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flower 2014-11-22 07:56
第二十章
為了避免這威嚇實現的危險,林惇先生派我早早地送這孩子回家,讓他騎著凱薩琳的小馬去。他說,——“既然我們現在不能對於他的命運有所影響,無論是好或壞,你就千萬別對我女兒說他去哪裡了,今後她不能同他有什麼聯繫,最好別讓她知道他就在鄰近;不然她就安不下心來,急著去呼嘯山莊。你就告訴她說他的父親忽然差人來接他,他就只好離開我們走了。”
五點鐘時,好容易才把林惇從床上喚起來,一聽說他還得準備再上路,大吃一驚;但是我告訴他得跟他的父親希刺克厲夫先生住些時候,並說他父親多麼想看他,不願再延遲這種見面的快樂,都等不及他恢復旅途的疲勞,這樣才把事情緩和下來。
“我的父奈”他叫起來,莫名其妙地納悶著。“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說我有一個父親。他住在哪兒?我情願跟舅舅住在一起。”
“他住在離山莊不遠的地方,”我回答,“就在那些小山那邊,不算怎麼遠,等你身體好些,你可以散步到這兒來。你應該歡歡喜喜地回家去見他。你一定得試著愛他,像對母親一樣,那麼他也就會愛你了。”
“可是為什麼我以前沒聽說過他呢?”林惇問道。“為什麼媽媽不跟他住在一起,像別人家一樣?”
“他有事情得留在北方。”我回答,“而你母親的健康情況需要她住在南方。”
“可為什麼媽媽沒跟我說起他來呢?”這孩子固執地問下去。“她常常談起舅舅,我老早就知道愛他了。我怎麼去愛爸爸呢?我不認識他。”
“啊,所有的孩子們都愛他們的父母。”我說,“也許你母親以為她要是常跟你提起他,你或者會想跟他住在一起哩。我們趕快去吧。在這樣美麗的早晨,早早騎馬出去比多睡一個鐘頭可好多了。”
“昨天我看見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跟我們一同去?”他問。
“現在不去。”我回答。
“舅舅呢?”他又問。
“不去,我要陪你去那兒的。”我說。
林惇又倒在他的枕頭上,沉思起來。
“沒有舅舅我就不去。”他終於叫喊起來了,“我鬧不清你到底打算把我帶到哪兒去。”
我企圖說服他,說他如果表現出不願意見他父親,那是沒規矩的行為;他仍然執拗地反抗我,不許我給他穿衣服,我只好叫主人來幫忙哄他起床。我許下了好多渺茫的保證,說他去不多久一定能回來的,說愛德格先生和凱蒂會去看他的,還有其他的諾言,毫無根據,都是我一時瞎編出來的,而且一路上我還時不時地重複著這些諾言。終於,這可憐的小東西出發了。過了一會,那純潔的、帶著青草香味的空氣,那燦爛的陽光,以及敏妮的輕輕的緩步使他的沮喪神氣緩和下來了。他開始帶著較大的興趣盤問他的新家的情形,家裡住些什麼人。
“呼嘯山莊是不是一個跟畫眉田莊一樣好玩的地方?”他問,同時轉過頭向山谷中望了最後一眼,從那裡有一片輕霧升起,在藍色天空的邊緣上形成了一朵白雲。
“它不是像這樣隱在樹蔭裡。”我回答,“而且也沒這麼大,但是你四面可以看得到美麗的鄉村景色;那空氣對你的健康也比較適宜——比較新鮮乾燥。也許你起初會覺得那所房子又舊又黑;雖然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在這附近是數一數二的了。而且你還可以在曠野裡好好地溜達溜達。哈裡頓•恩蕭——就是,凱蒂小姐另一個表哥,也就是你的表哥,——他會帶你到一切最可愛的地點看看;好天氣時,你還可以帶本書,把綠色的山谷當作你的書房,而且,有時候,你舅舅還可以和你一塊散步,他是常常出來在山中散步的。”
“我父親什麼樣?”他問。“他是不是跟舅舅一樣的年輕漂亮?”
“他也是那麼年輕,”我說,“可是他有黑頭發和黑眼睛,而且看上去比較嚴厲些,也高大一些。也許一開始你覺得他不怎麼和氣仁慈,因為這不是他的作風;可是,你得記住,還是要跟他坦白和親切;他就會很自然地比任何舅舅還要更喜歡你,因為你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黑頭發,黑眼睛”林惇沉思著。“我想像不出來。那麼我長得不像他啦,是嗎?”
“不太像,”我回答,同時心裡想著:一點也不像,抱憾地望望我的同伴的白皙的容貌和纖瘦的骨骼,還有他那大而無神的眼睛——他母親的眼睛,只是,有一種病態的焦躁會偶然地點亮這對眼睛,它們一點也沒有她那種閃爍神采的痕跡。
“他從來沒有去看過媽媽和我,這多奇怪!”他咕嚕著。
“他看見過我沒有?要是他看見過,那一定還在我是嬰孩的時候。關於他,我一件事也記不得了!”
“啊,林惇少爺。”我說,“三百英里是很長的距離;而十年對於一個成年人和對於你卻是不一樣長短的。沒准希刺克厲夫年年夏天打算去,可是從來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現在又太晚了。關於這件事不要老問他使他心煩吧:那會使他不安的,沒有一點好處。”
這孩子後來一路上就只顧想他自己的心思,直到我停在住宅花園的大門前。我細看他臉上現出什麼印象。他一本正經地仔細觀看著那刻花的正面房屋與矮簷的格子窗,那蔓生的醋栗叢和彎曲的樅樹,然後搖搖頭;他自己完全不喜歡他這新居的外表。但是他還懂得先不忙抱怨:也許裡面好些,還可以彌補一下。在他下馬之前,我走去開門。那時正是六點半;全家剛用過早餐;僕人正在收拾和擦桌子。約瑟夫站在他主人的椅子旁邊,正在講著關於一匹跛馬的事;哈裡頓正預備到乾草地裡去。
“好啊,耐莉!”希刺克厲夫看到我時便說,“我還恐怕自己得下山取那屬於我的東西呢。你把他帶來啦,是吧?讓我們看看我們能把他造就成什麼樣的人才。”
他站起來,大步走到門口,哈裡頓和約瑟夫跟著,好奇地張大著嘴。可憐的林惇害怕地對這三個人的臉溜了一眼。
“一定的,”約瑟夫嚴肅地細看一番,說,“他跟你掉換啦,主人,這是他的女娃!”
希刺克厲夫盯著他的兒子,盯得他兒子慌張打顫,他發出一聲嘲弄的笑聲。
“上帝,一個多麼漂亮的人兒!一個多麼可愛的、嬌媚的東西!”他叫著。“他們不是用蝸牛和酸牛奶養活他的吧,耐莉?該死!可那是比我所期望的還要糟——鬼才曉得我自己過去有沒有血色呢!”
我叫那顫抖著的、迷惑的孩子下馬進來。他還不能完全理解他父親的話裡的意思,或者以為不是指他說的:實在,他還不大相信這個令人生畏的、譏笑著的陌生人就是他的父親。但是他越來越哆嗦著緊貼著我;而在希刺克厲夫坐下來,叫他“過來”時,他把臉伏在我的肩膀上哭起來。
“得!”希刺克厲夫說,伸出一隻手來,粗野地把他拉到他兩膝中間,然後扳起他的下巴使他的頭抬起來。“別胡鬧!我們並不要傷害您,林惇,這是不是您的名字?您可真是您母親的孩子,完全是!在您身體裡我的成分可在哪兒啦,吱吱叫的小雞?”
他把那孩子的小帽摘下來,把他的厚厚的淡黃的卷髮向後推推,摸摸他的瘦胳臂和他的小手指頭;在他這樣檢查的時候,林惇停止了哭泣,抬起他的藍色的大眼睛也審視著這位檢查者。
“你認識我嗎?”希刺克厲夫問道,他已經檢查過這孩子的四肢全是一樣的脆弱。
“不!”林惇說,帶著一種茫然的恐懼注視著他。
“我敢說你總聽說過我吧?”
“沒有。”他又回答。
“沒有!這是你母親的恥辱,從來不引起你對我的孝心!那麼,我告訴你吧,你是我的兒子;你母親是一個極壞的賤人,竟讓你不知道你有個什麼樣的父親。現在,不要畏縮,不要臉紅!不過倒也可以看出你的血總算不是白色的。作個好孩子,我也要為你盡力。耐莉,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坐下來;如果不的話,就回家去。我猜你會把你聽見的、看見的全報告給田莊那個廢物;而這個東西在你還留連不去時是不會安定下來的。”
“好吧,”我回答,“我希望你會對這孩子慈愛,希刺克厲夫先生,不然你就留不住他,而他是你在這個廣闊的世界裡所知道的唯一的親人了——記住吧。”
“我會對他非常慈愛的,你用不著害怕,”他說,大笑著。
“可就是用不著別人對他慈愛;我一心要獨佔他的感情。而且,現在就開始我的慈愛,約瑟夫,給這孩子拿點早餐來。哈裡頓,你這地獄裡的呆子,幹你的活去。是的,耐兒,”他等他們都走了又說,“我的兒子是你們這裡未來的主人,而且在我能確定他可以作繼承人之前,我不應該願意他死掉。此外,他是我的,我願意勝利地看見我的後代很堂皇地作他們的產業的主人,我的孩子用工錢雇他們的孩子種他們父親的土地。就是這唯一的動機才使我能容忍這個小狗仔:對他本身,我可瞧不起他,而且為了他所引起的回憶而憎恨他!但是有那個動機就足夠了;他跟我在一起是同樣的安全,而且也會招呼得和你的主人招呼他自己的孩子一樣的仔細。我在樓上有間屋子,已經為他收拾得很漂亮;我還從二十英里路外,請了一位教師,一星期來三次,他想學什麼就教他什麼。我還命令哈裡頓要服從他,事實上我安排了一切,想在他心上培養優越感與紳士氣質,要他在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們之上。但我很遺憾:他不配人家這樣操心,如果我還希望在這世界上有什麼幸福的話,那就是發現他是一個值得我驕傲的東西,但這白臉、嗚嗚哭著的東西卻使我十分失望!”
他說話的時候約瑟夫端著一盆牛奶粥回來了,並且把它放在林惇面前:林惇帶著厭惡的神色攪著這盆不可口的粥,肯定說他吃不下去。我看見那個老僕人跟他主人一樣,也輕視這孩子;雖然他被迫把這種情緒留在心裡,因為希刺克厲夫很明顯地要他的下人們尊敬他。
“吃不下去?”他重複著說,瞅著林惇的臉,又壓低了聲音咕嚕著,怕人家聽見。
“可是哈裡頓少爺在小時候從來不吃別的東西,我想他能吃的東西你也能吃吧!”
“我不吃!”林惇執拗地回答著,“把它拿走。”
約瑟夫憤怒地把食物急急搶去,把它送到我們跟前。
“這吃的有什麼不好?”他問,把盤子向希刺克厲夫鼻子底下一推。
“有什麼不好?”他說。
“對啊!”約瑟夫回答,“你這講究的孩子說他吃不下去。可我看挺好,他母親就這樣——我們種糧食,給她作麵包,她倒嫌我們髒哩。”
“不要對我提起他母親,”主人生氣地說,“就給他拿點他能吃的東西算了。耐莉,他平常吃什麼?”
我建議煮牛奶或茶,管家奉命去準備了。嗯,我想他父親的自私倒使他日子還好過些呢。他看到林惇嬌弱的體質,有必要對他寬厚些。我要報告愛德格先生,說希刺克厲夫的脾氣有什麼樣的轉變,藉以安慰他。我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來,就溜出去了,這時候林惇正在怯懦地抗拒著一條看羊狗的友好表示。但是他十分警覺,騙不了他:我一關上門,就聽見一聲叫喊,和一連串反復的狂喊:“別離開我,我不要在這兒!我不要在這兒!”
跟著,門閂抬起來又落下了:他們不許他出來。我騎上敏妮,叫它快跑;於是我這短促的保護責任就此告終。
Sunflower 2014-11-22 07:57
第二十一章
那一天我們對小凱蒂可煞費苦心。她興高采烈地起床,熱望著陪她的表弟,一聽到他已離去的消息,緊跟著又是眼淚又是歎氣,使愛德格先生不得不親自去安慰她,肯定他不久一定會回來;可是,他又加上一句,“如果我能把他弄回來的話。”而那是全無希望的。這個諾言很難使她平靜下來;但是時間卻更有力;雖然有時候她還問她父親說林惇什麼時候回來,但在她真的再看見他之前,他的容貌已在她的記憶裡變得很模糊,以致見面時也不認識了。
當我有事到吉默吞去時,偶然遇到呼嘯山莊的管家,我總是要問問小少爺過得怎麼樣;因為他和凱薩琳本人一樣的與世隔絕,從來沒人看見。我從她那裡得悉他身體還很衰弱,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她說希刺克厲夫先生好像越來越不喜歡他了,不過他還努力不流露這種感情。他一聽見他的聲音就起反感,和他在一間屋子裡多坐幾分鐘就受不了。他們很少交談。林惇在一間他們所謂客廳的小屋子裡念書,消磨他的晚上,要麼就是一整天躺在床上;因為他經常地咳嗽,受涼,疼痛,害各種不舒服的病。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個沒精神的人,”那女人又說,“也沒有見過一個這麼保養自己的人。要是我在晚上把窗子稍微關遲了一點,他就一定要鬧個沒完。啊!吸一口夜晚的空氣,就簡直是要害了他!他在仲夏時分也一定要生個火;約瑟夫的煙斗也是毒藥;而且他一定總要有糖果細點,總要有牛奶,永遠是牛奶——也從來不管別人在冬天多受苦;而他就坐在那兒,裹著他的皮大氅坐在火爐邊他的椅子上。爐臺上擺著些麵包、水,或別的能一點點吸著吃的飲料;如果哈裡頓出於憐憫來陪他玩——哈裡頓天性並不壞,雖然他是粗野的——結果准是這一個罵罵咧咧的,那一個嚎啕大哭而散夥。我相信如果他不是主人的兒子的話,主人將會看著恩蕭把他打扁還會高興;而且我相信如果主人知道他在怎樣看護自己,哪怕只知道一半,也會把他趕出門的。可是主人不會有幹這種事的可能:他從來不到客廳,而且林惇在這房子內任何地方一碰見他,主人就馬上叫他上樓去。”
從這一段敘述,我推想小希刺克厲夫已經完全沒人同情,變得自私而討人嫌了,如果他不是本來如此的話;我對他的興趣自然而然地也減退了,不過我為他的命運仍然感到悲哀,而且還存個願望,他要是留下來跟我們住就好了。
愛德格先生鼓勵我打聽消息,我猜想他很想念他,並且願意冒著風險去看看他。有一次還叫我問問管家林惇到不到村裡來?她說他來過兩次,騎著馬,陪著他的父親;而這兩次之後總有三四天他都裝作相當疲倦的樣子。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個管家在他來到兩年之後就離去了;我不認識的另一個接替了她;她如今還在那裡。
和從前一樣,大家愉快地在田莊裡度著光陰,直到凱蒂小姐長到十六歲。她生日的那天,我們從來不露出任何歡樂的表示,因為這天也是我那已故的女主人的逝世紀念日。她的父親在那天總是自己一個人整天待在圖書室裡;而且在黃昏時還要溜達到吉默吞教堂墓地那邊去,逗留在那裡常常到半夜以後。所以凱薩琳總是想法自己玩。
二月二十日是一個美麗的春日,當她父親休息時,我的小姐走下樓來,穿戴好打算出去,而且說她要和我在曠野邊上走走。林惇先生已經答應她了,只要我們不走得太遠,而且在一個鐘頭內回來。
“那麼趕快,艾倫!”她叫著。“我知道我要去哪兒;我要到有一群松雞的地方去:看看它們搭好窩沒有。”
“那可很遠哪,”我回答,“它們不在曠野邊上繁殖的。”
“不,不會的,”她說。“我跟爸爸曾經去過,很近呢。”
我戴上帽子出發,不再想這事了。她在我前面跳著,又回到我身旁,然後又跑掉了,活像個小獵狗;起初我覺得挺有意思,聽著遠遠近近百靈鳥歌唱著,享受著那甜蜜的、溫暖的陽光,瞧著她,我的寶貝,我的歡樂,她那金黃色的卷髮披散在後面,放光的臉兒像朵盛開的野玫瑰那樣溫柔和純潔,眼睛散發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的光輝。真是個幸福的小東西,在那些日子裡,她也是個天使。可惜她是不會知足的。
“好啦,”我說,“你的松雞呢,凱蒂小姐?我們應該看到了:田莊的籬笆現在離我們已經很遠啦。”
“啊,再走上一點點——只走一點點,艾倫,”她不斷地回答。“爬上那座小山,過那個斜坡,你一到了那邊,我就可以叫鳥出現。”
可是有這麼多小山和斜坡要爬、要過,終於我開始感到累了,就告訴她我們必須打住往回走。我對她大聲喊著,因為她已經走在我前面很遠了。也許她沒聽見,也許就是不理,因為她還是往前走,我無奈只得跟隨著她。最後,她鑽進了一個山谷;在我再看見她以前,她已經離呼嘯山莊比離她自己的家還要近二英里路哩;我瞅見兩個人把她抓住了,我深信有一個就是希刺克厲夫先生本人。
凱蒂被抓是因為做了偷盜的事,或者至少是搜尋松雞的窩。山莊是希刺克厲夫的土地,他在斥責著這個偷獵者。
“我沒拿什麼,也沒找到什麼,”她說,攤開她的雙手證明自己的話,那時我已經向他們走去。“我並不是想來拿什麼的,可是爸爸告訴我這兒有很多,我只想看看那些蛋。”
希刺克厲夫帶著惡意的微笑溜我一眼,表明他已經認識了對方,因此,也表明他起了歹心,便問:“你爸爸是誰?”
“畫眉田莊的林惇先生,”她回答。“我想你不認識我,不然就不會對我那樣說話了。”
“那麼你以為你爸爸很被人看得起,很受尊敬的嗎?”他諷刺地說。
“你是什麼人?”凱薩琳問道,好奇地盯著這說話的人。
“那個人我是見過的。他是你的兒子嗎?”
她指著哈裡頓,這就是另一個人,他長了兩歲什麼也沒改,就是粗壯些,更有力氣些:他跟從前一樣拙笨和粗魯。
“凱蒂小姐,”我插嘴說,“我們出來不止一個鐘頭啦,現在快到三個鐘頭了,我們真得回家了。”
“不,那個人不是我的兒子,”希刺克厲夫回答,把我推開。“可是我有一個,你從前也看見過他,雖然你的保姆這麼忙著走,我想你和她最好歇一會兒。你願不願意轉過這長著常青灌木的山頭,散步到我家裡去呢?你休息一下,還可以早些回到家,而且你會受到款待。”
我低聲對凱薩琳說無論如何她決不能同意這個提議:那是完全不能考慮的。
“為什麼?”她大聲問著。“我已經跑累啦,地上又有露水;我不能坐在這兒呀。讓我們去吧,艾倫。而且,他還說我見過他的兒子哩。我想他搞錯了;可是我猜出他住在哪裡;在我從盤尼斯吞岩來時去過的那個農舍。是不是?”
“是的。來吧,耐莉,不要多說話——進來看看我們,對於她將是件喜事哩。哈裡頓,陪這姑娘往前走吧。耐莉,你跟我一道走。”
“不,她不能到這樣的地方去,”我叫著,想掙脫被他抓住的胳臂:可是她已經差不多走到門前的石階了,很快地跑著繞過屋簷。她那被指定陪她的伴侶並沒裝出護送她的樣子:
他畏怯地走向路邊,溜掉了。
“希刺克厲夫先生,那是很不對的,”我接著說,“你知道你是不懷好意的。她就要在那裡看見林惇,等我們一回去,什麼都要說出來,我會受到責備的。”
“我要她看看林惇,”他回答,“這幾天他看來還好一點;他並不是常常適宜於被人看見的。等會我們可以勸她把這次拜訪保密。這有什麼害處呢?”
“害處是,如果她父親發覺我竟允許她到你家來,就會恨我的;我相信你鼓勵她這樣作是有惡毒的打算的。”我回答。
“我的打算是極老實的。我可以全都告訴你,”他說。“就是要這兩個表親相愛而結婚。我對你的主人是做得很慷慨的!他這年輕的小閨女並沒有什麼指望,要是她能促成我的願望,她就跟林惇一同作了繼承人,馬上就有了依靠。”
“如果林惇死了呢,”我回答,“他的命是保不住的,那麼凱薩琳就會成為繼承人的。”
“不,她不會,”他說。“在遺囑裡並沒有如此保證的條文:他的財產就要歸我;但是為了避免爭執起見,我願意他們結合,而且也下決心促成這個。”
“我也下決心使她再也不會和我到你的住宅來。”我回嘴說,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大門口。凱蒂小姐在那兒等著我們過來。
希刺克厲夫叫我別吭氣,他走到我們前面,連忙去開門。我的小姐看了他好幾眼,仿佛她在拿不定主意怎麼對待他,可是現在當他的眼光與她相遇時,他微笑,並且柔聲對她說話;我居然糊塗到以為他對她母親的記憶也許會使他消除傷害她的願望哩。林惇站在爐邊。他才出去到田野散步過,因為他的小帽還戴著,正在叫約瑟夫給他拿雙乾淨鞋來。就他的年齡來說,他已經長高了,還差幾個月要滿十六歲了。他的相貌挺好看,眼睛和氣色也比我所記得的有精神些,雖然那僅僅是從有益健康的空氣與和煦的陽光中借來的暫時的光輝。
“看,那是誰?”希刺克厲夫轉身問凱蒂,“你說得出來嗎?”
“你的兒子?”她疑惑地把他們兩個人輪流打量一番,然後說。
“是啊,是啊,”他回答,“難道這是你第一次看見他嗎?想想吧!啊!你記性太壞。林惇,你不記得你的表姐啦,你總是跟我們鬧著要見她的啊?”
“什麼,林惇!”凱蒂叫起來,為意外地聽見這名字而興高采烈起來。“那就是小林惇嗎?他比我還高啦!你是林惇嗎?”
這年輕人走向前來,承認他就是。她狂熱地吻他,他們彼此凝視著,看到時光在彼此的外表上所造成的變化而驚奇。凱薩琳已經長得夠高了;她的身材又豐滿又苗條,像鋼絲一樣地有彈性,整個容貌由於健康而精神煥發。林惇的神氣和動作都很不活潑,他的外形也非常瘦弱;但是他的風度帶著一種文雅,緩和了這些缺點,使他還不討人厭。在和他互相交換多種形式的喜愛的表示之後,他的表姐走到希刺克厲夫先生跟前,他正留在門口,一面注意屋裡的人,一面注意外面的事;這就是說,假裝看外面,實際上只是注意屋裡。
“那麼,你是我的姑夫啦!”她叫著,走上前向他行禮。
“我本來就覺著挺喜歡你,雖然開始你對我不友好。你幹嗎不帶林惇到田莊來呢?這些年住這麼近,從來不來看看我們,可真古怪;你幹嗎這樣呢?”
“在你出生以前,我去得太勤了;”他回答,“唉——倒楣!你要是還有多餘的吻,就都送給林惇吧——給我可是白糟蹋。”
“淘氣的艾倫!”凱薩琳叫著,然後又以她那過份熱情的擁抱突然向我進攻。
“壞艾倫!想不讓我進來。可是將來我還要天天早上散步來這兒呢,可以嗎,姑夫?有時候還帶爸爸來。你喜歡不喜歡看見我們呢?”
“當然,”姑夫回答,現出一副難以壓制的獰笑,這是由於他對這兩位要來的客人的惡感所引起的。“可是等等,”他轉身又對小姐說,“既然我想到了這點,還是告訴你為好。林惇先生對我有成見。我們吵過一次,吵得非常凶,你要是跟他說起你到過這兒,他就會根本禁止你來,因此你一定不要提這事,除非你今後並不在乎要看你表弟:要是你願意,你可以來,可你決不能說出來。”
“你們為什麼吵的?”凱薩琳問,垂頭喪氣透了。
“他認為我太窮,不配娶他的妹妹,”希刺克厲夫回答,“我終於得到了她,這使他感到很難過。他的自尊心受到損傷,他永遠也不能寬恕這件事。”
“那是不對的!”小姐說,“我遲早總會就這樣對他說的。可是林惇和我並沒有參加你們的爭吵啊。那麼我就不來了;他去田莊好啦。”
“對我來說是太遠了,”他的表弟咕嚕著,“要走四英里路可要把我累死了。不,來吧,凱薩琳小姐,隨時到這兒來吧——不要每天早晨來,一星期來一兩次好了。”
父親朝他兒子輕蔑地溜了一眼。
“耐莉,恐怕我要白費勁了,”他小聲對我說。“凱薩琳小姐(這呆子是這樣稱呼她的),會發現他的價值,就把他丟開了。要是哈裡頓的話——別看哈裡頓已全被貶低,我一天倒有二十回羨慕他呢!這孩子如果是別人我都會愛他了。不過我想他是得不到她的愛情的。我要使哈裡頓反對那個不中用的東西,除非他趕快發奮振作起來。算算他很難活到十八歲。啊,該死的窩囊廢!他在全神貫注地擦他的腳,連望都不望她一下。——林惇!”
“啊,父親,”那孩子答應著。
“附近沒有什麼地方你可以領你表姐去看看嗎?甚至連個兔子或者鼬鼠的窠都不去瞧瞧嗎?在你換鞋之前先把她帶到花園裡玩,還可以到馬廄去看看你的馬。”
“你不是情願坐在這兒嗎?”林惇用一種表示不想動的聲調問凱薩琳。
“我不知道,”她回答,渴望地向門口瞧了一眼,顯然盼望著活動活動。
他還坐著,向火爐那邊更挨近些。希刺克厲夫站起來,走到廚房去,又從那兒走到院子叫哈裡頓。哈裡頓答應了,兩個人立刻又進來了。那個年輕人剛洗完了澡,這可以從他臉上的光彩和他的濕頭髮看得出來。
“啊,我要問你啦,姑夫,”凱薩琳喊著,記起了那管家的話,“那不是我的表哥吧,他是嗎?”
“是的,”他回答,“你母親的侄子。你不喜歡他嗎?”
凱薩琳神情很古怪。
“他不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嗎?”他接著說。
這個沒禮貌的小東西踮起了腳尖,對著希刺克厲夫的耳朵小聲說了一句話。他大笑起來,哈裡頓的臉沉下來;我想他對猜疑到的輕蔑是很敏感的,而且顯然對他的卑微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是他的主人或保護人卻把他的怒氣趕掉了,叫著:
“你要成為我們的寶貝啦,哈裡頓!她說你是一個——是什麼?好吧,反正是奉承人的話。喏,你陪她到田莊轉轉去。記住,舉止要像個紳士!不要用任何壞字眼;在這位小姐不望著你的時候,你別死盯著她,當她望你時,你就準備閃開你的臉;你說話的時候,要慢,而且要把你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來。走吧,盡力好好地招待她吧。”
他注視著這一對從窗前走過。恩蕭讓他的臉完全避開了他的同伴。他仿佛以一個陌生人而又是一個藝術家的興趣在那兒研究著那熟悉的風景,凱薩琳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表現出一點愛慕的神情。然後就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一些可以取樂的事情上面去了,並且歡歡喜喜地輕步向前走去,唱著曲子以彌補沒話可談。
“我把他的舌頭捆住了,”希刺克厲夫觀察著。“他會始終不敢說一個字!耐莉,你記得我在他那年紀的時候吧?——不,還比他小些。我也是這樣笨相麼:像約瑟夫所謂的這樣‘莫名其妙’嗎?”
“更糟,”我回答,“因為你比他更陰沉些。”
“我對他有興趣,”他接著說,大聲地說出他的想法。“他滿足了我的心願。如果他天生是個呆子,我就連一半樂趣也享受不到。可是他不是呆子;我能夠同情他所有的感受,因為我自己也感受過。比如說,我準確地知道他現在感受到什麼痛苦;雖然那不過是他所要受的痛苦的開始。他永遠也不能從他那粗野無知中解脫出來。我把他抓得比他那無賴父親管我還緊些,而且貶得更低些;因為他以他的野蠻而自負。我教他嘲笑一切獸性以外的東西,認為這些是愚蠢和軟弱的。你不認為辛德雷要是能看見他的兒子的話,會感到驕傲嗎?差不多會像我為我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一樣。可是有這個區別;一個是金子卻當鋪地的石頭用了,另一個是錫擦亮了來仿製銀器。我的兒子沒有什麼價值。可是我有本事使這類的草包儘量振作起來。他的兒子有頭等的天賦,卻荒廢了,變得比沒用還糟。我沒有什麼可惋惜的;他可會有很多,但是,除了我,誰也不曾留意到。最妙的是,哈裡頓非常喜歡我,你可以承認在這一點上我勝過了辛德雷。如果這個死去的流氓能從墳墓裡站起來譴責我對他的子嗣的虐待,我倒會開心地看到這個所說的子嗣把他打回去,為了他竟敢辱罵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而大為憤慨哩!”
希刺克厲夫一想到這裡就格格地發出一種魔鬼似的笑聲。我沒有理他,因為我看出來他也不期待我回答。同時,我們的年輕同伴,他坐得離我們太遠,聽不見我們說什麼,開始表示出不安的徵象來了,大概是後悔不該為了怕受點累就拒絕和凱薩琳一起玩。他的父親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總往窗子那邊溜,手猶豫不決地向帽子那邊伸。
“起來,你這懶孩子!”他叫著,現出假裝出來的熱心。
“追他們去,他們正在那角上,在蜜蜂巢那邊。”
林惇振作起精神,離開了爐火。窗子開著,當他走出去時,我聽見凱蒂正問她那個不善交際的侍從,門上刻的是什麼?哈裡頓抬頭呆望著,抓抓他的頭活像個傻瓜。
“是些鬼字,”他回答。“我認不出。”
“認不出?”凱薩琳叫起來,“我能念:那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幹嗎刻在那兒。”
林惇吃吃地笑了:他第一次顯出開心的神色。
“他不認識字,”他對他的表姐說。“你能相信會有這樣的大笨蛋存在嗎?”
“他一直就這樣嗎?”凱蒂小姐嚴肅地問道。“或者他頭腦簡單——不對嗎?我問過他兩次話了,而每一次他都作出這種傻相,我還以為他不懂得我的話呢。我擔保我也不大懂得他!”
林惇又大笑起來,嘲弄地瞟著哈裡頓;哈裡頓在那會兒看來一定是還不大明白怎麼回事。
“沒有別的緣故,只是懶惰;是吧,恩蕭?”他說。“我的表姐猜想你是個白癡哩。這下可讓你嘗到你嘲笑的所謂‘啃書本’所得的後果了。凱薩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約克郡的口音沒有?”
“哼,那有什麼鬼用處?”哈裡頓咕嚕著,對他平時的同伴回嘴就方便多了。他還想再說下去,可是這兩個年輕人忽然一齊大笑起來:我的輕浮的小姐很高興地發現她可以把他的奇怪的話當作笑料了。
“那句話加個‘鬼’字有什麼用呢?”林惇嗤笑著。“爸爸叫你不要說任何壞字眼,而你不說一個壞字眼就開不了口。努力像個紳士吧,現在試試看!”
