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oguy 2013-2-5 03:25
傀儡妻
京生對阿措情感是極強極烈。至少,阿措自己是這麼覺得的。她甚至覺得京生對她的愛,充徹了這老舊宅子的每一個角落,以至阿措想回一趟娘家,或是去玄元觀燒香,又或是去百巧坊買些小玩藝兒等等凡是要出這個宅子的事,京生都要皺著眉好半天,才無可奈何地答應她,並且限定了來回的時辰。有那麼一回,她回娘家,因事耽擱了半個時辰,京生就自己駕車來接了。彷彿一過了時間,阿措就會消失不見了一般。
阿措是京生的第六個妻子。在她之前,京生相繼娶過五個女子為妻,但是每一個新娘都在嫁進這宅子中不到三個月就得了奇怪的病症,香消玉隕,無一例外。
看著從那朱漆剝落的大門裡抬出的一具又一具猩紅棺材,這安邑裡方圓百里內的人家,便沒有人敢把女兒嫁入這被鬼怪詛咒的地方,這煞宅。
阿措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其父因為官貪墨而被落職,財產奴僕一併入官,變賣償還,家徒四壁,正自向天哭窮,恰遇上京生上門厚禮行聘,自是大喜,也不管坊間傳言玉家乃凶煞之宅,女兒嫁進去就如嫁入鬼門關,貪著那聘金,一應嫁妝從簡,連個陪嫁丫環也無,忙不迭將女兒嫁了過去。
就這樣,阿措在十七歲這年,鳳冠霞帔的坐在大紅喜轎裡,顛簸了數十里路,最後笙簫鼓樂、火盆花燭地嫁進這宅子中的。
這偌大的宅子,是長安安邑裡的一處舊宅,其內亭台樓閣,互相連屬,幽房曲室,回環四合,大有經緯,據京生說,這是國初北平王洪國清的府邸,後來子孫不肖,典與他人,其後百數十年間,輾轉易主,逐漸敗壞,末了才為他祖上所有。
初為人妻的女孩兒,隻身一人到此陌生又是一生歸宿的地方,心中難免惴惴,再加上未出閣前,聽街坊間三姑六婆言說,玉家是被鬼怪詛咒過的,凡嫁進去的女子,不出三個月必會被咒殺,這份不安就更甚了。
然而,紅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她看見這個將與她執手一生的男子,瘦薄的身子藏在大紅吉服裡,如玉樹般皎潔,煞白的臉,那一雙眼就是料峭初春里兩泓泠泠碧泉,俏煞艷煞的顧盼。在他的顧盼裡,她心中的不安,惶恐,冰消雪融,瓦解成一江春水。
阿措愛上京生,也就在他對她的這一顧一盼之間。而京生,也是極愛她的,這不僅是阿措自己,任誰也瞧得出來。沉默少言的他對阿措,揚眉瞬目,莫不是情深;舉手投足,莫不是意濃。讓她有如置身冰窟中,冷一剎過後,卻是比還火還甚的灼熱。
京生雖然平時冷默少言,但對人卻是極好的,經常將一些傷病的乞兒帶回宅子中,煎湯煮藥,無償加以療治,翌日再行遣走。
玉姓是岐黃世家,其祖曾為太醫院供俸,醫道高妙,名燥一時,傳之子孫。然人丁單薄,極易夭折,歷經七八代,子息越少,到了京生這一代,更是不堪,父親於三十九歲時,一日在書房閱書甚倦,閉目小憩,就此與世長辭,母親隨即因悲傷過甚撒手人寰,玉姓一脈只剩得京生一人,和著二三十個僕人,在這寬落落的宅舍中居住,昔日的輝煌繁盛,至此已然淹沒無聞。
玉姓落魄後,這宅子中的人也越來越少,剩下的盡是是些老而又朽的僕人,無處可去。溝壑交錯的臉上表情遲鈍,動作也跟著遲鈍,在這宅子裡遲緩地行走。
當阿措一個人時,看著他們慢慢吞吞地在這老舊得褪盡顏色的庭院中做事,心中總是有些發毛,那個本已經淡忘的傳言會在倏忽之間湧上心,莫名的便是一陣恐慌,然後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京生,只要和京生在一起,那什麼恐慌都會煙消雲散了。
雖然他們情愛日深,可是京生並沒有與她形影不離,他更多的時間是呆在韶華榭裡。
