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容 2010-3-19 19:16
第一○一章赤練蛇
瓦朗蒂娜房間裡只剩一個人了。兩隻比聖·羅爾教堂略慢的鍾在遠處敲出了午夜的鐘聲;而後,除了偶爾有馬車駛過的聲音外,四週一片寂靜。瓦朗蒂娜一直注意著她房間裡的那只時鐘。那只鍾是有秒針的,她開始數秒針的走動,她發現秒針的擺動比自己的心跳要慢得多。可是她不禁疑惑;從不傷害別人的瓦朗蒂娜,誰會希望她死。為什麼希望她死呢?
出於什麼目的呢?她做了什麼事情惹下了這樣一個仇敵?她當然睡不著。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的腦子裡盤旋——就是,有一個人企圖來謀殺她,而那個人又要來了。如果這個人對毒藥失去信心,像基督山所說的那樣乾脆用刀子,那可怎麼辦呢!如果伯爵來不及來救她,那可怎麼辦呢?如果她就要接近生命盡頭,假如她永遠也見不到莫雷爾,那怎麼辦呢!想到這兒,瓦朗蒂娜嚇得臉色蒼白,直出冷汗,幾乎要拉鈴求援了。但她好像在門背後看到了伯爵發亮的眼光,——這雙眼睛已印在她的記憶裡,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樣的羞愧,不禁默默地自問,如果她冒冒失失地作了傻事,如何報答對伯爵的感激之情呢?二十分鐘,極長的二十分鐘,便這樣過去了,然後又過去了十分鐘,時鐘終於敲打半點了。這時,書房門上傳來輕微的指甲敲打聲通知瓦朗蒂娜,告訴她伯爵仍在警惕著,並通知她同樣警惕。果然,在對面,也就是在愛德華的房間那面,瓦朗蒂娜似乎聽到了地板上有震動的聲音,她側起耳朵,屏住呼吸,憋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了;門柄轉動了,門被慢慢地拉開來了。瓦朗蒂娜本來是用手支起身子的,這時急忙倒到床上,把一條手臂遮在眼睛上;然後她驚慌戰慄地等待著,她的心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揪著。
有一個人走到床前。拉開帳子。瓦朗蒂娜竭力控制住自己,發出均勻的呼吸,好像睡得很平穩。「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輕輕地說。姑娘心底打了一個寒顫,但沒有作聲。「瓦朗蒂娜!」那個聲音重複說。依然是寂靜;瓦朗蒂娜拿打定主意決不醒來。隨後一切歸於寂靜,但瓦朗蒂娜聽到一種輕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那是液體倒入她剛喝空的玻璃杯子的聲音,她壯著膽子睜開眼睛,從手臂底下望過去。她看見一個穿白睡衣的女人把一隻瓶子裡的液體倒入杯子裡。在這一瞬間,瓦朗蒂娜也許呼吸急促了些,動彈一下,因為那個女人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來,確認瓦朗蒂娜是否睡著了。
那是維爾福夫人!
瓦朗蒂娜認出繼母后,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連她的床也震動了一下。維爾福夫人立即閃身退到牆邊,隔著帳子,警覺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輕微的動作。瓦朗蒂娜想起了基督山那可怕的叮囑;她看到那只不握瓶子的手裡握著一把又長又尖的刀子在閃閃發光,她聚集起全部的力量,拚命想合上眼睛;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在平時固然非常容易完成,這時卻變得幾乎不可能了,強烈的好奇心在驅使她張開眼睛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聽瓦朗蒂娜呼吸均勻,周圍一片寂靜,維爾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從帳子後面伸出手,繼續把瓶子裡的東西倒到杯子裡。然後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沒聽見她已離間。她只看見那隻手臂縮了回去,——潔白渾圓,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美貌的女人的手臂,而那隻手臂卻在傾注著死亡。
儘管維爾福夫人只在房間裡逗留了一分來鐘,在這時間裡,要講清瓦朗蒂娜體驗到的感觸是不可能的。書房門上的敲打聲把那青年女郎從近乎麻木的癡呆狀態中醒了過來。她吃力地抬起頭來。那扇門又無聲地打開,基督山伯爵出現了。
「怎麼樣,」他說,「你還懷疑嗎?」
「噢,我的上帝!」年青的姑娘喃喃地說。
「你看見了嗎?」
「天哪!」
「你認清了嗎?」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聲。「噢,是的!」她說,「我看見了,但我無法相信!」
「那麼,你情願死,而且情願馬西米蘭也死嗎?」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複地歎道,她幾乎要神經錯亂了,「難道我不能離開這個家,我不能逃走嗎?」
「瓦朗蒂娜,那只對你下毒的手,將跟著你到任何地方,你的僕人將受金錢的籠絡,死神將以各種形式降臨到你身上。即使你喝泉水,吃樹上摘下來的果子,都可能有危險。」
「你不是說過,祖父的預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藥的藥性嗎?」
「是的,那只能應付一種毒藥,毒藥是可以改換的,或是增加份量。」他拿起那只杯子,用嘴唇抿了一下。「瞧,她已經這樣做了,」他說,「不再用木鱉精而用那可汀了!我可以從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如果你把維爾福夫人倒在你杯子裡的東西,喝下去,那末,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你已經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為什麼要害死我呢?」
「為什麼?難道你竟這樣仁慈,這樣善良,這樣沒有防人之心,到現在還不明白嗎,瓦朗蒂娜?」
「不,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但是你有錢呀,瓦朗蒂娜。你每年有二十萬法郎的收入,而你妨礙了她的兒子享受那二十萬。」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的財產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給我的呀。」
「當然羅,正是為了這個原因,聖·梅朗先生夫婦才會去世,正是為了這個原因,諾瓦梯埃先生在立你做他的繼承人的當天就成為謀害的對象,現在輪到你死了,——這樣的話,你的父親會繼承你的財產,而你的弟弟,作為獨子,將從你父親的手裡繼承到那筆財產。」
「愛德華!可憐的孩子!她犯的罪都是為了他嗎?」
「啊!那麼你總算明白?」
「願上天的報應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你是一個天使!」
「但為什麼她最後不再去害祖父呢?」
「因為你死以後,除非剝奪你弟弟的繼承權,否則那筆財產自然會轉移到他的手上,所以她覺得對你的祖父下毒手已沒有必要了。」
「這個可怕的計謀竟是一個女人想出來的!」
「你記不記得在比魯沙波士蒂旅館的涼棚,有一個身穿棕色大衣的人,你的繼母曾問他『托弗娜毒水』?嗯,從那個時候起,那個惡毒的計劃就漸漸地在她的腦子裡醞釀成熟了。」
「啊,那麼,真的,閣下,」那溫柔的姑娘滿面淚痕地說,「那麼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識破了他們的陰謀,你的敵人已被識破了,我們已知道她。你可以活下去,瓦朗蒂娜,——你可以幸福地活下去,並且使一顆高貴的心得到幸福,但要得到這一切,你必須完全相信我。」
「請吩咐吧,閣下,我該怎麼做?」
「你必須不加思索地照我所說的去做。」
「噢!上帝為我作證,」瓦朗蒂娜喊道,「如果我只是一個人,我情願讓自己去死。」
「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連你的父親也不能相信。」
「我的父親與這個可怕的陰謀毫不相干,是嗎,閣下?」瓦朗蒂娜把雙手合在一起問。
「沒有,可是,你的父親,一個在法院裡辦慣了起訴狀的人,應該知道這些死亡不是自然發生的。本來應該是他守在你身邊,應該由他站在我這個位置,應該由他來倒空那只杯子,應該由他來對付那個兇手。魔鬼對魔鬼嘛!」他低聲地說了最後這一句話。
「閣下,」瓦朗蒂娜說,「我會盡力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馬西米蘭。」他們深愛著我,他們的生命懸在我身上。
「我會照顧他們,像我照顧你一樣。」
「好吧,閣下,我聽你的吩咐,」她又壓低聲音說,「噢,天哪!我會出什麼事呢?」
「不管出什麼事,瓦朗蒂娜,都不要怕,如果你醒來的時候自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還是不要怕,——即使你發現自己躺在墳墓裡或棺材裡。那時你得提醒自己,『此時此刻,一位朋友,一個父親為我——馬西米蘭的幸福而活著的父親,正在守護著我!」
「唉!唉!多麼可怕的情景呀!」
「瓦朗蒂娜,你願意揭發你繼母的陰謀嗎?」
「我情願死一百次,噢,是的,情願死!」
「不,你不會死的,你肯答應我,不管遇見什麼事情形,你決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嗎?」
「我會想到馬西米蘭!」
「你是我喜愛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你,而我一定會救出你的!」
瓦朗蒂娜害怕之極合攏雙手,她覺得這是求上帝賜她勇氣的時候了,於是她開始祈禱;當她在這樣斷斷續續地祈禱的時候,她忘記了她那雪白的肩頭只有她的長頭髮遮蓋著,忘記了可以從她睡衣的花邊縫裡看見她的那令人怦然心跳的。
基督山輕輕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鵝絨的毯子拉來蓋到她的頸部,帶著愛的笑容說:「我的孩子,相信我對你的真情,像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馬西米蘭的愛情一樣。」
然後他從背心口袋裡摸出那隻翡翠小盒子,揭開金蓋,從裡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藥丸放在她的手裡。瓦朗蒂娜拿了那粒藥丸,神情專注地望著伯爵。在她這位勇敢的保護人臉上,有一種神聖莊嚴和權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詢問。
「是的。」他說。
瓦朗蒂娜把藥丸放進嘴裡,嚥了下去。
「現在,我親愛的孩子,暫時再會了。我要睡一會兒,因為你已經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說,「不論遇到什麼事情,我答應你決不害怕。」
基督山凝視著青年姑娘看了一會兒,看她在藥丸作用下,漸漸入睡。然後他拿起那只杯子,把大部分液體倒在壁爐裡,讓人以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再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他向瓦朗蒂娜投去一個告別的眼光,瓦朗蒂娜像一個躺在上帝腳下的純潔天使那樣放心地睡著了。伯爵隨即也消失了。
琰容 2010-3-19 19:16
第一○二章瓦朗蒂娜
壁爐架上的那盞燈依舊點燃著,但已燃盡了那浮在水面上的最後幾滴油;燈被映成了淡紅色,火焰在熄滅前突然明亮起來,射出最後的搖曳的光;這種光,雖然是沒有生命的,卻常被人用來比擬人類在臨死前那一陣最後的掙扎。一縷昏暗淒慘的光籠罩著那青年姑娘身上的被罩和她周圍的帳子。
街上的一切嘈雜聲都停止了,四週一片寂靜。這時,通向愛德華臥室的房門打開了,在門對面的鏡子裡,出現了一個我們以前見過的面孔;那是維爾福夫人的面孔,她來觀察那藥水是否奏效。她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在那個房間裡,現在只剩了燈花的畢剝聲,她來到桌前,看瓦朗蒂娜是否已將藥水喝下。杯子裡還有一些藥水。維爾福夫人把它倒在爐灰裡,並把爐灰拌了幾拌,使它更容易吸收液體;然後她仔細涮乾淨那只玻璃杯,用手帕抹乾它,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如果有人在那時把目光穿透房間,使人看到維爾福夫人帶著猶豫的神色走近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瓦朗蒂娜。慘淡的光線,死一般的寂靜,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東西,而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這一切交織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可怕的夜的氛圍;她害怕去看她自己的成績。但她終於鼓起勇氣,拉開帳子,俯到枕頭上,瞧著瓦朗蒂娜。她已沒有了呼吸;那半開半閉的牙齒間已不再有氣息通過;那雪白嘴唇已停止了顫動;那一對眼睛似乎浮在淺藍色的霧氣裡,又長又黑的頭髮散在那蠟白的臉頰上。維爾福夫人凝視著這個靜止的但依舊動人的面孔;然後她壯起膽子揭開被,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胸膛上。胸膛冷冰冰地沒有動靜。她感覺到的是自己手指上的脈搏,她顫慄地收回她的手。一隻手臂垂出在床外,——那樣一隻美麗的手臂,自肩到至腕似乎都是由一個雕刻家雕刻出來的;但前臂似乎因為而略微有點變形,而那只精緻纖細的手,則伸著僵硬的手指擱在床架上。手指甲已經發青。維爾福夫人不再懷疑——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她已經完成了她最後一件可怕的工作。
在房間裡已沒有別的事情做了,下毒者偷偷地退出去,像是怕聽到她自己的腳步聲似的;但當她出去的時候,她依舊拉著帳子,死者的形象對她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燈花又畢剝地爆了一下;那個聲音把維爾福夫人嚇了一跳,她打了一個寒顫,離開帳子。燈熄滅了,整個房間陷入可怕的黑暗裡,時鐘那時恰巧敲打四點半。下毒者頓時驚惶起來,摸索到門口,滿懷著恐懼回到她的房間。可怕的黑暗持續了兩個鐘頭以後;一片淡白的光從百葉窗裡爬進來,終於照亮了房間裡一切。大約在這個時候,樓梯上響起了護士的咳嗽聲,她手裡拿著一隻杯子走進房來。在一位父親或一個,第一眼就足以決定一切,——瓦朗蒂娜已死;但在護士看來,她只像是睡著了。「好!」她走到桌子前面說,「她已經喝了一部分藥水,杯子裡已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爐前面生起了火,雖然她剛剛起床,但她想在瓦朗蒂娜睡醒前再打一個瞌睡。時鐘敲打八點的聲音驚醒了她。她驚奇她的病人竟睡得這樣熟,令她吃驚的是她看見那隻手臂依舊還垂在床外,她向瓦朗蒂娜走過去,這時才注意到那失血的嘴唇。她想把那隻手臂放回到床上,但那隻手臂僵硬的,決瞞不過一個護士。她大叫一聲,然後奔到門口,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你嚷什麼?」阿夫裡尼先生在樓梯腳下問,這正是他每天來看病的時間。
「怎麼啦?」維爾福從他的房間裡衝出來問。「醫生,你聽見她喊救命嗎?」
「是的,是的,我聽見了,我們趕快上去吧!是在瓦朗蒂娜的房間裡。」
醫生和那父親還沒有趕到,二樓上的僕人們已跑進瓦朗蒂娜房間,看到瓦朗蒂娜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們一齊舉手向天,像遭了雷擊似地一動不動地愣在那兒。
「去叫維爾福夫人!去喊醒維爾福夫人!」檢察官站在房門口喊,似乎不敢進去。但僕人們並沒有理會他的命令,全都站在那兒看著阿夫裡尼先生,阿夫裡尼已跑到瓦朗蒂娜的床邊,然後抱起她。「什麼!這一個,也!」他低聲地說,讓她從他的手臂裡落了下去。「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您什麼時候才厭倦呢?」
維爾福衝進房間裡。「您說什麼,醫生?」他舉手向天大聲問道。
「我說瓦朗蒂娜死了!」阿夫裡尼用一種莊嚴的聲音回答。
維爾福先生踉蹌地摔倒了,把他的頭埋在瓦朗蒂娜的床上。聽到醫生的絕叫和那父親的哭喊,僕人們喃喃地祈禱著離開了。只聽見他們腳步聲奔下樓梯,穿過長廊,衝入前庭,他們都已逃離這座受天詛咒的房子。這時,維爾福夫人披著睡衣掀開門簾,在門檻上站了一會兒,像是在問房間裡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並竭力想流出幾滴眼淚。突然,她伸著兩臂向那張桌子跳了一步。她看見阿夫裡尼正檢查那只她確信在晚上已經倒空的杯子。杯子裡還有三分之一藥水,和她倒在爐灰裡的一樣多。即使瓦朗蒂娜的靈魂出現在那維爾福夫人的面前,她也不會感到那樣害怕。藥水的顏色與她倒在杯子裡被瓦朗蒂娜喝掉的一模一樣;這種毒藥瞞不過阿夫裡尼先生的眼睛。這一定是上帝創造的奇跡,儘管她非常小心,還是留下了證據來揭穿她的罪行。
維爾福夫人像一尊恐怖女神似的釘在地上,維爾福把頭埋在床上,這時阿夫裡尼為了更清楚地檢查杯子裡的東西,走到窗前,用手指尖伸進去蘸了一滴來嘗。「啊!」大聲說道,「不再是木鱉精了,我來看看杯子裡到底是什麼!」於是他跑到瓦朗蒂娜房間裡一隻藥櫥前面,從一隻銀盒裡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幾滴到那液體裡,液體便立刻變成血紅色。「啊!」
阿夫裡尼喊道,他的聲音裡夾雜著喜悅(像一位法官揭破實情時的恐怖和一位學生解決了一個問題時的喜悅。)維爾福夫人再也受不了了;她的眼前最初是火花亂迸,後來變成一片漆黑;她踉踉蹌蹌地走向門口,然後就不見了。一會兒,門外傳來身體跌倒在地板上的聲音,但沒有人注意它。護士正在注意化學分析,維爾福沉浸在悲哀裡。只有阿夫裡尼用他的目光跟隨著維爾福夫人,注意到她倉皇地退出去。他拉開愛德華房門口的門簾,向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望,看見她暈倒在地板上。「去幫助維爾福夫人,」他對護士說,「維爾福夫人病了。」
「但維爾福小姐——」護士猶豫地說。
「維爾福小姐不需要幫助了,」阿夫裡尼說,「因為她已經死了。」
「死了!死了!」維爾福悲痛地喃喃道,在他那鐵石一樣的心裡,悲痛是一種新奇的感覺,所以他的悲痛比一般人更令人心碎。
「你說她死了嗎?」忽然一個聲音喊道,「誰說瓦朗蒂娜死了?」
兩個人回過頭去,看見莫雷爾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地站在門口。事情是這樣的:莫雷爾按照往常的時間來到通諾瓦梯埃先生房間的小門口。與往常不同的是,門是開著的;由於沒有拉鈴的必要,他就走了進去。他在廳裡等了一會兒,想叫一個僕人來帶他去見諾瓦梯埃先生;他喊了一聲,但沒有人回答,因為房子裡僕人都逃走了。莫雷爾心裡沒有特別感到不安的理由,基督山已答應他瓦朗蒂娜不死,而直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是履行了他的諾言的。伯爵每天晚上給他消息,那些消息在第二天早晨就被諾瓦梯埃證實。可是,這種出奇的寂靜使他感到很奇怪,他第二次第三次再叫人,還是沒有人答應。於是他決定上樓去。諾瓦梯埃的房門也像其他的房門那樣大開著。他第一眼看見的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裡;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表示著一種內心的恐懼,那種表情從他蒼白的臉色上得到了證實。
「您好嗎,閣下?」莫雷爾問,心裡感到了某種恐懼。
「好!」老人閉上眼睛回答,但他的臉上卻顯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事,閣下,」莫雷爾又說,「您要什麼東西吧,要我去叫一個僕人嗎?」
「是的。」諾瓦梯埃回答。
莫雷爾就拉鈴,雖然他幾乎拉斷繩帶,卻依舊沒有人來。
他回過頭去看諾瓦梯埃;他臉色蒼白,痛苦的表情與時俱增。
「噢!」莫雷爾喊道,「為什麼沒有人來?這屋子裡有人病了嗎?」
諾瓦梯埃的眼睛似乎要從眼眶裡迸射出來。
「出什麼事啦?您嚇壞我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出事啦?」
「是的,是的,。」諾瓦梯埃表示。
馬西米蘭想說話,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出來;他踉蹌了一下,靠在壁板上。然後他抬手指一指門口。
「是的,是的,」老人繼續表示。馬西米蘭一步並兩步衝上那座小樓梯,而諾瓦梯埃的眼睛似乎在對他喊:「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眨眼,年輕人已穿過幾個房間,到達瓦朗蒂娜的房門口。門是大開著的。他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一聲啜泣。他像是透過一層雲霧看見一個黑色人影跪在地上,頭埋在一大片白色的帳幃裡。一陣可怕的恐懼使他站在那兒時,他聽見一個聲音:「瓦朗蒂娜已經死了!而另一個聲音象回聲似的重複著:「死了!死了!」
琰容 2010-3-19 19:17
第一○三章馬西米蘭
維爾福站起身來,被人撞見他這樣痛哭流涕,他感到有點難為情。二十五年的法官生涯已使他喪失了一部分人性。他的眼光最恍惚不定,最後盯在莫雷爾身上。「你是誰,閣下,」
他問道,「你不知道一座受死神打擊的房子,外人是不能這樣隨便進來的嗎?出去,閣下,出去吧!」
但莫雷爾依舊一動都不動;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張零亂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個年輕姑娘慘白的面孔。
「出去!你沒聽見嗎?」維爾福說,阿夫裡尼則走過來領莫雷爾出去。馬西米蘭疑惑地把那個屍體看了一會兒,然後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間四周掃射了一遍,最後把眼光落在那兩個男人身上;他張開嘴巴想說話,雖然他的腦子裡有許多排遣不開的念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便雙手揪住自己的頭髮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維爾福和阿夫裡尼暫時記憶當前最關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換了一個眼光,像是在說:「他瘋了!」
可是不到五分鐘時間,樓梯在一種特別的重壓下呻吟起來。他們看見莫雷爾以超人的力量抱住那只坐著諾瓦梯埃的圈椅,把老人抬上樓來。上樓以後,他把圈椅放到地板上,迅速地把它推進瓦朗蒂娜的房間。這一切都是在幾乎瘋狂的亢奮狀態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氣力這時好像比平時大了十倍。但最讓人感到吃驚的還是諾瓦梯埃,莫雷爾推近床前,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心裡所想的一切,他的眼睛彌補了其他各種器官的不足。他蒼白的臉和那因激動而發紅的眼睛在維爾福看來像是一個可怕的幽靈。每一次他與父親接觸的時候,便總要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們幹了些什麼事!」莫雷爾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指著瓦朗蒂娜喊道。
維爾福往後退了一步,驚訝地望著這個青年人,他認不出他是誰,可是他卻叫諾瓦梯埃爺爺。這時,那老人的整個思想似乎都從他的眼睛裡反映出來;他眼睛裡充滿了血絲;脖子上的血管漲了起來;他的臉和太陽穴變成了青紫色,像是他患了癔症似的。他內心極度激動,只差一聲驚叫,而那聲驚叫聲是從他的毛孔裡發出的——因此才比無聲更可怕。阿夫裡尼迅速向老人衝過去,給他喝了一種強烈的興奮劑。
「閣下!」莫雷爾抓住癱瘓老人那只潮濕的手大聲道,「他們問我是誰,說我沒有權利到這兒來!噢,您是知道的,請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吧!」那青年已經泣不成聲了。
「請告訴他們,」莫雷爾用嘶啞的聲音說,——「告訴他們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訴他們她是我心愛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愛人。告訴他們呀——噢!告訴他們那具屍體是屬於我的!」
那年輕人手指著,忽然力不能支似地跪倒在床前,阿夫裡尼不忍再看這令人悲痛的情景,轉過身去;維爾福也不忍心再要求他解釋,他好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著,走到年輕人身邊向他伸出一隻手,因為凡是愛我們所哀悼的人,總是有這股磁力的。但莫雷爾沒有看見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無淚,呻吟著用牙齒咬著床單。此時,只能聽到房間裡的啜泣聲、歎息聲和祈禱聲。夾雜在這些聲音中的是諾瓦梯埃那呼嚕呼嚕的喘息聲,每一聲喘息似乎都可能隨時會使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最後,這幾個人之中最能自持的維爾福說話了。「閣下,」他對馬西米蘭說,「你說你愛瓦朗蒂娜,你和她訂有婚約。我作為她的父親卻不知道這一切,我看出你對她的心是真摯的,所以我寬恕你,但是你所愛的人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與人世間已最後的告別了,閣下,把那只你希望得到的手再在你自己的手裡握一次,然後永遠與她分別了吧。瓦朗蒂娜現在只需要神父來為她祝福了。」
「你錯了,閣下,」莫雷爾站起身來大聲道,他的心裡感到他從未經歷過的劇痛,——「你錯了,瓦朗蒂娜雖然已經死了,她不但要一位神父,更需要一個為她報仇的人。維爾福先生,請你派人去請神父,我來為瓦朗蒂娜報仇。」
「你是什麼意思,閣下?」維爾福不安地問。莫雷爾的話使他感到不寒而慄。
「我是說,閣下,你有雙重身份,做為父親你已經傷心夠了,作為檢察官請你開始履行責任吧。」
諾瓦梯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裡尼先生走到老人身邊來。
「諸位,」莫雷爾說,所有在場的人的表情都沒逃過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所說的話,你們也同樣明白,——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維爾福垂下頭去,諾瓦梯埃用目光表示同意阿夫裡尼的意見。
莫雷爾繼續說,「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一個人,即使一個普通的人忽然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也一定會調查她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更不用說瓦朗蒂娜這樣一個年輕、美麗、可愛的姑娘。檢察官閣下,」莫雷爾愈說愈激動,「不能手軟。找向你揭發了罪行,你去尋找兇手吧!」
那年輕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著維爾福,維爾福則把求助的眼光從諾瓦梯埃轉到阿夫裡尼。看到醫生和他父親的眼睛裡都沒有同情,又轉象馬西米蘭那樣堅決的表情。老人用目光表示說:「是的!」阿夫裡尼說:「一定的!」
「閣下,」維爾福說,那三個人的決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糾纏在一起,——「閣下,想必是你弄錯了,這兒不會有人犯罪。命運在打擊我,上帝在磨煉我。這些事情的發生的確可怕,但並不是有人在殺人。」
諾瓦梯埃的眼睛裡像要冒出火來,阿夫裡尼剛要說話,莫雷爾伸出手臂,阻止了他。「我告訴這兒仍然有人在殺人!」莫雷爾說,他的聲音低沉悲憤。「我告訴你,這是最近四個月來第四個慘遭毒手的犧牲者了。我告訴你,那兇手在四天以前就想用毒藥害死瓦朗蒂娜,只是由於諾瓦梯埃先生早有防備,兇手才沒有得逞。我告訴你,兇手換了一種毒藥,也許是加大了藥量,這一次,讓它得呈了。提醒你,這些事情你比我更清楚,因為這位先生作為醫生和朋友曾事先警告過你。」
「噢,你胡說八道,閣下!」維爾福大聲嚷道,竭力想從他已經陷入的被動局面逃脫出來。
「我胡說?」莫雷爾說,「嗯,那麼,我請阿夫裡尼先生主持公道。問問他,閣下,問他是否記得,在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這座房子的花園裡,他說了一些什麼話。你以為花園裡當時只有你們兩個人,你把聖·梅朗夫人的慘死,像剛才那樣歸糾於命運,歸罪於上帝,你由於推脫責任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殺。」維爾福和阿夫裡尼交換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莫雷爾繼續說,你一定還記得,你自以為沒有旁人聽見你們的談話但那些話被我聽到了。當然,維爾福先生漠視他親戚的被害以後,我應該向當局去告發他,如果那樣,可愛的瓦朗蒂娜就不會死!現在我要為你報仇。誰都看得明白。如果你的父親再不理會,瓦朗蒂娜,那麼我——我向你發誓——我就要去尋殺害你的兇手。」莫雷爾那強壯的身體幾乎要爆炸了,這一次,好像連上帝也同情那個可憐的年輕人了,莫雷爾如骨梗在喉,繼而嚎啕大哭;不聽話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湧了出來;他大哭著撲倒在瓦朗蒂娜的床邊。
這時,阿夫裡尼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同意莫雷爾先生的意見,要求公正地處罰罪犯,一想到我懦怯的慫恿一個兇手,我心裡非常難過。」
「噢,仁慈的上帝呀!」維爾福沮喪地說道。他被他們悲憤而又堅決的態度征服了。
莫雷爾抬起頭來,發現老人的眼睛閃著不自然的光輝,便說:「等一等,諾瓦梯埃先生想說話。」
「是的。」諾瓦梯埃用眼睛示意說,因為他所有的功能集中到了眼睛上。所以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
「您知道那個兇手嗎?」莫雷爾問他。
「是的。」諾瓦梯埃表示說。
「而您要告訴我們嗎?」那年輕人喊道,「聽著,阿夫裡尼先生!聽著!」
諾瓦梯埃帶著一種抑鬱的微笑看著那不幸的莫雷爾,——眼睛裡這種慈祥的微笑曾給瓦朗蒂娜帶來多少歡樂啊!使莫雷爾的注意力隨著他自己的眼光轉向門口。
「您要我離開嗎?」莫雷爾傷心地問。
「是的。」諾瓦梯埃表示。
「唉,唉,閣下,可憐可憐我吧!」
老人的眼睛還是看著門口。
「我還可以回來是吧?」莫雷爾問。
「是的。」
「就我一個人出去嗎?」
「不。」
「我該把誰帶走呢,——檢察官先生嗎?
