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容 2010-3-22 17:49
瑞士賬號 作者:萊斯利·沃勒
前言
楊曉榮
對於瑞士,我們似乎並不十分瞭解。一提起瑞士,我們腦海中出現的往往是美麗的日內瓦湖,阿爾卑斯山,各種各樣的鐘錶,古色古香的小城,還有她那些聞名世界的銀行。瑞士人給我們的印象是整潔、勤勞、規規矩矩。除此以外,好像就說不出什麼來了,遠不如我們對美國社會瞭解得那麼多。《瑞士帳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瞭解現代瑞士的機會。看著書中那些描寫,有時覺得和想像中恬靜、平和的瑞士風情相去甚遠,但細細想來,卻又合情合理:可也是,二十世紀的發達國家,不是這樣,會是個什麼樣呢?一眼望去,我們看到的只是熠熠生輝的銀行大廈,只是電子顯示屏上滾動的數字,而沉入社會,我們看到的就是活生生的人:馬吉特、艾裡希,這一個和那一個。這也正是文學的魅力所在,讓你自己去看那千姿百態的社會眾生相,就好像透過一面巨大的玻璃牆,看裡面來來往往的張三李四,看他們的姨笑怒罵、生死恩怨,而不是面對著掩蓋了大廈內部一切活動的廣告牌。寫的是金融戰,讀者看到的卻是人。於是,遙遠的望族變成了迪耶特、馬吉特,勤謹的銀行變成了奧托卡·魯赫。於是,瑞士在我們眼底心中活了起來。
說這本書寫的是「戰」,並不誇張。故事的主線就是由一場在兩條戰線上展開的爭奪構成的:其一是家族內部的繼承權之爭,其二是美國金融與瑞士金融的地盤之爭,或者說是滲透與反滲透之爭。作為大背景,書中還處處可見現代商業觀念和生活方式對祖輩沿襲的傳統帶來的衝擊,其中不乏掙脫束縛的輕鬆,但字裡行間流露更多的還是一種「失樂園」的無奈。還有一種爭奪,不是主線,卻也引人關注,而且結局只有暗示,呈開放狀態,似人生AB劇,這就是青梅竹馬的「壞孩子」和躊躇滿志的老同學,哪一位在馬吉特心中的份量更重,能以此生相托,或者在她看來,這本來就是兩回事?東方人的思維在這裡有一點卡殼。在這個故事裡,就商戰而言,是美國勝了,就連現代瑞士商業與金融的結合也是美國人出的主意;在家族繼承權的爭奪戰中,女孩子勝了,這也具有反傳統的意味,儘管勝的方式頗為正統:烙守遊戲規則,不搞陰謀詭計。唯獨在愛情上,不經意的長相知略佔上風,為現代化的進程保留了些許溫馨。
和許多類似題材的小說一樣,從鉤心鬥角之中,我們又一次看到商品社會裡家族內部人際關係的虛偽,這種關係的實質已經蛻變為對金錢的繼承權和統治權。不管是誰,在這一點上所面臨的危險越大,真情就越少。書中這場爭奪,儘管不像許多其他故事裡那樣槍戰拳腳打得昏天黑地,卻也是同樣無情無義,有背叛、陰謀、中傷,有竊聽器,甚至還有蒙汗藥,直至爆炸和暗殺,最「溫和」的是典型的家族式手段——控制婚姻。而所有這一切,起因都是為一個「錢」字。愛與死是永恆的文學主題,然而二者之間卻並沒有必然的聯繫,使人們彼此爭鬥乃至殺戮而死的原因很多與愛無關。從原始時代起,這種爭鬥的目的就主要是為了爭奪繁衍後代的權利或條件,進化至今,精神方面成了為愛(狹義的或廣義的)而不懼犧牲,物質方面卻演化成了為財而不惜捨命,說到底不過是「鳥為食亡」的高級版而已。誠如書中焦點人物馬吉特·施蒂利所言:「煩惱來自於『錢』:不是因為缺錢,而是因為誰掌握錢。」於是就有了叔侄表親之間你死我活的爭奪戰,讓人看了歎氣。
其實,「錢」這個東西為此而遭人訴病是挺冤枉的,它不過是人造出來的一種替代物而已,人為了它可以做壞事,同樣也可以做好事。覬覦「施蒂利王國」寶座的沃爾特在開發微型計算器上動足了腦子,布裡斯代表的UBCO為了打進瑞士市場在服務上一再改進,直至產生「全方位服務的美國銀行加上瑞士的保密」,這些都讓人想到,商品社會追逐利潤的精明本來也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動力,看一看現代文明的輝煌成果,有多少不是在積極競爭、提高生產力這個動機下創造出來的?刻意淡泊人生,視「銀子」如無物,用於平衡把人降至爭食之鳥的某種極端還是很有效的,但如果本身也走向極端,二十世紀也就和不講世紀的時候沒什麼差別了。
看這本書,很多地方都能感到作者在有意識地進行對照,比如陳舊古老的銀行建築和現代化的銀行設施,傳統的社交圈子和「城市裡的生面孔多起來了」,人物塑造上馬吉特的潑辣實際與迪耶特的老練狡猾等等。有些對照效果是在一方「隱含」的情況下產生的,比如瑞士警察處理現場的方式是悄無聲息的,讓人想到相應場合下美國人那種煞有介事的喧嘩。對一些比較抽像的事物之間的關係,作者以小說家的方式要麼「擺出來看」,要麼借書中人物之口討論一番,前者如構成故事主線的那幾對衝突,後者如政府與銀行的關係,良知與利潤的關係,金融與人性的關係等等。作為讀者,在關心事件發展的同時,無形中也為這些對照和探討所吸引,有些問題還真的讓人不能不想上那麼兩三分鐘。比如馬吉特說,她父親曾明確地告訴她「銀行是文明的脊樑,有責任資助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這讓我們馬上就想到瑞士銀行獨特的「洗錢」功能,所「洗」之錢歷史上有納粹從猶太人那裡掠奪來的黃金,當代有黑道集團的各種非法收入。對瑞士銀行的這種「一視同仁」,各國輿論一向是責問聲不絕的,而被責問方也總是在這些問題上吞吞吐吐。其實,除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或許有些無可奈何以外,為利益所驅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如魯迅所說提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的「中立」的確是沒有的,或者不如說,「中立」不是個有無的問題,而是個程度問題。然而,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挺直腰板大聲宣揚這種並非兩袖清風的閉著眼睛的「公正」,總讓人覺得有點底氣不足。當然,作者畢竟不是在此充當國際裁判,而且這些探討雖然嚴肅但卻並不煩人,這就是小說與教科書的區別了。
本書故事情節的發展安排得張弛有度,頗為引人入勝,然而在不失緊張感的同時,讀起來又相當平和,這是因為,首先,激烈的場面就很少,其次,情節上很少出現跳躍,作者的敘述基本上是從容不迫,有條不紊的,似有一種古典式的沉著。有些場面還很有話劇味,如馬吉特和艾裡希雙雙被人出賣後再次相聚一場,有戲劇性衝突的鋪墊,有情感張力,那種悲憤,那種共鳴,不由你不受感染,那些緊湊華麗的「台詞」,讓人想起《哈姆雷特》裡一些半瘋的對白,和《日出》裡的一些場面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話機巧有趣也是本書的一個特點,與此可作一參照的是我們那些過於不講究對話藝術的粗製濫造的影視劇,和劇裡那些白開水加怪味的所謂對白。讀著眼前這本書裡的對話,你絕沒有被人當傻瓜的感覺。其實不止是對話,在作者那似乎是不動聲色的敘述裡,也時時透出一種生動機智的幽默,形成貫穿全書的一種重要的語言特色。譯者很好地把握了這種幽默,譯文讀來有時真讓人忍俊不禁,如關於迪耶特那張隨時可以調整放光強度的圓臉,關於那三個一本正經的日本人,還有許多形象有趣的比喻,比如說美國中西部口音「a音平得像餡餅盤」,說從叛徒口中掏情報「要像搾一個葡萄似的,除了皮,什麼也不要給他們剩下」,還有「一個像馬一樣的老女人」,等等等等。這些說法,譯者並沒有把它們都「歸化」為漢語形式,而是盡力保留了一定的異國情調,同時也沒有造成什麼理解上的障礙,讀起來很有味道。看得出譯者對的細膩之處非常注意,說話方式、口氣等等都盡量如實譯出,行文也不失流暢。
文學翻譯中對原作語言特色的處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弄得不好要麼生澀難懂,要麼索然無味,要麼海明威變成了福克納,要麼林妹妹變成了史湘雲,在這個問題上,譯者表現出來的首先是語言修養:能不能感受,能不能駕馭;其次就是對有關翻譯原則的把握,以及對現代漢語的認識:怎樣譯才能既保持原作的語言風格,又不至於把漢語糟蹋得不像樣子,還要使譯文「以陌生又令人怦然心動的衝擊力扎痛著讀者」,具有一種「把漢語逼出火花」的力量(見《讀書》1998年第5期黃燦然《譯詩中的現代敏感》一文)。現代漢語的發展,翻譯是功不可沒的,當然,譯作語言還應是流暢的漢語,這就是所謂「走鋼絲」的功夫了。本書譯者這個「鋼絲」走得還是不錯的,譯文語言因此生色不少,相信讀者會與我有同樣的感覺。
1998,夏,南京
琰容 2010-3-22 17:56
第一部
伏爾泰先生,聽說你筆伐上帝;這可不好,不過上帝會原諒你的。千萬要小心不要寫任何東西攻擊瑞士人: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洛桑行政長官的信,約1775年
第一章
如果有誰想匿跡於人群中的話,瑞航821倒是一個合適的地方。那位等著乘坐經濟艙的女乘客拿的是假護照,護照上的名字是伯塔·修茲。她想匿跡於人群中。
這架DC-9班機每天早上十點之前從倫敦起飛,一般至少可以坐滿三分之二的座位。乘客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到達巴塞爾一莫爾豪斯機場,可以有充足的時間,要麼在這座瑞士城市,要麼在那座法國城市,吃一頓工作會晤午餐。
大部分乘客都是去巴塞爾(由於國籍不同,他們會把巴塞爾拼成Basel,Basle或者Bale),而且大部分都在金融界或者製藥廠工作。他們迅速地瞟一眼希斯羅機場的候機廳,如果沒發現什麼熟悉的面孔,便一頭埋進早版的《倫敦金融時報》或者《新祝賀日報》。
乘客絕大多數都是男性。如果很希罕地見到一位女性,那她可能是一位秘書,一位商務助理,或者,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是位妻子。但是在這個鐘點上絕不會見到一位大小姐。
馬吉特·施蒂利既拿著粉紅紙的《時報》,也拿著沉重的《日報》,還有昨天的《華爾街時報》。她隨身只帶了一隻金棕色小航空旅行包。包的皮子非常柔軟;肩帶也是同樣的皮子。女管家已經將馬吉特上周在倫敦穿的那件黑貂皮外衣和其他衣服打了包,昨天晚上就帶回巴塞爾去了。
這能更好地匿跡在這批乘客中,馬吉特換下了黑貂皮大衣,穿了一件她私下裡稱作自己的大眾原始羅登呢斗篷,就是那種德國、奧地利和瑞士家庭主婦很喜歡穿的灰綠色棉布外衣,看上去非常壓抑。這衣服厚得不僅足以將肥腹掩蓋起來,連粗腿也能遮住。
不過這些都不是馬吉特的問題所在。問題是出在她那張小巧漂亮的面孔上,太好認了。她特意圍了塊素絲巾,好讓絲巾的邊擋住面頰。一副迪沃爾牌大太陽眼鏡,加上翻起的衣領,她希望這些足以把她變成瑞航821上的一名普通的乘客。
她從《日報》中抬起頭來,望著自己映在候機廳玻璃窗上的淡影:一件羅登縮絨厚呢外衣坐在那裡,好像自己也有生命一樣。裡面能藏得下一輛謝爾曼坦克,馬吉特想。她看見衣擺下面露出的小腿,太細太長了。但是穿上厚重的滑雪靴來偽裝的確是神來之筆。
伯塔·修茲的身份也是神來之筆。這是她去美國之前在瑞士那段青春歲月的殘跡。拿假護照很冒險,不過這假護照可不便宜,做得相當好,而且不拿假護照更冒險。用自己的名字,馬吉特可以肯定她去哪兒都會招來讓她受不了的注意,而她最近又一直在東奔西走——布魯塞爾、法蘭克福、米蘭——親自去接觸當地的金融界同行們,她剛剛結束的倫敦之旅也是為著這個目的。
甚至在瑞士,她的家鄉,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名字自由地行動。不過,用奧地利人伯塔這個身份,如果出了什麼引人注目的尷尬(通常都是她未婚夫艾裡希弄出來的),她便可以有許多機會避免讓馬吉特這個名字上報紙。
他當然不會在巴塞爾接她。哪怕她非常需要他來機場接她,他也會忘個一乾二淨,不來機場露面的。她的嬸嬸們和表姐表妹們很有些擔心,覺得艾裡希·洛恩靠不住,不能作未婚夫。馬吉特倒無所謂。
目前正暫時掌管家族生意的叔叔迪那特也不會來接她。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迪那特一直敦促馬吉特把他當做代理父親來看。但是這次去倫敦,事實上包括最近對歐洲金融城市的所有訪問,她甚至都沒告訴她的叔叔。尤其是不能向他那個呆頭呆腦的兒子沃爾特透露一點風聲。有些很近的表親是非常可愛的,而且當一個人是獨生子時,就會和這些表親處成親兄弟姐妹一樣。但她和沃爾特不會。
不,馬吉特不想有誰在巴塞爾接她,也不想要家族裡的梅塞德斯車或者某間銀行裡的勞斯萊斯來接她。她想溜進巴塞爾,以伯塔·修茲的身份,二十八歲,奧地利國籍,出生在薩爾茨卡默古特的巴特伊施爾,等等。
她相信,一向馬馬虎虎的海關檢查會讓她以伯塔·修茲的身份過關的。沒有哪個瑞士邊境檢查員會在意來訪者拿的是什麼護照。據認為——所有的瑞士人都這麼認為——一個人拿什麼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尤其是當他拿的是金條或者大額鈔票時。
瑞航821打開前艙門讓頭等艙的旅客登機。馬吉特看見兩個認識她的人上了飛機。作為經濟艙的乘客,她得從後艙門登上這架DC-9,故而可以很容易地不讓這兩個人看見。這兩個人,一個是艾裡希的表弟,為洛恩家族銀行工作,和艾裡希一樣,從小就認識馬吉特。另一個是在伯爾尼工作的聯邦內閣的高級部長,和她僅僅是社交意義上的認識。
就這兩個人所知道的而言,馬吉特·施蒂利一直在施蒂裡亞的一個小村子裡滑雪。瑞士和奧地利人這段時間都是去施蒂裡亞的小村子裡滑雪,以避開美國人和德國人。後者把滑雪纜車塞得滿滿的,也使物價漲得邪乎。
儘管什麼價錢馬吉特都出得起,但是和所有的瑞士人一樣,她花錢要花得值。
事實上,由施蒂利家族控制的一份地區報紙在社會版上刊登了一條有關馬吉特奧地利滑雪之旅的消息。一份專登醜聞的意大利報紙甚至評論到她在施蒂裡亞看上去是多麼的孤獨,而她的未婚夫卻被傳聞說在維也納「和一位年青的新星」泡在一起。但是,(1)有一年多馬吉特沒有到過施蒂早亞方圓一千公里的範圍內,(2)那條消息上配的照片是她兩年前在科羅拉多的維爾拍的,還有,(3)艾裡希那個週末碰巧和一位夫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而這位夫人的丈夫就是正乘坐瑞航821頭等艙返回已塞爾的那位內閣部長。從這幾點看,這樣的雜誌還是靠得住的。
馬吉特懶得瞭解最新的一般傳聞,但是她喜歡掌握她用得著的所有信息來經營自己的生活。
候機廳現在已經差不多空了。馬吉特站起身來,收拾好報紙和鞣革皮包。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位乘客了,那位乘客個頭瘦小,穿著一身牡蠣色的柏帛麗風衣,和馬吉特一樣,也在收拾東西。他看著她上了飛機,卻沒有跟上她。他又看了一會兒,直到艙門關上為止,然後往回走了很長的距離來到主候機廳,在那裡等下一趟巴黎的航班。他已經訂好票了。
馬吉特在靠窗的椅子上落了座,理了理圍巾,把更多的臉遮了起來,然後整個放鬆下來,這時DC-9顛簸著駛向跑道,然後機頭高高揚起,呼嘯著衝向航線,向巴塞爾和家飛去。
施蒂利家族的基地一直都設在巴塞爾,不過他們在蘇黎世和日內瓦也有權力堡壘。在瑞士的這幾個世紀裡,家族慢慢地從名字相近的其他家族,像施蒂林家族和施蒂林格家族中獨立了出來。
本來,這個家族的祖上是丹麥貴族施蒂爾一霍爾斯坦因家族,十八世紀末,瑞士銀行家的女兒格麥因·耐克爾嫁到了這個家族。馬吉特從她那位才華橫溢而又時常讓人討厭的祖先德·施蒂爾夫人身上,繼承下來一種濃厚的興趣,馬吉特的父親對此喜憂參半。他女兒很像這位久已過世的夫人,也傾心於政治和歷史,這很有用,但是也在他女兒身上注入了一種獨立的精神和獨立的思維。對於一位瑞士婦女來說,這不是什麼好事。
馬吉特認為瑞士婦女只有兩種命運:賣或者嫁人,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可憐的娼妓。
作為她這個階層中的一員,嫁人更是在所難免,因為她弟弟死後,掌握整個家族的重擔就落到了她的肩上。當然,原來並不是這麼計劃的。她當時在哈佛攻讀工商管理碩士學位,這時她的父親盧卡斯·施蒂利去世了——死得很神秘——把他所有的個人財產都留給了她。他的律師——也是他哥哥迪耶特的律師——使出渾身的解數來阻撓遺產的繼承,推遲將遺產交給她,以便迪耶特可以將遺產控制到她三十歲或者她結婚為止。他們的良好願望,幾乎是夢寐以求的願望,就是她在三十歲之前結婚。
股票、證券和領導大權實際上已經被交給了一個女人,對於這一點,龐大的施蒂利家族中沒有誰看花了眼。盧卡斯死的時候可能神志不清,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個瑞士人。他的女兒不過是他那巨大的權力和財產的管理人而已,就像是條船,最終都得把它們交給她的丈夫,只要他成了她的丈夫。
是啊,這位丈夫是艾裡希,的確令人遺憾。相比之下,艾裡希家族的財產只能算是中等,卻可以在化工、金融和鋼鐵領域補充施蒂利巨大的財產,具有戰略意義。這是好的一面,但艾裡希卻有壞的一面。他到處拈花惹草,廣播情種,或者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玩滑雪和賽車,這些都沒什麼。糟糕的是他根本就沒個正經。這就好像——儘管他們家的瑞士歷史和施蒂利家的一樣長——就好像艾裡希·洛恩不是個地道的瑞士人。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男人,可以說他,可以哄他,或者收買他。只要他一結婚,只要馬吉特有了孩子,他那亂撒情種的愛好就會變成一種明確的責任,限制他選擇的自由。做單身漢時,哪怕與馬吉特訂了婚,他也多少不怕敲詐勒索。但是結了婚……?不管用什麼方法,哪怕不得已而敲詐,施蒂利家的財產也不能少一根汗毛。有洛恩家的財產補充壯大,施蒂利家會在這個大世界中更為強大。對於這一點,她叔叔迪耶特毫不懷疑。
談笑中,馬吉特的嘴角又翹了起來,迪耶特叔叔一定對她最近和銀行家們會面的事極感興趣。他一定極想知道她的倫敦之行。
她本可以以伯塔·修茲的身份去倫敦的。但是她之所以能被迎入倫敦市區的那些光線昏暗、嵌著核桃木壁板的董事會會議室,卻是因為她是馬吉特·施蒂利,施蒂利家族未來的首領。在會議室裡,當她的目光偶然地瞥出窗外,看見林肯運動場或者新廣場那悅目的純綠時,就已經在進行著各種各樣極有趣的接觸了——就像她訪問其他金融首府時一樣。她安排秘密會面的這些商業銀行家們,現在都知道馬吉特名下的這張面孔了。
這一周過得非常愉快。年青的銀行家,不論單身還是已婚,她都非常端莊地和他們調情。而他們也沒讓她閒著,夜夜都是劇院、飯店和安娜貝拉。
當然,一樁生意也沒談。和英國人打交道不能一上來就談生意,或者說,在遊戲剛開始時,不能用這種方式和任何一位國際銀行家打交道。過去這幾個月中的所有會面都只有一個目的:個人接觸。在一個越來越瘋狂地機械化的世界裡,電子設備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要就可以完成幾單生意,而銀行家們面對面地相識卻變得更加重要了。現在,用不了多久,歐洲、中東和美洲的所有重要的銀行家們就都會認識馬吉特·施蒂利。而且也用不了多久,她就要過三十歲的生日了。
想到這一點,馬吉特不覺地笑了。一到三十歲,她可能會和艾裡希結婚,她一直都很喜歡他。他很難讓人不喜歡,英俊瀟灑,很會神侃和尋歡作樂。她和艾裡希還沒有從舞蹈學校畢業,他們家就把她許配給了艾裡希,而她對這種東方式的做法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還有許多其他的女人,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極具魅力的自我毀滅的氣質。她非常瞭解艾裡希,知道他的性格中就有這根弦,可以彈出充滿誘惑的曲子,誰聽了都把持不住。又有哪個女人能漠視這誘惑而將他拒之於千里呢?
她沉思著:這麼喜歡艾裡希不是她的錯——但她根本不愛他。說真的,這也正顯示出了她工於心計的性格。但這也可能是她研究德·施蒂爾夫人的結果。德·施蒂爾夫人為了愛而放棄一切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很多次,其結果就是終於認識到愛,就像錢一樣,需要謀劃、偽裝,得有所保留,還得讓它有利可圖。
一個嚴酷的教訓。馬吉特皺起眉頭的臉映在了普列克錫玻璃上。她知道她會成為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唯一的問題是,她現在想,會不會出現什麼人,讓她允許自己愛上他,而那時她又會是個什麼樣子?無情了這麼多年,她是否還知道愛是什麼?或者該拿愛怎麼辦?