那韶華榭,京生帶阿措去看過,不過是一間寬敞的廳子,開了七八扇門,每扇門後的房間都不一樣,有的無片瓦遮頂,一片豁亮,有的卻密不透風,一片漆黑,但都有或大或小的陶盆羅列,種滿了各式奇異花草。京生捉住她的柔荑,一樣一樣指給他看:這是金銀果,可治頭風;這是返魂香,可療目眩;那是王母草,能令人氣血通暢;那是朱顏草,能令人肌理光潤……
岐黃世家的子弟,伺弄藥草,原是本份,阿措心中雖然稍有遺憾,也只有罷了。
新婚燕爾,三個月時間眨眼即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鏡前描眉,花下賞月的日子,讓阿措淡忘了那個傳言,或許,那隻不過是一個巧合,而在她的內心深處,隱隱的認為,這一切藏著一種不可違抗的天意,京生那五個妻子的死,是上天為了成就她和京生的這段姻緣。她和京生是會在這老舊的宅子里平安喜悅一生的。
只是偶爾地閃過一絲慌亂。究竟為什麼慌亂呢?是這院落太深,住人太少的荒蕪?還是那個傳言其實並沒有忘卻,而是一直盤據在她心底?
那強烈得排山倒海而來的幸福,終究泯滅不了那絲恐慌。
那一夜,她醒來,朦朧隱乎之間似乎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尖聲的呼叫,那叫聲淒厲如同不似來自人間,若有若乎之間讓她莫名的恐慌。京生在韶華榭還未曾回來,她起身,披一襲淡黃對襟短衫,赤一雙欺霜賽雪的秀足,悄無聲息地走在松木板鋪就的迴廊上,四月的夜裡,月華如霜,冷露濕衣,地板浸浸然一片涼意,踩上去就是一冰,阿措卻不曾覺得,心中只有那一絲驚慌在翻滾。
整個玉宅好靜。那些僕人此時都已經歇下了。
這樣的夜裡,月華下繁華消歇的城池如被浸泡在無邊無際的水中一般,這宅子在月華下更顯灰暗深幽,宅子只有前面一小半住人,後面的卻全都荒廢了,韶華榭偏偏在那麼後面,與阿措京生的臥房有著一大段距離。
阿措走過一間房間。那是已經廢棄了的,灰塵滿佈,蛛絲牽纏,牆角的縫隙了甚至長出野草,她走過的時候,門呀的一聲打了開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呻吟了一聲。
聞聲轉過頭去,看見門先是只開一線,一隻手從裡面伸出,一把抓在門邊上。那是一隻沒有一點皮膚的手,似乎太過用力,血流了出來,化成幾道線順著門流下,如艷紅的蛇。
阿措心中一窒,發不出半點聲音。那隻手用力一扳門,門就開大了,半個身子從裡面鑽了出來,阿措啊的一聲尖叫起來,鑽出來的是上半身,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那隻是一片的紅,和那隻手一樣沒有皮膚,艷紅,或細或粗的筋脈在上面如葛藤般牽扯,有一層透明的膜裹住,沒有一點鮮血流出來,卻發出極濃的血腥味。
頭部不但沒有頭髮,連眼珠也沒有,只空洞洞的兩個窟窿,聽到阿措的叫聲,茫然地轉過頭,嘴一張,吐出紫色的舌頭,喉嚨深處發出呵呵的響聲,沒有眼睛的眼眶裡流出兩道紫黑的血線,流過赤紅的臉頰,滴落在地,散發出的腥羶,鑽入阿措的七竅。
那不是人,絕對不是。那是從十八層地獄裡的血污池裡爬出來的鬼怪。
那鬼怪一個蹌踉,呵呵叫著,撲了過來,阿措眼睜睜地看著一隻血紅的手,五指屈張,映入眼來,一把抓住自己一直伸著收不回來的右手……在那呵呵的叫聲中,她只聽得自己發出一聲驚,尖銳得足以破開這恐怖的夜,然後,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聽見京生一聲聲焦急的呼喚,睜眼發現還在原來的地方,卻在京生的懷裡。她一把抱住京生,往他懷裡縮,不停地叫:“魔鬼,這裡有魔鬼,魔鬼,紅色的魔鬼……”
“措兒,措兒,別怕,哪來的魔鬼,你看到什麼了?”京生的身上有著極濃的香氣,他抱緊阿措,那香氣便淹沒了她。可阿措卻依然覺得那一絲血腥繞著她不肯散去,她不敢回頭,只是指著那扇恐怖的門叫:“就在那,在那兒!”
