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on007 2014-11-29 13:35
林朝英的故事(十三)
歐陽鋒的武功雖略遜王重陽一籌,落敗之後逃命的本事還是有的。全真派一向以俠義自居,若是別人來挑戰,也能容得對手知難而退,唯獨容不得歐陽鋒。看出歐陽鋒想要逃走,全真七子立即以天罡北斗陣攔住去路。王重陽看見弟子們出手,知道如果不喝止他們,全真與古墓和白駝山莊的仇便只能不死不休。但他沒有出言呵斥,他對自己的陣法很有信心,即使林朝英能戰勝他,也不可能逃脫配合精妙的天罡北斗陣。
全真七子既然出了手,師父又沒有制止,便沒有再退下的道理。反正歐陽鋒是華山五絕之一,名次在王重陽前列,師徒齊上也算不得以多欺少,正所謂打自己的架,由著別人說去。包圍圈裡的歐陽鋒左沖右突,始終不能脫身而去。中了王重陽的一劍之後,丘處機、王重陽、馬鈺和劉處玄先後將劍砍在他身上。歐陽鋒也知道古墓派的劍法能克制全真劍法,但他本來的武功風格與於慧勤相去甚遠,不似王晚春與於慧勤有共同的武功基礎,急切之間哪裡能使出古墓派劍法來?
歐陽鋒身上鮮血淋漓,他知道自己可能會喪命於此。在歐陽鋒看來,與其哀求王重陽放他一條生路,倒不如在決鬥中死去,他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死神的降臨。於慧勤趕到的時候,見到的便是王重陽帶著高徒們群毆歐陽鋒的場面。她也覺得歐陽鋒做的事情並不妥當,但是更反感王重陽,因為她很清楚,如果歐陽鋒不是她的追求者,王重陽不會這樣痛下殺手。于慧勤沒有直取王重陽的首級,她逕自站到了天罡北斗陣的北極星位上。
王重陽本想趁勢殺掉歐陽鋒,但是他忽然發現已經來不及了,他萬萬沒想到天罡北斗陣第一次使用就被人輕而易舉地抓住了破綻。如果他殺掉歐陽鋒,至少有一位弟子會喪命于慧勤的劍下。他是大俠,怎麼能為了爭風吃醋眼看徒弟被殺呢?所以他放過了歐陽鋒,舉劍直奔於慧勤。此時的王重陽已經忘記了他和林朝英曾經的情誼,他只記得這個女人毀滅了他的一切,恨不得將她一劍刺死。
劍剛剛刺出,王重陽忽覺一陣疾風忽然從背後刮起,忙轉身閃避,只見大雕正怒目圓睜對他揮動翅膀。王重陽想不明白,這只大雕怎麼會有如此高深的功力,他無法再攻擊於慧勤,只能閃展招架。于慧勤很信任大雕的實力,她把注意力放在天罡北斗陣上。佔據了北極星位之後,她本來可以坐鎮中央以逸待勞,但是歐陽鋒的傷勢過重,她得儘快結束戰鬥。
於慧勤知道魁柄相交的位置是這個陣法的關鍵,由武功最高的人佔據,佔據玉衡位的是王處一,七人中央天權位的道士必是丘處機。于慧勤對王處一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感,但她討厭丘處機,手中的劍直奔丘處機的要害。另外六位道士拼命救援,無奈功力不及,又被於慧勤佔據了有利位置,只能眼看利劍從丘處機肩上砍下,右臂和劍一起掉下塵埃。丘處機痛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上,鮮血迸了王處一滿臉。
孫嫂早已背起昏迷的歐陽鋒向後山飛奔,於慧勤也不戀戰,招呼著大雕往回趕。馬鈺和王處一抬起丘處機,跟著臉色灰敗的王重陽回到重陽宮。天罡北斗陣初戰失利,這個陣法將沒有第二次使用機會。為丘處機敷藥之後,王重陽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畫像前佇立許久。全真七子都見過這幅畫像,都稱讚過這幅像畫得惟妙惟肖,但他從來沒有告訴他們,這像是林朝英畫的。
對著這幅畫像,王重陽想起了很多往事。當初跟林朝英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曾有過無比幸福的感覺,但他不願意為了林朝英拋棄他的雄心壯志,他害怕自己會沉迷於兒女私情,害怕自己會碌碌無為地度過一生。決定出家的那一刻,他為自己的胸襟和魄力而自豪,可是現在他後悔了。如果他當初選擇結婚,林朝英一定會盡心盡力地幫助他實現自己的願望,他不但會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還會在千秋史冊上留下屬於他的一筆。只是他已經無法回頭,即使沒有歐陽鋒,林朝英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
當天夜裡,全真派掌門王重陽悄然坐化,他離開人世的時候,沒有人守在他的身邊。全真七子大辦喪事,於慧勤和孫嫂得到了消息,但是沒有前往重陽宮弔唁。歐陽鋒失血過多,還倒在小院裡昏迷不醒。孫嫂曾經到山下去打聽歐陽鋒的家,想找到他的隨從,但是沒有找到。終南山下確實有幾戶半年前易主的房產,但房主都堅稱不認識如此這般的一個人。找不到白駝山莊的人,孫嫂只好買了些綢緞回來。
歐陽鋒身上的衣服已經不能再穿了,不管他是生是死,都得裡裡外外換一身新的。於慧勤在這個世界住了十幾年,女工針黹也學了一些,但是並不精通。她很想把這個任務推給孫嫂,但是孫嫂不肯答應。她不知歐陽鋒的底細,至始至終覺得這是一樁不錯的婚事,所以只管漫山遍野的跑腿采藥,並不往歐陽鋒跟前去。于慧勤只得守著歐陽鋒,手裡縫著衣裳,眼睛時不時地看看他是否醒了,一邊想他是不是做多了壞事,所以怕被人抄了他的老窩。
歐陽鋒其實早就醒了,但他不敢睜開眼睛。昏迷之前他曾經聽見大雕的叫聲在身後響起,知道那是林朝英來救他。可他沒有感覺到劫後餘生的慶倖,反倒被巨大的悲哀籠罩了。不管那場論劍帶有多大的偶然性,武林中都知道王重陽輸給了林朝英的弟子,他卻又輸給了王重陽,歐陽鋒不知該怎樣面對於慧勤,他擔心她會越發看低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見於慧勤的聲音:“既然醒了,就別裝睡了。”
林朝英的故事(十四)
歐陽鋒睜開眼睛,有些不敢看於慧勤,但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發現於慧勤的臉上並沒有鄙視、嘲笑、失望之類的神情,他略略放了心。於慧勤細細地告訴他,他的前胸、後背和手臂各有幾處傷,每處傷口有多深多長,用的是什麼藥。其實歐陽鋒對藥的味道很敏感,早已分辨出那些傷藥的配方,但他還是靜靜地聽於慧勤把話說完。及至於慧勤問他是否要通知他的隨從們,歐陽鋒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理由是怕嚇著他的侄子。
於慧勤覺得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通,歐陽克不過十三四歲,到底還是個孩子,看見父親傷成這個模樣,不知會怎麼擔心。歐陽鋒眨了眨眼睛,其實他的兒子沒有那麼膽小,他是不想回到自己臨時的住處。倒不是擔心安全問題,即使不能用武功,憑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毒術,也不怕全真七子找上門尋仇。他只是很享受那種被人照顧的感覺,自從嫂子去世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待他了。
歐陽鋒並非一開始就是武林高手,少年時候也曾在決鬥中吃過虧受過傷。那一次就是嫂子守在跟前照顧他,為他擦身,為他換藥,為他翻身,喂他湯湯水水。於慧勤為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覺得閉著眼睛也不錯,不但不用面對於慧勤,還能有一種嫂子回到他身邊的感覺。如果嫂子還活著,他們早就結了婚——西域很多遊牧民族有哥哥死後娶嫂子的傳統,即使他們這麼做了,也不會有人指責他們。
想到死去的嫂子,歐陽鋒忽然意識到,他本來沒打算一個人度過一生。只是嫂子因為難產死了,他擔心後娶的妻子刻薄了嫂子用性命換來的兒子,所以才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現在兒子已經長大,可是跟他年紀相仿的女人早已嫁出去了,他又不想娶個跟兒子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雖然一直有人給他說親,但始終沒有遇見合適的。
看著拿著縫了一半的衣裳飛針走線的於慧勤,歐陽鋒想起他是來向這個女人求婚的。這是個漂亮又有能力的女人,即使沒有《九陰真經》,也是一樁不錯的婚事。歐陽鋒想讓於慧勤收回成命,但他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聽見于慧勤和孫嫂說起王重陽去世的消息,他知道林朝英對王重陽已經沒有一絲情誼了。這讓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也許林朝英是因為不信任他才不願意嫁給他,她可能會擔心自己得到《九陰真經》後對她下毒手。
歐陽鋒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打消於慧勤的疑慮,他確實是為了《九陰真經》而來的,他只考慮了如何從這個女人手裡得到《九陰真經》,而沒有想過怎樣疼愛這個女人。明知道自己得到美人的機會已經很小,但歐陽鋒從來不是一個知難而退的人,他決定小院裡住下來,直到林朝英答應他的那一天。他一直喜歡嫂子那樣溫婉成熟的女人,但一個姑娘被歲月磨礪得成熟的時候,她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了。如果錯過了這樁婚事,也許他只能孤獨終老。
三天后洪七公來到終南山,還帶著丐幫鳳翔府分舵的幾個頭面人物。他是碰巧走到長安,聽說王重陽去世,特意來弔唁的。乞丐們在重陽宮見到斷了一隻手臂的丘處機,也聽見道士們說起了那場衝突,按照他們的說法,這當然完全是林朝英和歐陽鋒的不是。出了重陽宮,乞丐們又來後山拜訪古墓派掌門。這只是一場禮節性的拜訪,洪七公並沒有提及那場衝突,他是個正人君子,不願意過問這些爭風吃醋的事情。
還沒有痊癒歐陽鋒硬撐著起了床,熱情地接待了洪七公一行,仿佛他是這裡的男主人似的。洪七公當然沒有問那些與私生活有關問題,他只是與於慧勤和歐陽鋒切磋了一回武功。不過那幾個隨從顯然沒有洪七公的胸襟,從他們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來,林朝英與歐陽鋒不得不說的故事會從他們嘴裡傳遍江湖。于慧勤知道歐陽鋒是故意這麼做的,她很想揍他一頓,可是他身上的傷口又迸裂了,鮮血染濕了衣衫,讓她無處下手。
在返回小院的山路上,歐陽鋒告訴於慧勤,他這些年一個人打理白駝山莊,凡事都只能靠自己撐著,他已經很疲倦了。他很想要一個家,一個知冷知熱的女人,他不願意做他的徒弟,他要做她的丈夫。他永遠不會背叛她,會努力做一個好丈夫,希望她能嫁給他。歐陽鋒說了很多,聽上去倒也入情入理,於慧勤覺得,如果他真的能做到的話,這也是一樁不錯的婚事,但是歐陽鋒能做到麼?於慧勤沒有這個把握。
沒有得到滿意答覆的歐陽鋒很失望,但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白駝山莊的運轉出了一些問題,他得馬上趕回去處理。於慧勤有些擔心他身上的傷,但歐陽鋒說這些傷並不要緊,他會平平安安地回到西域,當然還會平平安安地回來。他最後告訴於慧勤,即使她走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會找到她,他歐陽鋒想做的事情,就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只要他還活著。
歐陽鋒離開終南山後,於慧勤開始學習梵文。《九陰真經》上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乃是中文音譯的梵文寫成。林朝英在古墓裡留下了一些梵文書籍,靠著這些書,於慧勤將這一章翻譯成中文。在華山論劍過去一年多之後,於慧勤認為自己已經領悟了《九陰真經》的要義,她毀掉了這本經書。歐陽鋒再次回到終南山的時候,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她不怕歐陽鋒的暗算,如果她死了,歐陽鋒就永遠得不到《九陰真經》。
婚後的歐陽鋒待她很好,他們先後生了兩個兒子。看到長子的那一刻,歐陽鋒欣喜若狂。這不是他第一次做父親,但他始終沒有勇氣向世人宣佈歐陽克是他的兒子,他時常安慰自己,就當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了無子早逝的哥哥。現在他可以為這個孩子的出生大肆慶祝,不管怎麼慶祝都不過分。得了兒子的歐陽鋒待于慧勤越發好了,於慧勤沒有細細分辨他的好究竟有幾分是出於真心有幾分是為了《九陰真經》,她覺得那麼做純粹是給自己添堵。
在兒子娶了媳婦之後,于慧勤才將《九陰真經》傳給了歐陽鋒。他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相濡以沫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歐陽鋒參加了第二次華山論劍,並且取得了勝利。但是沒有人把他當做真正的天下第一,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夫人比他更厲害。
曲傻姑的故事
崔月霞醒來的時候,發在自己躺在一個亂石堆裡,她立即意識到發生了詭異的事情。她很想找個人問問這是什麼地方,但是四周寂靜無人。她想站起身來,卻沒有一點力氣。她發現自己很難受,比記憶裡的每一次生病都難受,尤其是後背,仿佛剛剛挨了重重一擊似的。崔月霞萬念俱灰以為自己會在這裡長眠的時候,一個十八九歲的漂亮姑娘喊著師姐奔了過來。崔月霞已經不去想她為什麼叫自己師姐,為什麼穿著古式服裝了,她現在只想怎樣才能活下去。
漂亮姑娘解開崔月霞的衣裳,往後背上看了一回,登時大驚失色。她又喊來了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生得極是俊秀,女的也是十七八歲,也是個美女,只可惜瘸了腿。漂亮姑娘拿出一粒藥送到崔月霞的嘴邊,崔月霞猶豫了一下還是咽了下去。聽見漂亮姑娘說她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崔月霞心裡湧起一陣悲哀。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她現在已經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好端端的一覺醒來,十幾年的青春忽然沒有了。
男青年為崔月霞推拿穴道,崔月霞感覺略微好受了些,但還是不能走動。男青年將崔月霞背回住處,與兩個漂亮姑娘愁眉苦臉黯然相對。男青年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崔月霞並沒有說話,她正躺在床上思考對策的時候,男青年想到了用剪刀對付李莫愁的主意。崔月霞被他們帶到一家鐵匠鋪,見到了一個五十來歲邋邋遢遢的老鐵匠。一切都如崔月霞所知道的那樣,被入伍老鐵匠正在抓緊參軍前的有限時間為最後的客官打造大剪刀。
崔月霞顧不得憂國憂民,伏在桌上半坐半臥,仍舊思考她日後的生活。這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崔月霞在本來世界裡學的那些技能完全用不上,而這個世界必備的技能她一樣不會。好在被她替代的傻姑娘是有人罩著的,只要桃花島主還健在,她應該是安全的罷?如果能向黃藥師學兩招,她就不用為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發愁了。但崔月霞沒有把握,她究竟能不能騙過桃花島主,那個人實在太聰明了。
不過桃花島主並沒有出現在崔月霞面前,找到鐵匠鋪的是李莫愁。鐵匠用鐵錘趕走了她,便收拾了打鐵用具,要往軍營報到。崔月霞知道他這一去便不能生還,但她已經無法開口勸說,因為那體內的餘毒又發作了。男青年再次為崔月霞推拿穴道,她感覺好了許多,但男青年說她體內的餘毒還是沒有盡數清除。徹底根治五毒神掌的傷需要很長時間,男青年要去找他的姑姑,不方便繼續留在這裡,所以他把治療方法教給了兩個漂亮姑娘,之後獨自離去了。
漂亮姑娘覺得鐵匠是她的師兄,受傷的又是另一位師兄的女兒,留在鐵匠鋪養傷也未為不可。她們就在鐵匠鋪裡住了下來,直到一個月後,崔月霞體內的毒盡數除去,她們才離開那裡。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姑娘們驚喜地發現,傻姑挨了李莫愁的一掌之後居然不傻了。不傻的傻姑記得父親腿上有殘疾,記得她的家在牛家村,記得她父親被人殺死,記得她父親生前開了一家酒店,卻忘了桃花島和三招叉法、三招掌法。姑娘們對此並不擔心,她們認為武功是可以再學的。
離開鐵匠鋪之後,漂亮姑娘向崔月霞講述了許多與桃花島有關的事情,當然也教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崔月霞學得並不快,但姑娘們沒有感到失望,她們覺得傻姑能恢復到這個程度已經相當不錯了。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崔月霞提出要回牛家村看看。兩個姑娘非常贊同,她們覺得自己也該回到嘉興祭拜親人。她們一起來到浙江,先在臨安城外的江邊找到了大名鼎鼎的牛家村,村頭還有一家空蕩蕩的酒店,房間裡落滿灰塵。
崔月霞在廚房裡找到了密室,但是密室裡沒有一件珍寶。村西的樹林裡有幾座墳墓,其中一座墳墓埋葬著曲靈風的遺骨。墓碑上的字寫得很漂亮,大約是黃藥師的親筆。崔月霞按照這個時空的習俗在墳前叩頭祭拜,焚香奠酒之後恰好有村民從這裡路過。那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打量了崔月霞半晌,認出她是開酒店的曲瘸子的女兒。老人還記得,當然曲瘸子忽然失蹤,他的女兒也忽然發了瘋,許多年後一群人進了曲家酒店,這裡就出現了曲靈風的墳墓,傻姑娘也不見了。
老人很關心崔月霞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看見她帶著兩個漂亮姑娘,他甚至以為那是崔月霞的女兒。崔月霞沒有將實情告訴他,只說曲靈風是被一個過路的強盜殺死的,那客人是個精通醫術的人,蒙他好心帶回去治療,如今自己已經痊癒了。聽說崔月霞至今還是孤身一人,老人嘮嘮叨叨地囑咐她趕緊找個人嫁出去,女人沒有孩子將來便沒有依靠。崔月霞覺得如果她說要在牛家村定居的話,老人大概還會熱心地提供幾個光棍鰥夫供她挑選。
祭拜了曲靈風之後,崔月霞與兩個姑娘一起離開了牛家村,她們來到了嘉興。兩個姑娘也祭拜了親人之後,今後該往哪裡去的問題擺在三個人面前。崔月霞自知武功低微,覺得在這個世界做個平民百姓沒有甚麼不好。兩個姑娘也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聖賢,她們也願意留在故鄉過普通人的日子,但是她們有大仇未報,不可能從此隱居。漂亮姑娘決定去找師父,她打算繼續跟桃花島主學習一段時間,只要她的武功勝過李莫愁,她們就有了手刃仇人的可能。
崔月霞沒有跟著她們一起走,她還是怕桃花島主看出她的秘密,所以她告訴兩個姑娘,她準備回到牛家村定居。兩個姑娘對此完全理解,她們也打算報仇之後葉落歸根長伴父母廬墓。崔月霞與姑娘們在臨安城外分手,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大路的盡頭,崔月霞又回到了臨安。她想在臨安找一個工作,不管做什麼,只要能養活自己就做夠了。
曲傻姑的故事(二)
崔月霞沒有找到工作,這當然有這個時空裡提供給女人的職位太少的緣故,更重要的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關係背景。謹慎的雇主們更願意雇傭有口碑的中人介紹的雇員,哪怕那些來歷不明的人要求的薪水略低一些。被崔月霞替代的傻姑娘是臨安本地人,但崔月霞只繼承了她的聲音,沒有繼承她的口音,所以人們不相信她就是臨安人。無奈的崔月霞只得回到牛家村,住在曲靈風本來的房子裡,將門口的酒幌子換了一個新的,重新開起了酒店。
這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路過的人不多,光顧酒店的客人當然更少。其實曲靈風生前並不靠酒店的利潤生活,他進皇宮偷古董名畫的時候順手捎帶些金銀首飾之類,便足夠父女兩個在小村裡過富足生活了。崔月霞的烹調手藝更無法與桃花島門人相提並論,酒店很快就難以維持了。好在小村靠近錢塘江,崔月霞在江邊垂釣,多多少少能有些收穫,倒也不難填飽肚子。
幾個月後有媒婆上門提親,介紹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崔月霞倒不挑剔這人年紀太大,畢竟她自己在眾人眼裡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但這個人的遊手好閒在十裡八鄉是出了名的,所以她拒絕了這樁婚事。後來又有人先後介紹了幾門婚事,男方都是條件很糟糕的人。時間久了,崔月霞也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在眾人看來她是個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是實在娶不到媳婦的人不會“看中”她。
如果僅僅是這樣倒也罷了,崔月霞本來的時空裡有個詞叫做獨身主義,一生一世不結婚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她發現鄉民們對她的態度也有些異常。他們都是非常純樸的人,都能為曲傻姑的坎坷身世感傷一回,但他們容不得崔月霞接近他們的家,特別是他們的孩子。每回有孩子走到崔月霞跟前,他們的父母或者祖父母總會以各種理由召喚他們立即回去。鄉民們以為他們的疏遠和戒備是無跡可尋的,其實崔月霞早已發現了。
崔月霞能理解這些鄉民們,如果她是孩子的父母,她也會時時刻刻防著一個潛在的精神病患者靠近孩子,但現在她是被隔離被防備的人,心裡還是不免有些難過。她覺得自己不可能長期停留在這個小村莊裡,也許她本來就屬於武俠世界,在這裡只是暫時歇腳而已。動了這個念頭之後,崔月霞開始考慮如何在武俠世界生存,這個問題大約等於如何能練就高深的武功。她還是不敢驚動桃花島主,只有終南山下的古墓是她可以去的地方。她還記得有一條密道可以出入古墓,那需要長時間的潛水,好在她跟著漂亮姑娘學習了閉氣的口訣,也許她能完成這個任務。
夏天來臨的時候,崔月霞開始在錢塘江裡練習潛水。鄉民們很快發現了這個問題,她們認為那是瘋女人又在發瘋了。南下的大雁經過的時節,曬得黝黑的崔月霞已經可以在水裡閉氣一個時辰了。但是她不能立即去終南山,因為她的內功不佳,不能在寒冷的水流中支撐太長時間。崔月霞在鄉民異樣的目光裡度過了新年,在來到牛家村第三年的春天,她又踏上了返回武俠世界的旅程。
崔月霞悄悄來到終南山,驚訝地發現山上幾乎沒有高大的樹木,許多地方居然還可以看見焚燒的痕跡。她隨即想到這大概是蒙古兵燒毀了重陽宮的緣故,也許楊過和小龍女已經開始了長達十六年的別離。沒有道士們的跟蹤監視,崔月霞在山上轉了幾日,確實發現了後山古墓的入口,只是那入口已經被巨石封住。崔月霞觀察了山上的水流,最終從一個山洞裡潛入了一條地道。
在地道裡摸索了十幾個時辰之後,崔月霞終於到了地道的盡頭,看到了石壁上方刻著的《九陰真經》殘本。抄錄完畢之後她又摸進了古墓內部,摸索了一回之後,果然在兩間形狀奇特的石室裡的頂部發現許多奇怪的符號。崔月霞武功低微,並不知道這些符號的含義,甚至分辨不出究竟哪一處刻著的是《玉(女)心經》,哪一處是全真武學。好在林朝英在古墓裡留下許多武學書籍,崔月霞用油紙包了幾本,潛水離開了古墓。
此時的終南山經過一場兵火之災,滿目瘡痍人煙稀少,崔月霞就在一個山洞裡住了下來。最初的兩年裡,她必須到遠處的山林射獵樵采才能得到食物,後來山上的植被漸漸恢復,獲得食物也容易了許多。閱讀了林朝英藏書之後,崔月霞的武學知識大大地提高了,雖然不能修煉《玉(女)心經》記載的內功,古墓和全真兩派的外家功夫還是可以學習的。崔月霞在山裡住了七年,期間沒有全真道士故地重遊,楊過也沒有回到終南山來。
將林朝英的藏書盡數閱讀過之後,崔月霞離開了終南山,她覺得她應該收一個徒弟,以便一同修習古墓派的內功。此時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崔月霞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合適的人選。這是一個被蒙古人殺害了父母的女童,只有七歲的年紀,不過看得出來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崔月霞很高興,有了徒弟不僅僅意味著武功的提高,她將來的養老問題也一併解決了。
知道江南將來會遭遇一場戰亂,崔月霞沒有帶著孩子回到江南,她們一起來到了華山。此時的華山並沒有武林門派佔據,崔月霞決定在這裡開創華山派。雖然若干年後還會再有一次華山論劍,但以華山之大,崔月霞想要避開黃藥師也很容易。況且她又不會再用曲傻姑的名號,就算黃藥師見了她,只怕也會認為是相貌相似的另一個人,畢竟他們已經多年不曾見面了。
曲傻姑的故事(三)
說是要自己開創一派,其實在最初的八年裡,華山派只有崔月霞和徒弟兩個人。她們在華山上搭建了一座木屋,崔月霞向徒弟傳授武功,這個武功包括全真和古墓的劍法、拳法和桃花島的內功心法和碧波掌法的一些招式。到了華山五年之後,崔月霞才帶著徒弟練習《玉(女)心經》記載的內功。當然她們的內功基礎都很薄弱,好在這門功夫只要求兩個人一同練習,對練習者的內功水準沒有特殊要求。
第三次華山論劍即將來臨的時候,崔月霞帶著徒弟離開了華山,她打算躲開這場熱鬧。下了華山的崔月霞很快意識到另一個問題,這七年裡徒弟日日與她相伴,與社會接觸得很少,與武林人士也沒有什麼來往。而華山派想要發揚光大的話,掌門人顯然不能不諳世事。儘管她現在還不能以華山派掌門的名義出現在武林人士面前,因為她不能解釋武功的來歷,那得等到楊過夫妻歸隱、全真派完全沒落、黃藥師去世才行,不過帶著徒弟接觸社會卻是可以的。有了這樣的想法,崔月霞帶著徒弟在江湖上遊歷了四年之久。
離開華山的第二年,她們從蒙古兵手裡搶下了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華山派有了第二個徒弟。按照武林門派的規矩,弟子們的名字裡要有一個字用來標明輩分,所以崔月霞給這個徒弟改了名字。大徒弟名字叫做張福和,崔月霞覺得這個名字很好,有福又祥和,所以沒有給她該名字。二徒弟本來叫劉順生,就按照“福”字輩改名劉福生,雖然土氣了些,也是這個世界常見的名字。
崔月霞帶著兩個徒弟走了三年,到了浙贛交界地帶,在懷玉山下的一個樹林裡遇到了一個手握玉簫的青袍老者。那老者至少有九十多歲的年紀,臉色很有些灰敗,看崔月霞的目光仿佛在分辨她是否是自己多年不見的故人。崔月霞立即意識到這就是黃藥師,她趕緊打發兩個徒弟到樹林外等候。黃藥師已經從程英那裡得知曲傻姑恢復智力的事情,他去過一趟牛家村,但是沒有找到她。見到崔月霞的那一刻,他立即發現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曲傻姑,雖然她的聲音跟曲傻姑一模一樣。
黃藥師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已經他已經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崔月霞覺得自己很難騙過他,所以她坦率地告訴他,曲傻姑已經死在李莫愁的五毒神掌下,她只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陌生人。黃藥師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說法,他告訴崔月霞,他覺得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正準備趕回桃花島,但是顯然已經來不及了。他委託崔月霞將他的遺體送回桃花島,與馮衡合葬,並將他的死訊通知他的女兒,由黃蓉向她傳授玉簫劍法作為酬勞。黃藥師說完這些話之後便溘然長逝了,崔月霞置辦了棺槨,將他的遺體送回了桃花島。
埋葬了黃藥師之後,崔月霞帶著兩個徒弟趕赴襄陽,但是他們沒能見到黃蓉和郭靖。襄陽城已經被蒙古兵圍得水泄不通,崔月霞沒有把握憑一己之力闖進去。她想著也許這一次襄陽還能有驚無險地脫困,所以就藏在城外的山裡等了幾日,誰知等到的是襄陽陷落的消息。蒙古兵攻打襄陽多次,都以損兵折將告終,還在城下折了大汗蒙哥的性命,他們在襄陽進行了一場雞犬不留的大屠殺。
這場屠殺結束之後,崔月霞在城頭見到了郭靖的遺體。此時的蒙古大汗忽必烈雖是拖雷的兒子,與郭靖卻沒有什麼情誼,他覺得郭靖悔婚害得他姑姑孤獨一生,又害了他的堂兄的一條性命,還阻礙了蒙古人一統江山的大業,是罪該萬死萬死猶輕,因此下令將郭靖的屍體肢解示眾。崔月霞沒有去為郭靖收屍,她找到了丐幫荊州分舵,打聽到幫主耶律齊當時並不在襄陽,她告訴乞丐們,她受黃藥師之托有消息傳給他的親人。
七八天后一對四十來歲穿著孝服的夫妻來到荊州,他們就是耶律齊和郭芙。黃蓉生前很疼愛這個女兒,借著嫁夫隨夫的理由打發郭芙跟著耶律齊離開了襄陽。得知襄陽被圍之後,這對夫妻匆匆忙忙地趕來援救,不想才走到半路,就聽說蒙古人用火炮轟塌了襄陽城牆,郭靖夫妻已經遇難。他們趕到襄陽奪回了郭靖的遺體,聽說有人傳來了黃藥師的消息,所以轉道往荊州來了。
郭芙並不認得曲傻姑,在她還未出生的時候,黃藥師就已經帶著曲傻姑離開了桃花島。為外祖父的去世痛哭了一場之後,她向崔月霞表示由衷的感謝,雖然她是個刁蠻任性的人,對親人的感情卻是真誠的,對幫助自己親人的人的感謝也同樣真誠。耶律齊第一次得知華山派的名號,不過他正為四位親人的不幸去世而傷心,又要安慰傷心的妻子,當然沒有心情與華山派掌門切磋武功。直到崔月霞離開丐幫荊州分舵,他始終不知道華山派的一部分武功來源於全真派。
崔月霞並沒有提及酬勞一事,她知道郭芙武功不強,不可能從她那裡學到玉簫劍法的精髓,她也不可能憑自己的天資領悟出來,倒不如賣丐幫幫主和未來的峨眉派掌門一個人情,這對華山派在江湖上立足很有利。離開丐幫荊州分舵之後,她帶著兩個徒弟回到了華山,現在楊過夫妻已經歸隱,黃藥師已經去世,全真派雖然沒有完全沒落,但全真七子都已經不在人世,武功最高輩分最高的耶律齊算是跟她有了一點交情,華山派可以面對江湖人士了。
曲傻姑的故事(四)
這場戰亂造成許多人死於非命,許多人流離失所,從荊州返回華山的途中,崔月霞又收留了三男三女六個孤兒。收下第八個徒弟之後,崔月霞決定再也不收徒了,畢竟連王重陽和黃藥師生前都只收了七個徒弟。回到華山之後,她先帶著八個徒弟擴建了房屋,隨後又給張福和劉福生辦了婚事,華山派的發揚光大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她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重蹈黃藥師的覆轍。
轉眼又是十餘年時間過去,六個小徒弟先後長大成人,崔月霞給他們操辦了婚事。華山派也有了第三代弟子,張福和夫妻生了四個孩子,三徒弟王福泰和五徒弟李福英也生了兩個個孩子。從掌門崔月霞算起,華山派的成員沒有一個堪稱絕頂高手的,倒是繁衍生息這一項,一點都沒耽誤。好在武林中人也不知道這個門派的存在,沒有什麼江湖是非找上門來,只有丐幫幫主耶律齊夫妻始終念著崔月霞安葬黃藥師的恩情,打發丐幫華陰分舵的舵主上山拜訪過。崔月霞從乞丐們那裡得知了一個對於華山派很重要的消息,煊赫一時的全真派徹底煙消雲散了。
原來蒙古人攻破襄陽之後勢如破竹,湘鄂贛一帶名城重鎮相繼失守,雖有李庭芝死守揚州護住京師北門,到底被蒙古人從西、南兩側兵臨臨安城下。宋國君臣從海上逃到嶺南,被蒙古人一路追擊到崖山。宋滅之後全真派內部為了日後的發展問題產生了分歧,一部分人主張繼續抗蒙,一部分人主張養精蓄銳以待天時。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最後竟內訌起來,李志常壓制不住,竟至活活氣死。教眾們或者另投其他門派,或者做了尋常的道士繼續修行。
宋國遺民也許會為此扼腕歎息,不過對於崔月霞來說,全真派的消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人質疑她的武功來歷了。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也許能算一個好消息,至少不是個非常糟糕的消息。但這個消息對於年近古稀的崔月霞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她本來就不是武學奇才,起步又比別人晚了許多,便是走下華山,也不可能名動江湖。大徒弟張福和的武功已經勝過了她,她正準備讓賢,不過在這之前,還有最後的一件事情要辦。
幾十年後武林中將有武林和峨眉兩大門派,跟著兩個門派搞好關係對華山派的未來有利。此時郭襄還在尋找楊過的路上,也許等到她定居峨眉的時候,崔月霞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過張三豐應該在武當山,還沒有遇見宋遠橋,武當派也沒有正式成立,他是個有能力的厚道人,如果在他籍籍無名的時候結交,大概他會念著這段淵源關照一下華山派的後人們。基於這樣的考慮,崔月霞覺得她有必要往武當山走一趟。
張福和夫妻不放心年近古稀的師父獨自遠行,也帶了孩子們隨行。他們從華山一路遊覽而來,在武當山盤桓多日,總算在一座山峰上看見了一個舞劍的三十來歲男子,生得額尖頸細,胸闊腿長,環眼大耳。崔月霞早以記不清張三豐的容貌究竟是不是這個模樣,不過看那人的劍法倒是很高明,所以她還是上前打了招呼。攀談之後得知那人果然是張三豐,崔月霞大喜,一連與他切磋了十餘日。
崔月霞當然沒有跟張三豐比武,他們只是口頭上研討了一番。張三豐閱讀了大量的道家經典,並且有很多獨到的見解,解開了崔月霞對全真派武功的一些疑惑。崔月霞轉述的王重陽武功理論又讓張三豐耳目一新,他也覺得自己受益良多。雖然張三豐的武功更強,但崔月霞年長了許多,所以他只跟張福和夫妻同輩相稱。崔月霞一行離開武當山的時候,連幾個孩子都跟張三豐混熟了。
回到華山之後,崔月霞將掌門的位置傳給了張福和,她以華山派第二代掌門的身份走進了江湖。此時華山五絕皆已離世,西毒一支斷了傳承,另外四支也已日漸式微,張福和夫妻憑藉著桃花島、古墓、全真和《九陰真經》殘本打造出來的混合武功,很快打開了局面。在闖蕩江湖的過程中,她也收留了幾名孤兒。看見華山派人丁興旺,崔月霞很滿意,從武當山回來後,她再也沒有走下落雁峰,只管潛心教導第三代弟子。
華山派出現第四代弟子的那一年,武當派掌門張三豐和峨眉派掌門郭襄相繼來到華山,還帶著他們各自的大徒弟,宋遠橋和風陵師太,他們是為了告知自己開宗立派的消息而來的。其實作為一派掌門本來不用親自登門,但是張三豐念著十幾年前的一段舊交,郭襄記著崔月霞安葬黃藥師的恩情,所以他們親自來了。其實那一年本該是第四次華山論劍的年份,但是沒有一位武林人士為了這個緣故來到華山,屬於五絕的那段歷史已經正式結束了。
武當、峨眉兩派成立的第二年,崔月霞離開了那個世界。彌留的時刻,她的徒子徒孫們都守在病榻前。崔月霞本來對自己的成績很滿意,她留下了一個興旺的門派,也算有所作為,徒弟們對她尊敬孝順,也不算孤獨終老。就要安然撒手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華山派未來的巨大憂慮支撐著她的意識,她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他們聚精會神地聆聽她最後的遺言。崔月霞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記住,華山派永遠不收姓鮮於的和姓岳的徒弟!”
張福和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跟著師父三十多年,從來沒聽見師父說起過她跟這兩個姓氏的人有什麼仇恨。不過這是師父最後的心願,她怎麼能讓師父死不瞑目呢?反正又不是張、王、李那樣的大姓,不會影響華山派日後的發展。“請師父放心,華山派絕不收姓鮮於的和姓岳的徒弟!”“請師祖放心,華山派絕不收姓鮮於的和姓岳的徒弟!”在一片喊聲中,崔月霞離開了這個世界。
fion007 2014-11-29 13:36
洪淩波的故事
程麗娟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的身體正在半空中下墜,隨即有人狠狠地踏上了一腳。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無數跟尖刺一齊紮在她的身上。身體著地之後,程麗娟發現她身處一片低矮的花樹叢裡,不過這種花樹她從來不曾見過。花樹叢外一邊站著十來個穿古裝的男女,個個都帶著兵器,另一邊一個穿著杏黃色古式服裝帶著武器的人背對著程麗娟,正要舉步離去。人群裡一個中年婦女忽然叫住了準備離去的人,她稱那人為李姐姐。
那位李姐姐繞到距離人群幾仗遠的地方站住,只聽中年婦女說教她一個乖,用劍挖兩包土便可以借力從情花從裡躍出來,不必傷了高徒的性命云云。姓李的女人顯然不領她的情,這時候說這個話豈不是太遲了?雙方話不投機爭論起來,一個小夥子揮舞著兵刃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惡貫滿盈,不必多費口舌徒自強辯了。”說罷一群人便包抄了上去,口裡還在不住地聲討李莫愁的罪行。
程麗娟立時便明白了緣故,她並沒有愚蠢地問這是不是拍電視。在她本來的時空裡,願意做明星的人太多了,導演完全可以雇用群眾演員或者替身演員拍攝這樣受罪的鏡頭,實在沒有必要冒著犯綁架罪和傷害罪的危險把她弄到拍攝現場,所以實際存在的可能性只有一種——她莫名其妙地到了另一個時空。好在這不是一個完全不瞭解的世界,程麗娟覺得,自己的運氣雖然很糟糕,但是還沒有糟糕到極點。
那群男女專心致志地打鬥的時候,程麗娟已經從情花樹下採摘了許多深紫色的小草。她不知道這種帶著一股中人欲嘔的惡臭的小草是否是斷腸草,不過情花樹下只有這麼一種草。程麗娟撥開情花走出來的時候,李莫愁已經落敗逃入樹林中去了。也許她認為程麗娟性命不久不再具備利用價值,也許她認為程麗娟對她心懷怨恨已經不能繼續信任,從程麗娟身邊經過的時候,她並沒有拉著程麗娟一起逃走。
那群男女紛紛追趕,程麗娟當然不會為李莫愁阻擊他們,反倒跟著他們一起奔入樹林。這裡的主人在岔路口攔住了眾人的去路,他們被帶到絕情穀的大廳裡。程麗娟不會武功,不可能憑著自己的本事闖出去,當然也跟著眾人一同去了。她並不擔心此刻的安全問題,她在眾人眼裡是瀕死的人,大俠們一定會寬厚仁慈地放過她。在大廳裡看了一半親情倫理劇,瘸腿姑娘悄悄地溜了出去,程麗娟知道她就是陸無雙,忙跟在後面。
陸無雙和郭芙打了一架之後,被程英拉出了數丈之外。陸無雙恨恨地回頭,看見身後的程麗娟,想起師姐待她的情誼,立時停住了腳。程英和洪淩波雖然沒有什麼交情,卻知道她照顧過自己的表妹,又親眼見她被李莫愁當做逃出情花叢的墊腳石,不免心生同情,便沒有拉著陸無雙繼續往前走。陸無雙很想安慰師姐一回,卻不知如何說起。程麗娟卻沒有提及身上的劇毒,只向陸無雙請教水中閉氣的方法。陸無雙和程英有些詫異,但還是細細地說了。
程麗娟告訴她們,自己身中劇毒性命不久,打算歸葬于古墓石棺。從一條水中的密道可以潛入古墓,但她現在心神不寧,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包括水下閉氣的口訣。她擔心無法返回古墓,所以才向她們請教了一回。程英和陸無雙都是能體諒他人的人,看見洪淩波被自己的師父出賣,覺得她神志恍惚也並不奇怪,她們都看見了程麗娟手裡的斷腸草,程麗娟告訴她們,她是打算回到古墓就用斷腸草自盡的,可以少受幾日的罪。
陸無雙傷心得直掉眼淚,但是她沒有奪下斷腸草,她也覺得這樣其實更好。程麗娟帶著一副木然的神情往外走,陸無雙和程英都覺得她這樣的狀態可能沖不破絕情谷弟子的阻攔,她們一左一右地護在她身邊。絕情谷弟子並沒有阻攔她們,因為裘千尺已經傳了令,除了黃蓉母女,其他人均可離去。陸無雙有些擔心以她現在的狀態能否平安回到古墓,但程麗娟謝絕了她一路護送回終南山的好意,說如果不能死在古墓,那也是她的命。
出了絕情谷之後,陸無雙將身上的銀錢首飾一股腦兒地塞給了程麗娟,囑咐她路上千萬別委屈了自己。程麗娟推辭了一回,陸無雙告訴她,自己身上有武功,盡可以去劫富濟貧,千金散後還複來,這些都不值什麼。程麗娟沒有繼續推辭,她需要靠這些東西在這個世界生活。拿著這些銀錢,程麗娟換下了身上的道袍,穿著男裝先到了長安。她在平民區租了一間房舍住了下來,靠吃絕情穀帶來的斷腸草治療身上的情花毒。
靠著陸無雙饋贈的銀錢首飾,程麗娟支撐到初夏的來臨。程麗娟覺得身上的情花毒已經解了,此時的水溫也足以讓她這樣不通武功的人在水裡支撐一個時辰,她這才動身去了終南山。此時的終南山上已經沒有了重陽宮,全真教的大本營所在之地已經成了一片焦土,山上的林木也不能倖免。春風只吹綠了青草,也有幾個小樹苗從草叢中探出頭來,想要恢復滿山蒼翠鬱鬱蔥蔥的模樣卻得數十年。
好在山下還有幾條小溪依舊流淌,程麗娟試了幾回,終於從一條溪水裡潛入了地道。到了古墓入口之後,她打開隨身攜帶的油布包,拿出火折照著,走到岔路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路口的石壁上有人留下的記號。程麗娟大驚,除了楊過和小龍女之外,武家父子和耶律齊、郭芙都來過這裡,莫非他們把這個秘密說出去了?她猶豫了一回,還是沿著記號向前走,發現密道盡頭石室頂部的《九陰真經》尚在。
程麗娟略微放了心,她摸進了放石棺的石室,結果鄰近密道口的石棺上找到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洪師姐親啟”,左下角署著“無雙”二字,信的下邊是一包斷腸草。程麗娟打開看時,原來陸無雙得知斷腸草能解情花之毒,卻不知她隨身帶的斷腸草是否足夠,便在情花樹下採摘了許多,與程英一路向終南山趕來,誰知摸進古墓也不見她的蹤影,便將一部分斷腸草留在這裡,又往別處找她去了。
洪淩波的故事(二)
看了那封信之後,程麗娟的第一反應是馬上去找陸無雙,告訴她自己還活著,但她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個兵荒馬亂的年月,陸無雙有能力在東奔西走的同時保證自己的安全,她卻沒有這種能力。從襄陽到長安再到終南山的路上歷盡艱辛,有幾次差點落到蒙古兵的手裡,如果再來一次長途旅行的話,她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想想陸無雙知道她手裡拿著斷腸草,她一定會想到她吃了斷腸草之後並沒有死,會想到她已經發現了斷腸草的解毒作用,會想到她一定在東奔西走地找斷腸草,一段時間之後,她會認為她的師姐要麼已經痊癒要麼已經不在人世了,她不會永遠尋找下去,會和表姐回到故鄉隱居,過著平靜的生活,程麗娟覺得自己練成武功再去找陸無雙也未嘗不可。
在古墓裡摸索了一回,程麗娟找到了刻著古墓派和全真派武功的石室,她不明白那些符號代表什麼意思,不過一間石室裡的頂部刻著很多女人形,另一間刻著很多男人形,所以她很容易地分辨出了哪些是古墓派武功。但是她現在還無法練習這些武功,只能從古墓的倉庫裡取了些金銀,又在書房拿了幾本藏書,從水道退出古墓。她在終南山下找了一個村莊住下來,研究林朝英留下的武學書籍。
蒙古兵攻打重陽宮的時候順路洗劫了終南山附近的鄉村,鄉民們或者遭了難,或者被蒙古人掠為奴婢,方圓十餘裡內已無人煙,當然也不會有人來質疑程麗娟的出現。她在這個空蕩蕩的小村住了十年之久,靠著林朝英留下的武學典籍和道家經書,學習了古墓、全真兩派和《九陰真經》的武功,只有《玉(女)心經》上的內功無法修習。離開終南山之前,程麗娟將林朝英和王重陽的武功全部抄錄了,又從倉庫裡拿了些金銀珠寶,到嘉興去找陸無雙。
陸無雙見到程麗娟,喜出望外之餘,不免問起這些年她究竟去了哪裡。程麗娟告訴她,中了情花毒不僅不能動男女之情,連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思鄉之情也動不得,所以她身上的毒在去終南山的路上發作了。疼痛難忍的時候她吃了斷腸草,希望能少受一些苦楚,誰知卻意外地發現斷腸草能克制情花毒。她找了一處偏僻的鄉村療毒,解毒後就在那裡住了數年。她以為可以平靜地生活,誰知還是被仇家發現了,她不得不離開那裡。後來她又去了古墓,在那裡見到了陸無雙留下的信,所以就找到了嘉興。
這些話當然不是實情,但是陸無雙相信了。她知道李莫愁生前結了許多仇家,免不得有人找她的弟子來算這些賬。她因為與李莫愁有殺父殺母之仇,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李莫愁不是自己的師父而是自己的仇人,但是洪淩波沒有這樣的理由。況且洪淩波跟著李莫愁行走江湖,手上也頗有幾條人命。為師姐擔心的陸無雙邀請洪淩波留在嘉興,她們四個人住在一處,一定會更安全。
程麗娟也很想留下,但陸無雙想到的這些她也想到了,所以她沒有答應。將抄錄的武功留給陸無雙之後,程麗娟還是走了。陸無雙曾問程麗娟打算去哪裡,程麗娟坦率地告訴她,她跟著李莫愁殺了很多人,結了很多仇家,難以在中原立身,準備遠赴西域定居。陸無雙雖然有些捨不得,仍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妥當的想法,因此她並沒有阻攔,而是戀戀不捨地將程麗娟送出了嘉興。
沿著官道走出很遠,程麗娟回頭還能看見陸無雙的身影,這讓她越發愧疚。陸無雙是個善良的姑娘,一直把她當做親人,可她卻又一次地欺騙了她。程麗娟不是為了躲避仇家而去西域,她是想去那裡找一本叫做《九陽真經》的武學秘笈。幾年之後,瀟湘子和尹克西將這本秘笈帶到西域,他們把經書藏在一隻猿猴的腹中。程麗娟當然不會跑遍昆侖山去找這只猴子,她準備在去西域的必經之路上攔住他們。
程麗娟先在昆侖山下打聽了一回,得知昆侖派所居驚神峰在於田附近。程麗娟想了一回,那昆侖三聖何足道是個有些呆氣的人物,若是在他的主場找到這本書,只怕他要奪去送還少林也未可知,她沒必要為此與昆侖派結怨。於是她又回到張掖,在西出陽關的大道上買了一處宅子,靜候瀟湘子和尹克西把《九陽真經》帶來。靠近大道的宅子未免有些喧鬧,程麗娟就將這房子閒置著,在遠離大路的地方又置辦了一處房舍安居,直到第三次華山論劍的日子過了,才搬到路邊的宅院裡。
絲綢之路上的商賈雖多,一般都是大隊人馬帶著大車貨物,很少有匹馬單人的過客。所以那日夾著一隻猿猴的兩個人腳步蹣跚地出現在東來的路上,程麗娟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們。那兩人一個身材高瘦形若僵屍,一個高鼻深目曲發黃須顯然是個胡人,卻是珠光寶氣的漢人打扮。程麗娟知道這大約就是瀟湘子與尹克西,待他們從門前走過,悄悄地跟了出去。程麗娟並不急於向他們發動進攻,她知道這兩個人互相提防,吃不好睡不香的,耗的時間越長,他們的實力就越弱。
從張掖一直跟著他們出了玉門關,眼見他們到了敦煌之後便沿著阿爾金山向西到了且末,程麗娟知道是動手的時候了。瀟湘子和尹克西同桌而食同床而睡,但那只蒼猿卻並非與他們如此寸步不離。那是尹克西馴養的寵物,他們總是把它交給客棧照料,客棧為了防止蒼猿逃跑而遭索賠,當然把它拴在馬棚裡。程麗娟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潛入馬棚,輕而易舉地結果了蒼猿,奪走了《九陽真經》。
洪淩波的故事(三)
瀟湘子和尹克西也是武林高手,早就發現程麗娟一路跟在後面,但他們以為經書藏得別出心裁,這女人必是為了尋仇或者劫財,故而沒有防備程麗娟殺猿奪經。這兩個人又互不信任,都想讓對方與程麗娟拼個你死我活,自己收取漁翁之利,所以誰也不曾向程麗娟出手。兩人一覺醒來準備上路的時候,忽然得知蒼猿已經被殺死剖腹,立時便想到程麗娟身上。又悔又恨又急又氣的瀟湘子和尹克西立時化敵為友,一起商討如何奪回經書。
兩個人最終決定分頭尋找,誰先找到程麗娟搶回經書,這本秘笈就歸誰所有。瀟湘子不相信自己是在張掖被盯上的,他認為是他們藏書時被人看見了,這才萬里迢迢地跟到西域來偷書。他覺得程麗娟既然是中原人,一定會帶著秘笈返回中原,所以他打算回到中原尋訪。尹克西則換位思考了一回,如果是他從別人手裡偷了秘笈,他一定找個地方先行修練,等到他練成之後,失主便是找到他面前也無可奈何,因此他覺得程麗娟可能不會急著返回中原,應該是躲在附近練武。他把目光投向南面的茫茫昆侖,準備在山裡尋找程麗娟的蹤影。
程麗娟並沒有回中原,也沒有留在原地練功,她沿著絲綢之路繼續向西走到沙漠的盡頭,轉到沙漠北面的天山,在那裡定居下來。她首先分析了《九陽真經》與《九陰真經》的相容性問題,最初發現這兩種內力確實有衝突,較強大的一方會將另一方徹底吞噬瓦解。研究了八年之後,她發現這個問題並非無法解決,將九陽內功的運行方式略作改動,可以達到陰陽調和,同時擁有兩種內力。
這樣的內功當然不容易練成,程麗娟足足練了六年,才達到小有成就的程度。但她不能繼續練功了,過往的客商已經將消息帶到天山,蒙古人大舉南下意圖滅宋。程麗娟很擔心陸無雙的安危,立即踏上了返回中原的旅程。才走進玉門關,便傳來襄陽陷落的消息。程麗娟很擔心蒙古人從西路打到浙江,晝夜兼程地趕路,總算在蒙古人之前趕到了嘉興。找到陸無雙和程英當年隱居之處,卻發現人去屋空,連傻姑都不見了蹤影。
已經有很多鄉民逃到浙西的山區和東南的海島上避難去了,程麗娟費了很大的力氣找到了一戶人家,得知程英帶著陸無雙和曲傻姑去了桃花島。程麗娟沒有去桃花島,她覺得黃藥師的桃花陣足以保護陸無雙的安全。此時宋國太皇太后獻城投降,四處略地的蒙古人已經兵臨嘉興,程麗娟覺得自己便是有再高的武功,也難救萬民於水火。想起文天祥的義軍在江西一帶支撐了幾年,程麗娟打算去江西投奔他。
其實文天祥不在江西,臨安被圍之後,太皇太后謝道清派他與蒙古人講和,結果他被蒙古人扣留了,此時他剛剛逃離蒙古軍營,正在四處躲避蒙古人的追捕。程麗娟不瞭解這些內情,找錯了方向。在尋找文天祥的過程中,程麗娟多次遭遇行兇作惡的蒙古人,她從蒙古兵的屠刀下救了許多人。這些人也有回家尋找親人的,也有無家可歸堅決要求跟著她走的。在這部分人眼裡,只要程麗娟能在亂世裡保護他們的安全,他們完全不介意跟著一個女老大。
沒有打聽到文天祥的消息,程麗娟倒是拉起了一支五十來人的隊伍。這支隊伍由尋常百姓組成,男女老少皆有,各行各業皆有,就是沒有什麼戰鬥力,所以程麗娟認為她有必要找個佔據地利的地方安頓這些部下。在程麗娟本來的世界裡,有一位姓毛的太祖高皇帝就是在江西起家的。據說如果不是這位太祖遭到排擠的話,他和他的黨派可以一直據有湘贛邊界的那塊土地,那塊土地在羅霄山脈中段的萬洋山。
程麗娟把她的隊伍拉到了萬洋山,他們在南風面一帶住了下來。這裡已經聚集了許多避難者,其中不乏武林人士。雖說大敵當前,人們卻並不團結,時常因為爭奪糧食和藏身之地鬥毆火拼。程麗娟的隊伍最初是被他們輕視的,因為這支隊伍的領袖是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經過幾場“切磋”之後,沒人再敢小看這支隊伍,實力相對弱小的隊伍紛紛投奔過來,程麗娟在萬洋山建立了自己的山寨。
大概是知道這個程家寨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蒙古兵並沒有專門來攻打南風面。程麗娟因此得到了寶貴的練兵時間,她從古墓、全真兩派劍法中選了些相對易學的招式,傳給寨中的男女老少。經歷過國破家亡的人們知道這是保命的功夫,上至六十多歲的老翁老嫗,下至五六歲的髫齡稚子,沒有一個不認真學習的。眾人學習了三兩個月之後,程麗娟選出了幾個學得最好的人,開始向這些人傳授更高深的武功。
落草一年之後,程麗娟終於聽到了文天祥的消息。他早已逃出蒙古軍營,從海路到福建投奔了宋端宗,現在正揮師北上,準備收復江西。文天祥的軍隊已經接近萬洋山,她可以率部投奔文天祥,但是程麗娟又有些猶豫。文天祥的北伐會以失敗告終,他本人也將在北京英勇就義,如果程麗娟還是孤身一人的話,追隨文天祥戰死沙場倒也無妨,但她手下還有八百多名部下。這些人不是為了做烈士而來的,他們是聽說寨主武功高強,抱著求生的希望而來的,程麗娟覺得她沒有權利奉獻別人的性命。
洪淩波的故事(四)
文天祥跟毛太祖不一樣,雖然他們都是布衣出身,但毛太祖可以上山打遊擊,可以公開宣稱“敵來我走,敵退我進”,文天祥卻會想到他是大宋國的丞相,代表著朝廷的臉面。程麗娟覺得說服文天祥參加遊擊戰爭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不過出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考慮,她還是想知道她跟文天祥到底有多少合作空間。她打算到文天祥的軍營裡走一趟,不過她不敢遠離南風面,所以只能等待文天祥出現在萬洋山一帶。
好在她沒有等太久,文天祥是吉州人,他的家鄉離萬洋山不遠,雖說軍務繁忙,他還是回家探望了母親,程麗娟在他的家裡見到了他。她是經過門上通報進去的,這讓她對文天祥的第一印象還算不錯——如果是一個迂腐的官員,聽說有女人為了軍國大事找他,很可能會閉門不見。大名鼎鼎的文天祥是一個儒雅的中年人,看上去很和氣。程麗娟坦率地說明了來意,用詞當然很委婉,不過文天祥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程麗娟的言辭中流露出了先觀察他是否是個合適的領導,再決定是否來投奔的意思,這讓文天祥感到憤怒。他贊成百姓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拿起武器,但他只能接受百姓投軍或者組成義軍勤王,而不能容忍有人試圖趁機甩開朝廷發展自己的勢力。在他看來他代表的是朝廷,也就是代表著天命和正義,百姓們理當扶老攜幼簞食壺漿迎候道旁才對。不過他並沒有立即發作出來,他正在用人之際,只要能爭取到這支隊伍,他可以不計較程麗娟的妄言。
文天祥滔滔不絕地向程麗娟宣傳忠孝大節,試圖說服他帶著隊伍加入官軍。程麗娟強忍著沒有打出哈欠,她覺得這些大道理比她在本來世界聽領導們做的政治報告更有催眠效果。其實她是想聽聽文天祥對當前軍事形勢的分析,想判斷一下他的軍事戰略是否切實可行,但是文天祥似乎覺得這並不重要。看著說得慷慨激昂的文天祥,程麗娟已經打定了主意,她絕不會參加他的軍隊。文天祥也注意到了程麗娟的神情,他的憤怒逐漸流露出來,他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不可救藥。
思想教育結束之後,程麗娟還是向文天祥提出了遊擊戰和持久戰的建議,畢竟這關係著無數人的性命。不出她的意料,文天祥對此完全不能接受,他覺得讓官軍將望風而逃當做一種戰術有辱國體。程麗娟在文天祥忍無可忍之前向他告辭,結束了這次雙方都感到失望的會晤。離開文家的那一刻她做出了另一個決定,文天祥遭難的時候她不會去救他。雖然他是個英雄,但如果把他救到程家寨的話,他不會甘心隱姓埋名做一個“山賊”,他一定會鼓動寨中的難民高舉反蒙複宋的大旗與蒙古兵決戰,他那故宋丞相的身份也會為山寨招來滅頂之災。
文天祥的北伐還是得到了很多人的回應,許多山寨紛紛投奔到他的軍中,程家寨裡也頗有一部分人想要投軍報國。程麗娟沒有阻攔他們,她告訴這些人,如果他們失敗了,還可以回到程家寨,她會繼續保護他們的安全。做出這個許諾的時候,她知道這次離開的人基本不可能有機會回來。最終有四十多個人走了,都是年輕的小夥子,其中有兩個跟著她學過一部分《九陰真經》。對於只有八百多個人的程家寨來說,這個損失是很慘重的。
山寨的發展因為文天祥的勝利而暫時停滯,不過幾個月後這種局面就被蒙古兵扭轉了。文天祥的軍隊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作戰能力低下,在強悍的蒙古騎兵的攻擊下節節敗退。文天祥帶著殘兵退出江西,在潮州被蒙古人俘獲,宋國小朝廷也在崖山滅亡。蒙古人再次在江西境內大肆燒殺劫掠,又有很多難民投奔到程家寨來,程麗娟的部下已經達到一千四百多人。不過這並不等於她擁有一千四百精兵,因為其中有很多老人和孩子。
投奔文天祥的四十多個人只有兩個回到程家寨,兩個練過《九陰真經》的人反倒沒有回來。程麗娟重新開始操練,從老人到孩子,只要是會走路的,不論男女都得參加。山寨裡的人在勤習武功的時候,蒙古人派遣的官吏抵達山下的縣城。隨著蒙古官員一同到來的,還有種種苛政暴政。“能幹”的蒙古官員鎮壓了城鄉百姓的抵抗之後,將目光投到深山裡來。五千蒙古軍隊從南昌趕到萬洋山下,打算將萬洋山上的各山寨一舉剿滅。
有的小山寨畏懼蒙古兵的威勢,舉起白旗投降,希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在蒙古人看來,這個時候才來投降的顯然不是守法的良民,帶兵的將領下令將降人盡數斬首。南風面周圍還有幾個小山寨,聽見這個消息,紛紛來程家寨要求聯合。程麗娟同意了他們的請求,但即使是幾個山寨聯手,也不過兩千來人,仍然是眾寡懸殊。她命令各山寨將自己的財物妥善藏好,帶著部下撤離南風面,退到湖南地界。
程麗娟帶著部下的在湖南住了半個多月,江西的官軍並沒有越界追趕,久等不見“山賊”返回,他們殺了一些百姓,帶回去充作戰功了。第一次圍剿沒能剿滅程家寨,縣官也不好立即申請第二次圍剿,程家寨就這樣度過了這一場危機。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了三年,程家寨也不交稅,縣官也不來收稅,仿佛這個山寨完全不存在似的。這位蒙古官員因為政績卓著升遷了,新的縣官又申請了新的一次圍剿。
洪淩波的故事(五)
這一次來到萬洋山的蒙古兵有一萬人,他們的主攻方向就是程家寨。這三年里程家寨合併了幾個小山寨,又有一些被蒙古人迫害的百姓前來投奔,加上山寨內部的人口繁衍,程麗娟現在已經是統領三千多人的“匪首”了。所以蒙古官員也越發看重她,兵力比上次增加了一倍。在程麗娟看來,現在不是與蒙古人開戰的最佳時機,他們才滅了宋國,兵威最盛,憑她部下這三千老弱,哪能與一個國家抗衡?但是蒙古人找上門來,她也只能迎戰,正是所謂“你要戰我便戰”。
程家寨裡可以上陣的男女老少有兩千多人,其中武功精湛的有四百多人,如果佔據有利地形埋伏阻擊,也有可能獲得勝利。問題在於這些人的士氣有些不足,他們親眼見過蒙古人的兇殘,而且連文丞相、張太傅都敗在這些蒙古人手下,他們不相信他們自己還能戰勝蒙古人。如果程麗娟利用她的威望要求這些人據險而守,他們會抱著一副“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心情參加戰鬥,會想著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而不會去思考如何獲得這次反圍剿的勝利。
程麗娟只能故技重施,將寨子裡的財物盡數掩藏妥當,再次帶著人撤到湖南地界,只有幾個精通輕功的人負責來回打探蒙古人的消息。這群蒙古兵到了程家寨之後,沒有像上次一樣坐等寨子裡的人回去,他們派出了許多個小隊,四處尋找山寨中人的去向。他們似乎並不介意越境剿匪,有幾支小隊已經跨過了湘贛邊界。一位百夫長帶著他的隊伍走近了程麗娟眾人的藏身之地,在蒙古兵進入山谷的一刻,戰鬥正式開始。
沒有騎兵優勢的蒙古人被程麗娟帶人分割包圍,全部命喪山谷。獲利的人們又派出兩支三百人的小隊,將另外三支越界的蒙古兵盡數殲滅。自從程家寨建立以來,第一次獲得這樣巨大的勝利,所有的人都很高興。程麗娟帶著隊伍轉戰萬洋山中,將蒙古人的搜山小隊逐一殲滅。先後有七百多名士兵失去聯繫之後,帶兵的蒙古將領終於意識到了異常。但他還是沒想到這些人已經被程家寨盡數消滅,在他的心目中,漢人都是孱弱而無能的,不可能殺死這麼多訓練有素的蒙古兵,那些士兵一定是遭遇了山裡的毒蟲猛獸。
蒙古將領帶著他的士兵走了,程麗娟和她的部下又回到了山寨。山寨裡的人們為了這場勝利慶祝了一番,但是並沒有將消息散佈出去,因為程麗娟告訴他們,那會招來蒙古人瘋狂的報復。但還是有人意識到程家寨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勝利,丐幫吉州分舵的王舵主發現返回南昌的蒙古兵少了幾百人,他知道這一定與程家寨有關,所以帶著分舵的幾個頭面人物來到南風寨,與程麗娟商討合作抗蒙的問題。
此時丐幫的勢力已經大不如前,蒙古朝廷知道他們參與了抗蒙的戰鬥,對這個幫會大肆打壓。蒙古兵南征的過程中,許多低袋弟子喪命于屠刀之下。蒙元朝廷新近又出臺了一項政策,將境內的百姓按照分為十等,最低的三等是“八娼九儒十丐”。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丐幫獨自抗蒙已經力不從心,幫主耶律齊正在四處尋找可能的合作者,共同舉兵報家仇國恨。程麗娟同意與丐幫合作抗蒙,王舵主非常高興,雙方正在把酒言歡的時候,又有一路客人來到程家寨。
這一路客人自稱是明教的信徒,為了傳播光明而來。明教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教派,黃裳寫《九陰真經》之前就曾經領導過剿滅明教的戰鬥,當然他並沒有將明教中人斬盡殺絕。這個教派只在暗中發展勢力,並不參與武林事務,在江湖上沒有多少知名度,教中卻頗有些武功高手。吉州分壇的壇主也發現攻打程家寨的蒙古人損兵折將而回,他們覺得這個山寨有一定實力,所以派人上門傳教。他們的目的當然不是合作,而是想將程家寨收歸己用。
程麗娟與王舵主一起接待了明教的使者,她向使者詢問了許多有關明教教義的問題,使者耐心地做了解釋。最初聽見使者說懲惡揚善不食肉食,眾人都不以為意,只當他們是一群和尚。及至後來聽說明教源于波斯,在那裡還有一個總教,在場的眾人一齊皺起了眉頭。宋國自從立國以來,先是受契丹之威壓,後來又有黨項、吐蕃、安南,最後北宋亡於女真,南宋亡於蒙古,先後受了數百年夷狄之苦。若是依照這使者所說,以明教為首爭奪天下,漢人豈不是又要受波斯人的欺淩?
明教的使者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在他看來中土明教已經成立百餘年,便如中土佛教與天竺佛教一般。但佛教自從傳入中土以來,雖說常有被朝廷敬奉的高僧,卻沒有統領天下和尚的佛教教主,天竺國也沒有這樣一位佛教教主號令天下信徒。程家寨的人們最終沒有同意加入明教,使者很失望地離開了。王舵主隨即也向程麗娟告辭,他認為有必要立即向總舵彙報明教的動向。
送走王舵主之後,程麗娟心裡有些不安,明教被眾人目為邪魔外道,恐怕不完全是出於別人的誤解,如今自己得罪了他們,不知道會為山寨帶來什麼樣的風波。但是除了操練人馬加強防範之外,她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日子又平靜地過了一個多月,一個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客人來到南風面,他是丐幫幫主耶律齊。
fion007 2014-11-29 13:37
洪淩波的故事(六)
丐幫高層很重視王舵主關於明教的報告,幫主耶律齊帶著幾位長老特意來到吉州瞭解情況。因為事關重大,他們沒有偏聽王舵主一家之言,又特意到南風面來拜訪程麗娟,名義上是為了商談合作事宜,其實也是為了瞭解明教的情況。見到程麗娟,耶律齊面露詫異之色,他一眼就認出來眼前的程寨主就是李莫愁的徒弟洪淩波。絕情穀那場風波已經過了三十多年,當年的赤練仙子早已被人遺忘,他原本以為洪淩波已經不在人世了。
程麗娟和耶律齊本來只有一面之交,還是不愉快的一面,因為當時耶律齊的戀人郭芙和洪淩波的師妹陸無雙有些口角。現在有了共同的敵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可以揭過去,兩個人反倒坐在一處敘起舊來。程麗娟將曾經講給陸無雙的那段經歷又講了一回,後面則加上了在西域居住了十餘年後聽說蒙古南征特意趕回中原的故事。耶律齊也說了許多近年的武林掌故,除了襄陽陷落之外,諸如一燈圓寂周伯通去世之類。
兩個人最終說到了明教,程麗娟告訴耶律齊,她在西域曾經聽說這個門派的消息。明教的總壇設在昆侖山的光明頂,教主之下有光明左使、光明右使,又有若干護教法王,還有五行旗使率領的五行旗,是明教的基本戰鬥力量。這個門派勢力龐大,在中原各地都設有分壇。他們的宗旨是奪取政權以明教教義統治世界,早在北宋年間就有方臘在浙東起事。她擔心明教中人存在親波斯傾向,如果他們掌握了政權,可能會出於相同的信仰向波斯出賣華夏的利益。
聽到程麗娟介紹的情況,丐幫的客人們心情都很沉重。抗蒙反元是個很艱巨的任務,如果這個過程中還有一群波斯人企圖收漁翁之利,這個任務的難度則比原先的預計高了十倍都不止。但不管有多少困難,抗蒙反元和抗明教反波斯都是必須做的事情,程麗娟和耶律齊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兩人還對抗蒙的具體策略進行了商討,耶律齊完全贊成程麗娟提出的遊擊戰和持久戰的主張。這讓程麗娟有些意外,耶律齊是皇室後裔,她沒想到他會支持這種不講究體面的戰術。
耶律齊對這次程家寨之行還算滿意,雖然得到的消息很糟糕,畢竟知道得越早就越有利於問題的解決。作為丐幫的幫主,他也要經常到各地分舵視察,半年後他走到嘉興,見到了隱居在那裡的程英和陸無雙。他向陸無雙說起了洪淩波的消息,大喜過望的陸無雙立刻動身來萬洋山探望師姐。程英也陪著表妹一起來了,三人抱頭痛哭了一回,說起別後諸事,不免哭一陣又笑一陣。
陸無雙和程英一起練習了《玉女心經》上的武功,早已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她們模樣生得俊俏,更兼家世清白人品端方,也時常有好逑君子登門求婚。但她們始終不能忘記楊過,將一干求婚者盡數回絕了。如今相伴多年的傻姑已經去世,黃藥師多年蹤跡皆無,大約已經不在人世,只有這對姐妹依舊相依相伴。聽到陸無雙說的這些往事,程麗娟唏噓不已。她是怕被洪淩波的仇家找上門來,不得不花十幾年的時間習武,不得不孤獨終老,她們兩位則完全沒必要這麼做。
程麗娟最終並沒有就此發表什麼議論,陸無雙已經年過半百,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帶著陸無雙和程英在南風面一帶遊覽了幾日,她們便告辭回嘉興去了。程麗娟很捨不得陸無雙,但是她沒有留她們,她做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她們沒有必要一起冒險。她將陸無雙和程英送下了萬洋山,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的路的盡頭,她覺得結識了陸無雙,不管自己的事業是成功還是失敗,來這個世界的一趟都是值得的。
山寨裡的日子一如往日,換了一個縣官之後,又有蒙古兵前來圍剿。聽到這個消息,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每回新官上任都試圖把三把火燒到萬洋山上來。有了上一次的經驗,程家寨裡的人們已經不再懼怕蒙古人了。由於程麗娟已經發展成統領五千多人的“匪首”,這次來到萬洋山的蒙古兵有兩萬人。敵來我走,敵進我退,一股股蒙古兵被分割包圍,一共有一千五百多人被永遠留在了萬洋山。
蒙古將領當然不會再以為這是毒蟲毒蛇肆虐的結果,他派出了更多的兵士尋找程麗娟的蹤跡,結果又損失了兩千多名士兵。這隊蒙古人耀武揚威而來,最終偃旗息鼓而去。丐幫派出高手打探了蒙古人的動向,得知蒙古將領的上司勃然大怒,將那名敗將痛斥了一頓,卻沒有將這次兵敗如實向大都的蒙古朝廷奏報。呈報給忽必烈的奏摺上承認失敗,但損失的兵士卻不是四千多人,而是兩千多人,被斬殺的“匪徒”則達到一千餘人。
雖然得到的是修飾了一番的戰果,忽必烈還是勃然大怒。他的戰士們都是無敵的勇士,能滅亡宋國,滅亡大理,滅亡吐蕃,滅亡許多大大小小的國家,怎麼能被草寇打敗呢?他立即下了一道旨意,勒令江西行省官員立即剿滅程家寨。不過忽必烈沒有從大都調遣軍隊來,在他的意識裡,這次失敗不過是偶然現象,憑江西的軍隊足可以將程家寨的“匪徒”盡數剿滅。忽必烈的旨意還沒有到達南昌,南風面的程麗娟就已經得到了消息。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在蒙古鐵騎到來之前,他們的糖衣炮彈先來了。
洪淩波的故事(七)
程家寨裡出現了第一個叛徒,這個叛徒是在與縣城的衙役“交流”的時候被當場拿獲的。在審問過程中叛徒承認他向官府提供山寨的資訊,作為交換蒙古官府預付給他一份金銀,山寨被剿滅之後他還會得到官職和田地。面對頭領們的譴責,他並沒有出賣同伴的愧疚,反倒認為程麗娟和頭領們與蒙古朝廷的對抗威脅了他的人身安全,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無奈。
聽著叛徒的招供,程麗娟感到很悲哀。山寨裡的人們最初是為了躲避蒙古人的屠殺投奔她的,後來則是因為山寨裡的生活比山下更好,但這種好生活顯然是蒙古朝廷所不容的,選擇了這種好生活的同時就選擇了風險。現在有人把好生活當做自己應該的享受,卻把風險完全歸咎於她,這讓她有些懷疑,自己這些年的付出是否值得。
英雄從來都是不容易做的。比如文天祥,在他被俘之後有個叫王炎午的人為他做了一篇生祭文,慷慨激昂地催他早死,這個王炎午因為這篇祭文而名噪一時,但他自己卻不肯殉國,如今宋國已經滅亡將近十年,他還好端端地活著。具體到程麗娟這裡,她得始終確保程家寨不被蒙古兵攻破,否則就會有人指責她為了一己私欲連累了寨中的男女老少。
程麗娟很疲憊,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蒙古人即將發起第四次圍剿,她得把這次戰鬥應付過去。就在程麗娟為了下一次戰鬥積極準備的時候,丐幫的人送來一條消息,明教在浙贛粵邊界的安遠縣起事了。對於程麗娟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蒙古官府的注意力會從程家寨轉移到安遠縣去。不過她還是有些詫異,明教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起事呢?