馬吉特知道,這都是有錢人的問題。不是絕大多數人的問題,而只是人類中一小部分人的問題。比如說她的女管家艾爾菲的生活中就沒有這樣的問題。
如果有誰看見她們倆站在一起,肯定得要一會兒才分得清楚,因為她們倆長得非常像。艾爾菲和馬吉特一樣高,足有一米七三,或者用她在倫敦結識的新朋友們的話來說,五英尺,八英吋。對於英國和美國女人來說,這個個頭已經不矮了,但是對於瑞士人來說,這個個頭可不多見。如果穿上高跟鞋,馬吉特和艾爾菲都不容易在同胞中找到那麼多合適的護花使者。
她們年紀相同,都是二十九歲,膚色也很像,都是淺黑型的,還有高而平的面頰骨,表明她們都來自一個居住在高山之巔的種族。艾爾菲自有她迷人的地方,但是馬吉特不知道她的私生活是個什麼樣子。她不是住在施蒂利莊園中的家僕。如果有哪個年輕的女人與世隔絕地住在鄉村,就像馬吉特被封閉在祖宅中一樣,那就毫無生活可言了。
她的目光掃向窗外,下面大牙交錯的山峰看上去猙獰可怖。對於不少人來說,這是一個充滿了敵意的世界。她在倫敦遇到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上議院社會黨議員,同時又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商業銀行家,但腦子裡卻沒有那些銀行家們所信奉的假仁假義。
「你知道嗎,大屠殺即將開始。」他告訴她說,「對於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口來說,糧食根本不夠吃,他們現在正在開始死亡。本世紀末,我們會把他們全部消滅光的。」
馬吉特皺起了眉頭。一個充滿敵意以至到無法生存的世界,這可是她和艾裡希從來都不知道的,而且以後也不會知道。
不過,如果真有這麼個世界,對其他人來說真是太可怕了。而且如果在某種程度上施蒂利還要對此負責的話。
飛機在巴塞爾一莫爾豪斯的跑道上降落得非常平穩,幾乎察覺不出來。馬吉特坐在座位上,等著頭等艙的乘客離開飛機,消失在那棟時髦的棕色磚樓裡。她想知道艾裡希是否已經在那位丈夫回家之前,把他的週末女郎送回去了。
她很瞭解艾裡希,他現在八成正在打電話叫出租車把他的送走。他喜歡過危險的生活,而且很明顯,那位女士也一樣。
馬吉特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口氣。而且,她想,以我自己這種老謀深算的方式,我也喜歡。這是對做瑞士人的那種刻板的反動。
伯塔·修茲拿起了她的金色鞣革航空包,隨最後一批乘客離開了瑞航821。
琰容 2010-3-22 17:56
第二章
在飛機上呆十九個小時,不管什麼飛機,就算是747寬體客機,都他媽的實在長得讓人受不了。這架巨型飛機的駕駛艙後面是頭等艙,在藍色地毯上,馬修·布裡斯在自己劃定的一個侷促的圓圈裡慢慢地踱著步子。
駕駛員隨時都有可能發出信號,讓大家繫上安全帶。他們將要在巴黎著陸。
布裡斯回憶起,一到這種時候,他就戲想著裝成瘸子,這樣在飛機場上就會有個護理人員推著輪椅來接他。在天上呆十九個小時,太他媽的長了。
他是在東京上的法航273的。他手下有一打人到羽田機場為他送行,包括他的秘書伊香和男助理田部。他們似乎對布裡斯的離去都很惋惜。一般很難從日本人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但是這次居然有幾個人哭了。
布裡斯任職的這家銀行是聯合銀行及信託公司,全世界和美國本上都知道它的縮寫UBCO。銀行堅持要它的海外辦事處盡可能地全部僱用該國本地僱員。事實上,從布裡斯來東京的第二年以後,他就是辦事處裡唯一的美國人了。當他把日本僱員訓練到勝任工作之後,便把他的美國助手們派去幹別的事情去了。
他代表UBCO一共在日本呆了將近四年,四年裡,這個國家硬把自己喂成一個世界金融及工業強國。他看著所謂的「日本聯合公司」計劃像警察催促著不情願的囚犯一樣,把整個國家往前趕。而且他也看到了通貨膨脹和燃料短缺,這致命的混合物正把那驕人的成果變成卑躬屈膝。
他愛日本。他恨日本。日本人從來不流露自己的感情。馬修·布裡斯也一樣。但是他的秘書和助手在羽田機場送他登上747時,都眼淚汪汪的。布裡斯覺得自己像根木頭似的,很難收集到足夠的悲傷裝飾在臉上來應和他們。
他真的那麼受人愛戴嗎?他真的有那麼大的魅力吸引到他們的忠誠和感情嗎?真奇怪,在分手道別之前,他可一樣也沒有感覺到。
他揉了揉迷著東西的眼睛,然後決定在到達巴黎之前洗漱一下。他站在洗手間裡,寬大的身軀塞滿了這間小艙房。他盯著鏡子中的那張方臉,那張橄欖球後衛或者重量級拳擊手的面孔,寬寬的下巴稜角分明,可以經得起任何打擊,嘴巴緊緊地抿成一條寬縫,一頭棕色的亂髮下襯著一雙瞇著的藍眼睛。布裡斯,頭號莽漢。
他使勁地搖了搖頭。日本已經是過去了,完了。
由於工作努力,他陞遷了。至少UBCO的首腦們是這麼說的。他被委任負責一項新的、頗有點自取滅亡的工作。他將作為單人特遣隊,任務是要滲透進瑞士的金融界,在這個系統之內樹起UBCO的招牌,使之成為一個重要的競爭對手。
布裡斯看見「請回座位」的指示燈在閃。他走下螺旋梯,在椅子上坐好,扣上安全帶。瑞士人會把我當作天花的,他想。他們一直容忍瑞士的土地上有幾處UBCO的分支機構,因為這些機構不過是些便當,算不上銀行。但是一旦瑞士人意識到UBCO是想在這塊肥肉上分一塊,而且不分到塊兒大的決不罷休——他們會攜起手來掐死我們的。掐死我。
飛機在做最後的大角度盤旋,準備著陸。他看著陡然傾斜的巴黎天際,晨光依然是灰濛濛的。法國土地上隱約可辨的只有那黯淡的綠色,他聽到飛機的輪子轟地一聲落地了。
在東方呆了四年,他想,天知道又要在歐洲呆多久。除了金融和商界之外,他幾乎不知道美國在發生些什麼事情。他幾乎忘了美國女人在自己的國土上是怎麼打扮的。他的俚語都是四年前的了,家鄉本土對他已經不是那麼的真實了。
儘管他從來就不是個拉拉隊式的愛國者,但這種流放在外的生活偶爾也讓他擔憂。好像他應該對家更感興趣一些。好像美國是「家」一樣,其實本來就是,坦白地說,好像他在本鄉本土時反而不自在,而在他的記憶中,他在美國就從來沒自在過。
而且,巴黎已經讓馬修·布裡斯恢復了平靜。打個比方說,如果這是紐約,他會被莫名其妙襲上心頭的負罪感和焦慮弄得不知說什麼好。
當然,沒人知道硬漢馬修·布裡斯也有軟弱的一面。他根本就不清楚作為一名外派人員,自己到底是誰,在做些什麼。甚至他的任何一個也都不清楚,儘管她們也都是背井離鄉的美國人。而且UBCO的人也都不清楚,儘管這裡每個人都把馬修·布裡斯看作是個強人,是個解決問題的能手,而且相信他一定會打出一塊天地來。
布裡斯肯定這就是為什麼自己會得到瑞士這份差事的原因,還有一點,那就是他在UBCO的後台很硬。這人現在已經不是總裁了。布裡斯才進銀行時他是總裁。事實上帕爾莫已經退居二線。應他自己的要求,他做了董事會的名譽主席,據最近的報道,他目前正住在瑞士的某個地方。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帕爾莫一直護著布裡斯,但是帕爾莫似乎做什麼都不直來直去。他本人是第三代銀行家,社交圈子在芝加哥和紐約。但是帕爾莫總是會盡全力去幫助UBCO裡那些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中層幹部,就好像他覺得銀行需要新鮮血液,紅色的血液,而不是藍色的。就布裡斯來說,他和牲口的關係太他媽的密切了,因為他的名字原本叫布瑞克,只有南伊利諾斯州礦工的兒子才會起這種蠢牛似的波蘭名字。
飛機鎖定在泊機位上,空中小姐用法語、日語,然後,突然想起來似的,用英語歡迎他到巴黎來。布裡斯淡淡地一笑。
他收拾好公文包和外衣,站起足有六英尺多高的身軀。他一直想知道帕爾莫對他事業中的什麼東西感興趣。這老傢伙並不老,剛剛五十出頭,年齡超過布裡斯甚至不到十五歲,所以很難說是種父子式關係。
可能是犯罪。布裡斯已經快成了犯罪專家了。可能那一代一代的只會打網球的低能兒,美國新教徒的兒子們、侄子們和女婿們的內部腐敗行徑損壞了UBCO,已經使帕爾莫開始感到良心上過不去。是該著普通人家的波蘭佬出頭的日子了,是該需要些臭皮匠式的精明、需要些衝勁、需要些這個世界上的帕爾莫們已經失去了的東西了。
布裡斯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上帝呀,如果從日本佬那裡別的沒學會,難道連控制自己的脾氣都沒學會嗎?而且憑他奶奶的什麼要說帕爾莫的壞話呢?難道不是這個老頭子付了他在哈佛商業管理研究生院的學費,然後又提升了他嗎?布裡斯走出飛機,並朝空中小姐擠出個笑容。
在他前面走著三個日本人,幾乎是排成編隊操著正步,每個人都提著一隻一模一樣的密碼鎖公文箱。只是因為他們乘坐頭等艙,才引起布裡斯的興趣。一般來說,日本的商務人員,尤其是中層幹部,好民族之所好,表現得非常節儉,出門旅行都是坐經濟艙。這三個人像布裡斯一樣長途飛行坐頭等艙,這麼嬌慣自己,說明他們自認為不是一般的人。
布裡斯加快了腳步,很容易地便趕到了三個日本人的前面。等他踏上前面的自動步道時,便停住腳步,放下手提箱,靠在移動著的橡皮扶手上。他隨意地四處看了看,在這當中設法看了一下他們的臉。他認出了其中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是個什麼中校,一年前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是個神秘人物,謠傳說他和不少典型的日本商人一樣,與黑道過往密切。另外兩個人他不認識。
布裡斯皺起了眉頭。不過在東方工作了這麼長時間,足以使他在自己的感情表露出來之前便把臉轉過去。然後眉頭又舒展了。用不著再想日本了,要想就想瑞士吧。去他媽的神秘大亨。
他木然地邁出自動步道,正打算踏上下一個步道,便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吉姆·道伯,UBCO巴黎分部的經理,常青籐聯盟的網球臭手,正向他跑來。布裡斯閉上眼睛,咬牙切齒。道伯和他一起踏上了移動著的步道。
「吉姆。怎麼樣,夥計?」布裡斯擠出這句話來,嘴唇幾乎沒動。
「你氣色不錯。」道伯往後退了退,仍然在拍打著巴掌歡迎他。「你要是不斜著眼睛看人,我他媽的不是人。」
兩個人都迸發出標準的「我的老夥計」式的大笑。布裡斯想知道道伯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是在假笑。
「謝謝你來接我,吉姆。」
「我們不能多談。」道伯說著,接過他手上的公文箱,領他下了自動步道。「我給你在這兒的機場賓館訂了間房。你可以在飛巴塞爾之前衝個澡,刮刮臉,或者打個盹。」
「你他媽的想的真周到。」
「馬特,對於即將走進獅子籠裡、從獅子的牙縫中掏金子的人來說,沒什麼好得不得了的東西。」
琰容 2010-3-22 17:58
第三章
因為快到中午了,所以邦特讓電話鈴響了好幾聲。一般來講,身為艾裡希·洛恩的男管家,要是在早上,邦特會馬上抓起電話聽筒,以免打擾主人的睡眠。尤其是當主人不是單獨就寢,早晨就更得小心。
但是現在已經快到中午了,邦特便錯誤地以為,艾裡希先生和他的今日女郎即使還沒有起床穿衣服,也該醒了,正考慮著要不要搖鈴叫早餐。
當聽到電話鈴響了第二次、第二次的時候,邦特慌了,他飛快地以他那種奇怪的、讓艾裡希先生看了總想笑的方式,拿起了聽筒,用一種很少用的羅馬方言問候打電話的人:「本迪。」
「邦特,」一個火氣不小的聲音嘎聲說到:「馬上給我接艾裡希先生。」
「是施蒂利先生嗎?」
「快點兒。」沃爾特·施蒂利厲聲喝斷他的話。
邦特一皺眉頭,按下了接通主人臥室電話的鍵,一個年輕人,不比艾裡希先生大多少,他沃爾特·施蒂利便憑著他們家的地位,對別人家的僕人說話這麼橫。這決不是德國作派,在德國,主人是拿謙卑的僕人正兒八經地開心。這也決不是意大利風格。在意大利,僕人被當作家庭的二等成員。這當然更不是美國方式。在美國,僕人被稱作高做而敏感的朋友。
不,邦特想,這是瑞士,感謝上帝,在這裡人人都一樣的。即使是施蒂利家有億萬家產,像沃爾特這樣的傲慢無禮的年輕人也沒有資格命令一位年紀長他兩倍,和任何一位富家子弟相比即使無過之,至少也是一樣地節儉、敬畏上帝、小心謹慎而且正直的人。
邦特聽到他的主人來接電話了,聲音中哽咽著睡意:「寶貝上帝,邦特利,怎麼回事?」
「艾裡希?」沃爾特的聲音插了進來。
「這不是我的邦特利。」
「這是沃爾特·施蒂利。別告訴我說你還在床上!」
邦特小心地、一聲不響地掛上了電話,來到小廚房,開始往早餐盤上放咖啡和熱羊角麵包。用不了五分鐘的時間他就可以送上這盤早餐,邦特希望那位夫人已經進了梳妝室,他的主人也已經打完了這個肯定不愉快的電話。
邦特非常明白,絕大多數的巴塞爾人也都明白,像施蒂利這樣的大家族中總要有幾個不肖之輩。人們可能會指望迪那特那討人喜歡的個性會或多或少地傳給他的兒子沃爾特。但是那位母親卻不是巴塞爾人。事實上,邦特記得,她可能甚至不是瑞士人,僅僅是被當作瑞士人。
他做了個鬼臉,托著餐盤從廚房出來,上了洛恩這棟單身房的樓梯,這棟房子的一樓是起居室、藏書室和那間廚房。樓上一層全是臥室,有兩間浴室和兩問梳妝室。因為有不少女客過夜,主人的考慮不能不說十分周到。
最上面一層有點兒像辦公室兼書房,一向不准邦特打掃這間屋子。當然,邦特還是打掃了,否則那間屋子就會和豬窩一樣。
他走在樓梯上,老遠就聽到他主人的喊聲從關著的門裡傳出來:
「我他媽的憑什麼該知道她在哪兒?」
當邦特敲臥室的門時,喊聲降到了咕噥聲。「進來,邦特利,」主人叫道。
然後,對著電話:「她是我的未婚妻。她也是你的表妹,憑什麼我就該比你更瞭解馬吉特的行蹤?」
他做了個手勢,讓邦特把盤子放在窗邊的桌子上。他身邊床上的那個深色頭髮的人轉身俯臥,將被單拉上來遮住她大半的臉。邦特當然認識她。從雜誌的社會版上,每個人都認得部長先生的這位嬌妻。她將臉遮住,顯示出某種良好的教養。但是依著邦特苛刻的看法,這個時候還躺在床上,也顯示出缺乏教養。
「……在哪兒,倫敦?」主人問道,「誰看見她在那兒?和誰在一起?在米拉貝兒?老天。那他媽的可是倫敦最好的餐館。」
他停住話頭,聽著。昏暗的房間裡很難看清他的面孔,一頭黑色的亂髮披在他高高的額頭上。邦特擺好早餐,將托盤藏在一個屏風後面,準備離開。
「……監視機場?老天!你太過分了,沃爾特,誰?」話頭猛地止住。「媽的!」艾裡希·洛恩砰地將電話砸在機座上。「邦特利,備車。你開車送這位女士——」他停住。「小寶貝,聽著。」他瞪著邦特。「不用備車了,叫輛出租車,快!」
邦特關上門,他的主人開始戳他的女士,讓她醒過來,邦特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你那個白癡丈夫提前一天回來了。」
下樓時,邦特笑了。他當然不贊同主人這種可恥的生活,很自然,沒有一個正直的瑞士人會贊同。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個男人還是單身,儘管很久以前就訂婚了。而且他總是陷入窘境,至少這是很滑稽的。和艾裡希·洛恩一起生活,總是驚奇不斷。
十年前,當艾裡希先生到了二十一歲的年紀,繼承了他祖母的遺產時,他買下了這棟房子,並且面試了一個人。「米特芬?」他邊掃視著申請者的推薦信,邊嘟囔著說,「只有兩個曲音。」他想了一下,然後說:「我一直想要一個叫邦特的人,像彼得·威姆西爵士的人。而且邦特不一定是英國名字,對不對?我認識一個叫邦特的人在蘇黎世。不錯而且古老的瑞士名字。」
就這樣叫了十年的邦特,至今一想到它,邦特還覺得心裡癢癢的。在家、在教堂、在街坊的社交俱樂部裡,活著的還是阿爾布萊希特·米特芬,喝著白葡萄酒,玩著雅士牌①,但是,令人心中不免得意的是,在這座金融政治高度發達、風流韻事層出不窮的大都市巴塞爾城的另一個部分,邦特卻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①流行於瑞士的一種雙人紙牌遊戲。
邦特知道,這一切使他和別人有了不同。就像他偶爾用一下羅馬方言一樣。大多數巴塞爾本地人都講巴塞爾方言。這種方言很含糊,甚至其他地方的瑞士人都聽不懂。但是邦特原本是巴塞爾東區的人,他喜歡時不時地強調這樣一個事實:他比輕浮的巴塞爾人更踏實、更穩重,事實上更瑞士人。
以兩種身份生活當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邦特提醒自己這種情況是暫時的。自然,沒有哪個誠實的瑞士人會讓這種情況永遠持續下去。總有一天……
就在這時,出租汽車司機按響了前門的鈴。邦特瞥了一眼樓梯,看見主人正匆忙裹上一件絲綢睡袍,引著穿好了衣服的女士出了臥室。邦特打開前門,抬起一根手指,命令出租汽車司機等著。
之後,他退到一樓的後面,在廚房裡弄出一連串的叮噹聲,這是讓部長夫人相信,他既沒有看著她出門,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到這個份上已經不容易了。
琰容 2010-3-22 17:58
第四章
沃爾特·施蒂利謹慎地四下裡看了看,然後掛上了電話。儘管他可以有一間俯瞰阿申福斯達特街的外層辦公室——像他父親那間位於這棟灰不溜秋的石頭大樓前面的辦公室,有一架深紅色的窗框——沃爾特更喜歡內層的辦公室。
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是棟老樓,牆很厚,但是下面街上的噪音大部分還是能透過窗子傳進來。阿申福斯達特街是巴塞爾的主街之一,雙車道,電車在車道上飛馳,鈴聲鏗鏘。對於和他的父親有一樣的心理狀態——那種手持精心校過的打靶步槍的神槍手的心理狀態——的人來說,阿申福斯達特街的噪音算不得什麼。對於沃爾特來說,那噪音實在分心。
他會申明他非常需要隱私(敵人可能會稱之為病態的需要)。但這對銀行家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對嗎?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的二樓當然逃不出遠距離攝影鏡頭,是不是?當然是。而且,阿申福斯達特街畢竟是巴塞爾的銀行街,小銀行、大銀行、區銀行、國家銀行,存款銀行、投資銀行、貸款銀行、工會會員銀行、郵政僱員銀行、農民銀行,什麼都有。
而且,就在街對面,還有一家外國銀行的街道級小分理處,那家無所不在的紐約UBCO。施蒂利大樓的二樓也絕非堅不可摧。現在有各種各樣的間諜手段,竊聽器、隱藏式錄音機、碗狀反射器,天知道還有什麼東西。
沃爾特可能還會申明他對民主的理解(或者誤解)。這種理解認為,如果所有的瑞士人都是平等的,那麼誰都不應該擁有外層一角上的辦公室,即便他是老闆的兒子和繼承人。他還認為他知道如何向僱員們灌輸效率和忠誠(抑或是陣陣強忍著的笑)的竅門,那就是一定要讓他們都能看見他和大家一樣的在普通的工作區努力地工作。
沃爾特的辦公桌周圍有一片寬敞的,使他有了不被偷聽的自由,尤其是如果他壓低聲音的話。而這卻並不是他的想法。
這就是沃爾特·施蒂利。他和他的表妹馬吉特一起上的幼兒園,在其他學校一直又和她的未婚夫艾裡希·洛恩是同學。如果讓沃爾特講一講他自己,所有的東西中有一樣他是絕不會說出來的,那就是一旦艾裡希真的和馬吉特結了婚,施蒂利家族的所有男性成員便一致推舉他沃爾特來監視不中用的艾裡希,從而控制巨大的施蒂利——洛恩帝國。
或者用馬吉特的叔叔迪耶特常對他的兒子沃爾特說的話來講:「一旦艾裡希找上了她,我的孩子,你就把馬鞍套在艾裡希身上騎上去。」
現在沃爾特掃了一眼辦公室,然後把電話掛好。他肯定沒人看見這是他第三次掛這個電話了。艾裡希居然把電話給掛了,這太讓他沒面子了。沃爾特是等到一半的幹部都出去吃午飯時才打的這個電話,這是他的一貫作風,隱私第一。
他掛上電話,瞥了一眼手錶。差不多到他自己的午餐約會了。
這一切都讓沃爾特非常地不安。誰都不知道馬吉特上一份遺囑是怎麼寫的。作為一名施蒂利家族的成員,她應該把她的一切財產都留給家族。但她是個滿腦子怪主意的女強人,她很可能已經把一切都給了某個女權基金會了。
一想到他的表妹馬吉特還有一絲的可能實際控制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他就氣得不得了,她那個雙料的混賬父親,盧卡斯伯伯,就是個瘋子,這是毫無疑問的。
沃爾特掃了一眼半空的經理區。牆上沒有裝飾任何富於創見的藝術品,但是有一幅鑲在相框中的照片,它提醒著那些在這家控股公司裡工作的人,施蒂利對於瑞士和世界意味著什麼。
金融,當然是不言之行。沃爾特從上初中開始,就學著處理多種施蒂利銀行提供的各種銀行業務。和任何瑞士銀行一樣,這些都是完全獨立的機構,提供從一般的無息存款帳戶或者存款帳戶,到複雜的現金套匯、黃金期貨投機、代理爭奪公司控制權、租借工廠,甚至證券交易和寫保險單等任何服務。
但是金融甚至佔不到施蒂利家族財產的三分之一,如果僅僅考慮利潤,就更不到三分之一了。家族全部利潤中可能有將近一半是來自其化學企業。
和其他巴塞爾大企業一樣,這些企業也粗分成製藥和化工。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哪個人不定期地或者偶爾地使用施蒂利製藥生產的止痛片、鎮靜劑、藥品,它們可以改變精神面貌、幫助減肥或者增肥、保持青春,做任何可以幫助人們逃避現實的事。而這些藥僅僅是最賺錢的。在這些賺錢的藥片後面才是施蒂利製藥的主要產品:抗生素、維他命、殺菌劑、荷爾蒙、麻醉劑和其他成百萬瓶全世界各地的醫生和醫院所需要的合乎道德規範的藥劑。
施蒂利化工對付的則不是小藥瓶了,而是200升桶裝的酸、鹼試劑,殺蟲劑,落葉劑,酒精,化肥和飼料。一家名叫施蒂利貝爾的子公司生產從噴發水和除臭劑到香水和香皂等各種各樣的顧客定制的產品。
當然,還有雷格股份有限公司,這是一家鮮為人知的分公司,因為它專門生產炸藥和像細菌武器菌種的營養基、神經毒氣的液體載體和凝固汽油的備用替換品這類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們非常小心地不把施蒂利的名字寫進公司身份中。
沃爾特煩躁不安地坐在辦公桌邊,瞥了一眼手錶。想想看,一個女人——而且是馬吉特這樣一個意志堅定、難以駕馭的——甚至會有非常渺茫的機會控制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邊牆上掛著的一張相當大的照片上。這是最新開設的幾家施蒂利弗製造廠,位於奧地利邊境,施蒂利弗不如金融或者化工利潤高,但是在許多方面更紮實。
不論是重型電動馬達,還是使用這種馬達的大型電氣機車,以及閥門、儀表、剎車、信號、軌道等等經營鐵路所需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只要是鐵的,幾乎沒有不是施蒂利弗生產的。同時,不論是利用水力還是蒸汽發電,其渦輪機、發電機和變壓器也是施蒂利弗製造的。
施蒂利弗的一個小角落最近轉人生產台式電腦、電話設備、大屏幕鍾之類的電子產品。沃爾特的父親命令他一定要熟悉龐大的施蒂利財產中的這一小部分,非常有發展潛力的部分,電子行業近來的一點風吹草動甚至已經使沃爾特對這門生意的未來有了一些雄心勃勃的想法。
在去這層樓裡他和其他副董事共用的男洗手間的路上,沃爾特走過與他共事的經理的空桌子,他的手指輕輕地抽動了幾下。他可能並沒有意識到這種不自覺的動作。
事實上,他的手指總是發癢,想去理一理同事的桌面,挪一挪桌邊的拍紙簿,或者把文具盒放到桌子中間,或者把袖珍電子計算器放到右邊,或者把一幅妻兒的照片藏進抽屜裡,或者把一摞信件的邊緣理順,或者……在幹部洗手間,沃爾特用眼角瞥視反射在鏡子中的自己,他從不直視自己,他理了理波浪狀的金髮,讓頭髮朝眉頭的方向前進了幾毫米。他知道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其實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僅僅是他側著看自己所導致的。
他面色蒼白、頭髮淺黃,虹膜幾乎沒有顏色,在大學畢業之後工作的十幾年當中,有一段時間,人們背後都叫沃爾特「白鼠」。有幾次他偷聽同事們不加提防的談話時,聽到了這個綽號。
儘管這幾次他都聽得清清楚楚、準確無誤,但這個稱號在他腦子裡卻變成了「白狐」。在德語或者瑞士德語方言中,鼠和狐,Ratte和Fuchs,這兩個詞實際上沒有相似之處,但是他也許偷聽的是法語或者意大利語或者馬羅方言的談話吧。
沃爾特下樓來到街上,一路免不了朝各種點頭微笑的職員和出納員點頭,他們都是上帝治下的平等誠實的瑞士人,但他們都知道拍老闆兒子的馬屁。沃爾特從銀行的邊門出來時,那輛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已經在等著他了。車離開了阿申福斯達特街,從聖阿爾班橋越過萊茵河,相當徹底地融入正午的車流中。然後它慢慢地行駛在施瓦茲瓦爾德林上,並再次從德萊羅森橋上越過萊茵河,經艾爾塞瑟街朝法國邊境駛去。車幾乎停都沒停就穿過了邊境檢查站。施蒂利先生的車,瑞士和法國的邊境檢查員當然都非常熟悉。
梅塞德斯沿著機場路朝莫爾豪斯方向行駛,然後突然朝左一拐,走小路上了貝爾弗特高速公路。之後,這輛灰色的轎車向右轉,飛快地朝正西方向駛入快到阿爾特克什的一家小旅館。當車泊人停車位時,沃爾特高興地看見租來的那輛標緻車已經停在那裡了,穿著制服的司機坐在方向盤後面,噴雲吐霧。
好,沃爾特想,他們已經到了。和任何生意夥伴打交道,尤其是和日本人,沒必要顯得過於緊張。完全沒必要。
沃爾特等著他的司機來為他打開梅塞德斯的車門,然後陪送他走上礫石小道。他下了車,深深地吸了一口涼空氣,打量了一下這家旅店。這裡的飯菜相當可口,而旅店本身的位置對於想到這裡吃午飯的人來說又太遠了點兒。這裡晚上的客人要多一些,通常是帶著來。餐廳上面有七八間臥房,於是這裡就更成了一個晚餐的好去處,而不適合吃午餐。
沃爾特立刻被引到一間包房。總而言之,他祝賀自己,這既達到了最大程度的隱秘,還讓日本人吃得極好,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已經接近讓他們在那份極其微妙又極有前途的合同上簽字的階段,這樣的細節問題尤其不能大意。絕對不能。
施蒂利家族中還沒人知道這件事,甚至他的父親迪耶特也不知道。他們以後也不會知道,直到最終整個計劃準備出台為止。那時,只有在那時,巴塞爾和瑞士的商會,而且更重要的是,施蒂利家族的男性成員們,才會看到並且感歎和明白他沃爾特能贏得白狐這個綽號靠的可不是虛意奉承。
琰容 2010-3-22 17:59
第五章
這家小旅館佔據了奧利南候機大樓的一部分。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裡,馬修·布裡斯睡了差不多兩個鐘頭。他龐大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個相當硬的床墊上。
夢中,布裡斯身在伊利諾斯州的卡本戴爾,正練完足球回家。
這個十六歲的大小伙子一隻眼睛下面青了一塊,一隻膝蓋因受傷也有點兒瘸。他媽媽會給他塗乳膏的,但是在布瑞克一家人中,只有她知道足球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如果能踢得好,可以使他成為家裡第一個大學生。爸可能會譏笑大學,媽不。所以青幾塊兒也沒什麼,是不是,媽?