“那兒?……那兒什麼都沒有呀。”
阿措顫抖地抬起頭,去看,這是月華西斜,如水一般漫過來,將一切照得分外明顯,阿措看見那扇門好好地關在那裡,門上灰塵厚厚,有蜘蛛在上面曲曲折折地佈了許多絲,並沒有什麼血跡,更沒有那恐怖的鬼怪。
難道那一切只是她眼花?不可能的,那一切是那麼的清楚,她的髒腑之中還留有那腥羶,難道真的只是一場錯覺?阿措舉起右手,衣袖褪下,玉般白的手臂上,赫然有著五個烏青的指印,從她眼眸中一直逼入心去。
那幾天,阿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她只隱約記得是京生抱著她回去後,她就發起了高燒,一切就像浮在夢中一般,她在夢中無法走出來,恍惚中京生灌了她許許多的藥,她的燒卻是退了起,起了退,六天七夜後,才清醒過來。
可是,對於從未經歷世事的女子來說,那一幕實在太過恐怖,她躲在房間裡,不敢出去,怕一出去,在這宅子中再看見那悸怖的東西,那來自地獄的鬼怪。京生只好沒日沒夜地陪著她。
她開始有了可怕的幻覺,眼前老有一片紅在飄動,橫來豎去的,盡是那些辯識不出五官的無膚的艷紅的鬼怪。她聽見窗外院落裡那株高大的槿樹,被風吹過時,發出的卻是嗚咽悲泣之聲。她在睡夢中朦朦朧朧地聽見有聲音在對她說:“不會讓你離開,不會讓你離開,絕不!”
更甚者,好幾次夜裡醒來,在似醒非醒間,她看到了京生在詭異地做著奇怪而有規律的動作,那都是有月光的夜,月華從窗口斜斜照進來,如練,京生站在那裡,漆黑的眸中盡是狂熱,做著一個奇怪的動作,不停地重複,再重複,那彷彿是……是以月華為砥,在磨著什麼。
可等她叫出聲來後,才發現那不過是幻覺,京生只是站在窗前,苦思能讓她定心安神的藥方。
終於,她的驚恐一點一點退去,這寬落落的宅子在眼中看來不再那麼恐怖,可是,她卻病了。
和京生前五個妻子一樣,奇怪的病。
起初只是心口一點輕微的疼,疼過後乏力片刻,侵出細細一層汗。她一開始也不曾放在心上,以為只是身子偶然的不適,有京生這個岐黃世家的傳人在,還不藥到病除,哪知服了那麼多京生費盡心思熬煉出來的丹散湯劑,都如泥牛入海,不見半點功效,那疼痛竟然越來越利害,且由原先的心口一處逐漸向全身漫延開來,到得後來,整個人翻江倒海的疼,似乎有無數把鋒銳的刀在身上披削個不停,全身虛脫,侵出來的汗往往濕透貼身的衣裳,發出一股子奇異的香。
這是什麼病症,連京生也說不上來,更惶論阿措了,她只知道,京生呆在韶華榭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所服的各式各樣的藥也越來越多,而她這病症卻也越來越嚴重了。
看著京生餵她吃藥時的奇怪眼神,阿措隱藏在心底的恐慌再一點一點地浮了上來:連京生也是沒法子麼?就算她和京生是這般的相愛,也逃脫不了那詛咒麼?那個凡是嫁進這老舊深幽的宅舍中與玉京生為妻的女子都逃不過的、這煞宅里的鬼怪的詛咒?
