像是吧。」基督山回答。



    「什麼!『好像』?難道您還不知道賣主是誰嗎?」



    「不,的確不知道,這筆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權代我辦理的。」



    「這座房子至少已有十年沒人住過了,」夏多·勒諾說,「它外表看上去實在有點死氣沉沉的,百葉窗總是都關著,門總鎖著,庭園裡長滿了野草。真的,假如這座房子的房主不是檢察官的岳父的話,人家或許會以為這裡曾發生過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現在為止,維爾福對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點也沒嘗過,這時,他拿起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基督山暫時讓房間裡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真奇怪,我初次踏進這座房子的時候,也曾有過那種感覺,它看起來是這樣陰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我買了下來,我是決不會要它的。也許那傢伙收受了中間人的賄賂。」



    「也許是吧,」維爾福掙扎著說道,並極力想做出一點微笑來。「但請相信我,那件賄賂案跟我可毫無關係,這座房子也可以說是瓦朗蒂娜嫁妝的一部分的,聖·梅朗先生很想把它賣掉,因為再過一兩年如果還不住人的話,它就會倒塌的。」



    這次可輪到莫雷爾的臉色變白了。



    「尤其是有這樣一個房間,」基督山又說道,「它表面上看上去很平凡,掛著紅緞子的窗帷,可是,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得那個房間很有趣。」



    「怎麼會呢?德佈雷說,「怎麼有趣?」



    「我們能把出於本能的感覺解釋清楚嗎?」基督山說,「我們在有些地方好像能呼吸到抑鬱的氣息,難道不是這樣嗎?可為什麼?我們又講不出來。只有某種持續不斷的回憶或某個念頭把你帶回到了另一個時代,另一些方,而那多半或許和我們當時當地的情景並無什麼關係。在那個房間裡,總有某種什麼強有力的東西使我聯想到甘奇侯爵夫人〔甘奇侯爵(一六三五—一六六七),法國貴族,被其丈夫的兩個兄弟所謀殺。——譯注〕或德絲狄摩娜〔莎士比亞悲劇《奧賽羅》裡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奧賽羅掐死。——譯注〕的房間。慢來!既然我們已經吃完了,還是由我來領著你們去看一下吧,看過以後我們就到花園裡去喝咖啡,吃完了飯,應該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種詢問的目光望著他的客人們。維爾福夫人站起身來,基督山也站了起來,其餘的人也像他們那樣做了。



    維爾福和騰格拉爾夫人則像腳下生了根似的在他們的座椅上猶豫了一會兒,他們互相以冷淡呆滯的眼光詢問著對方。



    「你聽到了沒有?」騰格拉爾夫人似乎在說。



    「我們必須去。」維爾福好像在回答,然後伸手讓她挽著。



    其他的人都已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分散到了各處。為他們覺得這次參觀不會僅限於這一個房間的,他們同時一定也可以參觀其他的地方,借此機會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變成一座宮殿的。每個人都從那幾扇打開著的門那兒出去了。基督山等著那留下來的兩位,當他們也從他身邊走出去的時候,他便微笑著把自己排在了這個行列的最後。維爾福和騰格拉爾夫人當然並不明白伯爵那個微笑的含義,假如他們明白的話,一定會覺得比去參觀那個他們就要走進去的房間更可怕。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大多數房間的佈置充滿了東方情調,椅墊和靠背長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樣的煙管代替了傢俱。客廳裡琳琅滿目地掛著古代大畫師們最珍貴的傑作;女賓休息室裡掛滿了中國的刺繡品,色彩玄妙,花樣怪誕,質地極其名貴。最後,他們走進了那個著名的房間裡。這個房間乍看起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只不過別的房間都已重新裝飾過,而這裡的一切卻依然照舊,而且日光雖已消逝,房間裡卻還沒有點燈。這兩點已足夠使人感到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了。



    「噢!」維爾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騰格拉爾夫人勉強說了句什麼,但沒人聽清她說的是什麼。大家觀察的結果,一致認為這個房間的確像一個不祥之地。



    「難道不是嗎?」基督山問道。「請看那張笨重的大床,掛著那頂陰氣沉沉、血色的帳子!還有那兩張因受潮已褪了色的粉筆人物畫像,他們那蒼白的嘴唇和那凝視著一切的眼睛不是像在說『我們看到了』嗎?」



    維爾福的臉色煞白,騰格拉爾夫人則倒在一張壁爐旁邊的長凳上。



    「噢!」維爾福夫人微笑著說道,「您可真夠大膽的了!也許那件罪案就發生在這張凳子上呢!」



    騰格拉爾夫人聞聽這句話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



    「哦,」基督山說,「事情還不僅僅如此呢。」



    「還有什麼?」德佈雷問到,他也已注意到了騰格拉爾夫人那種不安的神態。「啊!還有什麼?」騰格拉爾也問道,「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說已看到了什麼特別的東西。您說吧,卡瓦爾康蒂先生?」



    「啊!他說道,「我們在比薩,有烏哥裡諾塔〔烏哥裡諾塔是意大利比薩的暴君,被其敵人禁囚於塔內與兒孫們一起餓死了。——譯注〕,在弗拉拉,有達沙囚房〔達沙是意大利文藝復興詩人,住在弗拉拉,曾兩次發瘋遭囚禁。——譯注〕,在裡米尼,有弗蘭茜絲卡和保羅的房間〔弗蘭茜絲卡是十三世紀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羅是她的,兩人都被她的丈夫所殺。——譯注〕。」



    「是啊,可你們卻沒有這種小樓梯吧,」基督山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一扇掩在帷幕後面的門。「請過來看看吧,然後再把你們的感想告訴我。」



    「多難看的一座螺旋形樓梯。」夏多·勒諾帶笑說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為喝了奇奧斯酒才產生了這種悲愴的氣氛,但這屋子裡一切在我看來都像是陰慘慘的。」德佈雷說道。



    自從聽到提及瓦朗蒂娜的嫁妝以後,莫雷爾就始終滿面愁容地沒再說過一句話。



    「我曾經做過幻想,」基督山說道,「是否以前曾有過一個奧賽羅似的人物,在一個狂風暴雨的黑夜裡,一步步地走下這座樓梯,手裡抱著一個屍體,想在黑夜裡把它埋掉,這樣,即使瞞不過上帝的眼睛,至少希望能瞞過人的耳目,不知你們是否有同感?」



    騰格拉爾夫人一下子半暈倒在維爾福的臂彎裡,維爾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牆壁上,以支撐著他自己。



    「啊,夫人!」德佈雷驚叫道,「您怎麼啦?您臉色多蒼白呀!」



    「怎麼樣?這很簡單,」維爾福夫人說道,「基督山先生在給我們講恐怖故事,無疑是想嚇死我們。」



    「是啊,」維爾福說道,「真的,伯爵,您把太太們都嚇壞了。」



    「怎麼了?」德佈雷用耳語問騰格拉爾夫人。



    「沒什麼,」她勉強回答說。「我想出去透透空氣!沒別的。」



    「我陪您到花園裡去好不好?」德佈雷一邊說著,一邊就向暗梯那邊走去。



    「不,不!」她急忙說道,「我情願呆在這兒。」



    「您真的嚇壞了嗎,夫人?」基督山說。



    「噢,不,閣下,」騰格拉爾夫人說道,「只不過您講得繪聲繪色的,把您想像中的情景講述得太像真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著說,「這些都只是我想像中的事情。我們為什麼不能想像成這是一個貞節的良家婦女的房間,這張掛紅帳子的床,是送子娘娘訪問過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樓梯,是為了避免打擾她們母子的睡眠,供醫生和護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供那做父親的來抱睡著了的孩子使用的?」



    「聽到這一幅可喜的畫面,騰格拉爾夫人非但沒有鎮定下來,反而呻吟了一聲,然後就昏了過去。



    「騰格拉爾夫人一定是病了,」維爾福說道,「還是送她回到她的馬車裡去吧。」



    「噢!我忘帶我的嗅瓶啦!」基督山說道。



    「我這兒有。」維爾福夫人說,她拿出一隻瓶子來遞給了基督山,瓶子裡滿滿地裝著伯爵給愛德華嘗過的那種紅色藥水。



    「啊!」基督山說著就從她的手裡把藥瓶接了過來。



    「是的,」她說道,「我遵從您的忠告已經試過了。」



    「成功了沒有?」



    「我想是成功的。」



    騰格拉爾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間裡。基督山把那種紅色藥水滴了極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便恢復知覺了。



    「啊!」她大聲說道,「多可怕的一個夢啊!」



    維爾福捏了一下她的手,讓她明白這並非是一個夢。有人去找騰格拉爾先生了,因他對於這種詩意的想像不感興趣,所以早已到花園裡去和卡瓦爾康蒂少校談論從裡窩那到佛羅倫薩的修建鐵路的計劃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臂,引導她到了花園裡,發覺騰格拉爾正在和那兩個姓卡瓦爾康蒂的一同喝咖啡。「夫人,」他說道,「我真的嚇壞了您嗎?」



    「噢,沒有,閣下,」她回答,「但您知道,由於我們每個人的情緒變化有所不同,所以事物對我們所產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維爾福勉強笑了一聲。「有時候,您知道,」他說,「只要一個念頭或一個想像就足夠了。」



    「噢,」基督山說道,「信不信由你們,但我是確信這間屋子裡曾發生過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維爾福夫人說道,「檢察官可在這兒呢。」



    「啊!」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訴好了。」



    「您的起訴!」維爾福說道。



    「是的,而且還有證據。」



    「噢,這真有趣極了,」德佈雷說,「假如真的發生過罪案,我們不妨來調查一下。」



    「的確是發生過罪案的,」基督山說道。「這邊來,諸位,來,維爾福先生,因為要起訴就得在有關當局的面前起訴才能奏效。」於是他挽住維爾福的手臂,同時仍挽著騰格拉爾夫人,拖著檢察官向那棵處在蔭影最深處的梧桐樹走過去。其他的來賓都跟在後面。「喏,」基督山說,「這裡,就在這個地方(他用腳頓了頓地面),我因為想給這些老樹增添一點新鮮活力,就叫人把這兒的泥土挖起來,加些新土進去。呃,他的挖土的時候發現了一隻木箱子,說得確切些,是一隻包了鐵皮的木箱子,箱子裡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嬰兒的屍骨。」



    基督山直覺得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臂在發僵,而維爾福的則在發抖。



    「一個初生不久的嬰兒!」雷佈雷說道,「見鬼!我看這事倒真的嚴重起來啦!」



    「唉,」夏多·勒諾說,「我剛才沒說錯吧。我說:房屋也像人一樣的,有靈魂,有面孔,而人們的外表就是其內心的表現。這座房子之所以陰森可怖,就是因為它看了令人難過,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難過,就是因為它包藏著一件罪案。」



    「誰說這是一件罪案?」維爾福掙扎起最後一點力氣問道。



    「什麼!把一個孩子活埋在花園裡難道還不算犯罪嗎?」基督山大聲說道。「請問,您把這樣一種行為叫做什麼呢?」



    「誰說是活埋的?」



    「假如是死的,幹嘛要埋在這兒呢?這個花園從未當墳地用過呀。」



    「殺害嬰兒在法國要算是什麼罪?」卡瓦爾康蒂少校無意地問道。



    「噢,殺頭。」騰格拉爾說道。



    「啊,真的!」卡瓦爾康蒂說。



    「我想是的吧。我說得對嗎,維爾福先生?」基督山問。



    「是的,伯爵。」維爾福回答,但他此時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人聲了。



    基督山看到那兩個人對於他所精心準備的這個場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了,也就不再窮追下去了,於是便說:「來吧,諸位,去喝點咖啡吧,我們好像把它給忘啦。」於是他又引著來賓們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邊。



    「伯爵,」騰格拉爾夫人說道,「說來真是難為情,可您那些嚇人的故事說得我難受極了,所以我必須請求您允許我坐下來。」於是她倒入了一張椅子裡。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維爾福夫人面前。「我想騰格拉爾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下您那只瓶子了。」他說道。



    在維爾福夫人還沒走到她朋友的身邊以前,檢察官已乘機對騰格拉爾夫人耳語了一句:「我必須和您談一次。」



    「什麼時候?」



    「明天。」



    「在哪兒?」



    「請到我的辦室裡來,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這時,維爾福夫人過來了。「謝謝,親愛的,」



    騰格拉爾夫人說,並極力想裝出一個笑容。「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覺得好多了。」

琰容 2010-3-19 19:00

第六十四章乞丐



    夜漸漸地深了。維爾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去了,這正是騰格拉爾夫人所不敢提出的,儘管她感到在這兒很不安。維爾福先生聽到他的妻子提出這個要求,就首先告辭了。他請騰格拉爾夫人乘他的馬車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顧他。而騰格拉爾先生,他卻正在興致勃勃地和卡瓦爾康蒂先生談話,並未注意到經過的種種情形。



    基督山去向維爾福夫人要嗅瓶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維爾福湊近了騰格拉爾夫人的身邊,並已猜到了他向她說了些什麼,儘管講那些話時聲音很低,甚至低得連騰格拉爾夫人本人都很難聽清。他並沒表示反對他們的安排,就讓莫雷爾、夏多·勒諾和德佈雷騎馬回去,而讓兩位太太坐維爾福先生的馬車走。騰格拉爾愈來愈喜歡上了卡瓦爾康蒂少校,已邀請他和自己同車回去。



    安德烈·卡瓦爾康蒂發現他的雙輪車已等在了門口。他的馬伕,從各方面看來都非常像英國式漫畫上的人物,此時他正踮起腳使勁拉住一匹鐵灰色的高頭大馬。安德烈在席間一直很少講話。他是個聰明的小伙子,深怕自己在這麼多大人物面前會說出一些荒誕可笑的話來,所以只是睜大著他那一雙也多少帶有些恐懼的眼睛望著檢察官。後來騰格拉爾纏上了他,那位銀行家看到這位少校是那樣的盛氣凌人,而他的兒子卻是這樣的謙虛有禮,再想到伯爵對他們的態度是那樣的,就認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帶兒子到巴黎來增加閱歷的大富翁。他帶著說不出的喜悅注視著少校小手指上戴著的那隻大鑽戒;至於少校,他原本就是一個凡事小心謹慎的人,因怕他的鈔票遭遇到什麼不測,所以立刻把它變成了值錢東西。



    晚餐以後,騰格拉爾以談生意為借口,順便問到了他們父子的生活狀況。這父子倆事先已經知道他們的四萬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萬法郎都要從騰格拉爾手裡得到,所以他們對這位銀行家的感激唯恐表示的不充分,叫他們去和他的僕人握手,他們也會十分願意的。有一件事哪怕騰格拉爾對卡瓦爾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說是崇拜。後者由於信守賀拉斯那句「處萬變而不驚」的格言,所以除了說最大的藍鰻是哪個湖裡的產物以證明他的學識之外,便不再多說一句話,默默地吃完了他面前的那份菜。騰格拉爾由此認為這桌宴席雖然奢侈,但對於卡瓦爾康蒂來說卻如同家常便飯。他在盧卡的時候,多半也常吃從瑞士運來的鱒魚和從英國運來的龍蝦,就像伯爵吃由富莎樂湖來的藍鰻和伏爾加河來的小蝶鮫一樣;所以他極熱情地接受了卡瓦爾康蒂的這幾句話:「明天,閣下,我當登門拜訪,和您談一下有關業務方面的事情。」



    「而我,閣下,」騰格拉爾說,「將不勝愉快地恭候您的光臨。」說到這裡,他就請卡瓦爾康蒂坐他的馬車回太子旅館去,假如他認為不和他的兒子一同回去沒什麼不方便的話。對這一點,卡瓦爾康蒂說,他的兒子已到了相當獨立的年齡,他有自己的馬車,來的時候就不是一同來的,各自分別回去也沒什麼。於是少校就坐到了騰格拉爾的身旁,後者則對於少校的處理經濟事務愈來愈感興趣了,他允許他的兒子每年可以花五萬法郎。單從這一點上講,他就可能有五六十萬里弗的財產。



    至於安德烈,為了顯示一下自己的威風,就開始訓斥起他的馬伕來,因為馬伕沒把那輛雙輪馬車趕到台階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門口,使他不得不走過去三十步。馬伕忍氣吞聲地聽著他的辱罵,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煩的馬的嚼環,右手把韁繩遞給了安德烈。安德烈接過韁繩,然後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輕輕地踩到了踏級上。就在這當兒,忽然有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青年回過頭來,還以為是騰格拉爾或基督山忘了什麼事,現在才想起來,特地趕來告訴他的呢。但前面這個人既不是騰格拉爾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個陌生人,那在太陽底下曬得黝黑的膚色,滿臉絡腮鬍子,一雙紅寶石般明亮的眼睛,嘴角上因帶著笑,所以露出了一排潔白整齊、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齒。他那灰色的頭上纏著一條紅手帕,身上披著破爛齷齪的衣服,四肢粗壯,那骨,像一具骷髏身上似的,走起路來會喀喇喀喇地發響似的,安德烈剛開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隻手就像是巨人的手一般。究竟是那青年人藉著車燈的光已認出了那張臉呢,還是他只不過被那種可怕的樣子嚇了一跳,這一點,我們無法確認,我們只能把事實講出來,只見他打了一個寒顫,突然退後了一步。「你找我幹嗎?」他問道。



    「對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擾了你的話,「那個纏紅手帕的人說,「但我想跟你談談。」



    「你無權在晚上討錢。」馬伕說,並擺出了一個阻擋的姿勢以使其主人擺脫這個討厭的怪客。



    「我可不是要錢的,親愛的。」陌生人對那僕人說,他的目光裡帶著強烈的諷刺,臉上卻是一副可怕的微笑,把後者嚇得直往後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講幾句話,他在半個月以前曾讓我去辦過一件事。」



    「喂,」安德烈說。他強作鎮定,不使他的僕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幹什麼?快說,朋友。」



    那人低聲說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讓我省點勁,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極了,又沒有像你這樣吃過一頓豐富的晚餐,我簡直有點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聽到對方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告訴我,」他說,「你究竟要幹什麼?」



    「哦,我想要你請我坐在你這輛漂亮的馬車裡,帶我一起回去。」安德烈臉色發白,但沒說什麼。「是的,」那個人把手插進口袋裡,滿臉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望著那個青年人說。「我腦子裡有了這麼個怪念頭,你懂嗎,貝尼代托先生?」



    一聽到這個名字,那青年顯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過去對馬伕說道:「這人說得不錯,我的確曾讓他去辦過一件事,他必須把結果告訴我。你先走回去吧,進城以後雇個馬車回去好了,免得回旅館太晚了。」馬伕驚奇地走了。



    「至少讓我先到一個隱蔽些的地方再談吧。」安德烈說。



    「噢!這個,我可以帶你到一個絕妙的地方去。」那纏手帕的人說道。於是他扯住馬嚼環,把雙輪馬車領到了一個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目睹他們這次會談的地方。



    「別以為我真的想坐你這輛漂亮的馬車,」他說,「噢,不,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累了,此外我還有點小事要和你談一談。」



    「來,上來吧!」那青年說道。



    可惜這一幕沒發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這個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彈簧座墊上一倒,坐到了那年輕高雅的車主身邊,這可是個難得看見的情景。安德烈趕著車向林外走去,一路上始終沒和他的同伴講一句話,後者則嘴角掛著滿意地微笑,像是很高興自己能坐上這樣舒服的一輛車子。一經過了歐特伊的最後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頭望了一眼,以確定再沒有人能看到或聽到他,於是他勒住馬,雙臂交叉在胸前,對那個人說道:「現在說吧,你為什麼要來打擾我的安寧?」



    「但你,我的孩子,你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怎麼騙你了?」



    「怎麼——這還要問嗎?當我們在瓦爾湖分手的時候,你告訴我說,你要經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納去,但你沒去那裡,卻到巴黎來了。」



    「這與你有何相干呢?」



    「何相干,恰恰相反,我以為這樣一來,我的目的倒可以實現了。」



    「哦,」安德烈說,「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機嗎?」



    「你用的詞多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魯斯先生,你打錯算盤啦。」



    「喲,喲,別生氣,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生氣的結果總是很糟糕,都怪運氣不好,我才會產生妒忌。我原以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納當嚮導混飯吃的,我真心真意地可憐你,就像可憐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你知道,我總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嗎?」



    「別忙!耐心點呀!」



    「我夠耐心了,說下去吧。」



    「當我突然看見你經過城門口,帶著一個馬伕,坐著雙輪馬車,穿著嶄新的漂亮衣服時。我就猜你一定是發現了一個礦,不然就是做了一個證券經紀人。」



    「那麼,你承認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興——高興得想來跟你道喜,但因為穿著不十分得體,所以我就挑了個機會,免得連累你。」



    「是的,你很會挑機會!」安德烈大聲說道,「你當著我僕人的面來跟我講話。」



    「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孩子?我什麼時候能抓住你,就什麼時候來跟你講話。你除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馬,又有一輛輕便的雙輪馬車,自然滑溜得像條黃鱔一樣,假如我今天晚上錯過了你,我或許不會再有第二個機會啦。」



    「我又沒把自己藏起來。」



    「可你的運氣好,我真希望我也能這麼說。但我必須把自己藏起來,而且我還怕你不認得我——好在你還認得,」卡德魯斯帶著一種不悅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氣了。」



    「說吧,」安德烈說,「你想幹什麼?」



    「這樣對我說話可不太客氣呀,貝尼代托,老朋友,這樣可不好啊。小心點兒,不然我也許會給你找點小麻煩的。」



    這一恐嚇立刻壓服了青年人的火氣。他讓馬小跑起來。



    「你不該用剛才那種口吻對一個老朋友講話,卡德魯斯。你是個馬賽人,我是——」



    「這麼說,你現在知道你是哪兒人了?」



    「不,可是別忘了我是在科西嘉長大的。你年老固執,可我是年輕頑強的。在我倆之間,恐嚇是沒有用的,凡事應該和和氣氣地來解決才好,命運之神關照我,卻討厭你,難道是我的錯嗎?」



    「那麼,命運之神都在關照你嘍?難道你的雙輪馬車,你的馬伕,你的衣服,不都是租來的嗎?不是?那就好!」卡德魯斯說道,眼睛露出貪婪的目光。



    「噢!你來找我之前早就瞭解得很清楚啦。」安德烈說道,愈來愈情緒激動了。「倘若我也像你一樣頭上纏塊手帕,背上披些爛布,腳上穿雙破鞋子,你就不會認我了。」



    「你錯看我了,我的孩子。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你,什麼也不能再阻止我穿得像別人一樣整齊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向是心腸好。假如你有兩件衣服,你肯定會分一件給我的。從前,當你餓肚子的時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湯和豆子分給你的。」



    「不錯。」安德烈。



    「你那時吃得可不少呀!現在還是那樣嗎?」



    「噢,是的。」安德烈回答,然後大笑起來。



    「你剛才從裡面出來的那座房子是某個親王府吧。你怎麼會到親王家裡來吃飯呢?」



    「他不是什麼親王,是個伯爵。」



    「一個伯爵,一個很有錢的伯爵吧,呃?」



    「是的,但你最好還是別去跟他說什麼話,他也許會很不耐煩的。」



    「噢,放心好了!我對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麼主意呢,你只管留著自己享用好了。但是,「卡德魯斯又裝出他以前那種令人看了極不舒服的微笑說,「你得付出點兒代價才行,你懂嗎?」



    「好吧,你想要什麼?」



    「我想,如果一個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



    「我就可以生活——」



    「靠一百法郎!」



    「是很苦,這你也知道,但有了——」



    「有了——?」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樂了。」



    「這是兩百。」安德烈說道,他摸出十個路易放到卡德魯斯的手裡。



    「好!」卡德魯斯說。



    「每月一號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數目的錢。」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麼了?」



    「你要我去跟僕人們打交道,不,告訴你,我只和大人來往。」



    「好吧,就這樣吧。那麼,每月一號,到我這兒來拿吧,只要我有進賬,你的錢是缺不了的。」



    「我一直都說你是個好心人,托天之福,你現在交了這樣的好運。把一切都講給我聽聽吧。」



    「你幹嘛要知道呢?」卡瓦爾康蒂問。



    「什麼!你還是不信任我嗎?」



    「不,嗯,我找到我父親了。」



    「什麼!是你親生父親嗎?」



    「當然嘍,只要他給我錢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就應該這樣。他叫什麼名字?」



    「卡瓦爾康蒂少校。」



    「他喜歡你嗎?」



    「只要我表面上能順從他的心願。」



    「你父親是誰幫你找到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剛才你從他家裡出來的那個人?」



    「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錢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講講,給我也想法找一個給別人當爺爺的位子怎麼樣。」



    「嗯,我可以替你去問問他。現在你打算幹什麼?」



    「我?」



    「是的,你。」



    「你真是心眼太好了,還為心。」卡德魯斯說。



    「既然你這麼關心我,現在也該輪到我來問你幾個問題了。」



    「啊,沒錯!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房子裡租個房間,穿上體面的衣服,每天刮鬍子,到咖啡館去讀讀報紙。晚上,我還要上戲院去,我要裝成一個退休的麵包師。這就是我的希望。」



    「噢,假如你只想按這個計劃行事,而且安安穩穩地去做,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你這樣認為嗎,布蘇亞先生?那麼你呢,你將變成什麼呢——一個法國貴族?」



    「啊!」安德烈說道,「誰知道呢?」



    「卡瓦爾康蒂少校或許已經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襲制已經被取消了。」



    「別耍花招兒了,卡德魯斯!你想要的東西現在已經得到了,我們也已經互相諒解了,你快下車去吧。」



    「決不,我的好朋友。」



    「什麼!決不?」



    「咦,你也不為我想一想,我頭上纏著這麼塊手帕,腳上簡直可說沒穿什麼鞋子,又沒有什麼證件,可口袋裡卻有十個金拿破侖,且不說這十塊金洋將來派什麼用場,現在就不只要值兩百法郎,我這個樣子在城門口一定會被抓起來的呀!那時,為了證明我自己,我就不得不說出那些錢是你給我的。這樣,他們就要去調查,於是就會發覺我沒有獲得許可就離開了土倫,那樣我就又要被帶回到地中海岸邊。到那時我便又成了一○六號犯人,我那退休麵包師的夢可就化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願還是留在首都享享福的好。」



    安德烈臉上立刻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的確,正如他所自誇的,卡瓦爾康蒂少校的公子爺可不是個好惹的人。他一邊把身子挺了一下,一邊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手好像若無其事似地插進了口袋裡,他打開了一把袖珍手槍的保險機,卡德魯斯的眼神始終也沒有離開過他這位同伴,此時他也就把手伸到了背後,慢慢地抽出了一把他總是帶在身邊以備急需的西班牙匕首。由此可見,這兩位可敬的朋友的確是互相很瞭解對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沒事似從口裝裡拿了出來,抬上來摸了一下他的紅鬍鬚,玩弄了好長一會兒。「好心的卡德魯斯!」他說道,「那樣你將多快樂呀!」



    「我盡力找快樂就是了。」杜加橋客棧的老闆說道,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縮回了衣袖裡。



    「嗯,那麼,我們進巴黎城裡去吧。可你通過城門時怎麼才能不引起懷疑呢?依我看,你這樣比步行更危險呀。」



    「等一下,」卡德魯斯說,「我們來想個辦法。」說著他便拿起馬伕忘在車裡的那件高領大短掛,披在自己身上,然後又摘下卡瓦爾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最後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像一個由他的主人自己驅車的僕人。



    「我說,」安德烈說,「難道就這樣要我光著腦袋嗎?」



    「哧!」卡德魯斯說道,「今天風這麼大,你的帽子權當被風吹掉了。」



    「那麼,」安德烈說,「我們走完這段路吧。」



    「不讓你走了?」卡德魯斯說,「我希望不是我。」



    「噓!」安德烈說道。



    他們順利地通過了城門。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馬,卡德魯斯跳了下去。



    「喂!」安德烈說,「我僕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啊!」卡德魯斯說,「你該不會希望我得傷風感冒吧?」



    「可我怎麼辦呢?」



    「你!噢,你還年輕,可我卻開始變老羅。再見,貝尼代托。」



    說完他便消失在一條小巷子裡。



    「唉!」安德烈歎了一口氣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人不可能總是快活的呀!」

琰容 2010-3-19 19:00

第六十五章夫婦間的一幕



    三個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廣場分了手。莫雷爾順林蔭大道走,夏多·勒諾走革命路,而德佈雷則向碼頭那個方面走去。



    莫雷爾和夏多·勒諾很可能是到「爐邊敘天倫之樂」去了,就如同他們在議院演講台上措辭華麗的演說詞中或黎希留路戲院裡編寫的工整的劇本中所說的那樣;德佈雷則不然。他到了羅浮門以後,就向左轉,疾步穿越卡羅莎爾廣場,穿過錄克街,轉入了密可德裡路,這樣就和維爾福先生乘坐的那輛馬車同時到達了騰格拉爾先生的門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馬車因為要先送維爾福先生夫婦到聖·奧諾路然後才能送她回家,所以並不比他到得早。德佈雷顯出很熟悉這裡的一切的樣子先走進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韁繩扔給了一個僕人,然後回到車門旁邊來接騰格拉爾夫人,伸手引她到了她的房間裡去。等大門關上了,前庭裡只剩下德佈雷和男爵夫人兩個人的時候,他問道:「你怎麼啦,愛米娜?伯爵是講了一個故事,說得更確切些,是個離奇故事,你為什麼竟會那麼激動呢?」



    「因為我今天晚上的情緒本來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說道。



    「不,愛米娜,」德佈雷回答,「你這麼說無法使我相信。因為你剛到伯爵家的時候情緒很好。當然羅,騰格拉爾先生是有點令人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你一向是不大理會他的壞脾氣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訴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會讓任何人來冒犯你的。」



    「你搞錯了,呂西安,我向你保證,」騰格拉爾夫人回答,「我說的都是實話,他今天的確脾氣很壞,但我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騰格拉爾夫人顯然是在經受著一種女人們常常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神經刺激,不然,就如德佈雷所猜測到的,在她那種激動的情緒背後一定有某種不願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他很瞭解女人們情緒反覆無常的特點,所以也就不再追問,只等待一個更適當的機會,或是再問她,或是聽她主動加以解釋。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間門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麗姑娘。「小姐在幹什麼?」她問。



    「她練習了一晚上,後來睡覺去了。」康尼麗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像聽到她在彈鋼琴的聲音。」



    「那是羅茜·亞密萊小姐,小姐以後她還在彈琴。」



    「嗯,」騰格拉爾夫人說,「來給我卸妝。」



    她們走進了臥室。德佈雷正躺在一張大睡椅上,騰格拉爾夫人帶著康尼麗姑娘走進了她的更衣室。



    「我親愛的德佈雷先生,」騰格拉爾夫人在門簾後面說,「您老是抱怨,說歐熱妮一句話都不跟您談。」



    「夫人,」呂西安說到,他正在玩弄著一條小狗,這條狗認得他,正在享受他的,「講這種抱怨話的可不僅僅我一個人。我好像記得聽到馬爾塞夫也說過,他簡直無法從他未婚妻的嘴裡引出一個字來。」



    「真的,」騰格拉爾夫人說,「但我想,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改變的,您會看到她走進您的辦公室來。」



    「我的辦公室?」



    「我的意思是指部長的。」



    「來幹什麼?」



    「來請求國立劇院給她一張聘書。真的,我從沒看見過誰像她那樣迷戀音樂。一個上流社會的小姐成了個這樣子真是太荒唐了。」



    德佈雷笑了笑。「嗯,」他說,「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話,讓她來好了,我們可以設法給她一張聘書,只是像她那樣的天才,我們所給予的這點報酬真是太可憐的。」



    「你去吧,康尼麗,」騰格拉爾夫人說,「我這兒不需要你了。」



    康尼麗遵命走了出去。一會兒,騰格拉爾夫人穿著一件色彩艷麗、寬鬆肥大的睡衣走了出來,坐到德佈雷的身邊。然後,她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開始撫弄起那只長毛大耳朵的小狗來。呂西安默默地望她了一會兒。「來,愛米娜,」過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道,「坦白地告訴我吧,你心裡正為一件事而煩惱,對不對?」



    「沒什麼,」男爵夫人回答。但她給憋得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了,她站起身來,走到一面大鏡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樣子很可怕是嗎?」她說。



    德佈雷帶笑站起身來,正要用行動來回答這句話時,門突然開了。出現的是騰格拉爾先生,德佈雷急忙又坐了下來。



    聽到開門的聲音,騰格拉爾夫人轉過頭來,帶著一種她根本不掩飾的驚愕的神情望著她的丈夫。



    「晚安,夫人!」那銀行家說,「晚安,德佈雷先生!」



    男爵夫人還以為他丈夫是為白天他所說的那些刻薄的話道歉的。於是便故作一副嚴肅不高興的樣子,並不搭理他,卻轉向德佈雷。「談點兒東西給我聽,德佈雷先生。」她說。



    德佈雷對於這次來訪本來就略微感到有點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鎮定自若他也就恢復了常態,拿起了一本中間夾著一把雲母嵌金的小刀的書來。



    「請原諒,」銀行家說,「這樣你會很疲勞的,夫人。時間也不早了,已經十一點鐘了,德佈雷先生住的地方離這兒也挺遠的。」



    德佈雷怔住了。這倒並非因為騰格拉爾說話時的語氣有什麼驚人之處,他的聲音很平靜溫和,但在那種平靜和溫和之中,卻顯示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堅決,像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違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很驚奇,並從目光中流露了出來,這種目光本來肯定會在她丈夫身上發生作用的,但騰格拉爾卻故意裝作全神貫注地在晚報上尋找公債的收盤價格,所以這次射到他身上的那種目光對他毫不起作用。



    「呂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說,「我向您保證,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今天晚上我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對您講,您得通宵聽我講,即使您站著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聽您的吩咐,夫人。」呂西安靜靜地回答。



    「我親愛的德佈雷,」銀行家說,「別自討苦吃了,通夜不睡去聽騰格拉爾夫人的那些傻話,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樣可以聽到的嗎,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許的話,我要和我妻子討論一點兒正事。」



    這一次打擊瞄準得這樣準確,如同當頭一棒,以致呂西安和男爵夫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以詢問的目光互相對望了一眼,像是要尋求對方的幫助來進行反擊一樣。但他們的對手畢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種不可抗拒的意志佔了上風,做丈夫的這次勝利了。



    「別以為我在趕您走,我親愛的德佈雷,」騰格拉爾繼續說道,「噢,不!我決不是這個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略微談一下,我是很少提出這樣的要求的,相信您不會認為我有什麼惡意吧。」



    德佈雷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行了個禮,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撞到了門框上,就像《阿達麗》〔法國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劇。——譯注〕劇中的拿當一樣。



    「真是不可思議,」當他身後的房門關上以後,他說,「我們常常嘲笑這些當丈夫的,但他們卻很容易佔我們的上風。」



    呂西安走後,騰格拉爾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合上那本打開著的書,裝出一副極生氣的樣子,開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東西因為對他並不像對德佈雷那樣喜歡,想咬他,騰格拉爾就抓住它的後頸把它扔到了靠對面牆的一張睡椅上。那小東西在被扔的過程中嗥叫了一聲,但一到那椅子上之後,它就蜷縮到椅墊後面,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了,它被這種不尋常的待遇嚇呆了。



    「你知不知道,閣下,」男爵夫人說,「你在進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魯,而今天晚上你簡直是殘忍。」



    「那是因為我今天的脾氣比往常壞。」騰格拉爾回答。



    愛米娜極端輕蔑地望著那銀行家。這種目光若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驕傲的騰格拉爾,但今天晚上他卻並不理會。



    「你脾氣很壞跟我有什麼關係?」男爵夫人說,她丈夫那種不動聲色的態度惹惱她。「這與我有何相干?你的壞脾氣,帶到你的銀行裡去吧。那兒有著你花錢雇來的職員,去向他們發洩好啦。」



    「夫人,」騰格拉爾答道,「你的忠告是錯誤的,所以我無法遵從。我的銀行就是我的財源之流,我可不願意阻滯它的流動或擾亂它的平靜。我的職員都是替我掙錢的忠實職員,假如以他們為我所賺的錢來評估他們,我給他們的報酬還嫌太低呢,所以我不會對他們生氣的。我所生氣的,是那些吃我的飯、騎我的馬、又敗壞我的家產的人。」



    「請問那些敗壞你的家產的人是誰?我請你說明白點兒,閣下。」



    「噢,你放心好了!我並非在打啞謎,你一會兒就會明白我的意思。敗壞我家產的人就是那些在一個鐘頭裡面挖去我七十萬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閣下。」男爵夫人說道,並極辦想掩飾她因激動而變了的音調和漲紅了的臉。



    「恰恰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騰格拉爾說,「假如你非要說不懂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剛剛在西班牙公債上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原來是這樣,」男爵夫人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說道,「你認為這個損失應該由我來負責?」



    「難道不是嗎?」



    「你覺得你損失了七十萬法郎是我的過錯?」



    「反正不是我的。」



    「我最後一次告訴你,閣下,」男爵夫人厲聲說道,「你決不要再跟我提到錢這個字。這個字我在我父母家裡或在我前夫家裡可從來沒聽到過。」



    「噢!這點我相信,因為他們根本一分錢都不值。」



    「我很慶幸自己沒染上那種俗氣,沒學會那種從早到晚在我耳邊喋喋不休的銀行慣用語。那種丁丁當當、把錢數了又數的聲音簡直聽得我煩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種聲音比那個還討厭,就是你講話的聲音。」



    「真的!」騰格拉爾說道。「哦,這倒使我奇怪了,因為我原以為你對我的業務是很感興趣的!」



    「我!是讓你腦子裡有這種念頭的?」



    「你自己!」



    「啊!真的!」



    「一點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啊,說來很簡單!二月裡,是你首先告訴我海地公債的消息的。你說自己做夢看到一艘船駛進了阿弗爾港。這艘船帶來了一個消息,據說我們認為毫無希望的一種公債快要還本了。我認為你的夢是很有預感的,所以就立刻盡力買了許多海地公債,結果賺了四十萬法郎,其中的十萬如實地給了你。那筆錢你想怎麼化就怎麼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三月裡,發生了鐵路承建權的問題。三家公司請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證。你告訴我說,你的本能——儘管你假裝對於投機買賣一無所知,但我卻以為正巧相反,我覺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發揮得很充分——嗯,你告訴我說,你的本能使你相信應該把那個承建權交給名為南方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購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預見的,那種股票的價格突然漲了三倍,我因而賺了一百萬法朗,從那一百萬里拿了二十五萬給你做了私房錢。這二十五萬法郎你都怎樣花掉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講到正題上來?」男爵夫人大聲說道,憤怒、煩躁使得她渾身發抖。



    「耐心一點,夫人!我就要講到了。」



    「那就運氣了!」



    「四月裡,你到部長家裡去吃飯時,聽到了一段有關西班牙事件的機密談話——驅逐卡羅斯先生。我買了一些西班牙公債。驅逐事件果真發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寶座,我賺了六十萬法郎。這六十萬當中,你拿了五萬艾居。那些錢是你的,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並不過問,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萬里弗,這畢竟是真的。」



    「嗯,閣下,後來還有什麼?」



    「啊,是的,還有什麼?嗯,後來,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的,你講話的態度——」



    「它足以表達我的意思,我只求能做到這一點就夠了。嗯,三天以後,你和德佈雷先生談論政治問題,你好像覺得他向你透露了點兒卡羅斯先生已經回到西班牙去了的口信。於是我把我的公債全部賣掉了。消息一傳開,股市頓時發生了混亂,我不是賣而簡直是在奉送。第二天,報上登出那個消息是假的,就因這個假消息,我一下子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既然我把我賺的錢分給了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應該負擔我四分之一的損失。七十萬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萬五千法郎。」



    「你的話簡直荒唐極了,我不懂為什麼要把德佈雷先生也扯進這件事裡。」



    「因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萬五千法郎,你就得去向你的朋友借,而德佈雷先生是你的朋友之一。」



    「真不要臉!」男爵夫人大聲說道。



    「噢!我們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一幕文明劇了,好不好夫人,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訴你,我看到德佈雷在這兒笑嘻嘻地接受今年你數給他的那五十萬里弗,並且還對他說,他發明了一種連最精明的賭客也從沒發現過的賭博——贏的時候不必出本錢,輸了又不必拿錢出去。」



    男爵夫人發火了。「混蛋!」她喊道,「你敢對我說你不知道你現在已在指責我什麼嗎?」



    「我並沒有說我知道,我也沒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細想一想,自從我們中止夫婦關係以來,最近四年裡,我所做的一切都怎麼樣,究竟是否始終一致。我們分開以後不久,你忽然心血來潮,要那個在意大利戲院初次登台就一炮打響大紅大紫起來的男中音歌手來指導你研究音樂,當時,我也正想和那個在英國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學習跳舞。為了你和我各自的學習,我付出了十萬法郎的代價。我並沒有說什麼,因為我們必須使家裡保持太平,而十萬法郎使一位貴婦人和一位上流社會的紳士得到適當的音樂教育和跳舞的知識並不算太多。嗯,不久你就厭倦了唱歌,然後異想天開地想去和部長的秘書研究外交。我讓你研究。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學費,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可是今天,我發覺你在掏我的腰包了,你的學習生活也許要我每月付出七十萬法郎的代價。就此為止吧,夫人!因為不能再為這種事情再繼續發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費授課,那樣的話我還可以容忍他,否則,他就別想再踏進我的家門——你懂了嗎,夫人?」



    「噢,這太過分了,閣下,」愛米娜哽咽著大聲說道,「你真是庸俗極了。」



    「可是,」騰格拉爾說,「我很高興看到你也並不高明,你自動地服從了『嫁雞隨雞』的格言。」



    「這簡直是在侮辱我!」



    「你說得不錯。讓我們先來看一下事實,冷靜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從沒有干涉過你的事,除非是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樣的態度來對待我。你說你對我的錢袋毫無興趣,那樣最好。你自己的錢袋也隨便你去怎樣處理,但別想來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政治詭計,該不是部長因為惱恨我居於反對派的地位,妒忌我獲得普遍的同情,因此勾結了德佈雷先生來想使我破產吧?」



    「這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不可能?誰從來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一封假急報!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後兩封急報的消息竟截然相反!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確信。」



    「閣下,」男爵夫人低聲下氣地說道,「你好像不知道那個僱員已被革了職,他們甚至還要判他的罪,已經發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來就被抓住了,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證明他不是發了瘋,便是他已自知有罪。這是一次誤會。」



    「是啊,這次誤會使傻瓜們大笑,使部長一夜睡不著覺,使部長的秘書塗黑了幾張紙,但卻使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但是,閣下,」愛米娜突然說道,「假如,如你所說,這一切都是德佈雷先生造成的,那麼你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卻要來對我講!你要怪罪男人,卻為什麼只沖女人來?」



    「難道是我熟悉德佈雷先生嗎?是我想要認識他?是我要他來給什麼忠告的嗎?是我相信他的那套鬼話的嗎?是我想搞投機的嗎?不,這一切都是你幹的,不是我。」



    「可是,在我看來,你既然以前得到過好處——」



    騰格拉爾聳了聳肩。「要是玩過幾次陰謀而沒有被巴黎人當作談資就以天才而自命不凡,這種女人真是蠢貨!」他大聲說道。「要知道,即使你能把自己不規矩的行為瞞過你的丈夫,那也只是耍小聰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會耍小聰明。因為一般來說,做丈夫的不願意正視這一點。但我卻不然。我是正視它的,而且始終正視它。你自以為能言善辯,堅信你瞞過了我。可是,在過去這十六年間,你或許曾瞞掉過一點兒,但你的一舉一動、你的過失,沒有一次曾逃過我的眼睛。結果怎麼樣?結果,感謝我假裝糊塗,凡是你的朋友,從維爾福先生到德佈雷先生,沒有哪一個不在我面前發抖。沒有哪一個不把我當作一家之主,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個頭銜,老實說,他們中沒有哪一個敢像我今天談論他們那樣來談論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覺得我可恨,但我決不許你使人覺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絕不讓你使我傾家蕩產。」



    男爵夫人本來還能勉強克制住自己,但一聽到提及維爾福的名字,她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像一隻彈簧似的跳了起來,伸直了雙手,像是要趕走一個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兩三步,像是要把他現在還不知道的那個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這樣免得他再費事一步步地實施那令人討厭的計劃,因為他每次有所計劃,總是不一下子展示出來的。「維爾福先生!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剛尼先生,因為他既不是位哲學家又不是位銀行家,或許既是位哲學家又是位銀行家,在離開了九個月之後,發覺你懷了六個月的身孕,當他看到自己的對手是一位檢察官,同他斗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時,就憂憤交集地死去了。我很殘忍。我不但容忍了這種事,而且還以此自誇,這是我在商業上成功的原因。他為什麼不殺了你而殺了他自己呢?因為他沒有錢。我的生命屬於我的金錢。德佈雷先生使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讓他對那筆損失也分擔一份,我們就一切照舊。否則的話,就讓他為那十七萬五千里弗而宣告破產,並且像所有宣告破產的人一樣不再露面。我承認,當他的消息準確的時候,他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但當他的消息不準確的時候,則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個也有。」



    騰格拉爾夫人腳下象生了根似地釘在了她所站的那個地方,但她終於竭力掙扎起來接受這個最後的打擊。她倒在一張椅子上,想起了維爾福,想起那頓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這幾天來使她這平靜的家變成眾口交議的對象的那一連串不幸事件。騰格拉爾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雖然她極力裝出要暈倒的樣子。他不再多說一個字,順手把臥室的門帶上,回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了。當騰格拉爾夫人從那種半昏迷的狀況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惡夢。

