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英雄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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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天空烏雲密佈。我完全沒法入睡，便早早就到學校去了。當我一進教室，同學馬上就群起包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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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要和公主一決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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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剛說的一決勝負是什麼意思？如果輸了會怎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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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是要當一輩子的奴隸吧？」「那不就和現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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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家這麼一說，我嚇得臉色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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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個嘛……為……什麼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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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不是和蝦澤同學在中庭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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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看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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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就覺得氣氛還不錯，結果卻聽到你們說要決勝負之類的，觀眾們都很失望耶！」我們又不是在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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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們什麼時候要比？比什麼啊？贏的人有什麼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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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們沒聽到我們約在今天放學以後的部分嗎？太好了。不過，雖然我想盡辦法要把話題岔開，但是除了比賽的時間、地點以外，其他的我還是全都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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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社團？和蝦澤？還有相原？而且還有神樂阪學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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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為什麼這麼興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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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神樂阪學姊，是二年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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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就是很像女忍者頭目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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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門子的比喻啊？根本聽不懂啦！話又說回來，學姊的名氣有這麼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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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三個人在那麼狹窄的小房間裡快樂地搞社團？小直！太不可原諒了，你給我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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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寧願你贏，然後我再代替你去社團。」「對啊，你絕對要贏，然後我再加入。」「你根本什麼樂器都不會彈吧？」「我可以負責搬樂器。」「那我……來當負責擦汗的。」「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有幹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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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還唱起我們學校的加油歌，我都想逃出去了。就在他們提到什麼時候決勝負的話題時，千晶走進了教室，大夥兒也都安靜了下來。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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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說我壞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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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男生尷尬地笑著，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大家最近好像終於學會了一項社會的基本常識，就是不要在當事人面前說她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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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的時候，我的桌上堆滿了男同學們去福利社買來請我吃的醬汁豬排麵包：好像是為了祈求我能夠勝利（註：日文裡的「豬排」和「勝利」諧音）。可是這麼多我怎麼吃得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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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能輸啊，小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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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搞不太懂狀況，不過你一定要贏啊！」他們一個個緊緊抓著我的肩膀，替我打氣。我發著呆，一直望著醬汁豬排麵包堆成的金字塔。雖然還不至於是背負不了的期望，不過受到大家這麼期待，老實說，我很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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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以後，我拿著貝斯到屋頂上去。雖然神樂阪學姊說要我先過來，不過卻沒看見她的身影。這麼說來，她今天好像要打工啊？相對的，學姊平常坐的圍欄那邊，地板上好像放了什麼東西。我靠過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約翰藍儂的翻唱專輯《Rock'sRoll》。唱片中第二首就是標題非常簡單的《Stand By Me》。我拿出CD隨身聽，把專輯放了進去。一邊聽著約翰藍儂沙啞的歌聲，一邊自圍欄邊上向下望著，等待。我拿出一個中午吃不完的醬汁豬排麵包，塞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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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聽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星期五這一天真冬總是一放學就直接回家。糟糕，我竟然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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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時候，一個栗子色長髮的背影出現在我停駐在圍欄下方的視線裡。我安下心來。她怎麼了？今天不用處理平常在忙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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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看著真冬走進了個人練習室，我還是繼續讓耳機裡傳出來的曲子停留在我的身體裡。直到約翰藍儂的歌聲完全消退之前，我一直緊抓著圍欄，站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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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隨身聽關上，背起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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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走到個人練習室前，就聽到真冬在門的另一邊彈著貝多芬的短曲。我停下腳步，想著應該要怎麼進去。我想了各式各樣無聊的方法，譬如說一腳踹開大門，然後大喊：「打擾了，」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直接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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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曲好像被嚇得無法動彈一樣，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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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股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就像從隙縫中漏進來的刺骨冷空氣一樣，持續了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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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明明就是我先開口的，現在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來和你比賽了，昨天跟你說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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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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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肩上背著吉他，看了我一眼後就垂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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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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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得真冬的語調中藏著些許的不協調。不知怎的，感覺跟平常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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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代表搖滾樂界，向你這個頭腦頑固的古典音樂至上主義者復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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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癡喔！你是認真的嗎？明明幾天以前都還不會用小指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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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看輕我。話說回來，為什麼她連這種事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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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我練習的地方偷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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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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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紅著一張臉，好像摔門一樣地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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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搞到這種地步？你這麼想用這個房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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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要一直做這些事？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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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姊曾經說過，這是為了戀愛與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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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晶也曾經說過：「你很在意蝦澤同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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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不過，我沒辦法再這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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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在門的另一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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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在那邊愛幹嘛就幹嘛吧！我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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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一次，我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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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而且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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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貝斯，接上訊號線，接著便曲身蹲在門邊。就在門的鉸鏈下面，有個可以接訊號線的輸入孔。這是我昨天花了十五分鐘迅速搞定的成果，從擴大機那邊拉出一條線，裝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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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竊據音源裝置時，我的手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哲朗不知何時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過的一段音樂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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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只是德國的一條小河川。這條河流進甜菜園，接著往全歐洲擴散開來：在各地與當地的音樂相互衝撞，吞沒、或是被吞沒。接著奔流人海，散佈至世界各地。許多事物就是這麼誕生的，而搖滾樂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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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一一探尋這段長達三百年的侵略與融合歷史，我們就會與之有所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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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訊號線的接頭插上輸入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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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在門的另一邊，擴大機的喇叭發出嘎嘎的尖銳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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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彿可以看見真冬那張驚慌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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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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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發現了。不過我把貝斯的音量開到最大，代替我的回答。整個房間充滿了回授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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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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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要蓋住她的聲音，我彈了開頭的一個音。活潑的稍快板。絕對不能彈得太快——彷彿用力踏在地面，又像是用趾尖探尋自己將踏上的地方，以低沉的聲音用力踩踏八度音的範圍，再以略為猶疑的步調後退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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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真冬嚇得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當然，只聽這八個小節，就應該知道是哪一首。收錄這首曲子的專輯是她在兩年前的二月發行的。那張CD被我聽了好幾次，幾乎都快磨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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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曲子是貝多芬的作品中第三十五號，創作主題的十五段降E大調變奏與賦格——其後轉用為交響曲第三號的終樂章。