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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90101 2015-1-31 20:57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作者:水明石(明日天涯、水澹、雪石 三人合寫)

文案

  神仙意味著長生,卻不意味著不死。單純的背後,往往是太過殘酷的真實,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純孝的傳奇。
  高擎的寶蓮燈,追求美好愛情的象徵。
  但誰又知道,成就了這傳奇和這象徵的,是怎樣的一條血腥和陰謀之路。

評價:若虐,請深虐!--大虐傷身!

end90101 2015-1-31 21:00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一章 心事一燈知

  楊戩的手,在觸上沉香咽喉時堪堪停住。幾千年戰鬥的本能,讓他重傷之餘,仍覓到了沉香這個致命的破綻。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完勝的只能是這個孩子,雖然,這孩子離自己的期望,還有著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邊閃過苦澀的笑意,目視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體從高空墜下,直落溪中,濺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卻奮起最後的氣力,強撐著傲然立於溪邊的岩石之上。

  終於可以終束了?他疲憊地想,代價已經太大,那麼,所有的罪惡就由我一人來背負吧!

  小玉衝了過來,急急地為他分辯著什麼。這個單純的小狐狸!他心中有些感動,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決不能再由著她說下去了。

  當時向四公主魂魄的傾述,只是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繼續的動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動了手腳,只要她一附體還陽,那麼真君神殿那些伴著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會成為永不會被憶起的過往,消逝得不留一點痕跡。

  至於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雖有著種種的插曲,這最後的一枚棋子,終還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顧不得岔亂的內息了,神目中迸出奪目的光華,奇準無比地渡入小玉腦中,抹去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於是,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小玉一聲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還我姥姥命來!”

  “不要傷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橫躍過來的黑衣漢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沒再劈出去,只氣道:“哮天犬?這種無恥的小人,你還叫他主人?”

  黑衣漢子被擊得直飛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護體法力盡散,連丹田中都空蕩蕩的。熱淚從他眼中湧出,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傷勢。他想大聲疾呼,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為什麼……主人……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你還不說實話……”

  楊戩靜靜地看著沉香,後者正將小玉擁在懷裡,輕聲安慰著。這孩子比起在劉家村初見時,又高大了不少。幾縷散發垂額,明亮有神的雙眼,俊美的臉形,像極了三聖母。他心中不由為之一熱,目光越過群山,望向華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了。他將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禮物,在將來的日子裡,代替二哥照顧你,陪伴你。至於二哥,原諒我從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讓沉香去面對我的那些罪惡,並明了這所有的醜陋都只是為了他。那將是何等沉重的枷鎖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傷害你的骨血?”

  楊戩出神地想著,忽聽到一聲怒喝,這才注意到沉香已揚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觀著,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厭惡。孫悟空與豬八戒拿著從他身上跌出的寶蓮燈談笑,時而向他指指點點。而龍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則只有衝天的仇恨。

  只有遠處的哮天犬流著淚,艱難卻執著地、一寸寸地向這邊掙紮著爬過來,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鮮血漓淋了。

  結束吧,這漫長的生命。神仙的永恆給予他的只是懲罰,那麼,死亡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楊戩黯然一笑,負手靜靜佇立,等待著沉香最後一擊的到來。

  神斧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凌厲的勁風崩碎了他周身的鎧甲,血霧從身上激射出來,每一寸經絡都節節斷裂。他撞在岩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如燃燒的烈焰般炙著他的眼睛。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躍起衝到楊戩身邊,拚命擋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固執地堅守在殘破的身體裡,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卻在證明這生命流逝的速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揚起的神斧下,泣不成聲。

  “不是這樣的,主人……主人他從未成心傷害過誰……沉香,你不能殺他,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高舉的神斧一凝,沉香眉頭皺起,但當目光落在斧上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頓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卻親手將我娘壓在華山之下,又親手殺了丁香。這樣的舅舅,不要也罷!哮天犬,你讓開,我要代丁香再還他一斧。”

  “不!”哮天犬臉上全是絕望,擋在楊戩身前說什麼也不肯閃開。

  周身是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沉香與哮天犬的對話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滿了苦澀。想推開哮天犬,楊戩這才驚覺身子已完全不屬於自己,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之外,竟是連開口說話都復不能。

  這時卻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掙,哪裡掙得開?轉頭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驚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來勸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爺!”

  康老大面無表情,目光不肯向楊戩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過來,我給你療傷。”哮天犬怒道:“你什麼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義,不想你枉送性命。這種小人,又怎麼配再當你的主人!”手上加勁,強行將他拉了開來。

  小人?或許吧。只是,幾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這兩個尖銳的字眼來送我上路嗎?

  康老大的話,又一字字錐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楊戩放棄了掙紮著的努力,灰敗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

  沉香淚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別怕,害你的那個人,以後就再也不能為惡了!”舉斧高過頭頂,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這時,奪目的光彩從一邊談笑的孫悟空手中閃出,寶蓮燈震開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瑩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為……為什麼?”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連劈數斧,寶蓮燈在空中滴溜溜轉著,頑固地擋在楊戩身前,將沉香攻勢一一化解。已勢同瘋狂的哮天犬一下軟倒在地,流淚叫道:“寶蓮燈……你也來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該死!”

  寶……寶蓮燈?

  楊戩費力地捕捉著黑暗中那一點炫目的異彩。“你只是一盞燈。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嗎?保護我?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隨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卻令他心頭又是一陣愴然,鮮血大口咳出。

  “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麼手腳。真是無恥至極,親妹妹的法寶也要騙!”

  “可惜我們大好男兒,卻上了他的惡當,助紂為虐,楊戩當真是百死莫贖!”

  還是孫悟空打斷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說道:“時間來不及了,必須在子時前劈開華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這麼放過這廝?”

  孫悟空略一沉吟,試著上前幾步,卻發現只要不存了再傷楊戩的念頭,寶蓮燈就不復有所反應。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楊戩脈息,卻是真正吃了一驚。

  他站起身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下場!”轉身對沉香道,“我明白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他了。楊戩周身經絡盡毀,內腑重傷,這輩子也斷無復元的希望。寶蓮燈畢竟是你娘的舊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殺戳。”

  聽了孫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頭剛從殺了楊戩上移開,那寶蓮燈便斂了光華,飄然落地。他向龍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龍八猜出了他心意,點頭道:“堂堂司法天神,從此便要淪落成不能動彈的廢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確不用殺他了,這已是為丁香,為我姐姐報仇的最好辦法!”

  沉香點了點頭,率先縱雲離去,眾人一一緊隨其後,再不向楊戩多看上一眼。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二章 跼蹐良堪悲

  梅山兄弟厭惡的表情,沉香宛如噴出火來的眸子,孫悟空興災樂禍的口吻,豬八戒冷嘲熱諷的聲音……

  還有三妹那不言自明的排斥與憎恨。

  一切一切,走馬燈般地在噩夢中翻騰著。楊戩的身子劇烈地震顫著,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袍。哮天犬將一碗水湊在他嘴邊,勉強喂入幾口,可隨即,水便和著血全噴了出來。

  “不要死,主人……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哮天犬輕拭他嘴角猶在湧出的鮮血,不禁痛哭出聲。

  一名老乞丐從哮天犬手裡接過碗去,嘆道:“這個不成的了,小哥兒,你也別太難過。像他這樣子,活著只能遭更大的罪……”看見哮天犬鐵青得嚇人的臉色,餘下的話只有嚥回腹中,搖著頭走了開來。

  還沒死麼?

  恍惚中聽到了那老乞丐的話,楊戩從無休止的昏沉與噩夢裡慢慢清醒過來。但神識略一恢復,身上凌遲般的劇烈痛苦,使得他險險又昏迷了過去。

  “沉香該劈開華山了吧?子時……子時快到了嗎?”陡然想起凌霄殿時的賭約,他驀地一凜,一瞬間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適。

  嘴角微微抽搐,卻已說不出話來。提起全部氣力,只勉強睜開了雙目。楊戩心中茫然,半晌,崑崙山下的情形一一從腦中掠過,最後定格在沉香舉斧下劈,怒氣衝天的神情之上。

  他心中大痛。雖然那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劇烈的嗆咳從喉中掙出,隨之而來是內腑火炙般的難受。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哮天犬卻喜得幾乎跳了起來,叫道:“醒了?主人你醒了?我……我還以為你再也……”

  哮天犬?這傻傻的狗兒啊。幾千年了,還是一點兒沒變,無論什麼時候,都肯伴著自己,不離不棄。

  他用目光搜尋著哮天犬,卻發現自己全身已完全不能動彈,張口欲語,也只在喉中含混地吐出幾個音節。沉香那一斧劈下的情形又再現於眼前,他驀地明白過來,一提內息,果然丹田中有如萬刀齊剜,頓時又昏了過去。

  再度清醒過來,天已全黑,外面風雨交集。哮天犬升了一堆火,扶著他靠在破廟斷牆上,慢慢喂他一碗極稀的米粥。那老丐也坐在一旁烤著火,一邊嘖嘖稱奇,對哮天犬說道:“兄弟,看不出來,這人的命還挺硬的。只是這麼半死不活地拖累著你,你以後可就有得受啦!”

  抬頭向外看看天色,他又擔憂地道,“一天過去了,你今日討到了幾文錢?老大又該來收例錢了,別沒由來地惹他動怒啊!”

  哮天犬低頭不語,只細心地照顧著自己的主人。

  楊戩輕哼一聲,終於強撐著睜開了眼睛。地上火堆光亮剌目,他一陣頭暈,半晌,才看清身處一間破舊的土地廟裡。

  “主人!”哮天犬的手突然凝住,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主人……”

  大約有不少日子了吧?哮天犬黑瘦了許多,滿面雜亂的鬍子,頭髮更亂得可以。

  楊戩黯然收回目光,略一檢查體內情形,盡毀的經絡已沒有半分希望,只殘餘一縷真元,勉強護住了虛弱的心脈。

  難道,死亡竟也是一種奢望嗎?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幾人冒雨闖了進來,一個大咧咧的聲音叫道:“喂,老不死的,還有你,小黑鬼,上份子了,今天的收穫全他媽拿出來!”另一人走了過來,在楊戩身上踢了一腳,奇道:“咦,這小子居然活過來了?黑鬼,你奶奶的,還真有一手!”

  楊戩目光倏縮,凌厲如刀。幾千年來,誰敢用這如此放肆的態度對他?但手足毫不聽使喚,而哮天犬,只拚命將他往身後掩送,卻不敢對那幾人呼喝一聲。

  “這是今天的份子……”哮天犬抖縮著從懷裡取出幾文錢,討好般地送到為首的一人手裡。

  將銅錢在手裡拋了幾拋,那人頗不樂意地道:“就這麼點?黑鬼,你奶奶的也太懶了!”哮天犬弓著腰求道:“對不起老大。可是下了一天雨,城裡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煩地道:“明天你背上這小子一起去。他這付可憐樣,一定能多掙兩個子兒來。記住,明天在城裡我見不到這小子,到晚你就準備給他收屍吧!”

  幾人又將那老乞丐臭罵了一通,訓了一番話後,才威風凜凜地摔門而去。

  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只低著頭服侍主人躺下休息,那老乞見他面色愁苦,不禁嘆道:“小兄弟,你還是聽老大的話罷。他們說得出做得到,別沒來由地害了你朋友一條性命!”

  廟外風聲雨聲越來越急,廟內火堆裡的火光也越發黯淡,神案上破敗的土地像在黯淡火光之映射下,曳出妖異獰猙的影子來,這一夜,漫長而難堪。

  “大爺大嬸,求求你們可憐可憐,舍下幾個吧!”

  將主人平躺的木板車用繩子拉在身後,哮天犬跪在地上,四肢著地慢慢挪動,邊爬邊乞討著。汗水從他臉上一滴滴地滾落,繩節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著。

  但更痛的是他的心。自昨夜到現在,他不敢正面看上主人一眼,他不敢想像,高傲的主人,此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鬧市裡人來人往,漠然的目光間或掃過,偶爾也會有人扔下一兩個銅板,但更多的則是嘲弄與戲耍。

  “看啊,這個人真像一條狗!”一人指著哮天犬笑道

  另一人挑了挑眉,道:“你看他拉的那個人,年紀輕輕就淪落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麼孽!”

  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漸漸成了震耳欲聾的大笑,頑童逐著亂扔石塊爛菜葉,視之為絕好的遊戲,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沒有,小孩子如果不上進,這兩人就是榜樣了!”

  哮天犬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從人群中發足狂奔出去。楊戩的身子不住地顫動著,手足是反常的冰涼。

  哮天犬選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淚流滿面,喃喃地不停重複道:“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可我沒辦法……我沒法力了,我不能看著你死!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條小巷被拋在身後,哮天犬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在雜草叢生的樹林中胡亂地走著。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顧不得自己,搶上前扶起被摔出老遠的楊戩,忙亂中頭一低,終於還是觸上了主人的目光。

  出乎他意料之外,楊戩眼神中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遠方的天際,透出深深的疲憊,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無關係。

  哮天犬一顆心卻頓時沉了下去,他跟隨了楊戩幾千年,對這個人,實在是瞭解得太深太深了。

  淚水滑落面頰,灑落在楊戩身上,哮天犬跪倒在地,只覺渾身沒有了一絲氣力,喃喃地道:“不要放棄,主人,求您,千萬別放棄!哮天犬……哮天犬不能沒有主人的……”

  楊戩的目光仍停在遠處,他知道哮天犬在哭,但卻無從聽清那喃喃的低語。他也不欲去聽。紛飛的石頭菜葉,沸沸揚揚的嘲弄譏諷,交織成雜亂的大網,一點一點地收緊。恍惚中,一個稚氣的童音輕輕響起。

  “二哥,我好怕!街上又有人在罵我們了,可我們不是野孩子!”

  “哥,我想娘,想爹爹。我們回家好嗎?我想和娘在一起。”

  “不,不要再打我哥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餓了,咱們把饅頭還給他們,我真的不餓了!”

  但驀地,那怯生生的小臉轉成了華山之下那個清秀絕塵,卻冰冷得可以凍住陽光的女子。

  “我恨你!”

  她的臉上只有不屑與輕視,毫無感情的聲音殘酷得避無可避。

  “我恨你,我再沒有你這樣的哥哥。恭喜你,你終於做到了,用我一家人的性命去鋪平你權力之路,用我的所有幸福,去乞求王母賜回你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妹,三妹……是二哥對你不住……沉香,你到底劈開了華山沒有?”心中的酸楚竟是如此地清晰,他竭力想向華山方向看去,但雜草與樹木卻截斷了所有的視線。一口氣嗆住,劇烈的嗆咳引發出窒息般的痛苦.

  哮天犬為他順著胸口,淚流滿面,泣道:“對不起,哮天犬太笨,哮天犬猜不出您的心意!只是,先回去吧,這兒的風太大,您的身子受不起風寒。除了那破廟,咱們……咱們真的已無處可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記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廟,也記不得哮天犬如何叩頭哀求,才打發走了那個乞丐頭兒。月光自殘破的天窗上灑落,一如既往地皎潔美麗,卻又透出難言的寒意,冷得他連骨髓都為之一凝。

  月華便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再也無力去攬在手裡。那個優雅的女子,現在該是懷抱玉兔與知心姐妹們談天談地著吧?她又怎會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三界中與卑鄙有關的最好的笑話!

  “我想看看……玉樹。”以前那重複了無數次的笨拙藉口,又浮現在楊戩的記憶裡。他黯然一笑,當日凌霄殿上,被迫著血淋淋剝落自己最深的隱密時,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充溢了周身。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還有希望,看著沉香一天天成長。而現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則就只有絕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夢中猶自哽咽地低喚著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邊,鼾聲如雷。楊戩微微合了雙目,不欲再看向那斜灑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卻越來越亮,生似月光竟漸漸移了過來。跟著,所有光華向不遠處神案籠去,破敗神案後的土地公婆,緩緩現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枴杖指了指他,厭惡地道:“老頭子,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他呆在這裡,沒的弄髒了我們的廟!”

  土地公公卻有些緊張,噓了一聲,說:“不要,我們還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楊戩好像還醒著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著又如何?今日在城裡,他一樣醒著的,還不是比野狗都狼狽。”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動趕集的百姓對他百般凌辱,那又何必呢,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夠慘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這種小人?”土地公公搖頭道:“同情?這種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妹子都不放過的無恥之徒,我老頭子見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覺得,他已經落得這種下場,再和他過不去,只會弄髒了我們自己的雙手!”

  土地婆婆笑道:“這才像話!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計較,反倒真是抬舉了他!”上前幾步,漱出一口唾沫來,呸地吐向楊戩。

  土地公婆倆的話,一字字傳將過來,楊戩臉色越發蒼白。待得左頰上一涼,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時,他倏然睜開雙目,凌厲無匹的殺氣從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嚇得連連後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濃煙一閃,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樣了。

  “楊戩,想不到你居然要受這種小神的污辱?”殺氣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衝動,隨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頰上的唾沫被風吹乾,冷清的月色,也漸漸移過天窗,向西墜了去。雄雞唱起,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只是卻沒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難堪與煎熬。

  殘存的一絲內息還頑固地護住虛弱的心脈,醒來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盡心盡意地為他張羅飲食。依然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楊戩如同旁觀者般靜對著,心頭充滿了荒誕的感覺。

  “三界中的笑話……果然不錯。曾經的司法天神,如今竟連絕食以求一死都復不能。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豈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

  破廟外的樹林之中,卻有兩雙眼睛看著裡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開。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條左臂,持著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臉色鐵青。另一人年輕一些,英姿勃發,邊向廟內張望邊說道:“叔叔,現在怎麼辦?人是找到了,可他這樣子,怕是沒可能再與您比試了!”

  獨臂人不語,半晌,將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頓,怒道:“太過份了!”

  那年輕人一呆,奇道:“什麼?”獨臂人森然道:“楊戩怎麼說也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落魄至此還要受土地的鳥氣,當真豈有此理。”年輕人不解地問道:“他不是和我們有仇嗎?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獨臂人哼了一聲,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目視斷臂處,臉上顯出沉痛之色,又道,“當年他三妹被策冊在華山,不問青紅皂白,將我九靈洞當成妖孽一舉殲滅。她仗的是寶蓮燈的法力,我敗得不服卻也無計可施。”

  年輕人道:“是啊,當年叔叔您的九個結義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術為主,不能實戰,於是叔叔您才一人獨闖華山,要為九靈洞慘死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獨臂人嘆道:“所以我才說那楊戩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像我這般的異類修真,從來是被目為妖物。上仙們殺便殺了,誰會去計較公平與否?只有這楊戩不允我傷害他妹妹,卻是堂堂正正地與我一戰,不依賴任何法寶。他雖斷我一臂,但令我輸得心服口服。”

  年輕人道:“但這楊戩在三界中的口碑極壞。出賣妹妹,追殺外甥,他對自己親人做的那些事簡直豬狗不如!”獨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為。能練得出那手磊落陽剛的槍法的,又怎會是利慾滔天的無恥之輩?”

  “當年我折臂重傷之後,他曾允過我再戰之約。二郎顯聖真君的承諾必不虛允,只為此諾,他又怎能再如此頹廢,虛擲光陰一心等死?”

  獨臂人口中說話,人已沉穩地向廟內走去,步伐間再無半點遲疑。

  老乞丐正舒適地伸著懶腰,哮天犬則滿頭大汗,即畏縮於主人抗拒的目光,又還是努力克制懼意,一匙匙強喂著楊戩米湯,都沒注意到破廟大門無聲洞開,緩緩走進一個人來。

  楊戩身子微震,被湯水嗆了一口,不住低咳起來。哮天犬手忙腳亂地拍著他後背,急道:“對不起,我……我總這麼毛手毛腳的!”卻發現楊戩目光中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神采,正越過自己向前看去。

  兩道紫芒暴出,轟地一聲,不遠處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驚,用身子為楊戩擋住四濺的泥灰,一轉身,這才看見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背後。

  “是誰?”哮天犬喝著。

  獨臂人不答,只安靜地看向楊戩。許久,他輕輕一嘆,對哮天犬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傷之初,必已出手殺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殺主人,就先來把我殺了!”

  獨臂人悠然地道:“殺他?我?我是要殺他,不過不是現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聽簌簌之聲不絕,哮天犬尚未反應過來,身上突然一涼,外衣裂成千百縷碎片,飄落地上。

  獨臂人再度凝視向楊戩,沉聲道:“我的杖法已經大成,但你的承諾呢?當年你斷我一臂之後,曾應允過我再次一戰的機會呢?”

  楊戩看向他,眼神卻有著幾分的悵然。獨臂人視如不見,只續道,“楊戩,我會給你時間,你自己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履行。難道你就想這麼躺上一輩子?二郎神,憑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給我一個交待!”

  那年輕人從廟外跟了進來,正看到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牆上不能動彈的楊戩,只覺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飛揚著一種奇異的神采,沒有仇恨,卻又分明是對放手一戰的渴望。

  “二郎神,我這次出山,就是為了當年九靈洞的那筆舊帳。你不是有著想守護的人嗎?如果你還想堅持你的守護,那麼,站起來罷,越快越好,因為你已別無選擇。”

  那是獨臂人留在破廟中的最後一句話,哮天犬目送他與那年輕人離開的背影,才驚覺冷汗已浸遍了周身。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四章 明蟾慘不輝

  木板車依然在城裡的大街小巷穿行著,哮天犬越來越瘦,衣著也越來越破爛,卻總竭力照應到楊戩好潔的習慣。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雖然自從那獨臂人來訪之後,主人已變得合作了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神情中只有厭倦與疲憊。

  但他知道主人很難受,剛幫他換上身的乾淨衣袍一會就被冷汗浸濕。主人的眉頭以前常緊鎖著,現在,就更不曾舒展開。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而主人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卻透露出這種嘗試會帶來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勸,因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從來是任何人都勸不住的。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他匍伏在地上爬行著,不停地乞求著行人的施捨。但一片嘈雜聲中,哮天犬突然聽到了身後小車上,主人費盡全力吐出的含混聲音。他一愣,急扭頭望去,卻見最近已頗為平靜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見過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順了主人目光望去,整個人都為之僵住。

  大街另一側的胭脂攤前,一個清美絕倫的素衣仙子,手抱一隻純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攤主調胭脂。另一個紅衣女子和她並肩而言,笑語盈盈地說著什麼。

  嫦娥仙子?龍四公主?

  哮天犬呆滯地望向這兩人的身影,突然覺出了劇烈的酸楚。他想大聲哭喊,但喉頭哽住,哪裡出得了聲?低頭看到主人竟有了幾分絕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聲道:“主人,不會,她們不會見到您。我帶您躲開,哮天犬一定能帶著您躲開的!”

  胡亂地挽起繩節,他起身放步便跑,渾不顧撞倒了多少攤鋪行人。他也沒細辨方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絕不能讓她們見到主人,主人會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陣陣發花,砰地一聲,正撞在一輛柴車之上。幾大捆木柴倒下,將他額上砸出老長一道口子,血流滿面。他顧不得自己,急忙扒開亂柴,將翻壓在車下的楊戩抱了出來。拉柴車的樵子大怒,連喝帶罵,幾腳踹來,哮天犬伏在楊戩身上,正中後背,痛得險險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別再打啦!這位大哥,這兩個乞丐也挺可憐的,你饒過他們,這些柴我們買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什麼也看不清。一隻纖纖玉手伸將過來,捏著一塊好看的絲巾,同時那聲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會再找個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銀嗎?給他們點去治傷?”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絲巾,用身子將楊戩死死蓋住,又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傷口生疼,也不抬起頭來。

  四公主的聲音有些訝然,說道:“奇怪,這兩個乞丐好像很眼熟。起來讓我看看?我幫你包紮傷口。”

  哮天犬拚命搖頭,在他身下,楊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哮天犬擋在上面,但那聲音……那聲音普一響起,楊戩心中一顫,跟著便是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能再聽見這聲音,但此時,他卻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哮天犬被強行拉開,然後,兩聲詫異之至的驚呼響起。楊戩合上雙眼,臉色已是一片慘白。近日勤加調息,已略有起色的傷處又復大痛起來。他勉力忍著不悶哼出聲,只盼自己就此痛死過去,就再不用面對即將到來的嘲諷與譏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這可憐乞丐頭上的鮮血,顯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龍四公主不禁叫出了聲。急向地下望去,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體內的三尖兩刃槍從思緒裡閃過,她忍不住冷笑出聲,說道,“楊戩?居然是你?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嫦娥懷抱玉兔,低頭看向楊戩,哮天犬衝過來擋在中間,泣不成聲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們了。他不是我主人,你們走吧,走吧!”

  嫦娥輕聲道:“讓我看看。”繞過哮天犬,伸手達上了楊戩脈門。她細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說:“沉香說得沒錯,楊戩,你該是沒機會復原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你還能過著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殺孽!”

  四公主拉長聲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楊戩,你曾經的威風和殺氣哪裡去了?哮天犬,這種主人要來何用?只會累你抬不起頭來。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滅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不住。”

  哮天犬顫聲道:“你說什麼四公主,你……你全忘了?”

  龍四冷冷地道:“忘?我當然不會忘。我怎麼忘得了是誰對自己的親外甥苦苦相逼,屢下毒手?又怎會忘了他殺我之後,竟還要驅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拚命搖頭,叫道:“不,不是這些。你忘了是誰救你的嗎?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龍四冷笑道:“誰救我?我是不知道誰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們都見不慣楊戩的倒行逆施,這才攝去我肉身送到崑崙,又幫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還待再說,嫦娥拉住她的手,勸道:“四公主,不用生氣了,你看楊戩現在這樣子,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職,貶入凡間,從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麼說他也還是三聖母的親哥哥,由他去吧。”

  向龍四要了幾兩碎銀,塞入楊戩懷中,又用絲巾為哮天犬包紮了頭上傷口,嫦娥悠悠一嘆,對楊戩道:“以前的事,我會勸四公主不再追究。楊戩,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世上除了權勢之外,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認真懺悔以前的種種,將來才有機會求得所有人的諒解。”

  她挽著龍四,盈盈移步離開。哮天犬鬆了一口氣,想抱起主人,卻早已手足痠軟,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萬別動氣,龍四……四公主什麼都不記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內情……”

  楊戩不答,恍如未聞。四下圍觀者議論紛紛,每一聲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話,更反覆在他心中盤旋著。

  “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

  目光到處,他正見了嫦娥與龍四娉婷遠去的背影。頓時內息逆沖,慘笑聲裡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昏了過去。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雖然頭昏沉沉的,但哮天犬還是強撐了一夜未眠。昨日負著楊戩回來後,看著主人蒼白如死的臉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乞丐頭兒大發雷霆時,都沒能移來他對主人關注的目光。結果被痛罵一通後,又被狠狠扇了幾記耳光。

  老乞丐拚命幫他求情,好容易才勸走了頭兒。哮天犬卻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攔住月色,一遍遍幫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祈求這個漫長的夜晚,能過去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老乞丐打著哈欠爬起身來,揉著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這麼坐了一夜?這怎麼成,一會怎麼有氣力去搶喜錢呢?”

  喜錢?頭痛得厲害,傷處火辣辣地燒著,哮天犬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乞丐嘆道:“你啊,昨天就跟丟了魂似地,你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著為他急成這樣嗎?你的傷不輕,萬一也撐不住的話,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頭不語,見楊戩已醒了過來,目視著自己頭上傷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難過,對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說了,我沒事。不過,你剛才說的什麼搶喜錢?”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頭兒的話你一字沒聽?難怪挨了頓好打。不是說了嗎?今天城裡趙大善人家辦喜事,招新姑爺。他是本城首富,又出手綽闊,所以頭兒要咱們今天都呆在他家討賞說好,誰也不准溜號!”

  哮天犬摸摸主人額頭,入手燙極,自昨日吐血後,他的傷勢便陡然惡化了許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廟中?只好無奈地道:“老鬼,有沒有辦法?我不想去,主人身邊離不得人的。”

  老乞丐搖頭道:“說胡話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錢來,只怕你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裡找個樹蔭,你討賞時也好隨時照顧他!”

  幾個別處棲身的乞丐過來傳話,要所有人立刻去趙大善人府上討開門紅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拒絕的目光,低聲道:“主人,你身子弱,餓上一天更受不住。對不起,晚上回來後,狗狗再向您賠罪。”負起他隨眾人向城南的趙府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五章 樂聲盈喜宴

  趙府座落在城南最繁華的街上,趙大善人年過半百膝下猶虛,一向引為平生憾事。但五個月前,卻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女孩,正落在老夫妻倆的臥室前。

  最初的驚嚇過後,趙大善人認定這是上天贈來的女兒。又見她雖不記得往事,卻異常喜愛花園裡的丁香花兒,便為她取名趙丁香,收為義女,寵愛有加。

  這趙丁香,便是當日被楊戩一槍剌中,化入神斧之內的丁香了。

  沉香等人偶然遇見了正幫路人打抱不平的丁香,無不大吃一驚。須知自劈開華山促成新天條出世後,神斧便無故自斷,人人都道丁香斷無幸理。誰知丁香神識早已不知所蹤,這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響,竟生硬硬救回了丁香一條性命。

  其時玉帝已判定功罪,貶去二郎神,整理推行新天條,三界一片祥和。沉香與小玉被玉帝親自賜婚,並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禮——與外婆重逢團聚!

  原來數千年前沉香的外婆,玉帝的親妹妹瑤姬私通凡人之後,礙於天規,玉帝只得製造了她被十日曬死的假象,事實上卻是被秘密囚禁了起來。如今新天條問世,王母又下凡歷練去了,玉帝再沒有絲毫顧忌,便順勢將囚了多年的妹妹也放了出來。

  一家團圓,三聖母說起幾千年的悲歡離合,與母親抱頭痛哭,卻是儘量避免提起楊戩。瑤姬追問之下,在得知這個兒子的種種劣行之後,又抱著三聖母大哭了一場,生恨自己怎麼生了如此外罔顧廉恥不念親情的孽子來。不過好在三聖母朋友眾多,諸路神仙都來慶祝她們母子重逢之喜,時日稍久,一家人就幾乎真的忘卻了楊戩曾經的存在。

  尋回丁香之後,沉香最後一份遺憾也不復存在。龍八太子對丁香傾心如故,費盡心事討著她的歡心,加上沉香小玉等人鼎力相助,終於苦盡甘來,喜結連理。

  趙大善人是凡人,自不能去龍宮,婚禮只好在女方家操辦了。沉香責無旁待地趕來幫忙,而三聖母、劉彥昌也侍奉瑤姬跟了去散心。這一來更驚動了不少仙家,齊齊雲集趙府,好不熱鬧

  這一切,哮天犬自然不知道。他雜在乞丐群裡向趙府走去,默默為主人的傷病而憂心忡忡。他深悔昨日自己的蠢笨,卻不知道更難堪的一日,已近在眼前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處處披紅掛綠,張燈結綵。正廳,廂廳,連同前、後廳都大排宴席,氣氛喜慶之至。僕人們流水價般來回奔忙著,百十來名乞丐在那幾個頭兒的帶領下,高唱蓮花落亂哄哄地擠在大院中。

  早有管家模樣的人過來灑了一通賞錢,哮天犬背著楊戩,不敢在人群中擠奪,竟是一個銅板而都未搶到。老乞丐看在眼裡,擠到他身邊勸道:“老弟,還不快找個地方放下你朋友?一會正式拜堂時你再搶不著錢,晚上回去的日子就難熬了!”

  哮天犬無計可施,只得由老乞丐陪著,向那管家低聲下氣地求了半晌,那管家才不情願地在牆角水溝邊找了塊空地,不耐煩地道:“真是不懂事!讓你們這幫要飯的來打秋風,原本是老爺的善心。可將這種不死不活的病鬼也帶來,呸,你存心想趙府晦氣?”

  他口裡牢騷不斷,早有乞丐向頭兒遞了信。其中一個疤臉漢子大剌剌地過來,重重踢了哮天犬幾腳,才向那管家賠笑道:“秦總管,小的們不懂事,你老可別見怪!待會兒一定讓他們多說些好,保證吉利熱鬧!”

  哮天犬咬緊牙關,將楊戩放下倚坐在牆角。疤臉漢子看著不耐,劈手拉過哮天犬,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麼?小子,要再敢不聽話,老子一定好好收拾你!”拽了他向正廳那邊走去。老乞丐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轉身也匆匆跟著去了。

  其時日已近午,喧鬧聲一陣甚於一陣。各處賓客紛紛趕到,樂手起勁地奏著,夾著響亮的爆竹聲。楊戩默對著面前的熱鬧場面,哮天犬方才的遭遇,老乞丐的神情又浮現眼前。他乏力地合上雙眼,只覺出難言的疲憊與難堪。

  這時,亂轟轟的噪聲裡夾了幾句話飄過,驀地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呂道友到了?這小龍好大的面子,連你的大駕也勞動了?”

  “彼此彼此,火德,你也稀客!只是小心點,別害人家大喜的日子走了水,哈哈!”

  楊戩怔怔地循聲望去,原已蒼白的臉上更是慘白。大門邊一名中年道人面目清矍,留了三絡長鬚,舉止瀟灑之至,正與一名紅袍老丈攜手向前廳行去。那紅袍老丈面容枯槁,卻相貌清奇,氣度莊重。

  “上八洞的洞賓真人?火德星君?”腦中一陣眩暈,幾乎再也支持不住。楊戩欲向牆角陰影處避去,卻偏偏連屈伸手指都無能為力。冷汗從額上滲出,只是在想:“這是誰的婚禮?哮天犬,你絕不能讓這二人認出!”