為了撫平阿措的不安,京生特地派人去阿措娘家接了她的妹妹阿瑤來陪她,多了個活潑的阿瑤,阿措整個人才逐漸安靜下來。
阿瑤一來就住了十天半月,也不提回家的事,就這麼天經地義地在這宅子中住了下來,不知為甚,看著她在自己和京生面前現出的如花笑靨,阿措心中湧起另一種說不出的煩燥,她不知道這煩燥是為了什麼,但這煩燥和那恐慌攪在一起,讓她覺得愈來愈喘不過氣。
她想到玄元觀燒香祈願,據說那是香火最盛有求必應之所在。告訴過京生,喚老王頭,攏馬備車,姊妹兩個去了玄元觀。然而,在那煙霧繚繞的神像下,她到底要叩求些什麼,自己卻也迷茫起來。
坐著油壁香車回來途中,經過玉帶河金腰橋時,阿措聽得車前車後起一片驚慌恐懼的叫喊,她與阿瑤掀開車簾,目光所及,看看玉帶河清清的河水里,載沉載浮著幾具無膚的屍體,在落日餘輝下的江水上是一片耀眼的紅。
那些屍體,本來是面朝天漂浮在水上,可當阿措注目的時候,它們竟然齊齊翻了個身,面朝向她,阿措看到它們空洞洞地淌著血的眼眶有兩點光盯著她,舌頭從嘴裡搭拉出來,是魅魅的黑紫,恍惚間,咯咯的笑聲朝她漫天蓋地地撲過來。
阿措嚇得失手落下簾子,拼命得催著趕車的老王頭鞭馬,逃離而去。回到宅子中,心驚肉跳,那紅卻再也褪不去,艷汪汪的,在眼前就要滴落下來,胃裡翻騰得厲害,晚飯自是一口未吃,京生連哄帶勸餵她吃過藥後,便沒有離開她,將她摟在懷中,不住口地安撫。
在京生溫存的言語及安穩的懷中,阿措才敢閉目睡去,然而,那一片血色卻浸入了她的夢中,夢裡她在行走,一面一人高大的鏡子從陡然出現在她面前。阿措看到鏡子裡是一個血紅的窈窕人形,她抬手,鏡里人形也抬手,她拭目睜眼,鏡里人形也將空洞洞的眼眶睜大,她大叫著低頭,發現自己全身沒有一絲皮膚,妖豔的紅,血往下滴,腳下原來不是路,卻是一片汪洋似的水,血滲入那清清柔柔的水中,以千百倍的速度化成一片腥紅,無風起浪,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呼息急促,睜眼,無力地低叫一聲,伸手去摸索枕畔的人,卻落了個空。玉生不在?力氣陡然恢復了過來,猛一下子坐起身,真的看清了,京生真個不在。
夜色裡,暗魅魅的只是一片寂靜,微弱的燈光從韶華榭的窗櫺間瀉了出來。阿措從中看見阿瑤抱著京生,她的聲音帶著妖嬈的誘惑:“……姊夫,姊夫,你是我的……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你說,我和那個病鬼姊姊比起來,誰漂亮?”
“不,”京生的手從阿措烏黑的秀發上滑下,滑過肩背,最後在蠻腰處環住,眼中是火熱而妖詭難測的光,他的聲音裡卻是魅蠱,“瑤兒,你是我的。”
阿措一個勁地往回跑,什麼恐懼,什麼害怕,全都不見,有的只是那憤怒,怎會這樣?她因為害怕而跑來找京生,見到的卻是這樣一幕。怎麼會這樣?他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奔回房中,坐在梳妝台前,明鏡裡映出她的臉,她是病鬼麼?不,緞子一樣光滑的青絲,皮膚沒有因病的原因而變得鬆弛蒼白,相反,於珠潤玉潔中隱隱透出的紅色,走得急了,臉上的汗珠發出的香味,染骨薰神,秀這樣的美貌,怎麼可能是病鬼?