這首鋼琴曲還有另一個名字，也就是《英雄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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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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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樂阪學姊曾經對我說過，之所以選這首曲子，有四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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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曲子正如你所見……」學姊一一指著樂譜對我說道：「一開始是低音部的單旋律。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之間，只有貝斯演奏，而且立刻就能聽出這是《英雄》。這樣我們就能夠進行先發攻擊，把對手拉進我們的演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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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學姊用手指咚咚地敲著速度記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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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略快、生氣蓬勃的稍快板，可是千萬不能彈太快喔！蝦澤真冬的武器之一，就是比什麼都精準無比的吉他速彈。如果比賽進入以速度決勝的狀況……年輕人，你就失去勝算了。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裡，你可以決定整首曲子的速度——這就是我選這首曲子的第一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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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的語氣中夾雜著些許不安。「在導入的序曲部分，有個地方會形成四部合聲，這個部分以後的旋律是由蝦澤真冬開始彈的喔！如果讓她在這個部分猛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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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你想到的淨是自己會輸的地方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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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姊搖搖頭，歎了口氣。我的身子縮成一團。對不起喔，我生來就是個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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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你放心啦。我選這首歌的第二個理由就在這裡。這首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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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姊大略地看了一下樂譜。所謂的變奏曲，是藉由一再改變伴奏方式、甚或改變主旋律的形式等方式不斷重複一段簡短的主題曲調，基本上相似的部分會重複循環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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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變奏的後半部都有漸慢和延長記號。你瞭解吧？在一定的間隔裡加進『停留』的地方。不管蝦澤真冬把曲子加快到什麼程度，延長記號都會打斷她演奏的流暢度，接著你就可以抓回你自己的快板。這種曲子可是獨一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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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呼——地吐了一口大氣。的確，一切都很合理。我敢確定，只有這首曲子了。如果是這首曲子，或許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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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第三個理由……」學姊不懷好意地微笑著．「這首曲子是降E大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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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一回想學姊說過的話，踏著沉重的步調走在開頭的主題中。我所彈奏的低音主題最後，休止符後是一段頗長的空白，這時真冬的琴音終於復甦，電吉他發出的雜音蓋過了這段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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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屏住氣息，進入第二序曲的部分時，一陣略為猶豫的、簡單的吉他單音旋律跟了進來。我的雞皮疙瘩唰地站了起來。以切分法巧妙地挪進、嵌進的，只有兩個音的相互重疊。不過，我們所知的所有音樂，都是由兩個音重疊的時候，那股宛如陶醉的感覺中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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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序曲中，我彈出一段簡單的旋律線丟給真冬，從吉他遠遠飛越的壺首部降落貝斯本來的低音部，真冬的步伐彷彿穿越過不斷奔瀉而下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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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序曲由真冬的吉他主導，承接曲子的主題，將旋律拋高一個八度，略過底下輕快的中音部。接著節奏突然間加快了，雖然被猛烈的力量牽引翻轉，我總算勉強抓住真冬彈奏的樂句間隙，用調停般的下降音架開。在這裡跌跤的話就完了，也沒辦法重來。我踩下煞車制止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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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主題，不過我也奄奄一息了，明明是平凡的和弦伴奏，手指卻不停顫抖。我靠著短暫的休止符，拚命地拉回原來的步調。真冬毫不留情的速度進入第二變奏後也沒慢下來，我彈一個音的時間裡，真冬卻能持續彈出三倍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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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變奏前，我深吸了一口氣。這可是第一道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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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手指流利地撥出十六拍節奏連音時，我的確發現在門另一邊的真冬屈居下風，因為聽到真冬簡潔的主題在我不斷反覆的上升、下降音中顯得搖搖晃晃。她大概以為我不會彈這段吧。我屏住呼吸，將精神集中在激烈的過度音，接著又再度想起了神樂阪學姊後來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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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E大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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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樂阪學姊一邊用指頭輕撫我膝上的貝斯一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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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吧？它是吉他和貝斯裡，最難彈的調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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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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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於吉他彈奏的調子，簡單說就是不用壓弦就能直接彈奏的曲調。然而，降E大調中最常出現的降E這個音，比吉他或貝斯所能彈奏出的最低音還低半音，所以壓弦的時候多半一定要在高把位，這在手指的運用上來說是相當困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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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E大調對蝦澤真冬來說也是一樣困難的，尤其是邊彈高音的旋律還要邊伴奏中音部的時候。儘管她最大的武器就是速度，這麼一來也會大幅被削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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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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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了敲自己的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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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我來說也一樣難彈吧？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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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音時，貝斯的弦和吉他弦是同調的，所以兩者難彈的部分也一樣，正因為如此，學姊編寫的樂譜特別調高了半音，成了E大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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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學姊的眼中不再是厭煩，而慢慢轉為同情。「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說要跟帕格尼尼做一樣的事情，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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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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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依稀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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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學姊拿著一大疊CD和樂譜到屋頂選曲那天的事情。聽到真冬的吉他琴音時，學姊不經意地提起帕格尼尼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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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又怎麼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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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你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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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著頭，試著回想以往應該聽過的曲子，接著，我想起了哲朗淵博的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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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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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上的貝斯砰地一下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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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降E大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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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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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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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音時要降半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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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樂阪學姊笑著輕撫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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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E大調對拉小提琴的人來說十分困難，道理就跟彈吉他是一樣的。然而，彈奏著惡魔小桿琴的尼可羅·帕格尼尼用來獨奏的協奏曲，就是用降E大調寫成的。於是他在調音的時候將自己的小提琴降了半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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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照著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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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貝斯的弦全都調低半音，這樣就能強迫真冬挑戰高難度的降E大調，我自己卻彈奏最簡單的E大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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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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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經意地說溜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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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東西卑鄙？」神樂阪學姊用匹克戳了戳我的額頭。「臨戰前盡全力，為了求勝，努力到最後一分鐘是必然的，不是嗎？這對敵人也是一種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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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或許真的是這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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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要在變奏曲後面採用賦格的形式。」學姊說出了最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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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澤真冬為了賦格曲一定不會放手。所以只要讓她知道一個人是沒辦法完成音樂的就好。我就是為了這個理由選這首曲子——《英雄變奏曲》，因為它根本就是為了讓你打敗蝦澤真冬而存在的。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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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姊把手放在我的雙肩，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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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決心，教訓她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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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連不斷地彈完了樂句以後，喘了一口大氣，背緊緊地貼著門；弦和琴頸因為汗水而變得很滑溜。第五變奏曲再次回到簡單的二聲部，但這段短暫的休息時間轉眼就過去了。我在無法掄慢速度的情況下衝進了貝斯音天旋地轉的C小調，第六變奏曲。只有這個部分，是調音降半害有利之處無法發揮的地方。真冬那宛如以斧頭切開樂句般、發出喳喳聲響的旋律拉扯著我，我的手指開始空轉，還彈錯了好幾個音。宛如真冬快嘴的提問出現在我正打算停止的地方，我只能用同樣的音型，混雜著斷斷續續的歎息回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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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進入了優美如夢境般的卡農，真冬還是毫不手軟。我只要稍稍延遲一拍，她就會打碎我那意圖描繪出她足跡的旋律線，自顧自地開始下一段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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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感覺到一股微微的重量推著我的背。我明明看不見，卻莫名地清楚知道——真冬也和我一樣正背靠著門。我彷彿能聽見真冬的心跳，但那也許只是我自己的心跳聲，也可能是貝斯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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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反拍支撐著第十變奏曲的旋律——那宛如蜻蜓四處躍動的旋律時，我越來越搞不懂了。我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做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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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為了追上真冬的吉他而一邊盯著樂譜，一邊東想西想的事實也忘記了。學姊所告訴我的心得，也自我的腦中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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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的手指還恣意地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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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些音是我的貝斯發出來的，哪些又是真冬的吉他聲？我不知道。我改造的AraiProII和真冬的Stratocaster就像是同一塊木頭削制而成的雙胞胎，完全地相互融合了。如果說它們只是為了相互融合而經過調整，也無法說明。就像僅僅一公厘的差距、一條旁路回路、一個刻度的高低音平衡相互融合之後，所引發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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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和我，簡直就像是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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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最終的變奏曲到來了。