“要不是因為您更像個女的,而不大像個男的的話,我馬上就想把您打倒啦,我會的;可憐的瘦板條!”這大怒的鄉下人回罵著,退卻了,當時他的臉由於憤怒和羞恥燒得通紅:因為他意識到被侮辱了,可又窘得不知道該怎麼怨恨才是。
希刺克厲夫和我一樣,也聽見了這番話,他看見他走開就微笑了;可是馬上又用特別嫌惡的眼光向這輕薄的一對瞅了一眼,他們還呆在門口瞎扯著;這個男孩子一討論到哈裡頓的錯誤和缺點,並且敘述他的怪舉動和趣聞時,他的精神可就來了;而這小姑娘也愛聽他的無禮刻薄的話,並不想想這些話中所表現的惡意。我可是開始不喜歡林惇了,憎惡的程度比以前的憐憫程度還要重些,也開始多少原諒他父親這樣看不起他了。
我們一直待到下午:我不能把凱薩琳早點拉走;但是幸虧我的主人沒有離開過他的屋子,一直不知道我們久久不回。在我們走回來的時候,我真想談談我們剛離開的這些人的性格,以此來開導開導我所照顧的人;可是她已經有了成見,反倒說我對他們有偏見了。
“啊哈,”她叫著,“你是站在爸爸這邊的,艾倫。我知道你是有偏心的,不然你就不會騙我這麼多年,說林惇住得離這兒很遠。我真是非常生氣,可我又是這麼高興,就發不出脾氣來!但是你不許再說我姑夫;他是我的姑夫。記住,而且我還要罵爸爸,因為跟他吵過架。”
她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到後來我只好放棄了使她覺悟到她的錯誤的努力。那天晚上她沒有說起這次拜訪,因為她沒有看見林惇先生。第二天就都說出來了,使我懊惱之至;可我還不十分難過:我以為指導和警戒的擔子由他擔負比由我擔負會有效多了。可是他懦弱得竟說不出如他所願的令人滿意的理由,好讓她和山莊那個家絕交,凱薩琳對於每一件壓制她驕縱的意志的事卻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聽從約束。
“爸爸,”她叫著,在請過早安之後,“猜猜我昨天在曠野上散步時看見了誰。啊,爸爸,你吃驚啦!現在你可知道你作得不對啦,是吧?我看見——可是聽著,你要聽聽我怎麼識破了你;還有艾倫,她跟你聯盟,在我倒一直希望林惇回來,可又總是失望的時候還假裝出可憐我的樣子。”
她把她的出遊和結果如實地說了;我的主人,雖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來譴責的眼光,卻一語不發,直等她說完。然後他把她拉到跟前,問她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把林惇住在鄰近的事瞞住她!難道她以為那只是不讓她去享受那毫無害處的快樂嗎?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她回答。
“那麼你相信我關心我自己勝過關心你啦,凱蒂?”他說。
“不,那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而是因為希刺克厲夫先生不喜歡我;他是一個最兇惡的人,喜歡陷害和毀掉他所恨的人,只要這些人給了他一點點機會。我知道你若跟你表弟來往,就不能不和他接觸;我也知道他為了我的緣故就會痛恨你,所以就是為了你自己好,沒有別的,我才提防著讓你不再看見林惇。我原想等你長大點的時候再跟你解釋這件事的,我懊悔我把它拖延下來了。”
“可是希刺克厲夫先生挺誠懇的,爸爸。”凱薩琳說。一點也沒有被說服。“而且他並不反對我們見面;他說什麼時候我高興,我就可以去他家,就是要我絕對不能告訴你,因為你跟他吵過,不能饒恕他娶了伊莎貝拉姑姑。你真的不肯。你才是該受責備的人哩;他是願意讓我們作朋友的,至少是林惇和我;而你就不。”
我的主人看出來她不相信他所說的關於她姑夫的狠毒的話,便把希刺克厲夫對伊莎貝拉的行為,以及呼嘯山莊如何變成他的產業,都草草地說了個梗概。他不能將這事說得太多;因為即使他說了一點點,卻仍然感到自林惇夫人死後所佔據在他心上的那種對過去的仇人的恐怖與痛恨之感。
‘要不是因為他,她也許還會活著!’這是他經常有的痛苦的念頭;在他眼中,希刺克厲夫就仿佛是一個殺人犯。凱蒂小姐——完全沒接觸過任何罪惡的行徑,只有她自己因暴躁脾氣或輕率而引起的不聽話,誤解,或發發脾氣而已。而總是當天犯了,當天就會改過——因此對於人的心靈深處能夠盤算和隱藏報復心達好多年,而且一心要實現他的計畫卻毫無悔恨之念,這點使凱薩琳大為驚奇。這種對人性的新看法,仿佛給她很深的印象,並且使她震動——直到現在為止,這看法一向是在她所有的學習與思考範圍之外的——因此愛德格先生認為沒有必要再談這題目了。他只是又說了一句:
“今後你就會知道,親愛的,為什麼我希望你躲開他的房子和他的家了;現在你去作你往常的事,照舊去玩吧,別再想這些了!”
凱薩琳親了親她父親,安靜地坐下來讀她的功課,跟平常一樣,讀了兩小時。然後她陪他到園林走走,一整天和平常一樣地過去了。但是到晚上,當她回到她的房間裡去休息,我去幫她脫衣服時,我發現她跪在床邊哭著。
“啊,羞呀,傻孩子!”我叫著。“要是你有過真正的悲哀,你就會覺得你為了這點小彆扭掉眼淚是可恥的了。你從來沒有過一點真正的悲痛的影子,凱薩琳小姐。假定說,主人和我一下子都死了,就剩你自己活在世上:那麼你將感到怎麼樣呢?把現在的情況和這麼一種苦惱比較一下,你就該感謝你已經有了朋友,不要再貪多啦。”
“我不是為自己哭,艾倫,”她回答,“是為他。他希望明天再看見我的。可他要失望啦:他要等著我,而我又不會去!”
“無聊!”我說,“你以為他也在想你嗎?他不是有哈裡頓作伴嗎?一百個人裡也不會有一個為著失去一個才見過兩次——只是兩個下午的親戚而落淚的。林惇可會猜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才不會再為你煩惱的。”
“可是我可不可以寫個短信告訴他我為什麼不能去了呢?”她問,站起來了。
“就把我答應借給他的書送去?他的書沒我的好,在我告訴他我的書是多有趣的時候,他非常想看看這些呢。我不可以嗎,艾倫?”
“不行,真的不行!”我決斷地回答。“這樣他又要寫信給你,那可就永遠沒完沒了啦。不,凱薩琳小姐,必須完全斷絕來往:爸爸這麼希望,我就得照這麼辦。”
“可一張小紙條怎麼能——?”她又開口了,作出一臉的懇求相。
“別胡扯啦!”我打斷她。“我們不要再談你的小紙條啦。上床去吧。”
她對我作出非常淘氣的表情,淘氣得我起先都不想吻她和道晚安了,我極不高興地用被把她蓋好,把她的門關上;但是,半路又後悔了,我輕輕地走回頭,瞧!小姐站在桌邊,她面前是一張白紙,手裡拿一支鉛筆,我一進去,她正偷偷地把它藏起來。
“你找不到人給你送去,凱薩琳,”我說,“就算你寫的話,現在我可要熄掉你的蠟燭了。”
我把熄燭帽放在火苗上的時候,手上被打了一下,還聽見一聲急躁的“彆扭東西”!然後我又離開了她,她在一種最壞的、最乖張的心情中上了門閂。信還是寫了,而且由村裡來的一個送牛奶的人送到目的地去;可是當時我不知道,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幾個星期過去了,凱蒂的脾氣也平復下來;不過她變得特別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裡;而且往往在她看書的時候,如果我忽然走近她,她就會一驚,伏在書本上,顯然想蓋住那書。
我看出在書頁中有散張的紙邊露出來。她還有個詭計,就是一清早就下樓,在廚房裡留連不去,好像她正在等著什麼東西到來似的,在圖書室的一個書櫥中,她有一個小抽屜:她常翻騰好半天,走開的時候總特別小心地把抽屜的鑰匙帶著。
一天,她正在翻這個抽屜時,我看見最近放在裡面的玩具和零碎全變成一張張折好的紙張了。我的好奇心和疑惑被激起來了,我決定偷看她那神秘的寶藏。因此,到了夜晚,等她和我的主人都安穩地在樓上時,我就在我這串家用鑰匙裡搜索著,找出一把可以開抽屜鎖的鑰匙。一打開抽屜,我就把裡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在我的圍裙裡,再帶到我自己的屋子裡從容地檢查著。雖然我早就疑心,可我仍然驚訝地發現原來是一大堆信件——一定是差不多每天一封——從林惇•希刺克厲夫來的:都是她寫去的信的回信。
早期的信寫得拘謹而短;但是漸漸地,這些信發展成內容豐富的情書了,寫得很笨拙,這就作者的年齡來說是自然的;可是有不少句子據我想是從一個比較有經驗的人那裡借來的。有些信使我感到簡直古怪,混雜著熱情和平淡;以強烈的情感開始,結尾卻是矯揉造作的、囉嗦的筆調,如一個中學生寫給他的一個幻想的、不真實的情人一樣。這些能否滿足凱蒂,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來是非常沒有價值的廢物。翻閱過我認為該翻的一些信件之後,我將這些用手絹包起來,放在一邊,重新鎖上這個空抽屜。
我的小姐根據她的習慣,老早就下樓,到廚房裡去了:我瞅見當某一個小男孩到來的時候,她走到門口,在擠奶的女工朝她的罐子裡倒牛奶時,她就把什麼東西塞進他的背心口袋裡,又從裡面扯出什麼東西來。我繞到花園裡,在那兒等著這送信的使者;他英勇地戰鬥,以保護他的受委託之物,我們搶得把牛奶都潑翻了;但是我終於成功地抽出來那封信;還威嚇他說如果他不逕自回家去,即將有嚴重的後果,我就留在牆跟底下閱讀凱蒂小姐的愛情作品。
這比她表弟的信簡潔流利多了:寫得很漂亮,也很傻氣。我搖搖頭,沉思著走進屋裡。這一天很潮濕,她不能到花園裡溜達解悶;所以早讀結束後,她就向抽屜找安慰去了。她父親坐在桌子那邊看書;我呢,故意找點事作,去整理窗簾上幾條扯不開的繐子,眼睛死盯著她的動靜。任何鳥兒飛回它那先前離開時還充滿著啾啾鳴叫的小雛,後來卻被搶劫一空的巢裡時,所發出的悲鳴與騷動,都比不上那一聲簡單的“啊!”和她那快樂的臉色因突變而表現出那種完完全全的絕望的神態。林惇先生抬頭望望。
“怎麼啦,寶貝兒?碰痛你哪兒啦?”他說。
他的聲調和表情使她確信他不是發現寶藏的人。
“不是,爸爸!”她喘息著。“艾倫!艾倫!上樓吧——我病了!”
我服從了她的召喚,陪她出去了。
“啊,艾倫!你把那些拿去啦,”當我們走到屋裡,沒有別人的時候,她馬上就開口了,還跪了下來!“啊,把那些給我吧,我再也不,再也不這樣作啦!別告訴爸爸。你沒有告訴爸爸吧,艾倫?說你沒有,我是太淘氣啦,可是我以後再也不這樣啦!”
我帶著極嚴肅的神情叫她站起來。
“所以,”我慨歎著,“凱薩琳小姐,看來你任性得太過分啦,你該為這些害羞!你真的在閑的時候讀這麼一大堆廢物呀:咳,好得可以拿去出版啦,我要是把信擺在主人面前,你以為他有什麼想法呢?我還沒有給他看,可你用不著幻想我會保守你這荒唐的秘密。羞!一定是你領頭寫這些愚蠢的東西!我肯定他是不會想到的。”
“我沒有!我沒有!”凱蒂抽泣著,簡直傷心透了。“我一次也沒有想到過愛他,直到——”
“愛!”我叫著,儘量用譏嘲的語氣吐出這個字來。“愛!有什麼人聽到過這類事情麼!那我也可以對一年來買一次我們穀子的那個磨坊主大談其愛啦。好一個愛,真是!而你這輩子才看見過林惇兩次,加起來還不到四個鐘頭!喏,這是小孩子的胡說八道。我要把信帶到書房裡去;我們要看看你父親對於這種愛說什麼。”
她跳起來搶她的寶貝信,可是我把它們高舉在頭頂上;然後她發出許多狂熱的懇求,懇求我燒掉它們——隨便怎麼處置也比公開它們好。我真是想笑又想罵——因為我估計這完全是女孩子的虛榮心——我終於有幾分心軟了,便問道——
“如果我同意燒掉它們,你能誠實地答應不再送出或收進一封信,或者一本書(因為我看見你給他送過書),或者一卷頭髮,或者戒指,或者玩意兒?”
“我們不送玩意兒,”凱薩琳叫著,她的驕傲征服了她的羞恥。
“那麼,什麼也不送,我的小姐?”我說。“除非你願意這樣,要不然我就走啦。”
“我答應,艾倫,”她叫著,拉住我的衣服。“啊,把它們丟在火裡吧,丟吧,丟吧!”
但是當我用火鉗撥開一塊地方時,這樣的犧牲可真是太痛苦了。她熱切地哀求我給她留下一兩封。
“一兩封,艾倫,為了林惇的緣故留下來吧!”
我解開手絹,開始把它們從手絹角裡向外倒,火焰卷上了煙囪。
“我要一封,你這殘忍的壞人!”她尖聲叫著,伸手到火裡,抓出一些燒了一半的紙片,當然她的手指頭也因此吃了點虧。
“很好——我也要留點拿給爸爸看看,”我回答著,把剩下的又抖回手絹去,重新轉身向門口走。
她把她那些燒焦了的紙片又扔到火裡去,向我做手勢要我完成這個祭祀。燒完了,我攪攪灰燼,用一鏟子煤把這些埋起來,她一聲也不吭,懷著十分委屈的心情,退到她自己的屋裡,我下樓告訴我主人,小姐的急病差不多已經好了。可是我認為最好讓她躺一會。她不肯吃飯;可是在吃茶時她又出現了,面色蒼白,眼圈紅紅的,外表上克制得驚人。
第二天早上我用一張紙條當作回信,上面寫著,“請希刺克厲夫少爺不要再寫信給林惇小姐,她是不會接受的。”自此以後那個小男孩來時,口袋便是空空的了。
Sunflower 2014-11-22 07:58
第二十二章
夏天結束了,已是早秋天氣,已經過了秋節,但是那年收成晚,我們的田有些還沒有清除完畢。林惇先生和他的女兒常常走到收割者中間去,在搬運最後幾捆時,他們都逗留到黃昏,正碰上夜晚的寒冷和潮濕,我的主人患了重感冒。這感冒頑強地滯留在他的肺部,使他整個一冬都待在家裡,幾乎沒有出過一次門。
可憐的凱蒂,她那段小小的風流韻事使她受了驚,事過後,就變得相當悶悶不樂了,她的父親堅持要她少讀點書,多運動些。她再也沒法找他作伴了;我以為我有責任儘量彌補這個缺陷,然而我這個代替者也無濟於事。因為我只能從我無數的日常工作中擠出兩三個小時來跟著她,於是我這陪伴顯然沒有他那樣可人意了。
十月的一個下午,或者是十一月初吧——一個清新欲雨的下午,落在草皮與小徑上的潮濕的枯葉簌簌地發出響聲,寒冷的藍天有一半被雲遮住了——深灰色的流雲從西邊迅速地升起,預報著大雨即將來臨——我請求我的小姐取消她的散步,因為我看准要下大雨。她不肯,我無可奈何只好穿上一件外套,並且拿了我的傘,陪她溜達到園林深處去:這是碰上她情緒低落時愛走的一條路——當愛德格先生比平時病得厲害些時她一定這樣,他自己從來沒承認過他的病勢加重,可凱蒂和我卻可以從他臉上比以前更沉默、憂鬱的神色上猜出來。
她鬱鬱不快地往前走著,現在也不跑不跳了,雖然這冷風滿可以引誘她跑跑,而且時不時地我可以從眼角裡瞅見她把一隻手抬起來,從她臉上揩掉什麼。我向四下裡呆望著,想辦法岔開她的思想。路的一旁是一條不平坦的高坡,榛樹和短小的橡樹半露著根,不穩地豎在那裡;這土質對於橡樹來說是太松了,而強烈的風把有些樹都吹得幾乎要和地面平行了。
在夏天,凱薩琳小姐喜歡爬上這些樹幹,坐在離地兩丈高的樹枝上搖擺;我每一次看見她爬得那麼高時,雖然很喜歡看她的活潑,也喜歡她那顆輕鬆的童心,然而我還是覺得該罵罵她,可是聽著我這樣罵,她也知道並沒有下來的必要。從午飯後到吃茶時,她就躺在她那被微風搖動著的搖籃裡,什麼事也不作,只唱些古老的歌——我唱的催眠曲——給她自己聽;或是看和她一同棲在枝頭上的那些鳥喂哺它們的小雛,引它們飛起來;或是閉著眼睛舒舒服服地靠著,一半在思索,一半在作夢,快樂得無法形容。
“瞧,小姐!”我叫道,指著一棵扭曲的樹根下面的一個凹洞。“冬天還沒有來這裡哩。那邊有一朵小花,七月裡跟紫丁香一起佈滿在那些草皮臺階的藍鐘花就剩這一朵啦。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摘下來給爸爸看?”
凱蒂向著這朵在土洞中顫抖著的孤寂的花呆望了很久,最後回答——“不,我不要碰它:它看著很憂鬱呢,是不是,艾倫?”
“是的,”我說,“就跟你一樣的又瘦又幹。你的臉上都沒血色了。讓我們拉著手跑吧。你這樣無精打采,我敢說我要趕得上你了。”
“不,”她又說,繼續向前閒蕩著,間或停下來,望著一點青苔,或一叢變白的草,或是在棕黃色的成堆的葉子中間散佈著鮮豔的橘黃色的菌沉思著,時不時地,她的手總是抬起到她那扭轉過去的臉上去。
“凱薩琳,你幹嗎哭呀,寶貝兒?”我問,走上前,摟著她的肩膀。“你千萬不要因為爸爸受了涼就哭起來;放心吧,那不是什麼重病。”
她現在不再抑制她的眼淚,抽泣起來了。
“啊,要變成重病的,”她說。“等到爸爸和你都離開了我,剩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那我怎麼辦呢?我不能忘記你的話,艾倫;這些話總在我的耳朵裡響著。等到爸爸和你都死了,生活將要有怎樣的改變,世界將變得多麼淒涼啊。”
“沒有人能說你會不會死在我們前頭,”我回答。“預測不祥是不對的。我們要希望在我們任何人死去之前還有好多好多年要過:主人還年輕,我也還強壯,還不到四十五歲。我母親活到八十,直到最後還是個活潑的女人。假定林惇先生能活到六十,小姐,那比你活過的年紀還多得多呢。把一個災難提前二十年來哀悼不是很愚蠢的嗎?”
“可是伊莎貝拉姑姑比爸爸還年輕哩,”她說,抬頭凝視著,膽怯地盼望能得到更進一步的安慰。
“伊莎貝拉姑姑沒有你和我來照應她,”我回答。“她沒有主人那樣幸福,她也不像他那樣生活得有意義。你所需要做的是好好侍候你父親,讓他看見你高興,儘量避免讓他著急,記住,凱蒂!如果你輕狂胡來,竟然對一個但願他早進墳墓的人的兒子懷著愚蠢的空想的感情,如果他斷定你們應該分開,卻發現你還在為這事煩惱的話,那我可不騙你,你是會氣死他的。”
“在世上除了爸爸的病,什麼事也不會使我煩惱,”我的同伴回答。“和爸爸比起來,別的什麼事我都不關心。而且我永遠不——永遠不——啊,在我還有知覺時,我永遠不會作一件事或說一個字使他煩惱。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艾倫;這是我從下面這件事知道的:每天晚上我祈求上帝讓我比他晚死:因為我寧可自己不幸,也不願意他不幸。這就證明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
“說得好,”我回答,“可是也必須用行為來證明。等他病好之後,記住,不要忘了你在擔憂受怕時所下的決心。”
在我們談話時我們走近了一個通向大路的門;我的小姐因為又走到陽光裡而輕鬆起來,爬上牆,坐在牆頭上,想摘點那隱蔽在大道邊的野薔薇樹頂上所結的一些猩紅的果實。長在樹下面一點的果子已經不見了,可是除了從凱蒂現在的位置以外,只有鳥兒才能摸得到那高處的果子。她伸手去扯這些果子時,帽子掉了。由於門是鎖住的,她就打算爬下去拾。我叫她小心點,不然她就要跌下去,她很靈敏地無影無蹤。然而回來可不是這麼容易的事。石頭光滑,平整地塗了水泥,而那些薔薇叢和黑莓的蔓枝也經不起攀登。我像個傻子似的,直等到我聽她笑著叫著才明白過來——“艾倫!你得拿鑰匙去啦,不然我非得繞道跑到守門人住的地方不可。我從這邊爬不上圍牆哩!”
“你就在那兒待著,”我回答,“我口袋裡帶著我那串鑰匙。
也許我可以想法打開;要不然我就去拿。”
我把所有的大鑰匙一個一個地試著的時候,凱薩琳就在門外跳來跳去的自己玩。我試了最後一個,發現一個也不行,因此,我就又囑咐她待在那兒。我正想儘快趕回家,這時候有一個走近了的聲音把我留住了。那是馬蹄的疾走聲,凱蒂的蹦蹦跳跳也停了下來。
“那是誰?”我低聲說。
“艾倫,希望你能開這個門,”我的同伴焦急地小聲回話。
“喂,林惇小姐!”一個深沉的嗓門(騎馬人的聲音)說,“我很高興遇見你。別忙進去,因為我要求你解釋一下。”
“我不要跟你說話,希刺克厲夫先生,”凱薩琳回答。“爸爸說你是一個惡毒的人,你恨他也恨我;艾倫也是這麼說的。”
“那跟這毫無關係,”希刺克厲夫(正是他)說,“我以為我並不恨我的兒子,我請求你注意的是關於他的事。是的,你有理由臉紅。兩三個月以前,你不是還有給林惇寫信的習慣嗎?玩弄愛情,呃?你們兩個都該挨頓鞭子抽!特別是你,年紀大些,結果還是你比他無情。我收著你的信,如果你對我有任何無禮的行為,我就把這些信寄給你父親。我猜你是鬧著玩的,玩膩了就丟開啦,是不是?好呀,你把林惇和這樣的消遣一起丟入了‘絕望的深淵’啦。而他卻是誠心誠意的愛上了,真的。就跟我現在活著一樣的真實,他為了你都快死啦,因為你的三心二意而心碎啦:我這不是在打比方,是實際上如此。儘管哈裡頓已譏笑了他六個星期了,我又採用了更嚴重的措施,企圖把他的癡情嚇走,但他還是一天比一天糟;到不了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挽救他!”
“你怎麼能對這可憐的孩子這麼明目張膽地撒謊?”我從裡面喊著。“請你騎馬走吧!你怎麼能故意編造出這麼卑鄙的謊話?凱蒂小姐,我要用石頭把這鎖敲下來啦:你可別聽那下流的瞎話。你自己也會想到一個人為愛上一個陌生人而死去是不可能的。”
“我還不知道有偷聽的人哩,”這被發覺了的流氓咕嚕著。
“尊貴的丁太太,我喜歡你,可是我不喜歡你的兩面三刀,”他又大聲說。“你怎麼能這樣明目張膽地說謊,肯定我恨這個‘可憐的孩子’?而且造出離奇的故事嚇唬她不敢上我的門?凱薩琳•林惇(就是這名字都使我感到溫暖),我的好姑娘,今後這一個禮拜我都不在家;去瞧瞧我是不是說實話吧:去吧,那才是乖寶貝兒!只要想像你父親處在我的地位,林惇處在你的地位;那麼想想當你的父親他親自來請求你的愛人來的時候,而你的愛人竟不肯走一步來安慰你,那你將如何看待你這薄情的愛人呢。可不要出於純粹的愚蠢,陷入那樣的錯誤中去吧。我以救世主起誓,他要進墳墓了,除了你,沒有別人能救他!”
鎖打開了,我沖出去。
“我發誓林惇快死了,”希刺克厲夫重複著,無情地望著我。“悲哀和失望催他早死。耐莉,如果你不讓她去,你自己可以走去看看。而我要到下個禮拜這個時候才回來;我想你主人他自己也不見得會反對林惇小姐去看她的表弟吧。”
“進來吧,”我說,拉著凱蒂的胳臂,一半強拉她進來;因為她還逗留著,以煩惱的目光望著這說話人的臉,那臉色太嚴肅,沒法顯示出他內在的陰險。
他把他的馬拉近前來,彎下腰,又說——
“凱薩琳小姐,我要向你承認我對林惇簡直沒有什麼耐心啦,哈裡頓和約瑟夫的忍耐心比我還少。我承認他是和一群粗暴的人在一起。他渴望著和善,還有愛情;從你嘴裡說出一句和氣的話就會是他最好的良藥。別管丁太太那些殘酷的警告,寬宏大量些,想法去看看他吧。他日日夜夜地夢著你,而且沒法相信你並不恨他,因為你既不寫信,又不去看他。”
我關上了門,推過一個石頭來把門頂住,因為鎖已被敲開。我撐開我的傘,把我保護的人拉在傘底下,雨開始穿過那悲歎著的樹枝間降了下來,警告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在我們往家跑時,急急匆匆地,也顧不上談論剛才遇見希刺克厲夫的事。可是我本能地看透了凱薩琳的心如今已佈滿了雙重的暗雲。她的臉是這麼悲哀,都不像她的臉了;她顯然以為她所聽到的話,字字句句是千真萬確的。
在我們進來之前,主人已經休息去了。凱蒂悄悄地到他房裡去看看他,他已經睡著了。她回來,要我陪她在書房裡坐著。我們一塊吃茶;這以後她躺在地毯上,叫我不要說話,因為她累了,我拿了一本書,假裝在看。等到她以為我是專心看書時,她就開始了她那無聲的抽泣。當時,那仿佛是她最喜愛的解悶法。我讓她自我享受了一陣,然後就去規勸她了:對於希刺克厲夫所說的關於他兒子的一切我盡情地嘲笑了一番,好像我肯定她也會贊同的。唉!我卻沒有本事把他的話所產生的效果取消;而那正是他的打算。
“你也許對,艾倫,”她回答,“可是在我知道真相以前我就永遠不會安心的。我必須告訴林惇,我不寫信不是我的錯,我要讓他知道我是不會變心的。”
對於她那樣癡心的輕信,憤怒和抗議又有什麼用呢?那天晚上我們不歡而散;可第二天我又在執拗的年輕女主人的小馬旁邊朝著呼嘯山莊的路走著。我不忍看著她難受,不忍看著她那蒼白的哭泣的臉和憂鬱的眼睛:我屈服了,懷著微弱的希望,只求林惇能夠以他對我們的接待來證明希刺克厲夫的故事是杜撰的。
Sunflower 2014-11-22 07:58
第二十三章
夜雨引來了一個霧氣濛濛的早晨——下著霜,又飄著細雨——臨時的小溪橫穿過我們的小徑——從高地上潺潺而下。我的腳全濕了;我心境不好,無精打采,這種情緒恰好適於作這類最不愉快的事。我們從廚房過道進去,到達了農舍,先確定一下希刺克厲夫先生究竟是否真的不在家:因為我對於他自己肯定的話是不大相信的。
約瑟夫仿佛是獨自坐在一種極樂世界裡,在一爐熊熊燃燒的火邊;他旁邊的桌子上有一杯麥酒,裡面豎著大塊的烤麥餅;他嘴裡銜著他那黑而短的煙鬥。凱薩琳跑到爐邊取暖。我就問主人在不在家?我問的話很久沒有得到回答,我以為這老人已經有點聾了,就更大聲地又說一遍。
“沒——有!”他咆哮著,這聲音還不如說是從他鼻子裡叫出來的。“沒——有!你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
“約瑟夫!”從裡屋傳來的一個抱怨的聲音跟我同時叫起來。“我要叫你幾次呀?現在只剩一點紅灰燼啦。約瑟夫!馬上來。”
他挺帶勁地噴煙,對著爐柵呆望著,表明他根本聽不見這個請求。管家和哈裡頓都看不見影兒;大概一個有事出去了,另一個忙他的事兒。我們聽出是林惇的聲音,便進去了。
“啊,我希望你死在閣樓上,活活餓死!”這孩子說,聽見我們走進來,誤以為是他那怠慢的聽差來了呢。
他一看出他的錯誤就停住了,他的表姐向他奔去。
“是你嗎,林惇小姐?”他說,從他靠著的大椅子扶手上抬起頭來。“別——別親我;弄得我喘不過氣來了。天呀!爸爸說你會來的,”他繼續說,在凱薩琳擁抱以後稍稍定下心來;這時她站在旁邊,顯出很後悔的樣子。“請你關上門,可以嗎?你們把門開著啦;那些——那些可惡的東西不肯給火添煤。這麼冷!”
我攪動一下那些餘燼,自己去取了一煤鬥的煤。病人抱怨著煤灰飄滿他一身;可是他咳嗽沒完,看來像是在發燒生病,所以我也沒有斥責他的脾氣。
“喂,林惇,”等他皺著的眉頭展開時,凱薩琳喃喃地說,“你喜歡看見我嗎?我對你能做點什麼呢?”
“你為什麼以前不來呢?”他問。“你應該來的,不必寫信。寫這些長信把我煩死啦。我寧可跟你談談。現在我可連談話也受不了,什麼事都作不成。不知道齊拉上哪兒去了!你能不能(望著我)到廚房裡去看一下?”
我剛才為他忙這忙那的,卻並沒有聽到他一聲謝;我也就不願再在他的命令下跑來跑去,我回答說——
“除了約瑟夫,沒有人在那兒。”
“我要喝水,”他煩惱地叫著,轉過身去。“自從爸爸一走,齊拉就常常蕩到吉默吞去,真倒楣!我不得不下來到這兒呆著——他們總是故意聽不見我在樓上叫。”
“你父親照顧你周到嗎,希刺克厲夫少爺?”我問,看出凱薩琳的友好的表示遭受了挫折。
“照顧?至少他叫他們照顧得太過分了,”他叫喊。“那些壞蛋!你知道嗎,林惇小姐,那個野蠻的哈裡頓還笑我哩!我恨他!實在的,我恨他們所有的人:盡是些討厭的傢夥。”
凱蒂開始找水;她在食櫥裡發現一瓶水,就倒滿一大杯,端過來。他吩咐她從桌子上一個瓶子裡倒出一匙酒來加上;喝下一點後,他顯得平靜些了,說她很和氣。
“你喜歡看見我嗎?”她重複她以前的問話,很高興地看出他臉上稍稍有一點微笑的神氣了。
“是的,我喜歡,聽見像你講話的這種聲音是怪新鮮的事!”他回答。“可是我苦惱過,因為你不肯來。爸爸賭咒說是由於我的緣故,他罵我是一個可憐的、陰陽怪氣的,不值一文的東西,又說你瞧不起我;還說如果他處在我的地位,這時他就會比你父親更像是田莊的主人了。可你不是瞧不起我吧,是嗎,小姐——?”
“我願意你叫我凱薩琳,或是凱蒂,”我的小姐打斷他的話。“瞧不起你?不!除了爸爸和艾倫,我愛你超過愛任何活著的人。不過,我不愛希刺克厲夫先生;等他回來,我就不敢來了。他要走開好多天嗎?”
“沒有好多天,”林惇回答,“可是自從獵季開始,他常常到曠野去;當他不在的時候你可以陪我一兩個鐘頭,答應我你一定要來。我想我一定不會跟你發脾氣,你是不會惹我生氣的,而且你總是想幫助我的,不是嗎?”
“是的,”凱薩琳說,撫著他的柔軟的長髮。“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許,我就把我一半的時間全用來陪你。漂亮的林惇!我但願你是我的弟弟。”
“那你就會喜歡我像喜歡你父親一樣了嗎?”他說,比剛才愉快些了。“可是爸爸說,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會愛我勝過愛他、愛全世界,所以我寧願你是我的妻子。”
“不,我永遠不會愛任何人勝過愛爸爸,”她嚴肅地回嘴。
“有時候人們恨他們的妻子,可是不恨他們的兄弟姊妹,如果你是弟弟,你就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爸爸就會跟喜歡我一樣的喜歡你。”
林惇否認人們會恨他們的妻子;可是凱蒂肯定他們會這樣,並且,一時聰明,舉出他自己的父親對她姑姑的反感為例。我想止住她那毫不思索的饒舌,但止不住她,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來了。希刺克厲夫少爺大為惱火,硬說她的敘述全是假的。
“爸爸告訴我的,爸爸不說假話。”她唐突地說。
“我的爸爸看不起你爸爸,”林惇大叫。“他罵他是一個鬼鬼祟祟的呆子。”
“你爸爸是一個惡毒的人,”凱薩琳反罵起來,“你竟敢重複他所說的話,這是非常可惡的。他一定是很惡毒,才會使伊莎貝拉姑姑離開了他。”
“她並不是離開他,”那男孩子說,“你不要反駁我。”
“她是,”我的小姐嚷道。
“好,我也告訴你點事吧!”林惇說。“你的母親恨你的父親,怎麼樣吧。”
“啊!”凱薩琳大叫,憤怒得說不下去了。
“而且她愛我的父親。”他又說。
“你這說謊的小傢夥!我現在恨你啦!”她喘息著,她的臉因為激動變得通紅。
“她是的!她是的!”林惇叫著。陷到他的椅子裡頭,他的頭往後抑靠著來欣賞站在他背後的那個辯論家的激動神氣。
“住嘴,希刺克厲夫少爺?”我說,“我猜那也是你父親編出來的故事。”
“不是:你住嘴!”他回答。“她是的,她是的,凱薩琳!
她是的,她是的!”