琰容 2010-3-19 19:00

第六十六章婚姻計劃



    這一幕發生後的第二天,在德佈雷上辦公室去的途中照例來拜訪騰格拉爾夫人的那個時間,他的雙人馬車並沒有在前庭出現。約莫十二點半時,騰格拉爾夫人吩咐備車出去。騰格拉爾躲在一張窗帷後面,注視著他預料之中的那次出門。他吩咐僕人,騰格拉爾夫人一回家馬上來通知他,但她到兩點鐘也沒回來。於是他吩咐套馬,驅車到下議院,在發言表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從十二點到兩點,他一直呆在他的書房裡,拆開一封封的信件,堆疊起一個個的數字,心裡愈來愈覺得愁悶。他接待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卡瓦爾康蒂少校。少校還是像他往常一樣地古板和嚴謹,他分秒不差地正巧在前一天晚上所約定的那個時間來訪,來和那位銀行家了結他的事務。騰格拉爾在開會的時候顯得異常激動,比往常更猛烈地攻擊內政部,然後,當離開下議院鑽進馬車的時候,他告訴車伕驅車到香榭麗捨大道二十號。



    基督山在家,但他正在和一個客人談話,請騰格拉爾在客廳裡等一會兒。在等候的期間,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穿長衣的神甫,那個人無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沒有等,只是鞠了一躬,就繼續向裡面的房間走去。一分鐘之後,神甫進去的那扇門又打開,基督山出來了。「對不起,」他說,「我親愛的男爵,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或許您剛才看見他經過了這裡,他剛到巴黎。由於好久不見了,所以同他多聊了一會兒,勞您久等了。希望您能理解這個借口。」



    「沒什麼,」騰格拉爾說,「是我的錯,我選錯了拜訪的時間,我自願告退。」



    「請一定不要走,相反,請坐。您怎麼啦?您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我很為你擔心!因為當一個資本家發愁的時候,正如一顆彗星的出現一樣,它預示著世界上某種災難要發生了。」



    「這幾天來我交了惡運,」騰格拉爾說,「我老是只聽到壞消息。」



    「啊,真的!」基督山說,「您在證券交易所裡又栽了一個跟頭嗎?」



    「不,那方面我至少還可以得到一點補償。我現在的麻煩是由的裡雅斯特的一家銀行倒閉引起來的。」



    「真的!」您所指的那家倒閉的銀行難道就是雅格布·曼弗裡那家嗎?」



    「一點不錯。您想想看,這位先生和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每年往來的數額達八九十萬。從來沒有出過差錯或拖延過日期——付款像一位王公大人一樣爽快。嗯,我給他墊付了一百萬,而現在我那位好先生雅格布·曼弗裡卻延期付款了!」



    「真的?」



    「這種倒霉的事是聞所未聞的。我向他支取六十萬里弗,我的票子沒能兌成現金,被退了回來。此外,我手裡還有他所出的四十萬法郎的匯票,這個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員承兌的。今天是三十日。我派人到他那裡去兌現,一看,那位特派員竟然不見了!這件事,再加上那西班牙事件給我的打擊,使我這個月月底的光景夠瞧的了。」



    「那麼您真的在那個西班牙事件裡損失了很多嗎?」



    「是的,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咦,您怎麼會走錯這一步的呢——像你這樣的一個老狐狸精?」



    「噢,那全是我太太的錯。她做夢看見卡羅斯先生已經回到了西班牙,她相信了。她說,這是一種磁性現象。當她夢見一件必將發生的事的時候,她就通知我。在這種信念上,我允許她去做投機生意。她有她的銀行和她的證券經紀人,她投機,輸了錢。當然,她投機的錢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可是,您也知道,當七十萬法郎離開太太的荷包時,丈夫總是知道的。難道您沒聽見人說起過這事嗎?哼,這事已鬧得沒人不知道了!」



    「是的,我聽人說起過,但詳細情形卻不瞭解。對於證券交易所裡的事,誰都不會比我懵懂的了。」



    「那麼您不做投機生意嗎?」



    「我?我光是管理我的收入就已經夠麻煩的了,哪還有心思投機呢?除了我的管家之外,我還不得不雇一個管賬的和一個小夥計,至於這樁西班牙事情,我想,卡羅斯先生回來的那個故事,男爵夫人並非完全是做夢看見的吧。報紙上也談到過這件事,不是嗎?」



    「那麼您相信報紙嗎?」



    「我?一點都不相信,不過我認為那忠實的《消息報》是個例外,它所公佈的都是真消息——急報局的消息。」



    「對了,我就是這一點弄不明白,」騰格拉爾答道,「卡羅斯先生回來的消息的確是急報局的消息。」



    「那麼,」基督山說道,「這個月您差不多損失了一百七十萬法郎!」



    「老實說,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確確損失了那麼多。」



    「糟糕!」基督山同情地說,「這對於一位三等富翁來說可是一個很厲害的打擊。」



    「三等富翁,」騰格拉爾說,覺得有點受辱,「您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羅,」基督山又說,「我把富翁分成三等——頭等,二等,三等。凡是手中有寶藏,在法國、奧地利和英國這種國家裡擁有礦產、田地、不動產,而且這種寶藏和財產的總數約為一萬萬左右的,我把他們叫作頭等富翁。凡是製造業或股份公司的大股東,負有某重任的總督,小國王公,年收入達一百五十萬法郎,總資產在五千萬左右的,就把他們叫作二等富翁。最後,凡是資產分散在各種企業上的小股東,靠他的意志或機遇賺錢,經受不起銀行倒閉的,經受不起時局急變的,財產的增減單純靠搞投機,受自然規律中大魚吃小魚定律的支配,虛實資本總共約莫在一千五百萬左右的,我稱他們為三等富翁。我想您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最後一種吧?」



    「糟就糟在這兒!是的!」騰格拉爾回答。



    「那麼,像這樣再過六個月,」基督山平靜地說道,「一個三等富翁就要絕望了。」



    「噢,」騰格拉爾說道,臉色變得非常蒼白,「您講得時間多快啊!」



    「讓我們來想像一下這七個月吧,」基督山還是用同樣平靜的口吻繼續說道,「告訴我,您有沒有想過:一百七十萬的七倍幾乎就是一千二百萬這一點?沒有?嗯,你是對的,因為假如您這樣反省一下的話,您就決不會把您的本錢拿出來冒險了,因為本錢對於投機家來說,正如文明人的皮肉一樣。我們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別人的華麗。——這是我們有目共睹的。但當一個人死了以後,他就只剩下了皮肉。同樣的,當退出商場的時候,您最多也不過只剩下了五六百萬的真本錢,因為三等富翁的實際資產決不會超過他表面上看上去的四分之一。這就像鐵路上的火車頭一樣,由於四周有煤煙和蒸氣包圍著它的體積,才顯得特別龐大。嗯,在您那五六百萬真本錢裡面,您剛剛已經損失了差不多兩百萬,那一定會使您的信用和虛產也相應地減少,按我的比喻來看,您的皮肉已經裂開在流血了。要是再照這樣再重複三四次,就會致你於死地的。啊!您必須對它注意才行,我親愛的騰格拉爾先生。您需要不需要錢?要不要我借些給您?」



    「您這位計算家的話真令人喪氣,」騰格拉爾大聲說道,竭力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並以種種樂觀的念頭來支撐著他自己。「我同時還有成功的投機買賣可以賺錢,我可以增加營養來彌補大出血的損失。我在西班牙打了個敗仗,我在的裡雅斯特吃了次虧,但我的海軍會在印度捕獲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隊會發現礦藏。」



    「好極了!好極了!但傷口依然在那兒,一受損失便會舊病復發。」



    「不會的!因為我只做十拿十穩的交易,」騰格拉爾用江湖醫生吹法螺的那種廉價的雄辯回答說。「要弄倒我,必須有三個政府垮臺才行。」



    「喂,這種事也是有過的呀!」



    「那必須是泥土裡長不出莊稼來!」



    「請記住七年豐收七年災荒的那個故事吧。」



    「那必須是大海突然枯乾,像法老王的時代那樣。但現在的大海還多得很,而且即使遇到那樣的不測,還可以把船隻改成車輛的。」



    「那就好了!我向您道喜,我親愛的騰格拉爾先生,」基督山說。「我看是我弄錯了,你應該列為二等富翁才對。」



    「我想我或許可以得到那種榮譽,」騰格拉爾說著,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使基督山聯想到畫家們在畫廢墟的時候常常喜歡連帶塗上去的那種病態的月亮。「既然我們談到生意上來了,」他又說,很高興得到一個轉變話題的機會,「請告訴我,我應該怎樣對待卡瓦爾康蒂先生?」



    「給他錢呀,假如他給你的票據看來可靠的話。」



    「可靠極了!他今天早晨親自拿來了一張四萬法郎的支票,是布沙尼神甫開給您,經您簽字以後轉給我的。那是一張憑票即付的支票,我當即把四萬法郎的鈔票數給了他。」



    基督山點了一下頭,表示認可。



    「還有,」騰格拉爾又說道,「他為他的兒子在我的銀行裡開了一個戶頭。」



    「我可以問問他允許那個青年人用多少錢嗎?」



    「一個月五千法郎。」



    「一年六萬法郎。我預料到了卡瓦爾康蒂是一個吝嗇的人。五千法郎一個月叫一個青年人怎麼生活呢?」



    「您知道,要是那個青年人想多要幾千的話」



    「千萬別透支給他,那老的可是決不肯認賬的。您不瞭解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氣,他們是十足的守財奴。那封委託書是哪家銀行開出來的?」



    「哦,是福濟銀行開的,那是佛羅倫薩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並非在說您會吃倒賬,但我得提醒您,您得嚴守委託收上的條款。」



    「那麼您不信任卡瓦爾康蒂嗎?」



    「我?噢,只要他簽一個字,我給他墊付六百萬都不成問題。我只是指我們剛才所提到的二等富翁而言。」



    「儘管很有錢,他卻是那麼的平淡樸實!我始終認為他只不過是個少校而已。」



    「您實在是恭維他了,因為的確如您所說的,他沒什麼風度。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像是年老潦倒的中尉。但意大利人都是這樣的,當他們不是象東方的聖人那樣大放光芒的時候,他們看上去就像猶太老頭子。」



    「那個青年人比較好一點。」騰格拉爾說道。



    「是的,或許有點神經質,但大體上來講,他似乎很完美。我有點為他擔心。」



    「為什麼?」



    「因為據說,您在我家裡和他見面的那一天,他還是初次踏入社交界。他以前出門旅行,總是跟著一位非常嚴厲的家庭教師,而且從沒到過巴黎。」



    「這些意大利貴族都是在本階級裡互相通婚的,是嗎?」騰格拉爾隨隨便便地問道,「他們喜歡門當戶對地聯姻。」



    「當然羅,一般說來這樣的,但卡瓦爾康蒂是個別具卓見的人,他凡事都與別人不同。我以為他是帶兒子到法國來選媳婦的。」



    「您這樣想嗎?」



    「我確信如此。」



    「您聽人提到過他的財產嗎?」



    「老是聽人談到那方面的事,只是有些人說他有幾百萬,而有些人則說,他連一個大子兒都不趁。」



    「您怎麼看呢?」



    「我不應該來影響您,因為那只是我個人的感想。」



    「那麼,您的意見是」



    「我的意見是,這些邊關大將,這些節度使。要知道卡瓦爾康蒂曾統領過大軍,坐鎮過幾個省。他們的百萬家財都藏在秘密角落裡,只把這種秘密傳給他的長子,長子再同樣的一代代傳下去,證據就是他們都干黃枯癟,像共和國的金幣一樣,真是愈看愈像。」



    「當然羅,」騰格拉爾說,「另外一個證據就是他們連一寸土地的產權都沒有。」



    「或少可以說極少,除了他在盧卡的那座大廈以外,我就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別的地產。」



    「啊!他有一座大夏嗎?」騰格拉爾笑嘻嘻地說,「哦,那倒也很值幾個錢的。」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給了財政部長,而他自己則住在一所很簡單的房子裡。哦!我以前已經對您說過了,我覺得那個好人是非常吝嗇的!」



    「好了,別替他吹噓了。」



    「我簡直可以說並不認識他。我記得,我一生之中曾見過他三次。關於他的一切,都是布沙尼神甫和他自己告訴我的。神甫今天早晨跟我談到了卡瓦爾康蒂代他兒子所定的計劃,還說卡瓦爾康蒂不想讓他的財產再湮沒在意大利了,那是個死地方,他很想找到辦法到法國或英國來把他那幾百萬翻幾個翻。請記得,雖然我極其信任布沙尼神甫,但對於這個消息的真假我是不能負責的。」



    「沒關係,謝謝您給我介紹顧客。他給我的顧客名單增光不少。當我把卡瓦爾康蒂的身份解釋給我的出納聽的時候,他也很引以為榮。慢來——順便問您一個問題——當他那種人給他的兒子娶親的時候,他們是不是要分一點財產給他們呢?」



    「噢,那得看情形而定。我認識一位意大利親王,富有得像一座金礦似的,是托斯卡納最高貴的貴族之一。假如他兒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願,他就給他們幾百萬,假如他們的婚姻是他所不贊成的,他每月只給他們三十個艾居。要是安德烈的婚姻能符合他父親的心願,他或許會給他一百萬、兩百萬,或是三百萬。譬如說,那是一位銀行家的女兒,他就可以在他親家翁的銀行裡投資得點好處。又假如,那個未來的媳婦不中他的意——那就再見吧。卡瓦爾康蒂老頭就會拿起鑰匙,們他的小銀庫牢牢地鎖上,於是安德烈先生就不得不像巴黎的那些紈褲子弟一樣,靠玩紙牌和擲骰子來過活了。」



    「啊!那個小伙子會找到一個巴伐利亞或秘魯的公主的,他要的是極其有錢的名門貴族。」



    「不,阿爾卑斯山那邊的這些大貴族們是常常和平民通婚的,像朱庇特那樣,他們喜歡跨族聯姻。但是,我親愛的騰格拉爾先生,您問了這麼多的問題,難道您想跟安德烈聯姻嗎?」



    「說老實話!」騰格拉爾說,「這樁投機生意看來倒不壞,而您也知道我是個投機家。」



    「我想您該不是指騰格拉爾小姐吧。您不會希望看到那可憐的安德烈被阿爾貝割斷喉嚨吧?」



    「阿爾貝!」騰格拉爾聳聳肩說道,「啊,是的,我想,他對於這件事是不怎麼在乎的。」



    「可他不是已經跟令愛訂婚了嗎?」



    「當然,馬爾塞夫先生和我曾談過這件婚事,但馬爾塞夫夫人和阿爾貝——」



    「您該不會說那不是門當戶對的一對兒吧?」



    「的確,我想騰格拉爾小姐並不比馬爾塞夫先生遜色。」



    「騰格拉爾小姐的財產將來不會少,那是毫無疑問的,尤其是假如急報局不再出什麼岔子的話。」



    「噢!我並非僅指她的財產,但請告訴我——」



    「什麼?」



    「您請客為什麼不邀請馬爾塞夫一家呢?」



    「我請了的,但他推托說馬爾塞夫夫人必須到迪埃普去呼吸海濱的新鮮空氣,因此不能來。」



    「是的,是的,」騰格拉爾說著大笑起來,「那對她是大有好處的。」



    「為什麼?」



    「因為那是她青年時代所呼吸的空氣。」基督山假裝沒有注意到這句震顫他的心弦的話,讓它滑了過去。



    「但是,假如說阿爾貝不如騰格拉爾小姐有錢,」伯爵說,「您總得承認他們的門第很不錯的吧?」



    「他的門第是不錯,但我的也並不差。」



    「當然羅,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不知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一家有五世紀歷史的貴族總比一家只有二十年歷史的貴族說起來名聲響得多的。」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騰格拉爾帶著一個他自以為是的諷刺的微笑說道,「我情願要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而不要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



    「可是,我倒並非認為馬爾塞夫不如卡瓦爾康蒂。」



    「馬爾塞夫!慢來,我親愛的伯爵,」騰格拉爾說,「您也是個聰明人,是不是?」



    「我自己是這樣想的。」



    「您懂得家譜學?」



    「略微懂一點。」



    「噢,瞧瞧我的紋章,它比馬爾塞夫更有價值。」



    「怎麼會呢?」



    「因為,雖然我不是一位世襲的男爵,但至少我千真萬確是姓騰格拉爾。」



    「嗯,那又怎麼樣?」



    「而他的姓卻不是馬爾塞夫。」



    「怎麼——不是馬爾塞夫?」



    「一點邊兒都沒沾。」



    「噢,請說明白一點兒!」



    「我這個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貨真價實的是個男爵。而他是自己對自己叫的伯爵,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麼伯爵。」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聽我說,我親愛的伯爵,馬爾塞夫是我的朋友,說得更確切些,是我過去三十年來的老相識。你知道,我在竭力爭取我的名譽和地位,可是我從來沒忘記過我的出身。」



    「這是一種非常謙遜或者說非常驕矜的風度。」基督山說。



    「嗯,我當公司職員的時候,馬爾塞夫還只是個漁夫。」



    「他那時叫——」



    「弗爾南多。」



    「只是弗爾南多?」



    「弗爾南多·蒙台哥。」



    「您確信沒弄錯?」



    「我覺得應該不會錯!因為我從他手裡買過很多的魚,所以知道他的姓名。」



    「那麼您為什麼想到要把令愛給他兒子呢?」



    「因為弗爾南多和騰格拉爾兩個人都是暴發戶,都後來成了貴族,都發了財,所以大家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到他,卻從來沒談到過我。」



    「什麼事?」



    「哦,沒什麼!」



    「啊,是的!您的這番話使我想起了一件關於弗爾南多·蒙台哥這個人的事來了。我是在希臘聽說的。」



    「那事是不是和阿里總督有關?」



    「一點不錯。」



    「這是一個迷,」騰格拉爾說,「我承認我願意不惜任何代價來查明它的真相。」



    「假如您真想這麼做,那是很容易的。」



    「怎麼會呢?」



    「您在希臘大概有來往的銀行吧?」



    「當然有。」



    「亞尼納呢?」



    「到處都有。」



    「那就好辦了,寫一封信給您在亞尼納的來往銀行,問問他們在阿里·鐵貝林蒙難的時候,一個名叫弗爾南多·蒙台哥的法國人曾扮演過什麼樣的角色。」



    「您說得不錯,」騰格拉爾一下子站起來說道,「我今天就寫。」



    「寫吧。」



    「我一定寫。」



    「假如您聽到有什麼的確極其不名譽的事情——」



    「我會來告訴您的。」



    「謝謝。」



    騰格拉爾急步走出了房間,一下跳進了他的馬車。

琰容 2010-3-19 19:01

第六十七章檢察官的辦公室



    我們暫且撇開驅馬疾馳回家的那位銀行家不談,來跟蹤一下騰格拉爾夫人的晨游。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騰格拉爾夫人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吩咐套車備馬,要出門。她驅車順著聖·日爾曼路折入了瑪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車,穿過了那條小巷。她的穿著非常樸素,很像是一個喜歡早晨出門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吩咐驅車到哈萊路去。一坐進車廂裡,她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極厚的黑色面紗,綁在她的草帽上。然後她戴上帽子,掏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發覺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膚和那一對明亮的眼睛,心裡覺得很高興。那輛出租馬車穿過了奈夫大道,從道芬廣場轉入了哈萊路。車門一打開,車費便已到了車伕手裡,騰格拉爾夫人輕捷地踏上樓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廳裡。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開庭審理,法院裡有許多忙忙碌碌的人。人們極少去注意女人,所以騰格拉爾夫人穿過大廳的時候,並沒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維爾福先生的候見室裡擠著一大堆人,但騰格拉爾夫人卻連姓名也不必通報。她一出現,接待員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來,問她是不是檢察官約見的那個人,她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於是他就領她從一條秘密甬道走進了維爾福先生的辦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張圈椅裡,背對著門,正在那兒寫什麼東西。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接著又聽到聲「請進,夫人,」然後又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他都沒有動;但一到那個人的腳步聲消失以後,他就立刻跳起身來,閂上門,拉上窗簾,檢查一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然後,當他確定決不會有人看到或聽到時,才放下心來,他說道:「謝謝,夫人——謝謝您準時到來。」他遞了一張椅子給騰格拉爾夫人,她接受了,因為她的心此時跳得非常厲害,幾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檢察官把椅子轉過來半圈,使自己和騰格拉爾夫人面對面,「夫人,我有很久沒有享受到和您單獨敘談的愉快了,而我們這次相見,卻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談話,我很感抱歉。」



    「可是,閣下,您看,你一約我,我就來了,儘管對於這次談話,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多。」



    維爾福苦笑了一下。「那麼,古人說得沒錯了,」他說道,他這時倒像是在朗誦他心裡的念頭,而不像在對他的同伴講話,「那麼,古人說得沒錯了,我們的種種舉動都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們的痕跡——有傷心,有歡樂!那麼,古人說得沒錯:我們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個腳步都像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蟲一樣——都留下了痕跡!唉!有很多人,在那條路上留下的痕跡是眼淚滴成的呵。」



    「閣下,」騰格拉爾夫人說道,「您可以想像得出我現在的心情,是嗎?那麼,別讓我受這種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當我望著這個房間的時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帶愧,渾身戰慄地離開這兒,而當我望著我現在所坐的這張椅子的時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帶愧,渾身戰慄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須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並不是一個罪惡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個氣勢洶洶的法官。」



    維爾福低頭歎了一口氣。「而我,」他說,「我覺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審判席上,而是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騰格拉爾夫人驚愕地說道。



    「是的,我。」



    「我想,閣下,你未免律己太嚴,把情形誇大了吧,」騰格拉爾夫人那雙美麗的眼睛一時間閃爍了一下。」您剛才所說的那種道路,凡是熱情的青年,都是曾經歷過的。當我們沉溺在熱情裡的時候,除了快樂,總會覺得有些懊喪,福音書上曾為此舉出了許多可歌可泣的例子,以改邪歸正末安慰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說,每當回憶起我們年輕時代的那些荒唐行為時,有時候,我想上帝已經寬恕了那些事了,因為我們所遭受的種種痛苦即使不能使我們免罪,但或許也可以贖罪的。但您——你們男人,社會人士是從來不會責怪你們的,愈多受非議愈能抬高你們的身份——您為什麼要為那種事愁苦呢?」



    「夫人,」維爾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偽君子,或至少我從不毫無理由地自己騙自己。假如說我的額頭上殺氣太重的話,那是因為那上面凝聚著許多不幸;假如說我的心已經僵化,那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經得住所遭受的打擊。我在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在我訂婚的那天晚上,當我們大家圍坐在馬賽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邊時,我並不是這樣的。但從那時起,我周圍和內心的一切都改變了,我已習慣於抵抗困難,已習慣於在鬥爭中打垮那些有意或無意、自動或被動來擋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來說,凡是我們所最熱切希望得到的東西,也就是旁人最熱切希望阻止我們獲得或阻止我們搶奪的東西。因此,人類的過失,在未犯之前,總覺得自己有很正當的理由,是必需這麼做的,於是,在一時的興奮、迷亂或恐懼之下,過錯鑄成了。而在出了錯以後,我們才看到它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我們本來可以用某種很正當的手段的,但那種手段我們事先卻一點都看不到,只有事後卻似乎覺得很簡單容易,於是我們就說:『我為什麼要這樣做而不那樣做呢?』女人卻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後悔藥——因為事情並不是由你們決定的,你們的不幸通常都是別人加到你們身上來的,而你們的過失也幾乎總是別人造成的。」



    「可是無論如何,閣下,您大概可以承認,」騰格拉爾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昨天晚上我也已經受到了一次嚴重的懲罰。」



    「可憐的女人!」維爾福緊握著她的手說道,「這的確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為您已經受到兩次嚴重的打擊了。可是——」



    「怎麼?」



    「嗯,我必須告訴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氣,因為您還沒有走完那條路。」



    「天哪!騰格拉爾夫人驚惶地大聲叫道,「還有什麼呢?」



    「您只是回顧過去,過去的確是壞極了。嗯,可是您不得不為將來畫一幅更可怕的畫面,或許會更慘!」



    男爵夫人知道維爾福一向克己鎮定,但目前這種激動的情緒使她感到非常驚怕,她張開嘴想大聲呼喊,但那個喊聲剛一升到她的喉嚨裡便又哽住了。



    「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麼被喚醒的?」維爾福大聲說道,「它本來已被埋葬在我們內心的深處,現在它怎麼又像一個幽靈似的從墳墓裡逃了出來,重新來拜訪我們,嚇白了我們的面頰,羞紅了我們的額頭?」



    「唉!」愛米娜說,「毫無疑問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維爾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碰巧這種東西!」



    「噢,有的。這一切難道不都是碰巧發生的嗎?難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買了那座房子?難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個花園?難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樹底下挖出了那個不幸的孩子的屍體?——我那可憐的無辜的孩子,我甚至連吻都沒吻過他。為了他,我流過多少眼淚啊!啊,當伯爵提到他在花叢底下挖到我那寶貝的殘骸的時候,我的心都跟著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訴您的正是這個可怕的消息,」維爾福用一種深沉的語調說道。「不,花叢底下根本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兒根本沒有什麼孩子的屍體。不,您不必再為此哭泣了,您也不必唉聲歎氣了,您該發抖才是!」



    「您這是什麼意思?」騰格拉爾夫人問道,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樹叢底下挖掘的時候,並沒有找到什麼骸骨或箱子,因為那兒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



    「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騰格拉爾夫人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死盯著維爾福。「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她又說了一遍,像是要用自己的聲音抓住這句話,深怕它逃走似的。



    「沒有!」維爾福把臉埋在雙手裡,說道,「沒有!根本什麼都沒有!」



    「那麼您沒把那可憐的孩子埋在那個地方了,閣下?您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喂,請說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個地方!您聽我說,您聽完以後就會可憐我的,因為二十年來,我始終一個人忍受著這份煎熬,絲毫沒有讓您來分擔,但現在我不得不講出來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嚇壞我啦!快點講吧,我想聽。」



    「您還記得那個悲慘的晚上吧,您在那個掛紅緞窗簾的房間裡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我,則懷著和您同樣激動不安的心情,等待著您的分娩。孩子生下來了,交給了我,他不會動,不會哭,也不會呼吸,我們以為他死了。」騰格拉爾夫人做了一個吃驚的動作,像是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似的。維爾福急忙止住了她,緊握著她的雙手,像是在請求她注意傾聽似的。「我們以為他死了,」他重複說道。「我就拿了一隻箱子暫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裡面,我下樓到了花園裡,挖了一個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剛把土蓋上,那個科西嘉人的胳膊便向我伸了過來,我看到一個影子猛地跳出來,同時看到亮光一閃。我便只覺得一陣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顫穿過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聲音,我昏死了過去,我以為自己已經被殺死了。當我恢復知覺以後,我一絲半氣地拖著自己爬到了樓梯腳下,您儘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盡,但仍在那兒接我。我永遠忘不了您那種崇高的勇氣。我們不得不對那次可怕的災禍保持緘默。您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護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裡。我的受傷算是一場決鬥的結果。儘管我們本來也知道這個秘密很難保守,但我們還是保守住了。我被帶回到凡爾賽,和死神掙扎了三個月。最後,我似乎到了生命的邊緣,我被送到南部去了。四個人把我從巴黎抬到了夏龍,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維爾福夫人坐著馬車跟在擔架後面。到了夏龍以後,我就乘船從索恩河轉入羅納河,順流漂到阿爾,到了阿爾,我又被放到擔架上,繼續向馬賽前進。我養了六個月的傷才痊癒。我始終沒有聽人說起過您,我也不敢向人打聽您的消息。當我回到巴黎的時候,我才打聽到,您,奈剛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經嫁給騰格拉爾先生了。



    「自從我恢復知覺以後,我心裡所想的?始終只有一樣東西——即是那孩子的屍體。他每天晚上在我的夢中出現,從地底下爬起來,氣勢洶洶地盤旋在墳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就立刻去打聽。自從我們離開以後,那座房子還沒有住過人,但它剛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找到那個租戶。我假裝說我不願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裡。我請他們轉讓出來。他們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萬兩我也得給,我是帶著錢去的。我叫那租戶在退租契約上簽了字,獲得了那張我非常需要的東西以後,我就馬上疾馳到了歐特伊。自從我離開以後,還沒有一個人踏進過那座房子。那時是下午五點鐘,我上樓走進那個掛紅色窗簾的房間,等待著天黑。那時,我一年來在精神上受極大痛苦的種種念頭都同時鑽上心來。那個科西嘉人,他曾發誓要向我為親復仇,他曾從尼姆跟蹤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園裡,他曾襲擊了我,曾看到過我掘那個墳,曾看到過我埋那個孩子,他或許會去打聽您是什麼人——不,他或許甚至在當時就已經知道了。將來有一天,難道他不會以此要挾來敲詐您嗎?當他發覺我並沒有被他刺死的時候,這不是他最方便的報復方法嗎?所以,最最重複的事情,是我應該不惜冒任何危險來把過去的一切痕跡都抹掉。我應該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跡,在我的腦海裡,這一切所留下的記憶太真實了。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約;並來到這裡在房間裡等待著。夜晚來臨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沒在那個房間裡點燈。當風吹得那些門窗嘩啦作響的時候,我發抖了,我隨時都準備會在門背後發現一個躲藏著的人。我似乎處處都聽到您在我身後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頭去看。我的心跳異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傷口會爆裂開來。終於,所有的這些聲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沒什麼可怕的了,沒有人會看到或聽到我,於是我決定下樓到花園裡去。



    「聽著,愛米娜!我認為自己的勇氣並不比一般人差,我從上衣口袋裡摸出那把開樓梯門的小鑰匙。我們以前是怎麼珍視那把小鑰匙,您還曾希望把它拴在一隻金戒指上呢。當我打開那扇門,看到蒼白的月光洩到那座像鬼怪似的螺旋形樓梯上的時候,我一下子靠到了牆上,幾乎失聲大叫起來。我似乎快要發瘋了。但我終於控制住了自己激動的情緒。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我唯一無法克服的就是我的雙腿不停地在發抖。我緊緊地抓住了欄杆,只要我一鬆手,就會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門口。在這扇門外,有一把鏟子靠在牆上,我拿了它向樹叢走去。我帶著一盞遮光燈籠。到了草坪中央,我把它點了起來,然後繼續向前走。



    「當時是十一月底。花園裡已毫無生氣,樹木只剩了一些長條枝子,石子路上的枯葉在我的腳下索索作響。我害怕極了,當我走近樹叢的時候,我甚至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把手槍來給自己壯膽。我好像覺得時時都能在樹枝叢中看到那個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著遮光燈籠去檢查樹叢,樹叢裡什麼也沒有。我四下裡看了看,的確只有我一個人。貓頭鷹在淒厲地啼叫著,像是在召喚黑夜裡的遊魂,除了它的哀訴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音來擾亂這裡的寂靜了。我把燈籠掛在一條樹枝上,我注意到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經過一個夏天的時間,草已長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沒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塊地方的草比較稀疏,這吸引了我的注意。這顯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開始工作起來。我期待了一年的時刻終於到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懷著急切的希望,使勁地一鏟一鏟地掘下去,以為我的鏟子會碰到某種東西。但是沒有,我什麼也沒找到,雖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兩倍。我以為自己弄錯了地點。我轉回身來,望著樹叢,極力回憶當時的各種情形。一陣尖厲的冷風呼嘯著穿過無葉的樹枝,汗從我的額頭上冒了出來。我記得被刺的時候我正在往洞裡填泥土。我一面踩,一面扶著一棵假烏木樹。我的身後有一塊供散步時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時候,我的手鬆開了樹,曾碰到了那塊冰涼的石頭。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樹,身後仍舊是那塊石頭。我站到以前那個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試一試。我爬起來,重新開始挖掘,並擴大了那個洞,可是我依舊什麼也沒找到,什麼都沒有。那只箱子不見了!」



    「那只箱子不見了!」騰格拉爾夫人低聲驚叫道,嚇得呼吸幾乎都停止了。



    「別以為這樣一次就算完了,」維爾福繼續說。「不,我把整個樹叢都搜索了一遍。我想,那個刺客看到這只箱子,或許以為那是一箱寶物,想把它偷走。在發覺了真像以後,就另外掘了一個洞把它埋了起來,但樹叢裡什麼也沒有。於是我突然想到,他不會這樣小心,只是把它拋在一個角落裡去了。如果是這樣,我必須等到天亮以後才能去找。於是我又回到了房間裡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時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個樹叢。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忽過去的痕跡。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見方、兩呎多深的地面。一個工人一天都幹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時內就完成了。但我什麼也沒找到——絕對什麼也沒有。於是我根據那只箱子被拋在某個角落裡的假定,開始去搜尋。要是果真拋在某個角落裡,大概就在那條通小門去的路上,但仍然毫無結果。我帶著一顆爆裂的心回到了樹叢裡,現在我對樹叢已不再抱有什麼希望了。」



    「噢,」騰格拉爾夫人大聲說道,「這已足以使您發瘋了!」



    「我當時也曾這樣希望,」維爾福說,「但我並不那麼走運。總之,當我的精力恢復過來的時候,我就說:『那人為什麼要把死屍偷走呢?』」



    「您曾說,」騰格拉爾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當作一種證據,不是嗎?」



    「啊不,夫人,那是沒法做到。屍體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給法官看過,證據就成立了。但那種事並沒有發生。」



    「那麼又怎麼樣了呢?」愛米娜渾身索索地發著抖問道。



    「我們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驚惶的事情了!那孩子當初也許還活著,是那個刺客救了他!」



    騰格拉爾夫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抓住了維爾福的雙手。「我的孩子是活著的!」她說,「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閣下!您沒有確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騰格拉爾夫人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帶著一種近乎威脅的表情挺立在檢察官前面,檢察官的雙手依舊被握在她那軟弱的手掌裡。



    「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這樣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別的情形。」維爾福回答,眼睛呆瞪瞪的,說明那強有力的頭腦已到了絕望和瘋狂的邊緣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大聲說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裡,用手帕捂著嘴啜泣起來。



    維爾福竭力恢復了他的理智,他覺得要轉變當前這場母性風波,就必須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來啟發騰格拉爾夫人,他湊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對她說,「我們完啦。這個孩子是活著的,有一個人知道他是活著的。那個人因此而掌握著我們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對我們說他挖掘出一個孩子的屍體,而實際上那個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們秘密的那個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騰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道。



    維爾福聲含糊的呻吟了一聲。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呢?」那激動的母親追問。



    「您不知道我曾經是怎樣地找過他!」維爾福緊握著自己的雙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那些無法入睡的長夜裡曾怎樣地呼喚他!您不知道我是多麼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從一百萬人裡去買到一百萬個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後來,有一天,當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鏟子的時候,我又再三自問,究竟那個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麼樣了。一個孩子會連累一個亡命者的,或許他覺察到他還活著,就把他拋到河裡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兒!」



    「我急忙趕到了醫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確曾有人送了一個孩子到那兒,他是裹在一張特意對半撕開的麻紗餐巾裡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個男爵的紋章和一個H字。」



    「對呀!」騰格拉爾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這種標記。奈剛尼先生是一個男爵,而我的名字叫愛米娜。感謝上帝!我的孩子沒死!」



    「沒有,他沒死。」



    「您告訴了我這麼好的消息,不怕把我樂死嗎,閣下?他在哪兒?我的孩子在哪兒?」



    維爾福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呢?」他說道,「假如我知道的話,您難道以為我還會像一個作家或小說家那樣,把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詳詳細細地描述給您聽嗎?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個月以後,一個女人帶著另外那半塊餐巾來要求把孩子領回去。這個女人所講的情形一點都不錯,於是他們就讓她領了回去。」



    「您應該去探訪那個女人,您應該去跟蹤追尋她。」



    「您以為我當時在幹什麼,夫人?我假裝說要調查一樁案子,發動了所有最機警的密探和幹員去搜索她。他們跟蹤她到了夏龍,但到了夏龍以後,就失蹤了。」



    「他們沒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沒找到。」



    騰格拉爾夫人在聽這一番追述的時候,時而歎息,時而流淚,時而驚呼。「這就完了嗎?」她說,「您就到那一步為止了嗎?」



    「不,不!」維爾福說,「我從來沒停止過搜索和探問。可是,最近兩三年來,我略微鬆懈了一點。但現在我應當更堅決勇猛地來重新調查。您不久就會看到我的成功,因為現在驅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懼。」



    「但是,」騰格拉爾夫人回答說,「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則他就不會來和我們交往了。」



    「噢,人心難測啊」維爾福說,「因為人的惡超過了上帝的善。您有沒有注意到那人對我們講話時的那種眼光?」



    「沒有。」



    「但您總仔細觀察過他吧?」



    「那當然羅。他很古怪,但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點,就是他放在我們面前那些珍饈美味,他自己一點都不嘗一下,他總是吃另外一個碟子裡的東西。」



    「是的,是的!」維爾福說,「我也注意到了那一點,假如我當時知道了現在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什麼都不會吃的,我會以為他想毒死我們。」



    「您知道您猜錯了。」



    「是的,那是毫無疑問的,但相信我吧,那人還有別的陰謀。就為了這個,我才要求見您一面,跟您談一談,並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個人,尤其要防著他。告訴我,」維爾福的目光極堅定地盯住她,大聲問道,「您是否曾向別人洩漏過我們的關係?」



    「沒有,從來沒有。」



    「您懂我的意思嗎?」維爾福懇切地說,「當我說別人的時候,請恕我急不擇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紅耳赤地說,「從來沒有,我向您發誓。」



    「您有沒有把白天發生的事在晚上記錄下來的那種習慣?您有日記本?」



    「沒有,唉!我的生活毫無意義。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說不說夢話?」



    「我睡覺的時候像個小孩子一樣,您不記得了嗎?」男爵夫人的臉上泛起了紅暈,而維爾福卻臉色變白了。



    「這倒是真的。」他說道,聲音低得連他自己都難於聽到。



    「怎麼?」男爵夫人說。



    「嗯,我知道現在該怎麼辦了,」維爾福回答。「從現在起,一個星期之內,我就可以弄清楚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誰,他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為什麼他要對我們說他在花園裡挖到孩子的屍體。」



    維爾福說這幾句話時的語氣,要是伯爵聽到了,一定會打個寒顫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願地伸給他的那隻手,恭恭敬敬地領她到門口。騰格拉爾夫人另外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到了巷口,在那條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馬車,她的車伕正安安穩穩地睡在座位上等她。

琰容 2010-3-19 19:01

第六十八章夏季舞會



    就在騰格拉爾夫人去見檢察官那天,一輛旅行馬車駛進了海爾達路,穿過了二十七號大門,在園子裡停了下來。不一會兒,車門打開,馬爾塞夫夫人扶著她兒子的肩膀下車。阿爾貝不久就離開了她,吩咐套馬,在打扮了一番之後,就驅車到了香榭麗捨大道,基督山的家裡。伯爵帶著他那種習慣性的微笑出來迎接他。說來奇怪,伯爵這個人,似乎誰都無法進一步和他密切關係。凡是想和他結成所謂『知己』的人,會遇到一重無法逾越的障礙。馬爾塞夫本來是張開著雙臂向他奔過去的,但一到跟前,他的心就冷了,儘管對方的臉上掛著友好的微笑,他卻只敢伸出一隻手去。基督山以他那不變的習慣,把那隻手冷淡地握了一下。



    「唉!」阿爾貝說,「我來啦,親愛的伯爵。」



    「歡迎你回來!」



    「我是一個鐘頭以前才到的。」



    「是從迪埃普來的嗎?」



    「不,從的黎港來。」



    「啊,真的!」



    「我第一個就來拜訪您了。」



    「您真太好了。」基督山用一種完全無所謂的口吻說道。



    「唉!情況怎麼樣?」



    「您不該向一個客居他鄉的外國人打聽消息。」



    「我知道,但所謂的打聽消息,我的意思是您有沒有為我辦了什麼事?」



    「您曾委託過我辦什麼事嗎?」基督山裝出一種很不安的樣子說。



    「嘿,嘿!」阿爾貝說,「別假裝不知道了。人家說,人隔兩地,情通一脈——嗯,在的黎港的時候,我曾感到一陣觸電似的麻木。您不是為我辦了一些什麼事,便是在想念我。」



    「可能吧,」基督山說,「我的確曾想念過您,但我必須承認,那股電流雖然或許是我發出去的,但我自己卻並不知道。」



    「真的!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事情很簡單,騰格拉爾先生到我這裡來吃了一次飯。」



    「這我知道,正是為了避免遇到他,家母和我才離開巴黎的。」



    「但同席的還有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



    「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嗎?」



    「別那麼誇大,安德烈先生還在自稱子爵呢。」



    「他自稱,您說?」



    「是的,他自稱。」



    「那麼他不是個子爵嘍?」



    「哦!我怎麼知道?他這樣自稱,我當然也就這樣稱呼他,人人也都這樣稱呼他。」



    「您這個人真是怪!還有什麼?您說騰格拉爾先生在這兒吃過飯?」



    「是的。」



    「還有您那位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子爵?」



    「還有卡瓦爾康蒂子爵,他的侯爵父親,騰格拉爾夫人,維爾福先生夫婦——難得的貴賓——德佈雷,馬西米蘭·莫雷爾,還有誰,等一等——啊!夏多·勒諾先生。」



    「他們提到過我嗎?」



    「絲毫沒有。」



    「那真糟。」



    「為什麼?我好像記得您是希望他們忘記您的?」



    「假如他們沒有提到過我,我便可以確定他們曾想到我,我很失望。」



    「只要那些想念您的人裡面沒有騰格拉爾小姐,對您又有什麼影響呢?不錯,她或許在家裡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假如她的確想念我的話,那也只是像我對她一樣的想念而已。」



    「心心相印!那麼你們是互相討厭羅?」伯爵說。



    「聽我說!」馬爾塞夫說。「假如騰格拉爾小姐能不使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經過我們兩家的正式婚姻手續來報答我的情誼,那對我可就再好不過了。一句話,騰格拉爾小姐可以做個可愛的,但做太太,糟透了!」



    「您就是這樣看待您那位未來的太太的嗎,」基督山問道。



    「是的,說得更殘酷些,這是真的,至少是實情。可是這個夢是無法實現的,因為騰格拉爾小姐必定要作我的太太的。也就是說,一定會和我住在一起。在離我十步路之內對我唱歌、作曲或玩樂器的。我想起來就怕。我們可以拋棄一個,但對於一位太太,老天爺!那就是一回事了。那是永久性的。不管她在身邊或在遠處,總是永久的東西。一想到騰格拉爾小姐要永遠和我在一起,即使大家隔得遠遠的那也夠可怕的。」



    「您真難討好,子爵。」



    「是的,因為我希望能實現不可能的事情。」



    「什麼事?」



    「找到一位象家母那樣的妻子。」



    基督山的臉色頓時變白了,他望著阿爾貝,手裡在玩弄著那支華麗的手槍。



    「那麼令尊很幸福羅?」他說道。



    「您知道我對家母的看法,伯爵。您看看她,還很美麗,很有活力,像以前一樣。要是別的當兒子的陪他的母親到的黎港去住四天,他肯定會覺得枯燥,厭煩,但我陪了她四天,卻比陪伴瑪琵仙後〔民間傳說中的仙女,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有詳細描寫。——譯注〕或狄達尼亞仙後〔莎士比亞戲劇《仲夏夜之夢》中人物。——譯注〕更滿意,更寧靜,更——我可以這樣說嗎?——富於詩意。」



    「那真是十全十美到了極點,您會使人人都發誓要過獨身生活啦。」



    「正是為這個原因,」馬爾塞夫又說,「由於知道世界上確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才並不急於娶騰格拉爾小姐。您有沒有注意到,一件東西,當我們得到它的時候,它的價值就會增加?在珠寶店的櫥窗裡閃閃發光的鑽石,當它到了我們自己手裡的時候,光彩就更燦爛了,但假如我們不得不承認還有更好的,卻依舊保留著較次點的,您知不知道那會讓人多麼痛苦?」



    「真是慾海無邊哪!」伯爵喃喃地說道。



    「所以,假如歐熱妮小姐能理解人只是個可憐的小東西,她有幾百萬,而我連幾十萬都沒有,那我就高興了。」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



    「我曾經想到過一個計劃,」阿爾貝繼續說,「凡是怪癖的東西,弗蘭茲都喜歡。我想設法使他愛上騰格拉爾小姐,但儘管寫了四封最具誘惑力的信,他都仍一成不變地回答:『我的怪癖雖大,但她卻不能使我破壞我的諾言。』」



    「這就是我所謂的那真誠的友誼,您自己不願意娶的人,卻拿來推薦給別人。」



    阿爾貝微笑了一下。「順便告訴您一下,」他又說,「弗蘭茲就要來了。但您對那個消息是會感興趣的。您不喜歡他是嗎?」



    「我!」基督山說,「我親愛的子爵,您怎麼會想到我不喜歡弗蘭茲先生呢?我喜歡每一個人。」



    「您把我也包括在這『每一個人』面裡了嗎?謝謝!」



    「請不要誤會,」基督山說,「我愛每一個人就像上帝要我們愛我們的鄰居那樣。那是基督教意義上的愛,但我也有少數幾個極其痛恨的人。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談弗蘭茲·伊皮奈先生吧。您說他就要回來了?」



    「是的,是維爾福先生召他回來的,維爾福先生顯然是急於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正如騰格拉爾先生想看到歐熱妮小姐早日出閣一樣。有一個長大了的女兒在家裡,做父親的一定非常為難,不把她們弄走,他們就像是會發燒一樣,每分鐘脈搏要跳九十下。」