C小調，宛如暴風雨過後，深沉夜裡的海洋一樣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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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遠離，卻頻頻迴盪在雲朵深處的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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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深處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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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右手手指撩撥出的，延伸至無限遠處的低沉G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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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黎明隨著雲開見日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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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陶陶然地聽著停留在我腹中的朦朧迴響，同時鬆開我的左手。之後，我冒著汗的手再度握緊琴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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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賦格。我終於走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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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將漆黑地燃燒著的妄想一吐而盡後，出現的是充滿無限理性的——澄澈透明如結晶的重奏。我刻劃出開頭的第一個音。自這場戰爭開始時發出的、單純的四個音響起，而賦格的主旋律便自此流瀉而出。四個小節之後，真冬追趕著開始奔跑的我。兩股絕對不會相交，更不可能有所接觸的旋律之中，加進了第三股宛如海市蜃樓的旋律。那究竟是誰彈奏出來的呢——當然，是我和真冬。我們遞送著旋律的碎片，慢慢堆疊成一條清楚的旋律線，簡直就像有第三個人在現場演奏一樣。我自己也搞不清狀況——我只是照著學姊所寫的樂譜彈奏而已，而真冬也在一瞬間即時讀解了曲子的意圖，並不斷地回應。我只能這樣想。不過，這種事真能辦到嗎？不發一語，只藉由音樂就能傳達心意，這種奇跡是可能發生的？還是我一睜開眼睛，這個奇跡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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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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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手指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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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那原本應該追趕而來的旋律，突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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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一直感覺到的，真冬那幻覺似的體溫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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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過頭。門的另一邊傳來的，是嘰的一聲——吉他回授時造成的微弱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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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股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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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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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喚了她一聲。她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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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而代之的，我開始聽到一陣宛如呻吟，也宛如啜泣的不祥聲音，自門的縫隙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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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醫生、鳥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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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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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頭大叫卻沒聽到任何回應，只好開始敲門。突然聽到什麼東西撞到地板的聲響，接著又傳來震耳欲聾的吉他回授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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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轉動門把，幾乎要把門把扯下來，一時之間也忘了開鎖的方法，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要稍微往右下方壓一下才會開。門一開，剛才應該是靠在門上的真冬便整個人往我身上倒，我慌忙扶住她。真冬的背撞到貝斯，緊繃的聲音自擴音器中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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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白皙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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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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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張得聲音都高了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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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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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樣子哪裡像沒事啊！站得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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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不起來。不過……我真的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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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甩開我的手，想要坐起來；但肩膀卻一下子失去平衡，右腳也無力地癱瘓了。看到她的身體轉成奇怪的角度，我只好撐起她的上半身，讓她靠在門旁的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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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這樣……」真冬嗚咽了起來。她轉過頭不看我，開始喃喃自語：「為什麼？明明叫我全都忘掉，為什麼又要讓我想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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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在說什麼？我實在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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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貝斯從肩膀上拿下來，琴弦似乎又碰到了什麼，低沉的聲音響遍狹窄的教室。真冬的左手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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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快住手！不要讓它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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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不知道哪來的怪力，一把從我手裡搶走貝斯狠狠地摔在地上，琴身上的一顆旋鈕飛了出去，有如扒抓牆壁的恐怖聲響幾乎要震破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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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倒在橫躺在地的吉他跟貝斯上，就像是吊線被切斷的人偶。裡面的擴大機還持續發出慘叫般的不和諧音，我卻想不出該如何讓那聲音停止。現在是怎樣？為什麼會這樣啊？怎麼辦？總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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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保健室。在一陣陣哭叫般尖聲作響的回授噪音中，我好不易才想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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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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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發出了呻吟。這個笨蛋到底在說什麼啊？我立刻往校舍方向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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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準備衝進保健室，結果差點跟教護理的久美子老師撞個正著。久美子老師很年輕，據說以前曾經是太妹，感覺超恐怖的。這時她的第一個反應還是猛然揪住我的衣襟，大吼：「不准在走廊上奔跑！」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鬆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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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年三班的吧？和蝦澤同學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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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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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在教室裡看到她？她今天應該要去醫院才對啊，可是剛才醫院打電話來，說她還沒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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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應該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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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五——只有這一天真冬總是在放學後立刻回家——醫院。我嚇了一跳，一邊努力緩和紊亂的呼吸，一邊勉強地吐出幾個字：「真冬……」「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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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哪裡？」久美子老師的口氣仍舊十分冷靜，眼神卻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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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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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美子老師迅速地從架子上拿出幾種藥品，隨後抓著我的手臂衝出了保健室。等我們回到中庭，卻看到千晶蹲在搖搖欲墜的真冬身旁。為什麼——千晶會在這裡？難道她一直在等我們比賽結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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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原同學，你先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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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做緊急處理，然後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某人——我呆呆地看著久美子老師的舉動，而千晶則以束手無策的眼神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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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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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千晶的疑問，我也只能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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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啊？居然搞成這樣……」久美子老師一邊替真冬量脈搏，一邊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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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是在彈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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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樣？怎麼可能？讓她玩樂器應該沒問題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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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美子老師——知道真冬的身體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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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已經請她父親過來了，她父親也說馬上就到。」老師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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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的左肩顫了一下，慢慢地往千晶的腿邊靠了過來，抬起寫滿痛苦表情的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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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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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啊？今天本來就應該去醫院報到不是？你有心要把病治好嗎？不可以掉以輕心啊！你的身體狀況跟一般人不同，所以必須請主治醫生跟著一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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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邊掉眼淚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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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我不想……被『那個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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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無視於她的拒絕，轉頭對我說道：「你把當時的情形說清楚點。相原同學，麻煩你把那邊的坐墊拿來，幫蝦澤同學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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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在CD封面的照片上看過蝦澤千里。儘管如此，看到兩個穿西裝的人影從停車場那邊走來，我遠遠地就發現走在前面的那個是真冬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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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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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某人問過的蠢問題居然也從蝦澤千里嘴裡冒了出來。他梳得整齊的油頭摻著些許白髮，輪廓深刻的嚴峻臉龐明顯地透著怒氣。看到被久美子老師叫來中庭的麻紀老師，他便開始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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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跟在身邊居然還發生這種事！要是真冬有什麼萬一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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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不可能隨時跟在她身邊吧？」麻紀老師冷冷地回道。跟著前來的中年醫生（應該是醫生吧）面無表情地站在激動的干燒蝦仁身邊，正以眼神示意久美子老師「把小姐扶到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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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醫院到底在幹嘛？是跟誰膩在一塊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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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開了視線，甚至還想要不要乾脆逃走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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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你說吉他？開什麼玩笑，誰讓你彈那種玩意兒了？