  但緊接著,上八洞中其餘幾人也一一化作凡人來了,五方五老,十洲三島諸仙紛紛趕到,趙府家丁固然忙得人仰馬翻,楊戩更是越來越驚。他顧不得胸口的煩悶絞痛,凝神細聽偶爾傳來的隻言片語。終於,幾個名字如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丁香和八太子般配之至……”

  “玉帝已寬釋了妹妹瑤姬,三聖母帶著母親也來散心了……”

  “那不奇怪,沉香與龍八親如兄弟。他大喜的日子,自然全家都要來幫忙……”

  楊戩心中忽地完全空白,移目向天上望去,烈日當空,剌得雙目生疼。思緒更是亂成一團,只想:“丁香已被我害死化入神斧,難道天見可憐,竟能死而復生?瑤……母親……還有三妹,沉香……不能,我不能再見你們……”

  爆竹又復大作,奏樂聲更響徹雲霄。趙府大門洞開,一名大紅喜服的俊秀少年,扶了鳳冠霞披含羞垂首的新娘,與迎親的眾人喜氣洋洋地緩步走向正廳。雖然隔得遠,楊戩依然一眼認出,這不是龍八太子又是何人?

  前廳又迎出一人,與迎親隊伍裡一個男子低聲說話,卻是龍四公主與劉彥昌。

  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無比,每吸入一口氣,胸口都煩悶得如同要炸開一般。但無由地,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幾許寬慰。

  “原來丁香沒死?”手中槍剌入丁香身體時,那種無奈的心悸仍記憶猶新,“沒死就好,這個單純的孩子。很好,就讓她從此幸福下去吧,讓沉香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能開心快樂,千萬不要象我……”

  一陣風吹過,將龍四在劉彥昌耳邊的低語送了過來:“一會兒你勸勸三聖母。小娥也真是,楊戩那種人遇上也就算了,幹嗎要告訴三聖母?現在好了,居然滿大街地去找他!總不成你們還想著收留他吧?”

  “找我?”

  呼吸驟停,楊戩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心底說不出的苦澀,卻又隱隱為之一暖,“三妹,她告訴你了?你……你竟肯去找我?”心情激盪之下,喉中陣陣發甜。他抿緊了雙唇,將險些噴出的一口血又生生嚥了回去。

  日光炫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合上雙目緩緩調息。突然,心中沒由來地一顫,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向前方望去,卻見一個衣著高貴,容貌秀美絕倫的女子佇立在遠處,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三……三妹?”他不太確定地想著。那女子一步步走了過來,快到近前時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唇角微動,似欲說話,卻終於沒能說得出來。

  院落另一邊,嫦娥和幾個花仙子談笑著,間雜著幾名本城的官眷。其中一個綠裙女子笑盈盈地過來,說道:“劉夫人,在看什麼呢?”順了她向牆角望去,忽然便尖叫了起來:“啊,噁心死了!管家呢?誰放了病鬼進來的?今天趙府大喜的日子,沒由來地觸個大霉頭!”

  那女子確是三聖母,也確是在尋找著楊戩。

  嫦娥此次下凡,原是為了幫龍四公主操辦婚禮。待在街上見楊戩淪落至此,總覺得極為可憐。回來後想了又想,終還是偷偷和三聖母說了。

  三聖母大吃一驚,追問了詳情之後,坐立不安。嫦娥道:“姐姐,我知你為難。若去尋他,他當日種種行為當實在傷你太深。但若不去尋他,終也不是辦法。”

  三聖母眉頭輕顰,說:“我已當自己沒這個哥哥了。不過血脈相連,而娘又剛剛脫得幾千年的囚禁。我若對他不聞不問,只怕將來會傷了我娘的心。”猶豫半晌,終還是一嘆,向嫦娥道,“好妹子,那就煩你帶我去找找看?如果再這麼任著他流落街頭,只怕……只怕他真的會性命不保。”

  但她又怎知一大早全城乞兒都被趕到趙府討賞來了?大街小巷轉了半天,一個乞丐也不曾見到。向人打聽,倒也有不少人見過,將這個成日被拉在破車上的病夫嘲弄得一無是處。看看已近正午,嫦娥只得說:“今天是找不著了,姐姐,婚禮吉時將至,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三聖母點頭稱是。不知為什麼,方才一路聽人說起楊戩的近況,她竟有些希望再也不要親眼見到他才好。倒不是仍然恨他入骨,她只是無由地惶恐,不想再去面對。

  但普一進門,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身來,不由自主地,她向院落最角落處掃了一眼,然後,整個人便呆在了當場。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六章 重聚肝腸摧

  那綠裙女子說了什麼,楊戩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女人高亢的聲音,引來了多少圍觀者,他也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語的三聖母身上。

  比之被壓在華山下的憔悴,現在的三聖母又恢復了以前的淡定優雅,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三妹,楊戩嘴角邊不由顯出幾分笑意,一時連劇痛和所有的難堪都盡數忘卻了。

  他並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時會有什麼反應,當時在崑崙抱著必死之心面對沉香的神斧時,他就決心再不見這個自己付出全部拚命守護著的小妹,他只希望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快樂。

  但不知為什麼,三聖母向他身邊一步步走來時,他的心也一點點熱烈起來,明淨起來。而當她終於止住腳步,只那麼淡淡地看向他時,他心中毫無預兆地一緊,跟著,便痛得幾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頰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許久,才看見拉走哮天犬的那個疤臉漢子正叉著腰站在身前,唾沫橫飛地訓叱著什麼。

  圍觀者越來越多,幾個乞兒用力按住了趕過來的哮天犬。哮天犬拚命掙扎,大聲叫道:“三聖母,你不能……主人他……”一個乞丐除下腳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臉漢子是聽了綠裙女子的呼聲才過來的,見楊戩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出神,頓時火起,上前就是幾記耳光,喝道:“奶奶的,就知道你這病鬼要找晦氣!”

  三聖母低呼一聲,幾欲沖上前去,卻終於忍住,叫道:“不,別打他!”嫦娥、龍四公主與劉彥昌也聞聲走了過來,嫦娥臉上有不忍之色,劉彥昌猶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龍四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疤臉漢子哈著腰向三聖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嚴,驚嚇夫人了。”原先驚叫的綠裙女子尖聲道:“給你打秋風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麼做事的?這種人也帶來!”疤臉漢子連連施禮道:“不是不是,同喜同樂,您大人有大量。這樣,我讓他給各位磕頭賠罪好不?您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

  轉身一腳踹在楊戩身上,楊戩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臉漢子怒道:“裝什麼死?去,過去給幾位夫人們賠罪認錯!”低頭一看,卻見他仍靜靜地看著三聖母,心中更怒,又是幾腳踹下。

  三聖母叫道:“別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觸到四周圍觀人群,餘下的話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只道,“你……別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臉漢子叉腰道:“謝夫人善心,不過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這麼不懂規矩的混賬。今個兒,我自己先正正家規!”指著楊戩破口大罵起來。

  圍觀的人越發多了,先是前院的三兩來賓和趙府僕役,跟著廳內的一些貴客,最後,連幻為凡人的諸仙們也過來了不少。

  楊戩側倒在地上,目光卻只望向三聖母一人,見她猶豫著想上前制止,卻又環顧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於是,初見她時的激動喜悅一點點淡了下去,卻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連心痛的感覺也不復存在。

  痛到了極點,大約,也就不會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顯出幾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無半點生趣。

  一個贏弱的中年婦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從正廳步了出來。

  “蓮兒,吉時已經到了,你不進去觀禮,在這兒做什麼啊?”

  那少年亦道:“爹,娘,嫦娥阿姨,四姨母,趙老爺請你們進去呢!”

  兩人穿過人群過來,三聖母臉色慘變,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臉漢子的喝罵,同時,攔住了楊戩不讓那中年婦人看到。

  中年婦人和藹地笑著,說:“怎麼了?這人怎麼了?蓮兒,你讓開,娘來替他把把脈。”

  “娘?”

  楊戩心中重重地抽顫了一下,他終於將目光自三聖母身上移開,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主人。但三聖母擋前面,他無力移動,只隱隱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側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側影曾千百次出現在夢中,輕輕哼唱著兒歌。那時,這樣的夢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從捧著清水,親眼看著這側影在炙熱的驕陽下,慢慢地化為成一堆灰燼後,就連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夢境,他都不復能擁有。

  意識越來越混亂模糊,卻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母親,終於……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依然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寂寥,卻再沒有一絲遺憾。

  “那麼,三妹,好好照顧母親,忘了曾有過我這個哥哥罷。如果,那是你能平靜下去的唯一選擇。”

  “娘,真的沒什麼。您先進去,我一會就來。沉香,先扶奶奶進去歇著!”三聖母說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親,自華山脫困後還沒見過她如此緊張。無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驚。

  雖然被按在地上,嘴裡還塞了一隻鞋子,但細眉聳鼻,四肢瘦長的奇特外形仍讓人過目難忘。哮天犬?沉香差點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親身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玄衣散發,一如既往地略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雖已狼狽不堪,但神色之中,卻依然冷傲從容。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那種風淡雲輕的溫暖。唯因如此,接踵而來的追逼與殘酷,就更令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復活,丁香重生,合家其樂融融,他認定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這麼一眼,他以為已完全過去了的那些苦難,那種悲怒便又突然湧上心頭,壓得他一陣窒息。

  一邊的龍四公主見沉香臉色不對,心念電轉,已明白過來。當下移步過去,扶住瑤姬笑道:“是啊,瑤姨,我們先進去,莫要錯過了我弟弟的大喜時候。三聖母,劉先生,你們幫趙老爺完排完這邊的雜務,也快些來吧!”說話中向沉香連施眼色,兩人扶了瑤姬轉回廳內去了。

  三聖母鬆了一口氣,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轉身又看向地上的楊戩。

  她看著楊戩嘴角流露的笑意,見他猶在目送瑤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軟,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復有記憶中的飛揚神采,臉色蒼白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緒中一陣茫然。

  這時一隻寬厚的手掌撫上她肩頭,劉彥昌走了過來,輕擁著她,關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蓮,這和你我都沒關係,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那被喝在一邊的疤臉漢子見三聖母等人神色奇特,只當他們猶有餘惱,趙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盤上的大施主,無論如何也不可得罪,當下又上得前來,指著楊戩說道:“老爺夫人,犯不著為這小子壞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個兒若不好好教訓他,那我自己都沒臉見人了!”

  三聖母身子一顫,道:“不!”疤臉漢子還得再說,突然乓乓幾聲,幾樁龐大物件砸將過來,頓將他壓倒在地。他躍起罵道:“誰偷襲爺爺?”定睛一看,卻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幾個乞丐。

  一個高大漢子從地上扶起哮天犬,濃眉洪髭,正氣凜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適才沉香回到廳內,心知母親因楊戩而不知所措,便將前來參加龍八婚禮的康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說了。康老大雖不齒楊戩為人,卻素來欽佩哮天犬忠義,聞言便匆匆趕了出來。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見他黑瘦得不成模樣,心下惻然,問道:“哮天犬,你怎麼弄到這步田地?他們又是誰,怎麼敢如此對你?”

  哮天犬瘋了般掙開衝出,康老大皺眉喝道:“哮天犬?”卻見他已衝到疤臉漢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臉漢子吃疼,慘叫一聲正待還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塊肉來。

  康老大搶過去將兩人分開,叱道:“哮天犬,你瘋了?”哮天犬雙目盡赤,叫道:“康老大,你這笨蛋!你也幫著這些畜生來逼二爺?”康老大臉上變色,說道:“不要和康某提起那個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氣又怒,道:“你說什麼?”轉身還要向疤臉漢子衝去,卻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連連掙扎,又哪裡掙得開?突然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地暈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盡失,這幾月來為照顧楊戩吃盡了苦頭,昨日失血過多,現在情緒又激憤難排,到底是支撐不住了。

  康老大將他橫抱懷中,急渡入真氣護住他心脈,只覺這狗兒虛弱之至,竟已是遍體鱗傷。頭一側,終於看到了地上的楊戩,饒他早已知道,還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聲。

  “楊戩。”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毀成什麼模樣了。這種下場原是你應有之報,你卻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這等忠義的好漢子!”

  楊戩臉上毫無表情,自剛才見了瑤姬之後,他陡然放鬆了下來。周圍一切都不再對他有絲毫影響。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懷中的哮天犬,現出黯然之色。

  “確是我累了他。那麼,康老大,你帶他離開吧,想個辦法讓他忘了我。對他而言,那或許會是最好的解脫。”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著哮天犬,對三聖母等人頷首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傷已拖得太久,耽誤不得了。三聖母,聽康某一句勸,楊戩這種小人,你還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隨他去吧!”轉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楊戩一眼。

  劉彥昌心念一轉,向三聖母耳語了幾句,提高聲音道:“秦總管,秦總管!”

  正擠在人群裡看熱鬧的秦姓總管忙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夫妻來頭極大,與新姑爺淵源非常,當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靜待吩咐。劉彥昌向楊戩一指,說道:“這個人有些像我的一個故人,愛屋及烏,我不忍見他如此落魄。秦總管,煩你先找個地方讓他暫住。”秦總管點著頭連連稱是。

  人群中各路仙靈都已認出這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這一家人的恩怨糾纏。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卻存了幸災樂禍之心冷眼旁觀。如今聽了劉彥昌如此說法,一名散仙率先揚起拇指,讚道:“劉先生當真胸懷寬闊,仁厚待人。面對這種無恥之徒還能以德報怨,三聖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則目視楊戩搖頭道:“落到這步田地還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恥。難怪當日會為了權勢滅絕人性,變得豬狗不如。”其餘仙人也無不稱讚附和。

  劉彥昌笑著向四下拱手致意,三聖母目視楊戩被下人們帶去了後院,心中為之一鬆,知道還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幾句話就了結了自己認與不認的尷尬處境。

  大院中依然無比的熱鬧喜慶。隨著明快動聽的嗩唄節奏,司禮高亢的聲音從廳裡傳出:“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七章 吁嗟寄籬下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鑽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後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裡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僕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僕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喂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後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乾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鬆鬆地挽著長發,正是三聖母。

  三聖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麼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於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聖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聖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裡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聖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聖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後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麼多苦,重見天日後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麼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摸、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後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了。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後,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後,三聖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雲返回劉家村。三聖母託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淨,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裡的一座院落裡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後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後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僕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閒。

  倒是前來拜訪三聖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裡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願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像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纏綿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聖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後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係。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裡。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衝天火光裡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後記憶。

  劈開桃山之後,他將她抱在懷裡,彷彿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於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湧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麼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並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於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聖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麼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麼,示意沒有關係。三聖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於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麼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採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裡,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願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麼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麼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麼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雲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後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麼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後,自己居然贏了,贏得乾淨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了呢?

  儘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裡一敗塗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捨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後,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麼,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僕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聖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那麼,當年怎麼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周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像是平素惡言惡行的僕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苟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聖母也該來的,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於懷。身為子女,怎麼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嘆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麼,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聖母。”話衝出口後,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麼意義。

  三聖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儘管劉彥昌心裡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聖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就如他不知自己怎麼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裡。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後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聖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麼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麼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彷彿遺忘了某些東西,又彷彿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麼。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

end90101 2015-1-31 21:02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八章 忍死欲奚為

  相對於小屋的冷清,劉府別處卻熱鬧非凡。龍八太子和丁香來到劉家村小住,兩對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失憶的丁香對劉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龍八隻好當上了免費的導遊。在對整個村子都瞭如指掌後,她突然又對身居的劉府大感興趣。她小姐脾氣一發,所有人也唯有隨她在府上胡鬧了。

  這一天,見了一個僕人沒好氣地從後院出來,丁香一問之下,才知後院有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卻又成天對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顧不得和龍八約了去山上遊玩,一路便向後院尋了去。

  剛剛推開門,便被飄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卻見屋內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臥在床上,眉頭緊鎖著,似在忍受著什麼痛苦,神色間卻又偏偏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丁香好奇地湊近了打量,喂了一聲,楊戩睜開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這麼一眼,丁香驀地覺到了無由的熟悉,夾雜著極奇怪的感覺。她好奇地看著這人,道:“奇怪了,喂,我認識你嗎?”

  楊戩靜靜地看著她。這孩子是來沉香處作客的嗎?年輕而充滿活力,看來,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誤。不過,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那麼熱烈地愛過,現在竟因為自己完全地忘記?

  他心緒複雜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為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呢!”

  跟著便是一連串問題,見楊戩只臥在床上淡淡地笑著,不由有些不喜了,說:“一句話也不說,真的悶死了。對了,聽他們說你不能動是嗎?我家龍八手裡好多靈藥,來,我帶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說地要拉楊戩起來,頭一低,卻見這人衣領下有個古怪物件,形狀奇特但卻似在誰身上見過,便伸手取了出來細細觀看。

  那是件銀月形小巧飾物,用天蠶細索環在頸中。銀月上刻滿了古怪的符咒,閃爍著奇異的微光。丁香反覆看著,又看看楊戩,說:“我見過,可到底在哪兒見過呢?不過,這東西可真好看呢!”楊戩見她抓著銀飾不肯放手,神色不禁為之一變,張口欲語,卻無力說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聲音裡頗為焦急,卻是龍八。

  龍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才知她去了楊戩棲身的小屋。龍八大驚之下,這才想起三年前三聖母確帶走了楊戩。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復生,這趟來又從未見沉香等人提起過,他也幾乎忘了這個當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趕了過去,他推門入內,見丁香正站在楊戩身前,低頭仔細看著什麼。

  見龍八進來,丁香招手要他過來,笑道:“小八,來看看這個。我好像見誰帶過。銀鎧……那人好像穿的銀鎧……也不對,又不是唱戲兒,好好的會有誰去穿什麼鎧甲?”皺了眉苦苦思考。

  龍八心頭一撞,道:“銀鎧?”暗叫一聲不好,只想:“楊戩是殺過她的大仇人。雖然天見可憐,神斧劈開華山後竟然自斷,丁香這才得以重生。但她對楊戩的憤恨之心必然強烈,若是任她對著楊戩,只怕真的會全部想起……”

  憶及丁香當年痴戀沉香的情形,龍八冷汗淋下,忙攬了丁香手臂,柔聲道:“什麼鎧甲,這不就是個銀月飾物嗎?丁香,你若喜歡,回頭我給你打造上十個八個,你天天換了帶著玩兒好不?來,咱們先出去?”

  丁香搖頭道:“不,我就是喜歡這個,我不走。”龍八急了,道:“你喜歡?好,我幫你取下就是了。”從丁香手裡取將過來,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覺此物中竟隱隱有奇特真元流動,一現即隱。目光到處,見楊戩正看著自己手裡這飾物,神色頗為奇特,一愣之下,隨即想到:“楊戩曾是司法天神,人品雖然壞極,手上功夫卻不含混。他隨身佩帶之物,說不定也是極利害的法器。”

  當下更不遲疑,說道:“丁香,你既喜歡,我取了給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拽之下,楊戩眉頭微皺,那飾物的天蠶細索深勒入頸後皮肉,卻是無法曳斷。

  丁香不忍著:“你輕點,都流血了。”龍八道:“對這種人,還講什麼客氣?丁香,看我幫你取下來!”見楊戩只盯著那銀飾出神,只當他不舍此物,心頭火起,拎起他身子,將細索從頭頸上褪下,再一鬆手,將他重重摔回床上。

  那細索普一離開楊戩身上,銀飾上光芒倏起,龍八隻覺手上一麻,如被電擊,踉蹌後退。那光芒正擊在楊戩身上,楊戩隨即被震得翻倒在地,砰地一聲,額頭正中床角,頓時鮮血漓淋。

  丁香驚呼一聲,道:“龍八,你做什麼?”上前扶了楊戩,見他臉上蒼白,帶著黯淡卻苦澀的笑容,分明從未見過,卻又印象深刻,一時不由呆了。

  整個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萬萬把小刀在各處亂捅亂攪。日前因瑤姬而混亂的真氣再度施虐起來。在昏迷前的一霎間,楊戩已知此次較之日前,情況只有更壞更糟。

  “一直都無法言語行動,想賭上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斂不卻那苦澀的笑意,“去崑崙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還是更多?只是日前經絡剛重創過,又怎堪承受這等突然的衝擊。賭贏了又如何?我拿回了這些法力又如何?這身體依然還是不能言語、不能行動的廢物而已。”

  喉中陣陣的腥甜,終於咯出血來。龍八縱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腳,攜著丁香去向三聖母求救。

  於是,將楊戩接在家中三年之後,三聖母第一次步入了這小屋。

  心情複雜地按上楊戩左腕,三聖母不禁微微一驚。楊戩重創過的周身經絡,又被一股強橫力道沖得支離破碎。雖有真元勉強護了心脈,但他內息也混亂之至,幾乎不可收拾。當下向龍八詳詢了經過,又要過那銀月飾件細看,猜測道:“這飾物是他數千年前誅滅妖魔時得來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們把玩時觸動了機關,無巧不巧地正好傷了他。”

  她催動真氣,貼在楊戩胸前渡入。手掌撫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記憶中他胸口溫暖寬厚,小時候總愛纏著他抱起自己唱兒歌講故事。但現在卻消瘦羸弱至此,連心跳都緩慢吃力。一霎間她心裡空蕩蕩地,不忍再看向楊戩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龍八見她發愣,低頭歉然道:“對不起,三聖母,我不是成心要傷他的。”三聖母回過神來,嘆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責。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龍八心下稍安,問:“那他可有大礙?”

  三聖母渡入真氣,助他將岔亂的內息納回氣海,說:“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頓了一頓,她想到了什麼,猶豫著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你們不用告訴其他人。我娘雖一直不肯見他,但畢竟母子連心,若知道了定會傷心難過。他既無大礙,實無必要讓她老人家去牽掛擔心。”

  楊戩一連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紛亂的真氣終於在三聖母的導引之下納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預料的一樣,受損的經脈實在不堪修復,身體與傷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飛猛進的情形,三聖母毫無覺察。

  也從這一天起,小屋又恢復了以前的冷清。或許是隔閡得太久了?最初面對他虛弱時的不忍,日日相對後反倒熟視無睹了。而他那似蘊藏了太多東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遠遠避開。如今他既已清醒過來,她就更沒有勇氣來面對他微微感動而又複雜難明的眼神。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那時已太遲太遲了……

  但三聖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日子來,還有另一雙眼睛悄然關注著屋裡的一舉一動。

  依然是手持著紫玉杖,獨臂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床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楊戩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楊戩,看來你已忘了你的承諾?”他沉聲道。

  楊戩淡淡地看著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來一般。獨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殺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復不少。”

  他在床邊坐下,面顯感傷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楊戩一震,獨臂人茫然地看著屋內黑暗處發呆,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述說著別人的事,卻偏偏又悲傷得難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楊戩目光凌厲如刀,倏而緊宿。身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瞭解的隱密遠較常人為多。那伏羲水鏡是上古大神遺物,雖然誰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凶器。只是,若以它為陣眼發動滅神大陣,則縱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獨臂人的聲音仍平靜地傳來:“半年後陣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遺命報仇。真君,雖約定過擊敗你前決不向令妹復仇,但現在,我已沒得選擇。”

  緩緩站起身來,彷彿不堪重負,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卻要用陣法去殺人報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卻又只能成為我最大的敵人。只不過,楊戩,你還要不要堅持你的守護?”

  他轉頭向楊戩看去,楊戩的目光中,只有沉穩與等待,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獨臂人長嘆一聲,點頭道:“我懂了,楊戩,半年後你該恢復一戰之力了。所以,在發動陣法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那算對我不守承諾的補償。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戰,你並無勝數。而你的付出,卻未必能得到任何回報。”

  策杖起身,濃煙從足下騰起,將獨臂人隱回黑暗之中,來得突然,走得也毫無徵兆。楊戩沉思著,許久,無聲地笑了一笑。

  “半年麼?應該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還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為我岔亂的只是殘存的護體真氣?你對我的瞭解,竟還比不上一個須與我生死相搏的敵人啊。”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九章 壺娛中秋節

  月色繚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正是閤家團圓的日子。三聖母忽的想起了楊戩,便差人帶他過來.沐浴更衣後,三年來的第一次,楊戩被幾個家丁抬著穿過迴廊,院落,安置在躺椅上後恭敬退下。

  雖說是自己的主意,但當三聖母招呼了一眾客人坐下,看見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從楊戩身上掠過時,又見到楊戩看不出表情的臉,落在不知名所在的目光,心中頓有些後悔,只怕這中秋之宴要被他攪了。又不能這時才讓人抬走,只得裝作不知,繼續與嫦娥等人笑談。

  又來了客人,哪吒在天上無事,也來此湊個熱鬧,見了楊戩坐在一邊,呆了一呆,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沉香叫了他兩聲才回過神來,說笑一番後,眼睛仍不時瞟向楊戩,不知三聖母讓他來作什麼。

  楊戩仰在椅上,看著一干人等入席,百花仙子原就不同意讓楊戩來,此時見三聖母微有悔意,點手叫過一名家丁,附耳說了幾句。家丁會意,也不和主母說,又叫了兩人,將楊戩連人帶椅抬到一邊。三聖母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眼百花仙子,讓身邊侍女吩咐下去,搬了張小桌,上果品菜餚時同樣放一份。

  席間漸漸熱鬧起來,說笑無忌,楊戩也鬆了口氣。身子隱在假山石的陰影裡,不用再以平靜無波的眼神回應那些好奇不屑的打量。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看著已從多年囚禁中恢復了容光的母親,靠著丈夫,笑著看兒子呼朋喚友的妹妹,還有已成熟了許多的沉香,眼波中流露出不為人知的溫柔。也許,我的幸福注定是孤獨的。

  家人一聲報名,又有客到。楊戩身子一震,看著康老大帶著哮天犬大步邁過院落,劉彥昌夫婦驚喜地迎上前去:“康大哥今日怎有空來?”康老大爽聲笑道:“我帶哮天犬出來走走,到這附近,想到正是中秋,必定熱鬧,過來沾點光。”拉過他夫婦在一邊低聲說:“哮天犬自服了無憂草,總有些迷迷登登的,我帶他出來走走,興許多見些人能好一些。”三聖母點頭,讓他們入坐。沉香小玉好奇地看著哮天犬,確實有些迷糊的樣子,小玉問道:“哮天犬,你認識我們麼?”哮天犬迷惑地看向康老大,不見他給提示,不確定地搖搖頭。康老大示意他們不要問了,讓哮天犬坐在身邊。楊戩看著伴了自己千年的哮天犬,自以為早已古井無波的心境一陣搖曳,哮天犬,看起來還是有些傻,但老大會照顧你,你也不會再受我的連累,不用再以我的喜怒為喜怒,從此我們便是陌路人。

  哮天犬坐在席中,聳起鼻子嗅嗅,這些人的味道聞著不舒服。那個穿著花團錦簇,大聲說笑的女子,一身的香氣沖鼻,讓他想打噴嚏;那個舉杯敬酒的中年書生,怎麼聞都有股酸腐味,他也不喜歡。哮天犬揉揉鼻子,他想要的那種味道在哪裡?總是找不著。失望地再嗅一下,種種味道混雜中,飄來熟悉的感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清冷冷,哮天犬欣喜,站起身嗅著味道過去。康老大才與人碰杯,扭頭叫他:“哮天犬,別亂跑。”哮天犬似乎沒有聽見,徑直來到楊戩身邊,那是他熟悉的讓他安心的味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他下意識地蹲在楊戩旁邊,注視著他的眼睛。對,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楊戩沒想到哮天犬竟還記得自己,側眼看著他,流露出少有的溫和,帶了幾分讚賞。康老大這時才看見楊戩,沉著臉過來,一把拎起哮天犬,瞪了楊戩一眼:“哮天犬,你到這卑鄙小人這來做什麼,回去喝酒!”

  花香熏人,雖已是八月,但百花仙子在場,還有何花不能開放,院中四季奇葩爭相鬥豔。百花仙子折下一枝紅梅,回到席中,笑道:“我們來行酒令,擊鼓傳花。”康老大推辭道:“我是粗人,這些文雅的東西可不行,仙子莫要找理由灌酒。”百花笑吟吟地道:“今日歡宴,自然是要大家盡興,不拘節目,隨意即好。”一席皆歡。

  百花說今日中秋,嫦娥乃月宮仙子,理所當然擔此重責,嫦娥也允了,背過身去敲起下人取來的小鼓,花停在誰手中,誰便起來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吟風弄月,或劍舞中庭。兩圈之後,花停在了劉彥昌手裡。

  劉彥昌執花站起,不知該表演什麼好。席下人起鬨:“劉先生既蒙三聖母青眼相待,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自然應當席賦詩,一展高才。”三聖母自豪地看著丈夫,等他開口。劉彥昌有些為難,他不過一落第秀才,才學是有的,可高不到哪去,這酒後滿庭熱鬧的當口讓他賦詩可著實有些困難。看著三聖母信賴的眼神,又不好推卻,略一沉吟,抬頭道:“酒意醺醺,詩興是沒有,有一首舊作,今日便獻醜了。”眾人也不強他,聽他詠來。

  “澹雅風期抱膝容,晚林返照落雲紅。推敲物序寄萍蹤。絲管聲悠霜已重,關河人渺意猶濃。一宵魂夢兩人同。”

  他吟的是一首《浣溪紗》,眾人聽在耳裡,說實在的,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詞中相思之意卻是點滴情濃,知必是他與三聖母相隔時所作,想到他二人二十餘年分離各守忠貞,讚嘆連連。

  楊戩的眼神不屑,聽著劉彥昌詠詞,嘴角竟帶了一絲嘲諷,哪吒正在說:“劉先生,今日能與三聖母兩兩相守,也是你二人誠心所至,可喜可賀,這一詞即可見先生真意。”百花接道:“若不是有人阻攔,人家夫妻又何來這二十年分離。今天之事,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豬八戒哼哼哧哧地同意,向楊戩處呸了一口,道:“就是,活該。”孫悟空擎著酒杯,來到楊戩椅邊,笑嘻嘻地說:“楊戩,你那日傷我老孫,可想到今日自己落得如此下場?老孫不找你報仇,自有你自尋惡果。”百花見楊戩看向劉彥昌的目光充滿不屑,哼道:“楊戩,你耍什麼威風,若不是劉先生心地好,不念舊嫌收留你,只怕你早死在街上了。”

  楊戩冷笑,閉上眼不再理會他們。且不說劉彥昌忘掉的那些事,就他詠的詞而言,也不放在他眼裡。楊戩雖專注於練功,卻不是莽撞武夫,從小為爭一口氣不落了人後,練武之餘是什麼學問也不肯放下的。成仙之後,人間變遷,詩詞歌賦各有發展,他也不曾丟開過。雖稱不上什麼名家,見識卻不差,有心情時自己也會填上兩首詞,作上幾首曲,劉彥昌的大作,當真還入不得他眼。

  見他閉了眼,眾人也說不出別的,大為掃興地回席繼續,鼓聲停,花枝落到哮天犬手裡,沉香好笑,不知哮天犬能表演什麼。哮天犬茫然看向康老大,康老大低聲說:“你看剛才人家表演的什麼,就像那樣,你會什麼就做什麼。”剛才?哮天犬看向劉彥昌,剛才那人在念東西,那我也要念個什麼。康老大看他眼睛望向劉彥昌,知道他會錯意,忙道:“劉先生是在詠詞,你不會,另找個……”話音未落哮天犬已開口念了: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斗。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眾人張大嘴巴,劉彥昌更是吃驚,眾人中自有懂行的,聽得出詞自是比劉彥昌之作高出不少,可怎麼會出自哮天犬之口?嫦娥微一沉吟,問道:“哮天犬,你是從哪看來的?”哮天犬隨口答道:“主人寫的……咦,主人,主人是誰?”抱著頭苦思起來。康老大怕他想起,忙起身道:“哮天犬不舒服,我帶他先走了,諸位告辭。”與他離開。

  席上眾人不由得目光投向楊戩,反覆誦詠,不想他有如此詩情,劉彥昌心中更不是滋味,暗暗責怪妻子不該讓他過來,席上竟一時冷場。

  百花仙子見席上冷場,有意緩和氣氛,看大家都有些悶悶地飲酒,一拍手笑道:“我前次去杜康處討得件法寶來,倒是有趣,正好來行酒。”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酒壺。三聖母此時已深悔不該讓楊戩來赴會,惹得丈夫不快,此時百花仙子開口,自是附合,望眾人快快忘了方才之事,跟著笑問:“這小小酒壺又是什麼法寶了,百花姐姐不知從哪掏來的,卻來哄我們。”百花一翻手腕斟了杯酒,香氣撲鼻。手一鬆,酒壺打著旋懸在桌子上空,百花笑道:“這原是老倌兒們請杜康制的無聊時行酒的玩藝,我先取來用了,正好合適。我們輪流執杯,席上他人可隨意問些問題,若被問之人答得出於真心,則酒自傾出,否則無酒。如何?”嫦娥奇道:“答對了反罰酒?”百花嘻笑:“這酒用了我不少百花瓊液,托杜康制了,其味之美,三界無雙。這不是罰酒,而是賞酒。”眾人這才明了,大有興趣,在肚內盤算,如何想些促狹問題讓人不好回答。

  見人都想得差不多了,百花指向小玉:“便從你開始。誰來問?”別人還有些不好意思,龍八當先開口:“小玉你說,你心裡最想的是誰?”小玉臉如染霞,望了眼沉香,含羞不語。丁香催道:“快說啊,有什麼好羞的。”小玉聲如蟻蚋地擠出兩字:“沉香。”酒壺傾倒,在她杯中注滿,小玉端酒飲了,與沉香互相對視,含情脈脈。百花催道:“小兩口回房慢慢瞧吧。小玉,你來指下一人。對了,若被指者不肯說,席上他人可以猜,若猜對了,一樣有酒。”這下眾人興致更高。

  小玉將酒飲盡,指向孫悟空:“問勝佛吧。”孫悟空一晃腦袋:“問吧,老孫生平無事不可對人言。”豬八戒難得遇上個能捉弄師兄的機會,不肯放過,高喊一聲:“誰也別搶,我問。”卻沒想好問題,撓了半天頭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孫悟空不耐煩了:“呆子,你到底要問什麼?”想來想去,孫悟空實在沒啥把柄讓他問,豬八戒只好不甘地隨意問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誰?”