凱蒂管不住自己了,把林惇的椅子猛然一推,這一下使他倒在一隻扶手上。他立刻來了一陣窒息的咳嗽,很快地結束了他的勝利。他咳得這麼久,連我都嚇住了。至於他表姐呢,拚命大哭,為她所惹的禍嚇壞了;雖然她並沒說什麼。我扶著他,直等到他咳嗽咳夠了。然後他把我推開,默默地垂下了頭。凱薩琳也止住了她的悲泣,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莊嚴地望著火。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希刺克厲夫少爺?”等了十分鐘,我問道。
“我但願她也嘗嘗我所受的滋味,”他回答,“可惡的、殘忍的東西!哈裡頓從來沒有碰過我;他從來沒有打過我。今天我才好一點,就——”他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中了。
“我並沒有打你呀!”凱蒂咕嚕著,咬住她的嘴唇,以防感情再一次爆發。
他又歎息又哼哼,就像是一個在忍受著極大苦痛的人。他哼了有一刻鐘之久;顯然是故意讓他表姐難過,因為他每次一聽到她發出哽咽的抽泣,他就在他的抑揚頓挫聲調中重新添點痛苦與悲哀。
“我很抱歉我傷了你,林惇,”她終於說了,給折磨得受不住了。“可是那樣輕輕一推,我就不會受傷,我也沒想到你會。你傷得不厲害吧,是嗎,林惇?別讓我回家去還想著我傷害了你。理睬我吧!跟我說話呀。”
“我不能跟你說話,”他咕嚕著,“你把我弄傷了,我會整夜醒著,咳得喘不過氣來。要是你有這病,你就可以懂得這滋味啦;可是我在受罪的時候,你只顧舒舒服服地睡覺,沒有一個人在我身邊。我倒想要是你度過那些可怕的長夜,你會覺得怎麼樣!”他因為憐憫自己,開始大哭起來。
“既然你有度過可怕的長夜的習慣,”我說,“那就不是小姐破壞了你的安寧啦;她要是不來,你也還是這樣。無論如何,她不會再來打攪你啦;也許我們離開了你,你就會安靜些了。”
“我一定得走嗎?”凱薩琳憂愁地俯下身對著他問道。“你願意我走嗎?林惇?”
“你不能改變你所作的事,”他急躁地回答,躲著她,“除非你把事情改變得更糟,把我氣得發燒。”
“好吧,那麼,我一定得走啦,”她又重複說。
“至少,讓我一個人待在這兒,”他說,“跟你談話,我受不了。”
她躊躇不去,我好說歹說地勸她走,她就是不聽。可是既然他不抬頭,也不說話,她終於向門口走去,我也跟著。我們被一聲尖叫召回來了。林惇從他的椅子上滑到爐前石板上,躺在那裡扭來扭去,就像一個任性的死纏人的孩子在撒賴,故意要盡可能地作出悲哀和受折磨的樣子。他的舉動使我看透他的性格,立刻看出要遷就他,那才傻哩。我的同伴可不這樣想:她恐怖地跑回去,跪下來,又叫,又安慰又哀求,直到他沒了勁,安靜了下來,決不是因為看她難過而懊悔的。
“我來把他抱到高背長靠椅上,”我說,“他愛怎麼滾就怎麼滾。我們不能停下來守著他。我希望你滿意了,凱蒂小姐,因為你不是能對他有益的人;他的健康情況也不是由於對你的依戀而搞成這樣的。現在,好了,讓他在那兒吧!走吧,等到他一知道沒有人理睬他的胡鬧,他也就安安靜靜地躺著了。”
她把一個靠墊枕在他的頭下,給他一點水喝。他拒絕喝水,又在靠墊上不舒服地翻來覆去,好像那是塊石頭或是塊木頭似的。她試著把它放得更舒服些。
“我可不要那個,”他說,“不夠高。”
凱薩琳又拿來一個靠墊加在上面。
“太高啦,”這個惹人厭的東西咕嚕著。
“那麼我該怎麼弄呢?”她絕望地問道。
他靠在她身上,因為她半跪在長椅旁,他就把她的肩膀當作一種倚靠了。
“不,那不成,”我說,“你枕著靠墊就可以知足了,希刺克厲夫少爺。小姐已經在你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啦:我們連五分鐘也不能多待了。”
“不,不,我們能!”凱蒂回答。“現在他好了,能忍著點啦。他在開始想到,如果我認為是我的來訪才使他病重的話,那我今晚肯定會比他過得還要難受。那麼我也就不敢再來了。
說實話吧,林惇;要是我弄痛了你,我就不能來啦。”
“你一定要來,來醫治我,”他回答。“你應該來,因為你弄痛了我:你知道你把我弄痛得很厲害!你進來時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病得厲害——是吧?”
“可是你又哭又鬧把你自己弄病了的——可不是我,”他的表姐說,“無論如何,現在我們要作朋友了。而且你需要我:
你有時也願意看見我,是真的麼?”
“我已經告訴了你我願意,”他不耐煩地回答說。“坐在長椅子上,讓我靠著你的膝。媽媽總是那樣的,整個整個下午都那樣。靜靜地坐著,別說話:可要是你能唱歌也可以唱個歌;或者你可以說一首又長又好又有趣的歌謠——你答應過教我的;或者講個故事。不過,我情願來首歌謠!開始吧。”
凱薩琳背誦她所能記住的最長的一首。這件事使他倆都很愉快。林惇又要再來一個,完了又再來一個,絲毫不顧我拚命反對;這樣他們一直搞到鐘打了十二點,我們聽見哈裡頓在院子裡,他回來吃中飯了。
“明天,凱薩琳,明天你來嗎?”小希刺克厲夫問,在她勉強站起來時拉著她的衣服。
“不,”我回答,“後天也不。”她可顯然給了一個不同的答覆,因為在她俯身向他耳語時,他的前額就開朗了起來。
“你明天不能來,記住,小姐!”當我們走出這所房子時,我就說。“你不是作夢吧,是不是?”
她微笑。
“啊,我要特別小心,”我繼續說,“我要把那把鎖修好,你就沒路溜走啦。”
“我能爬牆,”她笑著說,“田莊不是監牢,艾倫,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說,我快十七歲啦,我是一個女人。我擔保如果林惇有我去照應他,他的身體會很快好起來。我比他大,你知道,也聰明點,孩子氣少些,不是嗎?稍微來點甜言蜜語,他就會聽我的了。當他好好的時候,他是個漂亮的小寶貝哩。如果他是我家裡人,我要把他當個寶貝。我們永遠不吵架,等我們彼此熟悉了,我們還會吵嗎?你不喜歡他嗎,艾倫?”
“喜歡他!”我大叫。“一個勉強掙紮到十幾歲的,脾氣壞透的小病人。幸虧,如希刺克厲夫所料,他是活不到二十歲的。真的,我懷疑他還能不能看見春天。無論什麼時候他死了,對他的家庭都算不得是個損失。對我們來說,總算運氣好,因為他父親把他帶走了:對待他越和氣,他就越麻煩,越自私。我很高興你沒有要他作你丈夫的機會,凱薩琳小姐。”
我的同伴聽著這段話時,變得很嚴肅。這樣不經意地談到他的死,傷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小,”沉思半晌之後,她答道,“他應該活得很長,他要——他一定得活得跟我一樣長久。現在他和才到北方來時一樣強壯,這點我敢肯定。他只是受了一點涼,就跟爸爸一樣,你說爸爸會好起來的,那他為什麼不能呢?”
“好啦,好啦,”我叫著,“反正我們用不著給自己找麻煩;你聽著,小姐——記住,我說話可是算數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嘯山莊,有我陪著也好,沒有我陪著也好,我就告訴林惇先生;除非他准許,不然你和你表弟的親密關係絕不能再恢復。”
“已經恢復了,”凱蒂執拗地咕嚕著。
“那麼就一定不能繼續,”我說。
“我們走著瞧吧,”這是她的回答,她就騎馬疾馳而去,丟下我在後面辛辛苦苦地趕著。
我們都在午飯之前到了家;我的主人還以為我們是在花園裡溜達哩,因此沒要我們解釋不在家的原因。我一進門,就趕忙換掉我那濕透了的鞋襪;可是在山莊坐了這麼久可惹出了禍。第二天早上我起不來了,有三個星期之久,我不能執行我的職務:這個災難是那時期以前從未經歷過的,而且感謝上帝,自那以後也沒有過。
我的小女主人表現得如天使一般,來侍候我,在我寂寞時來使我愉快。這種禁閉使我的情緒很低沉。對於一個忙碌好動的人,真感到無聊極了。可是和人家相比,我簡直沒什麼理由可抱怨的。凱薩琳一離開林惇先生的屋子,就出現在我的床邊。她一天的時間全分給我們兩個人了;沒有一分鐘是玩掉的:吃飯、讀書和遊戲她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位難得的、討人喜的看護。在她這麼愛她的父親時,還能這麼關心我,她必然是有顆熱情的心。我說過她一天的時間全分給我們兩個人了;但是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點鐘以後也不需要什麼,如此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可憐的東西!我從來沒想到在吃茶以後她去作什麼了。雖然時不時地,當她進來望望我,跟我道聲晚安時,我看見她的臉上有一種鮮豔的色彩,她的纖細的手指也略微泛紅。但我沒想到這顏色是因為冒著嚴寒騎馬過曠野而來,卻以為是因為在書房烤火的緣故哩。
Sunflower 2014-11-22 07:59
第二十四章
到了三個禮拜的末尾,我已能夠走出我的屋子,在這所房子裡隨便走動了。我第一次在晚間坐起來的時候,請凱薩琳念書給我聽,因為我的眼睛還不濟事。我們是在書房裡,主人已經睡覺去了:她答應了,我猜想,她可不大願意;我以為我看的這類書不對她的勁,我叫她隨便挑本她讀熟的書。她挑了一本她喜歡的,一口氣念下去,念了一個鐘頭左右;然後就老問我:“艾倫,你不累嗎?現在你躺下來不是更好一些嗎?你要生病啦,這麼晚還不睡,艾倫。”
“不,不,親愛的,我不累,”我不停地回答著。
當她明白勸不動我時,又試換一種方法,就是有意顯出她對正在幹的事兒不感興趣,就變成打打哈欠,伸伸懶腰,以及——
“艾倫,我累了。”
“那麼別念啦,談談話吧,”我回答。
那更糟:她又是焦躁又是歎氣,總看她的表,一直到八點鐘,終於回她的屋子去了,她那抱怨的、怏怏不樂的模樣,還不停地揉著眼睛,完全是瞌睡極了的樣子。第二天晚上她仿佛更不耐煩;第三天為了避免陪我,她抱怨著頭痛,就離開我了。我想她的行為很特別;我獨自待了很久,決定去看看她是不是好點了,想叫她來躺在沙發上,省得呆在黑洞洞的樓上。樓上哪有凱薩琳的影兒,樓下也沒有。僕人們都肯定說他們沒看見她。我在愛德格先生的門前聽聽:那裡面靜靜的。我回到她的屋裡,吹熄了蠟燭,坐在窗前。
月亮照得很亮;一層雪灑在地上,我想她可能是去花園散步,清醒一下頭腦去了。我的確發覺了一個人影順著花園裡面的籬笆躡手躡腳地前進,但那不是我的小女主人。當那人影走進亮處時,我認出那是一個馬夫。他站了相當久,穿過園林望著那條馬路;然後敏捷地邁步走去,好像他偵察到了什麼似的,立刻又出現了,牽著小姐的馬;她就在那兒,才下馬,在馬旁邊走著。這人鬼鬼祟祟地牽著馬穿過草地向馬廄走去。凱蒂從客廳的窗戶那兒進來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就溜到我正等著她的地方。她也輕輕地關上門,脫下她那雙沾了雪的鞋子,解開她的帽子,並不曉得我在瞅著她,正要脫下她的斗篷,我忽然站起來,出現了。這個意外的事使她愣了一下:她發出一聲不清晰的叫聲,便站在那裡不動了。
“我親愛的凱薩琳小姐,”我開始說,她最近的溫柔給了我太鮮明的印象,使我不忍破口罵她,“這個時候你騎馬到哪兒去啦?你為什麼要扯謊騙我呢?你去哪兒啦?說呀!”
“到花園那頭去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扯謊。”
“沒去別處嗎?”我追問。
“沒有,”她喃喃地回答。
“啊,凱薩琳!”我難過地叫道。“你知道你作錯了,不然你不會硬跟我說瞎話。這使我很難過。我寧可病三個月,也不願聽你編一套故意捏造的瞎話。”
她向前一撲,忽然大哭,摟著我的脖子。
“啊,艾倫,我多怕你生氣呀,”她說。“答應我不生氣,你就可以知道實在情況了:我也不願意瞞著你呢。”
我們坐在窗臺上;我向她擔保無論她的秘密是什麼,我也不會罵她,當然,我也猜到了;所以她就開始說——
“我是去呼嘯山莊了,艾倫,自從你病倒了以後,我沒有一天不去的;只有在你能出房門以前有三次沒去,以後有兩次沒去。我給麥寇爾一些書和畫,叫他每天晚上把敏妮準備好,等用過後把它牽回馬廄裡:記住,你也千萬別罵他。我是六點半到山莊,通常待到八點半,然後再騎馬跑回家。我去並不是為了讓自己快樂,我常常感到心煩。有時候我也快樂,也許一個星期有一次吧。起初,我預料要說服你答應我對林惇守信用,那一定很費事;因為在我們離開他的時候,我約好了第二天再去看他的;可是第二天你卻在樓上躺下了,我就避開了那場麻煩。等到麥寇爾下午把花園門上的鎖重新扣上,我拿到了鑰匙,就告訴他我的表弟是如何盼望著我去看他,因為他病了,不能到田莊來;還有爸爸又如何反對我去:然後我就跟他商議關於小馬的事。他很喜歡看書,他又想到不久就要離開這裡去結婚了,因此他就提議,如果我肯從書房裡拿出書來借給他,他就聽我的吩咐:但是我情願把我自己的書送給他,這使他更滿意了。
“我第二次去時,林惇看來精神挺好;齊拉(那是他們的管家)給我們預備出一間乾淨的屋子,一爐好火,而且告訴我們,我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因為約瑟夫參加一個祈禱會去了,哈裡頓帶著他的狗出去了——我後來聽說是到我們林中偷雉雞的。她給我拿來一點溫熱的酒和薑餅,而且表現得非常和氣;林惇坐在安樂椅上,我坐在壁爐邊的小搖椅上,我們談笑得這麼快樂,發現有這麼多話要說:我們計畫夏天要到哪兒去,要作什麼。這裡我就不必多重複了,因為你會說這是愚蠢的。
“可是有一次,我們幾乎吵起來。他說消磨一個炎熱的七月天最令人愉快的辦法是從早到晚躺在曠野中間一片草地上,蜜蜂在花叢裡夢幻似地嗡嗡叫,頭頂上百靈鳥高高地歌唱著,還有那蔚藍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陽,太陽沒有雲彩遮擋,一個勁兒的照耀著。那就是他所謂的天堂之樂的最完美的想法。而我想坐在一棵簌簌作響的綠樹上搖盪,西風吹動,晴朗的白雲在頭頂上一掠而過;不止有百靈鳥,還有畫眉雀、山鳥、紅雀和杜鵑在各處婉轉啼鳴,遙望曠野裂成許多冷幽幽的峽溪;但近處有茂盛的、長長的青草迎著微風形成波浪的起伏;還有森林和潺潺的流水,而整個世界都已蘇醒過來,沉浸在瘋狂的歡樂之中。他要一切都處在一種恬靜的心醉神迷之中裡;而我要一切在燦爛的歡欣中閃耀飛舞。我說他的天堂是半死不活的;他說我的天堂是發酒瘋;我說我在他的天堂裡一定要睡著的;他說他在我的天堂裡就要喘不過氣來,於是他開始變得非常暴躁。最後我們同意一等到適宜的天氣就都試一下;然後我們互相親吻,又成了朋友。
“坐定了有一個鐘頭之後,我望著那間有著光滑的不鋪地毯的地板的大屋子,我想要是我們把桌子挪開,那多好玩;我要林惇叫齊拉進來幫我們,我們可以玩捉迷藏,要她捉我們。你知道你常這樣玩的,艾倫。他不肯,說沒意思,可是他答應和我玩球。我們在一個碗櫥裡找到了兩個球,那裡面有一大堆舊玩具,陀螺、圈、打球板、羽毛球。有一個球寫著C.有一個是H.我想要那個C.因為那是代表凱薩琳,H.可能是代表他的姓希刺克厲夫ヾ;可是H.球裡的糠都漏出來了,林惇不喜歡那個。我老是贏了他,他不高興了,又咳起來,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不過,那天晚上,他很容易地恢復了他的好脾氣:他聽了兩三隻好聽的歌——你的歌,艾倫——聽得出神了;當我不得不走開時,他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應了。敏妮和我飛奔回家,輕快得像陣風一樣;我夢見呼嘯山莊和我的可愛的寶貝表弟,這些夢一直做到清晨。
ヾ凱薩琳,原文是Catherine,所以可以用C來代表。希刺克厲夫,原文是Heathcliff,可用H來代表。
“早晨我很難過;是因為你還在生病,也因為我願意我父親知道,而且贊成我的出遊;但是喝完茶後,正是美麗的月夜;我騎馬往前走的時候,我的陰鬱心境就消除了,心想:我又將過一個快樂的晚上了;更使我愉快的是那漂亮的林惇也將如此。我飛快地騎馬到他們的花園,正要轉到後面去,恩蕭那個傢伙看見我了,拉著我的韁繩,叫我走前門。他拍著敏妮的脖子,說它是頭好牲口,看樣子好像他想要我跟他說話似的。我只跟他說不要碰我的馬,不然它可會踢他。他用土裡土氣口音說:‘就是踢了也不會受多大傷。’還看看它的腿,微微一笑。我倒想讓他試試了;但是他走開去開門了,當他拔起門閂時,抬頭望那門上刻著的字,帶著一種又窘又得意的傻相說——‘凱薩琳小姐,現在我能念啦。’
“‘妙呀,’我嚷道。‘讓我們聽聽你念吧——你是變能幹啦!’
“他念著這名字,逐字拖長聲音——‘哈裡頓•恩蕭。’
“‘還有數目字呢?’我鼓勵地大聲喊著,看出他頓住了。
“‘我還念不起來,’他回答。
“‘啊,你這呆瓜!’我說,看他念不成就開心地笑起來。
“那個傻子瞪著眼發愣,嘴上掛著癡笑,眉頭蹙起,好像不知道他該不該跟我一塊笑似的,也不知我的笑是表示親熱,還是輕視——實際上也正是輕視。我解除了他的疑惑,因為我突然恢復了我的尊嚴,要他走開,我是來看林惇的,不是來看他的。他臉紅了——我借著月光看出來的——他的手從門上垂下來,躲躲閃閃地溜掉了,一種虛榮心被羞辱了的模樣。他想像他自己跟林惇一樣地有才能哩,我猜想,因為他能念他自己的名字了;可是他大為狼狽,因為我並不這樣想。”
“別說啦,凱薩琳小姐,親愛的!”我打斷她。“我不罵你,可是我不喜歡你那樣的作風。如果你還記得哈裡頓是你的表哥,和希刺克厲夫少爺是一樣的,你就要覺得那樣作法是多麼不恰當了。至少他渴望和林惇一樣地有成就,那是值得稱讚的抱負;大概他也不是單單為了炫耀才學習:你以前曾使他因為無知而感到羞恥,這點我不懷疑;他願意補救,而討你歡心。嘲笑他那還沒完成的企圖是很不禮貌的。要是你在他的環境中長大,難道你就會比較不粗魯些?他原來是個和你一樣機靈聰明的孩子;我很傷心他現在要受人輕視,只因為那個卑鄙的希刺克厲夫這麼不公平地對待他。”
“啊,艾倫,你不會為這事哭起來吧,會嗎?”她叫起來,我的真摯使她奇怪。“可是等等,你就可以聽見他背誦他的ABC是否為了討我歡喜,要是對這個粗人客氣是否值得了。
我進去了,林惇正躺在高背長椅上,欠起身來歡迎我。
“‘今晚我病了,凱薩琳,愛!’他說,‘只好讓你一個人說話,我聽著。來,坐在我旁邊。我准知道你是不會失信的,在你走以前,我還要讓你遵守諾言。’
“這時我知道我絕不能逗他,因為他病了,我輕輕地說話,也不發問,而且避免說任何激怒他的話。我給他帶來一些我最好的書;他要我拿一本讀一點點,我正要讀,不料這時恩蕭把門衝開,顯然是經過一番思索之後起了歹心。他徑直走到我們跟前,抓住林惇的胳臂,把他從椅子上拉下來。
“‘到你自己屋裡去!’他說,激動得聲音幾乎聽不清了;臉似乎腫脹著,憤恨已極。‘要是她是來看你的,就把她也帶去,你不能把我攆出去。你們兩個滾!’
“他對我們咒罵著,不容林惇回答,幾乎把他扔到廚房裡;我也跟著去了,他握緊拳頭,好像也想把我打倒似的。當時我有點害怕,我掉了一本書;他把書向我踢過來,把我們關在外面了。我聽見爐火旁邊一聲惡毒的怪笑,轉過身來,就瞅見那個可惡的約瑟夫站著,搓著他的瘦骨嶙峋的手,還顫抖著。
“‘我就知道他要趕你們出來!他是好小子!他對勁啦!他知道——唉,他和我一樣知道,誰應該是這裡的主人——呃、呃、呃!他幹得對!呃、呃、呃!’
“‘我們該到哪兒去?’我問表弟,不理會那個老東西的嘲笑。
“林惇臉色蒼白,還在哆嗦。那時他可不漂亮啦,艾倫。啊,不,他望著很可怕,因為他的瘦臉和大眼睛都現出一種瘋狂無力的憤怒表情。他握住門柄,搖它;裡面卻閂上了。
“‘要是你不讓我進去,我要殺死你——要是你不讓我進去,我要殺死你!’他簡直是在尖叫,而不是在說話。‘惡魔!
惡魔!——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
“約瑟夫又發出那嘶啞的笑聲來。
“‘喏,那是他父親!’他叫。‘那是他父親!我們兩邊都有點。不要理他,哈裡頓,孩子——別害怕——他碰不到你!’
“我抓住林惇的手,想拉開他;可是他叫得這麼怕人使我又不敢拉。最後他的叫聲被一陣可怕的咳嗽嗆住了;血從他的口裡湧出來,他就倒在地上了。我跑到院子裡,嚇壞了;我盡力大聲叫齊拉。她很快聽到了,她正在谷包後面的一個棚子裡擠牛奶,趕忙丟下活兒跑來,問我叫她幹嗎?我來不及解釋,便把她拉進去,又去找林惇。恩蕭已經出來查看他闖下的禍,他正把那可憐的東西抱上樓去。齊拉和我跟著他上了樓;可是他在樓梯上頭停下來,說我不能進去,我必須回家。我喊著他害了林惇,我非要進去不可。約瑟夫把門鎖上,宣稱我‘不必作這些蠢事’,又問我是不是‘跟他一樣生來就瘋瘋癲癲的’。我站在那兒哭,直到管家又出現。她肯定說他馬上就會好的,可是那樣大吵大鬧是不會使他好起來的;她拉著我,幾乎是把我拖到屋子裡來。
“艾倫,我幾乎想把我的頭髮從頭上扯下來了!我哭得我的眼睛都要瞎了,你非常同情的那個惡棍就站在我對面:竟敢時不時地吩咐我‘別吵’,而且否認是他的錯;最後由於我斷言我要告訴爸爸,而且他一定要被關在牢獄裡,還要被吊死。他怕了,自己也開始哭起來,又連忙跑出去掩蓋他那怯弱的感情。但是我仍然沒有擺脫他。等到最後他們強迫我走開時,我才走出屋子。當我走了還不過幾百碼時,他忽然從路旁的陰影裡出來,攔住敏妮,抓住了我。
“‘凱薩琳小姐,我非常難過,’他開始說,‘可那實在太糟——’
“我給他一鞭子,我以為他也許要謀害我呢。他放我走了,吼出一句他那可怕的咒罵,我騎馬飛奔回家,嚇得魂都要掉啦。
“那天晚上我沒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我也沒有去呼嘯山莊:我極想去;可是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有時候怕聽說林惇死了;有時候一想到要遇見哈裡頓就要發抖。第三天我鼓起勇氣來,至少,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心神不定了,我又偷著出去。我是五點鐘去的,走去的,心想我可以想辦法爬到房子裡去,逕自上樓到林惇的屋子裡,不讓人瞅見。可是,那些狗宣告了我的光臨。齊拉讓我進去,說‘這孩子好多了’,便把我帶進一間乾淨的鋪著地毯的小房間,在那裡,使我有說不出的快樂,因為我看見林惇躺在一張小沙發上讀著我的書。可是足足有一個鐘頭他不跟我說話,也不看我。艾倫,他有這麼一種怪脾氣。使我頗為狼狽的是,等他真的開口的時候,他竟胡說八道,說是我惹起了那場紛擾,不怪哈裡頓!我不能回答,除非是發火,我站起來,走出這間屋子。
他沒料想得到這樣的反應,於是在我後面送來一聲微弱的‘凱薩琳!’可是我不轉回去,第二天,就是我又在家的第二天,幾乎決定不再去看他了。可是就這麼上床,起身,永遠聽不到一點他的消息,多麼難受,因此我的決心在還沒有正式形成以前已經化為烏有了。以前好像到那兒去是不對的;現在又像是不去才不對了。麥寇爾來問我要不要套上敏妮;我說,‘要。’當敏妮馱我過山時,我認為自己是在盡一種責任。我不得不經過前面窗子到院子裡去,想隱藏我的光臨是沒有用的。
“‘小少爺在屋子裡,’齊拉看見我向客廳走去,她就說。我進去了;恩蕭也在那兒,可是他馬上離開了這房間。林惇坐在那張大扶手椅子上半醒半睡;我走到火爐跟前,用一種嚴肅的聲調,半認真地開腔:
“‘你既然不喜歡我,林惇,既然你以為我來是故意傷害你,而且以為我每次都是這樣,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讓我們告別吧;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本不願見我,他不必再編造關於這事情的任何瞎話了。’
“‘坐下,把帽子摘下來,凱薩琳,’他回答。‘你比我幸福多了,你應該比我好些。爸爸盡說我的缺點,已經夠輕視我的了,很自然地連我對自己都懷疑起來。我懷疑我是不是完全像他時時說我的那樣沒有出息;我覺得十分不高興、苦惱,恨每一個人!我是沒出息,脾氣壞,精神壞,差不多總是這樣;你要願意,你可以說聲再見,你就可以擺脫一個麻煩了。可是,凱薩琳,對我公道一點:相信我要是能像你一樣討人喜、和氣、善良,我是願意的;甚至比和你同樣幸福健康還更願意些。你要相信:你的善良使我更深深地愛你,比起你的愛(如果我配承受你的愛的話)還要深些,雖然我曾經不能,而且也沒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我很抱歉,而且悔恨;我要抱恨到死!’
“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我覺得我必須原諒他,而且,雖然過一會他又要吵,我還是一定又要原諒他。我們和解了;可是我們兩個人都哭了,把我在那兒的整個時間都哭掉了:不完全是為悲哀;但我的確很難過,因為林惇有那樣乖僻的天性。他永遠不會讓他的朋友們舒服,他自己也永遠不會舒服,自從那天夜晚,我總是去他的小客廳;因為他的父親第二天回來了。
“大概有三次吧,我想,我們過得很快樂,很有希望,就和我們第一天晚上那樣;以後的拜訪都是淒慘又煩惱的:要麼是因為他的自私和怨恨,要麼是因為他的病痛;可是我已經學著以極小的反感來忍受他的自私和怨恨,就像我得忍受他的病痛一樣。希刺克厲夫故意避開我:我簡直難得見到他。上個禮拜天,的確,我去得比平常早些,我聽見他殘酷地罵可憐的林惇,只為了頭天晚上他的行為。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除非他偷聽。林惇的舉止當然是惹人生氣的;可是,那不是別人的事,卻與我有關,我就進去打斷了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話,而且就這樣告訴他。他大笑起來,走開了,說他很喜歡我對這事採取那樣的看法,自從那時候起,我就告訴林惇他必須小聲訴說他的苦楚。現在,艾倫,你聽見所有的事了。我不能不去呼嘯山莊,只不過是使兩個人受苦;可是,你只要不告訴爸爸,那我去,也礙不著任何人的平靜。你不會告訴吧,會嗎?要是你告訴他的話,那就太殘酷無情了。”
“這一點我明天才決定,凱薩琳小姐,”我回答。“這需要研究研究;所以我要你休息去,這事我要考慮一番。”
我所謂的考慮,是到我主人面前說出來;從她屋子裡出來徑直走到他屋子裡,把這事和盤托出:只除了她跟她表弟的對話,以及任何提及哈裡頓的內容。林惇很驚惶難過,比他願對我承認的還要多些。早晨,凱薩琳知道我辜負了她的信賴,也知道了她那秘密的拜訪是結束了。她又哭又鬧,反抗這道禁令,並且求她父親可憐可憐林惇,他答應會寫信通知林惇,允許他在高興來的時候可以到田莊來;這是凱薩琳所得到的唯一的安慰了。不過信上還要說明他不必再希望會在呼嘯山莊看見凱薩琳了。要是他知道他外甥的脾氣和健康狀況,說不定他會認為就連這點微小的慰藉也不宜給與了。
Sunflower 2014-11-22 07:59
第二十五章
“這些事是在去年冬天發生的,先生,”丁太太說,“也不過一年以前。去年冬天,我還沒有想到,過了十二個月以後,我會把這些事講給這家的一位生客解悶!可是,誰曉得你作客還要作多久呢?你太年輕了,不會總是心滿意足地待下去,孤零零一個人;我總是想不論什麼人見了凱薩琳•林惇都不會不愛她。你笑啦。可是我一談到她的時候,你幹嗎顯得這樣快活而很感興趣呢?你幹嗎要我把她的畫像掛在你的壁爐上面?幹嗎——?”
“別說啦,我的好朋友!”我叫道。“講到我愛上她,這倒也許是很可能的;可是她肯愛我麼?我對於這點太懷疑了,因此我可不敢動心拿我的平靜來冒險,再說我的家也不是在這裡。我是來自那個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得回到它的懷抱中去。
接著往下說吧。凱薩琳服從她父親的命令嗎?”
“她服從了,”管家繼續說。“她對他的愛仍然主宰著她的感情;而且他講話也不帶火氣:他是以一個當他所珍愛的人將陷入危境和敵人手中時,所懷有的那種深沉的柔情來跟她講話的,只要她記住他的贈言,那便是指引她的唯一幫助了。過了幾天,他對我說:我願我的外甥寫信來,或是來拜訪,艾倫。對我說實話,你認為他如何:他是不是變得好一點,或者在他長成人的時候,會不會有變好的希望?”
“他很嬌,先生,”我回答,“而且不像可以長大成人:可是有一點我可以說,他不像他的父親;如果凱薩琳小姐不幸嫁給他,他不會不聽她的指揮的:除非她極端愚蠢地縱容他。可是,主人,你將有很多時間和他熟識起來,看看他配不配得上她:要四年多他才成年呢?”
愛德格歎息著;走到窗前,向外望著吉默吞教堂。那是一個有霧的下午,但是二月的太陽還在淡淡地照著,我們還可以分辨出墓園裡的兩棵樅樹,和那些零零落落的墓碑。
“我常常祈求,”他一半是自言自語地說,“祈求要來的就快來吧;現在我開始畏縮了,而且害怕了。我曾經這樣想,與其回憶那時我走下山谷作新郎的情景,還不如預想要不了幾個月,或者,很可能幾個星期之後我被人抬起來,放進那荒涼的土坑,將更為甜蜜!艾倫,我和我的小凱蒂在一起曾經非常快樂,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少個冬夜和夏日,她是我身邊的一個活生生的希望。可是我也曾同樣的快樂,在那些墓碑中間,在那古老的教堂下面,我自己冥想著:在那些漫長的六月的晚上,躺在她母親綠茵的青塚上,願望著——渴求著那個時候我也能躺在下面。我能為凱蒂作什麼呢?我必須怎樣才能對她盡了義務呢?我一點也不在乎林惇是希刺克厲夫的兒子;也不在乎他要把她從我身邊拿走,只要他能為她失去了我而能安慰她。我不在乎希刺克厲夫達到了他的目的,因奪去了我最後的幸福而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林惇沒出息——只是他父親的一個軟弱工具——我就不能把她丟在他手裡,雖然撲滅她的熱情是殘忍的,可我卻一定不讓步,在我活著的時候就讓她難過,在我死後讓她孤獨好了。親愛的,我寧可在我死以前把她交給上帝,把她埋葬在土裡。”
“就像現在這樣,把她交給上帝好了,先生。”我回答,“如果這是天意我們不得不失去你——但願上帝禁止這事——我要終生作她的朋友和顧問。凱薩琳小姐是一個好姑娘:我並不擔心她會有意作錯事:凡是盡責任的人最後總是有好報的。”
接近春天了;但是我的主人並沒有康復,雖然他又開始恢復同他女兒在田地裡的散步。以她那沒有經驗的眼光來看,能出外散步就是痊癒的象徵;而且他的面頰常常發紅,眼睛發亮;她完全相信他是複元了。
在她十七歲生日那天,他沒有去墓園,那天下著雨,我就說:
“今天晚上你一定不出去了吧,先生?”