真冬，你居然瞞著我偷偷彈吉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難道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多重要嗎？說不定永遠沒辦法再彈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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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澤老師！請不要這樣，不要再逼真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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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紀老師痛心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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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她上高中不是為了讓她彈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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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著嘴唇聽著干燒蝦仁刺耳的吼叫。醫生和父親像搬屍體袋一樣把真冬硬塞進汽車後座，我卻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默默看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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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關上的前一個瞬間，我和真冬四目交會了。她的眼神和那個時候一樣——發不出聲音、只能拚命尋找能依靠的東西——那眼眸宛如快下雨時烏雲密佈的天空。不行，不能讓她這樣離開。我的耳邊彷彿有什麼在呢喃，但我發不出聲音，一步也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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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事情我已經不大記得了，應該是被麻紀老師或久美子老師念到臭頭了吧？之所以不記得詳情，恐怕是因為她們倆都不肯告訴我真冬到底怎麼了。我只記得自己一句話也沒有說，幾乎都是一旁的千晶在幫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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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時已經過六點了，客廳的喇叭正播放著梅湘的《鳥志》。鵪鶉、夜鶯，還有黑?——僅僅一架鋼琴卻能交織出各種鳥類的啼囀。而哲朗則躺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啜飲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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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啦……怎麼啦？臉色很難看喔？發生什麼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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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力地搖搖頭，拿下肩膀上的貝斯丟在地毯上，整個人陷進沙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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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哲朗是個反應比雷龍還慢的男人，偶爾也會不需言語就能體察我的心情。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管我，然後自己去弄晚餐——這天的情況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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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晚餐是焦黑的不知道什麼肉和醬汁淋漓的沙拉，我卻只喝了淡而無味的味噌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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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小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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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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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句話都沒抱怨耶，難道我今天煮的東西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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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放心，今天的晚餐還是一樣很難吃。我吃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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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丟下被吐槽後很哀傷的哲朗，回到客廳，繼續窩在沙發裡聆聽鳥兒的聲音。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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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真冬一直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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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天本來應該去醫院的，卻因為我昨天的一番話——什麼都不知道的我說了「星期五來一決勝負」這種蠢話，所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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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之歌播完了。脫下圍裙的哲朗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默默無語地將威士忌倒進玻璃杯中。這種時候他只要一句話都不問就讓我很感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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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哲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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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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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應該是鋼琴協奏曲……由三個樂章所組成，中間的樂章是進行曲，你聽過這樣的曲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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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真冬在垃圾場彈的那首曲子的旋律哼給哲朗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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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拉威爾的鋼琴協奏曲吧……」哲朗聽到一半便喃喃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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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脊涼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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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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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裡斯·拉威爾一生中只寫過兩首鋼琴協奏曲，一首是寫給自己演奏的G大調鋼琴協奏曲，另一首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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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大調那首。」哲朗說道。那就是我錯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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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首D大調鋼琴協奏曲，則是為了奧地利鋼琴家保羅·維根斯坦所寫。保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堪稱「鋼琴家的生命」的右臂，因此這首為他所寫的D大調協奏曲又稱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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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鋼琴協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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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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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有很多跡象的——真冬不會拿筷子，上課時也不抄筆記，不論上美術課、體育課的時候都什麼也不做。還有那造型奇特的吉他匹克——只要將拇指和食指穿過兩個環，就算是完全沒有握力的人也能將匹克固定在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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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才會選擇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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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右手的手指——恐怕幾乎無法動彈。直到現在我終於清楚明白這一點。某個殘酷的事實奪走了真冬的鋼琴生涯，儘管如此，她仍無法逃離最愛的音樂，所以才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浮木般握住了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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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呢？就算其他人沒能發現……我也應該找得出這個答案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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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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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完全不告訴我呢？遲鈍的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像個小鬼似的一心想著要以吉他向真冬挑戰，硬是把她留下來，結果卻不小心傷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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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真冬什麼都沒對我說啊！我好想找個人大聲訴說這個藉口，然而哲朗和躺在地上的吉他盒都沉默無語。我想起和真冬一起彈奏的《英雄變奏曲》，彈到一半中斷的賦格。當音符重疊，聽著已無法獨力完成的重奏，看著別人取代自己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彈奏旋律，當時的真冬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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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總是無法坦率地把內心所想化成言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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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周，進入六月之後，真冬就真的消失了，也不再來學校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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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同學都在討論：放假前的禮拜五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儘管同學們老是不聽人說話，也不會看人臉色，唯有這一次什麼都沒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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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小直看起來非常沮喪啊……」午休的時候，千晶悄悄地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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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喪？沒有啊？」我還是撒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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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才還跑去問麻紀老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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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晶似乎非常難得地沒有食慾，竟然沒有對我的便當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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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澤同學的爸爸好像要回美國，聽說那邊有專門的醫生，比較方便做檢查或動手術……詳情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蝦澤同學好像也會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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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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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了六月就要消失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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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真冬不會再回來羅？所以她才要我們全都忘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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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已經沒機會向她道歉，也沒機會對她笑、對她生氣或拿殭屍圖嚇她，更沒機會請她幫我調貝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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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她真的會消失——知道她說的話真的會實現——那乾脆忘了她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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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千晶的情報，神樂阪學姊似乎也因為某些原因沒來學校。那個人難道也覺得自己對真冬的事有責任嗎？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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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做完檢查之後還會不會回來……」千晶喃喃自語地說著。我開始覺得很多事情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就是搞砸了，也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我一直以為真冬會特別對我說些什麼，但實際上我和她之間存在著一座遠比練習教室的門更厚的牆，連聲音都穿不過去。我不禁覺得音樂的力量真是偉大，明明相隔如此遙遠，只要照著樂譜演奏，就會給我一種真冬就在身邊的錯覺。多麼神奇的力量啊！快給我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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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後，我把貝斯直接拿去資源回收了。琴身撞到地上時好像導致某個地方接觸不良，發不出聲音了。我將旋扭轉到底，又試著拔掉重裝了一次，結果還是沒辦法。以我的技術或許有辦法修好，但我實在沒有那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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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看到這個情形也沒有多說什麼，連「不愧是我兒，這麼快就放棄了」或是「你就一輩子當處男吧」這種玩笑都沒開，當天還幫我煮了一頓（無敵難吃的）晚餐。這種無關緊要的感想總是能脫口而出，重要的心意卻往往難以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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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後，我抱著膝坐在正在寫稿的哲朗對面，側耳傾聽著音響中流瀉而出的小音量匈牙利舞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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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你聽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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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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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眼睛不離筆記型電腦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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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從自稱音樂界包打聽的狗仔那兒稍微聽說了。你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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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真冬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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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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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什麼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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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切都無法挽回時我才終於明白。