「不。」
「醫生?」
「是的。」
「您要和維爾福先生談話?」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嗎?」
「是的。」
「噢!」維爾福說,調查工作可以在私下進行了,——
「噢,放心吧,我能夠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裡尼扶住那年輕人的胳膊,領他走出房間。這時,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一刻鐘以後,他們聽見踉蹌的腳步聲,維爾福出現在阿夫裡尼和莫雷爾痛苦等待著的房間門口。他們一個在沉思,一個因為痛苦幾乎透不過氣來,「你們可以來了。」他說,他們回到諾瓦梯埃那兒。莫雷爾注意到維爾福臉色青白;大滴汗珠從他的臉頰上滾下;他的手裡的一支筆已經捏碎了。「二位,」他用一種嘶啞的聲音說,「你們用人格向我提保:決不把這個可怕的秘密洩露出去,兩個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我懇求你們——」維爾福繼續說。
「但是,」莫雷爾說,「那個罪犯——那個殺人犯——那個兇手呢?」
「請放心,閣下,正義會得到伸張的,」維爾福說。「家父已經告訴了我那個殺人犯是誰,家父也像你一樣渴望報仇,但他也像我一樣請求你們保守這個秘密。是嗎,父親?」
「是的。」諾瓦梯埃堅決地表示。莫雷爾不禁發出一聲恐怖和懷疑的叫聲。
「噢,閣下!」維爾福抓住馬西米蘭的手臂說,「家父是個很堅強的人,他提出了這個要求,那是因為他知道,而且確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報。是這樣嗎,父親?」老人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維爾福繼續說,「父親是瞭解我的,我已向他發過誓。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內,司法機關所需的時間更短,我要向謀殺我孩子的人報仇。我報仇的手段會讓最最勇敢的人看了也會發抖。」當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咬牙切齒,緊握住老人那只沒有感覺的手。
「這個諾言會履行嗎,諾瓦梯埃先生?」莫雷爾問,阿夫裡尼也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
「是的。」諾瓦梯埃帶著一種凶狠的愜意表情回答。
「那麼請發誓吧,」維爾福把莫雷爾和阿夫裡尼的手拉在一起說,「你們發誓要保全我家的名譽,讓我來為我的孩子報仇。」
阿夫裡尼把頭撇轉在一邊,極不情願地說「是」;但莫雷爾掙脫他的手,衝到床前,在瓦朗蒂娜那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急匆匆地離開了。
前面已經說過,所有的僕人都跑光了。所以維爾福先生不得不要求阿夫裡尼先生主持喪事的一切事宜,在一個大城市裡辦喪事是件麻煩事,尤其是在這種曖昧的情況下死了人。
不管別人怎麼安慰勸說,諾瓦梯埃先生還是不肯離開他的孫女兒,他的眼淚默默地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這種無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絕望。讓人目不忍睹。維爾福回到書房裡,阿夫裡尼去找市政府專門負責驗屍醫生,那位醫生因其負責驗屍,所以被人稱為「死醫生」。一刻鐘以後,阿夫裡尼先生帶著「死醫生」回來了。發現大門是關著的,由於門房和僕人們已經逃走,維爾福只能親自出來開門。但他走到樓梯頂上就停下了,他沒有勇氣再進那個房間。所以兩位醫生走進瓦朗蒂娜的房間。諾瓦梯埃仍坐在床前,像死者一樣的蒼白、沉默寂然無聲。「死醫生」漠不動情地走到床前,揭開蓋在死者身上的床單,稍微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裡尼說,「她真的死啦,可憐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是的」醫生簡潔地回答,放手把床單又蓋在姑娘身上。
諾瓦梯埃發出一種呼嚕呼嚕喘息聲,老人的眼睛閃閃發光,阿夫裡尼明白他希望再看一看他的孩子。他走到床前,趁「死醫生」把他那接觸過死人的嘴唇的手浸在漂白液裡的時候,他揭開床單,他揭開床單』看到那個寧靜而蒼白,像一個睡著的天使那樣的面孔。老人眼睛裡滾下眼淚,表示了他對醫生的感謝。「死醫生」那時已把他的驗屍報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任務完成後,阿夫裡尼便陪他出去。維爾福在他的書齋門口遇見他們。他對醫生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後轉向阿夫裡尼說:「現在請個神父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父來為瓦朗蒂娜祈禱嗎?」阿夫裡尼問。
「不,」維爾福說,「就近找一位好了。」
「近處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長老,」「死醫生」說,「他就在您的隔壁。我順便請他過來好嗎?」
「阿夫裡尼,」維爾福說,那就麻煩您陪這位先生一起去。
把大門鑰匙帶上這樣您進出就方便。您帶那位神父來,我領他到瓦朗蒂娜的房間裡去。」
「您希望見見他嗎?」
「我只希望獨自呆一會兒,請原諒我,一位神父是懂得這種悲傷的,尤其一位父親失去女兒的悲傷。」維爾福先生把鑰匙交交給阿夫裡尼,向那位「死醫生」道了別,就回到他的書房裡,開始工作了。」對於某些人來說,工作是醫治悲傷的良藥。
當兩位醫生走到街上的時候,他們注意到一個穿法衣的人站在隔壁的房門口。「這就是我所說的那位長老。」醫生對阿夫裡尼說。
阿夫裡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父打招呼。「閣下,」他說,「您願意為一個剛失去女兒的不幸的父親盡一次偉大的義務嗎?他就是維爾福先生,那位檢察官。」
「啊!」神父的意大利口音很重,「是的,我聽說那座房子裡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薦,閣下,」那神父說,「克盡職守原是我們的職責。」
「死者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我知道的,閣下,從那座房子裡逃出來的僕人告訴我了,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經為她祈禱過了。」
「謝謝您,閣下,」阿夫裡尼說,「既然您已開始您那神聖的職責就請繼續下去吧。請去坐在死者的身邊,他們全家人都會感激您的。」
「我這就去,閣下,誰的祈禱也不會比我的更虔誠。」
阿夫裡尼攙住那神父的手,沒有去見維爾福,逕自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間裡,那個房間沒有任何變動,殯儀館的人要到傍晚才來收屍。當長老進去的時候,諾瓦梯埃異樣的眼光望著他的眼睛;認為他已從神父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特殊的表示,他要繼續留在房間裡。阿夫裡尼請神父照顧那死者和老人,長老答應盡力為瓦朗蒂娜祈禱並照看諾瓦梯埃。為了他在履行這種神聖的使命時不受人打擾,阿夫裡尼離去,神父就閂房門,而且把通向維爾福夫人房間的房門也閂了。
琰容 2010-3-19 19:17
第一○四章騰格拉爾的簽字
第二天是個陰霾多雲的日子。殯儀館的人在昨夜執行完了他們的任務,把屍體裹在一塊包屍布裡,儘管有人說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包屍布卻要最後證明他們生前所享受的奢侈。這塊包屍布是瓦朗蒂娜在半月以前剛買的一塊質地極好的麻布衣料。那天晚上,收屍的人把諾梯瓦埃從瓦朗蒂娜的房間搬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讓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離開他的孩子並沒怎麼費事。布沙尼長老一直守候到天亮,然後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逕自離開了。阿夫裡尼是早晨八點鐘左右回來的。他在到諾瓦梯埃房間去的路上遇到維爾福,他們去看老人睡得如何。令他們驚奇的是老人在一張大圈椅裡,睡得正香,他面色平靜,臉帶微笑。
「瞧,」阿夫裡尼對維爾福說,「上帝知道如此來撫慰人的悲傷。有誰能說諾瓦梯埃先生不愛他的孩子?可是他照樣睡著了。」
「是的,您說得很對,」維爾福神色驚奇地回答說,「他真的睡著了!這真奇怪,因為以前最輕微的騷擾就會使他整夜睡不著。」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裡尼回答,他們深思著回到檢察官的書房。
「看,我沒有睡過,」維爾福指著他那張根本沒動過的床說,「悲哀並沒有使我麻木。我有兩夜沒有睡了,看看我的書桌。我在這兩天兩夜裡面寫了很多東西。我寫滿了那些紙,已寫好了控告兇手貝尼代托的起訴狀。噢,工作!工作!工作是我的熱情,讓我愉快,讓我喜悅!工作減輕我的悲傷!」他用的手握住阿夫裡尼的手。
「您現在需要我幫忙嗎?」阿夫裡尼問。
「不,」維爾福說,請你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回來,到十二點,那——那——噢,天哪!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孩子!」檢察官的鐵石心腸也變軟了,他抬起頭向上望著呻吟起來。
「您想到客廳裡去接待來客嗎?」
「不,我的一個堂弟代我擔任了這種傷心的職責。我要工作,醫生,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忘掉一切悲傷了。」的確,醫生一離開書房,維爾福便又專心致志地工作起來。
阿夫裡尼在大門口恰好遇見維爾福的堂弟,此人在我們的故事裡正如在他這個家族一樣,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是那生來就供人差遣的角色。他很守時,穿著黑衣服,手臂上纏著黑紗,帶著一副根據情況需要而隨時可以變化的面孔去見他的堂兄。到十二點鐘,喪車駛進鋪著石板的院子聖·奧諾路上擠滿了游手好閒的人,這些人對節日有錢人家的喪事就如同節日一樣感興趣,他們象去看一次大出喪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禮一樣熱烈。客廳被人擠滿了,我們的幾位老朋友都已經來到,先前是德佈雷、夏多·勒諾和波尚,然後是當時司法界、文學界和軍界的領袖人物;因為維爾福先生是巴黎社會中的第一流人物,——這,一部分是由於他的社會地位,但更重要的,還是由於他個人才幹的力量。
他那位堂弟站在門口接待賓客,他無動於衷,並沒有像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個愛人那樣哀傷或者勉強擠出幾滴眼淚。
這使賓客們感到很輕鬆,那些相識的人便組成了小團體。其中有一個小團體是由德佈雷、夏多·勒諾和波尚組成的。
「可憐的姑娘!」德佈雷說,像其他來賓一樣,他也對這位年輕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可憐的姑娘,這樣年輕,這樣有錢,這樣漂亮!夏多·勒諾,當我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個星期,也許最多一個月以前吧——我們不是在這兒參加那次並沒有簽訂成功的婚約儀式的嗎?那時你會想到發生這樣的事嗎?」
「的確想不到。」夏多·勒諾說。
「你認識她嗎?」
「我在馬爾塞夫夫人家裡見過她一兩次,不過我覺得她很可愛,當時她有點兒抑鬱。她的繼母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嗎?」
「她去陪伴接待我們的那位先生的太太去了。」
「他是誰?」
「哪一位?」
「那個接待我們的人。他是議員嗎?」
「噢,不,那些議員我每天都見過,」波尚說,「他的面孔我卻不認識。」
「這件喪事有沒有登報?」
「報紙上提及過,但文章不是我寫的。真的,我不知道維爾福先生看了那篇文章是否會很高興,因為它說,如果那接連四次死亡事件不是發生在檢察官的家裡,他對這件事情就感到有特別大的興趣了。」
「可是,」夏多·勒諾說,「為家母看病的阿夫裡尼醫生卻說維爾福情緒非常沮喪。你在找誰呀,德佈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佈雷道。
「我的銀行家?他的銀行家是騰格拉爾,是不是?」夏多·勒諾問德佈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書帶著略微有些尷尬地回答。「但這兒不僅只少基督山一個人,我也沒有看見莫雷爾。」
「莫雷爾!他們認識他嗎?」夏多·勒諾問。
「我記得別人只給他介紹過維爾福夫人。」
「可是,他是應該這兒來的呀,」德佈雷說。「今天晚上我們談論些什麼?談論這件到事件,這是今天的新聞。但是,不要再說了,我們的司法部長來了。他一定得對那個哭哭啼啼的堂弟說幾句話。」於是那三個青年趕緊揍過去聽。
波尚說的是實話。在他來參加喪禮的途中,他曾遇見過基督山,後者正在朝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先生的府上那個方向駛去。那銀行家看見伯爵的馬車駛進前院,帶著一個傷心但又慇勤的微笑出來迎接他。「噢,」他把手伸給基督山說,「我想您是來向我表示同情吧,因為不幸確實已三番五次光臨我們家了。當我看見您的時候,我正在問我自己:究竟我是否傷害了那可憐的馬爾塞夫一家人,假若我曾那樣希望,那麼諺語所說的『凡希望旁人遭遇不幸者,他自己必也遭遇不幸』那句話就說對了。唉!我以人格保證,不!我決沒有希望馬爾塞夫遭禍。他有一點兒驕傲,但那或許是因為,像我一樣,他也是一個白手起家的人,可是每個人都是有缺點。啊!請看,伯爵,請看看我們這一代的人,——我們這一代人今年都非常倒霉。舉例來說,看看那清正嚴謹的檢察官所遭遇的怪事,他雖然剛失去了他的女兒,而事實上他的全家幾乎都已經死光了,馬爾塞夫已經身敗名裂自殺身亡,而我因受貝尼代托的恥辱,而受盡人家的奚落。」
「還有什麼?」伯爵問。
「唉!您不知道嗎?」
「又有什麼新的不幸發生了?」
「我的女兒——」
「騰格拉爾小姐怎樣啦?」
「歐熱妮已離開我們了!」
「天哪!你在說什麼呀?」
「是實話,我親愛的伯爵。噢,您沒有妻子兒女是多幸福哪!」
「您真的這樣想嗎?」
「我的確這樣想。」
「那末騰格拉爾小姐——」
「她無法容忍那壞蛋對我們的羞辱,她要求我允許她去旅行。」
「她已經走了嗎?」
「前天晚上走的。」
「與騰格拉爾夫人一起去的嗎?」
「不,與一位朋友。可是,我們就怕再也見不到歐熱妮了,因為她的驕傲是不允許她再回法國的。」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說,「家庭裡發生的傷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煩惱,只會壓倒那些只有他們的兒女可作為唯一寶物的窮人,但對一位百萬富翁,那些痛苦確是可以忍受的。哲學家說得好:金錢可以減輕許多苦惱。這種觀點,凡是實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認為正確的,假如您認為這是靈丹妙藥,您應該是非常滿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國王,是一切權力的中心!」
騰格拉爾斜眼望著他,看他說話的態度是否在取笑他。
「是的,」他答道,「假如財富能使人得到慰藉的話,我是理應得到安慰的了,我很有錢嘛。」
「富有極了,我親愛的男爵,您的財產象金字塔,——您要想毀掉它都不可能,即使可能您也不願意!」
騰格拉爾對伯爵這種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我一下想起來了,」他說,「當您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簽署五張小小的憑單。我已經簽了兩張,您能允許我把其餘那幾張也簽好嗎?」
「請簽吧,我親愛的男爵,請簽吧。」
房屋裡沉默了一會兒,在這一段時間裡,只聽見那位銀行家嗖嗖的簽票聲,基督山剛在細看天花板上鍍金的圖案。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嗎?」基督山問。
「都不是,」騰格拉爾微笑著說,「那是當場現付的法蘭西銀行憑單。噢,」他又說,「伯爵,假如我可以稱為金融界的國王的話,您自己應該稱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像這樣的每張價值一百萬的支票,您見得很多嗎?」
伯爵接過那非常驕傲地遞給他的騰格拉爾的那些紙片,讀道:
「總經理台鑒,——請在本人存款名下按票面額付一百萬正,——騰格拉爾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說,「五百萬!啊,您簡直是一個克囉囌斯〔克囉囌斯,六世紀時裡地的國王,以富有聞名。——譯注〕啦!」
「我平時做生意也是這樣的!」騰格拉爾說。
「那好極了,」伯爵說,「尤其是,我相信,這是能付現錢的吧。」
「的確是的。」騰格拉爾說。
「有這種信用可不賴,真的,只有在法國才有這樣的事情。五張小卡片就等於五百萬!不親眼見到誰也不能相信。」
「難道您懷疑它嗎?」
「不。」
「您的口氣裡好像還有一些懷疑的成份,等一下,我要使您完全相信。跟我的職員到銀行裡去,您就會看見他留下這些紙片,帶著同等面額的現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一面說,一面收起那五張支票,「這樣就不必了,這種事情是這樣的稀奇,我要親自去體驗一下。我預定在您這兒提六百萬。我已經提用了九十萬法郎,所以您還得支付我五百一十萬法郎,就給我這五張紙片吧,只要有您的簽字我就相信了,這是一張我想用的六百萬的收條。這張紙條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因為我今天急需錢用。」於是基督山一手把支票放進他的口袋裡,一手把收據遞給騰格拉爾。即使一個霹靂落到那位銀行家的腳前,他也未必會這樣驚恐萬狀了。
「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您的意思是現在要提錢嗎?對不起,對不起!但這筆錢是我欠醫院的,——是我答應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筆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說,「並不是一定要這幾張支票,換一種方式付錢給我吧。我拿這幾張支票是因為好奇,希望我可以對人家說:騰格拉爾銀行不用準備就可以當時付給我五百萬。那一定會使人家驚奇。這幾張支票還給你,另外開幾張給我吧。」他把那五張紙片遞給騰格拉爾,銀行家急忙伸手來抓,像是一隻禿頭鷹隔著鐵籠子伸出利爪來要抓回從它那兒失去的食物一樣。但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後,在他那失態的面孔上漸漸露出了微笑。
「當然羅,」他說,「您的收條就是錢。」
「噢,是的。假如您在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就會像您剛才那樣不必太麻煩地付款給你。」
「原諒我,伯爵,原諒我。」
「那我現在可以收下這筆錢了?」
「是的,」騰格拉爾說,一邊揉著流下來的汗珠,「是的,收下吧,收是吧。」
基督山把那幾張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裡,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神情,像是在說:「好好,想一想,假如您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不,」騰格拉爾說,「不。絕對不,收了我簽的支票吧。您知道,銀行家辦事最講究形式的人。我本來是準備把這筆錢付給醫院的,所以我一時頭腦糊塗,認為假如不用這幾張支票來付錢,就像被搶了錢似的!——就好像這塊錢沒有那塊錢好似的!原諒我。」然後他開始高聲笑起來,但那種笑聲總掩飾不了他的心慌。
「我當然可以原諒您,」基督山寬宏大量地說,「那我收起來了。」於是他把支票放進他的皮夾裡。
「還有一筆十萬法郎的款子沒有結清。」騰格拉爾說。
「噢,小事一樁!」基督山說,「差額大概是那個數目,但不必付了,我們兩清了。」
「伯爵,」騰格拉爾說,「您此話當真嗎?」
「我是從來不和銀行家開玩笑的,」基督山用冷冰冰的口氣說,他老是用這種態度來止住他人的魯莽,然後他轉向了門口,而在這時,跟班進來通報說:「慈善醫院主任波維裡先生來到。」
「哎呀!」基督山說,「我來得正好,剛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們就要和我爭執了。」
騰格拉爾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他趕緊跟伯爵告別。基督山與站在候見室裡的波維裡先生交換了禮節性鞠躬,伯爵離開以後,波維裡先生便立刻被引入騰格拉爾的房裡。伯爵注意到那位出納主任的手裡拿著一隻公文包,他那種十分嚴肅的臉上不由得掠過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他在門口登上他的馬車,立刻向銀行駛去。
這時,騰格拉爾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納主任。不用說,他的臉上當然掛著一個慇勤的微笑。「早安,債主,」他說,「因為我敢打賭,這次來拜訪我的一定是一位債主。」
「您說對了,男爵,」波維裡問先生答話,「醫院派我來見您。寡婦、孤兒委託我到您這兒來問那五百萬捐款。」
「大家說孤兒是應該憐憫的,」騰格拉爾說,借開玩笑來延長時間。「可憐的孩子!」
「我是以他們的名義來見您的,」波維裡先生說,「您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嗎?」
「收到了。」
「今天把收據帶來了。」
「我親愛的波維裡先生,我不得不請您的寡婦和孤兒等待二十四小時,因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剛才看見離開的那位先生——您一定看見他了吧,我想?」
「是的,嗯?」
「嗯,基督山先生剛才把他們的五百萬帶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
「伯爵曾在我這兒開了一個無限提款戶頭,——是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介紹來的,他剛才來從我這兒立刻提到五百萬,我就開了一張銀行支票給他。我的資金都存在銀行裡,而您也應該明白,假如我在一天之內提出一千萬,總經理就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如果能分兩天提,」騰格拉爾微笑著說,「那就不同了。」
「哦,」波維裡用一種不信任的口氣說,「那位剛才離開的先生已經提去了五百萬!他還對我鞠躬,像是我認識他似的。」
「雖然您不認識他,或許他認識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非常廣泛。」
「五百萬!」
「這是他的收據。請您要聖多馬〔聖多馬,宗教傳說他是十二「聖徒」之一,曾懷疑耶穌復活。後人將他比喻多疑的人。——譯注〕一樣,驗看一下吧。」
波維裡先生接過騰格拉爾遞給他的那張紙條,讀說:「茲收到騰格拉爾男爵伍百壹拾萬法郎正,此款可隨時向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支取。」
「的確是真的!」波維裡說。
「您一定知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嗎?」
「是的,我曾經與它有過二十萬法郎的交易,但此後就沒有再聽人提到過它。」
「那是歐洲最有信譽的銀行之一。」騰格拉爾說,把那張收據漫不經心拋在他的寫字檯上。
「而他光在您的手裡就有五百萬!看來,這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位富豪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但他有三封無限提款的委託書,——一封給我,一封給羅斯希爾德,一封給拉費德。而您看,」他漫不經心地又說,「他把優惠權給了我,並且留下十萬法郎給我做手續費用。」
波維裡先生用十分欽佩的神情。「我一定去拜訪他,求他捐一點款給我們。」
「他每月慈善捐款總在兩萬以上。」
「真叫人佩服!我當把馬爾塞夫夫人和她兒子的事例講給他聽。」
「什麼事例?」
「他們把全部財產捐給了醫院。」
「什麼財產?」
「他們自己的,——已故的馬爾塞夫將軍給他們留下的全部財產。」
「為了什麼原因?」
「因為他們不願意接受通過犯罪得來的錢。」
「那麼他們靠什麼生活呢?」
「母親隱居在鄉下,兒子去參軍。」
「嗯,我已經必須承認,這些都是造孽錢。」
「我昨天把他們的贈契登記好了。」
「他們有多少?」
「噢,不太多!大約一百二三十萬法郎左右。來談論我們的那筆款吧。」
「當然羅,」騰格拉爾用輕鬆的口氣說。「那末,您急於要這筆錢嗎?」
「是的,因為我們明天要查點帳目了。」
「明天,您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不過明天還早點吧?幾點鐘開始查點?」
「兩點鐘。」
「十二點鐘送去。」騰格拉爾微笑著說。
波維裡先生不再說什麼,只是點點頭,拿起那只公文夾。
「現在我想起來了,您可以有更好的辦法。」騰格拉爾說。
「怎麼說?」
「基督山先生的收據等於是錢,您拿它到羅斯希爾德或拉費德的銀行裡去,他們立刻可以給您兌現。」
「什麼,在羅馬付款的單據都能兌現。」
「當然羅,只收您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得了。」
那位出納主任嚇得倒退一步。「不!」他說,「我情願還是等到明天的。虧您想得出!」
「我以為,」騰格拉爾鹵莽地說,「要填補呢?」
「啊!」那出納主任說。
「假如真是那樣的話,也就是他做點犧牲了。」
「感謝上帝,不!」波維裡先生說。
「那麼您願意等到明天嗎,我親愛的出納主任?」
「是的,但不會再失約了嗎?」
「啊!您在開玩笑!明天十二點派人來,我先通知銀行。」
「我親自來取好了。」
「那敢情好,那樣我就可以有幸跟您見一面了。」他們握了握手。
「順便問問,」波維裡先生說,「我到這兒來的路上遇見那可憐的維爾福小姐送葬,您不去送喪嗎?」
「不,」那銀行家說,「自從發生貝尼代托的事件以後,我似乎成了人家的笑柄,所以我不出頭露面!」
「您弄錯了。那件事情怎麼能怪您呢?」
「聽著:當一個人有了像我這樣沒受過玷污的名譽的時候,他總是有點敏感的。」
「每一個人都會同情您,閣下,尤其同情騰格拉爾小姐!」
「可憐的歐熱妮!」騰格拉爾說,「您知道她要進修道院嗎?」
「唉!這件事很不幸,但卻是真的。發生事情以後的第二天,她就帶著一個她所認識的修女離開了巴黎。她們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尋找一座教規非常正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真可怕!」波維裡先生帶著這種表示同情的歎息聲出去了。騰格拉爾便做了一個極富有表情的姿態,喊道,傻瓜!」只有看過弗列德裡克扮演羅伯·馬克〔《羅伯·馬克》是一八三四年前後在巴黎流行的一個喜劇。——譯注〕的人才能想像出這個姿勢是什麼意思。然後,一面把基督山的收據放進一隻小皮夾裡,一面又說,「好吧,十二點鐘的時候來吧,那時我早就離開了。」他把房門上閂落鎖,把他所有的抽屜,湊了大約莫五萬法郎的鈔票,燒了一些文件,其餘的讓它堆在那兒,然後開始寫一封信,信封上寫著「騰格拉爾男爵夫人啟。」
「我今天晚上親自去放在她的桌子上,」他低聲地說。最後,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護照,說,「好!有效期還有兩個月哩。」
琰容 2010-3-19 19:18
第一○五章公墓
波維裡先生確實曾在路上遇到過送瓦朗蒂娜去最後歸宿的行列。天空陰霾多雲。一陣寒風吹過,樹枝上殘剩的黃葉,被吹得散落在那塞滿馬路的人群中間。維爾福先生是一個十足的巴黎人,他認為只有拉雪茲神父墓地才配得上接受一個巴黎家庭成員的遺體,只有在那兒,死者的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所以他在那兒買下了一塊永久性墓地,很快那墳地被他的家屬佔據了。墓碑的下面刻著「聖·米蘭維爾福家族」,因為這是可憐的麗妮——瓦朗蒂娜的母親——臨終時最後的願望。所以那莊嚴的送殯行列就從聖·奧諾路出發向拉雪茲神父墓地前進。隊伍橫越過巴黎市區以後,穿過寺院路,然後離開郊外的馬路,到達墳場。打頭的是三十輛喪車,五十多輛私家馬車跟在後面,在馬車後面,跟著五百多個步行的人。最後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瓦朗蒂娜的死對他們無疑是晴天霹靂;天氣雖然陰沉寒冷,仍不能阻止人送那美麗、純潔、可愛、在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離開巴黎市區時候,突然一輛由四匹馬拉的車疾駛而來,馬車裡的人是基督山。伯爵從車子裡出來,混在步行的人群裡。夏多·勒諾看見他,便立刻從自己四輪馬車上下來,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離開他所乘的那輛輕便馬車走過來。伯爵在人叢裡仔細地看來看去,他顯然在找人。「莫雷爾在哪兒?」他問道,「你們誰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們在喪家弔唁時就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夏多·勒諾說,「因為我們中間沒有見過他。」
伯爵一聲不吭,但繼續向四下裡瞧著。送殯行列到達墳場了。基督山那敏銳的目光突然向樹叢裡望去,不一會他焦急不安的神情消失了,因為他看見一個人影在紫杉樹間閃過,並認出那個人影就是他要找的人。
在這個豪華的大都市裡的喪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壓壓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那圍繞墓碑的籬笆竹偶爾的折斷聲打破寂靜,然後神父用抑鬱而單調的聲調誦經,其中還不時雜著一聲女人發出來的啜泣聲。基督山注意到的那個人影迅速繞到亞比拉和哀綠伊絲〔指法國神學家亞比拉(一○七九—一一四二)和他所戀愛的少女哀綠伊絲。——譯注〕的墳墓後面,到柩車的馬頭旁邊,與死者的幾個僕人一同到達指定的墓穴跟前。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基督山卻只注意那個人影。伯爵有兩次走出行列,為的是看清他所關切的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在衣服底下藏著武器。當殯葬行列停下的時候,可以看清那個人是莫雷爾。黑色禮服的紐扣一直扣到頷下。他臉色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塊可以看清墳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樹上,看著入穴的每一個細節。一切進行正常。某些不易動情的人像往常一樣發表一些演講——有的對逝者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父親的傷心侃侃而談;有些自以為非常聰明的人還說,這個青年女郎曾幾次向她的父親求情,求他寬恕那些即將受法律懲處的罪犯;這樣一直講到他們耗盡他們那些豐美的詞藻為止。
基督山什麼也沒有聽,什麼也沒有看見,或是,說得準確些,他只注意莫雷爾,莫雷爾那種鎮定的態度他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著都忍不住異常擔心。
「看,」波尚指一指莫雷爾,對德佈雷說,「他在那兒幹什麼?」
「他的臉色真蒼白呀!」夏多·勒諾說,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受涼了!」德佈雷說。
「決不是的,」夏多·勒諾慢慢地說,「我想他是心裡一定非常難受。他一向是非常多愁善感的。」
「唉!」德佈雷說,「你說過他不認識維爾福小姐呀!怎麼會為她傷心呢?」
「不錯,可是,我記得他曾在馬爾塞夫夫人家裡和維爾福小姐跳過三次舞。您還記得那次舞會嗎,伯爵?您在那次跳舞會上那樣引人注目。」
「不,我記不得了,」基督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他正全神貫注地注意著莫雷爾,莫雷爾好像激動得呼吸都停止了。「演講完了,再會,諸位,」伯爵說。他轉身走了,但沒有人看見他到哪兒去了。葬禮結束了,來賓們紛紛回巴黎去。夏多·勒諾四尋找莫雷爾,當他在尋找伯爵的時候,莫雷爾已經挪了地方,夏多·勒諾再回頭已不見了莫雷爾,便去追上德佈雷和波尚。
基督山躲在一座大墳後面等著莫雷爾;莫雷爾走近那座剛建好但已被旁觀者和工匠所遺棄的墳墓。他神情茫然地向四周環顧,當他的目光離開基督山所躲藏的那個圓形墓地,基督山已走到離他十來步遠的地方,年青人卻仍沒有發現他。年輕人在墓前跪了下來。伯爵走到莫雷爾身後,伸長脖子,他膝蓋彎曲,像是隨時都會撲到莫雷爾身上去的,莫雷爾低著頭,直到頭接觸到石板,然後雙手抓住柵欄,他喃喃說道:「噢,瓦朗蒂娜哪!」
這幾個字使伯爵的心都碎了,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頭,說:「是你,親愛的朋友,我正在找你。」
基督山本來以為莫雷爾一看到他會痛哭流涕,會對他大發雷霆,但他錯了,莫雷爾回過頭來,很平靜的對他說:「你看見了我在祈禱。」
伯爵用疑惑的眼光把那年輕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他似乎比較放心了。「要我用車子送你回巴黎嗎?」他問。
「不,謝謝你。」
「你要幹什麼嗎?」
「讓我祈禱。」
伯爵並不反對,他只躲到一邊,注視著莫雷爾的一舉一動。莫雷爾終於站起來,拂去膝頭的灰塵,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上回巴黎的路。他順著羅琪裡路慢慢向回走。伯爵不乘馬車,在他的身後約一百步左右步行尾隨著他。馬西米蘭穿過運河,沿著林蔭大道折回了密斯雷路。莫雷爾到家五分鐘以後,伯爵便趕到了。尤莉站在花園的進口,全神貫注地看園丁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督山伯爵!」她喊道。他每次來訪問密斯雷路的時候,這個家庭裡的每一個成員都會這麼歡喜他。
「馬西米蘭剛才回來,是嗎,夫人?」伯爵問道。
「是的,我好像看見他進去的,要不要去叫艾曼紐來呀。」
「對不起,夫人,我必須馬上到馬西米蘭的房間裡去,」基督山答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那麼請吧。」她微笑著說,目送他消失在樓梯口。基督山奔上通到馬西米蘭房間去的樓梯;到了樓梯頂以後,他留神傾聽,但沒有任何動靜。跟許多獨家住的老屋一樣,這兒的房門上裝著玻璃格子。房門閂著,馬西米蘭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玻璃格後面遮著紅色的門簾。無法知道他在房間裡幹什麼,伯爵臉都紅了,像伯爵這樣一個有鐵石一般心腸的人是不容易動情的。「我怎麼辦呢?」他不安地自語。他想了一會兒。「我拉鈴嗎?不,鈴聲只會使馬西米蘭實行他的行動,那時鈴聲就會由另一種聲音來回答。」他渾身發抖,他情急智生,用手臂撞碎了一格玻璃,隨後他撥開門簾,看見莫雷爾伏在書桌上寫東西,聽到玻璃格破碎的聲音,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一千個對不起!」伯爵說,「沒有什麼,只是我滑了一下,我的手肘不小心攔破了一格玻璃。既然玻璃打破了,來你的房間裡對你講吧。你不必驚惶!」伯爵從那打破的玻璃格裡伸進手來,打開了那房門。
莫雷爾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來,但他不是來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進來。
「嘿!」基督山擦著自己的手肘說,「這是你僕人的過錯,把你的樓梯擦得這樣滑,就像走在玻璃上一樣。」
「你碰傷了嗎,閣下?」莫雷爾冷冷地問。
「我想沒有。你在寫什麼呀?你在寫文章嗎?」
「我?」
「你的手指上染著墨水。」
「啊,不錯,我在寫東西。我雖然是一個軍人,有的時候卻喜歡動動筆。」
基督山走進房間裡,馬西米蘭無法阻止他了,但他跟在伯爵身後。
「你在寫文章嗎?」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視著對方。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莫雷爾說。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槍怎麼放在寫字檯上?」基督山指著書桌上的手槍說。
「我就要出門去旅行了。」莫雷爾答道。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種非常友好口吻喊道。
「閣下!」
「我的朋友,我親愛的馬西米蘭,不要作匆忙的決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決定?」莫雷爾聳聳肩說,「出門去旅行一次有什麼奇怪呢?」
「馬西米蘭,」伯爵說,「讓我們放下我們的假面具。你不要再用那種假鎮定來騙我,我也不用再對你裝出兒戲式的關懷。你當然明白我剛才撞破玻窗,打擾一位朋友,我這所以這麼做,正是因為我懷著極度的不安,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懷著一種可怕的確信。莫雷爾,你想自殺!」
「伯爵!」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告訴你,你是想自殺,」伯爵繼續說,「這就是證據。」
他走到寫字檯前,把莫雷爾遮住的那張紙拿開,把那封信拿在手裡。
莫雷爾衝上來搶那封信,但基督山看出他會這麼做,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自殺,」伯爵說,「你已經把這念頭寫在紙上了。」
「好吧!」莫雷爾說,他的表情又從瘋狂的激動變為平靜,——「好吧,即使我想用這支手槍自殺,誰能阻止我?誰敢阻止我?當我說,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熄滅,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周圍的一切都讓我傷心,地球已變成灰燼,每一個人的聲音都傷害我,當我說,讓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會因喪失理智而發瘋,閣下,告訴我,——當聽了這一番話以後,誰還會對我說『你錯了』。還有誰會來嘗試阻止我去死呢!告訴我,閣下,難道你有那種勇氣嗎?」