    「但伊皮奈先生不像您,他耐心地承受了他的不幸。」



    「豈止如此,他談起那件事來時很嚴肅,正襟危坐,好像在談論他自己的家裡人似的。而且,他極其尊敬維爾福先生夫婦。」



    「他們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維爾福先生總是被人看作是一個嚴厲但卻公正的人。」



    「那麼,」基督山說,「總算有一個人不像那個可憐的騰格拉爾那樣受您責難了。」



    「或許那是因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兒的緣故吧。」阿爾貝回答,大笑起來。



    「真的,我親愛的先生,」基督山說,「您太自負了。」



    「我自負?」



    「是的,抽一支雪茄吧。」



    「很願意。我怎麼自負呢?」



    「咦,因為您在這兒拚命為自己辯護,要避免騰格拉爾小姐。但讓事情去自然發展吧,或許首先撤退的並不是您。」



    「什麼!」阿爾貝瞪著眼睛說道。



    「毫無疑問,子爵閣下,他們是不會強迫您就範的。來吧,正正經經地說吧,您不想廢除你們的婚約?」



    「假若能夠,我願意為此付出十萬法郎。」



    「那麼您可以大大地高興一番。騰格拉爾先生願意出雙倍於那個數目的錢來達到這一目的。」



    「難道我真的這樣幸福嗎?」阿爾貝說,他的臉上依舊浮過了一片幾乎難以覺察的陰雲。「但是,我親愛的伯爵,騰格拉爾先生有理由這樣做吧?」



    「啊!您的驕傲和自私的心裡顯露出來啦。您可以用一把斧頭去攻擊別人的自尊心,但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針刺了一下,您就畏縮了起來。」



    「不是的,但依我看,騰格拉爾先生似乎——」



    「應該喜歡您,是不是,嗯?他的鑒賞能力不高,他好像喜歡另外一個人。」



    「是誰?」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和判斷吧。」



    「謝謝您,我懂了。聽著:家母——不,不是家母,我弄錯了——家父準備要開一次舞會。」



    「在這個季節開舞會?」



    「夏季跳舞會是很時興的。」



    「即使不然,只要一經伯爵夫人提侶,就會時興起來的。」



    「您說得不錯。您知道,這是清一色的舞會——凡是七月裡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巴黎人。您可不可以代我們邀請兩位卡瓦爾康蒂先生?」



    「哪天舉行?」



    「星期六。」



    「老卡瓦爾康蒂到那時就已經走了。」



    「但他的兒子還在這兒。您可不可以邀請一下小卡瓦爾康蒂先生?」



    「我不熟悉他,子爵。」



    「您不熟悉他?」



    「不,我是在幾天前才和他初次見面的,對於他的事不論從哪方面講我都沒有把握。」



    「但您請他到您的家裡來吃過飯的?」



    「那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位好心腸的神甫介紹給我的,神甫或許受騙了。你直接去請他吧,別讓我代替你去邀請了,假如他將來娶了騰格拉爾小姐,您就會說是我搞的陰謀,要來和我決鬥的。再說,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哪兒?」



    「你們的舞會。」



    「您為什麼不去?」



    「只有一個理由,因為您還沒有邀請我。」



    「但我是特地為那項使命才來的呀。」



    「您太賞臉了,但我或許會因事受阻的。」



    「假如我告訴您一件事情,您就會排除一切障礙屈駕光臨了。」



    「告訴我什麼事。」



    「家母懇請您去。」



    「馬爾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吃了一驚。



    「啊,伯爵,」阿爾貝說,「我向您保證,馬爾塞夫夫人跟我說得很坦白,假如您沒有那種我剛才提到過的遠地交感的感觸,那一定是您身體裡根本沒有這種神經,因為在過去的這四天裡,我們除了你沒談論到任何別人。」



    「你們在談論我?多謝厚愛!」



    「是的,那是您的特權,您是一個活的話題。」



    「那麼,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個問題嗎?我還以為她很理智,不會有這種幻想呢。」



    「我親愛的伯爵,您是每一個的問題——家母的,也是別人的,很多人研究你,但沒有得出結論,您依舊還是一個謎,所以您儘管放心好了。家母老是問,您怎麼這樣年輕。我相信,G伯爵夫人雖然把您比做羅思文勳爵,而家母卻把您看作了卡略斯特洛〔卡略斯特洛(一七四三—一七九五),意大利著名騙子,後被判終身監禁。——譯注〕或聖日爾曼伯爵〔聖日爾曼伯爵(一七八四卒),法國冒險家,為法王路易十五從事各種政治陰謀活動。——譯注〕。您一有機會就可以證實她的看法,這在您是很容易做到的,因為您有前者的點金石和後者的智慧。」



    「我謝謝您的提醒,」伯爵說,「我盡力去應付來自各方面的對我的揣測就是了。」



    「那麼,星期六您來?」



    「來的,既然馬爾塞夫夫人邀請我。」



    「您太賞臉了。」



    「騰格拉爾先生去不去?」



    「家父已經邀請他了。我們當設法去勸請那位大法官維爾福先生也來,但他可能會使我們失望的。」



    「俗話說,『永遠不要失望。』」



    「您跳舞嗎,伯爵?」



    「跳舞?」



    「是的,您。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跳舞對於未滿四十歲的人來說真是最合適不過了。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喜歡看別人跳。馬爾塞夫夫人跳舞嗎?」



    「從沒跳過,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談一談。」



    「真的!」



    「是的,的確是真的,我向您保證,您是她唯一曾顯示過那種好奇心的人。」



    阿爾貝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了門口。「我有一件事很後悔。」走到台階前,他止住阿爾貝說道。



    「行,什麼事?」



    「我跟您講到騰格拉爾的時候,有點失禮了。」



    「恰恰相反,關於他,永遠用同樣的態度跟我講好了。」



    「那好!這我就放心了。順便問一句,您認為伊皮奈先生何時候能到?」



    「最遲五六天可到。」



    「他什麼時候結婚?」



    「聖·梅朗先生夫婦一到,就立刻結婚。」



    「帶他來見我。儘管您說我不喜歡他,但我向您保證,我倒是高興能見見他。」



    「遵命,爵爺。」



    「再會。」



    「星期六再會,屆時我一定恭候您,希望不會落空。」



    「好的,我一定來。」



    伯爵目送著阿爾貝上了車,阿爾貝連連向他揮手道別。當他踏上他的輕便四輪馬車以後,基督山轉過身來,看到了貝爾圖喬。「有什麼消息?」他問。



    「她到法院去了一次。」管家回答。



    「在那兒停留了多久?」



    「一個半鐘頭。」



    「她有沒有回家?」



    「直接回家去了。」



    「好,我親愛的貝爾圖喬,」伯爵說,「我現在勸你去尋找一下我對你說過的諾曼底的那處小產業。」



    貝爾圖喬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這個命令正中他的下懷,所以他當天晚上就出發了。」

琰容 2010-3-19 19:02

第六十九章調查



    維爾福先生信守著他對騰格拉爾夫人許下的諾言,極力去調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樣發現歐特伊別墅的歷史的。他在當天就寫信給了波維裡先生(波維裡先生已經從典獄長了升到了警務部的大臣),向他索要他所需要的情報;後者請求給他兩天的時間去進行調查,屆時大概就可以把所需的情報提供給他了。第二天晚上,維爾福先生收到下面這張條子:「基督山伯爵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威瑪勳爵,是一個有錢的外國人,行蹤不定,目前在巴黎;另一個是布沙尼神甫,是一個在東方廣行善事、頗得該地人士稱譽的意大利教士。」



    維爾福先生回信吩咐嚴密調查這兩個人的一切情況。他的命令很快被執行了,第二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份詳細的報告:「神甫到巴黎已經一個月,住在聖·蘇爾莫斯教堂後面的一座租來的小房子裡,有上下兩層,每層有兩個房間。接下的兩個房間中的一間是餐廳,房子有桌子一張,椅子數把,胡桃木碗櫃一隻;另一間是鑲著壁板的客廳,並無壁飾、地毯或時鐘。神甫顯然只購置純對必需的用具。神甫很喜歡樓上的那個起坐間,裡面堆滿神學書和經典,一個月來,他常常埋頭在書堆裡,所以那個房間倒不像是起居室,而像是一間書房。他的僕人先要從一個門洞裡望一望訪客,如果來者絕不認識或不喜歡,就回答說神甫不在巴黎——這個答覆能使大多數人滿意,因為大家都知道神甫是一位大旅行家。而且,不論是否在家,不論在巴黎或開羅,神甫總留下一些東西施捨給來訪的人,那個僕人就用他主人的名義從門洞裡把東西分散給人。書房旁邊另外那個房間是寢室。全部傢俱只有一張沒有帳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隻鋪黃色天鵝絨厚墊的睡帽。



    威瑪勳爵住在聖·喬琪街。他是一個英國旅行家,在旅行中花掉的錢特別多。他的房子和傢俱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裡逗留幾個鐘頭,而且極少在那兒過夜。他有一個怪脾氣,就是從來不說一句法國話,卻能寫純正的法文。」



    在檢察官得到這些詳細情況的第二天,有個人驅車到費洛街的拐角處下車,走去敲一扇深綠色的門,要見布沙尼神甫。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僕人回答說。



    「這個答覆不能使我滿意,」來客答道,「因為對於派我來的那個人,是沒有人會說自己不在家的,還是請你勞神去告訴布沙尼神甫——」



    「我已經告訴你他不在家啦!」僕人又說。



    「那麼,當他回來的時候,把這張名片和這封蓋過封印的信交給他。他今天晚上八點鐘在不在家?」



    「當然在的。除非他在工作,那他也就和出門一樣了。」



    「那我今晚八點再來。」來客說完,就走了。



    果然到了指定時間,那個人還是乘著那輛馬車來了,但這一次馬車並不停在費洛街的街尾,而是停在那扇綠門前面。



    他一敲門,門就開了他走了進去。根據僕人對他的恭敬慇勤的態度上,他看出那封信已產生了預期的效果。「神甫在家嗎?」他問。



    「是的,他在書房裡工作,他在恭候您,先生。」聽差回答。來客走上一座很陡的樓梯,迎面看到神甫坐在桌子前面。



    桌子上有一盞燈,燈罩很大,把燈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間裡其餘部分相當黑暗,他看見神甫穿著一件和尚長袍,頭上戴著中世紀學者所用的那種頭巾。「幸會,幸會,閣下就是布沙尼神甫嗎?」來客問。



    「是的,閣下,」神甫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過典獄長,現任警察總監波維裡先生派來的使者嗎?」



    「一點不錯,閣下。」



    「身負巴黎保安重任的一位使者?」



    「是的,閣下。」來客猶像了一下,臉也有些紅了。



    神甫把眼鏡架好,這副大眼鏡不但遮住兩眼,並且連他的顴骨也遮住了,他又重新坐下來,並示意來客也就座。「我悉聽您的吩咐,閣下。」神甫帶著很明顯的意大利口音說。



    「我所負的使命,閣下,」來客一字一頓地說,「不論是對完成這項使命的,還是對作為這項使命的對象,都是機密的。」



    神甫鞠了一躬。「您的正直,」來客繼續說,「總監是早有耳聞的,現在,他作為法官,希望要從您這兒瞭解一點有關社會治安的情況。為了瞭解這些情況,他委託我來見您。希望不要礙於友誼或人情而不會使您掩飾事實的真相。」



    「閣下,只要您所瞭解的情況不至於給我帶來良心上的不安就行。我是一個教士,閣下,譬如說,人們在懺悔的時候所講出來的秘密,那就必須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給人類的法庭。



    「您別擔心,神甫閣下,我們會尊重您的良心安寧。」



    這個時候,神甫把靠近自己那一邊的燈罩壓得更低一些,另外那一邊就翹了起來,使來客的臉被照亮了,而他自己則仍在暗處。



    「對不起,神甫閣下,」警察總監的使者說,「燈光太刺眼了。」



    神甫把燈罩壓低,「現在,閣下,」他說,「我在恭聽了,請說吧!」



    「我來直截了當地說。您認識基督山伯爵先生嗎?」



    「我想您是指柴康先生吧?」



    「柴康!這麼說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個地名,或說得更確切些,是一座巖礁的名字,不是一個姓。」



    「好吧,既然基督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個人,我們就不必在字面上爭論了。」



    「絕對是一個人。」



    「我們就來談談柴康先生吧。」



    「好吧。」



    「我剛才問您認不認識他?」



    「我和他很熟。」



    「他是誰?」



    「一個有錢的馬耳他造船商的兒子。」



    「我知道,報告上也這麼說。但是,您知道,警務部對空泛的報告不會滿意的。



    「但是,」神甫溫和地微笑著答道,「當報告與事實相符的時候,誰都必須相信——別人得相信,警務部也得相信。」



    「但您能確信這一點嗎?」



    「您是什麼意思?」



    「閣下,我對於您的誠實並無絲毫懷疑,我只是問您,您對於這一點能不能確定?」



    「我認識他的父親柴康先生。」



    「啊,啊!」



    「小時候,我常常和他的兒子在船塢裡玩耍。」



    「但他這個伯爵的頭銜是哪兒得來的?」



    「您知道那是可以買到的。」



    「在意大利?」



    「到處都行。」



    「而他的財產,據一般人說,簡直是無限——」



    「哦,關於這一點,」神甫說,「『無限』用得很恰當。」



    「您以為他有多少財產?」



    「每年十五萬至二十萬里弗左右的利息。」



    「這也在情理之中,」來客說,「我聽說他有三四百萬呢!」



    「每年二千萬里弗收益金就得四百萬本。」



    「但我聽說他每年有四百萬的利息收入。」



    「哦,那是不可信的。」



    「您知道那個基督山島?」



    「當然,凡是從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羅馬經海道來的法國人,都知道這個島,因為他們都必須從島的附近經過,看得到它。」



    「據說那是一個迷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巖山。」



    「伯爵為什麼要買一座巖山呢?」



    「為了要做一個伯爵。在意大利,如果想當伯爵,就必須有一處采地。」



    「您想必聽到過柴康先生青年時代的冒險經歷吧?」



    「那位父親?」



    「不,他的兒子。」



    「這我知道得不確切,那個時期我沒有看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去從軍了嗎?」



    「我好像記得他當過兵。」



    「加入哪一軍種?」



    「海軍。」



    「您作為神甫,他向您懺悔過嗎?」



    「不,先生,我想他是一個路德教徒。」



    「一個路德教徒?」



    「我說我想如此,我沒有肯定,而且,我以為法國是有信仰自由的。」



    「當然,我們現在所調查的不是他的信仰,而他的行動。我代表警察總監請求您把您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都告訴我。」



    「大家認為他是一個樂善好施的人。基於他對東方基督教徒所做的傑出貢獻,教皇曾封他為基督爵士——這種榮譽一向是只賜給親王的。他還有五六種尊貴的勳章,都是東方諸國國王報答他種種貢獻的紀念品。」



    「他戴不戴那些勳章?」



    「不戴,但他很以此為榮。他說過他喜歡的是給人類的造福者的褒獎,而不是給人類的破壞者犒賞。」



    「那麼他是個教友派信徒了?」



    「一點不錯,他是教友派信徒,只是他從不穿那種古怪的衣服而已。」



    「他有沒有朋友?」



    「有,凡是認識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但有沒有仇人呢?」



    「只有一個。」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威瑪勳爵。」



    「他在哪兒?」



    「他現在巴黎。」



    「他能不能給我一些消息?」



    「他可以提供給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處過一段日子」



    「您知道他住哪兒?」



    「大概在安頓大馬路那一帶,但街名和門牌號碼我都不知道。」



    「您跟那個英國人關係不好,是嗎?」



    「我愛柴康,他恨柴康,所以我們關係不太好。」



    「您是否以為基督山伯爵在這次訪問巴黎以前,從沒有到過法國?」



    「對於這個問題,我可以打保票。不,閣下,他從來沒有到過這兒,因為半年以前,他還向我打聽過法國的情況。」因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巴黎,我就介紹卡瓦爾康蒂先生去見他。」



    「安德烈嗎?」



    「不,是他的父親,巴陀米奧。」



    「閣下,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要問了。我憑人格、人道和宗教名義,要求您坦白地回答我。」



    「請問吧,閣下。」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先生在歐特伊買房子是什麼目的?」



    「當然知道,他告訴過我。」



    「是什麼目的,閣下?」



    「他要辦一所精神病院,像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所辦的那所一樣。您知不知道那所精神病院?」



    「我聽說過。」



    「那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機構。」說完了這句話,神甫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繼續做他的研究工作了。來客不知是懂得神甫的意思,還是他再沒有別的問題要問了。他站起身來,神甫送他到門口。



    「您是一位大慈善家,」來客說,「雖然人家都說您很有錢,但我願意冒昧地捐獻一些東西,請您代我施捨給窮人。您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捐款?」



    「謝謝您,閣下,我在世上只有一件事情看得特別重,就是,我所施捨的必須完全出於我自己的經濟來源。」



    「但是——」



    「我的決心是無法改變的,但您只要自己去找,總是找得到的,唉!您可以施捨的對象太多啦。」神甫一面開門,一面又鞠了一躬,來客也鞠躬告辭。那馬車又出發了,這一次,它駛到至·喬琪街,停在五號門前,那就是威瑪勳爵所住的地方。來客曾寫信給威瑪勳爵,約定在十點鐘的時候前來拜訪。



    警察總監的使者到的時候是十點差十分,僕人告訴他說,威瑪勳爵還沒回家,但他為人極守時間,十點鐘一定會回來的。



    來客在客廳等著,客廳裡的佈置像其他一切連傢俱出租的客廳一樣。沒有特別的地方,一隻壁爐,壁爐架上放著兩隻新式的瓷花瓶:一架掛鐘,掛鐘頂上連著一具張弓待發的戀愛神童像;一面兩邊都刻花的屏風一邊刻的是荷馬盲行圖,另一邊是貝利賽行乞圖;灰色的糊壁紙;用黑色飾邊的紅色窗簾。這就是威瑪勳爵的客廳。房間裡點著幾盞燈,但毛玻璃的燈罩光線看起來很微弱,像是考慮到警察總監的密使受不了強烈的光線而特意安排的,十分鐘以後,掛鐘開始敲十點鐘,敲到第五下,門開了,威瑪勳爵出現在門口。他的個子略高於中等身材,長著暗紅色的稀疏的髭鬚,臉色很白,金黃色的頭髮已有些灰白。他的衣服完全顯示出英國人的特徵——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領藍色上裝,上面釘著鍍金的紐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條紫花布的褲子,褲腳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帶扣在鞋底上,所以也不會滑到膝頭上去。他一進來,就用英語說:「閣下,您知道我是不說法語的。」



    「我知道您不喜歡用我國的語言談話。」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說法語,」威瑪勳爵答道,「因為我雖然不講這種語言,但我聽得懂。」



    「而我,」來客改口用英語回答,「我也懂得一些英語,可以用英語談話。您不必感覺不便。」



    「噢!」威瑪勳爵用那種只有道地的大不列顛人民才能懂得的腔調說。



    密使拿出他的介紹信後,威瑪勳爵帶著英國人那種冷淡的態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以後,他仍用英語說,「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於是就開始提問。那些問題和問布沙尼神甫的差不多。但因為威瑪勳爵是伯爵的仇人,所以他的答案不像神甫那樣謹慎,答得隨便而直率。他談了基督山青年時代的情況,他說伯爵在二十歲的時候就在印度一個小王國的軍隊裡服役和英國人作戰;威瑪就是在那兒第一次和他相見並第一次和他發生戰鬥。在那場戰爭裡,柴康成了俘虜,被押解到英國,關在一艘囚犯船裡,在途中他潛水逃走了。此後他就開始到處旅行,到處決鬥,到處鬧桃色事件。希臘發生內亂的時候,他在希臘軍隊裡服役。那次服役期間,他在塞薩利山上發現了一個銀礦,但他的口風很緊,把這件事瞞過了每一個人。納瓦裡諾戰役結束後,希臘政府局面穩定,他向國王奧圖要求那個區域的開礦權,國王就給了他。他因此成了巨富。據威瑪勳爵的意見,他每年的收入達一兩百萬之多,但那種財產是不穩定的,一旦銀礦枯竭,他的好運也就到頭了。



    「那麼,」來客說,「您知道他到法國來的目的嗎?」



    「他是來作鐵路投機的,」威瑪勳爵說,「他是一個老練的藥物學家,也是一個同樣出色的物理學家,他發明一種新的電報技術,他正在尋門路,想推廣他這的新發現哩。」



    「他每年花多少錢?」總監的密使問。



    「不過五六十萬法郎,」威瑪勳爵說,「他是一個守財奴。」



    英國人之所以這麼說顯然由於仇恨他的緣故,因為他在別的方面無可指責伯爵,就罵他吝嗇。



    「您知不知道他在歐特伊所買的那座房子?」



    「當然知道。」



    「您知道些什麼?」



    「您想知道他為什麼買那所房子嗎?」



    「是的。」



    「伯爵是一個投機家,他將來一定會因為那些烏托邦式的實驗弄得自己傾家蕩產。他認為在他所買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道象巴尼裡斯、羅春和卡德斯那樣的溫泉。他想把他的房子改成德國人所說的那種『寄宿療養院』。他已經把整個花園挖了兩三遍,想找到溫泉的泉源,但沒有成功,所以他不久就會把鄰近的房子都買下來。我討厭他,我希望他的鐵路、他的電報技術、他的尋覓溫泉會弄得他傾家蕩產,我正在等著看他失敗,不久他一定會失敗的。」



    「為什麼這麼恨他?」



    「在英國的時候,他勾引我一個朋友的太太。」



    「您為什麼不向他報仇呢?」



    「我已經和他決鬥過三次了,」英國人說,「第一次用手槍,第二次用劍,第三次用雙手長劍。」



    「那幾次決鬥的結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斷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傷了我的。第三次,他給我留下了這個傷疤。」英國人翻開他的襯衫領子,露出一處傷疤,疤痕還是鮮紅的,證明這是一個新傷。



    「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定會死在我的手裡。」



    「但是,」那位密使說,「據我看來,您似乎不能殺死他呀。」



    「噢!」英國人說,「我天天都在練習打靶,每隔一天,格裡塞要到我家裡來一次。」



    來客想打聽的事情已完了,說得更確切些,那個英國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盡止於此了。警察總監的使者站起身來告退,向威瑪勳爵鞠了一躬,威瑪勳爵也按英國人的禮數硬梆梆地還他一禮。當他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的時候,他就回到臥室裡,一手扯掉他那淺黃色的頭髮、他那暗紅色的髭鬚、他的假下巴和他的傷疤,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那種烏黑的頭髮和潔白的牙齒。至於回到維爾福先生家裡去的那個人,也並不是警察總監的密使,而是維爾福先生本人。檢察官雖然並沒有打聽到真正令他滿意的消息,但他已安心不少,自從去歐特伊赴宴以來,他第一次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

琰容 2010-3-19 19:02

第七十章舞會



    這幾天正是七月裡最炎熱的日子,馬爾塞夫伯爵如期在星期六舉行舞會。晚上十點鐘。在伯爵府的花園裡,高大的樹木清晰地襯托著綴滿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像要下暴雨的樣子,天空上現在還浮蕩著一層薄霧。樓下的大廳裡傳出華爾茲和極樂舞的樂曲,百葉窗的窗縫裡透出燦爛的燈光。這時,花園裡有十來個僕人在那兒準備晚餐,他們剛剛接到主婦的命令,因為天氣好轉。已決定晚餐在草坪上的天幕下舉行,那綴滿星星的美麗的藍空已使草坪佔了決定的優勢。花園裡掛滿了彩色的燈籠,這是按照意大利的風俗佈置的,席面上佈滿了蠟燭和鮮花,這種排場世界各國豪華的席面上處處都一樣,不必多講。



    馬爾塞夫伯爵夫人吩咐過僕人以後,又回到屋裡去,這時賓客們陸續到來,吸引他們來的多半不是由於伯爵的地位顯赫,而是由於伯爵夫人優雅風度,因為由於美塞苔絲的高雅的情趣,他們一定可以在她的宴會上找到一些值得敘述,甚至值得模仿的佈置方法。騰格拉爾夫人本來不想到馬爾塞夫夫人那兒去,因為前面說過的那幾件事使她心神不寧,但那天早晨,她的馬車碰巧在路上和維爾福先生的馬車相遇。兩部馬車很自然地併攏來,他說:「馬爾塞夫夫人家的舞會您去不去?」



    「不想去,」騰格拉爾夫人回答,「我的身體太不舒服。」



    「您錯了,」維爾福意味深長地回答,「您應該在那兒露面,這是很重要的。」



    「那麼我就去。」說完兩部馬車就分道而駛了。



    所以騰格拉爾夫人這會兒也來了。她不但長得美,而且週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寶氣;她從一扇門走進客廳,美塞苔絲正好也從另一扇門出現在客廳,伯爵夫人當即派阿爾貝去迎接騰格拉爾夫人。他迎上前去,對男爵夫人的打扮講了幾句恰如其分的恭維話,然後讓她挽住他的胳膊引她入座。阿爾貝向四下裡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兒,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說。



    「我承認是的,」阿爾貝回答。「難道您竟忍心沒有帶她來嗎?」



    「別著急。她遇到了維爾福小姐,她們兩個就走在一起了。瞧,她們來了,兩個都穿著白衣服,一個捧著一束山茶花,一個捧著一束毋忘我花。哎,怎麼」



    「這回您找什麼?」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來不來?」



    「十七個了!」阿爾貝答道。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伯爵似乎是一團烈火,」子爵微笑著回答,「你是第十七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了。伯爵有多走紅,我可真得祝賀他」



    「您對每一個人都是象對我這樣回答的嗎?」



    「啊!真是的,我還沒有回答您。請放心,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大人物。我們的運氣夠好的。」



    「昨晚您去歌劇院了嗎?」



    「沒有。」



    「他也在那兒。」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沒有什麼驚人之舉?」



    「他能沒有驚人之舉嗎?」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國作家勒薩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這裡可能指根據原作改編的舞劇。——譯注〕,伊麗莎跳舞的時候,那位希臘公主看得出了神。伊麗莎跳完舞以後,他把一隻珍貴的戒指綁在一束花球上,拋給那個可愛的舞星,那個舞星為了表示珍視這件禮物,在第三幕的時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場,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臘公主呢?她來不來?」



    「不來,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裡的地位沒人知道。」



    「行了,讓我留在這兒吧,去陪維爾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談話呢。」



    阿爾貝對騰格拉爾夫人鞠了一躬,向維爾福夫人走過去。



    當他走近的時候,她張開嘴巴剛要說話。「我敢跟你打賭,」阿爾貝打斷她說,「我知道您要說的是什麼事。」



    「什麼事?」



    「如果我猜對了,您承不承認?」



    「承認。」



    「用人格擔保?」



    「用人格擔保。」



    「您要問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沒有,或者會不會來。」



    「一點也不對。我現在想的不是他。我要問您有沒有接到弗蘭茲先生的什麼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裡說些什麼?」」他發封信時正啟程回來。」



    「好,現在,告訴我伯爵會不會來。」



    「伯爵會來的,不會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還有一個名字嗎?」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個島的名字,他有一個族姓。」



    「我從來沒聽說過。」



    「好,那麼,我比您消息靈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個船主的兒子。」



    「真的,您應該把這些事情大聲宣佈出來,您就可以大出風頭了。」



    「他在印度服過兵役,在塞薩利發現了一個銀礦,到巴黎來是想在歐特伊村建立一所溫泉療養院。」



    「哦!馬爾塞夫說,「我敢斷言,這實在是新聞!允許我講給別人聽嗎?」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講一件事情,別說是我告訴您的。」



    「為什麼?」



    「因為這是偶然發現的秘密。」



    「誰發現的。」



    「警務部。」



    「那麼這些消息的來源——」



    「是昨天晚上從總監那裡聽來的。您當然也明白,巴黎對於這樣不尋常的豪華人物總是有戒備的,所以警務部去調查了一下。」



    「好!現在手續齊備,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錢,把他當作流民抓起來了。」



    「可不是,如果調查到的情況不是那麼對他有利的話,這種事情無疑是會發生的。」



    「可憐的伯爵!他知道自己處境這麼危險嗎?」



    「我想不知道吧。」



    「那麼應該發發慈悲心去通知他。他來的時候,我一定這樣做。」



    這時,一個眼睛明亮、頭髮烏黑、髭鬚光潤的英俊年輕人過來向維爾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爾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爾貝說,「允許我向您介紹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是我們最出色、最勇敢的軍官之一。」



    「我在歐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裡已經有幸見過這位先生了。」維爾福夫人回答,帶著不用掩飾的冷淡態度轉身離去。



    這句話語,尤其是說這句話的那種口氣,使可憐的莫雷爾的心揪緊了。可是有一種補償正在等候他。他轉過身來,正巧看到一張美麗的面孔,上面那一對藍色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那對眼睛裡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但她把手裡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舉到她唇邊。



    莫雷爾對這種無聲的問候心領神會,他也望著她,把他手帕舉到嘴唇上。他們像兩尊活的雕像,已佇立大廳兩端,默默地互相凝視著,一時忘掉了他們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們那種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們的心卻在劇烈地狂跳。



    即使他們再多望很多時候,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可是基督山伯爵進來了。我們已經說過,伯爵不論在哪兒出現,他總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並不是因為他的衣著,他的衣服簡單樸素,剪裁也沒有什麼新奇怪誕的地方;更不是因為那件純白的背心;也不是因為那條襯托出一雙有模有樣的腳的褲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他那蒼白的膚色和他那漆黑的卷髮,他安詳清純的臉容;是那一雙深邃、表情抑鬱的眼睛;是那一張輪廓清楚、這樣易於表達高度輕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許還有很多,誰也不會有他這麼富有表現力,如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的話。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義,因為他有常作有益思索的習慣,所以無關緊要的動作,也會在他的臉上表現出無比的精明和剛強。



    可是,巴黎社會的社交界是這樣的不可思議,如果除此以外他沒有一筆巨大的財產染上神秘色彩,這一切或許還是不能贏得他們的注意。



    這時,他在無數好奇的眼光的注視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馬爾塞夫夫人走過去,馬爾塞夫夫人正站在擺著幾隻花瓶的壁爐架子前面,已經從一面與門相對的鏡子裡看見他進來,已經準備好和他相見。伯爵向她鞠躬的時候,她帶著一個開朗的微笑向他轉過身來。她以為伯爵會和她講話,而伯爵,也以為她會和自己說話,但兩人都沒有開口。於是,在鞠躬之後,基督山就邁步向阿爾貝迎過去,阿爾貝正張著雙臂向他走來。



    「您見過我母親了嗎?」阿爾貝問。



    「見過了,」伯爵回答,「但我還沒有見過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會名流談論政治呢。」



    「是嗎?」基督山說,「那麼,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會名流。我倒沒有想到。他們是哪一類方面的?您知道社會名流也有各種各樣的。」



    「首先,是一位學者就是那位瘦高個兒,他在羅馬附近發現一種蜥蜴,那種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節,他立刻把他的發現在科學院提出。對那件事一直有人持異議,但他取得了勝利。那節脊椎骨在學術界引起了轟動了,而那位先生,他本來只是榮譽軍團的一個騎士,就此晉封為軍官。」



    「哦,」基督山說,「據我看,這個十字章是該給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節脊椎骨的話,他們就會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極有可能。」阿爾貝說。



    「那個穿藍底繡綠花禮服的人是誰?他怎麼竟想出穿這樣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是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徵。共和政府委託大畫家大衛〔大衛(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國著名畫家,同情法國大革命。——譯注〕給法蘭西科學院院士設計的一種制服。」



    「真的嗎!」基督山說,「那麼這位先生是一位科學院院士嗎?」



    「他在一星期前剛被推舉為一位學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麼?」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夠用小針戳兔子的頭,他能讓母雞吃茜草,他能夠用鯨須挑出狗的脊髓。」



    「為了這些成績,他成為科學院的院士了嗎?」



    「不,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



    「但法蘭四學院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呢?」



    「我就要告訴您了。看來似乎是因為——」



    「一定因為他的實驗大大地促進了科學的發展羅?」



    「不,是因為他的書法非常挺秀。」



    「這句話要是被那些讓他用針戳過的兔子,那些骨頭被他用茜草染成紅色的雞以及那些被他挑過脊髓的狗聽到,它們一定要傷心死了。」



    阿爾貝大笑起來。



    「那一位呢?」伯爵問。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藍色衣服的那位?」



    「對。」



    「他是伯爵的一個同僚,前一陣子極力反對貴族院的議員穿制服,他是自由主義派報紙的死對頭,但因為他在制服問題上所做的抨擊朝廷的高尚行動,自由派報紙大大為他捧場,這使他們言歸於好,而且據說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憑什麼資格入貴族院的?」



    「他曾編過兩三部喜劇,在《世紀》報上寫過四五篇文章,為部長大人當選捧了五六次場。」



    「說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著說,「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導遊。現在請您幫我一個忙,可不可以?」



    「什麼事?」



    「別介紹我認識這幾位先生,如果他們有這個意思,請您為我擋駕。」



    這時,伯爵覺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轉過身來,原來是騰格拉爾。「啊!是您,男爵!」



    「您為什麼要稱呼我男爵呢?」騰格拉爾說,「您知道我對於我的頭銜並不重視。我不像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當然羅,」阿爾貝回答,「我要是沒有了頭銜,就一無所有了,而您,既使放棄男爵的頭銜,卻依舊不失為百萬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說,「百萬富翁這個頭銜可不像男爵、法國貴族或科學院院士那樣可以終身保持的,譬如說,法蘭克福的百萬富翁,法波銀行的大股東法郎克和波爾曼,最近就宣告破產了。」



    「真的嗎?」騰格拉爾說,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不會有錯,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萬存在他們銀行,但及時得到警告,在一個月以前就提出來了。」



    「啊,我的上帝!」騰格拉爾喊道,「他們開了一張二十萬法郎的匯票給我!」



    「您可得小心一點,他們的簽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遲啦,」騰格拉爾說,「我看到簽字的票據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說,「又是二十萬法郎,加上以前「噓!別提這些事情,」騰格拉爾說,然後,他向基督山湊近一步,又說,「尤其是在小卡瓦爾康蒂先生面前。」說完以後,他微笑了一下,轉身向他所指的那個年輕人走去。



    阿爾貝離開伯爵去和他的母親說話,騰格拉爾也已去和小卡瓦爾康蒂談天,暫時只剩下基督山獨自一個。這當兒,大廳裡非常熱。僕人托著擺滿冷飲品的茶盤在人群裡穿梭往來。



    基督山不時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但當僕人把盤子端到他面前來的時候,他卻退後一步,不吃解熱的東西。馬爾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基督山,她看到他什麼都沒有吃過,甚至還注意到了他往後退的那個動作。



    「阿爾貝,」她問道,「你注意到沒有?」



    「什麼事,母親?」



    「我們請伯爵來赴宴,他從來沒有接受過。」



    「是的,但他在我那兒吃過午飯,真的,那次他還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並不是馬爾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絲喃喃說,「他來這兒以後,我一直在觀察他。」



    「是嗎?」



    「是的,他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伯爵的飲食是很節制的。」



    美塞苔絲抑鬱地微笑了一下。「你再過去,」她說,「等下一次托盤送來的時候,務必請他吃些東西。」



    「為什麼,母親?」



    「聽我的話,阿爾貝。」美塞苔絲說。



    阿爾貝拿起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邊。又有一隻擺滿冷飲品的盤子送了來,她看到阿爾貝想勸伯爵吃些東西,但他卻堅決地拒絕了。阿爾貝回到母親那兒,她的臉色非常蒼白。



    「是吧,」她說,「你看到他拒絕了嗎!」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難過呢?」



    「你知道,阿爾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歡看到伯爵在我的家裡吃些東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也許他不習慣法國的飲食,喜歡吃別的東西吧。」



    「哦,不會的。在意大利的時候,我看他是什麼都吃的,顯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東西。」



    「也許是」伯爵夫人說,「他是在熱帶過慣了的,他可能不像我們這樣怕熱。」



    「我想不見得,因為他剛才還向我訴苦說,他感到熱得幾乎要窒息了,還問我為什麼不把百葉窗也像玻璃那樣打開。」



    「可不是,」美塞苔絲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可以試試他是否故意不肯吃東西。」於是她離開大廳。一分鐘以後,百葉窗全部打開了,透過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點綴著各色燈籠的花園和擺列在帳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談話的所有的客人都發出了歡快的喊聲。每一個人都歡歡喜喜地享受著微風。這時,美塞苔絲重新出現,她的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但神色很鎮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為中心的那群人走過去。「別把這幾位先生拖在這兒,伯爵,」



    她說,「我想,他們大概都願意到花園裡透透氣,太悶了,他們不是在玩牌。」



    「啊,」一個風流的老將軍說,「我們不願意單獨到花園裡去。」



    「那麼,」美塞苔絲說,「我來領路。」她轉向基督山,又說,「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嗎?」



    對於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伯爵幾乎踉蹌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絲。那一瞥的時間實際上極其短暫,但伯爵夫人卻覺得似乎有一世紀那麼久。他把他的胳膊遞給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說得確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纖細的小手輕輕觸著它,於是他們一同走下那兩旁列著躑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級。在他們的後面,二十多個人高聲談笑著從另外一扇小門裡湧進花園。

琰容 2010-3-19 19:02

第七十一章麵包和鹽



    馬爾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著,來到枝葉交錯形成的拱廓。



    兩旁都是菩提樹,這條路是通到一間溫室去的。



    「大廳裡太熱了,是不是,伯爵?」她問。



    「是的,夫人,您想得真周到,把門和百葉窗都打開。」當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伯爵感到美塞苔絲的手在顫抖。「但您,」他繼續說,「穿著那樣單薄的衣服,只披一條紗巾,或許會有點冷吧?」



    「您知道我要帶您去哪兒嗎?」伯爵夫人說,並不回答基督山的問題。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但您知道我並沒有拒絕。」



    「我們是到溫室裡去,您瞧,那間溫室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伯爵看了看美塞苔絲,像要問她什麼話,但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於是基督山也不開口了。他們走到那間結滿了美麗的果子的溫室裡。這時雖是七月裡,但卻依舊在靠工人控制溫度來代替太陽熱量來使果子成熟。伯爵夫人放開基督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瞧,伯爵,」她微笑著說,那種微笑那麼淒然,讓人幾乎覺得她的眼眶裡已盛滿了淚水——



    「瞧,我知道我們的法國葡萄沒法和你們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但您大概可以原諒我們北方的陽光不足吧!」



    伯爵鞠了一躬,往後退了一步。



    「您拒絕嗎?」美塞苔絲的聲音發顫。



    「請原諒我,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是從來不吃紫葡萄的。」



    葡萄從美塞苔絲的手裡落到地上,他歎了一口氣。鄰近架梯上垂著一隻美麗的桃子,也是用人工的熱度焙熟的。」美塞苔絲走過去,摘下那只果子。「那麼,吃了這只桃子吧。」她說。



    伯爵還是不接受。



    「什麼,又拒絕!」她的聲音淒婉,似乎在竭力抑制哭泣。



    「真的,您太讓我痛苦了。」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那只桃子,像葡萄一樣,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塞苔絲用悲哀懇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說,「阿拉伯有一種動人的風俗,凡是在一個屋頂底下一同吃過麵包和鹽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的,夫人,」伯爵回答,「但我們是在法國,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國,永久的友誼就像分享麵包和鹽那種風俗一樣的罕見。」



    「但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基督山,兩手地抓住他的胳膊,緊張得好像都喘不過氣來似的說,「我們是朋友,是不是?」



    伯爵的臉蒼白得像死人的一樣,渾身的血好像都衝進他的心,然後又向上湧,把他的兩頰染得通紅;他只覺得自己淚眼模糊,像要暈眩一樣。「當然,我們是朋友,」他答道。



    「我們為什麼不是朋友呢?」



    這個答覆與美塞苔絲所希望的回答相差太遠了,她轉過身去,發出一聲聽來象呻吟似的歎息。「謝謝您,」說完,他們又開始向前走。「閣下,」在他們默默地走了大約十分鐘以後,伯爵夫人突然喊道,「您真的見過很多的東西,旅行到過很遠的地方,受過很深的痛苦嗎?」



    「我受過很深的痛苦,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您現在很快樂了?」



    「當然,」伯爵答道,「因為沒有人聽到我歎息的聲音。」



    「您目前的快樂是否已軟化了您的心呢?」



    「我目前的快樂相等於我過去的痛苦。」伯爵說。



    「您沒有結婚嗎?」伯爵夫人問道。



    「我結婚!」基督山打了一個寒顫,喊道。「那是誰告訴您的?」



    「誰都沒有告訴我,但有人在戲院裡見您常和一位年輕可愛的姑娘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買來的一個女奴,夫人——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認作我的義女,因為她在世界上再沒有親人了。」



    「那麼您是獨自一人生活。」



    「我過著獨身生活。」



    「您沒有女兒,兒子,父親?」



    「一個都沒有。」



    「您怎麼能這樣生活?一個親人都沒有?



