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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容 2010-4-1 12:41

蘇鎮舞會 作者:巴爾扎剋星

第一章-
    獻給亨利·德·巴爾扎克

    ——他的哥哥奧諾雷

    德·封丹納伯爵是普瓦圖地方閥閱世家之一的家長,在旺代黨人和共和政府開戰期間,曾經機智而又勇敢地為

    波旁王室效過力。在當代歷史上的這段動亂時期,對這些保王黨的領袖人物構成威脅的種種危險,伯爵都一一逃過了,此後他常用愉快的口吻說:「我也是為王室而戰死的人呀!」這句開玩笑的話倒也不算太誇大,在事變流血的日子,伯爵是曾經倒在死人堆裡的。

    這個忠心耿耿的旺代黨人由於財產被共和政府沒收而家道敗落,然而他始終拒絕拿破侖皇帝給他的高官厚祿。他對貴族階級的一切傳統堅守不渝,因此在他認為擇偶時機已到的時候,也不加考慮地遵從這些家教。他拒絕了一個在革命時期起家的暴發戶的優厚嫁妝,娶了一個窮困的德·凱嘉魯埃小組,這位小姐的家族是布列塔尼地方最古老的閥閱門第之一。

    德·封丹納伯爵有一個子女眾多、負擔沉重的家庭,第一次復辟時期的到來,於他是很意外的一件事。雖然他並不想去謀求賞賜,卻拗不過妻子的意思,終於離開他的收入微薄、只能勉強維持開支的采邑,到巴黎來了。他舊日的夥伴,一個個都在貪婪地鑽營憲法上所賦予的地位和榮譽,這種情形很傷了他的心。

    他正想回歸家園的時候,突然收到了內閣的公文,一個相當出名的部長宣佈將他晉級為少將,因為法令規定所有前旺代黨軍隊裡的軍官,都可以將路易十八即位以前的二十年,算入自己的軍齡。幾天以後,未經他的請求,榮譽勳位團十字勳章和聖路易十字勳章又自動地賞賜給他。這些接連而來的恩寵,動搖了他回鄉的決心。他認為這些恩寵是王上還記得他的緣故,因此,本來他只是每星期日帶領全家到杜伊勒裡宮御花園的將軍室裡,等親王們到聖堂去的時候,恭恭敬敬地喊「吾王萬歲」;現在認為這樣做不夠了,他請求王上賜他特別覲見。

    他的請求很快就獲准,但接見時沒有什麼特別。宮廷裡濟濟一堂都是些多年的臣僕,頭上戴著撲粉的假髮,從高處望下來,就像鋪了一條雪白的地毯一樣。他在那裡遇見了好些舊日的同僚,他們對他相當冷淡;只有那些親王顯得「可愛無比」——這個形字詞是他受寵若驚時脫口而出的,因為有一位他以為僅僅知道他的名字而並不相識的風度翩佩的親王跑過來和他握手,稱讚他是最地道的旺代黨人。儘管他得到這個光榮,那些高貴的親王們卻誰也沒想起問問他的損失有多少,也不提起他慷慨解囊捐助給旺代黨軍隊的大量金錢。直到這時他才發覺——稍微晚了一點——戰爭的費用是要歸他自己負擔的。

    到覲見將近結束時,他認為可以用暗示的語氣提一提自己目前所處的窘境,其實許多貴族都有類似的處境。王上哈哈大笑起來,一切耍聰明的談話都使王上覺得有趣;王上用一句王室的玩笑話來回敬他,語氣很婉轉,然而這種溫和的語氣比憤怒的責罵更為可怕。一個心腹寵臣馬上走近來,用一句巧妙而又有禮貌的話向這位斤斤計較金錢的旺代黨人暗示:現在還不是和主子算帳的時候,這裡有些帳單比伯爵的拖延得更久,大概可以當作大革命的史料了。

    伯爵小心翼翼地從可敬的人群裡退出來,離開那些恭恭敬敬地在王族面前圍成半圓形的朝臣,頗費了一些氣力整理好拴在瘦長的雙腿間的佩劍,穿過杜伊勒裡宮前院,踏上他停在王宮外面的馬車。伯爵也是一個脾氣固執的老貴族,還忘不了同盟之戰和巷戰的日子,因此他一上馬車就不顧一切地高聲抱怨宮廷裡的變化。

    「以前,」他說,「誰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王上談論他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情,貴族們可以隨意請求王上賞賜恩典和金錢;如今向王上討回自己服役期間墊出的金錢,就非出乖露醜不可!呸!聖路易十字勳章和少將的級位,真抵不過我為了王室而花掉的三十萬利勿爾。我要到王上的辦公室去,當面再談個清楚。」

    這一場接見像一盆涼水將伯爵的滿腔熱位澆了下去,以後伯爵一再請求覲見,始終沒有回音。更使伯爵心灰意冷的是,他眼看以前拿破倉皇朝的新貴現在又爬上若干重要的職位,這些職位過去是保留給閥閱門第的貴族的。

    「一切都完了,」一天早晨他說,「肯定地,王上向來是個新派人物。如果沒有那位堅持先朝舊制和愛護忠心臣僕的御弟,我真不知道這樣的制度繼續下去,法蘭西的王位會落到什麼人手裡。他們的所謂立憲制度是所有政體中最壞的一種,永遠不能適合法國國情。路易十八和伯尼奧首相早在流亡時期就把一切事情都搞糟了。」

    伯爵灰心失望,高姿態地放棄了一切補償損失的要求,準備回歸家園。這時候,三月二十日的事變來了。預示著新的風暴要吞沒那位合法的王上及其擁護者。寬宏大量的人是不在落雨天解雇他的僕人的,德·封丹納也像這些寬宏大量的人—樣,放棄了回鄉的計劃,把他的采邑抵押出去,借了一筆款子,跟著王上逃亡,絲毫沒有考慮這一次逃亡的結果是不是會比上一次效忠來得有利。不過,他早已看出,那些陪同王上逃亡的人,比那些在國內拿著武器反對共和政府的勇士,更得王上的寵愛。也許這一次他希望到國外走一遭會比在國內進行冒著生命危險的活動撈到更多的實惠。

    這一次他作寵臣的盤算倒沒有水中撈月似地完全落空,依照我國最聰敏最俏皮的外交家的說法,他成了追隨王上逃亡根特的「五百個」寵臣之一,也是追隨王上回朝復位的「五萬個」忠臣之一。在這短短一段逃亡時期,德·封丹納先生很幸運地受到路易十八的任用,因此他有不少機會向王上證明,他政治上光明磊落,對王上又忠心耿耿。

    一天晚上,王上閒著沒事,想起了德·封丹納先生在杜伊勒裡宮中說過的話。老旺代黨人立刻抓住這個機會,用相當巧妙的詞句將自己的經歷敘述了一遍,以便讓這位記憶力極強的王上,在適當的時刻能回想起來。這位小心謹慎的老貴族,曾經用很高明的手法潤色了幾件公文,使擅長文學的路易十八對他巧妙的文筆極為欣賞。這點小小的特長,使德·封丹納先生也成為王上時常記著的最忠心的臣僕之一。

    路易十八第二次復位以後,伯爵被封為特命全權欽差大臣,到各省去審問這次事變中的貳臣,他倒沒有怎樣濫用職權。任務完畢以後,這位大法官高踞在議院的交椅上,變成了下議員,說話的時候少,聽人說話的時候多,自己以前反對憲政的政見有了顯著的改變。

    後來不知道是些什麼機緣,使他愈來愈受王上的恩寵,有一天狡猾的王上召見他,看到他進來時就說:「我的朋友封丹納,我不想封你做什麼總長或者大臣。如果你我受到『任用』,由於我們的政見,我們兩人都是保不住職位的。議會政府有這麼一點好處,它省掉了我們從前親自罷免閣員的麻煩。我們的議會是一所旅館,公共輿論時常會給我們送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旅客。不過,我總知道應該怎樣安置我的忠臣的。」

    這一段略帶譏諷的話是序幕,跟著來的是一紙公文,授權德·封丹納先生掌管王家的特別禁地。德·封丹納心領神會地聽了王上那番含譏帶諷的談話以後,每逢要設立什麼委員會,如果委員的官俸優厚,王上總要提到德·封丹納的名字。德·封丹納很乖巧地一點也不宣揚王上踢給他的恩典,還會用很高妙的手法來維持王上對他的寵愛:正如喜愛那些寫得很好的短簡和信函一樣,路易十八也喜歡閒談。每逢王宮裡閒談的時候,德·封丹納總是娓娓動聽地述說當時充斥政界和外交界的逸聞秘事。所有政界裡的瑣碎新聞,都能討得王上歡喜。這位喜歡說俏皮話的君主,將政界稱作他的「轄區」。

    德·封丹納伯爵先生的機智、乖巧和健全的判斷力,使他全家老小都能共沐王恩,就像他自己為討得歡心而對王上說的那樣,家中每個人,不管年紀多輕,都像一條蠶一樣吞食著國家預算的桑葉。

    由於王上的恩典,他的長子在終身職的司法界得到很高的職位。次子在第一次復辟以前還只是個上尉,第二次復辟以後立刻晉陞為團長,趁著一八一五年的混亂,他調到王家衛隊,往返調了幾次,結果特洛卡德羅戰役之後就成了王家衛隊的中將指揮官。幼子最初被任命為專區區長,不久升為巴黎市政府某一部門的首腦和行政法院審查官,地位穩固,不受內閣變動的影響。這些不惹眼的恩典,像伯爵身受的恩典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像雨點那樣落到他們身上。雖則父子四人個個都兼了相當多的掛名差使,領著乾薪,以致他們的進項比得上任何官運亨通的大臣,卻絲毫沒有引起人們的嫉妒。

    在實行憲政的初期,很少人捉摸得著國家預算裡的那些太平區域,只有狡黠的寵臣能夠在這裡攫取到等於已取消的修道院管區的肥缺。德·封丹納伯爵先生早先是以從未讀過大憲章自傲的,而且對於那些貪婪鑽營的朝臣表示憤怒,現在他也趕緊表白自己和王上一樣,完全瞭解代議制度的精神和策略。

    不過,雖然他的三個兒子都有穩固的前程,雖然有四個官職加起來的優厚收入,由於家庭人口眾多,德·封丹納先生一時還未能輕而易舉地恢復他的全部家業。三個兒子固然有了充分的功名、王恩和才幹,然而他還有三個女兒。他害怕過多的要求會引起王上的厭煩,因此只向王上提起這三個待嫁的處女中的第一個。王上本著好事做到底的精神,開口作伐,把德·封丹納的長女許配給稅務局長普拉納·德·博德裡。王上說這句話雖然不花一文本錢,但是這句話的價值抵得上萬貫家財。有一天晚上王上心情不快,聽說伯爵還有第二個女兒,便微微一笑,把她許配給一個出身微賤,然而新近被封為男爵的有錢而且有才幹的年輕法官。

    過了一年,老旺代黨人又向王上提起他的第三個女兒愛米莉·德·封丹納,王上用他那尖細的聲音回答:AmicusPlato,sedmagisamicaNatio。(拉丁文:我愛柏拉圖,我更愛我的國家。意思是:你的事情很重要,然而也要這件事符合國家的利益才行)幾天之後,王上寫了一首他自稱為「諷喻詩」的四行詩,贈給他的「朋友封丹納」,嘲笑他那麼湊巧,正好生了三個女兒,成了「三位一體」的形式。如果史家的話可信,王上還是從這三個仙女名字構成一體上找到這句俏皮話的。

    「但願陛下能將這首『諷喻詩』改為『賀婚詩』,」伯爵說,想把事情導向對自己有利的方面。

    「就算我找到詩韻,我也找不到理由,」王上粗暴地回答。人家拿他的詩來開玩笑,即使是最輕的玩笑,他也不能容忍。

    從這一天起,君臣間的關係就不像以前那麼良好了。國王們喜歡跟人鬧彆扭,其程度超過一般人的想像。伯爵的第三個女兒愛米莉·德·封丹納像所有排行最幼的孩子一樣,被所有的人寵壞了。這位愛女的婚姻是最難締結的,因此王上的冷淡態度,就更增加了德·封丹納的煩惱。要明白這些困難,必須將伯爵的家庭內部情況加以說明。

琰容 2010-4-1 12:42

第二章-
    伯爵居住在富麗堂皇的公館裡,開支向公家報銷。愛米莉在伯爵的采邑里度過了她的童年,吃得好,穿得好,享盡了童年的幸福;她的每一句話,她的姐姐、哥哥、母親,甚至父親,都當作聖旨奉行。所有的戚都溺愛她。她達到懂事的年齡時,正是家庭最走運的時候,因此她繼續享受人生的幸福。巴黎的富貴榮華,在她的眼中是當然的享受,就像童年時代父親的采邑中有茂盛的花果和鄉間一切設備供她享受一樣。從小時候起,她的一切愉快的意願從來沒有得不到滿足,到了十四歲,她投身於社交界的漩渦時,也同樣看到人人對她俯首帖耳。

    在幸福裡生長,她逐漸養成享受的習慣:講究的服飾,金碧輝煌的沙龍,富麗堂皇的車馬,正和那些真心的恭維,或假意的奉承,以及宮廷的盛會和榮華一樣,對她已成為不可缺少的東西。和大多數被寵環的孩子相同,她用暴君的態度對待寵愛她的人,用嬌媚的態度對待冷淡她的人。她的缺點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日益發展,她的雙親不久就要為著這種有害的教育而自食其果。

    德·封丹納先生位居顯要,每次舉行宴會,總能招引許多青年男子到來,而愛米莉到了十九歲年齡,還不想從這些青年中挑出一個夫婿。她的年紀雖輕,而在社交界,卻能毫無拘束地享受一個婦女所能享受的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像帝王一樣,沒有一個朋友,但是到處都成為恭維的對象,對於這種恭維,即使一個品質比她好的人,恐怕也難以抵擋。她的眼波一轉,就能在一顆最冷淡的心中喚起愛情,因此,任何一個男人,即使是個老頭子,也沒有勇氣來反對她的意見。

    和她的姐姐們比較,她的父母花了更多的心血來培養她,她的繪畫相當不錯,能說意大利語和英語,鋼琴彈得無比的好;她的歌喉受過許多名師訓練,使她唱起歌來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既聰明又具有文學修養,好像為了證明馬斯卡裡爾的話:「高貴的人一生下來就懂得一切。」她能夠毫無困難地談論意大利派、荷蘭派、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代的繪畫;信口開河地批評古今文學作品,而且用尖酸刻薄的語句突出一部作品的缺點。對她傾倒的人群,信服她的每一句簡單的話,就如土耳其人信服蘇丹的聖旨一樣。