他回答:“不出去了,今年我要推遲一下了。”
他又再次寫信給林惇,向他表示很願意見他;如果那個病人能見人的話,我毫不懷疑他父親一定會允許他來的。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是不能來的,便遵囑回了一封信,暗示著希刺克厲夫先生不許他到田莊來;但他舅舅的親切的關懷使他愉快,他希望他有時在散步時會遇到他,以便當面請求他不要讓他的表姐和他如此長期地斷絕來往。
他的信上這部分寫得很簡單,大概是他自己的話。希刺克厲夫知道,他為了要凱薩琳作伴是能夠娓娓動聽地央求的。
“我不要求她來這裡,”他說,“可是我就永遠不見她了麼,只因為我父親不許我去她家,而您又不許她到我家來?請帶她偶爾騎馬到山崗這邊來吧;讓我們當著您面說幾句話!我們並沒作什麼事該受這種隔離;您也並沒有生我的氣:您沒有理由不喜歡我,您自己也承認。親愛的舅舅!明天給我一封和氣的信吧,叫我在您願意的任何地點見見您們,除了在畫眉田莊。我相信見一次面會使您相信我父親的性格並不是我的性格:他肯定說我更像是您的外甥而不像是他的兒子;雖然我有些過失使我配不上凱薩琳,可是她已經原諒了,為了她的緣故,您也該原諒吧。您問起我的健康——那是好些了。可是當我總是與一切希望割斷,註定了孤寂,或者同那些永不曾、也永不會喜歡我的人們在一起,我怎麼能夠快活而健康起來呢?”
愛德格雖然同情那孩子,卻不能答應他的請求;因為他不能陪凱薩琳去。他說,到了夏天,也許他們可以相見;同時,他願他有空來信,並且盡力在信上給他勸告和安慰;因為他很明白他在家中難處的地位。林惇順從了;如果他不受拘束,他大概會使他的信中充滿了抱怨和悲歎,結果就會把一切搞糟:但是他的父親監視他很嚴;當然我主人送去的信每一行都非給他看不可;所以他只好不寫他特有的個人痛苦和悲傷,而這是他的思想裡最先想到的題目,他卻只表達了硬把他與他的朋友和愛人分離之苦;他還向林惇先生慢慢暗示必須早些允許見面,不然他會擔心林惇先生是故意用空話來搪塞他了。
凱蒂在家裡是個有力的同盟者;他們內外呼應終於說動了我主人的心,在我的保護之下,在靠近田莊的曠野上,同意他們每星期左右在一起騎馬或散步一次:因為到了六月他發現他還是在衰弱下去。雖然他每年撥出他的進項的一部分作為我小姐的財產,可是他自然也願望她能夠保留她祖先的房屋——或至少短期內能回去住;而他想到唯一的指望就在於讓她和他的繼承人結合;他沒想到這個繼承人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樣迅速地衰弱下去;任何人也沒想到,我相信:沒有醫生去過山莊,也沒有人看見過希刺克厲夫少爺而到我們中間來報告他的情況。在我這方面,我開始猜想我的預測是錯了,當他提起到曠野騎馬和散步,而且仿佛如此真摯的要達到他的目的時,他一定是真的複元了。我不能想像做父親的對待快死的兒子會像我後來知道的希刺克厲夫那樣暴虐地、惡毒地對待他,他一想到他那貪婪無情的計畫馬上就會受死亡的威脅而遭到失敗,他的努力就更加迫切了。
Sunflower 2014-11-22 08:00
第二十六章
當愛德格勉強答應了他們的懇求時,盛夏差不多過了,凱薩琳和我頭一回騎馬出發去見她的表弟。那是一個鬱悶酷熱的日子,沒有陽光,天上卻陰霾不雨;我們相見的地點約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那兒。然而,我們到達那裡時,一個奉命作帶信人的小牧童告訴我們說:
“林惇少爺就在山莊這邊;要是你們肯再走一點路,他將很感激你們。”
“那麼林惇少爺已經忘了他舅舅的第一道禁令了。”我說,“他叫我們只能在田莊上,而我們馬上就要越界了。”
“那麼等我們到達他那兒時就掉轉馬頭吧,”我的同伴回答,“我們再往家裡走。”
可是當我們到達他那裡時,已經離他家門口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我們發現他沒有帶馬;我們只好下馬,讓馬去吃草。他躺在草地上,等我們來,而且一直等到我們離他只有幾碼遠時他才站起來,看到他走路這麼沒勁,臉色又是這麼蒼白,我立刻嚷起來,——“怎麼,希刺克厲夫少爺,今天早上你不適宜出來散步哩。你的氣色多不好呀!”
凱薩琳又難過又驚惶地打量著他:她那到了嘴邊的歡呼變成一聲驚叫;他們久別重逢的慶賀變成了一句焦急的問話:
他是否比往常病得更重呢:
“不——好一點——好一點!”他喘著,顫抖著,握住她的手,仿佛他需要它的扶持似的,當時他的大藍眼睛怯懦地向她望著;兩眼的下陷使那往日所具有的無精打采的樣子變成憔悴的狂野表情了。
“可是你是病得重些了,”他的表姐堅持說,“比我上次看見你時重些;你瘦啦,而且——”
“我累了,”他急忙打斷她。“走路太熱了,我們在這兒歇歇吧。早上,我常常不舒服——爸爸說我長得很快呢。”
凱薩琳很不滿意地坐下來,他在她身旁半躺著。
“這有點像你的天堂了,”她說,盡力愉快起來。“你還記得我們同意按照每人認為最愉快的地點與方式來消磨兩天麼?這可接近你的理想了,只是有雲;可是這草是這樣的輕柔鬆軟:那比陽光還好哩。下星期,要是你能夠的話,我們就騎馬到田莊的園林裡來試試我的方式。”
看來林惇不記得她說過的事了;顯然,要他無論談什麼話他都很費勁。他對於她所提起的一些話頭都不感興趣,想使她快樂他也同樣無能為力,這些都是如此明顯,她也不能掩蓋她的失望了。他整個的人和態度已經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變化。原先那種暴性子,本來還可以被愛撫軟化成嬌氣,現在卻變成冷淡無情了;小孩子為了要人安慰而麻煩人的那種任性少了一些,添上的卻是一個確實有病的人那種對自己壞脾氣的專注,抗拒安慰,並且準備把別人真誠的歡樂當作一種侮辱。凱薩琳看出來了,和我一樣地看出來了,他認為我們陪他,是一種懲罰,而不是一種喜悅;她立刻毫不猶豫地建議就此分手。出乎意料之外,那個建議卻把林惇從他的昏沉中喚醒,使他墮入一種激動的奇怪狀態。他害怕地向山莊溜了一眼,求她至少再逗留半個鐘頭。
“可是我想,”凱蒂說,“你在家比坐在這裡舒服多了;今天我也不能用我的故事、歌兒和聊天來給你解悶了:在這六個月裡,你變得比我聰明多啦;現在你對於我的消遣已經覺得不大有趣了,要不,如果我能給你解悶,我是願意留下來的。”
“留下來,歇歇吧,”他回答。“凱薩琳,別認為、也別說我很不舒服;是這悶熱的天氣使我興味索然;而且在你來以前我走來走去,對我來說,是走得太多了。告訴舅舅我還健康,好嗎?”
“我要告訴他是你這麼說的,林惇。我不能肯定你是健康的,”我的小姐說,不懂他怎麼那樣執拗地一味說些明明不符合事實的話。
“而且下星期四再到這裡來,”他接著說,避開她的困惑的凝視。“代我謝謝他允許你來——向他致謝——十分感謝,凱薩琳。還有——還有,要是你真的遇見了我父親,他要向你問起我的話,別讓他猜想我是非常笨嘴拙舌的。別做出難過喪氣的樣子,像你現在這樣——他會生氣的。”
“我才不在乎他生氣哩,”凱蒂想到他會生她的氣,就叫道。
“可是我在乎,”她的表弟說,顫慄著。“別惹他責怪我,凱薩琳,因為他是很嚴厲的。”
“他待你很凶嗎,希刺克厲夫少爺?”我問。“他可是已經開始厭倦放任縱容,從消極的恨轉成積極的恨了嗎?”
林惇望望我,卻沒有回答:她在他旁邊又坐了十分鐘,這十分鐘內他的頭昏昏欲睡地垂在胸前,什麼也不說,只發出由於疲乏或痛苦所產生的壓抑的呻吟,凱薩琳開始尋找覆盆子解悶了,把她所找到的分給我一點:她沒有給他,因為她看出再來注意他反而使他煩惱。
“現在有半個鐘頭了吧,艾倫?”最後,她在我耳旁小聲說。“我不懂我們幹嗎非待在這裡不可。他睡著了,爸爸也該盼我們回去了。”
“那麼,我們絕不能丟下他睡著,”我回答,“等他醒過來吧,要忍耐。你本來非常熱心出來,可是你對可憐的林惇的思念很快地消散啦!”
“他為什麼願意見我呢?”凱薩琳回答。“像他從前那種彆扭脾氣,我放比較喜歡他些,總比他現在的古怪心情好。那正像是他被迫來完成一個任務似的——這次見面——唯恐他父親會罵他。可是我來,可不是為了給希刺克厲夫先生湊趣的;不管他有什麼理由命令林惇來受這個罪。雖然我很高興他的健康情況好些了,但他變得如此不愉快,而且對我也不親熱,使我很難過。”
“那麼你以為他的健康情況是好些嗎?”我說。
“是的,”她回答,“你得知道他可是很會誇張他所受的苦痛的。他不像他叫我告訴爸爸的那樣好多了,可是他真是好些了。”
“在這點上你和我看法不同,”我說,“我猜想他是糟多了。”
這時林惇從迷糊中驚醒過來,問我們可有人喊過他的名字。
“沒有,”凱薩琳說,“除非你是在作夢。我不能想像你怎麼早上在外面也要瞌睡。”
“我覺得聽見我父親的聲音了,”他喘息著,溜了一眼我們上面的森嚴的山頂。
“你們准知道剛才沒人說話嗎?”
“沒錯兒,”他表姐回答。“只有艾倫和我在爭論你的健康情況。林惇,你是真的比我們在冬天分手時強壯些嗎?如果是的話,我相信有一點卻沒有加強——你對於我的重視:說吧,——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是強壯些!”在他回答的時候,眼淚湧出來了。他仍然被那想像的聲音所左右,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找著那發出聲音的人。凱蒂站起來。“今天我們該分手了,”她說。“我不瞞你,我對於我們的見面非常失望,不過除了對你,我不會跟別人說的:可也不是因為我怕希刺克厲夫先生。”
“噓,”林惇喃喃地說,“看在上帝面上,別吭氣!他來啦。”他抓住凱薩琳的胳臂,想留住她;可是一聽這個宣告,她連忙掙脫,向敏妮呼嘯一聲,它像條狗一樣的應聲來了。
“下星期四我到這兒來,”她喊,跳上了馬鞍。“再見。艾倫!”
於是我們就離開了他,他卻還不大清楚我們走開,因為他全神貫注在期待他父親的到來。
我們沒到家之前,凱薩琳的不快已經緩解成為一種憐憫與抱憾的迷惑的感情,大部分還摻合著對林惇身體與處境的真實情況所感到的隱隱約約的、不安的懷疑,我也有同感,雖然我勸她不要說得太過火,因為第二次的出遊或者可以使我們更好地判斷一下。我主人要我們報告出去的情形,他外甥的致謝當然轉達了,凱蒂小姐把其餘的事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對於他的追問,我也沒說什麼,因為我簡直不知道該隱瞞什麼和說出來什麼。
Sunflower 2014-11-22 08:01
第二十七章
七天很快地過去了,愛德格•林惇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急劇發展。前幾個月已經使他垮下來,如今更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在惡化。我們還想瞞住凱薩琳;但她的機靈可是騙不過她自己;她暗自揣度著,深思著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漸漸地成熟為必然性了。當星期四又來了的時候,她沒有心情提起她騎馬的事,我向她提起,並且得到了允許陪她到戶外去:因為圖書室(她父親每天只能待一會,他只能坐極短的時間)和他的臥房,已經變成他的全部世界了。她願意每時每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臉由於守護和悲哀變得蒼白了,我主人希望她走開,他以為這樣會使她快樂地改換一下環境和同伴,在他死後她就不至於孤苦伶仃了,他用這希望來安慰自己。
他有一個執著的想法,這是我從他好幾次談話中猜到的,就是,他的外甥既然長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因為林惇的信很少或根本沒有表示過他的缺陷。而我,由於可以原諒的軟弱,克制著自己不去糾正這個錯誤,我自問: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對這種消息他既無力也無機會來扭轉,反而使他心煩意亂,那讓他知道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們把我們的出遊延遲到下午;八月裡一個難得的美好的下午:山上吹來的每一股氣息都是如此洋溢著生命,仿佛無論誰吸進了它,即使是氣息奄奄的人,也會復活起來。凱薩琳的臉恰像那風景一樣——陰影與陽光交替著飛掠而過;但陰影停留的時間長些,陽光則比較短暫,她那顆可憐的小小的心甚至為了偶然忘記憂慮還責備著自己呢。
我們看見林惇還在他上次選擇的地方守著。我的小女主人下了馬,告訴我,她決定只待一會工夫,我最好就騎在馬上牽著她的小馬,但我不同意:我不能冒險有一分鐘看不見我的被監護者;所以我們一同爬下草地的斜坡。希刺克厲夫少爺這一次帶著較大的興奮接待我們:然而不是興高采烈的興奮,也不是歡樂的興奮;倒更像是害怕。
“來晚了!”他說,說得短促吃力。“你父親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為什麼你不坦白直說呢?”凱薩琳叫著,把她的問好吞下去沒說。“為什麼你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你不需要我呢?真特別,林惇,第二次你硬要我到這兒來,顯然只是讓我們彼此受罪,此外毫無理由!”
林惇顫慄著,半是乞求,半是羞愧地瞅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沒有這份耐心忍受這種曖昧的態度。
“我父親是病得很重,”她說,“為什麼要叫我離開他的床邊呢?你既然願意我不守諾言,為什麼不派人送信叫我免了算啦?來!我要一個解釋:我完全沒有遊戲瞎聊的心思:現在我也不能再給你的裝腔作勢湊趣了!”
“我的裝腔作勢!”他喃喃著,“那是什麼呢?看在上帝面上,凱薩琳,別這麼生氣!隨你怎麼看不起我好了;我是個沒出息的怯弱的可憐蟲:嘲笑我是嘲笑不夠的,但是我太不配讓你生氣啦。恨我父親吧,就蔑視我吧。“
“無聊!”凱薩琳激動得大叫。“糊塗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用不著要求蔑視,林惇:你隨時都可以叫任何人自然而然地瞧不起你。滾開!我要回家了:簡直是滑稽,把你從壁爐邊拖出來,裝作——我們要裝作什麼呢?放掉我的衣服!如果我為了你的哭和你這非常害怕的神氣來憐憫你,你也應該拒絕這憐憫。艾倫,告訴他這種行為多不體面。起來,可別把你自己貶成一個下賤的爬蟲——可別!”
林惇淚下如注,帶著一種痛苦的表情,將他那軟弱無力的身子撲在地上:他仿佛由於一種劇烈的恐怖而驚恐萬狀。
“啊,”他抽泣著,“我受不了啦!凱薩琳,凱薩琳,而且我還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我不敢告訴你!可你要是離開我,我就要給殺死啦!親愛的凱薩琳,我的命在你手裡: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要是真愛,也不會對你不利的。那你不要走吧?仁慈的,甜蜜的好凱薩琳!也許你會答應的——他要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啊!”
我的小姐,眼看他苦痛很深,彎腰去扶他。舊有的寬容的溫情壓倒她的煩惱,她完全被感動而且嚇住了。
“答應什麼!”她問,“答應留下來嗎?告訴我你這一番奇怪的話的意思,我就留下來。你自相矛盾,而且把我也搞糊塗了!鎮靜下來坦率些,立刻說出來你心上所有的重擔。你不會傷害我的,林惇,你會嗎?要是你能制止的話,你不會讓任何敵人傷害我吧!我可以相信你自己是一個膽小的人,可總不會是一個怯懦地出賣你的最好的朋友的人吧。”
“可是我的父親嚇唬我,”那孩子喘著氣,握緊他的瘦手指頭,“我怕他——我怕他!我不敢說呀!”
“啊!好吧!”凱薩琳說,帶著譏諷的憐憫,“保守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懦夫。拯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怕!”
她的寬宏大量惹起他的眼淚;他發狂地哭著,吻她那扶著他的手,卻還不能鼓起勇氣說出來。我正在思考這個秘密將是什麼,我都決定了絕不讓凱薩琳為了使他或任何別人受益而自己受罪,這是本著我的好心好意;這時我聽見了在石楠林中一陣簌簌的響聲,我抬起頭來看,看見希刺克厲夫正在走下山莊,快要走近我們了。他瞅都不瞅我所陪著的這兩個人,雖然他們離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他聽見林惇的哭泣;但是他裝出那種幾乎是誠懇的聲音,不對別人,只對我招呼著,那種誠懇使我不能不懷疑,他說:
“看到你們離我家這麼近是一種安慰哩,耐莉。你們在田莊過得好嗎?說給我們聽聽。”他放低了聲音又說,“傳說愛德格•林惇垂危了,或者他們把他的病情誇大了吧?”
“不,我的主人是快死了,”我回答,“是真的。這對於我們所有的人是件悲哀事情,對於他倒是福氣哩!”
“他還能拖多久,你以為?”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
“因為,”他接著說,望著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在他的注意下都呆著了——林惇仿佛是不敢動彈,也不敢抬頭,凱薩琳為了他的緣故,也不能動——“因為那邊那個孩子好像決定要使我為難;我巴不得他的舅舅快一點,在他之前死去!喂;這小畜生一直在玩把戲嗎?對於他的鼻涕眼淚的把戲,我是已經給過他一點教訓了。他跟林惇小姐在一起時,總還活潑吧?”
“活潑?不——他表現出極大的痛苦哩,”我回答。“瞧著他,我得說,他不該陪他的心上人在山上閒逛,他應該在醫生照料下,躺在床上。”
“一兩天,他就要躺下來啦,”希刺克厲夫咕嚕著。“可是先要——起來,林惇!起來!”他吆喝著。“不要在那邊地上趴著:起來,立刻起來!”
林惇又在一陣無能為力的恐懼中伏在地上,我想這是由於他父親瞅了他一眼的緣故:沒有別的可以產生這種屈辱。他好幾次努力想服從,可是他的僅有的可憐體力暫時是消失了,他呻吟了一聲又倒下去。希刺克厲夫走向前,把他提起來,靠在一個隆起的草堆上。
“現在,”他帶著壓制住的兇狠說,“我要生氣了;如果你不能振作你那點元氣——你這該死的!馬上起來!”
“我就起來,父親,”他喘息著。“只是,別管我,要不我要暈倒啦。我保證我已經照你的願望作了。凱薩琳會告訴你,我——我——本來很開心的。啊,在我這兒待著,凱薩琳,把你的手給我。”
“拉住我的手,”他父親說,“站起來。好了——她會把她的胳臂伸給你,那就對啦,望著她吧。林惇小姐,你會想像我就是激起這種恐怖的惡魔本身吧,做做好事,請陪他回家吧,可以嗎?我一碰他,他就發抖。”
“林惇,親愛的!”凱薩琳低聲說,“我不能去呼嘯山莊……爸爸禁止我去……他不會傷害你的。你幹嗎這麼害怕呢?”
“我永遠不能再進那個房子啦,”他回答。“我不和你一塊進去,就不能再進去啦!”
“住口!”他的父親喊。“凱薩琳由於出於孝心而有所顧慮,這我們應當尊重。耐莉,把他帶進去吧,我要聽從你的關於請醫生的勸告,決不耽擱了。”
“那你可以帶他去啊,”我回答。“可是我必須跟我的小姐在一起;照料你的兒子不是我的事。”
“你是很頑固的,”希刺克厲夫說:“我知道的:但這是你在逼我把這嬰兒掐痛,讓他尖聲大叫,不讓他打動了你的慈悲心。那麼,來吧,我的英雄。你願意回去嗎,由我來護送?”
他再次走近,作出像要抓住那個脆弱的東西的樣子;但是林惇向後縮著,粘住他的表姐不放,現出一種瘋狂的死乞白賴的神氣,簡直不容人拒絕。無論我怎樣不贊成,我卻不能阻止她:實在,她自己又怎麼能拒絕他呢?是什麼東西使他充滿了恐懼,我們沒法看出來,但是他就在那兒,無力地在他掌握中,仿佛再加上任何一點威嚇,就能把他嚇成白癡。我們到達了門口:凱薩琳走進去,我站在那兒等著她把病人引到椅子上,希望她馬上就出來;這時希刺克厲夫先生,把我向前一推,叫道:“我的房子並沒有遭瘟疫,耐莉;今天我還想款待客人哩;坐下來,讓我去關門。”
他關上門,又鎖上。我大吃一驚。
“在你們回家以前可以喝點茶,”他又說。“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哈裡頓到裡斯河邊放牛去了,齊拉和約瑟夫出去玩了;雖然我習慣於一個人,我還情願有幾個有趣的同伴,要是我能得到的話。林惇小姐,坐在他旁邊吧。我把我所有的送給你:這份禮物簡直是不值得接受的;但是我沒有別的可以獻出來啦。我意思是指林惇。你瞪眼幹嗎!真古怪,對於任何像是怕我的東西,我就會起一種多麼野蠻的感覺!如果我生在法律不怎麼嚴格,風尚比較不大文雅的地方,我一定要把這兩位來個慢慢的活體解剖,作為晚上的娛樂。”
他倒吸一口氣,捶著桌子,對著自己詛咒著:“我可以對著地獄起誓,我恨他們。”
“我不怕你!”凱薩琳大叫,她受不了他所說的後半段話。她走近他;她的黑眼睛閃爍著激情與決心。“把鑰匙給我:我要!”她說。“我就是餓死,我也不會在這裡吃喝。”
希刺克厲夫把擺在桌子上的鑰匙拿在手裡。他抬頭看,她的勇敢反倒使他感到驚奇;或者,可能從她的聲音和眼光使他想起把這些繼承給她的那個人。她抓住鑰匙,幾乎從他那鬆開的手指中奪出來了,但是她的動作使他回到了現實;他很快地恢復過來。
“現在,凱薩琳•林惇,”他說,“站開,不然我就把你打倒;那會使丁太太發瘋的。”
不顧這個警告,她又抓住他那握緊的拳頭和拳頭裡的東西。“我們一定要走!”她重複說,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想讓這鋼鐵般的肌肉鬆開;發現她的指甲沒有效果,她便用她的牙齒使勁咬。希刺克厲夫望了我一眼,這一眼使我一下子不能干預。凱薩琳太注意他的手指以至於忽視了他的臉了。他忽然張開手指,拋棄這引起爭執的東西;但是,在她還沒有拿到以前,他用這鬆開的手抓住她,把她拉到他面前跪下來,用另一隻手對著她的頭臉一陣暴雨似的狠打,要是她能夠倒下來的話,只消打一下就足夠達到他威脅的目的了。
看到這窮凶極惡的狂暴,我憤怒地沖到他跟前。“你這壞蛋!”我開始大叫,“你這壞蛋!”他當胸一拳使我住嘴了:我很胖,一下子就喘不過氣來:加上那一擊和憤怒,我昏沉沉地蹣跚倒退,覺得就要悶死,或者血管爆裂。
這一場大鬧兩分鐘就完了;凱薩琳被放開了,兩隻手放在她的鬢骨上,神氣正像是她還不能準確知道她的耳朵還在上面沒有。她像一根蘆葦似地哆嗦著,可憐的東西,完全驚慌失措地靠在桌邊。
“你瞧,我知道怎麼懲罰孩子們,”這個無賴漢兇惡地說,這時他彎腰去拾掉在地板上的鑰匙,“現在,按照我告訴過你的,到林惇那兒;哭個痛快吧!我將是你父親了,明天——一兩天之內你就將只有這一個父親了——你還有的是罪要受呢。你能受得住,你不是個草包,如果我再在你眼睛裡瞅見這樣一種鬼神氣,你就要每天嘗一次!”
凱蒂沒有到林惇那邊去,卻跑到我跟前,跪下來,將她滾燙的臉靠著我的膝,大聲地哭起來。她的表弟縮到躺椅的一角,靜得像個耗子,我敢說他是在私下慶賀這場懲罰降在別人頭上而不是在他頭上。希刺克厲夫看我們都嚇呆了,就站起來,很利索地自己去沏茶。茶杯和碟子都擺好了。他倒了茶,給我一杯。
“把你的脾氣沖洗掉,”他說。“幫幫忙,給你自己的淘氣寶貝和我自己的孩子,倒杯茶吧。雖然是我預備的,可沒有下毒。我要出去找你們的馬去。”
他一走開,我們頭一個念頭就是在什麼地方打出一條出路。我們試試廚房的門,但那是在外面閂起的:我們望望窗子——它們都太窄了,甚至凱蒂的小個兒也鑽不過。
“林惇少爺,”我叫著,眼看我們是正式被監禁了,“你知道你的兇惡的父親想作什麼,你要告訴我們,不然我就打你的耳光,就像他打你的表姐一樣。”
“是的,林惇,你一定得告訴我們,”凱薩琳說。“為了你的緣故,我才來;如果你不肯的話,那太忘恩負義了。”
“給我點茶,我渴啦,然後我就告訴你,”他回答。“丁太太,走開,我不喜歡你站在我跟前。瞧,凱薩琳,你把你的眼淚掉在我的茶杯裡了,我不喝那杯,再給我倒一杯。”
凱薩琳把另一杯推給他,揩揩他的臉。我對於這個小可憐蟲的坦然態度極感厭惡,他已不再為他自己恐怖了。他一走進呼嘯山莊,他在曠野上所表現的痛苦就全消失;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是受了一場暴怒的懲罰的威脅,要是他不能把我們誘到那裡的話;那事既已成功,他眼下就沒有什麼恐懼了。
“爸爸要我們結婚,”他啜了一點茶後,接著說。“他知道你爸爸不會准我們現在結婚的;如果我們等著,他又怕我死掉,所以我們早上就結婚,你得在這兒住一夜,如果你照他所願望的作了,第二天你就可以回家,還帶我跟你一起去。”
“帶你跟她一起去,可憐的三心二意的人!”我叫起來。
“你結婚?那麼這個人是瘋了!要不就是他以為我們是傻子,大家都是。你以為那個美麗的小姐,那個健康熱誠的姑娘會把她自己拴在一個像你這樣快死的小猴子身邊嗎?就不說林惇小姐吧,你居然妄想任何人會要你作丈夫麼?你用你那怯懦的哭哭啼啼的把戲騙我們到這兒來,你簡直該挨鞭子抽;而且——現在,別現出這樣呆相啦!我倒想狠狠地搖撼你,就因為你的可鄙的奸詐,和你那低能的奇想。”
我真的輕輕搖撼了他一下,但是這就引起了咳嗽,他又來呻吟和哭泣那老一套,凱薩琳責備了我。
“住一夜?不!”她說,慢慢地望望四周。“艾倫,我要燒掉那個門,我反正要出去。”
她馬上就要開始實行她的威脅,但是林惇又為了他所珍愛的自身而驚慌了。他用他的兩個瘦胳臂抱住她,抽泣著:
“你不願意要我,救我了嗎?不讓我去田莊了嗎?啊,親愛的凱薩琳!你千萬別走開,別甩下我。你一定要服從我父親,你一定要啊!”
“我必須服從我自己的父親,”她回答,“要讓他擺脫這個殘酷的懸念。一整夜!他會怎麼想呢?他已經要難受了。我一定要打一條路出去,或是繞一條路出去。別響!你沒有危險——可要是你妨礙我——林惇,我愛爸爸勝過愛你!”
對希刺克厲夫先生的憤怒所感到的致命的恐怖使他又恢復了他那懦夫的辯才。凱薩琳幾乎是精神錯亂了:但她仍然堅持著一定要回家,而且這回輪到她來懇求了,勸他克制他那自私的苦惱。
他們正在這樣糾纏不清,我們的獄卒又進來了。
“你們的馬都走掉了,”他說,“而且——嘿,林惇!又哭哭啼啼啦?她對你怎麼啦?來,來——算啦,上床去吧。一兩月之內,我的孩子,你就能夠用一隻強有力的手來報復她現在的暴虐了。你是為純潔的愛情而憔悴的,不是嗎?不是為世上別的東西:她會要你的!那麼,上床去吧!今晚齊拉不會在這兒;你得自己脫衣服。噓!別作聲啦!你一進你自己的屋子,我也不會走近你了,你也用不著害怕啦。湊巧,你這回總算辦得不錯。其餘的事我來辦好了。”
他說了這些話,就開開門讓他兒子走過去,後者出去的神氣正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唯恐那開門的人打算惡意擠他一下似的。門又鎖上了。希刺克厲夫走近火爐前,我的女主人和我都默默地站在那裡。凱薩琳抬頭望望,本能地將她的手舉起放到她臉上:有他在鄰近,疼痛的感覺又復蘇了。任何別人都不能夠以嚴厲來對待這孩子氣的舉動,可是他對她皺眉而且咕嚕著:
“啊!你不怕我?你的勇敢裝得不壞:不過你仿佛害怕得很呢!”
“現在我是怕了,”她回答,“因為,要是我待在這裡,爸爸會難過的:讓他難過我又怎麼受得了呢——在他——在他——希刺克厲夫先生,讓我回家吧!我答應嫁給林惇:爸爸會願意我嫁給他的,而且我愛他。你幹嗎願意強迫我作我自己本來願意作的事呢?”
“看他怎麼敢強迫你!”我叫。“國有國法,感謝上帝!有法律;雖然我們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即使他是我自己的兒子,我也要告他;這是即使是連牧師也不能寬赦的重罪!”
“住口!”那惡徒說。“你嚷嚷個鬼!我不要你說話。林惇小姐,我想到你父親會難過,我非常開心;我將滿意得睡不著覺。你告訴我會出這樣的事,那正是再好沒有的理由讓你非在我家裡呆二十四個鐘頭不可了。至於你答應嫁給林惇,我會叫你守信用的;因為你不照辦,就休想離開這兒。”
“那麼叫艾倫去讓爸爸知道我平安吧!”凱薩琳叫著,苦苦地哀哭著。“或者現在就娶我。可憐的爸爸,艾倫,他會認為我們走失了。我們怎麼辦呢?”
“他才不會!他會以為你侍候他煩了,就跑開玩一下去啦,”希刺克厲夫回答。你不能否認你是違背了他的禁令,自動走進我的房子來的。在你這樣的年紀,你熱望一些娛樂也是相當自然的;自然,看護一個病人,而那個病人只不過是你父親,你也會厭倦的。凱薩琳,當你的生命開始的時候,他的最快樂的日子就結束了。我敢說,他詛咒你,因為你走進這個世界(至少,我詛咒);如果在他走出世界時也詛咒你,那正好。我願和他一起詛咒。我不愛你!我怎麼能呢?哭去吧。據我所料,哭將成為你今後的主要消遣了:除非林惇彌補了其他的損失:你那有遠慮的家長仿佛幻想他可以彌補。他的勸告和安慰的信使我大大開心。在他最後一封上,他勸我的寶貝要關心他的寶貝;而且當他得到她時,要對她溫和。關心同溫和——那是父親的慈愛。但是林惇卻要把他整個的關心同溫和用在自己身上哩。林惇很能扮演小暴君。他會折磨死隨便多少貓,只要把它們的牙齒拔掉了,爪子削掉了。我向你擔保,等你再回家的時候,你就能夠編造一些關於他的溫和的種種美妙故事告訴他舅舅了。”
“你說得對!”我說,“你兒子的性格你解釋得對。顯出了他和你本人的相像處,那麼,我想,凱蒂小姐在她接受這毒蛇之前可要三思啦!”
“現在我才不大在乎說說他那可愛的品質哩,”他回答,“因為要麼她必得接受他,要麼就做一個囚犯,而且還有你陪著,直到你的主人死去。我能把你們都留下來,相當嚴密的,就在此地。如果你懷疑,鼓勵她撤回她的話,你就可以有個判斷的機會了!”