    「那不是我的錯,夫人。在馬耳他的時候,我愛過一個年輕姑娘。當我快要和她結婚的時候,燃起了戰火。我以為她很愛我,會等我,即使我死了,也會忠守著我的墳墓。但當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結婚了。這種事情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來說本是不足為奇的,也許我的心比旁人軟弱,換了別人也許不會像我這樣痛苦,這就是我的戀愛經歷。」



    伯爵夫人停住腳步,像是只是為了喘一口氣。「是的,」她說,「而您,在您的心裡依舊保存這段愛情——人是一生只能戀愛一次的,您後來有沒有再見到過她?」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我從來沒有回到她所住的那個地方。」



    「在馬耳他?」



    「是的,在馬耳他。」



    「那麼,她現在還在馬耳他?」



    「我想是的。」



    「她使您所受的種種痛苦,您寬恕她了嗎?」



    「是的,我饒恕了她。」



    「但不只是她,那麼您依舊還恨使您和她分離的那些人嗎?」伯爵夫人手裡還有一小串葡萄,散發了香味。這時她就站在基督山的面前。「吃一點吧。」她說。



    「夫人,我是從來不吃紫葡萄的。」基督山回答,好像這個問題以前並沒有提到過似的。



    伯爵夫人用一種絕望的姿勢,把葡萄拋進最近的樹叢裡。



    「真是鐵石心腸。」她輕聲說。基督山毫不動情,好像這種責備並不是說他似的。



    這時,阿爾貝奔了進來。「母親!」他喊道,發生不幸的事啦!」



    「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伯爵夫人問道,像是一下子從夢中醒來似的。「你說是不幸的事?哦,當然是不幸的事了。」



    「維爾福先生來了。」



    「怎麼了?」



    「他來找他的太太和女兒。」



    「為什麼?」



    「因為聖·梅朗夫人剛到巴黎,帶來了聖·梅朗先生去世的噩耗,他是離開馬賽不久就死的。維爾福夫人正在興頭上,也許沒有聽清那件禍事,或也許不相信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但瓦朗蒂娜小姐一聽到話頭,又注意到她父親那種小心謹慎的樣子,就全部猜到了。那個打擊對她像是晴天霹靂一般,她當場昏了過去。」



    「聖·梅朗先生是維爾福小姐的什麼人?」伯爵問。



    「是她的外祖父。他是來催促她和弗蘭茲結婚的。」



    「啊。真的嗎?」



    「嗯,」阿爾貝說,「弗蘭茲現在沒人催他了,為什麼聖·梅朗先生不也是騰格拉爾小姐的外祖父呢?」



    「阿爾貝!阿爾貝!」馬爾塞夫夫人用一種溫和的責備口氣說,「你在說什麼呀?啊,伯爵,他非常敬重您,請告訴他,他不該這麼說話。」於是她向前走了兩三步。



    基督山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望著她,他的臉上有一種恍恍惚惚但又充滿愛慕的表情。她不由停住了腳步。然後她又上來攙住他的手,同時抓起她兒子的手,把那兩隻手合在一起。



    「我們是朋友,是不是?」她問。



    「噢,夫人,我不敢自稱為您的朋友,但我始終是您最恭敬的僕人。」



    伯爵夫人心裡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痛楚走了。她還沒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見她用手帕擦眼淚。



    「家母跟您談得有點不愉快嗎?」阿爾貝驚訝地問。



    「正巧相反,」伯爵答道,「您沒聽到她說我們是朋友嗎?」



    他們回到大廳裡,瓦朗蒂娜和維爾福先生夫婦剛離開,不用說,莫雷爾也跟在他們後面走了。

琰容 2010-3-19 19:03

第七十二章聖·梅朗夫人



    維爾福先生的家裡的確剛剛發生了一幕悲慘的場景。太太和小姐已經去參加跳舞會去了,維爾福夫人雖曾竭力勸她的丈夫和她們同去,但她的請求沒有成功,檢察官還是照常把他自己關在書房裡,面前堆著一大疊文件,這一堆文件誰看了都會發怵,但通常還是難於滿足他那強烈的工作欲。可是這一次,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維爾福靜處的目的不是為了工作而是在反省。門已經關上,他已吩咐僕人,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情。不許來打擾他。門關上以後他在圈椅裡坐下來,開始細細地思索這一星期來的事情,累得他神魂不安,始終痛苦地在他的頭腦裡縈迴不息的這些事情。他並不去碰他面前的那個文件堆,卻打開寫字檯的抽屜,按下暗鈕,拿出一包寶貴的文件,這包文件整理得很仔細,編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號碼,裡面所載的是人名和私人筆記,都是關於他在政治、金錢事務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戀愛事件上的仇人的記錄。他們的數目現在已達到驚人的地步,他開始有點害怕起來,但這些名字雖然曾經顯赫一時,卻也常常使他滿意地微笑,像是一個旅客在到達頂峰以後,回頭俯視腳下那些曾讓他驚恐萬狀的嵯峨的峰巒、可怕的巖崖以及幾乎無法通過的狹徑。他記憶裡把所有這些名字默誦了一遍,又參照名單上的記載重讀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搖搖頭。「不!」



    他喃喃地說,「我的敵人沒有哪一個會辛辛苦苦地耐著性子等這麼久的時間,等到現在才用這個秘密來壓垮我。有時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說的:事實總會升起到人們的眼前,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壓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像一團磷火一樣,它雖然升起來,但卻會引人走入迷途。那個科西嘉人大概曾把這個故事告訴某個教士,那個教士又對別人講了。基督山也許從旁人口裡聽到過,而為了探明真相,但他為什麼要探明這件事情的真相呢?」維爾福先生在思索了一會兒以後,這樣自問。「這和這位基督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麼關係呢?他是一個馬耳他船商的兒子,曾在塞薩利發現一個銀礦,是第一次來巴黎訪問。他為什麼要查究這樣一件悲慘、神秘和無用的事實呢?布沙尼長老和威瑪勳爵——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所給我的各種消息雖不完全相同,但據我看來,有一點是可以明確地斷定的,就是不論在哪一個時期,不論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論在哪一種環境裡,他和我之間都沒絲毫瓜葛。」



    但維爾福說的這幾句話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被揭發出來,因為即使揭發出來他可以辯護可以否認;他並不十分顧忌那突然出現在牆上的血字;他真正急於想發現的是,究竟是誰寫這些血字。為了使自己的神經放鬆一下,他開始幻想起來。他以前常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這是他野心的夢想的主題,但今天他沒法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驚醒了那沉睡了這麼久的仇人,現在他只為自己想像一幅享受家庭之樂的遠景。正在這時,庭院裡傳來一輛馬車滾動的聲音,接著他聽到一個老年人的腳步踏上樓梯,後面跟隨著一片哭泣和悲歎聲,這是僕人們的常態,表示他們也很關心主人的傷心事。他打開門,進來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挽著披肩,手裡拿著帽子,不等通報就進來了白髮壓著她黃色的前額,她的眼睛周圍刻滿歲月留下的皺紋,眼睛幾乎消失在那因悲哀過度而發腫的眼皮底下了。「噢,閣下,」她說——



    「噢,閣下,多大的不幸呀!我要死了,噢,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她就倒在那張離門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啜泣起來。僕人們站在門口,不敢進去,諾瓦蒂埃的老僕人在他主人的房間裡聽到那一片喧鬧聲,也趕來站在後面,大家都望著她。維爾福站起來,向這位老太太他的岳母奔過去。「發生了什麼事啦!」他喊道,「您為什麼這樣難過!聖·梅朗先生沒有和您一起來嗎?」



    「聖·梅朗先生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當地回答,臉上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看來她似乎已經麻木了。



    維爾福後退幾步,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喊道:「死了,這樣突然?」



    「一星期前,」聖·梅朗夫人又說,「我們吃過午餐就一同乘著馬車出發。聖·梅朗先生感到不舒服已經有幾天了。但是,想到可以看到我們親愛的瓦朗蒂娜,他顧不上自己正在生病,堅持起程。我們離開馬賽十八哩路時,他吃了他常服的金錠丹以後,就沉沉睡去。我覺得他睡的有點不自然,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我覺得他的臉色好像變紅了,他的太陽穴上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厲害。那時天色漸漸黑了,我也看不清了,我就讓他去睡。突然間,他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叫聲,像是一個人在夢中受到了傷害似的,接著他的頭猛然往後一倒。我叫車伕停車,我叫聖·梅朗先生,我給他聞我的嗅鹽,但一切都晚了,我是坐在一個屍體旁邊到達埃克斯的。」



    維爾福半張著嘴站著,嚇呆了。「您想必請醫生了?」



    「當時就請了,但是,我剛才說過,已經太晚啦。」



    「是的,但他至少可以確診可憐的侯爵死於什麼病吧。」



    「哦,是的,閣下,他告訴我說像是一種暴發性中風。」



    「當時您怎麼辦的呢?」



    「聖·梅朗先生常說,如果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將他的遺體運回家族的墓室。我看著遺體裝在一具鉛棺裡,自己先回巴黎,棺材過幾天才來。



    「哦,可憐的母親!」維樂福先生說,「您這麼大年紀,受到這樣的一個打擊以後,還得這麼操心。」



    「上帝支持我,讓我堅持了下來,而且,我為可憐的侯爵所辦的那一切,換了他當然也會替我辦的。自從他離開我以後,我似乎已經麻木了。我不能哭,他們說,到我這樣的年齡,就沒有眼淚的了。可是,我以為當一個人心裡難受的時候,就應該哭出來。瓦朗蒂娜在哪兒,閣下?我是為她而來的,我希望見見瓦朗蒂娜。」



    維爾福覺得如要說瓦朗蒂娜去參加舞會了未免太殘酷,所以他只說她和她的繼母一同出去了,他這就去接她們回來。



    「馬上去,閣下!馬上去,我求求你!」夫人說。



    維爾福扶起聖·梅朗夫人,領她到內室。「您休息一下吧,母親。」她說。



    聽到這句話,侯爵夫人,抬起頭來。眼前的這個人使她強烈地想起她無限哀悼的那個女兒來,她覺得她的女兒還活在瓦朗蒂娜的身上,這聲「母親」使她大為感動,頓時老淚縱橫,跪倒在一張圈椅前面,把她那白髮蒼蒼的頭埋在椅子裡。維爾福吩咐女傭人照顧好老夫人,而老巴羅斯則驚惶地跑去報告他的主人去了。因為最使老年人恐懼的事情,沒有比聽到死神暫時放鬆對他們的警戒,而去打擊另外一個老年人更可怕了。當聖·梅朗夫人還跪在地上,在那兒虔誠祈禱的時候,維爾福叫人備好馬車,親自到馬爾塞夫夫人那裡去接他的妻子和女兒。當他出現在舞廳門口的時候,他的臉色蒼白的瓦朗蒂娜急忙向他跑過來,說:「哦,爸爸,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吧!」



    「你的外婆剛才到了,瓦朗蒂娜。」維爾福先生說。



    「外公呢?」那年輕姑娘渾身顫抖。



    維爾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兒。他做得正及時,因為瓦朗蒂娜的頭一陣暈眩。腳下打了一個踉蹌;維爾福夫人立刻趕過來扶住她,一面幫助她的丈夫把她攙到馬車裡,一面說:「真是怪事!誰想得到會發生這種事,真是怪事!」這不幸的一家人就這麼走了,留下一片愁雲,籠罩著整個大廳。



    瓦朗蒂娜發現巴羅斯在扶梯腳下等她。「諾瓦蒂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見您一次。」他低聲說。



    「告訴他,我見過我親愛的外婆後就來。」她回答,她感到目前最需要她幫的是聖·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發現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這一場傷心的會見裡,默默的、心痛如絞的啜泣、斷斷續續的歎息、止不住的熱淚,說不盡道不完的。維爾福夫人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對可憐的遺孀保持著外表上的一切敬意。她不久就對她的丈夫耳語說:「我想,如果你允許的話,我還是走開的好,因為我在這兒似乎會使你的岳母難過。」



    聖·梅朗夫人聽到了她的話。「是的,是的,」她溫和地對瓦朗蒂娜耳語說,「讓她離開吧,但你要留在這兒。」



    維爾福夫人走了,瓦朗蒂娜獨自留在床邊,因為那位檢察官被這個意外的死訊驚得不知所措,也跟著妻子出去了。



    現在且回頭來講老諾瓦蒂埃,我們前面說過,諾瓦蒂埃聽到家裡的鬧聲,就派他的老僕人去查問原因;巴羅斯一回來,他就用機敏的眼光向他的使者詢問。



    「唉,老爺!」巴羅斯驚歎道,「發生了不幸的事情啦。聖·梅朗夫人到了,她的丈夫死啦!」



    嚴格地說來,聖·梅朗先生和諾瓦蒂埃之間沒有友誼可言。可是,一個老年人的死總會影響到另一個老年人。諾瓦蒂埃的頭無力地垂到胸前,顯然心裡很難過,在想什麼心思,然後他閉上一隻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嗎?」巴羅斯問。



    諾瓦蒂埃作了個肯定的表示。



    「她參加舞會去了,這是您知道的,因為她打扮得整整齊齊地來向您告辭過的。」



    諾瓦蒂埃又閉一閉他的左眼。



    「您想見她嗎?」



    諾瓦蒂埃又作了肯定的表示。



    「嗯,他們一定已經到馬爾塞夫夫人那兒接她去了。我去等著,她一回來就請她到這兒來。您是不是這樣想?」



    「是的。」老人又作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所以,正如我們已說過的,巴羅斯就去守在門口,把老人的希望通知瓦朗蒂娜。因此,瓦朗蒂娜在離開聖·梅朗夫人以後,就來看諾瓦蒂埃了。聖·梅朗夫人終因疲乏過度而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們放了一張小桌,桌子上放著一隻玻璃杯和一瓶橙汁,這是她最喜歡的飲料。於是,那年輕姑娘離開床邊去看諾瓦蒂埃先生。瓦朗蒂娜吻了老人一下,老人則帶著無限憐惜的眼神望著她,以致她的眼淚又充滿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舊帶著同樣的表情凝視著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說,「您的意思是:我還有一位慈愛的祖父,是不是?」



    老人表示他想說的正是這句話。



    「上帝啊,幸而我還有你,」瓦朗蒂娜答道。「要是沒有你的話,我可怎麼受得了呢?」



    這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巴羅斯覺得經過了這種傷心的事件以後,每一個人都需要休息,他自己也倦了。諾瓦蒂埃所需要的休息也不只是看他的孫女兒。所以瓦朗蒂娜也離開了,憂愁和疲乏使她看來像是病了。



    第二天早晨,瓦朗蒂娜發現她的外祖母還是躺在床上。她並沒有退燒;相反的,她的眼睛裡閃著憂鬱的火花,像是精神上正受著痛苦的折磨,「哦,親愛的外婆!您更不舒服了嗎?」



    瓦朗蒂娜看到這種種焦躁不安的症狀,不由得失聲驚叫。



    「沒有,我的孩子,不是的!」聖·梅朗夫人說,「但我等你等得不耐煩了,我等你差人去找你的父親來。」



    「我的父親?」瓦朗蒂娜不安地問。



    「是的,我想跟他談一談。」



    瓦朗蒂娜不敢違背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談的是什麼事。過了一會兒,維爾福進來了。



    「閣下,」聖·梅朗夫人開門見山地說,像是怕她的時間不夠用似的,「寫信告訴我說,已經在為這個孩子準備婚事了?」



    「是的,夫人,」維爾福回答,「不僅是準備,而是已經按排妥當了。」



    「你的意中女婿是弗蘭茲·伊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親是我們的人就是在逆賊從厄爾巴島逃回來的前幾天被人暗殺的伊皮奈將軍嗎?」



    「正是。」



    「跟一個雅各賓黨徒的孫女兒聯姻,他不反感嗎?」



    「幸而我們的內戰現在已經結束了,母親,」維爾福說。



    「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伊皮奈先生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他對諾瓦蒂埃先生知之甚少,瓦朗蒂娜將來和他相處,即使不愉快,也可以無所謂。」



    「這門親事配不配?」



    「各方面都配。」



    「那個年輕人怎麼樣?」



    「很得大家的讚許。」



    「他為人和不和氣?」



    「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優秀的年輕人之一。」



    在他們談話期間,瓦朗蒂娜始終保持著沉默。



    「嗯,閣下,」聖·梅朗夫人想了幾分鐘以後說,「我必須催你趕快辦這件婚事,因為我能活的時間很短了。」



    「您,夫人?」



    「您,親愛的外婆?」維爾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時驚喊道。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話,」侯爵夫人繼續說,「我必須催你趕快辦,這樣,在她結婚的時候,雖然沒有母親,至少還有一個外婆來為她祝福。我那可憐的蕾妮只剩下瓦朗蒂娜這條命根了,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閣下。」



    「啊,夫人,」維爾福說,「您忘記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沒有母親。」



    「繼母決不是母親,閣下。但這不是我們要談的,我們只談瓦朗蒂娜的婚事。我們不要去打擾死者吧。」



    這些話說得非常急促,她的談話似乎有點像囈語了。



    「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見辦理,夫人,」維爾福說,「尤其是您的意見正巧和我一致。伊皮奈先生一到巴黎——」



    「我親愛的外婆,」瓦朗蒂娜插進來說,「應當想一想外公剛去世。您不會願意我在這樣不吉利的時候結婚的嗎?」



    「我的孩子,」老太太厲聲喊道,「別理會那些陳規俗套,它們只會使優柔寡斷的人延遲建立他們的未來生活。我也是在我母親的靈床前面結婚的,而我並沒有因此減少了我的快樂。」



    「可是,應該考慮一下死者,夫人!」維爾福說。



    「可是?——永遠要『可是』下去吧!我告訴你,我就要死了,你懂不懂?在死以前,我要看看我的外孫女婿。我要囑咐他讓我的孩子快樂,我要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究竟會不會按我的囑咐去做,總之,我要認識他,」老太太帶著一種可怕的表情繼續說,「如果將來他盡不到他的責任,我就從我的墳墓裡爬起來找他!」



    「夫人,」維爾福說,「您得丟開這過於激動的念頭,這樣想下去是要發瘋的。人一死被埋入墳墓以後,就長眠不起了。」



    「哦,是的,是的,親愛的外婆,您定一定心吧。」瓦朗蒂娜說。



    「我告訴你,閣下,你錯啦。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怕極了。我的靈魂似乎已經脫離我的身體,在頭頂上飄來蕩去。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攏了,再也睜不開說來似乎不可能,尤其是你,閣下,我閉著眼睛竟也能看到東西,在你現在站的那個地方,從通到維爾福夫人梳妝室去的那個門的角落裡,我看見,靜靜地進來了一個白色的人影。」



    瓦朗蒂娜尖聲叫起來。「這是您發燒的緣故,夫人。」維爾福說。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說的的確是真的。我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而且,像是恐怕我單憑一種感官的證明還不夠似的,我又聽到我的玻璃杯被挪動的聲音——就是現在放在桌子上的那一隻。」



    「噢,親愛的外婆,那是一個夢。」



    「那不是做夢,因為我還伸手出去拉鈴呢,但當我要拉鈴的時候,那個影子不見了。接著我的婢女就拿著一盞燈進來。」



    「她沒有看到什麼嗎?」



    「鬼只有應該看見它們的人才看得到。那是我丈夫的靈魂!如果我丈夫的靈魂可以到我這裡來,為什麼我的靈魂不能出來保護我的外孫女兒呢?據我看,這關係似乎更直接。」



    「哦,夫人,」維爾福不禁大為感動地說,「別去想那些傷心事了,您還要快樂地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們會永遠愛你,尊敬您,我們會讓您忘記」



    「不,不,不!」侯爵夫人說。「伊皮奈先生什麼時候到?」



    「隨時會到,我們正在等他呢。」



    「很好。他一到,馬上通知我。我們必須趕緊給我去請一位公證人來,以便把我們的財產全部轉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她的嘴唇貼到她外祖母滾燙的額頭上,不安地說,「您是嚇死我嗎?」上帝啊,您在發燒,我們必須去找的不是公證人,而是醫生!」



    「醫生!」她聳聳肩說,「我沒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要喝什麼,親愛的外婆?」



    「跟平常一樣,喝杯子汁,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給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橙汁倒在桌子上的玻璃杯裡,拿給她的外祖母,心裡有點害怕,因為鬼碰過這只杯子。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乾,然後在枕頭上輾轉反側,反覆地喊道:「公證人!公證人!」



    維爾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的床邊。那個可憐的孩子說她的外祖母需要醫生,但看來她自己也很需要。她的臉頰緋紅,呼吸短促而困難,脈搏跳得非常快。可憐的姑娘心想,要是馬西米蘭知道聖·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盟友,而且無意之中幾乎也成了一個敵人,那時他會有多麼失望。她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訴她的外祖母,而且要是馬西米蘭·莫雷爾的名字是叫阿爾貝·馬爾塞夫或夏多·勒諾的話,她早就毫不猶豫;但莫雷爾只是平民出身,而瓦朗蒂娜知道他那心高氣傲的聖·梅朗侯爵夫人是多麼鄙視一切平民出身的人。每當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來的時候,就想到這不過是一種徒然的舉動,便又傷心地把它抑制了下去,因為這個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發覺以後,就一切都完了。



    兩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聖·梅朗夫人昏昏沉沉地睡著,公證人已到了。通報的聲音雖然極輕,聖·梅朗夫人卻立刻抬起頭來。「公證人嗎?」她喊道,「讓他進來!」



    公證人本來就在門口,立刻走進來。「你去吧,瓦朗蒂娜,」聖·梅朗夫人說,「讓我和這位先生談一談。」



    「但是,外婆——」



    「去吧!去!」那年輕姑娘吻了吻她的外祖母,用手帕擦著眼睛走了出去。她在房門口遇到維爾福先生的貼身男僕,男僕告訴她醫生已在客廳裡等著了。瓦朗蒂娜立刻跑下去。那個醫生跟她家是世交,也是當代名醫,非常喜歡瓦朗蒂娜,當年他是看著瓦朗蒂娜降臨這個人世的。他自己也有一個年齡和她相彷彿的女兒,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因此他終生都在不斷地為女兒擔心。



    「哦,」瓦朗蒂娜說,「我們等您等得急死了,親愛的阿夫裡尼先生。但先告訴我,梅蒂蘭和安妥妮蒂可好嗎?」



    梅蒂蘭是阿夫裡尼先生的女兒,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阿夫裡尼先生憂鬱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說,「梅蒂蘭也還算好。但你派人叫我來,我的好孩子,難道你的爸爸或維爾福夫人病了嗎?至於你,心頭的煩惱是明擺著的,但除了勸你不要太胡思亂想以外,我看你並不需要我的什麼幫助。」



    瓦朗蒂娜的臉漲得通紅。阿夫裡尼的醫道幾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因為她是一位主張治病先治心的醫生。「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憐的外祖母。我們所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經知道了。」



    「一無所知。」阿夫裡尼醫生說。



    「唉!」瓦朗蒂娜忍著眼淚說,「我的外祖父死啦。」



    「聖·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暴發性中風。」



    「中風?」醫生重複說。



    「是的。我那可憐的外婆從來沒有和外公離開過,她幻想他已經來叫她了,以為她一定得去跟他在一起。噢,阿夫裡尼醫生,我求求您,想辦法救救她。」



    「她在哪兒?」



    「在她的房間裡,跟公證人在談話呢。」



    「諾瓦蒂埃先生呢?」



    「還是老樣子,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但還是不能動,不能講話。」



    「他還是照樣愛你嗎,我的好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說,「他非常喜歡我。」



    「誰能不愛你呢?」



    瓦朗蒂娜憂鬱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婆情況怎麼樣?」



    「處於一種奇特的興奮狀態,睡的時候昏昏沉沉,不正常。她今天早上硬說在睡覺的時候她的靈魂已經脫離身體,在她的頭頂上盤旋,她自己竟能看得到,好像是神經錯亂了。她看見一個鬼走進房間裡來,甚至還聽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聲音。」



    「這就怪了,」醫生說,「我以前不知道聖·梅朗夫人有這種幻覺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瓦朗蒂娜說,「今天早上她把我嚇壞了,我簡直以為她瘋了。我父親您知道,向來很堅強。可是他似乎也嚇呆了。」



    「我們去看看吧,」醫生說,「你講給我聽的那些事情我也覺得非常奇怪。」



    這時公證人下來了,瓦朗蒂娜知道她外祖母現在是自己呆在房間裡。「請上樓去吧。」她對醫生說。



    「你呢?」



    「噢,我不敢上去她不許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說的,我自己心裡也亂得很,有點發燒,很不舒服。我要到花園裡去轉一轉,定定神。」



    醫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樓去看她的外祖母了,而瓦朗蒂娜則走下台階。至於她喜歡是在花園的哪一部分散步自然不必再說了。平時,她總在房子周圍的花壇間逗留一會兒,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髮鬢上,然後折入那條通到後門去的幽暗的走道。瓦朗蒂娜照常在花叢間走了一會兒,但並沒有摘花。雖然她還來得及把自己打扮成居喪的樣子,可是她內心的哀痛,使她感到作這種樸素的裝飾,也是不應該的。她轉身沿著那條小徑走去。正當她往前走的時候,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吃驚地停住腳步。那聲音就更清晰地傳入她的耳際,她聽出那是馬西米蘭的聲音。

琰容 2010-3-19 19:04

第七十三章諾言



    那人果然是馬西米蘭·莫雷爾。自從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腸百結。憑著們所特有的本能,在侯爵去世和聖·梅朗夫人回來以後,他預料到維爾福先生的家裡準會發生那種與他對瓦朗蒂娜的愛情利害攸關的事情。我們馬上就會看到,他的預感的確變成了現實。使他臉色蒼白、渾身戰慄地來到栗子樹下鐵門前的,也不再僅僅是一種不安的感覺。瓦朗蒂娜並不知道莫雷爾在等她,以前是他不會這個時候來的,所以她到花園裡來,純粹是一種巧合,或說得更確切些,是一種心靈感應的奇跡。一聽見莫雷爾喊她,她就向門口跑去。



    「這個時候來了?」她說。



    「是的,我可憐的瓦朗蒂娜,」莫雷爾答道,「我帶來了壞消息並且準備再聽到壞消息的。」



    「這麼說,這實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說,「說吧,馬西米蘭,雖然現在這些悲痛也已經讓人受不了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莫雷爾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情緒,說,「好好聽著,我求求你,我要說的這件事是很嚴肅的。他們打算什麼時候為你辦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瓦朗蒂娜說,「對你,我什麼都不必隱瞞。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們就談到了,我那親愛的外婆,我本來以為她可以幫助我的,但她不但贊成這門親事,而且希望趕快辦成,他們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簽訂婚約。」



    年輕人痛苦地長歎了一聲,悲哀地凝望著姑娘。「唉!」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太可怕了,聽自己所愛的女人平靜地說出:『你行刑的時間已經定了,幾小時以後就要執行。但這無關緊要必須如此,我不願意插身其間來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說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結,在他到後的第二天,婚書就要簽訂,你就將屬於他那麼你明天就和伊皮奈先生訂婚吧。因為今天早晨他已經來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聲。



    「一小時以前,我在基督山家裡,」莫雷爾說,「我們正在聊天,他談論你家裡所遭到的不幸,我談論你的傷心,那時一輛馬車轔轔地駛進前庭。在那以前,我從來不相信有『預感』存在,但現在我卻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聽到那輛馬車的聲音,我就打了一個寒顫,接著我就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覺得我當時就像死囚聽到監斬官的腳步聲一樣。門開了,第一個進來的是阿爾貝·馬爾塞夫,我還在心裡極力對自己說預感是錯誤的、但他的後面又進來一個年輕人,伯爵喊道:『啊!弗蘭茲·伊皮奈男爵閣下!』的時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氣來支撐自己。或許我的臉色是慘白的,也許我在發抖,但我確信我的嘴唇上始終保持著微笑。五分鐘以後我就告辭了,在那五分鐘裡面,我一個字也沒有聽到——我感到自己徹底垮了!」



    「可憐的馬西米蘭!」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瓦朗蒂娜,現在已經到了你答覆我的時間了。要記住,生與死都由你決定。你打算怎麼辦?」



    瓦朗蒂娜低垂下頭,她悲痛欲絕,方寸大亂。



    「聽著!」莫雷爾說,「目前的情況非常嚴重已經迫在眉睫,這種情況你當然不會是第一次考慮到。現在不是悲哀的時候,那些喜歡慢慢地用痛苦來消磨時間、用吞嚥淚水來打發日子的人,才肯幹這種事。世界上的確有這種人,在人世間逆來順受,上帝無疑的會在天上補償他們。但在那些有抗爭意識的人,他們就決不會浪費一刻寶貴的時間,他會立即對命運之神的打擊予以還擊。你是否預備和我們的厄運抗爭?告訴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為問你這話而來的。」



    瓦朗蒂娜渾身顫抖,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凝視著莫雷爾。去和她的父親、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個家庭作對,對於這種念頭她從來沒有想到過。「你說什麼,馬西梅朗?」瓦朗蒂娜問道。「你所謂奮鬥是什麼意思?哦,這是褻瀆神靈的呀!什麼!讓我違背我父親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願不可能的!」



    莫雷爾嚇了一跳。「你高貴的心地,不會不瞭解我,你對我瞭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著你忍受了這麼久,親愛的馬西米蘭。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來和我自己奮鬥,像你所說的那樣飲乾我的眼淚。要讓我父親傷心,讓臨終的外婆在離開人世前不得安寧,絕對不行!」



    「您說得很有道理。」莫雷爾冷漠地說。



    「上帝呀!你怎麼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瓦朗蒂娜慍怒地說。



    「是用一個崇拜你的人的口氣來對你說話,小姐。」



    「小姐!」馬西米蘭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處境是絕望的,卻假裝不理解我。」



    「您錯了,我十分瞭解您。您不願意反抗維爾福先生;您不願意讓侯爵夫人傷心;明天您就要簽訂婚約,把自己交給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訴我,不然我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別來問我,小姐。這種事情叫我判斷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會使我變得盲目的。」莫雷爾回答,他那種沙啞的聲音和攥緊的拳頭證明他已愈來愈憤怒了。



    「如果我願意接受你的建議,莫雷爾,那麼你以為我應該怎麼辦呢?回答我。不要只對我說『你錯了』,你必須給我出個主意呀。」



    「你說這句話是很認真的嗎,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給你出主意?」



    「當然羅,親愛的馬西米蘭,如果你的建議可行,我就照你說的做,你知道我對你的愛是始終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扳開了一塊的門上一塊鬆動的木板,說,「把你的手伸給我,證明你寬恕了我剛才發脾氣。我的心裡亂極了,在過去的一小時裡各種失去理智的念頭。在我的頭腦裡打轉。如果你拒絕了我的建議」



    「你建議我怎麼做呢?」瓦朗蒂娜抬起頭來歎了一口氣。



    「我是自由的,」馬西米蘭答道,「養得起你。我發誓在我吻你的額頭以前使你成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話讓我聽了要發抖!」那個年輕姑娘說。



    「跟我走吧!」莫雷爾說,「我帶你到我的妹妹那兒,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們乘船到阿爾及利亞,到英國,到美國去,如你願意的話,我們到鄉下去住,等到我們的朋友們為我們說情,你家裡人回心轉意以後再回到巴黎來也可以。」



    瓦朗蒂娜搖搖頭。「我怕,馬西米蘭,」她說,「這是個發瘋的主意,如果我不斷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瘋了。不可能的,莫雷爾,不可能的!」



    「那麼你願意對命運之神屈服,甚至連反抗都不想了!」莫雷爾神情黯淡地說。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馬西米蘭說,「我再講一遍,你說得對。是我瘋了,而你向我證明了熱情可以使最理智的頭腦變得盲目。而你能夠絲毫不受熱情的影響而理智地思考,為這我謝謝你。那麼事情就是這樣定了明天,你就要無可挽回地接受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把你們連結在一起的不僅僅只簽訂婚約那種用來增加喜劇效力的演戲似的儀式,而是你自己的意願,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絕望的深淵裡推,馬西米蘭,」瓦朗蒂娜說,「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聽從了這樣的一個計劃?告訴我,你會怎麼辦?」



    「小姐,」莫雷爾苦笑著說,「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經這樣說過的了。而作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別人處在我的地位會怎麼做,而只考慮我自己準備怎麼做。我只想我和您認識已整整一年了。從我初次看見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樂和希望都寄托在一種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贏得您的愛情。有一天,您承認您是受我的。從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擁有您,我把這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現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說,命運之神已轉過身來攻擊我。我以為可以贏得天堂,但我輸了。這在一個賭徒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東西輸掉,而且也可把他本來沒有的東西輸掉。」



    莫雷爾的態度十分平靜。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對敏銳的大眼睛望著他,竭力不讓莫雷爾發現在她心裡掙扎著的悲痛。



    「但是,一句話,你打算怎麼辦?」她問。



    「我打算問您告別了,小姐,上帝聽到我說的話,明白我的心,我請他作證,證明我的確希望您過得寧靜,快樂,充實,使您不會再有時間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別了,瓦朗蒂娜,別了!」莫雷爾鞠了一躬說。



    「你到哪兒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從鐵門的缺口裡伸出手來,抓住馬西米蘭的衣服,根據自己的激動的情緒,她知道莫雷爾的平靜態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兒去?」



    「我要去走一條路,避免再給您的家庭增加麻煩,我要給一切忠誠專一的男子作一個榜樣,讓他們知道當處於我這種境地的時候,應該怎樣做。」



    「在你離開以前,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麼,馬西米蘭。」



    「年輕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說呀!說呀!」瓦朗蒂娜說,「我求求你。」



    「您的決定改變了嗎,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變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變的!」姑娘喊道。



    「那麼告別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拚命搖那扇門,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這樣大的力氣,而當莫雷爾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她把兩隻手都從缺口裡伸出來,雙手使勁地轉動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麼?」她說。「你到哪兒去?」



    「哦,別擔心!」馬西米蘭站在離鐵門幾步以外說,「這是我自己命運寒澀,我並不想叫別人為此來負責。要是換了別人,他或許會威脅你去找弗蘭茲先生,向他挑釁,和他決鬥,那都是喪失理智的行為。弗蘭茲先生跟這件事毫無關係。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見到我,也許他已經忘記他曾見過我這回事了。當你們兩家準備聯姻的時候,他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對弗蘭茲先生並無敵意,我可以答應您,懲罰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誰的身上呢,那麼——我嗎?」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愛的女人是神聖的。」



    「那麼,落到你自己身上嗎,不幸的人呵——你嗎?」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嗎?」馬西米蘭回答。



    「馬西米蘭!」瓦朗蒂娜說,「馬西米蘭,回來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來,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臉色蒼白,別人大概會以為他還是像往常那樣快樂呢。「聽著,我親愛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種和諧而悅耳的聲音說,「像我們這樣無愧於社會,無愧於家人,也無愧於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對方的心,像讀一本書一樣。我不是一個羅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劇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東尼。雖然我不曾明言,不曾發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你。你要離開我,你這樣做是對的——我再說一遍,你是對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離開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個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結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個和我只有社會關係的人。所以,沒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這樣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結婚的時候,因為我不願意錯過那種意想不到的機會,說不定弗蘭茲先生會在那以前死掉。當你向聖壇走過去的時候,或許會有一個霹靂打在他頭上。在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夠死裡逃生,奇跡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最後一刻,當我苦難的命運已經確定,無法挽回,毫無希望的時候,我就寫一封密信給我的妹夫,另外寫一封給警察總監,把我的打算通知他們,然後,在一個樹林的拐角上,在一個深谷的懸崖邊,或者在一條河的堤岸旁,我就堅決地,正如我是法國最正直的人的兒子那樣堅決地了結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渾身地發抖。她那兩隻握住鐵門的手鬆了下來,她的胳膊垂了下來,兩大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年輕人淒楚而決絕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憐可憐我吧,」她說,「你說你是會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嗎?」



    「不!我憑人格擔保,」馬西米蘭說,「但那不會影響到你。你盡了你的責任,你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緊緊地按在心頭,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馬西米蘭!」她說,「馬西米蘭,我的朋友,我在人間的兄長,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像我一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結合在一起的。」



    「別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又說。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臉上呈現出一種崇高卓絕的表情把雙手舉向天空,說,「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個孝順的女兒——我曾祈求、懇請、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懇或我的眼淚。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淚變得很堅決地繼續說,「我不願意悔恨地死去,我情願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馬西米蘭,我永遠只屬於你,幾點鐘?什麼時候?是不是馬上就走?說吧,命令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莫雷爾本來已經走出幾步,這時又轉過身來,他的面孔因高興而變得發白,把雙手從鐵門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過去。



    「瓦朗蒂娜,」他說,「親愛的瓦朗蒂娜,你不必這樣說還是讓我去死吧。我怎麼能強迫你呢?如果我們彼此相愛的話。你只是出於仁慈才吩咐我活下來,是嗎?那麼我情願還是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說,「如果他不關心我,這個世界上還有誰關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誰在我傷心的時候來安慰過我呢?我這顆出血的心能在誰的懷裡得到安息呢?他,他,永遠是他!是的,你說得對,馬西米蘭,我願意跟你去,我願意離開父母,我願意放棄一切。哦,我這忘恩負義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著喊道,「我願意放棄一切,甚至我那親愛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馬西米蘭說,「你不會和他分離的。你說諾瓦蒂埃先生喜歡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訴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決定。我們一結婚,立刻就把他接來和我們住在一起,那時,他不是有一個孩子,而是有兩個了。你告訴過我你如何和他講話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種語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證,我們的前方不是絕望,而是快樂。」



    「哦!瞧,馬西米蘭,瞧你對我有多重要!你幾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說的本來都是瘋話,因為我的父親會咒罵我。他是鐵石心腸決不會寬恕我。現在聽我說,馬西米蘭,如果憑我的計謀、我的哀懇或者由於意外事件——總之,不論是什麼原因,只要拖延這件婚事,你願不願等待?」



    「願意的,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這事決不能讓婚事成為事實,即使你被帶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絕。」



    「世界上對我最神聖的一個人是我的母親,我憑她的名義向你發誓。」



    「那麼,我們等待吧。」莫雷爾說。



    「是的,我們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這幾個字使她緊張的情緒放鬆了,「世界上有許多許多事情,可以拯救我們這種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爾說,「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們不理你的懇求,如果你的父親和聖·梅朗夫人堅持在明天就叫弗蘭茲先生來簽訂婚約——」



    「那時我會堅守我的諾言,莫雷爾。」



    「你不去簽約。」



    「來找你,咱們一起逃走。但從現在起直到那時,我們不要去冒險,違反上帝的旨意,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我們沒有被人發覺,這是奇跡,是天意,如果我們被人撞見,如果被人知道我們是這樣會面的,我們就毫無辦法了。」



    「你說得對,瓦朗蒂娜。可是我怎麼知道。」



    「到公證人狄思康先生那兒去打聽消息好了。」



    「我認識他。」



    「我也會想辦法告訴你,等我的消息吧。馬西米蘭,我也像你一樣的討厭這樁婚事啊!」



    「謝謝你,我心愛的瓦朗蒂娜,謝謝你,這就夠了。我一旦知道要簽婚約,就趕到這個地方來。我可以幫助你很容易地翻過這道牆頭,門口就有馬車等著我們,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裡。我們先在那兒住下來,或者暫時隱居,要不仍舊參加社交活動,都隨你的心意,我們要用我們的力量來反抗壓迫,我們不會像綿羊似的俯首貼耳地被人處死,只用哀叫來求饒了。」



    「好吧,」瓦朗蒂娜說。「我也要對你說一句:馬西米蘭,我相信你會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麼樣!你對你妻子滿意了嗎?」姑娘傷心地問。



    「我心愛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說一聲『是』那太少了。」



    「但還是說吧。」



    瓦朗蒂娜走過一點,把她的嘴唇幾乎湊到鐵門上,幾乎碰到莫雷爾的嘴唇,因為莫雷爾的臉緊緊地貼在又冷又硬的鐵柵的那一邊的。



    「再見,那麼再見。」瓦朗蒂娜說。硬起心腸就走。



    「你會寫信給我?」



    「是的。」



    「謝謝,謝謝,親愛的妻子,再見!」莫雷爾拋出一個純潔的飛吻,瓦朗蒂娜飛也似地順著來時的路跑回去。莫雷爾一直聽到她的衣服磨擦樹枝的聲音,和小徑上的腳步聲完全消失,然後才帶著一種說不盡感激的微笑抬起頭來,感謝上帝允許他這樣的被愛,然後他也走了。年輕人回到家裡,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點鐘左右,正當他要出門去拜訪公證人狄思康先生的時候,郵差送來了一封小簡,他知道這是瓦朗蒂娜寄來的,雖然他以前並沒有看見過她的筆跡。那封信的內容如下:「眼淚、請求、祈禱,都沒有用處,昨天,我到聖費裡浦教堂去呆了兩小時,在那兩小時裡面,我從靈魂的深處向上帝祈禱。天也像人一樣的頑固,簽訂婚約的儀式已定在今晚九點鐘舉行。我只能遵守一項諾言,只有一顆心可以給人。那項諾言是為你而守的,那顆心是你的。那麼,今天晚上,九點一刻,在後門口見。你的未婚妻瓦朗蒂娜·維爾福又——我那可憐的外祖母愈來愈糟了。昨天,她的發燒使她近於發昏;今天,她的發昏又使她近於發瘋。莫雷爾,你會好好對待我,使我忘記這樣狠心地拋下她,是不是?今天晚上簽訂婚約,我想他們是瞞著諾瓦蒂埃爺爺的。」



    莫雷爾雖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還不能使他滿意。他去找那位公證人,公證人向他證實了那一切。然後他又去拜訪基督山,聽到了更詳細的消息。弗蘭茲曾到伯爵這兒來過,告訴他關於舉行儀式的那件事,維爾福夫人也曾寫信給伯爵,請他原諒不能邀請他去參加典禮。聖·梅朗先生的死以及聖·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狀況勢將使那場聚會蒙上一層慘淡的氣氛,她不願意伯爵分擔他們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樂。



    弗蘭茲曾在昨天去謁見聖·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見他,在那次會見以後,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莫雷爾的焦急不會逃過伯爵的眼睛,這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對他比往常更親熱,的確,他的態度是這樣的慈愛,以致莫雷爾幾次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想到他對瓦朗蒂娜所許的諾言,他又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讀了幾十遍,這是她給他第一封信,但這是在什麼情形之下寫的信啊,他每讀一遍,便重申他的誓言,發誓要使她幸福。一個能作這樣勇敢的決定的年輕姑娘,她是多麼偉大呀!她為他犧牲了一切,她是多麼值得他愛呀!的確,她應該是他第一個最崇拜的對象!她是一位皇后,他帶著無法形容的激動心情,同時又是一個妻子,不論怎麼感謝她和愛她,都是不夠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來的情景,她會對他說:「我來了,馬西米蘭,帶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著兩把梯子,一輛輕便馬車也已準備好等在那兒,馬西米蘭親自駕車,不帶僕人,不點燈,到第一條街的拐角上,他們再把燈點起來,因為過分謹慎會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時,他會禁不住打一個寒顫,他以前只握過她的手,只吻過她的手指尖,他想到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他就得保護瓦朗蒂娜從牆頭上下來,她將渾身顫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懷抱裡。



    下午,他感到時間越來越近了,他只想一個人呆著。他的血在沸騰,即使簡單的問題,一聲朋友的招呼,也會惹他心煩。他乾脆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書;但他的眼睛雖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動,卻不知道書的內容;最後他把書本拋開,又坐下來考慮他的計劃,把梯子和牆的距離再計算一下。時間終於逼近了。凡是一個深陷在愛情裡的人,是決不肯讓他的鐘錶安安穩穩地向前走的。莫雷爾把他的鐘錶折騰得夠嗆,以致在六點鐘的時候,鐘錶的指針就指到八點半上了。於是他對自己說,「是出發的時候了,簽約的時間定在九點鐘,但瓦朗蒂娜也許等不到那個時候。」所以,莫雷爾離開了密斯雷路,而當他踏進那片苜蓿田時,聖費裡浦教堂的大鐘正敲八點。馬和輕便馬車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後面,那是莫雷爾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漸漸降臨了,花園裡樹葉的顏色逐漸轉暗。於是莫雷爾從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鐵門缺口處,他的心怦怦直跳,從鐵門的小缺口望進去。一個人都看不到。時鐘敲八點半了;莫雷爾又在等待中度過了半個鐘頭,還是來回張望,從缺口上張望也越來越頻繁。花園諦聽腳步聲。從樹叢中望過去,可以隱隱約約地辨別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壓根沒有舉行簽訂婚約這樣一件大事。莫雷爾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點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經聽到敲過兩三遍的大時鐘校正了他的表時差,那只鍾才敲九點半。已經比瓦朗蒂娜自己說定的時間遲了半個鐘頭了。對那個年輕人來說時間是一個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嗒聲,都像是鉛錘似的敲擊在他的心上。樹葉的最輕微的沙沙聲,微風吹過的聲音,都會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額頭冒出一陣冷汗,他抖索索地放穩梯子,為了不浪費時間,他先把一隻腳踏在第一級上。在這希望和恐懼的交替中,時鐘敲打十點了。「如果沒有意外,」馬西米蘭說,「簽訂一次婚約是不可能費這樣長的時間的。我已經考慮過各種可能性,計算過全部儀式所需要的時間,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他激動地在鐵門邊踱來踱去,時而把他那火燒般的頭抵在冰涼的鐵柵上。瓦朗蒂娜在簽約以後昏過去了,還是逃走時讓人找回去了。這是年輕人所能設想的僅有的兩種解釋,每種解釋都那麼令人沮喪。



    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他的大腦中。說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來的時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那條小路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樣,」他一邊喊,一邊爬到梯子頂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這個念頭吹進他心裡的那個精靈並沒有離開他,而且固執地在他的耳邊嗡嗡地講個不停,以致過了一會兒,經過推測變成了無可質疑的事實。他的眼睛在愈來愈濃的黑暗裡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樣東西躺在那陰暗的路上。他冒險喊了一聲,他似乎聽到隨風吹來一聲模糊的呻吟。最後,十點半的鐘聲又敲響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陽穴猛烈地跳動著,他的眼睛漸漸模糊。他把一條腿跨過牆頭,一會兒,已跳到那一邊。現在他已經在維爾福的家裡了,是翻牆過來的。那會發生什麼後果呢?可是,他沒有仔細想下去,他沒有退回去。他貼著牆腳走了一小段路,然後越過一條小路鑽進樹叢裡。一會兒,他穿過樹林,清晰地看見了那座屋子。根據喜慶節日的慣例,屋子的每一個窗口裡都應該燈燭輝煌,但他所看到的,卻只是一個灰色的龐然大物。莫雷爾確信了一件事情,那時一片雲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籠罩在一片雲霧裡。一盞燈光不時急速地在樓下的三個窗口間移動。這三個窗口屬於聖·梅朗夫人的房間的。另外還有一盞燈光一動不動地停留在一張紅色的窗帷後面,那是維爾福夫人的臥室。這一切莫雷爾都知道。為了可以時時刻刻在想像中跟隨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個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許多次,他雖然沒有看見過,卻瞭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這種黑暗和靜寂比瓦朗蒂娜不來更使莫雷爾感到恐慌不安。他神志昏亂,痛苦得幾乎發瘋了。他決定不顧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見一次面,以便確定他所恐懼的那種不幸是否是真的。莫雷爾是到樹叢的邊上正想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花園的時候,忽然遠遠傳來一個聲音,雖然隔得遠,但因為是順風,他聽得很清楚。一聽到這個聲音,他就退了回來,把自己已經伸出樹叢的半個身子完全藏起來,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等著。他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來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經過的時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著她,他雖然不能說話了,但他還可以看見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來者是外人,他就聽聽他們說些什麼,也許可以借此得到一點消息,解開這個截至目前為止還不可理解的謎。



    月亮從那片遮住它的雲後面逃出來,莫雷爾看見維爾福出現在階沿前身後跟著一個黑衣服的紳士。他們走下台階,向樹叢這邊走過來,莫雷爾很快認出另外那位紳士是阿夫裡尼醫生。看到他們正向自己這邊走過來,他機械地向後退,直到他發覺樹叢中央的一棵無花果樹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兒,很快那兩位紳士也停住了腳步。



    「啊,我親愛的醫生,」檢察官說,「這是上帝在懲罰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像一個晴天霹靂!您別來安慰我!唉!這樣的傷心事,是無法安慰的。這個心頭的創傷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額頭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齒在格格地發抖。維爾福自稱受了天罰,那麼,那座屋子誰死了呢?