    她在淺薄的人們中炫耀自己;對於學問高深的人們——她的狡黠本性使她能認出他們——她就盡量施展她的無限嬌媚,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逃過他們對她的深入觀察。她的迷人的外表象一層漆一樣遮掩著一顆無憂無慮的心,遮掩著少女們常有的那種以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瞭解她們的卓越心靈的成見,遮掩著由於家庭出身和自身的美麗而產生的驕傲。她的心靈還未受到愛情的激烈情緒的侵襲,因此她將青春的熱情全部傾注在對身份和門第的熱愛上,對平民階級表現出極端的輕蔑。她對新封的貴族也非常不遜,竭盡心力使她的父母能和巴黎聖日耳曼區那些著名的家族並駕齊驅。

    愛米莉的這些思想感情並沒有逃過德·封丹納先生善於觀察的眼睛,他的兩個長女結婚時,德·封丹納便受夠了愛米莉的冷嘲熱諷。這位老貴族把長女嫁給稅務局長,次女嫁給新近才晉封為男爵的官員。稅務局長雖然也享有一些繼承下來的貴族領地,但是姓名前面並沒有作為貴族標誌的那個「德」字,有那麼多人擁戴王上正是為了這個「德」字;新封的男爵也太新了,使人忘不了他的父親曾經做過木柴買賣。

    講究邏輯的人見這樣做都感到驚奇。德·封丹納已經六十歲,通常達到這個年齡的人是不容易改變自己的信念的,老貴族的思想發生這樣重大的變化,並不僅僅是由於居住在這個現代的巴比倫——巴黎——的結果,在巴黎住久了,一切外省人都想喪失他們生硬的性格;德·封丹納伯爵這種新的政治觀念也是得到王上寵愛,聽從王上的忠告所致。

    帶點哲學家氣質的路易十八,曾經以改變老貴族的頭腦自娛,十九世紀和王政革新時代要求具有這些新思想。路易十八想消滅政黨間的分歧,將所有的政黨結合成一個,就家拿破侖熔化了許多事物和人一樣。路易十八的聰明也許不亞於拿破侖,他採取了和拿破侖方向相反的措施:拿破侖拚命拉攏波旁王朝的貴族和教會,這位波旁王朝末代皇帝則急切地要滿足平民階級和包括教士在內的拿破侖皇朝的擁護者的要求。

    德·封丹納在獲悉路易十八的思想以後,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了溫和派的一個最有勢力和最明智的領袖,一心一意希望各個政黨以國家利益為前提而結合起來。他宣揚立憲政府的各種代價很高的原則,而且全力支持那個政治平衡計策,使他的主人能夠在動盪的政局中統治法蘭西。當時政局紛擾,即使資格最老的政治家也猜不出議會選舉結果,也許德·封丹納先生私下希望能夠趁著內閣變動的機會,進入貴族院當議員。目前他最堅定的原則之一就是除了貴族院議員之外,再也不承認其他貴族,因為貴族院議員是唯一享有特權的貴族。

    「一個沒有特權的貴族,」他說,「就像一個沒有工具的把柄。」

    他既疏遠拉法夷特,也疏遠拉布爾多內派,他熱心地促成各派的和解,這項工作的成功,可使法國出現一個新的時代和光明的前途。他對那些時常和他來往的貴族世家進行說服工作,告訴他們,以後向軍界和行政界發展的機會很少了。他勸說母親們讓子女選擇獨立的職業或者投入工業,言詞之間使他們意會到:依照憲法的規定,軍職和高級行政官的職位遲早要歸貴族院議員的子弟享有。照他的意思,人民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的國家行政權,他們有選舉權,可以擔任普通官職,尤其是財政部門,將要像過去一樣,永遠是平民出身的傑出人物的地盤。

    德·封丹納的這些新思想,和由此產生的為其長、次兩女所締結的明智的婚姻,在家中遇到了激烈的抵抗。貴族世家出身的伯爵夫人,始終保持著傳統的觀念。對於長、次兩女的幸福而富有的親事,她曾經一度加以反對,然而當晚上兩夫妻睡在一個枕頭上的時候,他們就秘密地談起心事。德·封丹納先生通過精確的計算,很冷靜地向她指出:他們在巴黎居住,過著奢侈豪華的生活,固然是對過去逃亡在旺代的苦難時期的一種補償,然而家庭的開支和三個兒子的費用佔去了他們收入的絕大部分。因此長、次兩女能夠締結這樣富有的親事,真是天賜的幸運,不能坐失良機。她們不是早晚會有六萬、八萬或十萬利勿爾的年收入嗎?沒有嫁妝的女孩子能夠這麼有利地嫁出去是少有的事情。而且現在也該是節省的時候了,省下錢才能夠重振家業,擴大自己的采邑。

    聽了這些動聽的理由,伯爵夫人讓步了,所有的母親處在她的地位大概也都會讓步的。不過她加上一項聲明:不幸她已在愛米莉心中培養起高傲的情緒,至少得將愛米莉稱心如意地嫁出去。因此,本來是值得喜慶的事情,卻在家中撒下了不和的種子,伯爵夫人和愛米莉用冷淡的禮貌接待兩位新女婿。

    在這個家庭中,她們蔑視的對象正在日益增加:老二中將指揮官娶了一個有錢的銀行家的女兒蒙日諾小姐;老大法院院長很聰明地娶了一個擁有億萬財富的鹽商的女兒;老三的思想更加平民化,娶了布爾日地方稅務局長的獨生女兒格羅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和兩位姐夫進入了政界豪門,周旋於巴黎聖日耳曼區的沙龍之間,覺得這種生活既迷人又對他們本身大有好處,因此他們一致同意以高傲的愛米莉為中心結成一個小朝廷。然而這個以利益和自尊心為基礎的結合是很不牢固的,年輕的女王免不了時常在她的王國內惹起革命。在禮貌所容許的範圍內,經常發生一些爭執,使家庭中每個人都養成了冷嘲熱諷的脾氣,雖然對外還保持一團和氣,在家中有時感情就變得不很融洽。

    中將指揮官夫人自從丈夫被封為男爵以後,就自以為其貴族身份和她婆婆的門第不相上下;有了十萬利勿爾的年收入,就自以為有權利學她的小姑愛米莉一樣傲慢無禮。她時常譏諷地祝願愛米莉嫁個好夫婿,但同時又簡短地加上一句;某某貴族院議員的女兒嫁給平民某先生了呢!愛米莉的長嫂子爵夫人則喜歡以財富和情趣來壓倒愛米莉,這從她的衣著、用具及車馬上都看得出來。愛米莉有時說出自己的心願,各位嫂子和兩位姐夫總流露出輕蔑和冷笑的態度,使愛米莉怒不可遏,即使用一大堆諷刺的話來回敬他們,也平息不了她的怒氣。一家之主的伯爵,感覺到王上對他那種心照不宣而又不大牢固的友誼又有幾分冷淡的時候,眼見他的愛女雖然受到姐姐們的藐視嘲弄,卻從來未將眼光放低,就不由得更加渾身哆嗦起來。

    在這種背景下,當家中小小的爭執發展到了極端嚴重的時候,德·封丹納先生正指望王上對自己的恩寵能夠逐漸恢復,誰知這位能夠在暴風雨中把著舵穩步前進的英明君王卻倒了下來,患病逝世。伯爵感到自己前途未卜,就竭盡全力,將所有具備入選資格的青年人拉到愛女身邊。有誰如果嘗過將一個驕傲而又想入非非的女兒嫁出去的艱難滋味,也許能夠瞭解這位可憐的老伯爵的煞費苦心。伯爵努力的結果如果能夠滿足愛女的心願,那將是他在巴黎的十年生涯中最後完成的一件光輝事業。他的家庭成員侵入政府各部之中,使他這一家比得上奧地利王室:這個王室到處聯姻,大有侵入全歐之勢。

    為著女兒的幸福,伯爵不厭其煩地拉來一個個求婚者;無奈這位傲慢的少女總是用各種有趣的方法宣佈她的裁決,批評她的愛慕者的短長。愛米莉彷彿是《一千零一日》中那位又有錢又美麗的公主,有權在世界各國的王子中挑選丈夫。她拒絕各個求婚者的理由一個比一個滑稽:這個腿太粗,或者是八字腳,那個是近視眼;這個叫杜朗(杜朗是法國最普通的姓,愛米莉嫌太俗)那個又有點跛。差不多所有的人在她眼中都顯得太胖。

    拒絕了兩三個求婚者之後,她變得更活潑、更動人、更快活了,她投入冬季的交際活動,周旋於舞會之間,用尖利的眼睛端詳當代的名人,以引誘人家向她求愛自娛,卻又總是拒絕人家。

    她充分具備著天賦的條件,可以充當賽莉梅娜的角色。愛米莉·德·封丹納身材修長,體態輕盈,走起路來有時端莊穩重,有時活潑佻達,完全隨她的心意。她脖子稍長,使她能很可愛地作出輕蔑和傲慢的樣子。她有各式各樣的頭部神態和女性的姿勢,可以使她的微笑或含而不露的話語具有不同的意義,或使人感覺愉快,或使人感覺冷酷。深色的美發和濃密而極度彎曲的眉毛使她的臉有一種高傲的神態,鏡子和賣弄風情更使她學會了或牢牢地盯著你,或溫柔地注視你,或閉攏嘴唇,或嘴角微微下彎,或冷笑,或溫和地微笑等方式,使那種高傲或者更加令人畏懼,或者有所減弱。

    當愛米莉想抓住一顆心的時候,她那清脆的聲音非常悅耳;如果她想使一個輕狂放肆的青年閉嘴的時候,她的聲音就乾脆而簡短。她那白淨的面皮和晶瑩如玉的前額宛如一池清澈的湖水,時而微風吹來,水面起著皺紋,時而風止波平,又恢復了愉快的恬靜。

    不止一個被她蔑視的青年責備她在演戲;她為自己辯護的方法則是施展技巧,使惡意攻擊的人們不得不愛慕她,不得不甘心忍受她的嬌媚的輕蔑。她接受一個有才能的男子的敬禮,採取高傲的神態;接待同等身份的人,採取一種侮辱性的禮貌,使同等身份的人覺得自己好像低了一級;對於那些低一級而妄想和她平起平坐的人,她表露出無限的輕蔑。在這方面,沒有哪一個時髦的年輕女郎比她更高明。在她所到之處,她好像不是和人家招呼應答,而是在接受人家的敬禮。即使在一個公主的家中,她的態度和神氣也使她坐著的那張交椅變成了王后的寶座。

    德·封丹納先生終於發覺了他最心愛的女兒在全家的疼愛中被寵壞到什麼地步,可惜已為時太晚。社交界對愛米莉的崇拜——可是不久也就對她進行報復——使她更加驕傲,吏加自信。眾口一詞的恭維和讚美,更加助長了她自私的天性;寵壞的孩子象皇帝一樣,總是喜歡捉弄所有接近他的人們。目前,她的青春魅力和過人的聰明使許多人看不到她的缺點,這些缺點在一個女子身上就尤為可惡,女子只能通過忠誠和克己才能討人喜愛。

    然而什麼也逃不過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納先生時常將一些謎樣的人生真諦告訴女兒,可惜一點效用也沒有!要改正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性格是一樁非常艱巨的工作,德·封丹納先生受夠了女兒的桀驁不馴和好譏諷的脾氣,無法將這一工作堅持下去。他只好時常給她一些充滿慈愛和善意的忠告。然而他痛苦地發覺,他最溫柔的語句在女兒的心上也是一滑而過,彷彿她的心是大理石造的。父親的眼睛張開得太遲了,以致他過了好久才發覺女兒很少愛撫他,每次愛撫總帶著勉強讓步的神氣,就像一些兒童對母親顯露出這樣的臉色:「趕快親親我,好讓我去玩。」但是不管怎麼說,愛米莉總還肯給自己雙親一點柔情。

    但是她常常突然莫名其妙地發脾氣,她躲藏起來,很少露面;她埋怨太多的人和她分享了父母的愛;她對什麼都忌妒,甚至忌妒她的哥嫂和姐姐們。這個古怪的姑娘費了很大的勁為自己製造孤獨、冷清的環境,接著又憎恨這種自找的煩惱和寂靜淒涼。根據她二十歲少女的經驗,她把一切都歸罪於命運,她不知道幸福的首要真諦是在我們自身,卻向外界的事物追求幸福。她情願逃到天涯海角,也不願締結像她兩個姐姐那樣的婚姻;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她卻狠命地爐忌她們能夠這樣富有和幸福地結了婚。

    她的雙親吃盡了她的苦頭,以致有時她的母親竟以為她有些瘋狂,這個錯覺是有理由的:一般出身於閥閱世家的青年女子,家庭在社會上的地位很高,本身又長得很美,暗中就產生了自傲自憐的情緒。她們總以為母親上了四、五十歲年紀,再也不能同情她們年輕的心,再也不能瞭解她們豐富的幻想。她們憑著想像,以為大部分母親都妒忌女兒,都和女兒爭艷鬥勝,她們強迫女兒穿上老式服裝,有意使女兒在社交場中不為人注意或不能壓倒她們。女兒們因此就時常暗暗流淚,默默地反抗所謂母親的專橫。

    在這種由幻想產生而弄假成真的哀怨中,女兒為自己製造了人生的憧憬,預卜自己有無限美好的將來;她們把夢幻當作現實,在長期的幽思默想中,暗中決定將來她們的愛情只能夠獻給具備這種或那種長處的男子;她們在想像中描畫了一個意中人,她們未來的夫婿無論如何一定要和這個意中人相似。只有在體驗了人生,經過了與年俱增的嚴肅的思考,看慣了社會和它的平凡生活,看慣了許多不幸的例子以後,她們的理想才會失掉美麗的顏色,然後,在人生旅途中,有朝一日她們突然驚奇地發現:沒有夢幻中充滿詩意的婚姻,她們也能得到幸福。循著這樣一個過程,愛米莉·德·封丹納小姐憑著她那靠不住的智慧,走出了理想愛人的條件,由此也產生了她的看不起人和譏諷人的作風。