  孫悟空張口便道:“老孫最敬佩……”卻一時想不出個人來。豬八戒來勁了,催道:“快說,快說,你最敬佩誰?”孫悟空試探著說:“是師父?不對,我對師父是尊重,不是敬佩。那是佛祖?”酒壺不動,孫悟空也知不是,他對佛祖只怕惱意勝過敬意。“那是觀音?也不對,哎,俺老孫敬佩誰呢?難道沒有?俺自己?”酒壺毫無反應。席上人開始猜測,豬八戒嚷嚷:“是俺老豬!”挨了孫悟空一記暴栗,酒壺自是不動。下面五花八門的猜測一一出爐,總是不對。沉香納悶道:“聖佛的心思太難猜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猜?”龍八點頭:“就是,三界中算個人物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總不會是二郎神吧。”話音剛落,酒壺傾倒,在他面前滿滿注了一杯,眾人張大口看著孫悟空,孫悟空也愣了:“我敬佩他?”心頭暗暗捉摸,他確是三界中唯一能用真功夫與自己一決高下的人,雖然自己口頭總抱怨他勝之不武,心裡卻清楚,即使無人助陣,他的本事,亦是足以與自己一戰。雖惡他作為,及至見他落魄如斯孤傲如昔,心中隱隱也有些敬意。只是自己向來嘴硬,如何肯承認,這點心思,竟連自己也給瞞住了。

  打個哈哈混了過去,席上又開始指人,孫悟空指定了豬八戒,當即問他最想的是誰,笑鬧一陣豬八戒又指了丁香,龍八不待他人問,略顯緊張地盯著妻子:“丁香,你、你最愛的人是誰?”丁香只當他想窘自己,一點不在乎:“你當我和小玉一樣害羞啊,我才不怕呢,我就愛你了,怎麼著?”一杯酒注滿,龍八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香飲了酒,一指指向嫦娥:“我要嫦娥阿姨回答。”百花等姐妹們知道嫦娥耿耿於后羿之事,不敢亂問,細想怎麼問才能避開這個話題,那廂豬八戒已冒冒失失地開口:“妹妹,你最難忘的是什麼?”

  三聖母暗叫不好,只怕她又想起離開后羿之事,不想嫦娥露出微笑,沉浸於回憶中:“是我與羿最後那三月,他尋了仙丹回來……”酒已滿,嫦娥端起一飲而盡,想起后羿,不欲壞了席上氣氛,卻忍不住眼眶紅了。百花剛要岔開話頭,豬八戒見嫦娥傷心,慌不擇言,開口竟又冒出一句:“啊,妹妹,這個,你心裡唸著誰?”百花和三聖母恨不能將這豬頭的嘴給縫起來,嫦娥不想讓大家掃興,抬頭笑道:“是羿。”

  出乎意料,酒壺一點動靜都沒有。嫦娥自己也愣了,豬八戒卻是心頭暗喜,若嫦娥能放下后羿,未必就不能接受他豬悟能。小心問道:“妹妹,好好想想?”嫦娥迷茫不解,卻堅定地說:“是羿。”酒杯仍是不動,這下席間氣氛微妙,四公主等一干姐妹盼嫦娥能放開懷抱,卻不欲她尷尬,急欲替她解圍,四公主左右看看,見楊戩躺在椅上,目光正向嫦娥看來,有幾分訝異,更有無限柔情,心中沒來由一陣刺痛,心說不如拿他做個靶子,冷哼一聲喝道:“楊戩,你看什麼,癩蛤蟆想吃……”話未說完,一杯酒已注滿。四公主掩住口,滿面不解:“我,我說什麼了?”百花仙子反應過來,不等眾人回味,忙站起來笑道:“這法寶也是第一次玩,可能出了問題,方才不倒,話說完才反應。來,四公主,下面你來答。”四公主知是替嫦娥解圍,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點頭:“你們問吧。”

  三聖母轉轉心思,這一干姐妹中,這四公主性子最直爽,最是不通男女情事,不如以此來問,免得再起事端。笑著開口:“四公主,你心裡又想著誰了?”四公主不加思索地搖頭:“沒有。”酒壺懸在空中沒半點動靜,龍八跳起笑道:“好啊,四姐,你心裡喜歡誰,還不快說,我回去讓父王給你辦嫁妝。”四公主又羞又氣,去擰龍八耳朵,讓他逃掉,轉頭埋怨百花仙子:“百花姐姐,你這什麼法寶,盡開人玩笑。”孫悟空搖著頭說:“我老孫向來不愛用法寶,還是自己本事實在,偷不走拿不去。這點我倒是贊同二郎神……”一道銀線溢出,孫悟空手中的杯也滿了。這下席間可算是鴉雀無聲,四公主反倒不生氣了,取笑百花道:“百花姐姐,瞧你的法寶。”百花也是詫異,遲疑道:“要不我們再問一個試試?小玉,你來答,大家想想問什麼。”小玉有點緊張地看著大家,人人都在想問些什麼好,目光自覺不自覺地向楊戩掃去,心中嘀咕。

  沉香想了想,慎重地問:“小玉,你想你爹應該是什麼樣的?”小玉閉上眼在心中描摹,慢慢道:“我想像中的爹爹,一定是又高大,又英俊。他強大得足以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可是對我卻會很溫柔,生病時會呵護我,困了時會哄我。我……”小玉有些想哭了。酒壺傾倒,杯滿。眾人舒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緊張些什麼。孫悟空皺著眉,總覺得有哪不對,想想沉香的問題,換了種問法:“你想你爹像誰?”小玉偏了頭:“像誰?”她從未見過父親,又怎知像誰了。孫悟空試探地看著酒壺道:“不會是……二郎神吧?”酒壺應聲而動,注了滿滿一杯。百花收了它,歉然道:“果真是壞了,是我不好,壞了大家興致,我們喝酒,不玩了。”然而這場宴會終是沒了意味,草草收場。

  散了席,四公主滿心的不是滋味,見楊戩仍坐在原處,下人還沒來得及顧上他,不由信步走了過去。龍八和丁香追逐了一陣,看見姐姐,想起席間之事,做個鬼臉取笑道:“姐,你心裡想著誰?”眼睛卻去瞄楊戩。四公主怒氣上升,看楊戩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悲憫,再聽得弟弟和丁香在旁咯咯好笑,不及多想,手中一杯未喝完的殘酒已潑向楊戩,楊戩閉眼,任她淋淋漓漓灑了一臉,神色間卻是平靜無波。龍八不想姐姐反應如此之大,一時嚇得愣住了,不敢再笑。四公主心中一團亂麻,看著楊戩又有些後悔,卻如何說得出口,向弟弟瞪了一眼轉身就走。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章 神凝感物時

  清泠的月光灑在床前,一如昨日中秋。或許是前段時間突如其來的重傷讓三妹動了惻隱之心吧?整整三年,昨日那閤家團圓的日子裡,他們終於想起了他這個廢人。

  “不過,三妹,我的狼狽與不堪,你居然就這麼將之放任了隨人來看?一桌的歡笑,鄙視的目光,任意的嘲諷,雜夾了一絲憐憫。幾千年的兄妹,你就從沒試著瞭解過我這個二哥?”

  頭劇烈地痛著,口乾舌燥,更甚於前幾天。應是昨天被帶去赴宴前,僕人擦身更衣時受了風寒所致。這個身體,還可以支撐多久呢?楊戩暗暗一嘆,再次強提真氣,循了支離破碎的經絡重凝神識。這還丹凝穴的過程早變得如同酷刑,但昨夜已虛擲在那場荒誕鬧劇裡,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耽誤了。

  氣凝丹結,有了銀飾裡取回的法力,這一過程易如反掌。神識向四下迥延,那種久違了的洞察明徹令他幾乎忘卻了身上難耐的痛苦。微風拂過樹梢,沉香正擁著小玉在呢喃低語,間或笑謔一番,更遠處,悠揚的簫聲夾雜著清吟,三聖母正撫著簫為丈夫伴奏,來度中秋的百花仙子等人在一處竹榭裡談笑,整個劉府沉浸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氛圍中。

  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昨日赴了中秋之宴,服侍他的下人今日便索性偷懶不送來飲食。雖說早已習慣了,但自上次拿回法力險死還生後,一直反反覆覆地發著燒,今天滴水未進,更是難受。

  想到那些下人也不敢真由著自己渴死餓死,遲早還是會來過問一下,楊戩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這種苛延殘喘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半年,三妹,二哥最後為你遮擋一次風雨。累了,真的太累……以後的路,你和沉香憑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罷。”他疲憊地合上雙目,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雖然度日如年,楊戩也已經無暇分神。聚氣還丹,溫養化神,練神合道,幾千年前經歷過的修行關口又一一重溫。那獨臂人幾乎每月都來看他兩次,對他的進展頗為驚異,卻也極為期待。

  身體的狀況是越來越糟了,持繼不退的高燒,止不住的冷汗。尤其如今,連呼吸都分外艱難。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不願去想,甚至不願記得右胸這道深達後背的劍傷。

  還有三個月,丹成氣住,他必要在這最後三個月內重新凝鑄元神。晝暗交替無休無止,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他都強制著自己忘記身體的干擾,心境沉入元明的淨境。熟悉的法訣一一從心中流過,神目中聚起日月精元,隱隱成形的元嬰藉了這精元快速成長。

  “起!”

  這一天,心底一聲斷喝,身上感覺驀然完全截斷。神目中銀芒炸開,流轉著籠罩全身。他身體上漾出奇特的微光,似在模糊,又似在緩緩浮起。

  這時若有下人們推門進來,一定會駭得轉頭就逃。楊戩臥在床上,雙目緊閉,恍如昏睡。而三尺之上的空中,一團銀色光暈裡,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子正浮坐其中,緩緩吐納。

  也就在此時,劉府正院三聖母與沉香房中,也驀然光芒大盛,只映得半邊天際恍如白晝!

  沉香從床上一躍而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帳外。三年前劈開華山無端自斷的神斧,竟從供奉著的供案上自動懸起,兩截斧身輕顫著,似悲鳴,又似在熱烈地期待著什麼。

  另一間房裡,三聖母也吃驚地護在劉彥昌身前,那盞自崑崙之役後就形同廢品的寶蓮燈,此時竟也耀出明亮之至的光芒,飄於房頂。三聖母捻動法訣試圖收起,卻全然無效,那燈輕盈地轉著,奇異卻透出無比的欣悅之意。

  又是一道強光劃過,沉香房裡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寶蓮燈一瞬間也光芒暴漲,房中幾不能見物。三聖母不禁以手掩目,待移開手再看時,那燈緩緩斂了光落在地上,又恢復了綠黯黯毫無神采的模樣。

  “娘,娘!”沉香、小玉驚慌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三聖母心中一驚,安慰地拍拍猶沒回過神來的劉彥昌肩膀,搶出門去。沉香不由分說,拉了母親的手便向自己房裡走去。到了房前向地下一指,叫道:“娘,您來看,神斧……神斧竟自動接了上去……”

  一柄大斧重重地斫在地上,外形莊嚴肅穆,爍出攝人心魄的金光,果是當時劈山救母之後,便無故自斷的開天神斧。

  沉香上前去握住斧柄,用力回拔,只覺手上重逾千斤,就如第一次在崑崙與丁香才找到它時一樣,又哪裡抬得起來?

  他茫然望向三聖母,只盼娘見識多廣,能明了神斧自動續起卻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但三聖母也是一臉的不解,目視神斧,輕輕顰起了眉頭。

  吐納出最後一口濁氣,真元盡數匯入新凝的元神之中。身體既已破敗不堪,那也沒必要再留護體的法力了。還有最後一個月,終於是成功了。楊戩慢慢睜開雙目,神情無悲無喜,但身上日堪一日的不適,疼痛腫脹的傷處,已不復能影響他分毫。

  一種極熟悉的感覺襲來,他突然饒有深意地笑了。是你們?元神重鑄,法力盡復,你們居然也感應到了?只是,寶蓮燈,你是三妹的法器啊,何必要轉過來期翼關心著我這個廢人?難道在你眼中,我的法力,才是你真正認可的仁慈麼?

  淡淡的笑意中,再度將心神沉寂下去,開始了又一番的歷練。他知道,要在一個月內,令自己虛弱的元神成長到能負荷那般的生死之搏,還有太過漫長的路要走。

  “娘,華山百姓自願為我營造了半年之久的聖母宮,再有五天就可以完工了。到時我和彥昌要搬去那裡,畢竟我策冊之地是在那兒,不能老住在劉家村。到時,您也一起搬去好嗎?”三聖母為母親細心著梳理頭髮,輕聲說道。

  瑤姬欣慰地笑道:“不了,蓮兒。你真當娘是凡間的老人家,非子女承歡膝下朝昏定省才高興嗎?別忘了娘也身在仙藉。皇兄前幾日著人帶來了口信,要娘盡快去凌霄殿晉謁,好重列朝班,暫代下凡歷練的王母統領三界女仙。我後日就要去天庭,只怕你洞府落成時我都無暇前往了。”

  “娘,外婆!”

  沉香、小玉自屋外進來,正聽到瑤姬的話。小玉調皮地向瑤姬拜了一拜,叫道:“參見外婆,小玉敬祝外婆重返天庭,氣死王母那小氣鬼!”言訖又做了個鬼臉,只逗得正在專心梳頭的三聖母也笑出聲來。

  插上髮簪,高高的盤髻更顯雍容富貴。瑤姬含笑攬鏡,稱讚道:“好啊蓮兒,想不到你能幫娘梳出這麼好看的盤髻來。記得你小時候最煩的就是頭髮,每次我沒時間幫你打理時,你就纏著你……”話未說完,突然止住。

  小玉奇道:“外婆,娘以前不愛梳頭嗎?除了你幫她梳還有誰啊?”三聖母拿著梳子的手一僵,瑤姬看在眼裡,輕拍著她手背,說:“蓮兒,不要想了。不論小時候他怎麼待你,但人總是會變的,那個孽子,咱們以後都不要再提他了!”

  三聖母順從地點點頭,沉香心知話題又繞到那個人身上了,想起他冷漠的眼神,一陣厭惡,岔開話道:“娘,百花姨母他們都知道您的洞府五天後正式落成,都嚷著要去看看。您看,我們是不是先準備一下?”三聖母笑道:“還有五日,五日後也不要傳得太廣了,就幾個知心的仙家小聚一下。對了,說到百花姐姐,你爹一會也該回來了吧?今天福祿星君大壽,姐姐也真是的,非帶了彥昌去向他求福求壽,也不管星君為不為難。他們怎麼走了這麼久都不見回來?”

  瑤姬笑道:“百花那孩子也是為了你好,神仙的一輩子實在太長了,她也怕彥昌年紀漸大,來不及還丹成仙就先墜了輪迴,這才想趁著星君六百甲子大壽的喜氣前去相求。等他們回來,彥昌最次也能多加些福壽吧?”

  正說話間,一朵彩雲從天而降,百花仙子與劉彥昌走了過來。劉彥昌一如平常,百花卻是一臉的詫異,普進門就道:“三聖母,我真看錯了!原來,原來你家劉先生是這樣的大善人,難怪當年你會對他一見傾心呢!”

  三聖母迎了上去,奇道:“大善人?百花姐姐,你說什麼呢?”百花仙子搖頭道:“真是的,連你也不知道嗎?方才我去求福祿星君賜劉先生個增壽的法兒,承他老人家的情,很爽快就答應了。結果……結果你猜怎麼了?”沉香扶爹爹坐下,心急插口道:“百花姨母,您快說吧,星君賜下什麼良法了嗎?

  百花仙子笑道:“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星君說人若想長壽,可以用功德去延命,當下便打開他那本寶貝福祿天機冊去查劉先生積過多少功德,還需多少功德才可以改命增壽,以便有時間成道飛昇。可是……可是一查之下,星君嚇得連天機冊都扔了!真是的,三聖母,你沒在場,福祿星君這輩子大約都沒嚇成那樣過!”

  瑤姬奇道:“彥昌這孩子的確心地好,平日廣積善緣那也是有的,可星君不會是生日喝多了吧?查個凡人的功德也會嚇著?”百花仙子伸出一根手指,道:“諸仙中,唯有地仙保一方平安,最易積下功德。你們可知,劉先生的可抵一名稱職地仙的多少年功德總和?”

  三聖母笑道:“仙人積功德較凡人易得多,妹子,你該不會說我家彥昌能抵得了地仙一年功德吧?我可不信。”

  百花仙子搖頭道:“錯了,太少,再猜!”三聖母愕然,道:“十年?”見百花仙子還是搖頭,只得遲疑地道:“難道是……是百年?可這怎麼可能!”百花仙子還是搖頭,說:“如果只抵地仙百年功德,福祿星君雖會驚詫但也不致於扔了天機冊!實說了吧,千年,一名地仙千年盡忠職守,而且無往不利,每件事都處理得合乎天地至道,才有可能積下劉先生目前所有的功德!”

  沉香小玉還年輕,倒不覺得如何,只道:“這樣啊,那爹爹可以延壽多少?”而三聖母早已驚得呆了,連瑤姬都喃喃地道:“這……這不可能的!就算我這女婿一落地就處處與人為善,也斷無能力與時間積下地仙千年功德!是不是星君的天機冊壞了?”滿腹狐疑地盯著劉彥昌不住打量。

  百花仙子笑道:“別想了,福祿星君都不知究竟的事兒,想了也白想。三妹妹,總之不論什麼原因,只能說明兩件事兒。第一,劉先生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奇準無比。第二,縱然不修還丹,不能飛昇成仙,憑那麼多功德,劉先生非但可以長生不老,而且水火不侵,百害辟易。加上華山百姓為你修的洞府即將成功,真正是雙喜臨門了!”

  又絮絮說了良久,百花仙子告辭而去,約定五日後華山相聚。劉彥昌與三聖母助瑤姬收拾雜物,準備後日天庭晉謁的大事,沉香小玉自去玩耍不提。

  一家人歡天喜地,誰也沒有發現大廳角落的陰影中,一人正注視著他們由衷的快樂,嘴邊現出黯然卻欣慰的微笑來。

  除非有人元神出竅查看,又或者那猴子的火眼金睛,否則,藉元神隱形默佇著,就算以沉香的法力也斷無察覺的可能。楊戩看著瑤姬與三聖母等人談談笑笑的身影,思緒飄向一些刻意遺忘的過去,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了。是啊,住在一起……就這樣住在一起麼?但只要他們開心,那也就很好很好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一章 橫槍奮餘烈(上)

  三日後瑤姬飛昇天庭,在被囚禁了數千年之後,又再一次領略著仙家的無限風光。五日後華山聖母宮落成開府,三聖母不欲驚動太多人,但還是有不少至交朋友不約而同地來了。

  嫦娥、百花仙子、龍四公主,龍八太子等都帶了貴重的賀禮來,在梅山兄弟處玩耍的哪吒聽說了,也約上他們一同前往。六兄弟來了四個,只餘下老二、老五留下照看梅山府邸和老是迷迷糊糊的哮天犬。

  沉香劈開華山之後,北峰近頂處凹進一個深深的山洞,洞前一個大平台,下俯千山雲霧,風光奇絕。聖母宮便順了山洞走勢築成,設計考較之至,卻又清雅脫俗,與三聖母身份配合得天衣無縫。但見明珠獻瑞,紫氣籠煙,丹楹繡柱,曲水繞池,好一派仙家極樂風光。

  百花仙子忍不住讚道:“好匠心,三聖母,幫你造洞府的這些人可真不簡單吶!”那營造洞府的監工是一名仇姓老人,此時正在為各人引路,只笑得合不攏嘴,連道:“各位仙家大爺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一路穿鐘乳園林,過天然小橋,來到山洞腹地的大廳之內。那大廳高約數十丈,方圓百丈,壯麗雄美,裝飾得精妙絕倫。正中樹了一道屏風,約有六尺來高,形狀怪異,竟似個圓形的大鏡。一面晶瑩剔透,一面卻黝黑無光,但立在那裡自有種極莊嚴的威勢,竟令得步入大廳中的諸人一瞬之間,都平添了一種敬畏之心。

  哪吒咦了一聲,說:“仇老頭,這東西哪來的?好生古怪!”那仇姓老頭哈著腰賠笑道:“仙爺,這東西說來也奇,三年多前,華山裂開,三聖母重見天日時,此物突然自地湧出,誰也移不動。後來說要修聖母宮,想取它來裝飾,結果,輕輕一挾就能拿起帶走了,可見此物必與三聖母娘娘有緣。”

  沉香笑道:“還有這種事?我來看看這屏風。”上前幾步,在那屏風正面一撫,奇道:“好光滑,還有點潤濕。”小玉也上前撫了撫,說:“是啊,非石非金非木,不知是什麼做的!”

  就在這時,整個大廳空間忽然陰沉了下去,那屏風發出鋪天蓋地的強亮光芒,吞噬了大廳中的一切。沉香與小玉齊聲驚叫,撫在屏風正面的手竟似插入了一堆軟泥之中。那軟泥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吸將過來,用力回拔不及,反連整條手臂都陷了進去。

  三聖母離二人最近,起變倉猝,也不及細想,伸手抓住兒子兒媳背上衣衫,提起全部法力,欲將二人拽回,但只覺屏風的吸力竟是強悍難匹,強光中幻出無數奇異畫面,驚呼聲裡沉香小玉已被雙雙吸了進去。她不忍放手,片刻遲疑中,只覺全身凌空飛出,剌骨冰涼,彷彿被浸入了萬年寒池之內。眼前強光更甚,整個身子向下急墜,更不知墜向何處。她死死抓住沉香小玉衣衫,欲騰雲飛起,卻駭然發現,一身法力,不知何故竟是不能施展絲毫了!

  眾人無不驚喝怒叫。此時整個大廳空間扭曲,那帶路的仇姓老頭縱聲狂笑,外形漸起變化,化作一個鶴氅白髮的清矍老者,厲聲哭道:“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哪吒大喝一聲,混天綾抖出,卻纏了個空,那老者雖浮在空中,實際上空空蕩蕩,原來只是個殘餘真氣幻出的影子。

  “我早已魂飛魄散,永遠消逝於三界之中。”那老者哭笑道,“當年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七位兄弟,我鶴道人可以踐約了!滅神大陣既已發動,三界之中,又有誰能救出我們這個大仇家?報了……終於報仇了……”

  尖厲的嘶喝聲裡,整個人慢慢消散了開來。

  哪吒仰天一嘯,令廳上眾人先聚在一起。只見整個大廳幻起無數幻相,千萬年的歷史在四下翻騰不休,諸人或歌或哭、或叫或笑的場景從眼前不斷閃過。百花仙子功力最淺,突然大叫一聲:“牛魔王,你敢囚我!”手上聚起真氣當空轟出。哪吒伸手將她擊暈制住,喝道:“這陣法能混亂心神。大家原地坐下,合力聚成禁界暫時支撐,萬不可亂了陣腳自尋死路!”

  各人釋出法力,聚成一道弧形大罩,暫將大家護在這越發詭異黑暗的大廳之中。

  山風如刀,萬竅怒號,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獨臂人將楊戩在聖母宮前的平台上放下,策杖而立,面沉如水。許久,向身後的山洞入口一指,沉聲道:“這座新落成的聖母宮,便是我大哥以合家魂魄消散為代價置成的滅神大陣。”

  見楊戩眉峰一軒,顯出逼人的殺氣,他不禁長嘆一聲,又道,“看來這一戰終還是不可避免。也罷,今日來了不少仙人為你三妹慶祝開府,他們合力支撐,短時間內不會有大礙,正好可供你我一決生死。你若敗了,我等於履行了當年之約。我若敗了,在我死之前,自會留下破陣之法與你,滅神大陣以我大哥滿門為代價,我實在辜負不起……楊戩,就算我敗,能不能破陣也只能看你造化了!”

  復深吸一口氣,盤膝坐下,紫色光芒從周身漾出,本命元神隨紫芒破體而出。五指箕張,紫玉杖跳入手中,獨臂人厲聲道:“為公平起見,我以元神與你一戰,楊戩,出神亮刃吧,讓我看看你還是不是千年之前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

  一抹清冷的笑意從嘴角掠過,三年多來第一次領略到這清新的山風,夾雜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泌人心肺,說不出的適意。楊戩深深看向四下山巒,就在這裡,他將最深愛的三妹壓了整整二十餘年,那麼,就讓一切在這裡結束吧!三妹,讓二哥最後一次,為你遮擋這場避無可避的風雨罷。

  神識潛入元神,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他再不看上這殘破的身體一眼,斜斜踏上一步,淵停嶽峙般傲然落寞。伸手向空虛虛攝取,遠方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傳來,呼地一聲,劉家村方向一物倏疾無比地急掠而至,自動飛入他手中,正是開天神斧。

  獨臂人目光一凝,露出驚異之至的神情。楊戩目視著神斧,心唸到處,銀光從手上迸出,神斧已化作三尖兩刃槍模樣,在他手裡微微震顫著,竟讓獨臂人生出此槍欣喜無比的感覺來!

  急搖頭拋去雜念,獨臂人慢慢舉起紫玉杖,心境沉入四下壯美得宛如圖畫的華山絕世風光之中,將自己與天地融為一體。“以天地為銅爐兮,以萬物為冶金!”低沉的唱吟從口中發出,擎杖向前剌出,平平無奇,卻又似挾了整個天地之威般向楊戩壓將過去。

  楊戩也在領略著山巔通明淨碧的風物,神色間卻顯出無從形容的淡漠渺然。他就這麼簡簡單單地站在原地,橫槍上格,同樣平淡之至。但獨臂人卻驀覺眼前一空,除了落寞之外,再無任何感受。挾了天地之威的一擊被楊戩手中槍輕輕一引,恍如擊在空中。他心知已失先著,長嘯聲裡鷹翔隼擊,凌空躍起撲下,杖勢變得勢如瘋虎,橫掃直劈,真氣流漾處山石紛飛,塵沙敝日!

  楊戩一笑,低聲讚道:“好杖法,好妖怪!”身形飄乎如風,於刻不容緩間從杖隙穿過。真氣到處,異芒閃爍,槍尖嗤嗤作響,便如千百柄槍同時擊出,不見如何威勢,卻綿綿不絕,舉重若輕,在漫天杖影中衣袂如飛,揮灑自如。但槍上力度卻越來越大,如挽千斤重物,似澀實疾,似疾又實緩,幾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混雜起來,奇異之至。

  獨臂人怒喝道:“以本命真元催動?楊戩,你不要命了?”唰地一杖反削上去,竟也如負重物,楊戩嘆息一聲,三尖兩刃槍疾旋抖動,杖槍相交,電光火石間已硬拚了百十來式。大響聲中,兩人身形大震,暴退丈許開外。

  幾乎與此同時,地上兩人身軀也俱大震,鮮血從口中噴出,在山石上渲出兩灘奪目的猩紅。

  獨臂人臉上發青,杖尖斜指,肅容道:“九靈山九人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結果七人死於寶蓮燈下,一人自毀滿門,結此凶陣以求了卻恩怨。生之於我,已了無意義。不過能與真君你如此暢快一戰,也是平生大幸了。只是,你的所作所為,包括這不計後果的付出,就真的了無遺憾了麼?”

  楊戩臉色蒼白,深邃目光掃向那通向滅神大陣的洞口,嘴角淡淡的笑意卻始終揮之不去,輕聲說道:“有什麼可遺憾呢?那是我的妹妹。”

  元神對峙,悲風怒號山谷。兩人棄置一邊的身軀上緩緩滲出血來,嘀噠一聲,又是嘀噠一聲,越滴越多,也越滴越快。

  楊戩單手持槍,嘆道:“該了卻的,就此了卻了罷!有了你這樣的對手,我的平生,終於不再是一場寂寞的笑話了。”長嘯聲裡,森森殺氣漫出,三尖兩刃槍勢如奔雷,迅疾剌出。

  獨臂人也是一聲清嘯,夾著無窮感慨,紫玉杖幻起大片杖影,倏忽從絕無可能的角度同出,閃電般崩向楊戩左胸。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二章 橫槍奮餘烈(下)

  兩人交叉而過,各各悶哼一聲,一人臉上更青,一人臉上更顯蒼白。

  楊戩目光中掠過寒芒,槍勢突變,再不似剛才的柔綿平和,反而大開大闔,氣勢堅強無匹,捨命搶攻,步步有去無回,有生無死。這一下出奇不意,獨臂人遲疑中縮身讓開,先機頓失,只得在楊戩的連攻中左避右閃,他半晌才覓到一絲破綻,見楊戩槍式大開,挺杖便當機擊出。

  一聲輕響,紫玉杖深入腰際,獨臂人卻是神色大變,背後一涼,楊戩盪開的槍勢以柄倒撞回來,真氣流漾處,已生硬硬地自他背後貫胸而過。

  難以形容的劇痛傳來,紫玉杖已難向前送進一分。楊戩嘆息著拔回槍身,獨臂人元神一幢,再也支持不住。地上身軀生出偌大吸力,等他再睜開眼時,已側靠在山岩之上,漓淋的鮮血,自胸口傷處不住湧出。

  楊戩的元神便在他身前默然而立,晴空萬里,雲卷雲舒,靜穆地看著這兩個生死大敵。

  “這次,我不是輸在招法上。”獨臂人垂頭看向胸前傷口,若有所思地道,“一開始你便用了策略。本來元神初復,斷無久戰之力,所以你一上手便以守代功,以不能示之以能,誘我忘卻了久耗克敵的上上之計。”

  楊戩嘆道:“是。”

  獨臂人苦笑一聲,說:“我一輪攻訖,你又來搶攻,逼得我幾無還手之力,以亂我心神。就在我急著搶回先手時,你又不惜以身設餌……我若不貪這一杖之功,你那一槍,也斷無成功之理。”

  楊戩笑了一笑,身子一晃,伸手將三尖兩刃槍頓於地上才勉強穩住,卻不說話。

  獨臂人百感交集地一嘆,喃喃道:“還是輸了,上次是槍法,這次是兵法。可惜啊可惜,你這樣的對手,竟不能成為朋友……”

  他掙紮著提起紫玉杖,緩緩在左側下方書了個大大的“息”字,又在正前上方書了個“焱”字。然後,手腕一振,將手中杖擲入了石台下的萬丈深淵。

  “這便是你最後的機會了,真君。”帶著笑意,獨臂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又有幾分欣悅,“滅神陣的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只是可惜,我尚有你送這最後一程。而你,卻怕連這種了無憾處的解脫,都很難求得了罷?”

  雙目垂下,笑意未斂,呼吸已然完全停止。

  無數怨魂孤魄的痛嚎,山洞幽長的通道中,到處都是黑霧籠罩。陰風四起,鬼聲啾啾,間或迸出黃綠煙光,奇腥刺鼻,直如修羅地獄一般。

  神目打開,將危機四伏的黑霧怨靈逼得遠遠退去。但手上三尖兩刃槍卻輕震了一下,猶如哽咽一般。

  楊戩臉上蒼白得近乎透明,玄衣飄渺。整個人一步步行在通道里,竟也有一種飄渺不定之感。四周陰風剌骨,持續不斷地消耗著他剩餘的真氣。

  方才那一戰看似贏得輕描淡寫,但付出的代價委實太大。那樣的一條漢子,就這樣折在自己手中,從此三界中再無痕跡。一念至此,心神微分,飄渺之感驟增,他的身形,在昏暗中已隱隱有些不真了。

  三尖兩刃槍劇烈地震顫起來,似因為已失去過一次,再也不忍面對第二次的分離。

  楊戩暗嘆一聲,將心神強壓入古井無波之境,身形又復清晰起來。滅神之陣未破,就連放棄本身,都已是他不堪奢望的東西。

  “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獨臂人最後的話又復響起。通道已至盡頭,眼前現出一個詭異空曠的所在。

  黑色光幕流轉,切斷了山洞腹地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以楊戩可洞察幽冥的神目之力,猶不能透入一探詳情。光幕前十丈空地上彩霧蒸騰,紅綠火星不住吞吐,覆著無數搖曳的赤絲。怨靈聚集其上,陰風慘淡,靈體上不住灑落血水,落地化為更多的赤絲。

  空地正中,數十面黑幡林立,與那光幕遙相呼應,黑霧似雨一般從幡上噴起,配著怨靈的怨氣悲風,密密層層噴於光幕之上,令得光幕威勢更甚。

  楊戩神色越來越凝重,以他的眼力,看出此陣非但藉伏羲水鏡之力,更不知從何處積了無數怨靈相護。見這空地的黑幡正位於黑色光幕左側,他心念電轉,想到五行天機之語,頓知獨臂人書在左側的那個“息”字必是為了此處。

  唯土可息,黑色屬水,水鏡亦屬水。這滅神大陣,自然流轉無窮,如水般生生不息,來去無定。天下之至柔莫過於水,無瑕可擊,而五行生化,克水者唯土。黑幡所護的左側戊位,正是整個山洞之中土性最旺之地。

  三尖兩刃槍散發出凌厲的異芒,生硬硬在昏暗中保持住一塊光明,楊戩將神識順著這陣法擴散開來,好去體察它的每一步變化。

  生、死、杜、景、休、開、驚,八門林立,正是最上乘的奇門遁甲之數。但因大陣以水之流轉為主,八門設法顛倒詭異,生門竟在黑色光幕上方正中,死門緊伴開門,間不容隙,稍有差遲便萬劫不復。開門處便是戊位,陰氣森肅,怨靈聚合,無不顯出設陣之人苦心的防範。

  身形忽而一淡,幾乎散去,三尖兩刃槍一震之下,刃尖發出尖銳的風聲,遙遙一陣疾旋之聲傳來,金光倏速無比地注入楊戩額中神目,淡煙般的元神又復凝聚。

  楊戩將手中槍頓在地上,凝神調息,勉力收擾起將散的神識。一種熟悉的感覺襲將過來,不用轉頭去看,他已苦笑了一聲。

  “寶蓮燈?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遠處,濃濃的黑霧被迫了開來,寶蓮燈懸在空中,轉旋出聲,彷彿在回應他的話般。

  方才對陣法的默察幾乎耗散了他的元神,但整個滅神大陣的運行他已瞭解於胸。獨臂人所書的那兩字,果然是破陣關鍵——“焱”字屬火,火原應為水性克制,此陣卻偏以顛倒為能,反其道而行之,生門取火屬,須有水弱火強的良機,始可激活生門,克而勝之。

  此陣生門高懸於陣頂,取的就是火勢上炎,不堪向下強制克敵的用意。

  只是,這真能萬無一失麼?楊戩不禁淡然一笑,側目向寶蓮燈看去,寶蓮燈似明了他心意一般,向前飛入他左手之中。

  “你亦屬火,但燈華隨意之所發,不受五行先天屬性之限,正好飛上生門逆轉陣式,救出你的主人。”楊戩緩聲說道。

  寶蓮燈一亮,旋又一暗,楊戩微微一楞,旋即明白過來,說道:“你擔心燈油不夠?”燈中又是一亮,似是稱是。楊戩臉上顯出奇特笑容,輕聲道:“是這樣啊。燈油……我是找不來小狐狸放血給你做油了。不過,我重鑄元神和方才遇險之時,你俱能對我的本命真元有所感應,那麼,或許我可助你一臂之力罷?”