    「我親愛的維爾福先生,」醫生說,他的聲音使那個年輕人更感恐怖,「我領您到這兒來不是來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檢察官驚慌地問。



    「我的意思是,在剛才發生的那場不幸後面,也許還有一場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上帝!」維爾福緊握著自己的雙手喃喃地說。



    「您要告訴我什麼事情?」



    「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嗎,我的朋友?」



    「是的,沒有別人。但您為什麼到要防範得這樣周到呢?」



    「因為我有一個可怕的秘密要告訴您,」醫生說。「我們坐下談吧。」



    維爾福坐了下來,說得更準確些,是倒在了長凳上。醫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莫雷爾一手按住自己的頭,另外一隻手壓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們聽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裡反覆地說,他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說吧,醫生!我聽著呢,」維爾福說,「讓打擊降臨吧!我已經準備接受打擊了!」



    「聖·梅朗夫人的年齡當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康健。」



    十分鐘來,莫雷爾總算鬆了一口氣。



    「她是愁壞的,」維爾福說:「是的,是愁壞的,醫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後」



    「那不是憂愁的結果,我親愛的維爾福,」醫生說,「憂愁可以使人死亡,這種事情也很少發生,它決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時,甚至十分鐘之內把人殺死。」



    維爾福沒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來垂著的頭抬起來,驚愕地望著醫生。



    「病人最後那一次發作的時候您在不在場?」阿夫裡尼先生問。



    「在的,」檢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離開的。」



    「您有沒有注意到將聖·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種病症發作時的症狀?」



    「我注意到的。聖·梅朗夫人接連發作了三次,每次間隔幾分鐘,一次比一次厲害。當您到達的時候,聖·梅朗夫人已經喘氣喘了幾分鐘了。第一次她開始,我以為那只是一種神經質的,但當我看到她從床上蹦起來,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經發僵的時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時,我從您的臉色上知道事情實際情況比我所想要更可怕。這一次發作過去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沒有辦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摸她的脈搏,您還沒有轉過頭,第二次發作又來了。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可怕,那種神經質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而且嘴巴歪扭,顏色發紫。」



    「第三次發作她就嚥氣了。」



    「在第一次發作結束的時候,我發現那是急性的病症,您證實了我的意見。」



    「是的,那是當著眾人的面,」醫生答道,「但現在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哦,上帝聽!您要告訴我什麼?」



    「就是:急性和被植物物質的毒藥毒死,其病症是一樣的。」



    維爾福從凳子上驚跳起來,一會兒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動都不動。莫雷爾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著。



    「聽著,」醫生說,「我知道我所說的話的份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對誰說話。」



    「您對我說話是把我當作一位法官呢,還是一個朋友?」維爾福問。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對一個朋友說話。急性和被植物物質的毒藥毒死,其病症是這樣相似,如果要我用發誓來肯定我現在所說的話,我也要猶豫一下,所以我再對您說一遍,我不是在對一位法官說話,而是在對一個朋友說話。我對那個朋友說:在那發病的三刻鐘裡,我仔細觀察著聖·梅朗夫人的抽搐、最後致死的症候,我知道她是被毒藥毒死的,而且還能夠說出那種殺死她的毒藥的名稱。」



    「閣下!閣下!」



    「病症很明顯,您看到沒有?嗜睡陣陣發性的精神亢奮,神經麻痺。聖·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鱉或馬錢素,或許是錯拿而讓她服用的。」



    維爾福緊緊抓住醫生的手。「噢,這是不可能的!」他說,「我一定是在做夢!」從您的嘴裡聽到這樣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訴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親愛的醫生,您或許是錯了。」



    「我當然也可能錯,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並不是這樣。」



    「可憐可憐我吧,醫生!近來我遇到這麼多可怕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除了我以外,還有別人看過聖·梅朗夫人沒有?」



    「沒有。」



    「有沒有到藥房裡去買別的沒有經我檢查過的藥?」



    「沒有。」



    「聖·梅朗夫人有沒有什麼仇人?」



    「據我所知是沒有。」



    「有沒有人能因為她的死而得到好處?」



    「沒有,的確沒有!我的上帝,沒有,的確沒有!她唯一的繼承人是我的女兒只有瓦朗蒂娜一個人。噢,如果我想到這樣的念頭,我就要把自己刺死,來懲罰我的心意讓這樣的念頭存留了片刻。」



    「我親愛的朋友,」阿夫裡尼先生說,「我並沒有控告任何人,我說那只是一種意外,您知道一種誤會。但不論是意外或誤會,事實擺在那兒,事實告訴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聲告訴您:您得調查這件事。」



    「調查誰?怎麼調查?調查什麼?」



    「那個老僕人巴羅斯會不會弄錯事情,把準備給他主人服的藥拿給聖·梅朗夫人嗎?」



    「家父服的藥?」



    「是的。」



    「但準備給諾瓦蒂埃先生服的藥怎麼會拿給聖·梅朗夫人呢?」



    「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您知道,毒藥對於某些疾病來說是良藥,瘋癱便是其中之一。譬如說,為了恢復諾瓦蒂埃先生活動和說話的能力,我曾嘗試過種種藥物,後來我決定嘗試最後的一種方法,我已經給他服了三個月的番木鱉。在最近那服藥裡,我為他開了六厘克番木鱉精。這種份量,對於諾瓦蒂埃先生的身體毫無不良影響,而且他也漸漸服慣了但卻足夠殺死另外一個人了。」



    「我親愛的醫生,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和聖·梅朗夫人的房間是隔開的,而巴羅斯根本沒有踏進過我岳母的臥室。總之,醫生,雖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醫術最高、醫德最好的醫生,雖然在任何情況之下,您的話在我都是如同陽光一般明亮的指路明燈,醫生,雖然我那樣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起想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錯。』」



    「聽著,維爾福,」醫生說,「我的同行之中,您還能不能找到一個像我這樣信得過的人?」



    「您為什麼要問我那句話?您想做什麼?」



    「去請他來,我把我所看見的那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訴他,我們倆一起進行屍體解剖。」



    「你們可以找到殘留的毒藥嗎?



    「不,不是毒藥。我並沒有說我們能辦到那一點,但我們可以確定神經系統的興奮狀態。我們可以發現明顯的、無可爭辯的特徵,我們將對您說:親愛的維爾福,如果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僕人;如果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敵。」



    「您這是什麼建議,阿夫裡尼?」維爾福神情沮喪地說。



    「只要另外再有一個人知道我們的秘密,就必須得請法院來驗屍了。而在我的家裡發生驗屍案,這不可能的!但是,」檢察官不安地望著醫生,繼續說,「如果您希望驗屍,如果您堅持要驗屍,那就照辦好了。的確,也許我應該來協助調查,我的地位使我有這種義務。但是,醫生,您看我已經愁成這個樣子了。我的家裡已經發生過這麼多的傷心事,我怎麼能再帶進這麼多的謠言來呢?還要因此出乖露醜。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兒真會痛不欲生的!醫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檢察官做到這樣的職位——是不會不結下一些仇敵的。我的仇敵多極了。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對我的仇敵無疑會高興得跳起來,等於打了一次勝仗,而我卻得滿面蒙羞。醫生,原諒我這些世俗的念頭!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樣對你說了,但您是一個人,您懂得人情。醫生,醫生,就算是您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吧。」



    「我親愛的維爾福先生,」醫生答道,「救人類是醫生最重要的責任。如果醫學上還有可以救活聖·梅朗夫人的方法,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經死了。我要考慮的就應該是活著的人。讓我們把這個可怕的秘密埋在我們心的最深處吧。如果有人懷疑到這件事情,我願意讓人把它歸罪於我的疏忽。目前,閣下,您得注意,得仔細注意——因為那種惡事或許不會就此停止。當您找到那個嫌疑犯的時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對您說,您是一位法官,您盡了法官的本分!」



    「我謝謝您,醫生,」維爾福說,高興得無法形容,「我從來沒有有過比您更好的朋友。」像是深怕阿夫裡尼醫生會收回他的諾言,他急忙催著他回到屋子裡去了。



    他們走後,莫雷爾從樹叢裡走出來,月光瀉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簡直像是一個鬼。「上帝用明顯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說。「但瓦朗蒂娜,可憐的姑娘!她怎麼能忍受得了這麼多的悲傷呢?」



    當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交替地望著那個掛紅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個掛白色窗帷的窗口。在那個掛紅色窗帷的窗口裡,燈光不見了;無疑,維爾福夫人剛把燈吹熄,只有一盞夜燈把它那暗淡的光灑在窗帷上。轉角上的那三個窗口卻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戶是開著的。壁爐架上的一支蠟燭把它一部分慘白的光射到外面來,陽台上出現了一個人影。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他好像聽到了低泣的聲音。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現在,在愛情與恐懼這兩種人類最強烈的激情的夾擊之下,他已處於騷亂和亢奮狀態到甚至產生了迷信的幻覺了。雖然他這樣藏在樹從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見他的,但他覺得聽到窗口的那個人影在呼喚他。他的混亂思想告訴他如此,熾熱的心在重複。雙重的錯誤變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現實。年輕人在那種不可理解的熱情的驅動之下,他從躲藏的地方跳出來,冒著被人看到的危險,冒著嚇壞瓦朗蒂娜的危險,冒著被青年姑娘發現時失聲驚叫的危險,他三步兩步跨過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過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樹,跑到台階前面,推開那扇毫無抗拒的門。瓦朗蒂娜沒有看到他,她正抬頭看著天上,正在那兒注視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動的銀雲。那片雲的樣子像一個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興奮的頭腦裡,她覺得這就是她外祖母的靈魂。這當兒,莫雷爾已越過前廳,走上樓梯,樓梯上鋪著地毯,所以他的腳步聲不會被人聽見,而且,他意氣激揚,即使維爾福先生出現,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經下定決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認一切,懇求他原諒並且承認他和他女兒之間的愛。莫雷爾已經瘋了。幸虧他沒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裡的情形象他描述過,他這時尤其覺得那種描述對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達了樓梯頂上,在那兒停了一停,而正當他遲疑不決的時候,一陣啜泣聲為他引導了方向。他轉過身來,看見一扇門微微開著,他可以從門縫裡看到燈光的反映聽到哭泣的聲音。他推開門走進去。在房間裡,在一張齊頭蓋沒的白床底下,輪廊明顯地躺著那具屍體。



    莫雷爾因為碰巧聽到了那次秘密談話,所以那具屍體對他特別觸目。瓦朗蒂娜跪在床邊,她的頭埋在安樂椅的椅墊裡,雙手緊緊地按在頭頂上,她渾身顫抖地啜泣著。那扇窗還是開著的,但她已從窗邊回來,正在祈禱,她的聲音即使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要感動的;她講得很急促,斷斷續續的,聽不太清說些什麼——因為悲哀幾乎使她窒息了。月光從百葉窗的縫裡透進來,使燈光更顯蒼白,使這個淒涼的景象更顯陰森。莫雷爾受不了這種情景,他並不是一個特別虔誠,易動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著雙手受苦哭泣,他卻無法忍受的。他歎了一口氣,輕輕地喊她,於是,瓦朗蒂娜抬起頭來滿臉淚痕,向他轉過身來。瓦朗蒂娜發覺他的時候絲毫沒有表示出驚奇的神色。一顆負著重憂的心對於較弱的情緒是不能感受的。莫雷爾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屍體,表示這是她所以不能赴約的原因,然後又開始啜泣起來。一時間,那個房間裡的兩個人都不敢說話。他們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後還是瓦朗蒂娜先開口。



    「我的朋友,」她說,「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唉!你是受歡迎的,如果這座屋子的門不是死神為你打開的話。」



    「瓦朗蒂娜,」莫雷爾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在八點半鍾就開始等了,始終不見你,我很擔心,就翻過牆頭,從花園裡進來,忽然聽人談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聽到誰談話?」瓦朗蒂娜問道。



    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醫生和維爾福先生的談話又都湧上他的心頭,他好像覺得能夠透過床單看到屍體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發紫的嘴唇。「聽到僕人談話,」他說,「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這兒來是會把我們毀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語氣間並沒有恐懼,她也沒有生氣。



    「寬恕我,」莫雷爾用同樣的語氣回答,「那麼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說,「他們會看見你的,別走!」



    「如果有人到這兒來呢?」



    「姑娘搖搖頭。「沒有人來的,」她說,「別害怕,那就是我們的保護神。」她指指屍體。



    「但伊皮奈先生怎麼樣了呢?」莫雷爾回答。



    「弗蘭茲先生來簽約的時候,我那親愛的外祖母剛好斷氣。」



    「哦!」莫雷爾帶著一種自私的欣喜感說。因為他以為這件喪事會使那件婚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憂慮的,」姑娘說,像是對這種自私的欣喜感必須立刻加以懲罰似的,「是這位又可憐又可愛的外婆,在她臨終的床上,她還要求那件婚事盡可能地趕快舉行。我的上帝!她本來想保護我,可是她事實上也在逼迫我!」



    「聽!」莫雷爾說。



    走廊裡和樓梯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那是我的父親,他剛從書房裡出來。」瓦朗蒂娜說。



    「送醫生出去。」莫雷爾接上去說。



    「你怎麼知道那是醫生?」瓦朗蒂娜驚奇地問。



    「我這麼猜。」莫雷爾說。



    瓦朗蒂娜望著年輕人。他們聽到街門關上的聲音;然後維爾福先生又把花園門鎖上,回到樓上。他在前廳裡停了停,像是決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呢還是到聖·梅朗夫人的房間裡來。莫雷爾躲在一扇門背後。瓦朗蒂娜還是一動沒有動,憂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懼。最終維爾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現在,」瓦朗蒂娜說,「前門和花園門都關了,你出不去了。」莫雷爾驚愕地望著她。「現在只有一條路是安全的,」她說,「就是從我祖父的房間穿出去。」她站起身來,又說。「來。」



    「哪兒去?」瑪西梅朗問。



    「到我祖父的房間裡去。」



    「我到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裡去?」



    「是的。」



    「你真的是這個意思嗎,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過了。他是我在這家裡的唯一的朋友,我們都需要他的幫助,來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有點不敢遵從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錯了,我到這兒來簡直是瘋子的行為。你確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嗎?」



    「是的,」瓦朗蒂娜說,「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離開我那親愛的外婆,我本來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死人本身就是神聖的。」



    「是的,」瓦朗蒂娜說,「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時間。」於是她越過走廊,領著莫雷爾走下一座很窄的樓梯向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走去,莫雷爾躡手躡腳跟在她的後面。他們在房門口遇到了那個老僕人。



    「巴羅斯,」瓦朗蒂娜說,「把門關上,別讓人進來。」她先進去。



    諾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裡,在諦聽每一個輕微的聲音,眼睛注視著門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裡頓時閃出了亮光。



    姑娘的臉上帶著一種嚴肅莊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驚,他那眼光裡立刻露出詢問的神色。



    「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急急地說,「您知道,可憐的外祖母已經在一個鐘頭以前死了,現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沒有人愛我了。」



    老人的眼睛裡流露出對她無限的愛憐。



    「那麼我應該把我的憂慮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牽著馬西米蘭的手進來。「那麼,仔細看看這位先生。」老人用略帶驚奇的眼神盯住莫雷爾。「這位是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她說,「就是馬賽那個商人的兒子,您一定聽說過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們家的名譽是無可指責的,而馬西米蘭大概還要加以發揚光大,因為他雖然還只有三十歲,卻已經做到一個上尉,而且還是榮譽團的軍官。」



    老人表示記得他。



    「啊,爺爺,」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著馬西米蘭說,「我愛他,而且只願意屬於他,要是強迫我嫁給另外一個人,我情願毀滅我自己。」



    從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頭腦裡的許多紛亂的念頭。



    「您是喜歡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的吧。是嗎,爺爺?」



    「是的。」老人表示。



    「我們是您的孩子,您會保護我們反對我父親的意志對吧?」



    諾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爾身上,像是說:「那得看情況了。」



    馬西米蘭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說,「你在你外祖母房間裡還有一項神聖的義務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讓我跟諾瓦蒂埃先生談幾分鐘?」



    「對了。」老人的眼光說。然後他又憂慮地望著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嗎,親愛的爺爺?」



    「他能懂,我們常常談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樣和您談話的。」然後她帶著一個微笑轉向馬西米蘭,那個微笑雖然籠罩著一層憂鬱的陰影,卻依舊可愛,「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說。



    瓦朗蒂娜站起來,搬了一把椅子給莫雷爾,要求巴羅斯不要放任何人進來,溫柔地擁抱了祖父一下,告別了莫雷爾,然後她就走了。為了向諾瓦蒂埃證明他的確獲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們的全部秘密,莫雷爾拿起字典、一支筆、一張紙,把它們都放在一張點著燈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爾說,「閣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誰,我多麼愛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樣為她打算的。」



    諾瓦蒂埃表示他願意聽。這幕情景真動人——這個外表上似乎已經無用的老人卻成了這對年輕、漂亮而強壯的的唯一的保護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種極其高貴嚴肅的表情使莫雷爾很感到敬畏。於是他開始用顫抖的聲音敘述他們的往事。敘述他如何認識瓦朗蒂娜,如何愛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獨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愛。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財產狀況都告訴他,並且時時探詢那個老人的眼光,而那個眼光總是回答:「很好,說下去。」



    「現在,」當莫雷爾結束前一部分的陳述時說,「現在我已經把我們戀愛的經過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訴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們的計劃對您說?」



    「可以。」老人表示。



    「我們決定的辦法是這樣的,後門口有一輛輕便馬車等在那兒,我預備帶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裡,和她結婚,然後以恭敬的態度等待維爾福先生的寬恕。」



    「不。」諾瓦蒂埃說。



    「我們一定不能這樣做?」



    「不能。」



    「您不贊成我們的計劃?」



    「不贊成。」



    「另外還有一個辦法。」莫雷爾說。



    老人的眼光問道:「什麼辦法?」



    「我要去,」馬西米蘭繼續說,「我要去找到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說明一切。」



    諾瓦蒂埃的眼光繼續在詢問。



    「您想知道我準備怎麼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間的關係講給他聽。如果他是一個聰明高尚的人,他就會自動放棄婚約來證明這一點,那麼,他就可以獲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愛;如果在我向他證明他在強奪我的妻子,證明瓦朗蒂娜愛我,而且不會再愛其他任何人以後,他拒絕放棄,不論是由於勢利心或是由於自尊心,就要和他決鬥,在讓他優先的條件下,然後我就殺死他,不然就讓他殺死我。如果我勝利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殺死,我也確信瓦朗蒂娜一定不會嫁給他。」



    諾瓦蒂埃帶著無法形容的愉快情緒注視著這張高貴而誠懇的臉,在這張臉上,忠實地顯示著他語氣間的種種情緒。可是,當莫雷爾的話講完的時候,他接連閉了幾次眼睛,這就是等於說「不」。



    「不?」莫雷爾說,「您對於這第二個計劃,也像對第一個一樣的不贊成嗎?」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麼辦呢,閣下?」莫雷爾問道。「聖·梅朗夫人臨終時最後的要求,是不要耽擱那件婚事。難道我只能讓事情聽其自然嗎?」



    諾瓦蒂埃沒有動。



    「我懂了,」莫雷爾說,「我還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會把我們拖垮的,閣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她會被迫屈服。我到這兒來也幾乎是一個奇跡,簡直很難再得到這樣好的機會。相信我,辦法是我對您講過的那兩種,恕我狂妄,請告訴我您覺得哪一種好。您贊不贊成瓦朗蒂娜小姐把她自己托付給我?」



    「不。」



    「您贊成我去找伊皮奈先生嗎?」



    「不。」



    「但是,上帝哪!我們盼望上帝會幫助我們,但究竟誰能得到這種幫助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論是誰,只要和他談談天,他就會這樣微笑。這個老雅各賓黨徒的頭腦裡,總有點無神論的思想。



    「靠機會嗎?」莫雷爾又問。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嗎,閣下?恕我太著急了,因為我的生命就懸在您的答覆上。您可以幫助我們?」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夠嗎?」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這樣的堅決,至少他的意志是無可懷疑的了,雖然他的力量或許還得考慮。



    「哦,一千次感謝您,但是,除非一個奇跡恢復了您講話和行動能力。否則,您困住在這張圈椅上,又不能說話,又不能動,您怎麼能阻止這件婚事呢?」



    一個微笑使那老人的臉變得神采奕奕。這是在一張肌肉無法動的臉用眼睛來表現奇特的微笑。



    「那麼我必須等待羅?」那個青年人問。



    「是的。」



    「但那婚約呢?」



    那同樣的微笑又出現在老人臉上。



    「您向我保證它不會簽訂嗎?」



    「是的。」諾瓦蒂埃說。



    「那麼甚至連婚約都不會簽訂了!」莫雷爾喊道。「噢,對不起,閣下?當一個人聽到一個大喜訊的時候,是有權利表示懷疑的婚約不會簽訂?」



    「不會。」老人表示。



    雖然有了這種保證,莫雷爾卻依舊有點懷疑。一個癱瘓的老人作出這種許諾,實在有點令人無法相信,這或許並不是他意志力強盛的表現而是他腦力衰弱的結果。傻子因為知道自己癡呆,答應辦到非他的力量所能及的事情,這不是常有的事嗎?氣力弱小的人常常自誇能舉重擔,膽小的人自誇能打敗巨人,窮人老是說他曾花掉多少財寶,最低賤的佃農,當他自吹自擂的時候,也會自稱為宇宙大神。不知道諾瓦蒂埃究竟是因為懂得那個青年人的疑心呢,還是因為他還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順從他的意見,他始終堅定地望著他。



    「您有什麼意思,閣下?」莫雷爾問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說我願意平心靜氣地等待嗎?」



    諾瓦蒂埃的眼光依舊堅定地盯著他,像是說單是申明還不夠,那個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發誓嗎,閣下?」馬西米蘭就這樣問。



    「是的。」老人用同樣莊嚴的態度表示。



    莫雷爾看出老人極其看重那個誓言。他舉起一隻手。「我憑我的人格向您發誓,」他說,「關於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決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說。



    「現在,」莫雷爾說,「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嗎?」



    「是的。」



    「我不再去見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爾表示他願意服從。「但是,」他說,「首先,閣下,您允不允許您的孫女婿,像剛才您的孫女兒那樣吻您一下?」



    諾瓦蒂埃的表情他不會誤解的。那個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剛過吻過的那個地方。然後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他在門外找到巴羅斯。瓦朗蒂娜剛才吩咐過他在門外等候莫雷爾。他把莫雷爾沿一條黑弄堂,領他走到一扇通向花園的小門口。莫雷爾很快就找到他進來的地點,他攀著樹枝爬上牆頂,借助梯子的幫助,一會兒就已經到了那片苗蓿田里,他的輕便馬車依舊等在那兒。他跳上馬車。雖然喜怒哀樂的各種情感攪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裡卻舒坦多了。午夜時分他回到密斯雷路,回到臥室一頭倒在床上,就像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樣睡著了。

琰容 2010-3-19 19:04

第七十四章維爾福家族之墓



    兩天以後,早晨十點鐘的光景,維爾福先生的門前聚集著很大的一群人。一長列喪車和私家馬車從聖·奧諾路一直伸展到庇比尼路。在諸多馬車裡,有一輛車子的樣式非常古怪,看來像是從外地來的。那是一種帶蓬的大車,車身是黑色的,是最先來參加送葬的車子之一。有人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據打聽的結果,原來真是巧合得出奇:聖·梅朗侯爵的遺體就在這輛車子裡,人們最初以為只來為一個人送喪,現在卻要跟在兩具屍體後面走了。聖·梅朗侯爵是國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實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這些,再加上應維爾福的社會聲望而來的一批人,就成了很大的一群。



    當局得到通知,准許兩件喪事同時舉行,第二輛柩車裝飾得極其華麗,車一駛到維爾福先生門口,裡面的那口棺材就搬進那輛柩車裡。維爾福先生早就在拉雪茲神父墓地選好了家墓,準備安葬他的家屬,這兩具遺體就葬在那兒。可憐的蕾妮早已等在那兒,十年的分別以後,現在她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巴黎人永遠是好奇的,看見大出喪老是很愛激動,他們帶著宗教的虔敬,目送著那壯觀的行列陪伴著這兩個老貴族到他們最後的安息地去。兩個以最忠實可靠、最堅守傳統習慣和信仰最堅定著稱的老貴族。在一輛喪車裡,波尚、阿爾貝和夏多·勒諾在談論侯爵夫人的猝死。



    「去年我還在馬賽見過聖·梅朗夫人,」夏多·勒諾說,「我還以為她可以活到一百歲呢,因為她身體極好,頭腦很活躍,身子骨也很棒,她有多大年齡了?」



    「弗蘭茲告訴我,」阿爾貝答道,「她有七十歲了。她不是死於年老衰弱而是愁死的,侯爵的死她非常悲痛,自從侯爵死後,她的理智似乎始終沒有完全恢復過。」



    「但她是生什麼病死的呢?」波尚問道。



    「據說是腦,也許是中風,那兩種病症差不多的,是不是?」



    「差不多。」



    「中風是不大可能,」波尚說,「我曾見過聖·梅朗夫人一兩次,身材很矮很瘦,是一個神經質而不是多血質的人。像聖·梅朗夫人這樣的體質,不可能因悲哀過度而中風的。」



    「總而言之,」阿爾貝說,「不論殺死她的是疾病還是醫生,維爾福先生,說得確切些,我們的朋友弗蘭茲,是要繼承一筆很可觀的遺產,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以增加八萬里弗的收入。」



    「等到那個老雅各賓黨徒諾瓦蒂埃去世的時候,他的財產還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個意志頑強的老爺爺,」波尚說——「就像賀拉斯說的『意志堅強的人』。我想,他一定和死神有協定,要看到所有的子女落葬。他很像一七九三年的那個老國民議會議員,這人在一八一四年對拿破侖說:『您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您的帝國一是棵年輕的花草,由於生長得太快,所以莖子特別脆弱。請把共和國作為一個支柱,讓我們養好了氣力再回到戰場上去,我保證您可以擁有五十萬軍隊,再來一次馬倫戈大捷和第二次的奧斯特利茨戰役。觀念是會絕滅的,陛下,它們有時會打一個嗑睡,但在完全睡醒以後,比睡著以前更強勁有力。」



    「在他看來,」阿爾貝說,「觀念和人似乎是一樣的東西。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弗蘭茲·伊皮奈怎麼能守著一位不能和他的妻子分離的太岳父?日子可怎麼過?但弗蘭茲在哪兒?」



    「在最前面的那輛車子裡,跟維爾福先生在一起,維爾福先生已經把他當作家庭的一員了。」



    在所有的車子裡,人們的談話幾乎都是一樣的。這兩個人死得這樣突然,而且這樣迅速地接連到來,所以每一個人都很奇怪,但誰都沒有懷疑過什麼,阿夫裡尼先生在黑夜裡告訴維爾福先生的那種可怕的秘密,更沒有人想過,大約一小時他們到達了墳場。天氣溫和而晦暗,很適宜於舉行葬禮。



    在那一群向家墓擁過去的人堆裡,夏多·勒諾認出了莫雷爾,他是獨自乘著一輛輕便馬車來的。他的臉色很蒼白,正在無言地沿著那條兩旁水松夾持的小徑走著,「你在這兒!」夏多·勒諾挽住那青年上尉的胳膊說。「你是維爾福的朋友嗎?我怎麼從來沒有在他的家裡碰到過你呢?」



    「我並不認識維爾福先生,」莫雷爾答道,「但我認識聖·梅朗夫人。」



    這時,阿爾貝和弗蘭茲上來了。「時間和地點實在並不適宜於作介紹,」阿爾貝說,「但我們不是迷信的人。莫雷爾先生,允許我給您介紹弗蘭茲·伊皮奈先生。他是一位有趣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周遊過意大利。我親愛的弗蘭茲,這位是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當我不認識你的時候,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很快你就會知道,凡是我要說到友愛、機智、和藹的時候,都會提及他的名字。」



    莫雷爾猶豫了一會兒。對方是他暗中的仇敵,如果他用熱情的態度向他招呼,這未免太虛偽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諾言和眼前的形勢,他勉強掩飾住他的情緒,向弗蘭茲鞠了一躬。



    「維爾福小姐很悲傷吧,是不是?」德佈雷問弗蘭茲說。



    「悲傷極了,」他答道,「今天早晨她的臉色非常的蒼白,我簡直認不出她了。」



    這幾句表面上很簡單的話刺痛了莫雷爾的心。那麼這個人見過瓦朗蒂娜,而且還和她說過話!這位高傲的年輕軍官用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才阻止了破壞自己的諾言。他挽起夏多·勒諾的胳膊向墳墓走去,送喪的人已經把那兩具棺材抬進墓室裡面去了。



    「這個『住處』很富麗堂皇,」波尚望著那座大墳說,「這是一座冬夏兼宜的宮殿。將來,到適當的時候,你也是要進去的,我親愛的伊皮奈,因為你不久就要成為那個家庭的一員了。而我,像一個哲學家,喜歡有一間小小的鄉下房子,在那些樹底下蓋一間茅廬,我不願意在我自己的身體上面壓上這麼許多大石頭。臨死的時候,我要把伏爾泰寫給庇隆〔庇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國詩人和劇作家。——譯注〕的那句話,『到鄉下去吧,一了百了。』說給我周圍的人聽。不過別去考慮這些,弗蘭茲,橫豎繼承財產的是你的太太。」



    「波尚,」弗蘭茲說,「你這個人真叫人受不了。政治使你對一切都採取嘲笑的態度,而操縱這些事務的人都有什麼都不相信的習慣。當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並且有幸能暫時離開政治的時候,設法去找回你那顆友愛的心吧,你在到眾議院或貴族院去的時候,大概把它和你的手杖一同丟什麼地方了。」



    「哦!我的上帝!」波尚說,「生命是什麼?是在通向死神的候見室裡短暫的停留。」



    「我討厭波尚。」阿爾貝說,說著就拉著弗蘭茲走開了,讓波尚去和德佈雷講完他那篇看破紅塵的議論。



    維爾福的家墓由白色的大理石築成,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築物,高約二十呎,內部是隔開的,分別屬於聖·梅朗和維爾福兩個家庭,每一間都有一扇門同外面相通。有些人家的墳墓像是那種下等的五斗櫃,墓穴象抽屜似的堆疊著。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幾行字,活像是一張銘牌。但維爾福的家墓卻不然,從那青銅的墓門裡望進去,先看見一間肅穆的前廳,墓室和前庭之間還隔了一堵牆,一扇門通入維爾福家的墓穴,一扇門通聖·梅朗家的墓穴。在那裡面,他們可以盡情宣洩悲哀,即使有無聊的遊客到拉雪茲神父墓地來舉行野餐,即使們來這兒幽會,也不會打擾他們。



    兩具棺材抬進了右邊的墓室,放在事先準備好的抬架上,只有維爾福、弗蘭茲和少數幾個近親進入那個墓穴。



    宗教的儀式都已在墓前舉行,而且也沒有舉行什麼演講,所以送葬的人群很快就散了開;夏多·勒諾、阿爾貝和莫雷爾走一條路,德佈雷和波尚走另外一條路。弗蘭茲和維爾福先生在墳場門口等著莫雷爾借口逗留了一會兒,他看到弗蘭茲和維爾福先生一同走進一輛馬車,心裡就覺得他們將進行一場密談對他來說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回巴黎去的道路上而雖然與夏多·勒諾和阿爾貝同坐在一車馬車裡,但他們一路談了些什麼他卻不知道。



    當弗蘭茲快向維爾福先生告辭的時候,維爾福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您?」



    「隨便您什麼時候都可以,閣下。」弗蘭茲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聽您吩咐,閣下。我們一起回去好嗎?」



    「如果那不會擾亂您的計劃的話。」



    「絕對不會。」



    於是這一對未來的翁婿就跨進同一輛馬車,莫雷爾看著他們經過,心裡非常煩燥、這種煩躁是有理由的。維爾福和弗蘭茲回到聖·奧諾路。檢察官不去看他的妻子和女兒,急急地走進他的書房,讓年輕人坐在椅子上。「伊皮奈先生,」他說,「允許我提醒你,雖然乍一看也許會覺得現在這個時間選擇得非常不合適,但我們是應該服從死者的旨意。聖·梅朗夫人在她的靈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要耽擱。您知道,死者的一切事務都已辦理得井井有條,在她的遺囑裡,她把聖·梅朗家的全部財產都留給了瓦朗蒂娜;律師昨天把那些文件給我看過了,我們可以憑此詳詳細細地草擬婚約。公證人就是聖·奧諾路波伏廣場的狄思康先生。」



    「閣下,」伊皮奈先生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現在正非常悲痛,也許她還沒有想到出嫁的事情,真的,我擔心——」



    「瓦朗蒂娜最愉快的事情,」維爾福先生插進來說,「莫過於完成她外婆的遺訓,那方面不會有什麼阻礙,我向您保證。」



    「既然如此,」弗蘭茲答道,「我這一方面也不會有什麼阻礙,時間盡可以隨您安排,這件事情我已經答應過,我很高興能履行我自己的諾言。」



    「那麼,」維爾福說,「一切都準備好了,婚約本來在三天以前就可以簽訂。不用再等了,我們今天就可以簽訂婚約。



    「但現在是在服喪期呀!」弗蘭茲遲疑地說。



    「請放心,」維爾福回答。「舍下對於禮制決不會疏忽。在那三個月服喪期裡,維爾福小姐可以到聖·梅朗去,住在她的莊園裡,我說『她的莊園』,因為那處產業已經屬於她了。



    在一個星期之內,如果您願意的話,就可以在那兒成婚,我們不鋪張,也不請客。聖·梅朗夫人希望她的外孫女兒在那裡結婚。婚禮完畢以後,閣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來,而您的妻子則由她的繼母陪她一同度過她的服喪期。」



    「就按您的意見吧,閣下。」弗蘭茲說。



    「那麼,」維爾福先生答道,「請稍候,半小時以後,瓦朗蒂娜就可以到客廳裡來。我派人去請狄思康先生,我們在分手以前先把婚約讀一遍,簽字以後,今天晚上維爾福夫人就陪瓦朗蒂娜到她的莊園去,我們在一星期之內去那兒,給你們完婚。」



    「閣下,」弗蘭茲說,「我有一點請求。」



    「什麼請求?」



    「我希望阿爾貝·馬爾塞夫和萊羅爾·夏多·勒諾能參加這次的簽約儀式,您知道他們是我的證人。」



    「半個鐘頭的時間已儘夠通知他們了,您親自去找他們還是派人去?」



    「我願意自己走一趟,閣下。」



    「那麼我希望您在半小時內回來,男爵,瓦朗蒂娜那時也可以準備好了。」



    弗蘭茲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門剛關上,維爾福先生就派人去叫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時內到客廳去,他希望公證人、伊皮奈先生和他的證人也能在那個時間以內趕到。這個消息頓時轟動了全家,維爾福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猶如遭了雷擊,她回下張望尋找救兵。她本來想下樓去找她的祖父,但她在樓梯上遇到維爾福先生,維爾福挽住她的胳膊,把領她到客廳裡去。在候見室裡,瓦朗蒂娜遇到巴羅斯,她絕望地望著那個老僕人。一會兒,維爾福夫人帶著小愛德華進客廳來了。她顯然也分嘗了家庭的悲哀,她的臉色蒼白,看上去很疲倦。她坐下來,把愛德華抱在膝頭上,不時地把這個孩子緊抱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個生命都已集中在兒子身上了。不久,他們聽到有兩輛馬車駛進前庭。一輛是公證人的,一輛則載著弗蘭茲和他的朋友。這會兒,人都到齊了,瓦朗蒂娜的臉色蒼白,淺藍色太陽穴上的青筋隱約可見,不僅環繞了她的眼圈,而且延伸到了她的臉頰,弗蘭茲也深深被感動了。夏多·勒諾和阿爾貝互相驚愕地望著對方;剛才結束的葬禮似乎並不比快要開始的這一場更淒慘。維爾福夫人坐在一幅天鵝絨帷幕的陰影裡,而且因為她一直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孩子,所以從她臉上的表情很難看她在想什麼。維爾福先生跟平常一樣,毫不動容。



    公證人按照慣例,把文件擺在桌子上,在一張圈椅裡坐下來,舉起他的單眼鏡,轉向弗蘭茲。「您是不是弗蘭茲·奎斯奈爾先生,伊皮奈男爵?」他問道,儘管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清楚。



    「是的,閣下。」弗蘭茲回答。



    公證人欠了欠身。「那麼,閣下,我應維爾福先生的請求,得通知您一聲:您和維爾福小姐的婚事,改變了諾瓦蒂埃先生對他孫女兒的情感,已把他本來預備遺贈給她的財產進行了讓與。但我有必要補充,現在既已全部贈讓,所以那份遺囑在法律上可以宣判無效。」



    「是的,」維爾福說,「但我要提醒伊皮奈先生,在我在世的期間,家父的遺囑是不能更改。因為我的地位絕對不容許招惹一絲讒謗。」



    「閣下,」弗蘭茲說,「這樣的一個問題竟當著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我深表遺憾,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的財產數目,而且不論她的財產多少,總要比我的多。我以能和維爾福先生聯姻為幸,我所尋求的只是幸福。」



    瓦朗蒂娜暗地裡很感謝他,兩滴眼淚無聲地滾下她的臉頰。



    「而且,閣下,」維爾福對他的未來女婿說,「您除了在這方面受了一部分損失以外,這一份出人意料的遺囑對您個人並沒什麼惡意,這完全是諾瓦蒂埃先生腦力不濟的緣故。他所不高興的,並不是因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給您,而是因為她要嫁人,不論她嫁給哪一個人,他都會同樣傷心的。老年人是自私的,閣下,維爾福小姐一向是諾瓦蒂埃先生忠實的侶伴,當她成為伊皮奈男爵夫人的時候,就不能再時時陪他了。家父的處境很不幸,由於他的腦力不濟,理解力貧乏,所以許多事情我們無法和他談,我確信在目前這個時候,雖然諾瓦蒂埃先生知道他的孫女快要結婚,但她一定把他未來孫女婿的名字都忘記了。」



    維爾福先生說完這篇話,弗蘭茲鞠了一躬,但他的話還沒有出口,房門忽然打開,巴羅斯出現了。「諸位,」他說,他的語氣異常堅決,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像是一個僕人在對他的主人說話——「諸位,諾瓦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和弗蘭茲·奎斯奈爾先生、伊皮奈男爵談一次話。」他也像公證人一樣,為避免找錯了人,把入選的新郎的全部頭銜都背了出來。



    維爾福吃了一驚,維爾福夫人讓她的兒子從他的膝頭上溜下來。瓦朗蒂娜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啞口無言,像是一尊石像。阿爾貝和夏多·勒諾互相對望著,比第一次更驚愕。



    公證人也呆望著維爾福。



    「這是不可能的,」檢察官說,「這個時候伊皮奈男爵不能離開客廳。」



    「我的主人諾瓦蒂埃先生就是在這個時候希望和弗蘭茲·伊皮奈先生談一件重要的事情。」巴羅斯用同樣堅決的語氣回答。



    「那麼,諾瓦蒂埃爺爺現在能夠講話啦。」愛德華說,還是像往常那樣肆無忌憚。可是,就連維爾福夫人聽到他這句話都沒有笑一下,每一個人的腦子裡都雜亂無章,客廳裡的氣氛變得異常嚴肅。



    「對諾瓦蒂埃先生說,」維爾福說,「他的要求無法滿足。」



    「那麼諾瓦蒂埃先生向這幾位先生宣佈,」巴羅斯說,「他要叫人抬他到客廳裡來。」



    大家驚訝到了極點。維爾福夫人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瓦朗蒂娜本能地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心裡在感謝上帝。



    「你去看一看,瓦朗蒂娜,」維爾福先生說,「去看看你的祖父這次又有什麼新花樣。」瓦朗蒂娜急忙向門口走去。但維爾福先生忽然又改變主意。



    「等一下!」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原諒我,閣下,」弗蘭茲說,「據我看,既然諾瓦蒂埃先生派人來找我,就應該由我滿足他的要求。而且,我還沒有拜見過他,我很高興能向他表達我的敬意。」



    「閣下,」維爾福說,態度顯然很不安,「請不必勞駕。」



    「寬恕我,閣下,」弗蘭茲用一種堅決的口氣說。「我很想向諾瓦蒂埃先生證明,他對我的反感是大錯特錯的,而且不論他對我的成見有多深,我決心要用我懇摯的情意來打消它,所以我不願意喪失這個解釋的機會。」他不理會維爾福的話,站起來跟著瓦朗蒂娜走了出去;瓦朗蒂娜飛也似地跑下樓梯,高興得像一個落海的水手發現了一塊可以攀附的岩石一樣。



    維爾福先生跟在他們的後面。夏多·勒諾和馬爾塞夫又一次交換眼光,愈來愈感到莫名其妙了。

琰容 2010-3-19 19:04

第七十五章會議紀要



    諾瓦蒂埃身穿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裡準備接見他們。當他期待著的三個人進來以後,他看看門,他的跟班就立刻把門關上。



    瓦朗蒂娜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記住,」維爾福對她耳語說,「如果諾瓦蒂埃先生想推遲你的婚事,我不許你弄清楚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紅了紅臉,但沒有說什麼。維爾福走近到諾瓦蒂埃跟前。「您要求見見弗蘭茲·伊皮奈先生,」他說,「現在他來了。我們都希望他來拜見您一次,我相信在這次拜見以後,您就會理解您反對瓦朗蒂娜的婚事多麼沒有根據。」



    諾瓦蒂埃只用目光作回答,他那種目光使維爾福的血液立時冷卻下來。他用他的眼睛向瓦朗蒂娜給了一個示意,要她走過去。幸而她和她的祖父向來是談得開的,所以沒過多久她就明白了他要的東西是一把鑰匙。然後他的眼光落到放在兩個窗口之間的一隻小櫃子的抽屜上。她打開那抽屜,找到一把鑰匙。她知這就是他所要的東西,她接下又去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轉到一張舊寫字檯上,這只寫字檯早已為人忽視,以為裡面不過藏著一些無用的文件。



    「要我打開寫字檯嗎?」瓦朗蒂娜問。



    「是的。」老人說。



    「開抽屜?」



    「對。」



    「邊上的那些嗎?」



    「不。」



    「中間的那個?」



    「是的。」



    瓦朗蒂娜打開抽屜,拿出一卷文件。「您要的是這個嗎?」



    她問。



    「不。」



    她把其他所有文件都一樣一樣拿出來,直到抽屜都拿空了。「抽屜全都空了。」她說。



    諾瓦蒂埃的眼光盯到字典上。



    「好的,我懂了,爺爺。」那青年女郎說。



    她一個一個字母的指著找。指到S這個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她翻開字典,一直到「暗隔」這個字。



    「啊!抽屜裡有暗隔嗎?」瓦朗蒂娜說。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



    「有誰知道這事?」



    諾瓦蒂埃望著僕人出去的那扇門。



    「巴羅斯?」她說。



    「是的。」



    「我去把他叫來嗎?」



    「是的。」



    瓦朗蒂娜到門口去叫巴羅斯。維爾福看得不耐煩極了,汗珠從他的前額滾下來,弗蘭茲呆在一邊。那個僕人來了。



    「巴羅斯,」瓦朗蒂娜說,「祖父叫我打開寫字檯的那個抽屜,裡面有一層暗隔,你知道怎麼打開它,請你弄開好嗎?」



    巴羅斯望著那個老人。



    「聽她的。」諾瓦蒂埃聰明的眼光說。



    巴羅斯在一暗扭上按動了一下,抽屜的假底脫落了下來,他們見到裡面有一卷用黑線纏著的文件。



    「您要的是這樣東西嗎,老爺?」巴羅斯問。



    「是的。」



    「讓我把這些文件交給維爾福先生?」



    「不。」



    「給瓦朗蒂娜小姐?」



    「不。」



    「給弗蘭茲·伊皮奈先生?」



    「是的。」



    弗蘭茲很是吃驚,他向前了一步。「給我,閣下?」他說。



    「是的。」



    弗蘭茲從巴羅斯的手裡把文件接過來,眼光落到紙上,念道:我過世之後,把這包東西交給杜蘭特將軍,再由杜蘭特將軍傳給他的兒子,囑其妥善保存,為其中藏有一份最最重要的文件。」



    「噢,閣下,」弗蘭茲問道,「您想讓我怎麼處理這卷文件呢?」



    「肯定是要您原封不動地保管起來。」檢察官說。



    「不!」諾瓦蒂埃急切地說。



    「您想讓他把它念一遍嗎?」瓦朗蒂娜說。



    「是的。」老人回答。



    「您懂了嗎,男爵閣下,家祖父希望您把這卷文件念一遍。」瓦朗蒂娜說。



    「那麼我們就坐下來吧,」維爾福不耐煩地說,「這可要花一些時間。」



    「坐。」老人的眼光說。



    維爾福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但瓦朗蒂娜仍然站在她祖父旁邊,弗蘭茲站在他前面。「念吧,」老人的眼睛說。弗蘭茲撕開封套,在無比深沉的靜寂中,念道:「摘自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聖·傑克司街拿破侖黨俱樂部會議錄。」



    弗蘭茲頓了一頓。「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他說,「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維爾福都一時啞口無言,只有老人的目光似乎明明白白地說道:「往下念。」



    「可是,」他說:「家父是在離開這個俱樂部以後才失蹤的。」



    諾瓦蒂埃的眼光繼續說:「念呀。」



    他又繼續念道:署名證人炮兵中校路易士·傑克·波爾貝、陸軍准將艾蒂安·杜香比及森林水利部長克勞特·李卡波聲明:二月四日,接到厄爾巴島送來的一封函件,向拿破侖黨俱樂部推薦弗萊文·奎斯奈爾將軍,略謂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間,將軍始終在聖上麾下服務,路易十八最近雖封他為男爵,並賜以伊皮奈采邑一處,但據說他仍舊對拿破侖皇朝忠心不二。因此有了一張條子送給了奎斯奈爾將軍,邀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會議。條子上沒有明寫開會地點的街名及門牌號碼,也沒有署名,只是通知將軍,要他在九點鐘的時候作好準備開會,有人自會來拜訪他。歷次的會議都在那個時候開始,一直到午夜。九點鐘的時候,俱樂部主席親自前去拜訪,將軍已經準備好了。主席告知他,這次邀請他赴會,有一個條件,就是他絕不能知道開會的地點,他的眼睛得蒙起來,保證絕不扯開綁帶。奎斯奈爾將軍接受了這個條件,並以人格擔保絕不想去知道他們所經的路線。將軍的馬車已經備好,但主席告訴他不能用那輛車子,因為如果車伕可以睜大眼睛認他所經過的街道,那麼蒙住主人的眼睛就是多餘了。『那麼得怎麼辦才好呢?』將軍問。『我的馬車在這兒,』主席說。『那麼,您卻這樣信任您的僕人,甚至可以把一個不能讓我知道的秘密交託給他嗎?』『我們的車伕是俱樂部的一個會員,』主席說,『給我們駕車的是一位國務顧問呢。』『那麼我們還有一個危險,』將軍大笑著說,『可能翻車。』我們認為這種玩笑的態度證明將軍出席這次會議絕無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願前往的。他們坐進馬車以後,主席向將軍提醒他做的誓言,要把眼睛蒙起來,他並不加以反對。路上,主席看見將軍好像有移動那條手帕的念頭,就提醒他的誓言。『沒錯。』將軍說。馬車在一條通往聖·傑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住。將軍扶著主席的胳臂下了車,他不清楚主席的身份,還以為他不過是俱樂部的一個會員;他們穿過那條小弄,上了二樓,走進會議廳。討論已經開始。會員們由於知道那天晚上要介紹一個新會員,所以全體出席。到了屋子中間,他們請將軍解開他的手帕,他立刻照辦。直到現在,這個社交團體他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他卻在這個團裡見到那麼多熟悉的面孔,所以他好像很顯得驚訝。他們詢問他的政治見解,他只是回答說,那封厄爾巴島來的信應該已經告知他們了——」