    「我要他年輕,而且出身於舊貴族,」愛米莉想,「還得是貴族院議員,或者一個貴族院議員的長子。如果在長野跑馬場賽馬的日子裡,我不能夠象許多親王一樣,身披迎風飄揚的天藍色外套,乘坐刻著貴族家徽的馬車在愛麗捨田園大道寬廣的路面上奔馳,那是我絕對不能忍受的。而且父親說過,貴族院議員將來是法國最高的榮譽。我要他是個軍人,可是我保留隨時叫他辭職的權利,我要他得過武功勳章,兵士見了我們就要舉槍致敬。」

    但是如果這位理想的愛人不是非常溫柔體貼,不是儀表堂堂,不是聰明過人,而且不是身材清瘦的話,即使具備了前面所說的稀有的優點,也是不符合標準的。身材清瘦是一種風韻,不管這種風韻如何不能持久——尤其在宴會過多的代議制府裡——,但這一條絕無修改的餘地。愛米莉·德·封丹納小姐有一種理想的標準尺寸。一個青年男子如果一眼望去不符合這個尺寸,他便休想使愛米莉望他第二眼。

    「喔!我的天!您看這位先生多胖呀!」這就是愛米莉表示極端蔑視的一句話。

    依照她的見解,身體肥胖的人是沒有情感的,是壞丈夫,是不配進入文明社會的人。在東方,「豐腴」是人們追求的一種美,然而愛米莉卻認為女人肥胖是一種不幸,男子肥胖則簡直是一種罪惡。這些荒唐的見解由於表達方式輕鬆愉快,還頗能逗人開心。但是伯爵已感覺到他的女兒定出的條件將來必然要成為笑柄,有些乖覺而且刻薄的婦女,早已看出其可笑之處了。他害怕女兒的古怪見解會使她得罪人。他一想到這個無情的交際場可能已經開始嘲笑他那位一直在舞台上作滑稽表演而不下台的女兒,就渾身發抖。

    許多被她拒絕的男角,懷著滿肚子不高興,正在等待一有風吹草動就來施行報復。那些無所謂的閒人卻開始厭倦起來;英雄崇拜從來是人類一種不能持久的情緒。老旺代黨人比誰都更清楚地知道,進入交際場,進入宮廷、客廳或登上舞台,要很巧妙地選擇最適當的時機;而更難的是:要能夠在適當的時機退出去。

    因此在查理十世登基以後的頭一個冬天,他和三個兒子和女婿加倍努力,使巴黎各省議員家中最優秀的未婚青年聚集到他公館的客廳中來。豪華的集會,富麗的餐廳,充滿著香菇香昧的晚宴,和當時內閣大臣們為拉攏選票而宴請議員們的著名宴會可以媲美。

    這位可敬的下議院議員因此被當代人士指為敗壞議院官箴的為首者之一,當時的下議院似乎正因宴會過多而患著消化不良症。奇怪的是,伯爵以嫁出女兒為目的而舉辦的宴會卻使他保持著官運亨通的地位。一部分自由派人士就譏諷地說:也許他所得到的秘密利益,比他用去的香菇的代價還多一倍。這一派人在下議院裡人數不多,只好多說些話來補足人少的弱點,他們的攻擊絲毫沒有達到目的。

    一般而論,這個老貴族的操守是非常高尚可敬的。當時狡猾的報章用諷喻詩來攻擊三百個溫和派的議員,攻擊內閣官員,攻擊替他們奔走劃策的人們,攻擊喜歡吃喝的人們,攻擊維萊勒內閣的當然擁護者,但是卻沒有一首是攻擊德·封丹納先生的。

    德·封丹納先生彷彿在打一個大戰役,在這過程中,他曾經幾次出動全部兵力。戰役結束之後,他想,這許多未婚青年的集會,對於他的女兒再也不是一場幻夢了吧!他的內心深處,有一種盡了父親責任的滿足。他既然用盡了一切方法,他就希望任性的愛米莉在許多向她求愛的青年中,至少碰到一個她看得上眼的。他已經竭盡心力,沒有能力再繼續下去,而且他對女兒的所作所為也感到了厭倦,因此在臨近復活節的一天早上,他認為那天下議院不十分需要他出席,就決心留在家裡,聽聽女兒的意見。

    正當他的貼身男僕象藝術家一樣在他的黃腦蓋上將粉撲成三角形,再加上一些下垂的鴿毛來補充他那令人尊敬的頭髮的時候,他帶著內心的激動,命令他的男僕去通知那位驕傲的小姐馬上來會見她的家長。

    「約瑟夫,」梳妝完畢以後他對男僕說,「把這塊布拿掉,把窗簾拉起來,把沙發搬搬好,把壁爐前的地毯抖一抖,再放平整,到處都揩揩乾淨。唔,把窗子打開,讓我的書房透透氣——」

    伯爵不停地下命令,約瑟夫忙得氣也透不過來,他猜到了主人的心意,便著手整理房間。使這間在整個公館裡一向最被忽略的房間添上一絲生氣。他終於使那些帳單、紙夾、書籍、傢俱在這間管理王家禁地的「司令部」裡有了一些整齊的氣象。他將雜亂無章的東西整理得有了一些秩序,而且模仿時裝商店的擺設方法,把耀眼的和顏色悅目的東西放在顯著的位置,他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然後他對著亂紙堆停下來,廢紙到處都是,連地毯上也有,他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可憐的老官僚並不滿意男僕的工作,坐進他那張有扶手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圍望了一眼,像偵察敵人似地檢查了自己身上的便袍。撣去一些鼻煙粒;很仔細地揩了揩鼻子;把鏟子和火鉗搬動了一下,撥旺了爐火;把鞋後跟提了提;他的髮束夾在他的背心衣領和便袍的衣領之間,他將髮束甩在頸後,恢復了自然下垂的位置。然後他拿起掃帚,掃了掃火爐的灰燼。最後又環顧四週一下,才坐了下來。

    對於他的忠告,他的女兒慣常是用又風趣又放律的批評來打岔的,他希望這一次把書房收拾得齊齊整整,使他的女兒無法再來那一套。在這種場合,他不願意做父親的尊嚴受到損害。他優雅地嗅了一撮鼻煙,咳了兩三聲,彷彿就要提出唱名表決似的。他聽見了女兒的輕快的腳步聲。她哼著ilBarbiere(意大利語:理髮師)的曲調走進來了。

    「爸爸,早。這麼大清早有什麼事叫我呀?」

    這句話從她嘴裡衝出來,好像她唱歌的尾聲似的。她親了親伯爵,帶著一個輕佻女人自信一舉一動都可得人寵愛的神態,而絲毫沒有那種骨肉之間的溫情。

    「我親愛的孩子,」德·封丹納先生很嚴肅地說,「我叫你來是想和你正正經經地談一談你的將來。現在正是你必須選擇一個丈夫以保證你的終身幸福的時候……」

    「我的好爸爸,」愛米莉用最溫柔可愛的聲音打斷父親的話,「關於我的婚姻問題,我們之間訂立的停戰協定似乎還沒有失效吧!」

    「愛米莉,今天不要再拿這樣重要的一個問題來開玩笑了。好些日子以來,我親愛的孩子,那些真正愛你的人都集中精力想幫你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如果你用輕率的態度來對待不單是我一個人所給予你的愛護和關懷,那你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了。」

    聽了這幾句話,愛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親書房裡的擺設,然後走過去拿了一張看來很少有客人坐過的椅子,放在火爐的另一邊,面對著她的父親,裝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可惜裝得過分嚴肅,使人不能不看出隱藏在一本正經下面的嘲諷的痕跡。她抱著胳膊,把手臂壓在雪白的短披肩上,無情地壓皺了蜂窩似的紗縐。她笑著偷看了一眼愁容滿面的老父親,打破了沉默:

    「親愛的爸爸,我從來沒聽您說過可以穿著便袍傳達政府的命令呀!」她微笑著說,「不過,沒關係,百姓不應該挑剔。請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正式推薦的名單公佈出來吧!」

    「和你談這個對於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傻孩子!聽著,愛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子女財產的一部分,我不願意損害我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隊隊的舞伴來,讓你每到春天就把他們趕走。你自已雖然不知道,但是事實上你早已是我們和某些人家鬧意見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夠更好地瞭解你自己和我們處境的困難。你已經二十二歲了,我的女兒,早在三年前你就應該結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結了婚。這些結婚費用,和你使母親平日在家中所撐起的場面,已經花去了我們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勉強給你十萬法郎做嫁妝。

    「從今天起,我要開始照顧你母親的將來,不應該為子女將她犧牲。愛米莉,一旦家庭中少了我,我不願意德·封丹納夫人依靠別人,仰人鼻息。她應該繼續過舒適的生活,這是我對她過去跟著我過苦難日子的報答,只可惜報答得太遲了。因此,你必須知道,你的嫁妝微薄,和你的心高氣傲是不相稱的。而且我只為你一個人作這樣的犧牲,其他幾個孩子是沒有的,他們已經很慷慨地一致同意,決不要求和父母最疼愛的女兒享受同樣待遇。」

    「在他們的地位,他們還想!」愛米莉搖動著頭,冷嘲地說。

    「我的女兒,千萬不要貶低那些愛您的人。須知只有窮人才會慷慨,有錢人會經常找出一些理由來向親戚討回兩萬法郎的。好了,不要賭氣了,我的孩子,我們正經地談吧。在這許多未婚青年中,你沒有注意到德·瑪奈維爾先生嗎?」

    「啊!他把『賭』說成『肚』,他以為自己的腳小,時常望著自己的腳,他還有些自鳴得意咧!而且他的頭髮是金栗色,我不喜歡金栗色頭髮的男子。」

    「那麼,德·博德諾先生呢?」

    「他不是貴族,長得又醜,又腫。雖然他的頭髮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還是這兩位先生同意將他們的財寶合起來,頭一個將他的身體和姓氏給第二個,而第二個仍然保持他頭髮的顏色,那麼……也許……」

    「你對於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麼話來反對呢?」

    「德·紐沁根太太已經將他培養成了一個銀行家!」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說。

    「那麼我們的親戚德·波唐杜埃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很糟糕,而且沒有錢。何況,爸爸,這些人都沒有爵位,而我至少要象母親一樣,做個伯爵夫人。」

    「那麼整個冬季你一個人也沒有看中嗎?」

    「一個也沒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麼樣的人呢?」

    「要一位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

    「我的女兒,你瘋了!」德·封丹納先生一面說,一面站起來。

    突然間,他舉目仰視,好像要從一種宗教思想中吸取忍耐的新力量,然後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兒一眼,女兒感動了。他拿起女兒的一隻手,緊緊地握著,用溫柔的口氣對她說:

    「上帝是我的證人,你這可憐的迷途的羔羊!對於你,我已經本著良心盡了為父的責任,你聽見嗎?我是本著良心而且為了愛你,我的愛米莉。是的,上帝知道的,這個冬天我把不少青年帶到你身邊,這些人的身份、地位、品行和人格我都很清楚,他們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我的責任已經完了。從今天起,我讓你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又喜又憂地總算把我最沉重的為父的責任卸除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會長久地聽到我這個可惜太不嚴厲的聲音;不過我希望你記著:婚姻的幸福並不完全建築在顯赫的身份和財產上,卻建築在互相崇敬上。這種幸福的本質是謙遜和樸實的。

    「好吧,我的女兒,隨便你挑什麼人做我的女婿,我都會表示同意;不過,如果你將來不幸福,你要記著不能埋怨你的父親。你如果要我幫助你,為你奔走,我是不會拒絕的;只是有一條,你的選擇要嚴肅而且帶決定性,我不願意再一次損害我滿頭白髮的尊嚴。」

    父親對她真摯的愛,利用莊嚴口吻說出的一番懇切動人的話,使愛米莉小姐大為感動、她掩藏著自己激動的心情,跳起來坐到伯爵的膝上。伯爵剛剛坐下來,渾身還在因剛才的激動而哆嗦。愛米莉異常溫柔地撫愛他,哄他,使老頭子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直到愛米莉認為父親已經從剛才痛苦的情感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她才低聲對他說:

    「我很感謝您對我的愛護和關懷,我親愛的爸爸。您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來接待您最疼愛的女兒,也許您想不到她會這麼想人非非和這麼不聽話吧。不過,父親,嫁給一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難道真的這麼困難嗎?您不是說過他們是一打一打地產生出來的嗎?您至少不會拒絕給我一些忠告吧?」

    「我不會拒絕的,可憐的孩子,我不會。我常常要向你警告:你要當心!須知貴族院的制度在我們政府裡是一種太新的制度,因此這些貴族院議員不能一下子就有大筆的財產。那些有錢的希望更加富有,而我們貴族院議員中最有錢的那一位,其富有的程度還不及美國上議員中最窮的貴族的一半。因此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就需要到處為他們的兒子找尋有錢的媳婦。他們這種締結金錢婚姻的需要可能要延續兩個世紀以上。

    「也許在你等待奇遇的過程中,這種尋覓會消耗掉你的青春,不過你的魁力,我是說,你的魁力很可能會使奇跡發生,因為在我們這個世紀,已經有許許多多的人出於愛情而結婚。當經驗在像你這樣青春煥發的相貌後躲藏著,就可以希望產生奇跡了。你不是能夠看一眼就可以從一個人身體的肥瘦來判斷他的好壞嗎?這倒不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本領哩!因此我不必再向像你這樣聰明的人述說這件事情的一切困難了。我確信:你不會看見一個陌生人的臉帶著奉承的表情就認為他富於良知;也不會看見他長得漂亮就認為他富有道德。

    「最後,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所有貴族院議員的兒子都應該有特殊的氣質和高貴的舉止。雖然現在上層階級沒有什麼標誌,但對於你,這些貴族青年也許有一種什麼『特別的東西』,使你能夠看出他們的身份。何況你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一個良好的騎師,是不會馬失前蹄的。我的女兒,祝你好運!」

    「你嘲笑我哩,爸爸!好吧,我向你宣佈: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個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夫人,我寧可終老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裡。」

    她從父親的臂膀裡掙脫出來,為自己能夠自主而感到驕傲,嘴裡哼著較快的曲調,走了出去。

    湊巧那一天家中正為著家庭的某一紀念日而設宴慶祝。餐末吃點心的時候,愛米莉的大姐,稅務局長普拉納太太提高聲音說,一個年輕而富有的美國人瘋狂地愛上了她的小妹愛米莉,想攀這門親事,而且提出了非常吸引人的條件。