這是道格拉斯街上的一所老房子,位於內燃機車道的後面,機車的噪音很大,到處是骯髒的煤灰,夜裡則時不時地響起直達貨車那嘶啞孤獨的汽宙聲。道格拉斯街的人行道上堆滿了垃圾,還有幾棵發育不良的矮樹。
三個男人站在東邊的人行道上。他們不讓馬特·布瑞克過。他很累,身上又疼。他很餓,想挨完他媽媽的罵後好吃飯,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晚上有肉吃,有大片的基爾巴薩香腸煮洋蔥和捲心菜,還有上豆,透著豬油的香味,但是這三個小男人不讓他過。
他假裝向右,然後身子朝左一轉,但是他們有三個人。雖然他們個兒都不高,但只對付他一個人。這是一場奇怪的不流血的衝突,沒有接觸。他們每個人的周圍似乎都有一塊空間,有一面無形的盾牌使他們避免和這個大塊頭的少年撞在一起。這時他看清他們是日本人。三個都是。
他醒了,在出汗。
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粗壯的身體翻朝側面躺著,兩條肌肉發達的長腿有一半伸出了旅館的床外,幾乎搭到鋪著地毯的地板上,這時他想起自己已經不在卡本戴爾了。在哪兒,日本嗎?
然後他回憶起飛機上的那三個日本人。真好笑,他們居然印在他的腦子裡了。倒不是他們身上真的有什麼不祥之兆,只是很特別,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心,或者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在他睡著的時候便浮了出來。
他沮喪地咕噥了一聲,起身坐在床邊上。這三個日本人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鑽進他的夢中?
在沐浴間裡,他交替用冷熱水沖。但是不管他讓水多麼猛烈地沖在他的頭上,他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想不起來了。他用毛巾擦乾了身子,看了一眼手錶。道伯答應送來見他的人遲到了。
道伯離開他讓他睡一會兒的時候曾說:「我們的一個人有些材料給你。」
布裡斯刮完臉,剛換上一件乾淨,就聽到了敲門聲。他打開門,迎進一位三十五歲左右、精瘦的男子,稀疏的淡黃色頭髮斜披在顱頂,進屋時有一種過於隨便的派頭。他脫掉身上的牡蠣色柏帛麗風衣,扔在床上。
「你是馬修·布裡斯?」
布裡斯點了點頭。看見他點了頭,那個人便摸出了一隻錢包,裡面有UBCO的身份證,上面有他全色的面孔和對他的描述。布裡斯懶懶地看了一眼,五一○,年齡三十六,姓柯蒂斯。誰他媽的需要這些繁文縟節?
「有什麼要通報的?」他問道,懶得和他客氣。
柯蒂斯開始檢查房間。他打開又關上壁櫥和放衣服的抽屜,看看牆上掛著的照片的後面。他檢查了床頭櫃,又看了看彈簧床墊的下面。他用同樣的方式檢查了浴室,並查看了兩套厚窗簾,然後坐了下來。
「沒人費神告訴你我是誰嗎?」
「007?」布裡斯猜到。
柯蒂斯的薄嘴撇朝了一邊,然後說道:「我給比爾·艾爾德工作。UBCO內部安全處。」
布裡斯點了點頭。「你打算發給我一片氰化物什麼的?」
「一條救命索。」柯蒂斯回答說,「我現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讓你看見我的面孔,給你幾個找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並且讓你牢牢地記住,你什麼時候需要我,都能找得到我。」
布裡斯想了一下。他不需要這種幫助,尤其是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人的幫助。「我需要另外一種幫助。」他大聲說道,「我需要交際。我需要金融情報。我需要生意背景。我不需要膠鞋①,哪怕是UBCO的我也不要。」①膠鞋走路沒有聲音。這裡指做事詭秘。
柯蒂斯點了點頭。「我明白。」他把手伸進運動衣上面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沓折疊的複印紙,遞給布裡斯,說道,「金融和生意的材料都在這兒,至少是三大銀行和一打稍小一點的銀行的材料。如果你需要更多的材料,給我打電話。」他把一張紙交給布裡斯,上面有幾個巴黎、羅馬、倫敦和法蘭克福的電話號碼。「不管你打哪個電話號碼,他們都知道我在哪座城市。」
「至於說到交際,」柯蒂斯接著說,「只要我們駐巴塞爾的經理能給你的,你都能得到。主要是二三梯隊的人員,加上美國領事憑空想出來的。我們已經讓他準備好為你去交際。而且,你當然有伍茲·帕爾莫的關係。」
布裡斯皺起了眉頭。「帕爾莫?他不住在巴塞爾附近。」
「在瑞士,住在哪兒都離別處不遠。」
「帕爾莫。」布裡斯想了一下,「他現在多半已經退休了。我得去看看他。我們已經四年沒見面了。」
柯蒂斯清了清嗓子。「帕爾莫喜歡給公眾一個退休的印象。其實,UBCO在歐洲干的一切都要經過他。這一整套新的瑞士計劃就是他的主意。他現在還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說到交際,他可是你王牌中的王牌。他認識所有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認識他。」
布裡斯瞥了他一眼。對於任何他是帕爾莫的人以及他無功受祿的暗示他都非常敏感。但是這個瘦子用一雙絕無狡詐的眼睛看著他。「當然,」他又補充道,「你還有張隱蔽的王牌。」
「真的?」
柯蒂斯嚴肅地點了點頭。「你自己手上就有一張進入瑞士金融界最高社交圈子的入場券。」
「我怎麼會這麼幸運?」
「那是六年前在哈佛商學院。」
布裡斯盯著他。「你別跟我說——」
「我正是要跟你說。」
「你他媽的是怎麼挖出這件事的?」布裡斯問道。
「這是我的事。」柯蒂斯答道,「你說你不需要膠鞋?在這個任務上,你需要所有你能得到的幫助。」他停了一下,然後,老練地問道,「那姑娘後來怎麼樣了?還是朋友吧?」
布裡斯拿起一條領帶。「我想這件事現在全UBCO上下都知道了。」
那個人歎了口氣。「我把事情挖出來。我不公開它們。據我所知,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然後,稍稍提高嗓門,「你為什麼會在意?」
「我不喜歡我的個人生活被買來賣去的。」
「如果有誰這麼做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布裡斯用手指摸著領帶,沉思著說,「這麼說她又住回到巴塞爾的家中了。我還不知道。」
「她在倫敦呆了一周,在倫敦城有些秘密談話。」柯蒂斯說道,「她今早飛巴塞爾。」
「你一直在盯她的梢。」
「是的。」柯蒂斯站起身來,「一旦我發現了她和你的這層關係,我就得知道她幹了些什麼。」
「盡人皆知的事了。」布裡斯咕噥道。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如果她到三十歲還沒有結婚,整個財產都要歸到她的名下。」
布裡斯正在打領帶。他停了一下,從鏡子中看著那個人。「什麼時候?」
「明年。」
「但是她有個未婚夫。」
瘦子又露出了一個堆滿了皺紋的笑容。「還有你。」
「我們早就沒關係了。」布裡斯說。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鏡子中的那個人的目光。「我們離開哈佛之後甚至都沒通過信。整件事也只持續了一年的時間。」
「有關係。」瘦子說,「從那以後,她的風流韻事並不多。沒有一件是認真的。」
「別拿我開心了。」布裡斯斷然地說,「她甚至都記不得我的名字了。」
「關於你的到達,他們不想張揚,所以她可能不知道你在城裡。不過,巴塞爾是個謠言網。她可能會給你打電話。」
「她也可能不會。」
「那你就給她打。」
「是不是得要你批准?」布裡斯挖苦地問道。
「你已經得到了我的恩准。我見過那位女士。她,啊,不錯。」
布裡斯打完領帶,轉過頭來對著瘦子。「這是不是帕爾莫的主意,硬要給我套上一雙膠鞋?」
「如果你不再找我的話,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了。」
「可能吧,那又怎麼樣?」
柯蒂斯聳了聳肩。他拿起風衣。「我也不那麼想見你。」他朝門口走去。
「嘿。」
「我一在這兒露面,你就跟我較勁。」
布裡斯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承認。我……他媽的,有點兒暈頭轉向。」布裡斯笑了一下,「一語雙關。暈頭轉向,睡眼矇矓。而且不太想急著讓瑞士人把我切成乾酪條。」
柯蒂斯鬆開了門把手。「只要你處理好和施蒂利家族的關係,他們就不敢碰你一個指頭。」
「你瞭解多少馬吉特?」
「不多。」
「我想她不會有興趣護著我。」布裡斯又在那張彈簧扶手椅上坐下來。他看著那個人在桌邊的一把便椅上坐下來。「她是那種思想堅定的人。」
「固執?」
「鐵石心腸。很有心計。她比你、我、帕爾莫三個加在一起更像銀行家。」
「鐵石心腸,但……不是無情?」
布裡斯沒有馬上回答。他試圖回憶起以前的事,找一些可以報告的東西,一些不齷齪的東西,一些可以用來說女人的東西,說出來又不失為一個紳士,他正開始對柯蒂斯產生好感,不過他仍然把他當作一個低能的美國新教徒,這種人當然在乎紳士風度。
「不,不,不是無情。有點兒科學,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不衝動?」
布裡斯輕輕地笑了。「馬吉特·施蒂利沒有衝動的時候,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它已經從她身上消失了。她家幾十代人都沒有衝動了。」
「我明白了。你到巴塞爾後不會有突如其來的電話。」
「如果我給她打電話,她未必會搭理我。」
「但是你要打電話。」
「你別煩我好不好?」布裡斯火了。
那個人長久不出聲,然後,平靜地說,「我見過那位女士。不應該那麼難的,給她打電話。」
布裡斯坐在那裡看著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學著那人的那種漫不經心的不偏不倚。他想知道讓他心煩的是什麼,是被要求給昔日的女朋友打電話,還是意識到她可能不僅僅是個昔舊的女朋友,而他又從來不讓自己承認這一點。似乎沒有必要在過去六年之後來分析一段舊情。不過,現在既然必須這樣,他發現自己無法肯定該把這一切歸到哪個檔案格中。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急急忙忙地把它藏起來不讓自己知道。
然後他說道:「不,不難。」
「那麼你會打電話了?」
「再說一遍,」布裡斯盡可能不讓自己的聲音中帶一點兒怒氣。「別煩我。」
琰容 2010-3-22 18:02
第六章
女管家艾爾菲提前一天回來,不啻於提醒家裡的其他僕人女主人要回來了。現在,沒有哪個僕人還會有任何這樣的錯覺,以為女主人剛從施蒂利亞度完滑雪周回來。
艾爾菲對馬吉特·施蒂利忠心耿耿,但她畢竟是人,而且旋風般的倫敦一周,錦衣華服不停地穿,出入儘是有名的地方,年輕的男子儘是有頭銜的——有一個甚至還是公爵爵位的繼承人!——這一切使整個旅行太有意思了,實在是不吐不快。和艾爾菲一樣,其他的僕人——一共八個——也都是誠實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彼此之間以及和其他太陽底下的瑞士人之間都是平等的。但是他們的確喜歡那種有頭銜的貴族派頭,這是他們這個阿爾卑斯山共和國中所奇缺的。
這棟老房子在巴塞爾的東邊,位於從一塊高地落入萊因河岸的緩坡上,周圍是幾百畝的草地和矮樺樹林。房子朝北,衝著對岸的德國。河在這裡拐了個大彎。
因為最近的鎮子萊因費爾登的礦泉浴場到巴塞爾東邊的距離和飛機場到巴塞爾西邊的距離一樣遠,馬吉特便叫出租汽車司機避開那座城市,抄近路去普拉頓。在那裡,她下了出租汽車,看著它掉頭回城。她閒逛了一會兒。測覽了一下櫥窗,然後走到火車站,上了一輛等著接下火車的乘客的出租車。她就是坐這輛出租車到了施蒂利城堡。
守門人當然一下子就認出了她。她已經拿掉了全防護的頭巾和迪沃爾牌太陽鏡,不過老沃爾夫-迪特裡希從她生下來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即便是穿著厚厚的羅登呢斗篷,也別想瞞過他的眼睛。
「老天,馬吉特小姐,」他說道,「只要我們知道時間,我們會派車接你的。」
「用不著。」她叫道。當出租車再次提速的時候,她飛給他一個吻。
長長的曲線型礫石車道在四輪馬車和出租馬車時代就鋪成了。後來的施蒂利人懶得加寬它,以便兩輛汽車可以錯車。在任何情況下,這條車道都被小心地加以限制,絕不會有兩輛車交錯駛過,只要沃爾夫-迪特裡希能提前給房子裡打電話,就像他現在正在做的一樣。
礫石車道的兩旁大約在十八世紀中葉就種上了針柏。有些樹年長日久,被新樹替代了。現在,這些樹都差不多有五十英尺,高高地聳立在那裡。在最寬處,也就是從樹根往上三分之一處,其直徑都不過六英尺,園丁和他的助手修枝修得太短了。樹太多了,以至於在城堡的車庫裡有一輛園丁的卡車,上面的裝備是從渥太華、堪薩斯一路運來的。這是一種液壓提升機,可以把人舉到五十英尺的高空修剪劍一樣的樹。馬吉特還記得那天,一艘專門的駁船把它運來,在城堡自己的河邊碼頭上卸了下來。這機器上頭有五架梯子,自動連鎖在一起。園丁不准她爬到梯子上去,但是她還能記起這機器的英文名字,一種「雙驅動天鉤」。
彎曲的車道加上密密麻麻的針柏,使得出租車在甬道上行駛的時候,馬吉特無法看見城堡。其實不是什麼真正的堡壘或者城堡。在瑞士,一切都是小的——甚至包括名字和單詞,它們常常以「li」這個指小詞綴結尾——這麼大的房子自然也就成了城堡。
現在出租車駛過了最後一排針柏。房子一下子落入了眼簾。它依舊矗立在小山頭上,那種帕拉蒂奧式的平衡是任何後來的贅疣所無法破壞的。不管怎麼說,其中間三層主樓加兩翼較低的側樓的基本式樣,除非遭到轟炸,否則很難作大的變動。那楓丹白露式的帶窗的正牆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之間那條通向一道寬敞的樓梯的曲線形車道也不會被弗朗茲·約瑟夫統治奧匈帝國時期的一些施蒂利家族的成員相當草率地添置的幾百個種著扭結的矮果樹的赤陶花盆所破壞。
事實上,當馬吉特叫司機停下來的時候,出租車已經開始轉入這條風景過剩的曲線車道。「請倒車,往右拐。」她指點著司機將車開到一座兩層的過車廳下的邊門。這道門通向一座偏廈,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她一直一個人住在這裡。
有一段時間,當她在沒有母親的幫助下艱難地過著自己的青春期時,她或多或少地被強迫以女主人的身份照應她鰥居的父親在那一年裡舉辦的幾次晚會。最後,她開始喜歡上這些大型歡快的晚宴。晚宴自始至終都有從蘇黎世請來的一個四重奏組演奏絕佳的室內樂。在特殊的場合,則從慕尼黑請樂師。
但是過了幾年,她父親墮入了另一種心態,不再歡迎來訪者了。就在她去巴黎的巴黎大學讀學士學位的時候,他開始表現出厭世的跡象。她在美國的那幾年或多或少地使一度精力充沛、喜歡社交的盧卡斯·施蒂利徹底變成了個隱士。
當出租車在過車廳下停住的時候,馬吉特回想起他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裡每週要去幾天辦公室,但是大部分的事務都是他在這座城堡的書房裡處理的。
他去世以後,醫生把她叫到一邊,並且使用了「憂鬱症」之類的十九世紀的術語。對馬吉特來說,事情似乎很清楚,如果她留在家裡,為他承擔起她去世的母親曾經擔當的角色,盧卡斯·施蒂利不會死,依然精力充沛、喜歡社交。
事實上,他在五十五歲的年紀上突然死於血栓病,從感情上講令人震驚,從醫學上講則不可能。當然,沒人嘀咕「自殺」這個字眼,儘管他們和馬吉特一樣都明白,這棟大廈裡有足夠的醫療器械,包括皮下注射器和針頭,這些東西可以讓她父親隨意處置自己的生命。
她在走上不長的一段台階來到雙開的邊門時,腦海中閃過了「自我注射氣泡」的念頭。
所以,當艾爾菲和管家烏希衝出門來迎接馬吉特·施蒂利時,發現她像大理石一樣立在那裡,一隻腳已經抬起準備踏上上面一道台階,一道不深的皺紋鎖住了她的眉宇,嘴上顯露出毫無遮掩的驚異。
「寶貝,怎麼了?」烏希叫道。
一下子,那驚異消失了。眉頭舒展了。腳落到了台階上。馬吉特·施蒂利回家了。
琰容 2010-3-22 18:03
第七章
刷好馬吉特·施蒂利小姐的毛料衣服並把它們都折好,手洗了她的,仔細檢查了她的禮服,看看有沒有任何需要乾洗的跡象,做完這一切之後,艾爾菲環視了一下這間她的女主人起居辦公的屋子。有窗子的那堵牆對著河,但在這春日裡,遠處的細浪卻閃爍著帶著寒氣的陽光。
艾爾菲既不喜歡這套房間,也不喜歡這套房間所處的這棟房子。不過,她喜歡她的女主人,工資高,而且給施蒂利家族工作也很有聲望,加之她女主人的衣服特別合她的身,馬吉特·施蒂利不再想穿的昂貴的禮服、毛衣、裙子和休閒裝可是價值不菲的獎金。
艾爾菲又檢查了一遍房間,然後穿上外衣,從後樓梯跑下樓,來到廚房區,用人司機博多正等著開車送她回城。像往常一樣,他選的不是大車,而是大眾勃比巴斯旅行車。
博多跟往常一樣像個瘋子似的開著這輛大眾車,想把黃昏時下班的車流擠出巴塞爾。跟往常一樣,他對比他大一兩歲的艾爾菲又來老一套。兩個人便在這輛勃比巴斯的前排座位上一路顛簸著。
「倫敦一流的,是不是?」
艾爾菲衝他一皺眉。「那是一座城市。」她以一種她希望是斬釘截鐵的語調說道。用人司機無權知道內部消息,哪怕博多這種聰明的也不行。
「一座城市。」他模仿著艾爾菲的腔調說著,把車開人逆行道,加速超過一輛拉著乾草車的拖拉機。「和巴塞爾一樣的城市?」
「要大。」
這使得博多無計可施,只能傻笑了一會兒。「得了,她自己沒在這些貴族中搞一兩個?」
艾爾菲的嘴巴緊緊地閉著,深棕色的眼睛盯著前頭的路面。
「我聽說他們都是同性戀,」博多繼續毫不在乎地說著,「這讓小姐特別沮喪,是不是?」
艾爾菲露出了冷冰冰的半個笑容,懷著一種殘忍的愉快心情說道:「對於還在和山羊的小無賴來說,這些話的確可笑。」
博多點了點頭。「而且哪只母山羊也比不上你呀,寶貝。」
「哦,你已經放棄公山羊了?」
這話竟然讓博多笑不可支,差一點兒讓大眾車滑出公路衝到路肩上。
「艾爾菲,我什麼時候才能教你怎麼生活?」
「你?休想。」
「我晚飯之前不用回到城堡。我們有幾個小時。」
「算了吧。」
「你以前從未有過的幾個小時。」他滿心狂喜地說。
艾爾菲搖了搖頭。「我同屋的五點鐘準時下班回來。」
「這哥們兒叫什麼?」
「是小姐。她叫什麼不關你的事。」
博多拍了拍艾爾菲的膝蓋。「我知道她叫什麼。她要兩個小時之後才從銀行回來。兩個小時可以讓你魂飛九霄。」
「就你?」她的笑裡帶有蔑視,卻並非完全沒有興趣。
一聲尖利的歎息從博多的嘴唇間逸出。「你和你的主人一模一樣。你已經學會了她那套了。」
「什麼意思?」
「你們倆都愛戲弄人。她不肯嫁給一個熱血男兒的典範,你拒絕了一個床上功夫比洛恩先生還好的男人。」
艾爾菲稍微拔過的眉毛輕輕一抬。「是嗎?你們比賽過?有裁判嗎?」
博多尖聲大笑起來,一邊還拍著方向盤。「你太有意思了,艾爾菲。得了,請我上樓吧。」
「你可以去找你的山羊。」
她逃出大眾車,跑進公寓的門廳,稍微停了一下,朝他揮了揮手,便消失在房子裡了。
這公寓對兩個人來說是小了,她進屋脫下外衣時想。但是一個人住又太貴。她需要一個更可愛的同屋。克裡斯塔·魯赫個不高,聲音不小,溫順得像個機器娃娃似的,人都懶得檢查一下電池還有沒有電。她晚上都一個人呆著,很少和男人出去,從不帶人回來喝一杯。但這實際上是克裡斯塔的公寓,儘管有一大串的人在等著,她卻得到了,這是因為她的父親也在銀行工作。艾爾菲每月直接把她那份錢交給克裡斯塔;從技術上講,她住在這兒是不合法的。
艾爾菲見過大世面。她不認為自己是那種交際花。這種性格的人別想在施蒂利家找到活幹。但是在她服侍馬吉特·施蒂利的兩年期間,她已經遊覽過各種城市和名勝。而且她的女主人也不反對她自己在這些地方找樂子。
現在她站在公寓的小門廳,仔細地弄平外衣的領子和袖子,然後掛在門廳的壁櫥裡。這外衣很不錯,開士米的,剪裁得相當好,駱駝毛的顏色,是女主人去年冬天送給她的。
穿這身衣服,誰會吃博多那套性污辱。穿這身衣服要講究含蓄、隱秘、手腕。這身衣服是要穿了和溫文爾雅的男人,和有教養、有地位、有背景的男人在一起的。
穿上這身衣服,是要過一種全新的、不同的生活。
穿著這身衣服,電影明星依在阿爾卑斯山的平台上吸著熱飲料。穿著這身衣服,國際女冒險家橫掃豪華賓館的大廳,在皇室套房裡幽會。穿著這身衣服……
艾爾菲的嘴巴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縫。別白日做夢了。這件外衣很暖和,差不多是新的。其他的就忘了吧。
然而,一旦一個人見過大世面……
琰容 2010-3-22 18:05
第八章
「邦特利,」艾裡希叫道,「把跑車發動起來,好嗎?後半天我得拜訪幾個人。」
艾裡希喝完咖啡,折好邦特給他拿來的報紙,走進更衣室,艾裡希·洛恩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教邦特,他,除非出席董事會或者葬禮,不穿中灰色的上裝和中灰色的背心,不穿衣領漿過的純白襯衣,不系謹慎的深藍色領帶。
相反,艾裡希穿了一件佈滿花紋的襯衫,套上一條棕色小山羊皮褲子,繫了一條有巴掌寬的皮帶,脖子上繫了條薄軟綢方巾,腳登一雙軟皮靴,靴腰比時下流行的半筒靴稍高。他把穿衣鏡稍稍弄斜,以便看見自己的全身。
艾裡希消瘦的臉主要是由一組V形結構構成的,就好像是某個卡通畫家打了一連串的勾畫成了這張臉。在他尖尖的下巴之上粗略地畫著兩個V形,一個是由下嘴唇下面那塊肉在匯入下巴時形成的,一個是由上唇中間那個小而尖的唇墜構成的。他的鼻尖也是V形的,雙眼下面顏色較深的部分在多年的放蕩之後現在才開始起皺,這部分也是V形的,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還在學徒的小丑,剛開始真正學化妝。艾裡希深棕色的頭髮構成個寡婦頂①,因為是朝下指向額頭中間的,就好像是在額間攏出一串相同的溝。①垂在前額中間的「V」字形頭髮(舊時被視為當寡婦的預兆)。
一個小丑,他想。是的,當然是。如果對艾裡希有什麼一致的批評,那就是這個傢伙沒個正經。
他轉身離開穿衣鏡,出了房間,小跑著下了樓梯,來到門廳。他記得今天早些時候已經仔細刮過臉了。他希望海倫已經先於她丈夫到家了。不過她足智善變,隨便就可以編個故事說她在某個女朋友家過了一夜。不管怎麼說,是海倫帶來的嫁妝錢支付著部長先生昂貴的政治生涯。不管海倫跟他說什麼故事,他都應該相信。
而且,艾裡希提醒自己,這是條規矩。別咬餵你飯的那隻手。
瑞士是個醉心於規矩的國家:關於上帝的,關於家庭的,還有關於婚姻、政治和中立的。像瑞士這樣有意維持一個軟弱的中央政府,以便各州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天地,規矩似乎太多了點兒。
可能這就是每個瑞士人懷著自豪感實踐著的自我支配的症狀吧。不管怎麼說,有幾個西歐國家給每個二十歲以上的男性公民發一支槍和彈藥,保存在家中,隨時準備保衛國家的邊境?