“我不要撤回我的話,”凱薩琳說。“如果我結完婚可以去畫眉田莊,我要在這個鐘頭之內就跟他結婚,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是一個殘忍的人,可你不是一個惡魔;你不會僅僅出於惡意,就不可挽回地毀掉我所有的幸福吧。如果爸爸以為我是故意離開他的,如果在我回去之前他死了,我怎麼活得下去呢?我不再哭了:可我要跪在這兒,跪在你跟前;我不要起來,我的眼睛也要看著你的臉,直等到你也回頭看我一眼!不,別轉過去!看吧!你不會看見什麼惹你生氣的。我不恨你。你打我我也不氣。姑父,你一生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嗎?從來沒有嗎?啊!你一定要看我一下。我是這麼慘啊,你不能不難過,不能不憐憫我呀。”
“拿開你那蜥蜴般的手指;走開,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刺克厲夫大叫,野蠻地推開她。“我寧可被一條蛇纏緊。你怎麼能夢想來諂媚我?我恨極了你!”
他聳聳肩:他自己真的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憎惡得不寒而慄;並且把他的椅子向後推;這時我站起來,張開口,要來一頓大罵。但是我第一句才說了一半就被一條威嚇堵回去了。他說我再說一個字就把我一個人關到一間屋裡去。天快黑了——我們聽到花園門口有人聲。我們的主人立刻趕出去了:他還有他的機智,我們可沒有了。經過兩三分鐘的談話,他又一個人回來了。
“我以為是你的表哥哈裡頓,”我對凱薩琳說。“我但願他來!他也許站在我們這邊,誰知道呢?”
“是從田莊派來的三個僕人找你們的,”希刺克厲夫說,聽見了我的話。“你本來應該開扇窗子向外喊叫的:但是我可以發誓那個小丫頭心裡挺高興你沒有叫,她高興被留下來,我肯定。”
我們知道失掉了機會,就控制不住發洩我們的悲哀了;他就讓我們哭到九點鐘。然後他叫我們上樓,穿過廚房,到齊拉的臥房裡去:我低聲叫我的同伴服從:或者我們可以設法從那邊窗子出去,或者到一間閣樓裡,從天窗出去呢。但是,窗子像樓下一樣的窄,而閣樓也無從到達,因為我們和以前一樣被鎖在裡面了。我們都沒有躺下來:凱薩琳就在窗前呆著,焦急地守候著早晨到來;我不斷地勸她休息一下,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就是一聲深沉的歎息。我自己坐在一張搖椅上,搖來搖去,心裡嚴厲地斥責我許多次的失職;我當時想到我的主人們的所有不幸都是由這些而來。我現在明白,實際上不是這回事;但是在那個淒慘的夜裡,在我的想像中,確是如此;我還以為希刺克厲夫比我的罪過還輕些。
七點鐘他來了,問林惇小姐起來沒有。她馬上跑到門口,回答著,“起來了。”“那麼,到這兒來,”他說,開開門,把她拉出去。我站起來跟著,可是他又鎖上了。我要求放我。
“忍耐吧,”他回答,“我一會就派人把你的早點送來。”
我捶著門板,憤怒地搖著門閂;凱薩琳問幹麼還要關我?他回說,我還得再忍一個鐘頭,他們走了。我忍了兩三個鐘頭;最後,我聽見腳步聲:不是希刺克厲夫的。
“我給你送吃的來了,”一個聲音說,“開門!”
我熱心地服從,看見了哈裡頓,帶著夠我吃一整天的食物。
“拿去,”他又說,把盤子塞到我手裡。
“等一分鐘,”我開始說。
“不,”他叫,退出去了,我為了要留住他而苦苦哀求他,他卻不理。
我就在那裡被關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見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見哈裡頓一次;而他是一個獄卒的典型:乖戾,不吭一聲,對於打動他的正義感或同情心的各種企圖完全裝聾。
Sunflower 2014-11-22 08:01
第二十八章
第五天早晨,或者不如說是下午,聽見了一個不同的腳步聲--比較輕而短促;這一次,這個人走進屋子裡來了,那是齊拉,披著她的緋紅色的圍巾,頭上戴一頂黑絲帽,胳臂上挎個柳條籃子。
“呃,啊呀!丁太太!”她叫。“好呀,在吉默吞有人談論著你們啦。我從來沒想到你會陷在黑馬沼裡,還有小姐跟你在一起,後來主人告訴我已經找到你們了,他讓你們住在這兒了!怎麼!你們一定是爬上一個島了吧?你們在山洞裡多久?是主人救了你嗎,丁太太?可你不怎麼瘦--你沒有怎麼受罪吧,是嗎?”
“你主人是個真正的無賴漢!”我回答。“可是他要負責任的。他用不著編瞎話:總要真相大白的!”
“你是什麼意思?”齊拉問。“那不是他編的話:村裡人都那麼說--都說你們在沼地裡迷失了;當我進來時,我就問起恩蕭--‘呃,哈裡頓先生,自從我走後有怪事發生啦。那個漂亮的小姑娘怪可惜的,還有丁耐莉也完了,’他瞪起眼來了。我以為他還沒有聽到,所以我就把這流言告訴他。主人聽著,他自己微笑著還說,
‘即使她們先前掉在沼地裡,她們現在可是出來啦,齊拉。丁耐莉這會兒就住在你房間裡,你上樓時可以叫她快走吧;鑰匙在這裡。泥水進了她的頭,她神經錯亂地要往家裡跑;可是我留住了她,等她神志清醒過來。如果她能走,你叫她馬上去田莊吧,給我捎個信去,說她的小姐跟著就來,可以趕得上送殯。”
“愛德格先生沒死吧?”我喘息著。“啊,齊拉,齊拉!”
“沒有,沒有;你坐下吧,我的好太太,”她回答,“你還是病著呢。他沒死。肯尼茲醫生認為他還可以活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他時問過了的。”
我沒有坐下來,我抓起我的帽子,趕忙下樓,因為路是自由開放了。一進大廳,我四下裡望著想找個人告訴我關於凱薩琳的消息。這地方充滿了陽光,門大開著;可是眼前就看不見一個人。我正猶豫著不知是馬上走好呢,還是回轉去找我的女主人,忽然一聲輕微的咳嗽把我的注意力引到爐邊。林惇躺在躺椅上,一個人待著,吮一根棒糖,以冷漠無情的眼光望著我的動作。“凱薩琳小姐在哪兒?”我嚴厲地問他,以為我既然正好撞見他一個人待在那兒,就可以嚇唬他好給點情報。他卻像個呆子似的繼續吮糖。
“她走了嗎?”我說。
“沒有,”他回答,“她在樓上。她走不了;我們不讓她走。”
“你們不讓她走,小白癡!”我叫,“馬上帶我到她屋裡去,不然我要讓你叫出聲來。”
“要是你打算到那裡去,爸爸還要讓你叫出聲來呢,”他回答。“他說我不必溫和地對待凱薩琳。她是我的妻子,她要離開我就是可恥的。他說她恨我並且願意我死,她好得到我的錢;可是她拿不到:她回不了家!她永遠不會!--她可以哭呀,生病呀,隨她的便!”
他又繼續吮著糖,閉著眼,好像他想瞌睡了。
“希刺克厲夫少爺,”我又開始說,“你忘了去年冬天凱薩琳對你的所有的恩情了嗎?那時候你肯定說你愛她,那時候她給你帶書來,給你唱歌,而且有多少次冒著風雪來看你?有一天晚上她不能來,她就哭,唯恐你會失望;那時候你覺得她比你好幾百倍:現在你卻相信你父親告訴你的謊話了,雖然你明知他憎恨你們兩個人,你卻和他聯在一起反對她。可真是好樣兒的感恩報德,是不是?”
林惇的嘴角撇下來,他把棒糖從嘴裡抽出來。
“她到呼嘯山莊來是因為她恨你嗎?”我接著說。“你自己想想吧;至於你的錢,她甚至還不知道你會有什麼錢。而你說她病了;可你還丟下她一個人,在一個陌生人家的樓上!你也受過這樣被人忽視的滋味呀,你能憐憫你自己的痛苦;她也憐憫你的痛苦;可是你就不能憐憫她的痛苦!我都掉眼淚了,希刺克厲夫少爺,你瞧--我,一個年紀比較大點的女人,而且不過是個僕人--你呢,在假裝出那麼多溫情,而且幾乎有了愛她的理由之後,卻把每一滴眼淚存下來為你自己用,還挺安逸地躺在那裡。啊,你是個沒良心的,自私的孩子!”
“我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他煩躁地回答。“我又不願意一個人守在那裡。她哭得我受不了。雖然我說我要叫我父親啦,她也還是沒完沒了。我真叫過他一次,他嚇唬她,要是她還不安靜下來,他就要勒死她;可是他一離開那屋,她又哭開了,雖然我煩得大叫因為我睡不著,她還是整夜的哭哭啼啼。”
“希刺克厲夫先生出去了嗎?”我看出來這個下賤的東西沒有力量來同情他表姐的心靈上所受到的折磨,便盤問著。
“他在院子裡,”他回答,“跟肯尼茲醫生說話哩;醫生說舅舅終於真的要死了。我很高興,因為我要繼承他,作田莊的主人了。凱薩琳一說起那兒總把它當作是她的房子。那不是她的!那是我的。爸爸說她所有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的。她所有的好書是我的,她說如果我肯拿給她我們房子的鑰匙,放她出去,她情願把那些書給我,還有她那些漂亮的鳥,還有她的小馬敏妮;但是我告訴她,她並沒有東西可給,那些全是,全是我的。後來她就哭啦;又從她脖子上拿下一張小相片,說我可以拿那個;那是兩張放在一個金盒子裡的相片,一面是她母親,另一面是她父親,都是在他們年輕的時候照的。那是昨天發生的事。我說那也是我的,想從她手裡奪過來。那個可惡的東西不讓我拿:她把我推開,把我弄痛了。我就大叫--那使她害怕了--她聽見爸爸來了,她拉斷鉸鏈,打開盒子,把她母親的相片給我;那一張她打算藏起來,可是爸爸問怎麼回事,我就說出來了。他把我得到的相片拿去了,又叫她把她的給我;她拒絕了,他就--他就把她打倒在地,從項鍊上把那盒子扯下來,用他的腳踏爛。”
“你喜歡看她挨打嗎?”我問,有意鼓勵他說話。
“我閉上眼睛,”他回答,“我看見我父親打狗或打馬,我都閉上眼睛,他打得真狠。但是一開頭我是挺喜歡的--她既推我,就活該受罪。可是等到爸爸走了,她叫我到窗子前面,給我看她的口腔被牙齒撞破了,她滿口是血;然後她把相片的碎片都收集起來,走開了,臉對著牆坐著,從此她就再也沒跟我說過話:我有時候以為她是痛得不能說話。我不願意這樣想!可是她不停地哭,真是個頑劣的傢伙;而且她看來是這麼蒼白,瘋瘋癲癲的樣子,我都怕她啦。”
“要是你願意的話,你能拿到鑰匙吧?”我說。
“能,只要我在樓上,”他回答,“可是我現在不能走上樓。”
“在哪間屋子?”我問。
“啊,”他叫,“我才不會告訴你在哪兒。那是我們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哈裡頓或齊拉也不知道。啊呀!你把我搞累了--走開,走開!”他把臉轉過去,靠在他的胳臂上,又閉上了雙眼。
我考慮最好不用看到希刺克厲夫先生就走,再從田莊帶人來救我的小姐。一到家,我的夥伴們看見我,都是驚喜非常的,他們一聽到他們的小女主人平安,有兩三個人就要趕忙到愛德格先生的房門口前大聲呼喊這個消息;但我願自己通報。才幾天的工夫,我發現他變得多麼厲害呀!他帶著悲哀的,聽天由命的神氣躺著等死。他看來很年輕:雖然他實際年齡是三十九歲。至少,人家會把他當作年輕十歲看。他想著凱薩琳,因為他在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我摸著他的手說:
“凱薩琳就來了,親愛的主人!”我低聲說,“她活著,而且挺好;就要來了;我希望,今天晚上。”
這消息引起的最初效果使我顫抖起來:他撐起半身,熱切地向這屋子四下望著,跟著就暈過去了。等他恢復過來,我就把我們的被迫進門,以及在山莊的被扣留都說了。我說希刺克厲夫強迫我進去;那是不大真實的。我盡可能少說反對林惇的話;我也沒把他父親的禽獸行為全描述出來--我的用意是,只要我能夠,就不想在他那已經溢滿的苦杯中再增添苦味了。
他推測他的敵人目的之一就是取得他私人的財產以及田地,好給他的兒子;或者寧可說給他自己;但使我主人疑惑不解的是他為什麼不能等自己死後再動手,而不知道他外甥將要差不多和他一同離開人世了。無論如何,他覺得他的遺囑最好改一下:不必把凱薩琳的財產由她自己支配了,他決定把這財產交到委託人手裡,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後給她孩子用。依靠這方法,即使林惇死了,財產也不會落到希刺克厲夫先生手裡了。
我接受了他的吩咐後,就派一個人去請律師,又派了四個人,配備了可用的武器,去把我的小姐從她的獄卒那兒要回來。兩批人都耽擱得很晚才回來。單人出去的僕人先回來。他說當他到律師格林先生家的時候,格林先生不在家,他不得不等了兩個鐘頭,律師才回來。然後格林先生告訴他說他在村裡有點小事要辦;但他在早晨以前一定可以趕到畫眉田莊。那四個人也沒陪著小姐回來。他們捎回口信說凱薩琳病了--病得離不開她的屋子,希刺克厲夫不許他們去見她。我痛痛快快罵這些笨傢伙一頓,因為他們聽信了那套瞎話,我不把這話傳給主人,決定天亮帶一群人上山莊去,認真地大鬧一番,除非他們把被監禁的人穩穩地交到我們手裡。他父親一定要見到她,我發誓,又發誓,如果那個魔鬼想阻止這個,即使讓他死在他自己的門階前也成!
幸好,我省去了這趟出行和麻煩。我在三點鐘下樓去拿一罐水,正在提著水罐走過大廳時,這時前門一陣猛敲使我嚇一跳。“啊,那是格林,”我說,鎮定著自己--“就是格林,”我仍然向前走,打算叫別人來開門;可是門又敲起來:聲音不大,仍然很急促。我把水罐放在欄桿上,連忙自己開門讓他進來。中秋的滿月在外面照得很亮。那不是律師。我自己的可愛的小女主人跳過來摟著我的脖子哭泣著:“艾倫,艾倫!爸爸還活著吧?”
“是的,”我叫著,“是的,我的天使,他還活著,謝謝上帝,你平平安安地又跟我們在一起啦!”
她已經喘不過氣來,卻想跑上樓到林惇先生的屋子裡去;但是我強迫她坐在椅子上,叫她喝點水,又洗洗她那蒼白的臉,用我的圍裙把她的臉擦得微微泛紅。然後我說我必須先去說一聲她來了,又求她對林惇先生說,她和小希刺克厲夫在一起會很幸福的。她愣住了,可是馬上就明白我為什麼勸她說假話,她向我保證她不會訴苦的。
我不忍待在那兒看他們見面。我在臥房門外站了一刻鐘,簡直不敢走近床前。但是,一切都很安寧:凱薩琳的絕望如同她父親的歡樂一樣不露聲色,表面上,她鎮靜地扶著他;他抬起他那像是因狂喜而張大的眼睛盯住她的臉。
他死得有福氣,洛克烏德先生,他是這樣死的:他親親她的臉,低聲說:“我去她那兒了;你,寶貝孩子,將來也要到我們那兒去的!”就再也沒動,也沒說話;但那狂喜的明亮的凝視一直延續著,直到他的脈搏不知不覺地停止,他的靈魂離開了。沒有人能注意到他去世的準確時刻,那是完全沒有一點掙扎就死去了。
也許凱薩琳把她的眼淚耗盡了,也許悲哀太沉重,以致哭不出來,她就這麼眼中無淚地坐在那裡直到日出:她坐到中午,還要待在那兒對著靈床呆想,但是我堅持要她走開,休息一下。好的是我把她勸開了,因為午飯時律師來了,他已經到過呼嘯山莊,取得了如何處理的指示。他把自己賣給希刺克厲夫先生了:這就是他在我主人召喚以後遲遲不來的緣故,幸虧,在他女兒來到之後,他就根本沒有想到過那些塵世間的種種事務。
格林先生自行負起責任安排一切事情以及安排這地方的每一個人。他把所有的僕人,除了我,都辭退了。他還要執行他的委託權,堅持愛德格•林惇不能葬在他妻子旁邊,卻要葬在教堂裡,跟他的家族在一起。無論如何,遺囑阻止那樣行事,我也高聲抗議,反對任何違反遺囑指示的行為。喪事匆匆地辦完了。凱薩琳,如今的林惇•希刺克厲夫夫人,被准許住在田莊,直到她父親起靈為止。
她告訴我說她的痛苦終於刺激了林惇,他冒險放走了她。她聽見我派去的人在門口爭論,她聽出了希刺克厲夫的回答中的意思。那使她不顧死活了。林惇在我走後就被搬到樓上小客廳裡去,他被嚇得趁他父親還沒有再上樓,就拿到了鑰匙。他很機靈地把門開開鎖又重新上了鎖,可沒把它關嚴;當他該上床時,他要求跟哈裡頓睡,他的請求這一回算是被批准了。凱薩琳在天亮前偷偷出去。她不敢開門,生怕那些狗要引起騷擾;她到那些空的房間,檢查那裡的窗子;很幸運,她走到她母親的房間,她從那裡的窗臺上很容易出來了,利用靠近的樅樹,溜到地上。她的同謀者,儘管想出了他那怯懦的策略,為了這件逃脫的事還是吃了苦頭。
Sunflower 2014-11-22 08:02
第二十九章
喪事辦完後的那天晚上,我的小姐和我坐在書房裡;一會兒哀傷地思索著我們的損失——我們中間有一個是絕望地思索著,一會兒又對那黯淡的未來加以推測。
我們剛剛一致認為對凱薩琳說來,最好的命運就是答應她繼續在田莊住下去;至少是在林惇活著的時候;也准許他來和她在一起,而我還是作管家。那仿佛是簡直不敢希望的太有利的安排了;可我還是希望著,而且一想到可以保留我的家,我的職務,還有,最重要的是,我可愛的年輕的女主人,我就開始高興起來;不料,這時候一個僕人——被遣散卻還未離去的一個——急急忙忙地沖進來說“那個魔鬼希刺克厲夫”正在穿過院子走來;他要不要當他面就把門閂上?
即使我們真氣得吩咐他閂門,也來不及了。他不顧禮貌,沒有敲門,或通報他的姓名:他是主人,利用了作主人的特權,徑直走進來,沒說一個字。向我們報告的人的聲音把他引到書房來;他進來了,作個手勢,叫他出去,關上了門。
這間屋子就是十八年前他作為客人被引進來的那間:同樣的月亮從窗外照進來;外面是同樣的一片秋景。我們還沒有點蠟燭,但是整個房間看得清清楚楚,甚至牆上的肖像:林惇夫人漂亮的頭像,和她丈夫文雅的頭像。希刺克厲夫走到爐邊。時間也沒有把他這個人改變多少。還是這個人:他那發黑的臉稍稍發黃些,也寧靜些,他的身軀,或者重一兩石ヾ,並沒有其他的不同。凱薩琳一看見他就站起來想沖出去。
ヾ石——重量名,常用來表示體重,等於十四磅,在實用上因物而異。
“站住!”他說,抓住她的胳臂。“不要再跑掉啦!你要去哪兒?我是來把你帶回家去的;我希望你作個孝順的兒媳婦,不要再鼓勵我的兒子不聽話了。當我發現他參與了這件事時,我不知道該怎麼罰他才好,他是這麼一個蜘蛛網,一抓就要使他滅亡;可是等你瞧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已經得到他應得的報應了!有天晚上,就是前天,我把他帶下樓來,就把他放在椅子上,這以後再也沒碰過他。我叫哈裡頓出去,屋裡就是我們倆。過兩個鐘頭,我叫約瑟夫再把他帶上樓去;自此以後我一在他跟前就像一個擺脫不了的鬼似的纏住他的神經;即使我不在他旁邊,我猜想他也常常看得見我。哈裡頓說他在夜裡常一連幾個鐘頭的醒著,大叫,叫你去保護他,免得受我的害;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那寶貝的伴侶,你一定得去:現在他歸你管了;我把對他的一切興趣全讓給你。”
“為什麼不讓凱薩琳留在這兒,”我懇求著,“也叫林惇少爺到她這兒來吧,既是你恨他們倆,他們不在,你也不會想念的;他們只能使你的硬心腸每天煩惱罷了。”
“我要為田莊找一個房客,”他回答,“而且我當然要我的孩子們在我身邊。此外,那個丫頭既有麵包吃,就得作事。我不打算在林惇去世後使她養尊處優、無所事事。現在,趕快預備好吧,不要逼我來強迫你。”
“我要去的,”凱薩琳說。“林惇是我在這世界上所能愛的一切了。雖然你已經努力使他讓我厭惡,也使我讓他厭惡,可是你不能使我們互相仇恨。當我在旁邊的時候,我不怕你傷害他,我也不怕你嚇唬我!”
“你是一個誇口的勇士,”希刺克厲夫回答,“可是我還不至於因為喜歡你而去傷害他;你要受盡折磨,能有多久就受多久。不是我使他讓你厭惡——是他自己的好性子使你厭惡。他對於你的遺棄和這後果是怨恨透啦;對於你這種高尚的愛情不要期待感謝吧。我聽見他很生動地對齊拉描繪著他要是跟我一樣強壯,他就要如何如何了;他已經有了這種心思,他的軟弱正促使他的機靈更敏銳地去尋找一種代替力氣的東西。”
“我知道他的天性壞,”凱薩琳說,“他是你的兒子。可是我高興我天性比較好,可以原諒他;我知道他愛我,因此我也愛他。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沒有一個人愛你;你無論把我們搞得多慘,我們一想到你的殘忍是從你更大的悲哀中產生出來的,我們還是等於報了仇了。你是悲慘的,你不是麼?寂寞,像魔鬼似的,而且也像魔鬼似的嫉妒心重吧?沒有人愛你——你死了,沒有人哭你!我可不願意作為你!”
凱薩琳帶著一種淒涼的勝利口氣說著話。她仿佛決心進入她的未來家庭的精神中去,從她敵人的悲哀中汲取愉快。
“要是你站在那兒再多一分鐘的話,你馬上就要因為你這樣神氣而難過啦。”她的公公說,“滾,妖精,收拾你的東西去!”
她輕蔑地退開了。等她走掉,我就開始要求齊拉在山莊的位置,請求把我的讓給她;但是他根本不答應。他叫我別說話;然後,他頭一回讓自己瞅瞅這房間,而且望瞭望那些肖像。仔細看了林惇夫人的肖像之後,他說:“我要把它帶回家去。不是因為我需要它,可——”他猛然轉身向著壁爐,帶著一種,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來說,只好說這算是一種微笑吧,他接著說:“我要告訴你我昨天作什麼來著!我找到了給林惇掘墳的教堂司事,就叫他把她的棺蓋上的土撥開,我打開了那棺木。我當時一度想我將來也要埋在那兒;我又看見了她的臉——還是她的模樣!——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趕開我;可是他說如果吹了風那就會起變化,所以我就把棺木的一邊敲松,又蓋上了土;不是靠林惇那邊,滾他的!我願把他用鉛焊住。我賄賂了那掘墳的人等我埋在那兒時,把它抽掉,把我的屍首也扒出來;我要這樣搞法:等到林惇到我們這兒來,他就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你是非常惡毒的,希刺克厲夫先生!”我叫起來,“你擾及死者就不害臊嗎?”
“我沒有擾及任何人,耐莉,”他回答,“我給我自己一點安寧而已。如今我將要舒服多了;等我到那兒的時候你也能使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擾及了她嗎?不!她擾了我日日夜夜,十八年以來——不斷地——毫無憐憫的——一直到昨夜;昨夜我平靜了,我夢見我靠著那長眠者睡我最後的一覺,我的心停止了跳動,我的臉冰冷地偎著她的臉。”
“要是她已經化入泥土,或是更糟;那你還會夢見什麼呢?”我說。
“夢見和她一同化掉,而且還會更快樂些!”他回答。“你以為我害怕那樣的變化嗎?我掀起棺蓋時,我原等待著會有這麼一個變化:但是我很高興它還沒有開始,那要等到我和它一同變化。而且,除非我腦子裡清清楚楚地印下了她那冷若冰霜的面貌的印象,否則那種奇異的感覺是很難消除的。開始得很古怪。你知道她在死後我發狂了;每天每天我永遠在祈求她的靈魂回到我這兒來!我很相信鬼魂,我相信它們能夠,而且的確是生存在我們中間!她下葬的那天,下了雪。晚上我到墓園那兒去。風刮得陰冷如冬——四周是一片淒涼。我不怕她那個混蛋丈夫這麼晚會蕩到這幽谷中來;也沒有別人會有事到那邊去。我是單獨一個人,而且我知道就這兩碼厚的鬆土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障礙,我對我自己說——‘我要把她再抱在我的懷裡!如果她是冰冷的,我就認為是北風吹得我冷;如果她不動,那她是睡覺。’我從工具房拿到一把鏟子,開始用我的全力去掘——挖到棺木了;我用我的手來搞;釘子四周的木頭開始咯吱地響著;我馬上就要得到我的目的物了,那時我仿佛聽到上面有人歎氣,就在墳邊,而且俯身向下。‘如果我能掀開這個’我咕嚕著,‘我願他們用土把我們倆都埋起來!’我就更拚命地掀。在我耳邊,又有一聲歎息。我好像覺得那歎息的暖氣代替了那夾著雨雪的風。我知道身邊並沒有血肉之軀的活物;但是,正如人們感到在黑暗中有什麼活人走近來,可又並不能辨別是什麼一樣,我也那麼確切地感到凱蒂在那兒:不是在我腳下,而是在地上。一種突然的輕鬆愉快的感覺從我心裡湧出來,流過四肢。我放棄了我那悲痛的工作,馬上獲得了慰藉:說不出來的慰藉。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時,她逗留著,並且又領我回家。你要想笑,你儘管笑;可是我確信我在那兒看見了她。我確信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不跟她說話。到了山莊,我急切地沖到門前。門鎖了;我記得,那個可詛咒的恩蕭和我的妻子不讓我進去。我記得我停下來,把他踢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就趕忙上樓,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裡。我急躁地向四周望——我覺得她在我身邊——我幾乎看得見她,可是我看不見!我當時急得要冒出血來,出於苦苦的渴望——出於狂熱的祈求只要看她一眼!我一眼也看不到。正如她生前一樣像魔鬼似的捉弄我!而且,自此以後,或多或少,我就總是被那種不可容忍的折磨所捉弄!地獄呀!我的神經總是這麼緊張;要是我的神經不像羊腸線的話,那早就鬆弛到林惇那樣衰弱的地步了。當我同哈裡頓坐在屋裡的時候,仿佛我一走出去就會遇見她;當我在曠野散步的時候,仿佛我一回去就會遇見她。當我從家裡出來時,我忙著回去;我肯定!她一定是在山莊的什麼地方,而當我在她的屋子裡睡覺時——我又非出來不可。我躺不住;因為我剛閉上眼,她要麼就是在窗外,要麼就溜進窗格,要麼走進屋裡來,要麼甚至將她可愛的頭靠在我的枕上,像她小時候那樣。而我必須睜開眼睛看看。因此我在一夜間睜眼閉眼一百次——永遠是失望!它折磨我!我常常大聲呻吟,以至於那個老流氓約瑟夫一定以為是我的良心在我身體裡面搗鬼。現在,既然我看見了她,我平靜了——稍微平靜了一點。那是一種奇怪的殺人方法:不是一寸寸的,而是像頭髮絲那樣的一絲絲地割,十八年來就用幽靈樣的希望來引誘我!”
希刺克厲夫停下來,擦擦他的額頭;他的頭髮粘在上面,全被汗浸濕了。他的眼睛盯住壁爐的紅紅的餘燼,眉毛並沒皺起,卻揚得高高地挨近鬢骨,減少了他臉上的陰沉神色,但有一種特別的煩惱樣子,還有對待一件全神貫注的事情時那種內心緊張的痛苦表情。他只是一半對著我說話,我一直不開腔。我不喜歡聽他說話!過了一刻,他又恢復了對那肖像的冥想,他把它取下來,把它靠在沙發上,以便更好地注視,正在這麼專心看著的時候,凱薩琳進來了,宣佈她準備好了,就等她的小馬裝鞍了。
“明天送過來吧,”希刺克厲夫對我說;然後轉身向她,他又說:“你可以不用你的小馬:今晚天氣不壞,而且你在呼嘯山莊也用不著小馬;不論你作什麼樣的旅行,你自己的腳可以侍候你。來吧。”
“再見,艾倫!”我親愛的小女主人低聲說。當她親我時,她的嘴唇像冰似的。
“來看我,艾倫,別忘了。”
“當心你不要作這種事,丁太太!”她的新父親說,“我要跟你說話時,我一定會到這兒來。我可不要你偷偷到我家去!”
他作個手勢叫她走在他前面;她回頭望了一眼,使我心如刀割,她服從了。我在窗前望著他們順著花園走去。希刺克厲夫把凱薩琳的胳臂夾在他的胳臂裡;雖然她起初顯然是反對這樣作;他跨開大步把她帶到小路上,那邊的樹木把他們遮住不見了。
Sunflower 2014-11-22 08:02
第三十章
我曾去過山莊一次,但是自從她離去以後我就沒有看到過她;當我去問候她時,約瑟夫用手把著門,不許我進去。他說林惇夫人“完蛋啦”,主人不在家。齊拉告訴過我他們過日子的一些情況,不然我簡直不知道誰死了,誰活著。她認為凱薩琳太傲慢,她也不喜歡她,我從她的話裡猜得出來。我的小姐初去時曾要她幫點忙;可是希刺克厲夫叫她只管自己的事,讓他兒媳婦自己照料自己;齊拉本是一個心窄的、自私自利的女人,就挺願意地服從了。凱薩琳對於這種怠慢表示出了孩子氣的惱怒;用輕蔑來相報,如此就把我這個通風報信的人也列入她的敵人之列,記下了仇,好像她做了天大的對不起她的事似的。大約六星期以前,就在你來之前不久,我曾和齊拉長談,那天我們在曠野上遇見了;以下就是她告訴我的。
“林惇夫人所作的第一件事,”她說,“在她一到山莊時,就是跑上樓,連對我和約瑟夫都沒打個招呼,說聲晚上好;她把自己關在林惇的屋子裡,一直待到早上。後來,在主人和恩蕭早餐時,她到大廳裡來,全身哆嗦地問道可不可以請個醫生來?她的表弟病得很重。
“‘我們知道!’希刺克厲夫回答,‘可是他的生命一文不值,我也不要在他身上再花一個銅子兒啦!’
“‘可我不知道怎麼辦,’她說,‘要是沒人幫幫我,他就要死了!’
“‘走出這間屋子,’主人叫道,‘永遠別讓我再聽見關於他的一個字。這兒沒有人關心他怎麼樣。你要是關心,就去作看護吧。要是你不,就把他鎖在裡面,離開他。’
“然後她開始來纏我,我說我對這煩人的東西已經夠累了;我們個個都有自己的事,她的事就是侍候林惇:是希刺克厲夫叫我把那份工作交給她的。
“他們怎麼過的,我也說不出來,我猜想他總是發脾氣,而且日夜地哭嚎,她難得有點休息;從她那發白的臉和迷迷瞪瞪的眼睛可以猜得出,她有時到廚房裡來,樣子很狼狽,好像是想求人幫忙,但是我可不打算違背主人:我從來不敢違背他,丁太太,雖然我也覺得不請肯尼茲大夫來不對,可那跟我沒關係,也不必由我來勸或者抱怨;我一向不願多管閒事。有一兩回,我們都上床睡了,我偶爾又開開我的屋門,就看見她坐在樓梯頂上哭;我就馬上關上門,生怕我被感動得去干預。那時我的確可憐她;可你知道,我還是不願意丟掉我的飯碗呀。
“最後,一天夜裡她鼓足勇氣來到我的屋子,她說的話把我都嚇糊塗了。‘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他的兒子要死了——這次我確定他是要死了。馬上起來,告訴他。’
“說完這話,她又不見了。我又躺了一刻鐘,一邊靜聽,一邊發抖。沒有動靜——這所房子沒聲音。
“‘她搞錯了,’我自言自語。‘他病好啦。我用不著打擾他們。’我就瞌睡起來。可是我的睡眠第二次被尖銳的鈴聲打斷了——這是我們唯一的鈴,特意給林惇裝置的;主人叫我去看看怎麼回事,叫我通知他們他不要再聽見那個聲音。
“我傳達了凱薩琳的話。他自言自語地咒罵著,幾分鐘後他拿著一根點著的蠟燭出來,向他們的屋子走去。我也跟著。希刺克厲夫夫人坐在床邊,手抱著膝。她公公走上前,用燭光照照林惇的臉,望望他,又摸摸他;然後他轉身向她。
“‘現在——凱薩琳,’他說,‘你覺得怎麼樣?’