    「他是個銀行家吧,我想,」愛米莉隨隨便便地說,「我不喜歡金融界人士。」

    「可是,愛米莉,」德·魏蘭訥男爵,愛米莉的二姐夫接著說,「您既不喜歡司法界人士,又拒絕那些沒有貴族頭銜的財主,真使我弄不明白您到底要在哪一個等級裡挑選丈夫。」

    「特別是,愛米莉,你還有那種以瘦為美的觀念,」中將指揮官也加上一句。

    「要什麼樣的,我自己知道,你們別管。」愛米莉回答。

    「我的妹妹需要高貴的姓氏,標緻的青年,光輝的前程,」男爵夫人說,「再加上十萬利勿爾年金的收入,打個比方說,就像德·瑪賽先生那種人!」

    「我親愛的姐姐,」愛米莉說,「我知道我不會像我所見到的許多人一樣非常愚蠢地結婚的。現在,為著避免對這些問題的爭執,我宣佈:有誰如果再提起我的婚姻問題,我就認為他是存心和我搗蛋。」

    愛米莉有一個舅公,是個海軍中將,最近因為賠償法案的頒布增加了二萬多年金的收入,年紀上了七十歲,很溺愛他的外孫女兒,只有他敢對外孫女當面說實話,為著打斷這場尖刻的舌戰,他嚷了起來:

    「不要挖苦我可憐的愛米莉呀!你們沒看見她在等待波爾多公爵長大成年嗎?」

    老頭子的打諢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當心我要嫁給您,老鬼!」愛米莉也回了一句,不過這句話讓笑聲淹沒了。

    「孩子們,」伯爵夫人開口了,想減輕愛米莉說話的頂撞勁兒,「愛米莉也像你們幾個一樣,總要徵求母親的意見的。」

    「呀,我的天!關於我的終身大事,我只順從我個人的心願,」德·封丹納小姐一字一板地說。

    所有的視線都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長的伯爵身上來。似乎每個人都懷著好奇心,想看看伯爵用什麼方法來應付才能保持他的尊嚴。老貴族不單在社會上享有極大的聲譽,而且他比許多父親更為幸福,他受到整個家庭的崇敬,家裡每一個人都瞭解他的堅定不移的品格,這些品格是伯爵為全家人創造幸福的基礎。因此伯爵受到全家深深的尊敬,就像英國家庭和歐洲大陸某些豪門貴族對家長的尊敬一樣。當時出現一陣異常的沉默。飯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來回在賭氣而傲慢的女兒和面容嚴厲的伯爵夫婦身上打轉。

    「我已經讓我的女兒愛米莉對自己的命運負責,」這就是伯爵用深沉的聲音作出的回答。

    所有的親戚和同桌吃飯的人,這時都用好奇和憐憫的眼光望著德·封丹納小姐。伯爵的回答,好事正式宣佈對於這個全家公認無可救藥的性格,父親的慈愛已經無能為力,只好聽之任之。女婿們竊竊私議,三個哥哥和他們的妻子交換譏諷的微笑。從那一天起,每個人對這位傲慢少女的婚姻都不再過問了。只有那位年老的舅公,秉著水手的脾氣,是唯一伴著她到處走動、忍受她的怪脾氣、而且敢和她爭吵的人。

琰容 2010-4-1 12:42

第三章-
    議院表決預算以後,美好的季節來臨了。伯爵的家庭是典型的英國式貴族家庭,非但插足於一切行政部門,而且在下議院裡還佔了十個議席。每年這時候他們都像一窩鳥一般,飛向優美的風景區歐爾奈、安東尼、沙特奈等地去消夏。有錢的稅務局長最近為他的太太在這種風景區買了一所鄉村別墅,他太太只在議院開會期間才住在巴黎。

    美麗的愛米莉雖然蔑視平民階級,卻還沒有達到對富裕平民所提供的享受也加以蔑視的程度。她跟著姐姐到她的富麗堂皇的別墅去,主要原因倒不是她捨不得離開都已到那裡去的家人,實在是因為社會的風尚迫使每個有點身份的女人在夏天不得不離開巴黎。蘇鎮蔥綠的原野,是社會風尚和公共輿論所公認的最佳避暑勝地。

    蘇鎮的鄉村舞會,每週一次,由於規模盛大,儼然成為一種制度,在塞納省一帶享有盛名。然而塞納省以外的人士是否得知卻很可懷疑,因此我們有必要向讀者作個詳細的交代。

    蘇鎮四郊號稱風景優美,但也可能十分平常,只不過由於巴黎小市民的愚蠢才這樣有名罷了。這些人整天窩在屋子裡,一旦跑到郊外,便對博斯平原讚美起來。至於歐爾奈地方富有詩意的濃蔭密林,安東尼地方的小莊,和別弗爾地方的峽谷,由於住著幾位遊歷過許多地方的藝術家、一些喜歡挑剔的外國人和許多不乏風韻的標緻女人,使人不能不認為巴黎人挑選這些地方是很正確的。但是蘇鎮對巴黎人卻另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這就是每逢星期日舉行的蘇鎮舞會。

    在一所風景幽美的花園中,有一個巨大的涼亭,四面敞開,上頭是又薄又闊的圓屋頂,有很雅致的廊柱支撐,下邊是一間舞廳。這就是鄉間的音樂和舞蹈之宮。每年這個季節,附近最會擺架子的別墅主人也很少不來這裡露一兩次面,他們或者前呼後擁,大隊人馬而來,或者乘坐漂亮的輕車疾馳而過,給安步當車的行人揚了一臉的灰塵。每個星期天,蘇鎮舞會吸引了成群的律師幫辦、醫學院學生和在巴黎商店內部潮濕空氣中養成白淨面皮的青年們,因為他們希望在這裡與上流社會的婦女相遇,希望自己被她們看見,也希望在這裡看到象法官一樣狡猾的年輕的鄉下姑娘,這個希望倒多半不會落空。

    舞廳樂隊的位置是在這圓形大廳的中心,許多小市民的婚姻就在樂隊的音樂聲中孕育出來。如果屋頂能講話,它會說出多少戀愛故事來呀!當時巴黎近郊也有兩三處舞台,但總比不上蘇鎮舞會來得吸引人,原因就是這裡有各色人等的混雜,而且涼亭、美景和引人入勝的花園更是不可否認的優點。

    愛米莉頭一個表示願意化裝為平民百姓參加這個快樂的鄉村舞會,她認為這樣做一定非常有趣。大家對她的意見都感到驚奇,然而「微服出遊」不正是大人先生們最有意趣的享受嗎?德·封丹納小姐很得意地想像那些小市民的一舉一動;她預感到自己迷人的眼睛和動人的微笑,將在許多小市民心目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她預先訕笑那些自命不凡的跳舞女郎,而且削尖了幾枝鉛筆,準備畫一些速寫來充實她的諷刺畫畫冊。

    好不容易,星期日盼來了。住在普拉納家裡的一群人早早吃了晚餐,全體步行去參加舞會,他們認為自己是降低了身份去為舞會增光的,因此不願意暴露身份。五月季節以其最美好的黃昏為這次貴族的出遊助興。德·封丹納小姐到了涼亭以後,很驚奇地發覺有些看上去是屬於上流社會的人物在跳四人舞。她看見這邊那邊有許多年輕人,彷彿是將一個月節省下來的錢留在今天炫耀一下;她看出有幾對快樂忘形的男女顯然沒有夫妻關係。

    各種新鮮景象摭拾即是,不必她去細心找尋。她很驚奇地發現,穿著棉布衣服和穿著軟緞衣服的兩種人同樣歡欣愉快;而且小市民們輕快合拍地跳著舞,有的比貴族們跳得更好。大部分人的衣著都簡樸得體。在舞會上代表當地土皇帝的農民,很有禮貌地聚在他們的角落裡。以致愛米莉小姐要相當費勁地去研究組成舞會的各種成分,才能找到譏笑的對象。

    然而她來不及發動她的冷嘲熱諷,也沒有餘暇去傾聽那些漫畫家們最喜歡搜集的精彩談吐,傲氣凌人的她,在這片廣大的原野裡突然發現了一朵色彩艷麗的鮮花(比喻筆法目前正在流行,讓我們也來一個比喻吧),使她頓時產生耳目一新之感。有時我們心不在焉地注視一件袍子,一幅帷幔,一張白紙,竟不能立時看出上面有一塊污漬或者一小塊特別光亮的地方;後來,這些地方突然跳進我們的眼簾,就像它們只在我們看見的那一刻才出現一樣。和這種情形相仿,德·封丹納小姐突然在一個青年的身上,發現了她夢想已久的最完美的身材和面貌。

    她坐在那些環繞著舞廳的粗糙的椅子上,故意坐在她家裡那群人的一端,以便能夠隨心所欲地站起來或向前走動。就像在博物館的展覽大廳裡隨著移動的圖畫和大廳中的人群活動一樣。她肆無忌憚地拿著單眼鏡,對準一個在她前面兩步遠的男子細細端詳,好像在批評或者讚美一尊半身像、一幅風俗畫。整個大廳是一幅巨大的活動的圖畫,她的視線掠過畫面,突然被眼前一個男子吸引住了,彷彿有人故意將這個男子安置在圖畫的一角光線特別明亮的地方,使他佔據圖畫的近景部分,和其餘的畫中人比例極不相稱似的。

    這個陌生男子獨自帶著夢幻的神情,輕輕倚在大廳中一根支撐著屋頂的廊柱上,抱著胳膊,斜側著身子在那裡呆著,好像讓畫家為他畫像似的。他外表漂亮,神情高傲,然而一點也沒有裝腔作勢的地方。他的頭部微微向右傾,顯出四分之三的面部,像亞歷山大,像拜倫,或者像其他偉大人物一樣,可是絲毫看不出他做出這種姿勢是想招惹人家注意。

    他凝視著一個正在跳舞的女郎,視線追隨著她的動作,透露出某種深厚的感情。他那修長的身材和從容的氣度使人想起阿波羅的標準體格。美麗的深色頭髮在高高的前額上天然地捲曲著。德·封丹納小姐一眼就看出他穿的是質地優良的內衣,嶄新的山羊皮手套顯然也是上等製品,纖瘦的雙足很合適地套在愛爾蘭皮的長靴裡。他一點也不像時髦的浮華少年那樣渾身掛滿不三不四的裝飾品,只是在他的剪裁合適的背心上綴著一根黑飄帶,上面繫著他的單眼鏡。眼界很高的愛米莉從未見過一個男子的雙眼像他一樣被那麼長而且彎的睫毛蔭蔽著。男性的橄欖色的面孔,帶著憂鬱和激情。他的嘴似乎隨時準備微笑,嘴角似乎隨時要向上提起。但是這種表情與其說來自他內心的歡愉,不如說是一種哀愁的風韻。

    在這個腦袋裡,有對將來的無限憧憬,在這個人身上,有許許多多不平凡的地方,誰看見他都會說:「這是一個俊俏青年,或者,一個美男子!」而且渴望與他結識。看見這個陌生人,最犀利的觀察家也會情不自禁地將他當作一位才智之士,不知被什麼重大利益所驅使,才跑來參加這個鄉村節日。

    愛米莉僅僅注視了一會兒,就得出了這一系列印象,在這短短的過程中,這位得天獨厚的男子,經受了嚴格的分析研究後,已成為愛米莉暗暗崇拜的對象。愛米莉並沒有這樣想:「他必定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她卻想:「啊!他如果是貴族該多好!他大概是貴族……」

    她沒有繼續想就猛地站起來,向那根柱子走去,她的哥哥中將指揮官跟著她。他表面上裝作在看那些快樂的四人舞,實際上是運用女人們擅長的技巧,眼睛瞟著這邊,把年輕人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裡。她向年輕人走過去,陌生男子很有禮貌地讓過他們兄妹倆,走開去靠在另外一根柱子上。

    這點禮貌很傷了愛米莉的自尊心,像當面被人侮辱那樣難過。愛米莉於是抬高聲音放肆地和她的哥哥說笑起來,她的頭部作出種種姿態,不停地運用手勢,毫無必要地大笑起來,目的不是為了取悅她的哥哥,而是想吸引那位沉著的陌生男子的注意。這些小技一點也沒有用。德·封丹納小姐於是順著年輕人的視線望過去,才找到了青年男子對她毫不在意的原因。

    在她面前跳著四對舞的人群中,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女郎,有點像吉羅德那幅《蘇格蘭行吟詩人莪相迎接法國戰士圖》裡面的蘇格蘭女神。愛米莉認為她就是近來住在鄰村的一位著名的英國貴婦。女郎的跳舞對手是一個十五歲的青年,紅紅的雙手,南京布褲子,藍上裝,白鞋,這足以證明,她對跳舞的嗜好使她不怎麼挑剔舞伴。她輕快的步伐使人忘記了她孱弱的外表,不過一層淡淡的紅暈已經在她蒼白的兩腮上顯現出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德·封丹納小姐走近四人舞人群,想等待對舞重新開始,女郎跳回原地時細細地看看她。這時陌生男子忽然走上前來,彎下身子,用又溫柔又帶點命令的口向對那位標緻的跳舞女郎說起話來,愛米莉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好孩子,不要再跳了。」

    克拉拉生氣地稍微撅了一下嘴唇,低下頭表示服從,然後微微地笑了。對舞跳過之後,青年男子像個戀人那麼小心地把羊毛披肩披在年輕姑娘的肩上,找一處避風的地方,讓她坐下。過了一忽兒,德·封丹納小姐看見他們站起來,兜著圓形的大廳散步,好像要離去的樣子,她就找了一個借口,說要看看花園的景致,跟著他們走過去。她的哥哥狡黠地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陪著她漫無目的地到處溜躂。

    愛米莉終於瞧見了這漂亮的一對登上一部華麗的雙人馬車,旁邊有一個騎著馬、穿著制服的男僕侍候著。青年人把馬韁擺齊以後,從坐位的高處漫無目的地向人群望了一眼,他瞧見了愛米莉,這是愛米莉頭一次接觸他的視線。接著他又回過頭來望了她兩次,使愛米莉心裡感到了一點滿足。年輕姑娘也跟著他回過頭來兩次,是因為妒忌嗎?