哲朗把筆記型電腦推到一旁，盯著我的臉開口了：「大概是去年吧？聽說她的右手手指在英國公演即將展開時突然完全不能動了。音樂會被迫取消，也跑了好幾家醫院，卻始終無法找出原因。一開始也有人說那可能是一種強迫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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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真冬當時畏怯的眼神，忽然想到：該不會跟她父親有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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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才會回到日本，想說暫時不要彈鋼琴，好好休養復健就能康復。不過情況似乎沒有那麼樂觀啊！聽說她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也不得不定期去醫院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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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胸口附近有種沉重的痛楚。原來真冬拚命隱瞞的就是這件事。她趕走所有靠近她的同學，也不接近大家；就討人厭這點而言，她到是做得相當成功。何況最接近她的傢伙只是個蠢蛋，所以根本沒有人發現她的右手手指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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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的是無可奈何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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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希望有人能毫不遲疑地對我說：「都是你的錯！」或「其實不是你的錯。」聽到我這麼說，哲朗卻冷冷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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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知道啊？你自己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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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抱著靠墊垂頭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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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你聽說這件事時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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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實在蠢到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所以話說出口之後我根本不敢直視哲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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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怎麼想啊？只是覺得以後聽不到她彈奏鋼琴很可惜罷了。真希望她至少先把《法蘭西組曲》全部錄起來啊！對我來說，她也不過就是幾千個鋼琴家其中之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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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也能這麼想，不知道該有多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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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對你而言可不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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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看著他。結果哲朗以「笨蛋，那你問我幹嘛？」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又回去打他的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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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二樓的臥室後，我連睡衣都沒換就直接鑽進被窩了。閉上眼睛——我打算照真冬的話，全部忘掉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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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會忘得很順利才對——我對自己的記性之差很有自信，不消幾個月，我一定會忘記真冬這個人，也不記得自己彈過貝斯這件事，回到整天埋首於其他人的音樂打發時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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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沒注意到兩天後某人敲窗戶的聲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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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Layla、鐵路、失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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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正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戴著頭罩式耳機放空地聽著。Derek&the Dominos樂團的專輯。那是真冬沒有來上學之後的第三天，星期四的晚上。窗外的風很大，可以聽到行道樹的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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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被出版社叫出去了，所以家裡沒有其他人。通常這種時候我可以自由使用客廳的音響設備，但我實在懶得出房間，於是一直躺在床上聆聽著迷你音響那缺乏深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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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裡吉姆戈登沉重的大鼓聲埋沒了一切，所以我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個聲音。直到中後段的鋼琴旋律流瀉而出，我才終於發現——窗簾後有人在敲玻璃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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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千晶來了，因為沒有別人會幹這種事。三更半夜的，她想幹嘛啊？然而當我一口氣拉開窗簾和玻璃窗時，卻因為看到一對藍色的眼眸而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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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外——站在延伸出去的屋頂上的人居然是真冬。的確是真冬沒錯。她那被強風吹起的栗子色長髮，正和背在肩上的吉他琴盒糾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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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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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些什麼，卻無法順利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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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進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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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面無表情地說道，拿下肩上的吉他先遞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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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啊，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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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海裡一片混亂，還是接過吉他放在一旁的牆邊。儘管嚇了一大跳，卻還記得伸手拉了脫掉鞋子從窗戶爬進來的真冬一把。這時的她，身上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套裙擺飄逸……但看起來很難活動的水藍色洋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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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哪段夢境的延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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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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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環視屋內的真冬，忍不住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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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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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不是啦，就……感覺怪怪的。你應該爬不上來才對啊？」而且右手還沒辦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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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還可以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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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若無其事地這麼回答，還一邊轉動手腕給我看。別說手腕了，連手肘的地方都滿是擦傷。所以她說沒辦法動的地方只有手指，還是可以勉強爬上來就對了？就算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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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發覺了我的視線，於是轉過頭小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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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學校聽相原同學說過，她說爬到樹上就可以從窗戶自由進出。總覺得……有點羨慕，所以也想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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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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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啊？這個單純且直搗核心的問題，我卻不知為何問不出口。是因為覺得說出來她就會消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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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說出來的是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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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知道我家在哪啊？」真冬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吉他盒旁邊，從側袋裡拿出某樣東西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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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藍儂？」那是一張CD，是我那天在屋頂上聽的《RockAndRollMusic》專輯。真冬以左手靈活地打開了CD盒，閃著銀色光芒的碟片上有一張摺起來的便條紙。打開一看，上面是一幅幾乎看不山是手繪的地圖，精確且詳細地標明了我家附近的大小標的物。這是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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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命令我待在家裡哪兒都不能去。」真冬說道。那個人？應該是指她的父親吧。「所以我到去醫院之前都沒辦法出門。診察結束之後我正準備回家，這張CD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現在我包包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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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懂非懂地望著真冬的臉，她也跟著歪了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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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嗎？不是你跟蹤我去醫院，然後把這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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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人會幹這種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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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一半我就吞了回去。有一個人會幹這種蠢事——就是有一個人會毫不遲疑地使出這種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迂迴手段，大費周章地忙和半天還一臉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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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神樂阪學姊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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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沒來學校是在搞這種事啊……話說回來，她到底想幹嘛啊？她告訴真冬我家在哪裡，是想要她做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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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那個頭髮很長、眼神很像豹，還老是說些奇怪的話的學姊？」這是真冬說的。原來如此，原來真冬也不是完全不認識神樂阪學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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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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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跟那個學姊……」真冬剛一開口，便發覺我的視線而嚇了一跳，別過臉還猛搖頭：「不，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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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走回床邊坐了下來，搞得我靠近床邊也不是，逃出房間也不是，只好一直站在沒地方靠的窗邊。真冬在我的房間裡——老實說我還搞不太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不過——真冬現在的確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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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嗯……」我慎重地選擇措詞：「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所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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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麼？」真冬歪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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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啦，就是……你的右手……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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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向我道歉。看你道歉我會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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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情也沒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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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你也沒有做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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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說完又別開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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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本來就偶爾會發生。我的身體會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有時候連腳都沒辦法移動，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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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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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可以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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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感覺就不像我自己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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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低著頭，微微地笑了。