“她不吭聲。
“‘你覺得怎麼樣,凱薩琳?’他又說。
“‘他是平安了,我是自由了,’她回答,‘我應該覺得好過——可是,’她接著說,帶著一種她無法隱藏的悲苦,‘你們丟下我一個人跟死亡掙扎這麼久,我感到的和看見的只有死亡!我覺得就像死了一樣!’
“她看上去也像是死了似的!我給她一點酒。哈裡頓和約瑟夫被鈴聲和腳步聲吵醒了,在外面聽見我們說話,現在進來了。我相信約瑟夫挺高興這個孩子去世;哈裡頓仿佛有點不安:不過他盯住凱薩琳比想念林惇的時間還多些。但是主人叫他再睡去:我們不要他幫忙。然後他叫約瑟夫把遺體搬到他房間去,也叫我回屋,留下希刺克厲夫夫人一個人。
“早上,他叫我去對她說務必要下樓吃早餐:她已經脫了衣服,好像要睡覺了,說她不舒服;對於這個我簡直不奇怪。我告訴了希刺克厲夫先生,他答道:‘好吧,由她去,到出殯後再說;常常去看看她需要什麼給她拿去;等她見好些就告訴我。’”
據齊拉說,凱蒂在樓上待了兩個星期;齊拉一天去看她兩次,本想對她好些,可是儘管齊拉打算對她友好一些,卻被她傲慢而且乾脆地拒絕了。
希刺克厲夫上樓去過一次,給她看林惇的遺囑。他把他所有的以及曾經是她的動產全遺贈給他父親:這可憐的東西是在他舅舅去世,凱薩琳離開一個星期的那段時期受到威脅,或是誘騙,寫成那份遺囑的。至於田地,由於他未成年,他不過問。無論如何,希刺克厲夫先生也根據他妻子的權利,以及他的權利把它拿過來了;我想是合法的;畢竟,凱薩琳無錢無勢,是不能干預他的產權的。
“始終沒有人走近她的房門,”齊拉說,“除了那一次。只有我,也沒有人問過她。她第一次下樓到大廳裡來是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在我給她送飯的時候,她喊叫說她再待在這冷地方可受不了啦;我告訴她說主人要去畫眉田莊了,恩蕭和我用不著攔住她下樓;她一聽見希刺克厲夫的馬賓士而去,她就出現了,穿著黑衣服,她的黃卷髮梳在耳後,樸素得像個教友派教徒:她沒法把它梳通。
“約瑟夫和我經常在星期日到禮拜堂去。”(你知道,現在教堂沒有牧師了,丁太太解釋著;他們把吉默吞的美以美會或是浸禮會的地方,我說不出是哪一個,叫作禮拜堂。)“約瑟夫已經走了,”她接著說,“但是我想我還是留在家裡合適些。年輕人有個年紀大的守著總要好多了;哈裡頓,雖然非常羞怯,卻不是品行端正的榜樣。我讓他知道他表妹大概要和我們一道坐著,她總是守安息日的;所以當她待在那兒的時候,他最好別搞他的槍,也別做屋裡的零碎事。他聽到這消息就臉紅了,還看看他的手和衣服。一下工夫鯨油和槍彈藥全收起來了。我看他有意要陪她;我根據他的作法猜想,他想使自己體面些;所以,我笑起來,主人在旁我是不敢笑的,我說要是他願意,我可以幫他忙,而且嘲笑他的慌張。他又不高興了,開始咒罵起來。
“現在,丁太太,”齊拉接著說,看出我對她的態度不以為然,“你也許以為你的小姐太好,哈裡頓先生配不上;也許你是對的:可是我承認我很想把她的傲氣壓一下。現在她所有的學問和她的文雅對她又有什麼用呢?她和你或我一樣的貧窮:更窮,我敢說,你是在攢錢,我也在那條路上盡我的小小努力。”
哈裡頓允許齊拉幫他忙,她把他奉承得性子變溫和了,所以,當凱薩琳進來時,據那管家說,他把她以前的侮蔑也忘了一半,努力使自己彬彬有禮。
“夫人走進來了,”她說,“跟個冰柱似的,冷冰冰的,又像個公主似的高不可攀。我起身把我坐的扶手椅讓給她。不,她翹起鼻子對待我的殷勤。恩蕭也站起來了,請她坐在高背椅上,坐在爐火旁邊:他說她一定是餓了。
“‘我餓了一個多月了,’她回答。盡力輕蔑地念那個‘餓’字。
“她自己搬了張椅子,擺在離我們兩個都相當遠的地方。等到她坐暖和了,她開始向四周望著,發現櫃子上有些書;她馬上站起來,想夠到它,可是它太高了。她的表哥望著她試了一會,最後鼓起勇氣去幫她;她兜起她的衣服,他一本一本拿下來裝滿了一兜。
“這對於那個男孩子已是一大進步了。她沒有謝他;可是他覺得很感激,因為她接受了他的幫助,在她翻看這些書時,他還大膽地站在後面,甚至還彎身指點引起他的興趣的書中某些古老的插面;他也沒有因她把書頁從他手指中猛地一扯的那種無禮態度而受到挫折:他挺樂意地走開些;望著她,而不去看書。她繼續看書,或者找些什麼可看的。他的注意力漸漸集中在研究她那又厚又亮的卷髮上:他看不見她的臉,她也看不見他。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作了什麼,只是像個孩子被一根蠟燭所吸引一樣,終於他從死盯著,後來卻開始碰它了,他伸出他的手摸摸一綹卷髮,輕輕的,仿佛那是一隻鳥兒。就像他在她的脖子上捅進一把小刀似的,她猛然轉過身來。
‘馬上滾開!你怎麼敢碰我?你呆在這兒幹嗎?’她以一種厭惡的聲調大叫,
‘我受不了你!要是你走近我,我又要上樓了。’
“哈裡頓先生向後退,顯得要多蠢就有多蠢;他很安靜地坐在長椅上,她繼續翻她的書,又過了半個鐘頭;最後,恩蕭走過來,跟我小聲說:
“‘你能請她念給我們聽嗎,齊拉?我都閑膩了:我真喜歡——我會喜歡聽她念的!別說我要求她,就說你自己請她念。’
“‘哈裡頓先生想讓你給我們念一下,太太,’我馬上說。‘他會很高興——他會非常感激的。’
“她皺起眉頭,抬起頭來,回答說:
“‘哈裡頓先生,還有你們這一幫人,請放明白點:我拒絕你們所表示的一切假仁假義!我看不起你們,對你們任何一個人我都沒話可說!當我寧願舍了命想聽到一個溫和的字眼,甚至想看看你們中間一個人的臉的時候,你們都躲開了。可是我並不要對你們訴苦!我是被寒冷趕到這兒來的;不是來給你們開心或是跟你們作伴的。’
“‘我作了什麼錯事啦?’恩蕭開口了。‘幹嗎怪我呢?’
“‘啊!你是個例外,’希刺克厲夫夫人回答,‘我從來也不在乎你關不關心我。’
“‘但是我不止一次提過,也請求過,’他說,被她的無禮激怒了,‘我求過希刺克厲夫先生讓我代你守夜——’
“‘住口吧!我寧可走出門外,或者去任何地方,也比聽你那討厭的聲音在我耳邊響好!’我的夫人說。
“哈裡頓咕嚕著說,在他看來,她還是下地獄去的好!他拿下他的槍,不再約束自己不幹他的禮拜天的事了。現在他說話了,挺隨便;她立刻看出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孤寂合適些:但已開始下霜了,她雖然驕傲,也被迫漸漸地和我們接近了。無論如何,我也當心不願再讓她譏諷我對她的好意。打那以後,我和她一樣板著臉,在我們中間沒有愛她的或喜歡她的人,她也不配有;因為,誰對她說一個字,她就縮起來,對任何人都不尊敬。甚至她對主人也會開火,並且也不怕他打她;她越挨打,她就變得越狠毒。”
起初,聽了齊拉這一段話,我就決定離開我的住所,找間茅舍,叫凱薩琳跟我一塊住:可是要希刺克厲夫先生答應,就像要他給哈裡頓一所單獨住的房子一樣;在目前我看不出補救方法來,除非她再嫁,而籌畫這件事我又無能為力。
丁太太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儘管有醫生的預言,我還是很快地恢復了體力;雖然這不過是元月的第二個星期,可是我打算一兩天內騎馬到呼嘯山莊,去通知我的房東我將在倫敦住上半年,而且,若是他願意的話,他可以在十月後另找房客來住。我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要再在這裡過一個冬天的了。
Sunflower 2014-11-22 08:03
第三十一章
昨天晴朗,恬靜而寒冷。我照我原來的打算到山莊去了:我的管家求我代她捎個短信給她的小姐,我沒有拒絕,因為這個可尊敬的女人並不覺得她的請求有什麼奇怪。前門開著,可是像我上次拜訪一樣,那專為提防外人的柵門是拴住的:我敲了門,把恩蕭從花圃中引出來了;他解開了門鏈,我走進去。這個傢伙作為一個鄉下人是夠漂亮的。這次我特別注意他,可是顯然他卻一點也不會利用他的優點。
我問希刺克厲夫先生是否在家?他回答說,不在;但他在吃飯時會在家的。那時是十一點鐘了,我就宣稱我打算進去等他;他聽了就立刻丟下他的工具,陪我進去,並不是代表主人,而是執行看家狗的職務而已。
我們一同進去;凱薩琳在那兒,正在預備蔬菜為午飯時吃,這樣她也算是在出力了;她比我第一次見她時顯得更陰鬱些也更沒精神。她簡直沒抬眼睛看我,像以前一樣的不顧一般形式的禮貌,始終沒稍微點下頭來回答我的鞠躬和問候早安。
“她看來並不怎麼討人喜歡。”我想,“不像丁太太想使我相信的那樣。她是個美人,的確,但不是個天使。”
恩蕭執拗地叫她將蔬菜搬到廚房去。“你自己搬吧。”她說,她一弄完就把那些一推;而且在窗前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在那兒她用她懷中的蘿蔔皮開始刻些鳥獸形。我走近她,假裝想看看花園景致,而且,依我看來,很靈巧地把丁太太的短箋丟在她的膝蓋上了,並沒讓哈裡頓注意到——可是她大聲問:“那是什麼?”而冷笑著把它丟開了。
“你的老朋友,田莊管家,寫來的信。”我回答,對於她揭穿我的好心的行為頗感煩惱,深怕她把這當作是我自己的信了。她聽了這話本可以高興地拾起它來,可是哈裡頓勝過了她。他抓到手,塞在他的背心口袋裡,說希刺克厲夫先生得先看看。於是,凱薩琳默默地轉過臉去,而且偷偷地掏出她的手絹,擦著她的眼睛;她的表哥,在為壓下他的軟心腸掙扎了一番之後,又把信抽出來,十分不客氣地丟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凱薩琳拿到了,熱切地讀著;然後,她時而清楚時而糊塗地問我幾句關於她從前的家的情況;並且呆望著那些小山,喃喃自語著:
“我多想騎著敏妮到那兒去!我多想爬上去!啊!我厭倦了——我給關起來啦,哈裡頓!”她將她那漂亮的頭仰靠在窗臺上,一半是打哈欠,一半是歎息,沉入一種茫然的悲哀狀態;不管,也不知道我們是否注意她。
“希刺克厲夫夫人,”我默坐了一會之後說,“你還不知道我是你的一個熟人吧?我對你很感親切,我認為你不肯過來跟我說話是奇怪的。我的管家從不嫌煩的說起你,還稱讚你;如果我回去沒有帶回一點關於你或是你給她的消息,只說你收到了她的信,而且沒說什麼,她將要非常失望的!”
她看來好像對這段話很驚訝,就問:
“艾倫喜歡你嗎?”
“是的,很喜歡。”我毫不躊躇地回答。
“你一定要告訴她。”她接著說,“我想回她信,可是我沒有寫字用的東西:連一本可以撕下一張紙的書都沒有。”
“沒有書!”我叫著。“假如我有發問自由的話,你在這兒沒有書怎麼還過得下去的?雖然我有個很大的書房,我在田莊還往往很悶;要把我的書拿走,我就要拚命啦!”
“當我有書的時候,我總是看書,”凱薩琳說,“而希刺克厲夫從來不看書;所以他就起了念頭把我的書毀掉。好幾個星期我沒有看到一本書了。只有一次,我翻翻約瑟夫藏的宗教書,把他惹得大怒;還有一次,哈裡頓,我在你屋裡看到一堆秘密藏起來的書——有些拉丁文和希臘文,還有些故事和詩歌:全是老朋友。詩歌是我帶來的——你把它們收起來,像喜鵲收集鑰匙似的,只是愛偷而已——它們對你並沒用;不然就是你惡意把它們藏起來,既然你不能享受,就叫別人也休想。或者是你出於嫉妒,給希刺克厲夫先生出主意把我的珍藏搶去吧?但是大多數的書寫在我的腦子裡,而且刻在我的心裡,你就沒法把那些從我這兒奪走!”
當他的表妹宣佈了他私下收集文學書時,恩蕭的臉通紅,結結巴巴地,惱怒地否認對他的指控。
“哈裡頓先生熱望著增長他的知識。”我說,為他解圍。
“他不是嫉妒你的學識,而是想與你的學識競爭。ヾ幾年內他會成為一個有才智的學者的。”
ヾ原文是故意用這兩個字,因為“嫉妒”是用“envious”,“競爭”是用“emu-lous”(見賢思齊之意),這裡用來求其音近。
“同時他卻要我變成一個呆瓜。”凱薩琳回答。“是的,我聽他自己試著拼音朗讀,他搞出多少錯來呀!但願你再念一遍獵歌,像昨天念的那樣:那是太可笑了。我聽見你念的,我聽見你翻字典查生字,然後咒罵著,因為你讀不懂那些解釋!”
這個年輕人顯然覺得太糟了,他先是因為愚昧無知而被人人嘲笑,而後為了努力改掉它卻又被人嘲笑。我也有類似的看法;我記起丁太太所說的關於他最初曾打算衝破他從小養成的蒙昧的軼事,我就說:
“可是,希刺克厲夫夫人,我們每人都有個開始,每個人都在門檻上跌跌爬爬。要是我們的老師只會嘲弄而不幫助我們,我們還要跌跌爬爬哩。”
“啊。”她回答,“我並不願意限制他的成就:可是,他沒有權利來把我的東西占為己有,而且用他那些討厭的錯誤和不正確的讀音使我覺得可笑!這些書,包括散文和詩,都由於一些別的聯想,因此對於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極不願意這些書在他的口裡被敗壞褻瀆!況且,他恰恰從所有的書中,選些我最愛背誦的幾篇,好像是故意搗亂似的。”
哈裡頓的胸膛默默地起伏了一下:他是在一種嚴重的屈辱與憤怒的感覺下苦鬥,要壓制下去是不容易的事。我站起來,出於一種想解除他的困窘的高尚念頭,便站在門口,流覽外面的風景。他隨著我的榜樣,也離開了這間屋子;但是馬上又出現了,手中捧著半打的書,他將它們扔到凱薩琳的懷裡,叫著:“拿去!我永遠再不要聽,不要念,也再不要想到它們啦!”
“我現在也不要了,”她回答。“我看見這些書就會聯想到你,我就恨它們。”
她打開一本顯然常常被翻閱的書,用一個初學者的拖長的聲調念了一段,然後大笑,把書丟開。“聽著。”她挑釁地說,開始用同樣的腔調念一節古歌謠。
但是他的自愛使他不會再忍受更多的折磨了。我聽見了,而且也不是完全不贊成,一種用手來制止她那傲慢的舌頭的方法。這個小壞蛋盡力去傷害她表哥的感情,這感情雖然未經陶冶,卻很敏感,體罰是他唯一向加害者清算和報復的方法。哈裡頓隨後就把這些書收集起來全扔到火裡。我從他臉上看出來是怎樣的痛苦心情,才能使他在憤怒中獻上這個祭品。我猜想,在這些書焚化時,他回味著它們所給過他的歡樂,以及他從這些書中預感到一種得勝的和無止盡的歡樂的感覺。我想我也猜到了是什麼在鼓勵他秘密研讀。他原是滿足於日常勞作與粗野的牲口一樣的享受的,直到凱薩琳來到他的生活道路上才改變。因她的輕蔑而感到的羞恥,又希望得到她的贊許,這就是他力求上進的最初動機了,而他那上進的努力,既不能保護他避開輕蔑,也不能使他得到贊許,卻產生了恰恰相反的結果。
“是的,那就是像你這樣的一個畜生,從那些書裡所能得到的一切益處!”凱薩琳叫著,吮著她那受傷的嘴唇,用憤怒的眼睛瞅著這場火災。
“現在你最好住嘴吧!”他兇猛地回答。
他的激動使他說不下去了。他急忙走到大門口,我讓開路讓他走過去。但是在他邁過門階之前,希刺克厲夫先生走上砌道正碰見他,便抓著他的肩膀問:“這會兒幹嗎去,我的孩子?”
“沒什麼,沒什麼,”他說,便掙脫身子,獨自去咀嚼他的悲哀和憤怒了。
希刺克厲夫在他背後凝視著他,歎了口氣。
“要是我妨礙了我自己,那才古怪哩,”他咕嚕著,不知道我在他背後,“但是當我在他的臉上尋找他父親時,卻一天天找到了她!見鬼!哈裡頓怎麼這樣像她?我簡直不能看他。”
他眼睛看著地面,鬱鬱不歡地走進去。他臉上有一種不安的、焦慮的表情,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他本人也望著消瘦些。他的兒媳婦,從窗裡一看見他,馬上就逃到廚房去了,所以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很高興看見你又出門了,洛克烏德先生,”他說,回答我的招呼。“一部分是出於自私的動機:我不以為我能彌補你在這荒涼地方的損失。我不止一次地納悶奇怪,是什麼緣故讓你到這兒來的。”
“恐怕是一種無聊的奇想,先生,”這是我的回答,“不然就是一種無聊的奇想又要誘使我走開。下星期我要到倫敦去,我必須預先通知你,我在我約定的租期十二個月以後,無意再保留畫眉田莊了。我相信我不會再在那兒住下去了。”
“啊,真的;你已經不樂意流放在塵世之外了,是吧?”他說。“可是如果你來是請求停付你所不再住的地方的租金的話,你這趟旅行是自費的:我在催討任何人該付給我的費用的時候是從來不講情面的。”
“我來不是請求停付什麼的,”我叫起來,大為惱火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現在就跟你算,”我從口袋中取出記事簿。
“不,不,”他冷淡地回答,“如果你回不來,你要留下足夠的錢來補償你欠下的債。我不忙。坐下來,跟我們一塊吃午飯吧;一個保險不再來訪的客人經常是被歡迎的。凱薩琳!開飯來,你在哪兒?”
凱琴琳又出現了,端著一盤刀叉。
你可以跟約瑟夫一塊吃飯,”希刺克厲夫暗地小聲說,“在廚房待著,等他走了再出來。”
她很敏捷地服從他的指示:也許她沒有想違法犯規的心思。生活在蠢人和厭世者中間,她即使遇見較好的一類人,大概也不能欣賞了。
在我的一邊坐的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冷酷而陰沉,另一邊是哈裡頓,一聲也不吭,我吃了一頓多少有點不愉快的飯,就早早的辭去了。我本想從後門走,以便最後看凱薩琳一眼,還可以惹惹那老約瑟夫;可是哈裡頓奉命牽了我的馬來,而我的主人自己陪我到門口,因此我未能如願。
“這家人的生活多悶人哪!”我騎著馬在大路上走的時候想著。“如果林惇•希刺克厲夫夫人和我戀愛起來,正如她的好保姆所期望的,而且一塊搬到城裡的熱鬧環境中去,那對於她將是實現了一種比神話還更浪漫的事情了!”
Sunflower 2014-11-22 08:04
第三十二章
一八○二年。——這年九月我被北方一個朋友邀請去遨遊他的原野,在我去他住處的旅途中,不料想來到了離吉默吞不到十五英里的地方。路旁一家客棧的馬夫正提著一桶水來飲我的馬,這時有一車才收割的極綠的燕麥經過,他就說:
“你們從吉默吞來的吧,哪!他們總是在別人收穫了三個星期以後才收割。”“吉默吞?”我再三念著——我在那地方的居留已經變得模糊,像夢一樣了。“啊!我知道了。那裡離這兒有多遠?”
“過了山大概有十四英里吧,路不好走。”他回答。
一種突如其來的衝動使我忽然想去畫眉田莊,那時還不到中午,我想我不妨在自己的屋子裡過夜,反正和在旅店裡過夜是一樣的。此外,我可以很方便地騰出一天工夫同我的房東處理事務,這樣就省得我自己再來一趟了。休息了一會,我叫我的僕人去打聽到林裡的路,於是,旅途的跋涉使我們的牲口勞累不堪,我們在三個鐘頭左右就到了。
我把僕人留在那兒,獨自沿著山谷走去。那灰色的教堂顯得更灰色,那孤寂的墓園也更孤寂。我看出來有一隻澤地羊在齧著墳上的矮草。那是甜蜜的,溫暖的天氣——對於旅行是太暖些;但是這種熱並不阻礙我享受這上上下下的悅人美景:如果我在快到八月時看見這樣的美景,我擔保它會引誘我在這寂靜環境中消磨一個月。那些被眾山環繞的溪穀,以及草原上那些峻峭光禿的坡坡坎坎——冬天沒有什麼比它們更為荒涼,夏天卻沒有什麼比它們更為神奇美妙。
我在日落之前到達了田莊,就敲門等候准許進去;但是我可以從廚房煙囪裡彎彎曲曲冒出的一圈細細的藍色煙,判斷出來家裡人已經搬到後屋了,而且他們沒聽見我。我騎馬到院子裡。在走廊下面,一個九歲或十歲的女孩子坐著編織東西,一個老婦人靠在臺階上,悠悠地抽著煙斗。
“丁太太在裡面嗎?”我問那婦人。
“丁太太?沒有!”她回答,“她不住在這兒;她上山莊去啦。”
“那麼,你是管家吧?”我又說。
“是啊,我管這個家,”她回答。
“好,我是主人洛克烏德先生。我不知道有沒有房間讓我住進去?我想住一夜。”
“主人!”她驚叫。“喂,誰知道你要來呀?你應該捎個話來。這兒沒有塊地方乾乾淨淨,現在可沒有!”
她丟下煙斗匆忙忙地進去了;女孩子跟著,我也進去了。立刻就看出她的報告是真實的,此外,我這不受歡迎的來臨幾乎把她搞昏了,我吩咐她鎮靜些。我願出去溜達一下;同時她得把起坐間清理出一個角落讓我吃飯。清理出一個臥房可以睡覺。不用掃地撣灰,只需要一爐好火和幹被單。她仿佛很願意盡力,儘管她把爐帚當作火鉗給戳進爐柵裡去了,而且錯用了她的好幾個其他用具,但是我走開了,相信她會盡力預備好一個憩息地方等我回來。呼嘯山莊是我計畫出遊的目的地。我剛離開了院子,但又一個想法又使我回頭了。
“山莊上的人都好吧?”我問那婦人。
“凡我知道的都好!”她回答,端著一盆熱炭渣離去。
我原想問問丁太太為什麼丟棄了田莊,但是在這樣一個緊要關頭來耽擱她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轉身走了,悠閒地散步去了,後面是落日殘黑,前面是正在升起的月亮的淡淡的光輝——一個漸漸消退,另一個漸漸亮起來——這時我離開了園林,攀登上通往希刺克厲夫住所的石砌的支路。在我望得見那裡之前,西邊只剩下白天的一點失去光彩的琥珀色的光輝了;但是我還可以借著那明媚的月亮看到小路上每一顆石子與每一片草葉。我沒有從大門外爬上去,也沒有敲門,門順手而開。我認為這是一種改善。我的鼻孔又幫助我發現了另一件事,從那些親切的果樹林中飄散在空氣裡有一種紫羅蘭和香羅蘭的香味。
門窗都敞開著;但是,正如在產煤地區的通常情況,一爐燒得紅紅的好火把壁爐照得亮亮的:由這一眼望去所得的舒適之感也使那過多的熱氣成為能夠忍受的了。但是呼嘯山莊的房子是這麼大,以致屋裡的人有的是空地方來躲開那熱力;因此屋子裡的人都在一個視窗不遠的地方。在我進來之前,我可以看見他們,也可以聽見他們說話,我便望著聽著。這是被一種好奇心與嫉妒的混合感覺所驅使,當我在那兒留連的時候,那種混合感覺還滋長著。
“相——反的!”一個如銀鈴般的甜甜的聲音說。“這是第三次了,你這傻瓜!我不再告訴你了。記住,不然我就要扯你的頭髮!”
“好,相反的,”另一個回答,是深沉而柔和的聲調。“現在,親親我,因為我記得這麼好。”
“不,先把它正確地念過一遍,不要有一個錯。”
那說話的勇人開始讀了。他是一個年輕人,穿得很體面,坐在一張桌子旁,在他面前有一本書。他的漂亮的面貌因愉快而煥發光彩,他的眼睛總是不安定地從書頁上溜到他肩頭上的一隻白白的小手上,但是一旦被那人發現他這種不專心的樣子,就讓這只手在他臉上很靈敏地拍一下。有這小手的人站在後面;在她俯身指導他讀書時,她的輕柔發光的卷髮有時和他的棕色頭髮混在一起了;而她的臉——幸虧他看不見她的臉,不然他決不會這麼安穩。我看得見;我怨恨地咬著我的嘴唇,因為我已經丟掉了大有可為的機會,現在卻只好傻瞪著那迷人的美人了。
課上完了——學生可沒再犯大錯,可是學生要求獎勵,得了至少五個吻,他又慷慨地回敬一番。然後他們走到門口,從他們的談話裡我斷定他們大概要出去,在曠野上散步。我猜想如果我這不幸的人在他的附近出現,哈裡頓•恩蕭就是口裡不說,心裡也詛咒我到第十八層地獄裡去。我覺得我自己非常自卑而且不祥,便偷偷地想轉到廚房去躲著。那邊也是進出無阻,我的老朋友丁耐莉坐在門口,一邊做針線,一邊唱歌。她的歌聲常常被裡面的譏笑和放肆的粗野的話所干擾,那聲音是很不合音樂節拍的。
“老天在上,我寧可我耳朵裡從早到晚聽咒罵,也不要聽你瞎叫喚!”廚房裡的人說,這是回答耐莉的一句我聽不清的話。“真是盡人皆知的丟臉呀,弄得我不能打開聖書,可你把榮耀歸於撒旦,和這世上所產生的一切罪惡!啊,現在你是個沒出息的,她又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要給你們倆鬧迷糊啦。可憐的孩子!”他又說,加上一聲呻吟,“他中魔啦,我拿得准他是。啊,主啊,審判他們,因為我們這些統治者既沒有王法,也沒有公道!”
“不!我想,不然我們還得坐著受火刑,”唱歌的人反唇相譏,“可別吵了,老頭,像個基督徒似的念你的聖經吧,決不要管我。這是,安妮仙子的婚禮,——一個快樂的調子—— 跳舞時可用。”
丁太太剛要再開口唱,我走了上前;她立刻就認出我來,她跳起來,叫著——“好啊,天保佑你,洛克烏德先生!你怎麼會想起這樣就回來了?畫眉田莊的所有東西都收拾起來了。你應該先給我們通知的!”
“我在那邊安排好了,為了我暫時住一下,”我回答。“明天我又要走了。你怎麼搬到這兒來了,丁太太?告訴我吧。”
“在你去倫敦不久,齊拉辭去了,希刺克厲夫先生要我來這兒住下,一直等到你回來。可是,請進來啊!今天晚上你從吉默吞走來的嗎?”
“從田莊來,”我回答,“乘這時候她們給我收拾住處,我要跟你的主人把我的事結束,因為我認為不會再有另一個忙中偷閒的機會了。”
“什麼事,先生?”耐莉說,把我領進大廳。“他這時出去了。一時不會回來。”
“關於房租的事。”我回答。
“啊,那麼你一定得跟希刺克厲夫夫人接洽了,”她說,“或者還不如跟我說。她還沒有學會管理她的事情呢,我替她辦,沒有別人啦。”
我現出驚訝的神色。
“啊,我看你還沒有聽說希刺克厲夫去世吧。”她接著說。
“希刺克厲夫死啦!”我叫道,大吃一驚。“多久了?”
“三個月了,可是坐下吧,帽子給我,我要告訴你這一切。
等一下,你還沒有吃過什麼吧,吃過了嗎?”
“我什麼都不要;我已吩咐家裡預備晚飯了。你也坐下來吧。我絕沒想到他的去世!讓我聽聽怎麼回事。你說他們一時還不會回來——是指那兩個年輕人嗎?”
“不會回來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責備他們深更半夜還散步。可是他們不在乎。至少你得喝杯我們的陳年老酒吧;這會對你好的;你看來是疲倦了。”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她趕忙去取了。我聽見約瑟夫在問:
“在她這樣年紀的人,還有人追求不是件了不得的醜事嗎?而且,還從主人的地窖裡拿酒出來!他還瞅著,呆著不動,可真該害臊。”
她沒有停下來回嘴,一下子又進來了,帶著一個大銀盃,我以相當的熱忱稱讚了那酒。這以後她就提供給我關於希刺克厲夫的歷史的續篇。如她所解釋的,他有一個“古怪”的結局。
你離開我們還不到兩個星期,我就被召到呼嘯山莊來了,她說,為了凱薩琳的緣故,我歡歡喜喜地服從了。第一眼見到她使我難過又震驚。自從我們分別以後,她變得這麼厲害。
希刺克厲夫先生並沒有解釋他為什麼又改變主意要我來這兒;他只告訴我說他要我來,他不願再看見凱薩琳了:我必須把小客廳作為我的起坐間,而且讓她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不得不看見她一兩次,那就已經夠了。她仿佛對這樣安排很高興;我一步步地偷偷搬運來一大堆書,以及她在田莊喜歡玩的其他東西;我自己也妄自以為我們可以相當舒服地過下去了。這種妄想並沒有維持很久。凱薩琳,起初滿足了,不久就變得暴躁不安。一件事是她是被禁止走出花園之外的,春天來了,卻把她關閉在狹小的範圍內,這是使她十分冒火的;另外就是我由於管理家務,也不得不常常離開她,而她就抱怨寂寞,她寧可跟約瑟夫在廚房裡拌嘴,也不願意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坐著。我並不在乎他們的爭吵:可是,當主人要一個人在大廳的時候,哈裡頓也往往不得不到廚房去!雖然開始時要麼就是他一來她就離開,要麼就是她安靜地幫我作事,決不跟他說話或打招呼——雖然他也總是盡可能沉默寡言——可是沒多久,她就改變她的作風了,變得不能讓他清靜了;議論他;批評他的笨相和懶散:對他怎麼能忍受他所過的生活表示她的驚奇——他怎麼能整整一晚上坐著死盯著爐火,打著瞌睡。
“他就像條狗,不是嗎?艾倫?”她有一次說,“或者是一匹套車的馬吧!他幹他的活,吃他的飯,還有睡覺,永遠如此!他的思想一定是多麼空虛乏味!你從來沒有作過夢麼,哈裡頓?你要是作過,是夢見什麼呢?可是你不會跟我說話。”
然後她望望他,但他既不開口,也不再望她。
“也許現在他在作夢,”她繼續說。“他扭動他的肩膀,像約諾女神ヾ在扭動她的肩膀似的。問問他,艾倫。”
ヾ約諾——Juno,羅馬神話中之天后,主婦女婚姻及生產的女神。
“要是你不規矩點,哈裡頓先生要請主人叫你上樓了!”我說。他不止是扭動他的肩膀,還握緊他的拳頭,大有動武之勢。
“我知道當我在廚房的時候,哈裡頓幹嗎永遠不說話。”又一次,她叫著。“他怕我會笑他。艾倫,你認為是不是?有一回他開始自學讀書,我笑了,他就燒了書,走開了。他不是個傻子嗎?”
“那你是不是淘氣呢?”我說,“你回答我這話。”
“也許我是吧,”她接著說,“可是我沒料想到他這麼呆氣。哈裡頓,如果我給你一本書,你現在肯要嗎?我來試試!”