卻也是奇,她越病,這容顏反而越是秀麗,秀麗得離紅塵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像塵世中人。
柳眉往中間豎起,眼中射出憤怒的光,不,京生是她的,絕不讓給任何人!她在心中一直在意京生以前的五個妻子,雖然她們的死令自己嫁得良人,可到底是怎生的容顏,會讓京生娶她們呢?而她們又得到了京生多少的愛憐?京生雖從未對她提起那五個妻子的一點一滴,一身的愛全貫注在她身上,可是,在她心底,縱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何況如今纏住京生的是個活人,不,絕不,京生是她的,絕不給任何人。哪怕這人是她的親妹子也是不成。
將一把小巧的剪刀藏入了袖中。阿措再回到韶華榭,那燈光依然亮著。
阿措聽到自己的心在不停地打鼓,快得幾乎要從胸口跳出,喘不過氣來。韶華榭裡沒有任何聲音發出,阿措卻覺得自己腦中有千百樣聲音在響著,擁擠著,令她頭痛欲裂,她咬著牙,用手使勁得去推門。
門居然沒有閂上,一推就推開了,黯紅的燈光下,裡面空無一人。京生和阿瑤都不在。
“京生,京生……”叫了幾聲,都沒有應答,阿措轉頭看見,牆角處有一扇門開了小小一道縫,有強烈的燈光從裡面扑出來,隨之而出的,是極為強烈的香氣,那和京生身上的香氣是一致的,只是要濃郁許多。
這韶華榭的廳裡開了七八扇門,但是惟獨這一扇門,阿措從來沒見過,什麼時候開了這扇門的,這門後面難道是……不敢再想下去,橫著心去推開門走了進去。
四盞雲紋水晶嵌銀宮燈高懸,將這個走完曲折回環甬道後出現的房間照得一片煞亮,裡面是各種奇怪莫名的東西,不知從哪裡散發出來的香味瀰漫了整個房間。阿措第一眼看到的是女子,有五六個女子在房間裡。
她們不是站著或坐著的,卻是或倒在地上,或靠在牆上,沒有聲音,一片死寂,阿措不小心碰到了邊上的一人,那頭顱就從輕輕鬆鬆地落了下來,沒有鮮血飛濺,一窩雲也似的青絲散了一地,千絲萬縷,像是從地底魅暗泥土裡掙扎而出的無數觸鬚,托出一張俏生生的臉,瑤鼻玉唇,臉上神色竟是無限歡喜,只是左頰上有銅錢大小一塊綠斑,還生了一攝白茸茸的細毛,硬生生在這張秀色可餐的笑靨上生出一個惡夢來。
阿措死摀住自己的嘴,將尖叫聲截斷。那失去頭顱的身體也跟著輕飄飄倒下,一身大紅簇花緋衣委落,在地上開出朵妖冶的花,燈下下赫然可見那脖頸斷處,並無鮮血流出,也無血管筋脈血肉,只是一團雪白如絮的東西,……卻原來是一具偶人。
阿措這才發現,那五六個女子都是傀儡偶人,它們或臉生綠斑,或已腐爛,或手腳折斷,稠了的香氣裡,有一股如腐爛了的魚蝦的氣味透出,她摀住鼻子,看見光滑的地面上鋪著一張紙類的東西,看去好像一幅仕女的畫。
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什麼紙,而是皮,人形的模樣攤在那裡,應該說完全是人形的模樣,五官手腳俱足,還有無數的青絲,那模樣令阿措一愣,分明是阿瑤的樣子……蹲下來,伸手去摸,入手滑膩,猶有餘溫,再瞧仔細了,臉上左頰分明有一粒痣,阿措心中一顫,難道,這是人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隻手從背後搭上阿措肩膀,有人問道:“措兒,你怎麼會在這兒?”