很快又有一條條有關明教起事的消息從各地傳來,他們選擇的都是兩省甚至三省交界的山區,連南風面北邊不遠的井岡山也被一支明教的隊伍佔據了。程麗娟注意到,明教起事的範圍只限於江西、湖南、福建、浙江和兩廣一帶,在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山西、安徽一帶則沒有他們的消息。丐幫的王舵主親自來到南風寨,為她解答了這個問題。
王舵主告訴程麗娟,耶律齊和長老們詳細地調查了明教的底細,發現這是個居心叵測的魔教。南宋年間明教先後有王宗石、餘五婆、張三槍在江西、浙江、廣東一帶起事,但在民族矛盾更尖銳的金國境內卻沒有明教起事。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宋國的皇帝更昏庸,官府更腐敗,政權更容易奪取,並不在意金國境內的百姓更需要他們解民倒懸。所謂的懲惡揚善,不過是他們為了自己當皇帝做掩飾的幌子罷了。
乞丐們當然不是為了講解明教歷史來到萬洋山的,他們的目的是就抗蒙反元的問題徵求合作夥伴的意見。他們得到的資訊顯示,南風面第二次反圍剿之後,明教一直關注程家寨的動向,他們認為這種分割殲滅的遊擊策略很有效,可以借鑒這種方法對付不可一世的蒙古騎兵。丐幫也認同這個策略,他們擔心明教在南方取得無法動搖的優勢,所以準備提前在北方起事。
因為事關重大,程麗娟留下王舵主在山寨裡住了兩日。現在的形勢與程麗娟所知道的歷史大不相同,她也需要謹慎考慮,並和寨中的頭領們商議一下。這些頭領們都是跟蒙古人有深仇大恨的,說到抗蒙反元,他們都贊成,只是在起事時間問題上有些分歧。有的擔心被波斯代言人佔據了優勢,主張儘早起事;有的認為程家寨實力不強,起事太早會吸引朝廷的主力討伐,不贊成立即起事。
爭論了一番之後眾人達成了一致,眼下只管讓波斯代言人和蒙古人拼個你死我活,程家寨則趁機繼續力量,等到雙方都呈現疲態敗象,再扯旗造反也不遲。程麗娟將程家寨的決定通知了王舵主,王舵主認同了程麗娟的理由,只是他人微言輕,不可能左右丐幫的高層。丐幫雖然在戰爭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的合作夥伴當然不止程家寨一家,還是有許多武林人士願意與他們一同起事。
其實耶律齊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熟讀史書,當然知道造反需要選好時機的道理,但他的部下多是目不識丁的乞丐。儘管他是大權在握的幫主,但扯旗造反成了廣大幫眾的呼聲之後,他也不能不順從民意。當然他本人作為契丹皇室的後裔,也有強烈的建功立業思想。最終丐幫也在山西、陝西扯起了反元的大旗,天下的乞丐們紛紛響應,連王舵主也派了一些得力的部下遠赴山陝支援這支軍隊。
大都城裡的忽必烈忽然發現,已經被他征服的漢人忽然變得狡猾起來,他們利用江南和山陝川鄂一帶多山的地勢,讓他的騎兵優勢無從施展。只有在一馬平川的河北、江蘇和河南、安徽的一部分地區,蒙古朝廷才能暢通無阻。但成吉思汗的孫子不是個輕易退縮的人,他下令各行省的蒙古官府四處出擊,力圖將這些占山為王的漢人盡數剿滅。
在一片反元的浪潮中,沒有明著扯旗造反的程家寨反倒顯得很低調,以至於蒙古官府覺得這個山寨的反蒙傾向較弱,屬於可以爭取的一股勢力。蒙古縣官居然派了他的一個親信帶著翻譯官來到程家寨,試圖說服程麗娟和頭領們歸順蒙古朝廷。聽到翻譯官滔滔不絕地敘說歸順種種好處,山寨裡的人們都笑了。最先點燃抗蒙的星星之火的就是南風面的程家寨,他們怎麼可能投降蒙古人呢?
洪淩波的故事(八)
程家寨投降蒙古朝廷,但也沒有斬使示威,客客氣氣地將蒙古縣官的使者送出南風面,繼續招兵買馬。蒙古兵征討萬洋山南部的諸廣山明教反元軍,程麗娟帶著人設伏截擊了幾回,還搶了些糧食和軍用物資。程家寨並未大肆宣揚這幾場勝利,所以蒙古人以為這是明教中人做的。除此之外程家寨還洗劫了許多投靠了蒙古人的地主,從他們的家裡搶來糧食和金銀大部分被運回南風面,當然也分了一些給山下的平民百姓。老百姓認為程麗娟只是一個有善心的山大王,蒙古人也認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山賊。
在江西境內這一片轟轟烈烈的反元浪潮中,發展得最快的一股勢力不是明教,反倒是不引人注意的程家寨。明教在江西經營了幾百年,根基不能說不深厚,但真正加入了明教的人畢竟只占總人口的少部分。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他們因為貧窮而吃不起肉,所以明教的食素主張並不妨礙他們的日常生活。但如果他們有了吃肉的機會,禁止吃肉的明教就會引起他們的厭惡甚至憎恨。跟著我有肉吃,這個並不高尚的口號使得萬洋山下的百姓捨棄了明教而選擇了程家寨。
當然明教的反元鬥爭也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江西境內的明教徒佔據了江西境內的廬山、九嶺山、於山和浙贛交界的懷玉山、湘贛交界的連雲山、武功山、諸廣山、鄂贛交界的幕阜山、贛粵交界的庾嶺、贛閩交界的武夷山,只有萬洋山因為程家寨的存在沒有成為明教的天下。蒙古人也並非不通權謀的憨直之人,他們很明白這些兩省交界地帶的山寨不易剿滅,南昌的官府將主攻方向放在了離省城最近的九嶺山。
在蒙古人優勢兵力的圍剿下,九嶺山的山寨陷落了,蒙古官府又將進攻方向轉到贛北的廬山。贛南的明教徒趁機走出了深山,他們在吉州、贛州一帶攻城掠地,蒙古人已經失去了對贛南的控制。丐幫對此憂心忡忡,王舵主專門為此上了萬洋山。他告訴程麗娟,明教在贛南、浙南、閩西和粵北一帶節節勝利,丐幫高層很擔心富庶的江南落入波斯人之手。但丐幫的主力遠在山陝,對浙贛一帶鞭長莫及,因此想聽聽合作夥伴們的高見。
程麗娟明白所謂的徵求意見只是一個委婉的說法,丐幫是希望程家寨儘快起兵反元,打破明教在江南抗蒙鬥爭中的壟斷地位。程麗娟沒有同意這個建議,不過為了保持跟丐幫的合作關係,她還是做了詳細的解釋。她認為明教的聲勢雖然浩大,但是內部並不團結,九嶺山的陷落就是個典型的例子。當時贛南各支明教軍隊完全可以加強攻勢,牽制南昌的蒙古官府,為九嶺山減輕壓力,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程麗娟認為廬山的明教軍隊力量薄弱,蒙古人將很快揮師南下,屆時贛南的明教軍隊會被各個擊破,等雙方都陷入疲態時再起事也不遲。
王舵主本人認同程麗娟的看法,但他知道他很難說服丐幫的高層,所以還是很失望,因為在幫主和長老們的眼裡,他這是沒有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送走王舵主之後程麗娟清點了山寨的人口,將部下們的情況重新統計了一回。結果是令人滿意的,新近招募的三萬餘人也具備了基本的作戰能力,再訓練幾個月之後,程家寨又會有一支新的精銳部隊。程麗娟和頭領們將全部的精力用於招兵和訓練,他們都知道,蒙古人再次平復贛南,最多也不過一年的光景。
事情果然如程麗娟預料的那樣,蒙古兵迅速殲滅了廬山的明教組織,將主力轉移到贛南。在蒙古人到來之前,贛南的明教山寨已經為爭奪根據地起了幾次衝突。光明頂的總壇遠在萬里之外,不但沒能及時調停,反而因為輕率的處理而使教眾離心。蒙古兵攻打於山上的大王山、軍峰山兩處山寨的時候,沒有其他的明教山寨趕去救援,也沒有人行那圍魏救趙之計。蒙古兵仍舊勢如破竹,他們都是經過戰場考驗的精兵,即使作為步兵作戰,也勝過沒有經過訓練的明教教眾許多。
於山各寨相繼陷落的消息傳到南風面,幾位頭領向程麗娟建議起事。即使程家寨沒有公開聲明反元,蒙古兵攻打井岡山的時候也不會對南風面網開一面,與其等到蒙古兵積累了豐富的山地戰經驗,倒不如趁著現在明教還不曾一敗塗地扯起大旗,雙方還可以互相呼應。程麗娟並不相信明教能跟程家寨合作,他們自己內部都不能精誠團結,何況對這些外人?不過明教的存在確實能替程家寨吸引大部分蒙古軍隊,現在是造反的時候了。
程麗娟將手上的黃曆翻了一回,曆書上每頁都標明了當日所宜所忌,有宜嫁娶的,有宜出門的,也有宜動土的,就是沒有一個日子被標明是宜造反的。程麗娟只得選了一個宜開張的良辰吉日,集合寨中的部下們誓師反元。慷慨激昂的誓詞是一個窮秀才做的,口號則是借用了孫國父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沒有人對這個口號提出異議,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個“韃虜”理所當然指的是蒙古人,只有程麗娟知道,這是為日後的鬥爭留出了餘地。
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程麗娟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後來看到蒙古兵所到之處戰火之慘烈,她才起了投軍救世的心思。當初在江西輾轉訪求文天祥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她自己帶領一支軍隊,企圖逐鹿中原。現在她最主要的敵人是蒙古人,明教跟她無冤無仇,丐幫跟她是合作關係,但隨著事態的發展,他們很有可能變成她的對手。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明教的波斯背景和耶律齊的契丹人身份就是她用來打擊他們的有利法寶。
洪淩波的故事(九)
程麗娟很快迎來了誓師之後的第一仗,對手並不是蒙古兵,而是井岡山上的明教徒。這些人早就看著程麗娟不爽了,因為程家寨得到了萬洋山下更多百姓的支持,佔據了更大的一片根據地。在程麗娟宣佈起兵之前,他們還能夠以大局為重來安慰自己,現在程家寨加入了逐鹿問鼎的行列,成了明教爭奪天下的對手,這讓他們覺得蕩平南風面刻不容緩。蒙古縣官報告程家寨造反的公文還在去南昌的路上,井岡山奇襲南風面的隊伍已經出發了。
井岡山的明教首領自以為能出其不意地拿下南風面,萬萬沒有想到程麗娟一直將明教和蒙古人同樣防備著。隊伍還沒有走完一半的路程,南風面的山寨已經得到了消息。程麗娟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在她所知道的歷史中,朱元璋就是先除去了陳友諒、張士誠兩大勢力之後才打到北京城的,從決定起兵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將蒙古人趕出中原之前她得先跟明教甚至丐幫交手。
南風面取得了這場自衛反擊戰的勝利。讓程麗娟趕到意外的是,井岡山的明教信徒的戰鬥力極其低下,只相當於投奔南風面不足兩個月的新人。俘虜們的供詞表明,他們本來都是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普通百姓,因為明教起事的需要而被徵召到山寨的。明教也從光明頂派來了一些領導者,但各處山寨主要還是由當地的信徒組成。這些信徒也被臨時傳授了武功,但是光明頂來的人們沒有將最精妙的功夫傳給他們。
俘虜們還提供了一個資訊,被派到江南各省起兵的頭領們臨行前都被授予副教主職位。這個消息解開了程麗娟心裡幾十年的謎題,她以前只知道方臘是明教徒,卻不知道他究竟是教主還是大頭領,現在她知道方臘原本是個大頭目,是起兵時火線提拔的副教主。這些資訊讓程麗娟找到了明教節節敗退的原因,光明頂上的教主、使者和法王們不願意親自參加奪取政權的戰爭,只想著驅使部下出力自己坐享其成,這就難怪軍中士氣不足了,畢竟誰也不是傻子。
程麗娟又想起她所熟知的那段故事,如果不是她改變了歷史的走向,蒙古人在中原的統治會維持八十多年。八十多年之後會有幾支屬於明教的隊伍起兵反元,其中最強盛的一支軍隊由一個叫朱元璋人統帥。朱元璋在軍營裡枕戈待旦的時候,明教的教主張無忌正忙於談他的多角戀愛。也怨不得朱元璋起了異心,我拼著性命打下來的江山,憑什麼你來登基坐殿呢?換了誰都會這麼想。雖然現在明教的教主不是張無忌,軍事領袖也不是朱元璋,明教內部那一套卻是一模一樣的。
認識到明教紙老虎的本色,程麗娟對戰勝他們充滿信心。在圍剿南風面的蒙古兵到來之前,她先帶著人偷襲了井岡山,消滅了那裡的明教人馬。程麗娟當然知道這可能招致明教的報復,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從理論上說目前明教還是一支可以團結的力量,但也得明教方面有團結的意願才行。丐幫參與襄陽保衛戰的時候,明教根本沒有露面,他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反蒙,而是奪取政權。既然程家寨被明教看做打江山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後快,程麗娟也不能在萬洋山留下一支隨時可能抄自己後路的軍事力量。
來自光明頂的幾個首領被處死,沒有什麼戰鬥力的明教徒被釋放回家,少數有些武藝的俘虜被押回程家寨進行政治思想教育。程麗娟派出了幾個能言善辯的人,告訴這些俘虜:你們上了明教的當!明教起源于波斯,至今奉波斯明教為主教,明教的教主常駐西域,許多高層人士有胡人的血統,如果他們得了江山,那跟蒙古人坐金鑾殿有什麼兩樣呢?常言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蒙古人跟漢人不是一條心,難道波斯人、回鶻人跟漢人就是一樣的心麼?經過一番華夷之辨的教育,一部分教徒最終退出明教,加入程家寨的隊伍,另一部分頑固分子則被處死了事。
收編了井岡山之後,一支軍隊來到萬洋山,他們是為了剿滅程家寨而來的。程家寨的人們經過了大小幾場戰鬥,早已不再懼怕蒙古人了。程麗娟帶著部下們利用有利地形設伏,戰勝了這支軍隊,除了少數士兵逃脫之外,大部分人或者戰死,或者做了俘虜。俘虜中級別最高的是一名千戶,他被押到程麗娟和頭領們面前審問。軍官被帶上來的時候,眾人忽然聽到一聲驚呼:“怎麼是你?”
眾人都往發出聲音的那人看去,說話的是坐在頭領前列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名叫郭師師,是程麗娟最早的追隨者之一。那時程麗娟還在江西境內輾轉尋訪文天祥的蹤跡,某日從一口井邊經過,驚愕地發現井裡居然塞滿了人。她從井裡撈出了十幾個女人,只有最上方的一個被救活,這人就是郭師師。程麗娟對這種逼迫女人殉節的事情非常反感,當時就想將那個家裡的男人盡數結果了,只是沒有找到他們的去向。
郭師師曾經告訴她,她自幼被轉賣多次,不知本來的家鄉姓氏,後來被一個郭姓軍官買去做了丫鬟,伺候他的一個如夫人。蒙古兵到來的時候,郭軍官說要誓死報國,驅趕闔家的女眷投了井,連丫鬟僕婦也沒有放過。只是府裡的井裝不下許多人,不配跟主子共用一口井的下人們都被驅趕到外面的井裡,郭師師才僥倖地保住了性命。此時眾人看見郭師師滿臉悲憤,又見那軍官也是一臉尷尬,都知道必有緣故。郭師師告訴大家,這個千戶就是她那位自稱殉國的前主人。程麗娟勃然大怒,喝令一旁的小嘍囉將郭千戶拖下去,先打一百殺威棒再說。
洪淩波的故事(十)
郭師師是山寨裡的重要頭領,很多嘍囉都知道她的身世故事。不管眾人如何看待郭師師,對這位逼迫他人殉國自己卻苟全性命的郭千戶都是鄙視不已。負責行刑的嘍囉們毫不留情,才打了五十棍,就將這位郭千戶打暈了三回。好容易一百殺威棒打完,兩個嘍囉拎著郭千戶,另有幾個人抬著水桶拖把之類的東西進了大廳,預備著隨時將暈過去的郭千戶喚醒,以便繼續審問。
本來審訊這種俘虜不需要問個人簡歷,因為郭師師的緣故,程麗娟還是問了一回。原來郭軍官並不是力戰被擒之後投降的,他是看見蒙古騎兵鋪天蓋地而來便嚇得投降了。投降後跟著蒙古兵轉戰兩廣,也立了些功勳,最近才被調回了江西。郭軍官的男性部下和家丁都跟著他投降了蒙古,有些人在南征的途中死去,也有一些在別處任職,也有幾個跟著他來到萬洋山,參加了這次圍剿。
來到南風面的郭軍官舊部中有一個叫做郭成的人,原本是郭家的一個小廝,當初曾跟郭師師有過婚姻之約。因為始終沒有打聽到郭軍官和郭成的下落,郭師師一直以為他們真的壯烈殉國了,所以她用了未婚夫的姓氏,立誓為他報仇雪恨。郭師師在被殺的官軍中找了一回,當真找到了郭成的屍體。郭軍官被斬首前曾經告訴她,郭成早已另娶,雖然郭成沒有親口證實這個消息,但郭師師不想繼續調查了。
在屍體前沉默許久,郭師師找到程麗娟,說她準備改姓換名。她的性命是程麗娟救下的,這樣的大恩大德便是再生父母,因此她請求程麗娟允許她改姓程氏。程麗娟同意了她的請求,並為她選了一個“哲”字,代替了“師師”這個風塵味十足的名字。兩人就忠孝節義的問題進一步交換了看法,程哲反省了她過去的執迷。經過這件事之後她才發現,所謂的忠孝不過是居上位者用來約束下位者的手段,其實他們自己並不遵守這些原則。
程哲舉了許多例子,她提到了宋國太皇太后謝道清,提到了為文天祥寫生祭文的王炎午,提到了許多達官顯貴,還提到了許多名人高士,甚至提到了闕裡的衍聖公孔家。程哲對赫赫有名的聖賢世家沒有絲毫的尊敬,她認為既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孟兩家後人又因為祖宗的福蔭而享受高官厚祿,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就該按照祖宗的教誨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才是,但他們卻投奔了蒙古人繼續享受公侯的俸祿,可見心裡也沒有什麼忠孝節義。連孔子和孟子的子孫後代都不相信他們那一套,外人更沒必要受他們的束縛。
程麗娟很高興程哲能有這樣的見解。她已經到了該確定繼承人的年紀,沒有親生骨肉,只能從南風面的頭領中選擇一位。她更想選一個女人,但她悲哀地發現,在這個時空裡,男尊女卑的觀念不僅深入男人的心,連女人們也或多或少地信奉那些迂腐的教條。程家寨裡確實有幾位女頭領,卻沒有一位能認識到三從四德的不合理,程哲的覺悟讓她覺得她苦苦找尋的繼承人可能出現了。不過程麗娟還得繼續觀察,程家寨的繼承人不僅要有覺悟,還得有能力、功績,甚至運氣。
考察繼承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眼下程麗娟還得把主要精力用來應付即將到來的另一場戰爭。幾個倖存的殘兵敗將已經將兵敗萬洋山的消息送回了縣城,蒙古縣官一面嬰城固守,一面打發人向南昌求援。一隊嘍囉離開南風面的山寨,兜了個圈子之後穿著蒙古軍裝到達縣城,扮作從於山趕來的援軍混入縣城。進入縣城之後,嘍囉們處死了蒙古官吏,清洗了縣城裡的親蒙勢力,又將查抄來的金銀財帛散與貧民。
佔領縣城之後,只有一小隊嘍囉留在那那裡負責治安,大隊人馬仍然回到了南風面。程麗娟告訴留下的嘍囉們,當蒙古人的援軍到來的時候,他們不必固守縣城,可以立即回到萬洋山。但這一小隊人馬在城裡住了足足半年,既沒有蒙古兵來征討,也沒有新任知縣來這裡上任。原來贛南的明教徒牽制了江西的蒙古兵主力,蒙古官府雖然取得了勝利,自身也損失慘重,南昌方面實在無兵可調了。
在江西境內各支造反隊伍裡,程家寨是綜合實力最強的一支,但蒙古官府不這麼認為。這倒也怨不得他們,懷玉山、武夷山、諸廣山、于山的首領們或者自稱大明王、扶明王,或者自稱照世王、醒世王,連井岡山的首領也自稱光明侯,唯獨程麗娟的名號最沒有氣勢——寨主。儘管在程家寨吃過兩次虧,蒙古人還是將響噹噹的王侯們看做心腹大患,廣積糧緩稱王的程家寨則被當做癬疥之疾,所以派去剿滅于山明教徒的是蒙古人組成的精兵,來到萬洋山的則是漢人降卒組成的二線隊伍。這支降兵隊伍失敗之後,蒙古官府對程家寨只能暫時聽之任之。
程麗娟利用這半年的寶貴時間再次擴張了實力,除了搶佔根據地發動百姓之外,她還利用山寨裡有限的馬匹訓練出了最初的一支騎兵。當江西行省的蒙古官員意識到這個寨主的實力比明教的王侯更強的時候,攻打於山的蒙古兵被調到萬洋山來。此時的程家寨已經不可能靠全員撤離來誘敵深入了,程麗娟和頭領們商議了一番之後,在右溪河谷向設下伏兵。騎兵將蒙古人引進埋伏圈之後,雙方進行了一場激戰。這場勝利讓程家寨聲威大振,更令人意外的是,諸廣山上的一部分明教徒來投奔了。
fion007 2014-11-29 13:38
洪淩波的故事(十一)
誰也沒有想到明教的人會來投降,所有的人都記得,剛剛攻下井岡山的時候,寨裡派了幾位談判專家勸降,足足勸了大半個月,還有幾十個忠實的信徒堅決不投降。勸降結束之後,功勞最大的金牌說客半個月沒有再說一句話。如今沒有任何人勸說,這些明教徒居然主動來投降,這讓所有的人都懷疑,他們是不是來詐降的。帶著這樣的疑問,程麗娟接見了來自諸廣山的使者。
來使是諸廣山齊雲峰山寨姓畢的二寨主,他也是明教從光明頂派來的領導人,自稱光明大將軍。畢將軍告訴南風面的人們,明教已經成立數百年,內部關係盤根錯節,光明頂的高層矛盾重重,許多事情已經無法說清原委。他和大寨主照世王都是全家世代在教的人,在光明頂上的日子原本還不錯。接到下山抗蒙的任務時,他們也曾熱血沸騰了一陣,想要借機建功立業。與他們同時下山的還有很多人,一干教友坐視九嶺山、大王山、軍峰山幾處山寨的陷落,這讓他們感到寒心,對明教已經不再抱有希望。
畢將軍說得很誠懇,但程麗娟知道這不是實情,至少不是全部的實情。如果僅僅是因為明教的內耗而灰心,他們不會冒著叛教的風險投奔南風面。畢將軍發現程麗娟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方才的話並沒有打動她,他只能亮出自己的底牌。他說他和照世王也曾想過設法調回光明頂,但他們的謀士阻止了他們。這位謀士是他們從蒙古人的刀下救下一個秀才,他告訴畢將軍和照世王,自從他們受命離開光明頂的那一刻起,明教裡就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了。
程麗娟覺得這個秀才說到了點子上,但是她並沒有立即表態。畢將軍繼續轉述謀士的意見,他認為明教的教主沒有參與打江山的過程,即使頭領們把打下來的江山讓給他,他也根本坐不穩;如果他想坐穩江山,打江山的人必然因為功高震主而被鳥盡弓藏。程麗娟認同這個謀士的分析,她也想用這個理由說服各山寨的首領脫離明教,只是還沒有得到機會。既然齊雲峰山寨的人已經認識到這一點,如果他們不脫離明教,那倒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了。
齊雲峰山寨確實是真心歸降的,照世王和畢將軍跟著程麗娟東征西戰,立了不少功勳,連那位秀才謀士也成了程麗娟的軍師。這場戰爭持續了將近二十年,程麗娟最初的對手主要是蒙古人、明教和試圖反元複宋的趙家宗室。在這個過程中,程麗娟的身份由寨主變成將軍,後來又晉升為萬安侯和九江王。在她成了擁有江南半壁的楚王之後,程麗娟與丐幫的合作關係破裂了。
在蒙古皇帝忽必烈眼裡,山西、陝西一帶進可以出雁門、榆林直插草原,退可以遏山川之險據守一方,戰略意義遠比繁華富庶的江南更重要。耶律齊在這裡遭遇了蒙古軍隊主力的阻擊,根據地發展緩慢。但蒙古人戰線拉得太長,又分封了幾大汗國,兵力分散,最終還是被耶律齊趕出了大都。耶律齊是個聰明人,他並沒有用“遼”字作為他的國號,以此避免北方人對他的契丹人身份的抵觸。但是皇帝按例要追封七廟,他追贈的最遠的一位祖先是契丹皇子,這還是引起臣民們的一片疑慮。
耶律齊本人能夠接受劃江而治,因為他的祖先在最強盛的世代也沒能將勢力拓展到江南。但是郭芙是地道的江南人,在她看來,富貴不歸故鄉,便如衣繡夜行。耶律齊多年戎馬倥傯,兒子們都是郭芙教育的,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支持母親的意見。耶律齊在立國的第二年病逝,他的兒子立即發動了平定江南的戰爭。程麗娟又一次使用了孫國父的口號,親自率軍出征。
這場戰爭以南方軍隊的勝利而告終,耶律齊的兒子們帶著母親郭芙逃到白山黑水之間。程麗娟在大都城裡舉行了登基大典,定國號為漢。除了仍舊健在的程家寨頭領們,王舵主、畢將軍和照世王眾人也出現在大典上。他們都脫離了自己本來的門派,成了大漢國的開國元勳。程麗娟正式確立了程哲的地位,她在幾年前已經拜了程麗娟為義母,以養女的身份獲得了儲君的身份。
程麗娟當眾宣佈了她的大漢帝國的第一條法律:大漢國的江山是女人打下來的,所以皇位傳女不傳男。開國功臣們都已經接受了女皇登基的現實,但還是沒有想到這個國家將只有女皇。唯一沒有感到驚訝的是程哲,程麗娟事先已經將這個決定告訴她了。對於程哲來說,這個決定完全可以接受,因為她婚後只生了四個女兒——這也是程麗娟最終確定她的繼承人地位的原因之一。
此時的程麗娟已經是八十多歲高齡,她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能堅持到這場戰爭的最後。做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的皇帝不是一種享受,想到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得付出這樣或者那樣的代價,她付出的代價就是這一生一世的操勞。大漢朝一改宋朝重文輕武的舊習,不但尚武重商,而且比歷朝歷代都重視發明創造。自從大漢朝建立的那天起,以發明創造而發家致富的人層出不窮。
這些研究不是程麗娟授意進行的,她只是給了最初的發明人一筆豐厚的賞錢,以朝廷的名義買下了他的發明,並向各地推廣。“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既然搞發明有利可圖,就有人挖空心思去做這些事情。只有不被重用的儒生們對這個朝廷很不滿,不過老百姓不理會這些落魄書生的抱怨。在他們樸實的觀念裡,誰能讓他們吃得起肉穿得起綢緞,誰就是大聖大賢,誰就是明君英主,至於金鑾殿上的皇帝是男是女,他們才懶得理會。
楊過的故事
管一個實際年齡比自己小的女人叫媽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但是蘇洪濤不得不這樣做。他是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離開本來世界的,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孩子。不管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感想,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兒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被蘇洪濤取代的是一個被毒蛇咬死的孩子,這個孩子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他的母親是一個和氣的寡婦,即使微笑的時候眼裡也充滿了掩飾不住的悲苦。
寡婦稱蘇洪濤為過兒,鄰里們則稱寡婦為楊大嫂,蘇洪濤因此得知這個孩子的名字是楊過。楊過在蘇洪濤本來的世界裡也算是個名人,不過蘇洪濤還是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不是那個著名的楊過。他為此專門留意了寡婦與鄰居們的對話,結果他聽見寡婦說她娘家姓穆。這個消息讓蘇洪濤的心直往下墜,但是他沒有完全絕望,因為婆家姓楊娘家姓穆的女人也不止一個,他還是盼望這只是一個巧合。
在床上躺了幾天之後,蘇洪濤體內的餘毒已經清理乾淨,大夫說不用繼續吃藥了。楊穆氏認為她的兒子被蛇咬固然有淘氣的原因,但他沒有武功沒有防身能力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所以停藥之後楊穆氏決定立即向他傳授武功,這套武功叫做逍遙拳。驚愕的蘇洪濤向楊穆氏請教這套武功的來歷,楊穆氏則告訴他這套拳腳是一個乞丐傳授給她的,那位前輩只有九個手指頭。聽見這話的蘇洪濤如同聽見一個晴天霹靂,他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
有些事情發生在別人的身上就像童話一般,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則一點都不美妙,比如做個獨臂的大俠,娶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女。如果可能的話,蘇洪濤情願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世,娶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過庸庸碌碌的一生。他只是一個尋常人,沒有什麼淩雲壯志,從來不想做一個經歷坎坷的武林高手。但這些心裡話他無處訴說,眼下只能跟著楊穆氏學習那套逍遙拳。
常言說“人過三十不學藝”,蘇洪濤離開那個世界時的年齡恰好是三十一歲,對於一個年紀偏大又沒有天賦的人來說,學習一套完全沒有基礎的知識確實很艱難。楊穆氏試圖教導蘇洪濤如何運氣,這涉及到人體的很多穴位,但蘇洪濤只知道太陽和人中兩個穴位的位置,在楊穆氏看來這個孩子就是愚鈍的過分,明顯的正事不足閒事有餘。楊穆氏為此很生氣,甚至動用了家庭暴力,蘇洪濤只能一邊躲閃一邊用“好男不跟女鬥”安慰自己。
也不知楊穆氏究竟是心病還是被蘇洪濤的頑劣氣病了,在蘇洪濤來到這個世界兩年後,楊穆氏一病不起。楊穆氏臨終前再三囑咐蘇洪濤,她的丈夫葬在嘉興鐵槍廟,一定要將她和丈夫合葬。蘇洪濤答應為他完成這個心願,在楊穆氏離開人世之後,他找出家裡所有的金錢,為她買了一口棺材,將靈柩停放在她的臥室裡。蘇洪濤並沒有立即帶著棺木去嘉興,因為家裡的銀子不夠來回的盤纏。他確實答應了楊穆氏,但沒有許諾立即趕赴嘉興,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失信於人。
蘇洪濤獨自在楊穆氏留下的宅院裡住了下來,這個地方屬於上饒縣,離嘉興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楊穆氏沒有告訴他自己為什麼留在這個地方,但蘇洪濤明白其中的原因。當初楊穆氏離開鐵掌峰的時候,本來是要往臨安去的,半路上在上饒生下了孩子,就留在了上饒。丐幫的幫主也許知道楊穆氏一直住在這裡,不過她從來沒有主動找來。蘇洪濤覺得,如果不出現在嘉興的話,他應該能躲開那段江湖是非。
楊穆氏生前待人和氣,頗結交了幾個農家婦女,女人們很照顧蘇洪濤這個自幼喪親的孩子。蘇洪濤靠著樵采射獵為生,換來些許銀錢買米買布,飯可以自己煮,衣服可以偏勞嬸子大娘們代為縫補。轉眼之間便是五六年的光陰,楊過的年紀已經有十三四歲了,丐幫的人始終沒有上門打聽楊穆氏的消息。蘇洪濤靠著采草藥種草藥也攢了些銀錢,他覺得這些錢足夠他送楊穆氏的遺骨到嘉興安葬了,但是他不知道那件風波是否已經過去,所以沒有輕舉妄動。
在鄉民們的眼裡,這個年紀已經不小了,如果楊穆氏還活著,也該留意四鄉八村的姑娘預備說親了。在蘇洪濤本來的世界裡,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的男人是最受歡迎的,但是這裡並不是這樣。楊過早年喪親,這讓鄉民們覺得他命硬克父母,不過還是有一戶人家看中了他。這位王家大嬸有個早逝的姐姐,身後留下一個女兒,姐夫再娶之後這個孩子便不再被疼愛,受了幾年的苦楚。王大嬸覺得這個孩子如果能嫁到她跟前,她也能照看一些,但她沒有年紀相當的兒子,所以想到了楊過。
王大嬸覺得楊過這些年一直靠自己本事吃飯,不曾幹過偷雞摸狗的勾當,可見人品還是個好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給外甥女選的親事太好了,孩子的父親肯定不會同意,因為她那繼母容不得前房的女兒嫁得比自家女兒更好。婚姻畢竟靠父母之命,她一個做姨媽的人,都算不得母族中人,做不得孩子父親的主,只能用這個投機取巧的方法照看那個不幸的孩子。王大嬸找蘇洪濤商量這件事情,蘇洪濤一口答應了。
蘇洪濤從來沒見過王大嬸的外甥女,不過這個年代的人都是這麼結婚的,他也沒有提出見面的要求。王大嬸的長相很普通,她的姐姐和姐姐的女兒應該也是普通人。蘇洪濤早就過了那種為了美女而瘋狂的年齡,他更希望他的妻子相貌普通一些,畢竟美女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比如武大郎娶了潘金蓮,最後死於非命;楊鐵心娶了包惜弱,半生顛沛流離,他是個沒財的男人,娶個沒貌的女人,這才是長久過日子的道理。
楊過的故事(二)
不知王大嬸是怎麼跟姑娘的父親說的,反正這樁婚事說成了。雙方按照這個時空的風俗舉辦了訂婚儀式,蘇洪濤也登門拜見了岳父岳母。既然婚事已經定了下來,王大嬸便不能再叫王大嬸了,得改口叫做王姨媽。王姨媽跟楊穆氏也曾有些交情,聽她說起過自家的身世往事。她也知道楊穆氏的棺槨還在房裡停著,以前也不曾說過什麼,畢竟誰也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帶著一副棺材奔走千里,但現在蘇洪濤既然跟她的外甥女定了親,就該準備迎娶,母親的棺木始終不安葬,那便不成個體統。
王姨媽知道楊穆氏生前留下了合葬嘉興的遺囑,這本來不與她相干,現在她的外甥女成了楊穆氏的兒媳婦,難道一次次受舟車勞頓之苦到嘉興給公婆上墳不成?因為楊穆氏曾經說過她不是嘉興人,王姨媽建議將楊穆氏的丈夫的棺木運回上饒,以便蘇洪濤將來祭掃。蘇洪濤覺得楊穆氏遺囑的關鍵是合葬,而不是葬在嘉興,王姨媽的建議也算切實可行,因此他決定到嘉興搬運完顏康的遺骨,完成楊穆氏最後的願望。
蘇洪濤當然不是一個人去嘉興的,王姨媽覺得他是個沒出過遠門的孩子,所以打發她的丈夫陪他一同前往。他們順利地找到了鐵槍廟,廟後的兩株大樹之間有座墳墓,墳前立著一碑,碑上刻著“不肖弟子楊康之墓”,旁邊另刻一行小字是“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王姨父不知道丘處機是誰,他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所以沒有仔細打聽。蘇洪濤在嘉興買了一副棺材,從那座墳墓裡挖出了楊康的遺骨,雇車運回了上饒。
將完顏康的遺骨運到上饒之後,蘇洪濤找風水先生選了一塊地,擇了個適宜下葬的日子將這對夫妻一起安葬了,就開始整理房舍準備娶親。誰知才過了幾日,便有一對夫妻找上門來。這對夫妻的年紀與楊穆氏相當,男的相貌平平,女的天姿國色,兩個人都是一身富貴氣派。蘇洪濤從來沒有見過這兩個人,也想不明白這樣的富貴人紆尊降貴到他家裡來做什麼,帶著滿腹的疑問,他將兩個人迎進了房間。
男人坐在上首,不住地打量著蘇洪濤,女人眼裡有些厭憎,口裡得意洋洋地問他是不是楊過,母親是不是姓穆。其實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附近的鄉民們都知道這些情況。聽見蘇洪濤承認了這一點,男人似乎很激動,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似的。倒是女人口齒伶俐,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原來他們就是郭靖和黃蓉,聽見住在鐵槍廟的乞丐們傳的消息,說有人將廟後完顏康的遺骨挖出來帶走了,他們立即離開桃花島查探究竟。
楊穆氏生前曾跟黃蓉有些交情,但這樣的交情顯然不如夫妻之間的感情更深厚,所以黃蓉對楊穆氏始終心存疑忌。她早就通過丐幫的人得知了楊穆氏的死訊,但她沒有告訴郭靖,因為郭靖會將楊康接到桃花島傳授武功,她擔心養虎遺患。這次丐幫傳送消息的人被郭靖看見了,她才不得不將完顏康的消息告訴他。她很討厭完顏康,當然也不喜歡他的兒子,如果不是擔心郭靖一時激動許諾什麼,她根本不會陪著郭靖一同來上饒。儘管心裡十分不願意,黃蓉還是提出帶蘇洪濤回桃花島,她知道這樣的提議會得到郭靖的歡心。
蘇洪濤拒絕了這個建議,他可不想去伺候那位驕縱任性的郭大小姐,更不想被她砍掉一條胳膊。當然他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去桃花島的,他說他的父母墳墓在這裡,所以他不能遠離,另外他作為遺腹子不曾為父親守孝,所以他得在這裡為父親守孝三年。蘇洪濤當然沒有忘了告訴這對夫妻,他已經訂了婚,未婚妻的長輩幫著他安葬父母,他不能讓未婚妻為了他遠離父母親人,更不能不守信用拋棄他的未婚妻。
其實黃蓉不是個注重禮法的人,她在這方面是得了黃藥師的真傳的。但她不但沒有斥責蘇洪濤迂腐,反倒回頭來勸郭靖,說連她父親那樣鄙視禮法的人都說忠孝乃是大節,所以他們不該干涉蘇洪濤盡孝。黃蓉還勸郭靖,楊過並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妻族長輩照顧,保障日常生活不成問題。最後她還向郭靖許諾,丐幫上饒分舵的人會關照楊過的安全,他在這裡不會有危險。黃蓉最終說服了郭靖,他們離開了蘇洪濤的茅屋草舍。
這對夫妻離開後不久,幾個乞丐找上門來,他們送來了一份賀禮,祝賀蘇洪濤的訂婚之喜。這當然是他們的幫主黃蓉授意的,黃幫主雖然支持郭靖當年的悔婚,現在卻誠心誠意地希望蘇洪濤履行他的婚約。蘇洪濤收下了這份賀禮,並熱情地款待了來送禮的乞丐們。閒聊的過程中他告訴乞丐們,他的母親生前曾經說過,他的父親是被一個叫歐陽鋒的人毒死的,但她不肯告訴他歐陽鋒在什麼地方,她說他不是歐陽鋒的對手。蘇洪濤知道乞丐們一定會把他的話傳到桃花島,黃蓉會很高興聽到這個說法。
三年後蘇洪濤娶了親,黃蓉又打發乞丐們送了一份厚禮,但她和郭靖沒有來參加婚禮。蘇洪濤的妻子姓李,是個相貌平平的農家姑娘,比楊過大兩歲,人品倒也不錯,只是性情略微有些懦弱。不過在蘇洪濤看來,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容忍的缺點。他們的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蘇洪濤知道武俠世界的存在,不過這跟他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是他見了背著丐幫標誌的乞丐的時候須得略微施捨一二罷了。
楊過的故事(三)
因為樂善好施,蘇洪濤跟丐幫的低袋弟子們混熟了。他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一個消息,郭靖和黃蓉準備在大勝關召開英雄大會,共商抗蒙事宜。憑蘇洪濤身上這點微末武功,自然當不得英雄的稱號,也不可能戰勝霍都和達爾巴。沒有楊過和小龍女的幫助,郭靖能不能戰勝前來挑戰的金輪法王,這不是蘇洪濤管得了的事情,他現在考慮的是自己的出路。就算郭靖守住襄陽,也擋不住趙宋的滅亡,上饒一帶也會成為蒙古人的領土,蘇洪濤不知該怎麼躲避這場災難。
不管後人如何譴責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們的殘暴,誰也無法否認,他們確實是有能力的帝王。一個漢人在這個時代能走到的地方,基本上都成了他們的領土,即使蘇洪濤想逃,他也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在他的印象裡似乎只有日本沒有被蒙古人拿下,但那個國家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蘇洪濤憂心忡忡的樣子被李氏和王姨媽一家看在眼裡,他們對他的憂國憂民不以為然。
這些平民百姓不相信朝廷只是個外強中乾的龐然大物,他們以為戰場距離上饒很遙遠,官軍一定會擋住那些南犯的夷狄。即使蒙古人真的打到上饒,那也不過是又一次改朝換代罷了,只要到深山裡躲過兵禍,新朝廷必然會出安民告示招撫流民,然後老百姓還是像往常一樣過日子。蘇洪濤不大瞭解之前的改朝換代是不是這樣,不過他知道這次改朝換代沒有那麼簡單。但他無法將崖山之後的種種暴政告訴他的親屬們,他們不但不會相信,反倒會以為他發了瘋。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李氏笑話了蘇洪濤一場,也就漸漸忘了這件事情。倒是丐幫的弟子們告訴蘇洪濤,蒙古人派了個叫做金輪法王的高手去攪鬧大勝關的英雄大會,黃蓉出了個田忌賽馬的妙計,不料朱子柳意外地輸了第一場,妙計便使不成了,最終連輸三場。金輪法王搶去了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英雄大會之後便有許多人相繼離開,只有丐幫眾人仍舊留在襄陽。
蘇洪濤很快就顧不上思考這場敗仗對襄陽城防甚至南宋國防有多大的蝴蝶效應了,因為上饒這邊出事了。其實嚴格地說事情出在贛粵交界地帶,距離上饒還很遙遠。明教徒張三槍在那裡舉兵造起反來,朝廷自然要發兵征討,官軍要從上饒經過。這支部隊不知道什麼叫做“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他們所到之處天高三尺,其實跟匪沒什麼兩樣。蘇洪濤住的地方離武夷山不遠,百姓將家裡的細軟都打了包,實在不能隨身攜帶的儘量埋在院子裡或者地裡,扶老攜幼地躲進了深山。
連一些丐幫人士也逃到深山裡避難,畢竟不是每個乞丐都有洪七公或者黃蓉那樣的能力。蘇洪濤在山裡見到了幾個熟悉的乞丐,一起烤著獵到的野味,他們談論起了這樁兵災。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乞丐憤憤不平,口口聲聲稱明教為魔教。蘇洪濤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明教這樣反感,老乞丐告訴他,每次邊境上有外敵入侵的時候,魔教總會趁機起事。蘇洪濤感到很意外,按照他在本來世界裡被灌輸的觀念,這些農民起義向來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乞丐們卻都支持老乞丐的觀點,他們告訴蘇洪濤,明教也是個覆蓋大江南北的門派,他們多次在江南起事,但從來不曾在北方造反。現在蒙古大軍兵臨邊境,武林眾人無不以抗蒙為己任,他們偏偏撿著這個時機起事,實在有裡通外國之嫌。乞丐們還說,張三槍扯旗造反之後上饒一帶的明教徒必然回應,老百姓又要遭難了。果然次日有消息傳來,上饒的明教徒也造反了。
越來越多的人逃進了深山,蘇洪濤全家也只好留在山裡。有官軍借著剿捕的名義大肆搜山,搶走了許多東西,還搶走了幾個有些姿色的女人,李氏因為相貌平平沒入軍士的眼,不過蘇洪濤還是被勒索了些銀錢。戰亂過後眾人回到家中,有的人發現埋在地裡的財物被盜了,有的人發現田裡的莊稼被毀了,蘇洪濤發現他的房子被燒了,好在地裡埋藏的東西沒有損失。蘇洪濤很想就此搬到武夷山的那一邊去,但是李氏不同意,她覺得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不到萬不得已,還是留在故鄉的好。
蘇洪濤沒有說服李氏,主要是他自己的想法也不成熟。他們還得在上饒繼續過日子,少不得又搭了新的茅草屋。日子還像往常一樣過著,只是蘇洪濤的心裡有些著急,他有時甚至在想,也許他不該早早地娶親。這種念頭只是閃了一下,便被他自己否定了。李氏也是個不錯的妻子,她的想法其實是這個年代大多數人的想法,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這樣開了外掛。這個選擇並不風光,卻是最穩妥的。
理論上說他可以到襄陽的深山裡去找大雕,但大雕動輒叼著蛇膽喂楊過,可見那山裡毒蛇遍地。以楊過的身手能活著見到大雕,若是換了蘇洪濤,九成九會死在尋找大雕的路上。似乎他還可以從密道潛入古墓,找到那裡刻著的《九陰真經》。但對於一個武學外行來說,即使拿到了《九陰真經》,只怕也看不明白,就像一個小學生看不懂博士論文一樣,即使那論文也是漢字寫成的。“人不能心太高,不能只看到美好的前景,忽視了路上的風險。”蘇洪濤不住地安慰自己,似乎這能讓他忘記即將到來的危險。
楊過的故事(四)
時光如流水一般逝去,轉眼間便是十餘年。蘇洪濤和李氏的兒子們已經長大,可以跟著父親漫山遍野地打獵了。遠在襄陽的郭靖倒是沒忘了對他的義兄弟盡一份心,委託丐幫的弟子們將孩子接到襄陽,他準備親自教導武功。蘇洪濤沒有同意,他告訴乞丐們,襄陽的安危關係到宋國的存亡,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兒子耽誤郭靖的寶貴時間。丐幫的弟子以為蘇洪濤深明大義,大大地讚揚他一回,回去向郭靖和黃蓉覆命了。
郭靖和黃蓉也沒有堅持,這個孩子便一直跟著蘇洪濤長大。到了十六歲上,李氏四處打探適齡姑娘們的家境人品,想要給兒子說親。她甚至選好了一戶人家,只等蘇洪濤點了頭,她就會托媒人上門求親。蘇洪濤對此並不熱心,他這些年從乞丐們口中打聽到一個消息,沿武夷山那邊常有人渡海到流求島上討生活,那個島還不歸趙宋官府管理。這讓蘇洪濤起了移居的心思,所以他不想在上饒給兒子說親。
李氏對此感到憤怒,她不明白為什麼蘇洪濤總是想離開上饒。她覺得不管皇帝姓什麼,老百姓都是一樣的交稅納糧,不過是稅多稅少的差別罷了。在李氏的堅持下,蘇洪濤給兒子定了親,女方是個尋常的村姑。長子訂婚之後,蘇洪濤收拾了行李,打算到福州、泉州一帶調查渡海移居的可能性。他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李氏哭得很傷心,她覺得丈夫一定是嫌她老了,這一去只怕再也不會回來。
蘇洪濤告訴李氏,如果他三年不回來,她可以自行決定兒女們的婚事;若是他五年不回來,她可以任意改嫁。李氏聽了這話,哭得越發傷心了。蘇洪濤心裡也很難受,他在本來的世界的時候並不重視歷史知識的學習,總是聽說那個島嶼“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所以他以為那裡也是宋國領土,逃到那裡也不可能躲開蒙古人的屠殺,如果當初他知道流求島不在宋國的版圖之內,他早就搬到那邊住了,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為難。
李氏在村口牽衣頓足攔道哭,原本要跟蘇洪濤搭伴去泉州的人看得莫名其妙。這幾個人都是常去泉州做買賣的商販,他們不明白這戶人家為什麼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蘇洪濤最終還是跟著那幾個人一起走了,到了泉州之後,蘇洪濤與他們分手,獨自登上了去流求島的船隻。船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了一個多月,蘇洪濤登上了那個在本來世界裡被叫做台(灣)的海島。他發現這裡已經有了許多漢人移民,福州、泉州一帶的商人也常渡海到這裡經商。
蘇洪濤在臺灣住了兩年,這裡物產豐富地廣人稀,是個適宜居住的去處。只是這個年代的航海技術不佳,移民們在海上得受很多苦,歷盡艱辛到達流求島之後,因為勞累困苦再加上水土不服,病死的幾乎比活下來的還要多。不幸的死者的屍骨無法運回故鄉,只好就地掩埋,因此有許多移民便將這島稱為埋冤島。李氏早年常受虐待,體質比尋常人弱一些,蘇洪濤擔心她會撐不住這樣艱難的旅行。
沒有最終決定是否移居,蘇洪濤帶著些台(灣)土產回到了大陸。將這些東西賣給福州的商鋪,賺的錢不多,倒也夠了這一趟的盤纏。急匆匆地趕回上饒,家門口正貼著鮮紅的囍字。蘇洪濤以為這一定是大兒子剛剛辦了婚事,誰知竟有兩個兒媳來拜見公公,原來李氏趁他不在家將次子的婚事也辦完了。李氏見到丈夫毫髮未傷地回來,倒是驚喜不已。她告訴蘇洪濤,她已經把三兒子的婚事定下來了。
知道李氏是在跟他使心眼,蘇洪濤卻無可奈何,雖然沒到約定的三年之期,媳婦已經過了門,他還能給人家退回去不成?到家的第二天,蘇洪濤又去拜訪了熟識的乞丐們。乞丐們告訴他,襄陽被圍了半年多,已經危在旦夕了。蘇洪濤以為這一次郭靖也能熬過去,誰知次日乞丐們便送來消息,襄陽陷落了。蒙古兵勢如破竹,迅速從湖北、湖南打到江西、廣東一帶。即使李氏願意遷居流求島,也已經來不及了。
蘇洪濤又帶著全家到深山裡躲避兵禍,低袋乞丐們仍舊與他們在一處。一個乞丐告訴他一件舊新聞,郭靖的兩個徒弟為了郭芙爭風吃醋兩敗俱傷,丐幫因此與大理南帝一支有些不和。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乞丐們覺得這不利於丐幫的聲譽,始終不曾對蘇洪濤提及,這個乞丐也是偶爾說漏了嘴。連黃蓉的部下都覺得郭芙紅顏禍水,何況別人。郭靖沒有一呼百應的號召力,朝廷又不派兵支援,襄陽的失陷和宋國的滅亡都提前了許多年。
不斷有的消息傳進山裡,蒙古兵的殘暴比蘇洪濤和乞丐們以前瞭解的更甚。李氏整日惴惴不安,她現在覺得,遷居流求島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這一家子老幼怎麼可能跑過蒙古兵呢?何況大兒媳還懷了孕。一家人只能在山裡住著,苦苦盼望這場戰亂早日停止。亂局持續了兩三年,到了蒙古人覺得可以招撫流民的時候,蘇洪濤一家人已經習慣了山裡的生活。他們並沒有回到原先的住處,就在武夷山深處安了家。
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王姨媽一家和一些鄉民,他們組成了一個新的小村莊。蘇洪濤現在覺得李氏說的也不錯,只要能熬過改朝換代的戰亂,老百姓好活賴活都是活著。那些乞丐們最終離開了深山,他們是有組織的人,要受組織紀律的約束。因為往來不便的緣故,蘇洪濤和他們漸漸失去了聯繫。他從乞丐們那裡得到的最後的消息是郭靖夫妻和他們的三個兒女都死在襄陽,不會再有什麼倚天劍和屠龍刀的故事了。
fion007 2014-11-29 13:39
紅樓夢
甄英蓮的故事
發現前方的城市是江寧的時候,陳秀麗很高興。在她本來的世界裡,與江寧對應的地方被稱作南京,是世上最繁華富庶的地方之一。這樣的大城市裡外來人口眾多,沒有人會特別留意一個陌生人。只要她有辦法逃離那位“父親”,並且平安度過最初的一段日子,她就自由了。她的“父親”似乎沒有意識到她正準備逃走,他正囑咐車夫車趕到他指定的地點,在有人在那裡等候他們的到來。
馬車停下的時候他們見到了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那漢子告訴他們,他已經為他們租好了住處,房東姓新,是江寧府的一個門子。“父親”很詫異,他不明白漢子為什麼把他們送到官府中人眼皮子底下。中年漢子則告訴他,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莫說是個門子,即便是知府大老爺,無憑無據的也奈何他們不得。中年漢子一邊說一邊帶著他們走街串巷,走了兩炷香的工夫來到新家。
房東新門子是個三十來歲的瘦高個,看上去是個精明強幹的人。他把陳秀麗和“父親”帶到他們的房間,只簡單地介紹了從這條街巷出入的路徑,便告辭出去了。“父親”在這裡歇了兩日,便自稱出門拜會朋友,臨走時拜託新太太代她照顧自己的女兒。新太太是個熱情爽朗的婦人,似乎跟陳秀麗很投緣,拉著她的手問她小時候的故事。陳秀麗哪裡講得出來?她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兩年,不知被她替代的孩子究竟姓甚名誰,更不可能知道她從前的經歷。
新太太有些失望,只跟陳秀麗說了一回針線裁剪之類的話,半日後“父親”回來,便將她送回去了。次日有人來拜訪“父親”,仔細打量了陳秀麗一番,與“父親”說了一回話。過了一日“父親”又要出門拜訪朋友,再次拜託新太太照顧自己的女兒。陳秀麗不願意跟新太太聊天,她想趁機走出這個門,但是被新太太阻止了。新太太再一次問她小時候的故事,這讓陳秀麗懷疑她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陳秀麗早就知道所謂的“父親”不是那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因為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會任憑十二三歲的子女不見蹤影而無動於衷,也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會每隔一段時間給孩子們帶來幾個五六歲的弟弟妹妹。她知道“父親”其實是人販子,那些不見了的孩子是被他賣了,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拐帶的還是被賣到人販子手裡的。在人販子的家裡,這個話題是被禁止的,她曾經試圖套問別人的身世,結果被告了密,挨過兩頓毒打。
人販子對他的“貨物”並不仁慈,但是很奇怪的是那些孩子卻覺得他很好。在陳秀麗看來,他們都是有病的,那種病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如果這些人同時分頭逃跑,大部分人可以獲得自由,但是因為這種病,他們根本不曾想過逃走,反倒很積極地幫著人販子監視其他的“貨物”,以此求得人販子的青睞。所以陳秀麗在人販子的“家”住了兩年,只有這會子才有了逃走的可能,但新太太的態度讓她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陳秀麗告新太太,她知道人販子不是她的親生父親,但是她很小就離開了自己的親生父母,確實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新太太登時滿臉喜色,她隨即告訴陳秀麗,她的丈夫原本是姑蘇人氏,住在閶門外的十裡街上,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為地方窄狹,人都稱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戶姓甄的鄉紳。新太太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陳秀麗,仔細觀察她的神情。
看著新太太滿懷期待的目光,陳秀麗忽然想到這位房東可能不是姓辛而是姓新。在她本來的世界裡,蘇州葫蘆廟旁的甄鄉紳和江甯府的新門子都是名人,他們引出來的一段懷金悼玉的故事更是家喻戶曉,如果有人說自己不知道那段故事,別人都會笑話他沒文化。陳秀麗曾經照過鏡子,雖然是有些模糊的銅鏡,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個小姑娘很有姿色,而且雙眉正中米粒大的一點胭脂記,仿佛朱砂點就的一般。她試探性地問那位鄉紳的名諱是否是“甄士隱”,他的夫人是否姓封。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陳秀麗告訴新太太,她已經想起了當年的往事。她本來的名字是甄英蓮,母親封氏,家就住在葫蘆廟的隔壁。她還記得她是在正月十五看花燈的時候被拐子抱走的,那個帶她看燈的家奴名叫霍啟。陳秀麗說得並不詳細,新太太以為那是她當時年紀小不記事的緣故。她告訴陳秀麗,她的丈夫原本是葫蘆廟裡的一個小沙彌,自從她住進這個院子,他就認出她是甄鄉紳的女兒,如果她願意到官府擊鼓鳴冤的話,他們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這讓陳秀麗大感意外,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是新門子給賈雨村出的主意,把甄英蓮判給了薛蟠。那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新門子夫妻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新太太倒沒有因為她的不信任而惱火,她告訴陳秀麗,衙門裡辦事都是有章程可循的,即使她的丈夫知道她不是人販子的女兒,他也不便直接到知府大人跟前舉報,須得她這個重要人證指認人販子拐帶才行,如果她願意上公堂擊鼓鳴冤,她的丈夫倒可以在知府大人面前為她斡旋一二。
陳秀麗沉思了片刻,便是告狀不成,也不會比被賣到薛家更糟糕,所以她決定上堂告狀。新太太指點了陳秀麗公堂之上如何對答,便帶著她出了門,坐車直奔江寧府而來。陳秀麗在衙門外面敲響了鼓,衙役出來將她帶上堂去。此時的江甯知府還不是賈雨村,乃是一個姓史的官員。史知府聽陳秀麗訴說人販子如何拐賣如何虐待之情,立時打發衙役去拿人販子。
甄英蓮的故事(二)
公差走了之後,史知府就暫時退堂了,陳秀麗被交給官府雇傭的穩婆照顧。退堂的這段時間裡,史知府調查了陳秀麗的背景。他覺得陳秀麗的供述倒沒有什麼破綻,可她的表現明顯與年齡不相稱,這當然有可能是她經歷磨難之後比同齡的孩子早熟的緣故,但也有可能她是受了別人的指使。史知府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查到陳秀麗住在新門子的家裡,是新門子的媳婦陪著她來官府伸冤的。
史知府立即傳了新門子到跟前問話。新門子告訴他:房客帶著原告住進他家時,他覺得這個小姑娘有些眼熟,尤其是眉心那一點胭脂記,讓他懷疑她就是老鄰居失蹤的女兒。但是他五六年不曾見過那個孩子,不能確定她就是甄英蓮。他認為他身為公門中人,不該看見拐賣人口的嫌犯卻不聞不問,所以他打發媳婦去探聽原告的身世。但他確實沒有向媳婦提及那位老鄰居姓甄,這一定是原告自己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父母。
聽了新門子的陳述,史知府覺得陳秀麗反應的情況是真實的。這應該是個拐賣人口的團夥,團夥的老窩不在江寧府,尚未發現有惹不起的勢力在背後支持,受害人家境良好,雖然遭了一次火災,應該還有些積蓄。史知府立刻想好了解決辦法,他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官,絕不會敲詐一個自幼遭遇不幸的小姑娘,但如果小姑娘的父親感謝他找回了自己的女兒,非要有所饋贈的話,他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笑納。當然,如果小姑娘的父親高興得忘了,他有辦法讓他想起來。
人販子被捉拿歸案之後,史知府再次升堂問案。他在官場中沉浮近二十年,早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過片刻光景,便審出原告舉報屬實。當庭發落了被告,又按程式向兄弟州府移送了公文,史知府將陳秀麗交給穩婆照顧,等待甄士隱夫妻前來領回自己的女兒。半個多月之後甄士隱的岳父封肅陪著他的女兒甄封氏來了,史知府得知甄家已經徹底敗落,他不能獲得意想中那筆豐厚的感謝費,心裡頗有些失望。
新門子是個機靈的人,深知史知府的為人秉性,他指點著封肅父女做了一塊“愛民如子”的匾,從下處一路敲鑼打鼓地送到江寧府衙。史知府很高興,雖然不能得到錢財,但滿城的百姓都知道他為老百姓辦了實事,一個好名聲也有利於他日後的升遷,他覺得這家人還挺上道。謙讓了一回,史知府收下了來自大如州百姓的擁戴,放了陳秀麗與家人團聚。離開江甯之前,陳秀麗跟著甄封氏、封肅拜訪了新門子夫妻。
說起當年仁清巷的故人往事,甄封氏唏噓不已,感慨了一番之後,又感謝新家夫妻的恩德。新門子則說道:“這都是大姑娘自己有膽有識,小人實在不敢居功。若不是大姑娘到公堂指證人販子,小人便是將實情說與老爺,無憑無據的,老爺也不好發落那人販子。實不相瞞,小人在官府裡混了這幾年,也聽說了許多蒙冤受屈的事情,很有些是本人軟弱才被欺到頭上的。就說這拐賣人口的事情,明知道人販子不安好心,若是自己不想逃出火坑,難道別人非要拉他出來不成?”
甄封氏和封肅並不理解新門子這份感慨,只道他是謙讓之辭,再三感謝了一番,才告別了新門子夫妻,帶著陳秀麗回到大如州封肅的家裡去了。此時甄士隱已經離家數年,當初封肅為他們置辦的薄田朽屋也早已典賣了,丫鬟嬌杏已經嫁與賈雨村,只有甄封氏和另一個丫鬟豔梅住在封家,做些針線幫襯家用。封肅原本就嫌棄甄封氏和丫鬟消耗兩份錢米,本不願認領甄英蓮回來,無奈官府催促不得不去。此時見外孫女模樣生得俊俏,便又起了別樣的心思。
回到大如州之後,甄封氏先引著陳秀麗拜見了一干舅舅舅母姨夫姨媽們,表兄表姐們都見過禮,又有一干表侄表侄女表外甥表外甥女上來拜見。封氏一族人丁興旺,陳秀麗和甄封氏手裡都沒有什麼積蓄,拿不出像樣的見面禮來,眾人便都有些不喜。住了不過三五日,陳秀麗便知道封家不是久居之地,但她手裡並無銀錢,租不起房屋,也只好裝作不知,每日跟著甄封氏學些針線裁縫的手藝,想著日後能尋個機會搬出封家,另立門戶,不受那些閒氣。
封肅知道外孫女連做針線貼補家用都不能,越發不願意留著陳秀麗在家了。整日裡對甄封氏說英蓮大了,到了該說親的年歲,催著甄封氏為陳秀麗定親。甄封氏不過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知道誰家的兒子好,誰家的家境好,誰家的父母和氣,只聽封肅將各家公子說得天花亂墜,便以為封肅是真心疼愛外孫女,推薦的盡是品貌俱佳的翩翩公子。陳秀麗卻不信這些話,甄家如今已經敗落,那些高門大戶的英俊少年哪裡肯娶一個沒落人家的女兒?
無奈甄封氏信任自己的父親,陳秀麗見她不是個有主意的,想著這個世道講究夫權族權,若是甄家族裡有厚德君子,也許可以向他們求援,於是背地裡悄悄問甄封氏,甄家那邊的親眷怎的不見?甄封氏聞言愣了一回,自從那年家裡遭了火災,她攛掇甄士隱來大如州投奔娘家人,因為路途有些遠,與夫家親屬漸漸的便斷了來往。聽說甄士隱原本還有幾個兄弟姐妹,陳秀麗便打聽他們的為人,不想甄封氏竟然沒有一句好話。
甄英蓮的故事(三)
按照甄封氏所說,甄士隱的兄弟姐妹們都是有些刻薄的人,當年因為她婚後多年無出,做了許多離間她夫妻關係之事。陳秀麗不知道這些話是否符合事實,不過她能看出來,投奔大如州一定是甄封氏的主意。也許是出於一種深入到骨子裡的愚孝,也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出了餿主意逼得丈夫離家出走,雖然封肅並沒有善待她這個親生骨肉,甄封氏還是堅稱她的娘家人都是善良寬厚之人。
世上有將兄弟姐妹看得比妻兒更重的男人,就有將娘家人看得比丈夫兒女更重的女人,陳秀麗覺得甄封氏就是這樣的人。既然她堅持這樣的觀點,陳秀麗不但不可能與她一起投奔甄家親眷,甚至連與她一起搬出封家都不能夠。她準備獨自離開甄家,但一個小姑娘獨自出門會引人懷疑,她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保障她的安全。陳秀麗覺得萬里尋父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這很符合這個時代提倡的孝道。
在封肅的一力攛掇下,甄英蓮的婚事很快被定了下來。甄封氏對女婿很滿意,她當然是根據封肅提供的資訊作出判斷的。陳秀麗不相信封肅的人品,她覺得他連自己的女兒都要算計,何況隔了一層的外孫女。但她無法阻止甄封氏,只能趁著眾人不備離開封家。她帶走了五兩銀子,留下了一封信,說是要出門尋父。封肅原本指望著憑藉這樁婚事賺些好處,見了這封書信,心裡不免惱怒,大大地發作了一回,找不見陳秀麗的蹤跡,也只得罷了。
陳秀麗覺得以封肅的為人,也許會在附近找她,但不會多花盤纏銀子四處尋找,所以她雇了輛車迅速逃離了大如州。她首先到了繁華富庶的杭州,此時身上的銀錢已經所剩無幾,只好在各處酒樓、客棧、商行一一詢問,是否有人要雇女工。她前後只在大如州住了一年,此時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又是一個女孩子,不免惹人注意。她將父親離家出走,千里尋父沒了盤纏,須得打工賺錢以便繼續尋父的始末說了一回,眾人聽得唏噓不已。
一家小餐館的女老闆最終收留了陳秀麗。這位女老闆是個寡婦,因為丈夫姓張,眾人都稱她張寡婦。張寡婦的丈夫去世的時候,她只不過二十來歲,膝下又沒有兒女,連公婆都勸說她改嫁,偏偏她立誓守節,獨自支撐了近二十年之久。聽了陳秀麗陳述的前情往事,她覺得忠孝與貞烈從來不分家,這個小姑娘既然是個孝女,便是她的同道中人,所以收留陳秀麗在店裡做工。
陳秀麗在張寡婦的店裡住了兩年,周圍的鄰人都混熟了。眾人見她模樣生得好,為人又和氣,頗有來為自家親眷子弟說親的。陳秀麗一概不敢應承,她怕人家問起她的母親,若是說出來她在大如州訂了婚事,是借著尋父的名義逃婚出來的,少不得又是一場是非。她只說是要繼續尋父,早晚要離開杭州,眾人讚歎了一回,漸漸的便不再有人來說親了。陳秀麗在小店裡一直做了五年工,直到張寡婦去世。
當時張寡婦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並不甚老,只是被多年的操勞耗盡了精力。因為她是有個小小產業的人,張家族裡為了小店的歸屬頗有些爭議,這種爭議是以張寡婦究竟該立哪一個遠房侄子為嗣子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張寡婦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她為了保住自己的產業支撐了二十多年,到底強不過這個世界的禮法,最終還是立了一個嗣子。立了嗣子之後張寡婦找來鄰居韓大娘作證,給了陳秀麗一份工錢。
其實張寡婦從來沒有拖欠陳秀麗的工錢,所以她不明白張寡婦為什麼要再給她發一份薪水。可是韓大娘事先囑咐她,無論張寡婦說什麼,她只管應承不許反駁,所以她還是忍住了疑問。結清了工錢之後,張寡婦說她的小餐館已經不需要雇員了,打發陳秀麗立即離開。陳秀麗覺得張寡婦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收留了她,她怎麼著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但是韓大娘硬是拽著她走了。
韓大娘將陳秀麗一直拽到自己家裡,她告訴陳秀麗,張寡婦的丈夫死後,張家族人便爭過一回遺產,張寡婦與他們一直不睦,所以不願意把自己的血汗錢留給他們。陳秀麗對這些往事也頗有耳聞,但是她覺得張寡婦的錢應該用來為她自己買藥治病才是。韓大娘搖了搖頭,說那嗣子跟張寡婦不親,便是留下這份錢財,也不會用在張寡婦身上,所以她寧可將錢財給了外人,也不肯留在家裡。
陳秀麗在韓大娘家住了下來,她打算照顧張寡婦最後的一段日子,但嗣子拒絕她再次進入張家。陳秀麗和韓大娘都知道嗣子希望張寡婦儘快死去,他可以早些甩掉包袱,但她們對此無可奈何。如果嗣子殺了張寡婦,她們可以向官府報案,但如果張寡婦是病死的,她們又能把人家怎麼樣呢?醫生們都說張寡婦的病是沒救的,她們很難證明是嗣子的不作為提前了她的死亡。張寡婦生前是個精明幹練的人,但她沒有兒子,便無法避免這個淒涼的結局。
半個多月之後,張寡婦去世了。嗣子沒有拒絕陳秀麗登門弔唁,當然也沒有拒絕她送去的奠儀。張寡婦入土為安之後,陳秀麗離開了杭州。韓大娘對她繼續尋父的打算很不贊成,她以張寡婦為例,勸告她女人得有自己的骨肉,若是因為尋父耽誤了婚姻,將來必然會因此受苦。陳秀麗知道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她還是不能接受她的勸告,因為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她的婚姻得由甄封氏來做主。
甄英蓮的故事(四)
其實張寡婦的針線活做得很好,但是餐館是她丈夫遺留下來的產業,她覺得不能把這份產業斷送在她的手裡,所以還是以經營餐館為生。不過把她的女工針黹手藝傳給了陳秀麗,所以陳秀麗離開杭州之後便以此為生,再也沒有到餐館裡打過工。陳秀麗走了許多地方,也向人打聽過甄士隱的下落,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她又在路上走了七八年,始終不曾回到大如州。
作為一個“孝女”,陳秀麗當然不能對“母親”不聞不問。離開大如州七年之後,她委託一位聲譽良好的徽商給甄封氏捎去了一份禮物,借此探聽甄封氏是否還在人世。徽商啟程之後,陳秀麗立即離開了徽州,她還是擔心封家人會把她抓回大如州履行某一樁婚約。她知道徽商在揚州有產業,所以她去了揚州。陳秀麗在揚州見到了徽商,他確實是個守信用的人,將陳秀麗的禮物送到了封家,交給了甄封氏本人。
徽商告訴陳秀麗,甄封氏的身體還好,封肅也還健在,只是他們至今對陳秀麗的不辭而別氣憤不已,不過禮物倒是收下了。與陳秀麗定親的公子早已另娶他人,甄封氏不住地抱怨陳秀麗錯過了一樁好親事,封肅也說要將她帶回大如州另尋一門婚姻。徽商言語間頗有些不解陳秀麗為何要離家出走,陳秀麗則告訴他,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既然他的父親尚在,她的婚事須得父親做主,沒有父命不可出嫁。
其實陳秀麗自己都不信自己說的這些理論,但是徽商卻接受了。在這個講究三從四德的世界裡,如果丈夫還在世,妻子確實不能擅自安排子女的婚事。認同了陳秀麗的徽商沒有將她的消息通知大如州的封家,但陳秀麗自己不能安心,便離開揚州遠上京城。到了京城之後,陳秀麗想起這個世界有個榮國府,雖說不能進去,在外邊看看倒也不錯。如此想著,便往甯榮街來。
不想才走到柴市口,便被人群擋住了去路。陳秀麗向路人打聽了一回,原來是有人要在這裡問斬,這些人都是來看熱鬧的。看客中間很有願意為美女解惑的人,他們告訴陳秀麗,這個死囚名喚薛蟠,是賈娘娘的表兄弟,素日仗著娘娘橫行霸道的,如今蒼天有眼皇上聖明,惡徒終究遭了報應。說話間一隊兵士押著囚車遠遠而來,囚車裡的人蓬頭垢面,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看客們將囚犯、兵士、監斬官和劊子手讓過去,重新將法場圍得水泄不通。陳秀麗正要離去,一個布衣舊衫的老婦人遠遠奔來,“兒”一聲“肉”一聲地哭喊不休。圍觀的人們也有見她年老心生同情的,也有想要多看一份熱鬧的,一時讓出一絲空隙,老婦人跌跌撞撞地擠了進去。看著這副形景,陳秀麗才想起來,原來“自己”是早該死去的人呢。她搖了搖頭,眼看距離午時三刻還有一會子,只得繞路往甯榮街來。
誰知甯國府和榮國府大門外也是人山人海,看客從東街門一直擠到西街門。陳秀麗打聽了一回,原來是官兵奉旨來抄沒兩府的家產,並捉拿賈家上下人等下獄審訊。說話間甯榮街上車來車往,都是官軍將查抄的各色家什運往官庫去的。過了將近兩個時辰,家產盡數抄沒完畢,兵丁們押著賈家主子奴僕從大門裡走了出來。這些人身上的金銀飾物盡數被擼了下去,頭上連根簪子也沒有,披頭散髮地被繩子捆成幾串,官兵抽著鞭子將他們趕出大門。
眾人在一旁指指點點,有人說那個穿深藍袍子的是榮國府的二老爺,有人說那個穿大紅的是銜玉而生的二爺,有人說那個高個胖子是管家單大良,有人說那個精瘦漢子是銜玉二爺的奶哥哥。賈家的女眷因為不在外面抛頭露面,眾人都不認得,只有一個六十多歲婦人指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說那是娘娘的祖母。看客們不免問她是如何得知的,老婦人告訴眾人,她曾經在賈家一位“氵”字輩族人家裡幫傭,見過當時還是善大奶奶的賈母,雖然過了幾十年,她不會認錯。
賈母的耳垂上有些血跡,似乎是抄家的官兵逕自將墜子從耳朵上拽下來造成的。昔日享榮華受富貴的老太太滿臉是淚,顫顫巍巍地往前走,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押送的官兵並不體諒她年老,只嫌她走的慢,不住地拿鞭子抽打。一干階下囚從眾人面前走過,官兵從兩府大門裡出來,將大門、角門盡數鎖住,貼上了官府的封條,圍觀的人們這才散去了。看了一折“呼啦啦的大廈傾”,陳秀麗在京城裡又住了幾日,這才又往別處去了。
她繼續流浪江湖,並沒有很用心地尋找甄士隱的蹤跡,當然也沒有找到。離開大如州二十年後,陳秀麗得到了甄封氏的死訊。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她在甄封氏的墳前廬墓三年。封家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情,因為甄封氏的墳墓不在大如州。她生前嫁到了甄家,那就得生是甄家人死是甄家鬼,當然要葬在甄家祖墳。封家人不願意花這份銀子,但還是不敢公然挑戰這個世界的習俗,仍舊將甄封氏葬在蘇州。
甄封氏死後,封家人已經無法干涉陳秀麗的婚事了。她現在不過三十幾歲年紀,結婚生子完全來得及,但是她不願意這樣做。為封氏守完喪之後,陳秀麗離開蘇州,繼續浪跡江湖。她一直在江湖上走了七十多年,直到年近九旬,才再次回到蘇州,在甄家祖墳裡為甄士隱立了一座衣冠塚,將這些年的遊記整理出版。這本《甄英蓮行記》在後世廣泛流傳,每個編修地方誌的人都會到這本書中尋找與當地有關的記載。
林如海的故事
王炎初本來是個為生計打拼的普通人,經過一場醫療事故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當然這張病床不是醫院住院部的病床——在這個時空裡,病床的含義與他本來的時空有所不同,基本上是指病人躺的床。王炎初出現在這張病床上,這意味著那個被他替代的人已經因病去世了,王炎初將利用他的身份在這個世界生活。既然是以病人身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兩個人之間的差異便被所有的人忽視了。
在病床上躺了兩個來月之後,王炎初的病已經大有起色,但是離痊癒還有一段距離。在這段時間裡,王炎初對被他替代的這個叫的人林如海有了初步瞭解,他是個有地位、有權勢、有名望也有身份的人。對於王炎初來說,有錢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他可以不用在這個世界上辛苦打拼,麻煩在於這個林如海還擔任著不小的官職。其實王炎初並不是非常清高的人,他在本來世界的時候也很想當官,但是眼下這個官卻很難做。
王炎初本人的能力問題是一方面,但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他完全不懂這個世界的公文的格式。他跟這個世界上的人口頭交流不成問題,不存在語言隔閡,但是官府的正式檔卻是用一種在本來世界被稱為文言文的文字寫就的,他不但很難理解,而且完全不會寫。一個連檔都看不懂不會批閱的人,怎麼當領導呢?王炎初很想辭官,悲哀的是他連辭呈都不會寫——在這個有皇帝的世界裡,呈給皇帝的文書有特殊的格式要求。
其實在這個世界裡有很多雇用了清客代為打理公文的官員,但是林如海沒有這麼做。這大概是他本人中過探花的緣故,覺得自己文采出眾,在這方面不需要別人的説明。王炎初很想找一個清客,可是一時之間也無處尋覓。他正在為這件事情左思右想的時候,林如海的內侄前來向他稟報一個天大的喜訊,同時也是向他辭行。這個叫賈璉的年輕人告訴王炎初,他的堂妹賈元春——當然也是林如海的一個內侄女,因為跟皇帝發生了男女關係而被冊封為賢德妃。
賈璉準備立即趕回京城去,王炎初對此當然沒有異議。但賈璉提出帶走林如海的女兒林黛玉的時候,王炎初堅決地拒絕了,他的理由是他尚未痊癒,林黛玉不應該離開父親遠行。在父母病榻前盡孝乃是兒女的本分,賈璉雖有滿心的不願意,也只能獨自離開揚州回京師去了。他走之後王炎初撐著病體清查了家裡的帳目,發現短了兩萬兩銀子。這讓王炎初有些憤怒,林如海還沒咽氣呢,賈家人就開始伸手了。
作為直接的受害人,林黛玉反倒對此不當一回事。她是個清高的人,一向視錢財如糞土,在這位大小姐的眼裡,兩萬兩銀子不過是相同體積的一堆糞土罷了。不過她還是因為賈璉的離去悶悶不樂,因為她沒有隨他返回京師,在未來可以預見的一段時間裡,她不能再見到她的寶哥哥了。看著林黛玉面露憂色,王炎初起初以為她是為林如海的病擔憂,覺得這個女兒挺孝順。後來他發現林黛玉的憂愁另有緣故,這讓他替死去的林如海感覺到悲哀,那是一種屬於父親的悲哀。
知道林黛玉念念不忘的賈寶玉喜歡罵人為“祿蠹”,王炎初懶得與那個遠在天邊的紈絝計較,卻他不能不計較近在眼前的林黛玉的態度。在賈寶玉所見所聞的有限範圍裡,最大的“祿蠹”正是林如海。林黛玉是個很敏感的人,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被賈寶玉輕蔑地稱為“祿蠹”的那群人裡有她的父親。她為了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跟賈寶玉翻臉,卻不曾為了這件事與賈寶玉爭執,可見她的父親不在她的心裡。
即使在王炎初本來的世界裡,把罵了自己父親的人當做知己的兒女也足可以稱之為不孝。他甚至覺得,林如海之所以沒有為林黛玉做更穩妥的安排,大概就是因為他是帶著對林黛玉無限的失望死去的——你想跟那個紈絝混在一處,那我就由著你去,這是我給你的最後的慈愛,即便你日後死在賈家人手裡,也是你自找的。滿心只想著寶哥哥的林黛玉肯定沒有意識到,父母之愛也不是可以隨意揮霍的。
王炎初對林黛玉不抱希望,他希望能再生下一個兒子。不過對林黛玉也不能完全放任,因為這關係到他本人的名聲。林黛玉最初並沒有察覺到王炎初的冷淡,她只想著她的心,她的寶哥哥。姬妾們對林黛玉在榮國府的事情頗有耳聞,她們將這些事情委婉地稟告了王炎初。在林如海病入膏肓的日子裡,她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如今王炎初有了好轉的跡象,這些女人們都想著抓緊時機生個孩子,關心林如海唯一的血脈是個很好的討好由頭。
時間過得久了,林黛玉終於有些察覺,她的應對方式是寫出一篇篇滿含哀怨的詩詞。這些詩詞當然也被送到王炎初這裡來,女人們看上去很真誠地誇讚著林黛玉的才華。王炎初越發反感林黛玉了,她只知道抱怨別人不關心她,可她關心過別人麼?至少在王炎初抱病料理家事整治與賈璉狼狽為奸的奴僕的時候,林黛玉沒有關心過“父親”的身體,也沒有來為“父親”分憂。
fion007 2014-11-29 13:39
林如海的故事(二)
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王炎初紮掙著看帳本,紮掙著看往來信件,試圖儘快地熟悉這個世界的生活。這種做法很嚴重地妨礙了他的康復,過了足足半年之久,他仍舊沒有痊癒。加上之前林如海臥病的時間,揚州的巡鹽禦史已經有一年沒辦公了。這個情況早已被彙報到皇帝那裡,最初皇帝以為林如海會為他鞠躬盡瘁,自然也不好將事情做得太刻薄。後來得知林如海已經好轉,皇帝便不滿意了。
在皇帝看來,林如海既然長期不能辦公,就該知趣地遞上一份辭呈,等他病癒之後自然會有起複的機會。但林如海長期以來享受公務員的待遇卻不辦一件公務,這讓皇帝忍無可忍,他萬萬想不到林如海沒有提出辭職是因為不會寫奏摺。既然等不到林如海的辭呈,一道公文從京城發到揚州,免去林如海的職務。皇帝欽點的新任巡鹽禦史就是林如海臥病期間代理巡鹽的那位元官員,鹽務衙門的一切事務他早就熟悉了,兩人象徵性地辦了交接手續,王炎初搬出了官邸。
林如海祖上幾代都在京師居住,家裡的產業也多在京城,但是王炎初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宜進行長途旅行,所以他委託中人在揚州買了一座宅院,就在揚州繼續養病。幾個月後王炎初終於痊癒,他認為有必要隔開林黛玉和賈寶玉,所以並沒有帶著林黛玉返回京師。當然他也沒有去林家的祖籍姑蘇,而是在揚州住了下來。另一個問題已經擺在王炎初的面前:他究竟選擇哪個女人生兒子?