她把她正在閱讀的一本書放在他的手上。他甩開了,咕嚕著,要是她糾纏不休,他就要扭斷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放在這兒,”她說,“放在抽屜裡,我要上床睡覺去了。”
然後她小聲叫我看著他動不動它,就走開了。可是他不肯走近來;所以我在第二天告訴了她,這使她大失所望。我看出她對他那執拗的抑鬱和怠情感到難受;她的良心責備她不該把他嚇得放棄改變自己:這件事她做得生效了。
但是她的機靈已在設法治療這個傷痕,在我慰衣服,或幹其它的不便在小客廳裡作的那類固定的工作時,她就帶來一些挺有意思的書,大聲念給我聽。當哈裡頓在那兒時,她經常念到一個有趣的部分就停住,卻敞開書走了:她反復這樣作;可是他固執得像頭騾子;而且,他並不上她的鉤,而在陰雨時他就和約瑟夫一道抽煙;他們像自動玩具一樣的坐著,在火爐旁一人坐一邊,幸好年紀大的耳聾,聽不懂她那套他所謂的胡說八道,年輕的則表示他不聽。天氣好的晚上,後者就出去打獵,凱薩琳又打呵欠又歎氣,逗我跟她說話,我一開始說,她又跑到庭院或花園裡去了;而且,作為一個最後的消遣手法,就哭開了,說她活膩了——她的生命是白費了的。
希刺克厲夫先生,變得越來越不喜歡跟人來往,已經差不多把恩蕭從他的房間裡趕出來了。由於三月初出了個事故,恩蕭有幾天不得不待在廚房裡。當他獨自在山上的時候,他的槍走火了;碎片傷了他的胳膊,在他能夠到家之前已經流了好多血。結果是,他被迫在爐火邊靜養,一直到恢復為止。有他在,凱薩琳倒覺得挺合適:無論如何,那使她更恨她樓上的房間了,她逼著我在樓下找事作,好和我作伴。
在復活節之後的星期一,約瑟夫趕著幾頭牛羊到吉默吞市場去了。下午我在廚房忙著整理被單。恩蕭坐在爐邊角落裡,和往常一樣的陰沉,我的小女主人在玻璃窗上畫圖來消遣時光,有時哼兩句歌,有時低聲喊叫,或者向她那個一個勁地抽煙,呆望著爐柵的表哥投送煩惱和不耐煩的眼光。當我對她說不要再檔我的亮時,她就挪到爐邊上去了。我也沒大注意她在幹什麼,可是,不一會,我就聽她開始說話了:
“我發現,要是你對我不這麼煩躁,不這麼粗野的話,哈裡頓,我要——我很喜歡——我現在願意你作我的表哥。”
哈裡頓沒理她。
“哈裡頓,哈裡頓,哈裡頓!你聽見了嗎?”她繼續說。
“去你的!”他帶著不妥協的粗暴吼著。
“讓我拿開那煙斗,”她說,小心地伸出她的手,把它從他的口中抽出來。
在他想奪回來以前,煙斗已經折斷,扔在火裡了。他對她咒罵著,又抓起另一隻。
“停停,”她叫,“你非先聽我說不可;在那些煙沖我臉上飄的時候,我沒法說話。”
“見你的鬼!”他兇狠地大叫,“別跟我搗亂!”
“不,”她堅持著,“我偏不: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使你跟我說話,而你又下決心不肯理解我的意思。我說你笨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用意,並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來吧,你要理我呀,哈裡頓,你是我的表哥,你要承認我呀。”
“我對你和你那臭架子,還有你那套戲弄人的鬼把戲都沒什麼關係!”他回答。
“我寧可連身體帶靈魂都下地獄,也不再看你一眼。滾出門去,現在,馬上就滾!”
凱薩琳皺眉了,退到窗前的座位上,咬著她的嘴唇,試著哼起怪調兒來掩蓋越來越想哭的趨勢。
“你該跟你表妹和好,哈裡頓先生,”我插嘴說,“既然她已後悔她的無禮了。那會對你有很多好處的,有她作伴,會使你變成另一個人的。”
“作伴?”他叫著,“在她恨我,認為我還不配給她擦皮鞋的時候和她作伴!不,就是讓我當皇帝我也不要再為求她的好意而受嘲笑了。”
“不是我恨你,是你恨我呀!”凱蒂哭著,不能再掩蓋她的煩惱了。“你就像希刺克厲夫先生那樣恨我,而且恨得還厲害些。”
“你是一個該死的撒謊的人,”恩蕭開始說,“那麼,為什麼有一百次都是因為我向著你,才惹他生氣呢?而且,在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時候,——繼續欺侮我吧,我就要到那邊去,說你把我從廚房裡趕出來的”
“我不知道你向著我呀,”她回答,擦乾她的眼睛,“那時候我難過,對每一個人都有氣;可現在我謝謝你,求你饒恕我:此外我還能怎麼樣呢?”
她又回到爐邊,坦率地伸出她的手。他的臉陰沉發怒像雷電交加的烏雲,堅決地握緊拳頭,眼盯著地面。
凱薩琳本能地,一定是料想到那是頑固的倔強,而不是由於討厭才促成這種執拗的舉止;猶豫了一陣之後,她俯身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這個小淘氣以為我沒看見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裝極端莊的。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於是她臉紅了,小聲說——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艾倫?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須用個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歡他——我願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吻打動了哈裡頓,有幾分鐘,他很當心不讓他的臉被人看見,等到他抬起臉時,他卻迷瞪地不知朝哪邊望才好。
凱薩琳忙著用白紙把一本漂亮的書整整齊齊地包起來,用一條緞帶紮起來,寫著送交“哈裡頓•恩蕭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這禮物交給指定的接受者。
“告訴他,要是他接受,我就來教他念得正確,”她說,“要是他拒絕它,我就上樓去,而且絕不會再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熱切地監視著我。我把話又說了一遍,哈裡頓不肯把手指鬆開,因此我就把書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也不把它打掉。我又回去幹我的事。凱薩琳用胳膊抱著她的頭伏在桌上,直等到她聽到撕包書紙的沙沙聲音;然後她偷偷地走過去,靜靜地坐在她表哥身邊。他直抖,臉發紅;他所有的莽撞無禮和他所有的執拗的粗暴全離棄了他。起初他都不能鼓起勇氣來吐出一個字回答她那詢問的表情,和她那喃喃的懇求。
“說你饒恕我,哈裡頓,說吧。你只要說出那一個字來就會使我快樂的。”
他喃喃地,聽不清他說什麼。
“那你願意作我的朋友了嗎?”凱薩琳又問。
“不,你以後天天都會因我而覺得羞恥的,”他回答,“你越瞭解我,你就越覺得可羞;我可受不了。”
“那麼,你不肯作我的朋友嗎?”她說,微笑得像蜜那麼甜,又湊近些。
再往下談了些什麼,我就聽不到了,但是,再抬頭望時,我卻看見兩張如此容光煥發的臉俯在那已被接受的書本上,我深信和約已經雙方同意;敵人從今以後成了盟友了。
他們研究的那本書盡是珍貴的插圖,那些圖畫和他們所在的位置魔力都不小,使他們直到約瑟夫回家時還坐著不動。他,這可憐的人,一看見凱薩琳和哈裡頓坐在一條凳上,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完全給嚇呆了。對於他所寵愛的哈裡頓能容忍她來接近,他簡直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對他刺激太深了,使他那天夜晚對這事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他嚴肅地把聖經在桌上打開,從他口袋裡掏出了一天的交易所得的髒鈔票攤在聖經上,他深深地歎幾口氣,這才洩露了他的情感。最後他把哈裡頓從他的椅子上叫過來。
“把這給主人送去,孩子,”他說,“就呆在那兒。我要到我自己屋裡去。這屋子對我們不大合適;我們可以溜出去另找個地方。”
“來,凱薩琳,”我說,“我們也得‘溜出去’了。我熨完衣服了,你準備走嗎?”
“還不到八點鐘呢!”她回答,不情願地站起來。“哈裡頓,我把這本書放在爐架上,我明天再拿點來。”
“不管你留下什麼書,我都要拿到大廳去,”約瑟夫說,“你要是再找到,那才是怪事哩;所以,隨你的便!”
凱蒂威嚇他說要拿他的藏書來賠她的書;她在走過哈裡頓身邊時,微笑著,唱著,上了樓。我敢說,自從她來到這所房子以後,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或者除她最初來拜訪林惇的那幾趟。
親密的關係就是這樣開始很快地發展著;雖然也遇到過暫時中斷。恩蕭不是靠一個願望就能文質彬彬起來的,我的小姐也不是一個哲人,不是一個忍耐的模範;可他們的心都向著同一個目的——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尊重對方,另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被尊重,——他們都極力要最後達到這一點。
你瞧,洛克烏德先生,要贏得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心是挺容易的。可是現在,我高興你沒有作過嘗試。我所有的願望中最高的就是這兩個人的結合。在他們結婚那天,我將不羨慕任何人了;在英國將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的女人了。
Sunflower 2014-11-22 08:04
第三十三章
那個星期一之後,恩蕭仍然不能去作他的日常工作,因此就逗留在屋裡,我很快地發覺要像以前那樣擔任照顧我身邊的小姐之責,是行不通的了。她比我先下樓,並且跑到花園裡去,她曾看見過她表哥在那兒幹些輕便活;當我去叫他們來吃早點的時候,我看見她已經說服他在醋栗和草莓的樹叢裡清出一大片空地。他們正一起忙著栽下從田莊移來的植物。
在短短的半小時之內竟完成這樣的大破壞把我嚇壞了;這些黑醋栗樹是約瑟夫的寶貝,她偏偏在這些樹當中選了佈置她的花圃的地方。
“好呀!這種事只要一被發覺,”我叫,“那可全要給主人發現了。你們這樣自由處理花園有什麼藉口呢?事到臨頭,我們可要有場熱鬧了:沒有才怪呢,哈裡頓先生,我不懂你怎麼這樣糊塗,竟聽她的吩咐胡鬧!”
“我忘記這是約瑟夫的了,”恩蕭回答,有點嚇呆了,“可是我要告訴他是我搞的。”
我們總是和希刺克厲夫先生一道吃飯的。我代替女主人,做倒茶切肉的事。所以在飯桌上是缺不了我的。凱薩琳通常坐在我旁邊,但是今天她卻偷偷地靠近哈裡頓些;我立刻看出她在友誼上比以前在敵對關係上還更不慎重。
“現在,你可記住別跟你表哥多說話,也別太注意他,”這就是在我們進屋時我低聲的指示。“那一定會把希刺克厲夫先生惹煩了的,他就會跟你們倆發火的。”
“我才不會呢,”她回答。
過了一分鐘,她側身挨近他,並且在他的粥盆裡插些櫻草。
他不敢在那兒跟她說話——他簡直不敢望她;可她仍逗他,弄得他有兩次差點笑出來。我皺皺眉,然後她向主人溜了一眼,主人心裡正在想著別的事,沒注意到和他在一起的人,這是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來的;她一下子嚴肅起來,十分認真嚴肅地端詳著他。這以後她轉過臉來,又開始她的胡鬧;終於,哈裡頓發出一聲壓制的笑聲。希刺克厲夫一驚;他的眼睛很快地把我們的臉掃視一遍。凱薩琳以她習慣的神經質的卻又是輕蔑的表情回望他,這是他最憎厭的。
“幸虧我夠不到你,”他叫。“你中了什麼魔了,總是不停地用那對凶眼睛瞪我?垂下眼皮!不要再提醒我還有你存在。
我還以為我已經治好你的笑了。”
“是我,”哈裡頓喃喃地說。
“你說什麼?”主人問。
哈裡頓望著他的盤子,沒有再重複這話,希刺克厲夫先生看他一下,然後沉默地繼續吃他的早餐,想他那被打斷了的心思。我們都快吃完了,這兩個年輕人也謹慎地挪開一點,所以我料想那當兒不會再有什麼亂子。這時約瑟夫卻在門口出現了,他那哆嗦的嘴唇和冒火的眼睛顯出他已經發現他那寶貝的樹叢受到劫掠了。他在檢查那地方以前一定是看見過凱蒂和她表哥在那兒的,因為這時他的下巴動得像牛在反芻一樣,而且把他的話說得很難聽懂,他開始說:
“給我工錢,我非走不可;我本打算就死在我侍候了六十年的地方;我心想我已經把我的書和我所有的零碎搬到閣樓上去,把廚房讓給他們;就為的是圖個安靜,撂下我自己的爐邊本來很難,可我想我也辦得到,可是,她把我的花園也給拿去啦,憑良心呀!老爺,我可受不了啦,你可以隨便受屈——我可不慣;一個老頭兒可不能一下子習慣這些個新麻煩。我寧可拿個鎯頭到馬路上去混飯吃!”
“喂,喂,呆子!”希刺克厲夫打斷他說,“說乾脆點!你怨什麼?你要是和耐莉吵架,我可不管,她盡可以把你丟到煤洞裡去,我才不管呢。”
“沒有耐莉的事!”約瑟夫回答,“我不會為了耐莉走掉——她現在也挺糟糕。謝謝老天爺!她可不能偷走任何人的魂!她從來也沒有怎麼漂亮過,誰要瞧她都只能眨眼睛。那是你那調皮的、無禮的皇后,用她那膽大的眼睛和她那一貫任性的辦法迷住了我們的孩子——直到——不!簡直傷透了我的心啦!他全忘了我為他作過的事,和我對他的照顧,竟在花園裡拔去了一整排最好的黑醋栗樹!”說到這裡,他放聲悲泣;他所感到的委屈,加上恩蕭的忘恩負義及其處境危險的感覺使他連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了。
“這呆子是喝醉了嗎?”希刺克厲夫先生問。“哈裡頓,他是不是在跟你找碴?”
“我拔掉兩三棵樹,”那年輕人回答,“可是我是要把它們栽上的。”
“你為什麼要拔掉它們呢?”主人說。
凱薩琳聰明地插了嘴。
“我們想在那裡種點花。”她喊著。“就怪我一個人吧,因為是我要他拔的。”
“哪個鬼允許你動那地方一根樹枝的?”她的公公問。十分驚訝。“又是誰叫你去服從她呢?”她又轉過身對哈裡頓說。
後者無言可對;他的表妹回答——
“你不該吝惜幾碼地給我美化一下,你已經佔有了我所有的土地!”
“你的土地,你這傲慢的賤人!你從來沒有什麼土地!”希刺克厲夫說。
“還有我的錢,”她接著說,回瞪他,同時齧著她早餐吃剩的一片面包皮。
“住口——”他叫,“吃完了,滾開!”
“還有哈裡頓的土地和他的錢。”那胡鬧的東西緊跟著說。
“現在哈裡頓和我是朋友啦,我要把你的事都告訴他!”
主人仿佛愣了一下。他變得蒼白了,站起來,一直望著她,帶著一種不共戴天的憎恨的表情。
“如果你打我,哈裡頓就要打你,”她說,“所以你還是坐下來吧。”
“如果哈裡頓不能把你攆出這間屋子,我要把他打到地獄裡去,”希刺克厲夫大發雷霆。“該死的妖精!你竟找藉口挑動他來反對我?讓她滾!你聽見了嗎?把她扔到廚房裡去!丁艾倫,要是你再讓我看見她,我就要殺死她!”
哈裡頓低聲下氣地想勸她走開。
“把她拖走!”他狂野地大叫。“你還要呆在這兒談天嗎?”
他走近來執行他自己的命令。
“他不會服從你的,惡毒的人,再也不會啦!”凱薩琳說,“不久他將要像我一樣地痛恨你。”
“噓!噓!”那年輕人責備地喃喃著,“我不要聽你這樣對他說話。算了吧。”
“可你總不會讓他打我吧。”她叫。
“算了,別說啦!”他急切地低聲說。
太遲了。希刺克厲夫已經抓住了她。
“現在,你走開!”他對恩蕭說。”該詛咒的妖精!這回她把我惹得受不了啦,我要讓她永遠後悔!”
他揪住她的頭髮。哈裡頓企圖把她的卷髮從他手中放開,求他饒她這一回。希刺克厲夫的黑眼睛冒出火光來。他仿佛打算把凱薩琳撕得粉碎;我剛剛鼓起勇氣去冒險解救,忽然間他的手指鬆開了;他的手從她頭上移到她肩膀上,注意地凝視著她的臉。然後他用手捂著他的眼睛,站了一會,顯然是要鎮定他自己,又重新轉過臉來對著凱薩琳,勉強平靜地說——“你必須學著別讓我大發脾氣,不然總有一天我真的會把你殺死的!跟丁太太去吧,跟她呆在一起,把你傲慢的話都說給她聽吧。至於哈裡頓•恩蕭,如果我看見他聽你的,我就要趕走他,讓他自己在外邊混飯吃!你的愛情將使他成為一個流浪漢和一個乞丐。耐莉,把她帶走;躲開我,你們所有的人!躲開我!”
我把我的小姐帶了出去。她能逃掉使她高興得很,也不想反抗了;那一個也跟著出來,希刺克厲夫先生自己一直待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已經勸凱薩琳在樓上吃飯,可是,他一看見她的空座位,就叫我去找她。他沒對我們任何人說話,吃得很少,以後就徑直出去,表示他在晚上以前是不會回來的。
這兩個新朋友在他不在時就佔據了大廳;在那兒我聽見哈裡頓嚴肅地阻止他的表妹揭露她公公對他父親的行為。他說他不願意忍受誹謗希刺克厲夫一個字;即使他是魔鬼,那也無所謂,他還是站在他一邊的;他寧可像往常那樣地讓她罵自己一頓,也不會對希刺克厲夫先生挑釁,凱薩琳對這番話有點煩惱;可是他卻有辦法使她閉嘴,他問凱薩琳要是他也說她父親的壞話,她是否會喜歡呢?這樣她才理解到恩蕭是把主人的名譽看得和他自己的一樣;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理智能打斷的——是鎖鏈,用習慣鑄成的,拆開它未免殘忍。從那時起她表現出好心腸來,對於希刺克厲夫避免說抱怨和反對的話;也對我承認她很抱歉,因為她曾嘗試在他和哈裡頓之間煽起不和來。的確,我相信她這以後一直沒有當著哈裡頓的面吐出一個字來反對她的暴君。
這場輕微的不和過去後,他們又親密起來,並且在他們又是學生又是老師的各種工作上忙得不可開交。等我作完我的事,進去和他們坐在一起;我望著他們,覺得定心和安慰,而使我竟然沒有注意時間是怎麼過去的。你知道,他們倆多少有幾分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對於其中的一個早就很得意;而現在,我敢說,另一個也會使我同樣滿意的。他那誠實的、溫和的、懂事的天性很快地擺脫了自小沾染的愚昧與墮落的困境;凱薩琳的真摯的稱讚對於他的勤勉成為一種鼓舞。他頭腦中思想開朗也使他的面貌添了光彩,在神色上加上了氣魄和高貴,我都難以想像這個人就是在凱薩琳到山岩探險以後,我發現我的小姐已到了呼嘯山莊的那天所見到的那同一個人。在我讚賞著他們,他們還在用功的當兒,暮色漸深了,主人隨著也回來了。他相當出乎我們意料地來到我們跟前,是從前門進來的,我們還沒來得及抬頭望他,他已經完全看到我們三個人了。嗯,我想沒有比當時的情景更為愉快,或者是更為無害的了;要責罵他們將是一個奇恥大辱,紅紅的爐火照在他們兩人的漂亮的頭上,顯出他們那由於孩子氣的熱烈興趣而朝氣蓬勃的臉。因為,雖然他二十三歲,她十八歲,但他們都還有很多新鮮事物要去感受與學習,兩人都沒有體驗過或是表示過冷靜清醒的成熟情感。
他們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希刺克厲夫先生。也許你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凱薩琳•恩蕭的眼睛。現在的凱薩琳沒有別的地方像她,除了寬額和有點拱起的翹鼻子,這使她顯得簡直有點高傲,不管她本心是不是要這樣。至於哈裡頓,那份模樣就更進一步相似:這在任何時候都是顯著的,這時更特別顯著;因為他的感覺正銳敏,他的智力正在覺醒到非常活躍的地步。我猜想這種相像使希刺克厲夫緩和了:他顯然很激動地走到爐邊;但是在他望望那年輕人時,那激動很快地消失了:或者,我可以說,它變了性質,因為那份激動還是存在的。他從哈裡頓的手中拿起那本書,瞅瞅那打開的一頁,然後沒說一句話就還給他,只做手勢叫凱薩琳走開。她的伴侶在她走後也沒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開,但是他叫我仍然坐著別動。
“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結局,是不是?”他對他剛剛目睹的情景沉思了一刻之後說:“對於我所作的那些殘暴行為,這不是一個滑稽的結局嗎?我用撬桿和鋤頭來毀滅這兩所房子,並且把我自己訓練得能像赫庫裡斯一樣的工作,等到一切都準備好,並且是在我權力之中了,我卻發現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經消失了!我舊日的敵人並不曾打敗我;現在正是我向他們的代表人報仇的時候:我可以這樣作;沒有人能阻攔我。可是有什麼用呢?我不想打人;我連抬手都嫌麻煩!好像是我苦了一輩子只是要顯一下寬宏大量似的。不是這麼回事:我已經失掉了欣賞他們毀滅的能力,而我太懶得去做無謂的破壞了。
“耐莉,有一個奇異的變化臨近了;目前我正在它的陰影裡。我對我的日常生活如此不感興趣,以至於我都不大記得吃喝的事。剛剛出這間屋子的那兩個人,對我來說,是唯一的還保留著清晰的實質形象的東西;那形象使我痛苦,甚至傷心。關於她我不想說什麼;我也不願想,可是我熱切地希望她不露面。她的存在只能引起使人發瘋的感覺。他給我的感受就不同了;可是如果我能作得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樣子,我就情願永遠不再見他!如果我試試描繪他所喚醒的或是體現的千百種過去的聯想和想法,你也許以為我簡直有精神失常的傾向吧,”他又說,勉強微笑著,“但是我所告訴你的,你不要說出去:我的心一直是這樣的隱蔽著,到末了它卻不得不向另外一個人敞開來。
“五分鐘以前,哈裡頓仿佛是我的青春的一個化身,而不是一個人,他給我許多各種各樣的感覺,以至於不可能理性地對待他。
“首先,他和凱薩琳的驚人的相像竟使他和她聯在一起了。你也許以為那最足以引起我的想像力的一點,實際上卻是最不足道的;因為對於我來說,哪一樣不是和她有聯繫的呢?哪一樣不使我回憶起她來呢:我一低頭看這間屋裡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見她的面貌在石板中間出現!在每一朵雲裡,每一棵樹上——在夜裡充滿在空中,在白天從每一件東西上都看得見——我是被她的形象圍繞著!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臉——連我自己的臉——都像她,都在嘲笑我。整個世界成了一個驚人的紀念品彙集,處處提醒著我她是存在過,而我已失去了她!
“是的,哈裡頓的模樣是我那不朽的愛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權力的那些瘋狂的努力,我的墮落,我的驕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
“但把這些想法反復說給你聽也是發瘋:不過這會讓你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情願永遠孤獨,有他陪伴卻又毫無益處:簡直加重了我所忍受的不斷的折磨:這也多少使我不管他和他的表妹以後怎麼相處。我不能再注意他們了。”
“可是你所謂的一個變化是什麼呢,希刺克厲夫先生?”我說,他的態度把我嚇著了;雖然他並不像有精神錯亂的危險,也不會死。據我判斷,他挺健壯;至於他的理性,從童年起他就喜歡思索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盡是古怪的幻想。他也許對他那死去的偶像有點偏執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頭腦是跟我一樣地健全的。
“在它來到之前,我也不會知道,”他說,“現在我只是隱約地意識到而已。”
“你沒有感到生病吧,你病了嗎?”我問。
“沒有,耐莉,我沒有病,”他回答。
“那麼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問。
“怕死?不!”他回答。“我對死沒有恐懼,也沒有預感,也沒有巴望著死。我為什麼要有呢?有我這結實的體格,有節制的生活方式,和不冒險的工作,我應該,大概也會,留在地面上直等到我頭上找不出一根黑髮來。可我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我得提醒我自己要呼吸——幾乎都要提醒我的心跳動!這就是像把一根硬彈簧扳彎似的;只要不是由那個思想指點的行動,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動,也是被迫而作出來的;對於任何活的或死的東西,只要不是和那一個無所不在的思想有聯繫,我也是被迫而注意的。我只有一個願望,我整個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著達到那個願望,渴望了這麼久,這麼不動搖,以至於我都確信必然可以達到——而且不久——因為這願望已經毀了我的生存:我已經在那即將實現的預感中消耗殆盡了。我的自白並不能使我輕鬆;可是這些話可以說明我所表現的情緒,不如此是無法說明的。啊,上帝!這是一個漫長的搏鬥;我希望它快過去吧!”
他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自己咕嚕著一些可怕的話,這使我漸漸相信(他說約瑟夫也相信),良心使他的心變成人間地獄。我非常奇怪這將如何結束。雖然他以前很少顯露出這種心境,甚至神色上也不露出來,但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我是不存懷疑的。他自己也承認了;但是從他一般的外表上看來,沒有一個人會猜測到這事實。洛克烏德先生,當你初見他時,你也沒想到,就在我說到的這個時期,他也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是更喜歡孤寂些,也許在人前話更少些而已。
Sunflower 2014-11-22 08:05
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之後,有好幾天,希刺克厲夫先生避免在吃飯時候遇見我們;但是他不願意正式地承認不想要哈裡頓和凱蒂在場。他厭惡自己完全屈從於自己的感情,寧可自己不來;
而且在二十四小時內吃一頓飯在他似乎是足夠了。
一天夜裡,家裡人全都睡了,我聽見他下樓,出了前門。我沒有聽見他再進來,到了早上我發現他還是沒回來。那時正是在四月裡,天氣溫和悅人,青草被雨水和陽光滋養得要多綠有多綠,靠南牆的兩棵矮蘋果樹正在盛開時節。早飯後,凱薩琳堅持要我搬出一把椅子帶著我的活計,坐在這房子盡頭的樅樹底下,她又引誘那早已把他的不幸之事丟開的哈裡頓給她挖掘並佈置她的小花園,這小花園,受了約瑟夫訴苦的影響,已經移到那個角落裡去了。我正在盡情享受四周的春天的香氣和頭頂上那美麗的淡淡的藍天,這時我的小姐,她原是跑到大門去採集些櫻草根圍花圃的,只帶了一半就回來了,並且告訴我們希刺克厲夫先生進來了。
“他還跟我說話來著,”她又說,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說什麼?”哈裡頓問。
“他告訴我盡可能趕快走開,”她回答。“可是他看來和平常的樣子太不同了,我就盯了他一會。”
“怎麼不同?”他問。
“唉,幾乎是興高采烈,挺開心的。不,幾乎沒有什麼——非常興奮,急切,而且高高興興的!”
“那麼是夜間的散步使他開心啦,”我說,作出不介意的神氣。其實我和她一樣地驚奇,並且很想去證實她所說的事實,因為並不是每天都可以看見主人高興的神色的。我編造了一個藉口走過去了。希刺克厲夫站在門口。他的臉是蒼白的,而且他在發抖,可是,確實在他眼裡有一種奇異的歡樂的光輝,使他整個面容都改了樣。
“你要吃點早餐嗎?”我說。“你蕩了一整夜,一定餓了!”
我想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可是我不願直接問。
“不,我不餓,”他回答,掉過他的頭,說得簡直有點輕蔑的樣子,好像他猜出我是在想推測他的興致的緣由。
我覺得很惶惑。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奉獻忠告的合適機會。
“我認為在門外閒蕩,而不去睡覺,是不對的。”我說,“無論怎麼樣,在這個潮濕的季度裡,這是不聰明的。我敢說你一定要受涼,或者發燒:你現在就有點不大對了!”
“我什麼都受得了,”他回答,“而且以極大的愉快來承受,只要你讓我一個人呆著:進去吧,不要打攪我。”
我服從了;在我走過他身邊時,我注意到他呼吸快得像只貓一樣。
“是的,”我自己想著:“要有場大病了。我想不出他剛剛作了什麼事。”
那天中午他坐下來和我們一塊吃飯,而且從我手裡接過一個堆得滿滿的盤子,好像他打算補償先前的絕食似的。
“我沒受涼,也沒發燒,耐莉。”他說,指的是我早上說的話,“你給我這些吃的,我得領情。”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開始吃,忽然又轉念了。他把刀叉放在桌上,對著窗子熱切地望著,然後站起來出去了。我們吃完飯,還看見他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恩蕭說他得去問問為什麼不吃飯:他以為我們一定不知怎麼讓他難受了。
“喂,他來了嗎?”當表哥回轉來時,凱薩琳叫道。
“沒有,”他回答道,“可是他不是生氣。他的確仿佛很少有這樣高興;倒是我對他說話說了兩遍使他不耐煩了,然後他叫我到你這兒來;他奇怪我怎麼還要找別人作伴。”
我把他的盤子放在爐柵上熱著,過了一兩個鐘頭,他又進來了,這時屋裡人都出去了,他並沒平靜多少:在他黑眉毛下面仍然現出同樣不自然的——的確是不自然的——歡樂的表情。還是血色全無,他的牙齒時不時地顯示出一種微笑;他渾身發抖,不像是一個人冷得或衰弱得發抖,而是像一根拉緊了的弦在顫動——簡直是一種強烈的震顫,而不是發抖了。
我想,我一定要問問這是怎麼回事;不然誰該問呢?我就叫道:
“你聽說了什麼好消息,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望著像非常興奮似的。”
“從哪裡會有好消息送來給我呢?”他說。“我是餓得興奮,好像又吃不下。”
“你的飯就在這兒”我回答,“你為什麼不拿去吃呢?”
“現在我不要,”他急忙喃喃地說。“我要等到吃晚飯的時候,耐莉,就只這一次吧,我求你警告哈裡頓和別人都躲開我。我只求沒有人來攪我。我願意自己待在這地方。”
“有什麼新的理由要這樣隔離呢?”我問。“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古怪,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昨天夜裡去哪兒啦?我不是出於無聊的好奇來問這話,可是——”
“你是出於非常無聊的好奇來問這話,”他插嘴,大笑一聲。“可是,我要答覆你的。昨天夜裡我是在地獄的門檻上。今天,我望得見我的天堂了。我親眼看到了,離開我不到三尺!現在你最好走開吧!如果你管住自己,不窺探的話,你不會看到或聽到什麼使你害怕的事。”
掃過爐臺、擦過桌子之後,我走開了,更加惶惑不安了。
那天下午他沒再離開屋子,也沒人打攪他的孤獨,直到八點鐘時,雖然我沒有被召喚,我以為該給他送去一支蠟燭和他的晚飯了。
他正靠著開著的窗臺邊,可並沒有向外望;他的臉對著屋裡的黑暗。爐火已經燒成灰燼;屋子裡充滿了陰天晚上的潮濕溫和的空氣;如此靜,不止是吉默吞那邊流水淙淙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就連它的漣波潺潺,以及它沖過小石子上或穿過那些它不能淹沒的大石頭中間的汩汩聲也聽得見。我一看到那陰暗的爐子便發出一聲不滿意的驚叫,我開始關窗子,一扇一扇地關,直到我來到他靠著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關上這扇?”我問,為的是要喚醒他,因為他一動也不動。
我說話時,燭光閃到他的面容上。啊,洛克烏德先生,我沒法說出我一下子看到他時為何大吃一驚!那對深陷的黑眼睛!那種微笑和像死人一般的蒼白,在我看來,那不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卻是一個惡鬼;我嚇得拿不住蠟燭,竟歪到牆上,屋裡頓時黑了。
“好吧,關上吧,”他用平時的聲音回答著,“哪,這純粹是笨!你為什麼把蠟燭橫著拿呢?趕快再拿一支來。”
我處於一種嚇呆了的狀態,匆匆忙忙跑出去,跟約瑟夫說——“主人要你給他拿支蠟燭,再把爐火生起來。”因為那時我自己再也不敢進去了。
約瑟夫在煤鬥裡裝了些煤,進去了,可是他立刻又回來了,另一隻手端著晚餐盤子,說是希刺克厲夫先生要上床睡了,今晚不要吃什麼了。我們聽見他徑直上樓;他沒有去他平時睡的臥室,卻轉到有嵌板床的那間:我在前面提到過,那間臥室的窗子是寬得足夠讓任何人爬進爬出的,這使我忽然想到他打算再一次夜遊,而不想讓我們生疑。
“他是一個食屍鬼,還是一個吸血鬼呢?”我冥想著。我讀過關於這類可怕的化身鬼怪的書。然後我又回想在他幼年時我曾怎樣照顧他,守著他長成青年,幾乎我這一輩子都是跟著他的,而現在我被這種恐怖之感所壓倒是多荒謬的事啊。
“可是這個小黑東西,被一個好人庇護著,直到這個好人死去,他是從哪兒來的呢?”在我昏昏睡去的時候,迷信在咕噥著。我開始半醒半夢地想像他的父母該是怎樣的人,這些想像使我自己很疲勞;而且,重回到我醒時的冥想,我把他充滿悲慘遭遇的一生又追溯了一遍,最後,又想到他的去世和下葬,關於這一點,我只能記得,是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別煩惱,還去和看墳的人商議;因為他既沒有姓,我們又說不出他的年齡,就只好刻上一個“希刺克厲夫”。這夢應驗了;我們就這樣作的。如果你去墓園,你可以在他的墓碑上讀到只有那個字,以及他的死期。
黎明使我恢復了常態。我才能瞅得見就起來了,到花園裡去,想弄明白他窗下有沒有足跡。沒有。“他在家裡,”我想,“今天他一定完全好了。”
我給全家預備早餐,這是我通常的慣例,可是告訴哈裡頓和凱薩琳不要等主人下來就先吃他們的早餐,因為他睡得遲。他們願意在戶外樹下吃,我就給他們安排了一張小桌子。
我再進來時,發現希刺克厲夫先生已在樓下了。他和約瑟夫正在談著關於田地裡的事情,他對於所討論的事都給了清楚精確的指示,但是他說話很急促,總是不停地掉過頭去,而且仍然有著同樣興奮的表情,甚至更比原來厲害些。當約瑟夫離開這間屋子時,他便坐在他平時坐的地方,我便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他把杯子拿近些,然後把胳臂靠在桌子上,向對面牆上望著。據我猜想,是看一塊固定的部分,用那閃爍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帶著這麼強烈的興趣,以至於他有半分鐘都沒喘氣。
“好啦,”我叫,把麵包推到他手邊,“趁熱吃點、喝點吧。等了快一個鐘頭了。”
他沒理會到我,可是他在微笑著。我寧可看他咬牙也不願看這樣的笑。
“希刺克厲夫先生!主人!”我叫,“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這麼瞪著眼,好像是你看見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這麼大聲叫。”他回答。“看看四周,告訴我,是不是只有我們倆在這兒?”