    「我想你現在把花園看夠了吧,」愛米莉的哥哥對她說,「我們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她回答,「你看她是不是英國貴族杜德萊夫人的親戚?」

    「杜德萊夫人可能有一個男親戚,」德·封丹納男爵說,「但不會是一個年輕的女親戚。」

    第二天,德·封丹納小姐表示要騎馬出外兜圈子,她說,這對於她的健康非常有益。從此以後,她在不知不覺間使年老的舅公和哥哥們養成了每天早晨陪她出外騎一會兒馬的習慣。

    她特別歡喜在杜德萊夫人所住的村莊附近盤桓。然而她始終沒有找到那個陌生男子,雖然她天天騎著馬到處尋找,好像有希望一下子就找到他似的。她又去參加了好幾次舞會,但是在那裡再也看不到那位天外飛來的英國青年,他的到來好像專門為了佔據和美化她的夢境。

    對於一個少女的初戀,障礙本來是一種很好的刺激,愛米莉·德·封丹納小姐個性倔強,愈困難就會愈固執地去尋找,然而到了後來,她也一度感到絕望,幾乎想放棄了。事實上即使她在沙特奈村附近再兜些日子,也不會碰見那位不相識的男子,因為她聽見被人喚作克拉拉的年輕姑娘既不是英國人,那個所謂外國人的青年男子也不住在沙特奈鮮花盛開、芳香四溢的樹林中。

    一天黃昏,愛米莉和她舅公騎馬出遊。在這些晴朗的日子裡,舅公的痛風症好久不發作了。他們在路上遇見了杜德萊夫人。這位出名的外國貴婦坐著四輪敞篷馬車,她旁邊的男子是德·旺德奈斯先生,愛米莉認出了他們兩個,於是以前她的一切設想和假定都在片刻之間毀滅了,像夢幻般毀滅了。她像一個在期待中受了欺騙的女子那樣憤怒,迅速地掉轉馬頭,讓她的愛爾蘭小馬飛快地向前奔馳,她的舅公費了好大的氣力才追上她。

    「我大概是太老了,所以不瞭解二十歲的年輕人的心情,」老舅公一面縱馬奔馳,一面想;「也許現在的年輕人和過去的一代不同。我的外孫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現在又慢了下來,讓她的馬一步一步走著,像騎著馬的警察在巴黎街道上巡邏一樣。也許她想捉弄一下這個老實的小市民吧?這個行人看來好像一個吟詩作賦的詩人,他的手上不是拿了一本小冊子嗎!呀!我的天!我真是一個大傻瓜,他不就是我們到處尋找的那個青年男子嗎?」

    想到這裡,老水手立刻控制住坐騎,使自己一聲不響地走近外孫女兒。愛米莉的這位舅公德·凱嘉魯埃伯爵經歷過一七七一年以來的那些充滿了風流韻事的歲月,是個風月場中的老手,因此他立時就猜出來:愛米莉在極端偶然的機會中遇見了蘇鎮舞會上的那個陌生男子。德·凱嘉魯埃伯爵雖然老眼昏花,可是他的一雙灰色眼珠仍然從外孫女的鎮靜外表下,看出她正因意外的奇遇而格外激動。愛米莉銳利的雙眼呆呆地凝視著在她前面平靜地走著的那個陌生男子。

    「一點兒也不錯,正是他!」海軍中將想,「她要像一條海盜船尾隨著一隻商船那樣地跟著他。然後又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開去,又要絕望地猜想她所愛的人到底是誰,是個侯爵呢,還是個平民?這些年輕人到底少不了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傢伙……」

    突然間他出其不意地將馬兒一夾,迫使外孫女的馬兒跑開去,他很快地從外孫女和青年男子中間竄過,來勢猛烈,使那個青年不得不縱身跳到路旁草地斜坡上閃避。他立即勒緊了馬,吆喝著:

    「您難道不會躲開點嗎?」

    「呀!對不起,先生,」年輕人回答,「您差點兒把我掀倒,想不到我倒要向您道歉。」

    「怎麼樣?朋友,說下去呀!」海軍中將尖刻地說,聲音裡帶著冷笑,含有侮辱的意味。

    同時,德·凱嘉魯埃伯爵舉起馬鞭來,像要鞭打馬兒似的,將馬鞭在青年的肩膀上點了一下,又說:

    「自由的小市民是講道理的,講道理的人應該是聰明人。」

    青年人從斜坡爬上來的時候,正好聽見這句譏諷的話,他叉起雙臂,用很激動的聲音說:

    「先生,看見您這滿頭白髮,我真不能相信您還要找些決鬥的事來尋開心。」

    「白髮?」海軍中將打斷了他的話,大聲嚷道,「你這是一派胡言,我的頭髮不過是灰色的罷了。」

    這樣開始的一場口角,幾秒鐘後,就越來越凶,竟使年輕人按捺不住地發作起來。德·凱嘉魯埃伯爵看見他的外孫女從遠處掉過馬頭,臉上帶著不安的神情,向他們走來,就趕緊將自己的姓名告訴對方,關照這位陌生人在回馬過來的年輕姑娘面前不要聲張,因為她是要他保護的。青年人聽了這番話,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隨即將自己的一張名片交給老水手,告訴他自己就住在捨夫勒茲的一所鄉間別墅裡。他用手指點那所別墅給伯爵看,然後就迅速走開了。

    「我的外孫女兒,你差點兒傷著這個可憐的老百姓了,」伯爵一邊說,一邊趕緊向愛米莉迎上去。「你簡直不懂得怎樣控制你的馬兒。害得我留在這裡降低身份去為你彌補過失。如果你自己留在這兒,哪怕你折斷了他的胳膊,只要你瞟他一眼,或者說一句你不生氣時所說的動聽話,就什麼都好辦了。」

    「我親愛的舅公,闖禍的是您的馬兒,不是我的馬兒呀!我相信您真的不能再騎馬了,您已經不像去年騎得那麼好。不過與其在這兒說廢話……」

    「廢話?天曉得!難道得罪了你的舅公不算一回事嗎?」

    「難道我們不應該上前去看看這個青年是不是受了傷嗎?他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舅公,您看!」

    「沒有的事,他在跑咧。哼,我剛才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

    「呀!舅公,您一向如此。」

    「站住!我的外孫女兒,」伯爵抓住愛米莉坐騎的絡頭,使馬兒停了下來。「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去巴結這些店員,他能夠被你這麼漂亮的姑娘,或者被我——美麗的母雞號戰艦的司令官——撞倒在地,還算他有福氣咧!」

    「您怎麼知道他是一個平民呢,我親愛的舅公?依我看,他的舉止是很高貴的。」

    「如今誰的舉止不高貴呀,我的外孫女兒!」

    「不,舅公,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上流社會人士在交際場中所養成的儀容和舉止的,我敢和您打賭,這個青年一定是個貴族。」

    「你仔細觀察他的時間還不夠呢。」

    「不過,這不是我頭一次看見他呀。」

    「你也不是頭一次要找他,」海軍中將笑著頂了她一句。

    愛米莉臉紅起來。伯爵讓她籌了一會才接著說:

    「愛米莉,你知道我愛你像愛我的孩子一樣,正是因為家庭中只有你一個人具有高貴出身應有的高傲氣質。天曉得!我的外孫女兒,誰能相信到如今高貴的原則會變得這麼罕見呀?好吧,讓我做你的心腹吧。我親愛的,我看出來你對這位青年貴族不是沒有意思的。噓!如果我們偷偷摸摸地幹,家裡人會譏笑我們的,你當然懂得這個意思:因此,讓我來幫助你吧,孩子!我們兩人保守秘密,我答應你,我要將他帶到我們的客廳裡來。」

    「什麼時候呀,目公?」

    「明天。」

    「我親愛的舅公,不要我承擔什麼義務吧?」

    「一點也不要,而且你可以轟炸他,火燒他,或者當他是一艘古式的大船,讓他呆在那裡,睬也不睬他,假如你喜歡這樣做的話。他不是頭一個到這裡來受這種待遇的人,是嗎?」

    「舅公,您心眼真好!」

琰容 2010-4-1 12:43

第四章-
    伯爵一回到家裡。就戴上眼鏡,悄悄從口袋裡抽出那張名片來,只見那上面寫著:「馬克西米利安·隆格維爾,桑蒂耶路」。

    「放心好了,我親愛的外孫女兒,」他對愛米莉說,「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把捕魚叉向他投去:他屬於我們這些古老門第之一;如果他現在不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他遲早總要是的。」

    「您從什麼地方知道這許多事情呀?」

    「這是我的秘密。」

    「那麼您連他的姓名也知道了?」

    伯爵一聲不響地點了點灰白的頭。他的頭象老橡樹的樹幹,四月幾片枯葉被秋天的寒風捲著飄揚。瞧見伯爵點頭,愛米莉就跑過來施展她那永遠有新鮮魅力的嬌媚。她學會了拍老海軍的馬屁,她像孩童似地撒嬌,極力撫愛他,用溫柔的話語向他哀求,甚至於吻他,想使他說出這件重要的秘密來。

    平時老頭子是慣於和他的外孫女兒耍這類小把戲來消磨時間的,而且常常為此要付出給她買一條項鏈或放棄自己在意大利歌劇院的包廂之類代價。這一次他卻故意讓她不斷地撫愛,不斷地哀求。開玩笑的時間拖得太長了點,愛米莉一度生氣,把撫愛變為咒罵,而且賭起氣來。後來,她為好奇心所征服,又過來重新哀求。老海軍耍起外交手腕,要她鄭重其事地答應下面幾件事,諸如從今以後不許過分放肆,要溫柔一些;不許任性;不過分浪費金錢;最要緊的是一切事情都要告訴他。不許對他保守秘密。

    講好了條件,他在愛米莉雪白的前額上親了一個吻,表示簽訂了條約,這才把愛米莉帶到客廳的一個角落裡,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頭上,拿出那張名片,用兩個拇指遮蓋著,然後把「隆格維爾」這個姓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露出來,堅決拒絕讓她多看一個字。這麼一來,德·封丹納小姐內心的愛情更加熾熱,幾乎整夜沉溺在美麗的夢境裡,這些美麗的夢境曾經使她產生許多希望。

    她一直在追求奇遇,現在奇遇來了,她認為自己理想中富有而幸福的美滿姻緣已經不是渺茫的幻景了。她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對於戀愛和婚姻的危險茫然無知,對於戀愛和婚姻騙人的外表卻十分熱中。這難道不足以說明她的感情只是一時衝動而產生的愛情麼?這一類的感情衝動,可以說是一種既甜蜜又痛苦的錯誤,對於那些沒有足夠的經驗來掌握自己未來幸福的少女們,將使她們一生受到不幸的影響。

    第二天早上,愛米莉還沒睡醒,她的舅公已經跑到捨夫勒茲去了。在一所漂亮別墅的庭院裡,他認出那位昨天被他故意侮辱的青年,他帶著那種經歷過兩個朝代的老頭子的親呢的禮貌,向那青年走過去。

    「呀!我親愛的先生,誰想到我到了七十三歲的年紀,還要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兒子或者孫子鬧意見呀?我是海軍中將,先生。這豈不是可以向您說明,我把決鬥看成象抽一支雪茄煙一樣嗎?在我年輕的時候,兩個青年一定要相互看見了血才能變成好朋友。我是個水手,昨天我往船上裝了太多的酒,所以才撞到您身上來。請握握我的手!我情願受一個隆格維爾家族的人一百次白眼,而不願使他的家庭遭受最輕微的痛苦。」

    青年人雖然極力用冷淡的態度對待德·凱嘉魯埃伯爵,但是過了不久,也被伯爵真誠友好的態度所打動了,於是讓伯爵握了握他的手。

    「請您不要客氣,騎上馬兒吧,」伯爵說,「如果您沒有其他要緊的事,請跟著我走,今天我來是特地請您到普拉納別墅吃晚餐,我的外甥女婿德·封丹納伯爵是一個值得結識的朋友。呀!我還想介紹您認識五個巴黎美人,以補贖我昨天對您的無禮。哈,哈!年輕人,您的眉頭舒展開了。我喜歡年輕人,我喜歡他們得到幸福。他們的幸福使我想起我年輕時快樂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裡浪漫史和決鬥都不缺少,那時候多麼快活呀!而現在你們這班青年,樣樣事情都要考慮,都有顧慮,好像我們沒有經過十五世紀和十六世紀似的。」

    「先生,難道我們做得不對嗎?十六世紀只給歐洲帶來宗教自由,而十九世紀將給歐洲帶來政治自由……」

    「呀!不要談政治。你瞧,我是一個大傻瓜,我不阻止年輕人去當革命黨,只要他們肯讓王上保留隨時取締他們聚眾鬧事的自由。」

    他們到了樹叢中,前面有一株細小的楓樹,伯爵勒往馬,拿出手槍,在十五步外開槍擊中了樹身。

    「親愛的,您看,我是不怕決鬥的,」伯爵半正經、半開玩笑地望著隆格維爾先生說。

    「我也不怕,」青年回答,很快地在手槍裡裝上子彈,瞄準伯爵打過的槍洞,一槍打去,擊中了伯爵槍靶的近旁。

    「呀!這真是所謂上流青年了,」伯爵興奮地叫起來。

    散步過程中,伯爵早已把青年視為自己的外孫女婿,便藉著各種機會來查問他各方面的知識。在伯爵的心目中,對這些知識瞭解得盡善盡美,才成其為一個完美的貴族。

    「您欠債嗎?」伯爵在提出許多問題之後,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欠,先生。」

    「什麼!供給您消費的東西,您都付清帳了嗎?」

    「正是這樣,先生;否則我們就會喪失信用,失去人家的尊敬。」

    「那麼最低限度您總有幾個情歸吧?啊!您臉紅了,我的朋友?……習俗真是變得厲害。年輕人被那些法律觀念、康德哲學和自由思想坑害了。您沒有吉瑪,沒有杜黛,沒有債主,也不懂得家徽學,這樣,我的年輕朋友,您就不夠『上流』。要知道:有誰如果不在青春時代干下些荒唐事,他就要在年老的時候去幹。我之所以在七十歲時還有八萬利勿爾年金的入息,正是因為我在三十歲時把我的本錢都吃掉了的緣故……哦!和我的太太一同花的,每分錢都用得很體面。不過,您這些不足之處並不妨礙您到普拉納別墅來作客。您已經答應來了,我等著您。」

    「多麼古怪的小老頭兒呀!」年輕的隆格維爾想;「精力充沛,活潑快樂,雖然看起來像個好人,我還是不信任他。」

    第二天,近四點鐘的樣子,正當人們散在客廳裡或在彈子房的時候,僕人進來通報:「德·隆格維爾先生來了。」大家聽說這是德·凱嘉魯埃老伯爵頂中意的青年,所有的人,連打彈子正在緊張關頭的人,都奔過來了,一方面想看看德·封丹納小姐的態度,另方面也想觀察一下,這位人中鳳凰到底為什麼能在許多情敵當中得到最高評價。