第一次看到她笑，卻是這麼寂寞的表情，不禁讓我有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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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就算真的不能動，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困擾。那個人或唱片公司的人可能會比較困擾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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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呃……就是……你不是要去美國嗎？聽說你要去那邊做檢查或動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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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個人後天開始要在美國巡迴演出，所以要搭明天的飛機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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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你現在跑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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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所以我是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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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歎了一大口氣。逃出來的？這麼說來，這傢伙好像本來就是逃家的慣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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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等到即將被帶去美國前夕就逃走。不過是只右手，治不好也無所謂。我想帶著吉他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腳也走不動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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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彷彿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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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一到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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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啊——不是因為要去美國就醫，而是因為她早已下定決心逃離這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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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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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生生地把這個疑問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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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後呢？然後要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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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真冬一定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想逃離某樣事物的時候，人類是不會思考那麼多的。只會拚命地奔跑，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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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來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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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真冬一直盯著我的手指，這時突然抬起頭來：「因為你之前說過，有什麼困擾就老實地說出來。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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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說過這番話，那時候真冬還要我把右手切下來給她，不然就讓時光回到她開始彈鋼琴之前——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害我現在更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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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明明早就告訴過我了啊！只是我之前沒有發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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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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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又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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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現在就是這樣……沒辦法提行李。所以……跟我一起……」話說到這裡，真冬再次閉緊雙眼，一個勁兒猛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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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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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突然站起身走過我身旁，再次背起吉他。就在她提著鞋子準備爬出窗外時，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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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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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轉過身來，被她直直盯著的我又說不出話來了。本來想說的話瞬間在嘴裡瓦解，取而代之的卻是無關緊要的廢話：「你要不要從大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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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裡沒有其他人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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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了。晚一點會回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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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可是我第一次爬樹，覺得還滿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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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真冬的表情實在看不出她覺得爬樹很好玩。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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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你沒有其他行李嗎？還是放在樓下？」真冬一直盯著我的臉，訝異得不停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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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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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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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的樹下放著真冬不是很大的旅行包，提把上掛著那只我都快忘記什麼時候幫她修好了的錄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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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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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叫我跟你一起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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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沒錯，可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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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更不知道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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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很清楚地明白：不能就這樣放真冬一個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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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旅行包背在肩上，好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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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的貝斯呢？我在你房間裡只看到空的貝斯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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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的院子裡，真冬突然這麼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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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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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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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突然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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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難道是那個時候？我、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是因為被我亂摔所以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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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啦，不是那樣的。就算沒有壞，我大概也會丟掉吧。」我這樣回答她。這番話可不是騙人的，因為我要是有心想修一定就能修好，況且我也不希望真冬覺得是自己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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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真冬的表情又更憂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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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嗎？我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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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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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喜歡搖滾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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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直接又毫無憐憫之心的問法真是令人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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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覺得很有趣啦，練習時也覺得很愉快。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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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上了嘴巴。可是最後為什麼丟掉了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會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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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如果你是因為……因為我那時候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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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打斷了真冬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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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吧，哲朗說不定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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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的臉龐被黑暗的夜晚埋沒，讓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總覺得她現在的表情應該非常落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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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真冬推出門外，背起旅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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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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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去哪裡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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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真冬無奈地交換了如此愚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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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我們不約而同地跨出腳步，經過住宅區只有幾盞街燈的寂寥街道，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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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們的逃亡計劃立刻就遭受打擊，因為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小小的車站孤零零地座落在住宅區的中心，周圍營業到深夜的也只有一家便利商店；電車開走之後就更看不到人煙了。站在莫名寬廣的人行道上，只有在周圍一圈街燈照耀下呈放射狀散出的影子陪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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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呢？」我束手無策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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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屍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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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隨口亂說的，真冬竟拿來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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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要走啊？很辛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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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要是你的右腳又像之前那樣無法動彈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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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凍死是最漂亮的死法，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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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日本凍不死人好嗎？