「是的,莫雷爾,」基督山說,他的態度非常堅定,與那年輕人激動異常,成為一個明顯的對照,——「是的,我要那樣做。」
「你!」莫雷爾憤怒地喊道,——「你,當我還可以救她,或者可以看著她死在我懷裡的時候,你來欺騙我,用空洞的諾言來鼓勵和安慰我。你,你假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你扮演上帝,卻不能救一個年輕的姑娘!啊!說老實話,閣下,如果你不是讓我看了覺得可怕的話,我簡直會覺得你很可憐!」
「莫雷爾!」
「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不改變主意,請放心吧!當你在她的墳前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回答了你,那是因為我的心軟了,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我讓你進來。既然你得寸進尺,既然你到我這個作為墳墓用的房間裡來激怒我,我已經受盡人間痛苦以後,你又為我設計出一種新的苦刑,——那麼假裝做我的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間天使的基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滿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說著,莫雷爾狂笑著撲過去拿那支手槍。
基督山臉色慘白,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用手壓住手槍,對狂瘋的人說:「我再對你說一遍,你不能自殺。」
「你還想阻止我,」莫雷爾回答,掙扎著要擺脫伯爵的手,但象第一次一樣,他的掙扎徒勞無用。
「那麼你認為你是誰,竟敢用這種暴虐的態度對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誰?」基督山重複道,「聽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有權利可以對你說:『莫雷爾,你父親的兒子不應該死在今天。』」基督山兩臂交叉,神情莊嚴地向那年輕人迎上去,他看上去是那麼崇高那麼神聖,年輕人不由自主地在這種近乎神聖的威嚴面前屈服了,他後退了一步。
「你為什麼要提到我的父親?」他結結巴巴地問,「你為什麼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為當你的父親像你今天這樣要自殺的時候,阻止了他的,就是我。送錢袋給你的妹妹,送埃及王號給老莫雷爾先生的,就是我。因為我就是那個當你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把你抱在膝頭上玩的愛德蒙·唐太斯。」
莫雷爾由於震驚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踉踉蹌蹌地倒退了一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聲俯伏到基督山腳下。然後,他又立刻爬起來,衝向房門,在樓梯頂上放開嗓子大喊:「尤莉,尤莉!艾曼紐!艾曼紐!」
基督山想出來,但馬西米蘭住門不讓伯爵出來,寧死也不肯放鬆門柄。尤莉、艾曼紐和那個僕人聽到馬西米蘭的喊聲,便驚怕失措地奔上來。莫雷爾拉著他們的手,把門推開,用一種嗚咽聲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們的恩人!是我們父親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來還想說出「愛德蒙·唐太斯」這個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尤莉撲到伯爵的懷抱裡;艾曼紐熱情地擁抱他;莫雷爾又跪下來,用他的額頭碰地板。那時,那個意志堅強的人覺得他的心膨脹起來;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衝上眼睛;他低下頭哭泣起來。一時間,房間裡只聽見繼續啜泣聲,尤莉激動異常,她衝出房間,奔到樓下,跑進客廳,揭開水晶罩,取出米蘭巷她的恩人送給他的那只錢袋。
這時,艾曼紐用哽咽的聲音對伯爵說:「噢,伯爵,您怎麼能這樣忍心呢?您常聽我們談起我們的恩人,常常看見我們這樣感激他,崇拜他,您怎麼忍心對我們隱瞞真相呢?噢,這對我們是太殘酷了,而且——我敢這樣說嗎?——對您自己也太殘酷了!」
「聽著,我的朋友,」伯爵說,「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因為你雖然不知道,實際上卻已經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這個秘密的洩露,是由於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來的。上帝作證,我本來希望終生保留這個秘密,但你的內兄瑪西米蘭用過火的語言逼我講了出來,他現在一定後悔當時的舉動。」他轉過頭去看著莫雷爾,莫雷爾仍跪在地上,但已把頭伏在一張圈椅裡,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紐的手,又低聲說,「留心他。」
「為什麼?」艾曼紐驚奇地問。
「我不能明說,但留心他。」
艾曼紐向房間裡看了看,看見手槍放在桌子上;他的眼光停留在了它上面,他用手指了一指。基督山點了點頭。艾曼紐走過去拿手槍。
「隨它放在那兒好了,」基督山說。他向莫雷爾走過去,抓住他的手,那年輕人的心在極度的激動以後陷入了一種麻木狀態。尤莉跑回來了,雙手捧著那只絲帶織成的錢袋,歡喜的淚珠一串串地滾下她的兩頰。
「這是紀念品,」她說,「我不會因為認識了我們的恩人就減少對它的珍視!」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臉紅了,「允許我拿回那只錢袋吧。你們現在既然已經認識我,我只希望你們心裡時時能想起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錢袋緊緊地摟在懷裡說,「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帶走,因為在某一日子,您要離開我們的,是嗎?」
「你猜對了,夫人,」基督山微笑著答道,「在一星期之內,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因為在這裡,許多應懲罰的人過著快樂的生活,而我的父親卻在饑愁交迫中去世。」
當他說要離開的時候,伯爵看看莫雷爾,他發現「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這幾個字並不能把他從麻木狀態中喚醒。他知道必須用另一種方法來幫他的朋友抑制悲哀,便握住艾曼紐和尤莉的手,用一個只有父親能有的溫和而威嚴的口吻說:「我的好朋友,讓我單獨和馬西米蘭呆一會。」
尤莉看到基督山不留意那只錢袋,她可以帶走她那寶貴的紀念物了,便拉她的丈夫到門口。「我們離開他們吧。」她說。
房間裡只剩下伯爵和莫雷爾了,莫雷爾仍像石像似的一動不動。
「來,」基督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說,「你總算又變成男子漢了,馬西米蘭?」
「是的,因為我又開始痛苦了。」
伯爵皺了皺眉頭,猶豫說。「馬西米蘭,馬西米蘭,」他說,「你心裡的念頭不是一個基督徒所應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爾說,他抬起頭來,向伯爵露出一個傷心的微笑,「我不想自殺了。」
「那麼你用不著手槍,也用不著絕望了。」
「用不著了,要治癒我的悲哀,有一種比子彈或小刀更好的辦法。」
「可憐的人,那是什麼?」
「我的悲哀會使我死去!」
「我的朋友,」基督山同樣憂鬱的說,「聽我說。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現在一樣絕望,我下過像你一樣的決心,想自殺,以前有一天,你的父親在同樣絕望的時候,也希望自殺。假如當你的父親舉起手槍準備自殺的時候,當我在監獄裡三天不曾吃東西的時候,有人來對他或對我說:「活下去,將來有一天,你會快樂,會讚美生活的!』——不論那些話是誰說的,我們聽了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感到難以相信的痛苦,可是,當你父親在擁抱你的時候,他曾多少次讚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莫雷爾打斷伯爵的話歎道,「你只喪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喪失了他的財產,但是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爾,」基督山莊嚴地說,這種莊嚴的態度使他看來是這樣的偉大,證人沒法不信服他,——「看看我,我的眼睛裡沒有眼淚,我的情緒並不狂熱,可是我卻眼看著你在痛苦——你,馬西米蘭,我是把你當作我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的。嗯,這不是在告訴你:悲哀也像生活一樣,總是伴隨著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嗎?現在,假如我求你活下去的話,莫雷爾,那是因為我相信,將來有一天,你會感謝我保全你的生命的。」
「那青年說,「噢,天哪!你在說什麼呀,伯爵?留點神,或許你從來沒有戀愛過!」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像我這樣的戀愛。你看,我成年以後,就是一個軍人。我到二十九歲沒有戀愛過,在那以前,我所體驗的情感沒有一種稱為愛情。嗯,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我遇見了瓦朗蒂娜,我愛上了她,在兩年的期間內,我從她的身上看見了為妻為女的一切美德,就像寫在紙上一樣,伯爵,擁有了瓦朗鎊娜將是一種無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種在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這個世界不允許我得到這個幸福,伯爵,失掉了瓦朗蒂娜,世界所留給我的就只有絕望和淒涼了。」
「我告訴你,要抱有希望。」伯爵說。
「那麼,我再說一遍:留點神,因為你想得說服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會失去理智,因為要勸服我,除非使我想信我還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莫雷爾興奮地喊道:「我第三次再聲明:留點神,因為你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你在說話以前先想好,因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復活了。留點神,因為你是在讓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如果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魯〔傳說耶穌使他的女兒復活。——譯注〕之女的墓石,我就會去做。假如你指示我方向,吩咐我像聖徒那樣在大海的波浪上行走,我也會服從你,留神哪,什麼都會服從你的。」
「要抱有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舊說。
「啊,」莫雷爾說,情緒頓時興奮的高峰跌回到絕望的深谷——「啊,你在逗我,像那些善良而自私的母親用甜言蜜語哄她們的孩子一樣,因為孩子的哭喊使她們感到煩惱。不,我的朋友,我要你留神是不對的。不用怕,我將把我的痛苦埋在我心靈的深處,我會讓它成為秘密,甚至連你不必憐憫我。別了,我的朋友,別了!」
「正相反,」伯爵說.「從此刻起,你必須得和我住在一起,——你一定不能離開我,在一星期之內,我們就要離開法國了。」
「仍然要我抱有希望嗎?」
「我告訴你應該抱有希望,因為我知道一種方法可以醫治你。」
「伯爵,如果可能的話,你這樣只能使我比以前更傷心了。你以為這只是一種普通的打擊,你可以用一種普通的方法——改換環境——來醫好它。」於是莫雷爾以鄙夷不屑的懷疑搖搖頭。
「我還能說什麼呢?」基督山問道。「我對於我的方法很有信心,求你允許我來試一試。」
「伯爵,你只會使我痛苦拖得更長。」
「那麼」伯爵說,「你的心就那麼脆弱,甚至連給我一個嘗試的勇氣都沒有嗎?來!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力有多大?你可知道他掌握著多少權力?你可知道他多少信心可以從上帝那兒獲得奇跡?上帝說,人有信仰,可以移山。嗯,等一等吧,那個奇跡抱有希望,不然——不然,小心哪,莫雷爾,否則要說你忘恩負義了。」
「可憐可憐我吧,伯爵!」
「我對你是這樣的同情,馬西米蘭,請聽我說,如果我不能在一個月以內醫好你,則到那一天,到那個時候,注意我的話,莫雷爾,我就把手槍放在你的面前,另外再給你一杯最厲害的意大利毒藥——一種比殺死瓦朗蒂娜的毒藥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藥。」
「你答應我了?」
「是的,因為我是一個男子漢,因為正如我所告訴你的,也曾想過死。真的,自從不幸離開我以後,我時常想到長眠的快樂。」
「但你一定能答應我這一點嗎?」莫雷爾陶醉地說。
「我不但答應,而且可以發誓!」基督山伸出一隻手說。
「那麼,憑你的人格擔保,在一個月之內,假如我還不能得到安慰,我自由處理我的生命,而不論我怎樣做,你都不會說我忘恩負義了?」
「一個月,十年前的這個時間和日期是神聖的,馬西米蘭。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今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親想死,是我救他的命。」
莫雷爾抓住伯爵的手吻了一下,伯爵任他這樣做,他覺得這是他應該得到的。「一個月期滿的時候,」基督山繼續說,「你將在我們那時所坐的桌子前面看到一支手槍,你可以愉快的去死,但是,你必須答應我這一個月內決不自殺。」
「噢!我也發誓。」
基督山把那年輕人緊緊地摟在懷裡。「現在,」他說,「過了今天,你就來和我住在一起。你可以住海黛的房間,至少可以由個兒子來代替我的女兒了。
「海黛?」莫雷爾說,「她怎麼了?」
「她昨天晚上走了。」
「離開你嗎?」
「因為她要去等著我。所以,你準備一下,到香榭麗捨大街去找我。現在陪我走出去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
馬西米蘭低下頭,像一個孩子或聖徒似的照他的吩咐做了。
琰容 2010-3-19 19:18
第一○六章財產分享
阿爾貝和馬爾塞夫夫人在聖·日爾曼選定了一家旅館,樓上還有一間小套房,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租下了這個小套間。
門房從來不曾見過,因為在冬天,他的下巴用一條大紅圍巾圍著。馬車伕在寒冷的夜晚才用,而在夏天,每當他走近門口的時候,總是在擤鼻涕。可是:這位先生並沒有被監視,據說他是一個地位很高的人,不允許遭受無禮的干涉的,他的微服秘行是受人尊敬的。他來旅館的時間是固定的,雖然偶或略有遲早。一般地說,不論冬夏,他約莫在四點鐘的時候到他的房間裡來,但從不在這兒過夜。在冬天,到三點半鐘的時候,管理這個小房間的僕人便來生起爐火;在夏天,那個僕人便把冰塊端上去。到四點鐘,那位神秘的人物便來了。
二十分鐘以後,一輛馬車在門前停下,一個身穿黑衣服或深藍衣服的貴婦人從車子裡下來,像一個幽靈似的經過門房,悄悄地奔上樓梯。從來沒有人問她去找誰。所以她的臉,像那位紳士的臉一樣,兩個門房也完全不知道。在整個巴黎,大概也只有這兩個能這樣謹慎識禮的門房,她走到二樓就停下。
然後,她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輕輕叩門,她進去以後,門又緊緊地關住。至於他們在房裡幹什麼沒人知道。離開那座房子的時候也像進來的時候同樣小心。那貴婦人先出去,出去的時候也總是戴著面紗,她跨上馬車,不是消失在街的這一頭,就是消失街的那一頭,約莫二十分鐘後,那位紳士也把臉埋在圍巾裡離去。
在基督山拜訪騰格拉爾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喪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點鐘進來了。幾乎同時而不是像往常那樣間隔一段時間以後,來了一輛馬車,那戴面紗的貴婦人匆匆地從車子上下來奔上樓去。門開了,但在它還沒有關以前,那貴婦人就喊了一聲道:「噢,呂西安!我的朋友!」門房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呂西安,可是,因為他是一個模範門房,他決定這件事情連老婆都不告訴。
「嗯,什麼事,親愛的?」他的名字被那貴婦人在倉猝中洩漏出來的那位紳士說,「告訴我,什麼事?」
「噢,呂西安!我能依靠你嗎?」
「當然羅,你是知道的。但是出什麼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張便條把我完全弄糊塗了。你寫的那樣倉促,字跡那樣潦草,——快說出來,好讓我放心,要不索性嚇我一跳。」
「呂西安,出大事了!」那貴婦人用探詢的目光望著呂西安說,「騰格拉爾先生昨天晚上出走了!」
「出走了,騰格拉爾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兒去了呢?」
「我不知道。」
「你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那麼他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嗎?」
「想必是吧!昨天晚上十點鐘,他乘馬車到了卡蘭登城門,那兒有一輛驛車在等著他,他帶著貼身僕人上了車,對他自己的車伕說是到楓丹白露去。」
「那麼你剛才怎麼說——」
「等一等,他留了一封信給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吧。」於是男爵夫人從她的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來交給德佈雷。
德佈雷然後開始讀信沉思了一會兒,像是在猜測那封信的內容,又像是在考慮,不論那封信的內容如何,也想先考慮一下下一步該怎麼做。幾分鐘後他無疑已拿定了主意,那封使男爵夫人心神不定的信是這樣的:
「我忠實的夫人:」
德佈雷毫不思索地住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連眼睛都紅了。「念吧。」她說。狄佈雷繼續念道: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
你不必驚慌,只是像你失去女兒一樣;失去他,我的意思是,我正在三四十條從法國出境的大路上。我這樣做應該向你解釋,你是一個能完全理解這種解釋的女人,我現在就說給你聽,所以,請看仔細:今天,有人來向我這兒提取五百萬的款項,那筆提款支付了,緊接著又有一個人來向我提取一筆同樣數目的款項,我請來人明天來取,我今天出走就是為了逃避明天,明天是太不好受了。你能理解是嗎,夫人?」我說你能理解的原因是,因為你對於我的財務是像我自己一樣熟悉的。甚至我以為你更清楚,因為在我那從前還非常可觀的財產中,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而你則不然,夫人,我肯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女人生來就有萬無一失的本能,——她們甚至能用自己發明代數公式來解釋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數字,只要有一天這些數字欺騙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敗來得這樣迅速嗎?我的金條突然融化燒掉,你可曾覺得有點迷亂嗎?我承認我只見了火,但願你能從灰堆中找到一點金子。我帶著這個寬慰的念頭離開了你,我審慎的夫人,我雖然離開了你,但良心上卻並無任何遺棄你的內疚。你有朋友,和那我已經提及過的灰燼,而尤其重要的是我急於歸還給你的自由。關於這個,夫人,我必須再寫幾句解釋一下。以前,當我以為你還能增進我們家庭的收益和女兒的幸福的時候,我達觀地閉上眼睛,然而你卻把那個家庭變成一片廢墟,我也不願意做另一個人發財的墊腳石了。當我要娶你的時候,你很有錢,但卻不受人尊重。原諒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間的事,我看我似乎並不需要閃爍其辭。
我增加了我們的財產,十五年來,它持續不斷地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災禍從天而降,以坦白地說,關於這場災禍,我沒有任何過錯。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財產,你已經成功了。所以,我在離開你的時候,仍讓你處於我娶你時的境況,——有錢,但卻不受人尊重。別了!從今天起,我也準備要為自己而努力了。你為我做出了榜樣,我會照著這個榜樣去做的。
你忠誠的丈夫,——騰格拉爾男爵。」
當德佈雷讀這封長信的時候,男爵夫人始終看著他,他雖然竭力控制自己,卻仍禁不住變了一兩次臉色。讀完信以後,他把信疊好,恢復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麼樣?」騰格拉爾夫人焦急地問,她的焦急心情是容易理解的。
「怎麼樣?夫人?」德佈雷機械地反問。
「這封信你有什麼想法?」
「噢,簡單得很,夫人,我想騰格拉爾先生走時是有所猜疑的。」
「當然羅,但你要說的,就這一句話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佈雷冷冰冰地說。
「他走了,——走了,永遠不回來了!」
「噢,夫人!別那樣想!」
「我對你說他是決不回來的了。我知道他的個性,凡是對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會改變的。如果我對他還有用,他會帶我一起走的。他把我丟在巴黎,那是因為扔下我對他達到自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一個人走了,我是永遠得自由了。」
騰格拉爾夫人用祈求的表情最後說。
德佈雷並不回答,使她仍處於那種焦急的詢問態度。
「怎麼?」她終於說,「你不回答我?」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我正要問你我該怎麼辦,」男爵夫人心情緊張地說。
「啊!那麼你希望從我這兒得到忠告?」
「是的,我的確希望你給我忠告。」騰格拉爾夫人急切地說。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給您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說,「我就建議你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驚地說。
「當然羅,正如騰格拉爾先生說的,你很有錢,而且是自由的。按我的意見,騰格拉爾小姐婚約的二次破裂,騰格拉爾先生失蹤在這雙重不幸發生以後,離開巴黎是很有必需的。你必須使外界相信你被遺棄了,而且貧苦無依。一個破產者的妻子如果保持著奢華的外表,人家是無法原諒的。你只須在巴黎逗留兩星期,讓外界知道你被遺棄了。把這次被遺棄的經過講給你的朋友聽,她們很快就會把消息散佈出去。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留下你的首飾,放棄你法定的繼承權,每一個人都會讚美你,稱讚你潔身自好。他們知道你被遺棄了,會以為你很窮苦,因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真實經濟狀況,而且我很願意把我的賬目交給你,做你忠實的合夥人。」
男爵夫人嚇呆了臉色蒼白,一動都不動地站著,她聽這一番話時的恐懼心情,與德佈雷說話時的那種漠不關心的鎮定形成截然的對比。「遺棄!」她複述德佈雷的話說,「啊,是的,我的確被遺棄了!你說得對,閣下,誰都無法懷疑我的處境。」這個墮入情網的驕傲女人用這幾句話來答覆德佈雷。
「但你還有錢,非常有錢,」德佈雷一面說,一面從他的皮夾裡拿出幾張紙來,鋪在桌子上。騰格拉爾夫人並不看他,——她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那就要湧放出來的眼淚。
最終,還是自尊心獲得勝利;即使她沒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動的心情,至少她沒讓掉下來眼淚。
「夫人,」德佈雷說,「自從我們合作以來,六個月了。你提供了十萬法郎的本錢。我們的合夥是四月開始的。五月,我們開始經營,在一個月中賺了四十五六法郎。六月,利潤達九十萬。七月,我們又增加了一百七十萬法郎。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債的那個月。八月,我們在月初虧損三十萬法郎,但到十三號便已賺回來。現在,在我們的帳上,——一共賺了二百四十萬法郎,——那就是說,我們每人一百二十萬。現在,夫人,」德佈雷用像一個股票掮客一樣一本正經地說,「另外還有八萬法郎,是這筆錢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說,「我沒想到你拿錢出去入利息。」
「請原諒,夫人,」德佈雷冷冷地說,「我這樣做是得到過你的允許的,所以,除了你提供的十萬法郎以外,你還可以分到四萬利息,加起來,你的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法郎。嗯,夫人,為了安全起見,我前天已經把你的錢從銀行提出來了。你瞧,兩天的時間不算長,如果我遲遲不算賬,等人找上門來,我就被人懷疑了。你的錢在那兒,一半現金,一半是支票。我說『那兒』是因為我的家裡不夠安全,律師也不夠可靠,房地產預訂契約,尤其是,你沒有權利保存屬於你丈夫的任何東西,所以我把這筆錢屬於你的全部財產——放在那只衣櫃裡面的一隻錢箱裡,為了可靠起見,我親自把它鎖進去。現在,夫人,」德佈雷打開衣櫃,拿出錢箱打開,繼續說,——「現在,夫人,這是八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你看,像是一本裝訂好的畫冊:此外,還有一筆二萬五千法郎的股息,餘數,大概還有十一萬法郎〔原著計算錯誤。——譯注〕,這是一張開給我的銀行家的支票,他,是會照數付給你的,你大可放心。」
騰格拉爾夫人機械地接受了支票股息和那堆鈔票。這筆龐大的財產在桌子上所佔的位置並不多。騰格拉爾夫人欲哭無淚、情緒激動,她把鈔票放進她錢袋裡,把股息和支票夾入筆記本裡,然後,她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站著,等待一句安慰話。但她等了一個空。
「現在,夫人,」德佈雷說,「你有了一筆很可觀的財產,一筆能使你每年獲益八萬法郎的收入,這筆收入,對於一個一年內不能在這兒立足的女人來說,夠大的了。你以後可以隨心所欲,而且,若果發覺你的收入不夠用的話,夫人,看過去的面上,你可用我的,我很願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給你,當然是借給你。」
「謝謝你,閣下,謝謝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剛才付給我的那些錢,對於一個準備退隱的可憐女人來說,已經太多了。」
德佈雷一時感到有點兒驚愕,但很快恢復了常態,他鞠了一躬,神色之間像是在說,——
「那隨便你,夫人。」
在此之前,騰格拉爾夫人或許還抱著某種希望,但當她看到德佈雷那漫不經心的表情,那種姑妄聽之的目光,以及那種意味深長的沉默的時候,她昂起頭,既不發怒也不發抖,但也毫不猶豫地走出房門,甚至不屑向他告別。
「唔!」德佈雷在她離開以後說,「這些計劃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裡讀讀小說,她雖然不再能在證券交易所投機,但卻還可以在紙牌上投機。」
然後,他拿起帳簿,小心地把他剛才付掉的款項一筆筆劃去。「我還有一百零六萬,」他說。「維爾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來可以娶她的。」是他平心靜氣地等騰格拉爾夫人離開二十分鐘以後他才離開那座房子。在這期間,他全神貫注地計算數字,把他的表放在一邊。
勒薩日劇中那個魔鬼的角色阿斯摩狄思〔勒薩日所作劇本《瘸腳魔鬼》中的人物,魔鬼阿斯狄思。——譯注〕——如果勒薩日沒有把他寫進自己的作品裡,其他想像力豐富的作家也會創造出他來的——如果在德佈雷算帳的時候,揭開聖·日爾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頂,就會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在德佈雷和騰格拉爾夫人平分二百五十萬的那個房間的隔壁房間裡,住著兩個熟人,他們在我們以前所講的事情裡佔著極重要的地位,而且我們以後還要很關切地講述他們兩個人。那個房間裡住著美塞苔絲和阿爾貝。最近幾天來,美塞苔絲改變了許多,——這並不是因為她現在穿著平淡樸素的服裝,以致我們認不出她了,即使有她有錢的時候,她也從不作華麗的打扮,也並不是由於她窮困潦倒以致無法掩飾窮苦的外貌。不,美塞苔絲的改變是她的眼睛不再發光了,她也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於機智的流利的談吐現在聽不見了,她常欲言又止。使她的精神崩潰的,不是貧窮,她並不缺乏勇氣忍受貧窮的,美塞苔絲從她以前優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現在的這種境況,像是一個人從一個燈壁輝煌的宮殿進入一片無邊的黑暗,——美塞苔絲像是一位皇后從她的宮殿跌到一間茅舍裡,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習慣那種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習慣用下等草褥來代替床鋪。她那個美麗的迦太蘭人和高貴的伯爵夫人失掉好高傲的目光和動人的微笑,她在周圍所見的,只有窮苦。房東在牆上糊了灰色的紙張,地板上不易顯示出來,沒有地毯,房中的傢俱引人注目讓人沒法把目光從硬充闊氣的寒酸相上引開,看慣了精美高雅的東西的眼睛看了這些永遠不會感到舒服。
馬爾塞夫夫人自從離開宅邸後,就住在這兒,周圍的寂靜使她感到鬱悶,可是,看到阿爾貝注意著她的臉色想瞭解她的情緒,她勉強在自己的嘴唇上露出一種單調的微笑,這種微笑沒有一絲暖意,與她以前眼睛裡光彩四射的樣子截然不同。好像是沒有溫暖的亮光。阿爾貝也憂心忡忡,過去奢侈的習慣使他與目前的情況極不協調。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雙手便顯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可是,這兩個高貴而聰明的人,在母子之愛的聯繫之下,得到了無言的諒解,他們不用象朋友之間那樣先得經過初步的嘗試階段才能達到開誠相見。開誠坦白在這種情況下是非常重要的。阿爾貝至少不會對他的母親說:「媽,我們沒有錢了。」他至少不會用這種話來使她難過。以前美塞苔絲從不知道窮苦是怎麼回事,她在年輕時代常常談到貧窮,但在「需要」和「必需」這兩個同義同之間,她不清楚什麼區別。住在迦太蘭村的時候,美塞苔絲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也多得很,但好些東西是她從不缺的。只要魚網不破,他們就能捕魚;而只要他們的魚能賣錢,他們就能買線織新網。
那時候,她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愛人,那時她只須照顧自己。
她經濟狀況雖然不是太好,但她還可以盡量寬裕地應付自己的一份開銷;現在她手頭一無所有,卻有兩份開銷得應付。
冬天臨近。在那個寒冷的房間裡,美塞苔絲沒有生火,她以前最喜歡享受爐火的溫暖,從大廳到寢室都暖烘烘的。現在她甚至連一朵小花都沒有,她以前的房間像是一間培植珍貴花卉的溫室。她還有兒子。直到那時,一種責任感激起的興奮支持著他們。興奮象熱情一樣,有時會使我們忘記好多難題。一旦興奮平靜下來,他們不得不從夢境回到現實,在說盡了理想以後,必須談論到實際。
「媽!」騰格拉爾夫人下樓梯的時候,阿爾貝喊道,「如果感興趣,我們來算一算我們還有多少錢好嗎,我需要一筆錢來實施我的計劃。」
「錢!什麼都沒有!」美塞苔絲苦笑道。
「不,媽,三千法郎。我有一個主意,可以憑三千法郎過上愉快的生活。」
「孩子!」美塞苔絲歎息道。
「唉,親愛的媽呀!」那年輕人說,「可惜過去我花了你太多的錢,而不知道錢的重要。這三千法郎是一個大數目,我要用它創建一個充滿安寧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這麼說,我親愛的孩子,但你認為我們應該接受這三千法郎嗎?」美塞苔絲紅著臉說。
「我想是的,」阿爾貝用堅決的口氣答道。「我們可以接受,因為我們缺錢用,你知道,這零錢就埋在馬賽米蘭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園裡。有兩百法郎,我們可以到達馬賽了。」
「憑兩百法郎?你這麼想,阿爾貝。」
「噢,至於那一點,我已向公共驛車站和輪船公司調查過了,我已經算好了。你可以乘雙人驛車到廈龍,你瞧,媽,我待你像一位皇后一樣,這筆車費是三十五法郎。」
阿爾貝於是拿起一支筆寫了起來:雙人驛車三十五法郎從夏龍到里昂,坐輪船六法郎從里昂到阿維尼翁,仍坐輪船十六法郎從阿維尼翁到馬賽七法郎沿余零用五十法郎…總計一百一十四法郎「一百二十吧,」阿爾貝笑著說。「你看,我算得很寬裕了,是不是,媽?」
「你呢,我可憐的孩子?」
「我!你沒看見我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嗎?一個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出門是怎麼一回事。」
「可那是乘著私人驛車,帶著僕人。」
「隨便怎樣都行,媽。」
「嗯,就算是這樣吧。但這兩百法郎呢?」
「這不是?而且另外還多兩百。青,我把我的表賣了一百法郎,把表鏈和墜子賣了三百法郎。多幸運,那些小玩意比表還值錢。這些都是多餘的東西!現在,我們很有錢了,因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卻可以帶著兩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們還欠這間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從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償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費。你看,我是綽綽有餘的了,還有呢。你說這怎麼樣,媽?」
於是阿爾貝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筆記本,——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心愛的東西,也許是那些常常來敲他那扇小門的神秘的蒙面女郎送給他的訂情信物,——阿爾貝從這本筆記本裡抽出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這是什麼?」美塞苔絲問。
「一千法郎,媽。噢,這是真的。」
「你從哪兒得來的?」
「聽我說,媽,別激動。」阿爾貝站起來,的兩鰓上各吻了一下,然後站在那兒望著她。「媽,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的美!」年輕人懷著深摯的母子情激動地說,「你的確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美麗最高貴的女人了!」
「好孩子!」美塞苔絲說,她竭力抑制不讓眼淚掉下來,但終於還是失敗了。
「真的,只要看到你忍受痛苦,我對你的愛就變成崇拜了。」
「我有了兒子就不會痛苦,」美塞苔絲說,「只要我還有他,我是不會感到痛苦的。」
「啊!是這樣的。」阿爾貝說,現在開始考驗了。你知道我們必須實行的協議嗎,媽?」
「我們有什麼協議?」
「有的,我們的協議是:你去住在馬賽,而我則動身到非洲去,在那兒,我將不用已經拋棄的那個姓,而用我現在這個姓氏。」美塞苔絲歎了一口氣。「嗯,媽呀!我昨天已經去應徵加入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聯隊了,」那青年說到這裡,便低垂眼睛,感到有點難為情,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種自卑的偉大。「我覺得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我有權利賣掉它。我昨天去頂替了一個人的位置。我想不到自己那麼值錢,」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整整兩千法郎。」
「那麼,這一千法郎——」美塞苔絲渾身打寒顫說。
「是那筆款子的一半,媽,其餘的在一年之內付清。」
美塞苔絲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抬頭向天,一直被抑制著的眼淚,現在湧了出來。
「用血換來的代價。」她難過地說。
「是的,如果我戰死的話,」阿爾貝笑著說,「但我向你保證,媽,我有堅強的意志要保護我的身體,我求生的意志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媽,為什麼你一定以為我會戰死?拉摩利薩可曾被殺嗎?姜茄尼可曾被殺嗎?皮杜〔以上三人均為當時侵略阿爾及利亞等非洲土地的法國將軍。——譯注〕可曾被殺嗎?莫雷爾,我們認識的,可曾被殺嗎?想想看,媽,當你看到我穿著一套鑲花制服回來的時候,你將多麼高興呀!我要說:我覺得前途樂觀得很,我選擇那個聯隊只是為了名譽。」
美塞苔絲竭力想笑,結果卻是歎了一口氣。這個神聖的母親覺得她不應該只讓兒子肩負重擔。
「嗯!現在你懂了吧,媽!」阿爾貝繼續說,「我們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這筆錢,至少供你生活兩年。」
「你是這樣想的嗎?」美塞苔絲說。
這句話說出來是這樣的悲傷,阿爾貝理解母親的心思。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母親的手,溫柔地說:「是的,你會活下去的!」