    隆格維爾先生的衣著人時而簡樸,態度瀟灑自然,舉止彬彬有禮,聲音溫和而動人心弦,使整個家庭對他產生了好感。他置身於稅務局長的富麗堂皇的住宅中,絲毫沒有侷促不安的樣子。雖然他的談吐是一個豪門子弟的談吐,可是大家很容易看出他曾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見多識廣,學問很有根底。

    海軍中將談到造船問題的時候,曾經引起一場小小的爭論,隆格維爾在爭論中很內行地運用適當的術語,以致一位太太說,他好像是從綜合理工學院(巴黎著名學校之一)畢業出來的。

    「太太,」他回答說,「我認為可以把進過這所學校當作一種榮譽的頭銜。」

    雖然大家都很誠懇地挽留他吃晚餐,他還是很有禮貌然而也很堅決地拒絕了,他只用一句話來回答那些太太,他說他是他妹妹的希波克拉底(古希臘名醫),妹妹體弱多病,需人看顧。

    「先生,您大概是個醫生吧?」愛米莉的一個嫂嫂帶著譏諷的口吻問。

    「隆格維爾先生是綜合理工學院的畢業生,」德·封丹納小姐很善意地回答,她知悉舞會上的那位年輕姑娘是隆格維爾的妹妹時,滿心喜悅,臉泛紅光。

    「可是,親愛的妹妹,醫生也可能先在綜合理工學院讀過書呀,是嗎,隆格維爾先生?」

    「太太,絕對可能,」年輕人回答。

    所有的眼睛立時都望著愛米莉。愛米莉帶著不安的好奇心注視著這位風流瀟灑的青年。直到他微笑著說出下面幾句話時,愛米莉才鬆了一口氣:

    「太太,我沒有當醫生的光榮,而且我為著保持自己的獨立,甚至放棄了進橋樑公路工程局做事的機會。」

    「您做得對,」德·凱嘉魯埃伯爵說,「可是為什麼您認為做醫生很光榮呢?我的年輕朋友呀,像您這樣一個人……」

    「伯爵先生,我對於一切有用的職業都無限地尊敬。」

    「我同意。不過我以為您尊敬這些職業,就像一個年輕人尊敬老寡婦一樣。」

    隆格維爾先生的訪問既不太長也不太短,當他看見自己獲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而且引起了他們對他的好奇心時,他就告退了。

    「這是個精明的傢伙,」德·凱嘉魯埃伯爵送走了隆格維兒,回到客廳裡說。

    德·封丹納小姐是唯一事先知道這次訪問的人,因此她著意地修飾,以期吸引年輕人的目光;可惜隆格維爾並沒有像她設想中那樣注意她,使她有些傷心。家裡人很驚奇地發覺她始終保持沉默,平時有新的客人到來的時候,她總是大肆賣弄風情,風趣的言談滔滔不絕,而且盡量運用地迷人的眼波和姿態。這一次也許是年輕人悅耳的聲音和翩翩的風度使她著了迷,使她真正產生了愛情,因此才有了轉變,她完全除去了裝假和矯揉造作,變得純樸而自然,使她出落得更加美麗。

    幾個女眷認為這是更進一步獻媚的辦法,她們認為愛米莉看中了這個青年,因此不肯一下子展露自己的長處,要等到他對她也有意思的時候,才突然將自己的長處顯示出來,使他眼花繚亂。家裡每個人都渴望知道這個任性的姑娘對這位陌生客人作何感想。

    晚餐的時候,每個人都說出隆格維爾先生的一個長處,而且都認為是自己獨自發現的,只有德·封丹納小姐一言不發地沉默了好久。後來她的舅公說了一句稍帶譏諷的話,才打破了她的沉默。她也用譏諷的口吻說:這種天下無雙的完美一定掩藏著某種重大的缺點,對於這麼機靈的人,單看一眼是不能下判斷的;她又說:這樣討每個人喜歡的人,最後不會討得任何人的喜歡;一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一點缺點也沒有。愛米莉像所有在戀愛中的少女一樣,想欺騙那些包圍著她的阿耳戈斯,將自己的愛情隱藏住內心深處。然而過了半個月光景,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家庭裡,已經人人知道這件小小的家庭秘密了。

    隆格維爾先生第三次來訪,愛米莉認為大部分是為著她的緣故,這個發現使她驚喜欲狂,以至於再仔細考慮考慮時自己都感到不敢相信了。不過她的自尊心仍然受了傷害:她是慣於使自己成為中心人物的,可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有一種力量在吸引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主宰。她試圖抵抗,但總無法將這個俊俏後生的面影逐出心坎。

    不久她又產生了新的顧慮:隆格維爾先生有兩種長處,這兩種長處是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是德·封丹納小姐的好奇心相牴觸的,那就是他說話非常謹慎,而且出人意表地謙遜。愛米莉在談話中運用巧計,設下圈套,想使這個青年人詳細說出自己的身世,他總能像要保守秘密的外交家那麼乖覺地避開。她談到繪畫,隆格維爾先生應答起來很內行。她彈奏樂曲,年輕人又能用行動來證明他鋼琴彈得很好。一天晚上,他用自己美妙的歌喉和愛米莉配合著唱了一首西馬羅沙所作的最優美的二重唱,把所有在場的人都迷住了。可是問他是不是音樂家時,他又用巧妙的說笑和打諢應付過去,使那些精於捉摸人的太太無法猜出他到底屬於社會上哪一階層。不管老舅公怎樣勇敢地要鉤住這條船,隆格維爾總能靈巧地躲開去,以便保留那秘密的魅力。由於普拉納別墅裡任何好奇心都不超出禮貌所允許的範圍,因此他就更容易始終保持著別墅裡「標緻的陌生客人」的身份。

    愛米莉被這種保留弄得很苦惱,於是她希望從他妹妹那邊去打聽這些秘密,以為效果一定會比從哥哥這邊打聽好。克拉拉·隆格維爾小姐到此時為止一直隱藏在幕後,愛米莉在舅公的協助下,極力把這個人物拉出場來。她的舅公熟諳這類事兒猶如他熟諳指揮船隻那樣。不久,別墅裡的全體仕女都表示很想結識這位可愛的姑娘,並且請她來散散心。有人提議舉辦一個不拘客套的舞會,大家都同意了。太太們都認為從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嘴裡套出一些口風來,並不是一樁沒有希望的事。

    好奇心和懷疑給德·封丹納小姐的心上添了一層薄薄的暗影;然而即使如此,她的整個心坎仍然充滿了光明,她享受著生存的幸福,由於另外一個人的存在。生命對於她有了新的意義。她開始注意處好社會關係。也許是幸福使人變好,也許是她沒有工夫再去折磨他人,她不像從前那麼尖酸刻薄,變得溫柔寬厚多了。

    她的性格的轉變使家裡人又驚奇又快樂。也許她的自私自利性格真的蛻變成為愛情了吧?等待她那位怕難為情而暗暗愛慕她的戀人的到來,對於她是無邊的快樂。他們兩人之間並沒有說過一句充滿激情的話,然而她知道她被愛上了,她多麼高興地在年輕的陌生人面前炫耀她的多方面才能呀!她發覺對方也在細細地觀察自己,於是她極力克服由於所受的教育在自己身上滋長起來的一切缺點。這豈不是她對愛情的首次敬意,然而對她自己卻是一次嚴厲的指責麼?

    她想討對方喜歡,對方也為她著迷;她愛別人,別人也將她奉若神明。家裡人知道她那高傲的性格是她的護身符,索性給她相當的自由,使她能夠充分享受那一點一滴的、使初戀變得迷人而熱烈的稚氣的幸福。

    不止一次,年輕人和德·封丹納小姐兩人單獨在花園的小徑上散步,花園被大自然裝飾得像一個去參加舞會的姑娘。不止一次,他們無固定話題地隨便閒談,那些最沒有意義的語句,正是蘊藏著最豐富的感情的語句。他們時常在一起欣賞落日的景色。他們一起採摘小白菊,將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來(一種愛情的占卜)。他們合唱熱情的歌曲,佩爾戈萊茲和羅西尼的名曲做了傳達他們內心秘密的忠實媒介。

    舞會的日子到了。通報的僕人固執地把作為貴族標誌的那個「德」字,加在隆格維爾兄妹姓氏前面。克拉拉和她哥哥成為舞會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納小姐生平第一次帶著愉快的心情,看著一個年輕姑娘受人歡迎。她真誠地給克拉拉許多溫柔撫愛,而且對她體貼周到。這些女子間的柔情平常只是在要激起男子的妒忌時才做出來的。但愛米莉有一個目的,她想探出一些秘密。

    然而隆格維爾小姐是個女子,她比哥哥更細心、更聰明,她一點也不露出小心謹慎的神氣,而能將談話從金錢地位這些題目上支開,她做得那麼迷人,以致引起德·封丹納小姐的妒羨,替她起了個綽號:美人魚。愛米莉雖然有計劃地引誘克拉拉講話,事實上倒是克拉拉在查問她。愛米莉想評斷克拉拉,結果反讓她評斷了自己。更使愛米莉氣惱的是,她時常讓克拉拉狡猾地套出口風,使她在談話中透露出自己的性格。克拉拉天真而又謙遜的態度,的確使人絕對不會懷疑她有任何惡意。

    有一次德·封丹納小姐被克拉拉所挑動,很不謹慎地說出了一些反對平民階級的話,事後自己懊惱不已。

    「小姐,」美麗的克拉拉對她說,「我時常聽見馬克西米利安說起您,因為我愛他的緣故,我一直非常想認識您,而想認識您不正是愛您嗎?」

    「我親愛的克拉拉,我對那些非貴族階級說了這樣的話,真怕得罪了您。」

    「哦!放心吧。今天這一類的討論是沒有目標的。至於我,這些牽涉不到我,我和這個問題沒關係。」

    不論這句回答傲慢到什麼程度.德·封丹納小姐卻因此而深感愉快;因為她像所有在熱戀中的人一樣,以解釋卜卦的方法去解釋這句回答,專從符合自己願望的角度去想。因此她再回去跳舞的時候更加快活了,她凝視著隆格維爾,覺得他風流瀟灑的外表似乎更超過她理想中的情人。一想到他是個貴族,她就更加心滿意足,黑色的眼珠發著閃光,以所愛的人兒就在身旁的全部愉快跳著舞。一對戀人從來未曾達到現在這樣心心相印的程度,在四組舞的規矩使他們碰到一起的時侯,不止一次,他們覺得手指尖兒在發抖。

    一對戀人在鄉間的節日和歡樂中到達了初秋的日子,他們讓自己在人生最甜蜜的情感之流中輕輕飄浮,而且用各種各樣的小事故來加強愛情。這些小事故人人都想像得出,因為戀愛在某些方面總是相似的。他們兩人相互觀察著,正像戀人們所能相互觀察的那樣。

    「根底淺薄的愛情這麼快就變成自由戀愛的婚姻,這是從來沒有的呀!」老舅公這麼說。他像一個生物學家在顯微鏡下觀察一隻昆蟲一樣,注視著這對青年男女。

    這句話驚醒了德·封丹納夫婦。老旺代黨人再不像他過去所答應的那樣,對於他女兒的婚姻不加過問了。他到巴黎去瞭解情況,得不到什麼結果。於是他委託巴黎市政府的一個官員去調查隆格維爾家庭的情況。在調查出結果以前,這個神秘的謎使他很覺不安,他認為應該關照他的女兒,叫她謹慎行事。

    對於父親的這一忠告,女兒是用滿含譏諷的假意服從來接受的。

    「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你愛他,最低限度請你不要對他說出來!」

    「爸爸,我的確愛他,不過,我要等您批准的時候才告訴他。」

    「可是,愛米莉,想一想,你對他的家庭、他的職業還一點也不知道呀!」

    「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願意這樣。爸爸,您曾經希望我早點結婚,您給了我選擇的自由,現在我已經不可挽回地決定我的選擇了,您還要什麼呢?」

    「我還要知道,我親愛的孩子,你所選中的那一位,到底是不是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可敬的老貴族諷刺地回答。

    愛米莉沉默了一分鐘。後來她抬起了頭,望著她的父親,不安地對他說:

    「難道隆格維爾家族……?」

    「已經絕了後代了。羅斯登—靈堡老公爵於一七九三年死在斷頭台上,他就是隆格維爾家族最後一支的末一個後裔。」

    「可是,爸爸,也有許多高貴的家族是私生子的後代。法國歷史上有無數親王在他們的貴族家徽上加了一道從右上角到左下角的斜條。」

    「你的觀念大大地改變了,」老貴族微笑著說。

    第二天是封丹納全家在普拉納別墅的最後一天。被父親的忠告嚴重地擾亂了心情的愛米莉,焦急地等待隆格維爾照平時習慣到來,以便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解釋。晚餐以後,她獨自一人到花園裡散步,朝著他們慣常在那裡互訴心曲的樹叢走去,她知道隆格維爾會到那裡找她。她一面快步走著,一面考慮用什麼方法可以不失身份地騙出這項重要的秘密來。這可是一樁相當困難的事情!直到目前為止,她並沒有直接承認過她對這位陌生人的愛情。像馬克西米利安一樣,她也在暗中享受初戀的甜蜜滋味,他們兩個都是非常矜持的人,似乎兩個人都怕承認自己的愛。

    克拉拉曾經將自己對愛米莉性格上的懷疑告訴馬克西米利安·隆格維爾,這些懷疑相當有根據,這使他時而被自己年輕而澎湃的熱情所控制,時而又想冷靜地認識和考驗一下他寄托以自己幸福的女人。他的愛情並沒有迷惑住他的眼睛,他看出了愛米莉被成見所腐蝕的性格;可是他想首先知道愛米莉是否愛他,然後才來想法子破除她的成見。他不願意將自己的愛情和生命來作冒險。因此他始終不說出自己的心情,但可惜他的目光、他的態度,和他最細微的舉動都將他的愛情暴露出來了。

    在德·封丹納小姐這邊,一般少女所具有的自尊心在她身上尤其強烈,因為她有由於家庭出身和自身美貌而產生的那種愚蠢的虛榮,這種自尊心阻止她坦白說出自己的愛情,而愛情的日益滋長,卻又時時使她想說出來。這樣,一對戀人雖然都不曾說出自己秘密的動機,而雙方都本能地明白了他們的處境。在生命中的某些時候,年輕的心靈是喜歡含糊不清的狀態的。正由於他們兩個卻遲遲不開口,他們好像將這個等待變成一場殘酷的遊戲。一個想知道另一個是不是愛他,而這一點必須他高傲的情人肯承認才行;另一個卻在等待他隨時打破這個過分尊重別人的沉默。