阿措將那截斷的半聲尖叫爆發了出來,她回過身,明晃晃的燈火下,一片耀眼的白暈,好一會兒,那白暈才聚成京生的模樣。
“京生,這……這裡……這些是什麼?阿瑤她?”阿措撲到京生懷裡,這裡太過於詭異,全非人間似的。
“這裡是我製造人偶的地方,你不是怕寂寞嗎?所以我想造一個和阿措一模一樣的人偶陪你。”京生抱著她,空氣中瀰漫的腐臭,看來這自西天竺求來的娑婆香效力已然消去,再也無法遮蓋屍臭,心中一涼,這裡的一切,還是給她發現了,可是時機尚未成熟,還差那麼一點點,可卻無法隱瞞了,如果讓阿措知道了真相,那她會不會和第一個妻子一個離開自己?袖中的刀不安分地跳動起來。
“阿瑤……”提到這個名字,那一幕又湧現了出來,阿措剎時間忘記了這怪異的地方,詭異的所見,她緊緊抱住京生,說的時候,心中一陣刺痛,“京生,你說,……你是不是愛上阿瑤了,不再——愛我了?”
“不,措兒,我只愛你。”京生將她緊緊抱住,抱得兩人骨骼都輕微的響,看著她如水的秀發,晶瑩欲透的肌膚,想,可以了吧,應該可以了吧。袖裡那薄薄的巧巧的粉紅色的刀就跳躍了起來,與他合成了一體,如骨如血,又如三魂七魄中的一魂或一魄,再也分割不開,以臂使指,以指使刀,存乎一心,他心中只有一個狂熱的念頭:絕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阿措只覺得全身一麻,眼前一黑。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神智逐漸清醒過來,可是偏偏張不開眼睛,在一片漆黑裡,她那感到了痛,這痛比她發病的時候來得猛烈千百倍。
這痛從頭頂開始,往下漫延,刮骨裂膚,痛徹心肺,阿措只想大聲呼出這痛楚,可是偏偏喊出不聲音來,想掙扎可是全身一動也不能動,痛愈聚愈深,她無聲的大叫一聲,使盡所有力氣一掙,這一掙居然掙脫了,整個人彷彿從什麼禁錮裡鑽了出來。
眼前先亮起一團五彩的光,飄啊飄的,最後恢復真實世界,阿措看見自己還在那個奇怪的房間裡,她看到了京生。
京生居然在她下面,低著頭,手中執著一把粉紅色的小刀,在一具屍體上游走,他的神情專注而狂熱,阿措看得清楚,她從未見過冷如冰雪的京生有如此的表情,而那具屍體赫然是她自己。
阿措這才發現自己是飄浮在空中的,而任她怎麼叫,怎麼喊,京生都聽不見,不理會,她想撲到京生身上,可是總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將自己彈開,讓她無法靠近他三尺之內,卻也無法離開,她只能那麼虛飄在空中。
阿措終於發現,她死了。現在的她,只不過是一個魂魄。
京生手上的刀在不停地游移,最後,一抹微紅的光芒閃過,京生收起刀,神色欣喜,雙手一提,一個血紅的軀體就從皮膚裡給拉扯了出來,阿措只覺得三魂七魄都要給扯散一般,這紅色的軀體,這紅色的軀體……
接下來,她看見京生將她那具脫離了皮膚的血軀搬了出去,可是她無法離開這裡,只在在這奇詭的室內,她的魂在自己的那張人皮上空漂蕩,神思混亂,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京生殺死了自己嗎?可是,京生,那麼愛她的京生為什麼要殺死那麼愛他的自己呢?