林如海的後院裡姬妾眾多,目前尚在的還有七位,模樣都挺漂亮,又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是文人墨客紅袖添香的上佳人選,但王炎初不敢照單全收。在他的身體剛剛有起色的時候,便有姬妾試圖獻媚求歡。他知道她們是想儘快擁有自己的兒女,但她們完全沒有考慮林如海大病初愈的身體,這讓他對她們有些反感。當然七位姬妾中也有一位沒有暴露出這個傾向,可是王炎初也不敢信任她,他很懷疑這個女人只是把不爭當做一種手段而已——在他本來世界的宮鬥、宅鬥文學中常有人用這樣的手段。
王炎初當然考慮過再娶,可誰家的父親願意把十幾歲的女兒嫁給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呢?即使能找到這樣的人,他也不敢選擇這樣的婚事。為了銀子出賣女兒的父母能養出好女兒麼?他不指望他能遇到這種奇跡。想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決定先到媒人那裡打聽一下,如果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那就留下一個姬妾,好歹先生出兒子來再說。誰知他跟媒人透露了續弦的意向才一個月,媒人就為他打聽到一位邢三姑娘。
邢三姑娘已經三十多歲了,是一位江甯鄉紳的女兒,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父母去世得早,三姐妹為了照顧年幼的弟弟耽誤了婚事,直到弟弟娶妻成家,兩個姐姐才先後出嫁。邢三姑娘始終沒有遇到合適的人選,至今待字閨中。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父母死後他們姐弟應該由族中長輩照料,三姐妹顯然是擔心弟弟吃虧,才為此犧牲了自己的幸福,這讓王炎初覺得她們在人品上是可以信任的。
有了初步的好感,王炎初將邢三姑娘的情況細細地打聽了一番。媒人也看出這樁婚事大概能成,又告訴王炎初一個重要的消息:邢家大姑奶奶嫁到京城,丈夫是榮國公的孫子,現襲一等將軍,邢大姑奶奶如今是三品誥命。媒人其實是想給邢三姑娘加上一個重重的砝碼,他知道林如海是混過官場的人,也知道關係網對於這樣的人的重要性,他以為能得到這麼顯赫的一門姻親,王炎初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委託他去求婚。
不想這些話恰恰打消了王炎初求婚的念頭,那位邢大姑奶奶豈不是賈赦的續弦邢夫人?邢三姑娘的弟弟豈不是那位花天酒地的邢大舅?他不能想像邢大舅投奔到他的家裡來,滿揚州城吃喝嫖賭,搞得人人都知道他有這麼個丟人現眼的小舅子。就憑這位邢大舅,他也絕不能答應這門婚事。看見王炎初忽然變了態度,媒人以為王炎初大概是在官場上與邢家大姑爺結了怨,不免懊悔自己多嘴,但還是滿面笑容地承諾繼續為王炎初留意適當的婚事。
也許是在這個世界上大齡姑娘確實難找,時間足足過了一年多,媒人也沒有向王炎初推薦另一樁婚事。無奈的王炎初想到了借腹生子,這種事情在他本來的世界有爭議,不過這裡情況不同,林如海的姬妾們會很高興為他生兒育女。他在七位姬妾裡面選了一個身體條件最好的,聘請了一位高明的大夫為她調理身子,半年之後這位柳氏果然懷了孕。王炎初當然很高興,但是林黛玉卻很傷心。沒有兄弟姐妹的時候她羡慕別人有兄弟姐妹,現在有了兄弟姐妹,她又懷念起當初獨佔父母寵愛的日子。
巨大的憂傷大大地激發了林黛玉的創作靈感,她又做出了許多哀怨的詩詞,這些詩詞當然也被拿到王炎初面前。看著這些帶著明顯林黛玉風格的作品,他已經懶得做出評價了。也許林黛玉覺得自己在後宅的日子很孤單,可他確實不能每天都陪著她,畢竟他得打理偌大的家業。但只要有了空閒,他總會帶著她遊覽揚州一帶的名勝古跡,見識城市鄉野風土人情。林黛玉喜歡的書他都設法買來了,還時常從書店裡為她淘弄新書古籍,作為一個沒多少學問的繼父,做到這個程度也算可以了罷?
王炎初不明白林黛玉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即使林如海在世,也得忙著做官忙著賺錢,不能整日陪著她吟詩填詞。中過探花的林如海並未親自輔導林黛玉讀書,而是聘請了西席賈雨村,這就是明證。也許林黛玉的心裡還惦記著京城的賈寶玉,但是王炎初絕不會同意這樁婚事。賈家人曾經借著為了賈元春省親到江南採買花木、山石、珍禽、美女的機會來揚州拜見王炎初,試圖將林黛玉一併接到京城去,被王炎初再次拒絕了。
林如海的故事(三)
在本來世界的時候,王炎初隻知道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到了這個世界,他才知道林家的顯赫。按照這個朝廷的爵位繼承制度,異性的爵位可以降級襲爵也可以限世襲爵。降級襲爵就是子孫按照祖先始封爵位之下的某一等級世襲,比如賈家,賈演、賈源兄弟的封號是甯國公、榮國公,他們的子孫則按照正三品一等將軍世襲。限世襲爵則是按照祖先始封爵位世襲,到了事先約定的世代為止,比如林家,始祖受封為侯爵,兒子、孫子、曾孫都以侯爵世襲。
雖說林家幾代單傳,女孩卻還有幾個。林如海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上一輩有兩個姑母,再往上一輩有三個祖姑母,他們都嫁到了與林家相當的世家大族,這些姻親與林家組成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係網。林家始祖封侯的時候,賈家還是個普通的平民人家。賈演、賈源兄弟封為國公時正是林如海的祖父襲爵的年月,雖說賈家兄弟爵位更高,卻是新興之家,比不得林家經營三代,根基深厚。林如海雖然沒有爵位,擔任的卻是有實權的肥缺,雖然同是三品,其實遠勝過賈赦、賈珍的將軍虛銜。
除了賈演、賈源在世的時候兩家各有千秋之外,其餘的時候,林家的家世都勝過賈家。林如海和賈敏結婚時,他的父親是超品侯爵,母親是侯妻一品夫人,而賈代善是三品將軍,賈母至今還是三品淑人。大概是因為對自己的家世沒有信心,賈敏才常對林黛玉誇耀娘家的顯赫,其實真正顯赫的人家從來不這樣自誇,因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完全沒必要一遍又一遍地強調。
除了這些姻親,林如海還有許多同年、同門,這些人中相當一部分是手握實權的官員。林如海既是世家子弟,又是科甲出身,所以他擁有比別人更強大的關係網。誰娶到了林黛玉,就等於是娶到了這張對前途有巨大裨益的關係網。雖然王炎初現在不擔任官職,但他只是提前退休,不是開除公職,他還享有退休官員的待遇,還有返聘的可能,還能利用他的關係網照拂將來的兒子和女婿。可以這麼說,即使賈赦的嫡長子賈璉沒有娶王熙鳳,賈赦來為他求娶林黛玉也是高攀。
賈寶玉只是榮國府旁支而已,如果他本人有相當好的發展前景,也許林如海會答應許婚,但以他的表現卻看不出這樣的可能。賈母給了林如海很美妙的許諾,她說她會照顧林黛玉的生活起居,她說她會教導林黛玉為人處世,她會代賈敏向林黛玉傳授婚後生活的經驗。但她完全沒有履行她的承諾,將林黛玉接到賈家之後,她立即把賈迎春姐妹遷到王夫人那裡,讓林黛玉跟賈寶玉同吃同住。在這個講究男女大防的世界,連親兄弟都是別院另室地住著,原住民們哪會相信跟表哥一起長大,到了十幾歲還在一處廝混的林黛玉是清白的?那時不管林如海有多少不願意,都只能把壞了名聲的林黛玉嫁給賈寶玉。
不過林黛玉顯然沒有認識到這些利害關係,她只聽說賈家一次又一次地來人,聽說賈母一次又一次地接她進京,聽說王炎初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一次又一次地落淚,一次又一次地做些哀怨的詩詞。王炎初試圖去做林黛玉的思想工作,他沒有直接對她說賈寶玉如何如何,只是為她分析了賈母和王夫人的立場。他覺得他是以父親的身份說這些話的,當然不在疏不間親的範圍之內。
對於王炎初頭頭是道的分析,林黛玉回以無休無止的哭泣。王炎初很惱火:我這是在跟你講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在諄諄教誨,你這麼一種反應,好像我對你實施了家庭暴力似的。看著林黛玉哭哭啼啼的模樣,王炎初心裡暗暗上火,把這樣不通世故的女兒嫁到別人家裡,那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但他又不能不把林黛玉嫁出去。在這樣的煩惱中,柳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大夫說柳氏和她腹中的胎兒都很正常,王炎初很高興,柳氏更高興。她進了林家十來年,也沒能生下一兒半女,自己又不受寵,本來對生活已經沒有什麼期待了。誰知林如海往鬼門關走了一回,居然將另外六位姬妾盡數遣散,只留下她一個人,這讓她喜出望外。她覺得林如海跟以前不一樣了,不但性情和愛好變了,甚至連床第之間的習慣都變了。不過她不想弄清這是為什麼,讓林如海專寵她一個,這是她許多年前的願望,如今這個願望實現了,哪怕眼前的人換了一個,她也不在乎。
懷著對未來生活的巨大憧憬,柳氏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王炎初為兒子取名長安,但這個名字不符合家譜上的輩分。柳氏對此感到不解,林如海曾經夭折過一個兒子,那個孩子也是庶出,卻按照家譜取了名字。她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回,王炎初告訴她,他很珍惜這個兒子,希望兒子能長久平安。其實這不是王炎初的真心話,是覺得林黛玉對賈家的認識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她母親的誤導,所以很反感素未謀面的賈敏,不願意將來跟賈敏合葬,準備自立一宗,只將賈敏留在蘇州。
柳氏卻對王炎初的解釋很滿意,只要林如海疼她的兒子,她日後的生活就有了保障。有了兒子的柳氏笑得很幸福,她已經看出來,眼前這個林如海並不像從前那樣熱衷於紅袖添香夜讀書,在可以預見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家裡不會有新的姬妾進門了。等到林黛玉出嫁之後,這個家就只剩下她、林如海和他們的孩子——也許是孩子們了。雖然林如海沒有提及扶正的事情,但誰敢否認她的地位呢?
林如海的故事(四)
柳氏對生活很滿意,但是林黛玉很不滿意。王炎初感覺無法跟她溝通,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沒有兒子怎麼行呢?便是對於林黛玉,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遠勝過有個過繼的堂兄弟、族兄弟,當然更勝過連過繼的兄弟都沒有。林黛玉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的人,根本不會,也許是不屑去分析什麼對自己是最有利的。這樣的人在書裡看著很美,但如果身邊有這麼一個人的話,十個人有九個受不了。
王炎初為林黛玉的事情犯愁,他不知道如何將林黛玉的性子扭過來。柳氏發現了他的煩惱,她觀察了一番之後,告訴王炎初一個情況,每回賈家來人送東西的時候,林黛玉總是特別高興,王炎初對此也有所察覺。賈母始終沒有放棄將林黛玉接進京城的打算,一次次地打發人來揚州。除了給王炎初的信件,還會送來賈迎春姐妹給林黛玉的信件,還有大觀園的海棠詩社的作品。王炎初信不過賈母,生怕她在裡面藏了什麼,每一次的信件他都先看過,確認沒有什麼問題,才送到後宅林黛玉那裡。
但柳氏很婉轉地告訴他,林黛玉不像是因為收到姐妹們的信件而高興。這讓王炎初很疑惑,難道是賈母送來的京城土產夾裡帶著什麼東西?可是這些東西他也檢查過了,確實沒有什麼。柳氏沒有繼續往下說,王炎初想了一回,他確實漏掉了一個人。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只帶著王嬤嬤和雪雁,當時賈母送了她幾個丫鬟。回揚州的時候賈母打算等林如海的病有了結果再將她接回京城,所以有幾個丫鬟留在榮國府,只有紫鵑和一個喚作春纖的跟來了。
王炎初曾經提出送這兩個丫鬟回京,一來林家不缺丫鬟,二來他信不過賈家的人,三來兩個丫鬟的全家都在京城,讓她們回家團圓彼此都便宜。他提出這件事情的時候,春纖立刻跪下來磕頭說“謝老爺恩典”,而紫鵑則口口聲聲說什麼“受姑娘大恩不忍離去”的話,林黛玉也哭哭啼啼的捨不得紫鵑離去。既然一個不願走一個不肯放,王炎初再堅持送走紫鵑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他打發人送了春纖回京,並向賈母提出購買紫鵑及其全家。
賈母只送來了紫鵑的賣身契,她的親屬仍舊留在京城。王炎初覺得這事情透著些古怪,他曾經跟林黛玉分析過,想把紫鵑打從林黛玉身邊調開,無奈林黛玉全然聽不進去。賈家的來人也會替紫鵑的父母給她捎帶些東西,當然也會替紫鵑給她父母捎帶些東西,王炎初知道這個情況。但林如海畢竟是個有身份的人,不好親自出面將奴才的東西盡數翻檢一遍,只由內宅的管事嬤嬤們檢查。管事嬤嬤們只道賈家是林黛玉的舅舅家,不知道那許多內(幕),看看大面上沒什麼問題,也就放行了。
對紫鵑起了疑心的王炎初告訴柳氏,下回賈家來人的時候,送給紫鵑的東西由她親自檢查。柳氏吃了一驚,“知人陰私者不詳”,如果她查出來什麼問題,林如海是否會因此厭棄了她?但如果有問題她卻沒有查出來,一旦出了什麼醜事,被扯到林家的家風上面,連她的兒子也要受到牽連。左思右想之後,柳氏還是決定仔細搜查。對於她來說,最大的依靠是兒子而不是林如海,她的兒子本來就是庶出,如果林家再出了家風不正的名聲,兒子只怕更娶不上好媳婦了。
直到兩個多月之後賈家才又有人來——其實按照京城到揚州的距離,賈母每年四五次打發人過來接林黛玉,已經算是很頻繁了。王炎初再次檢查了送給林黛玉的詩稿和京城土特產,確實沒有什麼問題,但柳氏翻檢了紫鵑家送來的東西之後,在小箱子的夾層裡找出了幾十封信,這些信都是賈寶玉寫的。信立即被送到王炎初的面前,王炎初鐵青著臉翻看了一回,他可以想像,這樣的信在林黛玉那裡還有很多,而賈寶玉那裡也有很多林黛玉寫的回信。
其實林黛玉可以寫信給賈赦、賈政,那是晚輩給長輩請安;也可以寫信給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薛寶釵,那是姐妹情誼;甚至可以寫信給賈蘭,那是長輩關心晚輩,可是一個沒出閨門的姑娘家跟本來應該少有見面機會的表哥保持書信來往算怎麼回事呢?按照王炎初本來世界的觀念,這些信根本算不得什麼,紙上寫著的不過是些日常瑣事罷了。但在這個保守的世界裡,這些信的存在就可以作為林黛玉品行不端的證據。
賈寶玉顯然是個沒名聲的人,就憑他抱著丫鬟啃胭脂的作風,那些達官命婦們當面不說,背地裡能有什麼好話?知道林如海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就先將林黛玉降低到跟賈寶玉同樣的等級,逼迫林如海就範。對於賈母,王炎初氣憤之餘還得贊一聲“好計謀”,但對於林黛玉,他真想一巴掌扇過去。林黛玉怎麼就不想一想,如果她和賈寶玉的通信是妥當的,為什麼賈家不光明正大地把信送來?他掰開了揉碎了地跟林黛玉說賈家的不可信,為什麼她就是聽不進去呢?
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就憑林黛玉那個性子,即使他把她嫁給別人,她也會帶著賈寶玉的信件一起出門。如果被親家發現了這些東西,不但林黛玉會被一封休書打發回來,連林長安都別想娶媳婦了。就算他拉下臉面到林黛玉房裡抄檢一番,能把林黛玉那裡保存的信件盡數找出來銷毀,憑賈家人的卑鄙無恥,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翻出這件事來向他敲詐。王炎初覺得這件事情很難辦,不過有一件事情很容易解決,那就是紫鵑。
林如海的故事(五)
看來紫鵑是賈家留在林黛玉身邊的臥底,也許她在賈家就接到了這個任務,也許是賈璉臨走時的安排。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王炎初都不能饒恕她。王炎初打發幾個婆子給紫鵑灌了啞藥,命令管家帶人將她送到江寧,選擇一家下等娼寮,將她的賣身契和一千兩銀子送給娼寮的老闆,並簽訂一份協議。協議必須寫明,贈送方不分享紫鵑為娼寮賺取的利潤,但作為交換條件,紫鵑須得在該娼寮賣身,而且終生不得贖身從良,如果老闆違反了這個協議,要賠償白銀一萬兩。
管家不知道真相,覺得這樣一來紫鵑只能在青樓裡度過餘生,這樣的處置有些太重了。他試圖勸說,看著王炎初鐵青的臉色,還是執行了命令。王炎初不覺得自己做的過分,既然紫鵑幫著賈母破壞林黛玉的名節,那她自己就別想要名節。發落了紫鵑,王炎初就在考慮解決榮國府問題的辦法。賈璉從林家拿了兩萬兩銀子,這筆賬還沒跟他們算,他們大概以為林如海是個好欺負的。賈家做了這樣無恥的事情,他若是不發威,真要被當成病貓了。知道自己什麼都不做賈家也難逃敗落,但王炎初還是想做點什麼。
王炎初保持著林如海生前的關係網,但他不是很清楚那些姻親、同年們的政治立場。不過林如海是榮國府的女婿,那些站在榮國府對立面的人肯定不會與他來往密切,所以他一時想不出該通過誰來整治賈家,只能命令負責京城產業的人留意賈家的動向。三個月後京裡傳來一條消息,林如海的祖姑母的外孫女的孫子定了親,將在半年後迎娶。也許是這門親戚有些遠,林如海留下的信件、禮單、帳本中沒有發現兩家禮尚往來的記錄,不過王炎初還是準備送一份厚禮,因為這位准新郎的祖父正是忠順親王。
按照榮國府那些主子們的做派,既然林如海是忠順王妃的親戚,他們當然也是忠順王妃的親戚,不可能不想借著這層關係貼上去。但是忠順王府與榮國府從來不相來往,這只能說是這位親王與他們有些過節。林如海生前跟祖姑母的子孫都有聯繫,唯獨這位表姐夫多年不曾來往,很可能就是林如海結了這麼一門高親的緣故。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王炎初打發家人將禮物送到京師,賀這位表外孫的大喜。
收到禮物的忠順王感到很意外,他首先想到的是林如海打算求他幫忙起複,隨即又想到林如海不會為了這件事找他。他知道林如海這麼做一定是有目的的,但想不通究竟是什麼目的,不過親戚千里迢迢送來賀禮,即使關係有些疏遠,他也不好將禮物退回去。忠順王收下了禮物,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和問候,委託送禮的家人帶回揚州。王炎初就這樣與忠順王府恢復了聯繫,當然他沒有立即向忠順王提出與賈府有關的問題,因為時機還沒到。
等待時機的王炎初試圖矯正林黛玉的思想,可是完全不起作用。林黛玉從來不跟他頂嘴,但是不管王炎初說什麼,都是左耳進右耳出,背後再流淚。她不相信王炎初的話,因為他說的跟她母親生前說的完全不一樣。王炎初說賈家是個齷齪人家,表面上一本正經,其實一肚子歪門邪道;賈敏卻說賈家是個詩禮望族,家聲顯赫,受人敬仰。王炎初說賈家家世不如林家,就通過卑鄙手段來算計她的婚姻,賈敏卻說賈母是個慈祥的母親,捨不得兒女受一點苦楚。
相比她的父親,林黛玉更相信她的母親。在她最初的記憶裡,她的父親總是很忙,除了衙門裡的公事,家裡還有許多姨娘,她見到父親的機會很少,是母親天天跟她在一起。往京城裡走了一趟,她覺得母親說得很對,賈家確實是個富貴人家,排場比林家更大,外祖母也是個慈愛的長輩。回到揚州之後,她才發現發親對賈家如此深惡痛絕,她認為這是因為母親生前不受寵愛的緣故。父親可以為柳姨娘遣散姬妾,卻不會為母親這樣做。
林黛玉覺得她在這個家裡是多餘的,這是父親和柳姨娘的家,父親更疼愛庶出的兄弟而不是她。她懷念在舅舅家裡的日子,那裡有疼愛她的外祖母,有知心的寶哥哥。林黛玉覺得在舅舅家那段時間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是父親不許她去舅舅家,她無法違抗父親的決定,只能默默地流淚。紫鵑悄悄地告訴她,如果能嫁到京城,嫁給她的寶哥哥,她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幸福地生活。
紫鵑為她帶來了寶哥哥的信,她說那是寶二爺央她的父母捎來的。每次收到寶哥哥的信,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京城。但是紫鵑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賈家也不再有人來揚州,林黛玉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沒有人肯告訴她。也許寶哥哥會央賈母來求親,他一定知道自己的心意,林黛玉日日盼著京城的消息,但是始終沒有等到。在林長安三歲那年,王炎初告訴她,他已經為她定了一門親事。
王炎初相中的女婿是個姓韓的秀才,比林黛玉大了三歲。韓秀才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同進士出身,韓老太爺官至漳州同知,韓老爺比林如海晚了一科,曾做過武昌知府,韓秀才是他的嫡出第三子。韓老爺的岳父趙老太爺生前由舉人選了官,做過兩任知縣。這樣的家世當然不如林家顯赫,不過放在在揚州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界,不算數一數二也算數得著的人家。王炎初見過韓老太爺、趙老太爺、韓老爺和韓秀才兄弟,韓、趙兩家的家聲都不錯,韓秀才也是個英俊的小夥子。
林如海的故事(六)
林家和韓家放定禮的第二天,王炎初接到皇帝的旨意,任命他為刑部侍郎。這讓王炎初感覺很慶倖,虧得他的動作快了一步。七八天前他接到一位交好的同年的信件,這位同年告訴他一個重大的內部消息,皇太子的嫡長子皇太孫即將選妃,林黛玉在候選人名單中名列前茅。同年當然也是好意,皇太孫妃就是未來的皇后,如果林黛玉能坐上這個寶座,林如海的兒子就不用再經歷十年寒窗之苦了。
王炎初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選未來的皇后得先選姑娘的父親和家世,從這方面來看林黛玉確實有這個資格。林家是開國功臣後裔,林如海本人又是探花,兼備勳舊名家和文人清流兩方面背景。站在皇家的立場來看,林黛玉還有個重要優勢——她家人丁不旺。皇帝都是孤家寡人,生怕別人搶了他尊臀下面的寶座,所以上防老子,下防兒子,中間防老婆,但他們卻不能不娶老婆不生兒子。皇帝的老婆自然不能出身太低,可出身不太低的姑娘家裡往往是兄弟多得數不清,容易出現外戚勢力過大的問題。對於皇帝來說,像林黛玉這樣娘家門第合格而又人丁稀少的未來皇后人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過林黛玉本人沒有母儀天下的氣度,王炎初不相信皇家會最終選定林黛玉為皇太孫妃,但他擔心皇家會將林黛玉嫁給別的皇子皇孫,畢竟林黛玉的長相、才學都是上佳之選。林黛玉的性格不適合嫁入皇室,王炎初尤其不敢想像,皇太子或者某位親王郡王,甚至是皇帝本人,黑著臉捏著賈寶玉的信,質問他究竟是怎麼教導的女兒。他不可能將實情奏報給皇帝,所以接到同年的信後他立即為林黛玉定了一樁婚事,但沒想到他會因為這件事情起複。
皇帝不好宣召一個姑娘千里迢迢進京朝見,他只能宣林如海進京。但宣召林如海也得有個由頭,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讓人覺得他拿退休的官員耍著玩不是?想著孫子就要娶媳婦了,再過兩年就可以抱重孫子,皇帝心情不錯,所以很慷慨地給了一個官職。在發下這道旨意之前,皇帝曾經向揚州的官員調查,林如海這些年究竟在做什麼。官員寫了一份詳細的彙報材料,中心思想是:林如海這些年深居簡出,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皇帝對此很滿意,他認為林如海親自教導出來的女兒一定比林如海之妻教導出來的女兒更有才學,更有能力。皇帝要求林如海攜眷上任,他打算等林如海進京之後由皇后宣林黛玉入宮,看看這個姑娘是否具備母儀天下的氣度,是否有宜男之相。
林家離開揚州的時候,韓老爺帶著韓秀才到碼頭送行,他們對這樁婚事非常滿意。韓老爺原本以為自家跟林家門第相差太多,並未起攀親之意。不想林探花竟然婉轉地表示他看好他家的四兒子,這讓他喜出望外。如果有林探花的提攜,他的兒子會有更光明的前程。現在林探花變成了林侍郎,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家能結這樣一門高親。王炎初與韓家父子話別的時候,林黛玉躲在船艙裡沒有出來,她並沒有掀開窗簾看韓秀才的模樣,只是暗暗地傷心垂淚。
在去京城的途中,王炎初和柳氏翻找了林黛玉的行李,發現了一摞來自怡紅院的信,這些信當然被立即銷毀。到了京城之後,王炎初帶著人直奔廣明街,住進了林家廣明侯府舊宅。柳氏指揮著眾人打掃房屋安頓行李,王炎初則到宮裡見駕謝恩,去衙門辦理入職手續。得知林如海已經到了京城,皇帝立即召見了他。皇帝似乎很和藹,只跟他聊了些家務人情。聽見王炎初說女兒剛剛訂了婚,皇帝愣了一下,隨即把話題轉移了。
王炎初拜訪了京城裡的親朋故舊,當然包括林如海的表姐夫忠順親王。他來到忠順王府的時候,忠順王不但知道他起複的事情,還知道他不曾到賈家拜見岳母和內兄。忠順王很想知道林如海究竟為什麼跟賈家結了怨,兩人略略敘談了一番,他就提出了這個問題。王炎初告訴他,當初自己病入膏肓幾乎就要死去的時候,內侄賈璉從他的家裡偷走了兩萬兩銀子,他原本以為這是賈璉自己的主意,後來發現他是受了賈母的指使,這讓他感到很寒心。
忠順王知道這不是全部的真相,榮國府一定做了比這更不堪的事情。他沒有追問不休,不過兩個人還是談起了賈家的事情,忠順王告訴王炎初,他與榮國府的不和最初是因為看不慣賈赦的人品。王炎初覺得忠順王的人品也不怎麼樣,他和賈赦結怨大概是黑吃黑,不知是出於什麼緣故,當時沒能快意恩仇,才把這份怨恨記了幾十年。不過他還是附和說賈家真正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玉”字輩的一代,竟連“節義”兩字都不知道了。忠順王聽著這話裡有話,忙問究竟。
王炎初將張金哥和李公子的事情告訴了忠順王,他說他是聽賈璉說的。忠順王覺得逼死烈女是個比逼死人命更重的罪名,不過長安節度使雲光也參與了這件事,責任不能完全算在賈家的賬上,也不容易牽連到賈赦,所以他不打算因此出手。王炎初也並不著急,最能打擊賈家的事情還沒有出現,他只要等著就是了。王炎初與忠順王相談甚歡,忠順王知道這位表小舅子是想利用他來對付賈家,不過他並不生氣。名利場上利用別人被人利用都是司空見慣的,有人利用他說明他是有價值的人。
fion007 2014-11-29 13:42
林如海的故事(七)
王炎初很有些惴惴不安,刑部侍郎相當於他本來世界的部級官員,他從來不曾擔任過這樣重要的領導職務,很怕一時不慎漏了餡。好在凡事多有舊例可依,又有尚書大人可以請示,倒也平安地混了些日子。既然進了官場,王炎初再也不能深居簡出,得出席許多新朋舊友的聚會。如果只是吃喝倒也罷了,他最怕那些進士出身的人來個飲酒賦詩。若是捐官出身的人說不會作詩,眾人口裡說他過謙,心裡都認為他真的不會,罰兩杯酒也就罷了。林如海是中過探花的人,若說不會作詩,眾人再不肯依的。
好在柳氏是懂得吟詩作賦的,閨閣詩章向來不外傳,外人不知道她的作品。王炎初將這些詩文盡數背誦下來,實在推脫不過時,便以此充數。柳氏據此斷定,如今的林如海已經換了一個人,不過她不打算聲張,因為這個林如海待她比原來那位好了許多。王炎初用柳氏的作品應付了許多曲水流觴的雅會,沒有人說林侍郎的詩作水準低,只是有些精於詩詞鑒賞的人在背後議論,說林大人現在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
京城的豪門望族很快就知道,英雄氣短的林大人不知為什麼與岳父家裡交惡了。王炎初沒有到賈家拜訪,賈母打發賈赦和賈政主動到廣明街拜訪。她知道官場上混的人不可能只圖快意恩仇,不管林如海對賈家人有多少反感,他都不會掄著棍子將他們打出大門。只要恢復了表面上的來往,她就可以借著做壽之類的理由邀請林黛玉來榮國府。當然,來了之後再想走就沒那麼容易了。林如海便是不願意,難道還能明火執仗地打進來搶人不成?
林家果然沒有將他們打出去,僕人恭恭敬敬地將賈赦兄弟引入客廳,擺上最新鮮的茶果點心,垂手在一旁侍立。賈赦兄弟久等不見林如海,問“你們老爺哪裡去了”,僕人們則回答說道衙門裡辦公去了。賈赦、賈政一直坐到天黑,也不見林如海的蹤影,熬不住自己告辭去了。不氣餒的賈母又打發了王夫人和王熙鳳過去,這回換了丫鬟婆子招待,仍舊是茶果點心招待,只是不見主人出來。
姑侄二人提出要見林黛玉,丫鬟們則答道:“我們老爺有話:姑娘打小體弱,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三歲時來了個癩頭和尚,說姑娘若要好時,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老爺在揚州閒居這幾年,姑娘不曾見過外姓親友,果然好了許多。老爺說那和尚的法子靈驗,叫姑娘幾時好了,幾時出來見外姓親友。太太奶奶們素日都是最疼我們姑娘的,求二太太、二奶奶好歹體諒一回。”
王夫人和王熙鳳心知是推託之詞,卻也不好往後宅硬闖,只得告辭去了。賈母聽說這些話,氣了個倒仰,卻也無可奈何,林如海不能明火執仗地打進榮國府搶人,她也不能明火執仗地闖進廣明府搶人。不過賈母不是個輕易退縮的人,為了賈家的未來,沒有什麼事情她不能做的。很快就有賈家子弟在廣明府一帶出沒,試圖趁機林如海出門進門的機會將他找到,卻始終沒能如願。
經過了半年多的鍛煉,王炎初覺得自己都可以去做地下工作者了。但他寧願受這種累,也不願意跟賈家恢復哪怕表面上的來往。這個世界沒有類似於他本來世界的八旗選秀制度,除了皇帝點名選入宮的妃嬪,還有些女人是父母心甘情願獻給皇帝做妾的,比如賈元春。王炎初覺得,能出賣親孫女的祖母不可能是慈祥的外祖母,只要對賈家和賈寶玉有利,沒有什麼卑鄙的手段是賈母不可能對林黛玉使用的,所以他不敢再讓林黛玉進榮國府,不管是以什麼樣的理由。
林黛玉對此不能理解。剛到京城的時候,她就發現行李中的信不見了。她沒有聲張,因為她知道是誰拿走的。在廣明府住下來之後,她曾經提出到榮國府探望老祖宗,但被王炎初拒絕了。她試圖打發丫鬟婆子往賈家傳遞消息,可是沒人敢承擔這個任務。因為王炎初已經告訴她們,誰膽敢替她往賈家傳遞消息,他會將她們家的男人全部送到私鹽場,女人全部送進娼寮,還會關照那裡的老闆,永遠不許她們贖身。丫鬟婆子們寧可得罪她這個主子,也不敢違背這項命令。她知道老祖宗會打發人來看她,但是沒有人告訴她來的是誰,幾時來的。
最初的一段日子,林黛玉還時常哭泣,後來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到京城的第二年,王炎初告訴她,韓秀才已經中了舉人,明年會進京參加會試,他已經跟韓老爺定好了婚期,就在會試之後的四月。聽到這個消息,林黛玉又忍不住落了淚。王炎初有一種抓狂的感覺,韓公子還沒到二十歲就已經中了舉人,這是一門不錯的婚事,怎麼林黛玉的反應就像他要把她往火坑裡推似的?雖然心裡無比鬱悶,王炎初還是耐著性子告訴她婚後可能遇到的問題,這些問題應該怎樣解決。聽見王炎初說的這些注意事項,林黛玉哭得越發厲害了。
王炎初覺得將林黛玉嫁到韓家會為他結一門仇家,現在皇太孫妃早已選定,他想跟韓家退親。可在這個世界上退婚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不但會跟韓家反目成仇,還會影響個人聲譽。王炎初正在思索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林黛玉又生病了。雖然林家上下都習慣了她隔三差五地生病,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次的病勢比以前兇猛了許多。大夫告訴王炎初,林黛玉的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憂思過重,這種心病非藥石可醫。
林如海的故事(八)
看著病榻上瘦得不成樣子的林黛玉,王炎初的心裡直冒火。韓家雖然不如賈家顯赫,但韓舉人本人比賈寶玉強了許多,韓老爺的能力人品也勝過賈政,韓舉人的母親韓趙氏他倒是不曾見過,不過怎麼著也不會比王夫人更糟糕了罷?況且人家跟賈敏無冤無仇。王炎初無論如何不能理解,林黛玉為什麼就是忘不了賈寶玉呢?王炎初在病榻前告訴她,他會向韓家提出退婚。聽到這個承諾,林黛玉的眼裡有了一絲光彩。
強壓下心頭的怒氣,王炎初告訴林黛玉:賈母試圖通過損害她的名聲來逼婚,他絕不接受這樣的婚事。儘管有能力退掉韓家的婚約,但他不能為了這種愚蠢的相思毀掉林家的聲望,也不能為了她的愚蠢妨礙林長安的婚姻和前途。如果她堅持退親的話,他會以她虔心信佛不願出嫁為由向韓家退婚,然後送她回蘇州出家為尼。他還會向尼庵捐贈一筆鉅款,以此換取師太們對她的終生(監)禁,她將見不到任何一個俗家人,直到圓寂為止。
王炎初還沒有離開,林黛玉就開始落淚了。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一次次地告訴她,對那些不喜歡的人也得和顏悅色,不能把喜怒掛在臉上嘴上,她覺得這是在教她心裡藏奸。她還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一次次地告訴她,女人也得留意仕途經濟學問,才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更好,她的寶哥哥從來不這麼說。她更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總說寶哥哥是個無能紈絝,他分明是她的知己。她尤其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對賈家抱著那麼大成見,她覺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母親生在賈家長在賈家,連她也在賈家住了一年多,父親只是逢年過節去拜訪而已,所以她不相信父親的說法。
林黛玉的病勢日益沉重,韓舉人上京趕考的時候,大夫已經不再給她開藥。王炎初知道治癒林黛玉的藥方,但他不願意給她這樣的許諾。賈母只是一次次地接林黛玉進京,接林黛玉去榮國府,卻從來不提求婚,難道要林家低三下四地求著把女兒嫁給賈家不成?就算林黛玉的親生父親在世,恐怕也無法容忍這樣下作的手段這樣無恥的算計。王炎初覺得自己已經一次次地解釋了,林黛玉聽不進去,那也只得由著她了。
會試放榜的那天,林黛玉溘然長逝。中了貢士的韓舉人前來弔唁,看著靈前上香的小夥子,王炎初怎麼也想不明白,韓舉人哪裡比不上賈寶玉了?殿試過後,韓舉人中了二甲。已經高中的韓進士忙著拜訪座師聯絡同年同門的時候,王炎初正坐在林黛玉生前的房間裡生悶氣。他說的明明沒錯,連滿大街的路人都說,賈家只有門口的兩個石獅子是乾淨的,為什麼林黛玉就是聽不進去呢?她在別的事情上也沒有這麼執拗,怎麼在這個問題上就這麼強呢?
王炎初又想起了賈敏,他覺得一定是這個可恨的女人的傑作。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去賈府之前,見到揚州的官員、鄉紳眷屬的時候,鹽課林老爺的小姐也是這樣動輒“不肯”、“唯恐”麼?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她一進榮國府就成了這個狀態?林黛玉小小的年紀就“常聽”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這個“不同”肯定是指她的賈家比別家更強而不是更糟罷?賈敏懷念娘家人可以理解,但懷念到了嚴重打擊女兒的自信的程度,那就不能原諒了。
就在林黛玉去世的當年,宮裡一位要緊的太妃去世了。王炎初知道賈璉會偷娶尤二姐,這件事情如果操作得當,是可以扳倒賈家的,當然,這得忠順王出面。打聽到賈璉離京尤二姐進了賈府,王炎初告訴忠順親王,他的僕人曾經在小花枝巷遇見賈璉,發現他在那裡偷娶一妾,偏偏是國孝家孝兩層重孝期間娶的,那女人居然是賈珍夫妻做的媒,不可思議的是她在嫁給賈璉之前還與賈珍父子有不正當關係,最難以想像的是她還被賈母接進了大觀園。
忠順王覺得這件事情還有些難度,賈家可以堅稱那女人是在家借住的親戚,他們還得有進一步的證據。王炎初笑了,賈璉那個性子,不可能忍一年,那女人會懷孕的。如果那女人懷孕了,事情就好辦了,送走了表小舅子,忠順王立即打發得力的門人調查這件事情,抓住了出了醫療事故正準備逃走的胡君榮。忠順王和胡太醫一拍即合,最終胡君榮向官府舉報,他被賈家請去為賈璉的一個妾診脈,發現那女人懷了孕,而且肚子裡是個男孩,誰知賈璉卻要他開一副墮胎藥。他知道賈璉結婚多年至今無子,所以非常不理解,但是受到了賈家的脅迫,後來他打聽到這個妾是賈璉在兩層重孝期間娶的。
有忠順王在暗中操作,這件事情很快被查明屬實。既然尤二姐進了榮國府,賈母、賈赦夫妻、賈政夫妻就都得對此負責。事情被奏報給皇帝,皇帝一向講究以孝治天下,最聽不得這種居喪違制的事情,登時勃然大怒。還不曾下旨處置時,一名禦史來舉報,賈家父子、兄弟、叔侄有聚麀之亂,奏摺中提到一名跟賈珍父子有染的女人被賈璉納為側室的事情。皇帝立即意識到那個女人就是賈璉在孝期中納的妾,立即怒火中燒。
偏偏又有人來舉報,賈家人謀財害命逼死烈女。皇帝怒不可遏,下旨徹查賈家的罪行。在忠順王的主持下,賈家的許多罪狀先後被揭發出來。包攬詞訟逼死人命倒也罷了,最讓皇帝忍無可忍的是,賈家人居然口口聲聲稱他的母親為皇太后!女人既嫁從夫,丈夫活著的時候,她的封號是根據丈夫的身份來決定的。皇帝的父親並沒有駕崩,只是禪了位,至今還好端端的在宮裡做他的太上皇呢!他的母親是太上皇後而不是皇太后,皇太后是太上皇駕崩之後皇帝的母親才會根據夫死從子的規則得到的尊號。
林如海的故事(九)
賈元春立即被廢為庶人並處死,甯國府和榮國府被抄了家。在這個過程中,抄檢大觀園的官員在怡紅院裡發現了一些寫給表哥的信件,看看上面沒有什麼要緊內容,隨手扔到窗外。其實就算他們留著那些信件也不要緊,林黛玉死後,王炎初已經將她寫過字的紙製品全部燒毀,只留下了林黛玉早年的幾份詩稿。那些詩稿的字跡與這些信件上的字跡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再也沒有人能拿著這些信件向林家敲詐了。
榮甯兩府的主子奴才盡數被關進監獄,刑部參與了案件的審理,但王炎初按制度申請了回避。他並沒有出面打聽案情的進展,也沒有給賈家人講情,甚至沒有給監獄裡的賈家人一點關照。王家、史家和北靜王等賈家世交試圖為賈家脫罪,也有人找到了廣明街,被王炎初拒絕了。如果沒有稱太上皇後為皇太后的罪狀,也許賈家的親友還能救下幾個人,但是有了這條罪狀,賈家人將永世不得翻身,求情的人也會一一被皇帝清算。
皇帝不是憑自己本事打江山的開國皇帝,他能當上皇帝,首先因為他是他父親的兒子。也許皇帝跟父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也許他在防著自己的父親,甚至他還可能盼著他的父親早死,但他不會容忍別人對他的父親不敬,因為這是在挑戰皇權的尊嚴。如果王炎初直接到皇帝跟前舉報,皇帝還會冷靜地要求他拿出證據。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答錄機、錄音筆之類的東西,口說無憑的事情,哪裡能拿出鐵證來?但是皇帝已經看見了賈家為非作歹的一系列罪狀,件件鐵證如山,正在惱火的時候,在奏摺的最後看見這一樁只有幾個人證的罪狀,也就不再細查了。
賈家的案子最終塵埃落定。有官職的人全部被削除官職,有誥命的人全部被革去誥命,連早已死去的賈代化夫妻和賈代善也未能倖免,只有賈演兄弟因為是戰場上用鮮血換來的功勳,得以保留了甯國公和榮國公的身份。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王熙鳳、賈蓉和一群涉案的族人、奴才被斬首,其餘的姬妾奴才盡數被發賣,主子盡數流放儋州,只有賈母因為年老得到了皇帝最後的恩典,在監獄裡喝下一杯毒酒。憤怒的皇帝傳下旨意,賈家人世世代代永為賤役,遇赦不赦。在這個朝代結束之前,賈家不會有復興的機會。
這道旨意震動了官場,此前皇帝一直是個仁君,這是他登基以來最嚴厲的刑罰。這倒也不奇怪,皇帝總說要“以孝治天下”,他自己得首先做一個孝子,一個孝子怎麼能對詛咒自己父親的人手下留情呢?其實賈家人並沒有對皇室不敬的心思,他們只是不學無術,知道三從四德,卻不知道由三從四德衍生出來的一系列制度。他們確實作惡多端,可是以詛咒太上皇的罪名施刑,也算是半樁冤案。
如果是在王炎初本來的法制世界,皇帝說賈家人詛咒太上皇,那就得拿出證據證明賈家人是存心這麼做而不是一時口誤。可這裡是人制世界,皇帝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皇帝喜歡賈家的時候,會將他們的動機往好處想;皇帝厭惡賈家的時候,就會將他們的動機往壞處想。賈家人也許覺得自己很冤枉,但皇帝是金口玉言,他們無處喊冤,只能接受既定的命運。
王炎初沒有拿回被賈璉偷走的兩萬銀子,不過他也不在乎,林家不缺這些銀子。他沒有跟忠順王說實話,賈母肯定指使賈璉在林如海死後拿走林家的家產,但未必會要求他在林如海生前動手。賈璉是好色的人,揚州又是娛樂業發達的地方,他離開京師的時候沒有這筆預算,煙花柳巷不賒帳,只好從林家拿了。賈璉當時肯定以為這錢早晚都得進賈家的錢包,沒想到林如海又活了。但他不敢對賈赦說他偷了林姑父的銀子嫖娼,只好就那麼走了。不過王炎初覺得他也沒冤枉賈母,如果不是受了賈母的指示,賈璉不一定會這麼做。
賈赦一干人被押赴刑場之後,賈邢氏眾人被差役押著上了去儋州的路。未曾走出京城,他們遇見了一直想見的林妹夫、林姑父、林祖姑父,但他們不知道那轎子裡坐著的便是林如海。有僕人認得押送的公差,悄悄的將對面的人犯的身份說與王炎初。王炎初伸出頭看了一眼,只見一行人個個神色悽惶蓬頭垢面,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王炎初撂下轎簾,轎夫抬著轎子走了過去。避讓在路邊的賈家人永遠不會知道,最後一條罪狀是王炎初提醒忠順王寫到奏摺上的。當然,奏摺上只說賈家人稱皇帝的母親為皇太后,詛咒太上皇的罪名是皇帝的判決。
第二年春天,王炎初向皇帝提出辭職,皇帝同意了他的請求。辦理了交接手續後,王炎初帶著柳氏和孩子回到了揚州。京城的親朋故舊對此有些不解,王炎初解釋說他喜歡揚州的風景。其實他的真實目的是躲開京城裡同年、同門的聚會,總是拿柳氏的作品交差,時間長了也許會露出馬腳。不會作詩的人居然中了探花,難免會有人懷疑他的功名是靠賄賂得來的,那是砍頭的罪過。
回到揚州之後,王炎初去了趟江甯,在賈家祖墳旁買了一塊地,隨後去了蘇州,從林家祖墳裡挖出賈敏的棺木,與林黛玉一同葬在那裡。賈敏的墓碑上寫著她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林門賈氏,她的女兒的墓碑上寫著“賈黛玉”。王炎初覺得,既然賈敏懷念她的娘家,並把這種懷念傳給了她的女兒,那麼,讓她們長眠在江甯,永遠陪伴著賈家的祖先,應該比葬在姑蘇更合心意罷。
賈瑞的故事
王瀟翔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雙手正緊緊地攥著一面鏡子。鏡子裡邊有個女人,生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只是身上穿的未免太清涼了一些。這個女人長得挺漂亮,滿臉滿眼的媚,正在向王瀟翔招手,仿佛要將他召喚到鏡子裡去。王瀟翔完全沒有感覺到驚慌,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這一定是最新的高科技產品”,第二個想法是“這A片拍得還挺像回事”。
認定這是高科技產品之後,王瀟翔將鏡子翻了過來,他想看看這個高科技產物的電源在哪裡。不想鏡子的背面並沒有電源插頭,而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面鏡子。這面鏡子裡不是旖旎的春色,而是一具骷髏。王瀟翔當然沒有被它嚇到,只要在網上google“骷髏”倆字,可以找到許多個連結,他早已見過多次了。“這東西挺有意思。”王瀟翔這麼想著,將手裡的“高科技產品”重新翻過來,結果又看見那個女人在招手。
“這女人怎麼總是一個動作?”王瀟翔看得有點煩了,他看過的A片比這勁爆了許多,雖然這女人長得不錯,可動作未免有些不夠味。厭煩了的王瀟翔把手裡的未知高科技產品撂在床頭,這才發現眼前的床頭櫃不是他家的那個。再往別處看去,沒有一樣他熟悉的東西,倒是有幾個穿著怪異的陌生人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王瀟翔大驚,他想馬上逃離這個地方,誰知掙扎了半天也不能起床。他很想呼救,喉嚨裡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王瀟翔覺得這件事情似乎與“高科技產品”有關,所以他又拿起了那面鏡子。這回他發現鏡把上刻著四個字,他只認得繁體的“風”、“寶”兩字和一個“月”字,另外一個繁體字筆劃甚多,他並不認識。王瀟翔現在已經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科技產品,它的本性更接近於靈異物品。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怪物,王瀟翔忽然覺得,如果這可怕的東西不存在了,也許一切就都恢復正常了。他用盡了力氣,將鏡子高高舉起,狠狠地摔了下去。
鏡子落在地下,一切都沒有變化。王瀟翔滿心的失望和恐懼,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青年將鏡子撿了起來。青年不明白王瀟翔為什麼忽然摔了鏡子,他著鏡子翻來覆去看了兩眼,但是沒看見骷髏和女人,只看見正面是一面鏡子,反面還是一面鏡子。莫名其妙的青年將鏡子遞給了身旁的老者,老者翻來覆去看了一回,也沒看出鏡子裡的玄機。但他覺得他的孫子已經病入膏肓,即將不久于人世,既然他想毀掉這面鏡子,那就滿足他的心願。
老者命令男青年將鏡子拿到院子裡,用錘子砸成碎片。王瀟翔很高興,也許鏡子粉碎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恢復正常了。寂靜院子裡響起了錘子的聲音,有人在哭叫:“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砸我?”老者很詫異,這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聲音,他準備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誰知才轉過身,就聽見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喊道:“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方才出門的男青年進來向老者報告,送鏡子的瘸道人將鏡子搶走了。
王瀟翔沒有注意他們的對話,他已經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麼,已經被這件詭異的事情驚呆了。之後的許多天,王瀟翔都沒有再說話。老者天天到他的房間裡來,臉上越來越高興,在他看來,他孫子的身體正在恢復。沉默了半個月之後,已經有力氣發出聲音的王瀟翔向老者提出要一本書和一本字典。老者大喜過望,他的孫子從來沒有這樣積極主動地要求學習,激動的老人親自抱來了一本《論語》和一本字典。
這個時空的字典與王瀟翔那個時空的字典大有不同,他費很大的力氣才摸清了其中的規律。靠著字典的説明,王瀟翔開始了閱讀手裡的《論語》。他學得很刻苦,因為他知道,那位喚作賈代儒的老者——也就是被他替代的這個人的祖父——是個當世老儒,不會容許他選擇販夫走卒的謀生方式,而他也沒有什麼可以在這個世界謀生的一技之長。巨大的生存壓力下,他保持了比較高的學習進度,身體還未曾痊癒的時候,已經將手裡的書換了一本。
賈代儒早已發現自己的孫子與從前有些不同,許多事情都已經被他忘記了,許多認得的字也不記得了。他曾經私下向大夫詢問過,大夫告訴他,重病之後的失憶雖然不常見,卻也時有發生。沒有得到治療這種失憶的藥方,賈代儒只能寄希望于孫子病癒後的努力。看著王瀟翔在病榻上用功,賈代儒很是驚喜,他覺得蘇老泉年近三十才發憤學習,最終也能成為一代名家,他的孫子比當年的蘇洵還小了幾歲。
王瀟翔沒有成為第二個蘇洵的雄心,他覺得他在這方面出人頭地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進士不是容易中的,每三年也不過錄取三百來個,相當於一年一百來個,再分攤到每個省——甚至超過了在本來世界的高考中擠進全省前十名的難度。王瀟翔參加過高考,在比較著名的重點中學裡,擠進全校前十名都很困難,何況全省!這是個講究“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世界,許多人在他這個年紀都已經中了秀才、舉人,甚至進士,他卻剛剛開始,起步就已經落後了。他只想讀幾年書,考個秀才功名,尋個館教書養家糊口,不指望能夠借此飛黃騰達。
王瀟翔自我感覺良好,雖然沒有達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大致含義還是能記住的。賈代儒對此卻非常不滿意,他覺得他的孫子雖然將大概意思說了出來,但具體的字句總是與書本上有些出入。在這個老學究看來,四書五經上的每一句話都是聖賢之言,你賈瑞有多大的膽子,敢隨意增刪呢?老夫子覺得王瀟翔背書的進度還不如家學裡的聰明孩子,如果不是怕唯一的孫子再生一場大病,他早就動用家法了。
賈瑞的故事(二)
在本來時空的時候,王瀟翔曾經聽說過這樣的理論:小孩子擅長機械記憶,成年人擅長理解性記憶,所以他認為自己的死記硬背功夫差些也算正常。他試圖用這個世界能接受的詞彙與賈代儒溝通自己的想法,費了很大力氣,終於讓賈代儒明白了他的一部分思想。但賈代儒沒有接受他的新潮觀念,他幾乎是怒吼著告訴王瀟翔:即使他能接受這種謬論,考官也絕不會容忍他擅自更改聖人遺訓!
對王瀟翔的學習進度感到失望的賈代儒甚至辭去了家學的職務,專門在家督促寶貝孫子的學習。王瀟翔開始了痛苦的背書生活,從最基本的“人之初性本善”和“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開始,每一句話都被要求讀二百遍,再抄二百遍。讀書讀得啞了嗓子抄書抄得酸了手腕的王瀟翔暗暗腹誹:“怪不得那些大儒一代比一代更變態,大概他們都是這種變態的方式培養出來的。”
王瀟翔無法擺脫這種變態的學習生活。賈代儒生恐他再出差錯,不許他出門走動,甚至告訴他,只有他得了功名之後,才能為他說親娶媳婦。王瀟翔覺得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精神折磨,他甚至想到越牆逃走,並且付諸了實踐。但賈瑞一直是個缺乏體育鍛煉的人,當王瀟翔費盡力氣操縱這具並不靈活的身體爬上牆頭的時候,被一個起夜的小廝發現了。賈代儒怒髮衝冠,王瀟翔挨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第一頓家法。
發現自己的孫子有逃亡的打算,賈代儒加強了對王瀟翔的看管。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廝奉命搬進了王瀟翔的寢室,他們被要求隨時跟在他的身邊。王瀟翔哭笑不得,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個男人,怎麼落得跟那些被拐賣到鄉村的婦女似的?這種痛苦的生活對王瀟翔是一種巨大的精神折磨,對於賈代儒也是如此。互相折磨了兩年之後,賈代儒一病不起,帶著滿心的不甘駕鶴西去了。
在賈代儒的葬禮上,王瀟翔努力做出悲痛萬分的模樣,心裡卻感到無比的輕鬆。他原本打算接受這個世界的觀念,可現在他覺得他無法忍受那種皓首窮經的日子。他不打算去考秀才,也不打算以教書為生,因為他永遠不可能對學生提出抄二百遍讀二百遍要求。埋葬了賈代儒之後,王瀟翔沒有繼續努力讀書,這讓賈代儒的夫人很不滿意。在老太太看來,賈瑞應該抓緊為祖父守承重孝的三年時間刻苦讀書,出了孝之後正好下場應試。老太太還記得賈代儒生前的決定,再次重申,王瀟翔一日不中秀才,她就一日不給他說媳婦。
王瀟翔沒有告訴老太太,他也信不過她選媳婦的眼光。他覺得這一對老夫妻都固執得過分,他們對讀書考功名的執著追求令他畏懼,他很擔心她按照這個標準給她娶回一個女人。老太太看出來王瀟翔對她的威脅不以為然,她很快就病了。大夫過來診了脈,引經據典地說了一通醫學名詞,王瀟翔聽得不是很明白,只隱隱地感覺老太太的病沒有她聲張的那麼嚴重。也許老太太是想用這個辦法逼迫他讀書考功名,但王瀟翔有些不明白,她為什麼不用這個辦法逼賈代儒堅持考下去呢?
為了安慰老太太,王瀟翔重新抱起了書本,但他再也沒有將每一句話讀二百遍。為了向老太太證實他確實是在讀書而不是在走神,王瀟翔倒是經常抄寫書上的內容。三年孝期之後,王瀟翔按照老太太的意願下了考場,但是並沒有考中秀才。也不知是失望還是年老體弱,老太太很快就病倒了,支撐了兩個月之後離開了這個世界。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父親的王瀟翔得為祖母再守三年承重孝。他樂得借著這個理由閉門不出,不與賈家族人來往。
在王瀟翔孝期未滿的時候,榮國府和甯國府都被抄了家。兩府間的小巷曾經因為修建大觀園被連在一處,如今又被重新隔開,分別賜給了兩位新貴。甯榮街上的許多賈姓族人並沒有受到牽連,仍舊在原地住著,只是不得不靠自己的雙手謀生。賈代儒生前留下一份小小的產業,王瀟翔倒不至於衣食無著。不過有個叫賈薔的族人拿著一張借據來找王瀟翔,他說那借據是王瀟翔寫的。王瀟翔知道那確實是賈瑞寫的,但不是他寫的。他拿出一張紙,隨手寫了幾個字遞給賈薔,笑道:“你到衙門告我去罷。”
賈薔看著那幾個字,臉色登時變了。甯國府被抄家之後,再也沒有人接濟他。偏偏他又是奢侈慣了的,不會做什麼營生,一時便沒了著落。那日在家裡四處翻找,想找些能當賣的東西當賣,不想竟找出這張陳年的借據來。他想著賈瑞的日子還算富足,若是連本帶利地討了這筆銀子,好歹還能支撐一段時日,不想竟成了泡影。失望的賈薔悻悻地走了,再也沒有出現在王瀟翔面前。
王瀟翔覺得整日子在家裡閑坐是件很無聊的事情,所以他走上了大街,擺了個攤替人代寫書信。在這個沒有《義務教育法》的世界裡,文盲占了總人口的相當一部分,所以開張的當天就接到了兩筆買賣。寫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生意越來越好,漸漸有人來找他寫對聯、扇面、匾額之類的東西,當然他得到的潤筆費也越來越高。後來王瀟翔再也不到街上擺攤了,因為向他求字的人會帶著豐厚的謝禮找到他的家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被看做這個時空的書法大家了。
曾經有人問王瀟翔,他當年是如何練習書法的,王瀟翔告訴他們,他沒有練習書法,只是抄了幾年的書。如果不是賈代儒說書法在科舉考試中佔有重要地位,堅持不懈地要求抄書的每一個字都得有風骨,他肯定不會以此成名。在他本來的世界裡,毛筆不再是人們的主要書寫工具,雖然書法還是一種高雅藝術,精通的人已經很少了。在那個世界的時候,他不曾學過這種藝術,也不知道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看著一份份精緻的禮物,王瀟翔覺得賈代儒應該瞑目了。
fion007 2014-11-29 13:43
秦鐘的故事
馬建國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的,但他沒有立即睜開眼睛。他首先想到的是家裡進了賊,這些敢於入室搶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他覺得他在武力上不是這種人的對手,所以想裝睡混過去。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賊,因為他聽見有人正哭得痛徹肺腑,仿佛是在哭喪一樣,還有人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勸說。馬建國心下不免詫異:“怎麼我光棍睡覺也有人參觀?”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不是他租住的房子,房間裡的裝修、擺設和人們的穿著都不是他生活的那個時空的式樣。最靠近他的是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小男孩,大約是小學四五年級的年紀,身上的衣裳雖是素色,卻是極貴重的料子製成的,做工也極精緻。男孩滿臉是淚,方才的哭聲就是他發出來的。男孩身後跟著幾個成年人,他們倒是沒有落淚,只是在那裡不住地勸那男孩。男孩已經發現馬建國睜開了眼睛,忙拉著他的手哭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
男孩的神情仿佛是在問一個瀕死的人最後的遺言,馬建國不知這是何地他是何人,自然不知道說什麼話最是妥當。思索了片刻,只說了一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覺得按照這個男孩的歲數,這話應該是不錯的罷?話一出口,那幾個成年人眼裡露出一絲贊同,似乎還有一種將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的輕鬆。男孩的眼裡卻有些不贊成,但是也沒有開口反駁。馬建國正不知再說什麼才好,身後的人說道:“秦小爺已經醒了,二爺也該放心了。老太太還在府裡等著回話呢,依小的們看來,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馬建國聽了這話,忙催他早些回去,又說“別讓老太太久等,替我給老人家請安”的話。男孩猶自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才出了房門,便有另一群人湧了進來,最前面是兩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後面跟著幾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看見馬建國醒著,兩個女人爭著念叨“菩薩保佑”,臉上卻是一副失望的神情。馬建國不知道這又是何許人也,只好沉默不語。女人們念了一回佛,一個男青年說道:“鐘兄弟才醒過來,身子未免有些乏,須得好生歇著。咱們且先出去,只留著王大哥在這裡服侍便是了。”
一群人連聲稱他“說得極是”,忙不迭地轉身走了,都不再看馬建國一眼。房裡只剩了一個六十多歲一身舊衣的人,看著他們的背影搖了搖頭,卻沒有到馬建國床前說什麼。屋裡一下子靜了下來,馬建國這才盯著房頂細細考慮發生了什麼。他毫不懷疑,如果他的面前有一面鏡子的話,照出來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張臉。他已經意識到,他姓了二十多年的馬,忽然一覺醒來就改成姓秦了。這個人的名字似乎是秦某忠,也許是秦忠某,還有可能是秦忠或者秦中。
雖然很想知道那兩撥人都是做什麼的,馬建國卻沒有追問,這個被他替代的人已經病入膏肓,他得趕緊保養身體要緊。也許是他的求生欲望很強烈,在眾人看來,他正在奇跡般地康復中。漂亮男孩又來過幾回,每回才說了三五句話,就被隨從以各種理由勸走了。女人和男青年們也出現過兩回,看見他已經明顯好轉,都說“已經見好了,我們就放心了。家裡的事情太多,實在不能再耽擱”,一起告辭去了。
直到這群人都走了,一直守在馬建國身邊的王姓老僕確信再也沒有人偷聽他們的談話,才將之前一段時間的瑣事一一說與他。他說婦人和男青年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四處翻找,試圖搜尋家裡的錢財。他和小廝看不住這麼多人,許多看上去還好的東西已經被他們拿走了。好在他對這些主子們素日的行徑早有瞭解,已經將老主人留下的三千六百兩銀子分別埋在院子裡的大柳樹下、水井邊、後牆根幾處,他們並沒有找到。
馬建國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早已知道常來這裡看望他的漂亮男孩喚作賈寶玉,被他替代的孩子的名字也不是秦忠而是秦鐘。他一直以為秦家家境貧寒,再想不到秦業生前竟有這許多積蓄。按照購買力計算,這些銀子至少相當於本來世界裡的幾十萬人民幣,在這個世界足夠莊戶人家用二百年了。加上這座房產和其他財產,秦家也該算是一戶小康水準以上的人家,只是被人拿來與豪門望族對照,才顯得窮了。
看上去是一覺醒來白撿了幾十萬的美事,馬建國卻沒有感覺到高興。他還記得秦業是因為兒子與尼姑私通氣死的,在這個非常講究孝道的世界裡,他得替秦鐘背著這副沉重的十字架。秦鐘病入膏肓的時候,沒有人會跑到將死之人面前說這些閒話,可他一旦轉危為安,這些事情便會被人重新提起。有了氣死父親的污點,秦鐘已經沒了出仕的可能,即便他考中了狀元,也會因為這個原因被講究“孝治天下”的朝廷革去功名。當然他也不可能做學問著書立說,甚至不會有好人家把姑娘嫁給他。
也許老天覺得自己是公平的,給了馬建國一副潘安宋玉級別的相貌,又給了他一份不算菲薄的財產,他就得在某些方面有所損失。如果讓馬建國自己來選擇的話,他情願回到本來世界住出租房繼續打拼,而不是在這裡為了別人的前科被千夫所指。但是他已經回不去了,只能在這裡繼續生活。“我該用什麼辦法謀生呢?”在身體完全恢復之前,馬建國始終在考慮這個問題。
秦鐘的故事(二)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馬建國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有了起床的力氣。大夫告訴他,他的病已經痊癒,只是身體還很虛弱,須得好生保養一段時間。既然他這裡沒了病,跟著賈寶玉的僕人們也不再擔心他將病氣過給他們的主子,賈寶玉再來的時候,他們倒不急著催他走了。但馬建國不喜歡賈寶玉,一來是有代溝,二來是他們的處世觀念大相徑庭,所以他不喜歡賈寶玉經常來找他,總是勸他好好讀書。
僕人王大叔看出了馬建國的變化,私下勸告馬建國,一定要跟賈家這位公子保持良好關係。馬建國覺得他手裡既然有三千多兩銀子,還有一處宅院和幾十畝地,完全可以憑藉這些財產生活,並不需要依附賈府。況且他說的話雖然不中賈寶玉的意,卻合了賈政、王夫人們的心思,即便賈寶玉厭煩了他,再也不登這個門,榮國府也不會為了這個緣故暗算他。聽了馬建國的這些觀點,無奈的王大叔只得將許多往事一起告訴他。
秦業雖然只是一個五品官,卻是秦家族裡最顯貴的人,當然也是最富有的人之一。秦業夫妻婚後多年無子,族裡始終有人謀劃著把自己的兒子過繼過來,繼承秦業的這份家業。在秦業還沒有表態的時候,這些人已經先爭吵毆鬥起來。最終秦業看得煩了,乾脆哪一個都不要,直接從養生堂裡抱來一兒一女。後來收養的兒子死了,秦家族裡又眼紅這份家業,重新爭執不休。直到秦鐘出生,秦業有了親生兒子,族人們這才只得偃旗息鼓。
秦鐘出生的時候,秦可卿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秦業眼看自己已經年近六旬,唯恐哪一日忽然去了,留下年幼的兒子無人幫襯,被族人欺負了去,便想著為秦可卿說一門顯赫的親事,借著親家的勢力保護兒子。正巧賈家甯國府的名聲已經壞了,賈蓉說不上媳婦,兩家一拍即合,這才將秦可卿嫁到甯國府。前些日子秦鐘臥病之時,秦家族裡便有人說他氣死父親忤逆不孝,應該將他趕出家門,為秦業另立嗣子繼承家產。當時族長已經帶了人來,準備向秦鐘宣佈族裡的決定,之後將他趕出家門,占了這份財產。
偏偏當時賈蓉和賈寶玉都帶著人來探秦鐘的病,秦家人知道他身後有甯、榮兩府撐腰,只得暫時忍耐。當時他們想著秦鐘的病越來越重,只怕有不治的可能,等他自己一命嗚呼之後再說立嗣繼承財產的話,賈家人也無話可說,原不必這會子結怨豪門。那兩個嬸子都怕對方占了便宜,這才借著照顧無父無母的侄兒的名義住進了秦家。如今馬建國已經痊癒,眼看就要到手的產業忽然化作泡影,族人們哪有一個甘心的?王大叔擔心馬建國一旦失去賈家的庇護,會被秦家族人借著族權奪走財產逐出家門。
馬建國本來想著賈家兩府都是是非之地,府中盡是是非之人,還是儘量遠離為上。如今聽王大叔這麼一說,以秦鐘生前的所作所為,如果秦家族裡強行奪產,他還真不一定能打贏官司——在這個講究族權和孝道的世界裡,他是不占理的一方。在沒有想好應對秦家族人的辦法之前,他恐怕只能先跟賈家人虛與委蛇了。打定了這個主意,馬建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在本來世界的時候常聽人說秦可卿是公主,不知這事是真是假?