然而,艾裡希也知道,瑞士其他地方的人都認為巴塞爾人有點兒瘋。由於靠近法國和德國,使他們明顯產生這樣的懷疑,而且巴塞爾人有點兒古怪是由來已久的名聲,不過名不副實。巴塞爾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樣沉悶虛偽。僅僅是按照瑞士人的標準可以被看作稍微不沉悶一點兒。
艾裡希打開前門,走到臨著萊茵河的街上。他的目光越過湍急的河水,盯著巴塞爾的老城區、臉上有些苦相。他要去對付棘手的事。
邦特已經發動好跑車,並開到街沿。他的主人在加大這輛小跑車的油門轟鳴而去的時候,邦特揮手向他道別。這輛車是大約十年前在倫敦的一個拍賣會上買的,是一輛非常老式的MG車①屬於早期的瑪格納L-2型,三十年代製造,但已經顯示出長式發動機罩和凹式車門的設計,備用輪胎也掛在後行李箱上。車被漆成一種鮮艷的橘黃色。①MG是英國雷蘭(Leylan)公司生產的系列跑車的商標,其中瑪格納L-2型跑車是1933一1934年製造的。
規矩,艾裡希想著,將小車向右急轉,發出一種他喜歡的聲音,橡膠摩擦光滑的鵝卵石產生出的斷續的嚎叫聲。有些人,他想,規矩越少越好。人們說,規矩製造偽君子,但艾裡希確信,事情絕非如此。是偽君子製造規矩。
這些年來,他相當徹底地研究了他的瑞士同胞們的性格,從他的父母和兩個妹妹開始。他媽媽總不忘記教他的兩個妹妹在一套餐桌擺設中如何放一把餐刀才是正確的,(「朝裡點兒放,姑娘們。否則就是告訴你的客人們你要砍他們。」)而且她還制定了一套規矩,規定盤中的食物該推到離盤邊多遠。(「三厘米,姑娘們,一毫米也不能少。讓奧地利人和意大利人把食物弄得亂七八糟的一盤子。咱們是瑞士人。」)更有甚者,她還極其嚴厲地推行這些無聊的規矩。
直到今天,他的妹妹們都長大成人了,還繼續把食物堆成糊里糊塗的一小堆,準確地推到她們盤子的地理中心位置。她們的孩子也已經被洗了腦子,也把食物放在盤子中間。
他向左拐,進了阿申福斯達特街。這條街平時就很繁忙,兩旁儘是銀行和其他商業建築。現在就更忙了。下午兩點,正是午飯吃晚了的職員和經理們急急忙忙趕回辦公桌邊的時候。艾裡希知道,巴塞爾是歐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然而就是在這裡也沒有向前衝闖的人群,只有絕望的行人在守著規矩。
他還是老樣子下車,抬起一條長腿跨過關著的車門凹下去的地方,然後靈巧地跳到人行道上。他有點兒事找他未來的叔叔迪那特,或者更準確他說,是迪耶特找他有事。
施蒂利家族一般不通過艾裡希和洛恩家族打交道。他父親,行。他表弟威納,行。哪怕是他的白癡妹夫們也行。但是沒有哪個正經的生意人會通過艾裡希處理任何實質性的事務,儘管他掛著洛恩公司的副總裁和首席執行經理的頭銜。
所以迪那特今天的話題只可能是關於馬吉特。
艾裡希打量了一下17號這棟灰色石頭大樓,二樓的窗檻花箱中有幾點鮮紅色的天竺葵在微風中輕輕地顫動著。太漂亮了。監獄般灰色的面孔上有幾點熱鬧的顏色。他的眼簾稍稍往下垂,近乎於眨眼。
他進了17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上了年紀的接待員,並被立刻領上了樓。迪那特正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滿臉堆笑。
迪耶特·施蒂利現在已經過了六十五歲了,但卻是精神極其矍爍的六十五歲。他還在滑雪,艾裡希知道。他還在風流,但從不在巴塞爾。這種事他從不在瑞士干。所以他很容易矢口否認,甚至對自己矢口否認,他風流。
看著這個老頭在他的辦公室裡坐下來,艾裡希禁不住想起了本來會成為他岳父的盧卡斯·施蒂利,迪耶特的弟弟。他死得太早了,所以看著這位哥哥依然活蹦亂跳、一肚子花招的時候,總是讓人很驚奇。艾裡希常常想弄清楚盧卡斯死前到底是做了什麼生意,讓他這個做弟弟的控制了施蒂利帝國,控制得如此之牢,甚至在墳墓裡他都可以不讓迪耶特抓住控制權。
艾裡希得就這個問題探探他父親的口風,或許那老傢伙會說點什麼。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競爭的銀行家之間為對方保密保得比父子間的還嚴。
「……對洛恩銀行來說是塊不錯的生意。」迪耶特說道。他已經就社交和生意東拉西扯了一分鐘了,用漂亮的辭藻不著邊際地大肆讚揚艾裡希在生意上的敏銳。
「你可不是大多數人所以為的飯桶。」他接著奉承著。「你知道什麼時候該猛撲過去大賺一筆,嗯?最有意思了。」
艾裡希輕柔地笑了笑。「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先生,是最高的讚譽。」
「不,不,不。」迪耶特搖著食指說,但是還了個微笑。「別過分地恭維老前輩。我們要是吹牛的話,你知道,再怎麼吹也不會臉紅的。」
艾裡希笑得更燦爛了。如果這個偽君子以為他已經贏得了信任,就讓他錯下去吧。「我的經驗是,先生,一個真正的瑞士人所做的一切永遠都不會讓他臉紅。」
迪耶特那近乎正圓的臉開始像個太陽了。艾裡希肯定,是正午的太陽,那自我滿足的喜悅和想到愚弄了別人時的開心是如此的光芒四射,他完全有可能自己點火就爆炸了。
「既然如此,」迪耶特突然說道,「以上帝的名義,你什麼時候和我那個混賬侄女結婚?」
艾裡希依然將笑容貼在臉上。他有幾種方法迴避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可能冷冰冰的回答會讓這個老雜種降降溫。
「混賬?」
日蝕。迪耶特的臉起了褶子,但還沒有熄滅。他憋了一分鐘的心頭火,而小巧的嘴巴囁嚅著,蹦出了幾個火星兒。然後:「我道歉,艾裡希。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我是她忠實的奴僕。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是最溫柔的。我的粗魯是不可寬恕的。我乞求你的寬恕。」
我的上帝,艾裡希心想。他揮了一下子,想掃掉落在他們倆之間那張桌子上的一些不幸的碎屑。
「但是,艾裡希,你對你自己、對馬吉特、對我、對你的父母、對我們全家,都負有責任。」
艾裡希聳了聳肩,然後說道:「馬吉特是施蒂利家的人。她也是未來的新娘。她和她的家人定日子,對不對?」
立刻起了一片雲遮住了太陽、迪耶特似乎考慮了很長時間,艾裡希以為他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被你說著了,」迪耶特然後說道,「既然我們已經無話不說了,艾裡希,告訴我,咱們男人對男人說,為什麼拖了這麼長的時間?」
「你一定知道。」
「我?」他摸著他那件灰色外套的邊兒,那裡襯著一條不顯眼的黑色皮線。他那雙短粗的大手很像屠夫或者泥瓦匠的手,不像是拿筆的手。「請行行好,給我透露隻言片語。為什麼她的叔叔、監護人、保護人就得最後一個知道?」
艾裡希沒有馬上回答。叔叔,沒錯。監護人,別想,馬吉特已經到年紀了。保護人,更他媽的不可能。然後他問道:「我能告訴你什麼?」
迪耶特舉起一隻肉手,用另外一隻手的肥胖的食指搬著這隻手的指頭說道:「她本可以在你們訂婚之後一年就嫁給你。她沒有。她本可以從哈佛回來時嫁給你。她沒有。從那以後的六年中她隨時都可以嫁給你。她還是沒有。現在看起來她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嫁給你。」
「三十歲之前是不會的,不。」
迪耶特驚恐地瞪大了太陽般的圓臉上的那雙藍眼睛,結果使得眼睛周圍原本光滑地罩在肉墊上的皮膚起了深深的皺紋。「原來是這樣。」
「我不相信你是才知道。」
「我和你一樣瞭解這個情況。」迪耶特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而且我知道我已故弟弟遺囑的每一行。他的如意算盤就是盡一個墳墓中的人之所能,給我們造成最慘痛的傷害。」
艾裡希聽著這戲劇性的語言在屋子裡隆隆地迴盪了一分鐘。他也像這個人一樣喜歡演戲,但還沒喜歡到不加批評地看著這種表演的程度。
「那麼我最好告訴你,」他說道,也懶得注意措辭了,「儘管她沒有對我說一個字,我敢肯定她三十歲之前不會結婚。這樣的話,她就可以以自己娘家的姓直接繼承遺產,用不著她丈夫介入到她和控制權之間。」
「這不是介入的問題。」迪耶特向他保證道,「丈夫的後面有法律的全部力量。」
「不會維持太久的。」
「他們不會頒布實行這個怪物的,所以他們聰明地稱之為改革。」老人聲明道。
「那個《廢除父權製法案》?」艾裡希答道,「那是改革,沒錯。而且會實施。」
「但幾年之內不會。」
「可能吧。」
迪耶特的圓腦袋左右搖著。「我不是傻瓜,艾裡希。我知道什麼芝麻大的問題會讓選舉人激動。我知道一旦我們給了婦女選舉權,《廢除案》也不遠了。但我們還有時間。」
「我們?我們男人?我們這些敬畏上帝的瑞士男人?」
那顆腦袋還在慢慢地搖著,好像是在傷心。「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廢除案》成為法律之後會怎麼樣無關緊要,只要你娶了她。」
「而你也沒明白我的意思。」艾裡希有點兒刻薄地反唇相譏。「馬吉特的律師,我敢肯定,已經給了她充分的理由讓她相信,只要她以娘家的姓繼承了她施蒂利的財產——也就是,在三十歲時——她此後所嫁的任何一個丈夫都不能控制她。盧卡斯·施蒂利的律師們當初寫遺囑時也許不是這麼打算的,但是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會發生。」
迪耶特什麼也沒說。屋子裡一片寂靜。甚至阿申福斯達特街上傳來的噪音也進不了艾裡希的耳朵。他今天還有兩個約會,而這個傻瓜在拖延他的時間。
圓腦袋又開始左右搖晃,現在卻是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艾裡希。」這聲音在顫抖,不再是尖利或者甜蜜,而是透著蒼老和被出賣,「你都告訴了我些什麼,艾裡希?」
「你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
迪耶特看上去真的吃驚了。他不再顫抖了。「什麼?」
「那麼,告訴我,」艾裡希問道,「為什麼她已經是助理副總裁了,全國這個級別上唯一的女性?這難道不是你的方式,培養她擔任我們都知道她必將擔任的角色嗎?」
迪耶特的嘴開合了兩次,就像魚缸裡的一條頂在玻璃上的熱帶魚。他似乎正試著既吐出幾個字同時又吸氣。他把自己胖乎乎的身軀從桌邊撐開,讓他屠夫一般的手在外衣的皮花邊上上下摸著。
「聽著,」他之後說道,「她要求幹這些工作。我能做的就是推遲把這些工作交給她。但是,如果有誰以為,早晚,施蒂利家的財產會被一個女人統治著,他就是個傻瓜。」
「馬吉特相信她會。」
「他媽的,瞎胡鬧,神經不正常!」迪耶特脫口而出。之後,急切他說,「我愛她,這個姑娘,像她父親一樣。我很喜歡她。但是她正用這種美國式的愚蠢毀掉自己。全部都是民主的臭。」迪耶特以陰鬱的腔調說道。他擺出一副厭惡的面孔,揮了兩下沉重的手。「最有意思了,嗯?他們感染了她的大腦,又把她出口回瑞士,就像一個……一個……一個傷寒菌攜帶者。」他氣急敗壞地說,「太過分了。」
艾裡希站起身來,以便打斷迪耶特,讓他少說兩句,免得他那通風不暢的陰溝腦子中再流出什麼東西來。「所以,你看,」他說道,「我無能為力。馬吉特高興了就會結婚。」
當迪耶特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冷了下來,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她犯了個大錯誤,這個倔丫頭。她的律師給她出了些餿主意。《父權法》白紙黑字寫在那裡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它一直保護男人在任何一個家庭中的至高無上的決定權。他的話才算數……從法律的意義講,不管她是婚前還是婚後繼承的財產,她丈夫的話還是法律。」
艾裡希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俯視著這個老頭。「別太肯定了。」
迪耶特爬起身來。他比艾裡希矮一個頭,所以他就站在桌子後面沒動。「法律就是法律,艾裡希。作為她的丈夫,你的話就得聽。《父權法》保護你在這方面的權利。而且,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投入我最好的律師不讓她獨攬大權,不管我弟弟的遺囑是怎麼說的。對於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艾裡希心想,你已經這麼幹了,而且已經想出了一打的鬼點子。他朝屠夫的右手伸出手去。「馬吉特明顯不是這麼想的。」他用悅人的語調說道,「可能是她的律師給了她充分的理由這麼想。」
「她的律師?」迪耶特暴叫起來,他的圓臉再次發光,這次卻是因為憤怒。「她沒有哪個律師的名字不是列在我的工資冊上。你以為我會讓她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迪耶特的手像條大烏賊似的夾住了他的手,但是既不涼,也不粘滑,而是又熱又干。「我們都愛她,艾裡希。我們為我們的小馬吉特祈禱。為了這個可愛的姑娘,沒有什麼我不能做的。」
或者是針對她,艾裡希心裡加了一句。他抽出了他的手,走到迪耶特辦公室的門口。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個老頭。「有你照顧她,她太幸運了。」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琰容 2010-3-22 18:05
第九章
沃爾特·施蒂利站在小旅店的院子裡,向載著他的三位日本生意夥伴回巴塞爾——莫爾豪斯機場的那輛配司機的標緻車揮手道別。等到那輛車走遠之後,他才坐進自己的那輛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命令司機回辦公室。
他瞥了一眼表。兩點四十。但這是沒有辦法的,沃爾特為自己開脫。當白狐謀勝之時,日程安排又算得了什麼。自然,當他遲了將近一個小時回去的時候,他的同事們會以奇怪的目光看著他。當然,他們會對自己發老闆兒子的牢騷。畢竟,這是他們的用處:以其目光短淺和瑣碎,襯托像沃爾特那種的偉大的商業敏銳。通過對比更能顯示出他的光輝燦爛。通過他們無法逃脫的卑微,而把他提到新的高度。
但是他今天心情很好。他徹底地蒙住了那些日本人。他們可能懂得生產。他們甚至也懂金融。但是他們不懂銷售,而沃爾特懂。
他剛剛結束了一筆,在開始階段,對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來說,非常小的生意。但是有更大的考慮。像所有忠誠的瑞士人一樣,沃爾特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為他們國家的鐘錶製造業發愁。除了幾種極高檔的鐘錶和計時儀表之外,其他的一切都面臨困境,尤其是中、低檔鐘錶。這些東西或多或少地被便宜一些而質量並不差、甚至更好的日本表掃出了全世界商店的櫃檯。
儘管誠實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都能有充裕的失業救濟金,但無所事事是輕罪,而貧困卻是重罪之首。沒有一個身強力壯的瑞士人能忍受自己沒有工作可做。而且沒有一個瑞士人能冷靜地思考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一些忠誠的同胞已經無所事事,生活困窘,或者即將如此,如果他們工作的鐘錶廠停了業的話。
所以,沃爾特坐在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後排,靠著椅背,看著春天可愛的阿爾薩斯鄉村從車窗前流過。今天,日本人在旅館裡吃過一頓極好的酒宴,宴後每人一升任何李斯陵葡萄酒所無法比擬的73年摩澤爾葡萄酒,之後簽訂的協議是為新開發的頗受歡迎的便攜式電子計算器中的一種提供機心、電路和數字顯示器。不過是按部就班而已。但是就是這個協議會讓他們在生意上剖腹自殺。
他們永遠也懷疑不到,沃爾特想著,這時他的車向東急速朝巴塞爾城駛去。為這種微小的固體電路所編定的程序不僅可以進行典型的加減乘除計算,還有一系列特殊的功能,包括固定價格百分比,資本遞減百分比,米制換算和幾種這類小型掌上計算器所不多見的機巧。
這種小計算器實際上是特製的,用於銀行、經紀業和其他金融機構。
日本人同意為這筆生意保密。他們同意不在電路板上印自己公司的名字,或者,更主要的是,不刻上「日本製造」。和兩個非常有聲望的東京企業的談判就是在這一點上談崩了。他們堅持銘刻「日本製造」,沃爾特一直在尋找一家日本公司同意這些條款,並且最終找到了一家。這些笨蛋。
那些失業了的瑞士鐘錶匠,儘管他們的手指可能不如日本人的敏捷,卻精通這種工作,他們將被安排在巴塞爾以南的秘密工廠中。在那裡,他們生產小計算器的金屬及塑料外殼,安裝日本的電路,測試調整機械性能,裝箱運往全世界,每隻箱子上顯眼地表明商號名稱「施蒂利康」,旁邊就是「瑞士製造」這幾個字。
施蒂利的名字印在便攜計算器上,這是主要針對世界各地銀行進行的廣告攻勢中關鍵的一步棋。「施蒂利棒極了」或許是條不錯的宣傳口號,沃爾特想。這條口號雖沒有他的廣告人員創意出來的一些口號中的那種口氣,但是他遠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富於創造力。或者是「施蒂利更棒」。要不要個驚歎號呢?「太棒了,有施蒂利的名字!」或者,「施蒂利只有最好!」再多幾個驚歎號?「如果是施蒂利的,就一定是最好的!!!」讓搞刨意的人折騰去吧。付給他們大筆的瑞士法郎,就是讓他們玩文字遊戲。
深灰色的梅塞德斯漸漸慢了下來。沃爾特的腦袋也不再浮想聯翩,計劃的倒數第二步是把這些計算器賣給銀行、保險公司、股票交易所,以及所有用得上這些特殊功能的專門的辦事機構。在金融界中,施蒂利的名字有著相當的份量。但這不是最後一步。
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在全世界「傾銷」這種計算器。其零售價將低於與之競爭的日本機器的價格。他實際上是要通過偷竊的手段從發明小型計算器的國家日本手中挖走一大塊市場。而且是用他們自己的電路。
價格低廉,加上施蒂利的名字,這是誰也無法抗拒的。一旦佔領了市場,計算器的價格將升到一個可以贏利的水平。人們希望如此。物價總是在漲。
除了讓瑞士工人把盒子套在日本的機心上這筆名義上的勞動力開支之外,他不需要實際的生產支出。他將以極優惠的利率為購買日本電路板提供資金。這樣的話,只要稍一漲價,整個計劃就會有豐厚的利潤,這就取決於產量了。
梅塞德斯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前面停了下來,沃爾特下車時有點兒站不穩,這在六十歲的人身上是很正常的,但對於一個還沒過三十五歲生日的人來說就不正常了。
春天太陽的弱光使他的金髮和淺色的眼睛看上去更加蒼白。就在門房將銀行的門拉開的一瞬間,他從門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白狐?白騎士!沃爾特用手指將頭髮攏朝一邊,以掩飾一下在他這個年紀頭髮已經開始稀疏的事實。一旦家族裡的其他成員知道了今天午餐的結果——他沃爾特會特意地廣泛傳播這一消息——每個人都會一下子明白誰命中注定是整個家族的真正的統治者。
琰容 2010-3-22 18:06
第十章
既然她已經從秘密的一周倫敦之行回來了,既然施蒂利城堡的生活又聚攏在她的周圍,而且所有的僕人都進來向她致意,並且拐彎抹角地暗示大都市的快樂,回家了這一事實便像最沉重的鉛一樣的羅登呢落在了馬吉特的肩上。
遠不是回到了巴塞爾,她在書房寫字檯邊坐下來時這麼對自己說。她無精打采地瀏覽著一周積下的個人信件和辦公室便條。
這間屋子曾是她媽媽的臥室。屋子很長,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見萊茵河。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那邊的遠處有大片的深色冷杉林區,那是德國和瑞士的邊界。
在這間屋子裡,她媽媽和嬰幾時的馬吉特一起玩耍。在這間屋子裡,她媽媽因為妊娠不順天天躺在她的躺椅上——就是現在還放在屋子一角的那張。妊娠不順最終導致馬吉特的弟弟生下來便死了。當時醫生取消了所有的晚會,甚至不跳舞,沒有音樂的也不讓舉行。即使是在那時,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幾年,Rh抗體損壞胎兒在科學上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醫生要求靜養,最好平躺。
所以就是在這間屋子裡馬吉特的媽媽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四個月,只有幾個伴兒,包括馬吉特,那時還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她在馬吉特的弟弟死於分娩的第二天也死於婦產醫院。死後也就是在這間屋子裡被費弗利父子殯儀館的殯儀工陳殮。
而且就是從這裡,馬吉特的媽媽,穿著白色雪紡綢長袍,黑髮束成髻,安詳而僵硬的臉上仔細地塗過胭脂,被抬出去安葬了。四歲的女兒跟著棺材,手緊緊抓著她爸爸的手,從城堡步行一英里到那座古老的施蒂利教堂旁邊的私人墓地。
在那個可怕的日子之後的幾年裡,這間屋子和相鄰的浴室與梳妝室一直靜靜地被鎖在這個世界之外。之後,馬吉特的父親又打開了這間屋子,油漆,重新貼牆紙,圍牆裙,裝飾得非常現代。它成了馬吉特的房間,甚至在她十八歲離開家上大學時也是如此。
按照盧卡斯·施蒂利的命令,她媽媽的所有傢俱都被扔掉了,只有那張白色細柳條躺椅除外,是馬吉特堅持才留下來的。在她的心目中,這把躺椅好像成了她的媽媽。它甚至很像她媽媽斜倚的形狀。充滿了生命,也浸透著死亡。
馬吉特回頭看著那張躺椅。坐墊又得重新繃彈簧了。
一切似乎就像前天的事一樣,她剛學會了很多東西,她媽媽對她的進步高興極了,教她認新的字,鼓勵她爬到椅子上去,推著茶几轉。她曾乞求做她媽媽的管家,給她送飯,為她拆信。但是她媽媽對她的要求遠不是做個說話的伴兒。老天,她什麼沒說過!那河、那森林、那草地、住在這裡的另一個時代的人、她自己在日內瓦度過的少女時代、她給馬吉特和盧卡斯定的計劃。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定是個男孩,要以他父親的名字命名。他就是盧卡斯·施蒂利三世,或許是四世?
馬吉特的眼睛濕潤了。躺椅變得模糊不清。她回過頭來看著桌上的信和便箋在眼前游來游去。媽媽,好媽媽。
她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板了板面孔,一張嚴肅的面孔,和她父親曾經有過的那張面孔沒有多大區別。儘管她想忘掉他們,他們倆卻依然和她在一起。儘管她已經下定決心成為自我,但是身上還是有他們倆的影子。
她想知道她對他們倆是種什麼樣的感情。有誰的童年會像她這樣?有誰的父親會在她進入青春期的時候,仔細地向她解釋是她身上的陽性Rh因子和她母親身上的陰性因子相互作用,導致了後來弟死母亡的慘劇?有多少父親有這樣的故事告訴他們的獨生女?說得更直接一點,就算有這麼個故事,他會不會瘋到把它講出來?讓他女兒背上害死兩條命的責任?讓她如此地內疚?而在十年後,他自己陷入憂鬱症,並且,或許,自殺了,或許出於哀傷,或許……
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馬吉特認定。灰色的地方太多了。盧卡斯·施蒂利是想讓她成為他的妻子嗎?不是在床上,或許。但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沒錯。但是或許也在床上?
或許。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凝視著窗外的河。甚至在這麼遠,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離,她也可以看見陽光閃耀在飛逝而過的細浪上。馬吉特看見一條拖船拖著六條裝滿了貨物的駁船,正在萊茵河上轉那道灣。那道河灣是和德·施蒂爾夫人同時代的施蒂利家族的人精心挑選的。就在城堡以西坐落著古城奧古斯特,馬吉特兒時曾在城中羅馬圓形劇場的廢墟上奔跑玩耍。就在東邊矗立著中世紀小城萊因菲爾登,有著名的巴拉塞爾蘇斯①建的礦泉療養院,據說是他建的,還有浪漫的河灣大道。①瑞士醫學家、化學家(1493一1541)。
兩城之間是施蒂利家的領地,圍著圍牆不讓人參觀。這是塊私苑,裡面有三百年的古樹。一座公元600年的早期基督教教堂已經被修復供家庭使用。馬吉特小的時候就已經勘察過這塊領地上的古跡。領地上一直覆蓋著草皮,以防止政府徵收羅馬遺跡和曾經像三世紀的瘟疫一樣橫掃這片土地的阿爾曼尼野蠻人留下的青銅武器。
現在馬吉特對自己說,擁有這種權力的家族在巴塞爾並不少見。但是對當局傲慢無禮,並且實實在在地說出「如果為了保護我們的隱私而剝奪了世界對這些遺跡的權力,那就剝奪吧」這種話來,卻是典型的施蒂利家風。
盧卡斯·施蒂利讓人偽裝了這些古跡。他叫人種上草皮並澆水,讓灌木叢長起來。剩下的便是老天的事了。做這件事的僕人都走了。還記得那個時期的事的人除了馬吉特自己和管家烏希之外都走了,烏希可能已經記不得了,因為對她來說,那件事沒有什麼意義。只有馬吉特記得。只有馬吉特對她去世的父親的傲慢自大感到驚訝。
而且會永遠驚訝,她想著,離開了窗邊。他要麼是個瘋子,要麼是個天才,或者兩者都是。但是他的決心卻留給了她整個施蒂利帝國,讓她牢牢地抓在手中。而且不管盧卡斯是不是這麼想的,他對她的影響足以使她死死地抓住它不撤手。
她在那張寫字檯——一張長長的深色核桃木修道院餐桌——邊坐下,一下子那種沮喪感又落到了她的肩上,像一個沉重的魔鬼,一個教堂排水口的那種陰險的滴水嘴魔鬼,張牙舞爪,乜斜著眼睛。
她拿起了從她辦公室送來的本周的信件。
幾年來她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擔任了一系列的經理的職務。是些看上去適合女性來做的職務。她的第一個職位是領導一個部門,為已婚婦女開發一項有限信用貸款計劃。在瑞士的歷史上,直到那時,沒有哪個婦女得到過信用貸款,除非是以她丈夫的名義,用她丈夫的簽字。現在,由於有工作可以提供保障,便向她們提供了一筆數額很小的信用貸款,只准用於傳統的零售購物。實際上不過是百貨公司的賒賬卡,但也算是瑞士金融業向二十世紀邁出的搖搖晃晃的半步。全信用卡還沒有出台,但馬吉特已經胸有成竹。
成功地建立了這一嶄新的施蒂利部門,並悉心地照料到它贏利之後,馬吉特被她的叔叔提升為助理副總裁,這是自從有了這個世界以來瑞士銀行中的第一位女副總裁。在這個頭銜下是一份全新的工作,她決定為婦女時裝店、如雨後的蘑菇般建立起來的少年保健業等婦女經營的高風險的行業提供資金,銀行是否可以贏利。
馬吉特突然停了下來。她一下子厭倦了翻閱沒完沒了的辦公室信件。她把文件夾推到一邊,接著看私信。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絕大多數的私信不過是賬單或者廣告或者這樣或那樣的出版物。好像她背上的那個魔鬼在強迫她把業務郵件放到一邊看個人信件。
她一下子停住了,手指好像被凍住了,這是封長信,蓋著航空條紋章,貼著三毛一的美國郵票,回信地址是哈佛商業管理研究生院,劍橋,馬薩諸塞,她的手指麻木了。
她打開信封,掃了一眼校友辦公室寄給她的這封信,信上落著仿製的個人簽名,某個聚會晚餐的通知和例行的捐助請求。她怎麼知道這堆信中會有這封信?為什麼她肩膀上的那個魔鬼會叫她找這封信?
