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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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提出要去溫泉的是同事弗雷迪。“我正被雜志評論文章的截稿日期追著屁股”，來到書房的弗雷迪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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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斐，我已經無法忍受了。溫泉在向我們招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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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留著純正德意志人那樣的金發，具備徒勞的精悍，是個熱力四射的家伙。這樣的家伙把臉靠過來，讓我煩躁不已，用羽毛筆撓了撓眉毛附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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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也快要截稿了，很不妙吧？與我合撰的批評集原稿到現在還沒完成，下個月可就要發售了，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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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兩手一攤，開始了朗朗的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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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自由的！作為熱情而高尚的靈魂的主人，無論是在肉體上，精神上，還是在截稿上，都應該是自由的！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沃爾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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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這麼認為呢！你給我乾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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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看上去就像尺蠖一樣趴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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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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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疼得厲害，如果不進行溫泉療養，這姿勢雖不至于絕對寫不了，卻實在難以寫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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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昨天去參加舞會了，明明腰疼卻還能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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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是，怎麼說呢……”弗雷迪隨便敷衍了兩句後，便起身說道︰“我們即便在腰疼上，也應該爭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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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給我寫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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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所以說那個，還有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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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疼的是我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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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積壓的未審查論文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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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溫泉就給我在今天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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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變成一臉乞憐的表情，接著假裝咳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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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毛病的結核又……”“是是。那麼就只有禁酒，外加節制夜晚外出游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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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淡地回答過後，弗雷迪只有抱起厚厚一疊紙，耷拉著肩膀走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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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名叫約翰•克裡斯托弗•弗裡德裡希•馮•席勒，德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文豪之一。似乎是與歌德（不就是我嗎）一道，造就了所謂魏瑪古典主義的偉大詩人、劇作家。可對我來說，他就是個吊兒郎當的工作伙伴。總是為拖稿找借口，不是去喝酒，就是去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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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我覺得他的名字寫作席勒更為響亮，但在談話時卻叫他弗雷迪。因為我和他的教名都是約翰，容易混淆，所以互相稱呼對方取自中間名的愛稱。我叫沃爾夫岡，所以就是沃爾斐；他叫弗裡德裡希，所以就是弗雷迪。外人基本上還是叫我們“歌德老師”、“席勒老師”。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年紀被人認真地稱作老師。當然，歌德倒是一把年紀了，可是從二十一世紀的日本被帶來這裡的我，心境上無論如何，都仍舊是十六歲的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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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筆，精疲力盡地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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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這樣，我基本上已經習慣。自從被惡魔帶到這個地方差不多有一個月了，在這魏瑪扮成歌德的樣子，完成每天的工作，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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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哪怕是我，不吃飯不睡覺也活不下去，在這種異鄉，獨自一人是無法生活的。為了和周圍人搞好關系，順利度過每一天，就只有繼續做歌德做的事。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如今的我對此已經熟門熟路。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說，德語用起來完全就跟母語一樣。要是有報刊雜志約稿，請我撰寫文藝評論，便能一氣呵成地寫出稿子來。這感覺實在有些令人討厭，原來如此，我的體內確實多少混入了歌德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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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無法回去二十一世紀了嗎？這種可能性實在令人想哭，所以盡量不去想它。浸淫在絕望感中，根本無濟于事。而且，依然僅存一線希望。我之所以作為歌德生活下去，也是為了那個目的。怎麼說都是將我召喚到這十九世紀的罪魁禍首，那麼理應知道回去的方法才對吧。只要我更接近歌德本人，不就能回憶起那個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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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身心皆會變成歌德，萬一出現回到現代的可能性，可到了那時，不會連回家的想法都喪失了吧——像這種涼颼颼的不安，偶爾會在心中閃過。現實是，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作為契約的證明，被惡魔奪走了記憶。也許還遺忘了其他很多事，只是沒有察覺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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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壓抑著那種不安，今天也一邊督促著弗雷迪，一邊模仿歌德，不停地寫著報道和專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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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雕刻精美的木箱上，帶手柄和掛鉤的老式電話機發出非常刺耳的鈴聲。我拿起喇叭形狀的聽筒，貼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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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這裡是歌德與席勒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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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歌德老師嗎？我是法蘭克福文藝報的！席勒老師，席勒老師他在嗎？打那邊的電話完全沒人接聽！截稿日就在後天沒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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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弗雷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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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了瞧牆壁。有在好好乾活嗎，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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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稿已經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啦，莫非席勒老師他不是去喝酒、看戲，就是在睡大覺，擺出一副尺蠖的姿勢來吧！別開玩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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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是那樣，你朝我嚷也無濟于事。編輯說了句“這就來登門拜訪”，便掛了電話。怕是來不及了吧，我回想起弗雷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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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認真起來的他也實在厲害。當天傍晚，報刊的編輯上門來。我泡了杯咖啡，正在接待對方時，客廳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一頭亂發的弗雷迪闖了進來，染著黑眼圈的眼楮轉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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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啦！拿走吧，你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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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裝得鼓鼓囊囊的文稿袋子一把扔了過去。編輯高興得跳了起來。弗雷迪則指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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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沃爾斐，今天完成了吧！按照約定去溫泉！你去預約一下卡爾斯巴德的豪華旅館，我們可要好好暢游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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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的要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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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竟然把我的話當真了，果然在今天解決欠債，真是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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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泡溫泉嗎？不是很好嘛。敝社的稿子姑且也收到了，就請好好放鬆一下吧。”編輯也是一臉矯情的樣子多嘴道，“卡爾斯巴德如今也成了頗受女性歡迎的觀光勝地，貴族小姐們也為數眾多哦？兩位老師要是大駕光臨，想必一定能交上桃花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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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腰疼就去泡溫泉，誰想去乾那種大叔兮兮的事……”我不禁發起牢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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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個大叔，真是抱歉啊！”弗雷迪生氣道，“沃爾斐你個混蛋，明明比我老十歲以上，卻將一具年輕粉嫩的身體弄到了手。我也想重返青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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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縮了縮脖子，什麼弄不弄到手，這原本就是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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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歌德老師，溫泉並非只有泡澡哦。可以去風光明媚的驛鎮上隨便走走散散心，創作欲也會滾滾涌出哦。那樣一來，說不定老師也能再度燃起寫作戲劇或小說的欲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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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著怒氣，沉默不語。弗雷迪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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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是時候該寫點原創了，沃爾斐。你這十幾年來，除了評論和政治以外，不是什麼都沒做嘛。你以為劇院發來的預約都積壓了多少啊？別總讓我來乾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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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改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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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曖昧地回答道。出版請務必交給敝社！編輯說完客套話，便走出了客廳。不知是不是沒有旁人的緣故，弗雷迪的音量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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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沃爾斐，說到底還是小說和戲劇啊！要想掙錢，就得靠小說或戲劇！我也算寫過不少了吧，但最後賺一票的還是《強盜》和《奧爾良的姑娘》之類的戲劇啊！在全歐洲上演，連孩子們都成了回頭客，真是賺得爽死我了。拜其所賜，每年都能悠閑度日。真想再中一次頭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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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想看到這樣守財奴的文豪席勒……不，平時也根本不接觸德國文學，所以也談不上幻滅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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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斐，你也再去寫本戲劇吧！《塔索》寫完都過了十多年，不還什麼都沒寫嗎？小說也是好久沒動筆了吧？政治家也好，雜志也好，不都發不了什麼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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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我再度支吾其辭，“你瞧，返老還童以後，身體似乎也沒恢復狀態。暫時還沒有心情去做原創這種超耗費精力的工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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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差不多有一半是謊話。其實只是覺得太麻煩罷了。既然能寫評論和專欄文章，大概新作的故事只要想寫，還是能寫出來的吧。但是，即便憑我身體裡的歌德的記憶和知識能寫出來，也不是一覺醒來，稿子就完成了的。使用的終究是我的腦子和手，累個半死的也是我。寫完一本小說，估計就和寫評論的一萬倍差不多累。就用身體不適作為理由，繼續敷衍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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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苦著臉，但立刻又舒緩了皺起的眉梢，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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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更應該去趟溫泉旅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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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被他用漂亮話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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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明天立刻就出發，所以拜托你搞兩張火車票，當然是附帶餐飲的。不對，這個季節乘坐飛艇也不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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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約也由我來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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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自誇，購票也好，打電話也好，我是一竅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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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算不上自誇，所以就別一臉自豪地說出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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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走上二樓的臥室，拉開窗簾，眺望魏瑪的街市。在印著無數車轍痕跡的平緩坡道左右，綿延著色澤光鮮的白牆民居。在樹木林立的街市中央廣場，希臘風格的國民劇院和牧歌式的安娜•阿瑪利亞皇妃的宮殿相對而建。一想到今後似乎就在那一帶的廣場中，會樹立起我和弗雷迪的銅像，我便感到一陣惡寒。銅像的半邊該不會被塑成一個十多歲的日本人模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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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接下來，不是我自誇，關于旅館和交通設施的預約手續，我也是丈二和尚。怎麼說直到上個月為止，我都還是一介日本高中生呢。喂，歌德。歌德先生。就像平時寫稿子那樣，電話預約的做法也給我回想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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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反應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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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惱怒地胡亂撓著頭發。並不是每次呼叫都能立刻回想出什麼來。要是那麼便利，比起評論的稿子和溫泉預約來，早就讓他想起回到日本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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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拜托那家伙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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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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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著傍晚的天空低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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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從窗外吹進來的晚風，輕拂著桌上書寫用的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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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還是不肯出來嗎？那個女人，自從把我帶到這十九世紀的德意志以後，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什麼樣的命令都會聽從的那番說辭，究竟是說給誰聽的啊？啊，不是不是，並不是說我想要什麼下流的服侍啦。只不過想去一下溫泉而已，並沒有說想讓梅菲跟著一起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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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裡一味羅列著不知道是在對誰說的借口，正當想關上窗戶時，一陣斬風的尖銳聲音，貼著我的耳朵一掠而過。似乎有什麼黑影飛進了臥房。我回頭看去，床上的枕邊，停著一只烏鴉。就在我眼前，那小小的身軀扭曲著伸展、膨脹，黑色的羽毛化作有光澤的秀發和衣物，在那中間，肌膚顯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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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我嗎，Y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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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成了人類女性模樣的梅菲——惡魔梅菲斯特菲雷斯，說著便謹慎地捋了捋頭發，生出了那對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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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張著嘴，自始至終注視著她變身的全過程。