過了一陣,京生又回來了,整治起她那張人皮起來,他將一些白色的黑色的紅色的粉末塗抹在剝下來的那張皮上……阿措感到自己酸痛難忍,難受得想四分五裂……可她的魂離不開,散不掉。
阿措不知道,新死的人,只有過了頭七,才能魂上升而魄下降,重入六道輪迴。她的魂滯留在這個房間裡,只看見京生臉上越來越多的狂熱,欣喜,他無日無夜地呆在這不見天日的房間裡,把她的那張人皮水浸,風乾,火烤,用各色各樣的藥泡製著,用一枚髮絲粗細的針引著一根透明的線縫著,往裡面塞奇怪的東西……而她的魂魄也承受各種不同的苦楚,或癢,或痛,或麻,種種苦楚讓得巴不得整個人立刻化為虛無,可是她的叫喊無人能聽,她的魂魄離散不掉,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忍受著,連思索也顧不上。
也不知過了幾天,大約是六天或者七天吧,阿措終於看到了自己的那張皮不在是一張薄薄的人皮,成為了人形模樣。她看著京生將這個自己抱起來,走到房間盡頭,伸手在牆上一按一轉,居然又開了一扇門來。而她的魂,也這麼渾渾噩噩晃晃悠悠地跟著。
裡面傳來許多的聲音,有柔和,有嫵媚,有嬌羞,無論是誰,光聽到這聲音,都可以肯定,有著這樣聲音的,必然是美到極處的女子。
阿措瞧見的是個更為寬大的房間,掛了十幾盞各式宮燈,焰焰生香,五色光芒亂灑,不同於外間的擁擠凌亂,卻是別有洞天,裝飾精巧雅緻,設椅,置座,擺琴,掛畫,懸鏡,焚香,煮茗,……種種風流雅物,無不齊備,或坐或站著二三十位女子,她們俱都眉清目秀,容光若水,衣裳首飾無不華美,青絲如雲,神色舉止各異,或嫣然而笑,或黛眉微顰,或顧盼生情,或俯首有思,或春夢初醒,或嘻笑作耍,或撫琴翻書,或吟哦低唱,群芳眾香,集於一堂。
這些女子見京生進來,並沒有停下來她們的動作,也沒有轉頭看京生一眼,彷彿京生根本不存在一般,繼續著自己的動作。阿措只看一眼,就知道這些絕世之姿態的女子都非人,她們都沒有魂魄,和京生抱在懷中的“自己”一樣,她們只是一具具的傀儡偶人!可明知那些都是偶人,卻令人忘之如生,活色生香,燕語鶯聲,真兮幻兮,一時難辯。是什麼樣的鬼斧神工,奪天妙手,能製出這等偶人?
阿措看著京生將“自己”抱到梳妝台前,接著為“自己”描眉,籠發,上妝,著衣,比著平日還要溫柔萬分,卻也痴 迷萬分,雖然明知那隻是個披了自己人皮的偶人,可在那一刻,阿措看著銅鏡裡倒映出來的臉,卻彷彿看見了活生生的自己。
京生也痴迷地看著鏡裡的那張容顏,一似當初掀開紅蓋頭後痴迷地看著阿措,話語裡卻一片妖詭的溫柔:
“措兒,我已經啟動了其中機關,再過一會兒,你就可以說話了,現在,你乖乖地聽我說。嗯,這樣就好,就樣,無論你聽到什麼,無論你千般不願萬般不肯,都不會離開,不會拋棄我了。這樣,我就可以告訴你一切了。我家是世代行醫,然而不知哪代起,受了何種詛咒,一代比一代短命,我祖父六十一歲死,父親死於三十九歲,而我……而我卻只能活到二十七歲,我們玉姓一脈的壽命,永遠就在這三個壽命之中輪迴。
沒有人知道,我母親並不病逝的,她是在父親死後,替我準備好了親事,然後服下遙香丸自殺的,她太愛我父親了。於是,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措兒,你知道一個知道自己生命會在何時結束的人,內心有多麼的恐慌和孤寂嗎,尤其中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
後來,我娶了第一個妻子,我從未和你說過她的名字,餘婉榛!那個女人,當我問她我二十七歲會死,她會怎麼樣時,她居然要我立時寫下休書,休了她!那個賤人,她要我休了她,枉我這麼愛她,她連陪我到死也是不願,我要她死,絕不讓她離開這宅子一步。”
阿措覺著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奇特地冷,她從未聽京生說過如許多的話,柔和,卻是殺機瀰漫。京生將一本泛黃的書放在梳妝台上,將那把小巧的刀拈在了手中,粉紅的刀身炸出奇異的光芒。