她把這封信,還有她已經看過的大部分個人郵件,都扔進了廢紙簍中。然後她靠在椅子背上,坐在這張長長的核桃木桌邊,重新凝視著窗外的河。駁船已經不見了。但湍急的河水依舊波光粼粼。
查爾斯河很直,一樣的寬,對岸的河邊鱗次櫛比地排列著波士頓的摩天大樓,微波蕩漾著五月末的陽光,幾隻小艇划著小之字型駛過河面,在春天的勁風中像水生峙一樣飛快地衝來衝去。
他現在在哪兒?東京,聽人說。
想想他的大塊頭被日本人包圍著,挺有意思。他們之間互相吸引最初是因為兩個人都是高個。看上去配得上和馬吉特一起遛彎兒的男人並不多。穿上高跟鞋,她差一兩英吋就到六英尺了。
她的手指為什麼會摸到那個信封?她已經有幾個月沒想他了。魔鬼長長的爪子刮過她脖子上的皮膚,一陣顫慄透過她的肩肋,傳到她的脊柱。
胡思亂想。馬吉特站了起來,搖鈴叫烏希。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了,從早晨在倫敦吃過早點之後就沒吃過東西了。
但是,儘管如此……他現在在哪兒?
琰容 2010-3-22 18:06
第十一章
當馬修·布裡斯到達巴塞爾一莫爾豪斯機場的時候,那香味肯定是酸葡萄的香味,或者說當UBCO的車沿著機場以東寬闊的國際高速公路飛馳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公路的兩側攔著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防護鐵絲網。
在這個鐘點上,高速公路朝巴塞爾方向的車道幾乎是空的,而朝西的車道卻擠滿了載著辦了一天事的人去飛機場的出租汽車。一輛專職司機駕駛的大型標緻汽車朝飛機場的方向躥了過去。車的後面一動不動、筆直地坐著三個日本人。
布裡斯眨了眨眼睛。不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活受罪的長途飛行,讓他看花了眼。那些不是日本人,或者不是他今早在奧利機場下飛機時遇到的那三個日本人。不可能。晚上得睡個好覺了。
對於公司派來一個神出鬼沒的暗探給了他一堆他並不很需要的情報,他直到現在還耿耿於懷,不過有兩三頁打印的有關施蒂利家族控股企業的文件卻顯示出了良好的偵探水準。柯蒂斯可能是個低能兒,但確實是在搞調查。
馬修·布裡斯向後靠在汽車硬邦邦的靠背上。四開門的奧迪,他肯定這不是UBCO巴塞爾車隊中最好的車。但是那個經理他媽的為什麼不來機場?
當車接近大巴塞爾的城界時,太陽已經在他的後面了,正落入西邊的地平線。他有UBCO駐巴塞爾經理的名字,一個姓謝爾特的傢伙,怎麼會姓這麼個姓。但那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他猶豫了一下,沒從機場給他打電話。他應該來迎接他的繼任者和新老闆,而他甚至連走過場的禮節都不顧,這太不能令人滿意了。這一切似乎都可以指著他的鼻子說他。布裡斯習慣性地想到要找出矛盾之所在,以便面對面地迎接它。他肯定謝爾特對布裡斯的上任非常惱火,所以搞這種小動作來報復。
他知道他心裡窩著火。而且他明白謝爾特把他晾在飛機場僅僅是他覺得窩火的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柯蒂斯。
他知道UBCO給他派來他自己的私人偵探是想幫他。但是身邊有柯蒂斯這麼個人卻是把雙面刃。你可以從他那裡得到準確的情報。但同時他又的確是在為UBCO監視你。是的,沒錯。
不論是誰決定把他和柯蒂斯粘在一起,一定不會是他的老靠山伍茲·帕爾莫。對此,布裡斯確信無疑。只要他在旅館中住下來,甚至在找公寓之前,就得給帕爾莫打個電話,約個日子拜訪他。
奧迪車的速度已經慢下來許多,它正駛過沃爾塔廣場,進入埃爾塞瑟街。這時正是下午的交通高峰期。布裡斯知道瑞士銀行的關門時間比美國的晚,在四點之後。就在前面的那個街區,就在看上去像是一排緊靠著萊茵河河岸的高大的中世紀房子下,布裡斯看到了一家旅館的不起眼的入口。他四下裡看了看,看到一塊街道銘牌,上面寫著「脫頓唐茲」。
布裡斯開始不敢肯定那就是德萊凱尼根①,就是UBCO給他的各種各樣的手冊和小冊子描繪的那家旅館。這家旅館所有的招牌都表明它是「特洛瓦羅瓦」②但是,當布裡斯試探性地把它的德語名字念給一個門房聽時,「沒錯,我的先生!」這句回答似乎是再確定不過了。①德萊凱尼根(DreiKonige)是德語,意思是「多個國王」。②特洛瓦羅瓦(LesTroisRois)是法語,意思也是「三個國王」。
當門房和服務生蜂擁而上圍住了他的車,把箱子從後車廂中提出來,並雨點般地把「請,布裡斯先生」澆向布裡斯時,酸葡萄的味道消失了。這最起碼可以肯定他們在盼著他來。謝爾特,或者UBCO分理處的某個人沒有忘記給他訂房間,當司機給他一張表要他填時,布裡斯才意識到奧迪是租來的。這麼說,有人還安排了車。
謝爾特在這套房間上也沒少花UBCO的招待費。三間的套房全都臨著萊因河。付過兩名行李員的小費之後,他拉開大起居室的一扇窗子,探出頭看著河水在他面前從左到右飛快地流走。
在他的右邊有一座擠滿了小車和卡車的橋,通向河那邊的城區。在他和橋之間有個小碼頭,停泊著一艘小遊艇。似乎沒有什麼人上下遊艇。在他的左邊,一艘繫在越空纜繩上的小型渡船正穩穩地橫渡萊因河,船體被急流沖得斜朝一邊。
布裡斯回過頭來,走到電話機邊。「有沒有給布裡斯的留言?」他問管理人員。「有沒有信?」
「沒有,布裡斯先生。」那人立刻答道,「如果有,你登記的時候我們就會交給你的,先生。我現在要不要送點什麼來?任何提神的東西?冰啤酒?」
「不,謝謝。」
布裡斯掛上電話。謝爾特還來勁兒了。這根本就不是不認真或者愚蠢。這簡直就是侮辱。他被有意地給忘了。
布裡斯外衣也沒脫,就在一張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來,盯著地板上的那一小塊東方地毯有好半天。他是不是小題大做了?在超級禮貌的日本呆了四年是不是把他給寵壞了,無法適應西方了?
他搖了搖頭,把手揣進衣服口袋裡。過了一會兒掏出了一本紅皮小字典,扔在一張茶几上。脫頓唐茲。死亡之舞。給街道起這麼個名字也真他媽的滑稽。
馬修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裡踱步。有什麼地方不對。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但就是不知道是什麼,這讓他有點心驚肉跳。不瞭解這座城市,或者當地的人,或者甚至不懂這裡的語言,就更讓他坐立不安。
他大步走到電話機邊,從總機接線員那裡問到阿申福斯達特街UBCO分理處的電話。電話在另一頭響了。響了十幾聲之後,布裡斯把電話掛上了。
他打開公文箱,拿出一個文件夾,在裡面找到了柯蒂斯給他的一扎文件,並找到了帕爾莫的地址,是在魯加諾附近的一座小鎮。他把地址告訴了接線員。然後他又開始踱步。房間很大,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長,但是布裡斯似乎四五步就跨過來了。
十分鐘之後,他突然脫掉外衣甩在床上。又過了五分鐘,他拿起電話間接線員怎麼回事。
「沒有回答,布裡斯先生。」
「叫客房服務給我送瓶冰啤酒上來。」
那種出了什麼問題的感覺現在已經非常實在了。UBCO沒人回答。沒有留言。沒有帕爾奠。他的目光落在了柯蒂斯寫在那幾頁材料中的一頁便條。「馬吉特·施蒂利小姐,施蒂利城堡,巴塞爾蘭德。」還附上了電話號碼。
布裡斯腳跟一轉,踱到窗前,拉開窗簾,盯著下面的河。一列駁船向下游駛去。橋上的車流已繹停滯不動了。當然,也沒人按喇叭。無聲的交通堵塞,布裡斯注意到。
他不會給她打電話。這再清楚不過了。一定是接待委員會出了什麼問題。要麼是他們以為他不是今天到,要麼就是謝爾特這個雜種對他恨入骨髓,而且也不在乎讓他知道。
布裡斯試著平靜地作了幾次長呼吸。他不會給她打電話的。在一切安排妥當,站穩了腳跟,也打下了塊地盤之前,他是不會去打開舊日的情書。即便到那時,他也未必會給她打電話。
他看著那艘小纜繩渡船在萊因河對岸靠了碼頭。然後他坐回到扶手椅上,定定地看著腳尖。電話隨時都有可能響,並且傳來謝爾特帶有歉意的聲音,開始述說那些冗長而枯燥的借口。為什麼不會呢。他媽的,這根本不是歡迎UBCO的正式副總裁,你的新老闆,即將讓瑞士金融業受挫的人。電話隨時都會打進來。
脫頓唐茲。他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搖出去。
要是他前面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猛推一把就好了。布裡斯並不習慣近體格鬥,也不是那種後退、後退,然後把橄欖球長傳給一個不受懷疑的盤球手。他的策略就是帶球直衝對方防線的中央,並且衝破它。
他知道這種方法不對。在銀行界呆了這麼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他應該輕手輕腳地繞過後衛,得大分。這是他在學院中曾經使用的方法。除了足球場之外,伊利諾斯州卡本戴爾的馬特·布瑞克他媽的又能憑別的什麼在西北弄到一筆獎學金?但是,這位曾是全美後衛的壯牛般的小伙子終於學會了不直衝防線中央。
布裡斯覺得好多了。那種有點不可名狀的東西在向他靠近的感覺開始消失了。曾有過瞬間的恐懼,他要把它擊碎,直接撲上去,不管它是什麼,伸直胳膊把它推開,把它抹向一邊,闖過去的時候用護膝撞它。
好。不錯。恢復正常。他掃視了一眼屋子,決定喜歡它。可能他在這裡不止呆一兩周。可能月租金不貴。他喜歡這景色。往好處想。
標緻車中的三個日本人。
不可能。為什麼假想的日本人總在煩他?可能是有別的什麼事情在他的腦子裡作祟,留在東京沒辦完的事?
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多了。他犯了一個錯誤,以為他可以挫敗「日本聯合公司」。外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美國人。但是就是那麼幾個由商界和政府領袖組成的、外號叫「日本聯合公司」的秘密財團迫使這個國家的經濟以快得嚇人的步伐朝前趕,而現在,通貨膨脹傷透了日元的心,日本經濟面臨著和前段時間的興旺發達一樣大的破產前景。
布裡斯發現自己在笑。美國人的血液中仍然還有一點珍珠港的病毒。我們要他們成功,我們的黃皮膚兄弟,但是如果他們絆了一跤,摔個鼻青臉腫,我們不會不笑的。
布裡斯知道,對日本人來說是沒有往事這種東西的。過去和現在共存。這可能和祖先崇拜,和他們的宗教,或者和他們對家族和國家榮譽的尊敬有關。但事實是日本聯合公司至今仍散發著回憶珍珠港和最終在廣島的血火地獄中的慘敗的恥辱。
光憑這一點,坐在扶手椅上的布裡斯認定,就足以保證日本聯合公司會不斷地——甚至使用極端得不得了的方法——矯正經濟災難,重燃民族自尊。
他知道,這個並非國家所有的商號和商界領袖都帶有日本聯合公司的殘酷,僅只是其中重要的一小撮,他們的國家榮譽之夢仍鬱積在心裡。
有誰懷疑被夢想著的是些什麼瘋狂的東西呢?這一小撮夢想家把手伸向各個方向去抓權,上至日本企業界的最高級別,下至控制嚴密的地下有組織犯罪。對大多數人來說,由日本槍手打著巴勒斯坦解放運動的旗號在洛德機場進行的屠殺,看起來毫無意義,沒有理性。
只是到後來,當阿拉伯國家開始和日本簽訂優惠的石油協議以換取日本主要的工業投入時,那只夢想家的手才更清楚地顯露出來。
布裡斯傷感地歎了口氣。他不知道是否連他的日本朋友也懷疑這些事情,抑或他們一到了去理解他們自己的商業領袖的時候就和世界其他國家的人一樣無知了。
他伸子拿起柯蒂斯給他留下的那扎文件,翻看了一下關於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那幾頁。柯蒂斯為他做的最特別的事情,就是描述了施蒂利帝國不同部分之間的關係。如果布裡斯自己來做這件事,得花幾個月的時間。
他發現,例如,金融和化工與鋼鐵業隔得很遠。儘管施蒂利銀行為許多施蒂利製造業提供資金,但它自己還有其他的大客戶。而且為了保證他們的製造業的部分資金來自自己銀行之外的銀行,施蒂利家族煞費了些苦心。
挺的。坐在那裡重讀這些複印的文件時,布裡斯飛快地加了幾個化工和鋼鐵的產量數字,認定,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可以通過UBCO為它們提供所需資金的百分之十,那可就不亦樂乎了。
他停了一下,抬起了頭,妙想著這一商業上的大動作,目光飄渺。畢竟,他就是為此而被派到巴塞爾來的。帕爾莫可以高談闊論整體戰略。但是為UBCO挖肥肉的基本策略卻在於讓大商業企業把它看成是一個主要的資金來源。
直到現在,設在瑞士的UBCO和其他美國銀行一直受到瑞士大銀行的排擠,可憐巴巴的。它們只限於客戶融資和小筆的短期商業貸款。肥肉都被瑞士人留給了自己。
這不僅僅是錢生錢,或者更多的錢生更多的錢的問題。不,錢有一個臨界量,就像釙或者鈾235一樣。在增長到這個重量之前,它不過是重金屬。但是一旦到了這個臨界質量,它就成了別的東西了,極有威力,一顆原子彈,氫彈的核心,迸發出巨大的、無窮無盡的能量。
發展UBCO,直到它的體積達到臨界質量,這樣銀行就可以打入瑞士,去資助巨大的跨國公司,那些統治世界的龐然大物,那些沒有面孔的巨人,它們決定著哪個政府上台,哪個政府下台,誰該生,誰該死。
有人敲門。布裡斯幾乎是從扶手椅上跳起來的,好像椅子裡面藏著什麼東西把他彈了出去。他搖了搖頭,走到門邊。啪地打開門。
侍者將一個小托盤放在茶几上。托盤上放著一隻杯子和一瓶打開的啤酒。「要不要給你斟上,布裡斯先生?」
「不。謝謝。」他給了他一法郎,打發他出了大起居室。
布裡斯坐下來,盯著打開了的酒瓶子。標籤上寫著:「瓦泰克·唐布爾。海勒斯·施達克比爾」。布裡斯嘴唇動了動,默念了一遍這幾個詞。他真得把德語撿起來了。
標籤和商標上有一幅畫,畫著三個小丑敲一面鼓。三個王。三個小丑?還有三種語言,不僅是德語,還有法語,和帕爾莫居住的那個國家的,意大利語。
三個日本人。
他拿起冰啤酒。他斟上啤酒。當他靠向後面啜著啤酒時,他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應該把柯蒂斯帶來。
琰容 2010-3-22 18:07
第十二章
橘黃色的瑪格納在兩排高大的針葉冷杉之間的礫石道上顛簸著。車插到房子的一邊,在施蒂利城堡的運貨門停了下來。艾裡希沒開車門,直接跳到卸貨台上,砸著廚房門。
「烏希!」
管家打開門,讓艾裡希抓著她的手親了兒下。她的臉緋紅到連話都不會說了。
「在上面辦公室裡?」艾裡希說著,揚了揚眉毛示意樓上。
「她在等你嗎,艾裡希先生?」
「沃爾夫-迪特裡希沒從門房打電話來?」
沒等她回答,艾裡希便穿過巨大的廚房。廚房裡櫃檯上的古老的S形鐵鉤高高地掛著錫鍋和銅鍋。他潛過伙食總管的餐具室,抄近路避開一間餐廳來到樓梯旁。這道樓梯不是客人使用的正式樓梯。這是僕人和家人趕時間時用的後樓梯。
艾裡希確實是在趕時間。和未來的叔叔迪耶特的會面時間比他預料的長出兩倍,而他必須在六點之前趕回巴塞爾,穿戴整齊去和某個米歇爾夫人共進第一頓晚餐。這位夫人有可能不僅僅是一位有趣的晚餐伴侶。
「馬吉特?」
他把頭探進她的辦公室兼起居室,看見她正放下電話。要麼是老沃爾夫-迪耶特慢了,要麼是他把瑪格納開得比他以為的要快,他的未婚妻剛剛才知道他來了。她設法笑了笑,揚起面頰準備接受一個吻。艾裡希決定把一套工作全做了:擁抱並吻她的雙頰。
「英國人是不是這麼接吻的?」他之後問道。
馬吉特的臉色陰了下來,但不是蒼白。艾裡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意識到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吃驚或者生氣的時候臉色會變蒼白。從她內心深處的什麼地方,血流湧上了她的臉,使她的皮膚稍稍變暗,妙啊。
「英國?」她棕色的眼睛也陰了下來。暴風警報。艾裡希拍了拍她的手臂,在長長的核桃木餐桌邊坐下來,然後說道:
「你那可愛的表哥沃爾特今天早晨非常粗魯地把我叫醒,提了一個非常無禮的要求,問你到底在什麼地方。他的密探報告說你在倫敦的米拉貝爾。那兒的羊脊做得還和以前一樣好嗎?」
深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他也定定地看著她。「你從什麼時候起給沃爾特當信差了?」她問道。她的聲音沙啞。艾裡希可以看出她的眼妝上淡淡的被匆忙拍過的痕跡。她哭過?
「我不是誰的信差。」他向她保證,「從另外一方面講,如果一個女人……」他擠出了一個尖尖的、V字形的微笑,把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小丑臉。這通常會把馬吉特逗樂,但是今天下午卻沒有。「你生我氣了。」他說道,「而應該是我生你的氣才對。」
「因為什麼?」
「因為你沒帶我去米拉貝爾。」
這次她笑了,但是很淡,「沃爾特還告訴了你些什麼?」
「沒了,他本指望我告訴他點什麼。好在,我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也不知道。」
「你不是寧可那樣嗎?」
艾裡希點了點頭。「沒錯。」他瞥了一眼桌上亂七八糟的文件,「處理完了嗎?」
「你提醒了我,我們被邀請十四號參加諾裡的晚餐。你能來嗎?」
他皺起了眉頭。「你接到一份邀請,請我們兩個人?」
「和別人一樣,」馬吉特說道,「畢塔·諾裡希望我們倆永遠地融合成一個社交單位。」
「去他媽的畢塔·諾裡。」
「那麼我回絕,或者你自己去表示你自己的歉意?」
「老天,巴塞爾。」艾裡希用他慣常的定定的眼神看著他的未婚妻,但是腦子卻已經開始溜號了。他眨了眨眼睛,回到了正事兒上。「不,我們去。諾裡的餐桌比城裡最好的飯館要高出五個檔次。而且喬治的酒吧儲備相當好。」
「同意。而你呢,親愛的?這行動?」
艾裡希聳了聳肩。「太慢。我本該早點來,但是迪耶特叔叔今天對我進行了一個季度一次的審問。這次審問我已經拖了很久了。說實在的,這本該是聖誕節的會面,我給拖到了今天。」
「今年是決算年。」馬吉特用陰沉的口氣說,正好和她的臉色配得起來。「你知道我們家是怎麼叫我的嗎?難題。」
「看得出來,你的間諜網還在運轉。」
「我一直都知道他們背後是怎麼叫我的。」她說,「而且我很早以前就不再打探他們了。沒誰我能信任到可以為我做這件事的。」
「我,永遠,是你忠實的信差。這你是知道的。」他露出了一個靡菲斯特式的笑臉,全是V形,通常會把她逗得大笑。
這次的笑是真的。她拍了拍他的面頰,在桌子上坐下。她此時正看著窗外的萊因河。這時正是黃昏前的時刻,近乎水平的陽光在每棵樹的右邊投下了一條長長的黑影,把空氣也變成了橘黃色。艾裡希看著這景色。他們如果結了婚也未必那麼糟。只要他們相互給對方各過各的日子的權利,是會有安寧的時刻的。
「你用不著那麼擔心。」馬吉特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低聲說道。
他起身站到她的身後。「這個姿勢怎麼樣?夠正式了吧?」他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頭,模仿上個世紀的照片。「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
「最好是一到晚上就溜,」她撫摸著他放在她肩頭的手指。「這會是一個非常巴塞爾式的婚姻。」
「但是完全正確。」
「你是說,盡善盡美?」她問道,「當然。必須得有個繼承人。告訴我,艾裡希,你是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什麼?」
「孩子的性別是由父親的基因決定的,是不是?」
「你把我看成什麼了?這可不是哈布斯堡時代①。我可沒在歐洲各地留下一串的雜種。」①哈布斯堡家族是歐洲最著名的皇室家族之一,曾從十五世紀末開始廣泛地和歐洲其他皇室聯姻,以此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
「沒有嗎?那就是為當代避孕作貢獻。」
他繞過桌子,在她對面坐下。「我可以猜出你想要什麼。一個女孩兒。」
「你為什麼這麼說?」
他僅僅是慢慢地搖著頭算是回答。之後說:「別人都很難猜透你的心,馬吉特。但是你從來沒有打算誤導我,我也一樣。我能猜透你。」他的語調變得調皮起來。「這嚴肅的責任對於我的肩膀來說是太沉重了,你知道。」
「任何責任對你來說都太重了。」
「正確。我永遠不會嚴肅的。」
「什麼都不正經。」
「你除外,我親愛的。」
她冷笑了一下。「那當然。」她挖苦地說。
「我一定。這是你們家的要求。」
「他們當然會要求,這群豬。」
「迪耶特施加的壓力開始越來越大了。」他對她說,「今年,這壓力會變得無法想像。我已經感覺到了。你也會的。」
他像以往一樣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很奇怪,她看上去似乎有點分神了,並沒有真正仔細地聽他的話。「你的心在別處,是不是?」
她搖了搖頭。「我一個下午都坐在這裡想往事。以前的日子。甚至一個舊。」她的臉變得嚴肅起來。
「哪個舊?」艾裡希突然襲擊。
她站起身來,漫無目的地在屋子裡走著。「我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艾裡希。我們會結婚。我們會。我們會有孩子。」她突然在那把柳條躺椅前停下。
「最後呢?」
她沒有回答。他這麼看了她一會兒,她高高的身體一動不動,微微有些鬈曲的深色短髮反射著窗外夕陽金黃色的光芒。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向她。
他用手摟住她。他可以看見她正盯著那把躺椅,像是中了催眠術。但就在她感覺到他的手臂的時候,她朝側面一閃,咒語解除了,她轉過身面對著他。「什麼?」
「你沒事吧?」
「一點兒事也沒有。」她的臉色蒼白,眼角的一小條肌肉跳了兩下,他聽出她的聲音中有非常輕微的顫抖。
他們長期的友誼是建立在保持一定距離的基礎上。他可能走得太近了,「那就好。」他說道,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真誠。
她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個同謀式的微笑,好像是同意在他們之間保持距離。然後她說道:「艾裡希,你知不知道大饑荒?」
他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點兒,就好像電視攝像機的鏡頭要攝取更多的光線一樣。「就個人來說,和你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有一個英國人說我們已經開始餓死這個世界上的多餘人,到2000年就可以完成了。」
艾裡希重重地聳了一下肩。「什麼是多餘?有人會說你我是多餘的,親愛的。」
「他的意思是技術上的多餘。由於機械化而使人無所事事。這股潮流是想將一切機械化,包括農業那類東西。他非常能說服人,而且非常,嗯,怎麼說來著……犟?」
「聽起來像布爾什維克。」
「是的,而且也是個世襲的伯爵,我相信。和我們一樣多餘。」
他們內疚地在一起格格地笑了一會兒。然後馬吉特歎了口氣。「我希望我能把這件事給忘了。但是,你看,他認為工業國家應該對此負責,特別是大工業。而且,當然,還有資助它們的銀行。」
「啊。」
「別啊不啊的,就好像你突然知道我有畸形足一樣。」
「看不大出來。」他調侃道,「你有社會良心,而且,最終,這會讓你瘸得更厲害。」
「是的,但是艾裡希……」她停住想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聽我說,如果我們是多餘的而且他們也是多餘的,為什麼我們還活著而且很健康,為什麼我們不奄奄一息呢?」
「這種問題,」他說,「早晚得弄死一個。」
「怎麼會?」
「它會引來糾正這種不平等。」
「怎麼糾正?」
「噢……」他輕輕地笑了,「自殺?」
琰容 2010-3-22 18:07
第十三章
「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沃爾特向他父親保證。
兩個人正坐在迪耶特那間俯瞰阿申福斯達特街的辦公室裡。在辦公室門外的開放式高級經理工作區,所有的人都下班了。迪耶特的圓臉在他兒子面前冷得就像一輪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滿月一樣的慘白,又微微有些扁,像只南瓜,他已經戴上了那只閱讀時才戴、而平常又藏起來不讓外人知道的夾鼻眼鏡,透過兩隻圓圓的鏡片,他審視著他兒子的臉,而且和以往一樣,在這張臉上既找到了自負,又找到了愚蠢。
他以一種諄諄教誨式的語調開始說道:「一個長大成人的施蒂利家的男人怎麼可能居然還會對自己說自己知道商業對手的心,尤其是東方商業對手?」
「爸爸,這話太糊塗了。只要我想,我就可以猜得出來這些日本人在想些什麼。我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們這麼做。」
「你幾乎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重要的是他們的聯盟。」
「他們中的一個人你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迪耶特指出。
老頑固,沃爾特就像他平時上下點頭一樣不慌不忙地左右搖了搖頭。他的白臉和淡發在下午的光線中看上去愈發地蒼白。「他是位上校,叫佐籐。」他說道。
「什麼上校?」他父親追問道,「軍隊的?警察的?」
「我有一個明確的印象,他,嗯,是秘密部隊的。」
迪耶特取下他的夾鼻眼鏡,把它放進他皮襯裡外衣的內口袋中。他已經看夠了,明白沃爾特還是沃爾特。他說道:「在生意上,明確的印象不能代替證實了的身份。」
「但那是——」
「為什麼一個上校會捲入這件事?」
「這不過是——」
「他們為什麼會在他們名字的使用上讓了步?為什麼他們會突然同意把『日本製造』的銘牌去掉?」
「我告訴你他們——」
「而前兩家公司卻斷然拒絕這麼做?」迪耶特再次打斷他的話,「這關係到日本人的國家榮譽。看到他們放棄這一榮譽確實令人奇怪。」
「如果你只要——」
迪耶特站了起來。「夠了!把整個計劃寫下來,星期五帶到董事會來。」
「你不明白,爸爸。我已經和他們簽定了意向書,這對我對他們都是有約束力的。」
「胡說。」迪耶特做了一個轟趕的動作,「我們星期五決定,而且除非我判斷錯誤,否則董事會肯定會否決它。和日本人打交道,再謹慎也不過分。你現在出去,」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找到魯赫,讓他立刻上來見我。」
「魯赫?他現在已經回家了。」
「魯赫不會,他走得很晚,和我一樣。」而且你也應該這樣,父親用語調暗示道。
沃爾特倒退出房間,很高興逃出了他父親動輒就來一頓的訓斥。迪耶特看著他出去。和日本人簽定的愚蠢的協定,他想。除了僱用了幾個失業的鐘錶匠之外,對瑞士沒有多大好處。施蒂利家族為什麼要考慮這種事情?讓鐘錶匠在無所事事中爛掉算了。
奧托卡·魯赫來了。他僅僅走進迪耶特·施蒂利打開的辦公室門兩英吋,靜靜地等在那裡,就好像這位大人物的觸角自己就能提醒他他的手下人來了。魯赫就是這樣的人。
奧托卡·魯赫就是一個那種瑞士銀行所賴以存在的永久性的下人,雖然魯赫自己只是第二代瑞士人。他的家人大概是在本世紀初從斯洛伐克移民過來的。在斯洛伐克,他的名字和嘩嘩聲押韻。在巴塞爾住了兩代之後,奧托卡可以準確無誤地將他的名字發成和「書」①押一個韻的音。①德語「書」(Buch)的發音為「布赫」。
不知是出於他曾是外國人的血統,抑或是因為別的什麼根深蒂固的感覺,使他認為自己完全是個劣等人,於是奧托卡·魯赫成了完美的銀行下人,早來晚回,記賬極為小心,記錄完整,從不多要錢,允許他休多長時間的假就休多長時間的假,高興地看著年輕人升到他的上面,愉快地幫助他們打開新的工作局面,工資漲多少就拿多少,不管漲幅多小,心中懷著感激之情和怕遭天譴的忠誠。他已經變得比瑞士人還瑞士人。
過了將近五分鐘(在這五分鐘裡,施蒂利先生忘了抬頭了),奧托卡·魯赫清了清他的喉嚨,發出極細微的乾巴巴的聲音,一隻蟋蟀的叫聲都可以把它給掩沒了。
迪耶特抬起了頭。魯赫一進門他就知道了,但他多少要等上一等,這是條策略,要讓手下人往最壞處想。立即解雇。蹲監獄。迪耶特知道在許多瑞士人平靜的表面之下所掩藏的犯罪感,尤其是歸化了的瑞士人。
「魯希,進來。」他看著小人物走上前來,他們倆同年,而且魯赫差不多和迪耶特一樣圓鼓鼓的,但他走路卻是在溜。他剛才匆忙地套上一件純黑色羊駝毛外衣,領子還是歪的。「弄好你的領子。」
「對不起,施蒂利先生,你說什麼?」他眨了眨眼睛,紅眼眶,像兔子似的。
「你的領子,魯希。」
他嚇得瞪大了眼睛,手飛快地去理好冒犯天顏的領子。「施——施蒂利先生有何吩咐?」
迪耶特聽到魯赫稱呼他時使用了第三人稱。「你的女兒,克裡斯塔,還在國外帳戶部嗎?」
「是的,施蒂利先生。」
「而且最近三年都在那兒?」
「是的,施蒂利先生。」
「你對一位受過良好訓練的年青姑娘就只希望這麼多嗎?」
「是的,施蒂利先生。」
迪耶特忍住自己的不耐煩。「我們已經注意這個姑娘一段時間了。她可以在黃金儲備部幹得非常不錯,工資也會大大地提高。」
紅眼睛眨了眨,頭朝一邊點了點,好像奧托卡·魯赫正在試探著這是不是個陷阱,或者他還沒有完全明白迪耶特給了他些什麼,或者空氣中還懸著一個「如果」。
「但是她必須值得這樣的提拔,魯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知道她和你分開住,和一位合適的姑娘住在一起?」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要你今天晚上就和你的女兒聯繫上,魯赫。」迪邵特稍稍瞇起了眼睛,確定對方已經明白他改變發音了。「我不想有人偷聽到你要告訴她的話。我尤其不想讓她的室友知道這件事,魯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告訴你女兒明早上班到我辦公室來,八點十五。就在這間屋子。我有一件秘密的任務要她完成,這件事連你也不許知道,魯赫。但是,我要你向她解釋,如果她這項工作完成得好,黃金儲備部的職位就是她的了。」
「是的,施蒂利先生。」
「晚安,魯希。」
像沃爾特一樣,奧托卡·魯赫倒退著出去。大多數人都是這樣。
迪耶特看了一眼手錶,知道在回家之前還有時間到他的俱樂部去喝上一兩杯啤酒,他笑了,臉又一次像個燦爛的太陽。迪耶特從來都比他的兒子更誠實地審視和檢查他的動機,這次卻說不清楚他之所以高興是因為要去喝好啤酒呢,還是他挪揄了魯赫的名字,或者是他以極大的力量讓整個魯克計劃運轉起來。
在馬吉特生命中最關鍵的第二十九個年頭裡,他在她的閨房裡安插個耳目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魯赫姑娘聰明的話,她可以從她的同屋艾爾菲的口中套出馬吉特個人生活中所有浮在表面的廢渣。而且如果艾爾菲和克裡斯塔一樣聰明的話,她也可以從迪耶特·施蒂利的慷慨中得到不少好處。多提供幾條芝麻大的情報,每月就可以拿到一筆現金獎勵,這不挺好的嗎?