沒想到會因為這種事而出現。我覺察到她的視線，用半是掩飾難為情的粗魯口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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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至今都叫了你幾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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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比起生氣，其實安心的成分更強烈，但不能讓她發覺。真不知道會被她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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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難道沒有確認契約內容嗎？”梅菲歪了歪腦袋，覺得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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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是對我的命令言聽計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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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所有的。只為實現您的欲望，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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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輪到我感到納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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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以說，我想讓你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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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走過來，手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吃驚地朝後退卻，直到腰部撞上窗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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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力量，唯有您想要嘗盡世界的一切，而產生那強烈的渴望，才能將其發揮出來。僅僅想讓我做什麼這種程度，根本無法驅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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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呀，那附加條款。你是美國的保險公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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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為什麼無視我最初的願望，徑自消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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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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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裝傻！我想回日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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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的話，因為日本正處在閉關鎖國中，就從荷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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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說這個時代！是想回二十一世紀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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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但要耗時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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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開玩笑了，倒不如說你根本不想放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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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實稟告，您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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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聳了聳肩，讓呼吸平靜下來，告訴自己，發怒也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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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了豈不是得不到您的靈魂了嗎？那種願望不符合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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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梅菲那麼說，但不管怎樣，訂立契約的不是我，是歌德。我就連是不是書面交換的契約也不知道，也無法確認契約的內容。無論她找什麼借口，我都難以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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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為什麼現在又跑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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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次感覺到了相對強烈的欲望。那麼，就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欲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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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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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雙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腦袋，將臉貼近過來後，伸出那蛇一樣的長舌頭，輕輕舔著我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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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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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想逃，就憑人類的手，根本無法掙脫惡魔的力氣。梅菲收起舌頭，才總算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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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非常遺憾。”她陰沉著臉說道，“這個時代，歐洲的溫泉可不是混浴哦。”“你怎麼看的，都看了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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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撞開梅菲。她迅速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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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以為總算嗅到了符合將我召喚出來的欲望的氣味，沒想到竟是安排溫泉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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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關系嗎？我不知道該往哪兒打電話。還有，難得出去一趟，趁這個機會，我有好多話要問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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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巧了。我也有話想問Y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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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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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為女人就那麼沒有魅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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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對我說出這些話，注意到時，梅菲的臉已經近在咫尺了。她的膝蓋突入我的兩腿之間。我身子向後仰倒，都快從開啟的窗戶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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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乾、乾什麼？乾嘛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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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會是件輕鬆的工作。YUKI是個十六歲的高中二年級生，正處在旺盛的花季。還以為肯定會對我提出那方面的欲望，轉眼間就得到滿足，契約期屆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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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梅菲的性騷擾之下逃脫，退卻到房間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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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提到高中生了吧？果、果然我還是高中生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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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用一根手指抵住臉頰，擺出一副可愛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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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正如您所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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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的就是這個，先把這個給我變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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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砰地拍了拍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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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我變成歌德嗎？但現在身心都還是日本人的高中生啊？拜此所賜，我既不熟悉城市，也不了解風俗習慣，飯也十分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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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難道您是說把YUKI的人格全部抹消會比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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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並沒那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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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偶爾會覺得那樣恐怕更好，但決不是真心那麼想的。那就和說出“一死了之，脫離苦海”是一個道理。總之值得慶幸的是，我除了記不起名字以外，還算平安無事地活著。只是，畢竟感到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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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可以說德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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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是可以。”眼下不就在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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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寫得很順手吧。古典知識應該也很充沛，韻文也能毫無窒礙地寫出來。工作上應該很順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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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話是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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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毫無疑問就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先生。在自我意識上覺得自己仍是活在二十一世紀日本的一介高中生，那不過是混合後靈魂的殘留記憶罷了。無法回憶起這個時代的細節，那也是返老還童的後遺癥所致。不必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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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不語，奇妙味道的唾液在舌頭上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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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留有歌德迄今為止的記憶。但那些仿佛都收存于成排架子的抽屜裡。盡管的確還在，卻並不知道它們收存在哪兒。只有當被誰搭話，才會猛然想起——啊，說起來——即便能想起來，也不能作為自己積累的體驗，主動加以運用。所以我即便成為這個沃爾斐，依然是個連故鄉也沒有的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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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抱起腦袋的我，梅菲用一點也不嚴肅的口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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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也都把你當作歌德對待，所以也沒什麼好煩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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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十分詭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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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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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所有人都那麼輕易就接受了呢？所有人的反應還都一個樣，仿佛歌德返老還童是理所當然的！弗雷迪也這副德行，助手也好，新聞記者也好，還有來這裡吃喝玩樂的貴族們，全都這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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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哪怕過了七十歲，仍舊想著和十多歲的少女結婚，是個天生的蘿莉控，所以就算返老還童也理所應當。”“這是什麼歪理啊！”還有，不要叫我蘿莉控。納博科夫和榮格都還沒出生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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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也都認為‘只要有歌德老師那樣的功德和性欲，返老還童什麼的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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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另一方面的理由想回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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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人可是返老還童了啊？說是返老還童，還不如說完全換了具不同的身體，為什麼所有人還能如此輕鬆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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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惡魔的活躍，那種事司空見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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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背蹭著牆，癱坐到了地上。司空見慣嗎。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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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那也不能公開宣稱是惡魔的術法哦。請務必始終堅持是拜功德和性欲的力量所賜，才得以返老還童的。”梅菲用仿佛毫無緊張感的口吻說道，“這個時代的女巫獵殺可恐怖了。因為機關槍這種武器十分普遍，會被打成蜂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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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麼時代啊！還機關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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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被帶到這魏瑪市以來，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我試著向梅菲確認起，從一開始的“不確定”，到後來漸漸變為“也許就是那樣”的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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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不是我所知的十九世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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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聳了聳肩說道︰“憑什麼這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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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四年根本不可能有電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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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裝糊涂的樣子，我一肚子火，站起來指著電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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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火車！最後甚至還有飛艇！報紙上也滿不在乎地登載著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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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別在意那些細枝末節，好好用年輕的身體享受第二次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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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細枝末節吧！法軍不是甚至都用上了坦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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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啪啪地拍打著攤在桌上的報紙。頭版整版刊登著大幅的不祥照片。照片反映的是，法蘭西共和國軍的坦克車隊，摧毀了剛剛在萊茵河口登陸的英軍。雖然那和我所知的，借助履帶行駛，裝甲嘎吱作響的那種，在外形上相差甚遠，但配備有巨大旋轉炮塔的那種車輛，毫無疑問是坦克。十九世紀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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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嘆息一聲，坐回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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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如YUKI所言，比起您所知的十九世紀歐洲來，文明過度進化了……但，歷史卻是連貫的。無論分出多少條支流，還是匯集在一起，流淌的始終是一樣的水。並沒有突然闖入其他的河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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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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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以為只有您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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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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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流而被帶到這裡來的人，您以為只有您自己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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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緘口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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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未來的除我之外，尚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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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此的話，那便有可能將原本尚不存在的知識攜帶過來，提前促成技術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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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啊，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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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只是可能性的問題而已。