    弗蘭茲中斷他自己朗讀,說:「家父是一個保皇黨,他們毫無必要詢問他的政見,這個大家都知道。」



    「我敬重令尊也正因為這一點,我親愛的弗蘭茲先生。」維爾福說,「觀點相同的人很容易成為朋友。」



    「念呀。」老人的眼光繼續說。



    弗蘭茲繼續念道:「於是主席就讓他說得更明確一點,但奎斯奈爾先生回答說,他希望先知道他們要他做些什麼事情。於是他們就把厄爾巴島來的那封信的內容告訴他,那封信將他推薦給俱樂部,認為他也許可以加強他們黨的利益。其中有一段講到波拿巴的返回,並且說另有一封更詳細的信託埃及王號帶回來,那艘船屬於馬賽船商莫雷爾,船長對聖上十分忠心。在這期間,這位他們把他當作一個可以信賴的如兄弟一樣帶來的將軍,始終隱約現出厭惡不滿的態度。當那封信讀完的時候,他依然緊皺著眉頭,默默地一言不發。『唉,』主席問道,『您對於這封信有什麼話要說嗎,將軍?』『我說,我在不久以前剛剛宣誓效忠路易十八,現在要我為了廢皇來破壞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唐突了。』這個答覆再明顯不過了,他的政見已經沒有絲毫可懷疑的餘地。『將軍』,主席說,『我們不承認有國王路易十八,也不承認有一位廢皇,只承認被暴力和叛逆驅逐出他的法蘭西帝國的聖上陛下。』『原諒我,諸位』,將軍說,『你們或許可以不承認路易十八,但是我卻承認,因為他封我做了男爵和元帥,我永遠不會忘記我能獲得這兩項殊榮,歸功於他的榮歸法國。』『閣下,』主席用一種嚴肅不過的口吻說,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您說話得小心點兒,您的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在您的事情上,厄爾巴島上的人是給騙了,而且我們也給騙了。我們對您的這番交往,證明我們很信任您,而且以為您擁有著一種足可以使您留光的政見。現在我們發覺我們錯了。一個銜頭和一次晉級已使您忠於我們想要推翻的那個政府。我們並不強迫您幫我們什麼——我們絕不勉強拉人參加我們中間來,但我們要強迫您作光明正大的行為,即使您本意不情願那麼做。』您所謂光明正大的行為,就是知道了你們的陰謀而不把它洩漏出去,但我認為這樣做,就成了你們的同謀犯。您看,我可比您坦誠。』」



    「啊,我的父親!」弗蘭茲又中斷下來說。「我現在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謀害他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朝那個青年人瞥了一眼,那個青年的臉上正洋溢著熱情的孝思,看上去十分可愛。維爾福在他的背後走過來走過去。諾瓦蒂埃注視著每一個人的表情,仍保持著他那種凜然威嚴的神氣。弗蘭茲的目光又回落到原稿上,繼續念道:「『閣下,』主席說,『您參加這次集會,是我們請來的,不是強迫你來的。我們建議您蒙住眼睛,您接受了。您在答應這兩個要求的時候,心裡很清楚:我們並不願意保留路易十八的王位,不然,我們就用不著這樣小心以躲避警務部的監視了。您戴著一個假面具來這裡發現了我們的秘密,然後又把那個假面具撕下來,要毀掉信任您的那些人,如果我們讓您那麼去做,那未免太寬大無邊了。不行,不行,您必須首先起誓,究竟您是效忠於現在當政的那個短命國王,還是效忠於皇帝陛下。』『我是一個保皇黨,』將軍答道,『我曾宣誓盡忠於路易十八,我決心信守這個誓言。』這幾句話引起了全場騷動;有幾個會員顯然已經開始用什麼辦法來讓將軍後悔他自己的魯莽。主席又站了起來,在恢復了肅靜以後,說:『閣下,您是一個嚴肅智慧的人,決不會不明白我們眼前這種狀況的後果,您的誠實已經告訴我們應該向您提出什麼條件。所以,您必須以您的人格發誓,絕不洩漏您所聽到的一切。』將軍用手握著劍柄,喊道:『如果你們要講人格,首先就不要破壞人格的基本條件,不要用暴力來強求任何東西。』『而您,閣下,』主席很鎮定地說,他的鎮定比將軍的憤怒更加可怕、『不要用手動您的劍,我忠告您。』將軍略感不安地向四周環顧:他並不讓步,而彙集了他的全部力量。『我不發誓。』他說。『那麼您必須死。』主席平靜地回答。伊皮奈先生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又一次環顧四周;有幾個俱樂部的會員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在大氅底下摸他們的武器。『將軍,』主席說,『您不用慌。這裡的人都是有人格的,我們在採取不得已的極端手段以前,先要盡量說服您;但您說過,這兒的人都是叛徒,您掌握著我們的秘密,您必須把它交給我們。』這幾句話之後,是一片意義深長的寂靜,因為將軍並沒有答覆。『把門關上。』主席對守門的人說。這句話跟著的還是死一樣的靜寂。之後將軍往前跨幾步,竭力控制他自己的情感。『我有一個兒子,』他說,在我發覺隻身處在一群暗殺者中間的時候,我必須為他考慮。』『將軍,』大會的主人用一種高貴的神情說,『一個人可以侮辱五十個人,是弱者的特權。但他使用這種特權是不妥當的。聽從我的忠告,起誓吧,不要再侮辱。』將軍的銳氣又給主席的威儀挫敗了,他遲疑了一下兒,然後走到主席台前。『用什麼形式?』他說。『我想這樣:「我以我的人格發誓,我於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時至十時間所聞的一切,絕不向任何人洩露,如違此誓,甘願身死。」』將軍神經質地打了一個寒顫,好像大為感動,一時說不出話;然後他克制住那種很明顯表露出來的厭惡感,道出那個他所要立的誓言,但他的聲音如此之低,簡直難以聽清。大多數會員都堅持要他清清楚楚地重複一遍,他也照辦了。『現在可以允許我退席了嗎?」他說。主席站起身來,指派三個會員陪著他,先是蒙上將軍的眼睛,然後和他一起走進馬車。那三名會員之中,其中一個就是為他們趕車到那兒去的車伕。『您要我們送您到什麼地方?』主席問。『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再見到你們就行。伊皮奈先生回答。『請您放明白點,閣下,』主席答道,「您現在不是在會場裡了,現在大家都各人是各人,不要侮辱他們,否則您要後果自負。』但伊皮奈先生不聽這些話,繼續說:『你們在你們的馬車裡還是跟在你們的會場裡一樣勇敢,因為你們還是四對一。』主席喊住馬車。

琰容 2010-3-19 19:05

第七十六章小卡瓦爾康蒂的進展



    此時,老卡瓦爾康蒂先生已經回來,不是回到奧地利皇帝陛下的軍隊裡去服役,而是回到盧卡的澡堂的賭桌上,因為他過去就是那兒最堅定的顧客之一。他這次出門旅行,把用威嚴的態度扮演一個父親所得的報酬花得一乾二淨。他離開的時候,他把所有的證明文件都交給安德烈先生,證實後者的確是巴陀羅術奧侯爵和奧麗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兒子。巴黎社交界本來就非常願意接納外國人,而且並不按照他們的實際身份對待他們,而是以他們所希望有的身份對待他們,所以安德烈先生現在已很順利地打進了社交界。而且,一個青年人在巴黎所需要的條件是什麼呢?只要他的法語過得去,只要他的儀表堂堂,只要他是一個技巧很高的賭客,並且用現款付賭賬,那就足夠了。這些條件對外國人和法國人其實並沒有區別。所以,在兩個星期之內,安德烈已獲得了一個非常稱心的地位。他人稱子爵閣下,據說他每年有五萬里弗的收益;大家還常常說他父有一筆巨大的財富埋藏在塞拉維柴的採石場裡。至於最後這一點,人們最初談起的時候還沒有把它真當回事,但後來有一位學者宣稱他曾見過那些採石場,他的話給那個當時多少還有點不確實的話題增加了很大的確實性,為它披上了一層真實的外衣。



    這就是我們向讀者們介紹過的當時巴黎社交界的情形。



    有天傍晚,基督山去拜訪騰格拉爾先生。騰格拉爾出去了;但男爵夫人請伯爵進去,他就接受了歐特伊的那次晚餐以後和後來接著發生的那些事件發生以來,騰格拉爾夫人每次聽僕人過來通報基督山的名字,總不免要神經質地打個寒顫。如果他不來,那種痛苦的心情就變得非常緊張:如果他來了,則他那高貴的相貌、那明亮的眼睛、那和藹的態度以及他那慇勤關切的態度,不久就驅散了騰格拉爾夫人所有不安的情緒。



    在男爵夫人看來,一個態度如此親善可愛的人不可能對她心存不測。而且,即使是心術最不正的人,也只有在和她發生利害衝突的時候才會起壞心,否則,誰都不會平白地想起來害人。當基督山踏進那間我們向讀者們介紹過一次的女主人會客室的時候,歐熱妮小姐正在那兒和卡瓦爾康蒂先生一起欣賞幾幅圖畫,他們看過以後,就傳給男爵夫人看。伯爵的拜訪不一會兒就產生了跟往常一樣的效果;僕人來通報的時候,男爵夫人雖然略微有一點手足無措。但她還是笑著接待了伯爵。而後者只看了一眼就把整個情景盡收眼底。



    男爵夫人斜靠在一張鴛鴦椅上,歐熱妮坐在她身邊,卡瓦爾康蒂則站著。卡瓦爾康蒂一身黑衣,像歌德詩歌裡的主人公那樣,穿著黑色皮鞋和鏤花的白絲襪,一隻很好看的雪白的手插在他那淺色的頭髮裡,頭髮中間有一顆鑽石閃閃放光,那是因為基督山雖曾好言相勸,但這位好虛榮的青年人卻仍禁不住要在他的小手指上戴上一隻鑽戒。除了這個動作以外,他還時時向騰格拉爾小姐投送秋波和乞憐的歎息。騰格拉爾小姐還是一如既往——冷淡、漂亮和好諷刺,那種眼光和那種歎息,沒有一次不經過她的眼睛和耳朵;但那種眼光和歎息可以說是落到了文藝女神密娜伐的盾牌上面——那副盾牌,據某些哲學家考證,好幾次保護了希臘女詩人薩弗的胸膛。歐熱妮冷淡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寒暄之後,立刻藉故逃到她的書齋裡,不一會兒,那兒就有兩個歡快的聲音隨著鋼琴的旋律嘹亮地唱起歌來。基督山以此知道騰格拉爾小姐不願意陪伴他和卡瓦爾康蒂先生而情願和她的音樂教師羅茜·亞密萊小姐待在一起。



    此時,伯爵一面和騰格拉爾夫人說著話,裝出顯然對說話十分感到興趣的樣子,一面卻特別注意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那種懷念的神情,那種傾聽他不敢進門的屋子裡傳來的音樂的樣子,以及他那種傾慕的態度。銀行家不久就回來了。他的目光是毫無疑問的落到基督山身上,而後就輪到安德烈。至於他的妻子,他用一些丈夫對妻子的那種儀禮向她鞠了一躬,即那種儀禮是未婚的男子們絕不能理解的,除非將來有關夫妻生活出版一部面面俱到的法典。



    「小姐們沒請您去和她們一起彈琴嗎?」騰格拉爾對安德烈說。



    「唉!沒有,閣下。」安德烈歎了口氣回答,這聲歎息比前面幾次更明顯了。騰格拉爾立刻朝那扇門走去,把門打開。



    兩位青年小姐並排坐在鋼琴前的椅子上,她們在互相伴奏,每人用一隻手——她們很喜歡這樣練習,而且已經配合得極其嫻熟。從打開著的門口望進去,亞密萊小姐和歐熱妮構成了一幅德國人非常喜歡的畫面。她多少有幾分姿色,非常文雅——身材還算不錯,只是偏瘦了一點,大綹鬈發垂到她的脖子上(那脖子有點太長了,好像庇魯傑諾所雕塑的某些仙女一樣),眼睛懶散無神。據說她的很健康,將來有一天,會像《克裡蒙的小提琴》〔《克裡蒙的小提琴》是德國音樂家兼小說家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的小說,安東妮是小說的女主人公。——譯注〕中的安東妮那樣死在歌唱上。



    基督山向這間聖殿迅速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以前曾聽到過許多有關亞密萊小姐的話題,但目睹她,這還是第一次。



    「噢!」銀行家對他的女兒說,「把我們都冷落到一邊了嗎?」於是他就領著那個青年人走進書齋裡去,並且不知究竟是巧合還是有意,安德烈進去以後,那扇門成了個半掩的狀態,所以從伯爵或男爵夫人坐著的地方望過去,他們什麼也看到見;但因為有銀行家陪著安德烈,騰格拉爾夫人也就不去注意他們了。



    不久伯爵就聽到安德烈的聲音,在鋼琴的伴奏下,高唱一首科西嘉民歌。聽到這個歌聲,伯爵微笑起來,這使他忘記安德烈,想起貝尼代托,騰格拉爾夫人則向基督山誇獎她丈夫的堅強意志,因為那天早晨他剛剛因為梅朗的商務受挫而損失了三四十萬法郎。這種誇獎確實是應得的,因為要不是伯爵從男爵夫人的口裡聽到這回事,或僱用用他那種洞察一切的方式去打聽,單從男爵的臉上,他也不會懷疑到這一點。「哼!」基督山想道,「他開始隱瞞他的損失了,一個月以前,他大吹大擂,」於是他大聲說,「噢,夫人,騰格拉爾先生非常能幹,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在證券交易所裡把所有的損失都撈回來的。」



    「我看您也有一個錯誤的念頭,跟很多人一樣。」騰格拉爾夫人說。



    「什麼念頭?」基督山說。



    「就是以為騰格拉爾先生做的是投機生意,而實際上他從來都沒做過。」



    「不錯,夫人,我記得德佈雷先生告訴我——等一下,他怎麼啦?我有三四天沒看見他了。」



    「我也沒看見他,」騰格拉爾夫人十分鎮定自若地說,「可您那句話還沒有說完。」



    「什麼話?」



    「德佈雷先生告訴您——」



    「啊,是的,他告訴我說,投機上的失敗,您是犧牲品。」



    「我向來非常歡喜玩那一套,我承認,」騰格拉爾夫人說,「但我現在不玩了。」



    「那麼您就不對,夫人。命運是個確定的。如果我是一個女人,而且有福氣成了一位銀行家的太太,那麼不論我對丈夫的好運多麼信任——因為在投機生意上,您知道,完全是運氣好壞的問題——嗯,我是說不論我對丈夫的運氣多麼放心,我還是要弄一筆和他沒有關係的財產,即使得瞞著他讓旁人經手,也在所不惜。」



    騰格拉爾夫人雖然盡力自制,仍不禁臉紅了一下。



    「哦,」基督山好像是沒有注意到她的這種惶惑的表情說,「我聽說昨天那不勒斯公債一個勁兒往上漲。」



    「我沒買那種公債,我從來沒有買過那種公債,我們是不是在金錢上談得實在太多啦,伯爵。我們像是兩個證券投機商了。您有沒有聽說過命運之神在如何迫害可憐的維爾福一家人?」



    「什麼事情?」伯爵說,顯得茫然不知所措。



    「聖·梅朗侯爵到巴黎來的時候,上路沒有幾天就死了,侯爵夫人到巴黎以後,沒過幾天也死了。您知道嗎?」



    「是的,」基督山說,「我聽說過這件事。但是,正如克勞狄斯對哈姆雷特所說的,『這是一條自然法則,他們的父母死在他們的前頭,他們哀悼他們的逝世,將來他們也要死在他們兒女的前頭,於是又要輪到他們的兒女來哀悼他們了。』?



    「但事情不光這些呢。」



    「不光這些!」



    「不,他們的女兒本來要嫁給——」



    「弗蘭茲·伊皮奈先生。難道婚約解除了嗎?」



    「昨天早晨,看來,弗蘭茲已經謝絕了這種榮尚。」



    「真的,知不知道理由?」



    「不知道。」



    「真奇怪!這接二連三的不幸,維爾福先生怎麼受得了呢?」



    「他還是照常——像一個哲學家一樣。」



    這時騰格拉爾一個人回來了。



    「哎!」男爵夫人說,「你把卡瓦爾康蒂先生丟給你的女兒了嗎?」



    「還有亞密萊小姐呢,」銀行家說,那麼你還以為她不是人嗎?」然後他轉身對基督山說,「卡瓦爾康蒂王子是一個很可愛的青年,對不對?可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嗎?」



    「我沒有責任答覆您,」基督山說。「他們介紹我認識他父親的時候,據說是一位侯爵,那麼他應該是一個伯爵。但我想他似乎並不非得要那個頭銜。」



    「為什麼?」銀行家說。「如果他是一位王子,他就不應該不維持他的身份。每一個人都應該維護自己的權利,我不歡喜有什麼人否認他的出身。」



    「噢!您是一個十足民主派。」基督山微笑著說。



    「可你看不出來你自己個兒的問題嗎?」男爵夫人說,「如果,碰巧,馬爾塞夫先生來了,他就會知道卡瓦爾康蒂先生在那個房間裡,而他儘管是歐熱妮的未婚夫,卻從來沒讓他進去過。」



    「碰巧這兩個字你說得恰當,」銀行家說道,「因為他很少到這兒來,如果真的來了,那才叫是碰巧呢。」



    「可要是他來了,見到那個青年跟你的女兒在一起,他會不樂意呀。」



    「他!你錯啦。阿爾貝先生可不會賞我們這個臉,為他的未婚妻吃醋,他愛她還到不了那個程度呢。而且,他不樂意我也不在乎。」



    「可是,按我們現在這種情況——」



    「對,你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是怎麼樣的嗎?在的舞會上,他只跟歐熱妮跳了一次,而卡瓦爾康蒂先生卻跳了三次,他壓根兒不在乎。」



    僕人通報馬爾塞夫子爵來訪。男爵夫人急忙站起來,想走到書齋裡去,騰格拉爾拉住她。「別去!」他說。他吃驚地望著他。基督山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些情形。阿爾貝進來了,他打扮得非常漂亮,看起來很快活。他很有禮貌地對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對騰格拉爾如熟人一般地鞠一躬,對基督山則很親熱地鞠一躬。然後又轉向男爵夫人說:「我可以問問騰格拉爾小姐好嗎?」



    「她很好,」騰格拉爾連忙回答,「她現在正在她的小客廳裡和卡瓦爾康蒂先生練習唱歌。」



    阿爾貝保持著他那種平靜和漠不關心的樣子;他也許心裡氣惱,但他知道基督山的眼光正盯著他。「卡瓦爾康蒂先生是一個很好的男中音,」他說,「而歐熱妮小姐則是一個很棒的女高音,而且鋼琴又彈得像泰爾堡〔泰爾堡(一八一二—一八七一),瑞士著名鋼琴家。——譯注〕一樣妙。他們合唱起來一定是很好聽的。」



    「他們兩個配起來非常妙。」騰格拉爾說。



    這句話粗俗得都使騰格拉爾夫人面紅耳赤,阿爾貝卻好像沒有注意到。



    「我也算得上是一位音樂師,」那位青年說,「起碼,我的老師常常這麼對我說。可說來奇怪,我的嗓子跟誰都配不上來,尤其配不上女高音。」



    騰格拉爾微笑了一下,好像是說,那沒關係。然後,顯然他很想取得他的效果,就說:「王子和我的女兒昨天大受讚賞。您沒有來參加吧,馬爾塞夫先生?」



    「什麼王子?」阿爾貝問。



    「卡瓦爾康蒂王子呀。」騰格拉爾說,他堅持要這樣稱呼那個青年。



    「對不起,」阿爾貝說,「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位王子。那麼昨天卡瓦爾康蒂王子和歐熱妮小姐合唱了嗎?不用說,那肯定很好聽。很遺憾我沒有到場。但我沒法接受您的邀請,因為我已經答應陪著家母去參加夏多·勒諾伯爵夫人主持的德國音樂會。」這樣,在沉默了一會兒以後,馬爾塞夫又說,「我可以去向騰格拉爾小姐問好嗎?」好像這件事以前從未有過似的。



    「等一會兒,」銀行家攔住那青年說,「您聽到那支好聽的小曲了嗎?嗒嗒好聽得很。等一下,讓他們唱完再說吧!好!棒!棒哇!」銀行家熱烈地喝彩著。



    「確實是,」阿爾貝說,「棒得很,沒有誰比卡瓦爾康蒂王子更理解他祖國的歌曲了,『王子』是您稱呼的,對不對?可即使他現在還不是,將來也很輕易做上的。這種事情在意大利不算稀奇。我們再說說那兩位可愛的音樂家吧,您得款待我們一次,騰格拉爾先生。別告訴他們來了一個陌生客人,讓他們再唱一首歌。聽歌應該在一小段距離以外才有意思,不讓人看見,也不要看見人,這樣就不會打擾歌唱者,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他的靈感全部釋放出來,讓他的心靈無拘無束地任意馳騁。」



    阿爾貝這種毫不上心的態度令騰格拉爾十分氣惱。他把基督山拉到一邊。「您覺著我們那位如何?」他說。



    「他看上去很冷淡!但您的話已經說出口的了。」



    「是的,當然嘍,我答應把我的女兒嫁給一個愛她的男子,而不是給一個不愛她的人。即使阿爾貝跟卡瓦爾康蒂一樣有錢,我也不會那麼高興地看到他娶她,他太傲慢了。」



    「噢!」基督山說,「也許是我的偏愛讓我盲目,但我可以向您保證,馬爾塞夫先生是個很可愛的青年,他一定會使小姐很幸福,而且他遲早都會有點造就——他父親的地位很不錯。」



    「哼!」騰格拉爾說。



    「那有什麼可懷疑的?」



    「我指的是過去——過去那種貧賤的出身。」



    「但一個父親過去的生活影響不了他的兒子。」



    「那倒是真的。」



    「來,別固執了,一個月以前,您很希望結成這門親事。您瞭解我——我難過的要命。您是在我的家裡遇到那個小卡瓦爾康蒂的,關於他,我再向您說一遍,我可什麼一無所知。」



    「但我可知道幾分。」



    「您瞭解過了嗎?」



    「那還須得瞭解嗎?對方是怎麼樣的人物,不是一眼就可以知道的嗎?第一,他很有錢。」



    「這一點我可不能確定。」



    「但您對他負責的呀。」



    「負責五萬里弗——小意思。」



    「他受過出色的教育。」



    「哼!」這次可是基督山這樣說了。



    「他是一個音樂家。」



    「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音樂家。」



    「我說,伯爵,您對那個青年人可不公平。」



    「嗯,我承認這件事讓我很不高興,您和馬爾塞夫一家人的關係已經那麼長了,我真不願意看到他這樣來插在中間。」



    騰格拉爾大笑起來。「您真像是個清教徒,」他說,「那種事情可是天天都有的。」



    「但您不應該就這麼毀約,馬爾塞夫一家人都巴望結成這門親事呢。」



    「真的?」



    「當然。」



    「那麼讓他們來把話說明白吧,您可以給他父親個暗示,您跟那家人的關係既然這麼密切。」



    「我?您是從哪兒看出來這一點的?」



    「他們的舞會上就夠明顯的啦。嘿,伯爵夫人,那位瞧不起人的美塞苔絲,那位傲慢的迦太羅尼亞人,她不是還挽住您的胳膊帶您到花園的幽徑去散了半個鐘頭的步嗎?但她平常即使對最老的老朋友也是不輕易張口的。您願不願意負責去跟那位當父親的說一說?」



    「再願意不過了,如果您希望的話。」



    「不過這一次得把事情明確地敲定。如果他要我的女兒,讓他把日期定下來,把他的條件公佈出來——總之,我們或者互相諒解,或者乾脆吵一架。您明白吧——不要再拖延。」



    「是的,閣下,這個事情我代您留心就是了。」



    「我並不是說很心甘情願地在等待他,但我確實也在等待他。您知道,一個銀行家必須忠實於他的諾言。」於是騰格拉爾就跟半小時前卡瓦爾康蒂先生那樣歎了一口氣。



    「好!棒!棒哇!」馬爾塞夫模仿這位銀行家的樣子喝彩,因為此時正一曲終了。



    騰格拉爾開始懷疑地望著馬爾塞夫,這時忽然有一個人過來向他低語了幾句話。「我就回來,」銀行家對基督山說,「等一下我。我也許有一件事情要對您說。」



    男爵夫人趁她丈夫出去的功夫,推開她女兒的書齋門。安德烈先生本來和歐熱妮小姐一起坐在鋼琴前,這時就像只彈簧一樣地驚跳起來。阿爾貝微笑著向騰格拉爾小姐鞠了一躬,而小姐則不慌不亂,用她往常那種冷淡的態度還了他一禮。卡瓦爾康蒂顯然十分狼狽;他向馬爾塞夫鞠躬,馬爾塞夫則努力以最不禮貌的神情對待他。然後阿爾貝就開始稱讚騰格拉爾小姐的歌喉,而且說,他聽了剛才她唱的歌之後,他很後悔昨天晚上沒能來參加。



    卡瓦爾康蒂覺著一個人站在一旁很尷尬,就轉過身去和基督山講話。



    「來,」騰格拉爾夫人說,「別再唱歌和講好聽的話了,我們去喝茶吧。」



    「來吧,羅茜。」騰格拉爾小姐對她的朋友說。



    他們走進隔壁客廳裡。茶已備好。他們按照英國人的規矩,加好糖,把茶匙放在他們的杯子裡,正要開始要喝的功夫,門又開了,騰格拉爾顯然十分激動地走進來。尤其是基督山注意到了他的這種神色,就用目光請銀行家解釋。「我派到希臘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騰格拉爾說。



    「哦!哦!」伯爵說,「原來您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出去了。」



    「是的。」



    「國王奧圖還好嗎?」阿爾貝以最輕鬆的口氣問道。



    騰格拉爾並不作答,只是又向他投去一個狐疑的目光;基督山轉過頭去,掩飾住他臉上同情的表情,但那種表情一轉眼就過去了。



    「我們一塊兒回去好不好?」阿爾貝對伯爵說。



    「只要您願意。」伯爵回答。



    阿爾貝弄不懂銀行家的那種目光意味著什麼,就轉身去問基督山,說:「您見到他看我的那個樣子嗎?」基督山當然明白得十分清楚。



    「當然,」伯爵說,「但您認為他的目光裡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嗎?」



    「我確實這麼想,他說的希臘來的消息是指什麼?」



    「我怎麼能告訴您呢?」



    「因為我以為您在那個國家派了情報員。」



    基督山意味深長地微笑了一下。



    「別說了,」阿爾貝說,「他來了。我去恭維恭維騰格拉爾小姐的首飾,叫她父親跟您說話。」



    「如果您一定要恭維她,最好還是恭維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說。



    「不,那是人人都會說的。」



    「我親愛的子爵,您未免魯莽得太可怕啦。」



    阿爾貝含笑向歐熱妮走過去。這當兒,騰格拉爾把嘴巴湊到基督山的耳朵上。「您的忠告太好了,」他說,「在『弗爾南多』和『亞尼納』那兩個名字後面,果然包含著一段可怕的歷史。」



    「真的!」基督山說。



    「是的,我可以告訴您一切,但把那個年輕人帶走吧。他在這兒我有點受不了。」



    「他和我一起走。還要我叫他的父親來看您嗎?」



    「現在更有必要了。」



    「好極了。」伯爵向阿爾貝示意了一下;他們向夫人和小姐鞠躬告辭——阿爾貝對於騰格拉爾小姐那種冷淡的態度毫不在乎,基督山又給了騰格拉爾夫人一番忠告,暗示她一位銀行家的太太應該對前途如何慎重打算。卡瓦爾康蒂先生恢復了他剛開始的狀態。

琰容 2010-3-19 19:06

第七十七章海黛



    伯爵的馬剛駛到街道的拐角上,阿爾貝突然轉身向伯爵放聲大笑起來——的確,他笑得聲音如此之大,好像是故意做作出來的。「喂!」他說,「叫查理九世〔查理九世(一五五○—一五七四),法國國王,一五七二年以聖·巴索羅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對新教徒進行大屠殺。——譯注〕在聖·巴索羅謬日進行大屠殺以後,曾向凱塞琳·梅迪契問過一句話,我現在也要用那句話來問問您:『我那個小角色扮演得怎麼樣?』」



    「您指的是哪件事?」基督山問。



    「指在騰格拉爾先生家裡對付我那位對手的樣子。」



    「什麼對手?」



    「嘿,問得太好了!什麼對手?咦,您的被保護人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呀。」



    「啊!請您別開玩笑,子爵,安德烈先生並不歸我保護。起碼,在他和騰格拉爾先生的關係上沒有這種情況。」



    「如果那個青年人真的在這個方面要您幫助的時候,您不幫他,就得讓他怨了。可所幸對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種請求。」



    「什麼!您認為他在準備求婚嗎?」



    「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他對騰格拉爾小姐講話時那種情意濃濃的眼光和矯揉造作的語氣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意。他顯然想向那驕傲的歐熱妮求婚。」



    「那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只要他們喜歡您。」



    「可事實並非如此,我親愛的伯爵,剛好相反,我是前後遭夾擊。」



    「前後遭夾擊?」



    「沒錯,歐熱妮小姐難得和我搭個腔,而她的密友亞密萊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說話。」



    「可她的父親非常敬重您。」基督山說。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頭上紮了不知多少刀——我承認那不過是演悲劇時所用的武器,它不會刺傷人,刀尖會縮回到刀柄裡去,可他卻相信那是能致人命的真傢伙呢。」



    「妒忌就是愛情。」



    「不錯,可我並不妒忌。」



    「他恰恰在妒忌。」



    「妒忌誰——妒忌德佈雷嗎?」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們可以打個賭,用不了一個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門外了。」



    「您錯了,我親愛的子爵。」



    「請證明。」



    「您希望我給您證明嗎?」



    「是的。」



    「好!我現在受托要竭力設法使馬爾塞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確定地安排一下。」



    「誰委託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爾貝極盡諂諛地說,「您當然不願意幹這種差使了,我親愛的伯爵?」



    「我當然要干,阿爾貝,因為我已經答應了。」



    「唉!」阿爾貝歎了口氣說,「看來您是下決心要我結婚了。」



    「我下決心要設法不論在什麼事情上都和每一個人保持友好的關係,」基督山說。「但說到德佈雷,我最近怎麼沒有在男爵的家裡看到他呢?」



    「吵了一次架。」



    「什麼,跟男爵夫人?」



    「不,跟男爵。」



    「難道他覺察到什麼了嗎?」



    「啊!這句話問得倒挺幽默!」



    「您以為他起了疑心嗎?」基督山很天真地問。



    「您是從哪兒來的,我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



    「從剛果來的,如果您想問這個問題的話。」



    「一定比剛果還要遠得多。」



    「可我怎麼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風呢?」



    「噢,我親愛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處處都是一樣,不管哪個國家的丈夫都可以作全人類的好標本。」



    「那麼騰格拉爾和德佈雷之間有什麼可爭吵的呢?他們好像很能互相瞭解。」基督山用同樣的天真口氣說。



    「啊!您現在想來打聽阿塞絲的秘儀〔阿塞絲是埃及神話裡的蕃殖女神,參加女神的秘儀,據說可以窺測人們的隱私並預知未來,但只有忠實的信徒才能參加此種秘儀。——譯注〕了,可惜我不是當事人。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成為那一家的一名成員的時候,您可以拿這個問題去問他。」



    馬車停住了。「我們到了,」基督山說。「現在才十點半,進去坐坐吧。」



    「十分願意。」



    「我的馬車可以送您回去。」



    「不,謝謝您,我吩咐叫我的車子跟著來的。」



    「哦,到了,」基督山一面說,一面從馬車裡出來。他們進了屋。客廳裡已燭台高照;他們走進去。「給我們煮些茶來,巴浦斯汀。」伯爵說,巴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轉身就走,兩秒鐘之內,他又回來了,手裡捧著一隻放得整整齊齊的茶盤,像是我們在童話裡讀到的從地底下蹦出來的食物一樣。



    「真的,我親愛的伯爵,」馬爾塞夫說,「我崇拜您的倒不是您有錢——因為也許有人比您更加富有,也不僅是您的智慧——因為博馬捨也許跟您差不多——而是在於您的僕人服侍您的那種方式,不用多說話,一會兒,甚至一秒鐘,立刻可以辦到。好像在您拉鈴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猜到您想要什麼了,而且凡是您可能想要的東西,都隨時準備妥當了似的。」



    「您這段話也許是真的,他們知道我的習慣。譬如說,我舉個例子給您,您在喝茶的時候喜歡幹什麼?」



    「嗯,我非常喜歡抽煙。」



    基督山在銅鑼上敲了一下。沒出一秒鐘,一扇暗門打開了,阿里拿著兩支長煙筒進來、煙筒上已裝好了上等的土耳其煙絲。



    「真是神了!」阿爾貝說。



    「噢,沒什麼,這其實非常簡單,」基督山回答。「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時候總要抽煙,他知道我吩咐備茶,他也知道我帶您一起回家。我招呼他的時候,他知道我為什麼要招呼他,而且由於他的國家都用煙筒待客,所以他拿了兩支長煙筒來而不是只拿一支。」



    「您的解釋當然很在理,不過確實也只有您——啊!那是什麼聲音呀!」馬爾塞夫於是把他的頭歪向門口,裡面傳出一種吉他般的聲音。



    「說實話,我親愛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是要聽音樂的,您剛才從騰格拉爾小姐的鋼琴那兒逃開,又遭到海黛的月琴的攻擊。」



    「海黛!好可愛的一個名字!那麼,除了在拜倫的詩裡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黛這個名字的嗎?」



    「當然有。海黛這個名字在法國很不多見,但在阿爾巴尼亞和伊皮魯斯卻普通得很。這種名字就像你們稱為純潔·謙恭·天真·騰格拉爾小姐,那麼印在結婚請帖上該有多好呀!」



    「輕點兒,」伯爵說,「別這麼大聲,海黛也許會聽到的。」



    「您覺著她會不高興嗎?」



    「不,當然不。」伯爵以一種倨傲的表情說。



    「那麼,她為人非常和善了,是不是?」阿爾貝說。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個奴隸不能拂逆她的主人。」



    「喏,您現在自己又開起玩笑來了。現在還有奴隸嗎?」



    「當然嘍,因為海黛就是我的奴隸。」



    「真的,伯爵,您的所作所為都跟別人不一樣。基督山伯爵閣下的奴隸!咦,這在法國倒是一種爵位了。據您花錢的標準來算,這個職位起碼得值十萬艾居一年。」



    「十萬艾居!那個可憐的姑娘本來不止那個價錢。她出生在珠寶堆,《一千零一夜》裡記載的那些財寶和她所擁有的一比,就顯得微乎其微了。」



    「那麼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對了,而且是她祖國最顯赫的公主之一。」



    「我原也這麼想。可這麼顯赫的一位公主怎麼會變成一個奴隸呢?」



    「達翁蘇斯〔古代敘拉古的達翁蘇斯王之子,失位後,流亡於可林斯,成為該地的學校教師。——譯注〕這個暴君怎麼會變成一個小學教師呢?那是戰神的安排,我親愛的子爵——是造化捉弄人的結果。」



    「她的姓名是需要保密嗎?」



    「對別人要保密,對您卻用不著,我親愛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會張揚出去——您願不願意?——如果您答應不張揚出去——」



    「噢!我用人格擔保。」



    「您知道亞尼納總督的身世嗎?」



    「阿里·鐵貝林嗎?當然嘍,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役的時候起家的呀。」



    「不錯,我倒忘記那回事了。」



    「嗯!海黛是阿里·鐵貝林的什麼人?」



    「就是他的女兒。」



    「什麼?阿里總督的女兒?」



    「阿坦克總督和美人凡瑟麗姬的女兒。」



    「給您作奴隸?」



    「是的,當然是的。」



    「但她怎麼會落得這個樣子呢?」



    「嗯,有一天我經過君士坦丁堡市場把她買下來的。」



    「真神了!我親愛的伯爵,誰跟您在一起,誰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夢了。現在,我也許可以提出一個輕率莽撞的要求,但是——」



    「請說。」



    「但是既然您和海黛一起外出過,有幾次甚至帶她上過戲院——」



    「怎麼?」



    「我想我也許可以冒昧地請您賞我個臉。」



    「您什麼都可以向我要求。」



    「好,那麼,我親愛的伯爵,介紹我見見您的公主好嗎?」



    「可以照辦。但有兩個條件。」



    「我馬上接受。」



    「第一是您絕不能告訴任何人說我允許過您和她會面。」



    「好極了,」阿爾貝舉起一隻手說,「我發誓絕不告訴人。」



    「第二是您絕不能告訴她,說令尊曾經在她父親手下服役過。」



    「這一點我也可以發誓。」



    「這就行了,子爵,您會記住這兩個誓言的,對不對?我知道您是一個很講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銅鑼。阿里又進來了。「告訴海黛,」他說,「我馬上就去和她一起喝咖啡,告訴她,我希望她允許我介紹我的一位朋友和她見面。」阿里鞠躬退出。



    「現在,請小心,」伯爵說,「提問題別太直接,我親愛的馬爾塞夫。如果您想知道什麼事情,告訴我,我去問她。」



    「行。」



    阿里第三次進屋,掀開那張掩著門的幕,向他的主人和阿爾貝示意他們可以進去。



    「我們進去吧。」基督山說。



    阿爾貝用手理了理他的頭髮,卷卷他的鬍子,對自己的儀表覺著滿意了之後,就跟著伯爵走進那個房間;伯爵則在進屋前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像一個前衛似的駐守在門外;門口由三個法國侍女在梅多的指揮下把守著。海黛在她那一套房間的第一個屋子裡等候她的客人,這是她的客廳。她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露出冷靜和期待的神情,因為除了基督山以外,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見面。她坐在房間一隅的一張沙發上,按照東方人的習慣,交叉著兩腿,舒舒服服地像一只小鳥躺在窠裡一樣,這窠用的是東方最華貴的鑲花綢緞搭構成的。她的身邊放著那只她剛才撫弄過的樂器;那種儀態,以及那種環境,讓她顯得可愛非常。一見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來,用她所特有的那種愛和順從的微笑迎接他。基督山朝她走過去,伸出一隻手,她把那隻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爾貝仍然站在門口,被那種罕見的美迷住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美,在法國,這種美是無法想像的。



    「您帶來的是什麼人?」那位年輕女郎用現代希臘語問基督山,「是兄弟,朋友,生疏的相識,還是仇敵?」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相同語言說。



    「他叫什麼名字?」



    「阿爾貝子爵。就是我在羅馬從強盜手裡救出來的那個人。」



    「您想讓我用哪一種語言和他說話?」



    基督山轉向阿爾貝。「您懂現代希臘語嗎?」他問。



    「唉!不懂,」阿爾貝說,「古代希臘語也不懂,我親愛的伯爵。荷馬和柏拉圖的學生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懶惰,甚至都可以說更可鄙的了。」



    「那麼,」海黛說,她說這話顯然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爾貝之間在說什麼——「那麼我說法語或意大利語吧,如果老爺不反對的話。」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說意大利語吧,」他說。然後,又轉身對阿爾貝說「可惜您不懂古代或現代希臘語,這兩種語言海黛都講得非常流利。這個可憐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話和您交談了,這大概會讓您對她產生一種錯覺。」伯爵向海黛作了一個示意「閣下,」她對馬爾塞夫說,「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當然對您再歡迎不過了。」這句話是用典型的托斯卡納土語說出的,而且帶著那種柔和的羅馬口音,令但丁的語言聽起來跟荷馬的語言一樣明快悅耳。然後,她又轉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煙筒拿來;在阿里離間去執行他的年輕主婦吩咐的時候,她示意請阿爾貝走近一些。基督山和馬爾塞夫把他們的椅子拖到一張小茶几前面,茶几上放著曲譜、圖畫和花瓶。這時阿里拿著咖啡和長煙筒進來了;至於巴浦斯汀先生,這個地方是禁止他進來的。阿爾貝不肯接受那個黑奴遞給他的那支煙筒。



    「噢,接著吧,接著吧!」伯爵說。「海黛差不多也跟巴黎人一樣文明,她討厭雪茄的氣味,而東方的煙草是一種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間。咖啡杯都已備好,而且還有一隻灰缸,是為阿爾貝特設的。基督山和海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起阿拉伯飲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纖纖細手端起瓷杯,帶著天真的愉快舉到她的嘴邊,像個小孩子吃到喝到某種她喜歡的東西似的。這時兩個女人每人端著一隻茶盤進來,茶盤裡放著冰塊和果子露,他們把茶盤放在兩隻特製的小桌子上。



    「我親愛的主人,還有您,夫人,」阿爾貝用意大利語說,請別見怪我這副傻頭傻腦的樣子。我簡直是糊塗了。我身處巴黎市中心,就在剛才,我還聽到公共馬車的嘩嘩聲和賣檸檬水的小販鈴鐺的響聲,可這會兒我覺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東方——並不是我見到過的東方,而是我在夢中想像出來的東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說希臘語,那麼您的談話,加上我身邊這種仙境般的環境,就可以讓我度過終生永不忘記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語和您談話,閣下,」海黛平靜地說,「如果您喜歡東方,我可以盡量讓您在這兒找到東方的氣息。」



    「我跟她談些什麼呢?」阿爾貝小聲對基督山說。



    「隨便什麼都行。您可以跟她談她的祖國和她幼時的回憶,或者,如果您願意的話,也可以談談羅馬、那不勒斯或佛羅倫薩。」



    「噢!」阿爾貝說,「跟一個希臘人談巴黎人的話題未免太沒意思了,我還是跟她談談東方的情況吧。」



    「那麼請談吧,您要談的這個話題,最合她的口味不過了。」



    阿爾貝轉向海黛。「您幾歲的時候離開希臘的,夫人?」他問。



    「我離開希臘的時候只有五歲。」海黛回答。



    「您還有點關於您的祖國的記憶嗎?」



    「在我閉上眼睛冥想的時候,我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切,靈魂跟一樣也有它的視覺器官;肉眼看到的東西有時會遺忘,而靈魂見過的東西則是永遠牢記的。」



    「您對於往事的回憶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剛能走路的時候,我的母親——她的名字叫凡瑟麗姬,那就是『忠貞』的意思,」這位年輕女郎自豪地昂起頭說——「我的母親,攜著我的手,先把我們所有的錢都倒進錢袋裡,戴上面紗,然後出去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說,『誰施捨錢給窮人,就等於還債給主,』在我們的錢袋裝滿的時候,我們就回到宮裡,對我父親隻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發放給囚犯。」



    「您那時候幾歲?」



    「我那時三歲。」海黛說。



    「那麼您在三歲的時候,就把當時那麼多事情記住了嗎?」



    阿爾貝說。



    「都記得。」



    「伯爵,」阿爾貝小聲對基督山說,「請允許夫人把她的身世給我講一些聽,您不許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許她在追憶往事的過程中,會不自覺地提到他,如果我們的姓能從兩片這麼美麗的嘴唇裡說出來,您絕對想像不到我會多麼的高興。」



    基督山轉向海黛,臉上以一種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臘語說:「把你父親的遭遇告訴我們,但不要說出那個出賣你們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講他出賣你們的經過。」



    「您在跟她說什麼?」馬爾塞夫小聲說。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說您是一位朋友,對您她不必隱諱什麼事情。」



    「那麼,」阿爾貝說,「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這種虔敬的巡禮是您記憶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麼呢?」



    「噢,回憶起這些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樣,我記得我坐在一個湖邊無花果樹的樹蔭下,顫動的枝葉,倒映在水裡,像是照在一面鏡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枝葉最茂盛的大樹下面,坐著我父親,斜靠在枕墊上,我的母親坐在他的腳邊,而淘氣的我則玩弄著他那飄垂到胸前的白鬍鬚,或者掛在他腰帶上的那把鑲著鑽石的彎刀和刀柄。不時有個阿爾巴尼亞人走到他跟前來,對他說些什麼,我對那些事情並不留意,而他總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個『殺』字或『赦』字。」



    「這不是在演戲,也不是在講小說,」阿爾貝說,「可我卻從一個年輕姑娘的嘴裡聽到這些事情,實在是奇妙極了。您的眼睛既然習慣了那種神奇的景象,那麼您對於法國的印象又怎麼樣呢?」



    「我覺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說,「而我所看到的法國是它的本來面目,因為我是用一個成年女子的眼睛來看它的。而我的祖國,我卻只能從我那幼稚的記憶裡所產生的印象來判斷它,好像它老是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氛圍中,有時燦爛輝煌,有時陰森慘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麗的故鄉、還是我受苦遭難的地方了。」



    「這麼年輕!您對於痛苦,難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經可以知道它的含義了嗎?」阿爾貝說,無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見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轉向基督山,伯爵幾乎難以覺察地歎息了一聲,輕輕地說:「講下去。」



    「幼年時的記憶,在腦子裡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剛才向您說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時的回憶就都是傷心的了。」



    「說吧,請說吧,夫人!」阿爾貝說,「我向您保證,傾聽您述說。」



    海黛抑鬱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這句話。「那麼您希望我繼續敘述我其他那些往事嗎?」她說。



    「我懇求您這麼做。」阿爾貝回答。



    「那好!我剛剛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讓我的母親驚醒了。我們那時住在亞尼納的宮殿裡。她把我從睡床上抓起來,我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見到她哭,我就跟著大哭起來。『別出聲,孩子!』她說。在其他時候,不管媽媽怎樣疼愛或恐嚇,我總是要任著一股孩子氣哭個夠,把我的悲傷或者怒氣發洩完了才肯罷休。但這一次,我從母親的聲音裡聽出如此強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著我急忙地走開。我到那時才看到我們正從一座寬大的樓梯往下走。在我們的前面,是我母親的所有傭人,背著箱子、包裹、首飾、珠寶和成袋子的金幣,都倉皇著從那座樓梯上奔下去。跟在女人的後面來了一隊二十個衛兵,都拿著長槍和手槍,穿著希臘建國以來你們在法國早就知道的那種服裝。您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發生了某種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搖搖頭,僅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臉色就變得蒼白起來。「在這一大隊的奴隸和婦女之中,只有一半還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因為我自己都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樓梯的牆壁上東一個西一個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動的火光裡躍動著,好像一直跳到上面那個穹形的屋頂。