王大叔肯定地告訴馬建國,秦可卿和另一個收養的孩子都是父母不明的人。當時秦業打算讓這兩個孩子為他養老,他怕孩子長大之後親生父母找來領走孩子,所以特意賄賂了養生堂的管事,挑了兩個被人遺棄的孤兒。至於賈蓉娶不上媳婦,問題出在他的祖父身上。甯國府的敬老爺本來是個上進的人,明明有爵位可以繼承,仍是有志氣從科甲出身,從秀才一路考到進士。誰知中了進士之後忽然迷上了修道,一時間眾說紛紜,反正沒有一句好話。賈珍也是個荒唐好色的,他本人又是個紈絝,一家祖孫三代就沒個正經人,自然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把千金小姐嫁給他,這才找到了秦家。
原來秦家和賈家是這樣結親的!如果秦可卿沒有嫁到賈家,很可能她現在還活著;秦鐘很可能根本不認識智慧,自然也不會將秦業氣死,他自己也不會因為愧疚送了性命;馬建國則在本來世界裡辛苦打拼,不用來為秦鐘背這個黑鍋——但是現在說這些話已經來不及了。秦可卿死後,賈珍並沒有過多關心秦鐘的狀況,賈蓉當然也不高興看到秦可卿名義上的弟弟,只有不通世事的賈寶玉常來拜訪。也許在不瞭解豪門內幕的秦家人看來,這說明賈家並沒有因為秦可卿的離世而放棄這門親戚,這讓他們有所顧忌。
修養了幾個月之後,馬建國覺得自己已經基本康復了。賈寶玉很是高興,他以為秦鐘還可以像以前一樣快快樂樂地陪著他,他熱情地邀請馬建國到他家的家塾中繼續上學。馬建國對此表示感謝,他告訴賈寶玉,他現在得為生活打拼,不能繼續上學了。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馬建國注意到一旁的李貴等人眼露喜色,他們顯然已經知道榮國府的主子們不希望秦鐘繼續在賈家上學。
知道以後不能經常見到秦鐘,賈寶玉非常失望,甚至提出讓馬建國搬到他家去。這怎麼可能呢?賈家的主子們自己品行不端,卻不妨礙他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鄙視秦鐘,即使秦業的喪期過了,馬建國也不好經常登賈家的大門。當然他說出口的理由還是“現在身上有孝,不宜出門,等除了孝一定去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叔叔、嬸子們請安”。賈寶玉還要繼續勸說,李貴等人連忙解勸了一回,好歹將他勸住了。
秦鐘的故事(三)
像是擔心賈寶玉做出什麼長輩無法接受的許諾似的,李貴眾人又將賈寶玉勸走了。馬建國早已注意到,每次他和賈寶玉說話,李貴等人一直站在跟前側耳傾聽,這在榮國府裡是難以想像的。大概他們是奉了主子們的命令,嚴防秦鐘帶壞賈寶玉。賈母、王夫人知道秦業是被秦鐘氣死的,肯定不希望賈寶玉與秦鐘繼續來往,不過先前秦鐘病入膏肓,她們也不好阻攔。現在馬建國病癒了,她們也不能說“我們原本以為他快死了”,只好讓僕人們看著他們。
賈寶玉這次離開之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秦家。馬建國認為這可能是賈母、王夫人擔心他做出她們不能接受的許諾,這才想方設法絆住了他。如果不是要拉著榮國府這張大旗做虎皮,馬建國也不願意招待賈寶玉。他得注意每次談話不能不合賈寶玉的心意,又不能讓賈母、王夫人聽了之後心生反感,也覺得很累。但是賈寶玉足足二十天不曾來訪之後,馬建國又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
好在薛蟠隨即接替了賈寶玉,他告訴馬建國,他是受了賈寶玉的委託而來的。賈政最近對賈寶玉的功課督促得很緊,他無法脫身,特意央了表哥替他來秦家探望。雖然並不喜歡不通世故的賈寶玉,馬建國還是感謝他這份情誼,當然也很感謝薛蟠。日子就在薛蟠隔三差五的拜訪中度過,賈寶玉後來也來過兩回,但是再也沒有像最初那段日子那樣頻繁地出現。也許薛蟠是榮國府的親戚,也能震懾身為平民的秦家族人,在馬建國為秦業居喪的三年裡,秦家人沒有提出將秦鐘逐出宗族。
雖然秦鐘氣死了父親,但秦家人既然允許他為父親守三年之喪,就不能在三年之後再將他逐出宗族,當然也不能以此為理由奪走他的財產,除非他們有證據證明馬建國居喪不謹。他們當然沒有這種證據,即使有這種證據也不能在喪期結束之後才拿出來。所以秦業的喪期結束之後,馬建國就恢復了安全。除了孝的馬建國拜訪了秦鐘的親戚們,其中當然包括甯國府和榮國府。
馬建國在甯國府見到了賈蓉,在榮國府見到了賈寶玉,曾經待秦鐘很親近的賈母、王夫人和王熙鳳則根本沒有見他的面。賈寶玉此時已經搬進了大觀園,馬建國當然沒有被允許進去,他是在外面的書房裡見到賈寶玉的。賈寶玉興奮地告訴馬建國,他和姐妹們結了一個詩社,還要把詩社裡的詩詞拿給馬建國欣賞。馬建國制止了他,理由是閨閣詩章不宜外傳。這次談話仍然有茗煙等幾個小廝旁聽,賈寶玉以為馬建國說的是他們,只得收回了去拿詩稿的手。
賈寶玉這次倒沒有提起馬建國附學的事情,他現在整日與姐妹們一起吟詩作賦,已經很久沒有去學堂了。聽馬建國說準備在鄉下買田置地,賈寶玉很是失望,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秦鐘總是想著那些蠢物們感興趣的問題。馬建國看出了他的想法,不過他也沒有多做解釋,他和賈寶玉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彼此很難互相理解。離開榮國府的時候,馬建國知道自己不會再到這裡來了,除了一個對世情茫然無知的賈寶玉,這裡沒有人歡迎他。
直到三個月之後,接受委託的中人才告訴馬建國,他尋到了符合要求的田莊,那個小田莊離秦家原有田地只有二十幾裡地。馬建國大喜,帶著王大叔親自到田莊看過,雖然不是上好的肥田,倒也還不算太差,價錢也算公道。馬建國買下了這個小小的田莊,辦了相關手續之後,他賣了城裡的宅子,就在鄉下安了家。租種這些田地的佃戶都來給新的地主請安,他們很擔心馬建國會收回田地,或者提高租金。這些事情並沒有發生,佃戶們都很高興,覺得這位東家是個好相與的人。
馬建國很快跟新鄰居們熟識起來,鄉民們只知道秦地主是個五品官的兒子,父親死後便搬到了鄉下,其餘諸事一概不知。在這偏僻鄉村裡,一個長相英俊又識文斷字的地主也算是個鑽石王老五,馬建國很快被有女兒的父母們盯上了。謹慎的父母們還是設法從京城打聽了秦地主的背景,終於有人知道了當年的往事。“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雖然秦家不是什麼顯赫人家,氣死父親的事情還是會被眾口傳揚,難免會有人聽說這段醜聞。厚道些的人並沒有向人宣揚,只是打消了將女兒許配給秦鐘的念頭,但終究還是有些嘴碎的人。
鄉民們不敢當面議論,但馬建國還是意識到了。秦鐘做的事情確實不光彩,他也不能怨別人鄙視他。他打算在這裡好生經營幾年,多攢些銀兩,再積累些經驗,然後搬到遠處生活。在眾人鄙夷的眼光中,馬建國又住了幾年。他在這裡沒有做什麼惡事,但鄉民們還是把他當做惡霸防備,他們甚至擔心他會搶佔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因為他不但氣死了父親,還曾經勾搭過尼姑,人們認為他小小年紀便有作風問題,可見本性是個going-down的。
逢年過節馬建國都會到京城拜訪賈珍和賈蓉,不過他沒有再去過榮國府。賈蓉已經續娶了一個姓胡的女人,但秦可卿永遠是他的結髮妻子,所以馬建國從來沒有被拒之門外。他們每次見面都相談甚歡。當然,彼此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假像罷了。賈蓉不會忘記,秦可卿給他帶了綠帽子。可是這件事情他永遠不能說出口,所以如果馬建國有什麼事情求到他這個姐夫,他還得捏著鼻子關照髮妻唯一的兄弟。馬建國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他沒有與甯國府斷絕往來。
秦鐘的故事(四)
馬建國在甯國府做客的時候,有一回碰巧王熙鳳也在甯國府,但賈蓉並沒有帶他進去拜見。秦可卿生前與王熙鳳感情最好,知道秦鐘在秦可卿出殯期間與尼姑鬼混,王熙鳳永遠不可能原諒他。他還在甯國府見過賈寶玉一回,賈寶玉對他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熱情。當然,這樣的世家子弟,面子上的事情還是做得很好,他們看上去談得很投機。賈寶玉告訴馬建國,賈母的身體很健康,轉年就要做八十大壽。
那場壽宴會有許多公侯世交王妃誥命出席,馬建國當然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他記得那似乎是賈家最後的輝煌,不久之後賈迎春就會被嫁給孫紹祖,“大廈傾”的重頭戲正式開始。回到鄉下之後,馬建國特別留意京城賈家的消息。賈寶玉無意之後幫過他一回,賈家倒臺後他會幫他解決溫飽問題,也算還了他的一份情。至於薛蟠,他的身上有人命官司,馬建國沒有能力救他的性命,只能在他的墳前上炷香了。
有事進京的人們將打聽到的消息告訴馬建國,先是賈迎春、賈探春相繼出嫁,隨後是賈寶玉和薛寶釵結婚,後來賈迎春去世,賈探春隨夫流放,不久之後就傳來了賈家被抄家的消息。馬建國進城探望了入獄的賈珍、賈蓉、賈寶玉、賈母、王夫人和王熙鳳眾人,在監獄門外,他遇見了一個見過幾面的老婦人。老婦人的夫家姓劉,她住的村子裡有幾十畝地是秦家舊產業。鄉民們稱她為劉大嬸、劉大娘、劉奶奶,馬建國此時才意識到她就是傳說中的劉姥姥。
劉姥姥當然也知道秦鐘的往事,看見馬建國那一刻她非常驚訝,在她看來連父母都不孝順的人是不會有情義的,所以她完全沒想到秦地主會在姐夫遭難的時候來探監。劉姥姥告訴馬建國,王熙鳳的女兒巧姐已經被官賣,她準備將這個孩子贖出來。其實馬建國比劉姥姥更有這個能力,但是王熙鳳並沒有將這件事情託付給他,她顯然還記得秦鐘在秦可卿出殯途中勾搭尼姑的往事,所以並不信任他。
馬建國自己也收到了兩份囑託,一份來自賈母和王夫人,她們希望他能看在同窗情分上照拂一下賈寶玉。薛蟠知道自己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再三懇求馬建國照顧一下薛姨媽和薛寶釵。賈珍並沒有委託他照顧尤氏,賈蓉也沒有將後妻託付給前妻的兄弟。馬建國很佩服劉姥姥的仗義,他願意幫助劉姥姥贖回巧姐,以免這位善良的老人在晚年再次陷入赤貧。但是劉姥姥拒絕了,她認為她受過王熙鳳的大恩,哪怕傾家蕩產也該報這份恩德。
窮鄉僻壤消息閉塞,馬建國和劉姥姥趕到京城的時候,官府已經開始處理賈家上下人等。李守中借著李紈是節婦的由頭救出了自己的女兒和外孫,賈寶玉、薛寶釵、巧姐、尤氏和胡氏受到父母、丈夫、公婆的牽連被官賣。好在官府發賣人口有記錄可查,賄賂了相關的官員之後,馬建國和劉姥姥找到了他們的去向。劉姥姥自去籌錢贖回巧姐,馬建國先趕到了購買賈寶玉的那戶人家。
聽說馬建國要贖出賈寶玉,那家的主人很高興地同意了他的要求,並沒有趁機提價。在下人去叫賈寶玉的過程中,主人不住地向馬建國抱怨,說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不會做事的小廝。馬建國和賈寶玉一起去贖薛寶釵,結果見到一個臉上橫著一道化膿的傷的女人。馬建國不認得薛寶釵,只好轉頭去問賈寶玉,不想賈寶玉已經被嚇呆了。好容易問清楚這位就是薛寶釵,馬建國趕緊帶著他們去了醫館。
大夫少不得要問這傷是怎麼來的,薛寶釵告訴眾人,那家主人試圖強佔她做妾,她用剪刀劃傷了臉,主人惱了,不肯為她治傷。大夫連聲讚歎薛寶釵貞烈,賈寶玉卻始終呆呆的,他不能接受美麗的寶姐姐變成了這個模樣。處理了薛寶釵臉上的傷痕,又開了藥方抓了藥,馬建國這才帶著他們去了監獄,他得告訴薛蟠、賈母和王夫人,他們牽掛的人已經自由了。誰知才走到監獄門外,便有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撲上來,抱著薛寶釵失聲痛哭。馬建國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在監獄門口要飯的老婦人就是薛姨媽。
最終馬建國帶著三個人和一具棺木回到他所居的鄉間,埋葬了薛蟠之後,他送了五畝地和一處茅屋給賈寶玉,只要他勤於耕作,一定能養活自己。可賈寶玉是享慣了福的人,他受不得田間勞作的苦楚,也受不了薛寶釵臉上醜陋的傷疤,才住了三兩個月,他就到廟裡出家去了。此時薛寶釵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挺著肚子四處尋訪了一回,哭著回了家。薛姨媽眼看薛寶釵毀了容難以再嫁,生恐她腹內的胎兒有閃失,只好替賈寶玉在田間勞作。倒是鄉民們看著不忍心,時常相助一二。
劉姥姥賣了大半的家產,終於從青樓贖回了巧姐。因為沒有人肯娶一個從良的妓(女),劉姥姥決定將巧姐嫁給自己的外孫子板兒,不想這卻連累了她的外孫女青兒。青兒原本已經定了親,甚至連婚期都定了,但男方不願意與妓(女)做親戚,堅決要求退婚。劉姥姥想到了沒有名聲的秦地主,她覺得這人雖然有前科,這些年來還算老實,為人也仗義,所以托了薛姨媽來說媒。馬建國覺得劉姥姥家雖然窮了些,為人卻正派,就連她那遊手好閒的女婿王狗兒,在劉姥姥為了贖回巧姐賣田賣地的時候也沒有提出反對,所以他同意了這門婚事。
王青兒還是按照原定的良辰吉日出了閣。一年之後,劉姥姥為王板兒和巧姐操辦了婚禮。此時薛寶釵已經生了一個兒子,沒有親生父母的巧姐就從堂嬸的家裡出嫁。享受過榮華富貴的三個人在這窮鄉僻壤定居下來,馬建國很照顧薛姨媽一家,但從來沒有到賈寶玉出家的廟裡捐過香火錢。他不認為他失信于賈母和王夫人,常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既然照顧了賈寶玉的兒子,就算完成了她們的囑託。
fion007 2014-11-29 13:44
林黛玉的故事
“你外祖父家的宅子是先皇賞給的,街西是榮國府,街東是甯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裡面廳殿樓閣崢嶸軒峻,因為有了這兩座國公府,那條街便叫做甯榮街了。……你外祖父家與別家不同,莫說是主子,便是三等僕婦,吃穿用度都比別人家的主子還強些。……你外祖母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你二舅母是王伯家的千金,……你大姐姐進宮做了女史……”
上首坐著的中年婦人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下邊坐著的李春燕已經聽得有些困了。自從代替了不幸因病夭折的林黛玉之後,聽賈敏嘮叨賈家家史就成了她的任務。來到這個時空還不足一年,“那條街叫做甯榮街”的話她已經聽過至少十四五遍了。每次聽到賈敏說這些的時候,李春燕總是想起在本來世界便知道的一首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不知道賈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嘮叨的,反正李春燕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已經是這樣一種狀態了。除了“女兒”之外,賈敏身邊服侍的丫鬟僕婦們也承擔著扮演樹洞的任務,這些人不是賈家來的陪房,就是陪房的子女。也許這是賈敏表達親近的一種方式,因為林如海的姬妾們和這些姬妾身邊的人從來得不到這樣的“榮幸”。至於林如海本人,如果沒有非常必須的情況,他不會出現在賈敏的房間裡。
賈敏和林如海的夫妻關係顯然是不合的。李春燕不知道究竟是林如海因為對賈敏失望才納了這麼多姬妾,還是賈敏因為林如海納了這麼多姬妾才與他不合;也不知道究竟是林如海因為賈敏的嘮叨才厭倦了她,還是賈敏因為被丈夫冷落而變得嘮叨。只要李春燕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出現在賈敏面前,她就會喋喋不休地向她講述與賈家有關的故事,從賈演兄弟的功勳,到賈家宅第的富麗堂皇,到賈家姻親們的家世背景,到賈家主子們的日常生活,周而復始,日復一日。
如果只根據賈敏提供的資訊來判斷賈家的家世門風,李春燕簡直會以為,除了玉皇、龍王和當今皇帝三家,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一戶能勝過賈家的人家。賈演兄弟驍勇無比又足智多謀,賈代善才學廣博又道德高深,賈史氏溫柔賢慧又忠厚慈愛,賈赦、賈政直到賈珠、賈璉,個個皆是德才兼備品學俱優。連賈寶玉那樣的紈絝,賈敏雖不得不承認他頑劣異常,卻總不忘了強調他是銜玉而誕,才三四歲時就學了幾本書、幾千字在腹內了。
賈敏的言辭裡充滿對賈家無休無止無邊無際的讚頌,仿佛世間一切美德都能在賈家人身上找到,而一切不美好的品質都與賈家無關似的。李春燕有些不理解,常言“高門嫁女,低門娶婦”,若是賈家真的有賈敏說的那麼興盛,為什麼她沒有嫁到帝王家為後為妃,反倒嫁給了林如海這個沒有爵位可以繼承的三品官員呢?向“父親”請安的時候,李春燕從林如海那裡打聽了幾回,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林如海告訴李春燕,林家是隨太祖起兵的功勳世家,賈家則是中宗時代起家的新貴。那時北方蠻夷入侵,敵軍前鋒曾深入到距離長安不足二百里之處,擾得京師一片慌亂。朝廷最終取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戰後論功行賞,晉封了八位國公和平原、定城、襄陽、景田等數位侯爵。不過平原、定城、襄陽三侯雖然仗不如八位公爵打得漂亮,卻有效地牽制了敵軍主力,對扭轉整個戰局起了更重要的作用。為了補償這三位侯爵,中宗皇帝決定三家子孫以二等男世襲,八公中功勞稍遜的齊國、治國、繕國、甯國、榮國五家子孫以三品將軍世襲。
也許是顧及賈家到底是自己的岳家,林如海並沒有對賈家人的人品做出評價。但這些話已經足可以證明賈敏的敘述太過誇張,如果按照她的說法,那簡直是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全靠賈家兄弟才得以轉危為安。不過李春燕沒打算到賈敏跟前唱一齣《掰謊記》,反正賈雨村已經來了將近三個月,大概過不了一年,賈敏就會駕鶴西行,她只管聽著這份嘮叨,全當是臨終關懷罷了。
雖然不懂得醫學知識,李春燕也知道保持適當的運動和愉悅的心情會有利於賈敏的健康,但她不打算提醒她。李春燕毫不懷疑,如果賈敏的壽命足夠長,能夠活到林如海死後的話,她不但會上趕著求著把林黛玉嫁給賈寶玉,還會把林家的錢統統貼給賈家——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她就沒感覺到賈敏對林家有什麼情分。“我也不氣她,我也不害她,她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她病了我也照顧她,但我總不能千方百計把她救活了再由著她把我推到火坑裡去罷?我又不是聖母。”李春燕覺得與其費盡心機救賈敏,倒不如想辦法保住林如海。
整日的傾訴並沒有讓賈敏的心情保持愉快,她終於病倒了。李春燕也不再上學,向賈雨村告了長假,只在賈敏病榻旁伺候湯藥。林如海的同僚、部下和揚州地面的鹽商們聽說鹺政大人的夫人病了,紛紛打發了自家的夫人登門探望。李春燕見到了其中的一些人,這些人雖不是尊貴無比,在揚州地面也算得上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這些女人面前,李春燕完全沒有感覺到那種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了恥笑她的心理壓力。
林黛玉的故事(二)
在病床上躺了幾個月之後,賈敏溘然長逝。她的喪事辦得很風光,林如海的同僚、部下揚州的鄉紳、鹽商們都來弔唁。有些人帶來了自家夫人,李春燕在靈堂裡見到了這些女人們。在這些人眼裡,林黛玉哭得真誠哀痛,是個孝順的女兒。只有李春燕自己知道,她的眼淚根本不是為了賈敏而流的。被當做一個可以發洩的樹洞使喚了兩年,而不是被當做女兒疼愛了兩年,李春燕實在無法對賈敏抱有親情。
面前有人的時候,李春燕總得儘量回憶本來世界的親朋,努力保持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不把對賈敏鄙視暴露出來。才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曾覺得賈敏的狀態很值得同情,但是現在她已經沒有了這種想法。賈敏平時的交際範圍很窄,只有做壽、臥病和病逝的時候才有官員鄉紳眷屬來林府。如果林黛玉能熬過兩年前的那場大病,她會以什麼態度面對這些客人呢?會是“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她去”麼?李春燕不相信林黛玉平時就是這樣沒有自信。
人說沒娘的孩子是棵草,李春燕覺得林黛玉自從生下來就是一棵草。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孩,婚後多年才有了孩子的賈敏一定是很失望的。在這個養兒防老的世界裡,女兒早晚是外姓人,能有什麼用處呢?大概就是出於這樣的觀念,李春燕從來聽見沒有告訴她該如何應對這個世界的生活。也許在她的眼裡,在林黛玉身上貼上一張“賈氏出品”的標籤,對著她嘮叨賈家的興旺,就是對女兒的愛護和教育了罷。
如果是正版的林黛玉聽了賈敏的嘮叨,她會帶著一種不自信的心態進榮國府,會在見到第一次見到賈母、王夫人的時候就告訴她們自己“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李春燕不是林黛玉,不理解林黛玉為什麼把這個可能妨礙將來的婚姻的秘密說出去——如果不是她過分天真,就是賈敏的讚美使她對初次見面的賈家人抱著不可思議的高度信任——不管究竟是什麼緣故,賈敏都是個不合格的母親。
李春燕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善於掩飾的人,她很擔心會將內心的想法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時時刻刻想著本來世界的往事,又不能錯過眼前眾人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李春燕覺得非常疲倦。來到這個世界的兩年多時間裡,她很注意鍛煉身體,自己感覺強壯了些,丫鬟婆子們也說她的病比以前少了許多,但畢竟基礎太差,仍舊有些虛弱。勉強支撐到賈敏出殯之後,身心俱疲的李春燕又病倒了。
數日之後賈璉匆匆趕到揚州,林如海帶著他到暫時停靈的寺廟祭拜了一回。林如海公務繁忙,林家又無子嗣,便由賈璉與管家一起將賈敏的靈柩送到蘇州下葬。回到揚州之後,賈璉提出接林黛玉進京,被林如海以林黛玉正病著且需要守孝為由拒絕了。病床上的李春燕知道賈璉的到來,自稱身上有病,怕過了病氣給表哥,打發了林黛玉的乳母王嬤嬤前去請安問候,結果帶回了賈璉轉達的賈母的關心和思念。
李春燕不相信賈母的這份心意,別的不說,只看她待賈元春的態度就知道了。這個時空根本就不存在官宦人家女兒必須參加的選秀,賈元春入宮是賈家主動送進去的。至於賈母、賈政和王夫人當時的心思,大約就像金鴛鴦說她哥嫂似的:“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有由我。”
既然賈母能這樣對待在身邊長大的親孫女,對一個從未見過的外孫女又能有多少感情呢?李春燕根本不相信她是出於一個善良的目的堅持接林黛玉進京的。想起賈母不住地暗示要把賈寶玉和林黛玉配成一對,卻從來不曾正式提出定親,李春燕便覺得一陣噁心。說什麼賈母做不了王夫人的主才不得不如此,那是徹頭徹尾的胡說,賈母完全不需要說服王夫人,她只要說服賈政就足夠了——莫說王夫人是娘娘的母親,便是娘娘本人,也得遵守三從四德的原則。
李春燕不知林如海是什麼時候被賈母說服的,她躺在病床上思索能推拒的理由,這個理由必須符合這個世界的道德觀念,而且強大到足以讓林如海再次改變決定。她所知道的賈家劣跡目前都沒有發生,只有一件事可以利用。賈寶玉如今已經是七歲的年紀,賈迎春比他還大一些,這兩個人目前都住在賈母的院子裡,如果林黛玉也跟賈寶玉住在一個院子裡,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這些禮法規矩又從何處體現呢?想到了這個主意之後,李春燕很希望林如海能夠為她擋住兩三年——賈寶玉的年紀越大,他在內幃廝混就越不合禮教,就越容易以此說服林如海。
林如海確實替李春燕擋了兩年多。他和賈敏的感情雖然不合,對待岳母的禮數卻從來不差,年節時總不忘往賈家送上一份厚禮。賈母也借著年禮、節禮的由頭打發人過來,一次次地提出接林黛玉進京。林如海始終覺得,他的女兒不能穿著孝服到別人家做客,更不能再母親喪期能不按制度守孝,所以堅決地拒絕了賈母的要求。賈母每次還打發幾個僕婦過來,到後宅向李春燕請安。從她們那裡,李春燕一次次地聽說賈寶玉和賈迎春三姐妹始終住在同一個院子裡。
林黛玉的故事(三)
在鹽政大人的眼裡,林黛玉還是個孩子,根本不會與她商量什麼事情,李春燕只能自己猜度林如海的心思。已經年過四旬的林如海最著急的應該是生兒子,這幾年他確實也在努力“耕耘”,但沒有一個姬妾懷孕。在生兒子問題上,林如海的每個姬妾都與他有同樣的目標。據李春燕的觀察,這些女人們似乎比林如海更著急,有蛛絲馬跡表明,某些上不了檯面的手段已經被使用了。
林如海本人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妥,他也是個精明的人,但在後宅鬥爭方面的認識水準就像李春燕本來世界裡某點網站上常見的種馬男一樣,對自己的魅力抱有一種盲目的自信。李春燕內心很反感這樣的人,但現在她是和林如海綁在一條船上的,所以她必須提醒林如海注意這個問題。可這些問題不能直接拿到桌面上來說,所以李春燕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也許賈家再次來人的時候就是機會。
賈敏的喪期結束之後,賈家果然立即派了人來,還帶來了賈母的親筆書信。賈母的信寫得入情入理,她說林如海是林黛玉最親的親人,但畢竟男女有別,許多女人必須瞭解的知識只能由女性親屬來教導,現在賈敏不在了,她願意替自己的女兒完成這個任務。賈母還提到,以林家的家世,林黛玉的夫家必然也是世家大族,這樣人家的主母不能不具備一定交際能力,現在林家沒有正室夫人,也就沒有人帶著林黛玉出席社交場合,談不上交際能力的培養。
林如海並不相信賈母真的如她自稱的那麼熱心,那麼善良,但這封信確實切中林家目前存在的許多問題,而且提出了一個還可以接受的解決辦法。這些問題可以通過續娶來解決,但林如海已經年過四旬,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娶一個再嫁的寡婦,娶一個小姑娘則會給他帶來一個跟他年紀相當甚至比他還小幾歲的岳父,也是一件尷尬的事情。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林如海很寵愛一個姓雲的妾,雲氏出身太低不便扶正,他不希望再有一位繼配壓到雲氏頭上。
考慮了一番之後,林如海決定將林黛玉送到榮國府。他並沒有就這個問題徵求李春燕的意見,只是打發個婆子叫她去趟內書房,打算親口將這個決定通知她,並囑咐她一些做客的注意事項。婆子來到面前的時候,李春燕便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她定了定心神,平靜地走進林如海的書房,恭聽她將進京借住榮國府的決定。在林如海將話盡數說完之後,李春燕才緩慢而堅決地說道:“為了林家的百年家聲,為了林家祖上留下來的這份家業,黛玉終生不敢入賈姓之門!”
看著林如海驚愕的神情,李春燕接著說道,“常言說‘客隨主便’,我若是去了賈家,自然也得守著這個禮數,主人安頓我住在哪裡,我就得住在哪裡,不好挑肥揀瘦的。賈家若是一戶知禮人家倒也罷了,偏偏是連男女有別的道理都不知道的。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哥已經十歲了,至今在內幃廝混,與姐妹們住在一個院子裡,平日裡全無避諱。人家是親兄妹親姐弟倒也罷了,我原是林家人,叫人說我是跟賈家的兒子一處長大的,成個什麼體統!”
在這個世界的大戶人家裡,即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也是別院另室的住著,林如海一直以為賈家自然也是如此,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看見李春燕神情坦然不似說謊,林如海沉吟了片刻。像賈家這樣十來歲的孩子還男女混住未免太過分了,若是真的把自家的女兒送了去,豈不是要被連累得連親事都說不成了?想到此處,忽然又想到李春燕才說為了“這份家業”不去賈家的話,心下便如雷震一驚。
林如海想到賈母可能是打算製造有關林黛玉與賈寶玉的醜聞,逼迫他不得不將女兒嫁給賈寶玉,以此謀算林家的家產。但他也沒有立即否認其他的可能性,比如賈家的奴才心懷怨望誹謗主人,李春燕得到的消息是不準確的。為了謹慎起見,他準備調查這件事情,想到此處,便打發李春燕回去。李春燕有些失望,她還有很多話沒有來得及說呢,但林如海既然不想聽,她也只能等以後再找機會了。
賈家的僕人受到林家的熱情款待,所有的來人都被林家僕人分開招待。推杯換盞之時,酒酣耳熱之際,很有一些人或者說漏了嘴,或者不知不覺間說了醉後真言,這些話都被彙報到林如海跟前。聽說賈寶玉不但至今跟姐妹們一處住著,還時常抱著丫鬟往嘴上吃胭脂,不論是自己房裡的還是母親、祖母、姐妹房裡的都不放過,林如海勃然大怒,他仿佛看見自己的女兒被如此戲弄,之後賈家借此向他逼婚的場景。
林如海確信,賈代善在世的時候,賈家不是這個樣子——當初他的父母為他說親的時候,仔細調查了幾戶有女兒的人家的人品家世,如果賈敏是跟賈赦、賈政在一個院子裡住著的,林家根本不會說這麼一門親事。賈母也是世家大族的出身,又活了這麼一把年紀,不可能連這樣基本的規矩禮數都不知道。林如海不相信賈母如此不顧賈家名聲僅僅是因為溺愛孫子,想到賈母幾次三番地打發人來接林黛玉,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賈家的僕人們最終離開了揚州,他們覺得林姑老爺還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完全沒有想到林如海已經記了賈家的仇。在賈家人動身之前,賈雨村帶著林如海的薦書和禮品進京,準備投奔林如海的一位同年,謀劃起複官職的事情。沒有了業師,李春燕的功課自然停了下來。她本人倒不為此著急,詩詞歌賦不是這個世界的生存必備技能,也不需要如何精通,略知一二也就足夠了。
林黛玉的故事(四)
既然賈雨村獨自走了,顯然林如海已經改變了主意,如果沒有什麼非常出乎意料的情況,任憑賈母再怎麼打發人來接,林如海也不會同意了。李春燕面前最迫切的問題就是林如海的壽命,鹽政大人看上去倒還健康,只是眉眼間總是隱隱地有些倦色。李春燕曾經勸他保重身體,切莫過度操勞,不過這些話似乎沒有起到什麼效果。至於那些姬妾們可能使用的手段,李春燕雖然有些察覺,卻沒有直接的證據,即便說了出來,林如海也不會相信。
李春燕為林如海的健康的擔憂的時候,林如海正在留意京師賈家的動向。他擔任外官多年,京中有家奴料理產業,但除非他主動問起,否則這些奴才不敢在他面前說賈家的不是。至於他那些同年、同門、故交好友們,知道他是賈家女婿,不管對賈家有多深的鄙夷,也不會跟他說賈家的長短。林如海發現他對賈家的瞭解還停留在賈代善在世的階段,很有必要重新瞭解賈家特別是榮國府的情況。
京師的家奴還沒有將資訊回饋回來的時候,鹽運使官邸的人事變動已經完成了。賈敏在世時一貫重用賈家的陪房,她死後這些人便失了寵,一部分人已經從要緊位置上調開,而現在這些人已經不再出現在鹽運使官邸了。李春燕能理解林如海的舉動,他們都是賈家的家生奴才,在榮國府還有親眷,留下他們就等於留下了賈家的眼線。李春燕不知道這些人被打發到哪裡去了,她只知道林如海已經把賈家當做對頭來防著了。
這些陪房留下了許多空缺,李春燕撒嬌裝憨地為雪雁的祖母孫亮家的和王嬤嬤的妹子張鵬家的謀了個廚房的差事。知道自己得了姑娘的提攜,兩個女人特意到後宅向李春燕磕頭謝恩。李春燕分別囑咐她們,廚房是要個緊地方,若是有什麼異常情況,一定要立即到後宅向她稟報。拿著李春燕賞的鑲嵌著珍珠寶石的首飾,兩個女人眉開眼笑地應承了。李春燕不知道她們是否可靠,但她也沒有別的人可用,因為所有的人都把她當做一個孩子。
張鵬家的還真的發現了問題,林如海的食補有些過分了。廚上人將那些大補的食材縫在乾淨紗袋裡放進湯鍋,燉好了湯之後將紗袋撈出來丟棄,只將湯送到林如海的餐桌上去。張鵬家的逕自來見李春燕,將自己的發現細細說了,還帶著廚房丟棄的湯料為證。如果是林如海自己要喝這補品湯,一定不會將燉熟的補品盡數丟棄,李春燕囑咐了張鵬家的一回,帶著她到書房來找林如海。
“老爺,奴才想著這些都是值錢的東西,就這麼扔了未免糟蹋了,只是人家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奴才初來乍到的也不好說什麼。前兒到姑娘那裡看奴才的妹子,順口跟姑娘提了一句,不想姑娘說老爺一向講究惜福養身,從來不這麼糟蹋東西。奴才覺得事情有些古怪,就將他們扔的東西撿了起來,拿進去給姑娘過目。姑娘說這東西不是調料,都是吃得的,一定不是老爺的主意,叫奴才來跟老爺回話。”張鵬家的對林如海如是說。
看著紗袋裡的東西,林如海的臉紅一陣黑一陣,也不說話,只揮手叫李春燕和張鵬家的下去。李春燕帶著張鵬家的回到後宅,將一對二龍戲珠嵌寶金鐲賞給她,這婆子心花怒放地去了。不過數日之後,廚房裡當差的許多奴才被看押起來,隨即有幾個大夫先後被找來給林如海和姬妾們診脈。第九位大夫離開鹽政官邸之後,林如海的姬妾和她們的心腹都消失了,還有幾個廚子和採買上人也不見了蹤影。
打發了這些姬妾奴才之後,林如海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七天。大夫告訴他,長期食用這些大補之物已經嚴重地妨礙了他的身體健康,他不會有太長的壽命,而那些姬妾們都已經中了毒,不能生育了。審問之後他才知道,在他的飲食里加補藥的廚子收到了來自不同姬妾的賄賂,而姬妾們的絕育不但緣于賈敏的暗算,也有她們之間互相陷害的結果。林如海很傷心,他一直以為他是當世的才子,又曾使這些女人免于淪落風塵之苦,女人們待他應該是真心的,沒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從書房出來之後,林如海做的第一件事是向朝廷上折請辭,隨後又買了三個有宜男相的女人。他已經沒有了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的雄心,只想抓緊有限的生命趕緊生個兒子。至於這三個女人,只要她們生了兒子,立即遠遠的打發了,他再也不會給她們可乘之機。皇帝很快批准了林如海的辭呈,辦了交接手續之後,林如海帶著李春燕和三個女人回到京城——自從林如海的高祖父被封為列侯,林家已經在京師居住了五代。
林如海沒有將事情的經過大肆宣揚,不過李春燕還是猜到了原委。在那些女人們眼裡,最好的結局莫過於兒子剛生下來林如海便駕鶴西去。這樣的話,她們的兒子會作為唯一的男丁繼承家產,她們也將母以子貴,成為這個家實際上的女主人,這比得到林如海的寵愛划算多了。也許她們曾經想過爭寵,但林如海的姬妾太多,即使她們曾經為他的才學和相貌動過心,那份感情也在長久的爭鬥中磨沒了。
李春燕不知道大夫的診斷,她對林如海的舉動很不理解,為什麼要買三個女人呢?難道從前那些姬妾的爭鬥還不夠麼?但她也不能說什麼,因為這是完全合法的——合乎這個世界的法律。回到京師之後,林如海深居簡出,除了請醫問藥調養身體,便是向李春燕傳授他的仕途經濟學問。他認為自己不能堅持到兒子長大,只能將教導兒子的重任交給長女,至於女兒的婚事,顯然得為此耽誤了。
林黛玉的故事(五)
回到京師數月之後,三個女人相繼懷了孕。林如海當然很高興,他覺得這回怎麼也能得到一個兒子。在第一個孩子降生之前,他把大夫們的診斷告訴了李春燕,並就庶出弟妹的撫養問題徵求她的意見。林如海想到李春燕可能會猶豫,甚至會拒絕,如果她不願意的話,他也不會強求,當然會為兒子做另外的安排。出乎他的意料,李春燕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理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林家的香火傳承要緊。
李春燕說的當然不是真心話,她是因為不願意出嫁才同意了林如海的要求。如果她拒絕的話,也許林如海不會因此記恨她,還會盡心盡力地為她選一門婚事,但男方會是什麼樣的人呢?一定是家境富裕又知道上進的,也一定是有不止一個女人的。在這個納妾合法的世界裡,李春燕不指望能遇見奇跡,也不想在後宅的爭鬥中消耗一生。以撫養弟妹的理由不出嫁,她將作為道德典範而被人敬仰,任務完成之後她可以拿著銀子過自己的日子,也許還能做自己的一番事業。
林如海哪裡想到這番心思,他只覺得自己的女兒無比孝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愧疚。幾個月後第一個女人分娩,生了一個男孩。庶次子降生的那天,賈家人來報喜,說是他們家的大姑奶奶被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林如海雖然痛恨賈家,面上仍舊沒有撕破臉,打發人送了賀禮,但是沒有出席他們的宴會。得知林家有了兒子,賈母第一時間備了一份賀禮,打發賈璉親自送到林家。
賈璉領命離開上房之後,賈母獨自沉吟了許久。她原想著林家只有一個女兒,又沒有什麼親支近派,無處過繼嗣子,若是能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林家的家產還不是盡她賈家取用?不想林如海臨老竟得了兒子,雖說是庶出,到底是林家血脈,再沒有將整個家業交給女兒女婿的道理。賈寶玉乃是銜玉而誕,是個有造化的,如今又成了皇親國戚,只怕皇上把公主下嫁也未可知,這門婚事須得重新考慮了。
常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賈家不來接林黛玉,對於林如海和李春燕都是一件好事情。林如海猜到了賈母的心思,鄙視、痛恨之餘,仍舊沒有掉以輕心。賈家人不瞭解他的健康狀況,以為林黛玉只會得到一份嫁妝,一旦他們知道李春燕會掌握林家價值千萬的資產,必然會再生貪念。李春燕也有同樣的看法,她認為一旦林如海去世,賈家會使盡陰謀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再暗算林家庶子。好在林如海的身體狀況還不甚糟糕,李春燕誠心祈禱他能支撐到賈家倒臺的時刻。
另外兩個女人也相繼分娩,林如海又得到一子一女。女人們坐完月子就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三個嬰兒漸漸長大,轉眼便是三四年的光陰。林黛玉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也有幾戶人家前來說媒,都被林如海推拒了。林如海性命不久的說法當然也流傳了出去——這是件無奈的事情,如果沒有一個很強大的理由,喪母的林黛玉始終不嫁會引起人們不名譽的猜想。聽到內情的人們也有同情林黛玉的,也有讚歎她孝義的,在眾人的閒話中,消息流傳到賈母的耳朵裡。
當初賈元春冊封的時候,她曾經以為賈家飛黃騰達就在眼前,結果現實給了她一記狠狠的耳光。耗費鉅資修了大觀園,本來內囊將盡的賈家越發雪上加霜。賈元春沒能提攜父兄升遷,反倒讓宮裡的太監們找到了打秋風的由頭,今兒周太監八百,明兒夏太監一千,心疼得賈母、王夫人、賈璉一干人直說“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賈寶玉也沒有因為“國舅爺”的身份獲得名門望族的垂青,只有一個商家女兒薛寶釵看中了他。
想起林家那份家產,賈母再次動了心,她又想起了親上加親的主意。儘管賈寶玉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賈母卻沒有上門求親,她很清楚中過探花入過翰林院的林如海肯定看不上連童子試都不曾參加的賈寶玉。一旦求婚遭到拒絕,事情便沒有了迴旋的餘地。她只說思念外孫女,再次打發人上門來接林黛玉——只要林黛玉進了榮國府,她就有辦法讓林如海不得不把林黛玉嫁給賈寶玉。
僕婦們向李春燕轉達了賈母的思念,李春燕沒有立即答應她們——一個未出閨門的女孩,出門之前得經過父母的允許。林如海當然是不允許的,幾年前賈家打發人來接林黛玉,都被他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了,這回仍然不例外。受到挫折的賈母並沒有偃旗息鼓,眼見賈家的經濟危機越來越嚴重,林家是她可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在賈家一次次來人林家一次次拒絕的過程中,林如海的健康逐漸惡化。
察覺到身體的變化,林如海與李春燕就幾個庶子女的撫養問題再次交換了意見。被問及究竟打算留在京城還是回到蘇州定居的時候,李春燕選擇留在京城。回到蘇州確實可以擺脫榮國府,但一個孤女帶著兩個幼弟和大筆的財產,走到哪裡會沒有人垂涎呢?常言說“破家的縣令”,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七品芝麻官足可以讓富裕的百姓家破人亡,倒是在京城這個貴人雲集的地方,也許可以利用達官顯貴之間的矛盾得以僥倖保全。
林如海對這個選擇很滿意,他認為四個孩子如果回到蘇州,人生地不熟的,想保住財產和性命越發艱難。他在京中還有幾位至交好友,雖然難免人走茶涼,終究勝過沒有。他和李春燕又商討了其他問題,李春燕提出了幾點要求。首先是財產的分配,三個孩子成年之後林黛玉已經年近三旬,十有八九得孤獨終老,所以李春燕需要一份遺產保證日後的生活。另外就是賈家榮國府的問題,李春燕建議林如海在遺囑中明確寫出,林家子女終生不得入賈氏之門。
fion007 2014-11-29 13:46
林黛玉的故事(六)
林如海同意了李春燕的建議。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反思從前的過錯,認為自己把後宅的問題看得過分簡單了。即使兩個庶子能把姐姐當做母親一般尊敬,他們將來的媳婦又不知會是什麼樣的立場,至於他們的兒子的態度就更加難以預料。林如海覺得他已經很對不起長女了,不能再讓林黛玉晚年過著仰人鼻息的生活,所以他在遺囑中明確規定,林黛玉撫養弟妹成婚之後可以得到四成家產,“生前不曾許嫁長女”和“終生不得入賈姓之門”的話當然也出現在遺囑上。
李春燕對這份長長的遺囑很滿意。四成家產足夠保障她日後的生活,她也有充分的理由與榮國府斷絕來往。林如海比她想得更周到,他考慮到賈敏可能在與賈母的書信中流露出了許婚的意願,榮國府也許會以此要脅,這份遺囑乾脆地杜絕了這種可能性——在這個講究三從四德的世界裡,女人瞞著丈夫為兒女訂下的婚事是無效的。賈家還是會想盡辦法來逼婚,但沒有了“母命”這個殺手鐧,李春燕絕非賈母案板上的魚肉。
三個月後林如海溘然長逝,李春燕打發人四處送了訃聞。家裡搭起靈堂,除了哭靈舉哀,李春燕還得招待女客,忙得不可開交。男客則由見證遺囑的幾位官員招待,其中有一位姓王的侍郎,是林如海的姐夫——林如海的姐姐是他的原配。這位王姑媽去世十餘年,王侍郎早已續娶,所以林如海沒有將兒女託付給他。這些官員都有公事忙碌,李春燕自然不可能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定下七日後出殯,先送到城外寺廟寄靈,待弟弟妹妹長大後再扶柩回蘇州安葬。
林如海去世的第二天,賈赦和邢夫人登門了。這對夫妻不是為了弔唁而來的,據他們自己說,是擔心林黛玉姐弟年幼特來幫忙的。他們是受了賈母的派遣而來,打算趁著這個機會掌握林家大權,這老兩口當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很想貪墨一筆銀兩揣進自己的腰包。其實賈母更信任賈政和王夫人,只是賈政點了外省的學差至今未回,雖有王夫人在家,打發大伯子和小嬸子一同登門實在不成體統,只好將重任委託賈赦和邢夫人。
這日在前廳招待男客的是林如海的同年趙翰林,趙夫人也在後面幫忙。這對夫妻對賈家的名聲頗有耳聞,也知道他們算計林家家產的伎倆——林如海的遺囑上寫著兒女終生不許進賈家的門,見證人們哪有不詫異的?雖然林如海說得很婉轉,這些人還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都是官場上混過的人,誰也不缺心眼。得知賈赦和邢夫人連袂而來,趙翰林夫妻便知道這兩人沒安好心。
聽說後面有幾位女眷,賈赦不好再往裡走,被趙翰林拉到前廳招待。前廳裡頗有幾位清流人物,不是林如海的同年、同門,便是林如海在讀書科考過程中結識的好友。這些人對賈家層出不窮的“風流韻事”很是反感,引經據典的明褒暗諷了一回,偏偏賈赦沒有那等高深的學問,還只道眾人都在捧他,聽得很是受用。邢夫人則遭到了李春燕的堅決拒絕,林如海早就防備著賈家借幫忙之名行掠奪之實,對身後諸事都做了周詳的安排,“父命不可違”便成了李春燕最好的理由。
邢夫人既奉命而來,哪裡肯輕易放棄,堅持留在林家“幫忙”。幾位夫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林家早已有了安排,不論妥當不妥當,與賈家有什麼相干?兩個素來與賈家不睦的忍不住出言譏刺,趙夫人諸人也在旁附和。李春燕早已惱了,只是她是晚輩,不好先行發難,此時眼見眾人都看不下去,才開口說道:“多謝舅母一片好心,只是為父母盡孝是兒女的本分,事情再多也不敢推脫。況且舅舅家裡還有老太太在堂,若是為了先父累得老太太跟前無人侍奉,只怕先父在天之靈也不得心安。”說著,便命人“好生送大舅太太回去”。
不待邢夫人開口告辭,趙夫人眾人都笑道“賈太太慢走”,邢夫人無奈,只得起身出來。正在前廳與翰林學士們談得投機的賈赦聽說邢夫人已經出來了,心下不免詫異,忙辭了眾人出來細問原委。聽說邢夫人是被趕出來的,既惱林黛玉的不孝,又恨邢夫人無能,只是不好在林家發作,只得帶著邢夫人悻悻地走了。回到榮國府,賈母少不得發作邢夫人一番,又打發了賈璉和王熙鳳前去送殯。
送殯的那日,林如海的幾個至交好友都到了,王侍郎帶來了王姑媽所生的兒女,林如海母族、姑母的夫家親眷也來了許多。李春燕並沒有特意招待賈璉夫妻,只當做尋常的親眷見了禮,到了時辰便張羅摔喪駕靈。將靈柩送到城外安福寺寄放,送靈的眾人相繼散去,王姑媽的長子王舉人夫妻一直陪著李春燕和三個弟弟妹妹回到家裡,這才告辭去了。賈璉和王熙鳳始終沒有得到與李春燕單獨說話的機會,只得無奈地回到榮國府。
李春燕帶著弟弟妹妹們過著平靜的生活,因為有孝在身,她不方便到別人家裡拜訪,不過有人不計較這些。賈母仍舊是一次次地打發人來接她的心肝肉外孫女進榮國府,甚至說如果李春燕不放心弟弟妹妹們,可以將他們一併帶到賈家小住。聽到林之孝家的傳的話,李春燕冷冷的一笑,那樣的話她就更不放心了。李春燕以守孝為由拒絕了賈家的邀請,並沒有拿出林如海的遺囑,她覺得現在還不到時機。
雖然李春燕沒有將遺囑拿出來,上面的內容還是漸漸地洩露出去——為了防止見證人因為宦海沉浮離開京城,林如海一共找了七位證人,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終究多了一些。別人即使知道林黛玉能得到林家四成家產,想到這須得十餘年後方能兌現,也就熄了那份心,唯獨賈母又想出了一條妙計。她覺得林黛玉不過是一個閨閣女流,不堪頂門定居,若是以幫助林黛玉教導弟妹的由頭湊成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婚事,哪怕只得到四成家產,數額也相當可觀。
林黛玉的故事(七)
賈母畢竟沒見過那份遺囑,她只聽說遺囑上規定林黛玉撫養弟妹長大成婚後可以得到四成家產,不知道遺囑上還規定弟妹成婚前林黛玉不得出嫁,也不得招女婿在家過活。她以為林家三個庶出的孩子年紀尚小,這十幾年裡家產盡數掌握在林黛玉的手裡,自古“女生外向”,只要林黛玉心裡取中了賈寶玉,自然會心甘情願地把家產貼給賈家。等到那三個孩子長大之後,賈家還可以在剩餘的財產中再分得四成。
有了這樣的想法,賈母越發想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只是林黛玉以守孝為由不肯出門,也沒有人肯在林家孝期裡替她上門說媒,賈母一時間一籌莫展。賈母的這份心思落在王夫人的眼裡,她心下惱怒不已。王夫人最中意的兒媳人選是薛寶釵,她覺得這孩子模樣生得好,人也知書識禮,又能督促賈寶玉上進,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賢妻。但薛寶釵有個哥哥薛蟠,他雖然很疼愛妹妹,卻不可能將薛家的四成家產當做薛寶釵的嫁妝,這讓王夫人也認真考慮過為賈寶玉求娶林黛玉的可能性。
動了心的王夫人私下派遣心腹奴才打聽了林家家產的規模,得到的消息並不很準確,不過足以斷定,林家的富裕程度至少不在薛家之下。雖然賈敏未曾出嫁時便與她不合,看在大筆銀子的份上,她願意為了賈寶玉受一回委屈,可賈母的目的是把林家家產充作賈家財產,而不是把這筆嫁妝用作賈寶玉的私房。她的寶玉委委屈屈地娶一個不稱心的女人,賈赦、賈璉、賈環、賈琮、賈迎春、賈探春都因此受惠,王夫人對此無法忍受。
早在林如海才帶著家眷入京的時候,王夫人就與賈政一起到林家探望過,見過李春燕一回。當時王夫人拉著李春燕的手仿佛見了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似的,心裡卻很反感林黛玉,因為她長得有幾分像賈敏。如果賈母有辦法將林黛玉的嫁妝變成賈家財產的話,王夫人覺得讓賈環或者賈琮去娶林黛玉倒是更妥當——賈寶玉可以娶到稱心的薛寶釵,還能享用林家的家產,更重要的是那二位都是家生奴婢所生的庶子,讓賈敏的女兒在奴才面前立規矩,很能解她心頭之恨。
儘管有這樣的高招,王夫人卻不敢到賈母面前去說。賈母年老卻不糊塗,如果被她看破自己想羞辱賈敏的心思,只能是自討沒趣。在賈母為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殫精竭慮的時候,王夫人正在想盡一切辦法破壞這樁婚事。在她最信任的奴才襲人的提醒下,王夫人想到了賈元春。正如她不敢駁賈母的回,賈母也不敢駁賈元春的回,只要娘娘下了旨意,賈母也只能接旨謝恩。
每逢二六日期,王夫人都可以入宮見賈元春,但是賈母也有同樣的恩典,她不能將自己的打算當著賈母的面告訴賈元春。很是費了一些力氣,王夫人終於將她的意圖傳遞到賈元春的那裡。賈元春省親時見過薛寶釵一面,她覺得這姑娘生得如姣花軟玉一般,又有才學,又是親上加親,既然雙方母親都願意,賈寶玉也喜歡這位薛姑娘,她願意做這件錦上添花的美事。鳳藻宮的總管太監親自往榮國府走了一回,當眾宣讀了賜婚的旨意。
知道這是王夫人的傑作,賈母有滿心的怒氣,卻不敢發作出來。賞了傳旨的太監,打發人出京給賈政送信兒,一面央媒人向薛姨媽提親下定,各家親友也少不得通知一回。李春燕也得到了消息,她感到非常意外——據她所知,賈政還不曾回京,賈迎春也不曾定親,她想不明白賈元春為什麼急著下了這道旨意。打發人送去賀禮之後,李春燕覺得賈家不會這麼容易放棄垂涎已久的肥肉。
賈家確實沒有放棄奪取林家家產的打算,只是賈母自認為賈家是慈善人家,對奴才都寬厚無比,當然不能做霸佔外孫女財產的醜事——準確地說是不能讓人有這樣的議論。她想到的辦法還是聯姻,但是榮國府現在沒有輩分適當的嫡子,她只能在賈環和賈琮中選擇一個。賈母選中了賈環,因為他年紀稍長,而且是賈政的兒子。其實在賈母的眼裡,賈環不僅比不上賈寶玉,也比不上賈璉和賈蘭,但她不能讓肥水流入外人田,只能將賈環推向前臺。
賈母知道賈環庶出的身份更加配不上林黛玉,不過做了一番心理建設之後,她反倒覺得這是一樁非常適合林黛玉的婚事。林黛玉六歲上沒了母親,不到及笄之年又沒了父親,可見是個沒福氣的。若是尋的夫家太強盛,丈夫才學人品過高,只怕她也受不住,說不定年紀輕輕就得遷居北邙山了。賈環是個出身低又沒才學沒人品的,林黛玉跟著他,便是受些苦楚,也能得個長久不是?賈母覺得只有自己這樣疼愛外孫女,才會為她考慮得這麼長遠。
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設,賈母都不能不承認,庶出的子女在婚嫁方面會遭受更多的挑剔。她從來不曾到林家去過,沒有見過林黛玉,倒是聽見賈赦說林黛玉的為人很有些像林如海,因此賈母很擔心正當途徑的求婚會遭到拒絕。賈環的模樣又不如賈寶玉,更不像賈寶玉能在女孩子跟前做小伏低,會討小姑娘的歡心,賈母很擔心林黛玉即使到了榮國府,也不會看中賈環。在府裡好生準備了一番,賈母指使賈赦、賈璉打點官府,給林家的鋪子下絆子。
林如海在世的時候賈家不能使這一招,現在林家只剩了四個孤兒,賈母相信林黛玉只能親自登門求她這個外祖母,她只要在府裡等著就行了。讓賈母失望的是,她的妙計又沒成功。林如海生前已經想到了這些招數,他已經將鋪子裡的一部分幹股送給他的幾位至交,賈家的舉動無疑妨礙了這些人的切身利益。在幾位或者有實權或者受皇帝信任的官員打發人交涉之後,京兆府再也不理會賈家的委託了。
林黛玉的故事(八)
無奈的賈母只能故技重施,又打發人往林家去,試圖將林黛玉接進榮國府。李春燕當然不相信賈母會因為賈寶玉訂婚而停止對林家家產的算計,她也想到了賈環和賈琮。按照這個時空的門第嫡庶觀念,只要林黛玉的腦子沒進水,她就不可能同意嫁給這兩個庶出的表弟。如果賈母想促成這門婚姻,就得用些非常的手段,這讓李春燕想到了某些很噁心的可能。雖然對榮國府極度厭憎,李春燕仍舊和和和氣氣地打發賈家的僕婦回去。賈母心下著急,卻始終沒有意識到林家人早已識破了她的詭計。
時間就在賈母的焦慮中流逝。這年冬底賈政終於回到京城,賈寶玉的婚禮被提到日程上來。雖然對新娘的人選不滿意,賈母還是要給她疼愛了十幾年的孫子辦一個完美的婚禮。早已及笄卻始終無人問津的賈迎春仍舊大觀園裡住著,按照長幼有序的原則,她的存在便有些礙眼。賈母催促賈赦和邢夫人趕緊為賈迎春說親,可惜有適齡兒子的世交們都知道賈迎春是庶出的“二木頭”,誰肯為兒子娶這樣一個女人呢?最終賈迎春還是被許配給了孫紹祖。
賈迎春草草出嫁一個月後,榮國府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這場婚禮和上年賈母的八旬大壽用了不少銀子,賈家的經濟越發捉襟見肘了。賈環顯然不能在他姐姐出嫁前娶親,所以賈母急著把他姐姐賈探春嫁出去。賈探春本人是個精明能幹的,但她到底是庶出,有兒子的人家知道這位賈三姑娘有個沒見識的生母,還有個拖後腿的同胞兄弟,無不退避三舍。最終還是她的表哥王仁幫忙,介紹了一個姓屠的世家子弟,到底了結了她的終身大事。
史太君眼巴巴地盼著林如海的喪期結束,她才能設法將林黛玉嫁給賈環,誰知眼看只有三天林黛玉便能除服,孫家忽然遣人來報喪,說是賈迎春病逝了,賈母急得連連跺腳。她原本想著林黛玉姐弟沒有功名誥封,若是借賈元春的勢力逼婚,想來不會有人為了他們與娘娘作對,但這樁喪事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盤。賈迎春生前再不受待見,到底是賈環的堂姐,按理賈環得為她服五個月的小功之喪。如果賈元春這會子為賈環說親,豈不是叫滿宮的娘娘們笑話賈娘娘連禮法規矩都不知道了?
好容易熬到賈迎春的喪期即將結束,屠家又來報喪,說賈探春因為難產去世了。這是賈環的親姐姐,賈環還得服九個月的大功之喪。聽到這個消息,賈母心下暗自惱火:“這三丫頭到底是庶出,跟她娘一樣上不得高臺盤!誰家女人不生孩子?偏她就死在這上頭了!”氣急敗壞的史太君摔了一個玻璃杯,覺得不解氣還要再摔時,卻將第二個玻璃杯悄悄放下——這兩年榮國府入不敷出,她捨不得再摔一個出氣。
忍到賈探春的喪期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忽然傳來賈元春將隨皇帝南巡的消息。按照預定的日程,皇帝將在一個半月之後起駕,兩個月後回京。賈母唯恐林黛玉自己答應了別人的求婚,恨不得讓賈元春預先留下一份懿旨才好。賈元春好生安慰了她一回,並向她承諾回京之後立即下這道旨意,但再次要求賈母必須在婚事完成之後將林家的家產用在她自己和賈寶玉的身上,不能留給賈環,賈母和王夫人當然一口答應了。
賈元春對此很滿意,她的那點薪水根本不足以支付宮裡的人情使費,但是家裡已經沒有錢了,她需要林家這筆財產。最初聽見賈母的提議,她不理解為什麼這樣好的親事不說給賈寶玉,聽說將林家嫁妝充公的打算之後,她也就釋然了,只是擔心林黛玉本人不會同意。賈母堅決而婉轉地表態之後,她決定支持這門婚事。林黛玉確實跟她無冤無仇,可宮裡的娘娘哪個是手上沒沾過人血的?她不想以嬪妃的身份了卻一生,這場艱難的鬥爭離不開金錢的支持。不過她是個有情義的人,事成之後會補償給林黛玉一個封號。
帶著母儀天下的夢想,賈元春隨著皇帝離開京城,再也沒有回來。賈母眾人花了許多銀子,也沒能打聽出事情的原委——其實連賈元春本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悲痛不已的賈母和王夫人仍舊沒有忘記林家那份家產,借著賈母為孫女的早逝悲痛成疾的由頭,王夫人又打發人來接林黛玉。來的是榮國府最有體面的僕婦賴大家的,她的言辭無比懇切,說賈母膝下兒女雖多,卻獨寵賈敏一個,見到賈敏的女兒,心下必定感到安慰。言下之意,仿佛賈母見了李春燕便會立即痊癒,不見李春燕便立即駕鶴西行了似的。
李春燕平靜地告訴賴大家的,林如海生前留下了遺囑,說賈家男女混居門風不正,命令她終生不得入賈氏之門,雖然賈母也是長輩,但親疏有別,她不能為了賈母違背父命,更不能為了賈母敗壞林家的名聲。不過她一向是個仁義的人,很理解賈母思念亡女、亡孫女的心情,如果賈赦兄弟願意,倒是可以將賈母送到林家小住幾日,邢夫人、王夫人、李紈、王熙鳳、薛寶釵也可以跟來服侍,不過男女有別,賈璉、賈寶玉、賈環、賈琮眾人不得登門。
賴大家的想不到林如海會有這樣的遺囑,無奈之下只好回去向賈母、王夫人稟報。賈母登時氣了個半死,她從來不覺得將賈寶玉養在內幃是不妥當的,她認為她的寶玉是個有造化的,將林黛玉和賈寶玉湊到一處是讓林黛玉沾沾賈寶玉的福氣,是她這個外祖母的一片慈心,林如海和林黛玉居然以此指責賈家門風不正,正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最佳注解。賈母破口大駡林如海和林黛玉忤逆不孝,鬧著要去敲登聞鼓告禦狀。
林黛玉的故事(九)
王夫人和王熙鳳當然也在一旁附和,邢夫人、李紈並不出聲,倒是薛寶釵心下湧起無盡的悲哀:“我怎麼嫁了這麼一戶人家呢?丈夫是個不知世事的,公婆妯娌都是不知好歹的。”薛寶釵心知賈母若是真的去告了狀,只能讓賈家出醜,絲毫奈何不得林家,可是這些話哪能跟賈母直說?當下只得賠笑勸道:“林妹妹到底年輕,老太太大人大量,少不得擔待些個。眼下還是想法子先打聽娘娘的事情要緊。”
既然有人給了臺階,賈母趕緊借坡下驢,她當然知道這狀告不得,但她得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來,否則豈不是得承認是她的錯誤造成了賈家名聲掃地?賈母還得打聽賈元春為什麼忽然薨了,為什麼連靈柩都沒有葬入皇陵,這個過程中又花了大筆的銀子,賈母越發惦記林家的那份家產,但她卻不能搬到林家養病——把生病的母親送到女婿家裡交給外孫女照料,禦史們不參劾賈赦兄弟不孝才怪。既然林黛玉不來探病,賈母只得立時病癒,撐著“病體”四處拜訪世交公侯誥命。
賈家人還沒有打聽出來事情的原委,皇帝就下旨抄了榮國府和甯國府,兩府上下盡數被關進了監獄。賈母當然不認為賈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她覺得賈家世代忠良,遭此大難乃是受了奸臣的陷害。見到來抄家的士兵的那一刻,賈母又想起了林黛玉,如果能得到這筆銀子,賈家人也許能保住性命,甚至能保住榮華富貴。但是她很清楚,林黛玉不會拿出銀子來為她上下打點,她和她的賈家都沒了希望。
入獄的當晚,賈母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水裡,前方有一塊巨大的浮木,如果能抓住浮木,她就能得救了,但無論她用了多少辦法,總是抓不住那塊浮木。數日後賈母帶著無限的怨念瘐死獄中,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她也沒能得到林家的財產,沒能挽救賈家的滅亡。獄卒用一卷破席將賈母的屍體卷起,扔到城外的荒野,享受了一生榮華富貴的賈史氏最終葬身於野狗腹中。
李春燕也聽說了賈家被抄家的消息,她沒有為賈家四處打點,不過還是打發人打聽了賈家案子的判決——這當然不是出於關心。賈赦因為謀財害命被判了死刑,受害者的名單比較長,李春燕只知道一個叫石呆子。賈璉也將被斬首,因為他逼死烈女——王熙鳳用了他的名片辦了張金哥那樁官司,所以他得為此負責。王熙鳳自然也不能逃脫這份罪責,有聚麀之亂的賈珍、賈蓉以及周瑞一干奴才都被判了斬首。
除了被斬首的人,甯國府和榮國府的主子全部被流放。李紈的父親李守中試圖救出自己的女兒和外孫,結果他本人也被憤怒的皇帝一併流放。沒有人覺得李紈、賈蘭、賈巧姐這些人冤枉,在這個世界上,株連九族是被眾人普遍接受的。另有一些依附賈家生存的族人也被處以流放,他們拿了兩府的錢財,難免為了兩府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至於賈家的那些豪奴,有犯罪行為的全部處死,沒有犯罪行為的盡數官賣。這些比尋常人家的主子還嬌貴的奴才有誰願買呢?除了有些姿色的女人進了青樓,其餘的人被官府批發去做了苦役。
但是沒有人說這些處罰太重了,倒是都稱讚皇帝的仁慈聖明。連賈家那樣作惡多端的人家,皇帝都給了他們最後的恩典,允許被流放的人們到刑場上見親人的最後一面。李春燕也準備到柴市口刑場去一趟,畢竟是“親人”嘛,“親人”要遠行,她得送行不是?李春燕在柴市口刑場邊的酒樓訂了個包廂,行刑的那日早早的帶人來到包廂裡,要了一桌酒菜,一邊吃著一邊看著。十字路口的人越聚越多,都是聞訊趕來的看客。
離午時三刻還遠著,就有一隊兵士過來,將行刑的場地團團圍住。死囚坐著囚車來到刑場,又有五十多名人犯被官差用鞭子驅趕而來。這些人從李春燕的窗下走過,她沒有發現裡面有八十多歲的老婦人,便知道賈母已經死了。如果她是壽終正寢,一定會被賈家子孫送回金陵,安葬在賈代善身邊,但是現在顯然不可能了。李春燕不準備替她做這件事情,賈家還有族人在京城,他們有責任收葬本族的長輩,不論是姓林的還是姓李的都沒有這個義務。
午時三刻一到,監斬官一聲令下,劊子手揮動手裡的大刀,一顆顆人頭相繼落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風中飄散。賈家人哭得越發響亮,圍觀的人們越發情緒高昂,叫好之聲不絕於耳,仿佛是看一場熱鬧的大戲一般。戲散之後賈家人又被官差驅趕著從李春燕窗下經過,走上遙遠的流放之路。李春燕對他們毫不同情,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就數賈家這幫“親戚”給她下的絆子最多,沒能親眼看見賈母被流放或者斬首,她覺得很有些遺憾。
賈家的案子塵埃落定,林家的日子平靜了許多。世上貪財的人確實不少,但是有膽量謀財害命的人不多,所以李春燕雖然遇到了一些麻煩,終究還是平安地過來了。三個孩子已經到了開蒙的年紀,李春燕要料理家業,無力親自指導他們的學習,所以聘請了一個會試落第的臨川舉人,將三個孩子一併教誨。這位唐舉人不過二十幾歲年紀,整日在林家出入頗有些不便,李春燕便在後街買了所宅院,安排唐舉人住在那裡,每日打發家人接送三個孩子上學。
林黛玉的故事(十)
臨川乃是才子之鄉,歷代以來名儒巨公彬彬輩出,不可勝數。唐舉人原是當地的俊傑,年紀輕輕的便中了舉人,心裡自視甚高,本來以為會試必然金榜題名,即使不能獨佔鰲頭,至少一個二甲進士輕鬆到手,不想竟名落孫山。因為離家前將話說得太滿,此時便沒臉面回去,只好在京城謀個差事,預備三年之後再試一回。他雖有才學,畢竟是外鄉人,人生地不熟的,工作哪有那麼容易找到?淹蹇了兩月,經同鄉推薦到林家應聘。
知道這家招聘的是幼兒教師,唐舉人心裡有些委屈,覺得自己大材小用了。面試在林家大廳裡舉行,李春燕隔著簾子問了幾個問題。唐舉人口裡對答如流,心下卻吃了一驚,原來京師乃是臥虎藏龍之地,連女人都深通經典。考慮到林家提供的優厚待遇和自己日漸菲薄的荷包,唐舉人還是接受了這份工作。好在三個學生年紀幼小,差事倒也輕省,唐舉人有許多時間預備下一科考試,倒也很滿意。
入職一段時間之後,唐舉人與林家常來接送孩子的幾個家人混熟了。僕人們告訴唐舉人,林姑娘五六歲的時候跟著賈進士讀了三四年書,後來中過探花的林老爺辭了官,又親自教導了兩三年,林老爺去世之後姑娘忙於料理家業撫養弟妹,讀書之事便撂下了。唐舉人想著這林氏數年不學尚且如此,那林探花和賈進士的學問可想而知,立時收了自傲之心,盡心教導學生之余,刻苦溫習功課。
三年後唐舉人中了進士,辭館做翰林去了。正在春風得意時,唐翰林的家鄉忽然傳消息,唐翰林的夫人病逝了。唐翰林與夫人雖是少年夫妻,有結髮之情,終究還得再娶。唐老太爺知道兒子今非昔比,不是尋常鄉野村婦能匹配的,因此特意來信囑咐,京師若有合適的名門淑女,只管自行求聘,若是實在尋不到時,他再在故鄉為他另聘一妻。唐翰林也正有此意,便在同年、同門、同僚相聚時悄悄將喪妻之事說了,只是髮妻才喪,不好將有意續娶的話明說出來。
唐翰林以為翰林院的庶起士號稱儲相,不愁沒有名門望族將女兒嫁給他。但是畢竟他是二婚,髮妻又留下二子二女,庶起士又不是當朝宰相,世家大族豈能打發嫡出小姐填唐家鄉下婦人的房?雖說唐翰林自己不挑嫡揀庶,可那些大戶人家的主母知道庶起士多有平步青雲的,哪能容得日後嫡子反在庶女之下?是以唐翰林前後尋了一年多,竟沒有尋到一門中意的親事。失望不已的唐翰林那日路過林家後門,忽然想起舊東家來。
在林家做了三年的西席,唐翰林頗知道林家家境。林氏的模樣雖然不曾見過,她的三個異母弟妹都是聰明俊秀的,想必林氏的長相也不會太差。林如海生前中過探花,許多同門、同年皆是官場中的實權人物,“林如海的女婿”雖然不是一塊金招牌,卻是他能撿到的最好的招牌——若是這門親事成了,與前輩們拉關係攀交情倒是方便了許多。唐翰林越想越覺得這是一樁不錯的婚事,便央了王翰林替他向林家說媒。這王翰林正是王姑媽的兒子,與唐翰林乃是同年的進士,又一同入了翰林院,倒也算熟識。
作為林黛玉的姑表哥,王翰林自然是見過那份遺囑的,他將林黛玉不能在弟妹婚嫁完畢前結婚的規定告訴了唐翰林。唐翰林略微思忖了一下,覺得這也沒什麼要緊。他更需要的是林如海女婿這個身份,只要婚事定下來,即便沒有成婚,他的目的也達到了。況且三個孩子已經九歲了,最多不過七八年,林氏便可以完成任務。這幾年裡他盡可以買個妾照顧起居,也並不耽誤什麼。當然唐翰林沒有實話實說,他說的是仰慕林家小姐的孝義,他願意先定親,等林小姐完成任務之後再成親。
王翰林覺得唐翰林是個多情仗義的人,絲毫不覺得他預備先行納妾委屈了自己的表妹——在他看來男人納妾是理所應當的,只要給嫡妻足夠的尊敬,便是一個好丈夫。不過王翰林是個謹慎的人,往林家說媒之前先跟他的父親王尚書——也就是當年的王侍郎商量了一回。王尚書也覺得這是一門好親事,並未覺得唐翰林納妾有什麼不妥,因為他也是有妾的。商量過後王翰林便帶著夫人來到林家,正式為唐翰林求親。
聽說唐翰林願意為一個不知長相的人等若干年,李春燕心裡很是意外,細問才知道唐翰林預備納妾,臉色登時便有了變化。王翰林看在眼裡,不但不覺得這是唐翰林出軌,反倒覺得她的表妹有些善妒,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女戒女訓。李春燕耐著性子聽完,這才告訴王翰林,唐翰林前程似錦,不能沒有夫人主理內務,她尚有重任在身,不敢耽誤了唐翰林。王翰林聽見李春燕拒絕,口中並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很是不快,覺得他這表妹未免有些太不知好歹了。
送走了王翰林夫妻,李春燕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一件事情。她原本想著那些屢試不第的人難免學問有些不足,心態又不甚平和,生怕三個孩子拜在素質不佳的先生門下,生生的被耽誤了,所以特意選了只有一次落第經歷的唐舉人,不想竟惹來這麼個麻煩。王翰林畢竟是孩子們的表兄,倒不怕他記仇。唐翰林被掃了臉面,日後兩個男孩若是應科舉入仕途,只怕就會因為今日之事與這位唐前輩有了過節。眼下她已經為孩子們聘了一位成都來的郭舉人,無緣無故的也不好將人家解雇,只好盼著郭夫人健康長壽了。
fion007 2014-11-29 13:47
林黛玉的故事(十一)
郭舉人倒是沒有來求親,他中了進士之後沒能入翰林院,外放到雲南做知縣去了。臨走時向東家辭行,告訴李春燕,兩個男孩可以預備童子試了。李春燕並不清楚秀才究竟需要什麼樣的水準,不過郭舉人是有經驗的,想來他的話應該有可信度。林如海當年十三歲中了秀才,中探花那年也不過十九歲,兩個孩子已經十二歲了,現在做準備倒也不算太早。有了這個主意之後,李春燕準備做的第一件事是將林如海的靈柩運回蘇州安葬。
按照這個時空的觀念,埋葬死去的父母是子女最重要的任務,甚至有窮人為了這個緣故賣身為奴的。雖說林如海臨終時留下了遺囑,讓孩子們長大之後再將自己運回蘇州下葬,可如果孩子們參加了科舉考試,就難免會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既然你們都有能力為自己謀前程了,為什麼你們的父親還沒有入土為安呢?林如海已經去世十年,林家族人沒有理由再以李春燕無力照顧提出“幫忙”,所以他們可以去蘇州了。
李春燕在蘇州見到了林家族人,他們與林如海都已經出了五服。聽說林如海已經在十年前死去,族人們都知道這是防著他們趁機搶奪家產,臉色難免有些不好看。但他們已經沒了爭奪財產的可能,只得做出關心晚輩狀詢問李春燕這些年究竟是如何度過的。李春燕回想了一回,這些年確實很辛苦,但也不算十分艱難。林如海生前已經在各處安排了妥當的人手,只要當家人能壓住場面也就足夠了。
不想族人們聽了李春燕的敘述,都覺得她小小年紀支撐一個家著實不易,很是讚歎了一回。埋葬了林如海之後,族長又將三個孩子記入族譜。寫下兩個男孩子的名字、生辰、嫡庶之後,族長忽然停住了。林家家譜上的輩分是“山明水秀光耀乾坤”,林如海本名林海,正是“氵”字輩,他的子女應該是“秀”字輩。若說女孩子不按家譜取名也是有的,但是沒有理由連庶女的名字都帶了“秀”字,嫡女的名字反倒不依家譜了。
李春燕知道這個緣故,林黛玉的名字是賈敏按照賈家的輩分取的,林如海覺得女孩子不按家譜取名也是有的,便沒有與她爭執,三個庶子女自然不可能再按照賈家的輩分取名,林如海按照林家家譜為他們取名林蘊秀、林藏秀和林萃秀,於是便有了這麼一個荒唐現象。但李春燕不便將賈敏一心向著賈家的事情說與林家族人,只說林黛玉本來是乳名,不過是用慣了罷了,林如海生前曾經為她取名林葆秀。
族長點了點頭,覺得這個解釋還可以接受,提筆在林如海後面寫上“長女林葆秀”五個字。將林葆秀的生辰、事蹟寫罷,及至寫到庶女時,便只寫了“次女”二字,並沒有記下林萃秀的名字。這卻不是嫡庶之別,原來林家家譜上歷來不記載女兒的名字,只寫排行、生辰以及嫁與某地某氏子某的字樣,族長覺得李春燕不嫁撫弟乃是孝義之舉,林家出了孝女是光耀門楣之事,這才破例記下了她的名字。
將蘇州諸事料理完畢,李春燕帶著林蘊秀兄弟回到京城,立即著手準備童子試。功課自然是他們自己複習,但參加童子試需要本地廩生作保,還得同考者五人互結,這些人須得她去找齊。李春燕並沒有問兩兄弟是否願意參加科舉考試,他們的父親是探花,他們自己至少也得中個舉人,才不算辱沒家聲;對於他們自己來說,有功名意味著能享受一系列的優惠政策,也更容易覓得一門好親事;對於李春燕來說,他們的地位越高,將來就越不敢怠慢她這個姐姐,所以不管是否喜歡,他們都得去考科舉。
林蘊秀兄弟也在積極準備,他們年紀雖然小,卻並非事故人情一概不知,廣明侯府的榮光已經淡去,他們得靠著自己的本事保住家業。沒有嫡子的人家庶子地位高一些,但庶子永遠不等於嫡子,如果身上沒有功名,好人家肯定不願意將女兒嫁給他們。沒有好媳婦就不容易教導出好兒子,再多的家產也經不住日日年年的揮霍。“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對於婢生的庶子來說,這是他們必須面對的現實。
李春燕找齊了保人和同時下場的三位考生,林蘊秀和林藏秀一起進了考場。縣試、府試、院試一路考下來,兩兄弟倒是都中了。不過林藏秀得了學政大人的青目,不但成了廩生,還被保舉到國子監讀書,而林蘊秀則只是榜上有名而已。其實按照朝廷的制度,三品官任滿三年,死後可以送一個兒子進國子監讀書,李春燕擔心兩兄弟因為這個緣故生分了,一直沒有張羅這個事情。既然林藏秀不再需要恩蔭,李春燕打發人往有關部門走動了一回,將兩兄弟一齊送進了國子監。
兩兄弟住進了國子監之後便不再日日回家,只留下李春燕與林萃秀兩個在一處相伴。自從唐翰林中了進士之後,林萃秀便不再與兩個異母哥哥一同上學,而是跟著李春燕料理家業,或者出門應酬。林萃秀也到了說親的年紀,雖然有個三品官之女的頭銜,畢竟是庶出,父親又不在了。倒是也有幾個女人看中了林萃秀,不過她們或者家境差了一些,或者兒子不甚出息,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
林蘊秀兄弟十三歲中了秀才,被貼上了“少年有為”的標籤,大大地加重了他們在准岳父們眼裡的分量,但是這對於林萃秀卻沒有什麼的幫助。李春燕沒有向林萃秀隱瞞這些現實問題,雖然可以全權做主,但她還是想尊重林萃秀本人的意願。林萃秀對這樣的現實感到很無奈,卻不得不接受,她只提出了一條:不嫁庶子。李春燕本人能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這個條件使她的選擇範圍越發小了。
林黛玉的故事(十二)
如果一個男人手裡有錢,哪怕他已經五十多歲年紀,也不用愁娶不到媳婦,只要當事人自己不介意有個年輕的岳父。如果女人年紀大了,便只剩下被人挑揀和猜疑的份了,所以儘管林蘊秀兄弟比林萃秀大了幾個月,李春燕最著急的還是林萃秀的婚事。可是尋常的富裕人家覺得林家的門第太高,官宦人家又挑剔林萃秀是庶出,豪門望族裡倒是有些旁支子弟,人才出類拔萃的卻很少,李春燕反復斟酌了兩年多,仍然沒有找到合適人選。
連林萃秀自己也有些動搖了,也許不該堅持不嫁庶子,但李春燕並沒有動搖。這個世界裡的媳婦太辛苦了,如果婆婆是丈夫的親生母親,也許丈夫還能在婆婆面前維護一二,如果庶出丈夫自己都無力抵抗婆婆的欺淩,又如何保護媳婦呢?即使林萃秀自己不說,她也不會為她選擇一個庶出的丈夫。最終還是王表哥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向李春燕介紹了一個魯姓同年的兒子,小夥子確實是嫡出,而且家裡沒有婆婆。
李春燕動用手裡掌握的各種關係將這戶人家調查了一回。這位魯老爺本是京兆府人氏,祖父、父親都曾中過進士,做過幾任州縣官,家裡頗有些資產。魯老爺四十多歲上中了進士,外放湖北做了知縣,臨走時只帶了一個妾赴任,將原配和子女留在京師。魯家三公子魯向賢當年十六歲,尚未定親,魯老爺當時與父母說定,由老太爺做主為他選一門親事。不料魯老爺才走了幾個月,魯太太便一病歸西了,魯向賢守了三年喪,上月才除了服,魯老太爺正在為孫子的婚事著急。
魯老爺已經年近五旬,續弦的可能性不高,魯老太太倒是健在,如今已經有七十多歲的年紀,也許魯向賢的媳婦不用像別家媳婦那樣熬幾十年。但魯老太爺帶著妾上任的事情還是讓李春燕很反感,她擔心魯向賢日後也會納妾,中了進士之後也會依樣畫葫蘆。不過這些都是未知的事情,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魯家家聲還好,魯向賢已經中了秀才,目前沒有納妾。從調查結果上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問題,所以李春燕還是拿著這些資料去徵求林萃秀的意見。
林萃秀自己贊成這門婚事,雖然她認同李春燕的分析,可她覺得女人有兒子才有依靠,丈夫的心意是次要的。聽了林萃秀的觀點,李春燕覺得很悲哀。這是一個對女人很不公平的世界,她無力改變這種不公,甚至不能保護她罩了十幾年的林萃秀不受那些苦難。她可以撫養弟妹的名義拒絕婚姻,但是林萃秀只能接受這樣的命運,任憑她有再多的才幹再高的志向,都只能在後宅的妻妾爭鬥中消耗一生。
既然當事人自己同意,林萃秀和魯向賢的婚事便定了下來。魯老太太倒是想儘早迎娶,希望早日抱上曾孫子。李春燕並沒有同意,她說兩個人都年輕,成親太早只怕耽誤魯向賢的學業,等他考一回鄉試之後再完婚也不遲。她覺得林萃秀的年紀有些小,另外她還擔心魯家可能將魯向賢科場失利歸咎于林萃秀,所以乾脆讓魯向賢成婚前先考一回,若是不中也只能說他自己水準不足,以後也怨不到媳婦頭上。
魯老太太原本有些失望,後來想到魯老爺和魯太太新婚時如膠似漆的模樣,轉而贊成李春燕的建議——她一直覺得兒子困頓場屋很大程度上是媳婦的責任。當下雙方一拍即合,將婚期定在兩年之後下一次春闈結束的時候,連魯向賢中舉之後考進士的時間都留了出來。魯老太爺日日督促孫子溫習功課,爭取在下一科金榜題名。努力學習了兩年後,魯向賢和林蘊秀兄弟一起參加了鄉試,結果魯向賢和林藏秀榜上有名。
林蘊秀從小便聽說自己的父親十九歲中了探花,眼見兄弟十六歲中了舉人,妹夫、表哥和兩位先生都是年紀輕輕中了舉人,偏偏自己落了第,傷心的林蘊秀大病了一場。林藏秀雖不好在家裡大肆慶祝,但同年、同門的應酬卻無法推脫,難免時常出門。林蘊秀看在眼裡,心下越發難受,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漸漸地好轉起來。李春燕想不明白,科場裡有落榜經歷的更多,連四五十歲的童生都不少見,林蘊秀怎麼就鑽了牛角尖呢?