  試輸入幾分元神中的本命真元,寶蓮燈的光芒果明亮了起來。只是,燈身輕顫著,顯出無盡的悲傷。

  “只有息字之喻未解了?以火克水,水勢必要積弱才成。息,唯土可息。唯有以地氣克住死門殺意,寶蓮燈才能有破陣之望。但我現在的情形,又哪裡去尋找可以聚集地氣,克制死門的法器呢?”

  他沉吟著,大廳中的怨靈怒吼,黑色光幕更加厚重陰森。

  “那麼……”楊戩似想到了什麼,神色中突然多了些自嘲之意。“女媧以土造人,人死之後,塵還歸塵,土亦歸土。人原本便是塵土,我又何必再尋什麼法器?還有什麼法器,能比神仙之體,更易與地氣相通麼?”

  心唸到處,開門處的黑幡被生生震斷飛散,一個一模一樣的楊戩盤膝坐在赤絲纏繞的空地之上。怨靈向下彙集,一道異芒劃過,三尖兩刃槍脫手擲去,奇準無比地插在那身體背後,堪堪支撐住他不致跌倒在地,同時將悲鳴的怨靈遠遠逼開。

  楊戩淡淡微笑著,拈動法訣,寶蓮燈通體一亮,飛上山洞頂端高懸,同時心神一沉,飄然向前,元神復歸於盤坐黑幡處的身體之內。

  地氣自足下蒸上,為盡快鑄成元神,當時他不曾留下半點護體真氣,現在無形中倒省事了很多。但也因如此,本以為可以對這身體的痛苦完全置之不理,此時,卻再難做到。

  地底的毒瘴夾著地氣襲入身體,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自肌膚中滲入,順了血脈在體內緩緩延伸著,楊戩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在血中肆意蔓植,自足而踝而膝,一寸寸向上侵入。

  雙腿撕裂般地難受,與此相比,身上的舊傷不適簡直輕如鴻毛。膝下血脈已被赤絲蔓塞得滿了,楊戩低頭看去,看著血脈緩緩凸起,色澤豔紅得近乎妖異。然後,慢慢漏出無數細孔,細細的赤絲從細孔中鑽出,茸茸地隨洞中陰風起舞著。陰風每拂過一次,赤絲的輕舞便帶來剜骨剔肌般的痛苦。

  楊戩勉力保持著神識的清明,深吸口氣,地氣上引至丹田,經手少陽少陰匯至雙掌之上,微弱的黃光從掌上聚成,隨著地氣上引的速度加快而愈加明淨,旋即化作兩道光柱,源源不絕地注入滅神大陣死門之中。

  以土克水,以大地之力,來克制滅神水屬的殺意。

  黃柱注入,鋪天蓋地的壓力向他傾來,內息流注,一任赤絲地瘴在體內施虐,源源不絕的大地之氣在他神識的引導下,強行壓抑著死門那凜裂的殺機。怨靈在四下哀嚎著,聲音越發淒厲,三尖兩刃槍上銳芒閃爍,卻逼得它們不敢進前一步。

  上方寶蓮燈緩緩旋動著,在他操縱地氣的同時,炫亮的燈身瀉出光華,自上而下,生硬硬嵌入黑色光幕的上方。

  黑氣在陣內翻騰,向上彙集著排斥寶蓮燈的光華,寶蓮燈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若再無真元續力,只怕就在毀在當場了。

  楊戩緩緩抬頭,目光透過洞頂,依稀又觸到了童年的記憶。母親的兒歌,那些一起走過的歲月,那個柔柔地叫著自己二哥的女子,那個在水邊驚喜莫名地叫著自己舅舅的少年。自己所失的,他們終於都能擁有了,那麼,還有什麼好縈懷遺憾的呢?

  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end90101 2015-1-31 21:02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三章 流轉將安歸(上)

  哪吒等人在陣內勉力支撐著越來越岌岌可危的禁界,只覺外面的陣法之力如雷霆萬鈞直壓下來,內心情緒波動厲害無比,大怒大悲,所有痛苦快樂同時在心頭呈現。但各人久經陣仗,自知此時心神一懈,勢必萬劫不復,唯有咬了牙苦苦支撐。龍八與梅山老六功力最差,口鼻間已湧出鮮血,目光忽而瘋魔忽而清醒。他們身邊的哪吒看在眼中,有意出手相助,心念一分,眼前驀地浮現起當年陳塘關那滅頂的烏雲,自己聲聲“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你們的血肉,我還給你們,從此再不連累你們”的痛呼,眼前頓浸入一片血色之中,直欲暴起傷人!

  禁界邊緣一黯,眼見便要破碎當場。

  突然之間,一種奇異的風聲自上方空間響起,禁界外昏沉無盡的黑暗幻相走馬燈般旋轉起來,越轉越淡,同時各人心上一陣清明,如噩夢初醒一般。禁界自破,但滅神陣卻似已顧不得眾人了,無盡黑暗向上方匯去,與一道光華苦苦相抗。但那光華卻愈加盛了,如冰銷雪,將陣中黑暗一一化作虛無。

  四周電光流轉,各色異采紛紜,滅神大神終於幻相全消,現出本來面目!

  一層詭異的黑色光幕自山壁處蔓出,深入地下,將整個大廳包裹其中,不見外物。正中,那道屏風外層震裂開來,顯出本相,竟是一面古樸莊穆、卻偏偏又瑩晶如水的靈鏡。哪吒側目望去,見這靈鏡背面仍是黝黑的色澤,凸出了上“焱”下“息”兩個古篆大字。左下另刻了“應化隨心,鑑古知今,隨機流轉,伏羲手銘”十六字陰文,字體挺拔剛健,流露出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度。

  “乓”地一聲響徹洞中,梅山老四一聲痛呼,被震得倒跌回來,口血連噴。他方才運鞭硬砸山壁,欲破壁開路。不料幾鞭下去山石崩落,竟也露出黑色光幕來,頓將他震飛重傷。康老大搶上去扶住驚道:“老四,有無大礙?”卻見他愣愣地仰視上方,只叫:“大哥,你快看!”

  奪目的光華自上直瀉下來,生硬硬嵌入那黑色光幕正上方。眾人循了光華望去,寶蓮燈隱隱高懸著,一道奇異銀輝注入其中,寶蓮燈藉了那銀輝幻出異采,緩緩逆向轉動。黑色光幕死死與抗,但光華愈盛,終於帶得整個山洞的滅神陣法盡數緩慢逆轉了開來。

  “寶蓮燈?寶蓮燈!是寶蓮燈通靈來救我們了!三聖母,三聖母!”劉彥昌高呼道,這才想起三聖母與沉香小玉都被吸入那靈鏡之中,頓時臉色慘變,悲號一聲,便向那鏡中撲去。但後頸一緊,又被人生生拉了回來。哪吒將他擋下,沉聲說道:“劉先生萬勿衝動!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此鏡似是上古大神伏羲之物,萬不可輕舉妄動!”

  便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接口道:“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是哪吒在說話嗎?你再看看那鏡後面是否有‘焱’、‘息’兩字?”

  劉彥昌身子一震,顯出狂喜之色,大叫道:“三聖母?你……你在哪兒?你聽得見我們說話?”三聖母的聲音幽幽一嘆,道:“我也不知道,彥昌,我和沉香小玉在一起,暫且都還好。你們也還平安罷?”百花仙子突然驚呼一聲,手指鏡面,叫道:“三聖母?沉香?你們……你們……”駭得說不出話來。眾人知道有異,轉到正面一看,只見鏡面初時矇矓一團,只隱隱可見三個人影略似三聖母等人。但驀地裡金光一耀,畫面陡然清晰,竟現出一間簡陋整潔的竹屋來。三聖母猶抓住沉香小玉背上衣衫不放,沉香手按在屋內桌上的一片金鎖片上,面露迷茫之意。

  哪吒大聲道:“三聖母,你……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鏡中三聖母抬頭四顧,茫然應道:“我能聽見。可是……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間竹屋,而且,這兒怎麼如此的眼熟?”

  沉香叫道:“三太子,我們被吸入鏡中之後,就一直向下急墜,而且周身疼痛,血脈似要破體噴出一般。但就在方才我疼痛忽減,一伸手正好觸到這塊鎖片,冰涼舒適下血脈頓時平靜。不僅是我,我娘還有小玉的感覺也是如此!”

  哪吒心知大變已成,抬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在慢慢帶動陣法逆行,知道此陣厲害非常,以寶蓮燈之能也不敢加速強行破陣,想起三聖母方才的問話,轉頭對她說道:“三聖母,你不是讓我看鏡背的字嗎,你說對了,正是有焱息二字。莫非你知道此物來歷?”

  鏡中三聖母身子為之大震,叫道“果有此字?天,那是我恩師女媧娘娘之兄,上古伏羲大神所遺的伏羲水鏡了!它怎會落入佈局害我們的妖人之手?”哪吒急道:“此物是厲害法器?三聖母,你的寶蓮燈正在外面破陣,我們可有辦法先救你出來?”三聖母在鏡中反鬆了一口氣,說:“寶蓮燈竟自動前來破陣?那就好,那就好。難怪我們能掉入正常空間之中。雖然時間可能不對,但也好過被夾在去來今的夾縫裡永不超生!”

  她雖看不見哪吒,卻下意識地轉身對外,臉色凝重,說:“我聽恩師說過,伏羲水鏡可用來佈置滅神陣法。此陣非比尋常,身陷陣中,更難有作為。在寶蓮燈破陣之前,你們唯有靜觀其變。”鏡外劉彥昌忍不住叫道:“三聖母,沉香小玉,可你們怎麼辦?你們……你們到底在哪兒,又如何回來?”三聖母苦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在一年之前的某處,也許……也許是在萬年之前。”

  哪吒等人目瞪口呆,三聖母解釋道:“伏羲水鏡可逆轉時空,送人回到過去明察往昔,原是伏羲大神用來查看因果之物。如今滅神陣為寶蓮燈所控,水鏡也恢復到原來用途。而金能生水,我們現在能安然無恙,大約是和這片金鎖關係極大。這金鎖不是凡品,應是天庭金精所鑄,方才我們體內水氣沸滿,正好與此物相牽相吸,才得以撞進屋裡逃出生天。若非如此,我三人比不得上古大神,必會被水鏡控制著流轉無休,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轉身欲去拿桌上金鎖,但明明手指已有了觸到鎖片的冰冷感覺,卻根本無法拿起。沉香咦了一聲,也伸手來試,只覺雖然可以看到並感受眼前外物,卻偏偏不能對之施加一分一毫的影響。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四章 流轉將安歸(下)

  鏡內三人面面相覷,鏡外諸人聚在一起,也個個心驚。劉彥昌顫聲道:“萬年……如果真在萬年之前,那你們如何回來?莫非,莫非是要硬等到萬年後你們入鏡之時才能回來嗎?”三聖母臉色為之一黯,說:“彥昌,你這次還真的說對了。無論是回到過去什麼時候,只有等自然流逝至入鏡之時,才可以從水鏡中脫身。不過好在水鏡是被用於滅神陣中,此陣內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千年等於外界一日,萬年還是等於外界一日。只是苦了你們,我們身在鏡中,水鏡法力不斂,寶蓮燈只能逆轉陣法,卻不能完全破去。恐必要等到我們回來了,它才能真正破陣救人!”

  這時呀地一聲,竹屋之門打開,進來一名衣著質樸的中年男子。三聖母又是一楞,只覺這男子也熟悉無比。但那男子卻對屋中無端多出的這三人視同不見,只顧上前拿起了金鎖。沉香便站在他身邊,忍不住喂了一聲,他也似聞所未聞。

  沉香驚道:“這……這麼怎麼回事?他看不到我們?”三聖母沉思道:“過去不同於現在,方才我們也是拿金鎖不起。對於此時此地的人與事而言,我們都是不曾存在的,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是無法對之施以影響或與之加以交流了。”

  那男子轉身出得門去,小玉偎在沉香懷中,撅著嘴道:“不能交流影響,那怎麼辦,我們怎知現在到底是何時何地,要過多久才能回去?”沉香正待安慰於她,突然覺得一股大力吸來,只咦了一聲,便身不由己地向外走去,回頭一看,母親與小玉也跟了過來,不由驚呼道:“怎……怎麼回事?”鏡外諸人也驚呼起來,渾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鏡中畫面隨著三人移動而不斷變化著,龍八最先發現,叫道:“那男子,他們一直被那男子帶著在走!”龍四皺眉道:“難道這男子法力高深,連沉香也會被其所控嗎?”裡面三聖母聽見,道:“不是,這男子只是凡人。好像,好像是那金鎖在牽著我們走……”

  那男子出了竹屋,順一條小徑向樹林中走去。三聖母跟在後面,越走越是心驚,記憶深處的模糊印象被觸了起來,脫口道:“前面,有一株老榆樹吧?被雷劈了一半的……”話音未落,小徑一拐彎,果然現出一棵半枯的榆樹來。

  沉香不服被牽著行走,不住嘗試,卻始終無法離開那男子百步之外,只有嘆口氣放棄努力。聽到三聖母自語後,一抬頭正見了那老樹,不由大奇,說:“娘,您怎麼知道這兒有被雷劈了的樹?啊,娘,您怎麼了?”卻見三聖母身子不住顫抖,臉上變色,望著前方樹林邊只是發呆。

  前方是一塊空地,男子停住腳步,招手喚著空地中的一個孩子。那孩子背對著路,正在捆撿來的枯枝,忙得滿頭是汗。

  “大青石……青石後是一個陡坡,坡下有條小河,是全村唯一的水源……”三聖母夢囈般地說著。沉香好奇,上前幾步張望,竟分毫不差,不由大奇道:“娘,你來過這裡?”三聖母蒼白著一張臉,道:“可怎麼會這麼巧……沉香,這兒……這兒是娘小時候住著的地方啊!”

  鏡裡鏡外俱是一片驚呼,驚呼聲裡,撿柴的孩子已轉身走了過來,眉目清秀,額間有道淡淡的金痕。三聖母又是一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孩子,神色越來越古怪。那孩子自不知周圍多了這幾個不速之客,抱著柴只道:“爹,今天的柴夠用了,您耘完田就好好歇歇。一會我來幫娘做飯!”男子心疼地用衣袖為他擦著汗,說:“不是說了嗎,你練完武就去溫書,不用再做這些家務了。”孩子笑道:“大哥跟著商隊常年在外,難得回來一趟,今天娘定要加餐。我多做點事,她老人家就不會太累。”

  男子不忍,說:“你這孩子,想的比大人還多。不說這些了,來,戩兒,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戩兒兩字普一入耳,三聖母以手掩口,急轉頭看向男子,全仗著倚在一株樹上才不致軟倒。沉香小玉慌了,扶著她連問:“娘,是不是不舒服?您這是怎麼了?”三聖母淚水流下,上前伸手去拉那男子衣角,卻徒勞無功,不住地喃喃說道:“爹爹……你是我爹爹……我好想你……”

  男子只慈愛地看著那孩子,從懷中取出方才竹屋中的那塊金鎖,笑吟吟地為他帶上,說:“來,看看這個,好看不?”孩子眼睛一亮,說:“好漂亮!爹,這是給我的嗎?不如給小妹吧,她最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了。”男子在他頭上輕輕一敲,佯作板起面孔,道:“就知道寵著你的寶貝妹妹!這個可不准讓給她了,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釵特意趕出來的禮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至於蓮兒,過幾月她生日時我再做個好了。”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沉香小玉已驚得呆了,鏡外諸人面面相覷,龍八第一個叫了起來:“那是三聖母的爹?蓮兒?戩兒?難道……難道這小孩竟是二郎神楊戩?”

  那男子取過柴捆負起,牽了孩子小手向竹屋走回。那孩子蹦跳著,和男子一路說個不停,臉上漾著笑,朝氣蓬勃,哪有後來半分冷漠深沉的影子?

  三聖母等人跟了他不自主地移著步,沉香恨恨地道:“可惜影響不了外物,要不非好好訓訓這小傢伙不可,免得他長大了害人害己!”小玉贊同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又回到了竹屋前,楊戩強拉著父親在屋前石凳上坐了休自己,自己接過枯柴往右側的廚房走去。進了廚房,三聖母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只見一名荊釵布衣的女子正在裡面忙忙碌碌,不是瑤姬又是何人?

  “娘。”楊戩喚了她一聲,放下捆柴,向灶火裡添了幾根枯枝,又掂著腳去看鍋裡的米飯熟了沒有。瑤姬道:“你爹剛去找你,見到了沒有?”楊戩嗯了一聲,道:“見到了。我讓爹先歇著,我來幫您做飯!”瑤姬面露微笑,說:“你們爺倆還真是要好。他一門心思張羅著給你準備生日禮物,你又處處怕他累著。”

  三聖母愣愣地望著廚房中的這一幕,鏡外的諸人也看得呆了,百花仙子不由咦了一聲,說:“他小時候倒還像個人,怎麼後來變成那個樣子!”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有人叫道:“慢一點,慢一點,蓮丫頭。爹不是說了嗎,小戩就在廚房裡,你這麼急幹嗎?”話音未落,一名散亂著頭髮,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奔了進來,一頭紮進正在燒火的楊戩懷中。

end90101 2015-1-31 21:03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一章 痛作無家別(上)

  一名青年跟了進來,手上猶自拿著把梳子,無奈地道:“小戩,可不是大哥偷懶,蓮丫頭死活不肯讓我幫她梳髮,非找到這兒不可。”沉香看在眼中,失聲道:“娘,那,那小女孩就是您?”三聖母看著年幼時的自己,一時竟有些痴了,喃喃道:“那是我大哥楊震,他一直在商隊裡,難得回來一趟。今天是楊……是二哥十三歲生日?那麼,這時的我該是五歲吧?”

  瑤姬笑道:“這丫頭真是的,成天就纏著她二哥。小戩,你先哄好妹妹罷。待會在這兒沾了一身灰,你又有得麻煩了。”小楊蓮從哥哥懷裡探出頭來,向娘做了個鬼臉,又伸手環在楊戩頸上,粉聲嫩氣地道:“我就要二哥,哼,大哥手好重,沒二哥細心!”

  楊震接過楊戩手上的活計,又將梳子塞入他手裡,笑道:“好,好,反正你就認得二哥。大哥來燒火,把你的二哥還給你,成了吧?”小楊蓮猶賴在楊戩身上不肯起來,楊戩無奈,將這小妹抱了起來,歉然道:“哥,辛苦你了,我先幫這小丫頭梳洗去。”

  鏡中景象隨著楊戩的腳步,轉到竹屋的另一間房裡。房間不大,佈置得極富童趣。用紅楓葉在牆上綴出風景,又用樹根雕了點小動物靠在風景前,詡詡如生。楊戩將小妹放在竹椅上,一下一下幫她梳理著頭髮,挽了兩個角髻紮好,居然純熟之至。

  小楊蓮把玩著哥哥的衣角,喃喃呢呢地說著些什麼,楊戩耐心地陪著她低語。一邊的三聖母目光中露出迷茫之意,這才想起小時候最離不得的,居然確實是這個二哥。沉香等人看得頗為不耐,卻也無可奈何,只有龍四呸了一聲,低聲道:“假仁假義,這麼小就這麼會哄騙人。”

  其時已近中午,楊父的聲音傳了進來:“小戩,帶蓮丫頭出來吧,開飯羅!”楊戩應了一聲,抱著妹妹出房進了外面的堂屋。

  一家人在桌前坐定,桌上菜餚果然出奇的豐盛。小楊蓮取了個蜜餞的果兒吮了幾口,覺得好吃,轉身便向抱著她的楊戩嘴裡塞去。楊震忍不住失笑起來,說:“小妹真是偏心,就知道對小戩好。幸好俺不常在家,要不嫉妒也嫉妒死了,哈哈!”

  楊父笑道:“今個兒是小戩生日,難得震兒你也在。一家人能這麼聚上一聚,那是比什麼都強了。”瑤姬含笑看著丈夫,嗔道:“你呀,就你得意,這一聚比什麼都強?當然強了,害我下了一上午的廚。”楊父就勢一揚碗,戲道:“那好啊,我敬夫人一碗酒,先謝過下廚之德,再謝你給了我這麼三個好兒女!”

  楊震戲道:“爹爹也偏心得很,小戩,那金鎖可是他老人家趕了一天的山路,拿著娘的金釵去鎮裡改做的。大哥小時候可沒享受過這待遇啊,那時生日,能多添幾筷子肉吃,就很不錯了。”

  楊戩有些不安了,楊震倒笑出聲來,說,“傻瓜,真以為大哥會計較?切,笑話,大哥是這麼小氣的人嗎?”瑤姬搖頭,笑道:“震兒你就別逗你弟弟啦,他從小死心眼兒,家裡人裝作不高興時他都當真上心,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家人談談笑笑地,一餐飯只吃到日過晌午,楊父將三個孩子趕出去玩耍,說:“今天的碗筷,我和你們的娘來收拾。震兒難得回來一趟,好好陪弟弟妹妹玩罷。你們三兄妹,從小就要好得像是一個人似地。”

  楊震引了弟妹,往打小爬慣了的後山而去。小楊蓮仍賴在二哥懷裡不肯下地,十三歲的孩子到底體力有限,到了半山就已氣喘吁吁。楊震看不過去了,說道:“喂,我說小戩,你也不能這麼寵著她吧,都五歲的小姑娘了,還成天賴在哥哥懷裡,真是小懶蟲啊,害不害羞?”

  跟在後面的三聖母不禁有些臉紅,眾人忍了笑再看,見小楊蓮也讓大哥說得撅起了嘴,鬧著非要下地不可。楊戩本來就要抱不動了,她再這麼一鬧,只好將她放下,小楊蓮跳著蹦著自己個兒往山頂上跑去。

  楊戩皺眉道:“小蓮,你慢點,前幾天下了雨,山上路滑!”楊震卻笑道:“加油,快點,蓮丫頭,看看咱們誰先上頂!”小楊蓮跑得也就更歡了。

  三聖母突然臉色發白,啊了一聲。沉香一愣,道:“娘,怎麼了?”三聖母手指前方,喃喃道:“前面……前面有塊山石鬆了,我差一點就……”話音未落,沉香已看到了結果。

  果然,上山的路轉了個彎,一面臨著懸崖,一面是高高的石壁。青石鋪成的路上,楊蓮向前一塊一跳地向前邊玩邊走。突然一塊青石一鬆,楊蓮身子一個不穩,驚叫聲中頓向崖下墜去!

  連鏡外諸人都失聲驚呼起來,楊震大叫著伸手去拉,卻哪裡來得及?呼地一聲,一人從他身邊搶過,整個身子傾出了崖壁,堪堪抓住了小楊蓮的肩膀。但楊蓮下墜之勢何等速疾,只帶得那人也向懸下跌去,卻正是楊戩。

  沉香驚叫道:“掉下去了,娘,你掉下去了!”就在這時,奇變突起!

  奪目的銀芒從懸崖下迸出,楊戩以比掉下時更疾更快的速度倒飛回來,乓地一聲正撞在石壁上,嘴角滲出血來。但手中仍緊抓嚇得說不出話的妹妹,不讓她磕著分毫。

  他額前正中的金痕猶散出異芒,籠罩了他的全身,也正是這道異芒才生生將他從必死之地救了回來。眾人明白過來,哪吒道:“我說呢,要這麼掉下去那就什麼都完了。楊戩天生神目,應是繼承了瑤姬的一些微弱法力。雖未經修練,但生死關頭還是會被激發出來的。”

  楊震駭得面色青白,扶起弟妹,查了半天確定無恙後,才算定下心來,突然想起,奇道:“小戩,你……你怎麼會飛?”卻見楊戩臉色竟比剛才撞傷時更為難看,不由驚道,“你哪兒不舒服嗎?身上難受?”

  楊戩低聲道:“我闖禍了,娘不准我用的……”楊震愣愣地道:“不准用?不准用什麼?”楊戩垂著頭道:“大哥,我們快點下山,去見爹娘。我……我闖大禍了!”楊震還待再問,他已負起妹妹,蹣跚著向村中走去。

  三聖母等人跟在後面,小玉一撇嘴,說:“什麼跟什麼呀,從小就這麼彆扭,難怪長大了害人!”剛順了山路回到竹屋前,大家又是一呆,瑤姬已和楊父背著小包裹,在等著兄妹三人了。

  瑤姬滿臉怒氣,全不找不出剛才飯桌上的慈愛了,對楊戩厲聲道:“說,剛才你做什麼了?後山的異芒是怎麼回事?”楊戩放下妹妹,跪倒在地,說道:“對不起,娘,是我錯了。您罰我吧!”瑤姬伸手便是一記耳光,怒道:“我叮囑過多少次?這麼小就這麼愛賣弄……你成心要害死一家人!”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二章 痛作無家別(下)

  楊父攔住她道:“戩兒還小,不知輕重,先別說了,我們快離開這裡!”楊震卻驚得不知所以,道:“什麼要離開啊?爹,娘,你們怎麼了?而且,剛才也不怪小戩的,剛才……”

  他話未說完,天空驀地裡烏支四合,一道閃電打將下來,頓將他身前的竹屋擊得粉碎,火光衝天!

  瑤姬臉色慘變,道:“來不及了!”恨恨地盯著楊戩,伸手又是一記耳光,嘶聲道,“當時生你下來,我就知道遲早會害死一家人!我讓你好賣弄天生的神目,引來天庭的追兵!你終於害死了全家!”還待再打,又是一道電打將下來,被嚇壞了的楊蓮哭著鑽進楊戩的懷裡。

  瑤姬慘然道:“大哥,我送你和孩子們走,我來不及了……他畢竟是我哥哥,不會太為難我的……”手上匯起一團祥雲揮出,將父子四人攏在雲上疾飛而去。

  天空中一個森然的聲音喝道:“王母有命,瑤姬觸犯天條,著壓於桃山之下,永不開釋!”狂風從天而降,只掀得四下土石橫飛,將瑤姬捲上天際,倏忽不見。

  風力到處,負著父子四人逃開的祥雲頓也劇烈搖擺起來,三聖母等人被金鎖吸了飄浮在後,一張臉已毫無血色。當時家中大變時她年紀幼小,幾無印象,很長時間裡只當是父母在和自己捉迷藏。如今親眼目睹,只覺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淚水奪眶而出。

  又飄了一會,那祥雲終於失了重心,向下一覆,頓時雲頭四人慘叫著落了下去!

  不知墜了多久,奪目的銀芒又從神目中迸出,身子下墜之勢為之一頓。就這麼緩了一緩,楊戩左手緊挾了伏在懷中的小妹,另一隻手,牢牢攀住根搖曳著的老藤。

  下側是俯不見底的深淵,水氣瀰漫著,上方高聳入雲,峭如刀削。

  呼呼兩聲,兩團黑影從楊戩身邊劃過,直墜淵底。淒厲的山風中,猶自迴蕩著楊父聲嘶力竭的慘呼:“震兒,小戩,小……”

  三聖母緊緊抓住沉香,身子在不住地顫抖,低聲道:“掉下去了?爹爹,大哥……就這麼……就這麼掉下去了?”縱身也想往下跳去。但不須沉香拉她,那金鎖的吸力,已牢牢將她限死在絕壁之上。

  老藤在勁風中搖蕩著,峭壁上叢生的雜樹,在楊戩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糊糊的劃痕。藤皮粗糙,墮了兩個人的重量,更濾得他手上皮開肉綻,幾欲見骨。他卻仍在竭力調整著身體,保證每次蕩回撞向雜樹時,不致傷著嚇壞了的妹妹。

  只是他臉上全無表情,彷彿活著的只是軀殼,魂魄已隨了父兄葬入深深的淵底。

  鏡外諸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聲,生恐呼吸重了,都會震斷那根連著兩條人命的藤蔓。

  又一次被山風捲向峭壁,楊戩伸足勾住一道崖縫,勉力穩住了身子。又向上攀了幾步,在壁上找到一塊平坡,小心翼翼地將妹妹放了下來。

  眾人又看出了一身冷汗,三聖母終於將注意力從下面的深淵移開,呆呆地望向坡上的自己。在那裡,小楊蓮一著地就又大哭了起來,叫道:“二哥你挾得我好痛!娘,我要娘和爹!”

  楊戩半個身子猶懸在崖外,血順了手掌一滴滴地灑落,卻強忍著用平素的語氣說道:“小蓮乖,別鬧了,有二哥在,沒事了。”楊蓮停了會淚,破天荒第一次沒聽他的話,扁扁嘴又再度大哭道:“我不要二哥,我要爹娘!都怪你,你惹娘生氣了,娘不要你,也不要蓮兒了!”

  楊戩忍著痛又哄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說服妹妹相信爹娘只是在玩捉迷藏的遊戲,自己須與二哥一起找出他們,爹娘才會高興,才會好好地獎勵自己。

  “可是……”小楊蓮仍氣鼓鼓地問,“憑什麼一定要我陪你來找?大哥呢?都是你不好,你惹娘不高興,所以才罰你找人。蓮兒又沒做錯事,蓮兒也要像爹娘大哥那樣,藏起來讓你來找!”

  “捉迷藏?”三聖母恍惚間想起,很小的時候一問到爹娘,楊戩總會用這個來哄著自己,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蒼白著臉看向十三歲時的二哥,這個忍著手上鑽心的痛、受著隨時失足摔死的危險、卻仍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妹妹逗著妹妹的孩子,真的就後來那個鐵石心腸、不擇手段的司法天神麼?

  楊戩的面頰猶高高腫起,瑤姬那兩記耳光打得很重。“他……二哥心裡一定很難受吧?”三聖母不由自主地想著,“其實那不能怪他,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可就算沒有這次的事,又會怎麼樣呢?他天生的神目,就算沒有這次,就不會有下次嗎?他……他遲早會害死一家人的!”