我是不知道。將年輕的肉體從未來帶到這裡，我還是第一次做這種費事的工作。就是這次和歌德先生訂立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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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梅菲以外，惡魔還有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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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然。既不如我優雅，又不如我強大的阿貓阿狗，在全歐洲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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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鼻子裡喘著粗氣。多麼駭人聽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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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您不必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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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立刻眯起了眼楮笑了，瞳孔深處泛著黯淡祖母綠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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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惡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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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將惡魔的力量發揮出來，無論做什麼，怎麼做，歷史都不會發生多大變化。任何人在他該死的時候，依然會死去。能夠改變那定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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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視線遠遠地投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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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保羅大教堂那高高的尖塔，在晚霞的映襯中仿佛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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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至高無上的那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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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來到魏瑪的那天看到的，也是歌德幾十年來從這裡看到的相同景色。既非生我的地方，亦非養我的城市，更非長年生活的家，但那窗邊卻仿佛烙印在心田一般令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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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扔到這十九世紀的德意志，尚分不清左右的我，之所以能作為歌德生活下去，某種意義上說，得歸功于弗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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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來喝吧，沃爾斐。哎呀呀，你那搖搖晃晃的身體被奇怪的泡泡包裹起來消失的時候，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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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舉起盛有啤酒的陶制大酒杯，笑了。那是我被惡魔帶到魏瑪來的那晚發生的事。茫然自失的我，尚未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實，弗雷迪便拉著我去了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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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擔心自己是否會引來奇異的視線，因而戰戰兢兢地掃視著周圍各桌的醉漢們。接著，朝弗雷迪小聲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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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席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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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乾嘛啊？別用奇怪的稱呼叫我，太見外了吧。我們都已經十年的老交情了，你還比我年長十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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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那是因為，總覺得稱呼你弗雷迪太過狎昵了……那個，我不是歌德，而是不相乾的人，被強迫帶到這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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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我仿佛就要哭出來般拼命解釋，弗雷迪的回答卻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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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是從日本來的？沒錯吧？不是被召喚來，成了沃爾斐嗎？從水泡裡咕嚕咕嚕冒出來的時候，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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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能成為歌德，怎麼看都還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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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德語不是說得很流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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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是，大概只是被動過手腳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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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也還記得叫我弗雷迪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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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說起來……那個，也許歌德的記憶也移植了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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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我最喜歡啤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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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燻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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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給佣人的薪水是多少？我有點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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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荷蘭盾4格羅申。”不知為何就是會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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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都清楚不是嗎？你就是沃爾夫岡•歌德啦。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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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啦，所以說，我啊！直到剛才為止，都還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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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那邊的事你也都還記得啊。真讓人羨慕。品味兩份人生，這可是令作家垂涎三尺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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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說，席勒先生？”“叫我弗雷迪，惡心不惡心！”“弗雷迪先生。”“你比我要年長，連年紀小的我都直呼你的名字，你也別對我用敬稱。”“弗雷迪！那些都無所謂，那個，從歌德那裡，也就是說不是我，是從返老還童之前的歌德那裡，有沒有聽說些什麼？返老還童的方法，將我召喚到這裡的方法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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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知道了召喚的方法，不就能知道回去的方法了嗎，我這般心想，同時懷著聽天由命般的心情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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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沒有。”弗雷迪聳了聳肩，“雖然你最嗜好魔法了，但我對那些完全不感興趣。怎麼了？想回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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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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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啊，日本，我也想去那裡走一遭了，沃爾斐，有空了咱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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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從身體到服裝，再到思維方式，所有的一切都依舊是日本高中生模樣的我，弗雷迪絲毫不介意，還是把我當同事歌德對待。他仿佛沉迷于路途見聞一般，死纏著我給他講我尚在日本時的事。我之所以應他的請求，決定說說自己的身世，也是為了理解現狀，讓心情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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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東京——啊，現在還是江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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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都不知道。”弗雷迪飲完了第三杯啤酒，“你在那邊也出身富貴啊？打扮得很不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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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視了一番自己的服裝。那是制服西裝。並非什麼貴重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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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音樂制作人，母親是鋼琴家。而外公也是指揮家，所謂音樂世家。因為父親不大做拋頭露面的工作，所以不是很清楚，但母親卻是位相當知名的演奏家，所以經濟上並沒覺得有什麼困難。我自打小時候起，便如同水鳥學習游泳般，很自然地浸淫在音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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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也能演奏音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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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什麼也不會。就擅長聽而已。”當我這麼回答以後，弗雷迪露出一臉相當意外的神情。說起來，在這個時代，音樂家的孩子普遍還是成為音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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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樂器如同手足般運用自如的父母長大，我卻不可思議地，完全沒有要彈奏樂器的想法。最能吸引我的，是身為音樂評論家的爺爺。是個明明都一把年紀了，卻喝得醉醺醺，在車站附近半裸著身子唱起歌劇的唱段，然後被派出所帶走的老不正經。然而他的文章卻有著機智風趣、不拘一格的魅力。父母經常外出不在，獨自一人留守家中的我，喜歡一邊聽著各類古典音樂的CD，一邊閱讀祖父寫的關于它們的文章。不知是不是受此影響，即便在學校，我也總愛泡在圖書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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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那麼說來，最後也許還是會繼承祖父寫文章吧。真不愧是全新的沃爾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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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不是什麼的工作吧……”還有，爺爺的性格和弗雷迪有些類似。主要就壞的一方面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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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我思考著弗雷迪話裡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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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我是個成天讀書的小鬼，所以被選為歌德的軀體？怎麼可能。如果僅僅是那種理由，比我更合適的要多少有多少吧。怎麼說我連一本歌德的書都沒讀過。詩歌也好，戲劇也罷，一片空白。為什麼是我啊？怒火再次滲了出來，在舌頭的背面轉化為苦澀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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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已經回不去了吧。難道我不得不作為歌德，在這裡生活下去嗎？嘆息了大約三次以後，那絕望便浸染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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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家兒子的人生經驗嗎？而且還是二百年後的日本，了不起啊！沃爾斐你賺到了啊，趕緊利用來構思下一部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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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弗雷迪是不是有些醉了，開始說些漫不經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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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戲劇改為歌劇時，你不就能自己隨意插手了嗎？對音樂很了解不是嗎？咦？因為是二百年後的音樂，所以毫無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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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古老的音樂也還是好好地保留了下來。我經常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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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那可是二百年啊！我可根本無法想象二百年前的音樂是什麼樣子的。比如哪些家伙的曲子保留下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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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羅列了幾個喜歡的作曲家的名字。格魯克、克萊門蒂、莫扎特、海頓、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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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興奮地搖晃著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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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知道！每一個都知道，裡面還有現在正當紅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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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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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對啊。一八 四年，不正是那個時代嗎？而且這兒還是德意志。說不定還能遇上哪位作曲家——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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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不對。現在可不是高興的時候。明明身陷自顧不暇的狀況中，明明都回不去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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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再度沉重了起來，或許是擔心默不作聲的我吧，弗雷迪不斷要求點菜，致使桌上堆了一桌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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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慶祝你返老還童，來來來吃菜喝酒。之後就來構思下一部杰作吧！改編為歌劇，在全歐各處上演，借此大賺一筆。真讓人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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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會喝酒……”我都說了不會，還硬逼著我喝，搞得我嗆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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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啊，返老還童後的痴呆嗎？連怎麼喝酒都忘了？嘛，別擔心沃爾斐，就算全新的身體還沒習慣，還沒恢復正常，有我在呢，我會照顧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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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實際上，照顧人的一方是我才對。搞什麼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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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在同一間事務所每天照面以後，我算是弄清楚了，比起評論家祖父，弗雷迪更是個變本加厲的沒出息的家伙。不遵守約定，出席舞會便去搭訕有夫之婦，不帶錢包就出去喝成一灘爛泥，搞得我最後還要去接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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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歌德老師，返老還童還真是好啊。以前這樣背著席勒老師回去時，您都會說腰疼得厲害，而現在輕輕鬆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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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館老板甚至對我說了這番話。一點兒也讓人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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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拖著宿醉之軀來到事務所的弗雷迪端水喝，或是喂給他吃面包粥的，也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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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返老還童之後，竟然會做飯了啊。我今後飯也在事務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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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甚至說出那種話。看來，當截稿日期臨近，飯都沒好好吃。而一旦開始報刊雜志的工作，那類不妙的事態便頻繁發生。真是個毫無生活能力的家伙。聽他說連打電話都不會的時候，真是大吃了一驚。雖說舊式電話機用起來確實麻煩，即便如此，我也立刻就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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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漸漸融入了十九世紀德意志的氛圍。倒不如說，多虧毫不客氣幫我找來撰稿工作或給我添麻煩的弗雷迪，我不得不習慣這樣的生活。或許已經回不了日本了。一想到這種悲哀的可能性，就會令我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就算那是收拾弗雷迪睡覺時的嘔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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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溫泉旅行的安排，包括住宿、火車，都由我電話進行預約，甚至連弗雷迪的行李，都是我幫著整理打包的。梅菲那家伙，僅僅幫我查了下聯系方式，剩下的完全不肯幫把手。每個家伙都這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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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夜，在昏暗的房間裡，獨自坐在行李上，一邊抬頭仰望窗外的明月，一邊想著，溫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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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貌似非常嗜好溫泉。