    愛米莉坐在一條粗陋的長凳上,想著三個月來歡樂的日子中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她父親的疑心是她最後的恐懼;然而她作了兩三次思考之後,就以一個缺乏經驗的少女的心情,斷定這些恐懼是毫無根據的。首先她確信自己不會犯錯誤。整個夏季,她在馬克西米利安身上並沒有發現任何動作、任何言語可以證明他的出身或職業是低下的;相反,他的談吐卻顯示出他是個掌管國家最高利益的人。

    「而且,」她想,「一個辦公室職員、一個銀行家或者一個商人絕不會有這麼多的閒暇,能夠整整一個季度逗留在鄉下的田野和樹林中追求我,自由自在地消磨日子,正像一生無憂無慮的貴族一樣。」正想得入味的時候,一陣樹葉的響聲告訴她馬克西米利安已經來了一些時候,大概正在帶著仰慕的心情偷看她。

    「您知道這樣驚動人家很不好嗎?」她微笑著對他說。

    「特別是當年輕姑娘在想心事的時候。」馬克西米利安意味深長地回答。

    「為什麼我不能夠有我的心事?您不是也有您自己的心事麼!」

    「那麼您真的在想心事嘍?」他笑著說。

    「不,我在想您的心事,我的心事我自己很清楚。」

    「可是,」年輕人抓住德·封丹納小姐的胳膊,夾在自己的胳膊下面,輕輕喊道,「也許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而您的心事也正是我的心事呀!」

    他們走了幾步,正好停在一叢樹下面,樹叢被落日的餘暉照耀著,像裹上了一朵紅棕色的雲。自然的美景使這一時刻添上了莊重的氣氛。馬克西米利安突然而親密的動作,尤其是她的胳膊感覺到的、他沸騰的心的劇烈跳動,使愛米莉格外激動,這種激動往往是一些最簡單和最無意識的偶然事件所引起的。

    上流社會的青年女子平時在矜持中生活,一旦感情爆發出來,過去的矜持就會使爆發的力量更加猛烈,這是她們遇見一個熱情的戀人時所能遭遇的最大危險。愛米莉和馬克西米利安的眼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道出許多平時不敢說出口來的事情。陶醉在這種狀態中,他們很容易就忘記了那些自尊心和矜持的信條,也忘記了那些互不信任的冷靜的考慮。

    開頭,他們只是緊緊地握著手來表達彼此間愉快的心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先生,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您,」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之後,德·封丹納小姐戰慄著,用激動的聲音開口說。「我希望您明白,這個問題是我在家庭中所處的尷尬地位使我不得不提出來的。」

    愛米莉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接著是一陣對愛米莉來說十分可怕的寂靜。在沉默中,平素這麼高傲的一個姑娘,竟不敢接觸她的戀人的明亮的眼光;她暗中覺得她自己要說的下半截話非常卑鄙:

    「您是貴族嗎?」

    說完了這半截後,她恨不得立刻鑽到地底下去。

    「小姐,」隆格維爾變了臉色,帶著一種十分尊嚴的表情鄭重地說道,「我保證直截了當地回答您的問題,可是我要求您首先誠實地回答我向您提出的問題。」

    他放開少女的胳膊,年輕姑娘立刻感覺自己好像孤獨一人留在世上。他對她說:

    「您查問我的出身,到底是什麼用意?」

    她冷了半截,像木頭似的呆在那裡,半晌不說話。

    「小姐,」馬克西米利安繼續說,「如果我們相互不理解,就不要繼續下去了吧!我愛你,」他用深沉而動情的聲音加上這句話,使少女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幸福的感歎,「那麼,」他聽到那一聲感歎,臉上也露出了歡愉的神色,他接著說,「為什麼還要問我是不是貴族呢?」

    愛米莉的內心深處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呼喊:「如果他不是貴族,他會這麼說話嗎?」

    她溫和地重新抬起頭來,好像要從年輕人的眼光中吸取新生命,她伸出胳膊給他,似乎表示和他言歸於好。

    「您以為我把官職爵位看得很重要嗎?」她帶著促狹的狡猾說。

    「我沒有什麼頭銜可以獻給我的妻子,」他一半快活、一半嚴肅地回答。「可是我要娶的妻子既是貴族出身,而且她的有錢的父親又使她過慣了富貴幸福的生活,我是知道為了這個選擇我應該承擔些什麼義務的。所謂愛情能夠滿足一切,」他快活地加上一句,「只是對於情侶而言;至於夫婦,除了以蒼穹為房頂和以綠茵為地毯之外,還需要更多一些東西。」

    愛米莉心裡想:「他很有錢。至於頭銜,可能是他想試試我!一定是人家在搬弄是非,說我偏愛貴族,說我非要嫁給一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不可,一定是我那幾個假裝正經的姐姐和嫂子在捉弄我。」

    「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提高了聲音說,「我過去對於人生和社會有過一些很不正確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說,一面故意用一種可以使他發狂的眼光瞄視著他,「我已經懂得,對一個女人來說,真正的財富在哪裡。」

    「我應當相信您在講真心話,」他溫和而鄭重地回答,「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您重視物質享受,那麼,今年冬天,也可能在兩個月之內,我將會為我可以獻給您的東西而感到驕傲。這就是我藏在這裡的唯一的心事,」他指著他的心坎,「因為這件事情的成功與否,牽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說:「我們的幸福』……」

    「喔,說吧!說吧!」

    他們回到客廳去的時候,兩人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喁喁密語。德·封丹納小姐覺得她的戀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可愛,這麼風趣。剛才的一段談話,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她已經獲得這位使一切女性羨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修長身材,他的瀟灑風度,在她看來更富於吸引力了。他們兩人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重唱,表情那樣豐富,以致滿座都熱烈地為他們鼓掌。他們分離時相互道別的口氣好像在訂立盟約,其中隱藏著他們的幸福。

    總之,在愛米莉來說,這一天似乎成了一根鏈條,把她和陌生男子的命運更緊密地聯繫到一起。剛才他們表白心情的時候,隆格維爾所顯示出的力量和威嚴,似乎使德·封丹納小姐對他產生了敬意,沒有這點敬意,真正的愛情就不可能存在。當她獨自和父親留在客廳的時候,她的父親向她走過來,親切地握著她的雙手,詢問她對於隆格維爾先生的家庭和財產狀況是不是已經打聽出一些眉目。

    「是的,我親愛的父親,」她回答,「我比我過去所希望的更加幸福。總之,隆格維爾先生是我願意嫁的唯一的人。」

    「很好,愛米莉。」伯爵說,「我知道還剩下些什麼事讓我去辦。」

    「您會碰到什麼阻礙嗎?」愛米莉有點著急起來。

    「親愛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青年男子的底細;不過,除非他是個壞蛋,否則你既然愛他,我就把他當作親兒子看待。」

    「壞蛋?」愛米莉說,「我絕對放心。我的舅公是我們的介紹人,可以為他擔保。親愛的舅公,請您說一句,他是個水老鼠、海賊,還是個海盜?」

    「我早知道要弄到這地步的,」老海軍從瞌睡中醒過來喊道。

    他朝客廳裡張望,用他常講的一句話來形容,愛米莉已經像桅尖閃光(形容速度非常快)那樣不見了。

    「好吧,舅舅,」德·封丹納先生接著說,「關於這個青年的一切,您既然知道,怎麼能夠不告訴我們呢?您應該看得出我們的心事呀!隆格維爾先生是貴冑嗎?」

    「我對於他是既不認識夏娃,也不認識亞當(指他不知道他的底細),」德·凱嘉魯埃伯爵嚷道,「這個傻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訴我,我就用我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聖普樂(暗喻情人)給她帶來。我只曉得這個小伙子是個神槍手,精於狩獵,打彈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擲骰子的能手,他的劍術和騎術和從前的聖喬治騎士一樣好。他對於我們葡萄產地的知識異常廣博。他的數學像一本數學題解那麼準確,他的繪畫、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

    「我的天,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啦?如果這樣還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貴族,我倒要請你們給我找出一個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平民來!找出一個像他這樣過著貴族化生活的人來!他做什麼事情嗎?他毫無身份地上辦公室嗎?他在你們稱作什麼司長、局長的那些暴發戶面前打躬作揖嗎?他挺起胸瞠走路。他是一個男子漢。還有,我剛才在背心口袋裡又找到了他給我的名片,他遞給我的時候還以為我要割斷地的喉嚨哩,這個可憐的天真的孩子!現代的青年是不太狡猾的喏,這就是他的名片。」

    「桑蒂耶路五號,」德·封丹納先生一面念名片,一面竭力回憶他所得到的關於這個年輕的陌生人的情報。「真是見鬼!這是什麼意思呀?這個地址是帕爾馬、韋布津斯特之流住的地方呀,他們主要的買賣是洋紗、棉布和印花布的批發生意。哦,對了,下議員隆格維爾在這家公司裡是有股份的,一點不錯。不過我知道隆格維爾只有一個三十二歲的兒子,他一點也不像我們這位陌生客人,而且隆格維爾給了他兒子五萬利勿爾年金,想使他討一個部長的女兒作媳婦;他也像其餘的人一樣,抱著晉封為貴族院議員的野心。我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這個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兒嗎?這個克拉拉又是誰?任何陰謀家都可以自稱姓隆格維爾呀!這家帕爾馬—韋布津斯特公司不是因為在墨西哥或印度投機失敗而幾乎要倒閉嗎?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些問題。」

    「你自言自語的好像在舞台上獨白,你好像只把我算作零,」老海軍突然說。「你難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貴族,我的船艙裡就有不少錢袋可以補救他沒有財產的缺點嗎?」

    「至於這一層,只要他是隆格維爾的兒子,他就什麼也不需要了。不過,」德·封丹納先生把頭向左右搖動,「他的父親並沒有用金錢來捐官買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個檢察官,第一次復辟以後,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德』字,一直保持到現在,而且撈回了一半財產。」

    「好呀!那些父親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老海軍快活地說。

琰容 2010-4-1 12:44

第五章-
    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過了以後三四天,十一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寒冷的早霜正在清洗巴黎的林蔭道,德·封丹納小姐穿了一件她自己首創的新式皮大衣,和她的兩位嫂嫂一同出遊。這兩位嫂嫂以前曾經被她肆意諷刺過。三個女人出遊的目的,不單是為了試坐一部漂亮的新車;和炫耀她們為冬季時裝創造的新款式服裝,主要的還是為了去看一種女用披肩,她們聽一個朋友說,在和平大街轉角的一家大布店裡有售。

    三個女人走進店堂以後,愛米莉的嫂嫂男爵夫人扯了扯愛米莉的衣袖,將坐在櫃檯裡面的馬克西米利安·隆格維兒指給她看。隆格維爾正在用熟練的商人手勢,把一枚金幣交給一個內衣女商人,而且好像正和她商談什麼。這個標緻的陌生客人手裡拿著幾種樣品,使人無法再對他可敬的職業有任何懷疑。

    愛米莉立時渾身冰冷地戰慄著,可是沒有被人察覺、上流社會的禮節使她不動聲色地藏過了內心的瘋狂憤怒,她回答她嫂嫂的一句:「我早知道了!」音調無可比擬地抑揚得體,使當代最優秀的女伶也會妒羨不已。她朝櫃檯走過去。隆格維爾抬起頭,把布樣放進衣袋,極其鎮靜地向德·封丹納小姐致了敬禮,向她走過來,用一種穿透心坎的眼光注視著她。

    「小姐,」隆格維爾回身向跟著他走過來,惶惑不安的女商人說,「我再派人去清算帳款,這是本店的手續。不過,」他把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交給那個青年女子,湊到她的耳邊說,「拿著,這是我個人給您的。」他轉身又向愛米莉說,「小姐,我希望您原諒我。這些生意上的事情真逼得人沒有辦法,您的好心腸不會怪我吧。」

    「先生,我以為這跟我毫無關係。」德·封丹納小姐回答,眼睛望著隆格維爾,神情安定,帶著譏諷的毫不在乎的表情,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見他。

    「您這話當真嗎?」馬克西米利安的聲音斷斷續續,問道。

    愛米莉以無可比擬的無禮扭過身去。這短短的一問一答是用低沉的聲音說的,兩個充滿好奇心的嫂嫂並沒有聽見。三個女人買了披肩之後,又坐上了馬車。愛米莉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她不由自主地向這間可恨的商店投過最後的一瞥。她看見馬克西米利安在店堂裡站著,交叉著雙臂,露出戰勝了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幸打擊的神氣。他們的視線接觸了,兩個人的眼光都表示絕對不肯讓步。兩個人都想殘酷無情地傷害對方的心,那顆自己所愛的心。轉瞬間,兩人之間的距離就變得那麼遠,好像一個在中國,另一個在格陵蘭一樣。

    虛榮心不是有一種氣息可以使一切都乾枯嗎?目前德·封丹納小姐心裡的劇烈鬥爭,是一個年輕姑娘所從未經歷過的,她正在收穫自己種下的苦果,而且是非常的豐收,從未傲慢與偏見未曾在人的心中撤下這麼多痛苦的種子。她的臉龐本來是鮮艷潤滑的,現在卻顯出了一條條黃色的紋路,一粒粒紅色的斑點,雪白的雙頰有時突然間變成青綠色。

    為了在嫂子們面前隱藏她內心的紛亂,她笑著對她們品評某個行人或者某種可笑的裝束,然而這是不自然的痙攣的笑。如果她的嫂子們趁機譏諷她,向她施行報復,倒也罷了,可是嫂子們卻可憐她和同情她,保持著沉默,這就更加傷了她的心。她運用自己的全部機智將她們捲入閒談,在談話中她用奇談怪論來發洩自己的憤怒,用下流的譏諷和刻毒的言語來咒罵一切商人。

    回到家裡,她突然發起寒熱來。起初病勢很凶,一個月以後,經過親屬的看護和醫者的悉心診治,總算如全家所願,她逐漸痊癒了。人人都希望這一次相當深刻的教訓能夠改變她的性格,然而愛米莉在痊癒以後又不知不覺地恢復了過去的習憬,重新回到社交界來。她聲稱認錯了人沒有什麼可恥。她說:如果她像父親那樣在下議院裡有點勢力的話,她要建議頒布一項法令,命令一切商人,尤其是棉布商人,要象貝裡的綿羊一樣;在額頭上訂下烙印,一直到三代為止。她認為貴族們應該穿上路易十五時代宮廷侍臣們穿起來非常好看的那種法國古式服裝,而且只有貴族有權這樣穿著,聽了她的活,似乎一個商人與一個法國貴族院議員之間外表上毫無區別,乃是王國的一大災難。