“當然,”這是我的回答,“當然只有我們倆。”
可是我還是身不由己地服從了他,好像是我也沒有弄明白似的。他用手一推,在面前這些早餐什物之間清出一塊空地方,更自在地向前傾著身子凝視著。
現在,我看出來他不是在望著牆;因為當我細看他時,真像是他在凝視著兩碼之內的一個什麼東西。不論那是什麼吧,顯然它給予了極端強烈的歡樂與痛苦;至少他臉上那悲痛的,而又狂喜的表情使人有這樣的想法。那幻想的東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倦地追尋著,甚至在跟我說話的時候,也從來不捨得移去。我提醒他說他很久沒吃東西了,可也沒用,即使他聽了我的勸告而動彈一下去摸摸什麼,即使他伸手去拿一塊麵包,他的手指在還沒有摸到的時候就握緊了,而且就擺在桌上,忘記了它的目的。
我坐著,像一個有耐心的典範,想把他那全神貫注的注意力從它那一心一意的冥想中牽引出來;到後來他變煩躁了,站起來,問我為什麼不肯讓他一個人吃飯?又說下一次我用不著侍候:我可以把東西放下就走。說了這些話,他就離開屋子,慢慢地順著花園小徑走去,出了大門不見了。
時間在焦慮不安中悄悄過去:又是一個晚上來到了。我直到很遲才去睡,可是當我睡下時,我又睡不著。他過了半夜才回來,卻沒有上床睡覺,而把自己關在樓下屋子裡。我諦聽著,翻來覆去,終於穿上衣服下了樓。躺在那兒是太煩神了,有一百種沒根據的憂慮困擾著我的頭腦。
我可以聽到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腳步不安定地在地板上踱著,他常常深深地出一聲氣,像是呻吟似的,打破了寂靜。他也喃喃地吐著幾個字;我聽得出的只有凱薩琳的名字,加上幾聲親昵的或痛苦的呼喊。他說話時像是面對著一個人;聲音低而真摯,是從他的心靈深處絞出來的。我沒有勇氣徑直走進屋裡,可是我又很想把他從他的夢幻中岔開,因此就去擺弄廚房裡的火,攪動它,開始鏟炭渣。這把他引出來了,比我所期望的還來得快些。他立刻開了門,說:
“耐莉,到這兒來——已經是早上了嗎?把你的蠟燭帶進來。”
“打四點了,”我回答。“你需要帶支蠟燭上樓去,你可以在這火上點著一支。”
“不,我不願意上樓去,”他說。“進來,給我生起爐火,就收拾這間屋子吧。”
“我可得先把這堆煤煽紅,才能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個風箱。
同時,他來回走著,那樣子像是快要精神錯亂了;他的接連不斷的重重的歎氣,一聲連著一聲,十分急促,仿佛沒有正常呼吸的餘地了。
“等天亮時我要請格林來,”他說,“在我還能想這些事情,能平靜地安排的時候,我想問他一些關於法律的事。我還沒有寫下我的遺囑;怎樣處理我的產業我也不能決定。我願我能把它從地面上毀滅掉。”
“我可不願談這些,希刺克厲夫先生,”我插嘴說,“先把你的遺囑擺一擺;你還要省下時間來追悔你所作的許多不公道的事哩!我從來沒料到你的神經會錯亂;可是,在目前,它可錯亂得叫人奇怪;而且幾乎是完全由於你自己的錯。照你這三天所過的生活方式,連泰坦ヾ也會病倒的。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吧。你只要照照鏡子,就知道你多需要這些了。你的兩頰陷下去了,你的眼睛充血,像是一個人餓得要死,而且由於失眠都快要瞎啦。”
ヾ泰坦——希臘神話傳說中之神,也是太陽的擬人稱。意為“巨人”。
“我不能吃、不能睡,可不能怪我,”他回答。“我跟你擔保這不是有意要這樣。只要我一旦能作到的話,我就要又吃又睡。可是你能叫一個在水裡掙扎的人在離岸只有一臂之遠的時候休息一下嗎!我必須先到達,然後我才休息。好吧,不要管格林先生:至於追悔我作的不公道的事,我並沒有作過,我也沒有追悔的必要。我太快樂了;可是我還不夠快樂。我靈魂的喜悅殺死了我的軀體,但是並沒有滿足它本身。”
“快樂,主人?”我叫。“奇怪的快樂!如果你能聽我說而不生氣,我可以奉勸你幾句使你比較快樂些。”
“是什麼?”他問,“說吧。”
“你是知道的,希刺克厲夫先生,”我說,“從你十三歲起,你就過著一種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在那整個的時期中你手裡簡直沒有拿過一本聖經。你一定忘記這聖書的內容了,而你現在也許沒工夫去查。可不可以去請個人——任何教會的牧師,那沒有什麼關係——來解釋解釋這聖書,告訴你,你在歧途上走多遠了;還有,你多不適宜進天堂,除非在你死前來個變化,這樣難道會有害嗎?”
“我並不生氣,反而很感激,耐莉,”他說,“因為你提醒了我關於我所願望的埋葬方式。要在晚上運到禮拜堂的墓園。如果你們願意,你和哈裡頓可以陪我去:特別要記住,注意教堂司事要遵照我關於兩個棺木的指示!不需要牧師來;也不需要對我念叨些什麼。——我告訴你我快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在我是毫無價值的,我也不希罕。”
“假如你堅持固執地絕食下去,就那樣死了,他們拒絕把你埋葬在禮拜堂範圍之內呢?”我說,聽到他對神這樣漠視大吃一驚。
“那你怎麼樣呢?”
“他們不會這樣作的,”他回答,“萬一他們真這樣作,你們一定要秘密地把我搬去;如果你們不管,你們就會證明出實際上死者並不是完全滅亡!”
他一聽到家裡別人在走動了,就退避到他的屋裡去,我也呼吸得自在些了。但是在下午,當約瑟夫和哈裡頓正在幹活時,他又來到廚房裡,帶著狂野的神情,叫我到大廳裡來坐著:他要有個人陪他。我拒絕了;明白地告訴他,他那奇怪的談話和態度讓我害怕,我沒有那份膽量,也沒有那份心意來單獨跟他作伴。
“我相信你認為我是個惡魔吧,”他說,帶著他淒慘的笑,“像是一個太可怕的東西,不合適在一個體面的家裡過下去吧。”然後他轉身對凱薩琳半譏笑地說著。凱薩琳正好在那裡,他一進來,她就躲在我的背後了,——“你肯過來嗎,小寶貝兒?我不會傷害你的。不!對你我已經把自己變得比魔鬼還壞了。好吧,有一個人不怕陪我!天呀!她是殘酷的。啊,該死的!這對於有血有肉的人是太難堪啦——連我都受不了啦!”
他央求不要有人來陪他。黃昏時候他到臥室裡去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我們聽見他呻吟自語。哈裡頓極想進去;但我叫他去請肯尼茲先生,他應該進去看看他。
等他來時,我請求進去,想試試開開門,我發現門鎖上了;希刺克厲夫叫我們滾。他好些了,願一個人呆著;因此醫生又走了。
當晚下大雨。可真是,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在我清晨繞屋散步時,我看到主人的窗子開著擺來擺去,雨都直接打進去了。我想,他不在床上:這場大雨要把他淋透了。他一定不是起來了就是出去了。但我也不要再胡亂猜測了,我要大膽地進去看看。
我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進去之後,我就跑去打開板壁,因為那臥室是空的;我很快地把板壁推開,偷偷一看,希刺克厲夫先生在那兒——仰臥著。他的眼睛那麼銳利又兇狠地望著我,我大吃一驚;跟著仿佛他又微笑了。
我不能認為他是死了:可他的臉和喉嚨都被雨水沖洗著;床單也在滴水,而他動也不動。窗子來回地撞,擦著放在窗臺上的一隻手;破皮的地方沒有血流出來,我用我的手指一摸,我不能再懷疑了;他死了而且僵了!
我扣上窗子;我把他前額上長長的黑髮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為如果可能的話,我是想在任何別人來看前消滅那種可怕的,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視。眼睛合不上;它們像是嘲笑我的企圖;他那分開的嘴唇和鮮明的白牙齒也在嘲笑!我又感到一陣膽怯,就大叫約瑟夫。約瑟夫拖拖拉拉地上來,叫了一聲,卻堅決地拒絕管閒事。
“魔鬼把他的魂抓去啦,”他叫,“還可以把他的屍體拿去,我可不在乎!唉!他是多壞的一個人啊,對死還齜牙咧嘴地笑!”這老罪人也譏嘲地齜牙咧嘴地笑著。
我以為他還打算要圍繞著床大跳一陣呢;可是他忽然鎮定下來,跪下來,舉起他的手,感謝上天使合法的主人與古老的世家又恢復了他們的權利。
這可怕的事件使我昏了頭:我不可避免地懷著一種壓抑的悲哀回憶起往日。但是可憐的哈裡頓,雖是最受委屈的,卻也是唯一真正十分難受的人。他整夜坐在屍體旁邊,真摯地苦苦悲泣。他握住它的手,吻那張人人都不敢注視的譏諷的、殘暴的臉。他以那種從一顆慷慨寬容的心裡很自然地流露出來的強烈悲痛來哀悼他,雖然那顆心是像鋼一樣地頑強。
肯尼茲先生對於主人死于什麼病不知該怎樣宣佈才好。我把他四天沒吃東西的事實隱瞞起來了,生怕會引起麻煩來,可我也確信他不是故意絕食;那是他的奇怪的病的結果,不是原因。
我們依著他願望的那樣把他埋葬了,四鄰都認為是怪事。恩蕭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個人一起抬棺木,這便是送殯全體。那六個人在他們把棺木放到墳穴裡後就離去了。我們留在那兒看它掩埋好。哈裡頓淚流滿面,親自掘著綠草泥鋪在那棕色的墳堆上。目前這個墳已像其他墳一樣地光滑青綠了——我希望這墳裡的人也安睡得同樣踏實。但是如果你問起鄉里的人們,他們就會手按著聖經起誓說他還在走來走去:有些人說見過他在教堂附近,在曠野裡,甚至在這所房子裡。你會說這是無稽之談,我也這麼說。可是廚房火邊的那個老頭子肯定說,自從他死後每逢下雨的夜晚,他就看見他們兩個從他的臥室視窗向外望:——大約一個月之前我也遇見一件怪事。有天晚上我正到田莊去——一個烏黑的晚上,快要有雷雨了——就在山莊轉彎的地方,我遇見一個小男孩子,他前面有一隻羊和兩隻羊羔。他哭得很厲害,我以為是羊羔撒野,不聽他話。“怎麼回事,我的小人兒?”我問。
“希刺克厲夫和一個女人在那邊,在山岩底下,”他哭著,“我不敢走過。”
我什麼也沒看見,可是他和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就叫他從下面那條路繞過去,他也許是在他獨自經過曠野時,想起他所聽過的他父母和同伴們老是說起那些無稽之談就幻想出鬼怪來。但現在我也不願在天黑時出去了,我也不願一個人留在這陰慘慘的房子裡。我沒辦法。等他們離開這兒搬到田莊去時我就高興了。
“那麼,他們是要到田莊去啦?”我說。
“是的,”丁太太回答,“他們一結過婚就去,是在新年那天。”
“那麼誰住在這裡呢?”
“哪,約瑟夫照料這房子,也許,再找個小夥子跟他作伴。他們將要住在廚房裡,其餘的房間都鎖起來。”
“鬼可以利用它住下來吧?”我說。
“不,洛克烏德先生,”耐莉說,搖搖她的頭。“我相信死者是太平了,可沒有權利來輕賤他們。”
這時花園的門開了;遨遊的人回來了。
“他們什麼也不怕,”我咕嚕著,從視窗望著他們走過來。
“兩人在一起,他們可以勇敢地應付撒旦和它所有的軍隊的。”
他們踏上門階,停下來對著月亮看最後一眼——或者,更確切地說,借著月光彼此對看著——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躲開他們。我把一點紀念物按到丁太太手裡,不顧她抗議我的莽撞,我就在他們開房門時,從廚房裡溜掉了;要不是因為我幸虧在約瑟夫腳前丟下了一塊錢,很好聽地噹了一下,使他認出我是個體面人,他一定會認為他的同伴真的在搞風流韻事哩。
因為我繞路到教堂去而延長了回家的路程。當我走到教堂的牆腳下,我看出,只不過七個月的工夫,它就已經顯得益發朽壞了。不止一個窗子沒有玻璃,顯出黑洞洞來;屋頂右邊的瓦片有好幾塊地方凸出來,等到秋天的風雨一來,就要漸漸地掉光了。
我在靠曠野的斜坡上找那三塊墓碑,不久就發現了:中間的一個是灰色的,一半埋在草裡;愛德格-林惇的墓碑腳下才被草皮青苔覆蓋;希刺克厲夫的確還是光禿禿的。
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面,在這三塊墓碑前留連!望著飛蛾在石南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吹動,我納悶有誰能想像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面的長眠者竟會有並不平靜的睡眠。
Sunflower 2014-11-22 08:10
譯後記
《呼嘯山莊》(“WutheringHeights”)的作者是英國十九世紀著名詩人和小說家艾米莉•勃朗特(EmilyBronte,1818-1848)。這位女作家在世界上僅僅度過了三十年便默默無聞地離開了人間。應該說,她首先是個詩人,寫過一些極為深沉的抒情詩,包括敘事詩和短詩,有的已被選入英國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中二十二位第一流的詩人的詩選內。然而她唯一的一部小說《呼嘯山莊》卻奠定了她在英國文學史以及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她與《簡愛》(“JaneEyre”)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BronteD,1816—1855),和她們的小妹妹——《愛格尼斯•格雷》(“AgnesGrey”)的作者安•勃朗特(AnneBronteD,1820—1849)號稱勃朗特三姊妹,在英國十九世紀文壇上煥發異彩。特別是《簡愛》和《呼嘯山莊》,猶如一對顆粒不大卻光彩奪目的貓兒眼寶石,世人在流覽十九世紀英國文學遺產時,不能不驚異地發現這是稀世珍物,而其中之一顆更是如此令人留戀讚歎,人們不禁惋惜這一位才華洋溢的姑娘,如果不是過早地逝世,將會留下多少璀璨的篇章來養育讀者的心靈!
艾米莉•勃朗特所生活的三十年間正是英國社會動盪的時代。資本主義正在發展並越來越暴露它內在的缺陷;勞資之間矛盾尖銳化;失業工人的貧困;大量的童工被殘酷地折磨至死(這從同時期的英國著名女詩人伊莉莎白•巴雷特•勃朗寧ヾ的長詩《孩子們的哭聲》,可以看到一些概貌)。再加上英國政府對民主改革鬥爭和工人運動採取高壓手段:如一八一九年的彼得路大屠殺就是一個例子。因此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也有所反映。我們的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就是誕生在這樣鬥爭的年代!她生在一個牧師家庭裡,父親名叫佩特裡克•勃朗特(1777—1861),原是個愛爾蘭教士,一八一二年娶英國西南部康瓦耳郡(Cornwall)人瑪麗亞•勃蘭威爾為妻,膝下六個兒女。大女兒瑪麗亞(1814),二女兒伊莉莎白(1815),三女兒夏洛蒂(1816),獨子勃蘭威爾(1817),下邊就是艾米莉(1818)和安(1820)。後面四個都生在位於約克郡曠野的桑頓村ゝ,勃朗特先生便在這一教區任牧師職。一八二○年全家搬到豪渥斯地區,在曠野的一處偏僻的角落安了家。她們三姊妹就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一生。
一八二七年她們的母親逝世,姨母從康瓦耳群來照顧家庭。三年後,以瑪麗亞為首的四姊妹進寄宿學校讀書。由於生活條件太差,瑪麗亞與伊莉莎白患肺結核夭折,夏洛蒂與艾米莉倖存,自此在家與兄弟勃蘭威爾一起自學。這個家庭一向離群索居,四個兄弟姊妹便常以讀書、寫作詩歌,及杜撰傳奇故事來打發寂寞的時光。夏洛蒂和勃蘭威爾以想像的安格裡阿王朝為中心來寫小說,而艾米莉和小妹安則創造了一個她們稱為岡多爾的太平洋島嶼來杜撰故事。
她們的家雖然臨近豪渥斯工業區,然而這所住宅恰好位於城鎮與荒野之間。艾米莉經常和她的姊妹們到西邊的曠野地裡散步。因此一方面勃朗特姊妹看到了城鎮中正在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另一方面也受到了曠野氣氛的感染。特別是艾米莉,她表面沉默寡言,內心卻熱情奔放,雖不懂政治,卻十分關心政治。三姊妹常常看自由黨或保守黨的期刊,喜歡議論政治,這當然是受了她們父親的影響。佩特裡克•勃朗特是個比較激進的保守黨人,早年反對過路德運動ゞ,後來也幫助豪渥斯工人,支援他們的罷工。艾米莉和她的姊妹繼承了他的正義感,同情手工業工人的反抗和鬥爭。這就為《呼嘯山莊》的誕生創造了條件。
這個家庭收入很少,經濟相當拮據。三姊妹不得不經常出外謀生,以教書或做家庭教師來貼補家用,幾年來曆受艱辛挫折。夏洛蒂曾打算她們自己開設一所學校,她和艾米莉因此到布魯塞爾學習了一年,隨後因夏洛蒂失戀而離開。一八四六年她們自己籌款以假名出版了一本詩集々,卻只賣掉兩本。一八四七年,她們三姊妹的三本小說ぁ終於出版,然而只有《簡愛》獲得成功,得到了重視。《呼嘯山莊》的出版並不為當時讀者所理解,甚至她自己的姐姐夏洛蒂也無法理解艾米莉的思想。
一八四八年,她們唯一的兄弟勃蘭威爾由於長期酗酒、吸毒,也傳染了肺病,於九月死去,雖然這位家庭中的暴君之死對於這三姊妹也是一種解脫,然而,正如在夏洛蒂姊妹的書簡集中所說的:“過失與罪惡都已遺忘,剩下來的是憐憫和悲傷盤踞了心頭與記憶……”對勃蘭威爾的悼念縮短了艾米莉走向墳墓的路途,同年十二月艾米莉終於棄世。她們的小妹妹安也于第二年五月相繼死去,這時這個家庭最後的成員只有夏洛蒂和她的老父了。
這一位後來才馳名世界文壇的極有才華的年輕女作家,當時就這樣抱憾地離開了只能使她嘗到冷漠無情的人世間,默默地和她家中僅餘的三位親人告別了!她曾在少女時期的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我是唯一的人,命中註定
無人過問,也無人流淚哀悼;
自從我生下來,從未引起過
一線憂慮,一個快樂的微笑。
在秘密的歡樂,秘密的眼淚中,
這個變化多端的生活就這樣滑過,
十八年後仍然無依無靠,
一如在我誕生那天同樣的寂寞。……”
她在同一首詩中最後慨歎道:
“起初青春的希望被融化,
然後幻想的虹彩迅速退開;
於是經驗告訴我,說真理
決不會在人類的心胸中成長起來。……”
1837年5月17日
但是她很想振作起來,有所作為,卻已掙扎不起,這種痛苦的思想鬥爭和瀕於絕望的情緒,在她同一時期的詩句中也可以找到:
“然而如今當我希望過歌唱,
我的手指卻撥動了一根無音的弦;
而歌詞的疊句仍舊是
‘不要再奮鬥了,’一切全是枉然。”
1837年8月
在英國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女作家蓋斯凱爾夫人(1810—1865)的著名傳記《夏洛蒂•勃朗特傳》(“LifeofCharlotteBronteD”)あ裡,有一段關於艾米莉•勃朗特彌留之際的描寫:
“十二月的一個星期二的早晨,她起來了,和往常一樣地穿戴梳洗,時不時地停頓一下,但還是自己動手做自己的事,甚至還竭力拿起針線活來。僕人們旁觀著,懂得那種窒人的急促的呼吸和眼神呆鈍當然是預示著什麼,然而她還繼續做她的事,夏洛蒂和安,雖然滿懷難言的恐懼,卻還抱有一線極微弱的希望。……時至中午,艾米莉的情況更糟了:她只能喘著說:‘如果你請大夫來,我現在要見他。’這時已經太遲了。兩點鐘左右她死去了。”
在夏洛蒂的書簡ぃ中記下了不少在艾米莉去世後她的哀傷與感觸的文字,這裡就不一一贅述了。
艾米莉•勃朗特的一生就介紹到這裡。英國著名詩人及批評家馬修•阿諾德い(MatthewAmold,1822—1888),曾寫過一首詩叫做《豪渥斯墓園》,其中憑弔艾米莉•勃朗特的詩句說,她的心靈中的非凡的熱情,強烈的情感、憂傷、大膽是自從拜倫死後無人可與之比擬的。
可以說,她這部唯一留下的小說之所以震撼了人們心靈也就為此。
關於《呼嘯山莊》這部書,在世界文壇上多年來每談及十九世紀西歐文學,必會涉及《呼嘯山莊》的探討。有不少著名評論家及小說家都曾有專文論述。如:英國著名女作家佛吉尼亞•伍爾夫(ViginiaWoolf,1882—1941)ぅ在一九一六年就寫過《〈簡愛〉與〈呼嘯山莊〉》一文。她將這兩本書作了一個比較。她寫道:
“當夏洛蒂寫作時,她以雄辯、光采和熱情說‘我愛’,‘我恨’,‘我受苦’。她的經驗,雖然比較強烈,卻是和我們自己的經驗都在同一水準上。但是在《呼嘯山莊》中沒有‘我’,沒有家庭女教師,沒有東家。有愛,卻不是男女之愛。艾米莉被某些比較普遍的觀念所激勵,促使她創作的衝動並不是她自己的受苦或她自身受損害。她朝著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而感到她本身有力量在一本書中把它拼湊起來。那種雄心壯志可以在全部小說中感覺得到——一種部分雖受到挫折,但卻具有宏偉信念的掙扎,通過她的人物的口中說出的不僅僅是‘我愛’或‘我恨’,卻是‘我們,全人類’和‘你們,永存的勢力……’這句話沒有說完。”
英國進步評論家阿諾•凱特爾(ArnoldKettle)う在《英國小說引論》一書中第三部分論及十九世紀的小說時,也有專文為《呼嘯山莊》作了較長的評論,他總結說:“《呼嘯山莊》以藝術的想像形式表達了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的精神上的壓迫、緊張與矛盾衝突。這是一部毫無理想主義、毫無虛假的安慰,也沒有任何暗示說操縱他們的命運的力量非人類本身的鬥爭和行動所能及。對自然,荒野與暴風雨,星辰與季節的有力召喚是啟示生活本身真正的運動的一個重要部分。《呼嘯山莊》中的男男女女不是大自然的囚徒,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裡,而且努力去改變它,有時順利,卻總是痛苦的,幾乎不斷遇到困難,不斷犯錯誤。”
而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及創作家毛姆(William Somer Eset Maugham,1874—1985)(11),在一九四八年應美國“大西洋”雜誌請求向讀者介紹世界文學十部最佳小說時,他選了英國小說四部,其中之一便是《呼嘯山莊》,他在長文中最後寫道:
“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其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曾經如此令人吃驚地描述出來。《呼嘯山莊》使我想起埃爾•格裡科⑿的那些偉大的繪畫中的一幅,在那幅畫上是一片烏雲下的昏暗的荒瘠土地的景色,雷聲隆隆拖長了的憔悴的人影東歪西倒,被一種不是屬於塵世間的情緒弄得恍恍惚惚,他們屏息著。鉛色的天空掠過一道閃電,給這一情景加上最後一筆,增添了神秘的恐怖之感。”
總之,《呼嘯山莊》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也有譽之為“最奇特的小說”的。但是正如阿諾德•凱特爾所說:“希刺克厲夫的反抗是一種特殊的反抗,是那些在肉體上和精神上被這同一社會(指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的條件與社會關係貶低了的工人的反抗。希刺克厲夫後來的確不再是個被剝削者,然而也的確正因為他採用了統治階級的標準(以一種甚至使統治階級本身也害怕的殘酷無情的手段),在他早期的反抗中和在他對凱薩琳的愛情中所暗含的人性價值也就消失了。在凱薩琳與希刺克厲夫的關係中所包含的一切,在人類的需求和希望中所代表的一切,只有通過被壓迫的積極反抗才能實現。”希刺克厲夫與凱薩琳的社會悲劇就在於凱薩琳意識到他們的社會地位懸殊,卻幻想借她所羨慕的林惇家的富有來“幫助希刺克厲夫高升”,使她哥哥“無權過問”。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從後來希刺克厲夫再度出現時,林惇建議讓他坐在廚房而不必請到客廳裡坐,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就鑄成了大錯,她陷入自己親手編織的羅網。而在她已經答應嫁給林惇後分明還說:
“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厲夫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並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於我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對林惇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改變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改變葉子。我對希刺克厲夫的愛恰似下面的恆久不變的岩石,雖然看起來它給你的愉快並不多,可是這點愉快卻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他永遠永遠地在我心裡……”而這樣她竟背叛了她最愛的人,也就是背叛了自己,那麼她就只能在自己編織的羅網中掙紮著死去,在死去以前,希刺克厲夫悲憤地責備她:“你為什麼欺騙你自己的心呢……你害死了你自己。……悲慘、恥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給的一切打擊和痛苦都不能分開我們,而你,卻出於你自己的心意,這樣作了。”又說:“我愛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麼能夠愛他?”這就導致了希刺克厲夫的悲劇——不惜用殘酷手段來進行報復。他被私有制社會所摒棄,卻仍舊用私有制社會的鬥爭手段來進行反抗。他沒有財產,卻掠奪了財產,自己成了莊園主;他自幼被辛德雷嘲弄、貶低、辱駡,被人降到一個鄉巴佬的僕人的地位,若干年後他又反過來以其人之道向其子進行報復,結果他的勝利必然等於他自己精神上的失敗。當他發現林惇的女兒(也就是凱薩琳的女兒)和辛德雷的兒子(也就是凱薩琳的侄子)兩人的眼睛完全和凱薩琳生前的眼睛一模一樣時,當他發現哈裡頓(辛德雷之子)仿佛就是他的青春的化身時,他再也不想抬起手來打他們了。他自己承認“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結局”,他已不想報復,因為這樣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復仇方式必然只能走向寂寞與空虛!
無論如何,希刺克厲夫就那個時代來說,是值得同情的人物,他的復仇是可以理解的。十幾年來,凱薩琳的孤魂在曠野上彷徨哭泣,等待著希刺克厲夫,終於希刺克厲夫離開了人世,他們的靈魂不再孤獨,黑夜裡在曠野上,山岩底下散步……這當然都是無稽之談,然而正如作者最後寫道:“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面,在這三塊墓碑前留連,望著飛蛾在石南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飄動,我納悶有誰能想像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麵的長眠者竟會有並不平靜的睡眠。”《呼嘯山莊》中希刺克厲夫與凱薩琳這兩個主要人物在世界文學上給廣大讀者留下了難忘的深刻印象;他們那種不為世俗所壓服、忠貞不渝的愛情也正是對他們所處的被惡勢力所操縱的舊時代的一個頑強的反抗,儘管他們的反抗是消極無力的,但他們的愛情在作者的筆下卻終於戰勝了死亡,達到了昇華境界。而這位才華洋溢的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便由於她這部唯一的作品,在英國十九世紀文壇的燦爛星群中永遠放出獨特的、閃著異彩的光輝!
譯 者
一九八○年春于南京
注:
①伊莉莎白•巴雷特•勃朗寧(ElizabethBarrettBrowning,1806—1861)——英國十九世紀維多利亞王朝時代著名女詩人,也是著名詩人羅伯特•勃朗寧(RobertBrowning,1812—1889)之妻。著有《葡萄牙十四行組詩》及多種詩選。
②桑頓村(Thornton)——英國北部約克郡(Yorkshire)曠野上的一個村名。
③路德運動(Luddite)——這是1811—1813年的焚燒工廠,打毀機器的運動,從諾定昂織襪工人中擴張到各大城市。這是由於十九世紀初英國產業革命迅速發展,工廠制度嚴重剝削工人,工人生活惡化,引起了工人自發的反對機器的運動。據說工人路德是打毀自己的工作機的第一個人,故稱為路德運動。1812年國會宣佈以死刑對付搗毀機器者。1813年被鎮壓平息。
④詩集(“Poems”)——這本詩集是勃朗特三姊妹用假名在倫敦出版的。她們所用的假名是Currer,EllisandActonBell。
⑤三本小說——即《簡愛》,作為CurrerBell編的一本自傳;《呼嘯山莊》:作為EllisBell寫的小說;以及《愛格尼斯•格雷》則是ActonBell所寫的小說。
⑥蓋斯凱爾夫人(Mrs.ElizabethGleghornGaskell,1810—1865)——英國十九世紀著名小說家,著有《瑪麗•巴登》等。1850年與夏洛蒂•勃朗特相識,成為摯友,1857年,夏洛蒂逝世兩年後,她寫了這本著名傳記《夏洛蒂•勃朗特傳》。
⑦夏洛蒂的書簡——在夏洛蒂•勃朗特逝世後,在蓋斯凱爾夫人所寫的傳記中披露了一部分。以後在1899—1900年出版的《勃朗特姊妹的傳記與書簡》七卷中已將夏洛蒂全部書信收集發表。
⑧馬修•阿諾德(MatthewArnold,1822—1888)——英國詩人及評論家。他寫了不少評論集和詩選。最著名的長篇敘事詩是《索拉與羅斯教》(1853)。
⑨佛吉尼亞•伍爾夫(Mrs.VirginiaWoolf,1882—1941)英國二十世紀著名女作家。她才華洋溢,自成流派,擅長運用意識流的技巧刻劃人物心理。一九四一年由於外界及她個人的原因而溺水自盡。作品有《戴樂威夫人》、《浪》、《到燈塔去》、《在幕間》等小說及文藝批評集等。
⑩阿諾德•凱特爾(AmoldKettle)—英國當代進步評論家。1951年出版《英國小說引論》二卷,從英國小說發展史的角度評論了英國小說,特別是十九世紀小說,他選了十部著名小說,作了比較科學的介紹,具有精闢的見解。
(11)毛姆(WilliamSomersetMaugham,1874—1965)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及劇作家。作品甚多。著有《孽債》(1915),《剃刀邊緣》(1944)等小說。劇本有《圈》(1921),《神聖的火焰》(1928)等。
(12)埃爾•格列科(ElGreco,1541—1614)著名宗教畫及肖像畫家。生於希屬克裡特島;在義大利學習繪畫。1577年定居在西班牙托列多城(該城在1087—1560年曾為西班牙首都)。這裡毛姆所說的畫可能是指他的名畫《托列多》的畫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