備案有各地溫泉的詳細報告，佔據了書齋架子的一角。我稍一展讀，記憶便緩緩流淌出來。就感覺好像是我自己圍繞各處的溫泉進行記錄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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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體內確實沉睡著屬于歌德的部分，卻是以相當半吊子的形態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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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也許沒能變為歌德。是歌德本人失敗了嗎，還是讓梅菲搞砸了。拜其所賜，好歹我漸漸融入了這十九世紀，得以生活下去，但想回日本的心情卻絲毫沒有消減。如果能回，當然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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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也並非毫無頭緒。因為將我召喚到這個時代來的並非他人，正是我（歌德）。既然能喚來，不應該就能送回去嗎？歌德為何選擇我，如何召喚的，只要能想起這些來，不就能成為返回日本的線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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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期望的記憶卻始終不曾回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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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沒有頭緒吧。就像弗雷迪問我各種問題，對我進行確認時那樣，被其他人問起些什麼，或許就能想起來。我獨自哼哼也無濟于事。正是因為不清楚在哪個抽屜裡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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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去泡溫泉，會不會想起些什麼呢？若是在歌德深愛的卡爾斯巴德的街市上，循著他的足跡，順著他的願望，更接近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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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斯巴德是位于捷克西部邊緣的溫泉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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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聖羅馬帝國巨大的版圖中，正好位于正中央附近，處在柏林和維也納的中間地點。交通十分便利，所以自古以來似乎就是非常受歡迎的觀光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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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呼！山羊！山羊多不勝數啊沃爾斐，快瞧！那兒，那邊有駕風車，好大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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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坐在我對面的弗雷迪，途中一直興奮地嚷個不停。我真心覺得，當初預定了單間實在是太好了。火車駛入山間，豐饒的綠色起伏開始遮蔽視野。弗雷迪興奮地點了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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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啤酒太棒了！那是因為捷克出產好水的修道院很多啊！真想每天都能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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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也入修道院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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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尼姑庵我就去！話說，那不是莎士比亞的翻版嘛！我們可要支撐起德國的文學啊，得靠原創決一勝負才行！嗚哈哈哈哈！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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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列車駛入車站之時，弗雷迪已經醉醺醺了。結果都弄錯了車票，將自己的詩集塞給了站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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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老師！哇，是席勒老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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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是真的喏！”“歌德老師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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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卸下行李的一群貴族姑娘們注意到我們，開始騷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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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老還童的傳聞看來是真的呢！”“啊，看那異國情調的少年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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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捏起裙擺，朝這邊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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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老師，《少年維特的煩惱》我都已經度過五十遍了！麻煩請您簽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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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請席勒老師也一起到我們下榻的住處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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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我可愛的小貓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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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通紅的弗雷迪來了勁，扭著身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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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通宵暢飲，載歌載舞，交流愛之詩吧！不如說交流愛吧。詩歌就無所謂了，麻煩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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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算個詩人嗎！不是要支撐起德國文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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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揪住弗雷迪的衣領，拖著胡說八道的他從姑娘們面前逃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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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歌德老師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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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在這裡逗留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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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讓我們來幫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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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來療養的，就請讓我們靜一靜！”我一邊將弗雷迪的屁股推進馬車裡裡，一邊朝姑娘們喊道。自己也趕緊坐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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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和席勒老師兩個人。”“嘛，兩人都只對男人感興趣……”“那樣也別有一番情調呢。”“報社記者肯定對此感興趣。”喂等等，你們！就在我剛從馬車的窗邊站起，想對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傳播毫無根據的謠言抱怨兩句的時候，車夫高喊一聲“駕！”，便驅策馬兒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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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歐洲溫泉勝地，和日本的比起來差別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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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為溫泉作為醫療使用，用法之一便是“喝下”。似乎認為那是包治百病的良藥。關于沐浴的思維方式也和日本大相徑庭，看不到在大浴池中吵嚷喧嘩的景象。在羅馬風格的華美雕飾穹頂下，或借優雅的桑拿靜靜地出汗，或沖洗淋浴，或接受按摩，實在是貴族的享受。根本就用不著全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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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畢竟是日本人，既然在這寒冷的季節來到溫泉，當然就想一頭跳進熱水中泡個夠。值得慶幸的是，弗雷迪剛到下榻的旅館，就喝空了一瓶酒，呼呼大睡起來。我便獨自前往旅館開的浴池，光著身子，跳進白色大理石造的華麗單人用池子，盡情伸展四肢。不知不覺發出“呼呼呼呼呼”的聲音。為了弗雷迪的任性要求，我舍命陪君子，昨天也通宵完成了撰稿。眼下已經睡意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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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腦袋靠在浴池邊緣，涼絲絲的感覺踫到臉頰，真心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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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歌德，我朝蒸汽喃喃自語。這可是你最喜愛的卡爾斯巴德溫泉哦。你要好好感激我啊。要是身體暖和起來，感覺舒服了，就給我出來告訴我啊。為何召喚我來？怎樣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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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問不過空虛地隨著白色霧氣搖曳而已。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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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澡時要是睡著了，會感冒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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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身邊傳來女人的聲音，嚇得我跳了起來。就在近旁，隔著薄薄的白霧，不知何時出現一個黑色的人影。長長的黑發在水面鋪展開來。霧氣之中，大大的黑色三角耳啪嗒啪嗒動了好幾下。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而且，腦袋、肩膀、鎖骨、胸口——視線不斷往下移動，可就是看不到衣服，話說這根本就是全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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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啊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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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泡入熱水中，直泡到肩膀為止，轉過身去。只有在這時，才由衷感謝卡爾斯巴德白色的混濁礦物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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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惡魔，來到溫泉也想泡一下。我的故鄉——換句話說也就是地獄啦，那裡的溫泉滿是硫磺氣味，還是幾千度的高溫，根本讓人放鬆不起來。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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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水劇烈地晃動了起來。明白梅菲正朝這邊靠過來，我全身都變得僵硬了。來到身旁的她，緊緊抱著兩條裸露的胳膊。我直到下巴，都沉入了熱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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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做，YUKI也會有別的欲望覺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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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別、別說了，給我出去，被人看見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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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惡魔，除了YUKI，可以做到不讓任何人看見。現在的YUKI，是個明明沒有人在，卻一臉通紅，吵吵嚷嚷的可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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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血氣上涌，腦袋開始變得有些暈暈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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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將雙臂靠在浴池的邊緣，感覺很舒服似的呼了呼氣。能不能別擺出那姿勢啊。也就是，那個，胸部在水面之上，不對不對，當然才沒有朝那邊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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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起欲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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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用那種下流直接的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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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可沒說性欲哦，YUKI還是真討厭。”“你說什麼！”“我可是說創作欲哦？席勒先生不也說了嗎？怎麼樣，是不是有意想寫戲劇或小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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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將雙臂甩到浴池外，扭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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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或是編輯倒也算了，為什麼連梅菲都這麼說？跟你沒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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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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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晃動著水面，朝這邊靠過來。聲音也變得甜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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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不是不想讓內心感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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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身在熱水中，我卻感到一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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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止不寫戲劇或小說，就連閱讀也只是別人的評論。然後撮合成批評，刊登到雜志上。之所以一味做那種工作，不正是因為害怕遇上杰出的作品，以至于讓內心獲得感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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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呢。只是因為怕麻煩而已。戲劇小說從零開始的全新創作，要耗費多少心力，不用想也知道。反正能做些瑣碎的執筆工作，有什麼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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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緊貼著觸踫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是梅菲把身體貼了過來。身體和意識一瞬間被拉回到了燥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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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住，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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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返老還童，文才也不會因此消失。文學的熾火如今依然在這裡。”說著，梅菲的胳膊繞住了我的身體，手指朝胸口滑去，“理應在胸中燃燒才對。而您之所以依然不願提筆，閉上眼楮，捂住耳朵，是因為恐懼品味這世界的美妙，不願迎接獲得滿足的那個瞬間，我說的沒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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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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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甩開梅菲的手，將她撞到一邊，將身體深深地沉入水中。充滿芳香的熱水沾濕了下嘴唇。礦質泉水夾雜著鮮血、汗水和鐵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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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那樣又如何？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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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今後的作品，哪怕從歷史上消失也無所謂。我只是一介從日本被硬帶到這裡來的高中生。德國文學就由弗雷迪一個人，擺出一副尺蠖的姿勢，拼命支撐起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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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在變濃的霧氣對面，梅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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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您一定會再次提筆的。您同時也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那事實、渴望、熱情、火焰，都不會消失。藝術家絕對做不到沉默不語。哪怕不是由自己傾吐出來，只要還活著，就必定會觸及這個世界的美，必定會因此而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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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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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熱水中站了起來。飛濺的水花撞上白色大理石，漸漸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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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的身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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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最後的那番話卻飄蕩在霧氣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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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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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讓心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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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感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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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請在那感動的最高點喊出︰“時間啊，停息吧，你是那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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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YUKI將成為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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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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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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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熱水中攤開雙手，確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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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身體。