「我會活下去!那麼你離開我了嗎,阿爾貝?」
「媽,我必須去的,」阿爾貝用一種堅定而平靜的聲音說,「你很愛我!所以不願意看見我無所事事在你的身邊閒蕩,而且,我已經簽了約了。」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願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將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媽,是我的理智——。我們難道不是兩個絕望的人嗎?生命對你有什麼意義?沒有什麼可留戀的。生命對我有什麼意義?沒有了你,也無可留戀了,相信我,要不是為了你,早在我懷疑我的父親,拋奪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會再活了。如果你答應我繼續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允許我照顧你未來的生活,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時,我就去見阿爾及利亞總督,他有一顆仁慈的心,而且是一個道地的軍人。我將把我悲慘的身世告訴他。我將要求他照顧我,如果他能克守諾言,對我發生了興趣,那麼在六個月之內,若果我不死,我就是一個軍官了。如果我成了軍官,你的幸福就確定了,因為那時我就有夠兩個人用的錢了,尤其是,我們將有一個足以引以為自豪的姓氏,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被殺了,那麼,媽呀,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死了,而我們的不幸也就可以結束了。」
「很好,」美塞苔絲說,眼裡露出高貴而動人的神色。「你說得對,我的寶貝,向那些注意我們的行動的人證明:我們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們不要去想那種可怕結果,」那青年說,「我向你保證:我們是說得更切確些,我們將來是快樂的。你是一個對生活充滿希望而同時又是樂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壞習慣,希望能不動情感。一旦到了部隊裡,我就會有錢,一旦住進唐太斯先生的房子,你就會得到安寧。讓我們奮鬥吧,我求求你——讓我們用奮鬥去尋找快樂吧。」
「是的,讓我們奮鬥吧,因為你是應該活下去的,而且是應該得到快樂的,阿爾貝。」
「那麼我們的財產分割就這麼定了,媽,」那青年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們今天就可以出發了,我按我們商定的辦法去給你定位子。」
「你呢,我親愛的孩子?」
「我在這兒再住幾天,我們必須使自己習慣於分別。我要去弄幾封介紹信,還要打聽一些關於非洲的消息。我到馬賽再去見你。」
「那麼,就這樣吧!我們走吧。」美塞苔絲一面說,一面披上圍巾,她只帶出來這一條圍巾,它是一條珍貴的黑色的克什米爾羊毛圍巾。阿爾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東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著他的母親,走下樓梯。恰好有一個人走在他的前面,這個人聽到綢衣服的窸窣聲,恰好轉過頭來。「德佈雷!」阿爾貝輕聲地說。
「是你,馬爾塞夫,」大臣秘書站在樓梯上答道。好奇心戰勝了他那想掩飾真面目的願望,而且,他已被馬爾塞夫認出來了。在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那個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轟動一時,這的確是夠新奇的。
「馬爾塞夫!」德佈雷說。然後,在昏暗的光線裡注意到馬爾塞夫夫人那依舊還很美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紗,他便帶著一個微笑說,「原諒我!我走了,阿爾貝。」
阿爾貝明白他的意思。「媽,」他轉過去對美塞苔絲說,「這位是德佈雷先生,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曾經是我們的朋友。」
「怎麼說曾經呢?」德佈雷結結巴巴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這樣說,德佈雷先生,是因為我現在沒有朋友了,我應該是沒有朋友的了。我感謝你還能認出我。」
德佈雷走上來熱情地和對方握手。「相信我,親愛的阿爾貝,」他盡量用友好熱情的口吻說,「——相信我,我對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夠為你效勞的話,我可以聽從你的吩咐。」
「謝謝你,閣下,」阿爾貝微笑著說,「我們雖遭不幸,卻還過得去。我們要離開巴黎了,在我們付清車費以後,我們還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佈雷的臉都紅了,他的錢袋裡裝著一百萬呢,他雖然不善於想像,但他不禁聯想到:就在一會兒以前這座房子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應該遭受恥辱的,但在她的披風底下帶著一百五十萬還覺得窮,另一個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擊,但她卻在忍受她的不幸,雖然身邊只有幾個錢,卻還覺得很富足。這種對比使他以前的那種慇勤的態度,實例所說明的哲理使他迷惑了。他含糊地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奔下樓梯。那天,部裡的職員,他的下屬都成了他的出氣筒。但當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瑪德倫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並且每年有五萬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當德佈雷在簽署房契的時候,——也就是說在下午五點鐘左右,——馬爾塞夫夫人滿懷熱情地擁抱了兒子,跨進公共驛車,車門隨後關上了。這時,在拉費德銀行一扇拱形小窗口後面,躲著一個人。他看見美茜絲走進驛車,看見驛車開走看見阿爾貝回去,這時他舉起手,按在他那佈滿疑雲的額頭上。「唉!我從這些可憐的無辜者手中奪來的幸福!」怎樣才能把幸福還給他們呢?上帝幫助我吧!」
琰容 2010-3-19 19:19
第一○七章獅穴
在福斯監獄裡,有一個專門關押危險而凶橫的犯人牢區,聖·伯納院,但犯人們按他們的行動稱為「獅穴」,那大概是因為裡面的罪犯常用牙齒去咬鐵柵,甚至有時也咬看守的緣故。這是一個監獄裡面的監獄。牆壁比別處的要厚一倍。鐵棚每天都由獄座小心地加以檢查,這些獄卒是特選出來的,從他們魁偉的身體和冷酷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是善於用恐怖和機警來統治囚徒的。這牢區的院子四面都是極高的牆頭,太陽只有在當空的那一刻才能照到院子裡,像是太陽也不願意多看這一群精神和的怪物似的。在鋪著石板的院子裡,從早到晚踱著一群臉色蒼白、憂慮滿面、外貌凶殘正在遭受法律懲罰的人,像是許多憧憬未來的幽靈一樣。
在那吸收並保留了一些陽光餘熱的牆腳下,可以看見兩三個囚犯蜷縮著在聊天——但更常見的是一個人蹲在那兒——眼睛望著鐵門,那扇門有時也打開,從這悲慘的人群裡喚一個出去,或是又拋進一個社會的渣滓來。
聖·伯納院有專門的會見室,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兩道筆直的柵欄,柵欄之間相距三尺,以防止探監的人和犯人握手或遞東西給犯人。這是一個陰森、潮濕,甚至是令人恐怖的地方,尤其是想到這兩道鐵柵之間那種可怕的談話的時候。可是,這個地方雖然可怕,但在那些數著時間過日子的人看來,卻像是一個天堂,他們一旦離開獅穴,大多被送到聖·傑克司城柵〔巴黎槍決死刑犯的地方。——譯注〕或苦工船或獄中隔離室去。
在這部分牢區裡,散發著寒冷的潮氣,一個年輕人雙手插在口袋裡走來走去。這已引起了獅穴成員很大的好奇心。他身上的衣服如果是沒有被撕破,從剪裁來看他應該是一位高雅的紳士,那套衣服並不算舊,在年輕人的小心的整理之下,撕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復了它原有的光澤,使人一看就知道那衣服的質地很不錯。他同樣愛護身上那件白葛布襯衫。自從他入獄以來,襯衫的顏色已改變了很多,他用一塊角上繡著一頂皇冠的手帕角把他的皮靴擦亮。獅穴裡的幾個囚犯對這個人的修飾表示了很大的興趣。
「瞧!王子在打扮他自己了。」一個囚犯說。
「他天生長得非常漂亮,」另一個賊說,「假如他有一把梳子和一些發蠟,他就要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們比下去了。」
「他的上衣好像是新的,他的皮靴真亮。我們有了這樣體面的夥伴,真是增光不少,那些憲兵們不要臉。嫉妒得撕爛這樣好的衣服!」
「他像是一個重要人物,」另一個說,「他穿著體面的衣服。」在這種惡意的讚美下,年輕人向側門走過去,側門上靠著一個看守。
「先生,」他說,「借二十法郎給我,很快就還給你,你跟我交往是沒有危險的。我親戚的錢,一百萬一百萬地計算,比你一個子一個子地計算都多呢。我求求你,借二十法郎給我,讓我去買一件睡衣,一天到晚穿著上裝和皮靴真讓人受不了,而且,先生,這件上裝怎麼配穿在卡瓦爾康蒂王子身上呀!」
看守轉過身去,聳了聳肩。他對於這種任何人聽了都會發笑的話毫無反應,這種話他聽得太多了,——實際上,他所聽到的,都是這樣的話。
「好,」安德烈說,「你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我會讓你丟掉飯碗的。」
那看守轉過身來,爆發出一陣大笑。那時,囚犯們已走過來。把他倆圍在中間。
「我告訴你,」安德烈繼續說,「有了二十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裝和一個房間,我就可以接見我天天盼望的貴客了。」
「他說得對!他說得對!」囚犯們說,「誰都看得出他是一個上等人。」
「嗯,那末,你們借二十法郎給他吧,」看守換了一個肩膀靠在側門上說,「你們當然不會拒絕一個夥伴的請求的。」
「我不是這些人的夥伴,」那年輕人驕傲地說,「你沒有權利這樣侮辱我。」
囚犯們互相望了一眼,口裡發出不滿的嘟囔,一場暴風雨已在這貴族派頭的囚犯頭上聚集起來了,這場暴風雨不是他的話惹起的,而是那看守的態度造成的。看守因為確信事態鬧大時他可以使它平息下來,所以聽任事態發展,以便使那個喋喋不休的傢伙挨頓教訓,而且,這也可以供他作一種消遣。盜賊們已經逼近安德烈了,有些囚犯嘴裡喊到「破鞋子!破鞋子!」——那是一種殘酷的刑罰,方法是用一隻釘掌的破鞋來毆打侮辱同伴,另外一些囚犯建議用「釘包」,——
那又是他們的一種消遣,方法是用一塊手帕包住沙泥、石子和他們身邊所有的半便士的銅板,用它來敲打那倒霉者的頭和肩,有些人則說:「讓我們用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抽一頓!」
安德烈轉過身去,對他們眨眨眼睛,用舌頭鼓起面頰,噘起嘴唇,發出一種聲音。這種舉動在盜賊間抵得上一百句話。
這是卡德羅斯教他的暗號。他立刻被認為是自己人了,手帕包被摔掉了,鐵掌鞋回到了領頭者的腳上。有人說,這位先生說得對,他有權利隨心所欲地打扮,他們決不妨礙旁人的自由。騷亂平息下去了。看守對於這種場面簡直是驚詫,他開始搜查安德烈的身體,認為獅穴裡的囚犯突然變得這樣了馴服,靠他個人目光的威懾是辦不到的,而是有別的理由。安德烈雖然抗議,但並不抗拒。突然,側門外面傳來一個聲音。
「貝尼代托!」
「有人叫我。」安德烈說。看守只好放手。
「到會見室去!」同一個聲音說。
「你看,有人來看我了。啊,我親愛的先生,您瞧著吧,對待一個卡瓦爾康蒂究竟是不能像對一個普通人一樣的!」
於是安德烈象幽靈似的溜過天井,衝出柵門,讓他的夥伴們和那看守沉浸在驚訝裡。
對於這次被召到會見室裡安德烈本人並不像旁人那樣驚奇。因為,自從跨進福斯監獄,那善於心計的青年便保持著堅忍的沉默,不像旁人那樣到處寫信向人求援。「顯然的,」他對自己說,「有一個強有力的人保護著我,所有的一切都向我證明了這一點,——突如其來的好運氣,種種困難輕而易舉地被克服了,一個即興而來的父親和一個送上門來的光輝的姓氏,黃金雨點般地落到我身上,我幾乎要結上一門顯赫的親事。命中注定的一場波折和我那保護人的一時疏忽使我落到這個地步,但我絕不會永遠如此。當我墮入深淵的時候,那個人又會伸出手來把我救出去的!我無須冒險採取鹵莽的行動。如果鹵莽行動,也會使我的保護人疏遠我。他有兩種辦法可以把我從這種困境裡解救出來,——他可以用賄賂的方法為我設計一次神秘的出逃,要不,他就用黃金收買我的法官。我暫且不說話,也不作任何舉動,直到我確信他已完全拋棄我的時候,那時——」
安德烈已經擬定了一個相當狡猾的計劃。那不幸的年輕人勇於進攻,防守時也厲害。他一生下來就與監獄為伍,匱乏的生活他都經受過,可是,漸漸地,他的天性顯露出來了,他忍受不了污穢、飢餓和襤褸的生活。正當他處在這種度日如年的境況中的時候,有人來看了。安德烈覺得他的心因歡喜而狂跳著。檢察官不會來得這樣早,獄醫不會來得這樣遲,所以,這一定是他所盼望的人來了。
到了會見室柵欄後面以後,安德烈驚奇地張大了眼睛,他看見的貝爾圖喬先生那張陰鬱而精明的臉,後者這時也帶著慼然的目光凝視那鐵柵,那閂住的門以及那在對面柵欄後面晃動的人影。
「啊!」安德烈大為感動地說。
「早安,貝尼代托。」貝爾圖喬用深沉的聲音說。
「你!你!」那青年驚慌地四下張望。
「你不認識我了嗎,可憐的孩子?」
「輕一點!輕一點!」安德烈說,他知道牆壁另一邊會有人聽的,「看在上帝的面上,別說得那麼響!」
「你希望和我單獨談,是嗎?」貝爾圖喬說。
「噢,是的!」
「很好!」於是貝爾圖喬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向那個站在側門窗外的看守招呼了一下。
「看!」他說。
「那是什麼?」安德烈問道。
「一道讓你搬到一個單間裡去和我談話的命令。」
「噢!」安德烈喊道,他高興得跳了起來。然後他心裡思忖道,「還是那位無名的保護人做的,他沒有忘記我。他要保密,所以要找個單間談話。我明白,——貝爾圖喬是我的保護人派來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商量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鐵門,領安德烈到二樓上的一個房間裡。房間的牆上照例刷著石灰,但在一個犯人看來,它已經夠漂亮了,雖然它裡面的全部家當只包括一隻火爐、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貝爾圖喬坐在椅子上,安德烈把他自己往床上一躺,看守退了出去。
「現在,」那位管家說,「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你呢?」安德烈說。
「你先說。」
「噢,不!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因為你是來找我的。」
「好,就算是吧!你不斷地在作惡,你搶劫,你殺人。」
「哼!如果你帶我到這個房間裡來只是想告訴我這些的話,你大可不必這麼麻煩。這種事情我都知道。但有些事情我還不知道。如果你高興,談談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吧。誰派你來的?」
「喏,喏,你太著急了吧,貝尼代托先生?」
「是的,但我說了問題的關鍵!廢話少說。是誰派你來的?」
「沒有人。」
「你怎麼知道我在監獄裡呢?」
「不久以前,我在香榭麗捨大道上認出你,看見你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神氣活現地騎在馬上。」
「噢,香榭麗捨大道!啊,啊!我們是攪在一起啦。香榭麗大道!來,談一談我的父親吧!」
「那麼,我是誰呢?」
「你嗎,閣下?你是我的養父。但我想,讓我在四五個月裡面花掉十萬法郎,不是你吧。我那在意大利的紳士父親,不是你給我製造出來的吧,我進入社交界,到阿都爾去赴宴,——我現在覺得還好像在與巴黎上層的那些人物一起吃東西,那些人物中有一位檢察官,可惜我沒有借那個機會與他多多接觸——他該不是你介紹給我的吧,現在,我的秘密洩露,大概是你不肯花一兩百萬來保我出去吧?說話呀,我尊敬的科西嘉人,說呀!」
「你要我說什麼?」
「我來提醒你。你剛才提到香榭麗捨大道,我可敬的養父!」
「怎麼樣?」
「嗯,在香榭麗捨大道,一位非常有錢的紳士就住在那兒。」
「你到他家裡去偷過東西,殺過人,是不是?」
「我想是的。」
「是基督山伯爵?」
「你說對了。嗯,我是不是要衝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像演員們在舞台所做的那樣大哭『爹爹,爹爹』呢?」
「我們不要開玩笑,」貝爾圖喬嚴肅地說,「這個名字不隨便可以說的,你不要太放肆了。」
「噢!」安德烈說,貝爾圖喬那種莊嚴的態度使他有點害怕,「為什麼不?」
「因為叫那個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愛,是不會有你這樣一個混蛋的兒子!」
「噢,這句話真好聽!」
「假如你不小心,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後面呢!」
「嚇唬我,我不怕的,我要說——」
「你以為你的對手是一個像你一樣的膽小鬼嗎?」貝爾圖喬說。
他的語氣平靜堅定,以致安德烈的心都發抖了。「你以為你的對手是監獄裡的敗類,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伙子嗎?貝尼代托,你已經落入一隻可怕的手裡了,有一隻手準備來救你,你應該好自為之!別去玩弄那些鬼花樣,假如你要阻擾它的行動,它必定會對你嚴懲的。」
「我的父親——我要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那固執的年輕人說,「假如我一定要死,我就死好了,但我要知道這件事情。
我不怕出醜。我應該擁有什麼財產,什麼名譽?你們這些大人物擁有家財萬貫,但碰到醜聞總是要損失慘重。來,告訴我究竟誰是我的父親?」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
「啊!」貝尼代托說,他的眼睛裡閃爍著驚喜的光。
正當這時,門開了,獄卒對貝爾圖喬說:「對不起,先生,檢察官等著要查犯人了。」
「那末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安德烈對那可敬的管家說,「那該死的搗蛋鬼!」
「我明天再來。」貝爾圖喬說。
「好!憲兵,我會聽從你們的吩咐。啊,好先生,務必請你給我留下幾個錢放在門房裡,讓他們為我買幾樣急需的物品。」
「我會給的。」貝爾圖喬回答。
安德烈向他伸手來,貝爾圖喬依舊把手插在口袋裡,把口袋裡的幾塊錢弄得丁丁當當發響。「正是我所需要的,」安德烈說,他想笑,但卻被貝爾圖喬那種出奇的鎮靜懾服了。
「我不上當?」他一面低聲說著,一面跨進那被稱為「雜拌籃」的長方形的鐵柵車裡。「不要緊,我們等著瞧吧!那麼,明天見。」他轉過去對貝爾圖喬說。
「明天見。」那管家回答說。
琰容 2010-3-19 19:19
第一○八章法官
我們記得,布沙尼長老和諾瓦蒂埃曾留在瓦朗蒂姆的房間裡,為那年輕女郎守過靈。也許是長老的勸戒,也許是由於他那種溫文慈愛的態度,也許是由於他那種富於說服力的勸戒,總之,諾瓦蒂埃勇氣恢復了,因為自從他與神父談過話以後,他那絕望心情已變為一種寧靜的聽天由命態度,瞭解他的人,無不感到驚奇。
自從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維爾福先生沒有去看過他的父親。整幢房子都變了樣。他用了一個新僕人班,諾瓦蒂埃也換了一個新的僕人。侍候維爾福夫人的兩個女傭也是新來的。事實上,從門房到車伕,全都是新來的僕人,而自從那座受天詛咒的房子裡的主人添了這幾個新人以後,他們本來冷淡的關係就冷淡得近乎疏遠了。
法庭再過兩三天就要開庭,維爾福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以一種狂熱的心情準備控告謀害卡德羅斯的兇手材料。這件案子,像其他一切有關基督山伯爵的案子,已轟動了巴黎。證據當然並不確鑿,主要證據是監獄裡的逃犯所留下的幾個字,他有可能因舊恨宿怨,借此來誣告他的同伴。但檢察官已下定決心。他確信貝尼代托是有罪的,他想從那種克服困難的勝利中獲得一種自私的喜悅來溫暖他那冰冷的心。
維爾福希望把這件謀殺案排為大審中的第一件案子,他不斷地工作,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他不得不更嚴密地隱藏自己,以躲避那無數向他來討聽證的人,可憐的瓦朗蒂娜去世只有幾天,籠罩這座屋子的陰鬱還這樣濃重,這位父親是嚴肅地盡自己的責任,這也是他在悲痛中找到的唯一消遣,任何人看到這種情景也會感動的。
維爾福和他的父親只見過一次,那是在貝爾圖喬第二次訪問貝尼代托,貝尼代托知道他父親的名字的第二天。那位法官疲憊不堪地走進花園,由於他心中已經由於怨恨而下了決定,他像塔根王〔羅馬的第五朝國王。——譯注〕截斷最高的罌粟花一樣,用他的手杖敲斷走道兩邊玫瑰樹上垂死的長枝,這些丫枝在以前雖然開出燦爛的花朵,但現在則似乎已像幽靈一樣。他以同樣的步伐和同樣的態度來回地在一條走道上踱步了。他偶爾回頭向屋子裡望去,因為他聽到了兒子喧鬧的嘻笑聲,他的兒子每逢星期天便從學校裡回來,到星期二再離開他的母親回學校。當維爾福向屋子裡望去的時候,正巧看見諾瓦蒂埃先生坐在一扇打開著的窗子後面,在享受落日的餘輝。傍晚的太陽還能產生一些暖意,照射在那盤繞在陽台四周的爬牆類植物的枯萎的花上和紅色的葉子上。
老人在看什麼,維爾福看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充滿著仇恨、殘酷和暴躁,維爾福急忙轉出他所走的那條小路去看他父親。他看見:在一大叢幾乎落光了葉子的菩提樹下,維爾福夫人坐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本書,她不時停止閱讀,向她的兒子微笑一下,或是把他頑皮地從客廳裡拋出來的皮球投回去。維爾福的臉色蒼白,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諾瓦蒂埃繼續望維爾福夫人,突然間,老人的眼光從那妻子轉移到丈夫的身上用他那一對氣勢洶洶的眼睛來攻擊維爾福。那種眼光雖然已改變了目標和含義,卻毫未減少那種威脅的表情。維爾福夫人沒想到諾瓦蒂埃會如此恨她,這時她正拿住她兒子的球,向他表示要吻他。愛德華懇求了好一會兒,因為他認為母親的一吻或許還抵償不了他取得這一吻的麻煩,但是,他終於答應母親了,他翻過窗口,穿過一叢金盞草和延命菊,汗流滿面地向母親奔過來。維爾福夫人抹掉他臉上的汗,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讓他一手拿著球,一手拿著糖果跑回去。
維爾福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吸引著,像蛇懾服的小鳥一樣,不由自主向屋子走過去。當他向屋子走過去的時候,諾瓦蒂埃的目光始終跟隨著他,他眼睛裡的怒火像要噴射出來,維爾福覺得那一對眼睛中的怒火已穿透到他心靈的深處。這種急切的目光中所表示的是一種深刻的遣責和一種可怕的威脅。然後,諾瓦蒂埃抬起頭望著天,像是在提醒他的兒子,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誓言。「好,閣下,」維爾福在下面答道,——
「好吧,請再忍耐一天,我說話是算數的。」諾瓦蒂埃聽了這幾句話似乎平靜了,他的眼睛漠然地轉到另一個方向。維爾福用力解開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紐扣,用他那只毫無血色的手按在額上,走進他的書房。夜冷而靜;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維爾福一直工作到早晨五點鐘,他又重新審閱檢察官昨天晚上所錄的最後的預審口供,編纂證人的陣述詞,終於結束了那份他生平最雄辯有力和最周到的起訴書。
第二天是星期一,是法庭開庭審判日子。早晨的天氣陰沉得很,維爾福看見昏暗的灰白色的光線照到他用紅墨水寫成起訴書上……他只在蠟燭垂熄的時候睡了一會兒。燭火畢剝聲喚醒了他,他發覺他的手指象浸在血裡一樣潮濕和青紫。他打開窗戶,天邊上橫貫著一條桔紅的晨露,把那在黑暗裡顯出輪廓的白楊橫截為二。在栗子樹後面的苜宿園裡,一隻百靈鳥衝向天空,傳來清脆的晨歌。潤濕的空氣向維爾福迎面撲來,他的記憶又清晰起來。「今天,」他有力地說,——
「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個握著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需打擊一切罪犯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他昨天傍晚看見諾瓦蒂埃的那個窗口。窗簾垂下,可是,他父親的樣子在他的腦子裡是這樣的清晰,以致他對那關著的窗戶說道,好像它依舊開著,而且依舊還可以看見那憤怒的老人似的。「是的,」
他低聲說,——「是的,放心吧。」
他的頭垂到胸前,就這麼垂著頭在書房裡踱來踱去,然後他倒在一張沙發上,他整夜未睡,現在他想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為工作的疲勞,破曉的寒意,使他四肢僵硬。漸漸地,大家都醒來了,維爾福從他的書齋裡相繼聽到了那組成一個家庭生活的聲音,——門的開關聲,維爾福夫人召喚侍女的鈴聲,夾雜著孩子起床時和往常一樣的歡呼聲。維爾福也拉鈴,他的僕人給他拿來了報紙和一杯巧克力。
「你拿給我的是什麼?」他說。
「一杯巧克力。」
「我並沒有要。是誰這樣關心我的?」
「是夫人,先生。她說您在今天審理那件謀殺案上要說許多話,您應該吃些東西來保證您的精力。」於是那跟班就把杯子放在離沙發最近的那張桌子上,桌子上堆滿了文件——,然後離間。
維爾福帶著的神情陰鬱地向那杯子望了一會兒,然後,突然神經質地端起杯子,一口喝乾。他的樣子讓人感到他希望那種飲料會致他於死地,他是在用死推脫他應該履行一種比死更難過的責任。然後他站起來,帶著一個令人發怵的微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那杯巧克力並不是毒藥,維爾福先生喝了以後並沒有不良反應。該進午餐了,但在餐桌前維爾福先生沒有讓僕人走進他的書房。
「維爾福夫人想提醒您一聲,先生,」他說,「十一點鐘已經敲過了,法院是在十二點鐘開庭。」
「嗯!」維爾福說,「還有呢?」
「維爾福夫人換好衣服,作好了準備,問一下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到哪兒去?」
「到法院去。」
「去幹什麼?」
「夫人說,她很希望能去旁聽。」
「哼!」維爾福用一種讓僕人感到吃驚的口氣說,「她想去旁聽?」
僕人往後退了一步說:「先生,如果您希望一個人去,我就去告訴夫人。」
維爾福沉默片刻,用手指按著他那蒼白的臉頰。「告訴夫人,」他終於答道,「我有話要跟她說,請她在她房間裡等我。」
「是,先生。」
「然後就回來給我穿衣服、刮臉。」
「馬上就來,先生。」
僕人出去以後,很快趕了回來,給他的主人刮了臉,服侍他穿上莊嚴的黑色的衣服。當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他就說:「夫人說,希望先生穿好衣服以後就過去。」
「我這就去。」於是,維爾福帶著文件,手裡拿著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間走去。到房門口,他停了一會兒,用手按了按他那潮濕的蒼白的額頭。然後他走進房間,維爾福夫人正坐在一張長榻上,正在那兒不耐煩地翻閱幾張報紙和一些被小愛德華還未讀完以前就撕破了的小冊子。她穿著出門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邊的一張椅子上,手上戴著手套。
「啊!你來了,閣下,」她用她那種很自然很平靜的聲音說,「你的臉色不太好!你又整夜沒睡?你為什麼不下來用午餐呢?嗯,你帶我去呢,還是讓我在家裡看著愛德華?」
維爾福夫人問了許多問題,想得到一個答覆,但對於她所提出的問題,維爾福先生冷淡得像一尊石像一樣。
「愛德華!」維爾福用一種威嚴的語氣對孩子說,「到客廳裡去玩,我的寶貝。我要和媽談話。」
維爾福夫人看到那張冷酷的面孔、那種堅決的口氣以及那種奇怪的開場白,不禁打了個寒顫。愛德華抬起頭來,看看他的母親,發覺她並沒有認可父親的命令,便開始割他那些小鉛筆頭。
「愛德華!」維爾福喊道,他的口氣嚴厲異常,把孩子嚇了一跳,「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去!」那孩子不習慣被這樣的對待,站起身來,面無血色,——但很難說是因為憤怒或是由於害怕。他的父親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胳膀,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去,」他說,「去吧,我的孩子。」
愛德華跑了出去。等那孩子一出去維爾福關上門,上了門閂。
「噢,天哪!」那青年女人說,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裡想些什麼,她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但那個微笑卻不能軟化維爾福冷冰冰的面孔。「出什麼事啊?」
「夫人,你平時用的毒藥放在哪兒?」那法官站在他妻子與房中間,單刀直入地說。
維爾福夫人這時的感覺,想必就是百靈鳥看到鷂鷹在它的頭頂上盤旋時的感覺。她發出一聲嘶啞的叫聲。她的臉色由白變成死灰色。「閣下,」她說,「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第一陣恐怖的激發中,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而在第二陣更強烈的恐怖中,她又倒回到沙發上。
「我問你,」維爾福繼續用一種十分平靜的口氣說,「你用來害死我的岳父聖·梅朗先生、我的岳母聖·梅朗夫人、巴羅斯以及我的女兒瓦朗蒂娜的那種毒藥,藏在什麼地方?」
「啊,閣下,」維爾福夫人雙手合在胸前喊道,「你在說什麼呀?」
「我不是要你問話,而是要你回答。」
「回答丈夫呢還是回答法官?」維爾福夫人結結巴巴地問。
「是回答法官,是回答法官,夫人!」
那個女人慘白的臉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種全身顫抖的情形,實在令人可怕。「啊,閣下!」她結結巴巴地說,——
「啊,閣下。」她只能說出這幾個字。
「你沒有回答,夫人!」那可怕的審問者喊道。然後他露出一個比發怒時更恐怖的微笑說,「那麼好,你並不否認!」她不由得全身一震。」而且你無法否認!」維爾福又說,向她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憑法院的名義去捉她似的。「你以卑鄙的手段完成了那幾次罪惡的行動,但你只能騙過那些為愛情而盲目了的人。自從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家裡住著一個殺人犯。阿夫裡尼先生提醒了我。巴羅斯死後(上帝寬恕我)我疑心過一個天使一樣的人!——即使家裡沒有殺人犯,我的心裡也總是存著疑心的。但自從瓦朗蒂娜死後,我腦子裡一切不確定的疑念都排除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旁人也是如此。所以,你的罪,有兩個人知道,有許多人懷疑,不久便要公開了,正如我剛才告訴你的,你已經不再是對丈夫說話而是在對法官說話了。」
那年輕女人把她的臉埋在手裡。「噢,閣下!」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求求你不要被表面現象迷惑。」
「那末,你是一個懦夫嗎?」維爾福用一種鄙視的口氣大聲說。「我注意到:殺人犯都是懦夫。不過,你也是一個懦夫嗎?——,你殺死了兩個老人和一個年輕姑娘的而且還有勇氣面對他們的死。」
「閣下!閣下!」
「你能是一個懦夫嗎?」維爾福愈來愈激動地繼續說,——「你,你能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四個人臨死時痛苦的時間,你,你曾經熟練而成功地策劃你那惡毒的計劃調配你的毒藥。你把一切事情計算得這樣清楚,那麼,難道你忘了考慮一件事情,——當你的罪行被揭發的時候,你將落到什麼樣的下場嗎?噢,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藏起了一些最有效、最可靠、最致命的毒藥,好使你逃脫那等待著你的懲罰。你這樣做了是吧,我至少希望如此。」
維爾福夫人緊握著雙手,跪了下來。
「我明白,」他說,——「你認罪了,但對法官認罪,在不得不認罪的時候認罪,是不能減輕懲罰的!」
「懲罰!」維爾福夫人喊道,——「懲罰,閣下!那句話你說了兩遍啦!」
「當然羅。你以為因為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脫嗎?你以為因為你的丈夫是檢察官,法律就會對你例外嗎?不,夫人,不!斷頭台等待著罪犯,不論她是誰,除非,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那下毒犯事先早有準備,為她自己也留下了最致命的毒藥。」
維爾福夫人發出一聲瘋狂喊叫,一種可怕的無法控制的恐怖的臉都變了形。
「噢!不用擔心斷頭台,夫人,」那法官說,「我不會讓你名聲掃地的,因為那也會使我自己名聲掃地。不!假如你懂得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會死在斷頭台上。」
「不!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結結巴巴地說,她完全被弄糊塗了。
「我的意思是:首都首席檢察官的妻子不會以她的恥辱去玷污一個清白無瑕的姓氏,她不會同時讓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落到聲名狼藉的地步。
「不會的,噢,不會的!」
「嗯,夫人,這將對你一個值得讚美的行動,我向你表示感謝。」
「你感謝我,為了什麼?」
「為了你剛才所說的那句話。」
「我說了什麼話?噢,我嚇昏了頭了!我什麼都不懂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頭髮散亂,口帶白沫地站起來。
「夫人,我進房來的時候問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種毒藥放在什麼地方?』你已經答覆那個問題。」
維爾福夫人雙臂舉向天空,然後地把兩手握在一起。
「不,不!」她呼叫著,——「不,你不能希望看到那個!」
「我所希望的,夫人,是你不應該在斷頭台上送命。你懂嗎?」維爾福問。
「噢,發發慈悲吧,發發慈悲吧,閣下!」
「我所要求的,是伸張正義。我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懲惡揚善,夫人,」他眼中冒火。「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給劊子手,但對你,我已經心存慈悲了。對你,夫人,你沒有保留幾滴那種最可靠、最致命、最見效的毒藥嗎?」
「噢,饒了我吧,閣下!留我一條命吧!」
「你是一個殺人犯!」
「看上帝的面上!」
「不!」
「看你我相愛的份上!」
「不,不行!」
「看我們孩子的面上!啊,為了我們的孩子,留我一條命吧!」
「不!不!不!我告訴你,假如我允許你活下去的話,有一天,你或許會像殺死那幾個人一樣殺死我的孩子。!」
「我!——我殺死我的孩子!」那迷惑的母親向維爾福衝過去說,「我殺死我的!哈!哈!哈!」在一陣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中結束了她那句話,那種笑聲最後變成了嘶啞的啜泣聲。
維爾福夫人雙膝跪下。維爾福走到她身邊。「記住,夫人,」
他說,「如果在我回來的時候,正義還沒有伸張,我就要親自來宣佈你的罪行,親自來逮捕你!」
她喘息著,聽他說著,完全糊塗了,只有她的眼睛還顯示她是個活物,那一對眼睛裡還蘊蓄著一團可怕的火焰。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維爾福說,「我要去法庭要求判一個殺人犯的死刑。如果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你還活著,那你今天晚上就要去睡在拘留所裡了。」
維爾福夫人呻吟了一聲,全身癱瘓了似的倒在了地毯上。
檢察官似乎動了惻隱之心,緩慢地說:「永別了,夫人!」
「那一聲「永別了」象劊子手的刀刺到維爾福夫人身上一樣。她昏了過去。檢察官鎖住房門走出去。
琰容 2010-3-19 19:19
第一○九章開庭
法院裡以及一般人口頭所說的貝尼代托的案件已經轟動了整個巴黎。由於他時常出現於巴黎咖啡館、安頓大馬路和布洛涅大道上,所以在他短暫的顯赫的日子裡。這個假卡瓦爾康蒂已結交了一大批相識。報紙上曾報道他獄中的生活和冒充上流紳士時的經歷;凡是認識卡瓦爾康蒂王子的人,對他的命運都有一種抑遏不住的好奇心,他們都決定不惜任何代價設法去旁聽對貝尼代托案件審判。在許多人眼中,貝尼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個犧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個過失。
他的父親卡瓦爾康蒂先生曾在巴黎露過面,大家認為他會再來保護這個聞名遐邇的兒子。好些人知道他到基督山伯爵家裡時穿的是綠底繡黑青蛙的外套,他們對他那種莊嚴的姿態和紳士風度曾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的確,只要不張口說話,不計算數字,他扮演一個老貴族實在很出色。至於被告本人,在許多人的記憶中,他非常和藹、漂亮豪爽,以致認為他可能是一次陰謀的犧牲品,因為在這個世界裡,擁有財富常常會引起別人的暗中怨恨和嫉妒。所以,人人都想到法院裡去,——有些是去看熱鬧,有些是去評頭論足。從早晨七點鐘起,鐵門外便已排起了長隊,在開庭前一小時,法庭裡便已擠滿了那些獲得特許證的每逢到審判某一件特殊案子的日子,在法官進來以前,有時甚至在法官進來以後,法庭像一個客廳一樣,許多互相認識的人打招呼、談話,而他們中間隔著太多的律師、旁觀者和憲兵的時候,他們就用暗號來互相交流。
這是一個夏季過後的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維爾福先生早晨所看見的那些雲層都已像耍魔術似地消失了,這是九月裡最溫和最燦爛的一天。
波尚正在向四周張望,他是無冕國王,每一個地方都有他的寶座。他看見了夏多·勒諾和德佈雷,德佈雷這時剛勸服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個副警長和他們交換座位。那可敬的副警長,認識部長的秘書和這位新的財主,便答應特別照顧這兩位旁聽者,允許當他們去同波尚打招呼的時候為他們保留座位。