林蘊秀病癒之後,李春燕提出家事繁重,自己實在不勝操勞,叫他回家幫忙。林蘊秀的反應是連姐姐也對他不抱希望了,心裡很是消沉,但他沒有理由拒絕,最終還是離開了國子監。李春燕帶著林蘊秀料理家裡的產業,為林萃秀預備嫁妝,中間頗接觸了一些商賈百姓。這些人聽說林蘊秀有秀才功名,對他很是恭敬。離開了進士出身的祭酒、司業、博士們,林蘊秀髮現秀才在眾人眼裡也是有學問的人,心理壓力漸漸小了許多。
林藏秀打算參加下一年的會試,卻被李春燕阻止了。她覺得林藏秀在京兆府都排在五十名以外,何況全國?即使僥倖考中了,只怕也是三甲同進士。不如繼續複習三年,下一科考個更好的名次,對日後的仕途更有利些。另外她也擔心林藏秀一旦中了進士,林蘊秀才建立起來的自信心又要遭受一次毀滅性打擊,不過她並沒有將這個想法說出來。好在前面的一番話已經說服了林藏秀,他放棄了這次春闈。
魯向賢也在這次春闈中落榜,不過婚禮還是按照原定的日期舉行。李春燕按照門戶相當人家嫡女的標準預備了一份嫁妝,將林萃秀嫁給了魯向賢。林萃秀婚後的生活說不上幸福,也說不上不幸福,就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盲婚啞嫁的夫妻一樣,只是兩個陌生人在搭夥過日子的過程中漸漸熟悉。對於李春燕來說,林蘊秀終究還要準備下一科的鄉試,家裡主要事務仍舊得由她處理,又得撿起撂下的四書五經陪著林蘊秀複習,勞動量大大增加了。
林黛玉的故事(十三)
林萃秀的婚事辦完之後,林藏秀也定了親,未婚妻是趙侍郎的小女兒。趙侍郎就是當年見證了林如海遺囑的趙翰林,他也是林如海生前的好友,不過這樁婚事卻是在趙夫人的堅持下定下來的。趙夫人是從重孫子媳婦做起的,中間受了許多苦楚,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經歷那樣的磨難。她覺得林藏秀出身雖然有欠缺,好在沒有婆婆,雖然長姐如母,畢竟不是母親,沒有讓兄弟媳婦立規矩的道理,也不好向兄弟房裡塞姬妾,所以她有意將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林家。
趙侍郎最初不贊成這門婚事,他可以照顧好友的遺孤,但是沒打算搭上自己的小女兒。趙夫人也不好將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所以趙侍郎還是忙著往別處選婿。林藏秀中了舉人之後,趙夫人認為這足以彌補他出身上的缺憾,又將這個主意提了出來。趙侍郎仍舊有些猶豫,舉人畢竟不是進士,少年中舉卻終身不中進士的讀書人也不少見。但趙夫人認為林藏秀即使不能中進士,憑他的家境和長相也不愁沒官做——因為舉人選官就是挑長相。
趙夫人最終說服了自己的丈夫,夫妻取得一致之後,趙夫人在一次私下的會面中向李春燕微露其意。李春燕到趙侍郎家去過多次,見過他的小女兒,人品模樣都不錯,林藏秀本人也同意這門婚事。於是李春燕央了王尚書為媒,定下了這門婚事,雙方議定林藏秀參加了一次會試之後完婚。雙方都是體面人家,訂婚也得鄭重其事。林蘊秀也參與了聘禮的採買選擇,他倒是認真地完成了任務,只是心裡難免有些失落。
其實也有人看中了林蘊秀,畢竟他身上也有功名,還可以繼承一大筆家產,即便稱不上鑽石王老五,也算黃金王老五。當然這些人家不能與趙侍郎相提並論,為了避免刺激林蘊秀,李春燕只作沒有聽懂那些暗示。但是林蘊秀自己還是察覺到了,他心裡很難受。從小跟著唐先生上學的時候,先生就更得意林藏秀,後來換了郭先生也是如此。李春燕總說能中秀才便是有才學的人,但別人都把林蘊秀跟林藏秀對比,都覺得他的能力差了一些。
林蘊秀的心情越來越低落,李春燕看的擔心不已。完成了林藏秀的訂婚事宜之後,她有意地帶著林蘊秀出門,深入市井百姓中間。在那些沒有讀過書的人眼裡,秀才便是當世大才子一般,林蘊秀髮現自己的學問似乎並不是很糟糕。經過了一年多的遊歷,林蘊秀才漸漸地調整了心情,重拾了信心。在下一科的京兆府鄉試裡,林蘊秀總算是中了舉人,只是名次排在倒數第九位。
林藏秀在次年的春闈裡中了進士,名次在二甲,也入了翰林院。金榜題名之後又是洞房花燭,一時春風得意。在林藏秀結婚一年後,林蘊秀也提出結婚的要求,甚至看好了新娘的人選,他相中的是同年顧舉人的女兒。顧舉人是個出身貧寒的老書生,年近五旬才中了舉,林蘊秀看中的是她最小的女兒。李春燕調查了一番之後,發現顧舉人父女並沒有什麼劣跡,只是家裡的住宅實在太簡陋,林蘊秀前去拜訪這位年兄的時候偶爾遇見了他的女兒。
李春燕對這樁婚事不滿意,她認為林蘊秀可以說到更好的親事,況且顧家乃是寒門小戶人家,顧氏未必有能力料理這麼大的家業。林蘊秀認為他不精於舉業,很可能會以舉人的身份終老,雖然也有幾戶人家看中了他,可他們未必能接受這樣的結果,顧氏這個屢試不第的窮書生女兒倒不會因此心生怨懟,而他也確實喜歡顧家姑娘。李春燕歎了口氣,該說的她已經說了,既然林蘊秀堅持,那就由他去罷。
顧舉人當然一口答應了這樁婚事,雙方很快辦完了訂婚的程式,迅速舉行了婚禮。顧氏是個淳樸和氣的人,也有些文采,只是在料理家務上遠不如趙氏熟練。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李春燕準備指導她一年,等到她能撐起這份家業,林家便可以正式分家。誰知還沒有等到那一天,新的問題就出現了,林蘊秀完婚不到一年,有八位求婚者慕名而來。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最低也是個六品官,甚至還有世襲的三等伯,當然,這些人的後宅裡都是有妾的。
李春燕不勝其煩,她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死了老婆的男人。這些人都說是仰慕林家小姐的德行而來的,但李春燕很明白,如果她沒有那筆豐厚的遺產,沒有廣明侯孫女探花之女的名頭,哪怕她的道德高深十倍,這些人也不會來求婚。雖然知道這些人的目的,李春燕還得和和氣氣地招待那些官媒婆,因為人家是做足了面上的禮數來的,她也得把禮數做足了,不能掃了求婚者的臉面。
但不管有多和氣有多客氣,李春燕到底是拒絕了人家的求婚,這些人的心裡難免有些不爽。可以預料的是,如果李春燕在京師繼續住下去的話,這個人數還會逐漸增加。林藏秀只是一個翰林院的庶起士,雖然有個侍郎岳父,未必能擋得住眾人的暗算。顧氏好歹能將日常事務應付過去了,李春燕不想繼續等下去,向林蘊秀和林藏秀夫妻提出分家,兩對夫妻也同意這個意見。
林如海當年找了七位遺囑見證人,如今兩位已經去世,一位致仕還鄉,兩位在外省為官,只有王尚書和趙侍郎仍在京師。在這兩位證人的見證下,林家的家產分成三份,林蘊秀和林藏秀各得三成。林蘊秀比林藏秀大了五個月,不過他覺得林藏秀中了進士又入了翰林,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所以那所具有象徵意義的舊宅給了林藏秀。李春燕遷入新居之後,立即將分得的產業安排了一番,準備離京遠行。
林黛玉的故事(十四)
李春燕只說想要出門旅行,沒有說為什麼,但這不等於林蘊秀兄弟不明白。林蘊秀很自責,如果他能中了進士,也許姐姐不用躲出家門。林藏秀則堅持說他雖然官職低微,但是有王尚書和趙侍郎兩門高親可以借力,並非任人宰割的魚肉,有能力保護姐姐周全。林萃秀也很傷心,沒有了姐姐,娘家就像不完整了似的。最終李春燕放棄了離家的打算,就算結了仇家,她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應付,如果她走了,林蘊秀兄弟不知要有多難受。
日子又過了兩年,三對夫妻都有了孩子,李春燕又拒絕了幾門婚事,林藏秀散了館,做了刑部的主事,林蘊秀和魯向賢還在為科舉考試努力。李春燕以為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偏偏傳來一條消息,太子妃病重,太醫們認為她時日無多。太子今年還不到四十歲,一旦太子妃薨了,要麼得再娶,要麼將某位良娣扶正。內部消息說太子寵愛一位元姓袁的良娣,但皇帝認為袁良娣的出身太低,不堪母儀天下,打算為太子另擇繼配。
因為太子妃還沒有薨逝,下一任太子妃的遴選工作沒有公開進行,不過有跡象表明林黛玉在候選名單裡。王尚書和趙侍郎的夫人都是有資格進宮朝見皇后的命婦,皇后曾經向她們詳細詢問了林家的故事。雖然皇后只是感歎林黛玉的孝義,不曾提及太子和太子妃,但是還是難免有些猜想。李春燕自己思考了一回,以林家的家世,出一位皇后倒也不奇怪,況且“林黛玉”本人言德容工皆無可挑剔。但這樣註定要受到冷遇的皇后,還是不做也罷。
李春燕決定出門遠行,她準備暫時離開這個國家,等到太子妃人選已經確定之後再回來。她倒不擔心這會連累林蘊秀兄弟,因為太子妃現在還活著,皇室從來沒有說過有意選她為太子妃。林蘊秀兄弟沒有再阻止,他們也覺得這個未來皇后不做也罷。四個人在城外分手,李春燕直奔邊境上的瓜州,想從那裡去車泥國。在去瓜州的路上,李春燕結識了一個帶著一群男性隨從的女人,她是茜香國女王派來朝見的使者。
女大使告訴李春燕,茜香國的風俗與中土不同,那裡的王位歷來母女相傳,只有女人才能做王侯將相。李春燕對此很感興趣,她想到茜香國去看一看。這是個多山的國家,位於車泥國的西南,中間隔著一個烏斯國。到了茜香國之後,李春燕發現使者的話確實沒有誇大,茜香國的女人不論在社會還是在家庭中都受到尊重。李春燕就在這裡住了下來,僕人們不住地往來于中原和茜香國之間,為她帶來京師的消息。
太子妃終於薨逝,皇室選定了一位姓石的姑娘為下一任太子妃。但李春燕不想再回中原定居,她更喜歡可以光明正大做一番事業的茜香國。她為此又回了一趟京城,調整了部分商鋪的經營方向,在瓜州、車泥國和烏斯國置辦了產業,專營跨國貿易。這種貿易很不容易做,因為沿路四個國家的經濟政策和政治局勢都會影響商路的暢通。好在李春燕得到了茜香國女王的支持,女王陛下與車泥、烏斯兩國的國王有姻親關係,所以商鋪經營狀況良好。
李春燕是被那位女大使引見給女王的,女王覺得她是個有能力的人,時常宣她入宮覲見。得知李春燕仍舊孑然一身,女王賞賜給她五個英俊的小夥子。按照茜香國人的觀念,這是女王陛下的恩典,他們看待這個問題就像中原人看待皇帝向大臣賞賜美女一樣。李春燕知道這個風俗,所以她接了旨謝了恩,將那幾個小夥子留下了。私下裡李春燕還是猶豫了一回,按照她本來世界的觀念,這個事情有些不容易接受,但她最終還是入鄉隨俗,享用了女王的恩典。
給林蘊秀兄弟的信裡當然不能實話實說,李春燕只告訴他們,她已經按照茜香國的習俗結了婚,這樁婚事是女王做的媒。林蘊秀兄弟來信祝賀,還委託夥計們捎來了送給姐夫的禮物,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姐夫居然有五位之多,最小的甚至比他們還小幾歲。李春燕在四十歲的時候生下了第一個孩子,這是一個女孩,李春燕準備把她留在茜香國。但是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李春燕打算將他送回中原。
女兒已經結婚並且出仕之後,李春燕帶著十六歲的兒子和一位丈夫返回了京師,此時距離她第一次離京已經有二十七年。她在林家舊宅見到了林藏秀和趙氏,此時的林藏秀早已不再是小小的刑部主事,已經升了工部尚書。林蘊秀和林萃秀則不在京師,因為林蘊秀和魯向賢也在十多年前中了進士,不過排名都在三甲。現在他們一個在四川做知州,一個在福建做同知,顧氏和林萃秀也帶著子女一同赴任了。
當年那些求婚者也有因病去世的,也有致仕回鄉的,也有丟官罷職的,也有轉了外任的,甚至還有壞了事被斬首被流放的。當然也有兩個還在朝堂為官的,而且官高爵顯,不過他們奈何不得受皇帝信任的林藏秀。皇帝就是當年的太子,他的袁良娣在他登基前去世,不知這件事情是否跟繼配太子妃有關,反正皇帝是這麼認為的。那位太子妃最終沒有登上皇后的寶座,她的娘家也遭了殃。如果當年李春燕沒有離開京師,也許被抄家就是林家,這讓林藏秀始終保持著對皇家的戒備,皇帝反倒更喜歡他的謹慎了。
按照中原的法律,李春燕的兒子算是茜香國人,不過林藏秀為他辦妥了入籍手續。李春燕陪著兒子在京城住了五年,看著兒子考中了秀才,又為他娶了妻,這才動身回到茜香國。林藏秀很不理解,在他看來李春燕應該跟著兒子養老,而不是跟著嫁出去的女兒生活。李春燕則認為,中原是男人的天堂,所以她把兒子送回這裡,茜香國是女人的天堂,所以她和她的女兒會留在那裡終老。
賈元春的故事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為人民服務!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堅持人民民主專政!打倒土豪分田地!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堅持改革開放!深入學習三個代表!貪污浪費是極大的犯罪!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白求恩是個好大夫!學習雷鋒好榜樣!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反對黨八股!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南沙群島是中國領土!推翻三座大山!大海航行靠舵手!”
吳桂芹振臂高呼了一回,在牆邊舞蹈起來,院子裡的丫鬟婆子已經見怪不怪,仿佛沒看見一般。院牆外隱隱的有個婆子說道:“方才是大姑娘罷?都這麼久了,怎的還不見好?”又一個婆子說道:“既得了這個病,便是好了也不能進宮伺候皇上了,又不能再許人家,好不好都是一樣的。”在兩個婆子的歎息聲中,吳桂芹運動了一回,出了一身的汗,這才轉身進屋去了。
抱琴早已經備好了洗澡水,吳桂芹將腳上的鞋踢飛,穿著衣裳跳進了浴桶。在浴桶裡將濕衣裳脫了下來,扔到一旁的地上,小丫鬟連忙撿起來抱了出去。抱琴也跟著退了出去,將門掩上,吳桂芹閉上眼睛往桶上一靠,這熱水澡泡得確實很舒服。直到水已經有些涼了,吳桂芹才從桶裡鑽了出來,胡亂地擦了擦身子,將浴桶推翻看著水灑了滿地,這才到裡屋歇息去了。抱琴帶著人收拾殘局,吳桂芹早已鑽進被窩,順手抓了一本書,倒著拿在手裡看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認為賈家的大姑娘瘋了,只有吳桂芹知道,賈元春不是瘋了,而是死了。吳桂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正是皇帝同意了賈母和賈政的申請準備將賈元春納入皇宮的時候。在皇帝的旨意到達之前,不知是出於對未來的擔憂還是出於即將平步青雲的得意,賈元春生了一場急病一命嗚呼了。糊裡糊塗地來到這個世界的吳桂芹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要進宮,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哪裡知道那些宮廷禮儀制度,只能無奈地裝起了瘋。
吳桂芹不是專業演員,不過在性命攸關的時刻還是挖掘出了不錯的表演天賦,成功地騙過了榮國府上下,也騙過了太醫院的太醫。得知太醫斷定自己是真的發瘋之後,吳桂芹仍然在繼續她的裝瘋行動。確實像那兩個婆子說的,即使吳桂芹現在立即停止裝瘋,她也不可能再被送進宮去了,皇宮裡永遠不可能容留一個有精神病史的人。但是她情願繼續裝瘋,如果不裝瘋的話,她得在賈母、王府人面前殷勤侍奉,做孝女狀,吳桂芹覺得這比裝瘋還難。
明明鬥得跟烏眼雞似的,還得做出一副五好家庭的模樣;明明知道對方人品卑劣,還得做出發自內心尊敬的模樣;明明知道對方想把你推到火坑裡,還得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樣,吳桂芹不是從小在這種環境裡培訓出來的人,她認為自己很難完成這個任務。比起榮國府主子們的演技來,吳桂芹覺得她演的這出《宇宙鋒》真是小巫見大巫,她甚至覺得如果她以不瘋的狀態出現在這些專業人士面前,用不了兩天就會露餡。
現在賈母和王夫人對她的態度是眼不見心不煩,把她安頓在梨香院裡,衣食月錢倒是一點不缺,其他的便不再過問。在這些親人們眼裡,他們已經為賈元春安排了一條星光大道,她發了瘋是她自己沒福,而不是他們的責任。現在賈元春已經得了皇帝的宣召,即使不進宮也不能另嫁,不能為賈家發揮聯姻的作用,完全沒有了利用價值,她們還盡心盡力地養著這個孩子,已經是無比的寬宏大量了。
榮國府的奴才很有些刁鑽的,看見賈元春瘋了,賈母、王夫人又不過問,便存心怠慢起來。吳桂芹既然裝著瘋,就不可能頭頭是道地跟他們講道理,不過她也自己的辦法,那就是武力解決!雖然賈元春的身體並不是十分強壯,但她是主子,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奴才動手打了主子,不管有多少不得已多少無奈,都是淩遲處死。即使賈母不關心賈元春,她們也不敢還手,因為她們得防著自己的對頭把事情捅出去。
在梨香院裡橫衝直撞了一段日子之後,已經沒有奴才敢欺負吳桂芹了。她覺得目前的生活狀態不錯,不愁吃不愁穿,還有一群人伺候著。丫鬟婆子們已經發現了規律,只要不拿大姑娘的東西,不在她不允許的時候進她的屋子,她就不會動手打人,至於說什麼人閒話,大姑娘倒是從來不制止,也不會追問。現在這些人說閒話的已經不再避諱吳桂芹,但也不會特意到她面前來說什麼,所以她的消息未免還是有些不靈通。
吳桂芹聽見丫鬟們的議論,說林姑娘如何如何。她據此推測賈敏已經死了,林黛玉已經來了榮國府,但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既然丫鬟們沒有提到薛寶釵,也許薛寶釵還在進京的路上罷。這位林妹妹沒有來拜會她的大表姐,其實這也怨不得她,不但賈迎春、賈探春,連賈元春親自教導的賈寶玉都不曾到梨香院探望他的大姐姐。究竟是他們自己沒有想起還有一位親人,還是賈母、王夫人不准他們過來,吳桂芹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在一處長大的弟弟妹妹都沒來,怎麼能單怨林黛玉呢?也許賈母和王夫人就沒有告訴她,家裡還有麼一位大姐姐。當然吳桂芹也不準備跑出梨香院去看林黛玉,她現在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顧不得去參觀這些紅樓人物。吳桂芹準備逃離賈家,不過在這之前她的學會這個世界的生活技能,這個世界跟她本來的世界相差太大了,她原來學的東西基本上都用不著,這裡用得著的東西她基本上都沒學。
fion007 2014-11-29 13:50
賈元春的故事(二)
即使賈元春沒當上娘娘,賈赦還是會搶石呆子的扇子,賈璉還是會孝期娶親,就像賈元春沒當娘娘王熙鳳照樣會弄權鐵檻寺一樣,這是他們貪婪的本性決定的。賈家的覆滅依舊不可避免,但吳桂芹不知道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她只知道榮國府不會上演那出《省親記》,賈母也不會修蓋大觀園。沒有了大觀園這個重要舞臺,許多事情會與吳桂芹所知道的不同,所以她不能斷定賈家能否支撐到賈母八十大壽之後,只好夜以繼日地學習。
學習的內容倒不太多,一樣是女工針黹,一樣是四書五經。這個世界上當然不止這兩樣有助於謀生,學會了這兩樣也不一定能用於謀生,但是吳桂芹現階段能學的只有這兩樣。即使以一個瘋子的身份生活,吳桂芹也得遵守一些規則,比如她喊口號的時候,可以喊“社會主義好”,但決不能喊“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她可以拿著本書坐在被窩裡看,即使丫鬟婆子們都知道她把書拿反了,也沒什麼要緊,但她不能吊嗓子學唱戲,那就超越了賈母和王夫人的底線。
說來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以瘋子的面目出現的吳桂芹居然能拿到針和剪刀,賈母和王夫人似乎沒想到她可能把針紮進自己的體內,可能用剪刀割腕刺喉。吳桂芹不相信她們真的沒有想到,也許她們就希望瘋瘋癲癲的賈元春自己了斷。賈母和王夫人都是慈眉善目吃齋念佛的貴婦人,即使面對自己最信任的心腹,也不能發出殺死女兒和孫女的指令,她們可能是希望以這種沒有責任的方式擺脫賈元春這個累贅。
現在榮國府還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主子們還能容得下無用的賈元春,吳桂芹得抓緊這段時間,掌握在這個世界上的基本技能。但吳桂芹還得裝瘋,不能讓人看出她是在有意識地學習,又沒有人指導,沒有一個標準可以比較,所以學得很艱難。閉門造車一段時間之後,吳桂芹自己覺得有了進步,但她不知道這種水準離能夠謀生還有多遠。就在吳桂芹為此焦急的時候,她聽見丫鬟婆子們說起了寶姑娘,顯然薛寶釵已經來了。
薛家母女當然也沒有來到梨香院,王夫人對她們的信任度肯定高於林黛玉,也許不會將賈元春的事情瞞著她們,不過她們也不可能來盡探望的禮數,不僅因為瘋病是一種可怕的病症,更因為這可能被賈母認為她們有意看賈家的笑話。不過與薛寶釵有關的資訊還是源源不斷地傳到梨香院,當然都是些正面的消息。丫鬟婆子們說起薛寶釵的時候,常用林黛玉來做對比,從他們的隻言片語裡,很明顯地可以聽出薛寶釵更有人緣。
吳桂芹依稀記得,薛寶釵進榮國府之後最近的大事應該是林黛玉回揚州,然後是秦可卿死了,協理甯國府的王熙鳳聽到林如海去世的消息。但是她沒有聽見丫鬟們說起林黛玉回揚州的事情,秦可卿忽然去世的消息倒是聽見了。秦可卿的輩分雖低,卻是賈家的長孫媳,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長輩都往甯國府弔唁送靈。當然沒有人要求吳桂芹也前往甯國府,她只是從丫鬟婆子們的嘴裡聽說出了兩個義僕。
沒有人說林黛玉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到榮國府的,吳桂芹只聽見人說林黛玉在賈家白吃白住,用的一草一木都是賈家的。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丫鬟婆子們口中的林黛玉越來越不堪,吳桂芹很不理解,林黛玉究竟什麼時候得罪了她們?也不明白薛寶釵究竟什麼時候收服了她們的心。梨香院是距離賈母上房最遠的地方,這裡的丫鬟婆子已經被囑咐,沒有緣故不許往老太太、太太、爺、奶奶、姑娘們那裡去,她們應該很少有機會見到薛寶釵和林黛玉。
後來又有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被丫鬟婆子們提起,直到後來相繼出了兩件大事,先是王熙鳳和賈寶玉忽然發了怪病,來了個癩頭和尚給治好了,後來是賈寶玉被賈政打了。吳桂芹記得這之後不久會成立海棠詩社,但是丫鬟婆子們始終沒有提起這件事情。也許賈探春還住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不敢有什麼動作;也許是丫鬟婆子們沒有讀過書,對這些風雅的事情完全不感興趣。當然也就沒有人提及林黛玉究竟做了什麼詩,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奴僕們已經不再說她的小性子了,她們開始說她的作風問題。
雖然沒人使用“淫蕩”這個詞彙,可她們那充滿鄙夷的目光和神情,就像是說一個淫婦似的。吳桂芹最初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說法,後來想到賈寶玉和林黛玉始終在賈母的院子裡住著,那賈寶玉又不是個懂得收斂的人,難免讓人覺得這兩個人有些不守禮法,加上有人在背後刻意推波助瀾,傳言就成了這個樣子。吳桂芹對此沒有理會,她現在是個瘋子,教導奴才不得妄議主子是正常人的事情,況且這傳言不是從梨香院出來的,那源頭在她管不到的地方。
吳桂芹不知道林黛玉是否聽到了這些風聲,她現在關心的是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逃出去。她已經積攢了一些銀子,對比針線上人做的衣服,似乎她的針線活也不算太難看,至於書她也背了不少,毛筆字寫得也有些模樣,也許她可以離開榮國府了。如果能成功地躲開梨香院奴才們的尋找,賈母和王夫人一定不會再打發人四處找她,她們會宣佈她病逝,然後為她發喪——吳桂芹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賈元春的故事(三)
吳桂芹知道宮裡那位老太妃去世的消息,這倒不是丫鬟婆子們私下說的,而是正式的通知。上頭有旨意:凡是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這個規定不僅對主子們有效,對各家的奴才們也同樣有效,所以榮國府的每個奴才都接到了通知,賈母也特意打發人到梨香院傳達了檔精神。來人雖不曾說過賈母等人要出門的事情,不過吳桂芹卻知道這是賈家最缺人手的時候,她覺得這是很好的逃跑時機。
王熙鳳這會子大概正病著,許多賈母、王夫人信得過的奴才大多跟著出門了。代理家務的薛寶釵是個不肯出頭做主的,李紈和賈探春肯定明白,這個事情不能大肆張揚。即使她們不能領會領導的意圖,也找不到幾個心腹奴才承擔找人的任務。這樣一來,束手束腳的是她們而不是吳桂芹。逃跑的方法已經確定,她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帶多少財物,以及怎樣確保這些財物的安全。
太妃的靈柩在大內偏宮停放二十一日後,便要請靈入先陵,賈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都得前往送靈。這皇陵離京城有十來日的路程,靈柩到了那裡還要停放數日方能下葬,所以前後需要一月的光景。賈母、王夫人離家之前少不得打發人到各處吩咐一聲,梨香院的丫鬟婆子們也被訓誡了一番。知道賈母即將出發,吳桂芹便悄悄地收拾自己的東西,除了這些年積攢的散碎銀兩,包袱裡又帶了幾樣貴重的首飾。
賈母離家的第八日上,夜裡風雨大作,熬到後半夜,吳桂芹看見眾人都已經睡了,抱著包袱溜出了門。將床單結成的繩子搭在院子裡的梨花樹上,借著繩子之力攀上梨樹,把繩子在梨樹上系好,溜出了院牆。梨香院裡雖有兩個上夜的婆子,只在屋裡坐著打瞌睡,全然不曾察覺。吳桂芹看看兩府間的小巷裡無人,將外面的髒衣服換下,撐著傘便往東邊走。一不不停地走了兩個時辰,雨已經漸漸的小了,路上也有了行人,吳桂芹打聽著尋到了一家車馬行。
吳桂芹在車馬行門外遇見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還帶著兩個孩子,似乎是一家祖孫三代。婆媳兩個一起拎著一個大包裹,一手拉著孩子,很有些吃力。吳桂芹接過老婦人手裡的包裹,與她們一起進了車行。兩個女人說要往杭州去,吳桂芹便說要去相鄰的湖州,問她們是否可以搭伴同行。兩個婦人欣然同意,吳桂芹與她們一同雇了一輛車,當日便離開京城前往杭州。路上走了三五日,也不見有榮國府的人追來,吳桂芹便知道她安全了。
老婦人一家是往杭州投親去的,她原本是貧苦人家,兒子跟著一個商人去杭州做買賣,只有婆媳兩個帶著孩子在京師過活。那小夥子是個有眼光的,在當地找到了商機,靠著一點積蓄做起了小本生意,居然也有了一份小小的產業。因為小店買賣興隆,便不捨得離開杭州,打發人捎了信來,要母親和妻兒搬到杭州居住。老婦人說了自己的故事,少不得也要打聽吳桂芹的來歷。吳桂芹哪裡敢實話實說,只得編造了一番。
吳桂芹自稱從小訂了親,不幸未婚夫早逝,她曾經立誓守節,不料父母相繼亡故,哥嫂另給她說了一門親事,要把她嫁給一個比他父親還大幾歲的老男人做妾,她心裡不願意,就私自逃了出來。老婦人早已看出吳桂芹是離家私逃的,對她二十幾歲還沒有出嫁也是有些懷疑,這個解釋讓她覺得還能接受。老婦人沒有打算去報官,一來是不想管閒事,二來她也認為把好好的姑娘嫁給一個老男人做妾是作孽的事情。
到了湖州之後,吳桂芹下了車,老婦人帶著媳婦、孫子往杭州尋親去了。吳桂芹當然沒有在湖州找到遠嫁的姨媽,她輾轉到了宣州的天目山深處住了下來。這裡的人們不算太富有,吳桂芹還算是個有錢人。她買了幾十畝田地,做了一個小地主。附近的鄉民們對她的來歷很好奇,她只告訴他們自己原本是商賈人家出身,後來生意賠了本,父親一病去世,只剩下她一個人流落他鄉。
鄉民們相信了吳桂芹的話,他們覺得這位女地主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享過福的人,這些話應該不假。但得到信任不等於得到平靜的生活,偏僻山鄉的百姓雖然多是淳樸的人,卻也難免有些刁民。吳桂芹覺得如果家裡有個男人,情況可能會好一些。恰好一個媒婆上門來提親,介紹了一個喪偶的鄉紳,前妻留下一子二女。吳桂芹沒有同意這門婚事,但媒婆覺得她是潛在的客戶,還是笑容可掬地詢問她的擇偶條件。
吳桂芹知道她這個年齡不易找到未婚的青年,於是提出二婚可以接受,但是必須無兒無女。媒婆知道後娘難做,對吳桂芹的要求也能理解,她真的為吳桂芹找到了一個合適人選,是一個姓嚴的喪妻秀才。吳桂芹托人打聽了一下,得知嚴秀才兄弟姐妹八個,本人排行第七,兄弟們已經分家,姐妹們俱已出嫁,父母早已亡故。這與媒婆的介紹的情況吻合,吳桂芹同意了這門婚事。
媒婆在兩邊來回走了幾趟,雙方為結婚的各項事宜交換了看法,最終決定婚禮在嚴秀才的村裡舉行,婚後到吳桂芹家裡生活。細節上達成一致之後,兩個人很快結了婚。嚴秀才名曰嚴思堂,三十四五歲的年紀,相貌只是尋常。他並不是個學富五車的才子,十五歲參加科舉考試,考了兩回才得了童生資格,又考了三回才中了秀才,參加了一回鄉試又落了第。吳桂芹不指望他能帶來鳳冠霞帔,只要能擋住那些閑漢的騷擾就足夠了。
賈元春的故事(四)
嚴思堂對這樁婚事原本有些不滿,倒不是覺得吳桂芹的條件不好,而是不大願意到吳桂芹家裡生活,在他看來這有些失了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媒婆看見吳桂芹的態度堅決,便用那一張撮合山的嘴勸了一番,最終嚴思堂被忽悠得同意了吳桂芹的條件。但媒婆一走嚴思堂就後悔了,只是“君子言而有信”,不好將反悔的話說出來。婚禮辦完之後嚴思堂依約搬了家,到了離兄弟們二十裡外的山村居住。
好在賈元春的模樣生得極漂亮,十裡八鄉的大姑娘小媳婦沒有一個及得上的,而且又識文斷字,嚴思堂對此很滿意。婚後的日子倒也和睦,在山村住得久了,也就習慣了,在這裡招了幾個蒙童教授,回遷的心也慢慢地淡了下去。但吳桂芹有了新的煩惱,嚴思堂上一段婚姻無兒無女似乎不是他的問題,他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生,照看孩子越來越辛苦。吳桂芹越發不贊成嚴思堂參加科舉考試,嚴思堂則對科舉考試更積極了。
除了家務有些吃力,吳桂芹還擔心嚴思堂做了官就會納妾,她不願意與人分享丈夫。嚴思堂則覺得吳桂芹雖然把家業打理得蒸蒸日上,但這點家產將來被兒子們一分,就算不得什麼了,日後子又有子孫又有孫,早晚有不夠用的一日。他現在已經沒有了青史留名的雄心壯志,只想著趁自己還有些精力,為兒孫多積累些家產。兩個人經常為這個問題爭執,誰也不能說服對方,好在嚴思堂學問有限,婚後又考了兩回鄉試,都以落榜告終。
轉眼間便是七八年的時光,兩個人先後生了四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經開始讀書。嚴思堂讀書越發刻苦了,他認為如果自己有了官職,孩子們不但可以多得些家產,也容易說到更好的親事——哪怕他只是中了個舉人,舉人的兒子也比秀才的兒子好聽了許多。吳桂芹不同意嚴秀才的意見,她說為了發財出去謀官職,那豈不是魚肉百姓的貪官?常言“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孩子們還得靠自己的本事生活。
爭論的結果還是各執己見,嚴思堂又一次準備參加鄉試的時候,吳桂芹將家裡的銀錢全部藏了起來,不許他出門。最終嚴思堂不告而別,跟幾個秀才借錢上城去了。臨走時留下一封信,告訴吳桂芹不用去找他。吳桂芹也確實沒有去找他,她覺得嚴思堂考了三回都沒中舉,這回只怕也是落第而回,她只要等著他自己回來就是了。不想嚴思堂這次居然中了,擺宴慶賀了一番之後,他又動了進京會試的心思。
吳桂芹知道這回更不可能攔住他,只得打點行裝送他上了路,心裡卻想著他還是不要金榜題名的好,她寧可不要鳳冠霞帔,只要過安生的日子。嚴思堂確實在會試中落了第,但他以舉人的身份選了官,得了正八品的陵水縣教諭。準備到男方赴任的嚴思堂樂呵呵地回了家,他打算接妻兒一同上任。這個空間的海南島不是充滿了椰風海味的旅遊勝地,吳桂芹說不清這到底該算做官還是該算流放,揪著嚴教諭的耳朵將他臭駡了一頓。
此時的嚴思堂不過四十多歲,還是可能犯錯誤的年紀,所以吳桂芹罵過了之後還得跟著他一起上任。教諭的職責是教誨當地生員,但這個陵水屬於蠻荒之地,只有五個生員來聽嚴教諭的教誨。其中有個秀才名喚賈蘭,二十多歲的年紀,聽口音不是當地人氏。一段時間之後嚴思堂與賈蘭有些熟了,不免問起他的身世。賈蘭只說他原是官宦人家子弟,隨家人流放到陵水,兩年前當今皇上登基大赦天下,但他們沒有回鄉的盤纏,只得留在這裡生活。
嚴思堂將這件事情當作新聞說與吳桂芹,雖然賈蘭沒有提到榮國府,但是吳桂芹還是猜到他就是李紈的兒子。吳桂芹背著嚴思堂打聽了一回,除了已經被斬首的,賈元春的親人們果然都在這裡。他們早已不再是享榮華受富貴的王孫貴婦,既沒有田地又沒有資產,只能以幫傭為生。大赦之後李紈便讓賈蘭參加科舉考試,賈蘭已經多年沒有讀過書,好在這個地方的教育水準落後,臨時突擊了一陣還是中了秀才。
吳桂芹當然沒有去找賈家人認親,她甚至不曾仔細打聽還有誰在人世。即使賈蘭到吳桂芹的家裡去過幾回,吳桂芹也沒有將自己的故事告訴他。賈蘭見過吳桂芹,但他沒有感覺到這位教諭夫人有些面善,更沒有想到這個人是他那位被死亡的姑姑。吳桂芹在陵水期間,賈蘭參加了兩次鄉試,但是都沒有考中舉人。後來嚴思堂被提升為徐聞知縣,到了徐聞的第二年,賈蘭一家到縣衙拜訪。
既然有女眷登門,吳桂芹少不得出面招待,她因此見到了李紈。此時的李紈已經成了一個衰老的婦人,完全看不出年輕時的模樣,臉上一副木然的神情,真的如槁木死灰一般。倒是她看見吳桂芹的時候,她的眼睛略微眨了一下。她確實覺得這位知縣夫人長得很像當年的賈元春,但是她不能確定,畢竟已經二十來年不曾見面了。當然她也不想確定這個問題,這是一件既不妨礙她的兒子又對她的兒子沒好處的事情,她不會放在心上。
吳桂芹也並不擔心李紈會認出她來,賈家抄家流放的時候賈政不曾說明賈元春尚在人世,這是欺君的罪過。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一個兒媳檢舉公婆的犯罪行為,即使事情屬實,她也有不孝之罪。如果李紈真的揭發了她,必然會影響賈蘭的前程和她本人節婦的名聲。賈元春生前跟李紈應該沒有那麼大的仇恨,能讓李紈不顧一切地想扳倒她。兩個人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一樣說了一回話,誰也沒有提到榮國府。
李紈告訴吳桂芹,她終於攢夠了回京的路費,賈蘭也中了舉人,他們準備回到京師參加會試。顯然不管會試的結果如何,賈蘭都不會再回海南島,也不可能將發現疑似賈元春的消息告訴賈家人。吳桂芹稱讚了賈蘭一番,並祝他金榜題名。即使是客氣話,李紈還是很高興聽見別人誇讚她的兒子。盤桓了兩日之後,賈蘭一家繼續北上,吳桂芹和嚴思堂將他們送出了徐聞縣城。嚴思堂看好賈蘭,但他不知道賈蘭可以算他的內侄,吳桂芹也永遠不會告訴他,他的妻子是一個逃婚的妃子。
賈環的故事
張堅毅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裝修還算考究的房子裡,床邊坐著一個哭泣的女人。他意識到發生了靈異事件,隨即感覺到一陣劇痛。這種疼痛好像來自於外傷,被他替代的不幸的人似乎死於非命。他隨即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孩子,這讓他感到憤怒,居然有人能對孩子下這樣的手。正在思索的時候女人發現她已經醒了,她立即停止哭泣,開始喋喋不休地嘮叨。
根據女人提供的資訊,張堅毅首先得知她是不幸的孩子的母親,那孩子是被一個老爺打死的。張堅毅當然認為這個老爺一定是個惡霸,誰知女人接下來提供的資訊卻表明,這個不幸的孩子是老爺的庶子。張堅毅很鄙視這個老爺,常言“虎毒不食子”,一個小孩子家,還能犯下什麼值得他的父親大義滅親的罪過不成?張堅毅為這個孩子感到悲哀,也為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感到悲哀。
這顯然是個與張堅毅本來世界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更接近於本來世界的古代。這讓張堅毅感到惶恐,女人已經告訴他,不幸的孩子生前上過兩年學,而他學的內容顯然與張堅毅在本來世界掌握的知識完全不同,張堅毅很擔心他會因此一再遭到老爺的毒打。經過謹慎的思考之後,張堅毅決定裝傻,準確地說是裝失憶,他想通過這種方法掩蓋他與那個不幸的孩子的不同。
女人最初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經常在張堅毅的病床前嘮叨。根據她嘮叨的內容,張堅毅得知不幸的孩子有一個同胞姐姐,這個姐姐在姊妹中排行第三,她似乎跟嫡出的哥哥寶玉更親近一些。女人不是個有見識的人,但她對這位姐姐的抱怨似乎不是完全沒有根據沒道理,張堅毅來到這個世界的幾天裡,這位三姐從來不曾來探望過她的親弟弟,甚至不曾打發她的傭人代勞。
張堅毅失憶的症狀是被別人發現的,這些人沒有在女人面前說起,卻把消息稟報給了這個家的老太太和太太。對於她們來說,老爺痛打一個庶子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但如果這個庶子被老爺打成了癡呆,那就會使老爺蒙受不慈的名聲,不可避免地會妨礙老爺將來的前程。老太太和太太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他們的解決辦法當然不是給張堅毅找個大夫來,而是把他遠遠地送走,送到老爺的親朋和同僚們不知道的地方。
這個決定被通知到張堅毅本人,傳達上級檔精神的人面對著他而不是照顧他的女人宣佈了老太太和太太的決定。顯然一個癡呆是不可能為了遠行收拾行李,也許那個丫鬟覺得張堅毅是主子,比她那位半主半奴的母親高貴,所以才作了這麼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女人被這個消息刺激的瘋狂,她一溜煙地奔了出去。張堅毅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只看見她腫著臉哭著回來。女人告訴張堅毅,她會跟著他一起離開這座府邸。
似乎是意識到他們不可能很快回來,女人打算將她認為有用的東西全都帶走。三個人前來送行,一個是老爺的妾周氏,一個是女人的姐姐,一個是女人的兄弟媳婦。更應該來送行的三小姐始終沒有出現,而且也沒有打發人代她說一句“一路順風”。張堅毅被幾個婆子用門板抬出了房門,院門外有車在等候。女人跟張堅毅坐了同一輛車,車被拉起的時候,張堅毅悄悄地掀起車窗上的簾子,他發現老爺的家很富有。
車走了不院就出了一個小門,門外是一個死胡同。車夫趕著車走出死胡同,轉了一個彎之後,張堅毅看見了另一座豪華住宅。這座豪宅的大門上高懸著一塊匾,匾上寫著五個大字:敕造甯國府。女人一直稱張堅毅為“我的兒”,看到這五個字,張堅毅才知道這個不幸的孩子是誰。他沒想到自己歪打正著的居然可以順利地離開這個地方,也許這只能歸功於他的人品一向不太糟糕罷。
這個不幸的孩子名喚賈環,照顧了張堅毅幾日的女人是他的母親趙姨娘,不曾見面的三小姐便是赫赫有名的賈探春。至於不幸的孩子的父親,榮國府的二老爺賈政,為什麼要對兒子痛下殺手,張堅毅目前還不清楚。不過張堅毅也沒打算追問,如果趙姨娘知道這個原因,她肯定會在無休無止的嘮叨中透露出來。當然這也許是沒有什麼緣故的,那位賈政先生對兒子一向是不假辭色,嚴厲得過分。
榮國府的車隊很快就離開了甯榮街,張堅毅撂下窗簾,無奈地聽著趙姨娘的嘮叨。她並不後悔陪著兒子離開榮國府,但她覺得讓他的兒子離開榮國府是不公平的。說著說著趙姨娘就淚流滿面,而張堅毅並沒有注意到她究竟在說什麼。這個時空的公路很不平整,張堅毅身上的傷還不曾痊癒,一路顛簸起來非常痛苦。趙姨娘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停止了嘮叨,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張堅毅身上的傷勢上來。
隨行的丫鬟婆子帶了些藥品,但是很快就用光了。趙姨娘為了買藥與車夫爭吵了幾回,在她的極力堅持下,車隊繞到前方的大城市裡補充了藥品。車在路上走了很多天,一行人終於來到一個叫靠山村的地方,這裡是榮國府的產業,離賈家的老家江寧有七八百里地。張堅毅很奇怪為什麼賈家沒有打發船隻出這趟差,他覺得這也許是照顧他的身體情況。不管出這個主意的人是誰,他都得衷心地“感謝”他。
靠山村的白莊頭已經接到通知,帶著人迎了出來,將張堅毅和趙姨娘送到安排好的下處。這裡當然不如榮國府的居所舒適,但也是靠山村裡最好的房舍。張堅毅被人用門板抬進了房門,他對這裡很滿意。趙姨娘見了房間裡簡單的擺設,越發覺得自己的兒子受了委屈。白莊頭不住地說:“鄉下條件簡陋,比不得府裡,以奶奶和哥兒多擔待。”張堅毅對此表示理解,但是趙姨娘不認同他的說法。
賈環的故事(二)
到了靠山村之後,張堅毅就不再裝傻了。但在趙姨娘看來,自己的兒子還是留下了後遺症,因為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歲數和生日,忘了自己的姨媽和外公。趙姨娘想找大夫來給自己的兒子治病,但是即使在偏僻靠山村裡,她仍舊做不得這個主。不知道賈母和王夫人究竟是怎麼囑咐白莊頭的,反正張堅毅和趙姨娘在這裡吃的用的都是當地最好的,但每個月仍舊只有一共四兩銀子的月錢可以供他們支配。
趙姨娘對此非常不滿,在她看來,賈環是榮國府的正經主子,白莊頭和靠山村的莊戶人家都是榮國府的奴才,他們就該聽賈環的號令。但是白莊頭則認為靠山村是榮國府的產業而不是賈環的財產,他得聽老太太、老爺、太太的指示,除非這三位領導明確告訴他,靠山村的產業已經分給了賈環。趙姨娘以她在榮國府裡形成的觀念看待這個問題,她認為這是欺負賈環是庶出。她為兒子大鬧了幾場,靠山村的莊戶人家也開始嫌棄她了。
張堅毅曾經試圖勸說過,但是趙姨娘完全聽不進去。她倒是沒覺得自己的兒子胳膊肘向外拐,而是覺得孩子還小,本性又厚道,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她得保護好自己的兒子。無奈的張堅毅只得暗中調和,時間長了白莊頭和莊戶人家的男女老少都覺得賈三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沒有什麼大毛病。他們懷疑傳話的人傳錯了,犯了病被趕出榮國府的一定是趙姨奶奶,三爺是個孝子,不遠千里地來陪伴自己的母親。
莊戶人認同了沒有架子的賈三爺,靠山村裡與賈環差不多大的男孩時常來找他玩耍。靠山村村如其名,東、西、北三面環山,只有南面是平原,一條大河從村外流過。莊戶人裡面很有些會射獵打魚的,他們的孩子也學了一些,張堅毅也時常跟著這些孩子漫山遍野地跑,一開始兩手空空,後來漸漸的小有收穫。趙姨娘帶來了賈環生前的書籍,張堅毅用這些書本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孩子們的父母越發喜歡他了。
趙姨娘對此很不滿意,她不住地向張堅毅抱怨,試圖提醒他當初在榮國府裡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張堅毅從趙姨娘激動的回憶中得知了賈環的死因,原來這與大觀園有關。賈元春曾經下了一道旨意,允許賈寶玉和姐妹們一起搬進大觀園,賈蘭也跟著母親李紈一起住了進去,唯獨落下了賈環。趙姨娘認為這不公平,連姓林的和姓薛的都有份的待遇,賈家的正經主子居然享受不到,所以挑唆著賈環鬧了一場,結果賈環挨了打,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張堅毅據此推斷這是賈元春省親的那一年,榮國府還能支撐一段時日,也許他還能想到自救的辦法。趙姨娘顯然沒有意識到榮國府的榮華即將結束,她還想著張堅毅能努力上進,老太太、老爺開恩接他們回去。她覺得如果張堅毅能夠努力學習的話,也許他們能力這個目標更近些。張堅毅並不這麼認為,他覺得一個庶子越努力越會讓王夫人感覺到威脅,至於賈母,雖然她是賈環的親祖母,但她也不會容忍賈環勝過她的寶玉。
趙姨娘發現自己的諄諄教誨完全不起作用,她把火力對準了那些莊戶人家,指責他們的孩子將賈環帶壞了。莊戶的婦女們最初還給這位姨奶奶一個面子,後來趙姨娘罵得越來越厲害,她們也就不客氣了。吵吵鬧鬧地過了半年多,到了白莊頭上京向榮國府交銀子牲口的時節。趙姨娘消停了幾日,她希望這些進京的人們能在賈政面前為賈環美言幾句,也許賈政會打發人來接他們回去過年。
離除夕還有四天,白莊頭一行風塵僕僕地趕回了靠山村,沒有帶來賈政要接趙姨娘和賈環回去的消息。趙姨娘很失望,她並不認為是賈政對她已經沒了情分,而是懷疑白莊頭眾人在賈政面前說了她的壞話。趙姨娘不管眼前是過年的時候,只顧夾槍夾棒的罵著,她覺得連這裡的莊戶人都在欺負她母子。白莊頭私下跟張堅毅解釋了一下,他沒有見到賈政,只見到了賈璉和王熙鳳,這對夫妻根本沒有問起他們在這裡的情況。
張堅毅相信了白莊頭的話,但是趙姨娘不相信老爺已經忘了她和她的兒子。她的脾氣越發暴躁起來,連張堅毅也很難讓她恢復平靜。時光在這樣的無奈中流逝,轉眼便是三四年,趙姨娘發現他的兒子越來越大,不免想到了賈環的終身大事。如果賈環總是留在這裡,誰家肯把姑娘嫁給他呢?趙姨娘越來越迫切地想回榮國府,但是始終沒有等到她期待的消息。趙姨娘迅速地衰老了,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人,鬢邊已經有了一縷一縷的白髮。
白莊頭每年從京師回來都會帶來榮國府和甯國府的消息,他注意的當然不是大觀園裡的詩社,不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情誼,他說的是賈家要緊族人的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得知賈迎春已經被嫁給孫紹祖的時候,張堅毅知道榮國府離著“樹倒猢猻散”已經不遠了。如果兩府被抄家,靠山村的田地也將收歸國有,他和趙姨娘也許會被趕出去,也許會被抓進監獄與賈政團聚。與其這樣的話,倒不如拿著手裡的銀子逃之夭夭,也許日子還會過得更好一些。
張堅毅與趙姨娘商議這件事情,趙姨娘一口答應了。她的目的不是擺脫榮國府,而是想著府裡既然不來接,她就自己跑回去,不信老爺不認自己的兒子。張堅毅只能按照這個思路勸她,如果直接回京的話,白莊頭肯定會帶著人追趕,他們未必能跑得掉。如果立即回到京師,賈政一定惱火,只怕一氣之下又把他們送回莊子裡來,不如先在外面朵一陣,等著老爺氣消了再回去。這個話趙姨娘倒是同意了,她答應與張堅毅一同逃走。
fion007 2014-11-29 13:50
賈環的故事(三)
兩個人為了截然相反的目的開始了準備工作,趙姨娘開始與張堅毅一同外出,頻率越來越高。最初的時候,靠山村的莊戶人家曾經覺得詫異。堅持了大半年之後,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張堅毅選擇的逃亡日期在十一月,那時白莊頭會帶著親信進京,身上厚厚的衣裳也能掩蓋隨身攜帶的財物。在趙姨娘眼裡,榮國府是自己母子的家,為了回家她什麼都可以做,這些事情裡當然包括不計較莊戶人家對她母子的歧視——她一直認為他們歧視了她們母子。
張堅毅一直擔心趙姨娘把這個消息有意無意地走漏出去,所以他沒有將逃亡的日期告訴她。他的擔心不是多餘的,趙姨娘雖然答應為了他暫時忍氣吞聲,但她的本性卻難以改變,好幾回說出了“等我們回府之後”如何如何的話來威脅莊戶人家。幸好莊戶女人們把這當作她的春夢仍舊未醒,沒有想到她準備逃亡。饒是如此,張堅毅還是被嚇出了幾身冷汗,有好幾回他都懷疑,是不是應該扔下趙姨娘獨自離去。
趙姨娘從來不是個善良的人,更不是個文雅的人,卻是張堅毅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待他最好的人。如果沒有趙姨娘的盡心照料,也許張堅毅不能熬過帶傷跋山涉水的艱難日子,所以張堅毅認為他不該將趙姨娘扔在這裡。但現在張堅毅有些擔心,逃離靠山村的趙姨娘能否接受他的安排,與他一同到別處謀生。也許趙姨娘會在吵吵鬧鬧中搞得四鄰都知道他們是大戶人家私自離家出走的妾和庶子,這會直接威脅到他們的安全。
時間加在張堅毅的惴惴不安中流逝,白莊頭再次帶著人進京了。如果張堅毅不離去的話,他很可能會聽到賈迎春的死訊。也許就在下一年,一折“呼喇喇的大廈傾”就會在榮國府隆重上演,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白莊頭一行走了十幾天之後,張堅毅帶著趙姨娘再一次走出了靠山村。路上遇到了幾個鄉民,張堅毅熱情地與他們打招呼,趙姨娘的神情則有些不自在。鄉民們很少在趙姨娘的臉上看到和藹的神情,所以並沒有起疑心。
跟著張堅毅和趙姨娘來到靠山村的僕人們已經習慣了他們時常出去遛彎,等到他們意識到事情不妙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靠山村的鄉民們打著火把去尋找,有人看見他們搭了一輛車,往縣城的方向去了。鄉民們立刻駕著車往縣城方向追去,到縣城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鄉民們到縣城裡的每一家客棧打聽過,都說沒有見過這一對母子。他們說的當然是真的,因為張堅毅和趙姨娘並沒有去縣城。
他們在半路上的一個岔路口下了車,搭了另一輛車走向另一個方向。那條路通往鄰近的另一個縣城,但是路程比較遠,當天沒有到達。張堅毅和趙姨娘在中途的一個集鎮上住宿,次日天還不亮,就搭乘了客棧裡另一夥客人的車走了。當然他們也沒有去鄰近的那個縣城,而是跟著這夥客人穿過鄰縣到了一個不接壤的縣城。到了那裡之後,張堅毅確定他基本上安全了,但是他們還是片刻不停地朝著遠離靠山村的方向走,一直走到湖州。
張堅毅覺得湖州面臨太湖,背依天目山,既可以靠山吃山,又可以靠水吃水,是個適宜居住的好去處。但是趙姨娘不這麼認為,她不想留在湖州,只想早日回到京師。張堅毅好說歹說,大肆渲染擅自回去之後賈政會如何惱怒,王熙鳳會如何挑唆,好歹勸住了趙姨娘。她當然沒有打算定居湖州,而是擔心賈環再次被賈政打死,所以想在湖州多等幾日,等著賈政消了氣,再帶著兒子回到京師。
趙姨娘身上帶著兩人的全部積蓄,可是她擔心回京師的路上沒有盤纏,捨不得花這些銀子。張堅毅進了一家酒樓幫傭,趙姨娘做些針線發賣,靠著這點收入度過了半年時光。趙姨娘覺得賈政的氣也該消了,越來越頻繁地要求回京城。張堅毅覺得即使回到京城她也不能再進榮國府,因為賈政可能會懷疑她的貞節。當然張堅毅沒有這麼說,他擔心趙姨娘會受不住,只是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託。
張堅毅只拖了幾個月,眼見年關將至,趙姨娘再也不想過一個只有她母子黯然相對的新年。她還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她已經幾年沒有聽見他們的消息了,她迫切地希望見到他們。趙姨娘強硬地表示,如果張堅毅不肯跟她一起回去,她就獨自一人回京師。無奈的張堅毅只得陪著趙姨娘登上了回京的路,反正他是男人,回到榮國府之後還有逃跑的機會,既然趙姨娘如此堅持,就當是送她回京罷。
回到京師之後,趙姨娘帶著歡喜和忐忑找到甯榮街,誰知兩府大門緊閉,門上都貼了封條。張堅毅心裡慶倖,總算躲過了這一場災難。不明所以的趙姨娘向路人打聽了一回,得知兩府已經被查抄,主子盡數入了獄,奴才全部被發賣。趙姨娘當街號啕大哭,路人紛紛圍觀,暗暗揣測這對母子與賈家的關係。張堅毅解釋說他有個姨媽從小被賣了,她母親好容易打聽到姨媽被賣進榮國府,千里迢迢地找來,不想竟落了空。
這不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趁著圍觀群眾還沒有起疑心的時候,張堅毅攔了一輛計程車,帶著趙姨娘走了。趙姨娘在車上哭了一陣,吵著要去監獄裡看老爺,又要將她姐姐弟弟全家贖出來,吵得車夫都起了疑心。張堅毅帶著她換了幾處地方,費了老大的力氣向她說明,如果他們出現在公差面前,無異於自投羅網。折騰了一番之後天已經快黑了,張堅毅帶著趙姨娘投宿到一家小客棧,他準備明日一早逃離京城。
賈環的故事(四)
張堅毅擔心有沒進監獄的賈家族人可能遇見他,可能認出並且出賣他。但他無法離開京城,因為趙姨娘病倒了。趙姨娘不是出於感情的原因給賈政做妾的,她原本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娘家人擺脫沒體面的奴才的地位。生育了兩個兒女之後,她覺得離目標只有一步之遙,只要兒子有了功名有了官職,將來就可以拉扯她的娘家人,一起過上幸福的日子。但現在她和她的兒子成了逃犯,她可能永遠也見不到自己的姐姐和弟弟,這讓她覺得這些年的委屈都白受了,所以她一病不起。
既然趙姨娘的身體不適合長途旅行,張堅毅只得在京師的東部租了房子,為趙姨娘請醫問藥。巨大的悲傷和懊悔交織在一處,趙姨娘的心病無藥可醫,得知賈家的最終判決結果之後,趙姨娘駕鶴西行。彌留之際趙姨娘留下遺囑,要求將她葬在父母身邊。這個遺囑被張堅毅執行了,他用最後一點錢買了一副薄棺,將趙姨娘與他的親人們葬在一處。辦完了這件事之後,一無所有的張堅毅用自己的本名參了軍。
軍營裡的日子很苦,不過張堅毅能堅持下來——在靠山村住了幾年,他早就不是榮國府裡嬌生慣養的主子爺了。上級領導很快發現這個新兵居然認字,這在一群大老粗之間是很少見的,張堅毅被提拔成了首長身邊的文書。到了領導身邊,張堅毅的生活水準提高了,勞動量也明顯地減少。他打算在軍營裡混幾年,積攢一點銀子,然後離開軍營,或者買幾畝地,或者做個小買賣,然後娶妻生子過平靜的生活。
理想很豐滿,但是現實很骨感,倒不是出了常見的克扣軍餉問題——其實首長從來不克扣身邊的人,問題是發生了戰爭。並不是有哪一個國家膽敢來侵略,而是平安州的百姓造反了,張堅毅所在的部隊被派往平安州平叛。接到通知的一刻張堅毅的頭腦有些空白,按照他在本來世界被灌輸的觀念,這些所謂的反叛都是農民起義英雄,都是無比正義的化身,平叛的官軍則是屠殺人民群眾的劊子手。
但這話顯然是不能說出口的,常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張堅毅既然吃了兩年的軍餉,現在就得為國效力。他迅速地收拾了行李,跟部隊一起開赴平安州。這場戰爭並沒有打到連文書都要上陣殺敵的程度,那支農民起義軍很快就被農民組成的統治階級軍隊打敗了。戰後論功行賞,張堅毅也被記了個功,賞了一個正九品的官職。這個功勞不是他當之無愧的,能得到這份獎賞主要因為他是首長身邊的人。
升官之後張堅毅還是很高興,這意味著他可以得到更多的俸祿,也許可以更早地離開這裡。誰知才過了兩年,居然又有了造反的人,而且還不止一處。張堅毅又一次隨軍出發,這次遇到的農民起義軍居然不是烏合之眾。官軍遭遇了一次慘敗,戰敗的將領從戰場直接帶著殘兵落荒而逃,留守大營的軍士們也聞風而遁。張堅毅揣著這幾年的積蓄,搶了一匹馬狼狽逃竄,幸好農民軍直奔另外的目標去了,他保住了一條性命。
落敗的將領肯定會被追究責任,張堅毅自然也不能倖免。所以他再也沒有回到軍營,牽著戰馬來到湖州安了家。靠著這些年攢下的幾兩銀子,張堅毅買了一艘漁船,在太湖上捕魚為生。住了幾年之後,當地人漸漸認同了這個外鄉人,張堅毅就在湖州娶了親,過著平常人的日子。這個世界似乎並不是很太平,張堅毅時常聽說這裡那裡有人造反,不過湖州一代沒有這樣的人,他的小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轉眼便是五六年的時間,抄了賈家的皇帝駕崩了,皇太子繼承了皇位,登基之後按例大赦天下。被流放的賈家人並沒有犯下遇赦不赦的的罪行,自然也得到了赦免。按照皇帝詔書中傳達的精神,趙姨娘和賈環這樣的情況也在被赦免之列。張堅毅現在可以向世人宣佈他是榮國公賈源的後人,可以改姓賈氏,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在他看來,自從趙姨娘去世之後,他與賈家就沒有什麼相干了。
當然也沒有人想到他曾經姓賈,附近的鄉民們只知道他是張漁夫。誰知忽然有一天,一個路過的乞討的老者一口咬定張堅毅是他的兒子。老者激動地操著京城口音向人敘說,他早年曾經走失了一個庶出的兒子,模樣生得跟張堅毅一模一樣。老者自稱姓賈名政,是專門為了尋找兒子而來的。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試圖證明他是張堅毅的父親。張堅毅並不承認這一點,他說他的父親不在這個世界上,這當然是一句大實話。
圍觀的鄉民們當然想不到靈異上頭,他們以為張堅毅在說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有人問賈政是否知道張堅毅身上有什麼特徵,賈政完全答不上來。他曾經有過三個兒子,庶子是他最不在意的。現在兩個嫡子一死一出家,李紈堅持公媳之間應避嫌疑,不肯與他一起生活,找到出走的庶子是他日後唯一的希望。現在希望就在眼前,他卻掉了鏈子。純樸的鄉民們不瞭解大宅門裡的生活,他們不能想像居然不知道兒子的特徵的父親,他們據此認為賈政是個訛錢的騙子。
在一片責駡聲中,賈政灰溜溜地走了。張堅毅知道賈政說的都是真的,但他不會將他留下。對於張堅毅來說,賈政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從來不曾給予他絲毫的關愛,連一心想回榮國府的趙姨娘最終都放棄了這個丈夫,回到了父母的身邊,他為什麼要認這樣一個父親呢?張堅毅不想知道賈政最終去了哪裡,這與他不相干。
趙姨娘的故事
呂竹青在本來世界混得不太好,這個不太好不僅僅在於事業方面,也在於家庭方面。她的前夫出軌了,她在離婚官司中又吃了虧,偏偏娘家人也不支持她。所以在她看來以穿越時空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只要被她替代的人各方面狀況不是太糟糕。發現自己成了榮國府裡的趙姨娘之後,呂竹青說不清自己的境遇究竟算是改善了還是變得更糟了。當然,說得清也罷,說不清也罷,她都只能接受這個現實。
趙姨娘是意外死亡,造成這場不幸的原因是一件雞毛蒜皮級別的小事。所有的人都認為這件事趙姨娘心胸狹窄引起的,至於真相究竟如何,呂竹青也無法調查。呂竹青並沒有為此遭到□、罰款或者訓斥,也許榮國府裡的主子們對這樣的趙姨娘已經習慣了,王夫人事情很忙,懶得為她浪費精神。當然也有人來看望呂竹青,對她表示安慰、勸解甚至支持,這些人裡有一位周姨娘,還有幾個應該是趙姨娘生前的心腹,另外兩位是趙姨娘的娘家人。
呂竹青從他們的嘴裡套出了一些比較重要的資訊,其中最重要的是賈環已經出生了。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呂竹青立即去看望了他。這個孩子目前還看不出形容猥瑣舉止荒疏的模樣,甚至可以說是個長得不錯的孩子。賈環跟呂竹青很親近,他顯然沒有分辨出來他的母親已經換了一個人。看過了賈環之後呂竹青又去看望了賈探春,但是在那裡遭到了冷遇。呂竹青不知道此前的趙姨娘與賈探春的關係如何,所以她不清楚這種狀況究竟是誰的責任。
看望了這兩個對趙姨娘最重要的人,呂竹青就沒有再往別處走動。一來她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二來她不知道趙姨娘這個半主半奴的人見了賈家的主子奴才該有什麼樣的禮數。除了照顧賈環,呂竹青常往周姨娘那裡走動,有什麼需要兩個妾出現的場合,她都與周姨娘結伴出現。靠著觀察周姨娘的一舉一動,她漸漸明白她該如何應付榮國府的人們。除了周姨娘感覺到趙姨娘的不同,沒有人發現趙姨娘已經換了一個人,如果她不鬧事的話,壓根兒就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榮國府的生活還可以忍受,至少物質上比本來世界提高了一個檔次。當然呂竹青在這個府裡跟趙姨娘一樣沒有地位,但她從來沒有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也就沒有像趙姨娘那樣憤憤不平。日子平靜地過著,比起王夫人的壓制和王熙鳳的蔑視,讓呂竹青受不了的是賈政的騷擾。王氏姑侄好歹還要做好門面工程,那位元道貌岸然則是純粹的衣冠禽獸。這個禽獸的技術實在不佳,又是個不乾不淨的,呂竹青很想擺脫他。
呂竹青很快達到了她的目的,因為趙姨娘不是賈政最年輕的女人。除了一妻兩妾,他還有幾個通房,那幾個姑娘正希望重現趙姨娘當年的成功。覺得趙姨娘不合心思之後,賈政漸漸地不再出現在她的房裡。這對於呂竹青來說沒有什麼要緊,她用禮法來維護自己和賈環的地位。雖然趙姨娘在禮法上的地位低於王夫人,但禮法也維護了她的合法性,這是比賈政的寵愛更有效果的工具。
沒有了趙姨娘的爭寵,賈政的後宅的鬥爭形勢有了變化。王夫人當然不可能與趙姨娘化敵為友,但她現在最討厭的人絕不是呂竹青,因為賈政的兩個通房懷孕了。兩個姑娘都是家生奴才出身,父母兄弟雖說都是沒有體面的人,家裡“折腿爛手的人”好歹還有幾個。眼看著兩個人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王夫人卻沒有辦法打掉腹中的胎兒,她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偏偏這個時候又傳來了一個讓王夫人抓狂的消息,賈母打算接她最痛恨的賈敏的女兒進京。
呂竹青當然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她最初的時候感覺有些興奮。在她本來的世界裡,如果誰不知道林黛玉,是要被鄙視的。能見到這樣赫赫有名的人物,呂竹青覺得這也是背井離鄉而來的一種福利。翹首企盼著揚州的船隻到來的時候,一個通房丫鬟終於流了產,另一個則生下了一個男嬰。賈政有了第四個兒子,這個叫賈琪的孩子的母親搬出了夢坡齋小書房,與周姨娘和呂竹青比鄰而居。
納妾對於榮國府來說是小事一樁,賈母和王夫人略賞了一些東西,打發了幾個丫鬟婆子來伺候,便將這件事情丟在一邊。呂竹青和周姨娘一同去賀喜,還帶了精心準備的賀禮。這位劉姨娘此時正是春風得意,完全沒有將呂竹青和周姨娘放在眼裡。呂竹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周姨娘卻完全不在意,她說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趙姨娘。呂竹青才知道趙姨娘剛剛成為賈政的妾的時候也是這樣躊躇滿志的囂張,但是現實終於使她清醒了,劉姨娘當然也要經歷這樣的過程。
自從劉姨娘成了姨娘之後,呂竹青的身邊總有人有意無意地挑撥她們的關係。呂竹青懷疑這是出於王夫人的授意,但王夫人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漏過這樣的口風,她一直是個好太太。顯然也有人在劉姨娘面前這樣挑唆,而劉姨娘似乎將那些挑撥之言聽了進去。呂竹青並不理會劉姨娘的挑釁,她只把心思用在賈環的身上。這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卻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大概是因為在呂竹青身上花費了太多的心思,賈琪因為疏於照料夭折了。王夫人很是憤怒,發作了賈琪身邊的丫鬟婆子們,但是這個孩子永遠不可能再睜開眼睛。劉姨娘很傷心,她才發現賈琪才是她的命根子。受不住喪子之痛的劉姨娘病倒了,很快一命嗚呼。賈琪作為榮國府的正經主子將被送回江甯的賈家祖墳安葬,劉姨娘只能葬在京郊,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的兒子。
趙姨娘的故事(二)
劉姨娘的遺體被裝進一口薄棺,抬出了榮國府。她到底是賈政的妾,不可能被扔進亂墳崗,將與賈家歷代祖先的姬妾們葬在一處。除了劉姨娘的娘家人,只有呂竹青和周姨娘來送葬,當然她們也不可能將她送出府門。劉姨娘死後,賈政的姬妾又恢復成兩個,但賈政的在夢坡齋裡的女人們還在以趙姨娘和劉姨娘為榜樣不懈奮鬥,也許有一天,劉姨娘生前的住所就會迎來新的主人。
呂竹青仍然是個不得寵愛的,賈政不進她的屋子,王夫人已經開始無視她的存在。雖然趙姨娘有個兒子,但學裡的太爺說賈環是個愚鈍的,王夫人不擔心他將來會勝過她的寶玉。一個無能的庶子,又分不到多少家產,將來還不是得依附於她的寶玉過活?王夫人樂得做個“慈善人”。呂竹青和賈環無聲無息地過了半年,大名鼎鼎的林黛玉終於啟程進京。等到呂竹青聽到消息的時候,林黛玉已經進了榮國府。
林黛玉進榮國府的時候呂竹青不在現場,她正在周姨娘的屋子裡閒聊。兩位姨娘沒有出現在客人面前的資格,也不能進賈母的屋子,除非賈母打發人來傳她們過去。賈母當然不會讓這兩個人到她的外孫女面前獻醜,不過呂竹青後來還是見到了林黛玉。那是個比她想像的更漂亮的小姑娘,也比她想像的更弱不禁風。林黛玉對兩位姨娘很是冷淡,仿佛是對待兩個沒體面的婆子一般,連周姨娘都有些抱怨了。
當然周姨娘並沒有公開說什麼,只是私下裡對呂竹青嘮叨了幾句。她們在榮國府有相同的地位,又同樣不受賈政的寵愛,雖然曾經因為爭寵有過過節,在新人到來的時候,往日的恩怨已經漸漸淡去了。呂竹青自己也並不高興,但還是安慰了周姨娘一回。兩人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做人姬妾的苦楚,想起自從進了榮國府之後受到的委屈,周姨娘倒忘了一開始要說的林黛玉。
周姨娘很羡慕趙姨娘,因為她有兒子。賈環雖然不能繼承榮國府,至少能分一份財產,趙姨娘跟著兒子搬出去,關起門來還是老太太。說這些話的時候,周姨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呂竹青正準備帶著賈環逃出榮國府。她知道賈家早晚要敗落,但她不知道賈家敗落後趙姨娘的結局。如果趙姨娘會被發賣,那還不如在賈家倒臺之前逃出去。為了這個目的,呂竹青開始攢銀子,她因此得罪了幾個人。
這幾個人還真不是外人,他們是趙姨娘的娘家人。趙姨娘生前時刻不忘拉扯趙家,雖然自己過得也很艱難,卻總覺得她和賈環的日子到底比身為奴才的親人更好些,時常接濟他們。她的親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如今呂竹青開始省吃儉用,他們便有些抱怨了。呂竹青最初沒有意識到這問題,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把趙姨娘的親人們得罪了。呂竹青沒有試圖修復與他們的關係,她覺得這樣也好,她不會為了避免連累他們而費心了。
日子一天天的流逝,呂竹青和周姨娘一樣成了榮國府裡幾乎不存在的人。呂竹青所知道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發生了,薛寶釵來到榮國府,林如海病逝,秦可卿忽然死了,賈元春成了娘娘,榮國府開始修園子預備省親。園子修好之後有消息傳來,賈元春省親的日期定在明年的元宵節。這不是簡單的姑奶奶回門,賈元春回家的幾個時辰要經過哪裡要做什麼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兄弟姊妹獻詩這項內容。
賈環也作了準備,雖然呂竹青一直教導他藏拙,但是眾人面前也不好失了體面。誰知還沒有過年的時候,宮裡忽然有了通知,賈元春不希望賈環出現在省親的儀式上。這個指示當然是通過非正式管道傳來的,因為賈元春不想落一個刻薄庶弟的話柄。榮國府的上層領會了領導精神,賈環被生病了。賈環本人對此很傷心,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這個家的一員。賈元春風風光光地出宮省親的時候,呂竹青和賈環一起度過了這個元宵節,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過節。
往常的年節賈環都是與賈母、王夫人一起度過的,趙姨娘沒有資格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賈母和王夫人並不在意賈環,他只是宴席上一個無人理會的陪襯,卻不能不出席。那些宴席倒是很豐盛,但賈環不能大快朵頤,他得隨時提防著被人拿了錯處,遭到事後甚至當眾的訓斥。這個元宵節雖然冷清,他的心裡卻輕鬆多了。從小以來他一直認為母親比父親更親,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賈環的不滿在賈寶玉眾人遷居大觀園之後到達頂峰,但凡住在賈政這邊的年輕主子們,除了王熙鳳的女兒實在太小,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被允許搬進新園子。呂竹青勸說了一回,賈環終於沒有把事情鬧起來,但心裡還是憤憤不平。呂竹青實在無法對他說,這一切都是公平的,嫡庶之別是公正的。賈環想要發奮學習,他想通過科舉考試得到功名,然後遠遠地走到外面做官去。
呂竹青知道這是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覆巢之下無完卵,就算賈環考中了進士,賈家覆滅的那一刻也會受到牽連。她向賈環建議棄儒從醫,也許他以後可以以此為生。賈環對此不是很理解,但出於對母親的信任,他同意了這個建議。這個想法也得到了王夫人的支持,就算能做到太醫,也不過八九品的官職,賈環這是把自己上進的路給堵死了。既然是本人強烈要求,王夫人當然成人之美,她出面說服了賈母和賈政。
趙姨娘的故事(三)
自從拜了王太醫為師之後,賈環就不再去家學上學了。此時在家學裡教導學生的還是賈代儒,他對賈環的輟學並不感到惋惜,因為他不是一個有前途的學生。王太醫收下賈環也不過是卻不開情面罷了,他有自己的兒子,看家本事自然得傳給自己的子孫。呂竹青也沒指望王太醫將他的一身醫術傾囊相授,只要賈環將來能以此糊口就足夠了。這回沒了賈寶玉做對比,賈環他可以不用藏拙。王太醫覺得他的資質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糟糕。
王太醫是個有水準的人,常有豪門世家打發人拿著名片到他府上恭請。學習了一段時間之後,王太醫時常帶著賈環出診。眼界不再局限于榮國府的一畝三分地裡,賈環發現了許多從前不曾意識到的問題。比如賈寶玉十幾歲的年紀還跟姐妹們住在一起,這已經大大地連累了姐妹們的名聲,別的世交人家的太太互相走動時往往帶著女兒,但從來沒有人帶著女兒到榮國府做客,也沒有人邀請賈母帶著姐妹們一起赴宴赴會。
賈環立即想到了賈探春。他曾經對她有些抱怨,因為她跟異母所生的賈寶玉更親熱。但是呂竹青告訴他,賈探春需要跟王夫人搞好關係,這對她的婚事有益處,賈環也就不再計較了。現在賈環想到賈探春的婚事會因此受到影響,即使王夫人不從中作梗,也得男方家裡願意求娶不是?想到了這個問題的賈環首先來跟呂竹青商議,他以為母親也會為此著急,一定會想辦法讓賈探春遠著賈寶玉。
呂竹青很高興賈環能提出這個問題,這說明他在朝著正常的方向成長,她這些年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不過她沒有為賈環出謀劃策,反倒試圖阻止他的熱心。她說這個問題不能由他們提出來,這會被認為是在誹謗賈寶玉,甚至會被理解為對賈元春的污蔑,因為這個主意是賈元春出的。賈環認同了母親的說法,但他沒有放棄自己的想法,他為此又去找了賈探春,希望能從姐姐那裡找到一個可行的辦法。
賈探春雖然是個精明的人,卻不曾見過外面的世界,不知道社會輿論對賈家的評價。當賈環說到與賈寶玉一同居住在大觀園裡會妨礙她的名聲時候,她立刻想到賈環是在挑撥她和太太、二哥哥的關係。賈探春怒不可遏地訓斥了賈環一番,也許是出於激動,她的聲音略微有些高了。呂竹青和賈環因此挨了兩頓訓斥,一頓來自賈母,一頓來自王夫人。根據她們訓斥的內容,賈環明白他跟賈探春說的話已經走漏了風聲。
賈環對此有些疑心,他懷疑是賈探春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告了密。呂竹青認為這可能是偷聽的丫鬟走漏了風聲,也許王夫人在秋爽齋佈置了眼線。賈環雖然不否認這樣的可能,到底還是對賈探春生了芥蒂。他覺得賈探春是個有手段的人,能管住手下的丫鬟,也許告密就是在她的默許下進行的。好在王夫人並沒有因此禁止賈環繼續學醫,這倒也不是她厚道——如果賈環不學醫的話,他就得回到家學繼續學舉業課程,這是王夫人更不願意見到的。
經過這場風波之後,賈環的心離賈家越發的遠了,他覺得榮國府上下對賈寶玉的偏愛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對他的壓制也到了蠻不講理的程度。他甚至想過帶著母親離開榮國府,憑他的一身醫術,也許可以賺到足夠的生活費。他跟呂竹青說過這個計畫,因為他不擔心母親會出賣他。這是呂竹青早就想到的,但她還是勸賈環繼續在王太醫那裡繼續學兩年,本事越高將來的日子就越好過。
賈環同意了這個意見,但很快又出了另一個問題。邊境起了戰事,王太醫準備到軍前效力,回來好討個蔭封。賈環要麼停止學習,要麼跟著王太醫同去軍前。其實王太醫倒不想帶著他去,畢竟他是豪門公子,只怕受不了軍營的苦楚。賈環很想借此離開榮國府,但他不能帶著母親去軍營,所以難免猶豫。呂竹青支持他去軍營,她告訴賈環,她完全贊成他的計畫,在他離開之後她也會設法離開這個地方。最終呂竹青說服了賈環,他去見了賈赦,並取得了他的支持。
賈母和王夫人並不贊成這個想法,她們倒不是擔心賈環的生命安全,而是擔心他立了功勞回來,他們怎麼能讓他勝過她們的寶玉呢?當然她們說出來的還是冠冕堂皇的話,仿佛是怕他被戰場上無眼的刀槍傷到了似的。賈赦出面說服了她們,表面上他是在說賈環不用上戰場,安全有保障,但她們從中聽出了另一層意思。既然功勞是王太醫的,賈環不過是個苦力一般的人物,王夫人心裡先同意了,最終賈母也開了恩。
賈環離家前夕,呂竹青與他就賈家和他們自己的未來坦率地交換了意見,並且取得了一致。賈環離開榮國府的時候,呂竹青沒有被允許送他出門,只能遠遠地看著兩個婆子拎著行李將他送出角門。角門外只有一個小廝牽著馬等候在那裡,他會將賈環送到王太醫那裡,但不會隨他遠行——王太醫這趟是出公差,可以用公款帶幾個隨從,但是人數是有限制的,沒有多餘的名額給賈環的小廝。
賈母和王夫人對賈環的遠行並不在意,甚至沒有給差旅費,只有呂竹青將兩個人的私房錢拿出了一部分,供他路上使用。賈環離家之後,他的二兩銀子的月錢被扣了下來。這讓呂竹青很惱火,賈環也算是為國效力,不是被趕出家門,這二兩銀子本來是他應得的待遇。現在是賈探春理家,如果沒有她的主意,薛寶釵和李紈不會做惹這個是非。呂竹青為此找到大觀園裡的議事廳,與賈探春理論這個問題,最後爆發了一陣激烈的爭吵。
fion007 2014-11-29 13:55
趙姨娘的故事(四)
呂竹青曾以為賈探春口口聲聲地稱趙姨娘為姨娘是規矩使然,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至少在榮國府這個範圍裡,從來沒有人否認妾與所生子女之間的母子關係,連邢夫人這樣的正室夫人都明明白白地承認那個生了賈迎春的女人是她的娘。呂竹青因此很鄙視賈探春,但也沒與她理論,畢竟是別人的孩子。這些年來兩邊一直相安無事,呂竹青待賈探春就像待賈迎春一樣,賈探春待呂竹青就像待周姨娘一樣,倒也沒有起什麼風波。
賈探春開始管家之後,呂竹青理解她需要借機樹立威信,兩月前趙國基病逝的時候她並沒有去爭那份喪葬費,當然也沒有為自己和賈環謀別的方便。她以為趙姨娘和賈環都不是有體面的人,只要他們不露頭,賈探春也不會為難他們,畢竟他們的重量級還不夠。沒想到賈探春居然拿賈環開刀,她的理由是賈政出門擔任學差之後就停發了月錢。問題是賈政離家的時候從公中拿了銀子,可以說他預支了今後一段時間的月錢,但是賈環並沒有。
呂竹青對此感到憤怒,如果賈探春想樹立威信的話,賈寶玉那邊的把柄一抓一大把,偏偏她不肯去抓,卻盯著賈環這二兩銀子。也許她是想借機向人表明自己不徇私,但這對賈環是不公平的。呂竹青可以容忍賈探春對他的冷淡,但不能容忍賈探春欺負賈環。賈環是她撫養的,欺負了賈環就是欺負了她呂竹青。爭吵之中呂竹青明明白白地戳穿了賈探春的目的,痛斥她沽名釣譽欺淩胞弟。
這話觸動了賈探春的傷心事,她一直以庶出的身份為恥,恨不得鑽進王夫人的肚子裡重新投一次胎,如今被呂竹青當眾將她心上的傷疤揭開,賈探春當時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噎噎一面哭一面說王夫人才是她的母親。呂竹青也怒不可遏,我已經很尊重你的意願了,照理你也該尊重我一下,你認王夫人為母親我不介意,但你不該公開否認十月懷胎生下你的母親!眾目睽睽之下,憤怒的呂竹青狠狠地打了賈探春重重的兩記耳光,戒指在那張美麗的臉上劃了深深的兩道傷痕。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呂竹青出了手之後便知道這事情不能善了,指著賈探春破口大駡道:“沒良心的小蹄子!別說是你不過是個學政之女,便是比你尊貴百倍的,當今的太上皇也是庶出,都沒說只認嫡母不認生母的話!滿朝的大員也多有庶出的,哪個敢不按制度為生母守三年孝?哪個敢說生母不是他母親?若依你這套歪理,日後賢德妃娘娘生了皇子,難道不是老爺太太的外孫了不成?”