情報可能非常瑣碎,沒什麼用。誰都無法知道。或者可能是某種迪耶特可以用來證明他的侄女是個多麼不負責任的姑娘的東西,瑞士傳統的全部力量,《父權法》,這塊土地上的至上法,是他對付馬吉特接管整個施蒂利帝國的第一個堡壘。但這是一座牆上有裂縫的堡壘,議員們隨便哪一年都有可能通過《廢除案》。在瑞士歷史上,第一次妻子對家享有了和她丈夫平等的發言權,成年的女兒和父親,侄女和叔叔也都平起平坐了。最後的決定權被從瑞士男子手中拿走了。堡壘的牆上有這麼大的一條裂縫的確是很危險的。
他的第二道防線是讓她在三十歲之前結婚。這樣她就以馬吉特·洛恩,而不是馬吉特·施蒂利的身份繼承她父親的財產。這個方法不錯,昂貴的律師重炮組已經向他保證這個方法可行,而且艾裡希可以實際控制施蒂利財產。但是這道防線也有破綻。這會導致在瑞士法庭上進行公開的、曠日持久的鬥爭,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艾裡希也沒顯示出多少合作的傾向。
所以,迪耶特還有最後一道防禦堡壘。
這是條詭計。如果他能收集到足夠的、有破壞作用的材料,他就可能在和他的侄女最後無聲地攤牌的時候,或許就是在私下裡討價還價的時候,贏得勝利。他可以向她出示證據,平靜地夾住她的翅膀。這個問題棘手的地方在於,她可能不會坐以待斃。她可能會向他挑戰,迫使他不得不使出最壞的一招,敲詐,或者諸如此類的。很難說事情會怎麼樣,因為他不知道會有些什麼證據。甚至有沒有證據也很難說。
不再咧著嘴笑了,迪耶特理好桌子,鎖上抽屜,關上並鎖好辦公室的門,離開了銀行。作為最後一道防線,敲詐的風險相當大。但是在塹壕戰中,什麼風險不大?
他獰笑著離開了大樓,上了等在那裡的汽車。他並沒有忘記沃爾特的問題,但卻設法把它放在腦後。一次只想一個問題,而且在這些天裡,所有要想的問題都要和他的家人有關。
他坐在那兒,盯著司機的後腦勺,想著日本人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沃爾特擁有超過任何人——可能除了他以外——的敏銳,這一點他不會看錯。
琰容 2010-3-22 18:09
第二部
我住在這兒,這座過去的十年裡我一直討厭的城市。
——來自瑞士的信,德·施蒂爾夫人寄給萊卡米爾夫人
第十四章
當艾裡希把那輛橘黃色小瑪格納L-2型車換成三擋,加油讓這輛老名牌車衝上巴塞爾出來朝南去的公路上的一道陡坡時,車發出了一種介乎呱呱聲和嘎嘎聲之間的打鼾似的噪音。
現在比艾裡希熟悉的早晨要早得多,剛剛九點。艾裡希這麼早起床,離家數英里,要歸功於他生活中的一位新女性。昨晚和米歇爾夫人在一起既激動,又。她那輛長長的黑色林肯牌轎車在午夜鐘聲敲響的時候來接她,而且就像灰姑娘一樣,當艾裡希在一家迪斯科舞廳的小雨篷下和她吻過晚安之後,她便從他的臂彎中消失了。
他現在回想一下,他一切都做得很得體。晚餐是巴塞爾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晚餐,酒是事先精心挑選好的,以避免像平常一樣要和斟酒侍者商量,艾裡希覺得這種場面太法國式了,俗不可耐。迪斯科舞廳不大,音樂聲大到剛好得對著同伴的耳朵說話才行,但又沒有大到引起生理上的痛苦。儘管如此,米歇爾夫人沒有把來接她的轎車打發走。她,確確實實地,接受了一個晚安之吻……然後消失了。
艾裡希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著前面的路,對專業賣弄風情的一種挖苦式的欣賞使他的笑容微微有點兒歪。
米歇爾的一切都非常專業。她昨天晚上的打扮既含蓄而又外露,就像她的談話一樣,既親密而又置身事外。她非常擅長同時發出「靠近點兒」和「請你保持距離」的信號。
而且,當然,他現在也提醒自己,她太有經驗了,他的任何一種更有經驗的方法,她都不會上當。知道了這一點,他就或多或少地恢復到自己的本色,不很正經。正經多用於他和馬吉特相處。他還沒有決定——但是這兩天就會決定——他用哪種方法把米歇爾弄到他二樓的床上。花功夫是值得的。
她不像馬吉特那麼瘦。馬吉特像衣裳架子似的。不過艾裡希並不太在意體形。他或許不忌五湖四海,但他還是個瑞士人,還是喜歡更的女人。米歇爾更。她的腿幾乎和馬吉特的一樣長,但是軀幹要短,,微微向後背隆起,以至於艾裡希手癢得直想去摸摸。她的臉不但是寬,加上寬下巴和馬扎爾人式的顴骨,一種永遠不會老的臉。
考慮到米歇爾的職業,還真幸虧如此。米歇爾夫人的職業就是年青。
謠傳說她是醫生,有從維也納的一家教學醫院獲得的一個合法的醫學學位。據說她是匈牙利人,不,荷蘭人,不,意大利人。人們肯定她至少結過兩次婚,或者三次。她最後一個丈夫其實就是姓米歇爾。據說她已經四十多了,不,三十六,不,四十八。據艾裡希所知,米歇爾夫人聘請了兩家極為昂貴的公共關係公司,一家在巴黎,一家在紐約,以確保她在公眾面前是個的謎,就像昨晚她給艾裡希留下的印象。
但是她的溫泉療養院,她的診所和她的治療方法,則遠沒有這樣的神秘。實際上正相反,是鋪天蓋地的宣傳。最初是通過婦女雜誌滾滾而來,這類雜誌除了在女朋友的閨房中之外,艾裡希極少看。這些看了讓人喘不上氣來的文章強調通過各種各樣的物理的、化學的、心理學的方法達到返老還童。
但是後來她的消息也出現在其他媒體上:新聞雜誌,為外行編寫的科學刊物,報紙,甚至電視紀錄片,她的宣傳人員所使用的槓桿就是爭論。
不知什麼緣故——艾裡希不知道這些事情是怎麼安排的——在倫敦電視上播放的一個傍晚電視採訪中,一位英國傑出的醫生和老年病專家被引誘攻擊米歇爾夫人的聲譽。電視採訪一播放,對米歇爾夫人的猛烈攻擊立刻招致她以前的幾十位病人(或者是客戶?)以重磅炸彈、冷槍和毒氣進行的超殺傷力的反擊,這些人不僅傑出,而且受人愛戴,有些人還有頭銜。
國際級的電影明星為她唱讚歌。人們謹慎地提到像戴高樂、庇護十二世、畢加索以及其他永垂不朽的天才的名字,讓人們想到了遙遠璀璨的星河。
遠處,在平掃過低丘的晨曦照射下,艾裡希現在可以看見由大大小小的房子構成的米歇爾療養院建築群。這是米歇爾夫人醫療網的重要療養診所。這裡主要是用作絕密的研究工作,但是在這裡一樣可以找到她的每一樣抗衰老療法的武器。
艾裡希不知道為什麼米歇爾今早請他來看她。如果是想給他留下進一步的印象,大可不必如此。如果是想接著調情,診所在艾裡希看來並不是個合適的地方。
如果是別的什麼事,他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還不如他對她的年齡猜得準。她可以露出、做出比他小的樣子,昨天晚上也偶爾這樣。她比他大似乎可以肯定,但是大多少他就說不出來了。五年?十年?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通過交談也知道得不多,只是證明了她的比他毫不遜色。但是經驗在幾年內就可以填滿,所以這對他還是個謎,而她知道會如此。
瑪格納打鼾似的衝上另一道坡。一堵由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經過裝飾的石頭砌成的高牆將米歇爾療養院圍了起來。這些石頭都被弄成正方形,彼此整齊地嵌合在一起,有一個高個子男人那麼高。在牆頭上每隔一米栽著一根粗粗的熟鐵柱。
鐵柱之間有焊成M形的細一些的熟鐵桿,有效地擋住了牆頭不讓人進來。當然,在這麼遠的距離上看不見鐵桿的最上面一層仔細地纏有帶倒鉤的鐵絲,但是不速之客受了皮肉之苦以後就該知道它的存在了。
當車在盤旋的路上一英里一英里地向大門駛去的時候,看著這孤零零的建築群,艾裡希的感覺好像是個打不破的空間。那堵牆很可怕,但不是一本正經。它是設計來御人於牆外的,而非阻止人從裡向外逃跑。
幾棟建築物的規模都差不多。兩棟中等大小的別墅。其他的都是一層的磚房,坐落在自己的一叢白樺、自楊和鐵杉林中。那感覺就是一個孤獨的小村,就像是瑪利安圖瓦內在凡爾賽的空地上建造的阿莫村,宜人、寧靜而豪華。
一塊非常小的牌子上同樣的說明卻用了四種文字表達,告訴艾裡希把車停在門房前幾米處。他看到車的前輪碾過人行道上的某種機關盤。
立刻,兩個小攝像機上的紅燈亮了。一台帶長鏡頭的攝像機似乎聚焦在瑪格納的牌照上,一台對準整輛車。一個穿著矢車菊藍制服的警衛踏出門房。這身制服很像表現普法戰爭的音樂喜劇中合唱班的男孩子穿的衣服。
他站了一會兒,眼睛盯著艾裡希,似乎是在等什麼信號。信號終於來了。甚至隔著老遠艾裡希都能聽到尖尖的嘀、嘀、嘀三聲。警衛站向一邊,手華麗地一揮,好像是在舞動一條看不見的披肩,示意艾裡希可以駛進溫泉療養院裡面。
那玩世不恭的微笑又在艾裡希的臉上刻出了一道新的V形。他對具有高度技巧的演技的欣賞,超出了任何其他瑞士人所能允許的程度,甚至他自己所允許的程度。
他把橘黃色的車開到支撐著一座大過車廳的兩根科林斯式柱子之間。當他關掉發動機,準備用老辦法下車——也就是一條腿跨出沒有打開的車門——的時候,另一個穿著音樂喜劇藍制服的警衛出現了。他碰了碰自己那頂法國圓頂帽的黑色皮帽簷,說道:「洛恩先生,請!」
艾裡希把瑪格納的鑰匙交給他,走上一道寬闊的石級。又一個穿著矢車菊藍制服的合唱班的男孩盪開巨大的、嵌在拋光的黃銅框中的斜稜平板玻璃門。「歡迎光臨,洛恩先生。」
艾裡希停下來打量著這個地方,將眼睛從早晨的陽光調整到相當暗的巨大的門廳內。兩道弧線形樓梯通向二樓。從工藝上看,艾裡希知道這是另一個世紀的東西,重新用米灰色油漆漆過,漆得很好,像這幾堵牆一樣。這顏色似乎在傳達一種淡淡的羞愧。
艾裡希從來沒見過這種顏色。它白倒是夠白,適合溫泉診所,但卻是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白。加進了一種淡淡的桃紅色調子,使得樓梯和牆看上去就像一位年輕的處女在聽了一個僅只是稍微有點兒不合適的笑話以後的面頰。
他掃視了一眼一長排的壁燈。每隻壁燈上都裝有兩隻低瓦數的火焰狀燈泡,有圓形的燈罩擋著。這些燈發出的光線也是暈白的。由於有幾百隻燈泡,其結果就是沒有影子,一切都沐浴在青春之中,甚至剛挖出來的木乃伊在這裡也會顯得楚楚動人。
淡黃色的地板是由大小不一的棟木板拼成的,由於塗著清漆,故而黃中帶點兒粉色。在寬闊的地板那頭,一張大而薄的玫瑰色大理石板似乎離開地板飄浮在半空中,有桌子那麼高,當艾裡希的眼睛熟悉了這無源無影的光線時,他看見了支撐著大理石板的璐塞特桌腿,和坐在這張顯然是接待台的後邊的那個漂亮姑娘的胳臂肘。他走了過去。
「早上好,洛恩先生。」當他跨過離玫瑰大理石板約有兩米距離的一道看不見的界限時,她開口說道:「夫人正急切地盼望著你的光臨。」
她站了起來。一個嬌小的姑娘,二十歲出頭,淺黑色短髮,一張絕對洗淨了化妝品的臉。「不巧的是,」她接著說道(她在使用「不巧」這類概念時的聲調絲毫不透露出她對其問題內容的感情),「三號實驗室今早出了一個研究上的問題,需要夫人親自處理。她要晚來一會兒。在她抽出身之前,這不會太久的,她希望你會喜歡看看米歇爾巴德療養院的服務。如果你同意的話,洛恩先生,我們可以現在就走,我很樂意做你的導遊。我叫亨裡特。」她伸出她的娃娃手,艾裡希接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以前遇到過這類姑娘,說話的語調可以和所說的內容毫無關係,她可以用敬煙時的那種精心修飾過的腔調冷冰冰地宣佈一個修道院的修女被致死的消息。
「長不長?」他問道,手中還握著她的冷手。
「你想多長就多長。」她回敬道,讓她握在他手中的手更死氣沉沉。
他放開她的手,看了一眼手錶。九點半。如果參觀半個小時,再和米歇爾談(談什麼?)一個小時,他能回到巴塞爾吃午飯嗎?他昨晚和未婚妻約好,中午十二點半準時在一家有名的旅館的餐廳裡吃午飯,以公開顯示他們倆還在一起,重申他們不滅的深情。兩人一致認為此舉在政治上很有用,以防有更多關於馬吉特倫敦越軌之行的消息透露到商業——金融界。
「我會非常喜歡這次參觀的,亨裡特。」他說道,並用和她一樣的法國發音叫出她的名字,「帶路。」
她轉身走向身後牆上的一扇門,並且打開。「請穿上這件衣服,洛恩先生。」她說著,遞給他一件實驗室白外套。
他聳身套上外套,扣上布帶,覺得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藥劑師或者牙醫或者隨便別的什麼人,傻乎乎的,「有這必要嗎?」
亨裡特梳得整整齊齊的短劉海下面的那雙眼睛微微瞪大了。然後說道:「這種參觀很少對外,從不對新聞界,來訪的科學家也很少有機會。我們將參觀病人(啊!艾裡希想,不是顧客!)正在接受治療的地區。當然這是掩人耳目的,但是我們覺得如果你裝扮成一名工作人員,可以較少地驚擾她們的寧靜的心態。」
艾裡希發現他喜歡矮個姑娘用像「寧靜的心態」這樣的長字眼。如果不去管她那種機器娃娃似的聲音,就會發現她還是蠻潑辣的,一種無聊的潑辣。對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稍微皺了皺眉,決定還是為亨裡特的僱主保持純潔的心地。
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不眨眼地盯著她看,現在他發現亨裡特以眼還眼,不過目光中絕對沒有任何意味。「這邊請,洛恩先生。」
他錯誤地估計了這趟參觀的長度。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他回到了主樓,對米歇爾夫人的印象更為深刻了。這個女人簡直是在這兒開金礦,要是她有哪個機會沒利用上那才是怪事。
參觀是從一些較小的外圍建築開始的,這其中多數是實驗室,裡面有一排排的籠養豚鼠和白鼠,艾裡希走過時它們在籠子裡吱吱地叫著,用鼻子到處嗅著。從亨裡特冷冰冰的語調和過於修飾的講解中,他很難肯定這些動物是否真的是給研究者作試驗用的。每次艾裡希停下來看著蓄著鬍子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盯著顯微鏡,搖著試管瓶,他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好像是在看穿普法戰爭制服的那些人演的同一出音樂喜劇的另一場。
艾裡希的確沒有接受過任何的科學訓練——或者跟科學有關的任何其他種訓練,因為他曾經有意使自己因成績不及格而從歐洲一半的名牌大學退過學——但是他通過電影和雜誌所熟悉的科學玩意兒,也就是那些用來殺死、解剖、分割、切片、冷凍等等虐殺齧齒類動物的儀器,他在這裡一樣也沒看見。
也沒有用來培養細菌的平底玻璃皿。而且沒有一個籠子上有嚴格意義上的標籤。如果有誰想找某種老鼠,他得花上一天的時間,還得對老鼠的面相非常瞭解,才能找到他要找的那種齧齒類動物。
總之,這些籠子沒給他留下多少印象,而且,因為亨裡特曾經警告過他不要和研究人員說話,所以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打消自己的疑慮,認為自己就是在逛一個老鼠園。
維生素——礦物實驗室要好得多。在這裡,很大的化學天平被封在防塵的玻璃櫃中,穿著白大褂的姑娘們戴著長長的白手套操縱著天平。離心機旋轉時出奇地安靜,說明軸承相當昂貴。真空泵將密封管裡的空氣抽乾,一束束灼熱的紅寶石激光穿過密封管,撞擊在目標上,將微小的樣品化成灰。
然而第三個實驗室裡的儀器可以說基本上是十九世紀的,有些東西讓人想起了早年拍攝的《弗蘭肯斯坦》,彎彎曲曲有幾英里長的玻璃管子,特大的特斯拉線圈往外迸著紫色的火花,還有「鸚鵡螺號」上尼摩船長使用的那種巨大的銅半球。
讓他們覺得有必要向艾裡希展示卡洛夫①恐怖博物館,這使艾裡希感到有點兒過意不去。這些古代儀器其實跟誰都不搭界,是不是?隱隱約約地,艾裡希回憶起有些儀器他在初中的物理課上見過。但是在一座現代的實驗室中,它們有什麼用嘛,除了嚇唬頭腦簡單的參觀者,那些非常「稀有」的來此參觀的人?①波裡斯·卡洛夫,英國演員,以在美國電影中扮演恐怖角色聞名。三十年代他曾主演恐怖片《弗蘭肯斯坦》並大獲成功。
而且,亨裡特那冷冰冰的胡說八道最終也開始讓他煩了。他討厭被人當猴耍。
「……解決衰老問題的獨特的綜合的自然方法,」這是她解說詞中關鍵的話之一,在參觀過程中重複了好幾次。就艾裡希所能理解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可以毫不謙虛地說他比大多數人懂得多得多——米歇爾這套方法不過是撿了所有科學界和迷信界都已熟知的謠言、鐵的事實和試驗理論的殘羹剩飯。
所以,比方說在整套以真正的維生素補充和低脂肪肉食為特點的養生食譜中,有幾片中世紀吃法的生肉,包括初生牛犢的胎盤,以及像蜂皇漿、牛馬的腺提取物、受精雞蛋和薔薇果中的神秘精華之類的早就過時了的東西。
專門從自然資源中提取這類物質的那個實驗室產生出一種混合味兒,艾裡希不得不加快腳步穿過它,匆匆忙忙地見識了一下蘋果油、山毛櫸樹皮油、人參油、擦樹葉油、蛇根木油、春黃菊油和毛地黃油。
終於,他明白了,這整個地方都是為身體極為健康的婦女準備的。她們可以被捶打並且餓出更完美的體形,維生素——礦物療法讓她們感覺更有活力,那些神秘的東西又讓她們精神煥發。而那些東西在艾裡希看來不過是右旋苯異丙肢的衍生物或者是某種普魯卡因。這些婦女離開米歇爾療養院的時候看上去和感覺上都年輕了許多,只要她們保持低體重,繼續服用那些神奇的藥片。
當一切又鬆弛下來的時候,這是肯定的,她們又得回到米歇爾療養院。亨裡特自豪地解說道,有些人已經是第三次第四次來了。她還同樣自豪地數次強調外科手術在這裡毫無用武之地。
在亨裡特領著艾裡希沿著剃得非常整齊的灌木叢之間的路走回主樓時,艾裡希沉思到,事實上,因為自然是米歇爾療養院的常駐女神,整容手術會糟蹋了其他的治療方法。自然太受尊重了——這表現在對「自然」的物質和方法的強調——以至於只要一動手術刀一切就都露餡了。
但最終正是這一點讓他刻骨銘心。
一個剛從米歇爾療養院出來的女人可能會無所顧忌地大談她的蛇根木色拉、毛山櫸巧克力和人參蛋奶酥大餐。因為沒人明確地告訴她其他神秘的成分是些什麼,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吃的是提神藥或者普魯卡因的衍生物,這些東西的效果都還未經證明,而且很大程度上還沒弄清楚。她所知道的就是她感覺好極了。她把這一切都歸功於自然……歸功於自然和米歇爾夫人。
艾裡希脫掉白大褂,當亨裡特把它掛到玫瑰大理石接待台後面的壁櫥裡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手錶。十點半都過了。想到回巴塞爾要開很長時間的車,赴和馬吉特約好的午餐已經遲了。而且他還不知道米歇爾還有什麼更神秘的東西招他來探討的。
「上左手邊的樓梯,」這時亨裡特說道,「上了樓再往左轉,走到底,那扇雙開門。」
上了二樓,牆的那種羞色更深了一些,好像是在那個處女的耳邊說了一個更可惡的笑話。艾裡希朝左轉。走廊盡頭的那扇雙開門非常大,從地板一直通到高出他大約四米的天花板,和弧形的天花板一起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拱門,足夠帶著奴隸和戰利品勝利歸來的羅馬軍團作凱旋門的了。
艾裡希對自己的念頭皺了一下眉。他走到雙扇門前,將它們朝裡推開。
那床甚至比門還寬,絕不是王室規模,而是帝國規模,是愷撒睡的床。她躺在幾個散亂放著的小枕頭上,枕頭的顏色從淡粉紅到金黃色。
她已經將淡紅色的頭髮攏成法國侍女的式樣,用一根鮮紅色的髮帶繫住。這根髮帶是她身上穿戴的唯一一樣東西。
「把門關上鎖起來。」她輕柔地低聲叫道。
琰容 2010-3-22 18:09
第十五章
這是你那典型的日本皇宮會客室,只是沒有了你的那個典型的上齒撐開嘴唇咧出一個寬闊而又謹慎的微笑的皇帝,卻有三個皇帝,穿著飄舉的長袍,上面用金線繡著長尾鳥,用金屬片作鳥眼,閃著白、冰藍和鐵灰,警戒光,像警車上面的警燈一樣旋轉著。
每一個皇帝都嚴肅地說著話,而且非常和諧,但卻講的是不同的語言小而這些語言布裡斯全懂。
三個日本人似乎沒覺得用三種語言一起說話有什麼彆扭的。時不時地,就像馬達的運轉亂了套一樣,他們說的話似乎應和在一起,成了在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三種語言中都一樣的字,這個字就是布裡斯的名字。他的真名,馬特·布瑞克。
「布瑞克!」他們異口同聲地叫道。
布裡斯龐大的身體向側面一斜,一隻腳後跟砰地一聲落到了旅館的地板上,讓他睜開了眼睛。他掃視著他在德萊凱尼根這套房間中的臥室。電話鈴在響著,一種刺耳的、可笑的聲音,就像一隻大蟋蟀發出的聲音。「布瑞克,布瑞克,布瑞克。」
布裡斯爬回到床上,在床墊邊坐起身來,把腳放在地板上。他的所有舉止都很緩慢、沉重、不穩。「布瑞克,布瑞克。」他潤了一下干嘴唇,拿起了電話。
「喂?」
「布裡斯先生?」
「是我。」
「請等一下。」
他耳邊的聽筒裡發出一連串的卡嚓聲。然後:「馬特,是你嗎?」
聲音聽起來很熟悉,但布裡斯還是不知道該把這聲音跟誰對上號。他覺得自己像吃了麻醉藥似的昏昏欲睡。「是,」他說。
「我是伍茲·帕爾莫,馬特。」
布裡斯繃直了坐在床邊的身體,清了清喉嚨。「嗨!早上好。」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總算聽到了一個親切的聲音。」
老人的聲音又開始說話了,是用他們家鄉中西部口音,r音硬得像石頭,a音平得像餡餅盤,「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兒不客氣,馬特,我是不是把你給吵醒了?」
「沒的事兒。」布裡斯設法發出他所希望的咯咯的笑聲。這個人,儘管退休了,在UBCO裡面還有勢力。「聽著,我昨天晚上到這裡的時候就試著給你打電話,但是……」他的嗓子沒聲音了。
布裡斯掃了一眼房間,發現一個玻璃杯子裡面有半杯看上去像尿樣一樣的東西。他拿過杯子聞了聞,發現是啤酒,他呷了一些潤潤極干的嘴和喉嚨。這瘟啤酒有一股金屬化學藥品的味道。
「馬特,」帕爾莫在說話,「我想我該向你解釋一下。沒人在機場接你吧?」
「道伯接了,在巴黎。」
「我是說在巴塞爾?」
「沒有。那個叫什麼謝爾特的怎麼了?」