“我要她死!別忘了我祖傳的醫術,醫者,正則救人,反則殺人,哼,要不露痕跡地殺死一個人,有什麼難的?我把她的身體埋在院落中的那株槿樹下,隨便弄了個人殺死裝進了棺材,我要她死也離不開這宅子一步。
我娶了第二個妻子,秦竹,可是,我想不到,這個世上的女子是這麼的薄情寡義,她居然也要背叛我,任我看得她那麼牢,整日不離,將她鎖在房裡,她也要逃出去,我終於在這韶華榭裡殺了她,哪知道誤打誤撞之下,觸動機關,我發現了這個密室,發現了這本《造化譜》和這把指玄刀,還有這些人偶女子。
措兒,你知道麼,這是隆佑先皇時的天下第一巧匠馬待封留下來的,當年他造過指南車、記裡鼓、相風鳥,其巧逾於古,只是沒有人知道,他獨一無二的不傳之秘,卻是製造人偶,這自百伎之祖偃師傳下來的絕技。
你看,她們是會動,會說話,會笑的人偶。而且永不會哀老,腐爛。因為那是用活生生的人皮做的,你看,她們是不是和活生生的人沒什麼差別,不,這樣更好,我要我的妻子也是這樣的,這樣,就不會離開我了不是麼!於是我將秦竹也埋在了那株槿樹下,娶了第三個妻子,但是,我不會告訴這一切,不會告訴她我只能活到二十九歲,我照著《造化譜》上所述方法,開始培植各種奇藥,找各式各樣的人,來練習指玄刀,直到所有的藥草成長,而我已能用指玄刀輕易地不見滴血地將整張人皮剝下,於是,我讓第三個妻子喝了'歸夢湯',將她整張皮剝了下來,把她的身體還埋在那槿樹下,開始製作一個永遠不離開我的妻子,可是,我失敗了,過不了一個月,那皮膚就開始腐爛,生出綠毛,我反思了許久,也查不出失敗的原因,接下來,連娶的兩個妻子做出來的偶人,都以腐爛失敗告終。”
“後來,我娶了你。知道麼,措兒,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你一定會和我永遠在一起的,可是,我還是怕呀,要是這次再出現差錯,那可如何是好?沒法子,我只有一面熬盡心血培植那些藥草,一面找人來繼續磨練剝皮技巧,可是,那一夜,那剝了皮的傢伙居然沒有死,逃了出來,偏偏讓你撞上了,我怕,怕你知道真相後會和那幾個賤人一樣,逃離我,措兒,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我只有把你搬到另一個房間前,讓你以為那隻是幻覺,然後給你服用'太肌換液丹',讓你病著,讓你的妹妹來陪著你,我絕不會讓你離開這個宅子半步,誰知道你還是闖進了這秘室,你還是發現了這一切。”
京生的語氣有著深深的憾意,但很快,他又振奮起來了:
“不過,你瞧,現在好了,我成功了!你瞧,你瞧,現在,不,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離開這宅子,不會離開我了,不是嗎?而你,會永遠是這般的花容月貌,永遠永遠地陪著我,你說過的,你會與我生死不棄。即然我們這樣的相愛,那麼,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我們都要在一起,我知道,你喜歡熱鬧,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孤單的,我會做更多的偶人也服侍你,讓他們見證你我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你說,好不好?”
阿措的三魂上升,七魄下沉,迷迷茫茫間,她看著京生環抱著那個不是自己的自己,臉偎著臉,溫柔,深情地道:“喏,措兒,你說,除此之外,我還能怎樣地愛你呢?”更令人驚訝的是,她聽見那個“自己”居然說話了,“她”說:“京生,我與你永遠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