李紈聽見呂竹青說出這些話來,嚇得魂不附體。賈母和王夫人日日盼著賈元春能生育皇子,若是趙姨娘拿著這話問到賈母跟前,難道賈母能說賈元春生的兒子是皇后的兒子,與賈元春並不相干?若說庶出的子女也得認生母為母,便坐實了賈探春的忤逆不孝。這話若是傳揚出去,怎麼說都是賈家沒體面。為今之計,只有先安撫了趙姨娘,再彈壓在場的丫鬟婆子,萬不能將這些話傳揚出去。
薛寶釵和李紈不住地解釋這全是誤會,當場發了賈環的月錢,並保證下個月仍舊照發不誤,呂竹青這才離開了大觀園。她的話當然傳到了賈母和王夫人的耳朵裡,但是她們並沒有以這個理由發作,因為她們不能拆賈元春的台。當然,王夫人此後待呂竹青更苛刻了,畢竟她揭穿了賈元春不過是個妾的事實。呂竹青倒也不在乎王夫人的刁難,賈母今年七十九歲,明年賈迎春會被嫁給孫紹祖,後年就是“一載赴黃梁”,隨即“大廈傾”,賈王氏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賈母的壽辰在呂竹青的期盼中來到了,這一年裡賈家的狀況越發糟糕,不光是經濟上入不敷出,對奴僕們的管束也有些力不從心。壽辰之後十餘日便是中秋節,正是賈家的奴僕們最鬆懈時候。中秋的夜宴呂竹青照例沒有資格參加,她將這些年的積蓄揣在懷裡,多穿了幾身衣裳,趁人不備溜進了大觀園。大觀園的東北方有一處牆外正是甯榮兩府間的小巷,呂竹青將最外面的衣裳脫下來,剪了結成繩子,攀樹越牆溜了出去。
呂竹青在牆外的死胡同裡脫下外面兩層衣裳,露出一套男人的服裝,迅速地將髮髻改做男式,匆匆地走出了小巷。有過路人看見他從死胡同裡走出來,黑燈瞎火的,他們只當這個男人在裡面解手,並沒有起疑心。呂竹青沿著賈環曾經說過的路徑往東走,在城東的一座橋下坐到天亮。城門才開的時候,她便雇了一輛車出城去了。車將她拉到碼頭,呂竹青搭了一艘船去了揚州,這是她和賈環約定的地方。
榮國府發現趙姨娘失蹤,甚至發現了呂竹青留在樹上的繩子,但是並沒有派人尋找。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一件醜聞,不宜大肆張揚,況且那些男□僕也不認得趙姨娘的模樣。賈家主子們宣佈賈政的妾趙姨娘已經去世,處置了幾個奴才之後打發人往軍營裡送了信,因為賈環得按制度守孝三年。接到這個消息之後,賈環便知道母親已經走了,他跟著送信的奴才離開軍營,中途將他支開,獨自逃走了。
送信的奴才聽說了一點風聲,如今賈環也走了,他就是再笨也該明白了。這個奴才沒敢回到榮國府,帶著身上的銀子投奔他鄉。等不到賈環的榮國府只得宣佈三爺在路上遭遇了賊寇,隨即辦了另一樁喪事。在賈璉送一副裝了石頭的空棺南下的時候,賈環已經抵達揚州,他在梅花嶺下找到了自己的母親。賈環告訴呂竹青,他在軍營裡鍛煉了一年多,已經有能力獨立行醫了。
趙姨娘的故事(五)
如果賈環告訴別人,他是王太醫的親傳弟子,他完全可以在揚州開個診所,或者到醫館、藥鋪當個坐堂大夫。但這顯然是不能張揚的,所以年輕的賈環沒有在揚州找到工作,他和呂竹青開始了四處流浪的遊醫生活。呂竹青繡了一個“妙手回春”的幡,賈環舉著,兩個人專走偏僻的鄉村,每到有人之地便高聲呼喊。窮鄉僻壤倒是有些找不到好大夫病急亂投醫的人,不過他們出不起豐厚的診費,賈環和呂竹青也就賺不到幾個錢。
呂竹青和賈環辛辛苦苦地走了兩年,風餐露宿顛沛流離,但是誰也沒有為離開榮國府而後悔。兩年後他們來到了漳州,這是一個靠海而多山的地方。在離城市有些遠的山區,他們被一個中年人攔住了去路。中年人為自己的父親求醫,他說這裡是窮鄉僻壤且交通不便,所以他找不到好大夫,他的父親已經臥床半年之久。賈環診了脈之後發現老人家的病很重,雖然能治,卻不是一兩劑藥能治好的。
中年人是個孝子,他懇求賈環和呂竹青在他家裡住下來,他願意包下一日三餐,只求能把他的父親治好。賈環和呂竹青在那裡住了三個月,老人的病果然有了好轉。附近的鄉民們因此認可了年輕的趙大夫的水準,時常邀請賈環出診。老人的病痊癒之後,呂竹青和賈環就在這個村裡住了下來。在王太醫這樣院士級博導的眼裡,賈環的醫術並不是十分高明,不過與當地的土郎中相比,也算是個好大夫。鄉民們很尊重趙大夫母子,這讓在榮國府裡受盡了輕視的賈環十分滿意。
賈環在這裡結了婚,妻子是當地一位獵戶的女兒,模樣生得不錯,性情開朗活潑,一家人過得其樂融融。堪堪的便是二十餘載光陰,呂竹青和賈環只知道老皇帝駕崩了,新皇帝登基改元,又冊立了新皇后新太子。至於京師裡那些王公貴戚,山裡的人哪裡知道他們是誰呢?這裡沒有人聽說過賈演、賈源兄弟,也不知道甯國府和榮國府,倒是知道趙大夫和他的母親趙呂氏——他們都拋棄了“賈”這個姓氏。
做了二十幾年的大夫,賈環積累了一些經驗,也積攢了一定的知名度。漳州城裡的人也有通過各種途徑知道趙大夫的,遇到了治不好的疑難雜症,也有人找到山裡來求醫。這年夏天,賈環被漳州同知苗大人請下山,為他母親治病。車進了漳州城之後,賈環看見了一個長得很像賈探春的老姑娘,只是臉上有兩道傷疤。那個女人也看見了賈環,目光裡流露出一絲驚異。這讓賈環覺得他可能不是認錯了,因為那女人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賈環曾聽呂竹青說起過議事廳的那場風波,當年呂竹青的話還是被丫鬟婆子們傳了出去,賈探春毀了容貌也毀了名聲,連她一力巴結的王夫人也厭棄了她。王夫人的態度轉變不僅僅是因為不能再利用賈探春的婚姻為賈寶玉謀取利益,更重要的是因為她扣發了賈環的月錢,才使得呂竹青當眾揭穿了賈元春在宮裡不過是個妾,在皇后面前就像趙姨娘在王夫人面前一樣卑賤。如果賈探春因此嫁不出去的話,賈環倒不覺得驚訝。
這個疑似賈探春的女人的打扮明顯不像豪門公府的千金小姐,倒像個比較窮苦的平民百姓,所以賈環還是想到了賈家可能已經敗落,她可能是因為流放或者淪為奴婢才到了這裡。賈環對苗大人提起了這件事情,因為他應該對流放的重要人犯有所耳聞。賈環當然沒有向苗大人說實話,他說他在街上遇見了一個女人,這女人的模樣很像他一位賈姓同窗的姐姐。他那位同窗的家已經敗落,據說是全家都被流放,但他不知道流放到哪裡。如果是流放到漳州的話,他願意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照拂一番。
苗大人查詢了官府的記錄,發現從來沒有姓賈的人從京師被流放到漳州。賈環對此感到詫異,回家後他將這件事情說與呂竹青。呂竹青證實那個女人就是賈探春,因為她臉上傷疤的位置和長短與賈環的描述完全一致。如果賈探春因為某種原因流落到漳州,是不是還有別的賈家人也在這裡呢?呂竹青有些擔心,賈環好容易有了自己的事業,有了自己的生活,一旦賈家人再找上門來,他們從前的種種努力就將毀於一旦。
賈環決定將這個問題打探清楚,必要的話他們還得再次遷居。他首先找到賈探春居住的地方,卻發現已經人去屋空。快嘴的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了與賈氏有關的事情,他們都知道賈氏的曾祖父是榮國公,祖父和伯父都是世襲三品將軍,父親是工部員外郎,母親是受過誥封的宜人,姐姐是先皇的賢德妃娘娘,她隨著娘家人流放到潮州,後來父母都去世了,皇上登基大赦天下時她離開潮州,在漳州做針線發賣為生。
女人們說了很多,卻沒有一個人提到賈氏是庶出,似乎她們並不知道這一點。也沒有人知道賈氏究竟去了哪裡,跟她最熟的女人也不曾聽見她說過準備離開的話。呂竹青覺得賈探春肯定已經離開了漳州,她一定是認出了賈環,生怕庶出的秘密被揭開才匆匆逃走的。她去了就近的福州、泉州,也許她逃到了更遠的地方,但她肯定不會回潮州。那裡應該還有很多賈家人,他們都知道她庶出的身份。既然賈家人不會找來,他們可以在漳州一直住下去。
雪雁的故事
曹豔萍靜靜地站在船頭,看著林家父女話別的場面,心裡湧起無限的悲哀。在本來世界的時候,她經常在電視裡看見滿屏的辮子戲,似乎導演們對奴才的生活很感興趣。真的到了有奴才的世界,做了九年的奴才,她才知道“奴才”倆字究竟是怎麼寫的。不像辮子戲裡那麼輕鬆的你坐著我站著你吃著我看著,僅僅這樣還不叫奴才,飯店的服務員也是這樣生活的。奴才的卑賤體現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沒有一處不能發現其痕跡,比如這場送別。
林黛玉可以因為離開父親而哭泣,但是曹豔萍不可以。這個被曹豔萍替代的喚作勞雪雁的孩子不過十歲,孤零零的離開父母到千里之外生活,父母哪有不擔憂的?但是勞家父母不能把這種擔憂說出來,不但不能說出來,還得對此表示高興,因為主子為他們的孩子提供了一個見世面的機會。王嬤嬤的大兒媳產後染了病症,三個孫子正小,王嬤嬤很想留在家裡照顧,但是她必須跟著進京,因為她是林黛玉的乳母,她全家當然也得做興高采烈狀。
曹豔萍最大的願望的是擺脫奴才身份,而不是拯救林黛玉的悲慘命運。她是在勞雪雁的嬰兒階段來到這個世界的,當時勞雪雁得了一場病不幸夭折了,結果在本來世界不幸病逝的曹豔萍不知怎的取代了她的身份。勞雪雁的父親勞傳保和母親勞湯氏對此並未察覺,他們一直以為繈褓裡躺著的還是他們的孩子,曹豔萍也把這看作一次沒有喝孟婆湯的投胎。在她看來,林黛玉的遭遇應該由她的父母和她本人負責,而不是由曹豔萍或者勞雪雁來負責。
林黛玉還在哭個不住,曹豔萍和王嬤嬤早已經煩了。你離開親人難受,難道我們就不難受麼?你到了京城好歹還可以打發人往揚州送信,我們勞動誰去?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不知道回來的時候還能見到什麼人,我們想哭都沒地方哭去!兩人當然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只是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領神會。好容易林黛玉哭了個痛快,船終於離開了碼頭,一路向北而行。
賈家打發了幾個三等僕婦來接林黛玉,這些女人看見林黛玉哭得傷心,都圍著解勸,曹豔萍和王嬤嬤卻不在意。揚州鹽政官邸的人們都知道林黛玉是個極愛哭的,別人司空見慣的事情,她見了便要落下淚來。只有林如海和賈敏不認為是林黛玉的本性如此,總覺得丫鬟婆子們伏侍得不好,他們的女兒才時常落淚。決定送林黛玉進京的時候,只剩下才到林黛玉房裡伏侍的曹豔萍沒有因為這個緣故挨過罰,所以林如海才打發她跟著林黛玉進京——他擔心別的丫鬟不好生伺候,賈母又不方便處置,畢竟那不是賈家的奴才。
曹豔萍當然也整日提心吊膽的,生怕哪天被林如海遷怒。既然賈家人願意接這個差事,就由著她們去罷。可是船隻還沒到京城,賈家的僕婦們就放棄了對林黛玉的關心。一方面是她們的勸解不起作用,而她們也實在找不出更新鮮的說法了,另一方面林黛玉的性子有些孤傲,對他們比較冷淡。既然林家的奴才都不放在心上,她們當然也就不再過問。其實王嬤嬤不是不放在心上,她曾經私下裡跟曹豔萍探討過這個問題。她擔心林黛玉到了京城之後會越發傷感,如果因此影響了健康的話,少不得又是她和曹豔萍的責任。
王嬤嬤並不認為曹豔萍能提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但是她找不到別的人來商量這個事情。曹豔萍知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她自己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賈敏嫁到林家的時候帶了幾戶陪房,他們都是賈家的家生奴才,林如海死後這些陪房並沒有跟著林黛玉回到賈家,曹豔萍擔心他們被滅了口。賈家很可能以此掩蓋他們霸佔林家家產的醜行,而林家本來的奴才自然也不能倖免。但曹豔萍無法跟王嬤嬤說這些,只能用無力的語言安慰了一番。
船終究還是到了京師,早有賈母打發的車轎在碼頭久候了。曹豔萍、王嬤嬤和賈家的僕婦們坐著一輛車到了榮國府,曹豔萍沒有覺得榮國府有多麼崢嶸軒峻,倒是想到了“不過如此”四個字。她在本來世界時候曾經參觀過皇宮,回頭再看榮國府便不覺得稀奇了。林黛玉卻不這麼想,賈敏在世的時候常對她說賈家的種種氣派,她現在覺得母親說的都是真的。她覺得賈家一定是比林家更有底蘊的人家,卻沒有想到林家現在住的是帶有宿舍性質的官邸而不是自家的祖宅。
曹豔萍見到了賈母,她看上去是一個很慈祥的老婦人,連王夫人也是慈眉善目的。李紈、王熙鳳和賈迎春姐妹都是美女,儘管知道她們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表面上卻挑不出一絲錯處。這一場林黛玉入賈府的戲倒是挺精彩,王嬤嬤面無表情地看了,背著人悄悄地跟曹豔萍搖了搖頭。她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曹豔萍明白她的意思,這確實是個很不省事的人家。曹豔萍覺得有些事情需要王嬤嬤的配合,她打算找時間跟王嬤嬤談一談。
當晚林黛玉正在為了賈寶玉摔玉抹眼淚的時候,王嬤嬤正和曹豔萍議論賈家的事情。曹豔萍提出十一歲的賈寶玉與林黛玉一處住著很不妥當,王嬤嬤對此表示贊同。至於曹豔萍說賈家會一直讓賈寶玉和林黛玉住在一起,王嬤嬤則不敢相信,她覺得賈家這樣又體面的人家應該不會做出這樣下流的事情來。“如果真的這麼做了咱們怎麼辦呢?”對於這個問題,王嬤嬤覺得這只能由主子出面解決。
雪雁的故事(二)
王嬤嬤覺得林黛玉與表哥一處住著非常不妥當,但是兩個奴才來提出這個問題更不妥當,如果林黛玉礙於客隨主便不便提出的話,可以由林如海將林黛玉接回揚州。但是怎麼能讓林如海知道這個問題呢?那就只能等到逢年過節林家上京的人過來再說了。即使這些人過來,如果林黛玉自己說在賈府住得很好,林如海會相信兩個奴才的話麼?所以還得想辦法讓林黛玉自己認識到這個問題。
曹豔萍覺得王嬤嬤說得很有道理,不過很可能實現不了。好在王嬤嬤打算親自執行這個計畫,她是林黛玉的乳母,算是半個母親,說出來的話總比勞雪豔一個小孩子家有份量。曹豔萍覺得這道理在別人那裡是行得通的,如果不幸碰上賈寶玉和林黛玉,那也只能幹瞪眼。不過她也沒有阻攔王嬤嬤,因為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讓王嬤嬤去試一試了,也許能收到一點點成效呢?
賈寶玉很喜歡林黛玉這個神仙似的的妹妹,沒事就往碧紗櫥裡跑,紫鵑對他笑臉相迎,王嬤嬤和曹豔萍對他很冷淡。王嬤嬤私下裡向林黛玉說賈寶玉的舉動是極不妥當的,但是林黛玉沒有聽進去,反倒又哭了。王嬤嬤看著掉眼淚的林黛玉怒火中燒,紫鵑跑進去勸林黛玉,曹燕萍攙著王嬤嬤到自己的屋子裡解勸。這裡到處是賈家的眼線,不用問,消息肯定會傳到賈母那裡,在她們眼裡又是王嬤嬤的不是。
這倒也不怨賈母,成年人和小孩子在一起,小孩子好好的忽然哭了,十個人見了有九個會懷疑是成年人欺負了小孩子。王嬤嬤也想到這一處,氣得說不出話來,男女授受不親,這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你娘在世的時候也是這麼教導你的,我沒說什麼過分的話,你這麼一哭,這滿府上下都覺得我欺負了你,這是陷我於不義!王嬤嬤再體面也是奴才,不管她說得多有道理,只要主子哭了,那就是她沒伺候好,就是她的罪狀。
曹燕萍也很無奈,林黛玉在家的時候也是這個性子,明明沒有人欺負她,自己傷春悲秋的就哭開了。林家的奴才們沒有一個不討厭林黛玉的,都怕哪天自己在場的時候她忽然哭了,連累自己得了不是。如果是保姆的話,早就把辭職書拍在林如海的辦公桌上轉身走人了,但是做奴才的人只能忍氣吞聲。“奴才”倆字是怎麼寫的?就是這麼寫的!這確實不公平,可主子和奴才之間有公平可言麼?
賈母確實認為這是王嬤嬤的不是,她從來不覺得賈寶玉天天往林黛玉的屋子裡跑有什麼不妥,還以為王嬤嬤引著林黛玉想家了。賈母知道王嬤嬤的家人都在揚州,所以她認為王嬤嬤是想引著林黛玉提出回家,好達到自己全家團聚的目的。賈母對此很是惱火,但王嬤嬤是林家的奴才,她也不好直接訓斥,只能指桑駡槐地發作了一頓。賈寶玉覺得王嬤嬤是個魚眼睛,這個魚眼睛還總是攔著他見林妹妹,比他自己房裡那個魚眼睛還討厭些。
王嬤嬤倒不在意這些,她傷心的是林黛玉完全聽不進她的話,倒是跟那個紫鵑打得火熱。紫鵑是賈家的家生奴才,她當然不願意離開賈家,不願意離開自己的父母。如果林如海給林黛玉定了親事,她也得跟著陪嫁,也許一生都見不到自己的親人。為了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她只能想方設法促成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婚事,至於林黛玉有沒有名聲,會不會幸福,那能比她自己的親人更重要麼?
曹燕萍知道紫鵑的目的,王嬤嬤也看得很明白,但是林黛玉不明白。即使王嬤嬤想跟她說明白,她也不願意聽。王嬤嬤最終也傷透了心,我的血變的奶把你養大了,你把我放在你外祖母後邊我能理解,可你居然把一個非親非故才認得幾日的小丫頭看得比我更重,這就是忘恩負義了。傷心的王嬤嬤不再說什麼,她只等著林家送年節禮的人過來,她要把這些事情直接告訴林如海,林如海應該不會像林黛玉一樣糊塗。
人在王嬤嬤和曹豔萍的翹首企盼中來了,可惜是賈敏的陪房。賈敏在世的時候一直打發陪房進京送年節禮,林如海延續了這個傳統。他覺得這些陪房有親眷在京師,讓他們借著這個機會團聚,也是體恤下人。曹燕萍和王嬤嬤很失望,但還是把林黛玉在賈家的種種不合禮儀盡數托他們轉告了。儘管她們都不相信這些人,但她們找不到別的人,只能寄希望於小概率事件的發生。
這些陪房們倒是一口答應了,但是並沒有兌現他們的諾言。他們也希望能進京團聚,如果林黛玉真的嫁給賈寶玉,他們有可能實現這個願望。至於林黛玉是明媒正娶做太太奶奶還是奉子成婚給人做妾,那不是他們考慮的事情。陪房們走了很久都沒有消息,曹豔萍和王嬤嬤的處境越發艱難,賈母對他們一再阻攔賈寶玉和林黛玉親近很是反感,賈寶玉厭惡他們,賈家的奴才當然與主子在一條戰線,林黛玉也不支持他們。
曹豔萍勸王嬤嬤該停止了,如果她們的勸說再繼續下去的話,只怕連她們自己都會有生命危險。王嬤嬤只得無奈地放棄了,她覺得林黛玉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白長了一副聰明臉孔。王嬤嬤現在只盼著別鬧出未婚先孕的醜聞來,能讓她熬到平平安安告老就足夠了。賈寶玉不受任何阻攔地出入林黛玉的臥室,就像出入他自己的臥室一般隨便。賈迎春姐妹被遷到王夫人那邊居住,曹豔萍和王嬤嬤知道賈母的動機,但她們實在懶得開口了,即使開口也不會起任何作用。
雪雁的故事(三)
林黛玉沒有注意到這個變化,她正在享受著這樣的生活,有疼愛她的外祖母,有知心的寶哥哥,她完全沒有發現看上去很慈祥的王夫人眼底的冷漠。曹豔萍和王嬤嬤看出來王夫人不喜歡林黛玉,但她們已經懶得說了。薛寶釵終於進了榮國府,賈寶玉是願意在任何一個美女面前伏低做小的,林黛玉與他爭吵的次數明顯增加,丫鬟婆子們私下裡都認為這是林黛玉的不是。
小丫鬟們喜歡薛寶釵,倒不是收了薛寶釵的好處,而是跟薛寶釵在一塊兒玩不會給自己惹麻煩。曹豔萍很能理解她們,在林家的時候,林黛玉房裡的丫鬟是比玻璃器皿換得更快的消耗品,現在倒沒有人因為林黛玉的哭泣把某個丫鬟痛打一頓或者趕到莊子上去,可是怠慢了客人也是個不小的罪名。如果不是頂著林家奴才的名頭,曹豔萍也會跟薛寶釵在一處說笑。王嬤嬤私下裡也說,薛寶釵在為人處事上勝過林黛玉很多。
林黛玉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她把這歸結于薛寶釵心裡藏奸,歸結於大家欺負她沒有母親庇護,而不是反省我有哪裡做得不好,薛寶釵身上哪裡值得我學習。在林黛玉時不時的哭鬧中,林家終於來了人,帶來了林如海患病的消息。曹豔萍和王嬤嬤一起跟著林黛玉登上了返回揚州的船隻,賈璉帶著許多男(性)奴僕陪著林黛玉一同返回揚州,同行的還有紫鵑、春纖和幾個賈家的丫鬟婆子。
不知是怕林黛玉過於擔憂還是出於別的原因,賈母並沒有將林如海的病情如實告訴林黛玉,當然也沒有對曹豔萍和王嬤嬤實話實說。所以王嬤嬤並不知道林如海性命不久,但是曹豔萍知道。回揚州的途中,她趁著林黛玉和賈家人不注意跟王嬤嬤探討了這個問題。王嬤嬤最初不相信,隨即她也想到林如海若只是一般的頭疼腦熱應該不會特意接林黛玉回揚州,比起接林黛玉進京時只派了幾個三等僕婦,王嬤嬤也意識到這樣大陣仗送林黛玉很可疑。
王嬤嬤相信一旦林如海去世賈家會霸佔林家的家產,當然也相信林家的奴僕也會遭到滅口。出於對兒女孫輩的擔憂,王嬤嬤決定將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林如海。她認為話從她嘴裡說出來要比從曹豔萍嘴裡說出來更有效果,當然曹豔萍也會跟著她一起面見林如海,她得為王嬤嬤做個旁證。兩人為了這件事情思考了一路,商量了一路,基本上確定下來的時候,船也到了揚州。一進鹽政官邸,京城來的一行人便得知林如海的病確實沒救了。
曹豔萍和王嬤嬤當然不可能在第一時間見到林如海,第一時間見到他的是林黛玉和賈璉。林如海一直以為林黛玉在賈家住得很稱心,林黛玉的敘述再次加深了這個印象。林家沒有親支近派的族人,林如海也不打算過繼那些遠房侄輩,他更希望讓林黛玉招個女婿,至少將來得有一個外孫姓林。既然林黛玉在賈家住得很開心,林如海準備將林黛玉和家產一起託付給賈家,並委託賈母和賈政為林黛玉擇婿。
林如海聽出林黛玉跟賈寶玉的感情不錯,但他不想現在就提出為他們訂婚。首先是他們現在還小,也許長大之後感情淡漠了;另外富貴人家的孩子常有養不大的,如果賈寶玉中間出了什麼意外,難道讓林黛玉守望門寡不成?如果他們將來也彼此滿意的話,林如海本人倒是不反對這樁婚事。他覺得身後事已經安排妥當了,可以安然撒手駕鶴西行,誰知才過了幾個時辰,事情就起了變化。
曹豔萍是跟著王嬤嬤一起去見林如海的,守在房外的小廝認得王嬤嬤是林黛玉的奶娘,雖然心下有些詫異,還是進去稟報了。王嬤嬤先開始了她的敘述,她並沒有說林黛玉如何如何,只說賈家有礙林黛玉名節的種種不是。王嬤嬤說完之後曹豔萍加以補充,她說賈寶玉天天抱著丫鬟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她自己連胭脂香粉都不敢擦。林如海很是驚訝,在他的意識裡林黛玉一定是跟姐妹們住在一起,完全沒想到林黛玉是跟賈寶玉睡在一個床上。
這樣重大的事情林如海當然不能只聽一面之詞,不過他也沒有立即驚動林黛玉。因為王嬤嬤說曾經委託送年節禮的家人傳遞這個消息,林如海先招來了那幾個陪房。陪房們最初一口咬定絕無此事,但林如海是做過州縣官審過案子的,三句兩句便問出了破綻。林如海勃然大怒,不管王嬤嬤說的是否屬實,陪房們都該把話如實轉達給他,由他來判斷是非對錯,這幾個奴才做的事情顯然越了界。
幾個陪房挨板子哭爹喊娘的時候,林如海迅速地思考了一回。這些陪房是府裡最親賈家的一派,最容易被賈家收買或者要脅,他們隱瞞這個消息一定是有其目的的。林如海想到這可能是受了賈家主子的指示,這讓他想到了很多種可能性。他將這幾個陪房分別審問了一回,得知曹豔萍說的賈寶玉抱著丫鬟吃胭脂是真的,當然王嬤嬤說的也都是真的。林如海首先想到的是林黛玉是否被這樣輕薄過,那一刻他對林黛玉很失望。
林如海最信任的兩個奴才悄悄離開了揚州,帶著林如海的親筆信去了蘇州。林黛玉當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但是賈璉發現了異常。賈家的陪房忽然一夜之間都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賈璉知道這裡邊有問題,但他卻不能提出這個問題,這些陪房現在是林家的奴才,林如海有權處置他們。意識到不妥的賈璉在揚州四下活動,準備為搶奪林家家產打好基礎,他的蹤跡當然都被林家心腹彙報到林如海這裡。
fion007 2014-11-29 13:58
雪雁的故事(四)
本來已經病入膏肓的林如海強撐著應對賈璉的暗算,疲憊不堪的他還是抽時間跟林黛玉談了賈家的問題,結果他對林黛玉越發失望了。那些陪房們已經向他招供,賈寶玉把努力讀書應科舉的人成為祿蠹,這事情賈家上下都知道。林如海不在乎賈寶玉的胡話,卻不能不對林黛玉的態度感到寒心,你父親沒有爵位可以繼承,便是有再大的家業也經不住坐吃山空,若是不祿蠹,拿什麼養活你呢?
想到林黛玉和賈寶玉睡在一個床上,林如海什麼都不想說了。王嬤嬤和曹燕萍並沒有說賈寶玉曾經抱著林黛玉吃她嘴上的胭脂,林如海卻不能不懷疑,他覺得王嬤嬤和勞雪雁一定是不敢說。在林如海看來,林黛玉身不由己被強迫是一回事,如果是心甘情願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林如海不打算調查這件事定是否真的發生過,他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一個知禮的姑娘絕不會對(淫)亂的人抱著發自內心的讚賞。
“人都叫你丟盡了!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這些道理我都跟你講過,你娘在世的時候也沒少說,賈先生也跟你說過,王嬤嬤也勸了,還做出這樣丟人現眼的事情來就是你的問題了。”林如海覺得他原來的打算是錯誤的,家業傳子不傳女規矩非常有道理。他迫切地盼望姑蘇的族人早日到來,繼承家業還得靠本家侄子。幾天後姑蘇林氏的族長帶著幾個侄輩來到揚州,林如海從中選了一個嗣子。
林如海將揚州知府和幾位鄉紳邀請到家,為他的遺囑作了見證,賈璉也在現場。來揚州之前,賈母明確地告訴他,要將林家的家產據為己有,他剛到揚州的時候,林如海還沒有立嗣的意圖,一切都在向有利於賈家的方向發展。後來不知怎的,賈家的陪房都不見了,他探聽不到林家的消息,卻能感覺到林如海對他的防備,再後來姑蘇林家來了人。林如海立了嗣子之後,賈家佔有林家家產的目的已經不容易實現了。
賈璉不準備放棄,他的手裡還握著一張叫做林黛玉的王牌。嗣子既然過繼到林如海名下,就得承認賈敏是他的母親,承認賈家是他的舅家,賈家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打發人上門,當然也可以見林黛玉。林黛玉是親賈家的,況且還有賈寶玉這個魚餌,不怕她不上鉤。只要林黛玉在家裡鬧起來,外人很容易相信嗣子薄待了她,畢竟他不是親哥哥。那是賈家再憑著自己的勢力運作一番,不愁敲不出銀子來。
林如海一項項安排他的身後事,賈敏的陪嫁物品和陪房奴才全部分給了林黛玉,另加了三千兩銀子作為她的嫁妝;落選的侄子們各得到一千兩銀子,算是不虛此行;一部分產業捐給林家族裡,用作培養後進接濟貧苦;其餘的財產盡數交與嗣子繼承。諸事安排完畢,林如海忽然轉向身後的屏風,問林黛玉究竟是願意跟嗣兄生活還是願意跟著賈璉回榮國府。林黛玉當著眾人選擇了去榮國府生活,這讓賈璉大吃一驚。
賈璉常聽人說,林黛玉是個小心眼的人,如果拒絕帶她回榮國府,只怕不容易再操縱這枚棋子;如果將林黛玉帶回榮國府,就沒了以嗣子虐待林黛玉的理由進行敲詐的機會。林如海看出了賈璉的猶豫,冷冷的一笑,他早就想到了賈家借林黛玉向嗣子敲詐的可能,他不會給他們提供這樣的機會。如果林黛玉選擇了嗣兄,他會為她在揚州安排一門不錯的婚事,並確保她的嫁妝不會被嗣兄侵佔,但她選擇了榮國府,他只能當作沒這個女兒了。
在場的人都盯著賈璉,他終於開口同意帶林黛玉回賈府——如果他拒絕的話,在眾人的眼裡便是賈府拋棄了外孫女。在林如海的追問下,賈璉不得不承認老太太很疼愛自己的外孫女,很願意林黛玉在賈家生活。林如海當場決定支付兩千兩銀子給賈家,作為林黛玉的生活費,當然賈璉又被逼著承認這些銀子足夠林黛玉在賈家生活到出嫁的那一天。林如海特別在遺囑上寫明,林黛玉的婚事和生死完全交由賈家做主,嗣兄不需要對此負任何責任,也不得干涉賈家的決定。
幾位見證人在遺囑上簽了名,相關人員人手一份。用好聽的說法來說,這份遺囑的見證人是揚州的地方官和名流,用不好聽的說法來說,他們就是揚州的地頭蛇。賈璉知道,林如海既然請出了他們來做這個見證,肯定給了他們足夠的好處。揚州不是江甯,憑賈家的實力想在這裡一手遮天是不可能的。為什麼事情會忽然變成這樣呢?這個過程中一定有對賈家不利的事情發生。賈璉前前後後想了一回,最值得懷疑的就是林黛玉帶到京城的王嬤嬤和雪雁。
賈璉對這兩個人並不瞭解,這倒也不奇怪,他的本性雖然淫蕩了些,還沒到連五十來歲的老婦人和十一歲的小姑娘都不放過的地步。他無法從林家下人嘴裡打聽到消息,卻有辦法找到賈家派在林黛玉身邊的丫鬟婆子,從她們的嘴裡聽她們對賈家的看法。這些人當然知無不言,她們也沒忘了告訴賈璉,這兩個人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賈璉準備鼓動林黛玉向嗣子討要王嬤嬤和勞雪雁兩家,只要這些人到了他的手上,賈家就有了報仇雪恨的機會。
林如海的遺囑迅速在奴才中間傳開,曹豔萍和王嬤嬤當然也知道了。他們對此感到高興,不管那個嗣子是什麼樣的人,至少他沒有將林家的奴才盡數滅口的動機,他們的親人有了得救的希望。但是現在她們還不能放鬆警惕,賈璉很可能已經對他們起了疑心,如果林如海去世之後他向嗣子提出她們是林黛玉使慣了的人,要將她們全家帶到賈家去,嗣子很可能會同意這個小小的願望,那樣一來,她們自己的境遇就很危險了。
雪雁的故事(五)
曹豔萍和王嬤嬤商量了一回,覺得最好的辦法是趕在林如海去世前贖身。奴婢不是不能贖身,但是曹燕萍和王嬤嬤不能提出這個要求。他們都是全家在林家為奴的人,贖身的要求必須由一家之主向主人提出來。王嬤嬤家的一家之主是她的丈夫王四,曹豔萍家的一家之主是勞雪雁的父親勞傳保,現在她們得趕緊說服這兩個人。自家的人自己去勸,自家的事自己去辦,曹豔萍和王嬤嬤分頭行動。
王嬤嬤是比她的丈夫更有體面的人,她的話在家裡很有份量。她說賈家人如何如何卑鄙,王四和兒女們完全聽了進去。王嬤嬤和王四一起去見了林如海的嗣子,提出全家贖身的要求。嗣子沒敢擅自主張,為此徵求了林如海的意見。林如海想到王嬤嬤也算為林家立了一功,不但一口答應了,還免去了贖身的銀子。王嬤嬤迅速地辦妥了相關手續,都不敢去拜辭林黛玉,逃也似的離開了揚州,他們一家自由了。
誰也不知道王嬤嬤去了哪裡,賈璉雖然帶了些家奴,也不敢在揚州大肆搜索公開綁架,這裡畢竟不是他賈家的主場。賈璉覺得王嬤嬤在這個問題上起了主要作用,畢竟勞雪雁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但他現在奈何不得王嬤嬤,只能拿勞雪雁撒氣,他已經將討要勞傳保一家的指示傳達給了紫鵑。紫鵑準備在林如海去世之後向林黛玉提出這個建議,儘管林黛玉不喜歡勞雪雁,但她有把握說服她。
勞傳保始終沒有提出贖身的要求。曹豔萍跟她說過這個問題,說法是跟王嬤嬤相似的,但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就有不同的效果和不同的可信性。勞傳保和勞湯氏則不相信曹豔萍的說法,他們不能想像賈家那樣的體面人家居然能讓十幾歲的男孩子隨意出入表妹房間,這對夫妻不但沒有聽從曹豔萍的建議,反倒嚴厲地斥責了她一頓。在他們看來做奴才的背地裡編排主子是會惹出殺身之禍的,他們擔心曹豔萍哪日禍從口出。
曹豔萍竭盡全力地勸說,越說勞家夫妻就越惱火,最後曹豔萍只得無奈地放棄了。王嬤嬤一家離開之後,曹豔萍覺得賈璉肯定明白她們在林如海遺產分配問題上起的作用,她再次試圖勸說勞傳保,但是始終沒有效果。在勞傳保和勞湯氏看來,贖身需要多少銀子,贖身之後住在哪裡,做什麼營生,這都是很現實的問題,關係到一家人的命運的大事,怎麼能由一個孩子來主張呢?
為了身後事抱病操勞的林如海沒有撐到九月初三,在六月間閉上了眼睛。喪事結束之後林黛玉在賈璉的慫恿下向嗣兄提出帶著勞雪雁全家進京,嗣兄一口答應了。趁著回家收拾東西的機會,曹豔萍向勞傳保夫妻提出立即逃跑,結果又被拒絕了。勞傳保夫妻並不排斥進京,他們甚至覺得,比起那些跟著嗣子回蘇州的奴才,他們得到了更好的出路——同樣是做奴才,做達官顯宦家的奴才當然比做尋常富戶人家的奴才更有體面。
林如海的遺體被安葬到姑蘇之後,林黛玉帶著賈敏的嫁妝和三千兩銀子回京,幾家奴僕隨行。勞雪雁是林黛玉的丫鬟,所以曹豔萍跟林黛玉在一條船上,勞傳保一家跟賈家的幾戶陪房在一起。船從姑蘇城外的碼頭沿江而上,到了夜晚便在江邊擇地停泊,數日後到了江陰。此時正是夏天,夜晚的江水也很溫暖,曹豔萍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頭紮進了滔滔江水,沿著水流一直向下游遊去。
在本來世界的時候,曹豔萍是會游泳的。十幾年不曾游過,一時未免有些生疏,也灌了兩口水,好在她迅速地適應了。她奮力遊出了很遠,回頭看看船上並沒有人追來,也許他們還沒有發現勞雪雁已經失蹤,也許他們認為勞雪雁已經掉進江裡淹死了。曹豔萍不知道勞傳保夫妻在賈家會遭遇什麼,但是她並不後悔。即使她什麼都不做,眼看著賈家人將林家家產收入囊中,勞傳保一家也難免被滅口的命運,她已經盡力了。
曹豔萍在對岸上了岸,搖搖晃晃地向著遠離長江的方向走去。身上的濕衣裳很快就幹了,帶的銀子並沒有丟失。天終於亮了,曹豔萍看見路邊遠遠地有一座廟。這是一座小小的庵堂,在庵堂休息了一日,曹豔萍就離開了。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似乎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她就數如何伺候人這一項學得最多。曹豔萍當然沒有再賣身為奴,而是通過人牙子找了一家雇主,仍舊是做了一個小丫鬟。
這位的雇主是靖江縣的縣學訓導,一個來自江西的從八品的窮官,買不起奴婢,只好雇了個人伺候他的六十多歲母親。曹豔萍覺得這個工作就像她本來世界裡的保姆一樣,她對此完全能接受。訓導一家對曹豔萍的工作很滿意,一年後訓導大人升了官,成了正八品的江寧縣教諭,他們想帶著曹豔萍一同去江寧。江甯雖然是賈家的老家,不過那裡沒人認得曹豔萍,所以曹豔萍也同意了。
教諭一家在江甯的府邸街坊有一戶姓賈的鄰居,男主人被稱作賈四爺,他的妻子當然就是賈四奶奶。賈四爺是賈敬、賈赦的族人,當然關係比較疏遠,他的曾祖父是賈演兄弟的再從兄弟。賈四爺一家也是窮人,卻還拿著主子的架子,三十多歲的人一點家務不沾,快揭不開鍋了還買了一個丫鬟和一個小廝伺候著。曹豔萍和教諭一家對此都很看不慣,當然他們沒有說什麼,這是人家的家事。
賈四奶奶倒是時常到教諭大人家裡來串門,她覺得教諭大人好歹是朝廷命官,這家裡的老太太比別的鄰居更有資格與她交結。賈四奶奶以她是娘娘的嫂子為榮,雖然曹豔萍和教諭大人的母親沒有積極打聽,她還是很主動地對她說起與娘娘和甯、榮兩府有關的故事。賈四奶奶的敘述明顯地誇張,曹豔萍只裝作不知道,聽她滔滔不絕地嘮叨。賈四奶奶當然說到賈元春省親的排場,仿佛當時她就在跟前似的。
雪雁的故事(六)
這個話題倒是讓曹豔萍想起了另一個問題,沒有得到林如海的遺產,賈家還能修得起那麼富麗的大觀園麼?為了銀子發愁的時候,賈家人只怕將氣都撒到勞傳保一家頭上了罷?曹豔萍甚至懷疑,勞傳保一家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曹豔萍想過進京,想打探一下勞傳保夫妻的下落,但是她現在是逃奴的身份,很擔心會被人認出來,畢竟賈家的陪房和賈家的一些奴才都見過她。
在江寧平平靜靜地過了三年,教諭大人的母親一病去世,教諭大人得按制度丁憂,不得不返回故鄉。現在這一家人已經不需要保姆了,所以曹豔萍結清了工錢另謀出路。曹豔萍覺得手上的積蓄足夠進京的路費,而且時間已經過了四五年,她現在的模樣與當初有了很大變化,賈璉和賈家那些奴才們應該認不出她來了,所以她動身去了京城。她當然不會直接找到榮國府,而是在距離甯榮街最近的一個平民住宅區租了房子住了下來。
曹豔萍在這裡做些針線發賣,顧客也是沒有什麼體面的普通人。曹豔萍常與鄰居和顧客們聊一些京師掌故,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一些與榮國府有關的消息。當然都是些負面消息,比如榮國府裡的主子如何巧取豪奪,如何淫(亂)之類。有人提到賈寶玉,他的名聲很糟糕,人們說他跟親戚家的女孩子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但沒說這女孩子究竟是姓林還是姓薛。沒有人提到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林如海的女兒住在賈家,當然更沒有人說起勞傳保。
到從榮國府後街上走了幾回,曹豔萍遇見過隨著林黛玉回京的賈家陪房,但是從來沒有見到勞傳保和勞湯氏。時間過得越久,曹豔萍越不抱希望。住了兩年之後有人來向曹豔萍提親,介紹了一戶姓賀的人家。這是一戶平民人家,在離甯榮街兩條街的地方開了家餐館,媒人介紹的是賀家的三兒子。曹豔萍覺得勞雪雁已經到了結婚的年紀,她不能按照本來世界的觀念對待這個問題,所以沒有一口回絕。慎重調查了一番之後,她同意了這樁婚事。
曹豔萍和賀三很快舉行了婚禮,搬進賀家之後她才發現,隔壁住著一戶姓賈的鄰居。這位鄰居名喚賈瑁,他的曾祖父與賈演、賈源是親兄弟,他當然也是靠這兩府的施捨過活的。曹豔萍很快跟他的妻子楊氏混熟了,從她那裡聽到了一些與榮國府有關的故事。榮國府裡還是有座大觀園,林黛玉在大觀園裡住著,不過賈楊氏不知道她具體住在哪一處。賈楊氏曾經見過林黛玉一回,她的健康狀況很糟糕,似乎是風一吹就要倒似的虛弱。
賈楊氏倒是沒說林黛玉是沒錢的,畢竟賈敏的陪房都已經跟著回來了,賈家不好造出這個謠言,但她還是說了林黛玉的許多壞話。如果依照她的說法,賈寶玉的種種頑劣不是出於他的本性,而是被林黛玉勾引的。曹豔萍估計這種觀點很可能來自王夫人,也許賈家的族人和奴僕們都是這麼認為的。人們總是喜歡把男人的錯誤推給女人,既然林黛玉喜歡跟賈寶玉糾纏在一起,眾人就會把賈寶玉的錯誤看成她的責任。
曹豔萍沒有為林黛玉辯解,只是故作詫異地問了一句:“林家也是體面的人家,為什麼把女兒丟在賈家不聞不問呢?”賈楊氏滔滔不絕地解釋了一番,說是林家嫌棄林黛玉自幼多病,幾乎要放棄這個女兒,是賈家仁義把她接了回來,還為她爭來了三千兩銀子的嫁妝。曹豔萍故作歎息,說以林家的家世,對於唯一的骨肉來說,三千兩銀子未免太少了。賈楊氏完全贊成這個說法,聲討了一回林家人的薄情。
顯然,如果林黛玉從賈家出嫁,賈敏的嫁妝會被賈家昧下來——他們已經為此做好了輿論準備。林黛玉甚至帶不走林如海給的那三千兩銀子,因為嫁妝裡需要各種物品,賈家肯定會利用採買的機會貪墨一部分。曹豔萍沒有為林黛玉抱不平,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甚至為此違逆了林如海的意願,好也罷歹也罷都是她該受的。她倒是很遺憾沒有從賈楊氏那裡打聽到林黛玉帶來的奴才的消息,想來賈楊氏也不知道。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曹豔萍只能另想別的辦法。正在她冥思苦想的時候,賀老闆提出給兒子們分家。他膝下有三個兒子,這家小餐館不可能養活三戶人家,所以他打算讓二兒子和三兒子自己出去創業。曹豔萍和賀三搬回了她曾經居住的地方,在那一帶租了一間房子,靠做熟食發賣為生。賀三經常推著他的熟食車轉到甯榮兩府後街上去,那裡常有兩府的奴才來光顧他的小攤,他倒是因此結識了幾個人。
生下孩子之後,找不到別的辦法的曹豔萍把打聽消息的任務交給了賀三。賀三先是吃了一驚,隨即想到賈家人不會再發現這個秘密,也就釋然了。想到主顧裡就有一位是從揚州回來的陪房,賀三登時有了主意。再次見到那個主顧的時候,賀三隨口說了一句:“聽您老的口音有點像南方人。”那人告訴賀三,他原本是四姑太太的陪房,跟著姑老爺在揚州住了幾年,姑老爺姑太太過世才回來的。
“府上的姑老爺姑太太難道沒有兒女麼?”主顧似乎不止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他沒有起疑心,只說他家姑娘也在榮國府居住。“府上的姑老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講究體面的。便是沒有兒子,族裡難道不照拂姑娘不成?”主顧的回答與賈楊氏的說法並無差別,都是榮國府的標準說法。“難道姑老爺家都沒有打發一個人來服侍姑娘不成?”賀三故作驚愕地問道,瞪著眼睛等著主顧的答案。
雪雁的故事(七)
看著賀三臉上的神情,仿佛是聽見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似的,主顧覺得這是一種很正常的表情,每個從他們嘴裡聽見這件事的人都是這種反應。他很熱心地為賀三解惑,說林家只打發了一戶不著調的奴才。那家的女兒是姑娘跟前的丫鬟,從來是個淘氣的,回來的路上自己不小心掉進了江裡,不像那戶人家居然因此訛上了主子。姑娘是個好性的,被他們氣得直哭,還是璉二爺看不下去了,遠遠的將他們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賀三知道主顧說的便是勞傳保一家,但他沒有再問是哪裡的莊子,問得太多就露餡了。賀三讚歎了賈家主子們的仗義,批判一回林家族人的無情,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主顧轉身回榮國府去了。賀三一回家就將消息告訴了曹豔萍,曹豔萍不知那個主顧說的是否屬實,即使是真的,她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人。賈家究竟有幾處莊子,每一處莊子都在哪裡,外人哪有那麼容易打聽出來?
既然勞傳保一家不在京城,曹豔萍只得放棄了尋找。她就像這個世界的普通小本生意人一樣,兢兢業業地經營著自家的小買賣。逢年過節當然還是要往婆家走動,也時常見到賈楊氏。賈楊氏是個嘴碎的人,時常把榮國府的大小事情當作新聞來說,曹豔萍從中聽了一些關於林黛玉的消息。賈楊氏當然不會提到她做了什麼詩,賦了什麼詞,嘮嘮叨叨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曹豔萍聽得出來,這些事情都是她道聼塗説的。
在曹豔萍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後,她從賈楊氏那裡先後聽到賈迎春和賈寶玉結婚的消息。賈迎春當然被嫁給了孫紹祖,賈寶玉娶了薛寶釵,賈楊氏沒忘了告訴曹豔萍,賈寶玉的婚事是賈元春的旨意。曹豔萍有些想知道,林黛玉究竟是淚盡而亡還是被賈家嫁出去了,不過她沒有問出來。她知道賈楊氏的脾氣,什麼事情只要她知道了,全世界都會知道,只要有了林黛玉的消息,她就會忍不住要往外說。不過兩個月之後,曹豔萍果然聽到了林黛玉訂婚的消息。
準確地說這不能叫做訂婚,因為做妾的不配用“婚”這個字,哪怕男方是帝王之尊。這件事是賈寶玉促成的,結婚並不妨礙他在姐妹面前溫柔小意,當然更不妨礙他拿著寫著海棠詩社作品的扇子出門,結果被樂善郡王的一個兒子看見了。王子見了詩,哪有不問是誰做的,賈寶玉不但坦誠相告,還把他家的姐姐妹妹們誇讚了一番。王子是個好內的,也知道賈寶玉在品評美女上是有一套的,於是起了納妾之意。
扇子上不止有林黛玉的詩作,還有薛寶釵、賈探春和史湘雲的,不過人家也要考慮女方家裡是否願意把女兒送給別人做妾。樂善郡王府與賈家有些來往,王子知道賈母的為人,直接把目標放在林黛玉的身上。王子不是郡王的長子,不可能繼承郡王的爵位,不過他的母親很得郡王的寵愛,他本人也很得郡王的歡心。得罪了這位王子就是得罪了郡王,賈母當然不會為了林黛玉付出這樣的代價。
不過榮國府對外的宣傳卻是冠冕堂皇的,他們撫育了女婿家的孤女,這個孩子又從小體弱多病,受不了大戶人家當家主母的勞累,他們又捨不得把她嫁到小門小戶的人家受苦,這才把她送到王府去做妾。賈楊氏也是按照這個說法發佈這個消息的,不過她沒說林黛玉將於哪一日被送到王府。即使是對於女方的家裡,把姑娘送給別人做妾也不可能大操大辦,所以賈氏族人也不可能知道得太詳細,連賈楊氏這樣的長舌婦都懶得去打聽明白。
賀三倒是目睹了林黛玉的“出嫁”。那日他正在榮國府的後門賣熟食,忽然見一頂沒有裝飾的小轎子抬了出來,幾輛車在後邊跟著,陪房主顧和幾個男女送了一程。送行的人回來,從賀三的熟食攤邊經過,買了一斤肥腸。賀三順口問起轎子裡的人是誰,主顧告訴他那就是姑老爺的女兒林姑娘,老太太把她嫁到樂善郡王府去了。回家之後賀三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曹豔萍,曹豔萍冷冷地一笑,沒有發表評論。
下一次去拜見公婆的時候,曹豔萍又見到了賈楊氏。賈楊氏當然跟她說起了林黛玉的“婚禮”,她告訴曹豔萍,榮國府的老太太是個再慈愛不過的人,憐惜外孫女從小沒了父母,拿了體己銀子為她添妝。賈楊氏覺得給林黛玉置辦嫁妝花的銀子比賈迎春還多,可見賈母待她很好。曹豔萍不知道賈母拿了多少體己銀子,不過她敢肯定林黛玉帶到樂善郡王府的那點東西的肯定遠遠不夠三千兩銀子。
這倒讓曹豔萍想到了一個新主意,既然賈家扣下了賈敏的陪房,想必也扣下了莊子上的勞傳保一家——如果他們還健在的話。賈家抄家的時候,也許能在官府的財產清單上找到這份奴僕名單。這件事不需要驚動那些老爺們,辦事的差役就能做到。曹豔萍與賀三商量了一回,賀三也覺得賈家人不是善類,如果被抄家的話倒也不奇怪,雖然他不知道賈家什麼時候才會遭到報應,不過還是同意幫曹豔萍想辦法。
這一天很快就到了,賀三很快通過朋友的朋友找見到了這份名單,上邊並沒有勞傳保和勞湯氏的名字。他通過公差審問了賈敏的幾個陪房和當年跟著賈璉去揚州的奴才,問出了勞傳保一家的去向。發現勞雪雁失蹤之後,賈璉怒不可遏,氣急敗壞地打發家奴將勞家人送到江寧的一處田莊上看管。他沒有殺掉勞傳保一家,倒不是他仁慈,而是他覺得那太便宜了這些奴才,他要讓他們受一世的苦難。
榮國府的田莊當然也在被查抄之列,賀三又托了一回人,終於找到了那個田莊的記錄。檔顯示江甯的衙役確實在地牢裡見到了勞傳保一家,賈家的奴僕名單上沒有他們的名字,他們也自稱是姑蘇林家的奴才。江甯官府聯繫蘇州方面核實了這個情況,便叫林如海的嗣子把這戶奴僕帶回了蘇州。得知勞傳保一家已經脫險,曹豔萍也就放了心,她不會去蘇州探望他們,因為她不想再做奴才,不管是賈家的還是林家的。
fion007 2014-11-29 14:03
薛蟠的故事
宋少江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爛泥坑裡,渾身疼痛。他想站起來,掙扎了半天卻只抬起了一隻手。他毫不意外地發現這不是自己的手,手臂上那截袖子是一件他不曾見過的衣裳的一部分。被替代的人顯然是被人打死的,因為這個爛泥坑不可能摔出人命來。宋少江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如果他呼救的話,也許能喊來一個過路人,但是如果人家問他家住哪裡發生了什麼事,他該怎麼回答呢?
有人從大路上找過來了,領頭的是個漂亮小夥子,打扮得挺不錯,就是怎麼看都不像個正經人。小夥子帶來的幾個人把宋少江從爛泥坑裡扶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裡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說話間有人牽來一匹馬,宋少江哪裡爬得上去?小夥子只得打發人去雇了一頂小轎子,轎夫看著宋少江一身爛泥,便要轉身回去。小夥子好說歹說,又多許了銀子,總算宋少江坐進了轎子。
轎子沿著路走了二裡多地,進了城門。宋少江掀開轎簾,想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走了一程之後,發現路邊出現了一座很氣派的府邸,匾額上大書“敕造甯國府”五個大字。宋少江正在想甯國府旁邊是否有一座“敕造榮國府”,轎子已經被抬進了甯國府邊的一條死胡同。死胡同的盡頭有一個角門,小夥子跟門上人說了兩句,幾個轎夫直接把轎子抬進了角門裡的一個大院子。
又有一群人上來將宋少江扶進了屋子,不待宋少江說話,便有人上來為他換了衣裳,又張羅著請醫服藥。宋少江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眉心有一點朱砂痣。這讓宋少江猜到了不幸被打死的人的身份,也猜到了兇手的名字。為了證實他的猜想,宋少江試探性地叫了一聲“香菱”,那個女人果然答應了。宋少江覺得他的運氣還不錯,雖然薛家已經不是鼎盛階段,到底還是一戶富裕人家。雖然他不是經營管理專業的出身,也不會比薛蟠更差了罷?