  三聖母想著心思時,楊戩已側過身子,讓妹妹伏在自己背上。他站上平坡,鬆開藤蔓解下腰帶,將妹妹牢牢地縛住,又草草包紮了手上的濾傷,便順了峭壁的雜樹石隙一步步向崖頂攀去。風越來越大,小小的身軀在高高的峭壁上慢慢移動著,遍體遴傷,臉色蒼白得駭人,卻也平靜得駭人。

  但他仍在哼著兒歌,要妹妹伏緊了不要睜眼。“先睡一會兒,”眾人聽見他在安慰著妹妹,“睡一小會兒就成了,再一小會,二哥就能帶著你登上平地,去尋找爹和娘躲起來的地方了。”

  時間已沒有任何概念,太陽落下,又復升起。在朝陽的瑰光裡,楊戩用力翻身攀上,終於軟倒在崖頂的平地上。

  鏡外傳來一陣如釋重負的低呼,一直被金鎖帶著的三聖母等人也鬆了口氣。沉香忍不住道:“天,整整一夜……娘,那時你怕不怕?”三聖母俯著身,對著地下的楊戩發呆,渾沒聽見兒子在說些什麼。

  許久,楊戩掙紮著起來,輕輕解下背上的小妹。楊蓮已睡得熟了,小臉上滿是淚痕和泥漬。他挽起一角尚未被刮碎的衣襟,輕輕幫她擦去,抱著她在懷裡,想站起身來,卻險些又跌倒在地。

  楊戩半跪在地上,輕輕將妹妹放下,用自己身子幫她擋住山風。小楊蓮在夢中呢喃地叫著:‘娘,娘!‘又品噠著小嘴,低低地道,‘餓,娘,我餓……‘楊戩出神地看著妹妹,抱著膝身子顫抖,唇角已咬出血來。

  眾人雖恨楊戩日後的所作所為,但此時也只覺得他甚是可憐。嫦娥低聲道:‘這麼一座深山,身上有傷,還要顧著妹妹,他……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只見鏡中的小楊蓮終於醒了,立刻被滿身血污的哥哥嚇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楊戩遮起傷痕,又恢復了那種平靜之至的表情,柔聲逗著妹妹,一會兒就逗得她破涕為笑。

  笑著笑著又噘起了嘴,小楊蓮眼巴巴地看著楊戩:‘哥,我餓了,好餓……‘小玉不忍再看,問三聖母:‘娘,你們後來怎麼辦的,他……他找了什麼來給你吃?‘三聖母依稀記得,說:‘他背著我在山裡轉了兩三天,全吃的野果野菜,後來找到了間破屋……”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三章 噬血誓寒溪

  果然,餘下的兩天都是在深山裡轉著,山路崎嶇,雜著隱隱的虎嚎狼叫。楊戩右手傷得見骨,卻還得背著妹妹深一腳淺一腳地找路,找野果等充飢。直到第三天中午,三聖母說的破屋,才終於出現在眼前了。

  攏了柴枯草讓妹妹睡得舒服些,眾人看著楊戩在屋裡搜了一通,居然找出了些破鍋舊碗、刀砧火石。他對著這些炊具發了會楞,又去屋外尋了半晌,卻還抱了些野果回來。他看妹妹睡得正香,便放下果子,用破桶拎回了半桶水,慢慢地洗去自己臉上身上的血漬泥污。

  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臉上淡淡地看不出悲喜.眾人呆呆地看著,卻寧願他大哭大叫一番。百花不自禁地靠向嫦娥四公主,悄聲問道:‘他莫不是……莫不是瘋了?才這麼大的孩子,怎可能冷靜成這樣?‘這時楊蓮醒了,看見破敗的屋宇,顯出害怕的樣子。楊戩換了乾淨水,又幫著妹妹來梳洗,直到這時,臉上才有了一些生氣。

  但見了那些又酸又澀、一成不變的野果時,楊蓮卻伸手打翻在地。‘我才不吃了呢!‘她哭道,‘天天是這些,我要吃娘做的飯!‘楊戩嘴角有些顫抖,卻是忍住了一言不發,撿了果兒慢慢地勸。這一次他卻沒勸動妹妹,楊蓮連日來實在是吃厭了,怎麼也不肯聽。

  三聖母臉上微紅,低聲道:‘原來我那時這麼不懂事……‘天又快黑了,楊蓮已餓得坐不起身,低低弱弱的抽泣,卻死活不理那些果子。楊戩生了堆火,守著妹妹,臉上全是無奈。半晌,自行將野果一個個盡數吃下。百花撇嘴道:‘到底顧著自己。‘只見楊戩吃了野果,對小楊蓮道:‘說好了蓮丫頭,是不是這餐換了口味,以後哪怕天天是野果,你也不鬧了?‘楊蓮重重地點著頭,伸出小指,說:‘拉勾上吊,這頓蓮兒不要吃果子,要好吃的。以後不管二哥拿什麼來,我都不挑了!‘楊戩也伸出小指與她勾了勾,輕聲道:‘那好,你先躺著,二哥去想辦法。‘

  楊戩安頓了妹妹,拿了先前找到的火石,柴刀,出門尋了些艾草,捆成扎。沉香奇道,“他要做什麼?”他們跟著楊戩走了一段,卻見楊戩脫下外衣,矇住頭臉,點燃艾草,向一棵大樹上攀去。原來楊戩心細且目光敏銳,一路過來時,他便看到有野蜂飛舞。此時正值黃昏,野蜂正是回巢的時候,尋著蜂群,便到了蜂巢所在。按理說,摘蜂巢虛等清晨蜂群出發時,巢穴虛空時下手。但想到蓮兒可憐的眼神,天下事再難,楊戩也要為她辦到,何況是區區蜂巢?

  野蜂素來狂躁,連狗熊都懼之三分。此刻,見人來襲,傾巢而出,黑忽忽一大團,向楊戩襲來,聲勢嚇人,眾人見狀皆變色。卻見楊戩依然沉著冷靜,他左手揮舞著點燃的艾草,驅趕蜂群。右手的柴刀,對著早就看準的蜂巢猛力砍去。刀過,蜂巢落,楊戩縱身躍下大樹,揀起半邊蜂巢,就往回跑。蜂群在後追趕了一陣,便散了。

  楊戩得了蜂巢,回到破屋,收集蜂巢裡的蜂蜜,只得了一碗,遞給了楊蓮。楊蓮嘗了一口,香甜中略帶些酸,比連日來的野果,強不知百倍,不覺破涕為笑,“二哥,真好喝。你也來嘗一口?”楊戩微笑道,“很好喝嗎?二哥已經喝過了,這一碗全是小蓮的。”

  楊蓮喝完了蜂蜜,心中喜歡,連日來的奔波之苦,失去父母之痛,似乎都漸漸淡去。她又纏著楊戩,說了幾個故事,方有些倦意。楊戩照顧妹妹睡下了,看著她睡夢中,猶自露出笑容。楊戩輕輕的撫摸蓮兒的臉,忽聽睡夢中的小蓮輕輕暱喃,“爹爹,娘親,大哥”

  楊戩的心,忽然重重的,如同被重鎚擊打一般。他站了起來,向後退了幾步,有些暈眩。此時,他周身如同火煉般燒灼,楊戩自知,先前被野蜂蟄的蜂毒發了。他踉踉蹌蹌的奔出破屋,頭也昏沉沉的,他依稀記的那邊有處小溪,聽著水聲,便過去了。

  楊戩除了外衣,周身浸在了溪水之中。此時,已值深秋,山中的夜,又格外寒冷。溪水已經是冰涼刺骨,但楊戩依然身體火辣辣地痛,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眾人看到,除了頭面部和左手,身體其他部位,到處都是紅腫的蟄傷。三聖母顫聲道,“二哥,我不知道,你竟被蜂蟄得這般厲害。我,我”她想到了後面幾天,自己貪那蜂蜜好吃,又央著楊戩去取了些,二哥後來,似乎手也舉不起來了,他只說自己有些累了,有些累……

  楊戩將臉,沉到水裡。唯有一頭黑髮,漂浮在水面上。眾人見他遲遲不起,有些著急,沉香問三聖母,“他不會就此淹死吧。”正說話間,楊戩猛然將頭浮出了水面,溪水順著他的臉上滾落,楊戩深深得吸了口氣,又潛入水中。小玉奇怪道,“他在玩水嗎?”三聖母卻不說話,她看著楊戩再一次浮出水面,才輕嘆到,“我那二哥,是如此驕傲。你們仔細瞧他臉上。”沉香小玉這才看清,楊戩蒼白的臉上,在滾落的水珠裡,竟然挾藏有淚水而下。“我只知,二哥個性強硬,從不願在人前示弱。卻不知,他在天地之前,也要掩藏自己的淚水。”

  楊戩再一次抬頭時,他用手,毅然抹去了滿臉的水珠,眼中已經不再有淚光。他所有的悲傷,已經全化進了這溪水之中。現在的他,胸中只有一腔怨憤。楊戩抬眼望著天宇,天宇的顏色,是極濃重的黑,月色不知何時,已經隱沒了。忽然,天穹中,劈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楊戩的眼睛。那眼睛,墨一般黑的眼眸,隱隱竟有赤色,如燃燒著的烈火,熾烈悲愴,似乎要將天地燒燬,要將自己焚盡。

  忽然,楊戩一口咬在自己右臂上,深深的咬下去,死死的不松口,血絲從口角滲出。三聖母啊地一聲,記起二哥手臂上的確有這麼個齒痕,幾千年都不曾消去,因為曾從見慣了,也沒去追問過來歷,想不到竟是他自己咬的。

  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楊戩已經從溪水中走出,他長長的黑髮,披在他的背上。雷聲陣陣轟鳴,閃電一道緊似一道,在天幕上,如同銀蛇飛舞。楊戩握著拳,傷臂處還在淌著血,神色之間帶出憤恨,恨意越來越濃,一下又轉為悲涼。雷聲中眾人只時斷時續地聽見他的低語:“我不會放棄……老天又如何……是我害死……縱是……也要……帶大三妹,救出母親……‘又一聲驚雷,掩住了他的聲音,雷聲過後,最後一句仰天高叫卻聽得分明,‘我楊戩在此立誓,縱然粉身碎骨,灰飛煙滅,也要報此血海深仇,救回母親!‘閃電映著他的臉,不見少年的稚嫩天真,卻是無比的堅定。良久,才見他低下頭,再度失神地自言自語:‘到那時,我再去見爹,還有……大哥……‘

  嘩∼積鬱的雨水,終於傾盆而下了。眾人看到,十三歲的少年,屹立在風雨中,以己之血,指天地明誓,俱緘默不作一聲。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四章 最憐此弱妹

  又過了些日子,天氣越來越涼,野果也越發難找,山上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又能去哪裡呢?眾人看他帶著妹妹循了路下山,茫然地站在塵土飛揚的曠野中,心中無不惻然。

  接下的日子,便是無休無止的流浪。其時猶是蠻荒時期,人煙原本就稀少,有限的幾個城鎮,也很欺生得厲害。野外風餐露宿固然辛苦,城鎮裡立足更是不易。但楊戩性子極倔,咬著牙如成人般地去狩獵,做短工,雖然苦不堪言,卻終於勉強維持了兄妹二人的生計。

  稍有空閒時,便是苦練父親傳的功夫和道聽途說來的一些粗淺法術。他沒有師承,這般苦修完全靠的是毅力和摸索,常常因練錯而傷到自己。但不見他有絲毫懊惱或灰心,更不曾知難而退,放棄能學到手的任何東西。

  楊蓮年紀小不懂事,又總是纏著他說故事,做遊戲。眾人見他明明已疲憊不堪,或是因謀生習武弄傷了自己,可只要一面對著小妹,卻只溫和地笑著,細心地哄著她,多少個夜晚,他只是坐著,哼著歌,輕拍著妹妹入眠。

  漸漸地,楊蓮夢中不再叫爹娘,喃喃喚著的只是二哥。她吃的也再不是苦澀野果之類。從苦著臉吞嚥半生不熟的、燒焦的、過鹹的古怪飯食,到面對香甜可口的菜餚歡快地拍手叫著二哥好棒,小楊蓮一天天長大,時間也一天天地飛逝著,轉眼之間,已過去了三年。

  也就在這一年,兄妹二人終於不再流浪。途經的一個小鎮是神農氏的族人集居之地,以行醫為生,不像其他地方一般排斥生人,楊戩在附近的山上搭了間木屋,白日采些草藥和柴薪去販賣,晚上便專心習武修練,照顧妹妹。

  寒盡春來,天氣漸漸暖和,草長燕飛,不知名的小花開滿了山坡。一個冬天都呆在家裡的小楊蓮,再也按納不住愛玩的天性,軟語央著二哥,要和他同去山上。楊戩被纏得無奈,都只有背了她去採集藥材。十幾日下來,楊蓮固然興高采烈,卻將楊戩累瘦了許多。

  這天在山北的峭壁下發現了幾株極名貴的靈芝,楊戩將妹妹安置在一株老樹下,讓她自行玩去,自己結了長繩系在身上,繃下山崖去挖那靈芝。“秦老夫子最近正需要靈芝合藥,應該會出個好價錢的。天氣轉暖,也該給三妹做幾身新衣服了。”他默默想著,難得顯出了幾分喜色。

  小玉等人懸在崖邊,看看下面的楊戩,又看看在樹下用野草小花編著花環的小楊蓮,不禁都微笑了起來,只有三聖母皺了眉好像在回憶什麼。沉香笑道“娘,您編的花環真好看,是準備編給楊……給他的嗎?”三聖母不答,過了一會,臉上突然變色,指向前方驚道:“我沒記錯……就是這次,樹枝突然活了……”

  不待她說話,眾人已看到大樹上一根粗偌無比的枯枝陡然下垂,冒出一股黑煙來,小楊蓮慘叫一聲,已是人事不知。那枯枝折過一半,露出斗大的三角尖頭,一條長長的紅信伸出,在楊蓮身上輕舔試探。

  “蛇……怎麼有這麼大的蛇?”小玉嚇得一把抓住了沉香,叫道,“娘,你很危險!”

  就在這時,一柄砍刀橫裡伸出,血光四濺,將那大蛇未及收回的紅信削去了小半。正是楊戩聽到三妹慘叫,提氣躍上崖頂,出其不意地攻了大蛇個措手不及。他照準蛇頭又是一刀筆直劈下,當地一聲如中鐵石,那蛇嚇了一跳,又負痛於舌上傷口,身子一蜷將整株老樹折倒在地,倏忽不見。

  斷樹邊遺了老大一張的蛇蛻,長達丈餘,駭人之至。

  “蓮兒,蓮丫頭!”抱起妹妹,楊戩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就這麼片刻功夫,小楊蓮臉上已籠了一層黑氣,四肢抽搐,昏迷不醒。“怪我,怎可以讓你一人留在樹下玩耍!”他咬著牙道,重重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急從身後藥筐裡翻出壓制蛇毒的草藥,嚼碎了喂入楊蓮口中

  草藥喂下,卻如石沉大海一般,他仔細檢著妹妹的傷情,發現劇毒已深入腑臟血液,頓時臉上一片蒼白。好在他這些日子和村裡郎中打交道得多,學了不少解毒的法門,知道蛇蛻也是良藥,砍下一大片蛇蛻後,負起妹妹便向山下飛奔而去。

  進了村子,左首第三家,便是常買他藥材的秦老夫子居所了。楊戩衝了進去,也不顧老夫子正在臼藥,放下楊蓮便拉他過來診疾。

  秦老夫子對楊戩印象頗好,此時見他如此焦躁,不由笑道:“小哥兒,今天是怎麼啦?改性兒了?啊,這……”一低頭看到昏迷中的楊蓮,他頓時神色大變,翻開眼瞼細察,又伸手搭在她脈上,眉頭越皺越緊。

  “蝮蛇妖,是蝮蛇妖的毒霧!我的天,這小姑娘……完了,完了!”頹然鬆開手,秦老夫子只是不住搖頭。楊戩將那大蛇的蛇蛻遞了過去,急道:“夫子,我有那蛇的皮蛻,您說過,這是解它自身劇毒的不二良藥!”

  秦老夫子拿過蛇蛻,目光忽而一亮,隨即黯然下去,惋惜地嘆道,“有了也沒用,沒得治了的。小哥,這就是你常提的小妹吧?去為她準備後事罷,老頭子是無能為力的了!”

  雖明知道母親無恙,沉香還是有些緊張,不自主地拉住了三聖母的手。三聖母卻在看著楊戩,秦老夫子的話出口之後,楊戩整個人突然如同死去了般,臉色蒼白得沒有了半分血色。

  “這時的他,是真的在關心我。可後來,他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反而不去擔心自己。因為她記得,自己的毒最終還是解了,雖然那藥難喝得要命。

  又看了秦老夫子半晌,楊戩眼神閃過幾分異色,驀然抬手,將採藥用的砍刀架到了自己的頸上。秦老夫子大驚,叫道:“小哥,你想做什麼?”楊戩靜靜地看著他,說道:“夫子,我再請問您一句,我這妹妹到底還有沒有得救?”

  “不是,這,你聽我說,先將刀放下!”秦老夫子伸手欲去搶刀,楊戩手一緊,血順了刀鋒流下。老夫子嚇得連忙收回手,頓足道:“早知道你是這拗倔的性子,可是,你現下是和誰拗氣?蝮蛇妖不知害死過多少人,又有誰能救得回來了?”楊戩卻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夫子,認識您老有些時日了,我看得出您的話裡有沒有隱藏。說吧,要如何才能救我妹妹?否則,我寧願隨她去了,她還小,我不能由著她一個人上路!”

  秦老夫子苦笑,說“秦老夫子苦笑,說“就知道你這孩子……唉,你縱然拗倔,,又如何拗得過天意!實話說了罷,確實有個方子能壓抑了令妹體內劇毒,而且,也的確有法子可以根除。但是……但是……”

  沉香鬆了口氣,但秦老夫子後面的話又讓他緊張了起來,只聽老夫子說道:“蝮蛇妖非尋常毒蛇可比,它已成精,不知害過多少條人命。令妹只是吸入它噴出的毒霧,便中毒至此。不錯,蛇蛻入藥,配以紫花、地丁、當歸、大黃、赤芍藥、金銀花、黃芪、甘草,連服三日之後,確可壓抑毒性。只是這種虎狼之藥效力兇猛無比,以令妹如今的情形,又如何經受的住?”

  楊戩愣愣地站在當場,失魂落魄一般。突然,他抬起頭,目光中有著堅毅之色,沉聲道:“夫子,我聽你說過,藥力太猛的話,可以由他人以自身為藥引過渡……”不等他說過,秦老夫子已連連搖頭,說:“這怎麼可以!此藥本身便是兇猛難當,你若以自身為藥引過渡,劑量勢必又要加大數倍,你當自己是鐵打的身子?”

  楊戩淡淡地道:“這個我有分寸。不過,夫子,你這方子只能壓抑毒性,那麼,又當如何除根?”秦老夫子無奈地道:“我這方子可將毒性逼於一點,而後再服下蛇街草,便可根除。但是,這法子說了也等於未說,蛇街草都是生長在蛇穴之內,毒性不同,藥效也是大異。那蝮蛇妖何等凶殘,又豈能容人取到它穴中的藥草?”

  幾段話峰迴路轉,卻又驚心動魄。眾人無不憂形於色,卻見楊戩反倒恢復了常態,他便在秦老夫子處配齊了藥,抱起妹妹便起,才行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向老夫子說道:“夫子,如果沒有蛇啣草,我這妹妹僅憑你的方子,能支撐多久?”

  此言一出,百花一嗤,說:“什麼寵著妹妹,全是假的,這不,一聽說取藥草凶險,便只管問妹妹可支撐多久了。”鏡裡秦老夫子想了想,說:“五年,服完我的藥,就算沒有蛇街草祛盡蛇毒,至少還能支撐五年。”

  “五年?那也不錯。”楊戩居然微微笑了一笑,向秦老夫子道,“醫者父母心,夫子,我知您老宅心仁厚,與人為善。那麼到了第四日,能否煩請您去一趟山上的小屋?如果……如果我不在屋中,又能否煩請您幫我照顧一下我這小妹?”

  秦老夫子看了他良久,見他神色決絕,渾不似個十六歲的少年,嘆息了一聲,也不再勸,點頭應允了下來。三聖母不由身子一震,失聲道:“他,他真打算為我取藥草去?”

  抱著猶在昏迷中的楊蓮回到小屋,楊戩默不作聲地去了廚房忙活。龍八道:“以自身為藥引過渡,那是什麼意思?”眾人對醫術並不精通,亂猜了一氣全不得要領,只有嫦娥咦了一聲,說:“他在熬藥,但劑量怎麼下得這麼大?”

  猛火煮煎,微火細熬,費了近兩個時辰,黑黝黝的濃藥終於被盛入碗中。楊戩低頭看著這藥,又向裡屋看了一眼,抬手一飲而盡。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眾人愣愣地看著,不一會藥力發散開來,楊戩伸手扶住桌子,弓著腰,另一隻手緊緊按在腹上,汗出如漿。他的肩膀在劇烈地抽搐著,身形搖搖欲墜,顯然藥力的強橫已造成嚴重後果。但他卻只苦苦忍受著,咬著牙不肯呻吟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抓住桌沿的手掌,指甲已因過度用力而反剌入了指尖血肉中,腹中肝腸寸斷般的劇烈絞痛才算緩了下來。楊戩慢慢站起身來,步履不穩地取過一隻碗,轉身又拿起了菜刀。

  看著楊戩冷靜的神情,三聖母隱隱猜到了他的用意,心頭突然一陣難過,只想,“為什麼要關心我?我寧願你小時候,也是象後來那般待我的!”果然,楊戩伸出左腕,重重一刀割下,鮮血從腕脈處急湧而出,注入碗中。

  注了大半碗時,鮮血凝固,越流越慢。楊戩的身子因疼痛而有些震顫,卻伸手在傷口處又橫拉了一刀,靜靜地看碗中被慢慢注滿。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五章 星燈交迷離

  拿著碗來到屋內,楊蓮仍在昏迷中。楊戩小心地托起妹妹,讓她斜倚在自己身上,舉碗喝入一口血,嘴對嘴渡入妹妹口中。待她嚥了下去,又抿入一口,渡將過去。

  眾人默然地等他喝完。只見一碗血飲罷,楊蓮臉上的黑氣果然就淡了不少。楊戩細心地為她掩好被角,站起身來,卻是身子一晃,險些兒跌倒。他扶著牆站了半晌,只覺眼前金星亂舞,差點便暈了過去。

  他跌跌撞撞地衝入廚房,身上有些畏寒,偏偏又口乾舌燥得厲害,自知是因為失血過多,伸手從木桶中舀了一勺涼水,一口氣喝將下去,只嗆得大咳起來。

  他用手掩住口,強行悶住咳聲,掙紮著轉身又回到房內,半跪在床邊,再次細細端詳妹妹的小臉。淡淡黑氣籠罩中,小小的女孩兒皺著眉,似不勝苦楚。楊戩伸手心疼地摸她的臉,一個寒顫,緊緊攏住衣服,止不住的哆嗦。眾人明白,這是失血後的畏寒所至。

  他哆嗦著,強撐著坐了一夜,天漸漸亮了。小楊蓮終於清醒,卻是哇地哭出聲來:“我怕,二哥,我怕!”本來已萎頓不堪的楊戩精神一震,將妹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顯出狂喜的神色來:“二哥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沒事了丫頭,沒事了!”眾人跟了他一路來,還從沒見過他這般失態過。

  楊蓮卻讓他嚇住了,掙了開來,又苦著臉道:“我餓了,哥。”她自白天中毒之後,一直滴米未進,毒性既被壓抑,自然腹中空得難受。楊戩輕聲安慰了她幾句,起身便去廚房裡煨粥。

  盛了粥,顧不上自己,拿進屋一口口喂著妹妹,他目光中有些感傷,突然道:“小蓮,過幾天二哥若有事不在,秦老夫子會來接你去住些日子,你記得要聽話,別耍小性子。”楊蓮只顧著喝粥,含含糊糊地應了,過了會,卻是歡喜地道:“我知道,快桃花節了,秦老夫子是接我去村裡玩對嗎?”

  桃花節?楊戩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楊蓮掰著小手算道:“一天,兩天……還有三天。上次村裡大牛他們說了,桃花節的晚上,家家張燈結綵,人人提著好看的小燈出來慶祝桃花的盛開,一定非常熱鬧!”小臉上全是嚮往之意。

  楊戩心中為之一酸。三年來全過的是顛沛流離的日子,別說桃花節這種地方風俗,便是新春,兄妹二人也不曾真正過得一回。“三天……”他黯然一笑,下定決心在去辦那件事之前,要讓小妹過一個開開心心的節日。

  餘下的時間,他沒再出去採藥,寸步不離地守著小妹,講故事,唱兒歌,逗得小楊蓮笑聲不斷。但每次哥哥拿來那碗味道古怪、又苦又腥的藥血時,她卻會照例苦著臉鬧上一番,滿心的不情願。眾人心緒複雜地看著,嫦娥不禁道:“三妹妹,你幼時倒也不省心得很。”三聖母默然,對著費盡心思騙自己喝藥的楊戩出神,眼裡已微含了些淚水。

  轉眼已到了楊蓮唸唸不忘的桃花節。喝了三日藥血,楊蓮的毒性已被壓得唯有眉心淡淡一痕,可以下床蹦跳玩耍了。她從白天起便眼巴巴地盯著上山的路,盼著秦老夫子過來,楊戩看在眼中,忍了笑佯作忘記,隻字不提。直到黃昏,他將那日遇蛇時所挖的靈芝燉開,煨在炭火上,才關上門抱了妹妹往山下行去。

  小楊蓮歡呼一聲,大叫:“二哥好壞!”三聖母也不由得顯出笑意,回憶道:“我等了整天也不見有人來,只道二哥騙我……誰知那天,他還真的背我去觀燈了!”

  山路難行,到了村上天已全黑。但桃花節是神農族最重大的節日之一,象徵春氣上揚,生機活潑之意,是以村子雖小,卻早已熱鬧非凡。

  平日入黑就沉寂下去的街道上燈火通明,村民們或載歌載舞,或遊戲喧嘩,笑聲不斷。按習俗,來往行人的手中都挑了燈,或精緻或粗糙,總要應個景兒。

  楊戩看著妹妹盯著別人羨慕的目光,心生愧疚,自離了家,兄妹倆何曾過過一個像樣的節?手伸到囊中,數了數前些日子挖藥伐薪換來的錢,他在路邊小攤上挑了隻便宜的,遞到妹妹手中。楊蓮歡喜地提在手上,蹦蹦跳跳地拉著哥哥的手,東張西望。

  楊戩有些心酸,蹲下身子看著她,認真地說:‘三妹,以後二哥一定給你買更好更漂亮的燈,好不好?‘楊蓮不懂哥哥百轉千回的心事,歪著頭很高興地答應。百花看到這裡,禁不住嗤了一聲:‘卻是將妹妹寶蓮燈騙走。‘

  又走了一陣,楊蓮到底毒傷未癒,腿軟氣喘,腹中咕咕作響。楊戩掏出帶下山的乾肉讓她填肚子,楊蓮卻小臉皺成一團,雖是肉食野味,總啃這乾硬之物也不好受。楊戩見妹妹苦著臉撕咬手上的肉條,眼睛卻瞄向一邊散發著騰騰熱氣的麵攤,心中難過,再次伸手入囊。暗暗盤算:“尚有些餘錢,剩下的便讓她吃一碗麵吧。若今日能平安度過,最多再辛苦點多跑些山頭掙回來。”

  他向攤主買了碗湯麵,猶豫片刻,還是加了澆頭,讓妹妹過來吃。食客多,他既不吃麵,也不好多佔地方,只站在楊蓮身邊,看她吃得小臉紅彤彤地出汗,一陣欣慰,又一陣辛酸。三聖母低下頭,也許,回去之後,該去看看他了,畢竟他們有著這樣一段……

  楊蓮病中腹飢,竟將一碗麵吃得乾乾淨淨,湯也喝了。楊戩愛憐地擦去她嘴角殘留的湯汁,見她有了睏意,也不再逛,背了她往暫住的山中小屋走去。

  出了小鎮上了山路,天已經完全黑了,只聽得草叢中的蟲鳴和楊戩踩過草叢時的沙沙聲。楊戩這些日子失了不少血,背著妹妹走了這麼遠山路委實累了。見妹妹在背上睡得熟,小心地放她下來,自己倚在樹上略歇一口氣。星輝下,蒼白的臉越發顯得疲憊,額上滲出的虛汗一滴滴地映著星光閃動。三聖母蹲下身,看著依偎在楊戩懷中渾不知世事的自己,感慨萬端。

  哪吒卻瞧著沉香,有些不吐不快地說:‘沉香,不怪我說你,不談將來,只論現在,你的毅力心性比起楊戩來可差得不少。龍八深有感觸地點頭:‘就是,沉香一路和我們遊山玩水,還差點為了小玉害死……‘四公主怕沉香吃不住勁,敲了弟弟一記:‘亂說什麼呢,沉香那時還小,不能怪他。楊戩越是厲害,將來為害可就越大。‘

  楊戩歇了一會,感覺已緩過勁來,背起妹妹繼續趕路。回到小屋,將妹妹放在床上,蓋好被縟,他坐下靜看著熟睡中的小楊蓮,目光裡全是溺愛與不捨。許久,起身去了廚房。

  臨走時放在炭火上的靈芝,此時藥力已全煨出來了。眾人看他傾入碗中,只道又要送去給妹妹,百花笑道:“三妹妹,又是一大碗,你小時還真能吃得很!”三聖母回憶一番,搖頭說:“不是啊,記得他弄醒我後,逼我喝的不是這個,後來還衝著我發了好大脾氣……”果然,楊戩一抬手,已將這碗靈芝湯全飲了下去。

  龍四插口道:“看來他寵著你也是有限的。這靈芝頗是珍貴,明知你身子虛弱要進補,卻還只顧著自己吃了。”

  只見楊戩放下碗後,又將屋內收拾一番後,卻不再去裡屋,只將門反鎖了起來。沉香奇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楊戩卻取了平時採藥用的砍刀,磨洗鋒利後負在背後,又拿起一柄小刀藏入懷中,逕自出門,往山上行去。

end90101 2015-1-31 21:04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六章 鬼磷渲碧草

  蝮蛇生性喜濕,愛居於雜草樹木繁盛之處,其巢穴大多位於土層厚松卻又雜著岩石縫隙的地方。此時正是深夜,月色矇矓,楊戩對山中情形極為熟悉,一路都順了這種地勢行來,但見風聲嗚咽,樹色獰猙,黑黝黝的密林,較之白日又格外陰森了許多。

  故老相傳,蝮蛇妖的巢穴便在北山西北的黑松林之中。雖不曾有人敢去一探究竟,但入林越深,地面濕氣越重,偌大的林子,居然連一聲獸嚎鳥啼都沒有,大異尋常,正是蝮蛇之屬最愛的所在。三聖母等人被金鎖牽著,看著四下搖曳如妖物的雜枝亂草,都頗有些心驚,反倒是楊戩神色平靜,只偶爾停下來觀察地面情形一番。

  哪吒恍然道:“楊戩服那靈芝是為了補償體力,他是準備今夜就取藥草救人的了。”龍四也默認了他的看法,卻猶有些不服,說:“又不知蛇穴的位置,這麼莽撞地到處亂闖,還談什麼救人?”三聖母在鏡裡看得比他們真切,說道:“不是,二哥他停下來查看時,就是在尋找地上大蛇游過的痕跡,並非漫無目的地亂來。”

  說話之間,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之氣撲鼻而來,沉香等出其不意,險些窒息,小玉被薰得連連咳嗽,叫道:“娘,好難聞!”但見眼前地勢陡然開朗,斜斜的石壁下隱了一個半丈來高的扁洞,洞前寸草不升,散落了一地的骨骸雜物。

  楊戩剛剛站定,呼地一聲,洞內一物直撲了出來,目如懸燈,泛出陣陣攝人的綠光,猩紅的信子不住伸縮,發出令人心寒的嘶嘶聲。楊戩低身避過,運刀斜削,刀鋒過處應聲多了條白痕,卻已震得他手臂痠軟,砍刀幾欲脫手。

  此物正是當日的那條蝮蛇妖了。

  它雖不能通靈變化,但已成氣候,方才在洞內聽出來人便是削了自己一小截紅信的大仇人,頓時怒氣勃起,但一撲之下,卻又挨了一刀,更是憤怒。它盤起身子,三角頭高高昴起,竟是將洞前三丈見寬的空地盡數佔滿,鱗甲灰黑,硬逾鐵石。

  驀地蛇身一直,箭一般筆直前崩,楊戩側身,照蛇頭又是一刀,依然徒勞無功。他暗暗一凜,知道這蛇修行日久,鱗甲已非砍刀能傷,心念一轉,欺蛇身龐大,一時轉動不及,竟是陡然矮身前翻,不退反進,搶入洞去。

  洞中腥臭味更濃,雜著潮濕腐爛之氣,小玉被金鎖帶入時,已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月光斜斜映入,陰陰綽綽的磷火懸在壁上,地下厚厚一層,儘是壓扁了的白骨,支離嶙峻,無數的小蛇在枯骨空隙裡穿來游去。

  幾顆骷髏碎骨的掩壓下,幾株小小的碧草搖曳生姿,在這陰冷恐怖的洞中分外醒目。

  楊戩一聲不吭,搶上去撥開碎骨,將碧草摘了收起。就在這時,三聖母一聲驚呼,洞外一條長尾卷將進來,正中楊戩腰間,頓將他倒拖了出去,地上碎骨鋒利,在他身上劃出了無數血口。

  楊戩只覺身上一緊,腰間痛得幾欲折斷,低頭見整個身子已被蛇尾縛住,他卻不慌亂,凝神一看,見這蛇妖腹部卻不是見慣了的灰黑鱗片,當下舉刀便向腹部斬去。

  又是一聲大響,蛇鱗應手而落,幾滴血灑落下來。那蛇負痛,身子一鬆,楊戩已趁機躍開,但蛇妖巨頭環將過來,長長的信子火一般吐出,噴出濃濃的毒霧,楊戩悶哼一聲,身子一幢,已栽倒在地。

  鏡前眾人無不驚叫起來,三聖母見楊戩臉上已泛起黑氣,心中更是焦急,只想:“怎會這樣?他不會就此死去了罷?”那蛇妖卻將長尾在地上擊了幾下,似乎極是得意,伸過巨頭,湊向地上的獵物。

  便在此時,火光電石之間,楊戩伸手摟緊蛇頭,右手自懷中取出一柄小刀,重重扎入了蛇妖的七寸之上!

  這一下峰迴路轉,眾人還未回過神來,那蛇傷中要害,暴走如狂,在地上翻騰不止,蛇尾驀而倒縮回來,疾風也似地又將楊戩死死捲住,楊戩將小刀牢牢捅在它七寸之上,用刀下拉,渾不顧自己周身骨骸,已痛得直欲碎裂一般。

  慘淡的月色之下,土石飛揚,樹木被垂死的大蛇一株株撞斷,血從嘴角滲出,臉上黑氣越來越濃,但那柄刀卻仍固執地,一寸一寸地向下拉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蛇才漸漸衰弱,幾下痙攣,終於再不見動彈了。

  楊戩伏在蛇身之上,半晌,緊握住小刀的手指微微一動,百花鬆了口氣,道:“還好,沒死,三妹妹,你有救了!”三聖母見楊戩身上全是鮮血,心中有些難過,只想:“這一次,若非二哥拚命,只怕我也是洞中那累積的白骨之一了。”

  又過了許久,楊戩才慢慢掙起身來,眾人知他剛才行險,以喝過幾日蛇藥為賭注,拼著受了那蛇妖的黑霧使詐偽裝,雖然僥倖得手,卻連傷帶毒,已是強弩之末。想到三聖母猶在家中等著藥草救命,無不擔憂。

  果然,未走上幾步,便又軟倒在洞口的亂骨碎骸之上。無比的疲憊襲來,令楊戩只想著就此睡去,好忘了周身難耐的痛苦難受。但小妹皺著眉不勝苦楚的神情浮現在眼前,他心中一顫,努力保持住一絲清明。

  低頭看去,殺蛇的小刀仍握在手中。楊戩苦笑一聲,抬手將小刀深深扎入自己左肩。

  肩上大痛,人卻完全清醒過來,掙紮著再度站起,楊戩只恐再生枝節,不敢逗留,匆匆向山下奔去。初時腳步不穩,卻是越走越快,越走越疾。

  眾人直看得一顆心高高揪起,此時才鬆下口氣來。沉香拍拍胸口笑道:“幸好拿到了藥草,娘沒事了。哎,你們看,楊戩這時本領也不怎麼樣,還不如我剛學的時候呢。”哪吒好笑:“你得了吧。也不想想,你開始是拜了師的,楊戩可是自學。論起來你還真不如他,你剛學藝時能打敗那比你厲害的妖怪嗎?楊戩確實厲害,若不是後來……”搖搖頭不再說。

  三聖母看著楊戩急急奔走,卻有些走神了,嘆道:“二哥這次救我,原來如此凶險,可是回去之後……”小玉問:“回去後怎麼了?他不是拿著蛇啣草去救你嗎?”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那時還小,又不知那是救命的草藥,突然被叫醒,便哭鬧了一番。可二哥,二哥便因此發了好大脾氣!”