還有啊，我從剛剛就一直覺得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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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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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吉他跟包包都是我在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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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跑到我身上了，實在是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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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本來就是負責提行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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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等等，這麼說來好像真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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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當真沿著鐵軌走起來的真冬，追了上去。那穿著淺色洋裝的背影，彷彿稍一不注意就會融化在夜色裡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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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鐵絲網，陰暗的鐵軌就在我們右手邊。走上平緩的上坡後，真冬沒來由地問起了我媽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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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爸爸常常在樂評裡寫到離婚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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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這傢伙，實在應該稍微認真地思考一下自己身為評論家的立場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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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你媽媽嗎？」真冬轉過頭看著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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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記得啊。他們離婚時我已經上小學了，而且現在每個月還會見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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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怎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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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超認真的人，認真到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會幹出跟哲朗結婚這種蠢事。而且她對餐桌禮儀非常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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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真冬再次望向眼前的鐵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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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起來，真冬也是父母離異後跟著爸爸住，所以才會問這個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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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啊……」真冬看著前方繼續說道，腳步似乎因為心不在焉而慢了下來。「在我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就不在了。不過我聽說她後來又和一個德國人結婚，現在住在波昂。後來去年歐洲巡迴表演的時候經過波昂，我還拚命查出地址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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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時大概也迷路了吧？我不禁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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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媽媽不肯見我。她先生走出門口，用非常有禮貌的英文叫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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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將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手指放在鐵絲網上，接著額頭也靠了上去。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也不知道她肩膀不停顫抖是不是因為哭泣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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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說，我跟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所以媽媽可能是怕影響心情而不肯見我。而且媽媽也是鋼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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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終於轉過頭來，臉上卻幾乎一點表情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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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的隔天我們就飛到倫敦了，而我的手指就在公演前突然不能動了。明明……不在乎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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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滔滔不絕地說著，左手的手指緊緊抓住右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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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算我的身體自右側開始漸漸無法動彈，然後左半邊也慢慢不能動，最後心臟也停止跳動而死掉，只要把我做成木乃伊送去給那個人，他一定會自動把我放在鋼琴前，然後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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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這種讓人不舒服的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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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把我的話拋在腦後，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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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一直不敢問她的問題突然浮現在我腦海。真冬說不定真的打算就此消失，所以我決定一一問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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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討厭你爸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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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在我兩步之前，有點拖拖拉拉地放慢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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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這麼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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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的聲音輕輕落在柏油路上，滾到了我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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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而是跟陷在伸不見底的沼澤中孤立無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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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一樣！討厭的話就直接說討厭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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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我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閉嘴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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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能說得好像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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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就知道啊！你明明就不喜歡你爸爸嘛！幹嘛想得那麼複雜？父母離婚後我也跟哲朗說過好幾次：『你這個大白癡薄情郎沒用的東西，我最討厭你了！害我不但沒了媽媽，連爸爸都死了，還好家人不算全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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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滿面通紅地瞪著我，頭髮也隨之顫抖。然後她猛然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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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真冬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開後，我忍不住這麼想。重新調整快滑下去的吉他背帶後，我再次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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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走了四個車站的距離後，真冬開始喊腳痛了。於是我們走進鐵路旁的小公園，坐在長椅上休息。公園裡只有狹窄的沙坑、兩台翹翹板和長椅，真是寂寞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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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腳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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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兩隻腳都痛。和那個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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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是因為走太久了。而我則因為吉他的背帶深深陷進肩膀而感到很吃力，有機會休息真是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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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仰望沒有星星的陰翳天空，突然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三更半夜的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幹嘛啊？之後又打算怎麼辦呢？我甩了甩頭，看著腳下，決定忘掉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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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腳從以前就很容易疲勞，也常常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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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就別說什麼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屍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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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所以你彈琴的時候才都不踩踏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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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個沒關係，演奏巴哈的時候本來就用不到腳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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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啦，我覺得你就算不用腳踏板，還是能把延音表現得很好。」「你聽過那麼多我的CD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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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人家都會寄來給哲朗啊。發行過的我幾乎都聽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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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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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自己彈的東西吧！真噁心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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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界上所有我錄的東西都燒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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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的話別錄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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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不喜歡鋼琴，卻硬被逼著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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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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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覺得彈鋼琴是什麼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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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彈蕭邦的《蝴蝶》時聽起來還滿愉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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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家老是喜歡胡亂推測演奏者的心情，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笨蛋。就算心情不好也能演奏歡樂的曲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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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這麼說的話……也是沒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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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不過就是音符的排列，若要說其中隱藏著怎樣的心情，那往往是聆聽者內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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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開始討厭鋼琴，也不想再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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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現在也沒辦法彈了，只有拇指和食指能自由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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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抬起自己的右手，試著張開手掌。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依舊有氣無力地彎腰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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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接受檢查然後動手術——」說不定有機會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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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要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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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像要護著右手般覆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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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說，他的夢想是和我一起演奏貝多芬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第二號，那又不是很受歡迎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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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留下了五首鋼琴協奏曲，根據最近的研究指出，降B大調第二號協奏曲較第一號更早問世，也是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中最少被演奏的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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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在找以前錄過的東西時才發現，其他四首他都和媽媽一起演奏過，也留下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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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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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張開了的嘴巴又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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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說「那是你想太多了吧」，但實在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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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反正我的手也治不好了。