正在躊躇滿志的時候,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姑娘走了進來,宋少江知道她們是薛姨媽和薛寶釵。既然成了薛蟠,就得管薛姨媽叫媽,但宋少江一時有些開不了口。好在沒等他開口,薛姨媽已經“兒”一聲“肉”一聲地哭了起來。宋少江和薛寶釵忙著解勸,倒是某種程度上緩解了這份尷尬。得知薛蟠被柳湘蓮打了,薛姨媽只說要告官,被薛寶釵勸住了。薛家有丫鬟小廝伺候,但薛姨媽還是不放心,親歷親為,唯恐唯一的兒子再出了什麼差錯。
在床上躺了幾天之後,宋少江的傷漸漸地痊癒了。他開始在薛家門下的商鋪間奔走,逐漸熟悉商鋪的經營。薛姨媽對此感到欣慰,她覺得她的兒子吃了一回虧,總算開始長記性了。薛寶釵在大觀園裡住著,聽見她母親說起哥哥的變化,雖然感到驚奇,也沒有想到發生了靈異事件。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宋少江覺得自己這個半路出家的商人還能支撐得住,雖然沒有立即扭虧為盈,虧損的幅度也並未呈現上升趨勢。
宋少江很想努力經營,把產業打理得蒸蒸日上,但是賈家的人時常為些鬥雞走馬的宴會來找他。畢竟是親戚嘛,雖然不喜歡這些人,還得笑臉應酬。對於一個商人來說,應酬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些應酬對他的經營毫無益處,所以宋少江想推掉。他想到了遷居,薛家的宅子在城東,商鋪的總部也多設在那裡,經營管理也更方便。宋少江跟薛姨媽商量這個問題,薛姨媽再次拒絕了。
薛姨媽當然不是捨不得他的姐姐,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著想。薛寶釵是個漂亮的姑娘,但是商家出身還是難免被人看低,除了榮國府的賈寶玉之外,沒有哪位豪門公子會選這樣的婚事。倒也不是沒有家世略差的人可供選擇,但誰知道這些人日後有沒有發達的一天?如果女婿一世不得志,難道讓薛寶釵跟著受一世的苦不成?便是女婿真的發達了,誰知道會不會嫌棄人老珠黃的薛寶釵的出身?與其選擇一個充滿未知數的前景,不如抓住眼前的賈寶玉。
如果不是知道賈家會敗落,宋少江甚至也會贊同薛姨媽的選擇,但是現在他必須說服薛姨媽放棄這個觀點。宋少江當然不能說賈家會被抄家,他只是為薛姨媽分析了賈母去世之後賈家的形勢。賈赦兄弟必然分家,榮國府當然得屬於繼承了爵位的賈赦而不是受賈母寵愛的賈政。賈寶玉雖然受王夫人的寵愛,但賈政更喜歡長子長孫賈蘭,賈政名下的財產必是賈蘭占了多數,賈寶玉不過比賈環多一些罷了。
薛姨媽有些不相信,她覺得賈政和賈寶玉有娘娘撐腰,誰敢欺負了他們去?宋少江不以為然,莫說是一個妃子,即便是皇后、皇太后,也奈何不得整套的封建禮教。他舉出了趙姨娘的例子,榮國府裡誰承認趙國基是舅老爺?賈政肯不肯為了趙國基壞了府裡的規矩?賈政當然是不會這麼做的,難道皇帝就會為了賈政和賈寶玉否認長子繼承的制度麼?那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這些話薛姨媽倒是聽進去了,但她還是覺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賈寶玉即使只分到小部分財產,也足夠薛寶釵享用一生。宋少江接著分析了賈寶玉這個人,這是個以貌取人的淺薄之徒,現在薛寶釵正年輕貌美,他待薛寶釵很親熱,但是二十年之後呢?他又是個不善經營的,家業分到手裡,不是坐吃山空,便是薛寶釵為他辛苦操勞。難道讓薛寶釵為他生兒育女之餘再辛辛苦苦地給他賺錢養活漂亮小老婆不成?那對薛寶釵也太不公平了。
薛蟠的故事(二)
薛姨媽不願意相信宋少江的話,但是理智告訴她,那都是真的。她一直以外甥女作了娘娘為榮,卻回避了賈元春只是皇帝的妾的事實。她經常在王夫人的房裡見到趙姨娘,做著打簾子、倒茶水之類的活計,仿佛是一個略有體面的丫鬟。賈家人、薛家人和王家人從來不曾想過,賈元春在皇后娘娘面前是不是也這樣做的?趙姨娘始終致力於提攜趙家人,但是效果很有限,沒有人會為了她壞了賈府的規矩,那麼皇帝能為了賈元春壞了王法麼?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只是薛姨媽不敢面對。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住在姐姐的家裡,宋少江卻告訴她這裡將是賈赦的家。薛姨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可她又無法否認宋少江的分析。困惑的薛姨媽進了大觀園,她想聽聽薛寶釵對這個問題的意見。聽了薛姨媽的轉述,薛寶釵感到很驚訝,在她的印象裡哥哥從來沒有這樣的見識。她一時也不能決斷,特意回家來找宋少江面談。
宋少江告訴薛寶釵,他這段時間結識了些正經生意人,從他們那裡聽到了有關賈家的許多傳聞。賈寶玉摟著丫鬟吃胭脂的事情傳得盡人皆知,甚至有人說他連自己的姐妹都不放過。宋少江自稱是擔心這會帶累了薛寶釵的名聲,所以才想要搬回自己的家。薛寶釵看上去有些著急,雖然她做的事情並不完全合乎禮法,卻不能不看重自己的名聲。宋少江安慰了她一回,說還沒有人提到薛家姑娘,但他隨即又告訴薛寶釵,等到別人提到了也就晚了。
薛寶釵仍舊有些猶豫,她有些舍不下賈寶玉。她對這個人並不是很滿意,但賈寶玉對女孩子的小意溫柔很讓她心動。薛寶釵聽說過一些後宅裡的事情,知道很少有女人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退而求其次,能得到一個對自己很好的也算是幸運了。賈寶玉又是個聰明人,如果能把她調理成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這是一門不錯的婚事。薛寶釵想到的解決辦法是設法把這個問題彙報到王夫人那裡,她肯定不會坐視賈寶玉壞了名聲。
宋少江當然只聽見薛寶釵說要告訴王夫人,不知道她對終身大事的一番考量。他並不贊成這樣的想法,賈政是賈寶玉的親爹,從來沒有放鬆對賈寶玉的管教,幾時收到了效果?賈政的教育方式確實有問題,但他和賈母、王夫人的分歧並不在於如何教育賈寶玉,而是這兩個女人從根本上否認了賈政教育賈寶玉的必要性。薛寶釵不過是一個外人,又是晚輩,賈母和王夫人哪裡會相信她?
薛寶釵對宋少江的擔心不以為然,她才不會跑到王夫人面前說“你兒子的名聲已經壞了”,她根本不會親自出面,而是打發適當的人在適當的時間以適當的方式提出這個問題。看出薛寶釵沒有聽從自己的意見,宋少江有些無奈,他知道薛姨媽肯定更信任薛寶釵,如果她不贊成,薛姨媽不會同意搬出去。宋少江問薛寶釵,在她看來王夫人什麼時候能採取措施解決這個問題,他不可能無限制地等下去。
這個問題難住了薛寶釵,她也拿不出一個確切的時間表。她想著“浪子回頭金不換”,只要賈寶玉日後有了出息,就不會再有人計較他少年時的風流往事,絕不是說她不在意自己落一個先奸後娶的名聲。薛寶釵不知道留言的傳播速度,不敢輕易地定下這個時間。最終宋少江將這個時間定為一年,如果一年內賈寶玉的情況沒有改觀,薛家人一定要搬回自己的家。薛寶釵同意了這個期限,最終薛姨媽也同意了。
這裡才把這件事情說定,就有人來報說薛蝌和薛寶琴來了。宋少江跟著薛姨媽、薛寶釵一起到賈母上房走了一回,還看見了邢岫煙、李紋、李綺眾人。幾個姑娘都長得挺漂亮,薛姨媽又想到了兒子的終身大事。李家姑娘出身書香人家,父親生前有舉人功名,只怕不願意做商家的媳婦;邢家不過是尋常富戶,又有些敗落了,應該不會再挑剔他們家的門第。不過薛姨媽沒有直接央人說媒,而是先與宋少江商量了這個問題。
宋少江堅決反對這樁婚事,他認為婚姻結兩姓之好,那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情,而是兩家人的事情。邢岫煙雖然是個好姑娘,但她的父母都是酒糟之人,結了這樣的一門親戚,就是多了一個累贅。薛姨媽也看不上邢大舅夫妻的為人,既然兒子不同意也就罷了。宋少江卻趁勢提出了香菱的問題,他說他現在才明白未娶妻先納妾是不妥當的,打算給香菱另外安排一個出路。
薛姨媽有些不高興,當初是薛蟠死纏硬磨地要香菱,她才擺酒請客地費事,把香菱給他做了妾,如今才不過三兩年,便看得跟馬棚風一般了。宋少江再三保證娶妻之前決不再提納妾,想到香菱是個不能生育的,又妨礙了兒子的婚事,薛姨媽還是同意把她送走。但是香菱自己並不願意,如果她再被賣一家的話,很難找到這樣的富貴人家,況且她又失了身,也不會有好人家願意要她。
香菱痛哭哀求,但宋少江不為所動,他不喜歡這個美麗的廢物。如果她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宋少江可以把她扶正,他並不介意別人因此笑話他,但香菱沒有做主母的能力。她是經受過巨大苦難的人,按理說應該很成熟才是,可她對世故人情的認識卻停留在一個白癡的水準。她倒是會作詩,可那有什麼用呢?宋少江不認為會作詩的人就比不會作詩的人高貴,更不認為不會作詩的人就該遷就會作詩的人,他不願意因為香菱的存在讓未來的妻子不快。
宋少江最終給了香菱一封休書,還送給她一個小田莊和五百兩銀子,她使喚的小丫鬟臻兒也給了她。一輛車把香菱送出了城,她日後過什麼樣的日子就與宋少江無關了。薛姨媽對此有些微詞,她覺得給香菱的錢財太多了,像她這樣的奴才,只要把賣身契還給她就是主子的恩典了。不過薛姨媽只是略微嘮叨了幾句,反正這樣的慷慨只有這麼一回,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她現在更關心的是給兒子娶個好媳婦,很快就把香菱忘掉了。
薛蟠的故事(三)
香菱走的時候已經是臘月間了,這段日子一向是鋪子裡最忙的時候。宋少江每日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薛姨媽一向是疼兒子的,生怕宋少江累壞了,很想讓薛蝌幫他一把。宋少江不同意,他覺得薛蝌兄妹有些可疑,不敢讓他們插手自家的買賣。薛姨媽倒不這麼認為,她覺得官宦人家因為職務調動跟親戚失去聯繫也是有的,戲裡也唱過這樣的烈女的故事。在她看來夥計都是外姓人,反倒不如薛蝌可靠些。
宋少江覺得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如果薛蝌只是跟梅家失去了聯繫,完全可以先委託他打聽梅翰林是否還在京師任職,然後直接帶著薛寶琴找到梅翰林任上。當然這也可能是他考慮不周,但是他到了京城得知了確切消息之後為什麼不帶著薛寶琴離開呢?如果梅翰林十年不調回京城,難道他們要在這裡等十年不成?薛寶琴是個“十停天下走了五六停”的人,連真真國都去過,山道路遠對於她還是問題麼?
按理說薛蝌進京之後應該先找薛姨媽和薛蟠,由他們引著去見賈母和王夫人,可他們卻直接找到賈母那裡。跟他們一起進京的那幾家人,李嬸娘應該先去李守中的家裡,邢大舅應該去找邢夫人,王仁更應該回他自己家去,怎麼會一起跑到賈母這裡來?宋少江覺得這事情透著古怪,他不想知道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只要這些人不算計到自己頭上就行。王、李、邢三家謀算他的家產的可能性很小,但是薛蝌卻很有這種可能。
反正具體事務安排由宋少江來決定,所以他沒有把他的想法告訴薛姨媽,而是打發人到吏部和翰林院打聽了梅翰林的消息。梅翰林正在徽州擔任知府。比起長安都中,徽州顯然更靠近江甯,宋少江不相信梅翰林夫妻會完全不在意兒子的婚事,不打發人到江甯打聽薛家的消息。不過宋少江不打算說破,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他會為薛蝌兄妹餞行,送上一份添妝的厚禮,打發他們去徽州。至於他們是真的去了徽州,還是置辦了房子在京城或者別處悄悄地住下來,那就跟他沒關係了。
薛蝌倒是願意幫忙,宋少江很和藹地表示,這點生意他完全能支持得住,建議薛蝌在京多走動走動,看看薛寶琴的嫁妝還有什麼要補充的,一定要把妹子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宋少江告訴薛蝌,眼下天寒地凍不宜出行,過了年他打發人送薛寶琴到梅家任上完婚。薛蝌的臉色有些不好,但還是滿面笑容地說不敢勞動哥哥,他自己就能完成這個任務。從那以後薛蝌倒是再也沒有提及幫忙的話,每日也早出晚歸的,不知在做些什麼。
大觀園享樂的人們沒有察覺到異常,他們正在忙著“爭簾即景詩”、“雅制春燈謎”。即使少了一個香菱,詩社仍舊是人丁興旺。宋少江對他們的事情並不關心,不管天上的風箏飛得多高,人的日子總得腳踏實地地過。但是薛姨媽有些不淡定了,賈母已經明明白白地表示她喜歡薛寶琴,這被薛姨媽理解成她沒有看中薛寶釵。想到宋少江對賈寶玉的評價,薛姨媽對這樁金玉良緣也不抱期望了。
薛姨媽很疼賈寶玉,那是因為他是自己姐姐的兒子,但再疼他也不會把他放在薛寶釵的前頭。既然賈家不願意娶薛寶釵,薛家的姑娘也不是嫁不出去,被傷了自尊心的薛姨媽覺得宋少江的分析也有道理,她想搬回自己家去了。過了一個人丁興旺的新年之後,薛姨媽主動提出打掃自家的宅院。宋少江沒想到她會這麼快轉變了態度,如果薛蟠沒死的話,薛姨媽應該是搬進大觀園去陪林黛玉了。
宋少江趕緊執行了這個命令,不過他還是擔心薛姨媽受了王夫人的鼓動改變主意,他想到了一個必須搬走的理由。宋少江打算結婚,他看中的是一個普姓商戶人家的女兒,更確切地說是看中了這戶人家。這樣的聯姻在商界很正常,那個姑娘模樣不太出色,好在精明能幹,能幫他支撐起這個家。不過向女方父親提出求婚之前他得先解決自家的問題,首先就是薛蝌和薛寶琴兩兄妹。
賈元春今年元宵節沒回娘家省親,賈璉說這是宮裡有一位要緊的老太妃病重的緣故。宋少江記得賈璉就是在一位太妃的喪期裡偷娶了尤二姐,他懷疑那就是正病著的那位太妃。那位太妃死後官宦人家一年內不可辦婚事,宋少江不能讓那對兄妹以這個由頭賴在他的家裡。薛蝌兄妹還有個犯痰症的母親,若是一年不能結婚,他們就該回家照料自己的母親,在別人家裡一住幾年算怎麼回事呢?
宋少江覺得薛蝌兄妹都不是正經人家的作派,他不想把這兩尊大神請到自己家裡去。如果把他們留在賈家這邊,他又不能不擔心他們做出什麼壞名聲的事兒來,連累了他和薛寶釵也跟著丟臉。宋少江迅速置辦了些可以用作嫁妝的物品,到了二月末便正八經地提出為薛蝌兄妹餞行。薛姨媽和薛寶釵當然支持,薛蝌和薛寶琴面有難色,但也沒能提出反對意見,畢竟他們這幾個月裡一直是這麼跟人說的。
薛蝌兄妹離開京城的第二天,宋少江托人向普家提親,得到了普老爺的允准。才辦完訂婚的各項儀式,就傳來恭恪皇貴太妃薨逝的消息。庶民人家也得三個月不能婚嫁。不過這並不妨礙薛家搬出榮國府,常言道“借死不借生”,不早點辦出去,難道賴到薛家兒子生在賈家不成?薛姨媽去向賈母和王夫人告辭,賈母象徵性地挽留了幾句,倒是王夫人看上去很捨不得。賈寶玉在大觀園裡鬧騰了一場,雖然不如聽見林黛玉即將離去的假消息那般驚天動地,也足夠駭人聽聞了。
大觀園裡亂作一團,賈母和王夫人忙著安慰賈寶玉,林黛玉不住地抹眼淚,各色人等絡繹不絕地前往怡紅院探望。薛寶釵不再猶豫,如果繼續住下去的話,只怕就會有人編排出賈寶玉和薛寶釵不得不說的故事了。在賈家上下為賈寶玉焦急的時候,宋少江帶著薛姨媽和薛寶釵離開了。薛家舊宅離榮國府很遠,全家又為薛蟠娶親忙碌,當然顧不上關心賈寶玉。賈母對此很是不滿,連王夫人的心裡都有了抱怨。
薛蟠的故事(四)
三個月很快過去了,沒有官爵的薛家和普家辦了婚事。榮國府打發人來送了一份賀禮,但是主子們沒有親自光臨。他們的理由是非常正當的,有官爵的人家因為太妃的去世一年內不得筵宴,當然不能來薛家赴宴。宋少江覺得賈家人似乎在炫耀,他們有官職而薛家沒有,但他沒仔細分辨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結婚是一件操心費力的事情,他現在正忙著,那有工夫操心那些不相干的人在想什麼?
普氏過門之後,薛寶釵的婚事就成了薛姨媽最關心的一件大事。她想找個比賈家更富貴的人家,狠狠地在賈母的臉上扇一記耳光,但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相中薛家呢?薛姨媽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看著如花似玉的女兒,心裡埋怨王夫人:既然你做不了這個主,當初就不該許下這個願,耽誤了我家孩子的婚事。抱怨之余薛姨媽時常帶著薛寶釵到各商業夥伴的家裡走動,薛寶釵在這些女眷中間得到了很高的評價。
很快就有人上門求婚了,這是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薛姨媽見過那個姓阮的小夥子,她對這樁婚事還算滿意。薛寶釵自己也同意這門婚事,她確實有青雲之志,卻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知道沒有別的豪門公府會相中自己,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現實。這當然也算是一樁商業聯姻,薛、普、阮三家從此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一個商業聯盟就此結成。薛姨媽打發人到各處報喜,其中當然包括榮國府。
王夫人對此憤怒不已,她的寶玉還沒有定親,薛寶釵居然出嫁了,她認為這是薛姨媽背信棄義。不過她和薛姨媽私下的協議從來不曾擺到桌面上,她只能當作這件事情從來不存在,作出一副為薛寶釵高興的樣子送來了賀禮。薛寶釵的婚禮很快舉行了,賈家人仍舊沒有來參加,他們還得為太妃娘娘守孝,不過王仁倒是來了——他當然是以薛姨媽和王子騰的侄兒的身份來參加婚禮的。
王熙鳳很高興薛寶釵不再競爭寶二奶奶這個寶座,但她不能不照顧王夫人的情緒,因此賈家和薛家的關係便有些冷淡。宋少江和普氏對此並不在意,薛姨媽卻不免有些傷心。薛寶釵一向安分隨時,既然嫁到了阮家,便把賈寶玉的溫柔盡數忘了,一心一意地過起自己的小日子來,並不在乎賈家人的想法。不過兩家到底沒有撕破臉,年節生辰的禮數還是盡到了,所以薛家也被邀請參與賈家的重大慶典。
薛姨媽帶著普氏出席了賈母八旬壽筵,當然她們沒有跟南安太妃、北靜王妃這樣的貴婦們坐在一處。看見賈家的那份排場,薛姨媽還是有些眼熱,但是她也知道她的兒子不可能給她掙來這份尊貴。薛姨媽把這份心思放在孫子身上,如果她的孫子將來官高爵顯,按制度可以封贈三代,她仍舊可以得到誥命的殊榮。即使那時她已經不在人世,九泉之下也是高興的。帶著望孫成龍的心,薛姨媽眼巴巴地盼著抱孫子。
普氏第二胎生了個兒子,薛姨媽雄心勃勃地打算培養這個孫子出人頭地。宋少江不信任薛姨媽教導孩子的能力,所以兩個孩子都沒有交給她,說是怕薛姨媽勞累了。薛姨媽對此很是不滿,但是她拗不過宋少江,只能無奈地同意了。宋少江的兒子才辦完滿月酒,榮國府就送來了賈寶玉結婚的消息,新娘是史湘雲。聽到這個消息,宋少江想到的是賈家快敗落了,他該如何防著賈家借著親戚關係敲詐到他這裡來。
薛蟠原本是個不知收斂的,當街打死了馮淵,不但不知瞞著人,還向賈家人炫耀自己有本事。賈家富貴的時候,賈珍、賈璉、賈蓉眾人只是在背後叫他一聲薛大傻子,不會利用這件事來敲詐,一旦他們自己窮了,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借著辦貨的名義,宋少江帶著幾個心腹奴僕悄悄回到江寧,打點了衙門裡辦事的公人,有關馮淵一案的記錄被換了一份。這份檔顯示馮淵原是有病的,薛蟠只是誤傷,在當時的知府賈雨村的調停下,雙方已經達成了和解。
這件事是瞞著薛姨媽和薛寶釵做的,倒不是宋少江不想跟他們商量,而是無法跟他們解釋這種做法的必要性。薛姨媽只知道自己的外甥就要結婚了,親自帶著禮物到榮國府祝賀,見到了王夫人。王夫人對這樁婚事也不太滿意,不過有林黛玉在那裡,她還是能接受這樣的結果。畢竟史湘雲的健康狀況良好,不用擔心她不能生養。薛姨媽與她聊了一番,仿佛她們仍舊是一對感情深厚的姐妹一樣。
兩人又說了一番家務人情,王夫人說她正為林黛玉和賈探春的婚事著急,那神情仿佛像一個慈祥的長輩一樣。薛姨媽附和了一回,答應為王夫人留意合適人選。回到家之後,薛姨媽將這件事情說與宋少江。宋少江吃了一驚,薛家來往的多是商賈人家,商家主婦哪是這種千金小姐能做的?比如普氏和薛寶釵,她們都與一些大主顧家的女眷保持著良好的私交,這些人不是豪門大戶的奶奶、太太,而是大戶人家管採買的女僕。莫說林黛玉,便是精明的賈探春,她肯放下高貴的身段與一群奴才握手言歡麼?
宋少江很擔心,上了年紀的的女人好像都對這些說媒拉纖的事情很感興趣,他怕薛姨媽真的兌現了她對王夫人的承諾。別看這些千金小姐看不起商人,覺得商人市儈滿身銅臭氣,其實商人家裡還看不上她們呢。如果薛姨媽真的說了這個媒,事情將會很難收場。看著宋少江滿臉的不贊成,薛姨媽解釋說她只是答應幫忙,並沒有進一步的承諾。宋少江松了一口氣,他告訴薛姨媽,如果她看好了哪一家的小夥子,到榮國府說媒之前一定要先跟他通個氣。
薛蟠的故事(五)
林黛玉很快就不需要薛姨媽為她留意婚事了,在賈寶玉結婚不足兩個月之後,林黛玉去世了。因為薛姨媽和薛寶釵都與她熟識,所以賈家打發人到薛家和阮家報了喪。薛寶釵跟薛姨媽一起到賈府弔唁,這是她自從搬出賈家之後第一次登榮國府的門。她們在靈堂裡見到了痛哭失聲的賈寶玉,這讓她們都很反感。薛寶釵覺得賈寶玉這麼做太對不住史湘雲了,薛姨媽想到的是幸虧薛寶釵沒有嫁給他,否則這樣被當眾打臉的就是自己的女兒了。
宋少江當然沒有去弔唁林黛玉,他知道的情況都是從薛姨媽和薛寶釵那裡聽說的。賈母和王夫人告訴她們,林黛玉是病死的,她們相信了這個說法。在賈家住了幾年,她們都知道林黛玉從會吃飲食的時候就開始吃藥。一個久病的人終於病逝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林黛玉死了大約兩個月,榮國府宣佈了賈探春的婚事,她將被嫁給喪妻的北靜郡王。也許是北靜王先後死了三位正室又有斷袖之癖的緣故,賈探春這個五品官的庶女才能坐上王妃的寶座。
從禮法上說,賈探春是王夫人的女兒,就是薛姨媽的外甥女薛寶釵的表妹,當然她本人也是這麼認為的。薛家人住在賈家的時候,賈探春對薛寶釵這個姨表姐比林黛玉這個姑表姐親熱許多。不管薛家人怎麼看這個問題,總不能明著表態說不領王妃的情,所以薛姨媽和薛寶釵還是帶著厚禮前去賀喜。賈家把賈探春的婚禮辦得很隆重,甚至超過了賈寶玉,即便賈母和王夫人不甚喜歡她,也得給北靜王一個面子。
宮裡的賈元春也送來了賀禮,她很高興自己有了一位王妃妹妹,即使這個妹妹是庶出。現在她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皇帝很寵愛她,欽點了她伴駕南巡,如果再有一個兒子,生活就更美好了。王夫人沒忘了把這個消息告訴薛姨媽,她始終記得薛姨媽背棄了她們的約定,總要提醒薛姨媽,她錯過了多好的一個女婿。薛姨媽眼看賈家日漸興旺,確實有點後悔,不過她的這點懊悔只持續了兩個月。
聖駕駐蹕揚州的時候,一個叫勞雪雁的姑娘攔駕喊冤,揭發自己的父母和主子被害的情形。這個勞雪雁就是林黛玉生前的丫鬟雪雁,她告訴皇帝,賈家霸佔了林家的家產,將包括自己父母在內的林家奴僕全部滅口,連林黛玉也被他們殺害了。皇帝命令隨行的刑部侍郎調查這個案子,不想調查過程中發生了兩件意外,一件是賈元春身邊的太監試圖賄賂侍郎大人,一件是賈元春身邊的太監試圖殺害原告勞雪雁。
被抓獲的太監供稱他們是受了賈元春的指示犯下這些罪行的,調查也沒有發現其他妃嬪參與的跡象。同行的太上皇和太上皇後都很憤怒,刑部的公務也是朝廷政事的一部分,不是後宮妃嬪可以干涉的。賈元春被廢為庶人並賜死,她因此失去了葬入皇陵的資格,被幾個太監草草地掩埋在江邊的一塊荒地上。揚州就是這樁案子的案發地,刑部侍郎在這裡調查了一番,確實找到了很多證據,證明勞雪雁所言屬實。
賈家人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刑部官員已經趕到蘇州,從林家祖墳裡挖出了林黛玉的屍首,驗屍的結果證明林黛玉確實是被毒死的。林家族人對此感到憤怒,他們提出檢驗林如海屍體的要求。從善如流的官員們真的挖了林如海的墳,結果發現林如海死於慢性中毒。聖駕還沒有回鑾,揚州、蘇州兩地的調查已經結束了。一道旨意隨即從行宮發出,將榮國府的家產全部查抄,人員全部投進監獄。
惶惶不可終日的賈家人還沒有想出妥當的應對辦法,抄家的旨意就到了。京師裡消息略微靈通的人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薛家當然也知道了。薛姨媽很著急,她雖然對王夫人有些怨恨,這會子還是不免為姐姐的安全擔心,也擔心薛家會失去一個大靠山。薛姨媽很想拿出錢來為賈家打點一下,至少得救出王夫人、賈寶玉和賈蘭。史家、王家、北靜王府和暫時沒有進監獄的賈珍也在積極奔走,試圖為榮國府減輕罪行。
宋少江陪著薛姨媽到監獄裡探望了一回,賄賂了獄卒,給賈政一家提高了生活待遇。但宋少江不肯為賈家賄賂官府,也不許薛寶釵動用阮家的力量做這些事情。他告訴她們,雪雁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如果沒有人暗中相助,她不可能出現在皇帝面前。賈元春干政的罪名可能是不真實的,但是以他們的實力永遠無法查出宮闈鬥爭的真相。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能做到這些的人不是他們能扳倒的。
薛寶釵贊成宋少江的分析,她表示不會讓阮家參與這件事情。薛姨媽哭得很傷心,但也沒有再堅持。她願意花錢救姐姐救外甥救外甥孫子,卻捨不得為此付出兒女的身家性命。薛寶釵隨即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薛蟠身上是有一場人命官司的,賈家敗落之後是否會有人把它翻出來?聽到這話,薛姨媽顧不得再為姐姐擔心,她開始擔心兒子的性命了。宋少江把自己的安排告訴了她們,但薛姨媽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她整日惴惴不安,生怕公差找上門來。
公差沒有找到薛家來,而是找到了甯國府。榮國府牆倒眾人推,許多罪行被揭露出來,也牽出了甯國府。皇帝聽說賈家人犯了這麼大的罪行還敢上竄下跳,免不了勃然大怒,連想幫他們脫罪的幾家人都有了不是。聖駕終於回京了,賈家的案子也塵埃落定。賈家的很多主子奴才被斬首,剩下的主子被流放,奴才被發賣。這是一個多數人認同株連法則的世界,雖然李紈、賈蘭、賈惜春這些人沒有構成犯罪,還是難免流放的結局。
fion007 2014-11-29 14:04
薛蟠的故事(六)
史家和北靜王都被革去了爵位,北靜王全家也被流放到南海的荒島。沒有一個試圖為賈家開脫的人能得到倖免,包括以方正聞名的李守中。李大人試圖救出自己的女兒和外孫,找出了李紈是節婦的理由,結果被駁回。禮部的官員認為,李紈跟小叔子住在一個院子裡,全不避瓜田李下之嫌疑,朝廷不該承認這樣的節婦。皇帝同意了這個觀點,嚴厲地斥責李守中家教不嚴,連他全家也被流放邊關。
薛姨媽對此憤憤不平,她不敢罵皇帝昏庸,只罵禮部的官員欺君罔上。薛寶釵也說,李紈是個守禮的人,決不會做半點苟且之事。宋少江知道她們說的是真的,李紈是清白的。但她再清白也是賈家人,不能不受賈家的連累。當初是賈家人製造冤案讓別人受苦,現在是別人製造冤案讓賈家人遭罪,朝廷的官場從來就不清明,也不可能因為賈家的倒臺而變得清明。宋少江無力改變朝廷的判決,只能給最無辜的賈蘭送去價值三千兩的銀票和二百兩銀子。
賈蘭很是意外,在他的印象裡薛大叔是跟寶二叔最好的,他完全沒有想到薛大叔會在他落難時幫他一把。李紈是個勤儉的人,但她的積蓄已經在抄家的時候被收走了,這些銀子是賈蘭的全部家當,是他日後東山再起的希望。賈蘭小心翼翼地把銀票和銀子揣在身上,給宋少江磕了三個頭,轉身回了監獄。次日一早賈蘭隨著母親登上了流放的路,宋少江沒有去送他們,他得陪著薛姨媽去法場。
王夫人將在這日被斬首,與她一同被斬首的還有賈母、賈赦夫妻、賈政、賈珍、賈璉、王熙鳳、賈蓉和幾十個奴才,他們被處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林家的案子。賈母眾人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再也顧不得什麼母子、兄弟、夫妻的情份,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地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在這個狗咬狗一嘴毛的過程中,他們又“主動揭發”了很多犯罪事實,結果沒有一個人達到自己的目的。
薛蟠殺人的案子也被他們揭了出來,刑部還為此調閱了江寧府的案卷。偽造的那份案卷表面上沒有什麼問題,判案的法官賈雨村還在京任職,所以宋少江僥倖地逃脫了。不過他為了這件事情重謝了賈雨村一番,那是薛家幾十年來送出的最厚的一份禮。這件事情不是王夫人和王熙鳳說出來的,所以薛姨媽還是來到法場送別這兩位親人,親手喂了她們最後一頓酒飯。至於賈母、邢夫人,薛姨媽只當她們已經不存在了。
賈家還有些倖免于難的族人,但是他們並沒有出現。薛姨媽為王夫人、王熙鳳和她們的丈夫收了屍,至於賈母眾人,那就純粹是賈家人的事情了。宋少江將棺木存放在廟裡,準備日後送回江寧。赫赫揚揚的賈家從此再也不存在了,王家沒了王子騰,也已經敗落,薛家的直接靠山倒了。薛家的生意不可能不受影響,但也不是不能支持,有普家、阮家兩門親戚在,薛家還是能與一些達官顯貴拉上關係,還有生存發展的空間。
薛姨媽很快病倒了,法場上屍橫滿地的場面讓她受了刺激,她總是擔心自己的兒子也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雖然這一次平安地度過了,但是下一次呢?天知道什麼時候又會有人把這樁案子翻出來。無論宋少江和薛寶釵如何勸慰,薛姨媽都不能放下心來,她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終於在一年後離開了人世。宋少江帶著五具棺槨去了江寧,首先將薛姨媽與她的丈夫合葬。賈家拒絕將被斬首的族人葬入祖墳,無奈的宋少江只能另買一塊地安葬了另外四個人。
宋少江又回到了京師,繼續經營他的買賣。他並不是商業奇才,好在普氏是個能幹的女人,有她的幫助,宋少江到底保住了薛家原有的產業。普氏也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前科,曾經打死了一條無辜的人命。她也為此擔心不已,因為這個丈夫待他始終很好。美麗的薛寶釵的丈夫都納了妾,相貌平平的她的丈夫只有她一個,普氏對此很滿意,她不願意失去自己的丈夫。
好在這樣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馮家人跟馮淵關係疏遠,沒有那麼迫切的為他伸冤的願望,而賈家人已經無力借此敲詐了。倖免于難的賈家族人成了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整日為生計奔波勞碌,即使知道有這樣一樁冤案,他們也沒有精力去尋找冤案的證據。宋少江平平安安地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幾年,他的孩子們已經漸漸長大,開始跟著父母熟悉商業經營。宋少江不反對兒子們讀書應科舉,但是也不要求他們必須這麼做。
薛寶釵在這個問題上有不同的觀點,她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青雲之志。既然這個願望不能在丈夫這裡實現,她把目標放在了兒子身上,日夜督促孩子們學習。不論是四書五經還是商場應酬,她一樣都不肯放鬆。宋少江覺得薛寶釵的孩子太辛苦了,但是她已經說服了孩子的祖父母和父親,他這個舅舅也不好再說什麼。就在薛寶釵的長子中了秀才那年,皇帝駕崩了。新君登基照例大赦天下,被流放的賈家人也得到了赦免。
只有賈蘭和李紈在兩年後回到了京城,此時的賈蘭已經中了舉人,他是來應會試的。賈蘭最終考中了進士,但是李紈卻在得知喜訊之後病逝了,沒能享到誥命夫人的福。守了三年的孝之後,賈蘭終於做了官,從此一路官運亨通。甯榮街一帶住著的賈家族人聞訊又去攀附,但賈蘭與這些人早已出了五服,根本不予理會。不過他始終記得宋少江贈銀的這份恩情,承認這門親戚,薛家從此又有了一座靠山。
賈母的故事(二)
賈瑞的病被治好了,和尚道士始終不曾出現。既然找不到可能有本事把她送回本來世界的人,孫玉玲只能在這裡繼續操勞。她現在已經不管賈寶玉了,當然也不理會林黛玉,而是把目光放在了賈琮身上。孫玉玲覺得賈璉是個用下半身思考的傢伙,偶爾可以為石呆子說一句人話,辦的卻不是人事,巧姐出痘的時候他居然有心情搞一夜情,與其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倒不如從頭培養賈琮。
賈赦和邢夫人對此感到高興,王夫人則非常不滿,賈政看見母親關心哥哥的庶子遠遠超過自己的庶子,也有些失落。這一年的年底就在這樣的氣氛中來臨了,揚州終於來了人,說是林如海病了,要接林黛玉回去。孫玉玲記得林如海是次年九月間去世的,算上發喪出殯的時間,怎麼也得十月份才能完事。賈赦畢竟有爵位,不方便將近一年時間不在家,最適合去送林黛玉的還是賈璉。所以孫玉玲首先找來了賈璉,打算將這個任務交給他。
常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使孫玉玲安排得再妥當,賈璉也未必遵照制執行,所以孫玉玲想先聽聽他的想法。賈璉按照印象裡賈母和王夫人的態度說了一回,他倒是沒有說要霸佔林家家產,而是說林如海沒有兒子,如果立了嗣子,只怕林黛玉會受欺負,不如賈家接手林黛玉的撫養問題,將來為林黛玉招個女婿。看上去似乎是一片善心為林黛玉著想,也許他們真的就是這麼說服林如海的。
孫玉玲則告訴他,自古好人不易做,如果把林家的財產帶回賈家來,將來林家的女婿難免懷疑賈家吞沒了林家的財產,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不做也罷。賈璉有些不明白孫玉玲的意思,他試探性地提出將林黛玉和賈寶玉配成一對,這樣就可以避免這個問題。如果真的這麼做了,以王夫人的貪婪,決不會讓來自林家的一兩銀子落到賈府的公賬上,孫玉玲覺得這可以看出來賈璉的心思是向著賈政這邊的。
“不能讓賈璉去揚州,至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揚州。”孫玉玲很擔心他會跟王夫人勾結作出什麼勾當來,於是她又找來了賈赦。賈赦其實也是個貪財的人,也想把林家家產據為己有,但林如海不是石呆子,不是他能安個罪名輕易算計的。聽了賈璉的主意,賈赦怒不可遏,這等於是把林家的家產全部送到了賈政的手上。憤怒的賈赦覺得賈璉應該首先想到賈琮,那才是他的親兄弟,林如海看不上賈琮是一回事,賈璉不想著幫襯自己的兄弟,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賈赦認為林如海應該立嗣子,林黛玉也應該交給嗣兄撫養。他很善心地為嗣子考慮了一回,如果林黛玉在賈家生活,別人會懷疑嗣子拿了林如海的錢財,卻沒有盡到嗣子的責任。孫玉玲當然明白賈赦沒有這麼善良,他是知道無論賈母還是林如海都不會把林黛玉嫁給賈琮,所以不想讓這份好處落到賈政頭上。當然她只說她贊同賈赦的觀點,又稱讚賈赦考慮周到,叫賈赦親自送林黛玉回揚州。
孫玉玲托賈赦轉告林如海,林黛玉身體狀況不佳,太醫認為她將來可能不容易生養,如果招女婿傳宗接代,很可能最終便宜了女婿的庶子。賈赦很清楚,如果林如海聽到這個消息,絕不會再想著為林黛玉招女婿,賈政和賈寶玉就不可能得到林家的財產。雖然自己拿不到這筆錢,賈赦還是很高興賈政同樣占不到便宜,他表示一定把這話帶到。出了孫玉玲的房間,賈赦到有關部門打了個招呼,算是請了假。
林黛玉跟著賈赦離開了榮國府,她已經知道自己的父親病入膏肓,孫玉玲也坦率地告訴她,她將不會回到這裡。不管林黛玉是否願意接受這個結果,她都得面對這樣的命運,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孫玉玲告訴賈赦,林如海確定嗣子之後立即回來,不過回來之前可以適當地向嗣子表示他這個舅舅對林黛玉的關心。賈赦則再三保證,他一定會把母親交待的事情辦好,不會讓人欺負了他的外甥女。
賈寶玉因為林黛玉的離去鬧了一場,又被賈政痛打了一頓。賈政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這個兒子為什麼總是這麼頑劣呢?孫玉玲不干涉賈政的教育方式,她只告訴賈政,如果賈寶玉在十五歲前並無改觀,就將他逐出家門。賈政完全同意這個決定,他對屢教不改的賈寶玉已經不抱希望了。王夫人當然不能接受,她心裡眼裡只有一個寶玉,覺得賈寶玉是最好的孩子,有什麼毛病也是林黛玉那個賤蹄子帶壞了。
榮國府因為賈寶玉而沒有一日安寧,吵吵鬧鬧地到了次年二月,賈赦終於從揚州回來了。林如海相信了孫玉玲的話,他自己也知道林黛玉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所以立即著手選定嗣子。嗣子並不來自蘇州,而是流寓潤州的一位遠房侄子。那孩子二十一歲,本生父母已經去世,是祖母做主將他出嗣的。賈赦很不喜歡這個過繼來的外甥,嫌他太古板太書呆,是個很無趣的人,孫玉玲倒覺得這充分說明人家的人品還不算太差。
賈赦不久便到了春分,秦可卿的病大有好轉,孫玉玲去甯國府的時候,居然能出來請安了。孫玉玲還見到了秦鐘,她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賈母去世之前他就跟賈寶玉一起上學,但賈寶玉接連被賈政打傷,他只能自己上學,也就沒有再出現在榮國府的內院裡。孫玉玲從來不曾邀請水月庵的尼姑到她的房裡講經說法,不過她不確定秦鐘沒有通過別的方式認得她們。如果秦可卿死了,孫玉玲不會為了秦鐘特意避開饅頭庵,能不能躲過這一劫,還得看他自己。
賈母的故事(三)
賈家原本有個家學,乃是始祖為了家族的長久興旺而設立的,可惜成了一群頑童胡鬧的所在。不知王夫人對這個情況是否瞭解,反正賈寶玉是另外聘請教師的。賈政大約是不知道家學的狀況,賈寶玉的業師回家的時候,他曾經打算把賈寶玉送到那裡溫習舊書。當然賈寶玉並沒有按照賈政的囑咐努力學習,而是忙著跟秦鐘做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勾當。賈琮、賈環、賈蘭這三個不受重視的孩子始終在這個大染缸裡掙扎,不知被染成了什麼顏色。
孫玉玲給賈赦兄弟下了令,給賈琮、賈環、賈蘭分別聘請教師,不許他們再去家學。賈赦倒不在乎幾兩束修銀子,很快為賈琮聘請了一個老舉人。邢夫人雖然有些捨不得錢,不過她從來不駁賈赦的話。王夫人很不高興,但賈寶玉是這麼做的,她也不好說不給賈環另請先生,只得鼓動賈政讓賈環、賈蘭跟著賈寶玉的先生一起讀書。孫玉玲為此訓斥了賈政一頓,她說賈蘭才是他的長子長孫,遠比賈寶玉尊貴,如果他捨不得請三位先生,那就只請一位專門教導賈蘭。
王夫人很想只聘請兩位先生,但她不方便說出來,最終賈政為賈環和賈蘭也聘請了兩位舉人。四位先生感歎賈家富有的同時,不敢不傾囊相授,畢竟四個學生年紀相差不大,他們唯恐被人認為自己的水準不如另外三位。孫玉玲對此很滿意,賈琮、賈環、賈蘭和他們的母親也很高興。王夫人卻是滿腹的怒氣,她正在設法恢復賈寶玉的地位,她一直覺得這座府邸應該屬於她的寶玉。
賈探春支持王夫人,即使孫玉玲的舉措對她的親弟弟明顯有利。孫玉玲對她也不抱希望,只打發人將賈迎春和賈惜春從王夫人那邊挪了回來。搬回來的頭一日,孫玉玲就與她們商量,四姐妹的名字諧音是“原應歎息”,聽上去很不吉祥,她希望她們能按照家譜改個名字。賈迎春選中了“瑤”字,賈惜春選中了“瑛”字,得到了賈赦和賈敬的同意之後,她們改名賈瑤和賈瑛。至於賈探春,孫玉玲便由著她繼續歎息了。
賈瑤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只是始終沒有人來求婚。孫玉玲帶著她出席貴婦人之間的宴會,又把她介紹給來賈家拜訪的世交誥命們。賈瑤不是個有能力的人,不過家世、長相都還合格,雖然不是特別招人喜歡的人,但也不招人反感。賈家改弦易轍收拾賈寶玉的消息已經在世家大族中傳遍了,既然門風已經開始好轉,難免有人注意到了這位賈二姑娘。來說媒的是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的續弦夫人羊氏,為自己的娘家侄兒求親。
侯羊氏也是豪門望族出身,只是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說不上頭等的親事,給人做了續弦。她與賈探春不同,總是不忘了提攜自己的親兄弟。她兄弟沒有分到多少家產,又娶了個病弱的媳婦,成日人參、鹿茸當飯吃著,熬了幾年還是去了。她兄弟如此折騰了一番,日子也窮了。那會子侯羊氏還不是修國府的當家太太,只有一點月錢拿來接濟她兄弟。她兄弟過慣了豪門的奢侈日子,到底受不住煎熬,沒幾日也去了,留下一個年幼的侄子。
這孩子被族人收養,很是受了幾年苦楚。好容易侯羊氏的婆婆去世,自己掌了修國府的權,才能接濟這孩子上學讀書。孩子倒是個聰明伶俐的,如今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已經中了秀才。羊氏很想給孩子說一門親事,但她交往的公侯誥命哪有不嫌這孩子窮的?侯羊氏覺得賈瑤是庶出,性子又極好,倒像是個能安貧樂道的人。當然侯羊氏沒忘了告訴孫玉玲,她將自己當年的嫁妝分了一半給侄子,決不會讓孩子過苦日子。
看看侯羊氏的兄弟的那門婚事,孫玉玲就知道她的嫁妝也沒有多少價值。在豪門世家的眼裡,這樣的條件確實太寒酸了。不過賈瑤是一個懦弱的人,如果真的要面對公婆、妯娌和小姑,她十有八九應付不下來。也許侯羊氏就是就是看中了這一點,她怕侄媳婦會仗著自己的家世欺負她的侄子。孫玉玲沒有立即表態,只說要跟孩子的父母商量一下。送走了侯羊氏之後她打發人調查了一回,發現侯羊氏說的都是真的。
羊秀才健康狀況良好,品行沒有什麼問題,孫玉玲同意了這門婚事。她沒有把握徹底扭轉賈瑤的性格,更沒有把握避免孫紹祖的出現,所以為她選擇了一門最輕鬆的婚姻。至於賈瑤婚後能不能跟丈夫相處得好,那只能看她自己的努力了。賈赦一向不關心這個女兒,眼下又沒欠五千兩外債,也就沒有提出反對。孫玉玲跟侯羊氏提出晚幾年舉行婚禮,她說她捨不得自己的孫女,侯羊氏當然一口答應了。
這樁婚事定下來之後,孫玉玲下令讓賈瑤開始學習處理家事。賈瑤經常壓不住場子,即使孫玉玲和王熙鳳一次次地指導,情況也沒有太大改觀。不勝其煩的王熙鳳已經一次次地暗示不要再讓賈瑤參與家務管理了,孫玉玲只裝作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她甚至擔心賈瑤將來管不住一個窮秀才的家,但是她只是一個凡人,哪有那麼大的能耐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呢?如果賈瑤連這樁婚事都經營不好,她也只能為她歎息一聲了。
榮國府的奴才們背地裡沒少嘲笑這位二姑娘,甚至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做“二木頭”。不過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了另一件事情上,甯國府那邊的秦可卿忽然死了。賈珍四處送訃聞,說秦可卿是得了一場急病死的。誰也不相信這個說法,就在三天前,秦可卿還跟著尤氏來過榮國府,丫鬟婆子們都看見她精神飽滿,沒有絲毫病容。秦可卿的丫鬟瑞珠撞柱自殺,眾人越發覺得事情不簡單。
賈母的故事(四)
秦可卿的輩分低,可她是長房長子長孫媳婦,在禮法上的地位很重要。除了成仙得道的賈敬,賈家上上下下都到甯國府祭奠。孫玉玲又一次見到了賈孟氏,她的臉色比上次見面時更加憔悴了。獨參湯救回了賈瑞的性命,卻救不回他的心靈,每次看到賈孟氏的時候,孫玉玲都要反思自己當初是不是錯了。賈孟氏這回倒是沒有訴孫子不上進的苦,而是跟眾人一起在沒有主持人的追思會上緬懷了秦可卿生前的事蹟。
眾人當然都是只撿著好的說,比如說秦可卿生前如何孝敬長輩,如何關心姐妹妯娌們,如何體貼關心丈夫,如何厚待奴僕下人等等。其實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過是誰也不說罷了。只有賈珍好像惟恐別人意識不到他跟秦可卿有不正當關係似的,哭得比賈蓉這個結髮的丈夫還傷心。好在他在外面招待男客,沒有出現在孫玉玲跟前,否則孫玉玲真不知道面對這樣無恥的事情自己能不能繃得住。
甯國府大辦喪事,要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尤氏稱病不出,王熙鳳被借去管家。那是個喜歡炫耀自己有本事的人,既然人家願意受那份累,孫玉玲自然也得成人之美。就在秦可卿停靈期間,揚州林家打發了幾個奴才來報喪,林如海病逝了。孫玉玲打發賈璉到揚州弔唁,臨行前明確地告訴他,林黛玉的撫養問題是林家的家事,不管嗣子帶林黛玉回蘇州還是回潤州,賈家一概不予干涉,除非發生了明顯違背禮法規矩的事情。
賈璉走了半個月之後秦可卿終於出了殯,這場喪事總算要結束了。浩浩蕩蕩的隊伍出了城,將秦可卿的棺木送到鐵檻寺。孫玉玲和邢夫人、王夫人都在當日回了城,只有王熙鳳在那裡住下了。知道王熙鳳會上演一齣“弄權鐵檻寺”,孫玉玲卻不想攔著。也是沒辦法攔著,難道跟王熙鳳說不許住饅頭庵不許搭理靜虛?這未免太莫名其妙了。若是派人攔截具體辦事的奴才,那麼你怎麼知道王熙鳳會做這個勾當呢?
王熙鳳的“創收”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孫玉玲準備借這個由頭把她休回娘家。這之前還有一件事情必須處理,那就是賈元春的晉封。孫玉玲管不了皇帝跟哪個女人發生關係,但她管得了榮國府建不建大觀園。至於賈元春省親,如果賈政和王夫人非要堅持的話,那就請這二位搬出榮國府另建省親別墅罷。王夫人和王熙鳳當然不知道這樣的打算,聽到賈元春被封為賢德妃的那一刻,她們簡直欣喜若狂。
孫玉玲當然也得按品大妝入宮謝恩,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與她一同前往。賈母、邢夫人和尤氏都是三品誥命,年節慶典時有入宮朝賀的資格,不過得排在命婦隊伍中比較靠後的位置。王夫人則是第一次進宮,她不過是個五品宜人,按品級得走在尤氏的後面,但這不妨礙她一邊走一邊幻想自己的女兒將來會得到更大的富貴。拜見了太上皇後和皇后之後,一行人終於被太監領到鳳藻宮,見到了賈元春。
賈元春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滿面笑容地免了眾人的叩拜,問候了祖母、父母、伯父伯母和兄嫂幾句,便問到了賈寶玉的近況。王夫人只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孫玉玲,心下暗暗得意:“我的寶玉是有娘娘撐腰的,回頭你再想欺負他,可沒有那麼容易了!”邢夫人和尤氏也知道賈元春最寵愛賈寶玉,都不敢說賈寶玉時常挨打的話,只等著孫玉玲自己回稟。賈元春也看見眾人的神情,知道裡頭必有些事故,心裡不免有些擔憂。
只聽孫玉玲說道:“臣妾之孫寶玉自幼愚鈍,臣妾母子雖時常教導,無奈其本性冥頑不靈,臣妾母子深感失望。”賈元春心下詫異,她一直覺得賈寶玉是個聰明伶俐的,怎麼祖母會這麼說呢?賈元春再往下細問,只見孫玉玲一連難色,說道:“蒙娘娘垂問,臣妾敢不照實回稟!臣妾之孫珠自幼好學,年十四得中功名,臣妾母子深以為榮。然寶玉妄稱應舉之人為祿蠹,全不念亡兄當日寒窗之苦,實乃不悌之人也。”
賈元春沉默了片刻,只說賈寶玉還年幼,等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孫玉玲說道:“若是寶玉能幡然悔悟,臣妾母子自然歡喜。若是執迷不悟,臣妾母子斷不容他胡言亂語,壞了合族的名聲。”賈元春仿佛被潑了一瓢冷水一般,滿心的喜悅登時煙消雲散。會面在不愉快的氣氛中結束,即使隨即傳來恩准妃嬪省親的消息,也沒能讓賈元春高興起來。但是王夫人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即使賈元春省親需要耗費大筆的銀子。
在王夫人的眼裡,這件事當然得動用公中的銀子,因為這是合族的喜事。至於日後,這個園子當然得歸她,因為那是她女兒的園子。在王夫人提出這個問題之前,孫玉玲先找來邢夫人商議了一回。孫玉玲告訴邢夫人,她認為這座祖傳的府邸應該是屬於賈赦和邢夫人的,她想借省親的機會把賈政一家從這裡趕出去,邢夫人對此表示支持。孫玉玲不指望邢夫人能幫她說服賈赦,只要能在她和賈赦商量這個問題的時候保持沉默就行了。
賈赦最初贊成修一座豪華的省親別墅,他覺得有個娘娘侄女是件很體面的事情。孫玉玲把搜集到的本朝歷代妃嬪的伯父、叔父的資料放在他面前,賈赦越看臉色越難看。賈元春當了娘娘不能提攜他升官發財倒罷了,如果還要他為此破財的話,那就不能接受了。賈赦對搬回榮禧堂倒不十分感興趣,他很喜歡一個人關門過小日子,沒有人嘮叨他的風流事。不過他對銀子很感興趣,沒有銀子他拿什麼買妾呢?賈赦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府裡的銀子。
賈母的故事(五)
得知皇帝允許妃嬪回娘家省親,賈政倒是感戴不已。他以為別人也會像他一樣踴躍感戴,不想等了幾天,也沒人來找他討論迎接賈元春省親的問題。困惑的賈政找到孫玉玲,他的態度是皇恩不可不領,省親別院不但要修,而且還要修好。至於怎樣修這個園子,比如園子修在哪裡,需要置辦什麼材料,預計要花費多少銀兩,需要多長時間,這些問題賈政是一概不知的。如果問他怎樣能把園子修好的話,他就更不知道了。
孫玉玲沒有跟他探討這些,只說這得等賈璉回來一起商議。賈政不明白孫玉玲為什麼這麼說,他不但想不到孫玉玲不想在榮國府裡修園子,甚至也想不到,如果真的要修這麼一座省親別院,大小事務少不了賈璉前後張羅。賈政望眼欲穿地盼著賈璉回來,他好趕緊領了皇上的恩典。好在這個時間只持續了半個多月,本該臘月到家的賈璉聽說自己榮升國舅,晝夜兼程趕回了京城。
賈璉先到孫玉玲這裡稟報了揚州的事情。林如海臨終前已經給林黛玉定了一門婚事,男方是揚州一位欒姓致仕官員的兒子。林黛玉的嫁妝已經置辦妥當,嫁妝單子一式三份,親家、嗣子和林黛玉本人各執一份。顯然林如海對嗣子並不完全信任,不但防著他刻薄了林黛玉,還防著他將林黛玉許配到一戶不堪的人家。不過這事情跟賈家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林黛玉既然許配了欒家,那就生是欒家人死是欒家鬼,有什麼糾紛就是欒家出面和嗣子交涉了。
孫玉玲聽他彙報完了這些事情,打發他回去休息兩天,兩天后再為省親的事情開會。賈璉當然沒有直接回去休息,又去見了賈赦、賈政、賈珍眾人,聽了許多有關省親的消息。賈璉也想著修省親別院,風風光光地接一回娘娘,他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這種態度大大地觸怒了賈赦和邢夫人,他們已經忘了自己最初的立場,只覺得賈璉是個吃裡扒外的,居然跟賈政一起算計他們應得的財產。
暴怒的賈赦甚至忘了賈璉的旅途勞累,不知從哪裡抄起一個棍子,不由分說地揍了他一頓。挨了賈赦和邢夫人的一頓打罵,賈璉才明白自己的父母是不贊成修園子的。回到自己的房裡,王熙鳳又上來賀“國舅老爺大喜”,賈璉苦笑不已,只說自己這個國舅老爺是不敢當的。夫妻兩個說了一回話,賈璉告訴王熙鳳,賈赦和邢夫人不贊成修省親別墅,這個消息大大地惹惱了王熙鳳。
王熙鳳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別人唯恐事太多太大,不願意擔責任,她卻唯恐事太少太小,生怕顯不出自己的手段。聽上上下下吵嚷了許多日子,什麼省親不省親,王熙鳳早已經想好了該置辦什麼東西安插什麼人,一心要把賈元春的省親辦得漂漂亮亮,把別的娘娘的娘家都比下去,讓滿長安城都稱讚她王熙鳳能幹。如今聽說賈赦夫妻不贊成修園子,哪有不著急的?趁著賈璉歇下,忙忙的去找王夫人商議。
王夫人一直以為孫玉玲堅持等賈璉回來是因為很多事情必須得他去辦,聽了王熙鳳的彙報,才想到賈母很可能與賈赦夫妻站在同一個立場上。王夫人心下著急,與王熙鳳商量一回,又與賈政分別去找賈赦、邢夫人商議。賈赦夫妻看見賈璉才走不久賈政夫妻便找了來,心下越發惱怒,更恨賈政夫妻挑撥他們的父子關係。雙方立場不一,不免話不投機,先是唇槍舌劍,最後爆發了兩場激烈的爭吵。
原定兩天后再開的會提前了,沒有賈璉夫妻的參與,李紈自然也不用列席,與會的只有榮國府輩分最高的五個人和族長賈珍。王夫人堅持娘娘省親是合族的榮耀,自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孫玉玲笑道:“皇上旨意明明說,自為日夜侍奉兩位老聖人,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這才有了入宮請候看視和內廷鑾輿入私第兩項恩旨,與族人有什麼相干?莫非你的女兒做了娘娘,你就敢矯詔了不成?”
賈政正要說話,孫玉玲擺了擺手,向他夫妻說道:“你們思念自己的女兒,我也不是不能體諒。只是這府邸原是你們祖父傳下來的,你們的父親襲了爵位,方能在祖宅居住,你們的叔父都搬出去另住,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再不能改的。如今你們要為自己的女兒修園子,儘管在自己家裡修,沒有把園子修在你哥哥家的道理。修園子的銀子自然也得用你們的私房,守著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這些道理原不必我再細說。”
不待賈政夫妻說話,邢夫人先說道:“老太太說的極是。咱們那些世交公侯人家,哪有不襲爵的兒子住在家裡的?都是襲了爵的兒子住著祖宅。”賈赦也說道:“如今母親尚在,咱們原不急著這會子分家,只是兄弟不趕緊選了新宅子,又往哪裡蓋園子去?娘娘省親乃是皇上的恩典,臣子們哪有不領的道理?”王夫人哪裡肯搬出去,只說撿著省親的時候趕他們出去,分明是要打娘娘的臉。
孫玉玲冷笑道:“莫說你的女兒不過是皇上一妾,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會無故干預臣子家事。”說罷,叫人拿了當年賈代善兄弟分家的記錄來,依照搬出去的老太爺們所得的份額,列了幾份單子,叫賈政夫妻從中任選一份。賈珍看見雙方已經失了和氣,忙勸道:“分家原是大事,老太太、老爺、太太們還是三思而行。”孫玉玲說道:“分家原有舊例可循,我不過依例而行,還要三思什麼?”
fion007 2014-11-29 14:05
賈母的故事(六)
孫玉玲當著賈珍這個族長表示,如果賈政夫妻不同意分家搬出去,她不介意被人恥笑,直接將他們打出榮國府的大門。賈赦夫妻堅決地站在孫玉玲一邊,賈政夫妻也只能同意分家。爭論的焦點轉移到他們能帶走多少財產,王夫人提出賈政是嫡出,當年搬出去的老太爺們是庶出,賈政分得的財產應該多於他們。賈珍認為這個說法是合理的,建議增加他們的份額。爭吵了兩個時辰之後,賈政得到了相當於他的叔叔們當年分得的總和的財產。
這件事迅速被通知下去,所有被賈政夫妻選中的奴僕都要做搬家的準備。賈璉夫妻自然留在榮國府,李紈和賈探春隨賈政夫妻遷出,賈環和賈蘭仍舊留在榮國府裡讀書。賈瑛原是甯國府的人,這件事自然不與她相干。王夫人其實對這個結果也還滿意,她當家這些年沒少做那損公肥私的勾當,如果算上這部分,她得到的財產不比賈赦少多少。王夫人很快在城北買了一處宅院,在他們搬家之前,薛姨媽一家先搬走了。
賈赦和邢夫人搬回了榮禧堂,邢夫人很高興,但王熙鳳很不開心。她失去了出風頭的機會,又得成天在邢夫人面前立規矩,心裡老大的不情願。邢夫人對王熙鳳很反感,她認為王熙鳳在分家的時候沒有站在正確的立場上。這不是邢夫人一個人的看法,賈赦父子也是這麼想的,賈璉與王熙鳳的關係迅速惡化了。邢夫人很想利用婆婆的身份教訓王熙鳳,但是孫玉玲阻止了她。孫玉玲給邢夫人講了一個故事,故事出自《左傳》,叫做“鄭伯克段于鄢”。
邢夫人聽懂了,但她仍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王熙鳳眼看公婆冷眼丈夫不恩愛,對銀子看得越發重了,包攬詞訟放高利貸的事情做得越來越多。過了半年之後,孫玉玲覺得時機基本成熟,找了個由頭把來旺抓起來痛打了一回,審問出了王熙鳳自從鐵檻寺以來的若干“創收成果”。這些事情不能全部說出來,那樣給賈家樹的敵人太多了。孫玉玲命人將王熙鳳、靜虛等人控制起來,翻了一回朝廷律法,穿著誥命服飾敲響了登聞鼓。
榮國府太淑人賈史氏親自舉報孫媳賈王氏謀財害命逼死烈女,這樁案子直接被送到御前。皇帝看了孫玉玲提供的證據,有關部門的調查結果也表明烈女張金哥之死確實與王熙鳳有關。孫玉玲的舉報表明了賈家的態度,這件事只是王熙鳳的個人行為。王熙鳳被依法處理,孫玉玲向皇帝請求休了王熙鳳,得到了皇帝的默許。王熙鳳被公差帶走,只有她的嫁妝、陪房和休書一起被送到王家,榮國府與王、薛兩家的親戚關係從此斷絕了。
這件事情在豪門世家中傳播開來,也有人說賈史氏大義滅親的,也有說賈史氏過於狠毒的。幾個相熟的誥命私下問過,孫玉玲用冠冕堂皇的話回答了她們,真正的理由則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個蠢的不能再蠢的蠢貨!本來賈璉偷娶尤二姐是他自己的罪過,她把尤二姐接進榮國府,就成了一家子的罪過。我不趕緊把她休了,等著她把大夥兒拉下水不成?若不把事情送到皇上跟前,王家能讓我休了他們的姑奶奶麼?”
沒有了王熙鳳這個管家奶奶,榮國府只能由孫玉玲、邢夫人和賈瑤一起料理日常事務。孫玉玲的心理年齡並不是很老,但是賈史氏的身體很老,精力也有些不足。孫玉玲雖然不是十分信任邢夫人,還是不得不把很多事情交給她處理,而她也不出意料地堅持了一貫的鏗吝作風。孫玉玲想再為賈璉娶個媳婦,可那是一個好色之徒,她實在不願意看著他禍害人家姑娘,便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賈赦和邢夫人。
邢夫人才掌了權,一旦下一位璉二奶奶進門,她又得退居二線,對這件事便不大熱心。賈赦又是個忙人,許多不正經的事情佔用了他的時間,根本顧不得這件瑣事。直到賈元春省親之前,賈赦夫妻仍然沒有完成這個任務。省親的日期仍舊是正月十五,孫玉玲稱病沒有到城北去,賈赦和邢夫人當然得在榮國府侍奉。賈環仍舊留在榮國府,因為賈元春不願意見到他,只有賈蘭回去了。也有一些族人去了城北,為了得到賈元春的那份賞賜。
因為沒有賈赦一家的參與,賈元春召見賈寶玉的時候順便見了賈蘭一面。她還見到了薛家母女,賈蘭覺得她對薛寶釵明顯比賈探春更親熱。賈蘭的判斷確實是正確的,才出了正月,賈政便親自回到榮國府,告知眾人賈寶玉定親的消息。這樁婚事出自賈元春的提議,她為賈寶玉選擇的未婚妻當然是薛寶釵。孫玉玲對此並不在意,反正這些事情都是有例可循的,她只要在他們結婚的時候按例賞點東西就行了。
還沒有等來賈寶玉結婚的消息,榮國府裡出了一件不算意外的意外,賈赦突然臥床不起了。這件事情與孫玉玲有點關係,自從賈赦搬回榮禧堂之後,她就提高了賈赦的姬妾通房的待遇,鼓勵她們多為賈赦生兒子。孫玉玲給她們提供了足夠精美的化妝品和首飾,她們再不用花費自己的月錢去買這些東西。姬妾們都是聰明人,知道什麼叫好鋼用在刀刃上,對於她們來說,賈赦的寵愛是暫時的,有個兒子傍身才是長久的。
賈赦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體力上未免有些不足,夜間生活經常力不從心。姬妾們很著急,沒有夜間生活她們怎麼能懷孕呢?不懷孕怎麼能生兒子呢?每個姬妾都有自己的小廚房,爭風吃醋之餘,十來個人齊心協力地給賈赦進補。賈赦在補品的支持下龍馬精神,很快就將剩下的精力揮霍得一乾二淨。兩個姬妾如願懷了孕,但是賈赦卻癱在床上了。太醫院裡的太醫們一一被請到榮國府,每個人都說賈赦目前沒有性命危險,只是得在床上度過餘生。
賈母的故事(七)
作者有話要說:紅樓部分寫了這麼多,很多親對我文中的林黛玉有些不能接受。我只在各位的評論中回復了,沒有給予一個系統的回答,因為我覺得我寫文只是表達我自己的觀點,並不要求親們都得接受這個觀點。不過這兩天晉江抽得比較厲害,回評非常費力,甚至得持續幾個小時,所以我在這裡對大家最關注的一個問題做個解釋。
有的親說我肯定是沒看過《紅樓夢》,其實恰恰相反,我看《紅樓夢》看了二十多年了,從一開始的看一百二十回本到只看前八十回,到逐一比較庚辰、甲戌、己卯、列藏各版本的異同,我不敢說我是晉江上看《紅樓夢》看得最多的人,但我敢說看這文的大多數人對《紅樓夢》的瞭解沒我這麼深。
親們可能不相信,我最初看《紅樓夢》的時候是擁黛派。那時候年輕,把“俗”當做一個貶義詞,覺得自己不俗,鄙視別人俗氣。帶著這種心態看《紅樓夢》,覺得林黛玉是個清高的人,所以把她看成天上的雲,把薛寶釵看成地上的泥。現在不年輕了,覺得“俗”是個中性詞,自己也是個俗人。心態變了,看見的《紅樓夢》也就不一樣了。
林黛玉這個人物確實有優點,長得漂亮,有才學,這是大家公認的。但我從來不認為長得漂亮的人比長得不漂亮的人高貴,也不認為長得不漂亮的人就該遷就長得漂亮的人;更不認為會作詩的人比不會作詩的人高貴,也不認為不會作詩的人就該遷就會作詩的人。
我寫的穿越版林如海是一個普通人,不會吟詩作賦,不懂四書五經,也沒有能在短時間內通過自學達到探花水準的天賦,這樣的人忽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林如海,他面臨的是什麼樣的處境呢?是老大一份家業由著他揮霍的逍遙麼?林如海是探花,如果被人發現穿越版的林如海不會吟詩不會做文章,大家一定會懷疑他的探花是怎麼混上的,是不是有舞弊、賄賂之類的行為。古代對科場舞弊案的懲罰非常重,穿越版的林如海隨時都有可能掉腦袋!在這樣的生存壓力下,穿越版林如海會注意林黛玉會不會作詩麼?會注意林黛玉作詩的水準高不高麼?會注意林黛玉長得漂亮不漂亮麼?那對於他來說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事情!
至於雪雁,她是一個奴才,站在她的角度,更關心的是主子是否好伺候,而不是這個主子是不是會作詩。雖然咱們長在新社會的人不知道奴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各位親可以想像一樣,誰找工作的時候會關心老闆長得帥不帥,會不會作詩?恐怕大家更關心的是自己需要幹多少活能掙到多少錢罷?雪雁在主子面前的地位遠低於咱們在上司面前的地位,對於她來說,林黛玉的才學和容貌也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通過穿越版的林如海和雪雁的角度,我描寫了一個被剝去了美貌和會作詩這兩件漂亮外衣的林黛玉,暴露了林黛玉本性中讓人無法忍受的一面。我在前面說我曾經覺得林黛玉清高,但是現在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她是個很俗氣的人。
各位請看第五回:“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請各位親注意“下人”、“小丫頭子們”這兩個詞,曹先生這裡說的是薛寶釵比林黛玉更得丫鬟婆子們的心,並沒有說薛寶釵比林黛玉更得李紈、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這些主子們的心。
如果各位親覺得這還不足以說明什麼的話,請看第二十五回:“剛至房門前,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我不否認趙姨娘是個沒人品的人,是個真小人,如果說林黛玉看不起她,那倒也無可厚非。但是我想問一句:王夫人的人品能勝過趙姨娘麼?這兩個人一個是真小人,一個是偽君子,一個有地位,一個沒地位,林黛玉既然在沒地位的趙姨娘面前擺出一副“我鄙視你的人品的架勢來”,為什麼不這樣對待王夫人呢?
肯定會有人說,我這個問題問得很愚蠢,因為林黛玉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賈家寄住,所以不能得罪王夫人。既然她不敢得罪王夫人,為什麼就敢得罪趙姨娘和她身後的賈環以及完全無辜的周姨娘呢?林黛玉的所謂“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是沖著沒地位的人擺出來的,而不是沖著沒人品的人擺出來的。
在我看來,真正的清高是笑傲王侯,而不是沖著路邊的乞丐吐吐沫。如果林黛玉因為現實的原因不得不向王夫人示好,我不會責怪她,不會鄙視她。我鄙視她是因為她明明是個勢利的俗人,卻擺出一副我很清高的架勢來,這讓我覺得她很虛偽,很噁心。
如果親們還是不能理解,我想請親們試想一下:如果林黛玉做的那些事情是由一個目不識丁的醜姑娘做的,各位還會覺得她很清高很玲瓏剔透麼?如果嘲笑劉姥姥是“母蝗蟲”的不是一個會作詩的美女,而是一個目不識丁的醜姑娘,諸位還會覺得那是“雅謔補餘香”麼?