「嗯!」波尚說,「我們就要看見我們的朋友啦!」
「是的,的確!」德佈雷答道。「那可敬的王子!那個意大利王子真是見鬼!」
「他是但丁給他寫過家譜,在《神曲》裡有案可查呀。」
「該上絞刑架的貴族!」夏多·勒諾冷冷地說。
「他會判死刑嗎?」德佈雷問波尚。
「親愛的,我認為那個問題是應該我們來問你吶,這種消息你比我們靈通得多。你昨天晚上在部長的家裡見到審判長了嗎?」
「見到了。」
「他怎麼說?」
「說出來會使你們大吃一驚。」
「噢,趕快告訴我吧,那麼!我有好久都不曾聽到驚人的事情了。」
「嗯,他告訴我說:貝尼代托被人認為是一條狡猾的蛇、一個機警的巨人,實際上他只是一個非常愚蠢的下等流氓,他的腦子結構在死後是不值得加以分析的。」
「什麼!」波尚說,「他扮演王子扮得非常妙呀。」
「在你看來是這樣,你厭惡那些倒霉的親王,總是很高興能在他們身上發現過錯,但在我則不然,我憑本能就能辨別一位紳士,能像一隻研究家譜學的獵犬那樣嗅出一個貴族家庭的氣息。」
「那麼你從來都不相信他有頭銜羅?」
「相信!相信親王頭銜,但不相信他有王子的風度。」
「錯啊,」德佈雷說,「可是,我向你保證,他跟許多人交往得非常好,我曾在部長的家裡遇到過他。」
「啊,是的!」夏多·勒諾說。「你認為部長就能懂得王子的風度嗎!」
「你剛才說的話很妙,夏多·勒諾。」波尚大笑著說。
「但是,」德佈雷對波尚說,如果說我與審判長談過話,你大概就與檢察官談過話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最近這一星期來,維爾福先生家發生了一連串奇怪的家庭傷心事,還有他女兒奇怪的死去。」
「奇怪!你是什麼意思,波尚?」
「噢,行了!別裝樣了,難道部長家裡發生的這一切你毫無知覺嗎?」波尚說,一面把單眼鏡擱到他的眼睛上,竭邊想使它不掉下來。
「我親愛的閣下,」夏多·勒諾說,「允許我告訴你:對於擺弄單片眼鏡,你懂得還不及德佈雷的一半呢。教他一教,德佈雷。」
「看,」波尚說,「我不會弄錯的呀。」
「出什麼事了?」
「是她!」
「她?她是誰呀?」
「他們說她已離開巴黎了呀。」
「歐熱妮小姐?」夏多·勒諾說,「她回來了嗎?」
「不,是她的母親。」
「騰格拉爾夫人?胡說!不可能的,」夏多·勒諾說,」她女兒出走才十天,她丈夫破產才三天,她就到外面來了。」
德佈雷略微紅了紅臉,順著波尚所指的方向望去。「噢,」
他說,「那只是一位戴面紗的貴婦人,一位外國公主,——或許是卡瓦爾康蒂的母親。但你剛才在談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波尚。」
「我?」
「是的,你在告訴我們關於瓦朗蒂娜奇特的死。」
「啊,是的,不錯。但維爾福夫人怎麼不在這兒呢?」
「可憐又可愛的女人!」德佈雷說,「她無疑是正忙著為醫院提煉藥水,或為她自己和她的朋友配製美容劑。你們可知道她每年在這種娛樂上要花掉兩三千銀幣嗎?我很高興看見她,因為我非常喜歡她。」
「我卻非常討厭她。」夏多·勒諾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愛?我們為什麼會恨?我是天生討厭她的。」
「說得更準確些,是出於本能。」
「或許如此。但還是回到你所說的話題上來吧,波尚。」
「好!」波尚答道,「諸位,你們想不想知道維爾福家為什麼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
「多才好呢。」夏多·勒諾說。
「親愛的,你可以在聖西門的書裡找到那句話。」
「但事情發生在維爾福先生的家裡,所以,我們還是回到事情本身上來吧。」
「對!」德佈雷說,「你承認我一直都在注意著那座房子,最近三個月來,那兒始終掛著黑紗,前天,夫人還對我說起那座房子與瓦朗蒂娜的關係呢。」
「夫人是誰?」夏多·勒諾問道。
「當然是部長的太太羅!」
「噢,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拜訪過部長,讓王子們去做那種事情。」
「真的,以前你只是漂亮,現在你變得光彩照人了,伯爵,可憐可憐我們吧,不然你就像另外一個朱庇特,把我們都燒死啦。」
「我不再說話了!」夏多·勒諾說,「真見鬼,別挑剔我所說的每一個字吧。」
「來,讓們來聽完你的故事吧,波尚,我告訴你,夫人前天還問到我這件事情。開導我一下吧,讓我去告訴她一些消息。」
「嗯,諸位,維爾福先生家裡的人之所以死得那樣多,是因為那座屋子裡有一個殺人犯!」
那兩個年輕人都打了一個寒顫,因為這種念頭他們已不止想到過一次了。
「那個殺人犯是誰呢?」他們同聲問。
「愛德華!」
聽者所爆發出來的一陣大笑絲毫末使那個說話的人,感到窘迫,他繼續說:「是的,諸位,是愛德華,他在殺人的技術方面可稱得上是一個老手。」
「你在開玩笑。」
「決不。我昨天僱用了一個剛從維爾福先生家逃出來的僕人。我準備明天就打發他走了,他的飯量是這樣的大,他要補充他在那座屋子裡嚇得不敢進食的損失。嗯!聽我說。」
「我們在聽著呢。」
「看來很可能是那可愛的孩子弄到了一隻裝著某種藥水的瓶子,他隨時用它來對付他所不喜歡的那些人。最初是聖·梅朗夫人讓他厭惡,所以他就把他的藥倒出了三滴,——三滴就是夠讓她喪命了。然後是那勇敢的巴羅斯,諾瓦蒂埃爺爺的老僕人,他不免要觸犯那可愛的孩子,這是你們知道的。那可愛的孩子也給了他三滴藥。然後就輪到那可憐的瓦朗蒂娜了,她並沒有得罪他,但是他嫉妒她,他同樣給她倒了三滴藥精,而她像其他的人一樣,走向了末日。」
「咦,你講給我們聽的是一個什麼鬼故事呀?」夏多·勒諾說。
「是的,」波尚說,「屬於另一個世界上故事,是不是?」
「荒謬絕倫。」德佈雷說。
「啊!」波尚說,「你懷疑我?嗯,你可以去問我的僕人,或說得更確切些,去問那個明天就不再是我的僕人的那個人,那座屋子裡的人都那樣說。」
「而這種藥水呢?它在什麼地方?它是什麼東西?」
「那孩子把它藏起來了。」
「但他在哪兒找到的呢?」
「在的實驗室裡。」
「那麼,是他的母親把毒藥放在實驗室裡的嗎?」
「這叫我怎麼回答呢?你簡直像一個檢察官在審問犯人似的。我只是複述我所聽到的話而已。我讓你們自己去打聽,此外我就無能為力了。那個可憐的傢伙前一陣嚇得不敢吃東西。」
「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不,親愛的,這並沒有什麼無法理解的,你看見去年黎希街的那個孩子嗎?他乘他哥哥姊姊睡著的時候把一枚針戳到他們的耳朵裡,弄死了他們,他只是覺得這樣好玩。我們的後一代非常早熟的!」
「來,波尚,」夏多·勒諾說,「我可以打賭,你講給我們聽的這個故事,實際上你自己壓根都不相信,是不是!」我沒有看見基督山伯爵,他為什麼不來?」
「他是不愛湊熱鬧的,」德佈雷說,「而且,他在這兒露面不大適當,因為他剛讓卡瓦爾康蒂敲去了一筆錢,卡瓦爾康蒂大概是拿著假造的介紹信去見他,騙走了他十萬法郎。」
「且慢,夏多·勒諾先生,」波尚說,「莫雷爾出什麼事了?」
「真的!我拜訪過他三次,一次都沒有見到他。可是,他的妹妹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安的樣子,她對我說,雖然她也有兩三天沒有見到他了,但她確信他很好。」
「啊,現在我明白為什麼,基督山伯爵不能在法庭上露面了!」波尚說。
「為什麼不能?」
「因為他是這幕戲裡的一個演員。」
「那麼,難道是他暗殺了誰嗎?」德佈雷問。
「不,正巧相反,他是他們想暗殺的目標。你們知道:卡德魯斯先生是在離開他家的時候被他的朋友貝尼代托殺死的。你們知道:那件曾轟動一時的背心是在伯爵的家裡找到的,裡面藏著那封阻止簽訂婚約的信。你們見過那件背心嗎?血跡斑斑的,在那張桌子上,充作物證。」
「啊,好極了!」
「噓,諸位,法官來了,讓我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吧。」
法庭裡響起一陣騷動聲,那位副警長向他的兩個被保護人用力地招呼了一聲「喂!」司儀出現了,他用博馬捨時代以來幹他這一職業的人所特具的尖銳的聲音喊道:「開庭了,諸位!」
琰容 2010-3-19 19:20
第一一○章起訴書
法官在一片肅靜中入座,陪審員也紛紛坐下,維爾福先生是大家注意的目標,甚至可以說是大家崇拜的對象,他坐在圈椅裡,平靜的目光四周環顧一下。每一個人都驚奇地望著那張嚴肅冷峻的面孔,私人的悲傷並不能從他臉上表現出來,大家看到一個人竟不為人類的喜怒哀樂所動,不禁產生一種恐怖感。
「審判長說,「帶被告。」
聽到這幾個字,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貝尼代托就要進來的那扇門。門開了,被告隨即出現了。在場的人都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臉上沒有使人心臟停止跳動或使人臉色蒼白的那種激動的情緒。他的兩隻手位置放得很優美,一隻手按著帽子,一隻手放在背心的開口處,手指沒有絲毫的抖動,他的目光平靜,甚至是明亮的。走進法庭以後,目光在法官和陪審人員掃過,然後讓他的目光停留在審判長和檢察官的身上。安德烈的旁邊坐著他的律師,因為安德烈自己並未請律師,他的律師是由法院指定的,他似乎認為這是無關重要的小事,毋須為此請律師。那個律師是一個淺黃色頭髮的青年,他要比被告激動一百倍。
審判長宣佈讀起訴書,那份起訴書佔用了很長時間,在那個時間,大家的注意力幾乎都在安德烈的身上,安德烈以斯巴達人那種不在乎的神氣漠視著眾人的注意。維爾福的話比任何時候都簡潔雄辯。他有聲有色地描繪了犯罪的始末:犯人以前的經歷,他的變化,從童年起他所犯的罪,這一切,檢察官都是竭盡心力才寫出來的。單憑這一份起訴書不用等到宣判,大家就認為貝尼代托已經完蛋了。安德烈聽著維爾福起訴書中接連提出來的罪名。維爾福先生不時地看他一眼,無疑他在向犯人實施他慣用的心理攻勢,但他雖然不時地逼視那被告,卻始終都沒能使他低頭,起訴書終於讀完了。
「被告,」審判長說,「你的姓名?」
安德烈站起來。「原諒我,審判長閣下,」他用清晰的聲音說,「我看您是採用了普通的審判程序,用那種程序,我將無法遵從。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證明我的要求是正當的——開一個例外。我懇求您允許我在回答的時候遵從一種不同的程序,願意回答。你提出的所有問題。
審判長驚奇地看了看陪審官,陪審官則去看檢察官。整個法庭因為驚奇而鴉雀無聲,但安德烈依舊不動聲色。
「你的年齡?」審判長說,「這個問題你肯回答嗎?」
「這個問題像其他的問題一樣,願意回答,審判長閣下,但卻要到適當的時候才答覆。」
「你的年齡?」審判長重複那個問題。
「我二十一歲,說得確切一些,過幾天就要滿二十一歲了,因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生的。」
維爾福先生正在忙於記錄,聽到這個日期,抬起頭來。
「你是在哪兒出生的?」審判長繼續問。
「在巴黎附近的阿都爾。」
維爾福先生第二次抬起頭來,望著貝尼代托,像是看到了墨杜薩的頭似的,他的臉上變得毫無血色。貝尼代托,則用上好的白葛布手帕瀟灑地抹一抹他的嘴唇。
「你的職業?」
「最初我製造假幣,」安德烈平靜地答道,「然後又偷東西,最近我殺了人。」
法庭裡爆發出憤怒的騷動聲。法官們也呆住了,陪審員現出厭惡的表情,想不到一個體面人物竟會如此厚顏無恥。維爾福先生用手按住額頭,他的額頭最初發白,然後轉紅,以至於最後熱得燙手。然後他突然起來,神情恍惚地四周環顧,他想透一透氣。
「你丟什麼東西了嗎,檢察官閣下?」貝尼代托帶著他和藹可親的微笑問。維爾福先生並不回答,跌倒在椅子裡。
「現在,被告,你肯講出你的姓名了嗎?」審判長說。「你歷數自己的罪名時那種殘酷神態,你認罪時的那種驕傲,——不論從法律上講或從道義上講,法院方面都將對你進行嚴厲懲罰,這大概就是你延遲宣佈你的姓名的原因吧,你是想把你的姓名作為你引以為自豪的。」
「真妙,審判長閣下,我的心思您全看透了,貝尼代托用盡量柔和的聲音和最禮貌的態度說。「這的確就是我要求您把審問程序改變一下的原因。」
人們的驚愕已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被告的態度已不再有欺詐或浮誇的樣子。情緒激動的人們預感到必然會從黑暗深處爆發雷聲。
「嗯!」審判長說,「你的姓名?」
「我無法把我的姓告訴您,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但我知道我父親的姓名,我可以把那個姓告訴您。」
一陣痛苦的暈眩使維爾福看不見東西。大滴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他顫抖的手抓住稿紙,「那麼,說出你父親的名字來。」審判長說。
偌大的法庭裡鴉鵲無聲,每一個人都屏息靜氣地等待著。
「我的父親是檢察官。」安德烈平靜地回答。
「檢察官?」審判長說,他楞住了,並沒有注意到維爾福先生臉上驚慌的神情,「檢察官?」
「是的,假如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他叫維爾福。」
人們的激動情緒被抑制了這麼久,現在象雷鳴似地從每一個人的胸膛裡爆發出來了,法官無意去制止眾人的騷動。人們對面無表情的貝尼代托喊叫、辱罵、譏誚、舞臂揮拳,法警跑來跑去,——這是每一次騷動時必有的現象,這一切繼續了五分鐘,法官和憲警才使法庭恢復了肅靜。在這陣騷亂中,只聽到那審判長喊道:「被告,你要戲弄法庭嗎?你要在這世風日下的時代,獨創一幟,膽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創立一個藐視法庭的先例?」
有幾個人圍住那幾乎已癱倒在椅子裡的維爾福先生,勸慰他,鼓勵他,對他表示關切和同情。法庭裡的一切又井然有序,只有一個地方還有一群人在那兒騷動。據說有一位太太昏了過去,他們給她聞了嗅鹽,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在騷動期間,安德烈始終微笑著看大家,然後,他一隻手扶著被告席的橡木欄杆,做出個優美的姿勢,說:「諸位,上帝是不允許我侮辱法庭並在這可敬的法庭上造成徒然的騷亂的。他們問我的年齡,我說了。他們問我的出生地,我答覆了。他們問我的姓名,我講不出來,因為我的父母遺棄了我。我講不出我自己的姓名,因為我根本沒有姓名,我卻知道我父親的姓名。現在,我再說一遍,我父親是維爾福先生,我很願意來證明這一點是正確的。
那個年輕人的態度有讓人無法質疑的東西,一種信心和一種真摯騷動平靜下來了。立刻,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檢察官,檢察官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是一具剛遭雷劈的屍體。
「諸位!」安德烈說,他以他的聲音和態度使得全場鴉雀無聲,「我對於剛才所說的話,應該向你們出示證據並解釋清楚。
「但是,」審判長惱怒地說,「在預審的時候,你自稱是貝尼代托,說你自己是一個孤兒,並聲稱你的原藉是科西嘉。」
「那是我隨便說說的,目的是為了使我有機會發佈剛才那個事實,不然的話,就一定會有人阻止我。我現在再說一遍,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爾降生的,我是檢察官維爾福先生的兒子。我可以告訴你們詳細的情節。我降生的地點是芳丹街二十八號,在一個掛著紅色窗帷的房間裡。我的父親抱起我,對我的母親說我是已經死了,把我包在一塊繡有一個『H』字和一個『N』字樣的襁褓裡,抱我到後花園,在那兒活埋了我。」
法庭裡的人不禁都打起寒顫,他們看見那犯人的越說越自信,而維爾福先生卻越來越驚惶。
「但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審判長問。
「讓我來告訴您,審判長閣下。有一個人曾發誓要向我的父親報仇,他早就在尋找殺死他的機會,那天晚上,他偷偷地爬進我父親埋我的那個花園。躲在樹叢後面,他看見我的父親把一樣東西埋在地裡,就在這個時候上去刺了他一刀,然後他以為裡面藏著寶貝。所以他開地面,卻發覺我還活著。那個人把我抱到育嬰堂裡,在那兒,我被編為五十七號。三個月以後,他的嫂嫂從洛格裡亞諾趕到巴黎來,聲稱我是她的兒了,把我帶走了。所以,我雖然生在巴黎,卻是在科西嘉長大的。」
法庭裡一片靜寂,這時,外面的人或許會以為法庭裡沒有人,因為當時裡面沒有一點聲音。
「說下去!」審判長說。
「當然羅,」貝尼代托繼續說,「撫養我的那些人都很愛我,我本來可以和那些人過很快樂的生活,但我那邪惡的本性超過了我繼母灌輸在我心裡的美德。我愈變愈壞,直到犯罪。有一天,當我在詛咒上帝把我造得這樣惡劣,給我注定這樣一個不幸命運的時候,我的繼父對我說:『不要褻瀆神靈,倒霉的孩子!因為上帝在賜你生命的時候並無惡意。罪孽是你父親造成的,他連累你生遭孽報,死入地獄。』從那以後,我不再詛咒上帝,而是詛咒我的父親。因為這個我才說了那些讓你們遣責的話,為了這,我才使法庭上充滿了恐怖。如果這一番話加重了我的罪名,那麼請懲罰我;如果你們相信,自從我落地的那天起,我的命運就悲慘、痛苦和傷心,那麼請寬恕我。」
「但你的母親呢?」審判長問道。
「我的母親以為我死了,她是無罪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
正當那時曾經昏厥過一次的那個貴婦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接著是一陣啜泣,那個貴婦人現在陷入一種劇烈的歇斯底里狀態了。當他被扶出法庭的時候,遮住她的面孔的那張厚面紗掉了下來,騰格拉爾夫人的真面目露出來了。維爾福雖然精神恍惚,耳聾腦脹,卻還是認出了她,他站了起來。
「證據!證據呢!」審判長說,「要記得:這種話是必須要有最清楚的證據來證實的。」
「證據?」貝尼代托大笑著說,「您要證據嗎?」
「是的。」
「嗯,那麼,先請先看看維爾福先生,然後再來向我要證據。」
每一個人都轉過去看檢察官,檢察官無法忍受那麼多人的目光只盯在他一個人身上。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法庭中心,頭髮散亂,臉上佈滿被指甲抓出的血痕。全場響起一陣持續頗久的低語聲。
「父親,」貝尼代托說,「他們問我要證據。你希望我給他們嗎。」
「不,不,」維爾福先生用一種嘶啞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不,不必了!」
「怎麼不必呢?」審判長喊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無法和這種落到我身上來的致命的重壓抗爭,諸位。——我是落到一個復仇之神的手裡了!無須證據,這個年輕人說的話都是真的。」
全場被一種象預示某種惡劣的自然現象那樣陰森淒慘的沉寂瀰漫著,大家都驚慌地寒顫著。
「什麼!維爾福先生,」審判長喊道,「你難道昏了頭嗎?什麼!你的理智還在嗎?你的頭腦顯然是被一個奇特、可怕、意想不到的污蔑弄糊塗了。來,恢復你的理智吧。」
檢察官低下頭,他的牙齒像一個大發寒熱的人那樣格格地打抖,可是他的臉色卻像死人一般毫無血色。
「我沒有喪失理智,閣下,」他說,「你可以看得出:失常的只是我的。那個年輕人所指控我的罪,我全部承認,從現在起,我悉聽下任檢察官對我的處置。」
當他用一種嘶啞窒息的聲音說完這幾句話後,他踉踉蹌蹌地向門口走去,一個法警機械地打開了那扇門。全場的人都因吃驚而啞口無言,這次開庭審判使半月來轟動巴黎社會的那一連串可怕的事情達到了最高峰。
「噢,」波尚說,「現在誰會說這幕戲演得不自然?」
「噢!」夏多·勒諾說,「我情願象馬爾塞夫先生那樣用手槍結束他的生命,那總比這場災禍來得舒服點。」
「那麼他犯了殺人罪了。」波尚說。
「以前我還想娶他的女兒呢!」德佈雷說,「幸虧她死了,可憐的姑娘!」
「諸位,審問暫停,」審判長說,「本案延期到下次開庭辦理。案情當另委法官重新審查。」
至於安德烈,他仍然很平靜,而且比以前更讓人感興趣了,他在法警的護送下離開法庭,法警們也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覺得這件事情怎麼樣,我的好漢?」德佈雷問那副警長,並把一塊金路易塞到他的手裡。
「可能酌情減刑。」他回答。
琰容 2010-3-19 19:20
第一一一章抵罪
維爾福先生看見稠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閃開著一條路。
極度的慘痛會使別人產生一種敬畏,即使在歷史中最不幸的時期,群眾第一個反應總是對一場大難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
有許多人會在一場動亂中被殺死,但罪犯在接受審判時,卻極少受到侮辱。所以維爾福安全地從法院裡的旁聽者和軍警面前走過。他雖然已認罪,有他的悲哀作保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是用理智來判斷,而是憑本能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偉大的人就是那種最富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們的表情當作一種完美的語言,而且有理由以此為滿足,尤其是當那種語言符合實際情況的時候。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是難於形容的。一種極度的亢奮,每一條神經都緊張,每一條血管都鼓起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著痛苦的宰割,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憑著習慣走出法庭,他拋開他法官的長袍,——並不是因為理應如此,而是因為他的肩膀不勝重壓,像是披著一件飽含痛苦的尼蘇斯的襯衫一樣〔尼蘇斯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物,因大力士赫克裡斯之妻被赫克裡斯以毒箭射死。赫之妻遵尼蘇斯的遺言,把丈夫的襯衣用這怪物的血浸過,赫克裡斯穿上後因此中毒,苦惱不堪,卒致自殺。——譯注〕。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道賓路,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裡,親自打開車門,搖醒那瞌睡的車伕,然後摔倒在車座上,停在那裡,他向聖·奧諾路指了一指,馬車便開始行駛了。他這場災禍好像全部重量似乎都壓在他的頭上。那種重量把他壓垮了。他並沒有看到後果,也沒有考慮,他只能直覺地感到它們的重壓。他不能像一個慣於殺人的冷酷的兇手那樣理智地分析他的處境。他靈魂的深處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說,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上帝呀!上帝呀!」在這將臨的災禍後面,他看見上帝。馬車急速地行駛著。在車墊上不停地晃動著的維爾福覺察背後有一樣東西頂住他。他伸手去拿開那樣東西,那原來是維爾福夫人在車子裡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閃電那樣喚起他的回憶,——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像是一塊燒紅的鐵在烙他的心一樣。在過去這一小時內,他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惡。現在,另一個可怕的東西突然呈現在頭腦裡。他的妻子!他曾以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的身份對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著悔恨恐怖的煎熬,受著他義正詞嚴的雄辯所激起的羞恥心的煎熬。
她,一個無力抵抗法律的可憐的弱女子,——她這時也許正在那兒準備死!自從她被宣判有罪以來,已過去一個鐘頭了。
在這個時候,她無疑地正在回憶她所犯的種種罪行,她也許正在要求饒恕她的罪行,或許她在寫信給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饒恕她,維爾福又慘痛和絕望地呻吟了一聲。
「啊!」他歎道,「那個女人只是因為跟我結合才會變成罪犯!我身上帶著犯罪的細菌,她只是受了傳染,像傳染到傷寒、霍亂和瘟疫一樣!可是,我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們可以逃走,離開法國,逃到世界的盡頭。我對她提到斷頭台!萬能的上帝!我怎麼竟敢對她說那句話!噢,斷頭台也在等著我呢!是的,我們將遠走高飛,我將向她承認一切,我將天天告訴她,我也犯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練蛇的結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恥辱也許會減輕她的內疚。」於是維爾福猛力打開車廂前面的窗口。「快點!快點!」
他喊道,他喊叫時的口吻使那車伕感到象觸了電一樣。馬被趕得驚恐萬分,飛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維爾福反覆念叨,「是的,那個女人不能死,應該讓她懺悔,撫養我的兒子,我那可憐的孩子,在我不幸的家裡,除了那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他才變成一個罪人的。一個母親只要還愛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會壞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會懺悔的。誰都不會知道她犯過罪,那些罪惡是在我的家裡發生的,雖然現在大家已經懷疑,但過些時候就會忘記,如果還有仇人記得,唉,上帝來懲罰我吧!我再多加兩三重罪也沒什麼關係?我的妻子可以帶著孩子和珠寶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許還可以活得很幸福,因為她把愛都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了。」於是檢察官覺得他的呼吸也比較暢通了。
馬車在宅邸院子裡停住。維爾福從車子裡出來,他看出僕人們都很驚奇他回來得這樣早。除此之外他在他們的臉上再看不出別的表情。沒有人跟他說話,像往常一樣他們站在一邊讓他過去。當他經過諾瓦蒂埃先生房間時,他從那半開著的門裡看見了兩個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誰在拜訪他的父親,他匆匆地繼續向前走。
「啊,沒事」,當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間去的樓梯時,他說,「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他隨手關攏樓梯口的門。「不能讓人來打擾我們,」他想,「我必須毫不顧忌地告訴她,在她面前認罪,把一切都告訴她」。他走到門口,握住那水晶門柄,門卻自行打開了。「門沒關!」他自言自語地說,「很好。」他走進愛德華睡覺的那個小房間,孩子白天到學校去上學,晚上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間裡看了看。「不在這兒,」他說,「她在自己的房間裡。」他衝到門口,門關著。他站在那兒渾身打哆嗦。「愛蘿綺絲!」他喊道。他好像聽到傢俱移動的聲音。「愛蘿綺絲!」他再喊。
「是誰?」他要找的女人問道。他覺得那個聲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開門!」維爾福喊道,「開門,是我。」
不管他的怎樣請求,不管他的口氣讓人聽上去多麼痛苦,門卻依舊關著。維爾福一腳把門踹開。在門口裡面,維爾福夫人直挺挺地站著,她的臉色蒼白,五官收縮。恐怖地望著他。「愛蘿綺絲!愛蘿綺絲!」他說,「你怎麼啦?說呀!」
那年輕女子向他伸出一隻僵硬而蒼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閣下!」她聲音嘶啞,喉嚨好像隨時都可能被撕裂。
「你還要怎樣呢?」說著她摔倒在地板上。
維爾福奔過去抓住她的手,的那隻手裡握著一隻金蓋子的水晶瓶。維爾福夫人自殺了。維爾福嚇瘋了,他退回到門口,兩眼盯住那屍體。「我的兒子呢!」他突然喊道,「我的兒子在哪兒?愛德華!愛德華!」他衝出房間,瘋狂地喊著,「愛德華!愛德華!」他的聲音不勝悲慟,僕人們聽到喊聲都跑了上來。
「我的兒子在哪兒?」維爾福問道,「帶他離開這座房子,不要讓他看見——」
「愛德華少爺不在樓下,先生。」僕人答道。
「那麼他可能在花園裡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時前派人來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間裡去了,以後就沒有下樓來過。」
維爾福的額頭上直冒冷汗,他的雙腿發抖,各種不祥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亂轉。「在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他喃喃地說,妻子的房間,在裡面他不能來看不幸的妻子的屍體。要喊愛德華,他一定會在那變成墳墓的房間裡造成回音。似乎不應該說話打破墳墓的寧靜。維爾福覺得自己的舌頭已經麻木了。「愛德華!」他口吃地說,「愛德華!」沒有回音。如果他到母親的房間裡沒有再出來,他又會可能在哪兒呢?他踮著腳走過去。維爾福夫人的屍體橫躺在門口,愛德華一定在房間裡面。那個屍體似乎在看守房門,眼睛瞪著,臉上分明帶著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譏諷的微笑。從那打開著的門向裡過去,可以看見一架直立鋼琴和一張藍緞的睡榻。維爾福向前走了兩三步,看見他的孩子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發出一聲歡喜的喊叫,好像透入那絕望黑暗的深淵。他只要跨過那屍體,走進房間,抱起他的孩子,帶他遠走高飛就行了。
維爾福已不再是那個精明近於深謀遠慮的上層人物了,現在他是一隻受傷將死的老虎,他的牙齒已被最後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現實,他只怕鬼。他跨過屍體,好像那是能把他吞噬的一隻火爐。他把那孩子抱在自己的懷裡,摟著他,搖他,喊他,但那孩子並不回答。他嘴唇去親那孩子的臉頰,孩子是冰冷慘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心臟已不再跳動了,孩子死了。一張疊著的紙從愛德華的胸口上落下來。維爾福如同五雷轟頂,雙腿一軟跪下來,孩子從他麻木的手上滑下來,滾到的身邊。維爾福拾起那張紙,那是妻子的筆跡,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一個好母親,為了我兒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一個罪人。一個好母親是不能和她的兒子分離的。」
維爾福無法相信他的眼睛,無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屍體爬過去,像一隻母獅看著它死掉的小獅子一樣。悲痛欲絕地喊道,「上帝啊!」他說,「上帝永在啊!」那兩具死屍嚇壞了他,他不能忍受兩具屍體來填充寂靜。直到那時,他被一中絕望和悲痛支持著。悲痛力大無比,而絕望使他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勇氣。現在,他站起來,但他的頭低著,悲哀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甩了甩那被冷汗潤濕的頭髮,決定去找他的父親,他從沒對任何人表示過憐憫,但現在他要找一個人來聽他訴苦,他要找一個來聽他哭泣。他走下樓梯,走進諾瓦蒂埃的房間。那老人正用他所能夠表現出的最親熱的表情在傾聽布沙尼神甫說話,布沙尼神甫仍像往常一樣冷淡平靜。維爾福一看見那長老,便把手按在前額上。他記得他曾在阿都爾那次晚宴後去拜訪過他,也記得長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這座房子裡來過。「你在這兒,閣下!」他歎道,「你怎麼總是伴隨死神一起來呢?」
布沙尼轉過身來,看著檢察官變了形的臉和他眼睛裡那種野蠻的凶光,他知道開庭的那齣戲已經收場了,但他當然不知道發生了別的事情。「我以前曾來為你的女兒祈禱過。」他答道。
「但你今天來做什麼?」
「我來告訴你:你的債已經償還得夠了,從此刻起,我將祈禱上帝像我一樣的寬恕你。」
「上帝呀!」維爾福神情慌張的喊道,「你不是布沙尼神甫!」
「是的,我不是,」長老拉掉他的頭髮,搖一遙頭,他的黑髮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兩旁。
「你是基督山伯爵!」檢察官帶著驚呆的神情喊道。
「你說得並不全對,檢察官閣下,再仔細想一想。」
「你是在馬賽第一次聽到我的聲音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與聖·梅朗小姐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好好想一想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督山?你就是那個躲在幕後與我不共戴天的死對頭!我在馬賽的時候一定得罪過你。哦,該我倒霉!」
「是的,你說得對,」伯爵把雙手交叉在寬闊的胸前,說,「想想吧,仔細想想吧!」
「但我怎樣得罪了你?」維爾福喊道,他的腦子正在那既非幻夢也非現實的境地徘徊在理智和瘋狂之間,——「我怎樣得罪了你?告訴我吧!說呀!」
「你是誰,那麼你是誰?」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裡的一個可憐的人的陰魂。那個陰魂終於已從他的墳墓裡爬了出來,上帝賜他一個基督山的面具,給他許多金珠寶貝,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認出他。」
「啊!我認出你了!我認出你了!」檢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愛德蒙·唐太斯!」
「你是愛德蒙·唐太斯!」維爾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麼到這兒來。」於是他拉著基督山往樓上走。伯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他的心裡也料到發生了某種新的災難。
「看吧,愛德蒙·唐太斯!」他指著他妻子和孩子的屍體說,「看!你的仇報了嗎?」
基督山看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把報復的權利用得過了頭,他已沒有權利說「上帝助我,上帝與我同在。那句話了。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撲到那孩子的屍體上,撥開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脈搏,然後抱著他衝進瓦朗蒂娜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我的孩子!」維爾福喊道,「他搶走了我的孩子!噢,你這壞蛋,你不得好死!」他想去追基督山,但像是在做夢一樣,他的腳一步也動不得。他拚命睜大眼睛,眼珠像是要從眼眶裡突出來似的。指甲扎進了胸膛上,被血染紅了;他太陽穴上的血管脹得像要爆裂開來似的,他頭腦發熱。幾分鐘,他已經沒有了理智,接著,他大叫一聲,爆發出一陣大笑,衝下樓梯去了。
一刻鐘以後,瓦朗蒂娜的房間門開了,基督山走出來。他的眼光遲鈍,臉上毫無血色,他那表情一向寧靜高貴的臉由於悲哀而神色大變,他的臂彎裡抱著那個已經無法起死回生的孩子。他單腿跪下,虔敬地把他放在的旁邊,然後他走出房間在樓梯上遇到一個僕人,「維爾福先生在哪兒?」他問僕人。
那個僕人沒吭聲,指了指花園。基督山走下樓梯,向僕人所指的那個方向走過去,看見維爾福被他的僕人圍在中間,他的手裡拿著一把鏟子,正在瘋狂地挖著泥土。「這兒沒有!」
他喊道。於是他再向前面走幾步,重新再挖。
基督山走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閣下,你的確失去了一個兒子,但是——」
維爾福打斷他的話,他聽不懂,也根本聽不到。「噢,我會找到他的!」他喊道,「你們都哄我,說他不在這兒,我會找到他的,一定得找下去!」
基督山恐慌地往後退去。「噢!」他說,「他瘋啦!」像是怕那座受天詛咒的房子的牆壁會突然倒塌似的,他跑到街上,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權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噢,夠啦,——夠啦,」他喊道,「快去把最後的一個救出來吧。」
一回到家,他就遇到莫雷爾正像一個幽靈似的在他的客廳裡來回徘徊。「準備一下吧,馬西米蘭。」伯爵帶著微笑說,「我們明天離開巴黎。」
「你在這兒沒有別的事要幹?」莫雷爾問。
「沒有了,」基督山答道,「上帝寬恕我,也許我已經做得太過分了!」
琰容 2010-3-19 19:21
第一一二章離開
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成了整個巴黎談論的話題。艾曼紐和他的妻子,這時就在他們密斯雷路的小房子裡頗感興趣地談論那些事件。他們在把馬爾塞夫、騰格拉爾和維爾福那三件接連而來的災難作對比。去拜訪他們的馬西米蘭沒精打彩地聽著他們的談話,木然地坐在一旁。
「真的,」尤莉說,「我們簡直要這樣想了,艾曼紐,這些人,在富有、快樂的時候,卻忘記了有一個凶神在他們的頭上盤旋,而那凶神,像貝洛音話裡那些奸惡的小妖精一樣,因為沒有被邀請去參加婚禮或受洗典禮,不肯受忽視,突然出來為他自己復仇了。」
「意想不到的災難!」艾曼紐說,他想到了馬爾塞夫和騰格拉爾。
「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呀!」尤莉說,他想到了瓦朗蒂娜,但憑著一個女人的知覺,她沒有在她哥哥的面前提起她。
「如果是上帝在懲罰他們的話,」艾曼紐說,「那是因為至高無上的上帝發現他們過去的生活裡找不到值得減輕他們的痛苦的事情,那是因為他們命中注定要受到懲罰的。」
「你這個判斷是不是下得鹵莽了一點,艾曼紐?」尤莉說。
「當我的父親拿著手槍想自殺的時候,假如那時有人說,『這個人是理應受苦的。』那個人豈不是大錯特錯了嗎?」
「是的,但上帝沒有讓我們的父親去死呀,正如他不許亞伯拉罕獻出他的兒子一樣。上帝對那位老人,像對我們一樣,派了一位天使來捉住了死神的翅膀。」
艾曼紐剛說出這幾句話,鈴聲響了,——這是門房的信號,表示有客人來訪。接著,房門打開了,基督山伯爵出現在門口。那對青年夫婦發出一聲歡呼,馬西米蘭抬起頭,但立刻又垂了下去。
「馬西米蘭,」伯爵說,像是並未注意到自己的來訪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應似的,「我是來找你的。」
「來找我?」莫雷爾把他的話複述了一遍,像是剛從一場夢裡醒來。
「是的,」基督山說,「不是說定由我帶著你一起走的嗎?你做好準備起程的了嗎?」
「我準備好了,」馬西米蘭說,「我是特地來向他們告別的。」
「您到哪兒去,伯爵?」尤莉問道。
「首先到馬賽,夫人。」
「到馬賽去!」那對青年夫婦喊道。
「是的,我要帶你們的哥哥一起去。」
「噢,伯爵!」尤莉說,「你可以醫好他的抑鬱症嗎?