盡管名字除了最後的兩個音節以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這毫無疑問是直到一個月前，尚在日本生活的年僅十六歲的肉體。哪怕能用德語毫無窒礙地書寫散文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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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歌德。沒能成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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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也好，文學也好，隨他們去吧。我只想回日本。如果那無法實現，就隨我高興，做些操筆之事，渾渾噩噩生活下去。要是不肯放我回日本，那就別來管我。我不想和惡魔扯上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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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搞什麼啊，世界的美？說我必定會因此心動？傻呀！只要決心一直保持冷漠不就結了？不，原本就只要不說出那句奇怪的口令不就好了嗎？還是說，難道世界上還存在著能令那麼簡單的決心都拋之腦後的感動嗎？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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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錯了。一切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言。第二天早上，我經歷了宿命般的邂逅。與那名少女——還有，那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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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番沐浴之後，為了幫弗雷迪醒酒，我帶著他出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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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卡爾斯巴德街道淹沒在曉霧之中。由于街市建在濃綠的山間，谷底積聚著晨靄和溫泉的蒸汽。由于沐浴而發熱的身體，也因為走在秋日的天空下，立馬就涼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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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將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用仍舊有些危險的步履，走在街道的路緣石上。由于是一大清早，街道上除了我們以外，看不到人影。能聽到的也只有雀鳥們的啼鳴，和哪家旅舍中類似湯揉【1】的微弱水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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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趁我睡著的時候，沃爾斐于是就領了幾個小姐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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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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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對那種事毫無乾勁，這種事卻乾乾勁十足嘛。呵，返老還童還真是一舉多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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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還醉醺醺的話，要不要我用手指伸進你的喉嚨，幫你吐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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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這麼說，弗雷迪一臉慘白地把話吞了回去。接著擺出老老實實的表情重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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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想不出以溫泉街為舞台的故事嗎？卡爾斯巴德也好，馬裡恩巴德也好，都來過好多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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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目前還沒有那個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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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要總是這個樣子，連我都跟著頹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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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朝冷冽的藍天嘆了一口氣。我體會到些許的罪惡感。席勒既身為歌德的同事，同時也是第一讀者和鐵桿書迷。盡管昨天對梅菲說出文學關我屁事的痛罵，但只要還身為歌德，心想總有一天，果然還是非得寫本什麼新作不可。總覺得對不起弗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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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再寫出本暢銷戲劇，我們的事務所也能寬裕起來，可以悠閑度日好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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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為那種理由啊！”把我感到抱歉的心情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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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時，背後傳來無數踩踏地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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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望去，只見籠罩在成排房屋間的霧氣被撥開，莊嚴整齊的一隊人馬正朝這邊過來。那是近衛兵們有條不紊的兩列縱隊。他們身著帶有錦緞的軍裝，頭戴飾有羽毛的高聳軍帽。在他們後面，跟著幾隊騎兵。而出現在騎兵隊後面的，是裝飾得令人嘆為觀止的大型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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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喂，看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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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咽了口唾沫，退到路邊。我也依樣畫葫蘆。不久便看見了馬車側門上繪有的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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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只頭戴王冠，被無數的盾包圍起來的黑色雙頭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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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王族中的王族，哈布斯堡家族——神聖羅馬皇帝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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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陛下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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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呢喃著，往路邊退得更遠了，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彎腰行禮。我也慌忙照著做。耀武揚威的一行人正從我們面前通過。隊列長到令我不禁心想，要是等隊伍全部通過，在此期間假如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的話，腰和脖子都得疼得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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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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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傳來喊聲。抬眼一瞥，只見貌似侍從打扮的男子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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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是歌德閣下和席勒閣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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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弗雷迪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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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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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召見，請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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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可是兩位的超級鐵桿粉絲啊！請簽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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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車裡，弗朗茨二世陛下就坐在我們對面鋪有天鵝絨的座位上。他兩眼放光，探出身子這般說道。盡管御齡三十五歲，是個白淨而瘦長臉的縴弱青年，即便如此，也是哈布斯堡的一家之長，奧地利君主，更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他一臉喜不自禁地遞出《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唐•卡洛斯》這兩冊書時的樣子，毫無王族的威嚴。我和弗雷迪也仿佛理所當然般接過來，簽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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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讓朕體會到溫泉的美妙，也全都歸功于讀了歌德卿刊登在報紙上的溫泉紀行啊！真沒想到會像這樣在卡爾斯巴德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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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能賞臉閱讀，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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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會遇見，這話我才想說呢。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在近距離見到弗朗茨二世陛下。雖然好像在舉行什麼活動的時候，曾經有遠遠地眺望過。只不過那時候並不是我，而是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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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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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溫泉的效用還真是可怕，竟能變得這麼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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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可能啊。雖然我差點想吐槽，但對方若能以為那是沾了溫泉的光，倒正合我意。所以我只是回以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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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也想像歌德卿那樣，永遠謳歌青春！現在就是去尋訪卡爾斯巴德不為人知的溫泉。你們一道同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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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皇帝陛下同行太費神了，恕不奉陪。但弗雷迪卻興致勃勃地說出以下這番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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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沃爾斐這家伙返老還童以後，銘刻在他那把老骨頭上的溫泉的美妙，似乎都讓他忘得差不多了。不如由我來為您介紹不錯的溫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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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卿對溫泉也很了解嗎？難怪明明比朕要大了十歲，看上去卻如此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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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想必帶來了不少在溫泉服侍您的美人女官吧！請務必讓我同行。讓我們一起變得如剛剝了殼的雞蛋一般年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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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必變得年輕了，會給世上的女性造成困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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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這麼做沒關系嗎？明明處在戰爭時期，陛下卻來這裡泡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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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擔心，姑且試著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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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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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鼻子喘著粗氣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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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帶了四百名護衛出來，軍樂隊的小號手也減少到了三十人，哈布斯堡的紋章也只有一扇門的大小，出發前的記者招待會上，朕也回答了記者提問，就說︰‘朕最愛溫泉了！但才不會去卡爾斯巴德的溫泉呢！’誰也想不到皇帝會駕臨此地的。”“簡直暴露無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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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順勢吐槽道。陛下的表情顯得有些不安，掀起窗簾，朝窗外的侍從問話︰“暴露無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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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暴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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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這樣……”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啊，完了，完蛋了啊！歌德卿倒還罷了，要是被新聞爆出朕和席勒卿同乘一輛馬車，這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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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那恐怕有些不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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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說道。為什麼？我朝他的臉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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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是因為我弗裡德裡希•席勒，不知怎麼地被人捧為了自由主義的化身。總讓人以為我三句話不離自由自由的。”事實上你不就說過嘛。“還被法蘭西革命政府選為什麼名譽市民。真是多管閑事！我說的可不是不管是誰，一律送上斷頭台的那種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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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正是，正是這樣。”陛下也不斷點頭，“盡管席勒卿是清白的，但要是皇帝被貼上自由主義的標簽可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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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較著陛下和弗雷迪的表情。這正好是世界史課上剛學到的地方。盡管我明白書裡的意思，但對包含于其中的緊迫感卻難有真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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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的歐洲，被法國大革命的余波不斷沖擊動搖。換言之，法國國內也好，國外也好，大家都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該怎麼辦才好，便被糊裡糊涂地卷入了戰爭。那種混亂之中，在各國激進派的年輕人之間風行無阻的，便是弗雷迪所寫的《自由贊歌》【2】這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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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會被奉為教主什麼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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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甚至都忘了自己在皇帝陛下的御前，神情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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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說的自由才不是那種呢！有酒便喝！有肉就吃！有女人便勾引之！有工作就睡覺！真正的自由主義不正是這樣的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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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完全不同吧。話說你倒是給我工作啊！陛下也驚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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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朕也不是很懂什麼革命啊、自由主義之類的，但就是討厭法國那幫血腥的家伙，因為那幫家伙殺了瑪麗姨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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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憤恨地捶著大腿。我心想，陛下的所言，不正大體上代表了這個時代，法國周邊各國王侯貴族們的心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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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著名的瑪麗•安托瓦內特，正是弗朗茨陛下的父親的妹妹，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員。盡管哈布斯堡家在革命後最先發表針對法國的敵對宣言，卻並不打算插手政治，終究只是擔心嫁到法國去的可愛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安全。然而革命軍卻以乾涉內政為由進行反抗，于是戰爭便開始了。不久之後，國王路易十六和皇後瑪麗•安托瓦內特便以勾結奧地利的嫌疑被處死，法國因此便與全歐洲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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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法國這下理應被打得體無完膚才對。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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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法軍裡，有那個男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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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害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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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壓低了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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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那個叫拿破侖•波拿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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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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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介炮兵長，到差一點就登頂全歐洲霸主的男人。從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全歐被籠罩在名為拿破侖的狂風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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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陛下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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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熱那亞一戰，奧軍二萬四千的兵力僅僅被他一人擊潰了呢。”弗雷迪說。“而且還是赤手空拳。”陛下補充道。我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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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戰勝二萬四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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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那是指自己指揮的一支部隊嗎？