恕我再嘮叨一遍:我從來不認為長得漂亮的人比長得不漂亮的人高貴,也不認為長得不漂亮的人就該遷就長得漂亮的人;更不認為會作詩的人比不會作詩的人高貴,也不認為不會作詩的人就該遷就會作詩的人。如果有人認為林黛玉是個會作詩的美女,所以我就只能寫穿越者殫精竭慮為林黛玉謀福利的同人文,那我只能說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賈赦是個將軍,但他這個將軍與軍營裡帶兵的將軍不一樣,人家那是實授的官職,他這不過是個虛銜。軍營裡的將軍不能長時間不辦公,賈赦則是長時間無公可辦。賈赦將軍不用上朝議事,也不用天天去衙門點卯,只要在朝廷有慶典的時候穿上官服出席以下即可——當然他稱病不出也無礙大局。所以賈赦可以長期在家休養,不存在辭職的問題,世襲的職位並沒有因為他生病而落到賈璉的頭上。
這件事當然成了一個笑話,不過也只是一個笑話,因為賈赦做的事情沒有達到違法的程度。邢夫人對此感到憤怒,她一直想生個屬於自己的兒子,現在這個希望完全破滅了。即使知道姬妾們的行為得到了孫玉玲的縱容,邢夫人也不敢把火氣撒到婆婆的頭上,只能拿沒懷孕的姬妾們出氣。那些女人們很快被邢夫人打發了出去,後宅裡只留下了賈琮的生母和兩個懷了孕的妾。
巴高望上的丫鬟們並沒有因為這個事故偃旗息鼓,她們把注意力集中在賈璉身上。賈璉還年輕,模樣生得也俊俏,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嫡子。大家都知道他肯定得再娶,但再娶的夫人卻不一定能生出兒子來,如果誰生下了賈璉的庶長子,也許就會母以子貴成為榮國府的老太太。丫鬟們想到自己可能住進賈母的院子,得到朝廷的封典,與世交公侯人家的誥命夫人們來往,上進心越發的強烈了。
賈璉也是個風流人物,現在賈赦不再因為他染指了自己看中的丫鬟而斥責他,他越發沒了顧忌。自從王熙鳳被休之後,賈璉就像瓶子關了上千年才重見天日的妖精一樣,喜的不知怎麼慶祝才好。他很享受這樣沒有老婆沒有人管束的日子,大小丫鬟但凡有個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過,整日裡軟玉溫香滿懷。幾個丫鬟為了爭寵,很是用了些手段。那些手段並不新鮮,許多是賈赦的姬妾們用過的,不過賈璉還是陷了進去。
榮國府的名聲還是很糟糕,所以賈璉始終沒有娶到媳婦。賈璉對此並不著急,他有點被王熙鳳嚇怕了,很擔心再娶來一個厲害的媳婦,限制他四處尋花問柳。孫玉玲當然更不著急,她只控制著不讓丫鬟們生下庶長子,並不干涉賈璉的私生活。沉浸在性福生活中的賈璉沒有想到孫玉玲準備用賈琮取代他,看上去她對賈琮、賈環和賈蘭沒有太大差別。孫玉玲當然也沒有把這話露出來,她就等著尤二姐那樁事情出來呢。
似乎這件事情還得一段時間,孫玉玲任憑賈璉胡鬧,她只潛心整頓榮國府。一批沒有體面又不中用的奴才被開恩放了出去,一批有體面卻不老實的奴才被發賣,她們貪墨的銀子自然也收進了榮國府的錢包。這不符合賈母的思想,因為這看上去刻薄寡恩,不過孫玉玲不這麼覺得。她不怕別人說她刻薄,只要別人拿不到把柄整她就行。邢夫人對此完全支持,她本來也不是個厚道人。
孫玉玲和邢夫人都不是奢侈無度的人,合力經營了兩年,榮國府的經濟狀況有些好轉。除了一家人的生活用度和賈赦的藥費,沒有什麼大額支出,因為打秋風的太監們都到城東去了。孫玉玲不太清楚賈政那邊的情況,那一家人只是逢年過節回來一趟,只是請安問好,並不說什麼深入的話題。不過她知道賈政選了學差的事情,因為他帶著賈寶玉來向她辭行。賈政不放心賈寶玉的教育問題,所以把他帶在身邊,沒想到他的仕途因此而終止。
賈政是朝廷命官,他得上衙門辦公,不能總在家裡守著賈寶玉。賈寶玉趁著父親不在溜出了門,在街上遇見一個漂亮的姑娘。賈寶玉很想向姑娘表達他的善意,卻被姑娘當成了輕薄浪子。姑娘的父親和哥哥聞聲趕來,將他痛打了一頓。賈寶玉和茗煙不是憤怒的父子的對手,被打得頭破血流。聰明的茗煙報出了國舅爺的名號,希望能籍此嚇退那兩個勇猛的人。誰知當事人並不相信會有國舅出現在當地,倒是被圍觀者聽見了。
這個有心人是當地一位官員的家奴,在主人跟前有些體面,回家便將這件事情說與主人。那官員是跟賈政有些不合的,便將此事奏成一本,說賈政縱容子弟行兇。皇帝得知賈寶玉光天化日調戲良家婦女,還滿大街嚷嚷是他的小舅子,登時勃然大怒,將賈政罷職為民。宮裡的賈元春也受到了連累,被降為才人遷出了鳳藻宮。這事情並不與孫玉玲相干,但她還是得進宮向太上皇後和皇后請罪,用自己的腦袋猛敲慈慶宮和朝陽宮的地板。
被連累的孫玉玲很憤怒,她向賈政提出要麼與賈寶玉斷絕父子關係,要麼與她斷絕母子關係並改姓賈、史以外的其他姓氏。代字輩、文字輩、玉字輩的男女都勸了一回,孫玉玲堅持不肯收回成命。族人們也覺得賈寶玉連累了父親和姐姐,趕出家門並不過分,沒有十分勸解。賈政也對賈寶玉不抱一點希望,決定跟賈寶玉斷絕關係,反正他膝下還有一子一孫。王夫人大哭大鬧,說她情願跟著賈寶玉一起走,孫玉玲滿足了她的要求。
孫玉玲告訴王夫人,她可以以合離的方式帶著賈寶玉離開賈家,賈寶玉可以隨她姓王。這等於是給了王夫人兩個選擇,要麼跟賈寶玉徹底斷絕關係,要麼跟賈元春、賈珠徹底斷絕關係。王夫人最終選擇了她的寶玉,當然這個寶玉再也不叫賈寶玉,而是改名為王寶玉了。直到開過祠堂改了族譜,賈元春都沒有對此發表意見。孫玉玲不知道她究竟是被王寶玉傷了心,還是沒有權力打發太監來傳話。
賈母的故事(八)
賈政和王夫人離婚並沒有引起轟動,不過是兩個平民百姓,沒有幾個人繼續關注他們。賈政已經年近半百,顯然不容易再娶,孫玉玲做主讓他把周姨娘扶正了。趙姨娘對此很不高興,她覺得她為賈政生育了兒女,被扶正的應該是她。賈政把趙姨娘訓斥了一頓,周姨娘是從平民人家買來的妾,不是賈家的家生奴才,賈政可以把周家老太太稱為岳母,卻無法跟趙國基稱兄論弟,即是他現在不是朝廷命官。
周夫人沒有想到還有被扶正的一天,她像一塊佈景板一樣在賈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已經習慣了低調的日子。到榮國府拜見了孫玉玲之後,周夫人開始操持起賈政後宅的事務。她倒沒有放出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諸事基本上按王夫人的舊例執行,只是把賈環和賈蘭的各項待遇都提高到王寶玉原先的水準。李紈、賈環和賈蘭很快接受了這位繼母、繼祖母,只有賈探春對此耿耿於懷。
賈探春是賈家族裡最不願意王夫人離去的人,因為這意味著她這些年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周夫人知道賈探春看不起做妾的人,每回看見賈探春對趙姨娘的冷淡,總有兔死狐悲之感。如今賈探春試圖跟周夫人搞好關係,結果周夫人對她越發反感了。熟悉了家中事務之後,周夫人又一次來到了榮國府,試探性地提出讓賈環叔侄回到賈政那邊。孫玉玲對此能理解,李紈和趙姨娘想念自己的兒子,周夫人也想多跟兩個孩子培養感情,她同意了這個要求。
賈環叔侄離去之後,榮國府裡越發空曠了。孫玉玲拆了些無人居住的房子,圍成了一個大園子,種上了一些經濟作物。邢夫人在這點與她志同道合,如果不是顧忌著豪門世家的體面,她甚至願意把空房子盡數租出去。就在她們才開始種田的那一年,甯國府的賈敬死在城外的玄都觀裡。當時邢夫人隨著各府誥命到孝慈縣為端靜皇貴太妃送靈,孫玉玲以生病為名留在家裡,甯國府的尤氏也借著產育的理由沒有出門,於是上演了一出“獨豔理親喪”。
賈璉見到了尤二姐並且看中了她,他想娶她進門做正室夫人。但是朝廷有旨意,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賈家自然也在這個範圍內。如果賈璉願意等到一年之後再向尤老娘提親的話,似乎這也是一樁可以接受的婚事,畢竟尤二姐名義上也算是尤氏的妹妹。但賈璉一向是以下半身思考的,他才結識了尤二姐,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哪裡捨得一年不與她廝混?最終賈璉還是買了小花枝巷的一處宅院,將尤二姐金屋藏嬌。
孫玉玲在第一時間得知了這個情況,打發林之孝帶了幾個妥當人捉了奸,留下人將那所宅院和宅院裡的人看住,押著賈璉回了榮國府。孫玉玲和邢夫人審問了一回,賈璉倒是很坦率地承認他和尤二姐私下定親成親之事。邢夫人也知道這事情做得極不妥當,指著賈璉破口大駡了一頓。看著邢夫人出了氣,孫玉玲告訴她,得趕緊換衣服,進宮向太上皇後和皇后請罪。不待邢夫人說話,賈璉已經嚇得連連叩頭求饒。
邢夫人也不理解,她覺得家醜不可外揚,這事情正應該竭力捂住才是。孫玉玲冷冷一笑,怎麼可能掩飾得住呢?別人先不說,王家人正想著找賈家人的罪狀一舉搬倒賈家呢。王夫人在賈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當初帶來的陪房也在賈家奴才裡面交結了不少人,這些人可不見的跟主子同仇敵愾。邢夫人聽得變了臉色,也顧不得再罵賈璉,忙忙的換了衣裳,跟著孫玉玲往皇宮去了。
這日原本不是命婦朝見的日子,孫玉玲和邢夫人進不去宮門,只能在朝見時出入的宮門外跪著,等著裡邊的人出來。宮門上的侍衛看見這情形,過來詢問緣由。孫玉玲遞上了厚厚的紅包,托他們代為行個方便。看在錢的面子上,侍衛們幫了這個忙,找了慈慶宮的一個太監來。收了錢的太監將事情並報了太上皇後,孫玉玲和邢夫人被宣進慈慶宮。一見太上皇後,兩人立即跪下叩頭不止,痛哭流涕地請罪。
聽說事情的原委,太上皇後非常生氣,訓斥了孫玉玲和邢夫人一回,打發人將這件事情稟報了皇帝。皇帝才看見一位禦史的奏摺,正是為了賈璉孝期違制娶親參劾賈赦、賈珍和賈璉的。正要批復處理意見的時候,聽說賈璉的長輩來主動揭發,便只處置了賈珍和賈璉。一對難兄難弟都被流放,賈珍的世職和賈璉捐的同知當然也被革了。賈赦並沒有受到牽連,不過皇帝明確地下了旨意,他的世職不能由賈璉繼承。
尤氏和賈蓉不知道有人上奏摺彈劾賈珍,他們以為是孫玉玲和邢夫人害的賈珍被流放,兩府之間從此再不來往。但賈瑛不肯回到甯國府,仍在榮國府住著。賈璉一共有四個孩子,除了王熙鳳生的長女賈薇之外,還有三個丫鬟給他生下庶出的兩女一子,四個孩子都留在了榮國府。沒有生過孩子的通房丫鬟都被邢夫人打發了,生了孩子的三位則享受姨娘待遇留下守寡。尤二姐沒有隨著賈璉流放,倒不是她嫌棄賈璉落魄,而是她自己也被依律官賣。
賈璉走後不久,侯羊氏來找孫玉玲和邢夫人商議她侄子和賈瑤的婚事。侯羊氏的侄子剛剛中了舉人,她打算在春闈之後為他們完婚。孫玉玲和邢夫人都表示同意,他們已經備好了賈瑤的嫁妝。羊舉人沒能考中進士,好在他還年輕,以後還有很多機會,無論是孫玉玲還是賈瑤這次失利都不在意。賈瑤出嫁之後,潤州林家又來了人,向孫玉玲並報了林黛玉即將結婚的消息。
賈母的故事(九)
自從林如海死後,賈家與林家已經多年沒有聯繫,所以孫玉玲免不了細細地問了一回。林如海的嗣子的本生祖母已經去世,但他仍舊在潤州生活。這個孩子並沒有應科舉考試,只是做了一個尋常的富家翁,倒是林黛玉的未婚夫欒公子考中了秀才,不過他沒能中舉人。兩家已經商定,在林黛玉及笄之後便為他們舉行婚禮。既然“外孫女”要出嫁,孫玉玲少不得預備一份賀禮,打發賈政親自往潤州走了一趟。
賈政還沒有回來,賈赦就得了一病,太醫說他長期心情抑鬱。這並不惹人懷疑,自己癱瘓在床,長子又被流放,心情不佳也屬正常,不過孫玉玲懷疑他的抑鬱是出於對某種欲望不能滿足的失落。不管怎麼說這並沒有引起外人對賈瑤和賈琮的非議,孫玉玲也就不去研究其中的真相了。賈赦的病情迅速惡化,賈政從揚州回來三天后,賈赦因病去世。這件事情由有關部門奏報給皇帝,得到批復之後,賈琮辦理了繼承爵位的相關手續,成了三品威勇將軍。
除了孫玉玲和邢夫人,榮國府裡現在只有賈琮、賈瑛、賈赦的庶女賈琪、賈琳、賈薇四姐弟和一群姬妾奴僕。可以肯定地說,導致榮國府被抄家的那場災難已經避免了。孫玉玲徹底放了心,她之所以在這裡“大展拳腳”,就是怕被那群不肖子孫連累上了斷頭臺,或者抄家之後被皇帝體諒年老而恩賞一條麻繩,現在她真的到了可以享受的日子。當然這些心裡話時不能說出來的,她還得裝著為賈赦的去世的而悲痛不已。
賈琮按制度為他的父親守孝三年,喪期結束之後他早已到了結婚的年齡。沒有人計較他是庶出,因為他的妻子將得到現成的三品誥命。當然也沒有人計較他有一個揭發了孫子和孫媳的祖母,因為賈母已經八旬高齡,人們都覺得她不會再有幾年壽命了。賈琮的媳婦很快選定,是襄陽侯的曾孫女,二等男戚建輝的女兒。這是一件對榮國府和孫玉玲本人都有重大意義的喜事,理所當然要大操大辦。
就在婚禮前一個月,潤州林家來了人,他們不是為了送賈琮結婚的賀禮而來,而是送來了賈敏當年帶到林家的全套嫁妝和林黛玉的死訊。榮國府的主子們都不能理解,那份嫁妝已經成了林黛玉的遺產,如果林黛玉沒有子女,欒家把這些東西送回林家倒也正常,但林如海的嗣子作為林黛玉的哥哥有權繼承這份遺產,沒有必要送回賈家。陪房奴才們也回到京師,他們向孫玉玲講述了林黛玉婚後的生活。
欒家夫人對林黛玉很不滿,因為她不生孩子只生病。林黛玉結婚一年後,婆婆把陪嫁的丫鬟紫鵑提升為妾。婚姻不如意大大激發了林黛玉的創作熱情,一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讓許多人認為欒家虐待了林黛玉。憤怒的欒秀才寫了一封休書,將林黛玉趕出家門。這件事情驚動了官府,結果以林家敗訴告終,官府判定林黛玉在七出中占了五條:不孝、無子、妒、有惡疾、口多言。林黛玉隨即病逝,姑蘇的族人不許她這有罪之人進祖墳,嗣兄只得另外買地安葬了她。
陪房們還轉述了欒家太太的原話:“常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既然不能生養,就該自己想著給丈夫納妾。我原可以在家生女兒裡頭選一個,就是怕你為難,才選了你從娘家帶來的,你最信得過的。傳宗接代在誰家不是正經事情?怎麼到你林黛玉這裡就成了‘風刀霜劍嚴相逼’了?自從你家到我家來,我自問沒有什麼對不住你之處,好端端的作出這些怨謗之詞,敗壞公婆的名聲,誰家的媳婦像你這般不孝?”
一群奴才痛哭流涕地請求孫玉玲為林姑娘做主,仿佛他們是賈敏和林黛玉最忠誠的奴僕。他們對此很有把握,因為在他們的記憶裡,榮國府一直是橫行霸道的人家,主子們都是要臉面的,即使是自己家的奴才,也不容許別人小看了去。孫玉玲知道,林黛玉既然不受欒家公婆待見,他們自然也受了不少白眼,不過是想借著為林黛玉伸冤的由頭為自己出氣罷了。孫玉玲沒有滿足他們的願望,她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林黛玉那樣的身體哪能承擔生兒育女的責任,便是僥倖懷了孕,天知道她吃的那麼多藥有什麼副作用。即使在孫玉玲本來的世界裡,也沒有哪個婆婆能容忍不生孩子只生病的媳婦。如果林黛玉生在那個世界,也許可以靠手中的財產過快快樂樂的獨身生活,但是在這個世界顯然是不可能的。即使林如海活著,他也無力改變這個現實。除非林黛玉自己願意學漢明帝馬皇后、宋真宗劉皇后,否則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看著地上跪著的陪房,孫玉玲有些明白林家嗣子的心思了。賈家的奴才都是有些驕橫的,這些陪房只怕在林家也是橫行霸道的主兒。嗣子又不是林如海的親兒子,甚至不如庶子名正言順,自然受不了這些二層主子。先是以陪房的身份打發到欒家,再以還嫁妝的名義打發他們回賈家,只圖自家一個清靜。當然他也可以直接賞了賣身契放他們出門,只怕是這些刁奴造謠說他謀財害命,乾脆連嫁妝一併還了賈家了事,反正林家也不缺這點子東西。
禮法上沒有為表姐服喪的說法,所以賈琮的婚禮仍舊如期舉行。戚氏過門之後孫玉玲便不再親自料理家事,只與邢夫人一起教導賈赦和賈璉留下的六個孩子。賈瑛從榮國府出嫁之後,日子跟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豪門少婦相差無幾,她也能應付得來。賈瑤婚前經過幾年的強化訓練,雖然仍舊不是能幹的主婦,操持一個小舉人的家倒也勉強合格。至於六個孩子的婚事,自然交給賈琮夫妻料理,不需要孫玉玲再操心了。
fion007 2014-11-29 14:06
皇帝的故事
得知賈妃的父親叫賈政的時候,魯從陽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大半年了。在他本來的世界裡,女婿不知道自己的老丈人是誰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不過在這個世界裡,一個皇帝不知道妃子的娘家有什麼人並不奇怪,宮裡的妃子太多了。魯從陽得瞭解這個皇帝的列祖列宗,這個皇帝的宗室成員,這個皇帝的文武重臣,這個皇帝的心腹奴僕,需要掌握的情況太多,實在顧不得一個小小的工部員外郎。
如果不是看見賈政的這份奏摺,魯從陽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名字,因為六部中的五品官員一般不會有見到皇帝的機會。當然他們一般也不會有給皇帝寫奏摺的機會,他們管轄的那部分公務只需要向自己上司請示,沒必要驚動皇帝。賈政也不是為了公事上奏摺的,他是為了申請賈妃回家省親。魯從陽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奏摺,吳貴妃、李淑妃和馬婕妤的娘家人也為省親上過奏摺,並且得到了魯從陽的批准。
第一次看到申請妃嬪省親的奏摺的時候,魯從陽很是驚奇,他記憶裡的封建宮廷沒有這個恩典。不過他也沒有多想,與他出現在這個宮廷相比,那奏摺上申請的事情其實算不得什麼。現在這個叫賈政的名字觸動了魯從陽的某一部分記憶,他立即撂下手裡的奏摺,叫人將賈妃娘家人的資料立即呈上來。這個命令立即被執行了,沒有人問為什麼,幾份被整理好的履歷迅速擺在魯從陽的辦公桌上。
這份資料顯示,賈妃的曾祖父賈源曾被封為榮國公,祖父三品威勇將軍賈代善已經亡故,祖母太淑人史氏倒還健在。資料上當然沒有忘記說明,現在繼承了三品威勇將軍爵位的賈妃的伯父賈赦。看了這幾份檔,魯從陽才知道賈妃的閨名喚作賈元春。這實在怨不得他,賈妃的綠頭牌上寫的是“賢德妃賈氏”,根本沒有“元春”二字。對這著幾份履歷看了一回,魯從陽在奏摺上批復,恩准當年臘月初八賈妃回家省親。
帶著朱批的奏摺被發還給賈政,這個消息當然也得通知給賈元春。傳旨的太監奉命出了門,魯從陽靠在龍椅上,竟想不起賈元春長的是什麼模樣來了。他沒有在這個世界貫徹本來世界的婚姻觀念,皇帝留下的那些妃子他盡數笑納了,不過只是在床上有些親密接觸。皇帝的審美觀還算正常,他冊封的妃子都是美女,不過魯從陽沒覺得哪一個美到了豔壓群芳的地步,沒有一個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想不起來也不要緊,晚上把她宣召過來就是了。
皇帝許了她回家省親,又要寵倖她,賈元春帶著滿臉的喜氣而來。像後宮裡的每一個妃嬪一樣,賈元春也不是得到了妾的名分之後才跟皇帝發生關係的。許多宮女跟皇帝發生了男女關係之後並沒有得到封號,也有的只得到了很低的封號,像她這樣直接冊封為妃的極其少見。賈元春為此洋洋得意,她覺得這是她比別人有本事。但是這半年皇帝卻忽然冷淡了下來,不明所以的賈元春想抓住這一次機會重獲皇帝的寵愛。
賈元春使盡了渾身解數,魯從陽卻覺得很無趣。後宮裡的妃嬪都是這個樣子,有體面的出身,一副端莊的模樣,到了床上便如(蕩)婦一般竭力討好他。既然大家都是這個樣子,魯從陽就只管隨意翻牌子,反正對她們都不抱什麼期望。可一旦知道如同娼(妓)般在他身下宛轉承歡的賈妃就是鼎鼎大名的賈元春,魯從陽心裡還是不免有些失望,就像一個很漂亮的塑像忽然碎了,掉出許多令人作嘔的污穢來。
自從這一夜之後,魯從陽再也沒有召見過賈元春。他沒有公開宣佈,但妃嬪、宮女、太監們還是都意識到賈妃失寵了。宮裡從來不缺逢高踩低的人,賈元春的日子開始難過起來。賈元春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並沒有做錯什麼。賈母和王夫人又一次入宮探望,給她帶來了厚厚的一疊銀票。賈元春用這份錢打點魯從陽身邊的太監,試圖找出自己失寵的原因,結果一無所獲。臘月在賈元春的憂慮中悄悄來到,初八自然不遠了。
賈元春帶著浩浩蕩蕩的一隊隨從回了家,回宮的第二天便有人從不同的途徑向魯從陽稟報:賈元春將皇宮稱為“不得見人的去處”。顯然別的妃嬪在鳳藻宮埋下了眼線,她們既然把消息送到魯從陽這裡,太上皇、太上皇後那裡少不得也得說一聲。魯從陽很快就發現,太上皇後對賈元春極是不喜,有時甚至當眾訓斥。既然她不得太上皇後的歡心,魯從陽立即下了一道旨意,將賈元春圈禁在鳳藻宮。
既然賈娘娘被圈禁,鳳藻宮的宮女太監也不能再出門,同住的貴人、才人都被搬到別處,除了送飲食和生活用品的人,沒有人可以靠近鳳藻宮。妃嬪們自然拍手稱快,許多人入宮比賈元春更早,地位卻在賈元春之下,看著賈元春被封為妃,她們仿佛是眼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加塞一般。妃嬪們不敢對皇帝抱怨,只恨賈元春是個狐媚子勾引了皇上。現在她得到了報仇雪恨的機會,當然要利用起來,賈元春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太上皇後也知道妃嬪們背後的動作,也沒有制止。這老婦人已經年過七旬,早已到了二十年媳婦熬成婆的階段,昔日的痛苦已經被她忘記。太上皇後認為賈元春能成為皇帝的妾是賈家祖上積了德,就該盡心竭力地伺候她兒子,還敢口出怨言真是不知好歹。她還覺得魯從陽沒有等她發話就圈禁了賈元春,可見是個孝順的兒子,待魯從陽越發和氣了。魯從陽對此有所察覺,他覺得太上皇後更關心的不是兒子而是地位。
皇帝的故事(二)
賈元春既然成了妃子,榮國府裡一定住著一位叫林黛玉的姑娘,她的父親林如海已經去世了。魯從陽沒有召見林黛玉,也不想干預林黛玉的生活。對於一個皇帝來說,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不是這裡有事情便是那裡有事情,奏摺上輕飄飄的一句“旱”、“蝗”、“水”,對於當地人就意味著賣兒賣女甚至易子而食。魯從陽知道林黛玉的遭遇不能算幸運,但是比她更不幸的大有人在,那些人才是最需要魯從陽救援的。
做這些事情顯然需要大筆的銀子,但國庫的銀子並不充足。這個狀況讓魯從陽想起了本來世界裡的一位皇帝,那位皇帝人稱抄家皇帝。這似乎是個很刻薄的外號,不過皇帝本人卻始終活在人民群眾的心裡,直到他駕崩二百多年之後,還被親切地稱為四四——因為他在二十多個兄弟中排行老四。有許多姑娘在互聯網上意淫自己能穿越到四四所在的時空,做四四的新娘。這讓魯從陽覺得能做一把抄家皇帝也許是很帥的事情,他準備從賈家的甯國府和榮國府抄起。
但是現在他還不能這麼做,因為皇帝的父親還活著,正在壽康宮作他的太上皇。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太上皇似乎跟賈代善關係不錯,賈代善死後賞了賈政一個工部員外郎,遠遠地超出了三品官員蔭子的標準。當時的工部尚書曾經參劾賈政不稱職,結果太上皇不但沒有罷了賈政的官,反倒尋了個由頭把尚書大人調走了。這件事情讓人認為賈家有太上皇撐腰,所以各部官員很給他們面子。
太上皇也聽見賈元春背後的抱怨,不過他沒有為此發作,倒是因為魯從陽囚禁了賈元春而有些不高興。當然他也沒有說什麼,畢竟一個父親不便過多插手兒子後宅的問題,況且賈元春也確實有怨謗之語,魯從陽並沒有冤枉了她。可一旦魯從陽真的要對榮國府做點什麼,這位太上皇肯定不會坐視。“便宜這幫混帳王八羔子了!都是五十來歲的人了,還在吃老爹留下來的老本,一個個也不覺得臊得慌。”魯從陽並不著急,他覺得他熬也能熬到那一天。
受到庇護的世家不止甯、榮兩家,這些人家已經享受了幾世的富貴,子弟多是無能紈絝,雖有世襲的職位,卻只領俸祿不辦差事。如果只是這樣倒也罷了,偏偏這些人家結成了一張張關係網,很能做一些包攬詞訟賣官鬻爵的勾當。魯從陽覺得這對於皇帝事件危險的事情,朝廷的政策少不了要由中下級官員執行,這些官員的任免調動不能□縱在別人的手裡。不過太上皇似乎不這麼想,他重視世家大族遠勝於寒門出身的官員。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道理在這個問題上也適用,既然太上皇喜歡世家大族,便有寒門出身的官員借著同鄉、同姓的由頭投靠了去。比如那位賈雨村先生,就是通過同姓之誼投入榮國府的門下。賈雨村起複時雖然有朝廷的檔依據,但知府的缺卻不止一個,他能謀到應天府的缺,榮國府也出了一份力量。說起來也是咄咄怪事,賈赦是個沒有正式職位的人,賈政不過是一個從五品官員,居然有辦法干涉正四品官員的任命。
雖然暫時不能抄這些世家大族的家,魯從陽卻可以將發落那些投靠了他們的官員。賈雨村等人被尋了個錯處罷官流放,魯從陽先打發人抄了他們的家,作為大戰前的熱身準備。抄家結果充分證明這些官員是當之無愧的貪官污吏,太上皇也不好為他們發作。可這樣的人就像是野草一樣,魯從陽剷除了一批之後,又有一批新人投入世家大族的懷抱。時間在無休止的官員爭奪戰中流逝,轉眼便是一年多過去了。
太上皇的庶母溫靜皇貴太妃薨逝,這是中宗皇帝後宮中地位最高的嬪妃,喪禮極被哀榮。連太上皇都要親自送葬,魯從陽自然也得前往。他在孝慈縣行宮裡接到一份奏摺,一等威烈將軍賈珍之父賈敬去世,賈珍父子請求回家奔喪。奔喪的請求得到批准之後,賈珍父子立即離開了孝慈縣。魯從陽知道賈璉會在孝中娶親,他等著禦史把揭發這件醜聞的奏摺送到他的辦公桌上,但是始終沒有等到。
這讓魯從陽很憤怒,王熙鳳已經打發張華去告狀了,京兆府的官員竟敢不向他彙報。魯從陽把現任京兆尹列在抄家名單的第二位,後來居上排在南安、北靜諸王府之前。不管是賈家還是京兆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上了魯從陽的黑名單,依舊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兩年,壽康宮的太上皇一病不起,終於駕崩了。辦完太上皇的喪事,魯從陽長出了一口氣,他的抄家名單已經列了兩百人之多。
賈家是第一戶被抄家的人家,抄家的官員將兩府中的主子奴才登記造冊,這個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問題,一個臥病在床的姑娘自稱是已故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林如海的女兒。林家人不在拘捕之列,但林如海已經沒了親族,官員不知該如何處置這病姑娘,來請魯從陽示下。魯從陽很驚訝,他以為林黛玉已經死了,沒想到她還活著。細想這倒也正常,被囚禁的賈元春沒有送出關於賈寶玉婚事的旨意,所以林黛玉還沒有被滅口。
魯從陽向那位官員詢問了幾句,官員用帶著鄙夷的語氣告訴魯從陽,林氏已過及笄之年,卻始終與表兄一起住在賈史氏的院子裡。原來賈元春也沒有來得及送出將姐妹們遷入大觀園的旨意,所以林黛玉沒有住進瀟湘館。魯從陽當即下了旨意,著林如海在姑蘇的族人選擇十位輩分相當的子弟進京,他要親自為林如海選定嗣子。至於林黛玉,既然病著,就叫太醫院每日打發人前往診脈,所用藥材一律從內庫中領取。
皇帝的故事(三)
官員覺得這是皇帝仁慈,給了林如海一個天大的面子,大大地稱頌了一番。對賈家人的審問立即開始,在魯從陽的授意下,官員們從逼死烈女、國喪納妾、聚麀之亂幾項罪名入手,揪出了賈家的幾十條罪狀,其中有一條就是侵佔林如海家產。跟著賈璉去揚州的幾個奴僕招認,賈家人為了掩蓋他們的罪行,將林家的奴僕盡數滅口。只這一項便涉及上千條人命,賈家的主子們一個也跑不了。
抄家的官員再次出動,這會被抄的是甯榮街上的賈家族人和賴大、林之孝等體面奴才的家。但凡在大觀園修建過程中撈了一票的,魯從陽一個也不放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既然查出賈家侵佔了林家的財產,按制度就得從查抄的財產中歸還同等價值的財物,但這部分財產經過賈家上下的揮霍侵佔和抄家官兵的貪污之後已經不足以賠補了。縱然林家人不敢要求皇帝補齊餘額,皇帝大費周章地抄了榮國府,自己總得落點好處不是?
刑部的官員給賈家擬定了罪名,當然也附上了懲罰意見。一般來說官員擬得刑罰略微偏重,由皇帝唱紅臉法外施恩,但魯從陽覺得他們擬得太輕了,將刑部的幾位頭面人物訓斥了一頓,並罰了一年的俸祿,勒令他們重新擬定。新的罪名很快就出來了,頭一條就是“有武士彠之心”。魯從陽有些意外,他印象裡的賈家人沒有這麼大能耐。罪名後邊提出了一系列罪證,魯從陽看得驚歎不已。
知道這對於賈家人來說有些冤枉,魯從陽還是用了這個罪名,福氣比天下人都大的話只能由皇帝和皇太后來說,臣子不能僭越,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刑部擬定了賈家人的刑罰,榮、寧兩府的主子和一干有犯罪行為的奴才都被斬首,賈代善和賈代化夫妻被開棺戮屍,賈演和賈源夫妻被追奪爵位和封誥,長安、江甯兩地的賈家族人全部沒為官奴。賈元春也被廢為庶人並處死,魯從陽給了她最後的恩典,打發太監將她的屍首跟她的親人一起扔進亂葬崗。
賈家人上法場那天,林家族長帶著林如海的十個遠房侄子到了京城。魯從陽召見了他們,從中為林如海選出了一個嗣子。林家四世侯爵,在京師原有宅第,卻被賈家人私下賣了。魯從陽將榮國府和大觀園賜給了那個嗣子,又從查抄出來的賈家家產中劃撥了一部分,補償林家被侵佔的那份家產。林如海生前是三品官員,按制度可以恩蔭一子,魯從陽賞了嗣子一個舉人功名。林黛玉現在還活著,她今後的生活和婚姻當然得交由嗣子負責。
為了紫鵑等一干丫鬟的處置,林舉人進駐榮國府的第一天就跟林黛玉起了衝突。魯從陽原本有旨意,林黛玉既然病著,她身邊的人暫時不動。但紫鵑、春纖眾人既然是賈家的丫鬟,按律就該發賣。林舉人覺得皇帝體諒林黛玉病中無人照顧,已經是皇恩浩蕩,既然不曾說將紫鵑眾人賞給林黛玉,如今林黛玉有了哥哥,就該由哥哥另給她買奴才,將紫鵑眾人交與有司處置。林黛玉覺得紫鵑是賈母給了她的,便是林家的奴才,執意不肯。
最終林舉人將紫鵑們送到有司衙門,官員沒有得到明確的旨意,特意向魯從陽確認了一下,這幾個奴才是否賞給了林黛玉。魯從陽知道賈家的奴才都是不老實的,但凡年輕漂亮些的丫鬟,鮮有不想著給主子做妾的,要賞奴才也不能賞這樣的。誇獎了林舉人的謹慎,又賞了二百兩銀子供林黛玉買奴才,魯從陽下令將林舉人送來的奴才盡數發賣。賈家的事情在魯從陽這裡告一段落,他還有二百多戶人家要查抄,顧不得林黛玉了。
七年後魯從陽主持殿試的時候見到了林如海的嗣子,他最終中了二甲進士。放榜之後魯從陽召見了他,閒話中問起了林黛玉嫁往何處。不想林進士告訴他,賈家被抄的當年林黛玉就病逝了。魯從陽有些不理解,林黛玉既然明明白白地知道賈家人沒安好心,看見他們得了報應,林家又有了後嗣承續香火,哪裡至於仍舊淚盡而亡?林進士的臉色有些黯然,用詞比較謹慎,不過魯從陽還是聽明白了原委。
林黛玉始終與賈寶玉在一個院子裡居住,兩人時常在一處廝混,她也從來不覺得不妥當。當初因為魯從陽的恩典留在林黛玉身邊的丫鬟婆子暫時躲過了一劫,不免擔心自家的親人,打探到賈家主奴盡數發賣的消息,便有人想到了林黛玉。她們的想法是由林黛玉出面買下他們的家人,這樣就可以免了一家子骨肉零落之苦。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當然得把朝廷的判決告訴林黛玉。林黛玉得知賈寶玉已經被斬首,整日痛哭不已。
林進士到了榮國府之後,林黛玉向他提出為賈寶玉收屍的要求。林進士對此感到憤怒:你明明知道賈家人沒安好心,為何還執迷不悟呢?他進京的時間雖短,也聽見人說林黛玉是從小跟著表哥一塊長大的,外人有許多不堪的議論。林舉人覺得這雖然是賈家人居心叵測,也有林黛玉自己不自重的緣故。憤怒的林舉人拒絕了這個要求,並且下令滿府新買的奴才不得提及賈家一句。林黛玉為了寶哥哥終日啼哭,兩個月後溘然長逝。
聽到這個消息,魯從陽也不免歎了一口氣,隨即便不再理會這些瑣事。林進士雖然不是林如海的親生兒子,但他是男人,他的兒子姓林,所以按照禮法他比林黛玉更重要。魯從陽覺得他給林如海立了嗣,讓林如海身後有人燒香供飯,作為一個皇帝,也算是關心臣子了。如果林如海真的九泉之下有知的話,大概也會覺得他這個抄家皇帝很仁慈罷。
白金釧的故事
趙一冰在一口井裡不住地撲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井不是很寬,壁上光溜溜地長滿了青苔,不知道已經用了多少年月。趙一冰會游泳,但是在這個狹隘的空間施展不開,所以還是灌了幾口水。她顧不得思考自己究竟是怎麼掉進井裡的,不住地高呼“救命”。也許是井壁掩住了她的聲音,好一會子沒有人過來。趙一冰已經有些精疲力盡了,忽然一隻桶被放了下來。趙一冰用最後的力氣抓住了桶,她終於得救了。
站在井邊奮力搖著轆轤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婆子,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挽了個樣式古舊的髻,身上的服裝是幾百年沒有人穿的款式。井的周圍一片低矮混亂的民居,完全不像是趙一冰居住的大城市裡還能存在的建築。趙一冰心下有些驚疑,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就算無意中結了什麼仇家,也不值得仇家動用這麼大的力氣算計她。不過這些都可以暫時放下的,她得先感謝婆子的救命之恩。
不想婆子倒先說話了:“我說白二姑娘,太太跟前再體面,早晚有放出來的一日,不過是早一時晚一時罷了,哪裡至於這樣!”趙一冰不明白她的話,不知該如何回答。婆子只道她受了驚,扶著她從民宅中間走了一段,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外,高聲叫道:“白嫂子在家麼?”另一個婆子聞聲走了出來,看見趙一冰這個樣子,驚道:“這是往哪裡去了?”先頭的婆子說道:“我從井邊路過,聽見裡邊有人喊救命,撂個桶下去,不想撈上來的是你家的姑娘。”
白婆子連聲稱謝,又請那婆子到屋裡坐,那婆子只說家裡有事,頭也不回地去了。白婆子帶著趙一冰進了屋,找出幹衣服給她換上,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趙一冰從她的話裡推斷,白婆子的二女兒白香草本來是太太房裡的丫鬟,幾日前剛被被太太趕了出來,白婆子正要到外頭給她尋親,不想白香草自己想不開自盡了。白婆子沒有提及白香草為什麼被趕了出來,趙一冰也沒問,統治階級嘛,對被統治階級哪會那麼講道理呢?
趙一冰有些不明白,一個奴僕能脫離奴籍難道不是好事,白香草為什麼想不開呢?她很擔心白婆子把她當做有自殺傾向的人嚴加看管,只說自己口渴,想從井裡打些水喝,不想失足滑了下去。白婆子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是有意跳井也罷,還是失足滑下去也罷,那起子小人只說你是有意的。傳到太太耳朵裡,太太還道你要跳井要脅主子,就算不來找你算這個賬,你妹妹也要受罪了!”
白婆子一臉憂愁,說罷了一篇子話,也不再理會趙一冰,逕自出去了。趙一冰只知道自己現在變成了奴才,卻不時身處何地是何朝代,甚至不知道這家主子除了老太太、太太還有什麼人。正在思考時,一個少婦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滔滔不絕地勸了趙一冰一回。趙一冰從她的言談裡推斷,她是白香草的姐姐,也是這府裡的一個奴才。趙一冰一再賭咒發誓,說自己只是無意之中掉下去的,有意投井的人怎麼會喊救命呢?
少婦並不完全相信,但是自己家裡還有很多事情,把能說的話說完,只得匆匆地走了。趙一冰在白婆子家裡住了下來,白婆子的丈夫已經去世,只有三個女兒,小女兒還在太太的房裡做丫鬟,趙一冰始終沒有見過她。住了一段時間之後,白婆子放鬆了對趙一冰的看管,她開始在奴僕們的住宅區遊逛。逛了幾日之後總算找到了後門,趙一冰第一次上了街。後街上的房子有些舊,看得出來住的都是很普通的人家。
趙一冰沿著街走了一回,轉到了府邸的正門。只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榮國府”五個大字。趙一冰心下驚訝,忙順著街再往東走,東邊也有一座府邸,正門上大書“敕造甯國府”五個大字。兩府之間有個胡同,被一堵雪白粉牆從中截斷。趙一冰攔住行人問了一回,果然這條街叫做甯榮街,榮國府住著賈娘娘的父親賈政,有個銜玉而生的兒子名喚賈寶玉。
白婆子所說的太太自然是王夫人,王夫人跟前確實有兩個姓白的丫鬟,一個喚作金釧,一個喚作玉釧。金釧大概是王夫人起的名字,白香草卻是白婆子給女兒起的名字。趙一冰這回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井裡了,她覺得這個世界雖然很守舊,但她的處境還遠遠稱不上絕境。明白了原委的趙一冰匆匆地往回走,她還有些事情得找白婆子商議。從甯榮街繞到後街再回到白婆子的家,趙一冰得知白婆子正在四處找她。
白香草還是榮國府的奴才,雖然王夫人准了她自行聘嫁,也必須得王夫人允許之後才能與外面找到的男士結婚,借此脫去奴籍。如果白香草在王夫人批准婚事之前不見了,那就成了逃奴。榮國府不會為了找她大動干戈,但她的母親和姐姐妹妹都在這裡,難免受到些牽連。所以白婆子很著急,生恐她的小女兒也因此受到連累。趙一冰一進榮國府的後門,就被得到消息的奴僕們看見了。
趙一冰才回到白家,白婆子就風風火火地沖了回來。她滿臉汗水,顯然是走累了,但還是中氣十足地罵了一頓。趙一冰並沒有說什麼,她能理解白婆子的心情。過了幾天白婆子的氣漸漸也消了,趙一冰這才跟她說出自己的打算,她打算離開榮國府生活。據趙一冰的觀察,白婆子沒有差使,榮國府並不提供生活保障,她平日也靠著做些針線發賣為生。她以為榮國府既然不需要她們,她們大概可以在外面自己謀生罷?
白金釧的故事(二)
白婆子一口否決了趙一冰的建議,她告訴趙一冰,從前曾經有人試圖這麼做,結果沒有成功。賈家經過幾代繁衍生息,實際擁有的奴僕人數遠遠超出需要,不可避免地造成有些奴僕得不到差事。曾經有人故意不要府裡的差事,到外面作了小買賣,也賺了幾個錢。管事的人知道了,立即派給他們一個沒有油水的差事。因為主子已經准了,他們只能停了自家的買賣,回府裡靠那點子月錢過清苦的日子。
趙一冰相信白婆子說的是真的,二鬼子從來都比鬼子更可惡,那些有體面的管事折騰起下層奴才來比主子還陰損。既然這條路行不通,那她只能贖身離開了。不想白婆子同樣不贊成這個想法,榮國府雖然不給沒差事的奴才提供月錢,好歹還有這麼一處舊房子可柱,如果贖了身,哪有錢再買一套房子?又能做什麼營生呢?白婆子安慰趙一冰,她會盡力在外面為她選一門婚事,不用留在這府裡看人的臉色。
白婆子說得很真誠,趙一冰也不懷疑她是一個慈祥的母親,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行的。白香草既然被王夫人判定勾引賈寶玉,榮國府甚至賈家族裡就不會有人質疑這個判決,自然也不會有哪個奴僕願意為自己的兒子求娶。如果白婆子在外面找一個很不堪的女婿,王夫人會很高興地批准這樁婚事,並賞下幾兩銀子;如果白婆子有能耐找來一個出色的女婿,王夫人一定會攪黃這門婚事——她不能讓勾引她的寶玉的丫鬟得了好處,得防著別的丫鬟依樣畫葫蘆。
趙一冰把她的想法說給白婆子,這回白婆子沒有反駁,而是帶著一臉的愁苦深思。趙一冰不知道白家姐妹平日描述的王夫人就是個偽善的,還是群眾的眼睛雪亮不過是不敢說,反正從白婆子的神情上看,她顯然知道王夫人的人品。白婆子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妥當的辦法,她只好問趙一冰的主意。趙一冰提出她自己先贖身,如果真的能掙到錢的話,再回來贖出白婆子和姐姐妹妹,如果不能的話,她們還可以在榮國府裡繼續生活。
白婆子猶豫了半晌,一旦白香草贖了身,管事們絕不會容許她繼續住在榮國府,即使她的母親還在這裡。讓一個小姑娘獨自住在外面,白婆子又實在不能放心。但如果不許白香草贖身,白婆子也沒有辦法解決她提出的這些問題。又思忖了半晌,白婆子問趙一冰準備用什麼方法謀生。趙一冰告訴白婆子,她曾經跟著王夫人出門,在一位官員的家裡結識了一個做廚師的女人。那女人來自利州,教給她一道叫做女皇蒸涼麵的美食,據說這是當年武則天最喜歡的。
趙一冰不怕白婆子向她的小女兒求證,她現在已經知道,白香草進王夫人房裡伏侍要比她妹妹早了兩年,她們肯定不是同時成為王夫人的貼身丫鬟的。白婆子也確實沒有對此表示懷疑,她只是擔心白香草從來沒有實踐過,未必能夠真的以此謀生。想不出別的辦法的白婆子置辦了材料,交給趙一冰在家試驗。第一碗女皇蒸涼麵上桌之後,白婆子感覺味道還不錯,她覺得這個面也許能賣出去。
白婆子還是沒有立即為白香草申請贖身,獨立經營的老闆有許多事情需要注意,但她們對此卻毫不瞭解。趙一冰在家裡改進各種面的做法的時候,白婆子頂著烈日在京城的鬧市中奔走,她頻繁地出入各種中低檔餐館,要一份最便宜的菜肴,喋喋不休地向老闆和夥計們詢問經營餐館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白婆子覺得自己對這一行算是有些瞭解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年底。
趙一冰的麵館是在第二年初夏開張的,白婆子到底不放心她在外面獨自生活,跟著她一起離開了榮國府。白香草是被主子趕出去的奴才,所以趙一冰沒有進入榮國府內院的資格,不能親自向王夫人提出贖身的要求。這件事是白婆子去辦的,她當然沒有說白香草準備開自己的小買賣,只說白香草自覺對不住太太,無顏在這府裡立足。王夫人是個念舊的人,很慷慨地批准了白婆子的申請,並且免去了她們的贖身銀子。
離開榮國府的那天,白婆子的小女兒白春草也來送行。當然,在榮國府的主子們眼裡,她的名字不是白春草而是白玉釧。她的姐姐既然沒有死,所以她也沒有成為王夫人房裡吃雙份的大丫鬟。王夫人唯恐白春草和她姐姐是一個性子,對她防備得很嚴格,別的丫鬟也趁機排擠。白婆子不敢對餐館的前景抱太大的期望,只好將小女兒暫時留在榮國府。白玉釧又帶來一疊食譜,這也是她借著王夫人房裡大丫鬟的身份從廚房討來的。
趙一冰的餐館開在城東,這裡遠離榮國府,她們不必擔心賈家的族人借著故主的身份來佔便宜。店面的所在並不是繁華地帶,她們的錢實在不足以支付那份租金。最初的門庭冷落是自然而然的,收入不足以供應趙一冰和白婆子的日常生活,白婆子還得抓緊一切時間做針線發賣。直到第二年,餐館的經營狀況才有了改善,但遠遠不到財源廣進的程度。這期間白婆子曾經回到榮國府,借著給王夫人請安的由頭見了白春草。
白春草告訴自己的母親,她覺得賈政看她的眼光有些異樣。讓白婆子有一種不祥之感,難道賈政又想納妾?想到這個可能性,白婆子渾身發冷,她不願意把十幾歲的女兒送給四十多歲的賈政做妾。回家之後白婆子更加辛苦地幹活,想多攢幾個錢把小女兒贖出來。幾個月後白婆子帶著銀子和希望去見了王夫人,王夫人明確地告訴她,賈政看中了白玉釧,準備把她留給自己的兒子做妾。白婆子如同五雷轟頂,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fion007 2014-11-29 14:07
白金釧的故事(三)
榮國府裡有很多願意給主子做妾的丫鬟,不是她們被富貴迷了眼睛,看不到趙姨娘和周姨娘的悲哀,而是做奴才比做妾更悲哀。白婆子年輕的時候也願意給主子做妾,享受兩個丫鬟的伏侍,但現在她是一個平民,不再是榮國府的奴才,看待這個問題的立場當然與年輕時不一樣。白婆子很後悔,如果當初帶著白春草一起出來,她可以給自己的小女兒找到更好的歸宿。常言“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憑著白春草的容貌和履歷,一定能嫁到一戶殷實人家。
白婆子一個人回家,沒有帶來白春草,趙一冰便知道事情沒有成功。聽說賈政的打算,趙一冰想出了個主意,先鼓動白婆子的大女兒白秀草贖身,再以白婆子生病的由頭接白春草出來,隨後一家逃走。這個辦法理論上可行,但白秀草的丈夫和公婆能同意麼?帶著試試看的心理,白婆子又去了一趟榮國府,跟白秀草說起了這個問題。白秀草的丈夫是沒有什麼體面的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技能,他擔心離開榮國府後的生活,對這件事並不感興趣。
既然女婿不願意,白婆子也只得偃旗息鼓。這是個講究嫁夫隨夫的世界,她這個做岳母的不好做女婿的主。白婆子為了兩個女兒日夜擔心,想不出一個兩全的主意,愁得茶飯不思,眼見日益消瘦。趙一冰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如果白秀草的丈夫執意不肯離開榮國府,她也不放心帶著白春草逃走。兩個人憂心忡忡地過了半年多,這個問題被白秀草的公婆解決了——白秀草結婚三年多沒有孩子,所以被休回了娘家。
在趙一冰看來,一對夫妻婚後沒有孩子,很有可能是男方有不育症。但是按照這個世界的觀念,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的罪過。大戶人家可以靠納妾解決這個問題,可白秀草的丈夫養不起三妻四妾,也沒有人願意給他做妾,所以公婆一直想著讓兒子另娶一個。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白婆子鼓動白秀草夫妻贖身,在公婆的眼裡,這是白家母女企圖讓自己失去兒子。被休棄的白秀草通過白春草向王夫人討得了自由,到小店裡跟母親、妹妹團聚。
趙一冰對此感到憤慨,但白婆子和白秀草都不相信她說的道理,她們拼命攔著趙一冰,不許她到榮國府為白秀草討說法。趙一冰為此生了一場氣,過了七八天才漸漸地好轉。冷靜下來之後,趙一冰又想了一個主意。幾天後白秀草回到榮國府,聲淚俱下地告訴王夫人,白婆子因為她姐妹的事情氣病了,請求王夫人恩准白玉釧回家照顧幾天。在王夫人這個慈善人看來,這是一件並不意外的事情,也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她理所當然地同意了。
白春草目前還是王夫人房裡的丫鬟,沒有到主子爺們跟前伺候過一天,所以她回家不能享受榮國府車接車送,只能自己收拾了一些東西,跟著姐姐出了後門。白秀草當然沒忘了提醒妹妹,家裡的銀子可能不夠母親的藥費,儘量帶些值錢的東西回去。白春草不知道其中的真相,以為母親真的病了,顫抖著手收拾了自己的積蓄,又帶了些值錢的首飾,匆匆地離開了榮國府。白春草第一次來到這個屬於自己的家,她驚訝地發現她的母親並沒有生病。
王夫人從來沒有告訴白春草,賈政究竟打算把她送給賈寶玉還是賈環。不過在白春草的眼裡,這兩個人都不是良配。賈寶玉空長了一個俊秀模樣,卻是個懦弱無能的人。賈環更是個面目猥瑣,上不得高臺盤的主兒。白春草一直為自己日後的生活擔憂,聽見趙一冰說的闔家逃跑的打算,雖然有點擔心被抓回來,最終還是同意了。當日天色已晚,四個女人早早地歇下,次日一早起來,迅速地收拾了家裡的銀錢細軟,忙忙地離開了京城。
需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去哪裡,趙一冰認為她們應該找個繁華的所在,不但不引人注意,而且容易謀生。白婆子和她的兩個女兒都沒有讀過書,也不曾離開過長安,哪裡知道天下的地理?最後還是白婆子想起來,當年林如海選了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的時候,曾經有人說那是個頭等的富庶的地方。趙一冰也同意這個想法,那是賈家人做了虧心事的地方,肯定有人知道他們的底細,他們應該不高興見到這些人,沒有很重大的原因不會出現在那裡。
趙一冰一行平安到達揚州,白春草賣了她的首飾,四個人在靠近瘦西湖的地方開了家麵館。白婆子和趙一冰都有了經驗,又多了兩個幫手,這次創業不像上次那樣艱難。她們很快在揚州站住了腳,許多來瘦西湖遊覽的人都會到她們的麵館裡吃一頓美味的涼麵。漸漸地有媒人登門,有人看中了趙一冰或者白春草,也有看中了白秀草的。最終白秀草先出嫁了,她的丈夫是個死了妻子的小販。半年後白春草也出嫁了,丈夫是個在瘦西湖上划船的船夫。
考慮到自己沒有兒子養老,白婆子準備把趙一冰留在身邊。趙一冰同意這樣的安排,但是在這個世界裡,給岳母養老是一件比較新潮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在白婆子取消了外孫必須全部姓白的要求之後,一個家裡兄弟比較多的小夥子上門求婚了,他最終住進白家麵館。三對夫妻過得都很和睦,最讓白婆子喜出望外的是,白秀草再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個胖小子。現在白婆子完全相信,兩口子生不出孩子,也有可能是男人的責任。
白金釧的故事(四)
趙一冰以為自己可以平平靜靜地在瘦西湖邊開店,誰知這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美麗夢想。倒不是榮國府的人找了過來,而是皇帝要南巡。揚州的官府已經接到通知,皇帝將在揚州駐蹕若干日,各級官員迅速行動起來。瘦西湖是揚州最負盛名的風景區,皇帝很有可能會到這一帶幸一幸。為了皇帝的生命安全,為了皇帝的心情愉快,也為了官老爺們的錦繡前程,趙一冰和白春草家的生意都被勒令停止了。
官府命令瘦西湖上的船家將船搬回自己家去,等皇帝回鑾之後再恢復經營。雖說尋常人家的院子裡放不下那麼大一艘船,到底還可以想別的辦法。趙一冰的小麵館因為建築不夠新不夠華貴而被勒令拆遷,官府只補償了幾兩散碎的銀子。即使皇帝回鑾,她也不可能繼續在原地開麵館。因為那裡新建的獻禮工程質次價高,以她的經濟實力,不可能買下這樣的建築再重新修葺一回,只能把麵館遷到別處。
其實揚州城裡也有適合開麵館的地方,但趙一冰卻不能租門面。不是人家不願意把門面租給她,而是官府不許揚州人在這段時間出租、買賣房屋。據說這是為了皇帝的安全,地方官員擔心有恐怖分子在揚州地面上演一齣《博浪沙》,所以用這種方法杜絕外來人員在皇帝駐蹕期間混進揚州。不僅僅是民居、鋪面的交易受到限制,連揚州的旅店都被禁止營業了。不過皇帝不會發現官府的擾民行為,如果他想看到外地遊客的話,官府會安排妥當人扮演。
不是通過了官府認證的妥當人,趙一冰只能無奈地休息。她本來住在自己的店裡,現在沒了店,只好跟著丈夫到婆家暫住。白婆子住進了白秀草的家,順便幫著照看白秀草的孩子。隨著皇帝南巡的日子一天天接近,白婆子臉上的憂慮越發地明顯。她有些擔心,如果賈家有人隨著聖駕南巡,會不會遇見她的女兒們。雖然揚州城很大,這個概率很低,但在皇帝御駕回京之前,白婆子總是不放心。
趙一冰勸了一回,賈家只有賈赦、賈政、賈珍、賈蓉是有正式差事的,別人都是白身,不可能隨著皇帝南巡。況且滿朝文武也不會都隨著皇帝來揚州,總的有人留在京城看家不是?很有可能他們根本就沒來揚州。即使來了,賈赦、賈珍和賈蓉也不認得白家人,只要賈政沒有遇見白春草,就可以平安無事了。白婆子把最後一句聽進去了,她以為賈家的主子是很要緊的人,沒有想過皇帝會不選中他們。
皇帝終於在地方上的一片雞飛狗跳中啟程了,一路上走走停停,折騰了兩個月,才到了揚州。皇帝入住行宮之後,忽然說他要與民同樂,於是官府挨家挨戶地驅趕百姓上街,製造一個路不拾遺升平盛世的景象。每一家都要出兩個人,沒有正經事情可做的趙一冰和白春草都接到了這個政治任務。她們的任務就是在街上閒逛,製造一個看上去很繁華的街市。她們倒是可以在街市上購物,不過官府不給報銷,當然也不給工資。
趙一冰和白春草一起在街上轉,接連轉了三四天,腿都走得有些酸了,便在街邊的一個小吃攤上坐了。十幾輛車從小吃攤旁經過,白春草的目光忽然被後面掀開車簾一角的一輛車吸引,臉色迅速地變化。趙一冰只道她實在撐不住了,便要帶著她找一處妥當地方休息。白春草擺擺手,低低地說了一聲“抱琴”。趙一冰有些不明白,薛寶琴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疑惑之餘她還是問了一聲:“你沒認錯罷?”白春草並不回答,拉著趙一冰起身便走。
一直走到無人之地,白春草才告訴趙一冰,她方才看見了跟著賈元春進宮的抱琴。賈元春省親時她被派去伺候賈元春的隨從,絕不會認錯。趙一冰並不在於意,抱琴出現在這裡確實能說明賈元春也來了揚州,可那又有什麼要緊呢?賈元春和她的隨從們注意的是賈母、王夫人、賈寶玉一干人,哪裡會注意一個小丫鬟。即使走到面對面,抱琴也不會認出白香草和白春草。況且她是個娘娘,不可能站在窗邊細看來來往往的人流,根本就見不到她們。
趙一冰說服了白春草,但是白婆子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立即擔心起來。不管趙一冰怎麼勸,她就是害怕萬一賈元春身邊的人記住了白金釧和白玉釧。白婆子恨不得立即離開揚州,避開可怕的賈元春。最終小販把白家四口送到了鄉下,他父母的家裡,這是皇帝肯定不會來幸的地方,百姓還按照正常的節奏生活。村莊靠近長江,趙一冰和白春草閑著無事,便往江邊去看那“滾滾長江東逝水”,誰知看見了一群奇怪的男人。
那些人穿這男人的衣裳,但是沒有鬍子和喉結,說話的聲音也很尖細。看了好一會子,趙一冰才想起來,這些人應該是太監。太監們從後面一輛車上拖下一卷竹席,席子一端露出一個女人的頭。白春草驚叫了一聲,太監們看了她們一眼,但是沒有說什麼,拽著竹席往江邊去了。看著太監們走遠,白春草才告訴趙一冰,那個被太監們拖曳著的女人就是賈元春。白春草不明白,賈元春不是娘娘麼?怎麼會落到這個結果?
趙一冰顧不得去猜賈元春究竟遭遇了什麼,她有點擔心自己的安全。這是宮闈秘事,居然被她們看見了一個小尾巴,天知道太監們是否會對她們做什麼。趙一冰拉著白春草不再往回走,如果太監們想做什麼的話,她們回家也沒有用處,反倒連累了一家人。她們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太監從坑坑窪窪的小路上走了回來,沒有理會她們,逕自上車去了。看著兩輛馬車消失在村路的盡頭,趙一冰知道,她們真的平安無事了。
賈敬的故事
張元奇始終不明白,賈敬明明考中了進士,為什麼沒有做官反倒做了道士。現在他明白了這個緣故:在那個被曹雪芹無意中發現的空間裡,中了進士的賈敬一時高興,犯了腦淤血、心臟病之類的疾病一命歸西,不知怎的被一個來自異世的穿越者替代了。那個穿越者應該是個沒文采卻有些頭腦的,唯恐被人發現自己的不學無術,為免被認定為科場舞弊,只好躲進道觀不問俗事。張元奇也想做官,但保住腦袋是最要緊的,所以他也得步那位穿越到平行空間的無名先輩的後塵。
聽說賈敬要棄官修道的人無不震驚,士子們受十年寒窗之苦,為的就是金榜題名建功立業升官發財封妻蔭子,確實有人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屢次受挫而心灰意冷,像賈敬這樣錦繡前程就在眼前的時候看破紅塵的,大家卻是第一次聽說。賈敬又與那些寒門出身的書生不同,他原本有三品威烈將軍的爵位可以繼承,是他自己覺得科舉才是正途,將爵位讓給了兒子,如今他卻放棄了即將到手的官職,這讓眾人越發覺得難以理解。
賈家的族人都來勸說,有人說賈珍已經繼承了爵位,即使張元奇不做官,爵位也不可能再回到他身上;有人說賈珍便是襲了爵位,也是他的兒子,奉養不敢有缺,何必跑到道觀裡受苦?張元奇不能告訴他們真相,只說自己潛心修仙,住在家裡便是沒有誠意,成不了正果。眾人見勸他不動,也就偃旗息鼓各自回去了,反正不是自家的事情,不妨礙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何必較真兒呢?賈珍心裡倒是挺高興,爹不住在家裡,再也沒有人約束他了。
這件事情辦得很順利,有關部門的負責人雖然感到驚訝,卻沒有挽留阻止。一個新科進士,說稀罕也稀罕,說不稀罕也不稀罕,有沒有這個叫賈敬的人,朝廷都是一樣的運轉。至於賈敬的那些同年們,口裡說著惋惜的話,心裡都是高興的。新科進士要選翰林,少了一個人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在一片猜疑和議論中,張元奇辦妥了各種手續,收拾了銀子和行李,帶著幾個小廝,住進了城外的玄都觀。
賈珍是個孝子,至少是個表面上的孝子,他的父親要修道,他少不得要多向道觀捐贈銀兩田地。張元奇制止了他的善心,把這些財物都收進了自己的腰包。這似乎又有些不像出家人的做法,張元奇對此的解釋是他要利用這些東西行善積功德。賈珍沒有仔細研究這兩者之間有什麼不同,反正送給誰都是送出去,他只要一個孝子的名聲就夠了。這些東西裝了十幾輛大車,一路上許多人看見,他的目的也確實達到了。
玄都觀並不是賈家的家廟,張元奇之所以選擇了這裡而不是清虛觀,主要是考慮到清虛觀裡的道士與榮國府之間的關係過於緊密,他日後的行動未免有些不方便。他並不是道教信徒,住進道觀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早晚還得離開,不過這是不能讓賈家人知道的。如果他在賈珍年幼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也許還能教導他,但是對於一個成年人進行基本品德教育未免太晚了。賈家是必然倒臺的,他只是一個凡人,不可能拯救他們,包括賈珍這個便宜兒子。
張元奇只給了道士一小部分金錢,絕大部分都留在自己手裡,田莊自然也不例外。道士們很快就發現,這位賈進士對道家經典並不瞭解,修道之心也不誠。道士們覺得奇怪,私下裡對這位賈進士有很多猜測,絕大多數道士認為這位賈進士的腦子裡是有些貴恙的。這些道士不完全是因為虔誠的信仰而出家的,有許多是為生活所迫,他們不能理解賈進士既不做官又不修道的舉動。不過賈進士沒在觀裡做什麼違規的事情,看在錢的面子上,他們也就不說什麼了。
最初的一段時間,賈珍還隔三岔五地來城外請安。後來張元奇告訴他,如果沒有什麼要緊事情,不要來打擾他的修行,賈珍也就不再出現了。此時甯國府裡還沒有賈惜春,賈敬之妻薄氏已經去世,只有賈珍和妻子陶氏帶著兒子賈蓉生活,賈蓉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似乎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需要張元奇回去主持的大事。誰知才過了不到半年,賈珍就打發了人過來,說是陶氏已經病故,他自己也思慮成疾,孩子無人教導,懇求張元奇回去代為照看幾日。
張元奇想了一回,秦可卿死的時候賈敬沒回去,但祭祖的時候他是回去的,也許在這個世界的修道者眼裡,祖宗也是不能拋棄的。如果是這樣的話,賈敬此時應該回去,因為賈蓉是他的嫡長孫,不能沒人照管。想想賈蓉此時還是個孩子,沒有什麼讓人無法忍受的毛病,張元奇同意回甯國府暫住一段時間。既然要住,當然得收拾一下東西,所以張元奇是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動身的。
甯國府裡確實在辦喪事,賈珍也確實是一臉病容,但張元奇實在不知道這裡的喪事該怎麼辦,只推說修仙,任憑賈珍到榮國府請了賈赦夫妻代為支應。邢夫人不是個很精明的人,不過面上的事情還能應付。賈赦雖是個不學的,跟官場上的人倒也有些共同語言,把來往的客人招待得很妥當。陶氏出殯之後,賈珍的病體也漸漸地好轉,張元奇便收拾東西回到玄都觀。誰知過年回去祭祖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讓他驚愕的消息,賈敬的一個妾懷孕了。
賈敬的故事(二)
沒有人向張元奇稟報他又要做父親的喜訊,他是從兩個奴才嘴裡偷聽到這個消息的。張元奇可以確定這個孩子不是他的,也就是說不是賈敬的,因為他上次回來的那段時間裡沒跟賈敬的任何一位姬妾發生關係。倒不是他有坐懷不亂的高尚,而是他擔心那些姬妾可能會懷孕,而他又不願意與甯國府有過多的聯繫。他同樣肯定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賈珍,否則賈珍得知這個妾懷孕之後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向他稟報。
想到陶氏的早逝,張元奇認為她可能發現了這個秘密。至於陶氏是被氣死還是被滅口,他就不知道了。張元奇覺得他這也算是帶了綠帽子,所以非常生氣。他現在覺得賈惜春可能不是賈敬的女兒,賈珍也許會讓那個妾生下孩子,反正他的父親不會說出真相。張元奇回來的時候姬妾們曾經來請安,他沒發現哪個女人有懷孕的跡象,大概是月份還不足。祭祖完畢張元奇回到玄都觀住了四個月,估計那女人已經顯了懷,這才突然回到京城。從後門悄悄溜進了甯國府,逕自往那個妾的房裡走了一趟,果然看見了一個孕婦。
張元奇來到賈敬的書房——雖然他不在甯國府住著,他的書房和臥室始終保留著——喝令眾人去叫賈珍。賈珍正在榮國府跟賈赦一處吃酒,聽說他父親忽然回了家,忙忙地趕了回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已經東窗事發,因為沒有人知道張元奇偷聽了兩個多嘴奴才的閒話。賈珍見到了拎著一根棍子的張元奇,不待他行禮請安,張元奇已經掄起棍子,往他□狠命打去。賈珍捂著下(身)跌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張元奇毫不留情,接連往同一個位置打了幾下。
奴才們知道那個妾懷了孕,他們以為那是張元奇上次回家時寵倖她的結果,自然不明白老爺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不過眾人都知道這樣打下去會出事情,於是趕緊到榮國府請人來勸。賈赦和賈政都來了,一起攔住張元奇,一面催著奴才去請大夫。張元奇喝令不許他們去,誰去請了大夫,就將他全家打死了事。甯國府的奴才都不敢動,最終是賈赦的貼身小廝拿著賈赦的名帖,去請了王太醫來,為賈珍開了藥。
賈赦和賈政也不知緣故,都責怪張元奇打得太重了。張元奇仿佛是聽進了他們的勸說,沒有回到城外,就在甯國府裡住了下來。賈珍臥病的消息傳了出去,外人也頗有些知道原因的,都說賈敬的為人過於刻薄了,對唯一的兒子也能下去手。好在賈敬只是個沒有官職的進士,倒也沒有人追究張元奇的不慈。在賈珍養病的那一段日子裡,張元奇先把他的心腹奴才盡數打發了,隨即給他換了藥。賈珍從此臥床不起,甯國府就成了張元奇的家。
那個妾自然被流了產,張元奇也沒容她在甯國府坐月子,直接打發到千里之外的黑山村去了。賈珍在病榻上纏綿了三個月,終於一命嗚呼,辦了相關手續之後,賈蓉成了三品威烈將軍。張元奇把放在玄都觀的東西都搬回了甯國府,去年棄官修道的時候,他沒有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他不知道賈惜春不是賈敬的女兒。不過即使想到了,他還是得用這個辦法逃避做官,他想不出更有創意的辦法。
眾人對賈敬的回歸並不覺得奇怪,兒子死了孫子還小,他不回來誰照看諾大的甯國府呢?不過私下裡難免說他胡折騰,好端端的爵位沒了官職沒了,還不是照樣做他的凡夫俗子?張元奇也聽到一些議論,好在他不是個臉皮很薄的人,不管眾人怎麼議論,沒有人能否認他是甯國府的老爺。保住了性命和財產的張元奇只管關起門來過日子,朝廷不來找他做官,連賈家都不來勞動他這辭過職的人做族長,族長的職務落在了賈赦的頭上。
賈赦的不正經程度跟賈珍有一拼,接連有兩位不走正道的帶頭人,賈家的家風越發敗壞,連張元奇都聽見人議論,說賈家只有門口的石獅子是乾淨的。賈赦不可能沒有聽說,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張元奇當然也不理會,他將賈敬的姬妾都打發了,熬不住鰥夫的日子,又想再娶一個。但賈敬已經年近半百,名聲又有些不佳,沒有好人家願意把姑娘嫁給他。倒是有那些貪圖勢力賣女兒的,張元奇哪裡敢認這樣的人是他的老丈人?
最終張元奇從外面買了個妾回來,一邊教導賈蓉,一邊過自己的小日子。這回倒是沒人笑話他,傳宗接代是正經大道理,甯國府只有賈蓉一根獨苗,確實人丁稀少。張元奇妾滕氏還沒有懷孕,甯國府又來了個孩子。這個孩子名喚賈薔,是賈代化的同母兄弟賈代仁的嫡孫。賈薔的父母不幸早逝,按理說他的兩個叔父應該承擔撫養職責,但他們都說家裡不甚寬裕,實在無力撫養。連他的幾個堂叔父也這樣說,張元奇只好接收了這個的孩子。
教導兩個孩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已經有了初步的價值觀的賈蓉。賈珍自己是個不學好的,賈蓉也頗有些油滑,不過歲數小些,還沒到讓人不能接受的程度。張元奇不敢送他去家學,專門聘請了性子有些嚴厲的王舉人在家教導。王舉人倒有些手段,在賈家住了四五年,居然把賈蓉教導成了一個看上去很方正的孩子。當然賈蓉的本性並不方正,不過張元奇已經很滿意了,反正他是現成的將軍,只要不惹出削爵抄家的禍事來,能平平安安地終老就行。
張元奇很想把賈薔和自己的兒子賈璋、賈琬也交給王舉人,但是王舉人中了同進士,選了官到外地作知縣去了。張元奇只得另外聘請了一位管舉人。這對於別人來說是正常的,對於賈敬卻是不正常的。一個進士難道不如舉人會教書?賈敬既然不為朝廷效力,正該好生教導子孫才是。人們想不到這個賈敬不是中了進士的賈敬,只道他惦記著修仙求道,不肯教導子孫如何謀求紅塵中的榮華富貴。至於張元奇買了妾生了兒子,眾人都理解成那是道家的陰陽雙修,賈敬的名聲被傳得越發荒唐了。
賈敬的故事(三)
張元奇不是個完全不在乎名聲的人,不過與名聲相比他更看重性命。拜這個壞名聲所賜,清流人士不來找他談詩論賦,也沒有人向朝廷推薦他出仕,他可以在甯國府安享富貴。時光就這樣平靜地流逝,除了滕氏又生了一兒一女,甯國府沒有什麼可以稱得上大事的事情。張元奇給小兒子取名賈理,賈理的妹妹則按照家譜取名賈璿而不是賈某春。這本來是個合情合理的名字,但是賈母有些不高興。
賈探春出生一個月之後,賈母聽說甯國府的滕姨娘又生了姑娘,特意給這個孩子預備了賈惜春的名字,她覺得這可以讓小姑娘也沾沾賈元春的福氣。沒想到張元奇完全沒有勞動他這個老祖宗,逕自給女兒取了名字。賈母心裡不高興,也不好說什麼,畢竟張元奇取的名字也完全合乎規矩。不過女人的心總是有些細,賈母言談之間不免還是露出了一些抱怨。張元奇只裝作沒聽懂:俺的女兒不能跟俺姓張已經很虧了,難道還要跟你們湊什麼原應歎息不成?
雖然甯國府的大姑娘不叫賈惜春,榮國府的三個女孩子仍舊是原應歎,跟原應歎息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別。兩府各家門另家戶的過日子,張元奇的到來不可能改變她們的命運軌跡。賈元春是個美麗的姑娘,賈母和王夫人對她寄予厚望,主動將她送進了皇宮,希望她能為她們帶來皇親國戚的尊榮。賈母的野心不是沒有根據的,皇帝這次采選官宦人家的女兒,就是為了充實後宮。皇帝一直標榜自己是仁君,不做強搶民女的勾當,這些姑娘也確實是她們的父母心甘情願地獻給皇帝的。
既然是預備役妃嬪,自然與普通的宮女不同,每個人都可以帶四個丫鬟和一份妝奩。賈母按照孫女出嫁的標準為賈元春置辦了妝奩,賈家的族人紛紛送去添妝之物,仿佛賈元春已經受了冊封,成了皇帝的妾似的。張元奇當然不會去阻攔,這個世界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賈元春的父母讓她去給人做妾,她就得去給人做妾,別人能有什麼辦法呢?不過他也沒有去添妝,皇帝既然說賈元春是女史而不是妃嬪,他就不能說賈元春嫁給了皇帝。既然賈元春沒有出嫁,他這個族父添的是哪門子妝呢?
賈母當然很生氣,連賈赦、賈政甚至賈元春本人都很生氣,不過張元奇並不在乎。為了賈元春,他早晚得跟榮國府鬧矛盾,就算這會子他過去湊了趣,等到賈元春省親的時候,賈政再說榮國府地方狹窄,難道他把會芳園給他們不成?那時候再說拒絕的話,還不是一樣得罪了他們?這會子便是送再多的銀子,他們也不會記得甯國府的好處。賈家的族人當然不知道張元奇的考慮,只說敬老爺修仙修得連人情都沒了。
賈元春進宮的時候,賈蓉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雖然他身上有三品的爵位,卻沒有豪門望族願意把女兒嫁給他。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張元奇的連累,當然也有賈家整體名聲敗壞的原因。不過賈蓉也沒有打光棍,張元奇給他定了在府裡教書的管舉人的女兒。管舉人自從賈蓉十歲那年來到榮國府,教導了幾年之後,對他的才學、人品還算滿意。管舉人跟張元奇的接觸也比較多,他覺得外界的傳言有些失實,所以很高興地把女兒嫁給了賈蓉。
管氏不是傾國傾城的美女,賈家族人都覺得這樁婚事做得有些虧了,不過賈蓉倒是挺滿意。先後被兩位方正的老先生教導了十來年,賈蓉完全能接受娶妻娶賢的觀念。張元奇當然更滿意,不管怎麼說,管氏總勝過有作風問題的秦可卿罷?對這樁婚事最滿意的管舉人則提出了辭職,他聽見了賈家族裡的一些閒話,生恐自己的女兒被人看低了,所以以舉人的身份選了個官。張元奇幫助管舉人打通了吏部的關節,得了一個近畿的長安縣訓導。
管舉人走後甯國府聘請了一位姓高的先生,也是有些年紀的老舉人。高舉人到來的第五年,賈薔考中了秀才。甯國府為此大肆慶祝了一番,賈家的族人們也來賀喜,不過榮國府是禮到人不到。在張元奇的刻意冷落之下,兩府之間的情分大不如前,只是維持著表面上的來往。張元奇本來對這個狀況很滿意,不想賈薔進學之後又帶來了新問題:他結識的秀才朋友來家裡拜訪,總要拜見張元奇這位中了進士的長輩。
這些秀才們很希望能得到前輩的指點,可張元奇有什麼能指點他們的呢?他只能推說自己多年修道,早已忘了當年所學,做一個“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現身說法。同樣的勸學報告作了幾回,張元奇也有些煩了,他又想到外邊躲清靜。但是他卻不敢走,榮國府那邊已經接來了林黛玉,賈元春的晉封也為時不遠了,看著那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況,如果沒有他在這裡坐鎮,賈蓉能不能經受得住誘惑?
不管心裡有多少個不願意,張元奇還得留在甯國府,繼續給晚輩後學做勸學報告。就在這一年,賈璋中了秀才,揚州則送來了林如海病重的消息,林黛玉忙忙地返回揚州。張元奇記得榮國府在賈政過生日那天得到了賈元春晉封的喜訊,賈政的生日在十月末,這就是說賈元春的晉封是明年的事情。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甯國府和榮國府也許連表面上的和睦也不能維持了。從整體實力上來說,甯國府老的老小的小,的確有些弱了。
賈琬在次年中了秀才,賈薔則在秋闈裡中了舉人,雖然一個舉人在貴人雲集的長安不算什麼,但在賈家族裡卻僅次於進士賈敬。除了賈赦、賈政和賈蓉,賈家再沒有身上有官職的人,所以賈薔在族裡的地位迅速上升。不管是從出身上論還是從感情上論,賈薔都是堅定的寧派,他的中舉大大地增強了甯國府一派的實力。賈元春被冊封為賢德妃的消息在這個時候傳來,別人只說賈家近年越發興旺了,甯榮兩府的當家人卻都知道,兩府間的鬥爭越發白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