  悠悠一聲嘆息,她向眾人說起當日後事,“二哥回到住處,逼我吃了藥後,便將我鎖在房中。後來下了雨,風大,屋裡又黑,我身子弱,怕極了,拚命敲門,一遍遍求他,保證再也不鬧了,一定會聽話。可他就是不理我……”想起在華山被囚的日子,三聖母更是幽怨,“我那時就該明白,他是鐵石心腸。我不該求他,再哀求他也不會放過我!”

  眾人看看這山,縱是白天也是陰森幽暗,風拂林梢,沙沙作響,更添了幾分毛骨聳然的氣氛。將一個驚魂未定的小姑娘獨自鎖在房中,雖說是她不聽話,卻也太過狠心。百花不由道:“果然自小便是這般狠心無情的性子,難怪日後做出那等事來。”

  敘述中楊戩已回了小屋,吐出一口長氣,取出草藥搗碎,正待喚醒小妹,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他取了件乾淨衣服掩住身上的血跡,這才搖起小楊蓮,著她來吃這救命的藥草。

  楊蓮睡得正香,卻被叫醒來對著這古怪的腥草,嘗了一口,較之日前的藥血更為難吃,頓時滿心的不情願,,叫道:“不嘛,二哥,我要睡覺,不吃這怪東西!”

  楊戩正要勸她,喉中微甜,急側過頭去,將湧出的鮮血強嚥了回去。楊蓮猶自在鬧,幾乎將他手裡的藥草掀翻,楊戩蒼白著臉,自覺胸口血氣翻騰,再多說幾句,只怕就真要暈倒在妹妹身邊,那時豈不要將她嚇死?

  當下伸手捉住楊蓮,怒道:“丫頭,別再鬧了!”楊蓮從未見過二哥如此疾顏厲色,一時嚇得呆了,楊戩將藥草逼她嚥下,神色才為之一鬆。眾人見他正欲開口,似是想安慰小妹,卻突然按住胸口,踉蹌著衝到房外,才鎖上門,便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人事不知。

  三聖母身子一顫,訝道:“原來他暈倒了?難怪不肯應我。我……我竟是錯怪他了!”

  夜色沉沉,屋內小楊蓮嚇得不輕,不停地捶門哀求,楊戩卻是未醒。他一連三日放血救人,今日一戰又被重創,此時傷毒齊發,哪還能知曉外界之事?楊蓮哭了一陣,想是累了,聲音小了下去,慢慢睡著,不再出聲。

  半夜裡,突然大雨傾盆而下,伴著風聲呼嘯,楊蓮又給嚇醒,大哭著要二哥來陪。屋外楊戩毫無所覺,身上的傷口已然裂開,在亂雨中暈出一地的粉色。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七章 紆鬱自孤飛

  黑暗……無休無止的黑暗……

  偶爾閃過一抹光亮,卻只是火光,夾雜著母親冷酷憎恨的眼神,和爹爹大哥滿身的血污……

  楊戩無意識地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金鎖。“不是現在……我……現在……還不能去見你們……”鏡外眾人聽見他在昏沉中掙紮著低語,“娘在桃山……小蓮……還有小蓮……”

  便在這時,三聖母突然痛叫一聲,以手掩胸,搖搖欲墜。沉香急伸手欲去扶她,也是一陣難過,幾乎跌倒,小玉叫道:“娘,沉香!”卻挪不開步,身子搖晃著幾欲暈倒。

  “好難受……”她喃喃地道,“為什麼這麼黑?”沉香也昏昏沉沉地應道:“沒有星,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三聖母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像是一條小船,在驚濤駭浪中穿行著,除了漆黑的海面,就只有痛入髓卻不明所以的絕望與孤獨。

  三人不自主地倒在地上,呼吸漸弱,眼見便要昏迷過去。

  鏡外眾人大驚.哪吒心念電轉,見到楊戩手裡正緊握著那金鎖,頓時明白過來,提氣喝道:“三聖母,沉香小玉,千萬別沉淪入此時的感受中!楊戩抓緊了那金鎖……你們現在的感覺是金鎖傳來的,是楊戩那廝的所思所想,與你們無關!”

  一言點醒了眾人,劉彥昌大叫道:“不要被楊戩騙了,他想害死你們!三聖母,沉香小玉,我的孩子,我在等你們回來,你們別放棄,不要睡,一定不可以放棄自己!”

  “帶大三妹,救出母親……”

  楊戩不知道周圍發生的這些,他心中只一遍又一遍迴響著一句話,略帶著童音,卻堅韌而悲涼。他避著火光,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卻又不敢藏入黑暗之中。三妹還小,那張稚氣的小臉,會因黑暗,會因找不到二哥而哭泣……

  身體已然瀕死,意識卻仍在艱難的掙扎,那樣狠心的在荊棘刺叢中掙扎,固執的不讓疲憊的軀體,享受甜美安寧的永恆。

  一抹淡淡的光輝輕柔地灑下。鏡外擔心之至的百花等人一驚,龍四道:“雨停了?月色?”隨即覺得不對,風雨仍在肆虐中,卻被那抹光輝所阻,再沒有半滴能灑落到地上。

  鏡中又閃過七彩光華,一切都變成青朦朦的一片,三聖母等人垂死般的難受驀然而止,怔怔地仰視著天際。而楊戩昏迷中的身體,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下來,不再有像徵痛苦的掙扎,反倒顯出幾份沉睡中安然。

  溫暖……

  好溫暖的感覺。

  外界的一切仍與楊戩無關,但卻有一縷夾著微弱溫暖的莫名欣喜,慢慢透入他的四肢百骸,他一直緊鎖著的雙眉舒展開來,臉上帶了些微笑,就如重新回到了像是母親的懷抱一般,就如在冬日的正午,暖洋洋的陽光曬進屋來,母親,父親,大哥,還有蓮兒,都在……

  “楊戩,莫要再睡了,醒來吧。”

  他隱隱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陌生,卻又似無比的熟悉。“娘……娘?”他低聲地應著,但卻又清楚地知道不是,娘的聲音不會這麼溫和,她再不會這麼柔和地對著自己說話了。心頭一痛,他終於緩緩醒來,茫然地向四下看去。

  觸目處是青朦朦的異色,所有的景物都如隱在霧氣之中,若存若隱,,卻格外地透著淡淡的溫馨,他抬頭向上望去,光華來源於天際,半空之中,一名女子正用慈愛寧靜的目光,凝視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睿智而端莊,天地萬物都因她而失了色,流露出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仁慈,似乎亙古以來,她便同情著芸芸眾生的悲喜,呵護著所有生命的希望。是的,希望,看著她略帶關切的神情,楊戩心中的堅冰一點一點地融了去,彷彿又成了那個陪伴著親人、無憂無慮的孩子。

  眾人見他臉上黑氣,在青光中緩緩淡去,消失,周身深淺不一的傷口,也慢慢癒合如初。

  三聖母已跪倒在地上,臉上全是激動與舔孺之情,傾聽著那個輕柔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是女媧,天地間眾生的源頭。楊戩,瑤姬的孩子,放棄吧,只有放棄,才能遠離你將來的苦難。那苦難本是三界的共業使然,卻由你一人來負擔,那未免太不公平了。”

  女媧……女媧大神?鏡裡鏡外響起一遍驚嘆之聲,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女媧,半晌,問道:“你是上古大神,為什麼要來救我這種天地不容的罪人?”

  女媧輕嘆道:“你認為自己是罪人?”

  楊戩緊緊捏住了拳頭,不言不語,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將所有的痛楚與憤恨全都傾訴了出去,雖然,那個不堪回首的生日之後,他頭一次有了如此強烈的傾訴慾望。

  女媧看出了他的心事,溫和地勸道:“萬事都是命數使然,天條是命數,你父母的遭遇也是命數。你不用對此耿耿於懷,將一切都歸咎於自己,更不可輕試以一人之力,去扭轉這注定了的因果。”

  楊戩冷笑,凌厲而傲然的目光一現即隱,沉聲道:“命數,我卻從不信什麼命數。天下之事,只有靠自己才堪爭取,所愛的人,也只有靠自己才能守護!”

  誰也未料到他竟會用如此語氣與這上古的大神說話,龍八低罵一聲:“真是狂妄!”但女媧的神色卻因之更加和藹了,甚至有了些隱約的悲傷。

  只因在她眼中,這十六歲的少年,這種剛強堅韌與慘烈冷傲的氣度,已與千年之後的另一個身影相重合。那人的命運,即將如夏花般的絢爛,最終卻湮沒在荒煙漫草之間,隨風而逝……

  就算是上古大神,就算已推算出這結局,那又如何呢?就算她是眾生之母,卻仍是不能阻止這場悲劇的上演。

  一念及此,女媧唯有付諸一嘆,說道:“但你現在,能守護得住你所愛的人麼?”半晌,楊戩不答,卻是咬緊了唇,臉上現出痛色,眾人知道,這幾句話已觸動了他的心事。

  女媧又思付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道,“楊戩,你天賦異稟,天生合適於修真。將來,雖然我定要離開,但是,我的道法,卻仍有意在三界內留一傳承……”

  沉香一凜,驚道:“這怎麼可以?女媧娘娘要收這楊戩為徒?”三聖母卻搖頭道:“不可能,我的授業恩師正是女媧娘娘啊!”沉香奇道:“娘,您是她老人家的弟子?”三聖母微微一笑,回憶道:“我只見過恩師三次,平日都是由仙官照顧授藝。但是娘娘對我的恩德,卻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記憶……”

  女媧向三聖母所在處掃了一眼,似是無心,但目光中頗多悲憫之意,楊戩此時卻似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突然雙膝著地,向女媧連叩了三個響頭。

  沉香啊了一聲,叫道:“他……他拜師了!”女媧也現出笑意,正欲說話,楊戩已搶先開口道:“娘娘說的是,楊戩現在守護不了身邊的人,但楊戩一生的行徑,卻是早已認準。娘娘,承您的美意,只希望您為楊戩指一條明路,更懇請您慈悲,可代我照顧我那小妹!”

  女媧為之默然,良久良久,才道:“若你肯入我門下,三界之中,就再不會有人視你為異類,而你心中所願,也必事半功倍。那麼,又何苦如此倔強,不肯受我一番好意呢?”

  楊戩道:“娘娘,請問您平生可有至交好友?可有晚輩後生?”眾人一楞,不知他怎會突然問起這個,女媧訝道:“那自然是有的,你娘瑤姬,便也算是我晚輩之一。”楊戩點了點頭,沉聲道:“楊戩將來,必然要逆天而行,為不可為之事,只恐會落個天厭地棄的下場。娘娘何等身份,交遊又何等廣泛,容我在門下,豈不大損娘娘您的清譽?”

  三聖母喃喃道:“天厭地棄……二哥,你既知道這樣不好,為何還是要步上這條不歸路,變成那等的心狠手辣,無情無義?”

  女媧卻已明了楊戩的心意,道:“你仍是不願為恩義所縛麼?也罷,你若真是我的門下,來日我必不會由你偏激行事,親手毀了自己的一切。天意,當真是天意!”

  楊戩黯然道:“多謝娘娘垂憐,但是,雖然我無此福緣,卻仍想懇請娘娘收我三妹入門下。我那三妹,小小年紀就受盡苦難,我實在愧對於她。娘娘若能恩許,楊戩從此將再無遺憾。”

  三聖母心中大震,女媧嘆道:“既然你決心已定,天下沒有無因之果,我也不能強勸於你。你不是要我指你明路麼?崑崙玉虛洞的玉鼎真人,日前因強修上古道書入魔,魂飛魄散。道書已然無主,玉鼎又生性孤傲,無一個門人,更無一個朋友。我可送你去承了他的衣缽,按書自行修練。附近另有神兵一柄,機緣成熟,你也可取了自用。”

  楊戩又重重叩了幾個頭,不說話,眼神中顯出感謝之意。眾人只道他得償所願,終有了修道的途徑,聯想到他後來的下場,都浮起複雜異樣的感覺來。女媧卻知這是在感謝自己平等待他,尊重他自選之路,當下說道:“從此你便須獨自修行了,前路漫漫,荊棘叢生。楊戩,在送你去玉虛洞之前,我有幾句話,你須牢牢記了。”

  楊戩垂首道:“全憑娘娘吩咐。”女媧伸手從光華外接了一捧雨水,輕輕傾下,道:“天下莫柔於水,卻也莫剛於水,刀截不斷,滴久石穿。楊戩,你性子倔強剛烈,但過剛易折,須記住百般堅強,終有柔弱,仁慈之心,莫失莫忘,萬不可將自己逼得太緊了。”

  楊戩心知這上古大神必是看出了什麼,才再三提點。他卻不欲深究,唯一著緊的只是三妹拜師之事,見女媧沒有出言反對,就權當她默允了,待她吩咐完畢後,便起身開鎖,進屋去接妹妹出來。

  打開門,小楊蓮已哭暈在屋裡,臉上又是泥,又是淚,漲得通紅,想來是聲聲喚著二哥而暈去的。楊戩心中一痛,歉疚之至地將她摟入懷裡,用衣袖為她拭去淚水。拭了一會,才發現自己昏迷時手中緊攢了一物。此時鬆開一看,正是那塊金鎖。

  “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釵特意趕出來的禮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三年前那個溫暖的中午,那些人和聲音又浮現在心頭。楊戩身子一顫,不自主地抱緊了妹妹,神色慘然,一邊的三聖母知他想起了家變當日之事,不禁也難過起來。

  有心叫醒妹妹,卻是不忍,更不忍面對離別時的感傷。猶豫了半晌,楊戩狠狠心站起身來,橫抱著她步出門外。

  一道明淨的光芒從上空注下,將楊蓮輕輕裹住,懸空浮起。楊戩急道:“且慢,娘娘!”光芒上升之勢略停,楊戩萬分不捨地摸了摸妹妹柔嫩的小臉,將手中金鎖戴在她頸上,低聲道:“爹,您在天有靈,須保佑她事事平安。天,你若有眼,便將我這三妹的苦難不幸,全轉來由我楊戩擔當。我害她不淺,那便用我此生的所有來補償了罷!”

  女媧暗嘆一聲:“痴兒!”百花等人卻是冷哼不斷,似是聽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般。沉香厭惡地道:“真是,說這些有什麼用?末了還不是用我娘的痛苦,來鋪平了他自己的青雲捷徑?”

  金鎖戴上,光芒緩緩收回。女媧端詳著懷中的小楊蓮,點頭道:“這女娃也頗有福相,仙緣極重。雖略有坎坷,但總能平安度過。只是她對你……”看了楊戩一眼,沒再說下去。楊戩也不追問,只道:“蓮兒從此,便全仗娘娘庇佑了!”

  女媧手上幻起一道金色符咒,目視楊戩,道:“我要送你去玉虛洞了。你若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楊戩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卻忍不住最後問道:“娘娘,楊戩決定的事從來不悔。只是,我不明白,您是億兆眾生之母,卻為何對我如此垂愛顧惜?”

  女媧凝視著他半晌,柔和地道:“一啄一飲,莫非前定。芸芸眾生雖多,卻唯有你這孩子的性情際遇,教我又愛又憐,不勝惋惜。”手上金符揮出,化作一道流光,繞楊戩轉了三匝,驀然人光合一,向崑崙方向疾投而去。

  “這世上最疼你的那個人,已步上他注定的宿命。”她女媧輕拍著小楊蓮,好讓她繼續昏睡,慈愛的聲音裡夾著深深的嘆息,“逝者難追,來者可諫。只可惜真正到了失去時,便無論如何也追悔不得了。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八章 絕頂凌巇險(上)

  見女媧駕起祥雲,小玉拍手道:“終於不用跟著楊戩那惡人了。娘,女媧娘娘的宮殿好看嗎?”三聖母微笑,說:“傻丫頭,娘娘的重華宮是古神上仙議事的聖地,豈容凡人常住?我居處名叫冰宮別苑,在天池之巔,是恩師的一處行宮。”

  女媧的雲頭一直北去,雲下景緻,由群山蒼翠漸漸變為白雪皚皚,天池之巔,積雪亙古不化,別苑所在之處,因有著常年不竭的溫泉,是以四季如春,繁花似錦,在一片白色天地中極為醒目。女媧安排妥仙吏侍女專職指導楊蓮的修煉,照顧她平素起居後,便靜坐在床邊,等待她醒來。

  三聖母痴痴地看著女媧,輕聲道:“那次我醒後見不到二哥,又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所在,著實是嚇壞了。可一看見娘娘,不知怎麼的,就有了溫暖的感覺。她老人家只安慰了我幾句,卻令我立刻破涕為笑,忘了所有的憂愁。從此我便住在別苑,一住,就是好多年。”

  隨著她的話音,小楊蓮已在女媧的細語中開心地笑了起來。此後,女媧返回重華宮,仙吏們盡心盡意地照拂著楊蓮,仙術道法,星相琴棋,日日學不完的功課,卻又不枯燥乏味。閒暇了便在別苑的花園中玩耍休息。漸漸地,光陰似箭,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麗女子。

  鏡外龍四笑道:“想不到姐姐二十歲時道術便有成就了,難怪幾千年來一直長駐青春,清秀皎好,三界少有。”百花卻向劉彥昌打趣道:“還是劉先生有福氣,這樣聰明美麗,又優雅善良的好妻子,別人尋遍三界,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啦!”

  一年又一年,別苑是仙家寶地,風景絕美,天池上其他修真的弟子也常來作客,較之那顛沛流離的三年多,此中的幾百年光陰竟是快如彈指。沉香等人固然樂不思蜀,鏡外眾人也終日談笑風生。反倒是楊蓮常一個人坐著,手撫楊戩留下的那塊金鎖出神,低語著心事,傾述思念之情。

  這一日楊蓮又想起二哥,對著山壁上一條瀑布,怔怔地泫然欲泣。一名老仙吏匆匆地奔了過來,叫道:“蓮姑娘,可讓我好找!娘娘聖駕親臨,正在後殿等你過去說話兒呢!”

  楊蓮沿小徑往後殿行去,殿邊一叢花樹,燦若雲霞,女媧正站在樹下,攬了花把玩著,若有所思。此時見楊蓮過來見禮,便將手中花佩到徒兒發鬟上,愛憐地道:“我上次來蓮兒尚稚氣未脫,現在竟出落得如此清麗,是越來越像我那瑤姬妹子了。”

  在別苑數百年中,女媧只來過兩次,但對楊蓮而言,她早如母親般親切。此時,偎在女媧身邊,臉上全是歡喜,但聽恩師提到瑤姬時,神色還是為之一黯,道:“師父,您事務繁忙,難得來趟。蓮兒一直很想您老人家,也……也很想我那受苦的娘親。”女媧安慰般地撫著她的鬢髮,問:“是只想著師父和你娘麼?蓮兒,這幾百年中,還有沒有別的人讓你掛念了?”

  楊蓮按向懷中的金鎖,輕聲道:“師父,那自然是有的。”女媧一嘆,道:“是了,你兄妹兩人,都是一直牽掛著對方。我本該讓你們早日團聚,但一則你練功正在緊要關頭,分心不得,二則你二哥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功敗垂成,後果嚴重。我須待那件事的影響自然地消彌殆盡,是以一拖就是幾百年的光陰。”

  楊蓮關切地道:“驚天動地的大事?二哥他怎麼了?”女媧道:“你不是一直都唸著你娘麼?你二哥也是一樣。可就算他有了傲眄三界的強橫法力,卻仍敵不過天條的森嚴。幾百年前他強劈桃山,本欲救母,卻反而害了瑤姬和他自己。”

  楊蓮心中大亂,顫聲道:“師父,您的意思是……”女媧感慨地道:“桃山救母不成,蓮兒,以後的路,只剩下你兄妹倆相互扶持著走下去了。”楊蓮淚水灑落,叫道:“您是說,我娘……我娘不在了?”

  女媧點頭又復搖頭,說:“機緣未到,我也不能多說什麼。總之蓮兒,你須牢牢記了,人最易傷害的,往往只是愛自己最深的那個人。你與你二哥,一定要記得好好善待對方,不要忘了幼年走過的那些艱難歲月,更不要忘了,他曾是如何地寵你愛你。”

  鏡外百花聽得不服,又不敢反駁這上古大神的嚀囑,只低聲道:“什麼寵啊愛啊的。把人家丈夫拋下地獄,將人家愛子逼得九死一生,這種寵愛還是不要也罷!”

  楊蓮含淚道:“師父放心,我記得二哥對我的好,無論將來如何,我都會好好回報他的!”女媧嘆道:“只望你能一直記住我今日的話。那對你自己而言,也將是一大幸事!”

  一邊的三聖母怔怔地傾聽,當日師父竟是如此的語重心長,又如此地慎重其事。“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不禁低聲道,“師父,二哥後來變了,變了好多好多。並非我忘了您的吩咐,而是他再不肯將我這個妹妹放在心上……”

  她看見楊蓮順從地點著頭,卻同樣不解師父言下之意。女媧也不多說,只正色道:“三界大亂將萌,各派宗主已預先決定,五百年後將通過封神之戰重整三界秩序。蓮兒,你二哥日前已返回玉虛洞,我現在就送你去見他,告訴為師希望他能參與封神之戰。”

  想了想,她又續道,“此外,還有件事也極重要,著你二哥即刻前來重華宮見我。不過蓮兒,你的修行仍在用功的著緊處,這次要速去速回,見了面就立刻回來閉關。等過了這個修行關口,你兄妹二人就可以常常見面了。”

  楊蓮又驚又喜,道:“現在就去見我哥哥?”女媧一笑,伸手在空中劃了一道符咒,一隻白鶴憑空幻出,降在楊蓮腳邊,似有所待。楊蓮遲疑了一下,跨坐於白鶴背上,那白鶴一聲長唳,聲震九霄,頓時展翅衝天而去。

  但見足下白雲朵朵飛起,雜著淡淡薄霧,冥漾一片,前方半輪紅日欲墜未墜,在雲霧上反射出變幻莫測的霞光異彩,好看之至。三聖母笑道:“此時心情我記得極為清楚。學了幾百年道術,卻第一次飛得這麼高,開始抱緊了白鶴不敢鬆手,後來被景緻吸引,高興得連鶴兒飛了多久都忘了。”

  果然,楊蓮從戰戰兢兢地半閉著眼,到一個人拍手歡笑,又因馬上就能見到久別的二哥,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時,那白鶴已橫越天際,在一座孤峰上盤旋起來。

  那孤峰險峻之至,下臨萬丈深潭,懸如筆削。頂處積雪上灑了落霞,襯著四圍蒼翠如染的山色,遺世而獨立。一條人影便在這峰頂默然而坐,玄衣映雪,散發披肩,靜穆如遠山。雖只是一個身影,卻已流露出凜徹天地的激越與寂寥。

  他身後亂石間斜插了一柄長槍,三個尖,似刀一般開了刃口,凝蘊著冰冷的寒光,竟如同活物一般地,傲對著四周的風物。

  白鶴翩然落下,向著峰頂那人一聲長鳴,又對楊蓮頷首示意,楊蓮步上地面,對著前方這熟悉卻又略有些陌生了的背影,只覺心中呯呯亂跳,想撲上去大叫,卻又遲疑著不敢。

  便在這時,一物猛撲過來,白鶴沖上半空避開,又滑翔下來,在那物頭頂啄了一記,那物高高躍起,也拍下了鶴兒數羽白翎。楊蓮急定睛看去,卻是一隻矯捷彪悍的大黑犬。

  白鶴悲鳴一聲,飛去無蹤。那黑犬側過頭冷冷對著楊蓮,露出白生生的齒牙來,楊蓮慌了,不自主地叫了起來:“二……二哥,二哥!蓮兒怕!”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九章 絕頂凌巇險(下)

  “哮天犬,退下!”

  一個在她夢中響起過無數次的聲音打破了孤峰頂的冷寂,前方的那人振衣而起,轉過身來。其時夕陽已落得欲盡了,朦朦朧朧地,積雪反映過來,整個山都泛著血色。他在這血海一般的夕輝下,看著楊蓮,臉上有些驚異,漸漸漾出溫暖的笑來。

  “三妹?”他不太確定地輕聲道。

  楊蓮怔怔地看著他,淚珠盈眶,撲簌簌地灑在衣衫上。一雙手伸過來,輕理著她被山風拂亂了的鬢髮,又輕輕為她拭去淚水。動作是如此耐心溫和,就如幼年時一般。楊蓮反手握住,模糊的視野裡,記憶中那個十六歲少年,慢慢被眼前這風神卓越的男子代替。“二哥……”她低喚一聲,撲倒在他懷中,疑幻幻真,不知是夢是醒。

  這男子正是楊戩。

  氣度沉著,清如煙柳,又冷肅如亙古不化的嚴霜。濃眉平直,眼神篤定傲然,略帶了一分蕭索。但此時,這目光因意外的狂喜而熱烈了起來,神情分外柔和,彷彿時間又倒流回數百年前,回到那些細心哄著小妹入眠的日子。

  “我的蓮兒,終於是長大了!”楊戩端詳著懷中久別的妹妹。幾百年了,楊蓮再不是那個稚氣十足的小女孩。豐儀清麗,綽約又不失天真,一顰一笑都像極了母親。“母……親?”他心中為之一顫,緊緊摟住小妹的雙肩,生恐她會從自己身邊消失了去。

  楊蓮將臉貼在他寬闊的胸口,傾聽哥哥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哭中帶著笑,只反覆說道:“我好高興,二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一聲不響地就這麼離開了幾百年,你以後不准這麼嚇妹妹,再也不准了!”

  眾人在一邊看出了神,這時的楊戩,已是後來見慣了的司法天神時的相貌。三聖母不由聯想起後來的種種,一陣心酸,自憐中雜著莫名的哀怨。沉香知她難過,握了母親的手勸著:“娘,是他先變了,狠心壓你在華山,怨不得別人!”三聖母茫然一嘆,道:“是啊,是他先變了。可如果時間能停在這裡該多好……至少這時,他還是真心對我好的。”

  兄妹倆在峰頂覓地小坐,楊蓮最初的激動平定後,偎在哥哥身邊,絮絮地述著自己在冰宮別苑學藝修行的過程。別苑的日子風平浪靜,她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讀書彈琴、練氣舞劍之類,又或是花園中的祥花瑞草、小鹿小鳥。楊戩帶著笑安靜地聽著,似在聽著這世上最美妙的動人故事。

  天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去,淡淡的月光灑將下來,映得峰頂兄妹二人身影如畫,和諧溫暖。

  楊蓮把玩著哥哥的衣襟,渾忘卻了自己早已長大,目光上移,突然咦了一聲,將他頸中的一條銀月飾練握入手中,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二哥?真好看!”楊戩在她手上輕輕一拍,著她放下,淡淡地道:“這是前些年,我誅妖時得來的一個小玩意兒,你別亂動,小心傷了自己。”

  “誅妖?”一句話勾起了楊蓮的興趣,見那大黑犬正蹲在楊戩足邊,側著頭打量自己,好奇之下軟語求道,“二哥,也說說你這些年的經歷嘛。比如,你如何誅妖?還有這黑狗什麼的,也是你殺妖怪得來的?”

  楊戩失笑道:“哮天犬本來就是妖,那可不能殺的。百餘年前,它被幾個自命正義的修真追得入地無門,我一時心軟救了它。結果就這麼被它賴定了,真是沒辦法。”

  楊蓮又指著那柄怪槍問起來歷,楊戩一言帶過,只說是附近埋藏的神兵。待說起其他的諸般經歷,他行蹤一向飄浮不定,救母失敗後更全靠砥己苦修度日,際遇自然比妹妹繁雜了無數倍。楊蓮只聽得目瞪口呆,時而掩口失驚,時而咯咯輕笑,說:“二哥,你真是的!自己在五湖四海過得這般精采,卻扔我一個在別苑中悶了那麼久!”

  這句話卻提醒了楊戩,他從懷裡取出兩件飾物來,笑道:“那好,二哥給你賠罪好嗎?來,看看這個,喜不喜歡?”

  眾人看去,見一件是枚蝶形釵,精緻可愛。另一件是個小小的香囊,繡了好看的花紋,顯然是女子佩用的。嫦娥啊了一聲,只覺那香囊頗熟,見大家都向自己看來,不好意思地道:“想起來了,那香囊是我送給三妹妹的。當年羿射殺為禍天下的九隻金烏時,他因為十日曾奉命曬化瑤姬仙子,也出力幫了大忙,還和羿成了好朋友。閒談中知道了三聖母的事兒,我便做了這香囊,托他轉贈給這未見面的小妹。”

  鏡中楊蓮愛不釋手地接了過去,佩上香囊,把玩著蝶形釵,極為高興。楊戩微笑道:“二哥替你結識了兩個姐妹。以後,不用怕悶得難受了,她們可以陪著你一起玩的。”先指著香囊說起來歷,果然與嫦娥所述的一模一樣,只是略過不提自己劈山救母和十日曬化之事。

  楊蓮好生欣喜,說:“我改天去看看嫦娥姐姐。那這枝釵呢?是那位妹妹送的?”楊戩想著那枝蝶形釵主人的天真模樣,笑著點了點頭,道:“是啊,你那妹妹是只小蝴蝶,我遇上她時才修練成人不久。我無意裡救了她一次,她便纏著非認我做哥哥不可。後來聽我說起你,又要給你做妹妹,便拔下這釵作為禮物贈給你了。”

  楊蓮讓二哥替自己插上蝶形釵,側了頭細想,說:“這兩件禮物蓮兒都很歡喜,我也要送給什麼給二哥你才好。”楊戩笑道:“傻丫頭,能見到你,便已是二哥得到的最好禮物了!”楊蓮卻是不依,又想了一陣,眼中一亮,道:“有啦!”

  她從懷裡取出金鎖,伸手為哥哥貼身帶上,說,“這是當年你離去時留給我的。每次我想念你時,就會拿出來對它說話,求它保佑你平安。二哥,就讓它帶著我的祝福,重新回到你身邊好嗎?我為你祈福幾百年了,帶著它,以後不論你在哪兒,蓮兒也都如同在你身邊一樣。”

  她口中說話,忽記起這金鎖是母親金釵改做的,淚水險些又蘊了出來。想到師父說了桃山救母不成,卻也不敢去問二哥,怕惹他傷心,只默默念道:“娘已經不在了,蓮兒就剩下二哥一個親人。鎖兒啊,你一定要代我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楊戩不知她想起了瑤姬,但聽她說出為自己祈福的話來,又是安慰又是感動,心情激盪下,連輕撫在妹妹肩上的手掌都有些顫抖了。沉香卻暗叫一聲倒霉,知道從此又得寸步不離地跟著這人,不由苦著臉看向三聖母,說:“娘,當初你不還給他金鎖就好了,我寧願在別苑裡看著那些花花草草,小鳥小獸!”

  兄妹倆又說了許久的話,不知不覺中殘月西墜,天色慾曉。一聲清脆的唳聲震動九霄,女媧幻出的那隻白鶴去而復返,在半空中向楊蓮鳴叫著,卻說什麼也不敢斂翼落下。

  楊蓮抬頭看向鶴兒,驚呼一聲,這才想起女媧吩咐的事來,不禁吐舌道:“差點忘了件大事了,二哥,臨來時師父要我轉告於你,說什麼重整三界秩序的封神之戰,將於五百年後開始,她老人家希望到時你能參與。而且,還另有一事,要你盡快前往重華宮謁見於她!”

  楊戩一愣,說:“還另有一事?”既是在重華宮召見,他知道必然重要。且女媧救過他的性命,又照顧了三妹多年,於情於理都不應拂了她的意思,便道,“娘娘既有此言,想來必有深意。也好,我便去一趟重華宮罷。”

  那白鶴又鳴了幾聲,楊蓮戀戀不捨地站起身來,說:“師父催我回去啦,二哥,她老人家要我見你後就去閉關,要過了現下的一個關口,才能常常與你見面。”

  楊戩也是不捨,但知小妹的修行耽誤不得,便喝開哮天犬好讓白鶴降下,笑道:“好啦,蓮兒你要聽話,先回去閉關吧,過段日子二哥會去冰宮別苑看你,到時你再領了二哥,去瞧那些花草鳥獸好嗎?”