剛這麼想，弗雷迪和陛下便聊起了拿破侖拳頭一揮，便有幾千人被轟飛，多艘軍艦被擊沉之類的話。不，請等一下。那種事課上可沒有學到過。倒不如說，那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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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恐怕只能被稱作惡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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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我心想。並非我學到過的拿破侖。盡管是個天才的軍人，但畢竟只是極其現實地率軍打仗而已。一個人徒手擊退數以萬計的軍隊，那種仿佛怪物般的戰斗方式，在我所知的歷史中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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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卿莫非不看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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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注意到我吃驚的樣子，陛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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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戰爭的報道不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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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從懷裡掏出一疊紙。似乎是剪報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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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吧。這就是讓人毛骨悚然的魔人的所作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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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的粗糙照片上，相當難以看清，好不容易分辨出橫七豎八的裝甲列車。斷為兩截的車廂，看上去仿佛被一雙大手抓起扭斷一般。一個人影站在那裂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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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披頭散發的強壯男子。身著嚴實的黑色高領軍服，以三色旗代替戰袍，生起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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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張照片是踩踏著屍山的那個男子。可以在腳邊看見折斷的刀槍劍戟，和破損染血的奧地利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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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顫抖著用手翻看照片。燃燒的荒野，流出油的熱那亞海邊。無論哪一張，都拍攝有那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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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一個人。甚至沒有任何武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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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拿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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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人，陛下的這個詞，讓我背後一陣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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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可能。司空見慣。因為惡魔實際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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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為何特地剪下這些照片……而且還全是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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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從旁探過頭來窺視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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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旦在戰場上遇到拿破侖，就毫無勝算了！所以每天像這樣用針刺，借以詛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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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就用釘子，因為我最討厭拿破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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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國王統治下的奧地利，應該永遠沒有勝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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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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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探出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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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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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還會預知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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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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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背後一陣冷汗。雖然我來自未來日本的這番傳聞，已經在魏瑪家喻戶曉了，但竟然會傳到皇帝陛下的耳朵裡，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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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從遙遠未來的異國，將那年輕的身體用溫泉療法召喚而來。這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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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這樣，沒錯。”我拼命壓抑住想要吐槽溫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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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愧是溫泉達人歌德卿啊……那麼請告訴我，今後諸國仍將屈服于拿破侖的面前，受盡蹂躪嗎？難道就無法阻止那個男人的暴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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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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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回答很簡單。但是說出來好嗎？這種歷史上的重要人物，一旦知道了未來，歷史豈不是要被篡改？還是說，這個時代和我所知的歷史大相徑庭，所以即便說了什麼也沒關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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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傷透腦筋的我的眼前，突然飛進來一個黑影。在陛下旁邊的座位上，忽然出現一個黑衣的女人。是梅菲。臉上依然是平時那種裝模作樣的無表情，然而被毛茸茸的頭發包裹的大大的三角耳，仿佛捉弄我一般搖擺著。從陛下和弗雷迪完全沒有察覺這一點來看，她似乎只有我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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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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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她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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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不會發生多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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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在他該死的時候，依然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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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引人注意地嘆了口氣。梅菲就如同她現身時一樣，沒有任何前兆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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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惡魔所說的話。不可以相信。隨口亂說，弄得不好，甚至連我應該回去的未來都消失了也說不定。然而陛下仍用一副央求的眼神看著我。似乎也不能佯作不知。沒辦法。我慎重地斟酌著用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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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侖，那個，不久……便會失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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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陛下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來，我的喉嚨深處，些許的罪惡感轉變為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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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便會垮台，被流放到遙遠的非洲海的島嶼上，在那裡終其一生。沒有人能夠一直連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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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理所當然的。等于什麼都沒說。旁邊的弗雷迪一臉無語的表情。也許他聽懂了我那番無聊的話吧。任何人都終將失敗，一個人合上眼死去。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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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啊，陛下——我在心裡補充道。直到失敗為止，他都將屢戰屢勝。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拿破侖總有一天，將征服歐洲大陸的大部分。就連帝都維也納，屆時也將被攻陷。而陛下將不得已解散帝國，成為最後的神聖羅馬皇帝。並且還將愛女嫁給拿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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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抑制住想要說的話，將一疊照片還給了陛下。陛下將接過的照片粗暴地捏爛，朝我的臉靠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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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今後的戰況將如何？我奧地利將如何迎戰法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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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緘口不語。對此既不是很清楚，也感覺說出來會很不妙。歷史可能會被改變，我也會被當成能預知未來的便利的家伙，掌權者們一個個跑來找我也頗為麻煩。三思之後，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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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詳情，我並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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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我這具軀體原本所在的日本，距離歐洲相當遙遠，那麼詳細的情況並不為一般人所知。陛下也幾乎對日本一無所知吧？當我拼命替自己找借口時，陛下表示理解︰“嗯。是嗎。也是。”然而，因為他露出一臉十分遺憾的表情，我勉強回憶起了世界史教科書裡的內容，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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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拿破侖屆時一定會敗，而陛下則會召集歐洲的王族，在維也納召開會議。試圖使大家合力恢復法國大革命之前的秩序，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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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我決心今後也秉持這個立場。一旦被人問起未來之事，就僅僅回答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幸事吧。大家都會高興。反正不管我說什麼，不說什麼，未來都充滿了希望。同時也伴隨著一樣多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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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是嗎，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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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好幾次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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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這樣嗎！最後還是被上帝所承認的正統血脈——王族的勝利。席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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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聲音變得輕快了不少。話題轉向了弗雷迪，于是我放下心來，將腦袋靠在鋪有天鵝絨的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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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和平到來之際，朕就堂堂正正邀請你來美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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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勝榮幸！請召集全維也納的美女，屆時我將親自手把手教貴婦人們自由贊歌舞和自由贊歌體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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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就不用了。”“為什麼！”“你的那首詩在社交界評價相當差。”“那怎麼可能？不是說沙龍裡的貴婦人們最喜歡自由戀愛，到處搞外遇嗎？我也最喜歡了！”“既然這首詩成了革命象征，那也無能為力。學生們流行用軍歌的調子來唱。因為實在不像話，所以想禁止它發行。”“真的假的啊！當初要是改個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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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兩人的談話當成耳邊風，掀起小小的窗簾，望著街道、草地和樹林邊緣的霧氣漸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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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說那些，這樣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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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梅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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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只不過隱去身影，其實人似乎一直在馬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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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走向，神聖羅馬帝國的未來，不把那些告訴皇帝陛下，這樣好嗎？還有怎麼做才能戰勝拿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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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怎麼做，那種事我原本就不知道，又不是軍事狂。說到底告訴他了又能如何？說歷史不會發生多大變化的，不就是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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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走向不會改變。但是，漂在水面上的草船，將如何順流而下，正如誰都不知道一般，各自的道路都存在著無數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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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臉頰貼在馬車那小小的車窗上。梅菲接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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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拿破侖•波拿巴將死去。至高無上的那位所決定的命運僅此而已。要麼如YUKI所知的歷史一樣，在聖赫勒拿島失意地死去，要麼在凡爾賽宮的妻女環繞之中，將法蘭西帝國的未來托付給皇太子後，榮耀地死去。這些卻並未命中注定。而YUKI擁有決定那一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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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又如何？我對那個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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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全歐洲的命運都掌握在YUKI手中，難道不覺得興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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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覺得。大家都隨意去生，隨意去發動戰爭，然後隨意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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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動世界前進的欲望，難道沒有令你渾身顫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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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的低語混淆著馬車的車轍聲。隨它去吧，我心想。哪怕浸淫在怠惰的無力感中，反正地球也照轉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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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那時，我聽見了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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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吃一驚，把臉同車窗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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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透過窗玻璃也能清楚地聽見，是少女的歌聲。那是即便車轍的刮擦聲也好，車體的摩擦聲也罷，都無法掩蓋的高亢而清澈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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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啊，諸神那美艷的火花啊，來自天堂的少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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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限沉醉，踏入遠在天際的你的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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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時間的洪流無情分開之物，將由你的魔力使它們再度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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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溫柔羽翼的棲息之所，所有人皆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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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間抬眼看去，皇帝陛下一臉苦澀，而弗雷迪則半張著嘴，各自朝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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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我的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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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喃喃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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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那是《自由贊歌》的一節。