    其他諸如此類的戲謔,每遇到什麼偶然事件牽涉到這一問題時,她就滔滔不絕地說出來。那些真正愛她的人從這類冷嘲熱諷中領會出淒涼的意味。顯然,馬克西米利安·降格維爾仍然統治著這顆不可解釋的心。有時她的性情突然柔順起來,就像她在那段不長的戀愛時期裡的樣子,有時她又暴躁得使人不能忍受,她的痛苦是一件公開的秘密,家裡人都知道使她發脾氣的根源,都原諒她在性格上這種忽晴忽雨的變化,只有德·凱嘉魯埃伯爵能夠稍微控制她,因為他把金錢供她盡量揮霍,這是安慰巴黎少女的最有效的方法。

    德·封丹納小組第一次參加舞會,是在那不勒斯王國駐法大使的公館。當她和舞會的幾個主要人物一齊跳四對舞的時候,她瞥見隆格維爾就在幾步之外,正向她的舞伴點頭招呼。

    「這個青年是您的朋友嗎?」她用輕蔑的態度問她的男伴。

    「他是我的弟弟。」他回答。

    愛米莉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啊!」他用熱烈的口氣接著說,「他真是世界上心地最高尚的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愛米莉突然打斷他。

    「不知道,小姐。對於人人掛在嘴上的名字——也許我應該說人人記在心上的名字,我居然沒有記住,我承認這是一種罪過。不過我有一個還站得住的理由,可以求得別人的諒解:我剛從德國回來。我的大使從德國回到巴黎休假,今天晚上叫我陪伴他可愛的太太來參加舞會,您看,她就在那邊角落裡。」

    「倒是地道的悲劇面孔。」愛米莉端詳了大使夫人之後說。

    「可這還是她在舞會上的面孔呢,」青年笑著說。「我必須陪她跳舞,因此我要從您這裡得到一些補償。」

    德·封丹納小姐彎腰致謝。

    「我真想不到,」健談的大使館秘書繼續說,「會在這裡遇見我的弟弟。我從維也納到這裡的時候,正得到他臥病在床的消息。我本來想先去探望他,再來參加舞會,可是在政界服務,我們並不是時常有空閒去享受天倫之樂的。我的『女主人』不容許我去探望可憐的馬克西米利安。」

    「令弟不像您這樣在外交界服務嗎?」愛米莉問。

    「不,」大使館秘書歎了一口氣說,「可憐的弟弟為我作了自我犧牲!他和我妹妹克拉拉放棄了我父親的財產,使父親能夠湊成一份長子世襲財產給我。我父親也像其他擁護內閣的下議員一樣,渴望得到貴族院議員的爵位。他已經十分有把握了呢!」說到這裡他放低了聲音。

    「我弟弟湊了一些資金參加一家銀行的投資;我知道最近他跟巴西做成了一筆買賣,可以使他變成百萬富翁。我曾經利用我在外交界的關係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看我該多麼高興!我正急不可待地等待著巴西公使館的一封電報,這封電報可以使他不再雙眉緊鎖。您覺得他怎樣?」

    「依我看,令弟的神情不像是在操心銀錢交易的人。」

    年輕的外交官向他的舞伴投過探測的一瞥,她表面上很平靜。

    「怎麼!」他微笑著說,「你們這些小姐居然能夠從一個人無言的額角上看出別人在戀愛嗎?」

    「令弟在談戀愛嗎?」她問道,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動作,露出渴望知道詳情的神情來。

    「是的。他像母親一般照看著我的妹妹克拉拉,是克拉拉寫信告訴我,說他今年夏天瘋狂地愛上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以後我就聽不到關於他戀愛的消息了。您相信嗎?這個可憐的孩子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跑去很快地把各種事情辦妥,以便在下午四點鐘以前趕到他的愛人居住的鄉下去。就這樣,他把我送給他的一匹可愛的純種馬給騎壞了。

    「我說話太多,小姐,請原諒我,因為我剛從德國回來。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聽見過地道的法國話,我渴望看看法國人的面貌,我看飽了德國人,我的愛國狂竟使我有時想對著一座巴黎來的燭台說話!可是今天我在一個外交官的公館裡這樣失禮地大講特講,倒是您的過錯,小姐。不是您將我的弟弟指給我看的嗎?一講到他,我的話就說個沒完了。我想告訴所有的人:他是多麼善良,多麼慷慨。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是關係到隆格維爾采邑十萬利勿爾的年收入呢!」

    德·封丹納小姐之所以得到這些重要的消息,是當她知道對方是她所鄙棄的戀人的哥哥時,她立刻很乖巧地查問她的舞伴,而她的舞伴對她絲毫不起疑心的緣故。

    「您以前真的能夠眼看您弟弟做洋紗棉布買賣而不感到心裡難過嗎?」愛米莉在跳完了組舞的第三段以後這樣問。

    「您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外交官反問她,「謝天謝地!我雖然說話很多,可是我已經掌握了說話的藝術,只說我要說的話,像我所認識的許多見習外交官一樣。」

    「這是您告訴我的,我向您保證。」

    大使館秘書很驚奇地望著德·封丹納小姐,心裡起了疑雲,他用探索的眼光望望他的弟弟,望望他的舞伴,他猜出了一切。他合攏雙手,眼睛朝天花板望著,笑著說:

    「我真是一個傻瓜!您是舞會上最漂亮的小姐,我的弟弟不停地偷看您。他帶著病來跳舞,而您假裝沒有看見他。請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一面說,一面陪伴她回到她舅公那邊去,「我不忌護,不過,以後每次稱您為弟婦時,我心裡多少總會有點激動的……。」

    然而一對戀人本身卻堅持著不肯讓步。近半夜兩點鐘的時候,大家在寬闊的陽台上吃夜宵,為著便利大家挑選熟人坐在一起,桌子好像酒館裡那樣擺法。戀人們是經常有巧遇的,湊巧德·封丹納小姐的鄰桌坐滿了貴賓,馬克西米利安也是這些貴賓之一。

    愛米莉很留神地傾聽鄰桌的談話,具有隆格維爾那種風度和面貌的男女青年坐在一起的時候,話題總是牽涉到男女愛情上面的。隆格維爾談話的對手是一位那不勒斯公爵夫人。她的眼睛明亮發光,潔白的皮膚象軟緞般柔滑。馬克西米利安裝出和她很親密的樣子,尤其傷了德·封丹納小姐的心,因為她剛才對這位戀人表示的柔情,比過去增加了十倍。

    「對呀,先生,在我們的國家裡,真正的愛情是肯犧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很嬌媚地說。

    「你們比法國女子更加懂得愛情,」馬克西米利安一面說,一面將他火熱的眼睛望著愛米莉,「法國女子都是愛慕虛榮的。」

    「先生,」愛米莉很快地說,「誹謗祖國是最壞的行為,愛國心是世界各國人民都應該有的。」

    「小姐,您難道相信一個巴黎女子肯跟著她的愛人到任何地方去嗎?」公爵夫人微微冷笑地說。

    「呀!讓我們說得清楚一點,太太。一個巴黎女子可以跟著她的愛人跑到沙漠地帶,搭上一個帳篷住在那裡,可是不會跟他坐在商店的櫃檯裡面。」

    愛米莉說完以後還加上一個表示輕蔑的手勢。就這樣,愛米莉自幼所受的可悲的教育,使她第二次斷送了自己剛剛露頭的幸福,而且使她終生不幸。馬克西米利安外表上的冷淡態度,和另一個女人的譏笑,使愛米莉不由自主地又說出了這一類尖酸刻薄的話來,這已經成為她戒不掉的惡習。

    「小姐,」吃完了東西,女士們離桌起身時聲音嘈雜,隆格維爾趁機對愛米莉低聲說,「永遠不會再有別的男子像我這樣熱誠地祝願您幸福,在我將要離開您以前,請您允許我向您提出這個保證。再過幾天,我就要動身到意大利去了。」

    「大概是帶著一位公爵夫人動身吧?」

    「不,小姐,不過很可能帶著的是致命的重病。」

    「這難道不是一場幻夢麼?」愛米莉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不,」他說,「有的創傷是永遠不能復原的。」

    「您不會動身的,」愛米莉微笑著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一定走!」馬克西米利安很嚴肅地說。

    「我預先通知您,到您回來的時候,我也許已經結婚了,」她嬌媚地說。

    「我也這樣希望。」

    「無禮的東西!」她叫起來,「居然這麼狠心地報復!」

    過了半個月,馬克西米利安·隆格維爾和他的妹妹克拉拉,動身到溫暖而充滿詩意的意大利風景區去了,剩下德·封丹納小姐被劇烈的悔恨咬嚙著心靈。年輕的大使館秘書參與裡他弟弟的愛情糾紛,用很厲害的方法對愛米莉施行報復,把一對戀人決裂的原因公佈出來。愛米利過去對馬克西米利安肆意地譏諷,他也用同樣的方法加倍奉還。

    他經常向達官要人們描繪愛米莉怎樣憎恨商店的櫃檯,怎樣以女將軍的姿態組隊十字軍向銀行家進攻,她的愛情怎樣在洋紗買賣中煙消雲散等等,使聽的人都輕蔑地微笑起來。德·封丹納伯爵迫不得已,只好運用自己的勢力,給奧古斯特·隆格維爾弄了一個差使,將他派到俄羅斯去,以免他的女兒被這個年輕而危險的敵手弄成大家的笑柄。

    過了不久,內閣鑒於貴族院裡議員們的意見動搖不定,不得不增加一批議院貴族以加強實力,於是吉羅丹·隆格維爾(即馬克西米利安兄妹的父親)就被晉封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和子爵。德·封丹納也被晉封為貴族院議員,這是對於他過去在艱難日子裡忠心耿耿效勞的報酬,同時也因為像他這樣的姓氏在世襲的議院裡已經相當缺少的緣故。

    在這一段時期,愛米莉由於年歲增長,對於人生進行了嚴肅的思考,她的行為和態度都有了顯著的改變:她不像過去那樣對她的舅公說些凶狠的話,而是經常用使人發笑的親熱態度替他拿著枴杖;她讓他挽著臂膀行走,坐上他的車子,陪著他到處散步;她甚至於對舅公說,她喜歡他的煙斗的氣味,她每天在煙霧騰騰中念他愛讀的《每日新聞》給他聽,狡猾的老海軍經常故意把煙朝著她噴;她研究紙牌的打法,以便引她的舅公兩人斗牌;最後,這位任性非凡的年輕姑娘竟能夠耐心地傾聽她舅公一次又一次吹叨他過去服役的戰艦美麗的母雞號和巴黎市號的歷史、德·絮弗朗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爾之戰。

    老海軍雖然經常誇口說他自己富於經驗,十分熟悉自己的經緯度,不致被一隻小小的戰艇所俘虜,然而一天早上,巴黎所有的沙龍都得到了德·封丹納小姐和德·凱嘉魯族伯爵結婚的消息(根據拿破侖法典,這樣的親屬結婚是允許的)。年輕的伯爵夫人不停地舉行豪華的宴會以麻醉自己;不過在這些漩渦深處,她所找到的只是無比的空虛;富貴榮華掩飾不了她的虛空和不幸,她的內心仍是痛苦的;大多數時間她雖然強作歡笑,但是美麗的臉頰上仍然透露出暗中的淒涼來。對於她年老的丈夫,愛米莉卻服侍得小心周到。時常,在樂隊的愉快的樂聲中,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一面走一面說:「我不認識我自己了。我在婚姻的苦工船上熬過了二十年的苦役,居然能夠在七十二歲的年紀,登上美麗的愛米莉號船充當舵手!」

    伯爵夫人的一舉一動都是規行矩步的,使最會批評的人也覺得無懈可擊。善於觀察的人以為海軍中將給自己保留著處置財產權,以便能夠緊緊地抓住他的夫人:這是對舅公和外孫女兩人的毫無根據的侮辱。兩夫妻在外表上都很小心謹慎,以致特別喜歡打聽他們的閨房秘密的青年人也無法猜出,到底老伯爵是以丈夫的身份還是以父親的身份來對待他的夫人。只是大家時常聽見老伯爵說:他收留外孫女象收留一個在海上遭難的人;又說:他以前從狂濤巨浪中救起他的敵人時,也從來未曾濫用過主人的權利。

    伯爵夫人雖然有紅遍巴黎社交界的野心,雖然渴望著能夠和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紹利厄公爵夫人、埃斯巴侯爵夫人、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費羅伯爵夫人,蒙柯奈伯爵夫人、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岡夫人和德·圖希小姐(以上皆為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著名的貴婦)等並駕齊驅,然而她始終拒絕德·波唐杜埃子爵對她的熱戀和追求。

    結婚兩年以後,有一次愛米莉正在巴黎聖日耳曼區一個貴族世家家裡作客,這個人家是把愛米莉視為遵守貴族傳統的典範的。愛米莉聽見僕人通報:德·隆格維爾子爵先生駕到。她當時坐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正和德·佩斯波利主教玩紙牌,因此沒有人注意到她內心的激動。她回過頭來,正好看見她從前的戀人青春煥發地走進來。馬克西米利安的父親死了,他的哥哥受不往聖彼得堡的酷寒,也過世了,世襲的議院貴族的封號就落到馬克西米利安的身上。他的財產比得上他的學識和才能。就在前一天,他那年輕鋒利的口才還左右了議會。

    這時他出現在淒涼的伯爵夫人面前,他還沒有結婚,具備著她以前的理想愛人的一切條件。凡有待嫁女兒的母親,都千方百計地設法和他攀親,大家從他的翩翩風度上斷定他也具有高尚的品德;然而愛米莉對他認識得比誰都清楚,她知道德·隆格維爾子爵有堅定不移的品格,明智的女子會看出來這是幸福的保證。她朝海軍中將望了一眼。照他慣常的說法,他還能夠在船上支持好久呢!她不由得咒罵起自己兒時的錯誤來。

    這時,德·佩斯波利主教很慈祥地對她說:「太太,您把『心花皇帝』掉換出來(法文「心花皇帝」也可作「心上的皇帝」解。這裡一語雙關,指愛米莉換錯了牌,也笑她失去了理想的愛人),我贏了。可是您不必後悔,贏來的錢我是留給那些小修道院的。」

    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巴黎。

    鄭永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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