莫雷爾轉過臉去,掩飾他狼狽的表情。
「那麼你們覺得他並不快樂嗎?」伯爵說。
「是的,」那年輕女子答道,「我很擔心,他會不會認為我們的家庭是一個沒有樂趣的家庭?」
「我沒有改變他的。」伯爵答道。
「我馬上可以陪你去,閣下。」馬西米蘭說。「別了,我的朋友們!艾曼紐!尤莉!別了!」
「怎麼,別了?」尤莉喊道,「你難道就這樣離開我們,不作任何準備,連護照都沒有?」
「時間拖長只會增加分離的悲痛,」基督山說,「一切必需的東西馬西米蘭毫無疑問都已經準備好了,——至少,我這樣提醒過他。」
「我有護照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爾用他的那種寧靜而哀傷的口氣說。
「好!」基督山微笑著說,「由此可見一個訓練有素的軍人做事就是利索。」
「您這就要走了,馬上就離開了嗎?」尤莉說,「您就不能多呆一天,哪怕再多呆一個鐘頭啊!」
「我的車子在門口等著,夫人,我必須在五天之內趕到羅馬。」
「馬西米蘭也到羅馬去嗎?」艾曼紐喊道。
「他帶我去哪兒我就到哪兒去,」莫雷爾帶著憂鬱的笑容,「在此後這一個月內,我是屬於他的。」
「噢,天哪,他的話說得多麼奇怪,伯爵。」尤莉說。
「馬西米蘭陪著我去,」伯爵用他那種慈愛的和最有說服力的語氣說,「所以你們不必為你們的哥哥擔心。」
「別了,我親愛的妹妹,別了,艾曼紐!」莫雷爾又說。
「看他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尤莉說。「噢,馬西米蘭,馬西米蘭,你一定對我隱瞞了什麼事。」
「嗯!」基督山說,「不久你們將看到他高高興興,臉帶笑容地回來。」
馬西米蘭向伯爵輕蔑地、幾乎是憤怒的看了一眼。
「我們出發吧。」基督山說。
「在您離開我們以前,伯爵,」尤莉說,「許我們向您表示,將來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斷她的話,把她的雙手合在他自己的手裡,說,「你所能講的話,決抵不上我在你的眼睛裡所讀到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作為傳奇小說裡的恩人我本該不辭而別的,可我做不到,因為我是一個軟弱的有虛榮心的人,也喜歡我的同類給我溫柔、慈愛和感激的眼光。現在我要走了,請允許我自負地對你們說,別忘記我,我的朋友們,因為你們大概永遠再也見不到我了。」
「永遠見不到你!」艾曼紐喊道,兩滴大淚珠則滾下順著尤莉的臉頰滾下來,——永遠也見不到你!那麼,離開我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位天使了。這位天使到人世間來做了好事以後,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別那麼說,」基督山急忙答道,——「別那麼說,我的朋友們。天使是不會做錯事情的。天使可以隨心所欲地行事。他們的力量勝過命運。不,艾曼紐,我只是一個人,你的讚揚不當,你的話是褻瀆神明的。」於是他吻了吻尤莉的手,尤莉撲到他的懷裡,他伸出手握了握艾曼紐的手,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這座房子,離開這和平幸福的家庭。他向馬西米蘭作了手勢,馴服地跟他出來,他臉色漠然毫無喪情。瓦朗蒂娜逝世以來,他一直都是這樣子。
「請讓我哥哥恢復安寧和快樂。」尤莉低聲對基督山說。伯爵捏一捏她的手,算是回答,像十一年以前他在莫雷爾的書齋門前樓梯口上握她的手時一模一樣。
「那麼,你還信得過水手辛巴德嗎?」他微笑著問道。
「噢,是的!」
「噢,那麼,放心安睡,一切托付給上帝好了。」
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的,馬車已等在門口。四匹強壯的馬在不耐煩地蹬踏著地面,在台階前,站著那滿頭大汗的阿里,他顯然剛趕了大路回來。
「噢,」伯爵用阿拉伯語問道,「你到那位老人家那裡去過了嗎?」
阿里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你按照我的吩咐,讓他看了那封信?」
「他怎麼說?說得更準確些,他說什麼?」
阿里走到光線下面,使他的主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臉,模仿諾瓦蒂埃說「對」時的面部表情,閉攏雙眼。
「很好!他答應了,」基督山說,「我們走吧。」
他話音剛落,車子便開動了,馬蹄在石板路上濺起夾著塵埃的火花。馬西米蘭一言不發,坐在車廂的角落裡。半小時以後,車子突然停住了,原來伯爵把那條從車子裡通出去綁在阿里手指上的絲帶拉了一下。那個努比亞人立刻下來,打開車門。這是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他們已到達維兒殊山的山頂上,從山上望出去,巴黎像是一片黑色的海,上面閃爍著磷光,像那些銀光閃爍的海浪一樣,——但這些浪頭閃爍比那些海洋裡翻騰不息的波浪更喧鬧、更激奮、更多變、更兇猛、也更貪婪。這些浪頭永遠吐著白沫、永不停息的。伯爵獨自立在那兒,他揮揮手,車子又向前走了幾步。他把兩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會兒,他的腦子像一座熔爐,曾鑄造出種種激動世界的念頭。當他那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這個為熱心的宗教家、唯物主義者所同樣注意的現代巴比倫的時候,他低垂著頭,合攏手,像做祈禱似地說道:「偉大的城市呀,自從我第一次闖進你的大門到現在,還不到半年。我這次到這裡來,其中的原因,我只向天主透露過,只有他才有力量看穿我的心思。只有上帝知道:我離開你的時候,既沒有帶走驕傲也沒有帶走仇恨,但卻帶走了遺憾。只有上帝知道:他所交給我的權力,我並沒有用來滿足我的私慾或作任何無意義的舉動。噢,偉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動的胸膛裡,我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像一個耐心的礦工一樣,我在你的體內挖掘,剷除了其中的禍害。現在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使命結束了,現在你不能再給我痛苦或歡樂了。別了,巴黎!別了!」
他的目光像一個夜間的精靈一樣在那廣大的平原上留連著,他把手放在額頭上走進馬車,關上車門,車子便在一陣塵沙和響聲中消失在山的那一邊了。
車行了六哩路,沒有人說一句話。莫雷爾在夢想,基督山則一直望著他。
「莫雷爾,」伯爵終於對他說,「你後悔跟我來嗎?」
「不,伯爵,但離開巴黎——」
「如果我以為巴黎會讓你快樂,莫雷爾,我就會把你留在那兒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離開巴黎就像是第二次再失去她一樣。」
「馬西米蘭,」伯爵說,「我們失去的朋友不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裡而是深深地埋在我們的心底。上帝是這樣安排的,他們永遠陪伴著我們。我就有這樣兩個朋友——一個給了我這個身體,一個給了我智慧。他們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每當有疑問的時候就與他們商量,如果我做了什麼好事的話,我就歸功於他們的忠告。聽聽你心裡的聲音吧,莫雷爾。你問問它,究竟你是否應該繼續給我看一個憂鬱的面孔。」
「我的朋友,」馬西米蘭說,「我心裡的聲音非常悲哀,我只聽到不幸。」
「這是神經衰弱的緣故,一切東西看上去都像是隔著一層黑紗似的。靈魂有它自己的視線,你的靈魂被遮住了,所以你看到的未來是黑暗險惡的。」
「或許真是那樣。」馬西米蘭說,他又回到夢思的狀態中。
伯爵的無限本領使旅程完成得驚人地迅速,在他們所經的路上,市鎮象影子似的向後飛去,那被初秋的風的吹得左右搖擺的樹木,巨人般地向他們瘋狂地迎面衝來,但一衝到面前便又急速地後退。第二天早上,他們到達夏龍,那兒,伯爵的汽船已在等待他們。馬車立刻被拉上甲板,兩位旅客也立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它那兩隻划水輪象翅膀一樣,船象鳥兒似的在水面上滑行。莫雷爾感到了這種在空中急速穿過的快感,風吹起他前額的頭髮,似乎暫時驅散了那凝聚在他額頭上的愁雲。兩位旅客與巴黎之間距離愈來愈遠,伯爵的身上也愈呈現出一種超乎人類所能有的寧靜的氣氛,像是一個流亡多年的人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似的。不久,馬賽進入眼簾了,——那充滿著生命活力的馬賽,那繁衍著泰爾和迦太蘭族後裔的馬賽,那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精力充沛的馬賽。一看到那圓塔、聖·尼古拉堡和那磚塊砌成的碼頭,記憶便攪動了他們的內心,當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在這些地方玩耍過。他們懷著同樣的心緒踏上卡尼般麗街。
一艘大船正在升帆待發,準備開赴阿爾及爾,船上洋溢著一片起程前常有的那種匆忙喧鬧。乘客和他們的親友們群集在碼頭上,朋友們互相親切而傷心地告別,有的哭泣,有的訴說著告別的話,形成了一種令人感動的場面,即使那些每天看到同樣情形的人也不會無動於衷,但這卻不能使馬西米蘭從他那奔騰的思潮裡喚醒過來。
「這兒,」他無力地扶著基督山手臂說,——「就在這個地方,我的父親曾站著看埃及王號進港,就在這個地方,你救了他。脫離了死境和恥辱的父親撲入我的懷裡。我現在還覺得我的臉上沾著他那溫熱的眼淚,但那時並不只有他一個人流淚,許多旁觀的人也都哭了。」
基督山溫和地微笑著說:「我那時站在那個地方,」他指著一個街角。當他說話的時候,就在他所指的那個方向,傳來一聲痛苦傷心的呻吟,一個女人正在向即將起錨的船上的一個旅客揮手。要不是莫雷爾的眼光這時的注意力集中在船上,他一定會注意到基督山看見那個女人時那種激動的情緒。
「噢,天哪!」莫雷爾喊道,「我沒有弄錯!那個在揮帽子的青年人,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是阿爾貝·馬爾塞夫!」
「是的,」基督山說,「我也認出他了。」
「怎麼會呢?你在看著他對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當他不想回答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微笑的,他把眼光回到那蒙面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不久便消失在街角上。伯爵回過頭來對他的朋友說:「親愛的馬西米蘭,你在這兒沒有什麼事情要做嗎?」
「我得到我父親的墳上去一趟。」莫雷爾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
「那麼去吧,在那兒等我,我很快來找你。」
「那麼你現在要離開我了?」
「是的,我也要去訪問一個人。」
莫雷爾把手放在伯爵伸過來的手裡,然後低垂著頭悲傷地離開伯爵,向城東走去。基督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馬西米蘭走出他的視線,然後他慢慢地向梅朗巷走過去,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想必讀者們已對它相當熟悉了。
它坐落在無事的馬賽人最愛到這兒來散步的大道的後面,一棵極大的葡萄樹的年老發黑的枝條伏在那被南方灼熱的太陽曬得發黃的牆上。兩級被鞋底磨光的石頭台階通向由三塊木板所拼成的門,那扇門,從來沒上過油漆,早已露出裂縫,只在每年夏季到來的時候才因潮濕合成一塊。這座房子外表雖然很破,但卻有它美麗動人的地方。它和老唐太斯以前住在這兒的時候並沒有兩樣,但老人只住閣樓,而伯爵現在則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給美塞苔絲掌管。
伯爵看見鬱鬱不歡地離開碼頭的那個女人走進這座房子,她剛走進去,關上門,基督山便在街角上出現,所以他幾乎剛看見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蹤跡。那磨損的石階是他的老相識,他比誰都清楚,用一枚大頭釘就要以撥開裡面的插銷來打開那扇風雨剝蝕的門。他進去的時候不敲門也沒有任何其他表示,好像他是主人的親密的朋友或房東一樣。在一條磚塊鋪成的甬道盡頭有一個小花園浴在陽光裡,在這個小花園裡,美塞苔絲曾根據伯爵的指示找到他二十四年以前埋下的那筆錢。站在門口的階沿上就可以看見花園裡的樹木。伯爵在踏進那座房子的時候聽見一聲好像啜泣一樣的歎息;他循望過去,那兒,在一個素馨木架成的涼棚底下,在濃密的枝葉和紫色的細長花朵的下面,他看見美塞苔絲正在垂頭哭泣。她已揭起面紗,她的臉埋在手裡,獨對蒼天之際,她自由地發洩著在她兒子面前抑制了這麼久的歎息和眼淚。基督山向前走了幾步,小石子在他的腳底下發出的聲音使美塞苔絲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驚恐地大叫。
「夫人,」伯爵說,「我已經沒有辦法使你快樂了,但我還可以給你安慰,你肯把我當朋友看待,並接受我的安慰嗎?」
「我的確薄命,」美塞苔絲答道。——「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有一個兒子,而他已經離我遠去了!」
「他有一顆高貴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對。他覺得每一個人都應該對他的國家有所貢獻,有人貢獻他們的天才,有人貢獻他們的勤勉,有人獻出了他們的血,有人獻出了他們的才智,都是為了同樣的目的。如果他留在你的身邊,他的生命一定會變得毫無意義,他將無法分擔你的憂慮。與厄運抗爭,他將增加他的精力並提高他的名譽,把逆境變為順境。讓他去為你們創造美好的未來吧。因為我敢向你保證他會得到細心的照料的。」
「噢!」那可憐的女人悲慼地搖搖頭,「你所說的那種順境,我從心坎裡祈禱上帝賜給他,但我不能享受了。我已萬念俱灰,我覺得墳墓已離我不遠了。你是個好心人,伯爵,把我帶回我曾經快樂過的地方。人是應該死在他曾經有過快樂的那個地方的。」
「唉!」基督山說,「你的話讓我心痛,尤其是你有理由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或的。但你為什麼要憐憫我呢?你使我更難堪,如果——」
「恨你,責備你,——你?愛德蒙?憎恨責備那個饒恕我兒子的生命的人?你本來發誓,要毀滅馬爾塞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個兒子,但您沒有那麼做。」
伯爵看著美塞苔絲,她站起身,向他伸出雙手。
「噢,看著我!」她帶著一種非常哀戚的神情繼續說,「我的眼睛已沒有光彩了,以前,我到這兒來,向那在他父親所住的閣樓窗口等待我的愛德蒙·唐太斯微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歲月隨著痛苦流逝。在那些日子與現在之間造成了一道深淵。咒你,愛德蒙!恨你,我的朋友!不,我應責備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是我自己!噢,我這可憐的人哪!」
她緊握著雙手,抬頭向天喊道。「我受了怎樣的罰呀!——那讓天使快樂的三個因素,我曾一度擁有虔敬、純潔和愛——而我現在變成了一個可憐蟲,居然懷疑上帝的仁慈了!」
基督山走過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隻手。
「不,」她輕輕地抽回那隻手說,——「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饒恕了我,但在遭你報復的那些人之中,我是罪孽最深的人。他們或是出於仇恨,或是出於貪慾,或是出於私愛,但我卻下賤,缺乏勇氣,竟違背自己的判斷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愛德蒙,你想說一些親切的話,我看得出的,但別說了。留給別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種話的了。瞧,」
她抬起頭,讓他看到她的臉,「瞧,不幸已使我白了頭,我曾流過那樣多的眼淚,沒有了光彩,我的額頭出現了皺紋。你,愛德蒙,卻恰恰相反,你依舊還年輕、漂亮、威風,那是因為你從未懷疑過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持你經過了歷次風險。」
當美塞苔絲說話的時候,淚珠成串成串地滾下她的臉頰。
記憶使她的痛苦更清晰,那可憐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覺得那是一個沒有溫情的吻,像是他在吻一個聖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樣。「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繼續說,「一次過失就會失去終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經死了,本來也該去死?我在心裡為你哀悼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只是使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看來像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婆而已。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認出你,而我卻只能救我的兒子一個人呢?我也應該拯救那個雖然有罪但卻已被我接受為丈夫的那個人?可是我卻聽任他去死!我說什麼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嗎?因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願意記得他是為了我的緣故才犯下變節叛賣的罪行。我陪我的兒子來了這兒,有什麼用呢?既然我現在又失去了他,讓他獨自去受非洲惡毒的氣候。噢,我告訴你,我曾是個下賤懦怯的女人,我背棄我的愛情,像所有背叛教義的人一樣,我把不幸帶給了我周圍的人!」
「不,美塞苔絲,」基督山說,「不,你把自己說得太壞了。你是一位高尚純潔的女性,是你的悲痛軟化了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一個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看不見的惱怒的上帝,他無意使我那已經開始的懲罰半途而廢。我以那位過去十年來我每天俯伏在他腳上的上帝作證,我本來願意為你犧牲我的生命,和那與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種種計劃。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說,美塞苔絲——上帝需要我,為了上帝活下來了。請審視我的過去與現在,並猜測將來,然後再說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遺棄、受人迫害,這一切構成了我青年時代的苦難。然後,突然地,從囚禁、孤獨、痛苦中,重新獲得了光明和自由,擁有了一大筆聞所未聞的財產,假如那時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筆財產來執行他偉大的計劃,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從那時起,我就把這筆財產看成上帝的神聖托付。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再想過那種即使像你這樣可憐的女人有時也能享到甜蜜生命的。這不曾得到一小時的安靜,——一次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像是一片要去燒燬那些命中注定該毀滅的城市的火雲,被驅趕著在天空中飛行。像那些富於冒險精神的船長要去進行某種充滿危險的航程一樣,我作了種種準備,在槍膛裡裝上子彈,擬定各種進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劇烈的運動鍛煉我的身體,用最痛苦考驗磨煉我的靈魂。我訓練手臂使它習慣於殺人,訓練我的眼睛習慣於看人受折磨,訓練我的嘴巴對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雖然善良、坦率和寬大,但我卻能變成了狡猾、奸詐、有仇必報,——或說得更確切一些,變得像命運一樣的冷酷無情。然後我踏上展現在我面前的征途。我克服了種種障礙,達到我的目標,那些企圖擋住我道路的人卻遭了殃!」
「夠了!」美塞苔絲說,「夠了,愛德蒙!相信我,只有那個一開始就認識你的是瞭解你的,即使她曾擋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像一塊脆玻璃那樣踩得粉碎,可是,愛德蒙,可是她依舊還是崇拜你!像我與過去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一樣,你與其他的人之間,也存在著一道深淵。我可以擔白地告訴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較,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世界上再沒有像你那樣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現在讓我們告別吧,愛德蒙,讓我們分手吧。」
「在我離開你以前,美塞苔絲,你沒有任何要求了嗎?」伯爵說。
「我在這個世上存有一個希望,愛德蒙,——希望我兒子能夠幸福。」
「請祈禱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讓他幸福。」
「謝謝,謝謝,愛德蒙!」
「但對你自己難道毫無所求嗎,美塞苔絲?」
「我自己什麼都不需要,我像是生活在兩座墳墓之間。一座是愛德蒙·唐太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愛他。這句話從我這褪色的嘴唇上說出來並不動聽,但它是我心裡珍藏的一個寶貴記憶,即使用世界上一切的東西來交換,我也不願意失去它。另外那座墳墓是死在愛德蒙手裡的那個人的,我並不惋惜他死,但我必須為死者祈禱。」
「你的兒子會幸福的,夫人。」伯爵說。
「那麼我還能夠得到一些安慰了。」
「但你準備怎麼樣呢?」
「說我在這兒能像以前的美塞苔絲那樣憑勞動換取麵包,那當然不是真話,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我除了祈禱以外,已經不能再做別的事情了。但是,我也沒有必要工作,你埋下的那一筆錢,我已經找到了,那筆錢已足夠維持我的生活。關於我的謠言大概會很多,猜測我的職業,談論我的生活態度,只要有上帝作證,那沒有了什麼關係。」
「美塞苔絲,」伯爵說,「我說這句話並不是來責備你,但你放棄馬爾塞夫先生的全部財產是一種不必要的犧牲。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理應是屬於你的,那是精心操持那個家應得的。我不能接受,愛德蒙。我的兒子不答應的。我知道你要向我建議什麼。」
「一切當然應該得到阿爾貝·馬爾塞夫的完全認可。」我將親自去徵詢他的意見。如果他願意接受我的建議,你會反對嗎?」
「你很清楚,愛德蒙,我已經不再是一個理智的人了,沒有了意志,已經不能決定了。我已被那衝到我頭上來的驚濤駭浪弄糊塗了,我已變得聽天由命、聽任上帝的擺佈,像是大鷹撲下的燕子一樣。我活著,只是因為我命中注定還不應該死。假如上帝來援救我,我是肯接受的。」
「啊,夫人,」基督山說,「我們不是這樣崇拜上帝的。上帝的本意是要我們瞭解他,辯明他的真意,為了這個原因,他給了我們自由意志的。」
「噢!」美塞苔絲喊道,「別對我說那句話!難道我應該相信上帝給了我自由的意志,我能用它來把我自己從絕望中解救出來嗎?」
基督山低下頭,在她那樣沉痛的悲哀面前不禁有點畏縮。
「你不願意和我說一聲再見嗎?」他問道,並向她伸出手。
「當然,我要對你說再見,」美塞苔絲說,並莊嚴地指著天。「我對你說這兩個字,就是向你表示:我還懷著希望。」於是,美塞苔絲用她那顫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握以後,便衝上樓去。
基督山慢慢地離開那所房子,向碼頭走去。美塞苔絲雖然坐在以前老唐太斯所住的那個房間的小窗前面,卻並沒有看到他離開了。她正在極目了望大海上那艘載著她兒子的船,但她卻仍不由自主地用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愛德蒙!愛德蒙!愛德蒙!」
琰容 2010-3-19 19:21
第一一三章往事
伯爵心情悲傷地離開那座他和美塞苔絲分手的小屋,或許他永遠也見不到她了。自從小愛德華去世以來,基督山的心情發生了大變化。當他經過一條艱苦漫長的道路達到復仇的高峰以後,他在高峰的那一邊看到了懷疑的深谷。尤其是,他與美塞苔絲剛才的那一番談話在他心裡喚醒了的許多許多的回憶,他覺得他有必要與那些回憶搏鬥。像伯爵這樣性格剛毅的人是不會長期沉浸在這種抑鬱狀態裡的。那種抑鬱狀態或許可以刺激普通的頭腦,促使它們產生一些新思想,但對於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是有害的。他想,既然他現在幾乎到了責備自己的地步,那麼他以前的策劃一定有錯誤了。
「我不能這樣自欺,」他說,「我沒有把以前看清楚,為什麼!」他繼續說,「難道在過去的十年內,我走的道路是錯誤的嗎?難道我預計的竟是一個錯誤的結果?難道一小時的時間就足以向一位建築師證明:他那寄托著全部希望的工程,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卻是違反上帝旨意的嗎?我不能接受這種想法,它會使我發瘋的。我現在之所以不滿意,是因為我對於往事沒有一個清楚的瞭解。像我們所經過的地方一樣,我們走得愈遠,它便愈模糊。我的情況像是一個在夢裡受傷的人,雖然感覺到受了傷,但卻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受的傷。那麼,來吧,你這個獲得再生的人,你這個豪侈的闊佬,你這個醒來的夢遊者,你這個萬能的幻想家,你這個無敵的百萬富翁!再來回憶一下你過去那種飢餓痛苦的生活吧。再去訪問一下那逼迫你、或不幸引導你、或絕望接受人的地方吧。在現在這面基督山想認出唐太斯的鏡子裡,看到的是鑽石、黃金和華麗的服飾。藏起你的鑽石,埋掉你的黃金,遮住你華麗的服飾,變富為窮,自由人變為罪犯,由一個重生的人變回到屍體上吧!」
基督山一面這樣沉思默想,一面順著凱塞立街走。二十四年以前,他在夜裡被一言不發的憲兵押走的時候,也是走的這條街。那些房子,今天雖充滿歡樂富有生氣,那天晚上卻黑乎乎、靜悄悄的,門戶緊閉著。」可是,它們還是以前的那些房子,」基督山對自己說,「只是現在不是黑夜而是大白天,是太陽照亮了這個地方,讓它看來使人這樣高興。」
他順著聖·洛朗街向碼頭走過去,走到燈塔那兒,這是他登船的地方。一艘裝著條紋布篷的遊艇正巧經過這裡。基督山向船老闆招呼了一下,船老闆便立刻帶著一個船夫和希望做一筆好生意時那種急切的心情向他劃攏來。
天氣好極了,正宜於出遊。鮮紅的、光芒四射的太陽正在向水裡沉下去,漸漸被水吞沒。海面光滑得像玻璃一樣,只是偶爾被一條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跳出海面來尋求安全的魚暫時擾亂了它的寧靜;從地平線遠望,那些船象海鷗一樣白,那樣姿態優美,可以看見回到馬地古去的漁艇和開赴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
但雖然睛朗的天氣有美麗的船隻,和那籠罩著一切的金色的光芒,緊裹在大氅裡的基督山卻只想到那次可怕的航程。
過去的一切都一一在他的記憶裡復活了。迦太蘭村那盞孤獨的燈光;初見伊夫堡猛然覺悟到他們要帶他到那兒去時的那種感覺,當他想逃走時與憲兵的那一場掙扎;馬槍槍口觸到他額頭時那種冷冰冰的感覺,——這一切都在他眼前成了生動而可怕的現實。像那些被夏天的炎熱所蒸乾、但在多雨的秋天又漸漸貯積起流水的小溪一樣,伯爵也覺得他的心裡漸漸地充滿了以前幾乎壓毀愛德蒙·唐太斯的那種痛苦。他再也看不見那晴朗的天空,那美麗的船隻,那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迷人的景色:天空中似乎佈滿烏雲,龐大的伊夫堡像是一個死鬼的幽靈。當他們抵岸的時候,伯爵不由自主地退到船尾,船夫不得不用迫切催促的口氣說:「先生,我們到岸啦。」
基督山記得: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塊礁石上,他曾被士兵凶暴地拖上去,用刺刀頂著他的腰走上那個斜坡。當初唐太斯眼前漫長的路程;現在基督山卻覺得它非常短。每一槳都喚醒了許多記憶,往事象海的泡沫一樣浮升了起來。
自從七月革命以來,伊夫堡裡便不再關犯人。這兒現在只住著一隊緝私隊。一個看守在門口站著,等待引導訪客去參觀這個恐怖的遺跡。伯爵雖然知道這些事實,但當他走進那個拱形的門廊,走上那座黑洞洞的樓梯,嚮導應他的要求領他到黑牢裡去的時候,他的臉色還是變成了慘白色,他的心裡在一陣陣發冷。他問舊時的獄卒還有沒有留下來的;但他們不是退休,就是轉業去做另外的行當了。帶他參觀的那個嚮導是一八三○年來的。嚮導把他帶到了當年他自己的那間黑牢。他又看見了那從那狹窗口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他又看見了當年放床的那個地方。但那張床早已搬走了,床後的牆腳下有幾塊新的石頭,這是以前法利亞長老所掘的那條地道的出口,基督山感到他的四肢發抖,他拉過一個木凳坐了下來。
「除了毒死米拉波〔米拉波伯爵(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國大革命時代的政治家,在伊夫堡被他的政敵用毒藥毒死。——譯注〕的故事以外,在這座監獄裡還發生過什麼故事沒有啊?」伯爵問道,「這些陰森可怕的地方竟關押過我們的同類,簡直不可思議,關於這些房間可有什麼傳說嗎?」
「有的,先生,獄卒安多尼對我講過一個關於這間黑牢的故事。」
基督山打了一個哆嗦,安多尼就是看管他的獄卒。他幾乎已經忘掉他的名和長相了,但一聽到他的名字,他便想起了他,——他那滿是絡腮鬍子的臉,棕色的短褂和鑰匙串。伯爵似乎現在還能聽到那種玎玲噹啷的響聲,他回過頭去,在那條被火把映得更顯陰森的地道裡,他好像又見到了那個獄卒。
「您想聽那個故事嗎,先生?」
「是的,講吧。」基督山說,用把手壓在胸膛上,按著怦怦直跳的心,他覺得怕聽自己的往事。
「這間黑牢,」嚮導說,「以前曾住過一個非常可怕的犯人,可怕的是因為他富於心計。當時堡裡還關著另外一個人;但那個人並不壞,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瘋長老。」
「啊,真的?是瘋子嗎?」基督山說,「他為什麼會瘋?」
「他老是說,誰放他出去,他就給誰幾百萬塊錢。」
基督山抬頭向上望,但看不見天空,在他和蒼穹之間,隔著一道石牆。他想,在得到法利亞的寶藏的那些人的眼睛和寶庫之間,也有一道厚厚的牆啊。
「犯人可以互相見面的嗎?」他問道。
「噢,不,先生,這是被明文禁止的,但他們逃過了看守的監視,在兩個黑牢之間挖一條地道。」
「這條地道是誰挖的呢?」
「噢,那一定是那個年輕人幹的,當然羅,他身體強壯,而長老則已年老衰弱。而且,他瘋瘋癲癲的,決想不出這個辦法。」
「睜眼的瞎子!」伯爵低聲說道。
「但是,不管它吧,那個年輕人挖了一條地道,至於如何挖的,用什麼工具挖的,誰都不知道,但他總算是挖成了,那邊還有新砌的石頭為證明。您看見了嗎?」
「啊,是的,我看見了。」伯爵說,他的聲音因激動而變嘶啞了。
「結果是:兩個人相互可以來往了,他們來往了多久,誰都不知道。有一天,那長老生病死了。您猜那年輕人怎麼做的?」
「怎麼做的?」
「他搬走那具屍體,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使它面向牆壁;然後他走進長老的黑牢裡,把進口塞住,鑽進裝屍體的那只布袋裡。您想到過這樣的計策嗎?」
基督山閉上眼睛,似乎又體驗到冰冷的粗布碰到他面孔時的萬種感觸。那導遊繼續講道:「他的計劃是這樣的:他以為他們是把死人埋在伊夫堡,認為他們不會給犯人買棺材,所以可以用他的肩胛頂開泥土。但不幸的是伊夫堡規定。他們從不埋葬死人,只是給死人腳上綁上一顆很重的鐵球,然後把它拋到海裡。結果是:那個年輕人從懸巖頂上被拋了下去。第二天,床上發現了長老的屍體,真相大白了,拋屍體的那兩個人說出了他們當時曾聽到尖聲的喊叫,但屍體一沉到水裡,那喊聲便聽不到了。」
伯爵呼吸困難,大滴的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滾下來,他的心被痛苦填滿了。「不,」他喃喃地說道,「我所感到的懷疑動搖只是健忘的結果,現在,傷口又被撕裂開了,心裡又渴望著報復了。而那個犯人,」伯爵提高了嗓門說,「此後聽到他的消息嗎?」
「噢,沒有,當然沒有。您知道,下面這兩種情形他必定得遭遇一種,——他不是平跌下去便是豎跌下去,如果從五十尺的高度平跌下去,他立刻會摔死,如果豎跌下去,則腳上的鐵球就會拉他到海底,他就永遠留在那兒了,可憐的人!」
「那麼你憐憫他嗎?」伯爵說。
「我當然憐憫他,雖然他也是自作孽。」
「你是什麼意思?」
「據說他本來是一個海軍軍官,因為參加拿破侖黨才坐牢的。」
「的確!」伯爵重又自言自語道,「你是死裡逃生的!那可憐的水手只活在講述他故事的那些人記憶裡。他那可怕的經歷被人當作故事在屋角里傳述著,當嚮導講到他從空中被大海吞噬的時候,便使人顫慄發抖。」隨後伯爵提高了聲音又說,「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嗎?」
「噢,只知道是三十四號。」
「噢,維爾福,維爾福!」伯爵輕輕地說,「當你無法入眠的時候,我的靈魂一定常常使你想到這件事情!」
「您還想看什麼嗎,先生?」嚮導說。
「是的,如果你可以領我去看一下那可憐的長老房間的話。」
「啊!二十七號。」
「是的,二十七號。」伯爵複述一遍嚮導的話,他似乎聽到長老的聲音隔著牆壁在說。
「來,先生。」
「等一等,」基督山說,「我想再看一看這個房間。」
「好的,」嚮導說,「我碰巧忘了帶這個房間的鑰匙。」
「再回去拿吧。」
「我把火把留給您,先生。」
「不,帶走吧,我能夠在黑暗裡看東西。」
「咦,您就像那三十四號一樣。他們說,他是那樣習慣於黑暗,竟能在他的黑牢最黑暗的角落裡看出一枚針。」
「他需要十年時間才能練就那種功夫。」伯爵心裡這樣自語。
嚮導拿著火把走了,伯爵說得很對。在幾秒鐘以後,他對一切都看得像在白天看時一樣的清晰。他向四周看看,完全看清了他曾呆過的黑牢。
「是的,」他說,「那是我常坐的石頭,那牆上是我的肩膀留下的印記,那是我以頭撞壁時所留下的痕跡。噢,那些數字!我記得清楚呀!這是我有一天用它來計算我父親和美塞苔絲的年齡的,想知道當我出去的時候,父親是否還活著,美塞苔絲是不是依然年輕,那次計算以後,我曾有過短暫的希望。我卻沒有計算到飢餓和背叛!」於是伯爵發出一聲苦笑。
他在幻想中看到了他父親的喪事和美塞苔絲的婚禮。在黑牢的另一面牆上,他看出一片刻劃的痕跡,綠色的牆上依舊還可以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這樣的,「噢,上帝呀,」他念道,「保留我的記憶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臨終時的祈禱,我那時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記憶。我怕自己會發瘋,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記憶!我感謝您!我感謝您!」
這當兒,牆上映出火把的光,嚮導走過來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來,先生。」嚮導說,他不上樓梯,領著伯爵從一條地道走到另一間黑牢的門口。到了那兒,另一些紀念又衝到伯爵腦子裡。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長老畫在牆上、用來計算時間的子午線,然後他又看到那可憐的長老死時所躺的那張破床。這些東西不但沒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裡的那種悲哀,反而使他的心裡充滿了一種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裡禁不注流下淚來。
「瘋長老就曾關在那兒的,先生,這是那年輕人進來的地方,」嚮導指著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據那塊石頭的外表,」
他繼續說,「一位有學問的專家考證出那兩個犯人大概已經互相往來了十年。可憐的人!那十年時間一定很難過的。」
唐太斯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金路易,交給那個雖不認識他但卻已兩次對他表示同情的嚮導。嚮導接過來,心裡以為那只幾塊銀幣,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們的真實價值。「先生,」他說,「您弄錯啦,您給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嚮導吃驚地望著伯爵。「先生,」他喊道,簡直無法相信他的好運,「您的慷慨我無法理解!」
「噢,非常簡單,我的好人,我也曾當過水手,你的故事在我聽來比別人更感動。」
「那麼,先生,既然您這樣慷慨,我也應該送你一樣東西。」
「你有什麼東西送給我,我的朋友?貝殼嗎?麥桿紡織的東西嗎?謝謝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樣和這個故事有關的東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問道,「是什麼?」
「聽我說,」嚮導說,「我想,『在一個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裡,總是留有一些東西的。』所以我就開始敲牆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長老藏東西的那兩個地方。
「找了一些時候以後,我發覺床頭和壁爐底下聽來像是空的。」
「是的,」伯爵說,「是的。」
「我翻開石板,找到了——」
「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麼知道的?」嚮導驚奇地問道。
「我並不知道,我只是這樣猜測,因為牢房裡所發現的大多是那一類的東西。」
「是的,先生,是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你還留著嗎?」
「不,先生,我把它賣給遊客了,他們認為那是件很稀奇的東西,但我還留著一件東西。」
「是什麼?」伯爵著急地問。
「像是一本書,寫在布條子上的。」
「去把它拿來,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興趣的東西,你放心好了。」
「我這就去拿,先生。」那嚮導出去了。
伯爵於是在那張死神使它變成了一座祭臺的床前跪下來。「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歎道,「您給了我自由、知識和財富,您,像天上的神一樣,能分辨善惡,——如果死人和那些活人之間還能互相溝通的話,如果人死後的靈魂還能重訪我們曾經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麼,高貴的心呀!崇高的靈魂呀!那麼,我求求您,為著您給我的父愛,為著我對您的服從,賜我一些徵兆,賜我一些啟示吧!除去我心中剩餘的懷疑吧,那種懷疑如果不變成滿足,也會變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頭,兩手合在一起。
「拿來了,先生。」背後傳來嚮導的聲音。
基督山打了一個寒顫,站起身來。嚮導遞給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利亞長老的知識寶藏,這是法利亞長老論建立意太利統一王國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拿過來,他的眼光落到題銘上,他讀道,「主說:『你將拔掉龍的牙齒,將獅子踩在你的腳下。』」
「啊!」他喊道,「這就是回答。謝謝您,我的父親,謝謝您!」他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夾著十張一千法郎鈔票的小皮夾。「喏,」他說,「這個皮夾送給你。」
「送給我?」
「是的,但有一個條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後才能打開來看,」於是,把他剛才找到的那卷布條藏在懷裡——在他看來,它比最值錢的珠寶還更珍貴——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馬賽!」然後,他回頭用眼睛盯住那座陰森森的牢獄。「該死,」他喊道,「那些關我到那座痛苦的監獄裡去的人!該死,那些忘記我曾在那裡的人!」
當他經過迦太蘭村的時候,伯爵把頭埋在大衣裡,輕聲呼喚一個女人的名字。他兩次消除了疑慮。他用一種溫柔的幾乎近於愛戀的聲音所呼喚的那個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後,伯爵向墳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兒一定可以找到莫雷爾。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一座墳墓,但他枉費了一番心思。他帶著千百萬錢財回法國來的他,卻沒找到他那餓死的父親的墳墓。老莫雷爾的確在那個地方插過一個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墳的人已經把它燒燬,像他們的墳場裡所有腐朽的木頭十字架一樣。而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較幸運了。他是在他兒女的懷抱裡去世的;他們把他埋在先他兩年逝世的妻子身邊。兩塊大理石上分別刻著他們的名字,豎在一片小墳地的兩邊,四周圍著欄杆,種著四棵柏樹。
莫雷爾正靠在一棵柏樹上,兩眼直盯著墳墓。他悲痛欲絕,幾乎失去了知覺。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不應該看墳墓,而應該看那兒。」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無所不在的,」莫雷爾說,「我們離開巴黎的時候,你是這樣告訴過我嗎?」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在途中要求我讓你在馬賽住幾天。你現在還這樣想嗎?