我就是這麼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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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以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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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是那個人為了演奏鋼琴而製作的，一旦放棄了鋼琴，當然就不會動了。這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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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為什麼要彈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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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著頭的真冬肩膀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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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還淨彈些以前用鋼琴演奏過的曲子！你真的討厭鋼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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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咬著下唇，思索著該如何回答。最後她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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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第一次和媽媽一起四手聯彈《匈牙利舞曲》的時候，心裡真的很高興。那時候我才四歲，我們常常把這個放在鋼琴上，邊彈邊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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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以手指描繪著掛在包包提把上的錄音機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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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果然是她媽媽留下來的。而且她也說過，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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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只有一開始的時候如此。後來我什麼都會彈了，媽媽卻不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身邊只剩下鋼琴，彈完一首又會有另一首的樂譜出現在面前。我在想，或許能藉著吉他重拾當初那種感覺，剛開始的時候也覺得樂在其中，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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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彎起腿蹲坐在長椅上，又把額頭靠在膝蓋上，聲音裡有著藏不住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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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越彈就越覺得喘不過氣來，不彈又更痛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滿腦子都是那個人要我彈這個彈那個時的記憶，在那之前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彈鋼琴的呢？我不記得了，也許早已遺忘在某個地方了。那些記憶不會再回來，因為已經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已經……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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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雙眼，只是聽著真冬沉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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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已經找不回來了嗎？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能為真冬做的事不就什麼也不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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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一個人太久了啦。這樣音樂之路會走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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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想起了著名推理小說中的問答。倒在無人森林中的樹木會發出聲音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傳不進某個人的耳裡，那聲音就不算聲音，不過是空氣的震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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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從千晶和學姊身上學會這件事的。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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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找不到自己該說的話了。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啊？明明是我自己捨棄的啊！明知道那樣只會讓真冬受傷，卻不打算挽回還拋下不管，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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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決定加入那個學姊說的樂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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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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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什麼奪回練習室主權、搖滾的尊嚴之類的早在半途就無關緊要了，我只是想和真冬一起組樂團而已。如果我也能向學姊那樣，一開始坦白說清楚就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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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想說，要是贏了就叫你也加入民俗音樂社的。我們四個人就可以一起在那間教室裡練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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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樂團……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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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的眼神彷彿在目送秋末遠去的侯鳥，我不禁轉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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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自己一頭熱地搞什麼決鬥之類亂七八糟的事，還勉強你接受。總覺得……好像害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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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真冬突然叫了起來。「沒那回事。那個時候……其實我稍微想起來了，想起以前快樂地彈鋼琴的日子。而且《英雄變奏曲》是我喜歡的曲子。你的貝斯聲音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好像和我的吉他合成了一把樂器。那種感覺還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好像變魔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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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垂下了腦袋。如果我再買一把同樣的貝斯，再用同樣的方式改裝一次，就能發出和當時一樣的聲音嗎？絕對是不可能的。僅僅一公厘的差異、電壓的不同，都會使發出來的音色天差地遠。那樣的合奏已經進入奇跡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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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的就跟變魔術一樣啊。所謂的樂團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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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彈奏《英雄變奏曲》的時候我也稍微這麼想過，感覺就像右手恢復正常了一樣，又好像回到了跟媽媽一起彈鋼琴的時光。如果這就是樂團的魔力……那我也想成為其中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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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樣……？」我抬起頭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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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的眼角掛著映照出街燈的光亮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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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辦不到，跟其他人組團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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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不到？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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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不停搖頭，看起來像拿頭去磨蹭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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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因為我一定又會毀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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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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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丟掉了嗎？都是因為被我弄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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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喃喃地說道。我只能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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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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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真冬抓起我的貝斯狠狠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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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那把貝斯，害我想起很多事。我明明把那些記憶都消掉了啊！因為……真的……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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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硬是忍下了脫口而出的話，以左手用力握住右手腕。我是不是該搗起耳朵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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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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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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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根本不需要道歉。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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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切都是我搞砸的吧。真的耶……孤獨一人的話會走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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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長椅上雙手抱膝，把臉埋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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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說這個也於事無補，你的貝斯已經不會回來了。而我也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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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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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不想聽她說這種話，何況我也不是為了聽這種話而跟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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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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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嘴裡溢出的，只有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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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會就這樣消失。我們去找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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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看起來有點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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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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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貝斯找回來啦，我丟掉的那把。修好就能再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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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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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冬吸了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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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時候丟的？已經被人家收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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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已經被回收車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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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被載到哪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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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會知道？所以才要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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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了起來，而真冬仍抱著膝，以窮途末路的眼神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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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會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