「有點兒不好解釋……在電話裡。」帕爾莫過了一會兒說道。他又停了一下。「我想從現在開始你要管好你自己,就當你的所有談話都需要,嗯,六一二。」
他蹙了一下眉頭,感覺到他的前額已經皺成了水平的溝紋。他的腦子迷迷糊糊地想睡覺。這話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時他想起六一二了。這是一種美國驅蟲劑的商標名。他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就開始了?」
「我看謝爾特的情況就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接受第八款。」
布裡斯又呻吟了一聲。第八款,為了機構的利益而解雇。帕爾莫說的都是全美密碼,今兒的日子可不好過了。布裡斯看了一眼手錶,差點兒沒疼得叫起來。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他一口氣睡了十二個小時,除了恐怖以外什麼感覺都沒有。
「馬特,你在聽嗎?」
「第八款,」布裡斯含糊地重複了一句,「以這種方式開始可太妙了。」
「謝爾特的助手是個瑞士人,叫英格·胡費爾,」帕爾莫接著說道。「非常幸運的是我們有胡費爾。」他接著以一種樂天派的腔調說道。這腔調太不像帕爾莫的了,布裡斯一下子警覺了起來。「他工作努力,可靠,完全值得信任,而且次極了。你今天和他共進午餐。」
「今天?」布裡斯之所以重複這個詞主要是給自己些時間回憶一下「次」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是的。」帕爾莫繼續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冒昧地為你和他定了這一天。他會在十二點半到德萊凱尼根樓下的餐廳。我知道你會跟他談得非常愉快,馬特。他會讓你想起不少本·阿諾德①的事。還記得本嗎?」①本尼迪克特·阿諾德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將軍和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叛徒。他駐守西點要塞時曾打算將此要塞出賣給英軍,未遂。
「不。」
「你可能記得他的戰友安德列少校民②。」②約翰·安德列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英軍的一名軍官,受英軍司令亨利·克林頓之命與本尼迪克特·阿諾德聯絡,後被俘並被絞死。
布裡斯點了點頭。本尼迪克特·阿諾德。好啊。胡費爾原來是個叛徒,而他的老闆剛剛安排了和他共進午餐。「那樣的話,」布裡斯說,「我就讓他付帳吧。」
帕爾莫悄悄地樂了一會兒。「你就讓他付吧。你在巴黎見到柯蒂斯了嗎?」
「見到了。」
「好。聽著,馬特,如果今天下午三點左右你能在位於阿申福斯達特街的UBCO分理處的話,我會派車送個信使去的。他今早離開這裡,帶著一份有關情況的書面報告。他見過你的照片,他會在銀行裡將報告親手交給你的。」
「太棒了。」布裡斯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就喜歡這樣,」帕爾莫乾巴巴地解釋道,「來勁。」
布裡斯歎了口氣。「聽著,給我個機會,我會讓你開心的。」
「你得下來和我一起過週末,只要你一在那裡安定下來。」
「得要一年左右吧?」
「得了,馬特,還沒糟到這個份上。」
「夾在六一二和第八款之間,我已經有點兒感覺到被八十六了①。」①八十六(eighty-six)為美國酒吧用語,意思是「本店拒絕招待你」。
「馬蒂,戲這才開始。」帕爾莫說道,「一個優秀的後衛才剛剛進入狀態。我知道你行。日本話怎麼說的,薩由納拉②?」②日語「再見」的音譯。
「對。那麼奧夫威得忍③。」③德語「再見」的音譯。
卡嚓一聲,電話沒音了。布裡斯掛上電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他現在應該認定他的所有談話都將被竊聽。謝爾特已經投向了瑞士人,而且留下了他的助手胡費爾來監視布裡斯。剩下的唯一一件事情可以結束整個不幸的爛攤子,就是弄清楚帕爾莫或者任何其他的什麼人告訴了謝爾特多少有關總計劃的事。如果告訴了不少,那麼布裡斯的使命就從幾乎不可能變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立即夭折的狀況。
這是誰跟誰,哪兒跟哪兒啊?布裡斯拿起手錶,發現他得在四十五分鐘之內下樓去和胡費爾一起吃午飯。
他進了浴室,很快地抹了一道肥皂,開始了通常的冷熱交替沖洗。年輕時在大學裡,哪怕是在足球場上剛打完四個激烈的四分之一場,只要用冷熱水交替一噴,他就又有精神了。現在這種方法對他體內那種吃了麻醉藥的感覺卻毫無作用。
他用一條毛巾擦了擦身子,光著腳走進臥室,第一次打量起周圍來,他真的把和襪子扔了一地嗎?他甚至都不記得脫過衣服。五斗櫥的抽屜怎麼都打開了?
慢慢地,布裡斯意識到這是別人幹的。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來,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這塊地方,他到時帶著一個公文包和兩個手提箱。其他的東西下周從東京空運過來。兩隻提箱都被搜過。公文包裡的文件也被抽出來了。他想找找柯蒂斯給他的那沓複印的文件是否在屋裡的什麼地方,終於在枕頭下面找到了。
現在失而復得。他已經喝完了第一杯啤酒,又倒了第二杯,沒穿衣服就倒在床上,打算重讀柯蒂斯的報告。可他有點兒像酒精中毒了似的渾身發冷。
他小心地爬起身來,走到那杯啤酒邊,聞了聞,聞到他幾分鐘前拿啤酒潤口時所聞到的那種化學品味道。不過昨天晚上嘗著好好的。
昨晚的啤酒是冰過的。但是送來時蓋子是打開的。
布裡斯身體的移動慢慢地變成了爬了。他四處翻檢著他的,不知是誰把它們拋撒在地板上,到處都是。他找到一條短褲,套在身上。然後拿起電話,找客房服務要了一壺咖啡。
等咖啡的時候,他開始在滿地狼藉之中找柯蒂斯給他的那張紙,上面寫著可以找到他的那些電話號碼。
如果有人為了搜他的箱子而不惜在他的啤酒裡面下蒙汗藥,那麼是得找人幫忙了。柯蒂斯幹這份工作可能是差了點兒,但是有人幫忙總比沒有強。
琰容 2010-3-22 18:10
第十六章
從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二樓迫耶特·施蒂利辦公室的窗子,迪耶特可以站在細薄紗羅窗簾的後面,直接看到街對面設在一間一樓鋪面裡的UBCO駐巴塞爾分理處。
事實上,當附近的教堂開始敲正午鐘的時候,迪耶特便在那裡站著了。像往常一樣,迪耶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然後笨重地走向掛在他桌子對面牆上的那個古董旅館鐘。這座鐘將近有兩個世紀的歷史了,是一位名叫古斯塔夫·貝克爾的西裡西亞鐘錶匠的作品。它上一次弦走八天,由玻璃後面的那個靜靜地搖來搖去的調速鐘擺控制著。
迪耶特把腦袋伸到鐘面,又比較了他的表,皺起了眉頭。然後,他把短粗的屠夫手指悄悄地伸了出去,就好像是去抓一隻粗心大意的蒼蠅一樣,輕輕地觸到分針,把它往前擠了半分鐘。
「現在,就絕對準確了。」他對坐在他寫字檯前面那把椅子上的人說。
「我喜歡事事都絕對的準確。」他回到寫字檯,坐了下來,接著說道。他讓他的圓臉輻射了幾分鐘的親善。「哪怕是值錢的古董。我喜歡事事都絕對準確。你同意嗎,謝爾特先生?」
謝爾特修窄的骨架——從肩頭就瘦起,到了就更瘦了——稍稍扭動了一下,但是迪耶特不知道他是因為憂柔寡斷還是不好意思。這人真有點兒讓他摸不透,就像有些外國人一樣,尤其是那些像謝爾特一樣似乎準備出賣他們自己國家利益的外國人。
迪耶特發現,當他在注視著謝爾特那張苦瓜臉看看有什麼反應的時候,自己卻在思考瑞士的國家利益。這不是第一次了,令人高興的發現。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瑞士國家利益。它跟瑞士私人利益是一回事。對施蒂利有益的便是對瑞士有益的,反之亦然,這一點,毫無疑問地,迪耶特沉思到,就決定了這樣的事實:極少有瑞士人變節叛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太高尚了,不會背叛他們自己神聖的責任。而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墮落的美國人,為了某個機密金錠庫中的幾千塊錢的金條和施蒂利外貿部中的一個職位的許諾,已經打算像叛徒和小偷一樣地把他的僱主的口袋全掏個底朝天。
就好像那份工作他們會讓謝爾特幹上好幾個月似的。就好像任何一個瑞士人都可以和一個美國變節分子合作一樣。就好像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可以容忍僱傭任何已經出賣過一個僱主的人似的。
沒有哪個瑞士人會像謝爾特這樣幹的。迪那特·施蒂利在等這個人作出某種一般的、甚至是社交意義上的反應的時候,琢磨著這個人。他想知道在那張緊張而又不肯讓步的面孔下面潛藏著什麼樣的怨恨、什麼樣的嫉妒和沮喪。
「關於金庫?」謝爾特這時開口了。
「已經解釋過了。」
「但是,你明白,儘管美國公民可以擁有金條,但畢竟有國內稅務局。我對這些金條的所有權一定要保密,在……」他的聲音就沒了。
在你吐出UBCO的全部計劃之前,迪耶特在心裡替它把話說完。「正如我們昨天概括的一樣,這個計劃密不透風。開一個列支敦士登的捐款帳戶或者個人信託帳戶,以你作唯一的受益人。根據列支敦士登的法律,這事是保密的。反過來,捐款帳戶要求得到一定數量的金條,999的純度,價值,以目前的比價,不少於一萬美元。這些金條保存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設在巴塞爾的一家子公司的保險櫃裡,這家子公司做的是商業銀行的生意。根據瑞士的法律,這些金條的所有權是保密的。這樣,兩國的法律保護了這個所有權鏈條中的每一個環節。」
他不說了,耐心地等著。迪耶特喜歡細節。他的生活就是由最細的細節構成的。但他不喜歡向傻瓜解釋細節,尤其是叛國賣主的傻瓜,尤其是解釋兩次。
「但是我的擔保人。」謝爾特開始用細細的、便秘似的聲音說道。發音的部位不低於喉結,而且聲音主要是通過鼻孔來到外面的世界。
「最好的。」施蒂利打斷了他的話。「不比任何人的差,甚至更好。」
「所有權文件。」
迪耶特開始意識到,除了變節告密之外,這個美國人可能還是個瘋子。他似乎不用完整的句子說話。倒也是,他們是用英語談話,可能施蒂利不習慣這種省略的風格。但是謝爾特身上有某種非常……非常虛擬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似乎,可能並非不是真事,但至少肯定是值得好好懷疑的。
「所有權文件在這兒。」迪耶特說道。他拿起一小摞法律文書大小的打印表格,一沓是藍色紙,另一沓是綠色,第三沓是米色。「都在這裡了。都可以簽字。」
謝爾特的窄臉似乎朝兩邊收緊,謝爾特不到四十,迪耶特看得出來,但是他那種總想把自己濃縮到看不見的習慣已經讓他變老了,「等著你簽字。」施蒂利這時又加了一句。「而且,允許我補充一句,隨著那個人,布裡斯,昨晚的到來,我們必須盡快地結束這一安排,立即完成全部情報的轉讓。」
「胡費爾知道些……」謝爾特又是沒造完句子就打住了。
「是什麼?」迪耶特·施蒂利催促道。
「是……」謝爾特揮了一下細手。「沒什麼。我一個人……」又一個朦朧的手勢。
施蒂利點了點頭。這人開始讓他煩了。「準確地說,這就是為什麼你的情報能得到這麼多錢的緣故。」
「但是如果……」謝爾特不說了,聳了聳肩。突然他站了起來,快得讓迪耶特·施蒂利不禁眨了一下眼睛。「筆。」
「沒問題,」施蒂利把一支打開筆帽的鋼筆放蝶特的手上,看著他潦草地在三份文件上簽了自己的名字。謝爾特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好像這點兒活耗乾了他的元氣一樣。外面,最後一聲午鍾剛剛停。
「現在,那麼,」迪耶特開始用一種低沉的、公事公辦的腔調說道,「我要把你交給我的兒子沃爾特,你和他說。當然,他會錄下你的談話,還要作筆錄。不會花多長時間的,謝爾特先生,我可以說,除非非常複雜,否則你從這裡出去時還趕得上吃午飯,並且還為此富了一萬倍。」
「那黃金。」
「怎麼?」
「它目前的價值?」
「我的上帝。」迪耶特設法掩飾口氣中的不耐煩。他按了桌子上的一個按鈕。「你這些都可以跟沃爾特談,對於每天的價格波動他要清楚得多,嗯。」敲門聲很輕,但是能聽見。「進來。」
沃爾特綢子般的金髮和奶藍色的眼睛比以往更像別人背後叫他的那個東西,他爸爸心想。但是如果他是一隻白鼠,迪耶特自己對自己說,他也是我的白鼠。
「謝爾特先生,」沃爾特說著,握了握這個美國人的弱手。「很高興又見到你。」
「沃爾特,謝爾特先生已經簽署了金條所有權轉讓的所需文件,他現在準備把情報轉給你。我想這用不了多長時間,而且我知道,」非常強調地,「你會把一切都錄下音。」
「放心。謝爾特先生,」沃爾特指著外面大房間裡他的那張桌子說,「麻煩你先到我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有件事我要和我父親討論一下。」
兩位施蒂利看著那個人修窄的身子潛出房門,溜過幾張辦公桌,倒在沃爾特桌邊的會客椅上。「怪人。」父親說。
「父親,關於日本人那件事。」
「怎麼了?」
「你記得我給了你一份初步的報告,關於便攜式電——」
「啊,是。沃爾特,沃爾特。」迪耶特·施蒂利的臉依然輻射著光芒,但卻左右慢慢地搖著。「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沃爾特。這筆交易太蠢。」
「我強烈地敦促你——」
「夠了。我會考慮的。」迪耶特做了一個轟趕的手勢,好像是從他的辦公室裡往外轟一隻鵝。「走,走,走。去搾那個皮包骨頭的小叛徒,要像搾一個葡萄似的,除了皮,什麼也不要給他剩下。我倒要看看他那些情報值不值一萬美元。」
「你會重新考慮——」
「走,走,走。」
父親看著兒子出去了。這一個早晨。哪邊都有間諜。他哪裡是開銀行啊,他是開私家情報所,誰都不能相信,幾乎就連沃爾特也不能相信。而且,甚至就在今天上班之前,他就已經在這裡和魯赫姑娘談話了。
一個文靜的、敬畏上帝的瑞士少女,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像他的侄女馬吉特。克裡斯塔·魯赫已經準備按照命令去做了。沒有異議。也沒有虛假的謙虛。一個簡單的、直截了當的瑞士交易,光明正大。
為了在銀行裡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工資是現在的兩倍,克裡斯塔同意去打探她的同屋艾爾菲,盡可能多地瞭解艾爾菲的僱主馬吉特·施蒂利的情況。她還同意,在不久以後的某個時候,只要迪耶特·施蒂利下命令,她就帶艾爾菲來見他,安排艾爾菲自己倒戈。
這第二個人的叛變一點兒也不會改變銀行對克裡斯塔·魯赫的安排。她仍然干她的新工作,拿新工資,不管還要付給艾爾菲多少錢,開誠佈公。桌面上打牌——大家看得明白。這就是迪耶特·施蒂利和每一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生意的方式。
從迪耶特·施蒂利的圓臉上放射出來的光芒幾乎到了耀眼的程度。他伸手抓起私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他拿起電話機,拖著長長的電話線走到窗邊,在那裡看著街對面的UBCO分部。電話響了兩聲之後,一個女人答道:「UBCO,早上好。」
「晚上好。」迪耶特·施蒂利更正道。「請接胡費爾先生。」
過了一會兒,那位助理經理,謝爾特第二,來聽電話了。聽到他那一口的巴塞爾口音,施蒂利笑了。「一切順利。」施蒂利連家門都懶得報就說開了。「都簽了。轉讓現在正在進行之中。」
「我……」胡費爾頓了一下。「太好了,先生。我得去和布裡斯先生吃午飯了。」
「不。」
「我得去。」
「你會犯錯誤的,胡費爾。」
「我沒辦法。這是上面一個實權人物的安排。」
「上帝嗎?」整個電話裡都是迪耶特·施蒂利的大笑聲。「沒有什麼上面的實權人物。胡費爾。你頭暈。你頭痛。你明白嗎?你下午得請假回家,躺在床上,叫醫生來看病。」
「但是,我——對,對,我的確有點兒發燒。」
「今晚,在聖沃爾夫岡街玩雅士牌的那個地方。」
「好的。」
「晚飯後,胡費爾。九點左右,好嗎?」
不等回答,迪耶特·施蒂利就掛上電話,把它放回到桌子上。他在桌子後面坐下。從敞開的房門,他可以看見謝爾特探身在沃爾特的桌子上,他的兒子匆忙地記錄著。然後,沃爾特站起身來,拿了一個小錄音機,領著謝爾特進了一個會議室,關上了門。好孩子。儘管他對權力的過於裸,而他的判斷力又是半生不熟,甚至給他再長的時間也無濟於事,但不管怎麼說他是施蒂利家的人,而且很優秀。
至於沃爾特和日本人那小小的越軌行為,嗯,為什麼不呢?他工作勤奮。他遵紀守法。上帝知道他忠於家族。為什麼不扔給他根骨頭?這筆生意一個法郎也賺不到,可能甚至還會賠一點兒。但是如果不讓他交幾筆昂貴的學費,他又如何能獲得商業眼光呢?
讓他去做他的日本計算器生意。讓這孩子學一學。這會對他有好處。
迪邵特太陽一般的臉上溢放著慈祥和理解。
琰容 2010-3-22 18:10
第十七章
儘管遮陽簾是電動的,淡粉色的窗簾也是電動的,但是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還是有不少的原始光線透進了米歇爾的臥室。
當然,不多,不足以把艾裡希從終於落入的睡夢中喚醒,但那獨出心裁的淡暈色卻足以讓她看著他睡夢中的臉。所有的V形都消失了,他睡覺的樣子就和他的樣子一樣,非常自信,這是他唯一的樣子。米歇爾一隻手撐起頭來,注視著艾裡希的臉。久聞大名的艾裡希。不賴。
她已經為幾乎所有的東西做好了準備。她和那些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相處的經驗是矛盾的。有些挺好,有些就糟透了。她曾希望艾裡希被她直率的方式嚇著。她曾一度認為他是那種什麼都得他主動,否則遊戲到此結束的人。她錯了。幸好。
米歇爾發現自己很想知道他和他未婚妻是否也像他剛才和她一樣的棒,她還想知道她是應該讓他接著睡呢,還是叫醒他,再叫點兒清淡的午餐給他們倆送到臥室來,而且,由於米歇爾的腦子可以同時處理幾個層次的問題,她還想知道馬吉特·施蒂利在多短的時間內可以知道這一新的通姦,而且對此她該怎麼做。
最後,不管和一個新在一起會想些什麼,這個念頭總是在米歇爾腦海的最深處,那就是她想知道他能否說出她到底有多大了。
她的臉,她知道,是不會洩露出她的年紀的,當然不是說在這種經過控制的光線下,這種讓她生色不少的肉色調混合光。身體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去年,她根內通向恥骨的部位出了點兒問題。這個部位她以前的一個曾不厭其煩地把它叫做「上帝之國」。
表皮失去了彈性,不論是按摩還是收斂劑都不能使皮下層保持原有的絲綢般的光滑。馬德里的外科醫生建議用硅酮替代物,這可是個相當大膽的建議。那個布加勒斯特人建議用低電壓電流刺激。她的老朋友雅基,在卡薩布蘭卡,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饒有興致地檢查了這個部位,並且衝著它唸唸有詞,最後得出的結論米歇爾最滿意:雜技。
她用假名在巴黎的一家沙龍登了記。在這家沙龍裡,年輕的男女學習翻跟頭、劈腿、吊架和高空吊環。
練了一個禮拜,她差點兒沒累死。兩周之內,她的內側就相當結實了,於是她把一個助理教練當作新。他二十歲。大部分學生都只有十六歲。如果米歇爾去年慶祝生日的話,那應該是她五十五歲的生日。
米歇爾學會了操作那家巴黎沙龍裡面的所有器材。她當時便在米歇爾療養院蓋了一個新的健身房,裡面全是吊架和跟頭墊子。工作之餘,當她大部分的病人睡著了的時候,她私下裡繼續獨自在吊環上訓練,把腳吊在半空中在黑暗裡晃來晃去。
這一套東西創造了奇跡,但是卻沒有一樣收入米歇爾的正式系統之中。可能永遠也不會收入。她的病人不是到她這兒來吃苦的。
看著艾裡希熟睡著,她還在想他會認為她有多大。她一直在小心地培養著關於她年齡的互相矛盾的謠言。當然,還有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可以——只要他們想——創造一個小小的轟動,告發說二十年代未在格拉茲和他們一起上小學的阿格尼斯·洛絲實際上就是米歇爾夫人。
他們可以這麼說,可是沒人會相信他們。已經出過這樣的事。雅諾斯,她十五歲時在布達佩斯嫁給了他。他急需錢用,便提出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他開始是想用結婚照片訛詐她。照片上有一個男人,當然是他自己,但那個矮胖矮胖的十來歲的女孩則有可能是任何一個馬扎爾姑娘。她叫雅諾斯到別處兜售他的照片,他還真這麼幹了。
《星報》買下了照片並刊登了出來。她矢口否認。整件事便煙消雲散。雅諾斯是她七個丈夫、二十個固定中的第一個,卻是唯一的一個搞這種鬼把戲的。兩方面都考慮一下,米歇爾覺得她一直很幸運。
她知道,總有一天,可能是在她六十五歲左右,她會把一切都公佈於眾。我的上帝,這對她那一長串的丈夫和會是一個多麼大的震驚。我的上帝,巴黎的那個可憐的小雜技演員,年紀小得夠做她的孫子了。這兒的這個,這個艾裡希。她可從來不亂搞。一段時間裡總是只有一個男人。嗯,幾乎總是。所有這些人都會覺得好像當頭挨了一棒。
而且不管她那時有多少百萬的財產,她的身價和她名字的價值會在一夜之間翻兩倍。三倍。
她發現自己想到這些竟開心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六十五歲的時候會不會看上去還是這麼嬌好。可能不會。但是為什麼不會呢?