「我什麼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這裡可以比別處少一點兒痛苦。
「那也好,因為我必須得離開你了,但我還帶著你的諾言呢,是不是?」
「啊,伯爵,我會忘了它的。」
「不,你不會忘記的,你要莫雷爾,因為你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因為你曾經發過誓,而且你要重發一遍誓。」
「噢,伯爵,可憐可憐我吧!我是這樣不幸。」
「我知道有一個人比你更不幸,莫雷爾。」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說,「這是我們人類的可憐的驕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自己比那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一個人喪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愛所希望的東西,誰還會比他更痛苦?」
「聽著,莫雷爾,注意聽。我認識一個人,他也像你一樣,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女人身上。他很年輕,有一個他所愛的老父,一個他的所戀慕的未婚妻。他們快要結婚了,但那時,命中一場使我們幾乎要懷疑上帝公正的波折,奪去了他的愛人,奪去了他所夢想的未來,他被關了一間黑牢裡。」
「啊!」莫雷爾說,:黑牢裡的人遲早是可以出來的。」
「他在那兒住了十四年,莫雷爾。」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頭上說。
馬西米蘭打了一個寒顫。「十四年?」他自言自語地說。
「十四年!」伯爵重複說,「在那個期間,他有過許多絕望的時候。也像你一樣,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殺。」
「是嗎?」莫雷爾問道。
「是的,在他絕望到頂點的時候,上帝顯靈了,——因為上帝已不再創造奇跡了。在一開始,他大概並沒有在那個人身上顯示出無窮的仁慈,因為蒙著淚水的眼睛看不清東西,最後,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神奇地離開了那座死牢,變成為有錢有勢的人。他首先去找他的父親,但他的父親已經死了。」
「我的父親也死了。」莫雷爾說。
「是的,但你的父親是在你的懷抱裡去世的,他有錢,受人尊敬,享受過快樂,享足了天年。他的父親卻死在窮苦、絕望、懷疑之中。當他的兒子在十年以後來找他的墳墓時候,他的墳墓無法辯認了,沒有一個人能說,那兒躺著你深愛的父親!」
「上帝啊!」莫雷爾歎道。
「所以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人,莫雷爾,因為他甚至連他父親的墳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還有他所愛的那個女人。」
「你錯了,莫雷爾,那個女人——」
「她死了嗎?」
「比那更糟——她忘情負義,嫁給一個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莫雷爾,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
「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嗎?」
「上帝至少給了他安寧。」
「他還希望再得到快樂嗎?」
「他一直在追求著馬西米蘭。」
年輕人把頭垂到他的胸前。「你牢記我的諾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說,「只是記得——」
「十月五日,莫雷爾,我在基督山島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遊艇會在巴斯蒂亞港等你,船名叫歐羅斯號。你把你的名字告訴船長,他就會帶你來見我了。就這樣約定了,是不是?」
「說定了,伯爵,我會照你的話做的,但你記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個男子漢的承諾意味著什麼!我對你講過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幫你的忙。莫雷爾,再見了!」
「你要離開我了嗎?」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辦。我讓你自己在這兒和不幸奮鬥,獨自和上帝派來迎他的選民的神鷹搏鬥。甘密蒂的故事〔希臘神話:甘密蒂是弗烈琪亞地方一個美麗而孤苦伶仃的牧羊童子,有一天,宇宙大神經過,看出他是一個可造之材,便激太陽神化為神鷹,飛到牧場上,把它抓到奧林匹斯山,叫他充當眾神的司酒童子。——譯注〕不是一個神話,馬西米蘭,它是一個比喻。」
「你什麼時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經在那兒等著了,一個鐘頭以後,我就離開你很遠啦。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嗎,馬西米蘭?」
「我悉聽你的吩咐,伯爵。」
莫雷爾把伯爵送到港口,黑色的煙囪裡已經冒出象鵝絨似的白色水蒸氣。汽船不久就開航了,一小時後,正如伯爵所說的,煙囪裡冒出的白煙消失在地平線上,與夜霧融在一起,分辯不清。
琰容 2010-3-19 19:22
第一一四章庇皮諾
在那艘汽船消失在摩琴岬後面的同時,一個人乘著驛車從佛羅倫薩趕往羅馬的人,經過阿瓜本特小鎮。他的驛車趕得相當快,但還沒有快到會令人發生懷疑的程度。這人穿著一件外套,確切地說,是一件緊身長外套,穿了這種衣服旅行是不十分舒服的,但它卻把鮮明燦爛的榮譽團軍官的緞帶顯示出來,他外套下面的上裝上佩著一枚勳章,這兩個標誌以及他對車伕講話時的口音都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法國人。另外還有一點可以證明他是來自這個世界語言〔這時指法語當時流行於歐洲各國。——譯注〕的國家的,就是,他只知道樂譜上用作術語的那幾個意大利字,像費加羅老說「goddam」〔法國最流行的外國字之一;十五世紀時,法國人叫英國人為goddam。——譯注〕一樣,這些字能代替特殊語言的一切奧妙。
當馬車上坡的時候,他就對車伕大喊「Allegro」〔意大利語,音樂術語:「急調,加快!」——譯注〕當他下坡的時候,他就喊「Moderato!」〔意大利語,音樂術語:「不疾不徐,稍慢!」——譯注〕凡是走過那條路的人,都知道佛羅倫薩經阿瓜本特到羅馬,途中有許多的上坡和下坡!這兩個字使聽話的人感到極其有趣。車到勒斯多塔,羅馬業已在望,一般旅客到這裡總會表露出強烈的好奇心,站起來去看那最先闖入眼簾的聖·彼得教堂的圓頂,但這位旅客卻沒有這種好奇心。他只是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皮夾,從皮夾裡抽出一張折成兩疊的紙片,用一種恭敬的態度把它察看了一遍以後,說:「好!它還在我身邊呢。」
馬車從羅門進城。向左轉,在愛斯巴旅館門口停下來。我們的老相識派裡尼老闆恭恭敬敬地在門口迎接那位旅客。那位旅客下車,吩咐給他預備一頓豐盛的午餐,然後便打聽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地址。當然一問就知道了,因為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是羅馬最有名的銀行之一,它就在聖·彼得教堂附近的銀行街上。羅馬,像在其他各地一樣,來一輛驛車是一件大事。十幾個年輕的閒漢,示腳露肘,一手叉腰,一手有模有樣地放到後腦勺上,凝視著那旅客、驛車和馬;此外還有五十個左右游手好閒的二流子,他們是從教皇統治下的各省來的,因為教皇重徵人頭稅,要從聖·安琪羅橋抽水灌入梯伯河〔梯伯河經意大利中部諸省,該河比海平面高出二百四十四尺。——譯注〕,所以無力納稅的人民只能讓他們的孩子流浪出來乞討為生。但羅馬的閒漢和流民比巴黎的幸運,他們懂得各國語言,尤其是法語,他們聽到那旅客吩咐要一個房間,一頓午餐,後來又打聽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地址。結果是:當那位客帶著一個嚮導離開旅館的時候,一個閒漢離開他的同伴,像巴黎警局的密探那樣巧妙地跟著那旅客,未被那旅客發現,也未被嚮導注意。
那個法國人是急於要到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去,以致他也不等駕馬,只是留話給車伕,叫車伕駕好馬以後追上來,或到銀行門口去等他。他比馬車先到銀行。那法國人走進銀行把嚮導留在外廳裡,嚮導便立刻和兩三個職業閒漢拉起話來。
在羅馬的銀行、教堂、廢墟、博物館和劇院門口,總是有這些職業閒漢在那兒的,跟蹤法國人的那個傢伙也走進銀行。那法國人敲一敲內門,走進第一個房間,跟蹤他的閒漢也這樣做。
「經理先生在嗎?」那旅客問道。
坐在第一張寫字檯前的一個重要職員打了一個手勢,一個僕役便站起身來。「您是哪一位?」那僕役問。
「騰格拉爾男爵。」
「請跟我來!」那個人說。
一扇門開了,那僕役和男爵都消失到門裡面。那個跟騰格拉爾來的人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來。以後的五分鐘內,那職員繼續寫字,凳子上的那個人也保持著沉默,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然後,當那職員停筆的時候,他抬起頭來,向四下看一看,確定房間裡只有兩個人,便說:「啊,啊!你來啦,庇皮諾!」
「是的。」回答很簡單。
「你認為這個人有值得探聽的事情嗎?」
「我沒有多少事情要打聽,因為我們已經得到情報了。」
「那麼你知道他到這兒幹什麼來的羅?」
「當然,他是來提款的,但我不知道數目。」
「你不久就可以知道的了,我的朋友。」
「好極了,你大概還是象前次那樣,給我錯誤的消息。」
「你是什麼意思?你指哪一個人?是不久以前從這兒拿走三萬艾居的那個英國人嗎?」
「不,他真的有三萬艾居,我們找到了。我是指那個俄國王子,你說他有三萬里弗,而我們卻只找到兩萬四千。」
「你一定搜得不仔細。」
「是羅吉·萬帕親自搜查的。」
「如果那樣,他大概是還了債——」
「一個俄國人還肯還債!」
「——不然就是花掉了一部分。」
「那倒是可能的。」
「一定是的,你必須讓我去聽一聽,不然,那個法國人在我還知道數目以前就要辦完手續了。」
庇皮諾點點頭,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串念珠來,開始低聲地祈禱,而那職員則走進了騰格拉爾和僕役進去的那間房子十分鐘以後,那職員滿面光彩地回來了。
「怎麼樣?」庇皮諾問他的朋友。
「小心,小心!數目很大。」
「五六百萬,是不是?」
「是的,你知道那數目了嗎?」
「記在基督山伯爵大人的賬上?」
「你認識伯爵嗎?」
「那筆錢,他們給他開立戶頭,任他在羅馬、威尼斯和維也納提取?」
「正是如此!」那職員喊道,「你怎麼打聽得這樣清楚呢?」
「我告訴過你,我們是事先就得到情報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問我呢?」
「我要確定我有沒有認錯了人。」
「是的,的確是他!五百萬,——一筆很可觀的數目,是嗎,庇皮諾?」
「是的。」
「噓!我們的人來啦!」
那職員抓起他的筆,庇皮諾抓起他的念珠。門開的時候,一個在寫字,一個在祈禱。騰格拉爾滿面喜色,銀行經理一直陪他到門口。庇皮諾跟著騰格拉爾出去。約定馬車等在門口。導遊拉開車門,他們很能幹,什麼事情可以派到他的用場。騰格拉爾跳進車子。動作輕捷得像個小伙子,導遊關上車門,跳上去坐在車伕旁邊。庇皮諾跳上車坐在車廂外的後座上。
「大人是要到聖·彼得教堂去嗎?」導遊問道。
「去做什麼呀?」
「當然是去觀光啦!」
「我不是到羅馬來觀光的,」騰格拉爾大聲說,然後,他又帶著一個貪婪的微笑輕輕地說,「我是來取錢的!」於是他拍一拍他的皮夾,皮夾裡剛才已裝進一份信用卡。
「那麼大人是到——」
「到旅館去。」
「到派時尼旅館去!」導遊對車伕說,馬車疾駛而去。十分鐘後,男爵回到他的房間,庇皮諾則在旅館門外的長凳上坐下來,他與本章開始時提及的那些閒漢中的一個,咬耳說了幾句話,那個閒漢便立刻順著通到朱庇特殿的那條路飛一般地跑去。騰格拉爾覺得疲乏而滿足,睡意很濃,他上了床,把他的皮夾塞在枕頭底下。庇皮諾閒得無事,便和閒漢們玩骰子,輸了三個艾居,為了安慰自己,喝了一瓶奧維多酒。
騰格拉爾雖然睡得很早,但第二天早晨卻醒得很遲,他有五六夜沒有睡好了。有時甚至根本沒有睡覺時間。他美美地吃了早餐,然後,正如他所說的,因為對這「不朽之城」的美景並不關心,便吩咐車伕在中午給他備好馬車。但騰格拉爾可沒有計算到警察局的手續會如此麻煩,驛站站長又是如此的懶惰。驛馬到兩點鐘才來,去代領護照的嚮導直到三點鐘才到。而備好的馬車在派裡尼老闆的門口早吸引了一群游手好閒的人。這些人之中當然有不少職業閒漢。男爵得意洋洋地穿過這些看熱鬧的人,有不少為了想得些賞錢,那些閒漢便齊聲喚他「大人。」在那以前,騰格拉爾一向以被稱為男爵自滿。大人這個稱呼使他有點受寵若驚,便撒了十幾個銅板給那群人,那群人為了再多得十幾個銅板,立刻改稱他為「殿下」。
「走哪一條路?」車伕用意大利語問。
「去安科納省的那條路。」男爵回答。
派裡尼老闆翻譯了這一問一答,馬便疾駛而去。騰格拉爾準備先到威尼斯,在那兒提出一部分錢,然後赴維也納,休息幾天以後,他準備在維也納住下來,因為他聽說那是一個可以尋歡作樂的好地方。
他離開羅馬不到十哩路,天色便晴起來了。騰格拉爾沒想到起程會這麼晚,要不是這樣,他寧願在羅馬多留一夜的。
他伸出頭去,問車伕要多久才能到達一個市鎮。
車伕用意大利語回答,「NonCapisco」〔意大利語:「聽不懂。——譯注〕騰格拉爾點一點頭,意思是說:「好極了。」
馬車繼續向前走。「我到第一個驛站就停車。」騰格拉爾心想。昨天晚上,他美美地睡了一宿,他現在還能感受到那種舒適愜意的餘味。他現在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輛華麗的英國馬車裡,身下有雙重彈簧座墊,由四匹好馬拉著車子疾駛。他知道離前面的驛站只有二十哩路了。一個這樣幸運地破產的銀行家,他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呢?
騰格拉爾想到了他那在巴黎的太太,大約過了十分鐘,他又想起了和亞密萊小姐一同出門的女兒,大約又過了十分鐘,他的債權人以及他將來如何花他們的錢十分鐘以後,他沒有東西可想了,便閉上眼睛睡了。時而,一下比較猛烈的顛簸使他睜開眼睛,於是他感覺得到車子依舊載著他在依稀相似的羅馬郊外急速地前進,沿途佈滿著殘存的高架引水橋〔羅馬水道是羅馬著名的古代建築,最早的築於公元前三世紀,一般都是用巨石和磚砌成的引水渠道。——譯注〕,遠看象化為花崗石的巨人擋住他們的去路。但這天晚上天氣很冷,天空陰暗,而且下著雨,一個旅客坐在溫暖的車廂裡,在比問一個只會回答「Napisco」的車伕要舒服得多。騰格拉爾繼續睡覺,心想反正到達驛站的時候他一定會醒來的。
馬車停了。騰格拉爾以為他們到達了那盼望以久的地點。
他張開眼睛向窗外望出去,以為他已到了一個市鎮或至少到了一個村莊裡,但他看見的卻是一座像廢墟一樣的東西,有三四個人像幽靈似的在那兒走來走去。騰格拉爾等了一會兒,心想車伕既已趕完他那一段路,一定會來向他要錢,他就可以借那個機會向新車伕問話。但馬已經解轡了,另外幾匹馬換了上去,可是卻始終沒有人來向他要錢。騰格拉爾驚奇地推開車門;但一隻強有力的手把他推回來,車子又開始行駛了。男爵目瞪口呆,完全醒了。「喂!」他對車伕說,「喂,miocaro〔意大利語:親愛的。——譯注〕!」這兩個意大利字,男爵也是在聽他的女兒和卡瓦爾康蒂對唱時學來的;但miocaro並沒有帶來回答。騰格拉爾於是把窗打開。
「喂,我的朋友,」他把頭伸到窗外說,「我們是到哪兒去呀?」
「Dentrolatesta!」〔意大利語:「頭縮進去!」——譯注〕一個莊嚴而專橫的聲音喊著並伴隨著一個恫嚇的手勢。
騰格拉爾明白了,Dentrolatesta的意思是「把頭縮回去!」由此可見他的意大利語進步神速。他服從了,但心裡卻七上八下,而且那種不安與時俱增。他的腦子不再像開始旅行時那樣無憂無慮、他的腦子裡現在已充滿了種種念頭。這些念頭無疑使他情緒激動、頭腦清醒。但後來由於緊張過分又糊塗了。在我們未曾驚慌的時候,我們對外界的一切看得很清楚,當我們驚慌的時候,外界的一切在我們眼中都有了雙重意義,而當我們已經嚇慌了的時候,我們除了麻煩以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了。騰格拉爾看見一個披著披風的人騎著馬在車子的右邊疾馳。「憲兵!」他喊道。「難道當局已把我的情形發急報給教皇當局了?」他決定要解除這個疑團。「你們帶我到哪兒去?」他問道。
「Dentrolatesta!」以前那個聲音又氣勢洶洶的回答。
騰格拉爾朝車廂左邊,轉過身去,他看見右邊也有一個人騎著馬在疾馳。「一定是的了!」騰格拉爾說,額頭上直冒出汗來,「我準是被捕了。」於是他便往背墊上一靠,但這一次可不是睡覺而是動腦筋了。不久,月亮升起來了。他看見了那龐大的引水渠架,就是他以前看見過的那些花崗石的鬼怪;只是以前它們在他的右邊,而現在則已在他的左邊。他知道他們已掉轉車頭。正在把他帶回到羅馬去。「噢,倒霉!」
他喊道,「他們一定已弄到了我的引渡權。」馬車繼續快馳。一小時就在這樣的擔驚受怕中過去了,他們所經過的每一個地點都在提醒這個逃亡者他們是在走回頭路。終於,他看見一片黑壓莊的龐然大物,看來馬車一定會撞在那個東西上;但車子一轉彎,那個龐然大物便已落在後面了,那原來是環繞在羅馬四周的一個城壘。
「噢,噢!」騰格拉爾喊道,「我們不是回羅馬,那麼,並不是法院派人來追我,我仁慈的上帝!」另外一個念頭浮上他的腦海,「但如果他們竟是——」
他的頭髮豎了起來。他想起了那些在巴黎很少有人相信的關於羅馬強盜的有趣的故事。他想起了阿爾貝·馬爾塞夫在與歐熱妮小姐的婚約未破裂前講述的那一番冒險。「他們或許是強盜!」他自言自語地說。正當那時,車子駛上了一條比碎石路更硬的路面。騰格拉爾大著膽子向路的兩邊望了一望,看見兩邊都是一式的紀念碑,馬爾塞夫那場冒險的種種細節在他的頭腦裡面盤桓著,他確信自己已被帶上了阿匹愛氏路上,在一塊象山谷似的地方,他看見有一個圓形凹陷的建築物。那是卡拉卡勒競技場。車子右邊那個騎馬的人一聲令下馬車便停住了。同時,車子左側的門打開了。
「Scendi!」〔意大利語:「跟著來。」——譯注〕一個命令式的聲音喊道。騰格拉爾本能地下車,他雖然不會說意大利語,他卻已經懂得這個字。半死不活的男爵向四周看了一看。除車伕以外的四個人把他圍了起來。
「Diqua,」〔意大利語:「下來!」——譯注〕其中有一個人一面說,一面帶頭走下一條離開阿匹愛氏路的岔道。騰格拉爾一聲不吭地跟在他的身後,並不反抗,無須回頭,另外那三個人一定跟在他的後面。可是,他似乎覺得每隔一段的距離就站著一個人,像哨兵似的。
這樣走了大約十分鐘,在這期間,騰格拉爾沒有和他前面的人說一句話,最後,他發現自己已在一座小丘和一叢長得很高的雜草之間;三個人默默地站成一個三角形,而他是那個三角形的中心。他想說話但他的舌頭卻不聽使喚。
「Avanti!」〔意大利語:向前走。」——譯注〕是那個嚴厲和專橫的聲音說。
這一次,騰格拉爾更明白了,他不但聽懂了話,而且也領會了動作的含義,因為他身後的那個人非常粗魯地把他一推,他差點撞到在前面帶路的那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我們的朋友庇皮諾,他扎進雜草叢中,沿著一條只有蜥蜴或黃鼠狼才認為是一條大道的小徑向前走去。在一塊小樹掩遮下的岩石前面他停了下來,那塊岩石半開半掩,剛好可容一個人鑽進去,那個小伙子一轉身便像童話裡的妖精似地不見了。騰格拉爾後面的那個人吩咐他也照樣做。現在他已經毫不懷疑了,他已經落入羅馬強盜手裡。騰格拉爾像是一個身臨險境進退維谷,卻又被恐懼激起了勇氣的人那樣,他執行了命令,像庇皮諾那樣鑽了進去。儘管他的肚子給他帶來了很多不便。
他閉上眼睛。直到他的腳觸到地面的時候,才張開眼來。裡面的路很寬,但卻很黑。庇皮諾劃火點燃了一支火把,他現在已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再怕被人認出了。另外那兩個人也緊隨著騰格拉爾下來,做他的後衛。騰格拉爾一停步,他們就推著他向前走。他們順著一條平緩的下坡路走到一處陰森可怖的十字路口。牆上挖著一格格裝棺材的墓穴,襯托著白石的牆頭,就像是骷髏上黑洞洞的大眼睛一樣。
一個哨兵把他的步槍拍的一聲轉到左手。「誰?」他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庇皮諾說,「隊長在哪兒?」
「在那邊!」哨兵用手向背後面一指;那兒的一個大廳像是岩石挖出來的,大廳裡的燈光透過拱形的大門廊照入隧道。
「好買賣,隊長,好買賣!」庇皮諾用意大利語說,他抓住騰格拉爾的衣領,拖著他向門洞走,拖他穿過門洞進入大廳,看來隊長就在那裡。
「是這個人嗎?」隊長問道,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讀普羅塔克的《亞歷山大傳》。
「是的,隊長,就是他。」
「好極了,讓我看看他。」
聽到這一聲很不客氣的命令,庇皮諾便把火把舉起來直逼到騰格拉爾的臉上,騰格拉爾嚇得忙向後退,以免燒焦眼睫毛。他臉色蒼白滿是驚恐之色。
「這個人累了,」隊長說,帶他去睡吧。」
「上帝,」騰格拉爾暗暗地說,「他所說的床大概是牆壁空洞裡的棺材,而我所能享受的睡眠,大概就是由那在黑影裡閃閃發光的匕首所造成的長眠了。」
就是當年阿爾貝·馬爾塞夫發現他在讀《凱撒歷史回憶錄》的那個人,這位騰格拉爾發現他在研究《亞歷山大傳》的首領的話,他的話驚醒了他的同伴,他們從大廳四角用枯葉或狼皮鋪成的床上坐起來。那位銀行家發出一聲呻吟,跟著領他的人向前走,他既未懇求也未哀叫。因為他已經沒有精力、意志、沒有感覺;不論他們領他到什麼地方去,他就會乖乖地跟著走。最後他發覺自己已到了一座樓梯腳下,他機械地抬起腿,向上走了五六步。一扇矮門在他的面前打開了,他低下頭,以免撞傷額角,走進一個用岩石挖成的小地室。這回地窖雖然未加粉飾,卻很清潔,雖然深埋在地下,卻很乾燥。地窖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張乾草做的床,上面鋪著羊皮。騰格拉爾一看見那張床,眼睛頓時發光了,他認為那是一種安全的象徵。「噢,讚美上帝!」他說,這是一張真的床!」
「Ecco!」〔意大利語:「到了!」——譯注〕那嚮導說,他把騰格拉爾往地窖裡一推,隨手把門關上。
門閂格拉一響,騰格拉爾變成一個俘虜了。而且,即使沒有門閂,他也不可能從這警衛森嚴的聖·西伯斯坦陵墓裡逃出去。至於這群強盜的首領,我們的讀者一定已認出那是鼎鼎大名的羅吉·萬帕。騰格拉爾也認出了他;當阿爾貝·馬爾塞夫在巴黎講到這個強盜的時候,騰格拉爾不相信他的存在,但現在,他不但認出他,而且也認出了這個曾關過阿爾貝的地窖,這個地方大概是特地留給外客用的。這些記憶給騰格拉爾帶來了幾分歡喜,使他的心情平靜了些。那些強盜既然不想立刻結果他的性命,那麼他認為他們根本不想殺他。他們捉他來的目的是為了要錢,既然他身邊只帶著幾塊金路易,他相信他們一定會放他出去,他記得馬爾塞夫的贖款好像是四千艾居。因為他自認為自己比馬爾塞夫重要很多,他把自己的贖款定為八千艾居。八千艾居相當於四萬八千里弗;而他現在卻有五百零五萬法郎在身邊。憑著這筆款子,他一定可以使自己恢復自由。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綁票的贖款有高達五百零五萬法郎的,所以,他相信自己不必破費很多錢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他躺到床上,在翻了兩三次身以後,便像羅吉·萬帕所讀的那本書中的主角那樣寧靜地睡著了。
琰容 2010-3-19 19:22
第一一五章羅吉·萬帕的菜單
除了騰格拉爾所害怕的那種睡眠以外,我們每一次睡覺總是要醒過來的。他醒了。對於一個睡慣了綢床單,看慣了天鵝絨的壁幃和嗅慣了檀香香味的巴黎人,在一個石灰岩的石洞裡醒來自然像是一個不快意的夢境。但在這種情形之下,一眨眼的時間已足夠使最強烈的懷疑變成確定無疑的事實。
「是的,」他對自己說,「我是落在阿爾貝·馬爾塞夫所說的那批強盜手裡了。」他的第一個動作是作一次深呼吸,以確認自己究竟是否受傷。這種方法他是從《堂吉訶德傳》裡學來的,他生平並非僅僅讀過這一本書,但僅有這一本書他還保留著一些印象。
「不,」他大聲說,「他們並沒有殺死我或打傷我,但他們或許已搶去了我的東西!」於是他雙手趕緊去摸口袋裡,他找到了那只裝著五百零五萬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夾。「奇怪的強盜!」他自語道,「他們沒有拿走我的錢袋和皮夾。正如我昨天晚上所說的,他們是要我付贖款。啊!我的表還在這兒!讓我來看看現在幾點了。」騰格拉爾的表是鐘錶名匠勃裡古的傑作,昨天晚上他小心的包著藏起來,現在時針正指在五點半上。假如沒有這只表,騰格拉爾就無法知道白天還是黑夜,因為光是不能射到這間地窖裡來的。他應該要求和強盜談判呢,還是耐心地等待他們來提出?後面這個辦法似乎更妥當,所以他就等著。他一直等待到十二點鐘。在這期間,他的門口有一個哨兵始終在守著。八點鐘的時候,哨兵換了一次班。騰格拉爾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去看一看看守他的那個人。
他注意到把有幾縷燈光從那扇拼得不甚嚴密的門板縫中透進來。他把眼睛湊到一條門縫上,正巧看見那個強盜在飲白蘭地酒,那種酒,因為裝在一隻皮囊裡,所以發出一種使騰格拉爾嗅了極不愉快的氣味。「啐!」他喊了一聲,退回到地窖最遠的那個角落裡。
十二點的時候,又有一個強盜來換班,騰格拉爾想看一看這個新的看守人,便又走近門去。他是一個身材魁偉、肌肉發達的強盜,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他的紅頭髮象蛇似的披散在肩上。「啊,上帝呀,」騰格拉爾喊道,「這個傢伙像是一個吃人的妖怪,但是,我太老了,啃起來太硬,吃起來也沒有味道。」由此可見,騰格拉爾還有足夠的精力來開玩笑。正在那時,像是要證明他不是一個吃人的妖怪似的,那人從他的乾糧袋裡取出一些黑麵包、黃油和大蒜,開始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見鬼,」騰格拉爾從門縫裡注視著強盜的那頓午餐說,——「見鬼,我真不懂人怎麼能吃那樣的髒東西!」於是他退回去坐在床上,那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剛才的那種酒味。
但自然的規律是無法違背的,對於一個飢餓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騰格拉爾當時覺得他自己的胃裡沒有資源了,漸漸地,在他看來那個人似乎沒有那樣醜了,麵包也沒有那樣黑了,黃油也比較新鮮了。甚至庸俗的大蒜——令人討厭的野蠻人的食物也使他想起了以前當他吩咐廚子準備雞湯時連帶端上來的精美的小菜。他站起身,敲一敲門,那強盜抬起頭來。騰格拉爾知道他已聽見,便再連續敲門。「Checosa?」〔意大利語:「幹什麼?——譯注〕這強盜問。
「來,來,」騰格拉爾用手指敲著門說,「我想,這個時候也應該弄點東西來給我吃了吧!」
但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聽不懂他的話,是因為他沒有接到過如何對待騰格拉爾的營養問題的命令,那看守並不回答,只是繼續吃他的黑麵包。騰格拉爾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了傷,他不再想和這個醜惡的傢伙打交道,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擱,不再吭聲。
又過了四個鐘頭,另一個強盜來換班。騰格拉爾的胃這時痛得像有什麼東西在嚙咬似的,他慢慢地站起來,再把他的眼睛湊在門縫上,認出了他那個聰明的嚮導的臉。這個人的確是庇皮諾,他正在準備以最舒服的方式來擔任這項看守工作。他面對門坐著,兩腿之間放著一隻瓦盆,瓦盆裡裝的是鹹肉煮豌豆,瓦盆旁邊還有一小筐韋萊特裡葡萄和一瓶奧維多酒。庇皮諾顯然是一個對飲食講究的人。看到這種情景騰格拉爾頓時口水直流。』好吧,」他心想,「我來看看他是否比那一個好說話!」於是他輕輕地敲敲門。
「來了!」庇皮諾喊道,他時常在派裡尼老闆的旅館裡進出,完全懂得法國人的習慣。
騰格拉爾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在路上惡狠狠地對他吆喝」
「把頭縮進去!」的那個人。但現在不是報復的時候,所以他裝出最親熱的態度,帶著一個和藹的微笑說:「對不起,閣下,他們難道不準備給我吃東西嗎?」
「大人可是有點餓了?」
「有點兒!不餓才怪呢,我有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啦!」
騰格拉爾自言自語道。然後他提高了聲音說,「是的,閣下,我肚子餓了,——非常餓了!」
「那麼大人希望——」
「馬上就有東西吃,如果可能的話。」
「那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庇皮諾說,「我們這兒要吃什麼有什麼,但當然得付錢,像在所有誠實的基督徒之間一樣。」
「當然囉!」騰格拉爾喊道,「可是按理說,那些抓人的人至少應該餵飽他們的俘虜。」
「啊,大人!」庇皮諾答道,「我們這兒可沒有這種規矩。」
「這個理由實在不充分,」騰格拉爾說,他覺得他的監守者很和善可親,「可是,這樣我也滿意了。好吧,,拿一點東西給我吃吧。」
「馬上就拿來。大人喜歡吃什麼?」於是庇皮諾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讓鹹肉煮豌豆的香味直衝進騰格拉爾的鼻孔裡。「請吩咐吧!」
「你們這兒有廚房嗎?」
「廚房?當然有,」我們這兒完整得很!」
「廚師呢?」
「都是一流的!」
「嗯,雞、魚、野禽,什麼都行,我都吃的。」
「只替大人歡喜。您要一隻雞吧,我想?」
「好吧,一隻雞。」
庇皮諾轉過身去喊道:「給大人拿一隻雞來!」
他這句話的回聲還在甬道裡迴盪未絕,一個英俊、和藹、赤膊的年輕人便出現了,他頭頂著一隻銀盤走過來,並不用手去抹,銀盤裡盛著一隻雞。
「我幾乎要相信自己是在巴黎咖啡館裡啦!」騰格拉爾自言自語地說。
「來了,大人!」庇皮諾一面說,一面從那小強盜的頭上取下雞,把它放在地窖裡一張蛀得滿是斑孔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再加上一條長凳和那張羊皮床,便是地窖裡的全部家當了。騰格拉爾又要刀和叉。「喏,大人,」庇皮諾一面說,一面給他一把鈍口的小刀和一隻黃楊木做的餐叉。騰格拉爾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準備切那隻雞。
「原諒我,大人,」庇皮諾把手按在那銀行家的眉頭上說,「這兒的人是先付款後吃飯的。您這樣會使他們不高興,可是——」
「啊,啊!」騰格拉爾心想,「這就不像巴黎了,——我剛才倒沒有想到他們會敲我的竹槓!但我慷慨一些吧。聽說意大利的東西便宜,一隻雞在羅馬大概值十二個銅板。拿去吧。」
說著他朝地下拋了一塊金路易。
庇皮諾拾起那塊金路易。騰格拉爾剛要割那隻雞。「等一等,大人,」庇皮諾起身來說,「你還欠我一些錢呢。」
「我說他們會敲我竹槓的,」騰格拉爾心想,但也決定要對這種敲詐逆來順受,便說,「來,你說我在這隻雞上還欠你多少錢?」
「大人付了我一塊路易的定洋。」
「一塊路易吃一隻雞還算是定洋!」
「當然羅,大人現在還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塊路易!」
騰格拉爾張大眼睛聽這個大笑話。』啊!奇怪,」他吃驚地說,「奇怪!」
於是他又準備去切那隻雞,但庇皮諾用他的左手抓住騰格拉爾的右手,他的右手則伸到騰格拉司的面前。「拿來。」他說。
「什麼!你不是開玩笑吧?」騰格拉爾說。
「我們是從來不開玩笑的,大人。」庇皮諾說,嚴肅得像一個教友派教徒一樣。
「什麼,一隻雞要賣十萬法郎?」
「大人,您無法想像在這種該死的地洞裡養雞是多麼的困難。」
「算了吧,算了吧,」騰格拉爾說,「這種玩笑真是滑稽,有趣,我的肚子實在餓極了,所以還是讓我吃吧。喏,再拿一塊路易給你。」
「那麼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塊路易了。」庇皮諾還是用那種口氣說,「我們耐心地等你付清。
「噢!那個,」騰格拉爾對於他這樣非常氣憤,「那個,你是決不會成功的。去見鬼吧!你不知道你的對手是誰!」
庇皮諾一揮手,那青年強盜便急忙搬開那盤雞。騰格拉爾往他的羊皮床上一躺,而庇皮諾則關上門,重新開始吃他的鹹肉豆。騰格拉爾雖然看不見庇皮諾的吃相,但吃東西的咀嚼聲顯然說明了他在吃東西,而且吃得頗有滋味,像那些沒有教養的人一樣。騰格拉爾覺得他的胃似乎穿了底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否還能再填滿它,可是他居然又熬了半個鐘頭,那半個鐘頭像一世紀那樣的悠久。他再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來,閣下,」他說,「別讓我再挨餓了,告訴我吧,他們究竟要我怎麼樣。」
「不,大人,應該說你要我們怎麼樣。請您吩咐,我們馬上可以照辦。」
「那麼馬上開門。」
庇皮諾遵命。
「哼!我要吃東西!——要吃東西你聽到了嗎?」
「你餓了嗎?」
「算了吧。你知道的。」
「大人喜歡吃什麼東西呢?」
「既然這個鬼地方的雞這樣貴,就給我來一塊乾麵包吧。」
「麵包?好極了。喂,聽著!拿點麵包來!」他喊道。
小強盜拿來一小塊麵包。
「多少錢?」騰格拉爾問。
「四千九百九十八塊路易,」庇皮諾說,「您已經預付過兩路易了。」
「什麼!十萬法郎一塊麵包?」
「十萬法郎。」庇皮諾重複一遍。
「一隻雞你要我十萬法郎呀!」
「我們這兒不是按菜論錢而是每餐有定價的。不論您吃多吃少,不論您吃十碟或一碟,價錢總是一樣的。」
「什麼!還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嗎?我的好人哪,這可是太蠢,太荒謬啦!你還是乾脆告訴我吧,究竟你們是不是餓死我。」
「不,上帝哪,不,大人,除非是您想自殺。我們這兒是付錢就可以吃東西。」
「你叫我拿什麼來付呢,畜生?」騰格拉爾怒道。「你以為我會在口袋裡帶著十萬法郎出門嗎?」
「大人的口袋裡有五百零五萬法郎,十萬法郎一隻的雞可以吃五十隻半。」
騰格拉爾打了一個寒顫。他現在明白了,他先前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來,」他說,「假如我付給你十萬法郎,你就說話算數,肯讓我安安穩穩地吃了嗎?」
「當然羅。」庇皮諾說。
「我怎麼付錢呢?」
「噢,那是最容易的了,您在羅馬銀行街的湯姆生·弗倫奇銀行裡開有戶頭,開一張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支票給我,我們自然會托我們的往來銀行去代收的。」
騰格拉爾覺得他還是順從他的好,所以他就接過庇皮諾給他的筆、墨水和紙、寫了支票,簽了字。「喏,」他說,——
「這是一張憑票即付的支票。」
「這是您的雞。」
騰格拉爾一面吃雞,一面歎氣,這只用十萬法郎的代價換來的雞簡直瘦極了。庇皮諾仔細地把支票看了看,就把它放進口袋裡,然後繼續吃他的豆。
琰容 2010-3-19 19:22
第一一六章寬恕
第二天,騰格拉爾又餓了,那間黑牢的空氣不知為什麼會讓人這麼開胃。那囚徒本來打算他這天不必再破費,因為,像任何一個會打經濟算盤的人一樣,他在地窖的角落裡藏起了半隻雞和一塊麵包。但剛吃完東西,他就覺得口渴了,那可是在他的意料這外的。但他一直堅持到他的舌頭粘在上顎上,然後,他再也不能堅持下去了,他大喊起來。守衛的打開門,那是一張新面孔。他覺得還是與他的相識做交易比較好一些,便要他去叫庇皮諾。
「我來啦,大人,」庇皮諾帶著急切的表情說,騰格拉爾認為這種急切的表情對他有利的。「您要什麼?」
「要一些喝的東西。」
「大人知道羅馬附近的酒可是貴得很哪。」
「那麼給我水吧。」騰格拉爾喊道,極力想避開那個打擊。
「哦,水甚至比酒更珍貴,今年的天氣是這樣的旱。」
「得了,」騰格拉爾說,「看來我們又要兜那個老圈子啦。」
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希望把這件事情當作一次玩笑,但他額角上卻已經汗涔涔地了。「來,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話並沒有在庇皮諾身上引起什麼反應,他又說,「你不會拒絕給我一杯酒的吧?」
「我已經告訴過大人了,」庇皮諾嚴肅地答道,「我們是不零賣的。」
「嗯,那麼,給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都是一樣的價錢。」
「要多少?」
「兩萬五千法郎一瓶。」
「說吧,」騰格拉爾用痛苦的口吻喊道,「就說你們要敲詐得我一文不名,那比這樣零零碎碎的宰割我還更痛快些。」
「沒準兒這正是頭兒的意思。」
「頭兒!他是誰?」
「就是前天帶您去見的那個人。」
「他在哪兒?」
「就在這兒。」
「讓我見見他。」
「當然可以。」
一會兒,羅吉·萬帕便出現在騰格拉爾的面前了。
「閣下,你就是帶我到這兒來的那些人的首領嗎?」
「是的,大人。」
「你要我付多少贖金?」
「哦,說實話,就是您帶在身邊的那五百萬。」
騰格拉爾的心裡感到一陣可怕的劇痛。「以前我雖有大筆的財產,」他說,「現在卻只剩下這一筆錢了。如果你把這筆錢都拿走,就同時拿了我的命吧。」
「我們不準備使您流血。」
「誰給你們下的命令?」
「我們所服從的那個人。」
「那麼你也服從那個人的嗎?」
「是的,是一位首領。」
「我聽說,你就是首領,但另有一個人是我的首領。」
「而那位首領,——他可是也聽誰指揮的嗎?」
「是的。」
「他聽誰的指揮?」
「上帝。」
騰格拉爾想了一會兒。「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說。
「有可能。」
「是你的首領要你這樣對待我的嗎?」
「是的。」
「他的目的是什麼?」
「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的錢包都要被掏空了呀。」
「大概會的。」
「好,」騰格拉爾說,「給你一百萬怎麼樣?」
「不行。」
「兩百萬呢?三百萬?四百萬?來,四百萬哪?條件是你放我走。」
「值五百萬的東西您為什麼只給我四百萬呢?銀行家閣下,您這麼殺價我買在不懂。」
「都拿去吧,那麼統統都拿去吧,我告訴你,連我也殺了吧!」