  目送楊蓮跨鶴升空而去,不一會便消失在晝夜交接的天際之中,楊戩臉上的笑慢慢地斂了去,顯出深深的落寞之意,許久,低聲道:“娘,小妹長大了,她的很像您。本來,我也該去向爹爹和大哥陪罪了,但我不放心,我這妹妹實在太單純,太易被傷害。我想再等等,等到她修練有成,能保護好自己時再離開……”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章 素女契深微(上)

  又記起了妹妹傳來的女媧法旨,他一時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麼其他事可做,嘆息一聲,伸手收起地上的三尖兩刃槍,騰雲便向重華宮方向去了。

  跟著引路的仙吏,楊戩一步步踏上重華宮祥雲繚繞的玉階,心中有些忐忑,不知女媧娘娘找他能有何事,難道與三妹有關?三聖母三人隨他拾階而上,沉香小玉還未來過這眾生之母的仙宮,心情激動,左顧右盼,三聖母喝住一對小兒女,低頭恭敬地進入。眾人也是心存敬畏,隨著楊戩腳步,細細打量著重華宮的景緻。

  空蕩蕩的大殿上只有楊戩的聲音在迴響:“不知楊戩找楊戩何事?”等了片刻,楊戩不見女媧說話,抬頭詫異地向高高的寶座上看去。女媧娘娘目露慈光,有幾分憐惜地看著他。楊戩生平傲性,最不喜人憐憫,但此時女媧的目光卻讓他提不起半分火氣,彷彿心中所有委屈都有了出處,只願在她懷中大哭一場。

  女媧注視良久,嘆息一聲,柔和地道:“楊戩,蓮兒是否轉告過你,我希望你參加今後的封神之戰?”楊戩垂首答道:“娘娘,三妹已說,可是……請娘娘恕罪,楊戩不願封神。”女媧似已料到他的回答,頷首道:“你日後便知,封神之戰實是你的機緣,你心中所願之事,若錯過,則機不再來。”楊戩茫然:“機緣?我所願之事?可否請娘娘明示。”女媧笑而不答,從袖中探出手,彩袖動處,一盞燈閃著光華出現。眾人脫口而出:“寶蓮燈!”大是詫異。

  女媧掣燈端詳片刻,道:“楊戩,你的性子,注定一生多劫,而蓮兒,更將累你良多。”說著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向一邊的三聖母飄去。三聖母不知水鏡的法力能否真正瞞得過這上古大神,人類之母,屏息靜氣,不敢抬頭。就聽女媧繼續說道:“此燈名為寶蓮燈,,有雌雄一對。現雌燈在我兄長伏羲處,這雄燈便送於你護身如何?”一揮手,寶蓮燈修地消失在空中,下一瞬便在楊戩手中出現。楊戩運法體察,這燈果然是件極厲害的法器,只是他向來不屑用這些,推辭道:“娘娘,楊戩不需此物,不如娘娘賜於我三妹,她未解世事,難免為人所欺。”三聖母在旁一聲輕嘆,這時的楊戩,還是如此愛護她,不知為何演變到日後的境地,竟處心積慮地騙走寶蓮燈,追殺她的兒子。

  女媧再一次沉默,注視他不作聲,楊戩被看得不自在,想開口打破沉寂,女媧已出聲在先:“蓮兒是我徒兒,我自會照拂於她,日後伏羲處之雌燈便歸於她所有。此燈乃是我贈你護身之物,你不可推辭。”女媧語氣漸轉嚴厲,楊戩不好再說,收了燈道謝。女媧交待道:“楊戩,雄燈比雌燈威力更大,卻難降伏。雌燈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訣即可使用,雄燈卻需持有者以本身真元相煉,方可使用。然而如此一來,他人不可搶奪,也是一利。你切切記了,煉成後若強行分離,與你身體有損,不可輕試。”楊戩點頭記下,女媧傳了他口訣,讓他退下,臨走時又叫住他,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邊思忖邊道:“楊戩,我等古神在三界之中神力無匹,影響深遠。我雖已看出你日後必有劫難,但三界之中,有些事仍要借你之手完成,我也不能多說什麼。只是想到你今後苦難重重,心有不忍,此燈或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千萬記了,不可告訴他人,輕易離身。”楊戩雖奇怪,仍是允了。沉香奇道:“我怎麼從沒見他用過?女媧娘娘也是,怎麼會把燈送給他,讓他害人麼?”三聖母見女媧目光又向自己這邊瞟來,趕緊拉了沉香,與楊戩一同退下。女媧嘆息般的聲音在身後迴蕩:“子欲養而親不待,悔之莫及,悔之莫及……”

  離了女媧處,楊戩帶了哮天犬四處遊歷,藉著降妖除魔來打發時日。他性子孤傲,不喜倚賴法器,竟是一次也未用過寶蓮燈。其時三妹和小蝶都正值修行的要緊處,他不敢前去看望,生恐引她們分心,便只有偶爾去后羿家中小住。

  其實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欲與后羿把盞言歡呢,還是為了靜靜傾聽女主人嫦娥的言語談笑。幾百年的寂寞生涯,他早已習慣將自己心中所想嚴密地封閉上。但或許是因她那淡定卻發自內心的笑吧?他猶記得助后羿射落九日、嫦娥第一次見到自己時,那充溢著太多喜悅的淺笑。那微笑讓他知道,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竟也能給別人帶來欣悅和快樂。

  這天,鏡外嫦娥見他又去了自己住處,想到能看見后羿,眼中流露出歡喜。四公主見了又是好笑,又替他難過,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慰。嫦娥回憶著與楊戩交往的日子,失望道:“楊戩那次去找我,羿不在,去西崑侖尋仙丹了。楊戩只待了一會就走,羿半月後才回來。”楊戩不在,自然她也見不著后羿。嫦娥低下頭,淚水滴在玉兔的長毛裡。

  她的記憶果然無誤,楊戩坐了片刻便告辭,眾人的目光隨著他來到西崑侖,四公主呀地一聲喚道:“嫦娥姐姐快看,楊戩也到西崑侖了。說不定能見著后羿。”嫦娥拭淚急抬頭,果見雪色蒼茫,正是后羿去尋藥的西崑侖。“羿,讓我再見你一次,一次就好。”嫦娥在心中默念。似是老天聽到了她的祈求,楊戩前方出現一個黑點,越來越大,楊戩趕過去喊道:“羿,可是去尋仙丹。我助你一臂之力。”那人正是后羿,有了助力,自然十分高興,兩人結伴而行。

  自后羿出現,嫦娥目光便只隨著他行動,淚一滴滴滑下,哽不成聲。取回藥不久,她便回了天庭,再隔些日子,就傳來后羿死訊。雖然當初是迫於無奈,但幾千年來,她始終耿耿於懷,內疚於心。

  楊戩后羿聯手,很快破了重重關卡,殺上傳說中藏有仙丹的秘洞。后羿伸手去拿桌上的玉瓶,激動得指尖都在顫抖,楊戩在一邊默默看著,心情欣喜中夾雜著黯然,想到嫦娥從此長生不老,與后羿終身相守,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

  低頭出神間,胸口一陣劇痛,什麼也來不及想,人已撞上洞壁,又重重摔在地上,翻滾兩圈,無力地支起身子,不敢相信地看著得意洋洋的后羿。所有人都是一陣迷惑,嫦娥看著丈夫猙獰中透著得意的臉,更是掩口驚呼。他們雖然痛恨楊戩,但如此隨他一路行來,至今也未見他行甚惡事,不知后羿為何下此毒手。哮天犬見主人受傷,嗷地一聲撲上去,被后羿揮手擊退,動彈不得。后羿握住玉瓶,居高臨下地看著楊戩,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麼打傷你?哼,你當我不知麼,你喜歡嫦娥,我若不先下手為強,保不準哪天便讓你殺了,奪了我妻子去。”嫦娥有些茫然,后羿是為她麼?可她心中的后羿,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又怎會行如此之事!四公主與她同為女子,知道后羿在她心中一向形象光明,如今這一出手偷襲,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只好摟住她不說話。哪吒卻沒想那麼多,雖然也不齒后羿行為,但總要想法安慰嫦娥,過來勸道:“后羿也是緊張你,楊戩這種人,不定哪天真會做出這種事來。”嫦娥搖搖頭,又向鏡中看去。

  楊戩撐起身子,知道傷得不輕,更何況,他也不能殺了后羿,嫦娥的丈夫。想到自己死後他二人一生相守,苦澀一笑:“我心裡想著她,敬重著她,卻不是你想得那般齷齪。但願你在嫦娥面前,仍是個英雄,讓嫦娥可以一輩子與她愛的人在一起,永不分離……”他神情黯然,聲音越說越低,只等后羿最後一擊,卻不見他動作。抬眼看去,后羿倒出瓶中藥丸向口內送去,驚道:“你做什麼!”后羿停手笑道:“我辛辛苦苦來尋藥,自然是為了吃嘍。”楊戩怒道:“仙丹只有一粒,分食方能保長生,你要嫦娥怎麼辦!”后羿冷酷一笑:“王母嫉妒嫦娥,讓我去射十日,藉機罰我下界,我是受了她的牽累。如今我自是要回天庭去,這豈不正好,你正好趁虛而入,遂了心願,與她雙宿雙棲?”后羿說得戲謔,鏡外嫦娥已面色慘白,搖搖欲墜,四公主扶住她,大罵:“沒想到他也是如此之人。嫦娥姐姐,你再不必為他傷心了!”嫦娥大受打擊,淚眼中已看不清鈄中人物,只聽得楊戩的聲音在怒喝:“住口,你怎麼可如此侮辱她,她對你一心一意,陪你下凡,為你操持家務,你竟如此待她!”一伸手,寶蓮燈打著旋出現在他手中,可已遲了,后羿已將藥扔入口中嚥下,楊戩又驚又怒,后羿哈哈大笑,嫦娥耳中轟轟作響,暈倒在四公主懷裡。

end90101 2015-1-31 21:05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一章 素女契深微(下)

  再醒時,她目光仍不自覺地向鏡中移去,觸眼處情景又變,后羿橫屍地上,楊戩收了寶蓮燈,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嫦娥顫抖著聲音問道:“他……他殺了羿?”龍四公主看她醒了,鬆了口氣,答道:“不,后羿那傢伙笑著笑著,突然就吐血倒了,也不知怎麼回事。惡有惡報!”嫦娥抓住她手,急切追問:“可是,我明明見他回來的,是我吞了仙丹離開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四公主知她幾千年信仰被打破,一時難以自持,急忙安慰她:“嫦娥姐姐,不要多想,我們看下去就知道了。”

  楊戩茫然不解,為何后羿會忽然死了,哮天犬爬起來跑到他身邊哀鳴,他俯身拍拍它,獎其忠勇,走到石桌邊查看。細察之下,石桌上原放玉瓶之處刻著極細微的小字,低聲念道:“急利非利,多欲自斃。鼎裂丹成,先天一氣。”

  鼎裂丹成?他心念一動,凝神看上石桌,卻見它式樣古拙,分明就是半截丹鼎。他十六歲苦修,先天之氣早已煉就,當下運氣擊出,轟地一聲大響,異香撲鼻,石桌裂開,顯出顆滴溜溜亂轉的靈藥來。

  感慨一回,楊戩將藥收了,看著后羿屍體犯難,哮天犬拱著他腿摩挲,他蹲下撫摸著它的皮毛,問道:“你說,我怎麼和她說呢?她怎麼……受得了……”哮天犬自然不會知道答案,楊戩嘆息一聲,向原路返回。

  在村外徘徊良久,楊戩似是想定了主意,拍拍哮天犬道:“你在林中待些日子,不要出來。”自己暗唸法咒,竟變成后羿模樣,向嫦娥住處走去。四公主一聲驚叫:“啊,這個卑鄙小人!”擔憂地看向嫦娥,“嫦娥姐姐,他……”卻有些問不下去。跟在楊戩身後的三聖母也是啊地一聲,向鏡外抱歉擔憂地說了句:“嫦娥姐姐……”也說不下去了。但嫦娥的神情卻頗為奇特,雖然還未從后羿之事的打擊中緩過勁來,卻也不如他們所想那般為楊戩的行徑震怒,眼中反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楊戩幻成的后羿向家中走去,在門口遲疑片刻,終還是踏了進去。三聖母白了一張俏臉,若哥哥做了對不起好友之事,她真不知日後如何面對這位好姐妹了。

  鏡中的嫦娥卻不知這麼多事,見后羿回來,提了多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欣喜地迎上前去。

  “羿,你總算回來了。其實我們不一定要長生不老,只要能相親相愛,就如凡人般慢慢老去,也不枉度此生了。”她絮絮說著,替丈夫取下肩上的披風,卻不見后羿答話,奇怪地看去,見后羿只愣愣地看著她,臉色有些發白。她猛然醒悟:“羿,你是不是傷著了。是我太粗心,你快些療傷,別耽誤了。”楊戩順勢點點頭,進屋調息。

  入晚,嫦娥過來鋪床,抻著被子向丈夫甜甜一笑,卻見后羿別過臉去:“蛾子,我這次傷得不輕,要休養幾月。你幫我在外屋鋪張床鋪,我且在那住些日子。”嫦娥不禁擔心道:“羿,你是不是傷得很重?”審視著他蒼白的臉,自責道,“若不是為我,你也不會受傷。你既有傷,就該好好調養,還是我到外屋去。”抱了被縟出門,隨手掩上門,向他溫柔一笑。楊戩看她離去,嗆咳一聲,慢慢彎下腰去。

  旁觀眾人這才松了口氣,龍八自語道:“這時候楊戩……還算個正人君子,後來怎麼變成那樣,真是權欲熏心。姐,你說對不?”四公主為嫦娥放下心事,點點頭再看事情發展。

  楊戩藉口傷勢,一直與嫦娥分房而眠,嫦娥只道他傷得嚴重,也不以為意,反心中愧疚,日日服侍周到。

  半月後的夜晚,天氣晴好,楊戩在屋內調息,聽得屋外琴聲悠揚,不由循聲推窗望去。原來是嫦娥在院中擺了香案,正調琴自娛。楊戩閉目仰首,聽了一曲,待琴音落定,讚了聲:“好琴藝。”嫦娥冷不防吃了一驚,見是丈夫隔窗相贊,不由掩口,吃吃好笑:“羿,你又懂什麼好琴藝了。你不是曾說,聽我彈琴,昏昏欲睡麼,我今日便是想催你入眠呢。”楊戩自知失口,掩飾道:“我……我見你喜歡,悄悄學了一陣子。”說著話,從房中出來,進了院子。嫦娥暈生雙頰,含羞道:“你竟為了我學琴麼?”俏皮一笑,側頭道,“那我考考你,我方才彈的什麼?快說,不許亂猜。”楊戩回味方才感觸,笑道:“先前漏了一段,後來似是在詠月宮,空廖清冷的感覺。”嫦娥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道:“果真說中了,真不是猜的?”楊戩笑了一笑,不作答。嫦娥拿起琴旁橫放的洞簫,遞給他,笑問:“可會簫?”楊戩接過點頭,嫦娥喜道:“那我們便合奏一曲,我常彈的《素女》如何?”楊戩持簫欲吹,嫦娥又有些擔心,怕丈夫初學不久,下不來台硬撐,道:“羿,我們只試一試。”楊戩會意,用眼神示意她不用擔心。

  嫦娥纖指一撥,簫音隨之而起,種種高低曲折,幽靜深微之處,無不切合,曲盡其妙。一曲撫罷,嫦娥立起身,喜悅不勝,眼中竟有了淚光。楊戩本想裝作生手,不想一沉入音樂,竟忘了週遭事物,全心吹奏,,此時見嫦娥淚水盈盈,將簫從口邊移開,訝道:“蛾子,你怎麼了?”嫦娥與后羿本是指定的夫妻,她性子溫柔,嫁了他便認定了他,又慕他英雄,全心相待。自己天生美貌,后羿也自是呵護,向來恩愛。只是常恨后羿不解風情,不懂風雅,對琴簫棋畫一概無興趣,自己一人也無甚心情擺弄,大是無趣。如今這魯男子竟肯為她學這些平生不樂之事,聽他吹曲,已不知悄悄練了多久,如何不叫她喜出望外。一時激動,竟撲在丈夫懷中。

  楊戩不防她如此,一時溫香軟玉在懷,嗅著她發間的馨香,聽著她在懷中碎碎而談,手輕輕上移,攏住她腰,又似燙了手似的鬆開,任嫦娥抱著,不敢動上一動。

  嫦娥望著月下相擁相依的一對,心中竟品不出是何滋味。在她與后羿的婚姻中,只有這最後的三個月,雖分房而眠,卻是真正的琴瑟和諧,知音互賞,那種融洽如一人的感覺,也是她這麼多年來獨守寒宮,關閉心扉的原因之一。而如今卻發現,這個人竟是那個楊戩。那麼些日子,他遙望廣寒宮時,是不是在想著這三個月?那天在集上遇著他,一身無力,任人踢打的他,在聽見自己聲音時,是不是也在想著這三個月?嫦娥無力地軟倒,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皆有,唯有對楊戩的不屑,一點點消退。

  三個月後,楊戩帶著部族出獵。他已想好了辦法,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他不大願嫦娥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個卑鄙小人,便只有讓他在她心中留個美好印象,讓她帶著這個印象回到天庭,脫離塵世輪迴。

  離開村落已有一陣子,楊戩叫過后羿的徒弟逢蒙,他冷眼旁觀,早注意到逢蒙心術不正,不但對嫦娥有歪心,最近還打起仙丹的主意。楊戩便讓他回去給嫦娥報平安。嫦娥看到這裡,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握住四公主的手暗暗攥緊。

  原來,這是你設計的,讓自己永遠不知道丈夫的真實面目,讓自己能帶著對他的思念活到天荒地老,而不是為后羿的負心傷心一世,鬱鬱終老。只是,她捫心自問,如果他當初告訴自己真相,她真的會傷心欲死?她與后羿的感情,想來不過是相敬如賓。楊戩啊楊戩,如果在那三個月後讓我發現了真相,我是不是會……愛上你?如果那樣,今天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於你於我,是不是都是一件幸事?想到這裡,嫦娥的淚水頓時涔涔而下。

  四公主看著鏡裡情形,楊戩隱身隨逢蒙回去,在逢蒙調戲嫦娥,搶奪仙丹時暗中相護,好使嫦娥有時間服下仙丹飛昇逃離,歸來之後,再假作中箭死在逢蒙手中,遁形離開。龍四默然之餘,只想:“這時的楊戩,總算還有些可取之處。”低頭見倚在自己懷中的嫦娥淚濕衣襟,只道好姐妹又想起傷心往事,連忙勸慰。嫦娥聽得她不著邊際的安慰,腦中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個念頭:待離開這裡,便去看他,看看他。至於看了他又如何,卻不是她現在所想的問題。

  楊戩了結了嫦娥之事,心情複雜地仰望星空出神,離了主人許久的哮天犬討好地蹭來蹭去,卻得不到主人的愛撫,失望地趴下,漸漸睡著了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二章 寶蓮炫靈彩(上)

  四處遊歷,卻漫無目的,他也不知還能做些什麼。三妹在修行,不能過多探望讓她分心。嫦娥走了,封神之戰猶早,自己單身一人,又有何處可去?率性而走,四海為家,轉眼又是數百年時光。

  這些年中,本領又有增長,卻越發孤寂了,無事時不是沉默不語,就是和哮天犬說話。哮天犬此時雖有靈性,又哪裡能通人言,無非自言自語罷了。

  哪吒看他走至一處,微有訝色,道:“這好像是陳塘關附近,是不是?”別人哪識得數千年前的陳塘關,無人應他。沉香聽了問道:“三太子,這麼說你是不是也見過他?”哪吒點頭,想起沉香看不見,答道:“不錯,我在封神戰前就認識他,那時候……”哪吒想起往事,沉吟不語。

  楊戩在林中佇足,不知是在看風景還是在沉思,哮天犬汪地一聲大叫,將他驚醒,原來天上掉下只大雁,將它嚇著了。楊戩撿起大雁,仔細端詳,原是被人射下的,箭上還刻有字,楊戩念道:“陳塘關李靖。”樹叢中鑽出一小孩,叫道:“那是我射的,還來!”那小孩頭梳衝天辮,穿件紅肚兜,十分可愛。眾人不禁憋笑,那小孩可不就是哪吒。哪吒白了他們一眼,賭氣不理,只管看著鏡面。

  楊戩揚眉:“聽說李靖是陳塘關總兵,怎會是你這孩子?”哪吒只道他要搶他獵物,怒道:“那是我爹,我用爹的箭打獵不行麼!還給我!”楊戩見他小小娃兒火氣這般大,也是好笑,遞還與他就欲走。哪吒接過大雁,歪著頭打量他,見他手中三尖兩刃槍,眼睛一亮:“我要和你比試比試,接招!”也不等他答應,乾坤圈飛出,混天綾在手,已攻了過來。他在陳塘關了無敵手,無人敢和他對招,憋悶得慌,如今見了一外人,正好過招。

  楊戩猝不及防,卻不慌亂,挑開乾坤圈,三尖兩刃槍讓混天綾繞住,反將哪吒拉了過來。哪吒看著鏡中兩人你來我往,悵然道:“那時候我好不容易找到個能陪我過招的人,更沒想到他輕易將我擊敗。我們不打不相識,就此認識。”

  哪吒不是楊戩敵手,累得氣喘吁吁,終於停了手,跳過來拉著他手道:“你好厲害,以後還能找你練武嗎?”楊戩上有兄長,下有小妹,卻沒個弟弟,見了這麼個小鬼,心生喜愛,笑道:“你若想,我必奉陪。”哪吒歡呼一聲:“我叫哪吒,住在陳塘關,你呢?”楊戩收了兵刃答道:“楊戩,居無定所,路過此地。你若要練武,我可暫居一時。”哪吒十分高興,定要和他勾指約定,明日再來。

  第二天,楊戩如約而至,哪吒也準時到來,一場比試,哪吒仍落了下風,讓楊戩指點了不少破綻。兩人坐在林間休息,哪吒道:“昨天我和娘說了,娘怪我沒禮貌,你比我大,要我叫你大哥。可是你都是叫我名字,我可不能吃虧,以後我就叫你楊戩大哥。我也不吃虧,娘也不會說我沒大沒小了。”哪吒想是很得意,露出兩顆虎牙笑嘻嘻的。

  鏡前哪吒回想,原來他後來如此稱呼楊戩,是這樣來的,他自己倒忘卻了。

  楊戩本不在乎,無可無不可的同意。哪吒在家中寂寞,難得有個朋友說話,竟是打開了話匣子,說個沒完。看著楊戩身材挺拔,個子高挑,十分羨慕,拉他起來比量,踮腳道:“楊戩大哥,我以後長大了,要比你高。”楊戩微笑,小孩子總是如此,卻不知長大後煩惱無窮,倒不如幼時開心。哪吒不知他心事,仍自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在陳塘關耽擱了一個月,楊戩終是告辭而去。哪吒戀戀不捨,問道:“楊戩大哥,你還會來看我嗎?我爹不喜歡我,也總沒空理我,大哥二哥也在外學藝,我都悶壞了。”楊戩揪揪他的小辮子,安慰道:“我要閉關一段時間,出關後就來看你,你好好的練武,回來後看你進步如何。”哪吒又高興了起來。

  楊戩這一閉關,就是三年,把沉香等人悶得不輕。出關後站在洞前,一聲雁唳,楊戩舉目遠視,一隊大雁列隊滑過天際。想起那個機靈活潑,滿腦子新鮮想法的精靈小鬼,楊戩一笑:“哮天犬,我們去陳塘關瞧瞧哪吒,他現在也該長大不少了,不知是不是還像過去那樣頑皮。”哮天犬自然提不出什麼意見,望著他汪汪叫,楊戩帶著它直往陳塘關前去。

  一入陳塘關,楊戩吃驚不小,這陳塘關怎麼如此蕭條。加快腳步來到李靖府上,正見李靖怒沖沖的回府,楊戩上門拜訪,請見哪吒。門口的家丁一聽哪吒之名,趕緊將他拉到一邊,緊張地道:“千萬別讓老爺聽見。三少爺闖了大禍,已死了快三年,老爺今天就是帶人去拆他的廟宇。”鏡外哪吒哼了一聲撇過臉去,當年故事再次在心裡翻騰,沒想到自己剔骨割肉,死得那麼慘,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竟仍沒有一絲傷心,還引以為恥,不許人談。

  楊戩問清楚情況,腦中一團混亂。沒想到那個穿著紅肚兜,梳著衝天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不服氣地說自己會長得比楊戩大哥高的童子,竟還未長到青春年少,就這樣死於非命。東海,楊戩抿緊唇,離了陳塘關,駕雲來到東海上空。龍八哎呀一聲:“他要找我東海的麻煩。”哪吒心內有些感動,沒想到還有個他惦著自己,心中暗度:“就為這份惦念,日後回去我若再見著他,只當常人看待,不再羞辱於他罷了。”龍四公主疑惑地搖搖頭:“沒有聽父王說楊戩來東海找過事。”

  再見鏡中,楊戩正要降下雲頭,衝入海面,忽地頓住,默思片刻又離去了。哪吒一陣失望,雖然不齒楊戩作為,但想到自己身死,除了師父,竟連一個為自己出頭抱不平的都沒有,當年被父親逼死時那種自憐自怨的情緒湧上心頭,眼中竟含了淚。

  龍八問道:“他去了哪?”哪吒不願讓人小視了,轉頭拭了拭眼睛,回憶片刻,答道:“師父用蓮花為我重塑身體後,我見到楊戩也在洞府中,想必他去了我師父那打聽情況。”

  果然,楊戩直奔太乙真人洞府而去,守洞童子攔住他:“真人說了,近日有事,不見客。”眾人只聽楊戩道:“我是哪吒之友,聽聞他慘遭不幸,將來尋太乙真人問個緣由。”童子報了進去,不一會回來請他進去。太乙真人顯然無心待客,只是念在他關心徒弟,勉強來見。楊戩施了一禮,不多廢話,開門見山問道:“真人,哪吒魂魄可曾來此?”太乙眼睛一亮:“你如何知道?”隨即又暗淡下來,垂頭喪氣地道:“唉,來了又如何,我這傻徒兒,把肉身毀得乾乾淨淨,我到哪替他找個身子去。魂魄再不附體,就要消散了。”楊戩得知魂魄果然在此,心一鬆:“我在陳塘關得知此事,本想去東海替他報了此仇,忽然想到他肉體雖毀,魂魄未傷。他既是真人弟子,很可能尋來此處。因此趕來,和真人商討個主意救他才好。”太乙嘆道:“肉身沒了,我想用別的東西代替,想來想去,唯有蓮花最合適。蓮藕仿似人關節,正好做四肢,更兼蓮花乃潔淨之物,哪吒還陽之後,也不至失了靈性。可是……”太乙嘆了口氣,不再多說,直接帶楊戩來到閉關的密室之中。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三章 寶蓮炫靈彩(下)

  哪吒當時魂魄已即將消散,只憑一點靈性不失,來尋師父,如何得救也是一點不知。此時見了也是關注。只見密室中,太乙已將蓮之花、葉、藕拼成人形,哪吒的魂魄浮在其上,雙目閉合,不醒人事。楊戩不通此術,只能詢問地望向太乙真人。太乙傷心地看著寶貝徒弟,道:“我試了許久,哪吒魂魄總難與之融為一體,想是仙蓮靈氣不夠——可這已是我求來的瑤池極品,到哪再去尋更好的?”想到哪吒再過幾日便要消失,太乙真人顧不得失態,老淚縱橫。哪吒叫了聲師父,在鏡前跪下,再不管面子,失聲痛哭。

  楊戩也沒甚主意,低頭苦思到哪能找到更好的仙蓮,一個念頭閃過,女媧娘娘交待寶蓮燈時曾說過它乃仙蓮所化,那是否可以一用?急掏出寶蓮燈,問哭得傷心的太乙真人:“真人,這個可不可以?”眾人與太乙同時一聲驚嘆,含義卻各不相同。太乙真人接過寶蓮燈,一眼瞧出乃上古神物,救哪吒那是綽綽有餘。徒兒有救當真是可喜可賀,不想徒兒這朋友當真大方。再細看時更是吃驚,猶豫地看著楊戩:“這太貴重了,是你用自身真元煉過的法寶,若給哪吒做了身體,只怕與你大有損傷。”話如此說,手卻攥得極緊,倒像是怕楊戩又搶了回去。楊戩看了好笑,道:“不過身外之物罷了,我修煉段時日也不會傷到哪裡去,哪吒卻是性命攸關,不能再耽擱了。”太乙看了眼哪吒,再無猶豫,當即用寶蓮燈替代了地上仙蓮,開始施法。

  眾人沒有想到,女媧娘娘賜的護身法寶,楊戩未使用過一次,便送於了哪吒。哪吒跪著仍未起身,呆呆地看師父運功,將自己魂魄與寶蓮燈融合。自己怎麼從不知身體是來自於楊戩的護身法寶,如果楊戩未失此物,當日最後一戰結果又當如何?這個楊戩,與劉家村小屋中住著的,當真是同一人麼?

  太乙真人施法了七日,哪吒魂魄漸漸融於寶蓮燈,楊戩的臉色也一點點蒼白,但看到哪吒有了生機,卻禁不住露出微笑。但就在第七天,進展忽然停止,哪吒的魂魄只差一點就是難以完全融合。太乙大急,再過一夜不成功,徒弟就真的回不來了。猛一催功,內息一岔,差點暈過去。楊戩見事不妙,不顧身子不適,運功接上。太乙喘息幾下,知道自己是累過頭了,雖然見楊戩真元受損,臉色不佳,卻也無力相助。

  時間流逝,月亮已悄悄下去,天色又朦朧亮起。洞中雖不見天光卻點了信香,太乙一會看香,一會看徒弟,心急如焚。香已漸漸燃到盡頭,一切依然如故,只有楊戩的臉色越發蒼白。太乙知道,再讓他撐下去,只怕徒弟沒救回來,又要搭一條命進去。長嘆一聲:“這是我徒兒的命啊!楊戩,你已盡到心力,撒手吧。”楊戩見香有餘亮,不肯放棄,再次催動內息,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出,正落在寶蓮燈上,香就在此時閃了一閃,完全熄滅。太乙真人正在擦淚,只見寶蓮燈一陣異彩,彩光散後,地上現出一個男孩,紅撲撲的臉蛋,彷彿熟睡一般,正是他的寶貝徒兒哪吒。太乙大喜,也顧不想到底怎麼回事,撲過去抱起他,細細檢查,懸了多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轉頭去謝楊戩,見他還在焦急地看著自己,笑道:“沒事了,過幾日我找些藥給他調補,魂魄凝固了自然會醒。”楊戩一口氣松下,一陣天旋地轉,仰倒在地。

  再醒來時,只見太乙真人笑咪咪地坐在床前看著自己,哮天犬趴在床頭也在眼巴巴地瞧著。摸了摸它頭,楊戩問:“哪吒可好了?”太乙笑道:“好了,有了寶蓮燈和你的真元,他將來只有更好。只是魂魄與身體驗生活磨合一陣子,過些日子才能下床。倒是你傷得不輕,唉,我得讓哪吒好好謝你才是。”楊戩淡淡一笑,接過太乙遞來的藥碗;“不過一盞燈罷了,有何可謝。”太乙搖頭,忽而促狹一笑:“那小子叫你楊戩大哥是吧?”楊戩點頭,不知他為何發問。太乙摸著鬍子呵呵笑道:“以後可不能叫了,沒的錯了輩分。”楊戩更是不明白他此言何意,太乙解釋道:“人之身體,無不來自父精母血。哪吒少年性子不知輕重,把身體毀得乾乾淨淨,從此與李靖夫婦再無干係。這具新身體,寶蓮燈乃你真元所煉,與你本身精元已合為一體。貧道也未施行過此術,沒有想到還差了一物,你最後那口血就是關鍵,最終促成燈魂合一,哪吒復生。呵呵,父精母血,全來自於你一人,你不如認了這兒子吧。”說罷哈哈大笑。楊戩失笑,想到哪吒圍著自己叫爹爹的情景,險些將太乙給他的藥嗆了出來。太乙收了笑,正顏道:“此話雖是說笑,不過哪吒確實欠你良多,我得讓他好好補償於你。”楊戩將空了的藥碗遞還與他,輕輕搖頭:“不必了。哪吒小小年紀,何必讓他背著個人情債,日日唸著。他既叫我一聲大哥,我自是要護著他。”想到過去種種,漸漸褪去歡愉,“我只願修煉得強大,能護住身邊人,讓他們平安喜樂,可是……”抿緊了唇不再說下去。太乙見觸了他心事,也不再追問,起身道:“你既不願告訴他,我也不違你意。這小子,我得好好教訓他,下次再闖了禍,看誰來救他!”

  跪在鏡前的哪吒只覺身子發軟,慢慢伏下,額頭貼地,腦中揮之不去的一幕再次重現。風雨之夜,墨黑的天空中傳來咆哮:“哪吒不死,水淹陳塘關,哪吒不死,水淹陳塘關!”他要找龍王拚殺,卻被父親一掌打得趔趄。父親拔劍相逼,他不敢相信地一步步後退,最後一把奪過寶劍,看著凶神惡煞的父親,不敢阻攔的母親,驚慌失措的下人,仰天大笑摔門而出,一劍直指上天:“老龍王,你聽著,我哪吒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許你連累無辜百姓!”轉頭噴著怒火的眼睛直逼向追出的父親,橫劍在頸,“哪吒今日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你們的血肉,我還給你們,從此再不連累你們!”

  一片血色,下面的劇痛已不記得,只記得一片血色。那個死後還不肯放過他,毀他廟宇,壞他金身,險些斷了他最後生機的男人,那個憑兒子本事當了天王,卻不托寶塔就不敢見他的人,是他的父親麼?記得那次早起,李靖在外練功,見了他驚慌失措地去尋寶塔,他看在眼裡,輕蔑一笑,叫了聲父王便退了下去。那個人,配做他父親麼!