但，這旋律是。這音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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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最終樂章，歡樂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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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可能！我心想。曾經讀到過，我使勁回想祖父的樂曲解說文。這首歌在一八 四年應該還不存在才對。沒錯，這首曲子應該還需要二十年左右才會誕生。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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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傲然的歌聲中，不知從哪裡加入了定音鼓的節奏。我一時間絲毫沒有察覺，那是自己內心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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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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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外面侍衛的聲音，馬車搖晃著停下了。我蜷縮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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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丫頭，你個丫頭！你明白這支是誰的隊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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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扯開嗓門的怒斥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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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頭鷲的紋章難道看不見嗎，竟敢唱起野蠻的革命歌曲，直到隊伍通過，給我閉上嘴，乖乖地跪地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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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是呢，乾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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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少女的回答，我嚇了一跳。那是充滿了毅然決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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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做什麼，你難道看不見嗎？明明差一點就想出巴鬆管的對旋律了，都怪你們，工夫全都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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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也掀起背面的窗簾，正在向侍從問話。弗雷迪也欠身站起。我推開車門，跳下馬車來到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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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的先頭在靠近坡道的地方停了下來。就在大幅彎曲，仿佛被吞入林中的道路一側，濕漉漉的泥土裸露出來的那一帶，幾名身著軍服的侍衛身影正聚在那裡。被他們包圍起來的，是一個嬌小的人影。只見軍服間那鼓起的白色裙擺，和光彩奪目的紅發。她正揮舞樹枝，試圖趕走侍衛們。雖然措辭上可稱之為傲岸，實際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名侍衛不禁被她的氣勢壓倒，朝後退去的當口，我瞥見了她的臉。面色紅潤、肌膚潔白的臉龐上，那雙茶褐色的眼眸燃燒著堅強的意志。跑過去的我，在侍衛們身後不遠處停下了腳步，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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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仿佛——見過。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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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別踏進來，低音部都被你踩沒了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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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用樹枝抽打著侍衛的腿。腳邊的泥地上，恐怕是用樹枝尖端劃出來的吧。拉起的數條平行線上，散亂地擺著不少白色的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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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樂譜，我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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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麼人，那個女孩。就連面對神聖羅馬皇帝的儀仗也毫不客氣，卻關心用樹枝和小石子在地面繪出的樂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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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如此寬敞，雙頭鷲也好，三頭豬也罷，隨意通過不就好了？我很忙啦。我才不想被你們那毫無樂感可言的沙啞聲音污染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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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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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憑你個丫頭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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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強壯的手抓住了少女那兩條縴細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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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想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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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皺緊眉頭，手中的樹枝掉落了下來。我禁不住用手搭住了侍衛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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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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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我的聲音後，侍衛們一齊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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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乾什麼？一群人圍著這麼個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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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吃驚地眨著眼。是對有人相救感到驚訝嗎，還是對像我這樣的孩子朝皇帝的侍衛指手劃腳感到驚訝呢？我也朝她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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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仿佛見過。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面。侍衛們顯得很著急，異口同聲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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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不是老師嘛，讓您見笑了。”“可是這個小丫頭她……”“竟敢在陛下的行進道路上傳唱革命歌曲。”“我說這不是革命歌曲，而是歡樂的頌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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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從馬車裡出來的弗雷迪，正站在我身後抗議道。可是當一眼看見少女，當即表情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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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說沃爾斐，那姑娘是誰，你在哪兒找來的啊，什麼時候釣上這麼個美人的，給我介紹一下啊！”你究竟是出來乾什麼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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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老師，驚擾到你們實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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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長試圖將我們推回馬車那邊。接到停止命令的隊伍中，士兵們的騷動變得更加明顯。可弗雷迪對此毫不在乎。他朝少女走了過去，一把握住她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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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是在把這首詩稍作更改後唱出來的吧！很好，實在是太好了！我也正巧想把標題改掉，作為打情罵俏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愛的歡樂之詩再版呢！如果你願意，就讓我們一同沉浸在溫泉裡，互訴愛慕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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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擺出一臉嚙檗吞針似的表情，甩開了弗雷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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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做什麼呀你！別嬉皮笑臉地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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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小姐剛才嘴裡哼的那首詩的作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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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八道也不打打草稿。說起席勒，雖然還沒見過，但應該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穩重而理智，耽于痛苦的好男人式的哲人才對。像你這種輕佻的小子想騙我，還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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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斜視了一眼弗雷迪，的確一點也不穩重，還很白痴，表面年齡看上去也年輕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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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了我就是席勒啦！一起泡溫泉的話，立馬就能明白，這具軀體到底有多麼得席勒！”不明所以。侍衛們也都一臉無語。不知是不是因為少女對弗雷迪本性全露的樣子感到害怕，她躲到了在場唯一比較安全的我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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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斐你個混蛋，想獨吞嗎，你個蘿莉控！也讓我勾引一把啊！在那溫柔羽翼的棲息之所，所有人皆為炮友！”你別想了！席勒，那種話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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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真的是席勒老師嗎？”“嗯，但感覺實在有些不靠譜。”“可是啊，陛下都那麼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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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們也悄悄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那也是當然的，就連工作伙伴的我，偶然也會難以置信，這家伙就是文豪席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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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少女從我背後輕快地跑開了，朝樹林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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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鳥兒的聲音。”她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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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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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和鶇啦，我就是為了采集它們的聲音記入樂譜才來的啊！沒空陪你們糾纏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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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翻起裙裾，跑入了林中，爬上積著厚厚枯葉的斜坡，很快便消失在了樹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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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啊，從背後傳來侍衛的嘀咕。從皇帝馬車那兒跑來的侍從，朝士兵責問發生了什麼事。總之兩位老師，請先回馬車，陛下很擔心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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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難得的相會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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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遺憾地瞥了一眼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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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是溫泉旅客啊？那麼年輕的姑娘總不見得一個人來的吧……還能再見到她嗎？逗留時間再延長一周左右吧沃爾斐。沃爾斐？喂，沃爾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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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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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呼喊了我幾次，我才總算回過神來。我也呆然地注視著失去了她蹤影的樹木間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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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啊，你果然是蘿莉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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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呢！再說了，那女孩生理上和我是一樣的年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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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返老還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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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狠踩了弗雷迪一腳，便朝馬車走去。弗雷迪一邊痛得緊皺眉頭，一邊單腳跳著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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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是好久沒見你大吃一驚的表情了啊。最近總是有氣無力，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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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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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也許正如弗雷迪所言也說不定。真是好久沒有對某件事如此上心了。那也是因為，女孩的相貌觸及了記憶的緣故吧。但更令我在意的，是那首歌。那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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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沒想到，那麼年輕的女孩子竟然也知道我的詩呢！雖說那首曲調從沒聽過就是了。看來不得不認真重編一番，再版詩集了呢。嗚哈哈，究竟能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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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可能知道吧，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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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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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存在于這世上的曲子，我卻知道。那是因為我來自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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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麼人呢，那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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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歌聲，她眼中燃燒的火焰，烙印在我的意識中，不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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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逗留卡爾斯巴德期間，再也沒能見到她。我和弗雷迪陪著弗朗茨二世陛下，巡游了三天三夜的溫泉，成了仿佛燙掉了皮的章魚一樣，回到了魏瑪。如今的感覺是，簡直三年不想再泡溫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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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回歸日常，她依然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想當初哪怕問一下對方名字也好啊。我不知多少次後悔莫及。曾在哪兒見過她呢？我本身來到這個時代也才一個月，難道是返老還童之前的歌德的記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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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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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務所書房的一角，默默豎立著一架細長的書架。我打開書架的櫥門。那是收放歌德自己作品的架子。試著從頭找起有關溫泉的記錄。有沒有在卡爾斯巴德以前，曾經見過面？因為歌德勤于動筆，所以會不會留下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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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把工作放在一邊，直到黃昏都在檢索溫泉報告，但仍然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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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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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並非歌德的，而是我自己身在日本時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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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梅菲說過，從未來來到這個時代的人，並不僅限于我。那女孩也許同樣如此。那麼一來，知道本該尚未作曲的貝多芬的《歡樂頌》這件事，便說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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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和我一樣來自未來的人，那就會和返回二十一世紀的線索聯系起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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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身汗毛直豎。事情尚未確定。是歌德，還是我，是哪一邊的記憶呢？必須得想起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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瀏覽了幾本日記和文章之後，我很快就將其中一冊拿在手。是擺放著戲劇那層的最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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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名為《鐵手葛茲•馮•貝利辛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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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所知的書。遇上梅菲的那天，在圖書室只讀了最先取下的那本。回想起來，還真是本無趣的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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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我指著封面的題字時，卻感到歌德的碎片在我心中隱隱作痛。