「好了,好好,別生氣。這樣會刺激你的血液循環,使血液循環的加速,這樣會產生一個每天需要一百萬才滿足的胃口。您還是經濟一點兒吧。」
「但到我沒有錢付給你們的時候,又怎麼樣呢?」騰格拉爾絕望地問。
「那時您必須挨餓。」
「挨餓?」騰格拉爾說,他的臉色發白起來。
「大概會的。」萬帕冷冷地回答。
「但你不是說你不想殺死我的嗎?」
「是的。」
「可是你怎麼又想讓我餓死?」
「那是另一回事了。」
「那麼,你們這些混蛋!」騰格拉爾喊道,「我決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我情願馬上就死!你們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殺死我,但你們再也得不到我的簽字了!」
「悉聽尊便。」萬帕說著就離開了地窖。
騰格拉爾狂怒地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擱。這些傢伙是些什麼人呢?那個躲在幕後的首領是誰呢?為什麼旁人都可以出了贖金就釋放,惟有他卻不能這麼辦呢?噢,是的,這些殘酷的敵人既然用這無法理解的手段來迫害他,那麼,迅速的突然的死去,可算是一種報復他們的好方法。死?在騰格拉爾的一生中,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帶著恐懼和希望的矛盾想到死。這時,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毫不留情的幽靈身上,這個幽靈深藏在每個人的內心中,而且隨著每次的心跳一遍遍地說道:「你要死了!」
騰格拉爾像一頭被圍捕的野獸。野獸在被追逐的時候,最初是飛逃,然後是絕望,最後,憑著絕望所刺激出來的力量,有時也能絕處逢生。騰格拉爾尋思著逃脫的方法,但四壁都是實心岩石,地窖惟一的出口處有一個人坐在那兒看書,那個人的後面還不斷地有帶槍的人經過。他那不簽字的決心持續了兩天,兩天以後,他出了一百萬買食物。他們送來一頓豐美的晚餐,拿走一百萬法郎的支票。
從這時起,那不幸的囚犯乾脆聽天由命了。他已受了這樣多的痛苦,他決定不讓自己再受苦,什麼要求他都肯答應了,在他像有錢的時候那樣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以後,他算一算賬,發覺他只剩下五萬法郎了。於是這個囚犯發生了一種奇怪的反應。為了保住剩下的五萬法郎。他寧願再去受飢餓的折磨也不肯放棄那筆錢。有一線瀕於瘋狂的希望在他眼前閃爍。早就把上帝拋在腦後的他,這時又想起了上帝。上帝有時會創造奇跡的,教皇的巡官或許會發現這個該死的洞窟,把他釋放出去,那時他就還可以用剩下五萬法郎,保證他此後不致挨餓。他祈禱上帝讓他保存這筆錢,他一面祈禱一面哭泣。三天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三天裡面,即使他的心裡並沒有想到上帝,但他的嘴巴上總老是掛著上帝的名字。有時他神志昏迷,好像看見一個老人躺在一張破床上,那個老人也已餓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餓得不成人形而是一具活屍了。他撿完了以前進餐時掉在地上的每一顆麵包屑,開始嚼起乾草來了。
然後他懇求庇皮諾,像懇求一個守護神似的向他討東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換一小塊麵包。但庇皮諾不理他。到第五天,他掙扎著摸到地窖的門口。
「你難道不是一個基督徒嗎?」他支撐著起來說:「你們忍心看著一個在上帝面前與你同是兄弟的人死去嗎?我的朋友,我當年的朋友呀!」他喃喃地說,臉貼到地上。然後他絕望地站起來,喊道,「首領!首領!」
「我在這兒,」萬帕立刻出現,說,「您想要什麼?」
「把我最後的一個金幣拿去吧!」騰格拉爾遞出他的皮夾,結結巴巴地說,「讓我住在這個洞裡吧。我不再要自由了,我只要求讓我活下去!」
「那麼您真的感到痛苦了?」
「哦,是的,是的,我痛苦極了!」
「可是,還有人比您受過更大的痛苦。」
「我不相信。」
「有的,想想那些活活餓死的人。」
騰格拉爾想到了他在昏迷狀態時所見的那個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以額撞地,也呻吟起來。「是的,」他說,「雖有人比我痛苦,但他們至少是殉道而死的。」
「你懺悔了嗎?」一個莊嚴低沉的聲音問道。騰格拉爾聽了嚇得頭髮根都直豎起來。他睜大衰弱的眼睛竭力想看清眼前的東西,在那強盜的後面,他看見一個人裹著披風站在石柱的影陰裡。
「我懺悔什麼呢?」騰格拉爾結結巴巴地說。
「懺悔你所做過的壞事。」那個聲音說。
「噢,是的!我懺悔了!我懺悔了!」騰格拉爾說,他用他那瘦削的拳頭捶著他的胸膛。
「那麼我寬恕你。」那人說著就摔下他的披風,走到亮光裡。
「基督山伯爵!」騰格拉爾說,飢餓和痛苦使他的臉色蒼白,恐懼更使他面如土色了。
「你弄錯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末你是誰呢?」
「我就是那個被你誣陷、出賣和污蔑的人。我的未婚妻被你害得過著屈辱的生活。我橫遭你的踐踏,被你作為陞官發財的墊腳石,我的父親被你害得活活餓死,——我本來也想讓你死於飢餓。可是我寬恕了你,因為我也需要寬恕。我就是愛德蒙·唐太斯。」
騰格拉爾大叫一聲,摔倒在地上縮成一團。
「起來吧,」伯爵說,「你的生命是安全的。你的那兩個同伴可沒有你這樣幸運,一個瘋了,一個死了。留著剩下的那五萬法郎吧,我送給你了。你從醫院裡騙來的那五百萬,已經送回給他們了。現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一頓。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萬帕,這個人吃飽以後,就把他放了。」
伯爵離開的時候騰格拉爾仍然倒在地上,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看見一個人影在甬道裡消失了,甬道兩旁的強盜都對他鞠躬。萬帕遵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騰格拉爾一頓,讓他享受意大利最好的酒和美食,然後,用他的馬車帶他離開,把他放在路上,他靠著一棵樹幹。在樹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天亮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一條小溪附近;他口渴了,踉踉蹌蹌地走到小溪邊。當他俯來飲水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頭髮已完全白了。
琰容 2010-3-19 19:23
第一一七章 十月五日
傍晚六點鐘左右;乳白色的暈霧籠罩到蔚藍的海面上;透過這片暈霧,秋天的太陽把它那金色的光芒撒在蔚藍的海面上,白天的炎熱已漸漸消退了,微風拂過海面,像是大自然午睡醒來後呼出的氣息一樣;一陣爽神的微風吹拂著地中海的海岸,把夾雜著清新的海的氣息的花草香味到處播送。
在這片從直布羅陀到達達尼爾,從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無垠的大海上,一艘整潔、漂亮、輕捷的遊艇正在黃昏的輕霧中穿行。猶如一隻迎風展翅的天鵝,平穩地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優美地在它的後面留下一道發光的水痕。漸漸地,太陽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線上了:但像是要證實神話家的幻想似的,尚未收盡的餘輝象火焰一般跳動在每一個波浪的浪尖上,似乎告訴人們海神安費德麗蒂把火神擁在懷抱裡,她雖然竭力要把她的愛人掩藏在她那蔚藍的大毯子底下,卻始終掩飾不住。海面上的風雖然還不夠吹亂一個少女頭上的鬈發,但那艘遊艇卻行進得非常快。船頭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膚色淺黑的男子,他大睜著的眼睛看著他們漸漸接近的一片烏壓壓的陸地,那塊陸地矗立在萬頃波濤之中,像是一頂碩大無朋的迦太蘭人的圓錐形的帽子。
「這就是基督山島嗎?」這位旅客用一種低沉的充滿抑鬱的聲音問道。這艘遊艇看上去是按照他的吩咐行駛的。
「是的,大人,」船長說,「我們到了!」
「我們到了!那旅客用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的聲音把這句話複述了遍。然後他又低聲說,「是的,就是那個港口。」於是他又帶著一個比流淚更傷心的微笑再陷入一連串的思索裡。幾分鐘以後,只見島上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亮光,一聲槍響幾乎同時傳到遊艇上。
「大人,」船長說,「島上發信號了,您要親自回答嗎?」
「什麼信號?」
船長向這座島指了一指,島邊升起一縷漸漸向上擴大的輕煙。
「啊,是的,」他說,像是從一場夢裡醒來似的。「拿給我。」
船長給他一支實彈的馬槍;旅客把它慢慢地舉起來,向空放了一槍。十分鐘以後,水手收起帆,在離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拋下錨。小艇已經放到水上,艇裡有四個船夫和一個舵手。那旅客走下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鋪著一塊藍色的氈毯供他坐墊,但他並沒有坐下來,卻兀自把手叉在胸前。船夫們等待著,他們的槳半舉在水面外,像是海鳥在晾乾它們的翅膀似的。
「走吧,」那旅客說。八條槳一齊插入水裡,沒有濺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去。一會兒,他們已到了一個天然形成的小港裡;船底觸到沙灘不動了。
「大人請騎在這兩個人的肩頭上讓他們送您上岸去。」那青年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勢答覆這種邀請,自己跨到水裡,水齊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輕聲地說,「您不應該這樣的,主人會責怪我們的。」
那青年繼續跟著前面的水手向前走。走了大約三十步以後,他們登上陸地了。那青年在乾硬的地面上蹬了蹬腳使勁向四下裡望著,他想找一個人為他引路,因為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正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一隻手落到他的肩頭上,同時有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您好,馬西米蘭!你很守時,謝謝你!」
「啊!是你嗎,伯爵?」那青年人用一種幾乎可說很歡喜的聲音說,雙手緊緊地握住基督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像你一樣的守約。但你身上還在滴水,我親愛的朋友,我得像凱麗普索對德勒馬克〔典出荷馬名著《奧德賽》:凱麗普索是住在奧癸其亞島上的女神,德勒馬克船破落海,被救起,收留在她的島上。——譯注〕所說的那樣對你說,你得換換衣服了。來,我為你準備了一個住處,你在那兒,不久就會忘掉疲勞和寒冷了。」
基督山發現那年輕人又轉過身去,像在等什麼人。莫雷爾很奇怪那些帶他來的人竟一言不發,不要報酬就走了。原來他們已經在回到遊艇上去了,他可以聽到他們的划槳聲。
「啊,對了,」伯爵說,「你在找那些水手嗎?」
「是的,我還沒付給他們錢,他們就走了。」
「別去管這事了,馬西米蘭,」基督山微笑著說,「我曾和航海業中的人約定:凡是到我的島上來的旅客,一切費用都不收。用文明國家的說法,我與他們之間是有『協定』的。」
馬西米蘭驚訝地望著伯爵。「伯爵」,他說,「你跟在巴黎時不一樣了。」
「為什麼呢?」
「在這兒,你笑了。」
伯爵的臉色又變得陰鬱起來。」你說得很對,馬西米蘭,你提醒我回到現實中,」他說,「我很高興再看見你,可忘記了所有的快樂都是過眼雲煙。」
「噢,不,不,伯爵!」馬西米蘭抓住伯爵的雙手喊道,「請笑吧。你應該快樂,你應該幸福,應該用你的談笑自若的態度來證明:生命只有在這些受苦的人才是一個累贅。噢,你是多麼善良,多麼仁慈呀!你是為了鼓勵我才裝出高興的樣子。」
「你錯了,莫雷爾,我剛才是真的很高興。」
「那麼你是忘了,那樣也好。」
「為什麼這麼說?」
「是的,正如古羅馬的鬥士在走進角鬥場以前對羅馬皇帝所說的那樣,我也要對你說:去赴死的人來向你致敬了。』」
「你的痛苦還沒有減輕嗎?」伯爵帶著一種奇特的神色問道。
「哦!」莫雷爾的眼光中充滿苦澀,「你難道真的以為我能夠嗎?」
「請聽我說,」伯爵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不能把我看作一個普通人,看作一個只會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的人。當我問你是否感到痛苦已減輕的時候,我是作為一個能洞悉人的心底秘密的人的資格來對你說的。嗯,莫雷爾,讓我們一同來深入你的心靈,來對它作一番探索吧,難道使你身軀象受傷獅子一樣跳動的痛苦仍然那麼強烈?難道你仍然渴望到墳墓裡去熄滅你的痛苦嗎?難道那種迫使你捨生求死的悔恨依然存在嗎?難道是勇氣耗盡,煩惱要把希望之光抑止?難道你喪失記憶使你不能哭泣了?噢,親愛的朋友,如果你把一切都托付給上帝的話,——那麼,馬西米蘭,你是已經得到上帝的寬慰,別再抱怨了。」
「伯爵,」莫雷爾用堅定而平靜的口氣說,「且聽我說,我的雖然還在人間,但我的思想卻已升到天上。我之所以到你這兒來,是因為希望自己死在一個朋友的懷抱裡。世界上的確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我愛我的妹妹,我愛她的丈夫。但我需要有人對我張開堅定的臂膀,在我臨終的時候能微笑地對著我。我的妹妹會滿臉淚痕地昏過去,我會因為她的痛苦而痛苦。艾曼紐會阻止我的行動,還會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你,伯爵,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沒有的話,我會把你稱為神的,你甚至可以溫和親切地把我領到死神的門口,是不是?」
「我的朋友,」伯爵說,「我還有一點疑慮——你是不是因為太軟弱了,才這麼以炫耀自己的痛苦來作為自己的驕傲?」
「不,真的,我很平靜,」莫雷爾一面說,一面伸出一隻手給伯爵,「我的脈搏既不比平時快也不比平時慢。不,我只覺得我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沒法再往前走了。你要我等待,要我希望,您知道您讓我付了多大的代價嗎?你這位不幸的智者。我已經等了一個月,這就是說,我被痛苦折磨了一個月!我希望過(人是一種可憐的動物)我希望過——希望什麼?我說不出來,——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件奇跡。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麼,上帝把希望的那種念頭和我們的理智摻雜在一起。是的,我等待過,是的,我希望過,伯爵,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鐘裡,你也許並沒有意識到你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因為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向我證明我沒有希望了。噢,伯爵!請讓我寧靜地、愉快地走進死神的懷抱裡吧!」莫雷爾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情緒非常激動,伯爵看了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我的朋友,」莫雷爾繼續說,「你把十月五日作為最後的期限,今天是十月五日了。」他掏出懷表。』現在是九點鐘,我還有三小時。」
「那好吧,」伯爵說,「請跟我來。」
莫雷爾機械地跟著伯爵走,不知不覺之中,他們走進了一個巖洞。他感到腳下鋪著地毯,一扇門開了,馥郁的香氣包圍了他,一片燦爛的燈光照花了他的眼睛。莫雷爾停住腳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見的一切會軟化他的意志。基督山輕輕地拉了他一把。他說,「古代的羅馬人被他們的皇帝尼羅王判處死刑的時候,他們就在堆滿著鮮花的桌子前面坐下來,吸著玫瑰和紫堇花的香氣從容赴死,我們何不學學那些羅馬人,像他們那樣來消磨剩下的三小時呢?」
莫雷爾微笑了一下。「隨便你好了,」他說,「總歸是要死,是忘卻,是休息,是生命的超脫,也是痛苦的超脫。」他坐下來,基督山坐在他的對面。他們是在我們以前所描寫過的那間神奇的餐廳裡,在那兒,石像頭上所頂的籃子裡,永遠盛滿著水果和鮮花。
莫雷爾茫然地注視著這一切,大概什麼都沒有看見。「讓我們象男子漢那樣地談一談吧。」他望著伯爵說。
「請說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爾說,「在你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知識,你給我的印象,好像是從一個比我們這個世界進步的世界裡過來的。」
「你說的話有點道理,」伯爵帶著那種使他非常英俊的憂鬱的微笑說,「我是從一個名叫痛苦的星球上下來的。」
「你對我說的一切,我都相信,甚至不去追問它的含意。所以,你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來了,你要求我要抱有希望,我幾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把你當作一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我冒昧地問一句了,死是不是痛苦的?」
基督山帶著無法形容的憐愛望著莫雷爾。「是的,」他說,——「是的,當然很痛苦,你用暴力把那執著地求生的軀殼毀掉,那當然非常痛苦。如果你用一把匕首插進你的肉裡,如果你把在窗口亂竄的子彈射進你那略受震動就會痛苦萬分的大腦,你當然會痛苦,你會在一種可憎的方式下拋棄生命,痛苦絕望的代價比這樣昂貴的安息要好得多。」
「是的,」莫雷爾說,「我明白,死和生一樣,也有它痛苦和快樂的秘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罷了。」
「你說得很對,馬西米蘭。死,按照我們處理它的方法的好壞,可以成為一個朋友象護士輕輕地拍我們入睡一樣,也可以成為一個敵人,像一個粗暴地把靈魂從裡拖出來的敵人一樣,將來有一天,當人類再生活上上千年,當人類能夠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毀滅性的力量來造福人類的時候,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當人類已發現死的秘密的時候,那時,死亡就會像睡在心愛的人的懷抱裡一樣甜蜜而愉快。
「如果你想死的時候,你是會這樣地去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的。」
莫雷爾伸出他的手。「現在我明白了。」他說,「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帶我到大海中的這個孤島、到這個地下宮殿來的原因了,那是因為你愛我,是不是,伯爵?因為你愛我極深,所以讓我甜蜜、愉快地死去,感不到任何痛苦,而且允許握著你的雙手,呼喚著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死去。」
「是的,你猜對了,莫雷爾,」伯爵說,「那確是我的本意。」
「謝謝!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裡感到很甜蜜。」
「那麼你什麼都不掛念了?」
「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甚至對我也不牽掛嗎?」伯爵非常動情地問道。
莫雷爾那對明亮的眼睛暫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不尋常的光澤,一滴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
「什麼!」伯爵說,』難道當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所掛念的時候,你還想死嗎?」
「哦,我求求你!」莫雷爾用低沉的虛弱的聲音喊道,「別再說了,伯爵,別再延長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為他要死的決心動搖了,這種信念使他在伊夫堡一度已經被克服的可怕的懷疑又復活了。「我正在極力要使這個人快樂,」他想道,「我要讓他快樂,以此來補償我給他帶來的痛苦,現在,萬一我算錯了呢,萬一這個人的不幸還不夠重,還不配享受我即將給他的幸福呢?偏偏只有在讓他幸福以後我才能忘記我給他帶來的痛苦。」我該怎麼辦,於是他大聲說,「聽著,莫雷爾,我看你的確很痛苦,但你依舊相信上帝,大概是不願意以靈魂解脫來冒險的〔按基督教教義,人的生命是上帝賦予的,人沒有權利可以消滅自己的生命。所以自殺的人靈魂不能得到解脫。——譯注〕。」
莫雷爾慼然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說,「我不會多愁善感地做樣子,我的靈魂早已不屬於我了。」
「馬西米蘭,你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親人。我一向把你當作我兒子。為了救我的兒子,我連生命都能犧牲,更何況財產呢。」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結束生命,是因為你不懂得擁有一筆大財產可以取得一切享樂。莫雷爾,我的財產差不多有一億,我把它都給你。有了這樣的一筆財產,你就可以無往而不利,任憑自己。你有雄心嗎?每一種事業你都可以幹。任憑自己去幹吧!不要緊——只要活下去。」
「伯爵,你已經答應過我的了,」莫雷爾冷冷地說,他掏出懷表說,「已經十一點半了。」
「莫雷爾,你忍心在我的家裡,讓我親眼看著你去死嗎?」
「那麼請讓我走吧,」馬西米蘭說,「不然,我就要以為你愛我,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了。」說著他站起身來。
「很好,」基督山說,他的臉上頓時現出光彩,「你執意要死。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說的,你的確痛苦萬分,只有奇跡才能治癒你的痛苦。坐下,莫雷爾,再等一會兒。」
莫雷爾照他說的做了。伯爵站起身來,用一隻懸在他的金鏈上的鑰匙打開一隻碗櫃,從碗櫃裡取出一隻雕鑲得很精緻的銀質小箱子,箱子的四個角雕鏤著四個仰面彎著身子的女人,象徵著要飛上天堂去的天使。他把這隻銀箱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箱子,取出一隻小小的金匣,一按暗紐,匣蓋便自動開啟了。匣裡裝著一種稠膩的膠凍,因為匣上裝飾著金子、翡翠、紅寶石和藍寶石,映得匣裡五彩繽紛,所以看不清這種膠凍的顏色。伯爵用一隻鍍金的銀匙把這種東西舀了一小匙遞給莫雷爾,並用堅定的目光盯住他。這時可以看出那種東西是淡綠色的。
「就是你要的東西,」他說,「也就是我答應給你的東西。」
「我從我的心坎裡感謝你。」年輕人從伯爵手裡接過那隻銀匙說。
基督山另外又拿了一隻銀匙浸到金匣裡。
「你要幹什麼,我的朋友?」莫雷爾抓住他地手問道。
「莫雷爾,」他微笑著說,「願上帝寬恕我!我也像你一樣的厭倦了生命,既然有這樣一個機會。」
「慢來!」那青年人說。「你,這個世界上有你愛的別人,別人也愛著你,你是有信心和希望的。哦,別跟我一樣,在你,這是一種罪。永別了,我的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永別了,我會把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訴瓦朗蒂娜。」
於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卻毫不猶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給他的那種神秘的東西。然後兩個人都沉默了。啞巴阿里小心地拿來煙管和咖啡以後便退了出去。漸漸地,石像手裡的那幾盞燈漸漸地變暗了,莫雷爾覺得房間裡的香氣似乎也沒有以前那樣強烈了。基督山坐在他對面的陰影裡看著他,莫雷爾只看見伯爵那一對發光的眼睛。一陣巨大的憂傷向年輕人襲來,他的手漸漸放鬆,房間裡的東西漸漸喪失了它們的形狀和色彩,昏昏沉沉地,他似乎看見牆上出現了門和門簾。
「朋友,」他喊道,「我覺得我是在死了,謝謝!」他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隻手卻無力地垂落在他的身邊。這時,他似乎覺得基督山在那兒微笑,不是看透他心裡的秘密時那種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像一位父親對一個嬰孩的那種慈愛的微笑。同時,伯爵在他的眼睛裡變得高大起來,幾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呈現在紅色的帷幕上,他那烏黑的頭髮掠到後面,他巍巍然地站在那兒,像是一位將在末日審判時懲辦惡人的天使一樣。莫雷爾軟弱無力地倒在圈椅裡,一種愜意的麻木感滲入到每一條血管理,他的腦子裡呈現出變幻莫測的念頭,像是萬花筒裡的圖案一樣。他軟弱無力地、失去了對外界事物的知覺。他似乎已進入臨死以前那種漠然的昏迷狀態裡了。他希望再緊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的手卻絲毫不能動彈。他希望同伯爵作最後的告別,但他的舌頭笨拙地堵住了他的喉嚨,像是一尊雕像嘴巴裡的石塊一樣。他那倦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可是,從他的垂下的眼瞼裡望出去,他依稀看見一個人影移動,儘管他覺得周圍一片昏暗,他還是認出了這個人影是伯爵,他剛去打開了一扇門。
隔壁的房間說得更準確些,是一座神奇的宮殿,立刻有一片燦爛的燈光射進莫雷爾所在大廳的門口。她臉色蒼白,帶著甜蜜的微笑,像是一位趕走復仇天使的慈愛天使一樣,「莫非是天國的大門已經為我打開了嗎?」那個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真像是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基督山向那青年女子示意到莫雷爾奄奄待斃的那張圈椅旁邊來。她合攏雙手,臉上帶著一個微笑向他走過去。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爾從靈魂的深處喊道,但他的嘴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到內心的激情上去了他歎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瓦朗蒂娜向他衝過去,他的嘴唇還在翕動。
「他在喊你,」伯爵說,——「你把你的命運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卻想把你們拆開。幸虧我在那兒。我戰勝了死神。瓦朗蒂娜,從此以後,你們在人世間永遠再不分離了,因為他為了找你已經勇敢地經過死亡了。要是沒有我,你們都已死了,我使你們兩個重新團圓。願上帝把我所救的兩條性命記在我的賬上」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帶著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的衝動把那隻手捧到她的嘴唇上吻著。
「哦,再謝謝我吧!」伯爵說,「請你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是我恢復了你們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麼需要能確信這一點啊!」
「哦,是的,是的,我真心誠意地感謝你!」瓦朗蒂娜說,「假如你懷疑我這種感激的誠意,那麼去找海黛吧!去問問我那親愛的姐姐海黛吧,自從我們離開法國以來,她就一直和我在講你,讓我耐心地等待今天這個幸福的日子。」
「那麼,你愛海黛!」基督山用一種抑制不住的的激動的情緒問。
「哦,是的!我一心一意地愛她。」
「哦,那麼!聽著,瓦朗蒂娜,」伯爵說,「我想求你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這樣的殊榮嗎?」
「是的,你剛才稱呼海黛叫姐姐。讓她真的做你的姐姐吧,瓦朗蒂娜,把你對我的全部感激都給他。請和莫雷爾好好保護她,因為,「伯爵的聲音因激動而哽咽了,,「從此以後,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孤苦伶仃一個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伯爵身後的一個聲音複述說。「為什麼呢?」
基督山轉過身去,海黛臉色蒼白而冷峻不動地站在那兒,帶著一種驚訝奇怪的表情望著伯爵。
「因為明天,海黛,你就自由了,可以在社會上取得你應有的地位,你是位公主。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兒!我要把你父親的財富和名譽都還給你。」
海黛的臉色更慘白,她把她那兩隻潔白的手舉向天空,含著淚用嘶啞的聲音喊道:「那麼你要離開我了,大人?」
「海黛!海黛!你還年輕,你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吧!」
「很好,」海黛說,「你的命令是應該服從的大人。我將忘掉你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她向後退一步,準備離去。
「哦,天呀!」瓦朗蒂娜喊道,她這時已靠在莫雷爾的身旁,讓他的頭靠在她的肩上,「你難道看不見她的臉色是多麼的蒼白嗎?你看不見她有多麼痛苦嗎?」
海黛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表情答道:「你為什麼希望他明白我是否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隸,他有權力看不到這些的。」
伯爵聽著這撥動他最隱秘的心弦的聲音,當他的目光與姑娘的目光相對他感到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哦,上帝,」他喊道,「你讓我在心裡隱約想過的事情難道是真的?海黛,你真的覺得留在我身邊很幸福嗎?」
「我還年輕,」海黛溫柔地答道,「我愛這個你給我安排得這樣甜蜜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那麼你的意思是,如果我離開你,海黛——」
「是的,我就會死,大人。」
「那麼你愛我嗎?」
「噢,瓦朗蒂娜!他問我是否愛他。瓦朗蒂娜,告訴他你是否愛馬西米蘭。」
伯爵覺得他的心在脹大,在狂跳,他張開兩臂,海黛高叫一聲,撲進他懷裡。「噢,是的!」她喊道,「我愛你!我愛你像人家愛一位父親、兄弟和丈夫一樣!我愛你,就像愛生命,愛上帝一樣。因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崇高的人。」
「那麼,願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我的天使呀,上帝激勵我與敵人奮鬥,給了我勝利又不肯讓我以苦修生活來結束我的勝利,我曾想懲罰我自己,但上帝寬恕了我!那麼愛我吧,海黛!有誰知道呢?也許你的愛會使我忘記那一切該忘記的事情。」
「你是什麼意思,大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句話比二十年漫長的經驗給了我更多的啟示,這個世界裡我只有你了,海黛。因為你,我又將重新開始生活,有了你,我就又可以感受痛苦和幸福了。」
「你聽到他說的話嗎,瓦朗蒂娜?」海黛喊道,「他說,有了我他又可以感到痛苦——可我,為了他是寧願獻出自己的生命的。」
伯爵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難道我已發現了真理了嗎?」他說,「但不論這究竟是補償或是懲罰,總之,我接受了我的命運。來吧,海黛,來吧!」於是他摟住那姑娘的腰,和瓦朗蒂娜握了握手,便走開了。
又過了大約一小時內,瓦朗蒂娜焦急地默不作聲地凝視著莫雷爾,終於,她覺得他的心跳動了,他的嘴裡吐出一絲微弱的氣息,這氣息宣佈生命又回到年輕人的肌體裡了。不含任何表情的,然後漸漸恢復視覺了,隨著視覺的恢復,煩惱又來了。「哦」,他絕望地喊道,「伯爵騙了我,我還活著。」
於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親愛的!」瓦朗蒂娜帶著可愛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莫雷爾發出一聲大叫,他如癡如狂充滿疑惑、像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感到頭暈目眩似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曉的時候,瓦朗蒂娜和莫雷爾手挽著手的海邊散步,瓦朗蒂娜把一切都告訴了莫雷爾。最後,以及怎麼奇跡般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如何揭露那樁罪行,將她救活,而別人則都認為她死了。
他們剛才是發現了巖洞的門開著,從洞門裡出來的,此刻最後的幾顆夜星依舊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上爍爍地發光。這時莫雷爾看見一個人站在岩石堆中,那個人像在等待他們招呼,他把那個人指給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賈可布,」她說、「是遊船的船長。」於是她招手叫他走過來。
「你有事和我們說話嗎?莫雷爾問道。
「伯爵有一封信要給你們。」
「伯爵的信?」他們倆都驚異地說。
「是的,請看吧。」
莫雷爾拆開信念道:——
「我親愛的馬西米蘭,——島邊為你們停著一隻小帆船。賈可布會帶你們到裡窩去,那裡諾瓦蒂埃先生正在等著他的孫女兒,他希望在他領他的孫女到聖壇前去以前,能先為你們祝福,我的朋友,這個洞裡的一切,我在香榭麗捨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黎港的別墅,都是愛德蒙·唐太斯送給莫雷爾船主的兒子的結婚禮物。也請維爾福小姐接受其中的一半,因為,她的父親現在已成了一個瘋子,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間和他的母親一同去世,我想請她把她從她父親和她弟弟那兒繼承來的那筆財產捐贈給窮人。莫雷爾,告訴那位你將終生眷顧的天使,請她時時為一個人祈禱,那個人,像撒旦一樣,一度曾自以為可與上帝匹敵;但現在,他已帶著基督徒的自卑承認只有上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無窮的智慧。或許那些祈禱可以減輕他心裡所感到的內疚。至於你,莫雷爾,我對你說一句知心話。世界上既無所謂快樂或也無所謂痛苦;只有一種狀況與另一種狀況的比較,如此而已。只有體驗過不幸的人才能體會最大的快樂。莫雷爾,我們必須體驗過死的痛苦,才能體會到生的快樂。
所以,我心愛的孩子們,享受生命的快樂吧!永遠不要忘記,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來圖景的那一天以前,人類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愛德蒙·唐太斯。」
看了這封信,瓦朗蒂娜才知道她父親的瘋和她弟弟的死,在讀這封信的時候,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從胸膛裡發出一聲悲痛的歎息,悄無聲息但也同樣令人心碎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她的幸福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的。
莫雷爾不安地向四周張望。「但是,」他說,「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財產,瓦朗蒂娜也會很滿足的。伯爵在哪兒,朋友?領我去見他。」
賈可布伸手指著遠方的地平線。
「你是什麼意思?」瓦朗蒂娜問道,「伯爵在哪兒?海黛在哪兒?」
「瞧!」賈可布說。
兩個年輕人的眼睛向水手所指的地方望去,在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他們看見一小片白色的帆,小得像海鳥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爾說,「他走了!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父親!」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聲地說,「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姐姐!」
「有誰知道,我們是否還能再見到他呢?」莫雷爾含著眼淚說。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剛才不是告訴我們了嗎?人類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的:『等待』和『希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