    「『快!』走廊一頭兒有一個聲音說。這個聲音讓每一個人都對它低下了頭,就像風吹過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麥子都低下頭來一樣,至於我,我聽到了這個聲音也發起抖來。這是我父親的聲音。他親自殿後,身上穿著華麗的長袍,手裡握著你們皇帝送給他的那支馬槍。他用手扶著他心愛寵臣西立姆的肩膀,趕著我們這些人在他前面走,像一個牧童趕著他那散亂的羊群一樣。我父親是歐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著頭說,「大家都知道亞尼納總督阿里·鐵貝林,土耳其人一看見他就要發抖。」



    這幾句話的語氣簡直自豪和莊嚴得無以形容,阿爾貝聽了不知為何竟嚇了一跳;他彷彿覺著在海黛那一對明亮的眼睛裡,有某種非常陰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鐵貝林那次慘死在歐洲曾經轟動一時,而她此時像是一個招魂的女巫,把那個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喚了出來。



    「沒有多長時間,海黛說,「我們就不再往前去,發覺已經走到一個湖邊。我的母親把我緊緊地摟在她氣喘喘的胸懷裡。不遠處,我看到了我的父親,他正焦急地環顧。湖岸上有四階大理石的台級通到水邊,台級下面有一隻小船浮在水面上。從我們站著的地方望過去,我可以看見湖的中央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那就是我們要去的那個水寨。這個水寨在我看來好像相當遠,也許是因為晚上天黑,什麼東西都看不太清楚。我們踏上那隻小船。我記得很清楚,槳打在水裡,一點聲啊都沒有,在我側身去尋找原因的時候,我才看到槳上包著我們的衛兵的腰帶。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親、母親、西立姆和我。衛兵仍然留在湖邊,準備掩護我們撤退。他們跪在大理石台階最下面的那一級上,以便遇到追擊的時候,可以把另外當作防禦工事。我們的船順風飛馳。『船怎麼會走得這麼快呢?』我問母親。『噓!別出聲,孩子!我們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親幹嗎要逃呢?——他可是萬能的,以前總是別人逃避他,他經常說:『他們恨我,可是他們也怕我!』「但這次確確實實是我的父親在逃亡了。我聽說,亞尼納城的守軍,因為長期作戰,疲憊不堪——」



    說到這裡,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在她敘述這一段的過程中,基督山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這位年輕女郎於是又繼續往下講,但講得很慢,像是一個講歷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諱飾一部分事實似的。



    「夫人,」阿爾貝說,他對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剛才講到,亞尼納城的守軍,因為長期作戰,疲憊不堪——」



    「已經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來捉拿我父親的那位高乞特將軍講條件。那個時候,阿里·鐵貝林派了一個他非常信任的法國軍官去見蘇丹,然後決定撤退到他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那個避難的寨子裡去。



    「這位法國軍官,」阿爾貝問道,「您還記得他的名字嗎,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這位年輕女郎交換了一次眼色,這個動作阿爾貝一點沒有覺察到。



    「不,」她說,「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但如果想起來的話,我就會告訴您。」



    阿爾貝幾乎都要把他父親的名字講出來了,但基督山緩慢地舉起一個手指,做出不滿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諾言,就默不吱聲了。



    「我們當時就朝這個水寨劃過去。我們力所能及看到的,不過是一座二層樓的建築,牆上雕著阿拉伯式的花紋,露台一半浸在湖水裡。但在地面的下邊,還有一個又深又大的地窟,我的母親、我還有女僕們都被領到那兒。這裡藏著六萬隻布袋和兩百隻木桶,布袋裡有二千五百萬金洋,木桶裡裝著三萬磅火藥。



    「在這些木桶旁邊,站著我父親的寵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剛才跟您說起過的那個人。他的任務是晝夜看守一支槍,槍尖上拴著一支燃燒的火繩,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父親發出一個信號,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衛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鐵貝林本人。我記得很清楚,那些奴隸們因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禱、哀號和呻吟。對於我,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年輕軍人的那種蒼白的膚色和陰鬱的眼光。不管將來死神什麼時候召喚我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我相信他的神態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樣。我無法跟您說我們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在那個時候,我甚至還不知道時間到底意味著什麼。有的時候,當然這種機會很少,我父親會過來把我的母親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當那時我很高興,因為在那個陰氣沉沉的洞窟裡,除了奴隸們哭喪著的臉和西立姆的火槍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我的父親坐在一個大洞前面,目光凝視遙遠的地平線,聚精會神地仔細觀察湖面上的每一個黑點,我母親靠在他身邊,頭枕著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腳邊玩耍,帶著天真的好奇心眺望著巍然屹立在地平線上的賓特斯山,那白皚皚、稜角分明、從蔚藍的湖面上高高聳起來的亞尼納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從遠處看以為是附著在岩石上的苔蘚、實際上卻是高大的樅樹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親派人來叫我們過去,我們看到他很平靜,但臉色卻比往常更加蒼白。『勇敢一點,凡瑟麗姬,』他說,『皇帝的御書今天到了,我的命運就要決定了,假如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們就可以體面地回亞尼納去,如果情況不利,我們必須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們的敵人不允許我們逃走呢?』我母親說。『噢!這一點你放心好了,』阿里·鐵貝林微笑著說,『西立姆和他的火槍會給他們的。他們很願意看見我死,可他們不願意和我一起死。』「這些安慰的話不是從我父親的心裡說出來的,母親聽後只是歎氣。她給他調配他常飲的冰水,因為自從來到水寨以後,他就接連發高燒。她用香油塗抹他的白鬍鬚,為他點燃長煙筒,他有時會連續幾小時拿著煙筒抽個不停,靜靜地望著煙圈冉冉上升,變成螺旋形的雲霧,慢慢和周圍的空氣混合在一起。忽然間,他做出一個非常突然的動作,嚇了我一跳。然後,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開始吸引他注意的那個目標,一面叫人把望遠鏡拿給他。我母親把望遠鏡遞給他,她這麼做的時候,她臉色看上去比她所向的大理石柱更潔白。我看見我父親的手在發抖。『一隻船!——兩隻!三隻!』父親低聲地說,『四隻!』於是他站起身來,抓起他的武器。準備好了他的手槍。『凡瑟麗姬,』他對我的母親說,『決定命運的時候快要到了。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覆了。把海黛帶到洞裡去。』『我不想離開您,老爺,』凡瑟麗姬說,『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塊兒死。』『到西立姆那兒去!』父親喊道。『別了,老爺!』母親順從地輕聲說,她向他鞠躬告別,像是看見了死神已經來臨一樣;『把凡瑟麗姬拉走!』我的父親對他的衛兵說。



    「至於我,大家在混亂之中把我給忘了。我向阿里·鐵貝林跑過去。他看見我向他張著兩臂,就伏來,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額上親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記得多麼清楚呀!那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吻,我覺得到現在我額頭上好像還是溫暖的。下洞的時候,我們從柵欄的格子裡辨別出有幾隻船愈來愈清楚地進入我們的視野。最初它們看起來像是小黑點,現在它們就像是在水面上飛掠的鳥兒。就在這個時候,在水寨裡,在我父親的腳下,已派上了二十個衛兵,躲在一個牆角里,用焦急的目光望著那些船的到來。他們都拿著鑲銀的長槍,還有大量的彈藥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親看一看他的表,然後極度痛苦地來回走動。在父親給了我最後一吻以後,映入我眼簾的便是這樣的一幕情景。母親和我穿過通到地窟去的那條陰暗的狹道。西立姆仍然把守著他的崗位,我們往裡進的時候,他朝我們憂鬱地笑了一下。我們從洞窟裡把我們的坐墊拿來,坐在西立姆的身邊。大難臨頭的時候,彼此信賴的朋友們總是緊緊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時年齡雖小,卻很明白大禍已在眼前。」



    關於亞尼納總督臨終時的情形,阿爾貝常常聽人談起過——不是從他父親那兒聽來的,因為他父親從來不談這回事。



    至於他的死,他曾讀過幾篇不同的記載,而這位年輕女郎的聲音和表情賦予了這一段歷史以新的生命;那種生動的語氣和抑鬱的表情使他既感到可愛又感到可怕。而對海黛來說這些可怕的回憶似乎暫時已把她壓垮了,因為她已不再講述,她的頭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美麗的鮮花在暴風雨的打擊下垂了下來一樣;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朝前望著;她的腦子裡似乎正在幻想賓特斯山蔥綠的山巔和亞尼納湖蔚藍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亞尼納湖猶如一面魔鏡,她剛才所描繪的那一幅恐怖的畫面彷彿清清楚楚地從那裡面倒映了出來。基督山帶著一種難以言表的關切和憐憫看著她。



    「往下說吧,親愛的。」伯爵用現代希臘語說。



    海黛突然抬起了頭,像基督山那響亮的聲音把她從夢中喚醒了一般,於是她繼續講了下去。「當時是下午四點鐘左右,外面的天空雖然十分美麗,可我們在洞裡卻被粘郁的陰氣和黑暗包裹著。裡面只有一點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像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顆星——那便是西立姆的火槍。我母親是一個基督徒,她禱告起來。西立姆不時地重複這樣一句神聖的話:『上帝是偉大的!』可是我的母親卻依然抱著一些希望。在她下來的時候,她好像覺得看到了那個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國軍官,我父親對那個法國軍官非常信任,因為他知道,凡是法國皇帝手下的軍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貴、十分義氣的。她向樓梯走近幾步,聽了一會兒。『他們過來了,』她說,『也許他們帶給我們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怕什麼,凡瑟麗姬?』西立姆用一種非常溫和同時又非常驕傲的口吻說。『如果他們不給我們送來和平,我們就送給他們戰爭。如果他們不送來生命,我們就送給他們死亡。』於是他便揮動他的長槍,使槍上的火繩燃得更熾烈,他那副神情簡直就像是古希臘的酒神達俄尼蘇斯。可我,在那時只是個小孩子,卻被這種大無畏的勇氣嚇壞了,我覺得那種樣子又凶又蠢,我恐懼地倒退了幾步,想躲開空中和火光中遊蕩著的可怕的死神。



    「我母親也有同感,因為我覺察到了她在顫抖。『媽,媽,』我說,『我們快死了嗎?』聽我說這句話,奴隸們就趕緊忙著做他們的祈禱。『我的孩子,凡瑟麗姬說,『願上帝永遠不讓那個你今天這麼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後,她又小聲問西立姆,問他的主人吩咐他做什麼。『如果他派人拿著他的匕首來見我,那就說明皇帝的來意不善,我點燃火藥。如果他派人拿著他的戒指來,則剛好相反,說明皇帝已經赦免了他,我就熄滅火繩,不去碰那些火藥。』『我的朋友,』母親說,『如果你的主人的命令下來的時候,他派人拿來的是匕首,不要讓我們遭受那種可怕的慘死吧,求你發發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殺死我們,你答應不答應?』『可以的,凡瑟麗姬。』西立姆平靜地回答。



    「我們突然聽到外面喊聲陣起。我們仔細傾聽——那是喜悅的喊聲。我們的衛兵部在歡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個法國軍官的名字。顯然他已帶來了皇帝的聖旨,而且這個聖旨是吉祥的。」



    「您不記得那個法國人的名字了嗎?」馬爾塞夫說。他很想幫敘述者回憶一下,但基督山向他作了一個示意,請他不要再說話。



    「我記不得了,」海黛說,於是繼續往下講,「喧鬧的聲音愈來愈響,腳步聲愈來愈近。通到洞裡的那座樓梯上,有一個人正走下來。西立姆準備好了他的槍。不一會兒,在洞口陰暗的微光裡——外面只有這麼一點點光照進這個陰暗的洞裡——出現了一個人影。『你是誰?』西立姆喝道。『不管你是誰,我命令你不准再往前一步。』『皇帝萬歲!』那個人影說。『他完全赦免了阿里總督,不但饒了他的性命,而且還賜還了他的財產。』我的母親發出一聲歡叫,緊緊把我抱在她的懷裡。『不要出去!』西立姆看見她要出去,就說,『你知道我還沒有收到那只戒指。』『你說的對。』我的母親說。於是她就跪下來,同時把我舉向天空,像是希望在為我向上帝祈禱的時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海黛又一次中斷她的講述,她的情緒十分激動,以致於她那蒼白的額頭上滲出大滴的汗珠;她好像已經窒息得發不出聲音來,她的喉嚨和嘴唇變得極其焦乾枯燥。基督山倒了一點冰水給她,用溫和而同時也帶有一點命令的口吻說:「堅強一點。」海黛擦乾她的眼淚,繼續講道:「這個時候,由於我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已經認出總督派來的那人——他是一位友人。西立姆也認出了他。但那位勇敢的年輕人知道一種責任——就是服從。『是誰派你來的?』他對他說。『是我們的主人阿里·鐵貝林派我來的。』『如果你是阿里本人派來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應該有什麼東西交給我嗎?』『知道』那位使者說,『我帶來了他的戒指。』說著,他就一手高舉過頭,亮出那個信物,但相隔得太遠了,光線又不足,西立姆從站著的那個地方看過去,辨認不出對方給他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看不清楚你手裡是什麼東西,』西立姆說。『那麼,走過來吧,』那個人說,『要不然,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走到你那兒來也可以。』『這兩個建議我都不贊成,』那年輕軍人回答,『把我要看的東西放到有光線的地方,然後你退出去,我過去察看。』『這樣也好。』那個人說。他把那件信物先是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後退了出去。



    「噢,我們的心是跳得多麼厲害呀!因為放在那兒的好像真的是一隻戒指。可那是不是我父親的戒指呢?西立姆手裡仍然握著那支燃燒著的火繩,向洞口走去,在從洞口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下撿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說『這是我主公的戒指!』於是他把火繩拋到地上,用腳踩滅了它。那位使者發出一聲歡呼,連連拍掌。這個信號一發出,便突然出現了四個高乞特將軍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個洞。每一個人都各自捅了他一刀。他們簡直陶醉在他們的暴行裡了,他們先是在洞窟裡四處搜索,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火種,然後,雖然他們的臉色依然很蒼白,恐懼的神色尚未消退,他們卻開始把裝著金洋的布袋踢來踢去玩耍起來。這時,我母親把我抱在她的懷裡,輕捷地穿越過許許多多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的轉角曲徑,找到一座通往水寨的暗梯。水寨裡的情境混亂得可怕極了。樓下的房間裡擠滿了高乞特的兵。也就是說,都是我們的敵人。正在我母親要推開一扇小門的當兒,我們忽然聽到總督憤怒的洪亮的聲音。母親把眼睛湊到板壁縫上,我也很幸運地找到一個小孔,使我把房間裡經過的情形得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幾個人拿著一份印有金字的東西站在我父親的前面。『你們要怎樣?』我父親對他們說。『我們要把陛下的聖意告訴你,』他們之中有一個說,『你見到這份聖旨了嗎?』『我見到了的。』我父親說。『好,你自己念吧,他要你的頭。』「我父親發出一陣大笑,那種笑聲比威脅更可怕,而笑聲未盡,我們就聽到兩下手槍的響聲,這槍聲是他發出來的,兩個人立刻被打死。衛兵們本來伏在我父親的身下,這時也跳起來開火,房間裡頓時硝煙瀰漫。而同時,對方也開了火,子彈呼呼地穿過我們四周的板壁。噢,總督,我的父親,在那個時刻看上去是多麼高貴呀,他手握彎刀,在彈雨中英勇砍殺,面孔讓他敵人的火藥熏得烏黑!他把他們嚇得那麼厲害,甚至在那個時候,他們一見到他也還要轉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火使者,履行你的責任呀!』『西立姆死了!』一個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聲音答道:『你完啦,阿里!』同時,我們聽到一陣猛烈的爆擊聲,我父親四周的地板都打穿了,土耳其兵從樓下透過地板往上開槍,三四個衛兵倒了下去,屍體上渾身是傷。



    「我父親怒吼起來,他把手指插進子彈打穿的洞裡,揭起一整塊地板。然而從這個缺口裡,馬上就射上來二十多發槍彈。衝上來的煙火像是從一座火山的噴火口裡衝出來的一樣,但立刻就被上面來的天幕吞沒了。在這種種可怕的混亂和駭人的叫喊聲中,傳來了兩聲清晰可怕的槍聲,接著又傳來兩聲令人心驚肉跳的尖叫。我嚇呆了,這兩顆子彈使我父親受了重傷,這個可怕的喊聲就是他發出來的。可是,他依然站著,緊緊地抓住一扇窗。我母親想撞開那扇門,以便和他死到一起,但是門從裡面扣住了。他的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那些衛兵,痛苦地抽搐著,有兩三個只受些輕傷,正試圖從窗口跳出去逃命。在這危急的關頭,整個地板突然塌陷了。我父親彎下一條腿,就在這個時候,二十隻手一齊向他伸過來,拿有長刀、手槍、匕首,二十個人同時攻擊一個人,我父親於是就在這些惡鬼發射出來的一陣煙火中倒下了,正像是地獄在他的腳下裂開了一樣。我覺得自己在往地上倒下去,而我的母親已昏倒了。」



    海黛的手臂無力地垂到身邊,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同時盼望著伯爵,像是在問他是否已對她的聽從命令感到滿意。



    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用希臘語對她說:「鎮定一點,我的好孩子,上帝是會懲罰那些叛徒的,想想這個,你就會堅強起來了。」



    「這個故事真可怕,伯爵,」阿爾貝說,他被海黛慘白的臉色嚇壞了,「我現在真怪我自己不該提出這麼一個殘酷的要求。」



    「噢,沒什麼!」基督山說,然後,他用手撫摩著那位年輕女郎的頭,繼續說:「海黛是非常堅強的,她有時候甚至都以敘述她的不幸來獲得安慰。」



    「因為,我的老爺,」海黛熱切地說,「我的痛苦使我想到了您對我的恩典。」



    阿爾貝好奇地看著她,因為她還沒有講到他最想知道的那些部分上,就是:她怎麼成為了伯爵的奴隸。海黛看到兩位聽者的臉上都有著同樣的希望,就歎了一口氣,「我母親恢復知覺的時候,我們已被帶到了那位土耳其將軍的面前。『殺了我吧!』她說,『但請不要污辱阿里的遺孤。』「『這種話用不著跟我說。』高乞特說。



    「跟誰說呢,那麼?』「『跟你們的新主人說。』「『他是誰?在哪兒?』「『他就在這兒。』「於是高乞特就指出一個人,而他就是那個對我父親的死負罪最大的人。」海黛用一種含蓄的憤怒的口吻說。



    「那麼,」阿爾貝說,「您就成了這個人的財產了嗎?」



    「不,」海黛答道,「他不敢收留我們,於是我們就被賣給了一個君士坦丁堡的奴隸販子。我們穿過希臘,半死不活地到達了土耳其的都城。城門口圍著一群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讓我們過去,但突然間,我母親的眼光看到了那件吸引他們注意的東西,她發出一聲尖叫,倒在地上,指著掛在城門口的一個人頭,在那個人頭下面,寫著這樣幾個字——『此乃亞尼納總督阿里·鐵貝林的頭顱。』「我痛哭起來,我想把我的母親扶起來,可她已經死了!我被帶到了奴隸市場上,被一個有錢的阿美尼亞人買去。他請了教師教育我,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他把我賣給馬穆德蘇丹。」



    「我就是從他手裡把她買來的,」基督山說,「至於代價,我已經告訴過您了,阿爾貝,就是那塊跟我裝大麻精的盒子配對的翡翠。」



    「噢!您真好,您太偉大了,我的老爺!」海黛說,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夠歸屬這樣一位主人,真是萬幸極了。」



    所見所聞的這一切簡直讓阿爾貝糊塗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說,「這一段歷史已經過去了。」

琰容 2010-3-19 19:07

第七十八章亞尼納來的消息



    如果瓦朗蒂娜能看到弗蘭茲離開諾瓦蒂埃先生房間時的那種的腳步和神色,她甚至也會對他產生憐憫。維爾福說了幾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就回到他自己的書房,大約過了兩小時,他收到下面的這封信:「今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後,諾瓦蒂埃·維爾福先生一定已經看出了:他的家庭和弗蘭茲·伊皮奈先生的家庭聯姻是不可能的了。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感到維爾福先生好像早已經知道今天早晨所講的那件事,但畢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麼一種宣佈,弗蘭茲先生深表震驚。」



    而這時誰要是看見這位法官大人,見到他被搞得垂頭喪氣的模樣,他就會相信維爾福沒預料到會出現這種結局;的確,他怎麼也想不到他父親竟會坦白或冒失到講出這麼一段歷史來。說句公道話,維爾福一直相信奎斯奈爾將軍或伊皮奈男爵——這兩種稱呼都有人用,那個說話的人願意稱呼他的家名或者稱呼他的爵銜而定——是被人暗殺掉的而不是在一場公平的決鬥中被對手殺死的;因為諾瓦蒂埃先生不論做什麼事情上都從來不顧及兒子的意見,那件事他從來沒有向維爾福說明過。這封措詞嚴厲的信對維爾福的自尊心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因為在此之前,寫這封信的人從來都是如此之溫文爾雅。



    維爾福剛回到他的書房,他的妻子就進來了。弗蘭茲在諾瓦蒂埃先生召見之後的不辭而別使每一個人都非常吃驚,維爾福夫人一個人和公證人以見證人在一起,她此時愈來愈覺著迷惑不解。她再也忍受不了,便起身離開,說她要去問問理由。維爾福先生對這件事只是說諾瓦蒂埃先生向伊皮奈先生和他作了一番解釋,瓦朗蒂娜和弗蘭茲的婚姻即將因此破裂了。用這件理由去向那些等著她回去的人匯報未免太說不過去了。所以她只說諾瓦蒂埃先生在開始商討的時候突然昏了過去,簽約儀式要推遲幾天才能舉行。這個消息雖然是編造的,但是緊跟著那兩件同樣的不幸事件之後宣佈出來的,顯然把聽的人驚呆了,他們一言不發地告退了,此時此刻,瓦朗蒂娜真是又驚又喜,她擁抱著那個衰弱的老人,感謝他這麼一下子就解除了那條她以前一直認為無法擺脫的枷鎖,然後請求讓她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休息一下;諾瓦蒂埃表示他可以答應她的要求。但瓦朗蒂娜一但獲得自由,卻並沒有回到她自己的屋裡去,她轉進一條走廊裡,打開走廊一頭的一扇小門,馬上就到了花園裡。在這種種接連來到的怪事發生的過程中,瓦朗蒂娜的腦子裡老是存有一個極為不安的念頭。她感覺莫雷爾隨時都能帶著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身子出現,來阻止婚約的簽訂,像《拉馬摩爾的新娘》〔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家司各特的歷史小說。——譯注〕一書中的萊文斯烏德爵士一樣。瓦朗蒂娜此時的確也應該到後門口去一下了。馬西米蘭看到弗蘭茲和維爾福先生一起離開了墳場,就已經料到了他們的心境。他跟著伊皮奈先生,見他進去,出來,然後又帶著阿爾貝和夏多·勒諾進去。事情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他急忙趕到他的菜園裡去等候消息——因為瓦朗蒂娜一有脫身的機會,一定就會趕來見他。他的料想沒有錯,他從木板縫裡瞧見那位年輕女郎擺脫了往常那種小心嚴嚴的樣子,風風火火向他奔來。馬西米蘭一見到她,就完全放了心;而她說出第一句話又使他的心喜悅得猛跳起來。



    「我們得救啦!」瓦朗蒂娜說。



    「得救啦!」莫雷爾隨聲說,他想像不到竟能有這樣的快樂。「誰救我們?」



    「我的祖父。噢,莫雷爾!愛他吧,是他給了我們這種種好運!」



    莫雷爾發誓要用全部的靈魂去愛他。他做這個誓言毫不勉強,因為他此時覺著愛諾瓦蒂埃超過了朋友和父親——他把他崇拜得如同一位天神。



    「不過告訴我,瓦朗蒂娜,這事是怎麼弄成的呢?他用的是什麼奇特的方法呢?」



    瓦朗蒂娜正想把一切經過講出來,但忽然又意識到,如果那麼做,就必須洩露一個可怕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不但牽連到別人,而且也牽涉到她的祖父,於是她就說:「這件事我將來可以源源本本地跟你說。」



    「可那得什麼時候呢?」



    「在我成為你的妻子以後。」



    話題現在已轉到莫雷爾最喜歡的這一方面了,在這時他願意接受所有的讓步;他覺得他所得知的這些消息已足以讓自己滿意了。一天能聽到這麼多的消息已不算少了。可是,在瓦朗蒂娜沒有答應他第二天傍晚再和他見面以前,他還是不肯離開。瓦朗蒂娜答應丁莫雷爾向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了,一小時以前,如果有人對她說她可以不嫁給弗蘭茲,實在感到難以相信,但現在如果有人向她說她可以和馬西米蘭結婚,她自然就不會那麼覺著相信了。



    在剛才描寫過的那場會見進行的過程中,維爾福夫人已去拜訪過了諾瓦蒂埃先生。老人像往常見到她的時候一樣,用嚴厲和厭惡的神情看著她。



    「閣下,」她說,「瓦朗蒂娜的婚事已經無可挽回了,我跟您說這個是多餘的,因為破裂就發生在這兒。



    諾瓦蒂埃依然毫不動色。



    「但我可以跟您說一件事情,這件事兒我想您也許還不知道。就是,對於這門親事,我從來都是反對的,最初而談這項婚約的時候,根本沒有得到過我的同意或讚許。」



    諾瓦蒂埃用一種希望對方解釋的目光望著他的兒媳婦。



    「我知道您非常討厭這門親事,現在它已經完結了,我來向您提出一個維爾福先生或瓦朗蒂娜不好提出的請求。」



    諾瓦蒂埃的眼光問那個請求是什麼。



    「我要求您,閣下,」維爾福夫人繼續說,「因只有我一個人可以有資格這麼做,因為只有我在這件事情上毫無私人的利害關係——我要求您賜回,不是您的愛,因為那是她始終享有著的,而是您的財產給您的孫女兒。」



    諾瓦蒂埃的眼光裡露出一種不信任的表情。他顯然想瞭解這個請求的動機,但並沒有成功。



    「閣下,」維爾福夫人說。「我可以希望您符合我的要求嗎?」



    諾瓦蒂埃表示可以。



    「那麼,閣下,」維爾福夫人又說,「我就告退了,我此時很感激,也很快活。」她向諾瓦蒂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諾瓦蒂埃先生派人去請公證人:把以前的那張遺囑銷毀,重新另立一份,在那份遺囑裡,他把他的全部財產都遺贈給了瓦朗蒂娜,條件是她永遠不能離開他。於是大家都傳說:維爾福小姐本來就是聖·梅朗侯爵夫婦的繼承人,現在又獲得了她祖父的歡心,將來每年可以得到一筆三十萬里弗的收入。



    與維爾福先生家裡解除婚約的同時,基督山已去拜訪過一次馬爾塞夫伯爵;然後,馬爾塞夫伯爵為了表示他對騰格拉爾的尊敬,他穿上了中將制服,掛上了他的全部勳章,這樣打扮好以後,就吩咐人備上他最健壯的馬匹,趕到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正核算他的月帳,如果有人想在他高興的時候去找他,現在恰好不是最好的時機。一看到他的老朋友,騰格拉爾就做出他那種莊重的神氣,四平八穩地在他的安樂椅裡擺好架子。馬爾塞夫平時十分驕矜拘執,這一次卻面帶笑容,以慇勤的態度向銀行家問候;由於確信他的提議對方一定肯接受,他就省去一切外交辭令,開門見山地說起下文。



    「嗯,男爵,」他說,「我總算來了,自從我們的計劃議定以後,已經過去相當多的時間了,可那些計劃到現在還沒有實行呢。」



    馬爾塞夫以為對方那種冷淡的態度是因為他自己不開口造成的,而現在他說了這句話,銀行家的面孔一定會放鬆起來;然而恰好相反,讓他大感驚奇的是,那張面孔竟然更加嚴肅無情了。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伯爵閣下?」騰格拉爾說,好像他一直沒猜出將軍話裡的含義似的。



    「啊!」馬爾塞夫說,「看來您是一個很講究形式的人,我親愛的先生,您提醒我不應該免除古板的儀式。我請您原諒,但因為我只有一個兒子,而且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算給他娶親,所以我還是個學徒的生手,好吧,我願意加以改進。」於是馬爾塞夫帶著一個勉強的微笑站起身來,向騰格拉爾深深地鞠躬,說:「男爵閣下,我很榮幸地為我兒子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來向您請求與歐熱妮·騰格拉爾小姐結親。」



    然而騰格拉爾不僅不像馬爾塞夫所期望的那樣以熱情的態度來接受這次求婚,反而眉頭緊皺,仍然讓伯爵站著,不請他落座,說:「伯爵閣下,在我給您一個答覆以前,這件事情必須得考慮考慮。」



    「考慮考慮!」馬爾塞夫說,愈加感到驚愕了,「自從我們一開始談起這樁婚事以來,已經有八個年頭了,在這八年時間裡,您難道考慮得還不夠嗎?」



    「伯爵閣下,」銀行家說,「有些事情我們原以為是決定了,但每天發生的事使我們不得不隨機應變。」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男爵閣下。」馬爾塞夫說。



    「我的意思是,閣下——在最近這兩星期裡,發生了一些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請原諒,」馬爾塞夫說,「但我們是在演戲嗎?」



    「演戲?」



    「是的,因為很像在演戲,我們把話說得更直截了當點兒吧,盡量互相瞭解對方的意思。」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您見過基督山先生了,是不是?」



    「我常常見到他,」騰格拉爾挺直了身子說。「他是我非常親密的朋友。」



    「在您和他最近談話的時候,您說,我對這件婚事的態度不夠堅決,好像把它淡忘了。」



    「我確實這麼說過。」



    「好吧,我現在來了。您看,我既沒有淡忘,也沒有不堅決的意思,因為我現在來提醒您的諾言了。」



    騰格拉爾不作答。



    「難道您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馬爾塞夫又說,「或者您是想讓我再三向您懇求,以我的屈辱來取樂嗎?」



    騰格拉爾覺得談話繼續這樣進行下去,與他就不再有利了,於是就改變口吻,對馬爾塞夫說:「伯爵閣下,您有權對我的含蓄表示吃驚——這一點我承認——而我向您保證,我用這種態度對待您,於我也覺得十分彆扭。但相信我,在我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實在也是由於萬不得已。」



    「這些話都聽上去空空洞洞的,我親愛的先生,」馬爾塞夫說。「這些話也許可以讓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感到滿足,但馬爾塞夫伯爵卻並不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他以這樣的身份去拜訪另外一個人,要求對方履行諾言的時候,如果這個人不能履行他自己的諾言,那麼他起碼應該提出一個充分的理由。」



    騰格拉爾是一個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卻不願意顯得如此;馬爾塞夫剛才使用的那種口吻把他惹怒了。「我的舉動並不是沒有充分的理由。」他答道。



    「您的意思是什麼呢?」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個很充分的理由,但卻不好明說。」



    「總而言之,您一定要明白,我對於你的沉默不會感到滿意,但至少有一點顯而易見的——就是您不想和我的家庭聯姻。」



    「不,閣下,」騰格拉爾說,「我只是想推遲我的決定而已。」



    「而您真的這麼自以為是,以為我竟可以隨著您反覆無常,低三下四地等您回心轉意嗎?」



    「那麼,伯爵閣下,如果您不願意等待的話,我們就只好就算從來沒有談到過這些事情好了。」



    伯爵的脾氣本來就傲慢急躁,為了阻止自己爆發出怒氣,他緊緊把嘴唇咬住,直到咬出血,可是,他明白在目前這種狀態下,遭嘲笑的一定是他,所以他本來已向客廳門口跨出了幾步,但一轉念,又回來。一片陰雲掠過他的額頭,抹去了腦門上的怒氣,剩下一種淡淡的不安的痕跡。「我親愛的騰格拉爾,」他說,「我們相識已經很多年了,所以我們應該互相尊重對方的脾氣。您應該向我說明一下,我也應該知道我的兒子為什麼失去了您的歡心,這本來是很公平的。」



    「那並不是因為對子爵本人有什麼惡感,我能告訴您的僅此而已,閣下。」騰格拉爾回答,他一看到馬爾塞夫軟下來了一點,就馬上又恢復了他那種傲慢的態度。



    「那麼您對誰產生了惡感呢?」馬爾塞夫臉色發白,音調都變了。



    伯爵臉上的表情並沒有瞞過銀行家的眼睛;他用比以前更加堅定的眼神盯住對方,說:「您最好還是不要勉強我說得更明白吧。」



    伯爵氣得渾身顫抖,他極力克制住自己的狂怒,說:「我有權要您必須向我解釋清楚。是不是馬爾塞夫夫人不討你喜歡?是不是您覺得我的財產不夠,是不是因為我的政見和您不一致?」



    「絕不是那一類的事,閣下,」騰格拉爾答道,「如果是那樣,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因為這些事情在一開始討論婚約的時候我就知道。不,不要再追究原因了吧。我真感到很慚愧,讓您這樣作嚴格的自我檢討。我們暫且先不提這件事,採取中和的辦法——就是,放一放再說,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約,用不著忙。我的女兒才十七歲,令郎才二十一歲。在我們等待的過程中,時間自然會促使事情不斷地發展。晚上看東西只覺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中看卻就太清楚了。有的時候,一天之間,最殘酷的誹謗會突然從天而降。」



    「誹謗,這是您說的嗎,閣下?」馬爾塞夫臉色頓時灰白,喊道。「難道有人敢造我謠?」



    「伯爵閣下,我已經告訴過您了,我認為最好是不要做什麼解釋。」



    「那麼,閣下,我就耐心地忍受遭您拒絕的屈辱嗎?」



    「這件事在我更是痛苦,閣下——是的,我比您感到更加痛苦,因為別人都知道我要跟您高攀,而一次婚約的破裂,女方所受的損害總比男方要大。」



    「行了,閣下,」馬爾塞夫說,「這件事情我們不必再說了。」



    於是他氣沖沖地緊抓著他的手套走出房間。



    騰格拉爾注意到:在這次談話的過程中,馬爾塞夫自始至終不敢問是不是因為他自己,騰格拉爾才放棄他的諾言。



    那天晚上,騰格拉爾和幾位朋友商量了很長時間;卡瓦爾康蒂先生則在客廳裡陪著太太小姐,他最後一個離開那位銀行家的家。



    第二天早晨,騰格拉爾一醒過來就找來報紙。報紙拿來了。他把其他三四份放在一邊,拿起《大公報》,也就是波尚主編的那份報。他急忙忙地撕掉封套,慌慌張張地打開那份報紙,不屑一顧地掀過「巴黎大事」版,翻到雜項消息欄,帶著一個惡毒的微笑把目光停駐在一段以「亞尼納通訊」開始的消息上。「好極了!」騰格拉爾在看完那一段消息後說,「這兒有一小段關於弗爾南多上校的文字,這一段文字,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可以省掉我一番勁兒,免得再跟馬爾塞夫伯爵來解釋了。」



    與此同時——就是說,在早晨九點鐘,阿爾貝·馬爾塞夫穿上一套筆挺的黑制服,激動地來到香榭麗捨大道去拜訪基督山,但當他草草地問伯爵在不在家的時候,門房告訴他說,大人已經在半小時前出去了。



    「他帶沒帶巴浦斯汀去?」



    「沒有,子爵閣下。」



    「那麼,叫他來,我要跟他說幾句話。」



    門房去找那位貼身跟班,一會兒就跟他一起回來了。



    「我的好朋友,」阿爾貝說,「請原諒我的冒昧,但我很想從你這兒知道你的主人是不是真出去了。」



    「他真的出去了,閣下。」巴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既使對我也是這樣說?」



    「我知道主人一向十分高興地見到子爵閣下,」巴浦斯汀說,「所以我絕不會把您當作普通客人看待。」



    「你說得對,我現在有一件非常要緊的事情想見見他。你說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來?」



    「不,我想不會,因為他吩咐在十點鐘給他備好早餐。」



    「好吧,我在香榭麗捨大道上轉一轉,十點鐘的時候再回來。在這個期間,如果伯爵閣下回來了,你請他不要再出去,等著見我,行不行?」



    「我一定代為轉達,閣下。」巴浦斯汀說。



    阿爾貝把他的馬車留在伯爵門口,準備徒步去轉圈兒。當他經過浮維斯巷的時候,他好像看到伯爵的馬停在高塞射擊房的門口,他走過去,認出了那個車伕。「伯爵閣下在裡面射擊嗎?」馬爾塞夫說。



    「是的,先生。」車伕回答。



    他正說著,阿爾貝聽到兩三下手槍響聲。他往裡面走,遇到一位射擊房裡的侍者。「對不起,子爵閣下,」那個孩子說,「您等一下好不好?」



    「為什麼,菲力?」阿爾貝問。他是那兒的老顧客,不明白為什麼這次要阻止他進去。



    「因為現在房子裡的那位先生不願意有人打擾他,他從來不在外人面前練槍的。」



    「連你也不許去嗎?那麼誰給他上子彈?」



    「他的僕人。」



    「一個努力比亞人嗎?」



    「一個黑人。」



    「那麼,是他了。」



    「你認識這位先生的嗎?」



    「是的,我就是來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又是一回事了。我馬上去告訴他,說您來了。」於是菲力在他自己好奇心的驅動下走進射擊房,沒過一會兒後,基督山出現在門檻上了。



    「我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請原諒我跟蹤您到了這裡,我必須先跟您說,這種失禮的行為不是您僕人的過錯,只怪我自己。我到您府上,他們告訴我說,您出去了,但十點鐘回來吃早餐。我打算散步散到十點鐘,不想,看見了您的車馬。」



    「您剛才說這一通,讓我倒希望你是準備來和我一起吃早餐的。」



    「不,謝謝您,我現在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別的事情。那頓飯我們也許可以遲一些,等心情更惡劣了再吃。」



    「您在說些什麼錯話呀?」



    「我今天要跟人決鬥。」



    「您?為什麼?」



    「我要去跟人決鬥——」



    「好了,我明白。可為什麼事吵起來的呢?決鬥的原因多得很,您知道。」



    「我決鬥是為了名譽。」



    「哎呀!那可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了。」



    「嚴重得我來請求您幫我一個忙。」



    「幫什麼忙?」



    「做我的陪證人。」



    「這是件非尋常的事情,我們不要在這兒說了,回家以後再說吧。阿里,給我拿一點水來。」



    伯爵捲起袖子,走進那間專供練習射擊的先生們練習完後洗手的小耳房裡。



    「請進,子爵閣下,」菲力小聲說,「我給您看一件滑稽事兒。」馬爾塞夫進去,見到牆上釘著的不是普通的靶子,而是幾張紙牌。阿爾貝遠看以為那是一整套的紙牌,因為他可以從A數到十。



    「啊!啊!」阿爾貝說,「我看您是在準備玩紙牌了。」



    「不,」伯爵說,「我是在製造一套紙牌。」



    「怎麼回事?」阿爾貝說。



    「您看到的那些牌實際上都是A和二,但我的槍彈把它們變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爾貝走近去看。果然,紙牌上子彈穿過的地方極其準確,行次的距離都符合規定。馬爾塞夫朝靶子走過去的時候,半路上又拾到兩三隻燕子,它們是被伯爵打死的,因為它們魯莽地飛進伯爵的手槍射程。



    「哎呀!」馬爾塞夫說。



    「您叫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親愛的子爵?」基督山一面用阿里遞來的毛巾擦手,一面說。「我總得在空閒的時間找些事兒做做呀。過來吧,我等著您呢。」



    於是他們一起走進基督山的雙輪馬車。幾分鐘後,那輛馬車就把他們拉到三十號門口。基督山領著阿爾貝到他的書齋裡,指著一個位子讓他坐下,他自己也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現在我們平心靜氣地把事情來說一說吧,」他說。



    「您也看得出,我是相當平心靜氣的了。」阿爾貝說。



    「您想跟誰決鬥?」



    「波尚。」



    「你們不是朋友嗎?」



    「當然嘍,決鬥的對手總是朋友。」



    「我想你們這次發生爭吵總有原因的吧?」



    「當然有!」



    「他把您怎麼了?」



    「昨天晚上,他的報紙上——還是等一等,您自己去看吧。」於是阿爾貝把那份報紙遞給伯爵。伯爵念道:「亞尼納通訊:我們現在聽說到一件至今大家還不知道,或者至少還沒有公佈過的事實。防護本市的城堡,是被阿里·鐵貝林總督非常信任的法國軍官弗爾南多出賣給土耳其人的。」



    「嗯,」基督山說,「這段消息有什麼值得你惱怒的呢?」



    「有什麼值得我惱怒的嗎?」



    「是啊,亞尼納的城堡被一個法國軍官出賣,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這關係到家父馬爾塞夫伯爵,因為弗爾南多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坦克總督手下幹過嗎?」



    「是的,也就是說,他曾為希臘的獨立而戰,而這種誹謗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親愛的子爵,您說話得理智一些!」



    「我並不想不理智。」



    「那麼請告訴我,弗爾南多軍官和馬爾塞夫伯爵是兩個名稱的一個人,這件事在法國有誰能知道呢?亞尼納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被攻陷的,現在還有誰會注意到它呢?」



    「那正可說明這種伎倆的惡毒。他們讓時間過去了這麼久,然後把大家早已忘記的事情突然又重新翻了出來,以此作為誹謗材料來玷污我們的好名聲。我繼承著家父的姓,我不願意這個姓被恥辱所玷污。我要去找波尚,這個消息是在他的報紙上出現的,我一定要他當著兩個證人的面聲明更正。」



    「波尚是絕不肯更正的。」



    「那麼我們就決鬥。」



    「不,你們不會決鬥的,因為他會告訴您——而且這也非常實在的——在希臘陸軍裡,名叫弗爾南多的軍官或許有五十個之多。」



    「但我們還是要決鬥。我要洗刷家父名譽上的污點。家父是一個那麼勇敢的軍人,他的歷史是那麼的輝煌——」



    「哦,嗯,他會說:『我們保證這個弗爾南多不是那位人人皆知的馬爾塞夫伯爵,雖然他也有過這個教名。』」



    「除非完全更正,我絕不能表示罷休。」



    「您準備當著兩個證人的面叫他這麼做嗎?」



    「是的。」



    「您錯了。」



    「我想您的話的意思就是要拒絕我的要求,不肯相助了?」



    「您知道我對決鬥的看法是什麼,不知道您還記得不記得,我們在羅馬的時候,把我對於那件事的看法跟您說過。」



    「可是,我親愛的伯爵,我覺得今天早晨您做的那件事,跟您抱的那種觀念根本不相符合。」



    「因為,我的大好人,您知道一個人決不能偏激得太厲害。如果和傻瓜們在一起,那就必須學會做一些傻事。有一天,也許會有一個非常暴躁的傢伙來找到我。他跟我或許也像您和波尚那樣並沒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也會逼著心一件無聊的小事,他會叫他的陪證人來見我,或者是在一個公眾場所侮辱我——噢,那我就只好殺死那個淺薄的傢伙。」



    「那麼您承認是可以決鬥的了?」



    「當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為什麼要反對我決鬥呢?」



    「我並沒有說您不決鬥,我只是說,決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在沒有進行細緻考慮以前,是不應該去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沒有進行什麼考慮。」



    「如果這是他疏忽造成的錯誤,而且自己也這麼承認,您就應該善罷甘休了。」



    「啊,我親愛的伯爵,您未免太寬容了。」



    「而您也太計較了。如果,比方說,我說這句話別生氣——」



    「嗯!」



    「如果那段消息確實是真的呢?」



    「一個兒子不應該承認這樣一個有損自己父親名譽的假設。」



    「噢!天哪!我們這個時代需要承認的事情實在太多啦!」



    「那完全是時代的錯誤。」



    「可您準備實施改革嗎?」



    「是的,如果和我有關係的話。」



    「嗯!您真剛強,我的好人!」



    「我知道我確實剛強。」



    「您不想聽好的忠告嗎?」



    「朋友的忠告當然要聽。」



    「您認為我夠不夠得上那個稱呼呢?」



    「當然夠得上。」



    「嗯,那麼,在帶著證人到波尚那兒去以前,對這件事情可以再去瞭解瞭解。」



    「跟誰去瞭解?」



    「跟海黛,比方說。」



    「咦,何必要把一個女人扯到這裡面呢,她對這件事情能發揮什麼作用?」



    「比方說,她可以向你保證,說令尊對於總督的失敗和死亡毫無關係。或者,如果正巧他的確牽連到了裡面,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親愛的伯爵,我絕不能承認這麼一個假設。」



    「那麼,您也拒絕這個瞭解內情的方法了?」



    「我堅決予以拒絕。」



    「那麼我再要給您一個忠告。」



    「說吧,但希望這是最後的一個了。」



    「也許您不願意聽吧?」



    「恰恰相反,我要請你說出來。」



    「在您到波尚那兒去的時候,不要帶著證人,自個兒去見他。」



    「那可是違背慣例呵。」



    「您的情況本來就和一般情況不同。」



    「您為什麼要我自個兒去呢?」



    「因為那樣,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尚私下解決。」



    「請再說得清楚一些。」



    「可以。如果您要波尚更正消息,您起碼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心甘情願地那麼去做——只要他願意更正。您在這方面,最後結果也一樣。如果他拒絕那麼做,到那時再找兩個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還不遲。」



    「他們不是什麼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敵——波尚就是一個例子。」



    「所以您勸我。」



    「我勸您得謹慎。」



    「那麼您勸我一個人去找波尚。」



    「對,而且我可以告訴您理由。在您希望一個人的自尊心向您讓步的時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必須做出不想傷害它的樣子。」



    「我相信您是對的。」



    「啊!這就再好不過了。」



    「那麼我就一個人去。」



    「好吧,但您能乾脆不去就更好。」



    「那我做不到。」



    「那麼去吧,這起碼總比您剛開始的想法好一點。」



    「但如果不管我多麼謹慎,而最後我還是不得不決鬥的話,您願不願做我的陪證人?」



    「我親愛的子爵,」基督山鄭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出來了,在今天以前,無論什麼時候,也無論在什麼地點,我始終都聽您的吩咐。但您剛才要求的那件事,我就愛莫能助了。」