沒錯，這是歌德的處女作。是還很年輕的他，首次問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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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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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戲劇，所以根本不可能寫有關于那女孩的線索。但那都無所謂了。翻過扉頁的瞬間，感覺周遭的景物頓失顏色，空氣也冷了下來。接著，我自從來到魏瑪之後，還是第一次體驗了那種感覺。充滿暴風雨天裡的圖書室，和開演前的音樂會會場的，那靈魂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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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書拿到點著蠟燭的桌上，半坐著椅子，開始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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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忽然回過神時，從敞開著的窗口，已經有微弱的朝陽射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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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蠟燭早已燃盡熄滅。寒氣凍僵了我的身體。然而，身體中心那令人心痛的熱，卻依然隨著脈搏跳動。依舊攤開在最後一頁的書上，我的手始終無法從那裡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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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宵埋頭于閱讀。的確是我寫的戲劇。沉睡在心底的歌德的碎片，如是這般說道。盡管如此，卻也是全新的，新鮮的，鮮明的，我所不知的故事。感覺比鮮血更重要的什麼液體，仿佛正從靈魂上開啟的小孔中咕咕流淌而出。為什麼？在圖書室裡閱讀時，明明完全無法理解。難道是因為用德語閱讀的緣故嗎？那也有關系。然而，更加強烈的理由正叩響著我的心髒。因為歌德正在這胸膛內。因為開始書寫時的歌德的苦惱，不斷書寫所帶來的興奮的渴望，以及寫完時的歡樂，一切都甦醒過來了。那是奇妙而乖張，無可替代而又壓倒性的讀書體驗。任何時代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產生的內心震顫。唯有我。像這樣超越時光，被召喚而來，作為贗品被佔據身體的我，才能體驗到的歡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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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聽見了微弱的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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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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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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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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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那愉快的聲音，從脖子後面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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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您感受到時間的停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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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回過頭去朝她看，而是將可恨的感覺伴著乾澀的唾液一道咽了下去，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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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個蠢貨。過去太小看梅菲了。不，是歌德嗎？原以為沒有什麼事物，哪怕它美妙得讓人覺得“時間就這樣停止好了”，也絕不會奪走我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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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感到幸福嗎，Y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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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低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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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讓時間就在這裡停息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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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身從椅子上站起，仿佛拍打一般合上書本，插回書架，關上玻璃門，掛上鎖。用手貼在心髒附近。心跳依然劇烈。然而，還不夠。還不能說出那句口令。好不容易保持住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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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櫥窗，掃視著自著的書脊並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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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只是一讀自己很久以前所寫的故事，就這幅德行。要是接觸更新更具刺激性的故事，那也許真的會很不妙。喂，歌德，你到底多麼容易感動啊。明知如此，為什麼還要訂立這種契約？這豈不是對梅菲太有利了嘛。你是笨蛋嗎？別開玩笑了！或許你在契約書上輕輕鬆鬆地簽了字，到頭來被攝走的可是我的靈魂啊！我憤怒地朝書架木門踢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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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後再也不讀了，我暗自下定決心。新作絕對辦不到。盡管對不起弗雷迪，然而自己的靈魂更重要。還有就是戲劇和音樂會，也都一概回絕。盡可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閉門不出，重重上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為了不讓內心有絲毫的動搖，就讓我沉入麻木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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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周左右，從維也納寄來封書信。看來弗朗茨二世皇帝陛下對于和我們同行的溫泉之旅，也許感到十足愉快吧。信上寫著這樣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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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任命歌德卿為溫泉大臣，邀迎至宮廷。待遇從厚。改日對法戰爭終結，反革命之氣運趨于安定，亦必招席勒卿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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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弗雷迪那裡看到信件內容，我無奈地將信甩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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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呀，還溫泉大臣。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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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為王族擔當溫泉導游，就能得到俸祿吧？豈不是件好差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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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那種工作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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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剛才也有來電話，我就回復說，歌德乾勁十足，立馬就啟程前往維也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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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要擅自做主！”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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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就有話想對你說了，沃爾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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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將雙手撐在桌上，突然一臉認真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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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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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退出這間事務所，洗手不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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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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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注視著弗雷迪的臉。弗雷迪露出一臉挖苦似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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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你看，你根本就不寫新作嘛。我可是等著把你的小說戲劇化，或作為詩歌的題材，憑借多媒體組合來大賺一筆，所以才一起工作的啊。你要是一直不寫原創，根本就沒辦法同你合作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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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啞口無言。早就深知他是個守財奴，可至今為止總是半開玩笑，所以才一直聽過算過。但是，退出事務所？是認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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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你還不肯當我的玩伴。我每次都費盡心思幫你搞來首映門票，你卻總是借口忙啊或身體不適。最近甚至連喝酒都不去，整天窩在事務所裡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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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是因為，那個……”是為了不被攝走靈魂才那麼做的，但終究不能這麼解釋給他聽。即便說了，他也未必會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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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既不想寫，又不想玩嗎？你啊，故意做一些無聊的工作，將視線從愉快的事情上移開，為了度過冷漠的人生拼盡了全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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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時失語。原來你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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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啊！你以為我們到底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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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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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該是分手的時候了吧。你也趁此機會，作為溫泉評論家出道社交界吧！你要是寫‘能變得像我一樣年輕’，必會發大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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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迪離開桌子，背過我去，輕輕揮了揮手，便朝書房的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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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啊，弗雷德打算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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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筆儲蓄，暫時打算去旅行一趟吧。嘛，反正這與你無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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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他出去之後，我也依然呆呆地注視著關上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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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事務所裡弗雷迪的書房空了。試著向房東問了問，對方卻若無其事地回答道︰“聽說要遠行，行李也都整理就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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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要去哪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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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聽說歌德老師也要搬走，是真的嗎？租金的話，務必請支付到這個月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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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成了空殼的書房正中央，差不多發呆了有整整一小時。我仍舊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只是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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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一句回想起他昨天的話。既沒有在一起工作的意義，又成不了玩伴，所以就說再見。的確言之有理。絲毫沒有反駁的余地。可是，我卻接受不了。現在也還敞開著門，總覺得弗雷迪會一臉笑呵呵地走進來。怎麼樣，嚇了一跳吧沃爾斐，手足無措慌了神吧？那麼就來幫我把行李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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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實的寂靜，卻嚴嚴實實地籠罩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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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也是沒辦法的事嘛。我朝著隔在書房中那充滿灰塵的空氣辯解道。其實我並非歌德啊。並非返老還童，也不是轉世脫胎，只不過是個勉強塞進了些記憶的赤裸裸的局外人。是個不成器的半成品。至今為止勉強裝作歌德的樣子，但現在已經辦不到了。雖然歌德覺得，哪怕靈魂被惡魔攝走，也要享盡人生樂趣，而我對此可敬謝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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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臉埋在雙臂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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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于受了打擊的自己感到意外。明明只不過少了個游手好閑的家伙而已。倒不如說是我在照顧他，所以就算他消失，我也不會感到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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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沒錯，大概是我體內的歌德在感到難過。我和他不過只相處了兩個月罷了，倒不如說他一直在給我添麻煩，那種家伙走了我也無所謂。可是對歌德而言，他畢竟是相處了十年之久的同志。所以感到悲傷的是歌德，不是我。一定是那樣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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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些受不住寒冷，我便站了起來，走出了空無一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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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書房，從昨天起，依然攤在書桌上的陛下的來信，映入了眼簾。溫泉大臣，我心想。歷史上是這樣的嗎？在德國文學史上燦然生輝的兩顆巨星，歌德和席勒，于一八 四年割席斷交，一個成了溫泉評論家，另一個則成了游手好閑之人。歷史上有那麼回事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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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走投無路。今後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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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片刻後，我將藏在架子深處的書包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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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梅菲斯特菲雷斯帶到這十九世紀德意志的，並非只有我的肉體。身邊之物，也就是衣服和錢包，智能手機，以及書包都一起被帶了過來。曾在二十一世紀生活過的證據，全部裝在這書包裡。在鞋子和折疊好的衣服下面，收藏著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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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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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日語，所以在這歐洲能夠讀懂它的人，除了我以外，恐怕再也沒有了吧。即便如此，危險這一點還是不變的。世界史、物理、化學、數學，任何一冊都有讓世界為之一變的可能性。所以我將其收藏在書包的底部，盡可能不拿出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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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惟獨這種時候，不得不檢閱世界史的教科書和資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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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歌德和席勒的內容，到底也只提到數行而已。我和他今後將會如何，根本毫無頭緒。記載的盡是關于拿破侖的事跡。十九世紀初葉的歐洲，毫不誇張地說，正是以拿破侖為中心運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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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五年十月，法軍將進犯奧地利，佔領維也納。嗚哇，不就是來年嘛！那麼繼續留在魏瑪會更安全嗎？不對，維也納只是因為奧軍的撤退，毫無抵抗地被佔領，並非被蹂躪得滿目瘡痍吧。而且，第二年即一八 六年，拿破侖這次將進攻普魯士，佔領柏林。屆時魏瑪也將毫無疑問地成為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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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呆在這裡，還不如去維也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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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廷獲取俸祿，只需講述溫泉即可。比起被報刊雜志的截稿日期追著屁股的現在，讓人覺得那種生活要輕鬆得多。還有，維也納要暖和些。魏瑪的冬天，今後將更加嚴寒。德意志可是比庫頁島緯度更高的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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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怎樣，已經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座城市了。對我而言，無論是魏瑪也好，維也納也好，還是烏茲別克斯坦也好，都是一樣虛假空洞的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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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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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爾斯巴德遇到的那名少女。她嘴裡哼唱的那首歌，倘若沒有聽錯，的確就是《第九》的話，她就理應與作曲者貝多芬有著不淺的因緣。而貝多芬這一時期的確就住在維也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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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前往帝都的話，也許就能遇見她也說不定。而她或許正是回到未來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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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有所往來的報社雜志社一家家打去電話，告知對方將停業一陣子，連載也將停止等。當然，每一位編輯不是驚訝、憤怒、哀求，就是哭著嚷嚷，但我幾乎都沒能聽見。耳中一直遠遠地回蕩著那名少女高唱的歡樂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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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Oka注︰湯揉，指若乾人使用類似船槳的長條寬木板，攪動滾燙的溫泉水，使水溫自然下降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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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Oka注︰《自由贊歌》（1785年），席勒的詩歌作品，該詩在法國大革命之後，被德意志的學生套上馬賽曲的旋律，廣為傳唱。後來，席勒將該詩重新改寫為《歡樂頌》（18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