儘管米歇爾非常喜歡這樣的遐想,而且可以同時想好幾件事,不過她很早以前就掌握了這種藝術:不去想會讓自己變老的事。
舉個例子來說,而且是個非常重要的例子,米歇爾已經把自己訓練到從來不去想這一切是為了什麼。讓自己看上去永遠年青、對男人有吸引力,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一切了。但是她已經積累起來的、存在各種瑞士銀行裡面的巨大的財富又是為了什麼呢?一旦她富得超過了再貪婪的夢也夢想不到的地步,她又該致力於什麼目標呢?這樣的夢有沒有個完呢?
這一切她從來不想。她清楚她為什麼處心積慮地勾引艾裡希·洛恩——除了她那女人心中的男人的名聲之外,還有她計劃好了的隨之而來的激昂的。她就是要讓艾裡希實際上從他常去的地方消失,把他大部分醒著的時間花在她的兩腿之間。簡而言之,一件要讓他們倆在中毀滅、讓他們從灰燼中走向新生的風流韻事。
這浪漫的想法讓米歇爾笑了。艾裡希既是和她的名聲,也是和她的。而她和他是因為他和馬吉特·施蒂利訂婚了。
似乎是聽到了她在想什麼,艾裡希的嘴唇動了動,咕噥了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眼睛一睜,就醒了過來,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定在那裡。
「你。」他說。
米歇爾點了點頭。她手拄著臉,依然俯在他的身上,看著他。「你知道我們幹了什麼了嗎?」艾裡希這時問道。
「知道。」
艾裡希翻過身去看她床頭桌上的那個小鬧鐘。鐘面上簇擁著佛羅倫薩金箔構成的淺色小環。米歇爾沒有忘記,早先,艾裡希在百忙之中看過這個鬧鐘,知道呆會兒在哪兒能找到它。他現在盯著鐘面。「女人,」艾裡希拉長了聲音吟道。「我把我的未婚妻一個人晾在巴塞爾最有名的餐廳裡了。」
「如果你馬上走,不等泰廷閣香檳①和一點兒魚子醬或者蘇格蘭鮭魚和丹麥棕色麵包和熱那亞的干醃火腿和一罐佩裡高餡餅②,還有濃濃的蒸泡咖啡加上一點點桑布卡甜酒③,如果你不想留下來等的話,你可以跑去見她,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而且還遲到。」①法國香檳地區最古老的酒功之一生產的一種香檳品牌。
②法國古城佩裡高特產的一種餡餅。
③一種意大利甜酒。
「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而且散發著你的氣味。」他補充道。
「可以沖個淋浴。」
「決不。」
「你不想除去我的氣味?」
他從鬧鐘邊翻身過來,把臉埋在她的上。她倒在床上,他開始用舌頭往下一直舔到她的肚臍。
「說實在的,」她說著,提起膝蓋箍住他,「你還想要更多的。」
「不是更多,」他喃喃地說,「是全部。」
琰容 2010-3-22 18:11
第十八章
謝爾特像一個戰俘營逃犯似的鬼鬼祟祟地離開了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他朝兩邊看了看這條擁擠的通衢大道,然後不要命似地一頭扎進兩輛相對駛來的長長的綠色有軌電車之間的空當,躲閃著過了街,衝進UBCO分理處的門。
接待台的那個瑞士姑娘抬起頭來瞪著茫然的眼睛。「晚上好。」等她看清楚是誰的時候,換下了茫然的表情,換上了個微笑。「謝爾特先生。」
他的小眼睛越過她掃視了一下辦公室的後面。「胡費爾在哪兒?還在吃午飯?」
「抱歉,謝爾特先生,他生病回家了。」
「什麼?」
「胃病。」姑娘報告說,那口氣中有些幸災樂禍。
謝爾特出了門來到阿申福斯達特街上,腳步慢了許多。他抬頭瞥了一眼17號二樓的窗子,看見似乎沒有人在那裡監視。沃爾特·施蒂利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錄下來了。這僅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也許幾分鐘之後,也許幾小時之後,甚至沃爾特·施蒂利都能意識蝶特給他的不值一萬美元的黃金。
要是他昨天晚上能在布裡斯的房間裡劃拉到任何一點兒東西就好了。但是那個憨雜種一點兒線索都沒帶。為了弄清楚布裡斯是否睡死了,謝爾特費了不少的力氣——還給了客房服務員一百法郎。謝爾特放在口袋裡的手緊緊地握著複製的那間套房的鑰匙,今天之內就得還給德萊凱尼根的那個侍者。去他媽的。他可以等。迪耶特·施蒂利可不會等。
謝爾特從UBCO辦事處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事實上,他被解職的消息昨天早上剛到,甚至接待台的那個姑娘都不知道。帕爾莫是怎麼發現的?一定是施蒂利組織內部什麼地方洩了密。或者是他自己的助手胡費爾把他賣了?但這不可能。胡費爾也是施蒂利的人。
謝爾特朝映在窗子中的那個乾瘦的倒霉蛋做了個鬼臉。他挺直腰板,想把胸腆出一兩英吋。他想抹掉臉上焦慮的神情。他拉直領帶,認為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但他和胡費爾是一條線上的螞炸。這個瑞士人不能呆在家裡裝病,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他不能這樣。事情非常簡單,謝爾特知道,只要迪耶特·施蒂利聽一遍他兒子錄下的謝爾特所提供的有用的材料,這交易也就一筆勾銷了。
一輛3路電車在謝爾特前面慢慢地停了下來。他跑過去,跳上車,坐下來,看著窗外,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車靜靜地穿過巴塞爾,朝著胡費爾租有公寓的鄰區駛去。謝爾特想,從某種角度上講,他記住胡費爾住在什麼地方純屬有遠見。他以前去過那兒一次,一年前,去取一些胡費爾拿回家週末用的書。
對於別人怎麼看他,謝爾特沒有絲毫的錯覺。他知道他常常給人留下很差的印象。例如,迪耶特·施蒂利是怎麼對他的,你最好眼睛瞎了看不見。而謝爾特卻看到了,這使他的舉止更令人不滿。好吧,他知道。但是他的確有金融背景,而且三年前UBCO在巴塞爾需要一個助理經理的時候,他在巴黎《論壇報》上看到了廣告,申請了這份工作並且得到了。
在這座城裡呆了三年,最後是當到UBCO辦事處的全職經理,這對大多數人來說足以紮下根基,建立起牢固的關係網,還交了朋友。謝爾特卻什麼都沒有。他在巴塞爾就像以前在巴黎或者紐約一樣毫無根基。
在這個鐘點上,這棟公寓房幾乎空蕩蕩的,沒有人來來往往,沒有年輕的母親和嬰兒車。時間還太早,孩子們還沒放學。謝爾特在樓下的目錄牌上找到了胡費爾的公寓號,門鈴也不按就上去了。
他敲了敲門,當他聽見門後拖拖沓沓的腳步聲時,準備著向胡費爾夫人問好。看見是胡費爾自己開門,謝爾特有點兒吃驚。兩個人站在那裡好半天,互相望著,一句話不說。
「他們告訴我你病了。」謝爾特先開口了。
胡費爾點了一下頭。「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們必須談談。我們有個問題。」
「我們?」胡費爾稍稍移了一下重心。他沒有絲毫請他進屋的意思。「我不能站在外面廳裡跟你講話。」謝爾特想從他的前同事身邊擠進去,但胡費爾緊緊地頂著半開的門。「我們必須談談。」謝爾特堅持道。
「什麼問題?」
「布裡斯。我們必須從他那裡弄到情報。」
胡費爾的小腦袋這時左右晃著。「我們不。」他說,並把重音放在代詞上。「我不。」他又加了一句。
「聽著。」謝爾特聽到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試著保持冷靜。「聽著。」他壓低了嗓門,近乎在說悄悄話。「你我現在都有麻煩,英格。這你知道。」
胡費爾的腦袋還在搖著。「我沒麻煩。」
「我們得互相幫助,英格。」
房門開始關了。「你自己幹吧。」瑞士人說道。他把門關到只剩下一條不到兩英吋寬的縫,從門縫裡用一隻眼睛盯著謝爾特。
「英格。」謝爾特推了一下門,發現門被頂得死死的,胡費爾一定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從後面壓在了門上。「,是你把我拉下水的,你——」門卡嗒一聲關上了。
「英格!」謝爾特開始砸鐵門了。那聲音就像一隻大低音鼓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迴響著。最後,聲音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謝爾特在那扇門前轉過身來。他媽的又奸又滑的瑞士人。胡費爾從一開始名字就上了施蒂利的工資冊。就是胡費爾建議說如果謝爾特能帶著新的情報叛變,可以得到很多的錢。如果拿不到布裡斯手裡的那些材料,這情報毫無價值。
這是個拼圖字謎,關鍵的幾塊在德萊凱尼根旅館布裡斯的那間套房裡。
謝爾特做了個苦臉。他把手伸進口袋裡,轉身離開了胡費爾公寓的門。在他的口袋裡,他的手指緊緊地攥著那把用來開布裡斯房間門的複製的鑰匙。
當他匆匆地跑下樓梯來到街上的時候,他的鞋跟在鐵製的樓梯板上弄出了急促的機關鎗似的噠噠聲。然後他的步伐慢了下來。急什麼,他想。冷靜。布裡斯可能晚上要很晚才會回到套房。
他在公寓樓的門廳裡站了一會兒,收了收思緒,努力保持冷靜。他現在麻煩不小,這是無法否認的。如果在巴塞爾沒有工作,瑞士人會取消他的工作許可證的。更壞的是,迪耶特·施蒂利是個報復心極強的老雜種,這誰都知道。想從他手裡騙十封錢的黃金,這人就得做好應付各種麻煩的準備,官方的麻煩,這不僅僅是一個工作許可證的問題。
儘管公寓樓的門廳很涼,他卻開始出汗了。他用一塊不太乾淨的手帕拍了拍前額。真是地獄,但是他至少還有一次機會把事情弄好。布裡斯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只要適當地化化裝,用不著很複雜,只需,比方說,在一間黑屋子,臉上蒙塊手帕,再用假嗓說話,就不可能被認出來。他所需要的就是一種讓布裡斯開口的方法。
謝爾特第一次露出了笑臉。
他心平氣和地溜躂著出了門廳來到陽光底下,悠閒地踱著步子穿過一片嫩綠的草坪。他打算走回自己的公寓。不到十五分鐘的路程。他在公寓裡放著一把38特製手槍,這是他當上UBCO駐巴塞爾經理時買的。完全合法,這是當然的。他有巴塞爾警察局發的持槍證,這種禮遇他們幾乎從來不給非瑞士人,但是對於銀行經理卻很樂意提供這種待遇。
完全合法。
布裡斯今早睡在床上看上去個頭很大,至少比謝爾特高出一個頭,而且壯得多。有了38可就不一樣了。在美國他們把它叫做什麼來著,平等器?
謝爾特偷偷地笑了。一切、一切都非常合法。
琰容 2010-3-22 18:11
第十九章
如果不是因為午餐時間有許多知名的銀行家在這裡吃午飯,可以看見艾裡希和她在一起的話,馬吉特絕不會同意到這個地方來。一般來講她從不在這兒吃飯。那溫文爾雅的大陸氣氛太濃了,充滿了男性公款消費的頤指氣使。這間長長的暗紅色臨河房間被分成幾個小區,用精緻的格子富隔著。這地方有一股像迪耶特叔叔和其他銀行成員一樣的氣味,艾裡希稱這些人是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偽君子。
她看了一眼手錶,發現她是十二點半準時到這裡的,而且已經在這裡坐了五分鐘了,她的未婚夫遲到是肯定無疑了。她朝領班做了個手勢。
「什麼事,施蒂利小姐?」
領班點頭哈腰,像個優質的機械玩具——當然是瑞士製造。馬吉特等著他行完曲膝禮。「吧台上有沒有開封的白葡萄酒?」
「可能有一瓶67年波爾多白葡萄酒。」他滿懷希望地建議道。
「沒有好點兒的嗎?」
「71年皮斯波特戈德特烈普申酒。」
「請來一杯。」
不到一分鐘,酒來了。她舉起酒杯對著光線,欣賞著那稻草黃。她不著急啜酒,於是便剛巧在掃視這擁擠的房間時看到了馬修·布裡斯坐著的那張桌子。
她把酒放下,沒有嘗。
坐在她肩頭的那個滴水嘴魔鬼將一隻長長的爪子劃過她脖子上的皮膚。她打了個冷戰。「離我遠點兒。」她喃喃地說道,之後意識到她說的聲音太大了。
在屋子的那一頭,布裡斯微微地朝面前的一張兩個人的桌子弓著身子,不耐煩地看著手錶,手指攪著他杯中剩下的幾塊冰。他要的酒可能還是他以前經常要的,一種很淡的伏特加馬提尼,只是在美國之外的任何地方,馬修·布裡斯都喝不到和他所喜歡的、或者和他以前曾經在查爾斯河畔的小公寓裡兌的那種酒口味一模一樣的酒。正是在這間公寓裡他把這些東西介紹給了她。
他似乎是在等什麼人,而那個人遲到了。不可能是個女人讓馬修·布裡斯等著,可能嗎?一定是個男人。
馬吉特靠到椅子背上,從筆直的姿勢鬆弛下來,讓其他人的腦袋擋在她和布裡斯的視線之間。她死死地盯著那杯淡淡的白葡萄酒。沒錯,立在那裡的酒杯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凝結的水汽。沒錯,昨天那封航空信是從哈佛校友會寄來的。沒錯,老天,她要瘋了。
她看花眼了。他沒在巴塞爾。他不在德萊凱尼根的餐廳。
馬吉特坐直了,看著他叫來一個侍者,激動地對他說了一會兒,然後把酒杯交給他。「別放這麼多苦艾酒。」她可以想像得到他在說些什麼。
那個侍者送回來一杯新酒,布裡斯呷了一口,做了個鬼臉,不過決定接受這可疑的東西。他看了一下表,又對傳者說了些什麼,侍者這次是走到站在離馬吉特不遠的領班跟前。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但是是在聽到侍者說布裡斯和另外一個人的名字的時候才靠到椅子背上的。好啊。好極了。那麼說,不是幻覺?但是如果一個人可以幻想看見了屋子那頭的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也可以幻想聽見侍者在說他的名字。
馬吉特看了看表。十二點四十,艾裡希太晚了。一般來說,他要麼準時,要麼不來。那麼今天也是他消失的日子之一了。
隱隱約約地,倒不是因為她真的感興趣,僅僅是給腦子找點事想一想,馬吉特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可以絆住艾裡希不讓他來赴午餐約會。這時,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個名字,就看見馬修·布裡斯不耐煩地從桌邊站起身來去了男洗手間。
她看了一眼她的酒,呷了一口。波爾多,不是皮斯波特。領班想蒙她。好像淡甜滑膩的摩澤爾酒居然會被錯當成小年①法國酒的濃酸味兒。她勾了勾指頭招來領班。①由於氣候的緣故使葡萄減產、質量下降的年份。
「這不是我要的。」她漫不經心地說道。
「但是我向你保證小——」
「好了。布裡斯先生的午餐餐友來了嗎?」
領班眨了眨眼睛,但是馬上答道:「還沒呢,施蒂利小姐。我正在叫人給胡費爾先生的辦公室打電話。」
「英格·胡費爾?」
「UBCO銀行的。」
馬吉特緩緩地點了點頭。她伸手從手袋裡拿出一本紅色摩洛哥山羊皮筆記本,從本子上取下那支小鉛筆,飛快地寫了個便條,折了兩道。「當你向布裡斯先生報告胡費爾先生的事時,把這個條子給他。」
「是。」
「還有,把我要的摩澤爾酒拿來。」
「萬分抱歉,但是你看——」
「不是吧台上開封的酒,是不是?那就拿半瓶來。把菜單也拿來。」
馬吉特坐觀事態的發展。她稍稍感覺到有一點兒成功的興奮,怪罪了領班一通,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把一件她從來就沒指望會發生的事付諸行動。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孩子,小心地上緊了一個複雜而有趣的機械玩具的發條,現在就等著它展示出廣告裡宣傳的那些奇跡。
不,她從沒指望過再見到馬修·布裡斯。儘管金融曾一度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但是無法指望金融會再讓他們在一起。他們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活動。然而他卻在這裡。他真的在這裡。
她看著他回到桌旁,皺著眉頭看了一下表,坐了下來。他啜了一口酒,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沓紙讀了起來。
領班在去布裡斯的桌子之前到馬吉特身邊停了一下。「胡費爾先生微感不適。今天回家了。」領班的聲音就像是口技演員發出來的一樣,嘴唇不動,結果就好像是一把椅子向馬吉特口授了這個秘密情報。
她看著他走在兩排桌子之間。機器玩具開始轉了。他恭敬地朝馬修·布裡斯弓子。布裡斯緊鎖的眉頭變成了一副怒容,然後就消失了。他靠在椅子背上點了點頭。然後領班遞給他那張折著的字條。
布裡斯打開字條一眼就看完了。馬吉特用的是輕鬆的筆調。在這些事情上,輕鬆的筆調是最明智的。「我想我們倆的午餐伴兒都把我們給涮了。這個俚語現在在美國還流行嗎?」
布裡斯絕對是一臉的茫然。他看了領班一眼,說了些什麼。領班非常謹慎地,用了一個不太顯眼的手勢,把馬吉特指了出來。布裡斯站起身來,就像棵巨大的紅杉樹,曾被砍倒,現在正被吊回到直立的位置。他猶豫了一下,眼睛注視著屋子這邊。
馬吉特稍稍抬起一隻手,又一個謹慎的手勢。
這整座城市都是脫頓唐茲,布裡斯想。這整個任務,所有的違法亂紀、知法犯法、有法不依——後面是柯蒂斯這種暗探跟梢,有約不來,被解雇的經理,午餐會面被取消,連帕爾莫也神秘兮兮,難以琢磨——現在又來一個他媽的密碼信,真讓人受不了了。
他看見馬吉特稍稍抬起了一隻手。
「就是她。」領班用口技演員的嗓子說道,聲音是從布裡斯的馬提尼酒裡發出來的。
「當然是。」布裡斯同意道。
他走到她的桌邊,低頭衝她笑著,冷冷地,只是嘴唇稍微抽了抽,這是要用一種冷淡的方式表示「說說你的來意」的意思。讓布裡斯嚇了一跳的是,他發現他的微笑變成了一個大大的、肥肥的、動了感情的咧嘴笑。
「嘿,看你。」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話裡充滿了喜悅。
「歡迎到巴塞爾。」
他們默默地彼此注視了很長時間。布裡斯看著她的臉。以前她非常合適帶出去約會,漂亮但又不扎眼。現在一切都變了。
「我的上帝,」她低聲說道,好像是說給她自己聽,「你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別說我還跟以前一個樣,因為我不一樣了。」
「你是不一樣了。」他同意道,笑口咧得更大了。「你漂亮多了。」
「怎麼個漂亮多了?」
「我能坐下來嗎?」
「我的上帝,當然。」
布裡斯猛地坐了下來,椅子向後彈出好幾英吋,發出梆的一聲,足以打斷整間屋子裡的午餐談話了。
「怎麼個漂亮多了?」她窮追不捨。
「瘦了,更苗條了,更有神采了。」他可以感覺到嘴角的肌肉緊張得他都不習慣。難道就不能鬆弛一下,別咧著大嘴傻乎乎地笑了嗎?不能。
「接著說。」
「你以前一直很。」他告訴她。「現在是一種不同的。」
「更?」
「聽著,真的有人把你給涮了嗎?」他期期艾艾地往下說道,「因為我的午餐伴兒生病回家了。所以,我的意思,如果你……」
「我的未婚夫現在已經晚了半個小時了。」她說。「這就意味著他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
「這是他的規矩。他用這種方式既給我遞了消息,又用不著聽我一句抱怨的話。」
布裡斯開始大笑了。「這個未婚夫也真夠可以的。」
「這婚也訂得夠可以的。」她的眼睛剛才一直在盯著布裡斯,現在稍稍垂了下來。「用他們在噱頭節目中的話來說,就是轉速很慢的婚約。我在……哈佛的時候,就和他訂婚了。」
布裡斯抬起頭看著斟酒侍者拿來一瓶葡萄酒和一個放著冰桶的酒架。「你要的是這個嗎?」
「先別打開。」她笑著對斟酒侍者說。「讓它冰一下,施涅弗利先生。給我拿杯非常淡的伏特加馬提尼加冰,放一小小點兒苦艾酒。」
「聽著。」布裡斯對那個人說道,「我告訴你吧台的人該怎麼調這種酒。讓他從瓶子裡倒一小點兒苦艾酒在瓶子蓋裡。明白了嗎?然後,從瓶蓋裡,讓他滴肥肥的一滴到伏特加裡。知道了嗎?」
斟酒侍者的眉毛在這一會兒的工夫裡上下跳動了好幾次。然後他轉向馬吉特,一句話不說。馬吉特也一句話不說,只是點了點頭,看著他走了。「施涅弗利不高興了。」她說。「這個酒吧服務生討厭別人告訴他該怎麼調馬提尼酒。當然,他已經知道怎麼調馬提尼。」
「沒錯,他知道。」布裡斯的頭點了起來。
「一半的一半,」馬吉特附和著點著頭,繼續說道:「伏特加和苦艾。」
他們倆都大笑起來,整個屋子的目光又一次轉向了他們。「我覺得我們在出洋相。」布早斯低聲說道。「瑞士人吃午飯時不笑嗎?」
「巴塞爾人笑。不是因為笑。」馬吉特解釋道。「是因為你不是艾裡希。」
「你遲到的未婚夫。」
「你會喜歡文裡希的。」馬吉特說。「人人都喜歡他。我也喜歡他。最好是喜歡別人的未婚夫。」馬吉特頓了頓,做了個小鬼臉。「而不是愛上他。不,這不是他們吃驚的原因。」她繼續飛快地說道,「是因為大家都看見是你找了我。或者是我找了你。他們不清楚是誰找的誰,但是這種閒話非常刺激,誰都會注意的。」
布裡斯靠到椅子背上,看著侍者端來兩杯新馬提尼酒。吧台已經另給他調了一杯,可能是不想再為他的苦艾酒瞎折騰了吧。他朝馬吉特舉起酒杯。「為了又見到你。」
「為了見到你。」
他們啜了一口酒。布裡斯發現他很少使用的嘴角肌肉又在朝上扭了。「正合我意。」他又啜了一口。「棒極了。」他看著她。她第一口就喝去了半杯。「怎麼樣?」
「沒錯,棒極了。」她又把酒舉到唇邊,一口下去,杯子裡只剩下冰塊了。
「嘿,不錯吧?」
「我有點兒緊張。」她不敢看他的目光,而是看著她的空酒杯。「當我看見你在屋子那頭的時候,我就想我會發瘋的。」
「女孩子看見我會這樣的。」
布裡斯舉起他的馬提尼一口喝乾。他記得曼哈頓有不少酒吧裡的馬提尼酒勁兒很大,沒法像這樣豪飲。但歐洲酒酒勁兒都小。當然,還沒有小到那個程度。
「你用不著這樣。」馬吉特說,「就讓我隨意吧。」
「放心,我沒管你。」他抬起頭,發現那個侍者在附近遊蕩。他指了指他們的空酒杯,伸出兩個指頭。
「我平時頂多就喝點兒葡萄酒。」馬吉特說。「在巴塞爾這不難,但是,比如說在倫敦,他們都把自己灌得傻乎乎的,而且它——」她停住,然後又很慢地接著說道,「不管怎麼說,我一直壓力很大。」
「你?」布裡斯咯咯地笑了。「不會是錢吧。」
「就是錢。」
「我倒想有你這麼拮据。」他對她說。
「馬特,不是因為缺錢。是誰掌握錢。」
他點了點頭,想起柯蒂斯為他準備的那沓資料中的一些情況,其中有幾頁現在還放在他的胸袋裡。「那就是你的叔叔迪耶特。」他暗示道。
她往後靠到椅子背上,懷疑地看著他。「你來巴塞爾幹什麼?」
「得了。」
「為什麼,馬特?」
「沒人告訴你嗎?」
她搖了搖頭。「沒人告訴我什麼。」
然後他們倆都不說話了。布裡斯看著她,而且她也不再迴避他的目光,布裡斯知道她已經意識到他在仔細地審視她。
她看上去活潑而開朗,這是以前所沒有的。她身上有一種光澤,不是頭髮的光澤,而是在她的臉和喉嚨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暈,好像是從體內透出的光。由於臉上的這道光暈,她似乎比周圍的世界輪廓更加分明。清晰地從所有東西中突顯出來。媽的,她太好看了。
「我想,」她小聲說道,「你確確實實地喜歡你所看到的?」
侍者又拿來兩杯酒。布裡斯對她舉起自己的酒杯。「閉上嘴,喝你的馬提尼。」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