    「為什麼?」



    「不說也許您將來會明白。眼下,我要求您原諒我暫時保密不說。」



    「好吧,那麼我就去邀弗蘭茲和夏多·勒諾。他們辦這種事情是再恰當不過的人選了。」



    「那麼就這樣吧。」



    「但如果我真的要決鬥的話,您肯定不會反對教我一兩手射擊或劍術的嘍?」



    「那個,也絕對不可能。」



    「您這個人可真古怪!您什麼事情都不想插手。」



    「您說得很對——這是我處世的原則。」



    「那麼,這件事情我們不談了。再會,伯爵。」



    馬爾塞夫拿起他的帽子,離開了那個房間。他在門口找到他的雙輪馬車,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氣,馬上趕車到波尚家裡去。波尚在他的辦公室裡。這是一個陰暗的房間,看上去處處都是灰塵,從沒人記得的年代起,報館的辦公室就是這麼個樣子。僕人通報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來訪。波尚要他再重說一遍,但還是有點不相信,他喊道:「請進!」阿爾貝進來了。波尚見他的朋友跳過和踩踏著散亂堆放在房間裡的報紙走進來,就發出了一聲叫喊。「咦!咦!我親愛的阿爾貝!」他把手伸給那個青年說。「你這是怎麼啦?是發瘋了還是就想來和我一起吃頓早餐的呢?想辦法找個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邊有張椅子,房間裡就這麼張椅子了,讓我不忘記世界上除了紙張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波尚,」阿爾貝說,「我是來找你的報紙說說話來的。」



    「你,馬爾塞夫?你有什麼事情要找它說話?」



    「我希望那裡面的一段話要予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論?但坐下再說嗎。」



    「謝謝你。」阿爾貝說,冷淡而機械地鞠了一躬。



    「現在請你把那段話的意思解釋一下吧,它為什麼會讓你不高興?」



    「那段話影響了我家裡一個人的名譽。」



    「哪一段消息?」波尚非常驚奇地說。「你肯定搞錯了。」



    「就是亞尼納寄給你的那篇通訊。」



    「亞尼納寄來的?」



    「是的,你好像真的一點兒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以人格擔保!倍鐵斯蒂,把昨天的報紙給我。」波尚喊道。



    「這兒有,我帶來了一份。」阿爾貝回答說。



    波尚接過那份報紙,輕聲念道:「亞尼納通訊,」



    「你看,這段新聞多麼叫人著惱。」波尚讀完以後,馬爾塞夫說。



    「那麼這上面說的那個軍官是你的一個什麼親戚嗎?」這位總問。



    「對。」阿爾貝說,臉羞得通紅。



    「那麼,您打算要我怎樣辦呢?」波尚溫和地說。



    「我親愛的波尚,我希望你更正這個消息。」



    波尚用著十分親切的神態望著阿爾貝。「我說,」他說,「這件事情,需要好好地談一談,更正一段消息。向來都是一件非常要緊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把它再念一遍。」



    阿爾貝重新坐了下來,而波尚比第一次更加仔細地把他朋友所譴責的那幾行消息又看了一遍。



    「嗯,」阿爾貝以堅定的口氣說,「你看,你的報紙侮辱了我家裡的一個人,我堅決要求予以更正。」



    「你——堅決?」



    「是的,我堅決。」



    「請允許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議員,我親愛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議員,」那位青年站起身來說道。「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下決心要更正昨天這則消息。你瞭解我已經很長時間了,」阿爾貝見波尚輕蔑地昂起他的頭,就咬了一下嘴唇,繼續說,「以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關係相當密切,應該知道我在這一點上一定要堅持到底。」



    「如果我以前是你的朋友,馬爾塞夫,你現在這種說話的樣子幾乎都讓我記不起我以前曾經榮幸地享有過那種稱呼,但請你等一等,我們都不要發火,起碼現在是不要發火。你的態度太急躁煩惱,告訴我,這個弗爾南多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是我的父親,」阿爾貝說,「弗爾南多·蒙台哥先生,馬爾塞夫伯爵,他是一位老軍人,身經二十次大戰,而他們卻要用臭溝裡的爛泥來抹煞他那些光榮的傷痕。」



    「是你的父親嗎?」波尚說,「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現在可以理解你這麼氣憤的原因了,我親愛的阿爾貝,我再來念一遍。」於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第三次再讀那則消息。



    「但報紙上沒有哪一個地方說明這個弗爾南多就是你的父親呀。」



    「沒有,但這種關係別人是可以看得出來的,所以我堅持要更正這則消息。」



    聽到「我堅持要」這幾個字,波尚抬起他的眼睛堅定地望著阿爾貝的臉,然後他的眼光又漸漸低垂下去,沉吟了一會兒。



    「你可以更正這段消息的吧,你答應不答應,波尚?」阿爾貝說,他火氣愈來愈大了,但盡力克制著。



    「可以。」波尚答道。



    「立刻嗎?」阿爾貝說。



    「在我證實了這個消息不確實之後。」



    「什麼?」



    「這件事情很需要調查一下,而我要進行調查。」



    「但那又何必調查呢。閣下?」阿爾貝怒不可遏地說。「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親,那麼請你立刻聲明。如果你相信是他,那麼請說明你的理由。」



    波尚臉上露出一個他所特有的微笑,這種微笑可以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之下傳達出他心裡各種不同的情感。「閣下,」他用那種微笑望著阿爾貝答道,「如果你是到我這兒來尋找某種滿足,你應該直接說出來,不必和我進行這種沒意義的談話。我已經耐心地聽了半個鐘頭了。你這次到我這裡來難道是我叫你來的嗎?」



    「是的,如果你不答應更正那些有損名譽的誹謗之言。」



    「等一下。請你不要嚇唬人,弗爾南多·蒙台哥先生,馬爾塞夫子爵!我從來不准許我的敵人向我進行恐嚇,更不願意我的朋友對我使用這種態度。你堅持要我更正這則關於弗爾南多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以人格向你擔保,這則新聞與我一點關係沒有,你還是要堅持嗎?」



    「是的,我堅持要求更正!」阿爾貝說,由於他興奮得有些過度,腦子已經開始有點糊塗了。



    「如果我拒絕更正,你就要和我決鬥,是不是?」波尚用平靜的口氣說。



    「是的!」阿爾貝提高他的聲音說。



    「好吧,」波尚說,「我的答覆如下,我親愛的先生。那則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連知道都不知道。但你所採取的行徑已讓我對這則消息產生了注意力,它或者要更正,或者要證實,都有待進行足夠的調查以後才能決定。」



    「閣下,」阿爾貝站起來說,「我看來要榮幸地請我的陪證人來這兒見你,請你費神和他們商量決定相會的地點和我們要供用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明白,我親愛的先生。」



    「那麼今天晚上,如果你願意的話,或者最晚明天早晨,我們再見。」



    「不,不!什麼時間適當那得由我來決定。我有權決定先決條件,因為我是受挑戰的一方——但在我看來,那個時候還沒有到。我知道你的劍術很純熟,而我的劍術只是馬虎過得去。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射擊手——那方面我們水平差不多相當。我知道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決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兒,因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我不願意無緣無故殺死你或者我自己被你殺死。現在要該我來問你一個問題了。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反覆向你闡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擔保,對你攻擊我的這件事情我壓根一無所知。我還可以向你申明,除了你以外,誰都不可能認為弗爾南多那個名字就是馬爾塞夫伯爵。在我作了這樣的聲明以後,你是否還堅持要我更正,而且如果我不更正,就要和我決出生死?」



    「我不改變我原來的決心。」



    「那麼好,我親愛的先生,現在我同意和你拚個死活。但我需要三個星期的準備時間,到時間來臨的時候,我就會來對你說:『那個消息是不正確的,我同意更正』,或是,『那個消息是確實的』。然後,我就立即從劍鞘裡抽出劍、或從匣子裡拔出手槍,兩者隨便。」



    「三個星期!」阿爾貝叫道,「當我蒙受著羞辱的時候,三個星期相當於三個世紀了。」



    「要是你還是我的朋友,我就會說:『耐心一點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要與我為仇,所以我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閣下?』」



    「好吧,那就三個星期吧,」馬爾塞夫說,「但請記住,三個星期結束的時候,不許再拖延或者推托,以此避免——」



    「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波尚也站起身來說,「在三個星期之內——那就是說,二十一天之內——我不會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個時間還沒有過去以前,你也沒有權利來打破我的腦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約定的時間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個時間還沒有到來之前——我現在要給你一個體面的忠告——我們不要狂叫亂嚷,像那兩條綁在對面屋柱上的狗一樣。」



    說完這番話,波尚就冷冷地向阿爾貝鞠了一躬,轉身走進了他的印刷間。阿爾貝把他的怒氣發洩到一堆報紙上,用自己的手杖把它們打得滿屋子亂飛;經過一番發洩以後,他走了,——但在離開以前,他還朝印刷間的門口走過去幾次,好像是很想進去似的。



    阿爾貝用上勁兒鞭打著他的馬,正如剛才杖打那些給他帶來煩惱的無辜的報紙一樣;在他經過林蔭大道的時候,他看見莫雷爾睜著大眼,步伐匆匆地走過。他正往中國澡堂前面走,看來像是從聖·馬丁門那個方向來,要向瑪德倫大道去。「啊,」馬爾塞夫說,「那邊兒倒有一個快活的人!」阿爾貝的觀察是對的。

琰容 2010-3-19 19:07

第七十九章檸檬水



    莫雷爾的確非常快活。諾瓦蒂埃先生剛才差人去叫他,為了急於想知道這次來叫他的原因,他匆忙得連車子都顧上不叫,對他自己的兩條腿比馬的四條腿居然更加信任。他以迅猛直前的速度從密斯雷路出發,朝著聖·奧諾路前進。莫雷爾是以一個運動健將的步速行進的,那位可憐的巴羅斯氣喘噓噓地跟在他的後面。莫雷爾才三十一歲,而巴羅斯卻已經六十歲了;莫雷爾陶醉在愛情裡,巴羅斯則忍受著酷熱的煎熬。這兩個人在年齡和興趣上的差別是如此之大,他們就像是一個三角形的兩條邊——在底上互不搭界而在頂部重合。



    那個頂部就是諾瓦蒂埃先生,他請莫雷爾立刻來看他——這個命令莫雷爾毫不含糊地做到了,可卻大大地苦了巴羅斯。到那兒的時候,莫雷爾氣不長噓,因為愛神借給了他翅膀;而早把愛情忘記得一乾二淨的巴羅斯卻累得渾身大汗。



    那個老僕人領著莫雷爾從一扇小門裡進去,書齋的門關上以後,不多會兒就傳來一陣衣裙的窸窣聲,這就等於是宣告瓦朗蒂娜到來了。她穿上深顏色的喪服顯得美麗非凡,莫雷爾望著她的時候心裡感到無比喜悅,覺得即使她的祖父不同他談話也沒什麼關係。不過他們聽到老人的那把安樂椅已順著地板上滾動過來,不一會兒他就來到房間裡了。莫雷爾熱情地向他道謝,感激他及時中止那樁婚事,把瓦朗蒂娜和他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諾瓦蒂埃用一種慈祥的眼光接受了他的感謝。於是莫雷爾就朝那年輕女郎投過去一個徵詢的目光,想知道現在又有什麼新的恩典要賜予他。瓦朗蒂娜的座位稍微離開他們一段距離,她正在小心奕奕地等待非她不可的說話時機。諾瓦蒂埃用他的眼光盯住她。「我可以把您跟我說的那些話講出來嗎?」瓦朗蒂娜問,諾瓦蒂埃仍然望著他。



    「那麼,您想讓我把您跟我說的那些話講出來嗎?」她又問。



    「是的。「諾瓦蒂埃示意。



    「莫雷爾先生,」瓦朗蒂娜對那個凝神屏氣傾聽著的年輕人說,「我的祖父諾瓦蒂埃先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說,那是他三天以前告訴我的。現在他把你請來,就是要我把那些話轉達給你聽。現在,我就開始轉達了。而既然他選中我做他的傳話人,我當然就要忠於他的信託,絕不把他的意思改變一個字。」



    「噢,我正非常耐心地聽著呢,」那位青年說道,「請你說吧!」



    瓦朗蒂娜低垂下她的眼睛,這在莫雷爾看來是一個好徵兆,因為他明白只有快樂才能使瓦朗蒂娜這樣情不自禁。「我祖父準備離開這兒了,」她說,「巴羅斯正在給他尋找合適的房子。」



    「不過你,小姐,」莫雷爾說——「你和諾瓦蒂埃先生的幸福是不能割裂的——」



    「我?」瓦朗蒂娜打斷他的話頭說,「我不會離開我的祖父,這我們早就商量好了。我和他住在一起。現在,維爾福先生必須得對這個打算表示同意或拒絕。如果他同意,我就馬上離開。如果他拒絕,我就得等到我成年以後再走,那就得再等十個月左右,然後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擁有一筆個人支配財產,而——」



    「而——?」莫雷爾問道。



    「而經我祖父的允許,我就可以兌現我對你出的諾言了。」



    瓦朗蒂娜說出最後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是那麼樣的低,如果不是莫雷爾在全神貫注傾聽的話,他恐怕就聽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說清楚了嗎,爺爺?」瓦朗蒂娜對諾瓦蒂埃說。



    「是的。」老人表示。



    「一旦到了我祖父的家裡,莫雷爾先生就可以到我那位敬愛的保護人那兒去看我,如果我們依然感到我們所設想的婚姻可以保證我們將來能幸福,那麼,我希望莫雷爾先生到那時親自來向我求婚。不過,唉!我聽人說,當人的願望受到妨礙的時候,他們的心會由此熾熱起來,而在得到保障的時候,心就變得冷淡了。」



    「噢!」莫雷爾喊道,他多麼想撲過身去跪在諾瓦蒂埃面前,就像跪在上帝面前一樣,他希望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像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樣,說,「我今生行了什麼善,竟讓我享受這樣的福份呢?」



    「現在,那個時候之前,」這位年輕女郎用鎮定矜持的口氣繼續說,「我們得尊重禮俗。凡是不希望最終把我們拆開的朋友,我們都得聽取他們的意見。總之,我還是說那句老話,因為這句老話可以最好地表達我的意思——我們得等待。」



    「我發誓不惜一切代價接受這句話的約束,閣下,」莫雷爾說,「我不但願意接受,而且很高興地接受。」



    「所以,」瓦朗蒂娜調侃地望著馬西米蘭繼續說道,「不要再做輕率的舉動,不要再提出頭腦發熱的計劃,因為從今天起,我覺著自己一定將會光榮而幸福地成為你的一部分,你當然不想連累她的名譽的嘍?」



    莫雷爾把自己手按在心上。諾瓦蒂埃用無限慈愛的目光望著這對。巴羅斯是一個有資格瞭解一切經過的特權人物,他這時還留在房間裡,一面擦拭著他那光禿的腦門上的汗珠,一面朝那對年輕人微笑。



    「你看來熱得很呀,我的好巴羅斯!」瓦朗蒂娜說。



    「啊!我剛才跑得太快了,小姐。不過我必須說一句公道話,莫雷爾先生比我跑得還要快呢。」



    諾瓦蒂埃讓他們注意到一隻茶盤,盤上面放著一大樽檸檬水和一隻杯子。那只玻璃樽幾乎都裝滿了,諾瓦蒂埃先生只是喝了一點點。



    「來,巴羅斯,」那位年輕女郎說,「喝點兒檸檬水吧,我看你很想痛飲一番呢。」



    「小姐,」巴羅斯說,「我真的口渴死了,既然您這麼好心請我喝,我當然絕不反對喝上一杯祝您康健。」



    「那麼,拿去喝吧,馬上回來呀。」



    巴羅斯端著茶盤走了出去,他在匆忙中忘了關門,他們見他一跨出房門就立刻把一仰將瓦朗蒂娜給他斟滿的那一杯檸檬水喝個淨光。



    瓦朗蒂娜和莫雷爾正在諾瓦蒂埃面前脈脈含情的互送秋波之時,忽然聽到門鈴響了。這說明來客人了。瓦朗蒂娜看了一看她的表。



    「十二點多了,」她說,「而今天是星期六。我敢說那一定是醫生,爺爺。」



    諾瓦蒂埃表示他相信她說得不錯。



    「他會到這兒來的,莫雷爾先生最好還是走吧。您說是不是,爺爺?」



    「是的。」老人表示。



    「巴羅斯!」瓦朗蒂娜喊道,「巴羅斯!」



    「來了,小姐。」他回答。



    「巴羅斯會給你開門的,」瓦朗蒂娜對莫雷爾說。「現在,請牢記一點,軍官閣下,對我的祖父指令你不要有任何輕舉妄動,以免影響我們的幸福。」



    「我已經答應他等待了,」莫雷爾答道,「我一定等待。」



    這時巴羅斯進來了。



    「誰拉的鈴?」瓦朗蒂娜問道。



    「阿夫裡尼醫生。」巴羅斯說,他步履踉蹌,像是要倒下來似的。



    「怎麼啦,巴羅斯?」瓦朗蒂娜說。



    那位老人沒有答話,只是用失神呆滯的眼光望著他的主人,他,那的手則緊緊地抓住一件傢俱,以防止自己跌倒。



    「咦,他要摔倒啦!」莫雷爾叫道。



    巴羅斯的身體愈抖愈厲害,他的面貌幾乎已經全部變形,肌肉一個勁兒地抽搐,預示一場極其嚴重的神經錯亂馬上來臨。諾瓦蒂埃看到巴羅斯成了這種可憐的樣子,他的目光裡就流露出人之心所可能產生的種種悲哀和憐憫的情愫。巴羅斯向他的主人走近了幾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麼啦?」他說。「我難受極了!我什麼也看不見啦!我的腦子裡像是有千支火箭在亂竄!噢,別碰我,別碰我呵!」



    這時,他的眼珠已凶暴地凸出來;他的頭向後仰,身體的其他部分開始僵硬起來。



    瓦朗蒂娜發出一聲恐怖的喊叫;莫雷爾上前抱住了她,好像要保護她抵禦什麼不可測的危險似的。「阿夫裡尼先生!阿夫裡尼先生!」她用窒息的聲音喊道。「救命哪!救命哪!」



    巴羅斯轉了一個身,竭力踉蹌地掙扎了幾步,然後倒在了諾瓦蒂埃的腳下,一隻手搭在那個廢人的膝頭上,喊道:「我的主人呀!我的好主人呀!」



    就在此刻,維爾福先生由於聽到了這片喧鬧聲,來到了房間。莫雷爾放開了幾乎快要昏過去的瓦朗蒂娜,退到房間最裡邊的一個角落裡,躲在一張帷幕後面。他的臉色蒼白象是突然見到自己面前竄出一條赤練蛇一樣,他那錯愕的光依然凝望著那個不幸的受難者。



    諾瓦蒂埃焦急恐怖到極點,只恨自己一點勁兒也使不上去幫助他的老家人;他從來不把巴羅斯看作是一個僕人,而把他當作一位朋友對待。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脹,眼睛周圍的肌肉猛烈地抽搐;從這些跡象上,可以看出在那活躍有力的大腦和那麻痺無助的之間,正在進行著可怕的爭鬥。巴羅斯這時面部,眼睛,仰頭躺在地上,兩手敲打地板,兩腿已變得非常僵硬,不像是自己在彎曲而像是折斷了一樣。他的嘴巴旁邊繞著一層淡淡的白沫,呼吸得十分艱難痛苦。



    維爾福嚇呆了,對眼前的這個情景不知所措地凝視了一會兒。他沒有看見莫雷爾。當他這麼啞然凝視的過程中,他的臉漸漸他白,頭髮好像直豎了起來,就這麼過了一會兒,他跳到門口,大聲喊道:「醫生!醫生!來呀,來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奔上樓去叫他的後母,向她喊道,快來,快!把您的嗅瓶拿來!」



    「出了什麼事?」維爾福夫人用一種做作的口氣說。



    「噢!來!來呀!」



    「可醫生在哪兒呀?」維爾福喊道,「他上哪兒去啦?」



    維爾福夫人此時從容不迫地走下樓,她一手握著一條手帕,像是準備抹臉的,另一隻手裡拿著一瓶英國嗅鹽。她走進房間來的時候,第一眼先掃向諾瓦蒂埃,諾瓦蒂埃的臉上雖然表露出這種情況下必然會生發的情緒,可仍然可以看出他不保持著往常的健康;她的第二眼才掃向那個將死的人。她的臉色立時蒼白起來,眼光又從那位僕人身上返回到他的主人身上。



    「看在上帝份兒上,夫人,」維爾福說,「告訴我醫生在哪兒?他剛才還在你那兒。你看這像是中風,如果能夠給他放血,大概他還有救。」



    「他最近吃過什麼東西嗎?」維爾福夫人沒有直接回答她丈夫的問題,這樣反問。



    「夫人,」瓦朗蒂娜答道,「他連早餐都沒有吃。祖父派他去幹了一件事,他跑得太快,回來只喝了一杯檸檬水。」



    「啊?」維爾福夫人說,「他為什麼不喝葡萄酒呢?檸檬水對他是很不利呀。」



    「爺爺的那樽檸檬水就在他的身邊,可憐的巴羅斯當時口渴極了,只要是喝的東西,他都歡迎。」



    維爾福夫人吃了一驚。諾瓦蒂埃用一種查詢的眼光望著她。「他真倒霉。」她說。



    「夫人,」維爾福先生說,我問你阿夫裡尼先生在哪兒?看上帝面上,快告訴我!」



    「他在愛德華那兒,愛德華也不大舒服。」維爾福夫人這次無法再避而不答。



    維爾福親自走上樓去叫他。



    「這個你拿著吧。」維爾福夫人說,把她的嗅瓶交給瓦朗蒂娜。「他們肯定會給他放血,所以我得走了,因為我見不得血。」於是她跟在丈夫的後面上樓去了。



    莫雷爾從他躲藏的地方走出來,當時的情形十分混亂不堪,所以他躲在那裡並沒有讓人發覺。



    「你趕快走,馬西米蘭,」瓦朗蒂娜說,「我會派人來找你的。走吧。」



    莫雷爾看了一看諾瓦蒂埃,徵求他同意。老人的神志依然十分清醒,他作了一個示意,表示他應該這麼做。那位青年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手,然後從後樓梯走出那座房子。在他離間的同時,維爾福先生和醫生從對面的一個門口走了進來。巴羅斯這會兒已有了恢復知覺的跡象;危險好像已經過去了。他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撐起了身子。阿夫裡尼和維爾福扶他躺到一張睡榻上。



    「您需要什麼東西,醫生?」維爾福問。



    「拿一些水和酒精給我。你家裡有嗎?」



    「有。」



    「派人去買一些松節油和吐酒石來。」



    維爾福立刻派了一個人去買。



    「現在請大家出去。」



    「我也必須出去嗎?」瓦朗蒂娜怯生生地問。



    「是的,小姐,你更要出去。」醫生冒失地回答。



    瓦朗蒂娜吃驚地望著阿夫裡尼先生,然後在她祖父的前額上吻了一下,走出房間。她一出去,醫生就帶著一種陰沉的神氣把門關上。



    「看!看呀!醫生,」維爾福說,「他甦醒過來了,看來,他不要緊了。」



    阿夫裡尼先生的回答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你自己覺著怎麼樣,巴羅斯?」他問道。



    「好一點了,先生。」



    「你喝一些酒精和水,好不好?」



    「我試試吧,但別碰我。」



    「為什麼?」



    「我覺得如果只要您用您的手指尖來碰我一下,毛病就要復發了。」



    「喝吧。」



    巴羅斯接過那只杯子,把它端到他那已經發紫的嘴唇上,喝了一半。



    「你覺得哪兒難受?」醫生問。



    「渾身都難受,我覺得全身都在。」



    「你有沒有覺得眼睛前面像是冒火花的樣子?」



    「對。」



    「耳朵裡嗚響?」



    「響得可怕極了。」



    「你最開始是什麼時候感覺到的?」



    「就剛才。」



    「突然發生的嗎?」



    「是的,像是一陣晴天霹靂。」



    「昨天或前天你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什麼嗎?」



    「沒有。」



    「沒有昏睡的感覺嗎?」



    「沒有。」



    「你今天吃了些什麼東西?」



    「我什麼也沒有吃,就喝了一杯我主人的檸檬水。」於是巴羅斯把他的眼光轉向諾瓦蒂埃,諾瓦蒂埃雖然坐在他的圈椅裡一動都不能動,而且卻注視著這幕可怕的情景,一個字甚至一個動作也逃不過他的耳目。



    「你喝的檸檬水在哪兒?」醫生急切地問。



    「在樓下的玻璃樽裡。」



    「樓下的什麼地方?」



    「廚房裡。」



    「要我去把它拿來嗎,醫生?」維爾福問道。



    「不,您留在這兒,想辦法讓巴羅斯把這一杯酒精和水喝完。我自己去拿那樽檸檬水。」



    阿夫裡尼急忙跑到門口,飛也似奔下後樓梯,情急之中差一點撞倒維爾福夫人,因為維爾福夫人也正要往廚房裡去。



    她驚喊了一聲,阿夫裡尼沒有留意她。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跳下最後的四級樓梯,衝進廚房裡,見那只玻璃樽還在茶盤上,樽裡還剩下四分之一的檸檬水。他像老鷹撲小雞似的躥上去抓住它,然後又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回他剛才離開的那個房間裡。維爾福夫人正慢慢騰騰地走回到她樓上的房間裡去。



    「你說的就是這只玻璃樽嗎?」阿夫裡尼問道。



    「是的,醫生。」



    「你喝的就是這些檸檬水嗎?」



    「我想是的。」



    「是什麼味道?」



    「有一點苦味。」



    醫生倒了幾滴檸檬水在他的手心裡,吮在嘴巴裡含了一會兒,好像一個在品酒一樣,然後又把嘴裡的東西吐進壁爐裡。



    「肯定就是這種東西,」他說,「您也喝了一些吧,諾瓦蒂埃先生?」



    「是的。」



    「您也覺著有苦味嗎?」



    「是的。」



    「噢,醫生!」巴羅斯喊道,「病又要發作了!我的上帝!主呀,可憐可憐我吧!」



    醫生飛奔到他的病人跟前。「吐酒石,維爾福,看買來了沒有?」



    維爾福跳進走廊裡,大喊:「吐酒石,吐酒石!買來了沒有呀?」



    沒有一個人回答。陰森森的恐怖籠罩著整個屋子。



    「如果我有辦法可以擴張他的肺部,」阿夫裡尼望著四周說,「也許我可以能除他的窒息。可這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噢,先生,」巴羅斯喊道,「您就讓我這麼死了嗎,不救教我嗎?噢,我要死啦!我的上帝!我要死啦!」



    「拿支筆!拿支筆!」醫生說。桌子上本來就放著一支筆,他竭力設法把它插進病人的嘴裡去,可病人此時正在大發,牙關咬得非常緊,那支筆插不進去。這次發作比第一次更猛烈,他從睡榻上滾到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扭來扭去,醫生知道已是毫無辦法,就只管他,他走到諾瓦蒂埃面前,低聲地說,「您自己覺得怎麼樣?很好嗎?」



    「是的。」



    「您是不是覺得沒有以前那麼緊,腹部舒適輕鬆,嗯?」



    「是的。」



    「那麼您覺得差不多就像服下我每個星期日給您吃的藥以後的狀況差不多嗎?」



    「是的。」



    「您的檸檬汁是巴羅斯給您調製的嗎?」



    「是的。」



    「剛才是您要他喝的嗎?」



    「不。」



    「是維爾福先生嗎?」



    「不。」



    「夫人?」



    「不。」



    「那麼是您的孫女兒了,是不是?」



    「是的。」



    巴羅斯發出一聲呻吟,接著又噓出一口氣,彷彿他的牙床骨已經裂開了;這兩種聲音又把阿夫裡尼先生的吸引了過去,他離開諾瓦蒂埃先生,回到病人那兒。「巴羅斯,」他說,「你能說話嗎?」巴羅斯喃喃地說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儘管試試看,我的大好人。」阿夫裡尼說。巴羅斯重新張開他那的眼睛。



    「檸檬水是誰調製的?」



    「我。」



    「你一調好就端到你主人這兒來了嗎?」



    「沒有。」



    「那麼,其中一段時間你把它放在什麼地方了?」



    「對,我把它放在食器室裡,因為有人把我叫走了。」



    「那麼是誰把它拿到這個房間裡來的呢?」



    「瓦朗蒂娜小姐。」



    阿夫裡尼用手敲打自己的前額。「仁慈的天主哪!」他低聲地說。



    「醫生!醫生!」巴羅斯喊道,他覺得毛病又要發作了。



    「難道他們就拿不來吐酒石了嗎?」醫生問道。



    「這兒有一杯已經調好的。」維爾福走進房來,說。



    「誰調製的?」



    「跟我一起來的那個藥劑師。」



    「喝吧。」醫生對巴羅斯說。



    「不可能喝了,醫生。太晚啦。我的喉嚨都塞住了!我快斷氣了!噢,我的心呀!噢,我的頭!噢,太痛苦了!我還得這麼樣痛苦很長時間嗎?」



    「不,不,朋友,」醫生回答說,「你馬上就不會痛苦了。」



    「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個不幸的人說。「我的上帝,發發慈悲吧!」於是巴羅斯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像遭了雷擊一樣的向後倒了下去。阿夫裡尼用手摸摸他的心臟,把那只杯子湊到他的嘴巴上。



    「怎麼樣?」維爾福說。



    「到廚房裡再去給我拿些堇菜汁來。」



    維爾福立刻就走了。



    「別怕,諾瓦蒂埃先生,」阿夫裡尼說,「我帶病人到隔壁房間裡去給他放血,這種手術看上去非常可怕。」



    於是他摟起巴羅斯,把他拖到隔壁房間裡;但是他馬上又回來拿那瓶剩餘的檸檬水。諾瓦蒂埃閉緊他的右眼。「您要見瓦朗蒂娜,對不對?我告訴他們去找她來見您。」



    維爾福回來了,阿夫裡尼在走廊裡碰到他,「哎!他現在怎麼樣了?」他問道。



    「到這兒來。」阿夫裡尼說。於是他帶他到巴羅斯躺著的那個房間裡。



    「他還在發作嗎?」檢察官說。



    「他死了。」



    維爾福後退了幾步,攥緊雙手,用發自內心的哀痛的情緒喊道:「死了,死得這樣突然!」



    「是的,非常突然,不是嗎?」醫生說。「但這個應該不會讓你吃驚的,聖·梅朗先生夫婦也是這樣突然死的。您家裡的人都死得非常突然,維爾福先生。」



    「什麼!」那位法官用狼狽而恐怖的聲音喊道,「您又想到那個可怕的念頭了嗎?」



    「我一直沒有忘記,閣下,我一直沒有忘記,」阿夫裡尼嚴肅地說,「因為它從來都沒有從我的腦子失掉過,您可以相信我這一次不會是弄錯了,請您好好地聽著我下面的話,維爾福先生。」這位法官地抖動起來。「有一種毒藥可以殺死人而基本不留下任何明顯的痕跡。我對於這種毒藥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研究它各種份量所產生上來的各種效果。我在那可憐的巴羅斯和聖·梅朗夫人的病症上識別出了這種毒藥的藥效。有一種方法可以察覺出它的存在。它可以使被酸素變紅的藍色試紙恢復它的本色,它可以使堇菜汁變成綠色。我們沒有藍色試紙,但是,聽!他們拿堇菜汁來了。」



    醫生沒有說錯,走廊裡傳出腳步聲。阿夫裡尼先生打開門,從女僕的手裡接過一杯約有兩三匙羹的菜汁,然後他又小心地把門關上。「看著!」他對檢察官說,檢察官的心這時是跳得如此劇烈,幾乎可以聽到它的響聲了,「這只杯子裡是堇菜汁,而這只玻璃樽裡裝的是諾瓦蒂埃先生和巴羅斯喝剩的檸檬水,如果檸檬水是無毒的,這種菜汁就能保持它原來的顏色,而如果檸檬水裡摻有毒藥,菜汁就會變成綠色。看好了!」



    醫生於是慢慢地把玻璃樽裡的檸檬水往杯子裡滴了幾滴,杯底裡立刻就形成一層薄薄的雲彩狀的沉澱物;這種沉澱物最初呈現藍色,然後它由翡翠色變成貓眼石色,從貓眼石色變成綠寶石色。變到這種顏色,它就不再變動了。實驗的結果已是沒有什麼好再懷疑的了。



    「這位不幸的巴羅斯是被『依那脫司』毒死的。」阿夫裡尼說,「我不管在上帝還是人的面前都要堅持這項斷言。」



    維爾福沒有說什麼,只是緊緊地握住自己的雙手,張大他那一對憔悴的眼睛,癱軟無力地倒在一張椅子裡。

琰容 2010-3-19 19:07

第八十章控訴



    沒有多久阿夫裡尼先生就讓那個法官甦醒了過來,他看上去好像是那回屋裡的第二具屍體。



    「噢,死神已來到我的家裡了!」維爾福喊道。



    「還是說罪神吧!」醫生答道。



    「阿夫裡尼先生,」維爾福喊道,「我無法跟您說我此時的各種感觸——恐怖、憂愁、瘋狂。」



    「是的,」阿夫裡尼先生用一種鄭重平靜的口氣說,「但我覺著現在是該採取行動的時候了。我認為現在是阻止這種死亡的時候了。我既然知道了這些秘密,就希望看到有人要為死去的人和社會報仇雪恨。」



    維爾福用憂鬱的目光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在我家裡!」他無力地說,「在我家裡!」



    「我說,法官,」阿夫裡尼先生說,「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您是法律的喉舌,犧牲您一己的私利來為您的職守增光吧。」



    「您把我嚇壞了,醫生!您說的是要犧牲嗎?」



    「我是這麼說的。」



    「那麼您懷疑到誰了嗎?」



    「我沒有懷疑誰。死神一個勁兒地敲您的門,它進來了,它在徘徊了,它倒不是盲目亂走,而是仔細地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地巡邏過去的。哼!我跟蹤著它的路線,找出了它行進的蹤跡,我採用古人聰明的辦法,摸索我的途徑,因為我對你們家的友誼和對您的尊敬好像是一條雙折的綁帶蒙住了我的眼睛,嗯——」



    「噢!說吧,說吧,醫生,我有勇氣聽的。」



    「嗯,先生,在您的房子裡,在您的家裡,也許也出現了一個每個世紀都產生過一次的那種可怕的現象。羅迦絲泰和愛格麗琵娜〔公元一世紀時,羅馬皇后愛格麗琵娜借羅迦絲泰之助毒死當皇帝的叔父,以便使其前夫之子尼羅繼位。——譯注〕生在同一時辰只是一個例外,這證明天意決定要使那罪惡萬端的羅馬帝國整個兒變成廢墟。布倫霍德和弗麗蒂貢第〔布倫霍德是六世紀時歐洲古國奧斯達拉西亞王后,其妹嫁給紐斯特亞王契爾帕裡克。契爾帕裡克在弗麗蒂貢第挑唆下殺了妻子,布倫霍德為其妹報仇,唆使丈夫向契爾帕裡克發動戰爭。契爾帕裡克戰敗,但布倫霍德的丈夫也被弗麗蒂貢第派人暗殺。——譯注〕是文化在它嬰兒時代痛苦掙扎的產物,那時人類正在學習控制思想,所以即使從黑暗世界裡派來的使者也會受歡迎。這些女人都是,或曾經是很美麗的。她們的額頭上曾經開過純潔的花朵,而在您家裡的那個嫌疑犯的額頭上,現在也正盛開著那種同樣的花。」



    維爾福驚叫了一聲,緊扭著自己的雙手,以一種懇求的神氣望著醫生。而後者毫不憐憫地繼續說下去:「法學上有一句格言:『從唯利是圖的人身上去找嫌疑犯。』」



    「醫生,」維爾福喊道,「唉,醫生!司法界因為這句話上過多少次當呀!我知道為什麼,但我覺得這件罪惡——」



    「那麼,您承認罪惡是存在的羅?」



    「是的,它的確是存在著的,我看得太清楚了。但我相信它只針對我一個人,而不是去世的那幾位。在這一切古怪的禍事以後,我深恐自己還要受到一次襲擊。」



    「噢,人哪!」阿夫裡尼憤憤地說道,「一切動物中最自負、最自私的動物呀,他相信地球只為他一個人而旋轉,太陽只為他一個人而照耀,而死神也只打擊他一個人——等於一隻螞蟻站在一片草尖上詛咒上帝!那些人難道就白白地失去了他們的生命嗎?」聖·梅朗先生,聖·梅朗夫人,諾瓦蒂埃先生。」



    「怎麼,諾瓦蒂埃先生?」



    「是的,您以為這次是存心要害那個可憐的僕人的嗎?不,不,他就像莎士比亞劇本裡的波羅紐斯〔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裡被誤殺的老臣——譯注〕只是一個替死鬼而已。檸檬水本來是準備給諾瓦蒂埃喝的,從邏輯上講,喝檸檬水的應該是諾瓦蒂埃。別人喝了它純屬偶然,雖然死了的是巴羅斯,但本來預備害死的卻是諾瓦蒂埃。」



    「為什麼家父喝了竟沒有死呢?」



    「其原因我已在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花園裡對您講過了。因為他的身體已受慣了那種毒藥。誰都不知道,甚至那個暗殺者也不知道在過去的十二個月裡,我曾給諾瓦蒂埃先生服用木鱉精治療他的癱瘓病。而那個暗殺者只知道,他是從經驗中確信木鱉精是一種劇烈的毒藥。」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維爾福扭著雙手喃喃地說。



    「讓我們來看一下那個罪犯是如何殺人的吧:他最先殺死了聖·梅朗先生——」



    「噢,醫生!」



    「我敢發誓的確如此。以我所聽到的來說,他的病症和我親眼看到的那兩次病症簡直太相似了。」維爾福停止了爭辯,呻吟了一聲。「他最先殺死了聖·梅朗先生,」醫生重複說,「然後聖·梅朗夫人,這樣就可以繼承兩筆財產。」



    維爾福抹了一把前額上的汗珠。



    「留心聽著。」



    「唉!」維爾福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一個字也沒漏掉呀。」



    「諾瓦蒂埃先生,」阿夫裡尼先生繼續用同樣無情的口吻說道,「諾瓦蒂埃先生曾立過一張不利於您,不利於您的家庭的遺囑。他要把他的財產去資助窮人。諾瓦蒂埃先生被饒赦了,因為他身上已沒什麼可指望的了。但當他一旦銷毀了他的第一張遺囑,又立了第二張的時候,為了怕他再改變主意,他就遭了暗算。遺囑是前天才修改的,我相信。您也看得出,時間安排得很緊湊。」



    「噢,發發慈悲吧,阿夫裡尼先生!」



    「沒什麼可發慈悲的,閣下!醫生在世界上有一項神聖使命,為了履行那使命,他得從生命的來源開始探索到神秘的死亡。當罪惡發生的時候,上帝一定極為震怒,但假如他掉頭不管的話,那麼醫生就應該把那個罪人帶到法庭上去。」



    「可憐可憐我的孩子吧,閣下!」維爾福輕聲地說道。



    「您看,是您自己先把她提出來的,是您,她的父親。」



    「可憐可憐瓦朗蒂娜吧!聽我說!這是不可能的。我情願歸罪於我自己!瓦朗蒂娜!她有著一顆鑽石的心,她就像一枝純潔的水仙!」



    「沒什麼可以可憐的,檢察官閣下。這樁罪惡已經明顯了。寄給聖·梅朗先生的一切藥品都是小姐親自包紮的,而聖·梅朗先生死了。聖·梅朗夫人所用的冷飲也都是維爾福小姐調製的,聖·梅朗夫人也死了。諾瓦蒂埃先生每天早晨所喝的檸檬水,雖然是巴羅斯調製的,但他卻臨時被支走了,由維爾福小姐接手端了上去,諾瓦蒂埃先生之倖免一死,只是一個奇跡。維爾福小姐就是嫌疑犯!她就是罪犯!檢察官閣下,我要告發維爾福小姐,盡您的職責吧。」



    「醫生,我不再堅持了。我不再為自己辯護了。我相信您,但請您發發慈悲,饒了我的性命,饒了我的名譽吧!」



    「維爾福先生,」醫生愈來愈激憤地答道,「我常常顧及愚蠢的人情。假如令愛只犯了一次罪,而我又看到她在預謀第二次犯罪,我會說:『警告她,懲罰她,讓她到一家修道院裡在哭泣和祈禱中度過她的餘生吧。』假如她犯了兩次罪,我就會說:『維爾福先生,這兒有一種那個罪犯不認識的毒藥,它像思想一樣敏捷,像閃電一樣迅速,像霹靂一樣厲害。給她吃這種毒藥吧,把她的靈魂交給上帝吧,救您的名譽和您的性命,因為她的目標就是您。我能想像得到她會帶著她那種虛偽的微笑和她那種甜蜜的勸告走近您的枕邊。維爾福先生,假如您不先下手,您就要遭殃啦!』假如她只殺死了兩個,我就會那樣說。但是她已經目擊了三次死亡,已經蓄意謀殺了三個人,已經接近過三個屍體啦!把那個罪犯送上斷頭台吧!送上斷頭台吧!您不是說要保全您的名譽嗎?照我說的去做吧,不朽的名譽在等待您了!」



    維爾福跪了下來。「聽我說,」他說道,我承認自己不如您那樣堅強,或是,說得更確切些,假如這次連累的不是我的女兒瓦朗蒂娜而是您的女兒梅蒂蘭,您的決心也就會不那麼堅強了。」醫生的臉色頓時變白了。「醫生,每個女人的兒子天生就是為了受苦和等死而來的,我情願受苦,情願等死。」



    「小心啊!」阿夫裡尼先生說,「它或許是慢慢地來的。在襲擊了您的父親以後,您就會看到它來襲擊您的太太,或您的兒子了。」



    維爾福緊緊地拉住醫生的胳膊,激動得喘不過氣來。「聽著!」他太聲說道,「可憐我,幫幫我吧!不,我女兒是無罪的。假如您把我們父女兩個拖到法庭上去,我還是要說:『不,我女兒是無罪的,我家裡沒出什麼罪案。我不承認我家裡有一名罪犯,因為當罪犯走進一座房子的時候,它就像死神一樣,是不會獨自來的。』聽著!要是我被人謀害了,那跟您又有什麼關係呢?您是我的朋友嗎?您是人嗎?您有良心嗎?不,您只是一個醫生!嗯,我告訴您,我不願意把我的女兒拖到法庭上去,我不願意把她交給劊子手!這種念頭單是想一想就足以殺死我——足以逼得我像瘋子似的用我的指甲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如果您猜錯了呢,醫生!假如那不是我女兒呢!假如有一天,我會慘白得像一個鬼似的來對您說:『劊子手!您殺了我的女兒!』那時又怎麼辦呢?聽著!假如真的發生了那樣的事情,阿夫裡尼先生,我是個基督徒,我也要自殺的。」



    「好吧,」醫生在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等著看吧。」維爾福呆瞪瞪地望著他,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似的。「只是,」阿夫裡尼先生用一種緩慢莊嚴的口吻繼續說,「假如您家裡再有人生了病,假如您感到自己已受到了襲擊,不要再來找我,因為我不會再來了。我同意為您保守這可怕的秘密,但我不願意在我的良心上再增加羞愧和悔恨,像您的家裡增加罪惡和痛苦一樣。」



    「那麼您不管我了嗎,醫生?」



    「是的,因為我不能再跟著您往前走了,我只能在斷頭台的腳下止步。再走近一步就會使這一幕可怕的悲劇宣告結束。告別了。」



    「我求求您,醫生!」



    「我的心緒已被這種種恐怖的現象給攪亂了,我覺得您這間屋子很陰沉很可怕。告別了,閣下。」



    「再說一句話,只一句話,醫生。我的處境本來已夠可怕的了,經您這麼一揭露,就更恐怖了。您撇下我走了,但這個可憐的老僕人死得這樣突然,我怎麼去對外人解釋呢?」



    「不錯,」阿夫裡尼先生說,「送我出去吧。」



    醫生先走了出去,維爾福先生跟在他後面;一群嚇呆了的僕人聚集在走廊的樓梯口處,這是醫生的必經之路。「閣下,」阿夫裡尼對維爾福說,聲音很響,使大家都能聽得到,「可憐的巴羅斯近來的生活太平靜了,他以前老是跟著他的主人車馬勞頓地在歐洲東奔西走,而近來則始終只在那圈椅旁邊侍候,這種單調的生活害死了他。他的血液太濃了,他的身體太胖了,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他這次是中風,我來得太遲了。順便告訴您,」他壓低了聲音道,「注意把那杯堇菜汁倒在爐灰裡。」



    醫生並沒和維爾福握手,也沒再多說一句話,就這樣在全家人的哀泣和悲歎聲中走了出去。當天晚上,維爾福的全體僕人聚集在廚房裡,商量了很久,最後出來告訴維爾福夫人,說他們都要走了。任何懇求和增加工錢的提議也留不住他們了;不管你怎麼說,他們一個勁地說:「我們是非走不可了,因為死神已經進了這座房子了。」他們終於全都走了,同時還表示他們很捨不得離開這樣好的主人和主婦,尤其是瓦朗蒂娜小姐,這樣好心、這樣仁慈、這樣溫和。當他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維爾福望著瓦朗蒂娜。她已成了一個淚人兒。



    然後一件怪事發生了:在這一片哭泣聲中,他也望了維爾福夫人一眼,他好像看見她那兩片削薄的嘴唇上掠過了一個陰險的微笑,就像是在一個烏雲四起的天空上從兩片雲中間倏地掠過的流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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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