  哪吒只覺胸口郁氣上升,暴出一聲大喝,淚水已奪眶而出,扯下身上的乾坤圈,眼中晃動著崑崙最後一戰中砸中楊戩的情景,狠狠將圈拋了出去,將山壁崩了塊,在地上轉了幾圈才停下。沉香隨在楊戩身邊,聽得外面哪吒悲憤痛悔地大喝,猜到他心情,急出聲安慰:“哪吒大哥,雖然楊戩與你有恩,但他後來壞事作盡,你的做法並不錯,你千萬別自責。”

  哪吒叫道:“你不明白,他縱是千夫所指,萬人皆可殺之輩,我也不能傷他!我呢,那個我叫作父王的人,他與我有何恩情,有何關係!父精母血,父精母血,我的身體全來自於他啊!我怎能傷他,怎能傷他!楊戩大哥……”

  淚眼模糊中見楊戩已來到自己居所,當時的說話一句句記得分明,自己向來好動,悶在床上幾日幾乎憋出病來,看見楊戩,只當是來探視自己,十分高興。楊戩扶起自己,呵護的細心,自己心安理得的賴著他,師父在一旁呵呵直笑,道你不如認了他做爹吧,自己還和師父鬧了一回。低頭垂淚中耳際清清楚楚傳來一句:“楊戩大哥,以後你要受了傷不能動,我也來照顧你好了,免得師父總說我不知圖報。”師父笑罵自己不會說話,不知是在謝人還是在咒人,楊戩卻只是淡淡說了句:“若如此,我寧可死了。”

  哪吒再聽不見別的聲音,雙手撐地喘息一陣,抬頭鎮定地向劉彥昌道:“劉先生,他與你全家關係尷尬,由你們這般收留著,原本就不太適合。我受他大恩,不能不報,離開此處後,我也不想再回天庭了,便讓我將他帶走照料罷。他如今已成廢人,做的惡已經償了。今後,我便要忘了那一切,只當他是我當年的楊戩大哥,是……是我的再生父母!”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四章 莽雪邀傳杯

  鏡裡哪吒還陽不久,身子虛弱,還要靜養段日子。楊戩想到三年來都不曾去看過妹妹,只怕她要悶壞了,便與他師徒二人話別,往冰宮別苑去了。

  到了別苑,楊蓮好生驚喜,纏了哥哥不許他再離開。哮天犬這幾百年來也與楊蓮玩得熟了,見了面又叫又跳,甚是開心。楊蓮引了它到花園玩耍,不料這狗兒竟得意洋洋地撲起花叢中的蝶群來。楊戩失笑,楊蓮拎了哮天犬耳朵將它拽回,笑著訓道:“不准你欺負小蝴蝶!看,它們多可愛啊,你沒由來地這麼凶,會嚇壞它們的!”

  她不理狗兒嗚嗚咽咽的抗議,拉著哥哥問起他這些年的經歷,卻又有些洩氣,說:“師父她老人家也好久沒來了,只說要閉關,準備離開三界。她還要我沒修成仙果前,不可離開別苑,說此處有她靈力相護,成道時不會遭遇天劫。二哥,什麼叫天劫,很可怕嗎?”

  楊戩耐心地和她解釋了半晌,才說服了她繼續留在別宛裡修煉。他自己倚仗的是那本讓玉鼎真人魂飛魄散了的上古道書,修行過程與現今的法門完全不同。過程雖凶險無比,卻可以凡體成聖,不必通過陽神塑形,自然也不必應對天劫。但小妹卻不一樣,萬一她不知輕重,到時有個什麼閃失怎麼辦?一念及些,叮囑得更細更碎,只聽得楊蓮苦著臉掩上了耳朵,拉著哮天犬又鑽回了花叢裡。

  又住了三個來月後,卻有仙使從重華宮趕來,言道女媧娘娘五百年前閉關時曾留下法旨,令楊戩此時趕往西歧,夾輔周室伐商革命,正式參與封神之戰。

  楊蓮不捨哥哥離開,楊戩想起當年女媧“你心中所願之事,若錯過,則機不再來”的說法,心下一動,又憶及女媧賜燈的關愛之情,推辭的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但興趣仍是不大。他別了小妹離開天池山,也不騰雲,只放開腳步往歧山方向趕去。北方此時正值隆冬,著目處儘是皚皚白雪。當年他在崑崙之時,也是日日面對這茫茫雪海,心下不由多了幾分親切,仰天清嘯一聲,聲震四野。哮天犬難得見主人如此高興,也湊趣般嗚嗚叫將起來。

  雪地漫無邊際,他獨步其中,如同天地之間一葉虛舟,孤零零地只剩了自己一人。但遙遙的怪嚎聲驀然響起,在靜寂的冰天雪地間分外清晰。楊戩一愣,細聽之下,怪嚎裡竟還雜了人聲喧嘩。

  那聲音亂轟轟地越來越近,雪地反映著兵刃上森森的白芒。一隻巨大的灰色劍齒巨象,從白芒合擊的縫隙裡狂吼著避過,鼻挾狂風,正向楊戩身上撞去。

  後方追來的幾人大驚,其中一名錦袍漢子大叫道:“快閃開,這怪物力大無窮!”但這種凡獸,楊戩又如何看得上眼?也不避讓,衣袖拂出,正中那巨象長鼻,巨象慘嘶聲裡,身不由已地騰空摔出,濺起老大一蓬雪雨。

  斜剌裡又一頭巨象撲來,與方才那頭似是同伴。一名斗笠男子手腕一振,揚起長鞭纏在它頸間。但那巨象前衝之勢何等迅猛,臂力不濟之下,頓被拽在地上不住翻騰。餘下幾人失聲驚呼,卻已是救援不及。

  象首一昂,這男子身子前滑,眼見便要被巨象的厚足踏中。楊戩冷眼看去,微微有些不忍,搶上前單掌上托,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擊在象腹之上,那巨象便也被擊飛了出去。

  “轟”地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中,象身在地上砸出了老深的一個大坑,抽搐不已,眼見是不活了。那斗笠男子捨不得手中兵刃,也隨巨象飛上半空,正手忙腳亂間後頸一緊,呼地斜飛出去,雙足已踏上了實地。

  先前那名錦袍漢子上前扶了這男子,見他毫髮無傷,臉上顯出狂喜之色,轉過身來,向楊戩將大拇指一挑,喝道:“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

  方才起變倉猝,連沉香等都不及看清這幾人相貌。此時向這康越石瞧去,卻覺眼熟異常。鏡外的康老大卻有些發愣,梅山其餘三人也不自主地望向他,龍八奇道:“康越石……那個,康老大,這人不會就是你吧?”

  康老大苦笑,說道:“不錯,那正是我。太久了,我自己都幾乎是忘了。”梅山老四卻將目光移向鏡中的楊戩,嘆道:“第一次見面,他便救了我的命……大哥,我很後悔。若非我無能,平白受了他這個人情,我們也不會錯將他這種人,當成了可以互托生死的好兄弟!”

  鏡內梅山兄弟自不知後來的諸多變故,正圍了楊戩不住口地說話。他六人俱是武將,康於官拜太尉,餘下四人身為總兵。此番在這苦寒之地公幹,一時興起,便離了營帳打獵。卻不知寒地猛獸大異於他們自幼長大的梅山,饒六人皆是武功高強、力裂虎豹,也險些吃了大虧。

  康老大拉住楊戩衣袖不放,說道:“我兄弟六人結義,姓康的稍長幾歲,外人便都稱我一聲康老大,本名反漸漸被忘了。”將餘下幾人一一介紹後才突然想起,以手拍額,大笑道,“說了這麼久,居然忘了請教老弟你的尊姓大名!來來來,你才救了四弟一命,若是不肯留下名號,那就是瞧我們兄弟不起!”

  楊戩素來少與人交往,見這六人如些熱情,頗為不慣,聽他稱自己為老弟,卻又有些好笑,便學了他的語氣隨口答道:“我姓楊,單字一個戩,行二。”康老大喜道:“好,老弟……不對,你的功夫可比我高明多了,姓康的不能如此託大。這樣罷,兄弟們,大家便尊這位一聲二爺,他對我們有恩,尊聲他二爺絕不為過!”

  六人圍了楊戩,力邀他前往自己營中小住。老四敬他救命之恩,又見他對付巨象時那等的輕鬆寫意,更是一迭聲的二爺長二爺短。楊戩本欲離開,但見他們糾纏不已,心中一動,付道:“封神之戰說到底,畢竟是兩國對峙,比不得以前獨來獨往的降伏妖魔,這幾人既是商室武將,對西歧事務想必也有所知。”當下不置可否,任隨他們擁了自己向駐地奔去。

  一路向東疾行,半頓飯工夫轉過一個山坳,地勢豁然開朗,旆旗招展,柵欄圍成營地,散落了數十座大帳。千餘名士卒正在營中空地上操練,金鼓交鳴,進退有序,剽悍兇猛又章法井然。

  康老大頗為自得,笑道:“這是我兄弟六人練就的親兵,比起朝歌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師來,可不虞天淵之別!”抿唇作嘯,千餘兵士放聲大喝,齊如一人,迅疾之至地穿梭排列成伍。康老大頷首以示嘉勉,旋又向楊戩一指,大聲道,“康某今日結識了位好漢子,功夫硬扎之至,空著手便震飛了兩頭劍齒巨象。為示慶祝,兄弟們今個兒不用再操練啦,老康我要大排筵席,陪這位楊二爺痛飲一番!”

  他伸左掌向下用力一揮,傳下軍令,但聽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雷動,片刻之間,場上兵士已如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

  楊戩幾百年來也讀了不少兵書,見康老大軍令如山,法度森嚴,心道這粗莽軍官倒也不是全無是處。早有小卒將眾人迎入帥帳,奉上佳饌美酒。康老大笑道:“苦寒之地,備不了太多美味,楊二爺,你且將就著罷!唯有這酒難得,是當朝聞太師贈我兄弟的百年陣釀。”舉觴敬酒,一飲而盡。

  楊戩一笑,舉觴飲了。梅山眾人大喜,老四搶道:“你救了我一命,我須連敬你三杯!”起身與他對飲了三杯後,餘下幾人也輪番敬將過來。楊戩暗暗搖頭,他有玄功護體,和凡夫拼酒,那自是有勝無敗的局面。當下毫不推辭,酒到杯乾,梅山等人不知其中關竅,嘖嘖稱奇聲中,更將他看得如同神人一般。

  沉香在一邊看得好笑,說:“楊戩卻也無賴得緊,這般拼酒全不公平。康大叔,那日你醉了麼?”康老大沉了臉看著鏡中熱鬧場面,道:“自是醉了,這世上哪有凡夫能灌倒修道者的道理?可笑我們,直到隨他學了道術後才明白……”沉香在鏡中聽見,訝道:“道術?楊戩教了你們道術?”康老大不答,一直沉默的梅山老六一聲長嘆,說:“真不知他後來為何變了那麼多!大哥,他將我們出賣給小玉固然可恨,可想想當年……後來若不是他,你我在聞太師西征之時,就早已是朽骨數堆了。”

  筵席上猶是杯觴交錯,氣氛熱烈。楊戩不動聲色,將話題引向了天下大勢。梅山兄弟雖只是武將,但畢竟為官多年,提起這些當真如數家珍,又說起眾兄弟歷年征戰的經驗,點評當朝名將得失,也頗有見地。楊戩也不禁暗暗稱奇,覺得這幾個粗人甚是難得。

  這頓酒直吃到月墜西山,六兄弟頹然醉倒在席上,鼾聲如雷。楊戩緩緩飲盡最後一杯,振衣起座,牽了哮天犬便飄然而去。

  他一走又是十多日路程,一直西行,這天西歧山已遙遙在望。但見四下里陣雲密佈,鼓聲震天,一彪人馬將西歧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四名大將正戟指大罵搦戰。西歧城門緊閉,城頭堆滿了巨木滾石、火箭火弓,全神戒備,卻是高懸了一桿免戰牌兒,在風中烈烈作響。

  沉香等人從未上過戰場,不由得興奮起來,梅山兄弟與哪吒卻是表情複雜。康老大嘆道:“楊戩入西歧的第一仗,便是對上了四天王。那四人想必便是魔家兄弟了罷?可惜了,當年我朝之中,他們俱是聞老太師的左膀右臂啊!”哪吒一撇嘴,恨恨地道:“當年他們倚著法寶,不知害了我們多少將士性命。末了身死之後,又因為是釋門中人,王母為了籠絡示惠,非但不允強封為神道下吏,還特許他們奪舍再生,重修法寶,當真是可恨之至!”

  兩人說話間,楊戩已拈訣隱身步入了西歧城內。他從梅山兄弟長談之中,得知周室以崑崙煉氣士姜子牙為右靈台丞相,主持軍國要務,便徑直往丞相府去了。

  守門的軍士將他引至前廳的滴水簷,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端坐廳上,九雲冠,豹紋絳綃袍,精神矍爍,氣度雍容。楊戩緩步入內,也不施禮,微一頷首,說道:“姜丞相?”倒是鏡外哪吒顯出依戀之意,道:“又見到丞相了……在他老人家帳下的日子,可比後來那死氣沉沉的天庭,精采過百千倍!”

  姜子牙正為四天王圍了西歧近一年而煩惱不已,無心去計較楊戩的禮數不周,揮了揮手,示意賜坐。楊戩也不客氣,拂衣落座,開門見山地問:“丞相可是為了那城外四將而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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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一章 軍威奮鼙鼓(上)

  姜子牙微微一愣,這才向楊戩細細看去。他也是道門中人,最精陰陽算術,此時見這人言語間頗為傲然,隨手便在袖內起了一卦,卻是咦了一聲,失聲道:“好古怪的卦相!這位道友如何稱呼?你當是應了哪位古神之托,來助我西歧解民倒懸的罷?”

  楊戩報了名號來歷,子牙大喜,笑道:“女媧娘娘澤被三界,楊道友你這一趟來,真是天助我周室!”隨即將魔家四將的來歷述了一番。原來這四兄弟是西天釋門中人,法器與中土大相逕庭。釋門以“地、水、火、風”四大詮注三界萬物,而“青雲劍”、“混元傘”、“碧玉琵琶”便專門分離四大,無人能擋。老四魔禮壽更馴有異獸花狐貂,現身後形如白象,飛翅翱翔,逢人便噬,厲害非常。一年來西歧幾番出戰均遭敗績,損兵折將無數,連武王的六個兄弟都血濺了沙場。

  正說話間,裡廂轉出一個少年來,挽了雙髻,身披甲冑,荷花戰袍,斜挎著乾坤圈,見了楊戩頓時大喜,蹦跳著過來挽住他手臂,連叫:“楊戩大哥?原來你也來了?難怪師父說我近日定有驚喜!”眾人看去,卻正是哪吒,依然是未脫稚氣的可愛模樣,都為之失笑。哪吒卻有些出神了,那時燃燈道人為化解他父子間的矛盾,贈了李靖寶塔一枚護身。他被強逼著認回了父親,滿心不忿。太乙真人知他心思,便著他去西歧從軍,一來可以積善緣方便來日修仙,二來也好讓這寶貝徒弟散散心,免得成天鼓著腮生悶氣。

  軍旅生活雖然有趣,但除了少數幾個年輕道友外,餘下的將領們年齡差距過大,並肩作戰時雖還默契,閒暇時卻實在說不到一塊去。今日忽然在丞相府見了楊戩,自然喜得又蹦又跳。

  楊戩也沒料到初入西歧便遇上了這小友,見他面色紅潤,想是已全部恢復過來了,更是高興。哪吒連珠炮似地和他說著話兒,全忘了姜子牙正在座上。還是楊戩先移開話頭,笑道:“哪吒,好了,先與丞相商量完公務罷,然後你我再述舊不遲。”

  姜子牙坐在一邊默候,卻也不惱。他眼力高明,對哪吒一向器重,見哪吒與楊戩原是舊識,更增了幾分信心,便道:“楊道友,你既來相助西歧,老夫也就不說太多客套話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破了魔家四將的法寶,卻不知道友有何良策?”楊戩一笑,只道:“既如此,丞相何不去了免戰二字?我且去會會那魔家四將。若不見戰,終是聽人說食,自家難飽,無從隨機應變。”

  姜子牙見他說得有理,便令哪吒引了本部人馬,陪同楊戩出城應敵。哪吒對楊戩大哥信心極大,笑嘻嘻地渾不當成一回事兒。沉香跟在後面,又是興奮又是好奇,向鏡外問道:“三太子,你們這一仗,贏得乾脆嗎?”哪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鏡中景象,隨口答道:“贏?贏了就不好玩了。這一場敗了,而且敗得乾脆之至!”

  沉香大奇,還待再問,忽聽得三聖母與小玉失聲驚呼,急轉頭望去,正見那花狐貂現了白象本相,一口將楊戩吞入腹中。他也不禁叫出聲來,急道:“死了?這……這怎麼可能!楊戩不是肉身成聖的麼?”

  花狐貂縱入魔禮壽囊中,沉香等便身不由己地隨了這魔家老四行動,看他兄弟幾人一番衝殺,,將又驚又氣的哪吒逼退回城內,又沖著城頭大罵炫耀,直到日下西山,才得意洋洋地鳴金回營。

  沉香直叫倒霉,若是餘下幾千年的歲月全要隨了這長毛畜生,那可當真生不如死了,小玉卻好笑,嗔道:“楊戩若這麼容易便死,那娘又豈會受了二十多年的苦難?”哪吒見他小夫妻鬥口,只是笑,卻不說破,只帶著戲謔的神情看著魔家四將狂飲爛醉。嫦娥原也有些擔心,見哪吒如此,便知定有玄機。果然,夜深人靜之後,那花狐貂突然從囊中躍出,四肢抽搐幾下,倒斃當場。背上皮毛裂開,銀光一爍,楊戩已現了本相,對著大醉的四天王不住冷笑。

  龍八搖頭,說:“難怪後來四天王追殺他時不惜餘力,這廝應敵手段也委實太過奸滑了!”卻見楊戩沉吟一陣,也不去取四人性命,只伸手拔出青雲劍,距柄前寸餘長處拗斷,又插回鞘內。再將混天傘震碎內骨、碧玉琵琶暗毀了鋼弦,便攜了那死貂駕雲返回西歧去了。

  未到丞相府,已聽見哪吒的叫聲:“不行,明日我定要出戰,為我楊戩大哥報仇!”旁人相勸不已,哪吒卻全然不聽。楊戩身子微震,心下有些感動,沒料到自己的生死,竟還有人肯如此在意。當下放重腳步走了進去,頓時大廳裡鴉雀無聲,姜子牙和幾名未謀面的將士目瞪口呆。

  哪吒流下淚來,道:“楊戩大哥,你……你的魂魄是專程回來看我的?”

  楊戩笑著敲了他一記暴粟,將手中死貂擲下,道:“魂魄?小鬼,好端端地咒你楊戩大哥麼?”姜子牙這時已回過神來,看著死貂撫掌大笑,說道:“好計謀,好膽識!楊道友果然玄功通神,故意讓這貂吞了你,卻在它腹內大鬧以取其命。”哪吒捂著頭跳將起來,叫道:“你沒死?好啊,用計竟不先說一聲,平白嚇了我這老半天!”

  楊戩將方才商營的情形複述了一遍,低聲向姜子牙獻上幾條計後,又言道欲回魔禮壽處伺機而動。鏡外哪吒一笑,說:“經過這一役後,我才知他竟精通變化之術!”鏡中楊戩已拈法訣幻成了花狐貂模樣,和哪吒一通戲耍,只逗得他喜不自勝。

  第二日周軍大開城門應戰,兩軍普一交鋒,沉香等人就險些笑破了肚皮。先是魔家老大祭劍,一聲亮響,青雲劍飛上半空,卻又撲地一聲落下,險此砸到他自己頭上,長長的劍柄下只餘寸許長的斷刃,滑稽之至。老二大驚,揚手亮傘,傘面塌將下來,反將他自己連人帶馬裹了個嚴嚴實實,嗚嗚悶叫不已。那邊老三抱了琵琶飛上半空,伸手欲彈,卻是一聲慘叫,鋼弦隨指回抽到他臉上,血痕現出。他愣愣地抱了寶貝,當場心痛得淚水滾滾而下。

  周營鼓聲擂起,大軍衝殺過去,魔禮壽臉色發白,抓了花狐貂便要擲出,不料貂兒一口反咬下去,他指骨頓斷,慘呼聲裡,花狐貂化作楊戩,三尖兩刃槍到處,已將他捅了個透明窟窿。

  得手後更不遲疑,助了哪吒、黃天化等人將餘下三天王一一斬落塵埃。周軍士氣大振,狂追猛打之下,困了西歧年餘的成湯大軍兵敗如山,一潰千里,沙場上屍積如山,十萬餘眾,竟只有三兩千人僥倖逃出了生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二章 軍威奮鼙鼓(下)

  梅山兄弟數千年前,畢竟曾是商家將領,此時無不臉色慘然。哪吒卻是神采飛揚,恍如又回到了當年殺伐征戰的熱血歲月。此後寒來暑往,秋去冬來,草色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四年裡一撥又一撥商軍來征,卻無不鎩羽而歸,姜子對楊戩的倚重也一日甚於一日,陣前謀劃,軍政安排,俱要先詳細詢問他意見。

  或許是因了軍務繁忙,更或許是因了每項決斷,都須對麾下千萬條性命負責,楊戩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性子也漸漸有所改觀。龍四、龍八等人雖還不齒他日後的為人,但見他這一路行來,無時不落落寡歡,壓抑孤寂,此時在軍中難得地開朗了起來,卻又不禁有些代他高興。

  忽忽又是一年,西歧軍威益盛,各地諸侯來附,四海異士雲集,隱隱有了與朝歌分庭抗拒之勢。眾人看著楊戩從容應對朝野大小事務,無不得手應心,都暗暗為之嘖舌。龍八嘆道:“沉香,真佩服你的好運氣。楊戩現在的這些手段,就算只使出三兩成對付你,也夠讓你死上七八次的了!”百花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手段再厲害,也架不住狂妄自大。楊戩為人向來如此,沉香鑽了他這個空子有何稀罕?困了我們的九靈山餘孽,當年不也是……”

  她話未說完,忽然驚天動地的巨響從鏡中傳來,西歧城外紅光衝天,只染得天際如同血海。哪吒一驚,險險跳了起來,叫道:“來了!我記得這聲音,是聞太師親征來了!”龍八奇道:“聞太師?奎星樓的那個聞仲?不過是個掃灑應對的小小星使,生前怎會讓你如此牢記心頭?”哪吒搖頭,說:“八太子你有所不知,聞太師是條漢子,道術高深莫測。如不是為成湯枉送了性命,落得魂魄封神的下場,那麼他今日的仙階道果,必不在你我之下。”

  姜子牙急聚眾將出城迎敵,那聞太師乃是暗中渡河而來,趁西歧不備,布下十絕陣牢牢困住整個城池。方才那聲大響,便是陣法啟動所至。西歧眾將此刻才來衝殺卻已是太遲,那陣法發動開來,威力越來越大,慢慢向城中蠶食而去,怪異的紅光映在城牆上,磚石漸漸化成粉末,士卒百姓們沒有法力護身,紅光蝕上,疼不可當,跌倒了遍地翻滾。

  姜子牙見勢不妙,急鳴金收兵,回城在四門設了四方陣法與抗,將軍中道術較好的修真全調去支撐陣法。即便如此全力以赴,十絕陣的紅光煞氣,仍死死罩定了全城。

  此後又是幾度交鋒,互有勝負。但西歧不能破陣,聞太師便已穩操勝券,只爭遲早而已。沉香大急,向鏡外問道:“三太子,後來怎麼破的那陣?這聞仲的道術好生厲害!”哪吒看著鏡中自己隨了楊戩大哥出陣衝殺,又輪番以法力對抗紅煞,凝神回憶,說:“若我不曾記錯,過幾日我恩師太乙真人,和姜丞相的師父元始天尊等上仙都會趕至。可惜太上老君正在練丹的緊要關頭,只遣了個小弟子前來。那小弟子見識雖不甚高明,架子倒是極大,破陣時指揮不力,害我們多折了許多人手。”

  果然,三五日內,各路仙長接二連三地駕雲而來,那個兜率宮的弟子也來了。元始等人不願沾染人間帥印,姜子牙也不敢以元帥身份面對師門。一番推讓之後,竟議出了個折中之策,認定老君清靜無為受人敬重,他的門人,自是統協全局的不二人選。

  眾人中只有楊戩反對,力勸姜子牙不可輕易任人。一邊的太乙真人面有憂色,待聚議畢了,便打發哪吒離開,約了楊戩同行,勸道:“你與哪吒交好,老道我也就倚老賣老訓你一回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君身份超然,,帥印由他門人來掌,再合適不過了。大家都不出頭,你何必沒由來地給自己找不痛快?”

  楊戩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肯接話,太乙哼了一聲,搖首道:“就知你不似哪吒那般容易哄。實話說了罷,太上老君得罪不起,我認識他幾千年了,還是如芒在背,又不敢和其他人明說。否則被他在背後整治一下,上古大神都招架不住!”眾人聽他語氣,竟是對道祖頗為不滿,無不奇怪。

  楊戩仍是不置可否,近千年的歷練,天下修真宗派相互爭執勾心鬥角的事早看得多了,道祖又如何?他沒興趣參與,更沒興趣去管。太乙猜出他心意,不再多說,拍拍他肩便移開了話題。

  三日後正式破陣,來助戰的諸仙門下無不死傷慘重。那小弟子卻將功勞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只看得龍八等人氣悶不已,道:“老君若是知了此事,定會嚴懲於他。過份,無端地污了老君清譽。”

  十絕陣破後,聞太師連退了七十餘裡才止住潰勢。此時姜子牙重新主持軍務,與楊戩屢用奇計,先是燒了商軍糧草,又借助楊戩的玄功變化,幻為樵夫將聞仲引入了絕龍嶺死地。此地事先已設下無數火雷石擂,齊齊炸將開來,將這頭號大敵一舉轟成了粉末。

  眾人見楊戩誘敵時詭計百出,憶及前些日子老君門下的劣拙指揮,不能不佩服他智計過人。又想到日後以此心計逼殺自己親外甥,到頭來落得個法力盡廢,苟延殘喘,真正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未免又感慨了一回。

  梅山兄弟神色奇異,看著聞太師在絕龍嶺屍骨無存。老六澀聲道:“太師去世之後,大哥,你我好像是引殘軍西投鄧九公去了罷?”康老大苦笑道:“是啊,誰料鄧九公誤信饞言,認定我們已降西歧,當即便要將我等盡數斬首。你我拚死殺出,卻又遇上了西岐邊陲的守軍,險些一併喪生在那座杏子林中。”老四看著鏡面,嘆道:“楊戩在邊陲督查軍務,此時正向西而行。想來真是諷剌,他救了我們,千餘年後卻又綁了我們,送出去任人宰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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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神這一段,坦白說,因為封神榜很久前看的,情節已經記不太清了,所以,寫得很粗漏.目前暫且這樣發上來,等過段時間閒下來,可能要再修訂一下,增加幾章的內容.和張奎過招時那個先殺其馬,再斬其母的段子,這一稿中沒有用上,老是覺得非常可惜.

  朋友們若有什麼建議,還煩請多加指正,我在這裡先行謝過了.)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三章 積毀任人嗤(上)

  楊戩在邊陲的山巒中穿行,哮天犬難得出城,高興得亂叫亂跳。駕雲本可以省去不少時間,但青郁的草木讓他想起了三妹別苑裡的花園。五年都無暇去看她了,下次見面,只怕又要被埋怨半天。他不由伸手去按了按下懷裡的金鎖,嘴角勾起幾分笑意。

  自反對老君那弟子暫掌帥印後,軍中很多修真便開始對他敬而遠之。他雖知有異,卻懶得打探明白,姜子牙對他仍是以道友相稱,委以重任,以致他僅是伏案批卷,就已忙得席不暇暖,更不願為了瑣事分神。

  “但是,”想到這一次丞相無緣無故地調自己來邊陲督辦軍務,楊戩神色閃過幾分嘲諷,“姜丞相,你明知我不在乎人情態度的冷熱,又何必刻意將我支開這段時日呢?”

  已到了與鄧九公佳夢關相鄰的西歧碣石嶺了,斜斜的淺坡,如一條蒼龍在地面蜿蜒著。哮天犬卻突然狂咆起來,楊戩眉峰一挑,目光到處,零亂的草叢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

  心神一寂,方圓百里的動靜已盡在掌控之中。西南角?刀刃相擊聲隱隱傳來。楊戩屈指一握,三尖兩刃槍已取入手中。疾步翻過坡頂,一塊杏林中倒伏了數十具屍體,三名商室武將裝扮的漢子被百餘人困在核心,正拚死禦敵。

  一名西歧將領在旁邊觀戰,見久戰難克,滿臉不耐之色,伸手示意左右放箭。幾支冷箭射出,正中左側一人胸口,那人狂喝一聲,拔出箭反手擲回,將偷襲的箭手牢牢釘到樹上。這人傷處血如泉湧,卻仰天大笑,叫道:“大哥三弟,我也要先行一步了!”慢慢跌坐在地上。

  鏡外康老大臉色蒼白,只看著楊戩大步向林中走去,嘆道:“他終還是來了。若能從頭來過,康某寧願一死了之,也決不肯欠了他的人情!”

  鏡中杏林之中,正是先被鄧九公追殺、又為西歧守軍所困的梅山兄弟。

  亂箭又復射出,康老大與老三各揮兵刃格擋,卻哪裡擋得住?箭簇透體而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西歧將領以手叉腰,呸了一聲,道:“格老子,硬是有些真功夫,害老子費了這麼多氣力。”向四下一看,見折了不少部下,更是惱火,叫道,“來人,將這六人屍身剁碎了喂狗去!”這時楊戩已走得近了,哮天犬一聲叫,那將領嚇了一跳,伸足便向哮天犬踢去,罵道:“格老子邪門,才說喂狗就有狗來了?”

  楊戩伸槍一撥,已將他重重了摔個跟頭。那將領躍起正欲大罵,卻又是一愣,道:“楊……你是那個楊什麼戩?”楊戩不料這種邊陲也有人識得自己,移目望去,卻不認得。

  那將領哼了一聲,伸手指向自己,說道:“本人姓姬,姬偃,武王陛下最小的兄弟!”西歧此時甚為注重軍功,王室中男子都有從軍經歷,被派來鎮守邊陲也不足奇。楊戩記得聽過姬偃這名字,卻不料是一個如此粗鄙不文的人物。

  再向地下屍身一看,卻有些眼熟。他神色一動,五年前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頭,頓時認出正是當年天池下,那追逐巨象的幾名粗莽武官。

  姬偃見他神色淡然,只顧著打量死人,對自己這天潢貴胄不聞不問,直欲發怒,但念頭一轉,卻假意打了個哈哈,回頭對左右道:“姜丞相這位道友可來歷不凡得緊。小的們,你等須牢記了他老人家的尊容,免得將來無意得罪,落個比他母親更慘痛的下場!”

  楊戩正扶起最後中箭的康老大,默運法力渡入他靈台穴中。法力到處,他身上利箭已被激出,傷口緩緩癒合。但姬偃這最後一句話傳來,楊戩身形微震,幾乎將康老大又失手摔回地上。

  沉香一呆,問:“這軍官骨相渾濁,分明一介凡夫,怎麼會知道奶奶的事?”卻聽姬偃的幾個偏將也亂轟轟地嚷將起來。一人道:“原來是他,那是得罪不起。口口聲聲救母,卻眼看著親母被十日曬化。如此狠心,又有誰敢去得罪?”

  另一人笑道:“狠心未必,他不過是為了報復。”旁人問:“報復?報復自己的母親?”那人得意洋洋地道:“人與獸通親,後代便是雜種。人與仙,豈不也是雜種?身為雜種,又豈會不對父母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姬偃放聲大笑,叫道:“可不是,一個雜種,也妄想著積戰功步步高陞,當我大周的官爵如此不值錢麼?不過,若非兜率天仙長慈悲說破,我西歧人諸多豪傑,可就全被這雜種給騙了!”

  楊戩臉色越來越青,放下手裡的康老大,緩緩站起身來。眾人跟了他多年,知瑤姬之事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楚。姬偃竟拿了此事來說笑,當真是自尋死路了。只有哪吒輕呼一聲,道:“原來當年的閒言,竟是老君那混蛋弟子說出去的!”

  龍八有些緊張,問:“三太子,楊戩不會真殺了這些凡人吧?”哪吒現出不平之色,憤憤地道:“楊戩大哥五年來立了多少戰功,才贏得丞相倚重,同僚信服。可自那混蛋故意說破他身世後,便人人對他敬而遠之,更不知在背後傳了多少輕蔑話。我雖不敢告訴楊戩大哥,卻也為此結結實實地打了好幾架,這姬偃……哼,換了是我,定不會饒過他性命!”

  鏡中楊戩一步步向姬偃走去,凌厲無匹的氣勢籠罩全場,姬偃還想說笑,被他冷若冰霜的目光一掃,雙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士卒們大駭下亂箭齊發,箭雨近了他身前三尺便全部凝住,被護體法力寸寸蝕成粉末。反被哮天犬護主暴起,一口氣咬倒了多人。

  三尖兩刃槍已頂住姬偃咽喉,卻沒有再剌下去,一任他在槍下簌簌發抖。楊戩垂下頭,也不知在想此什麼。許久,手腕一振,槍身隱起,森然道:“我不殺你,姬偃,你還不夠這個資格。”再不看他一眼,衣袖拂出,姬偃被勁風帶起,,撞斷了杏林無數枝葉,倒掛在一根樹椏之上。

  餘下兵捽髮出一聲喊,四下逃竄,片刻之間,林中只餘一地屍身和手足亂掙的姬偃殿下的慘呼。

  康老大低低呻吟,身子一動,終於醒了過來,目光散亂,卻在拚命找尋著幾個兄弟。楊戩俯身看著他,神色間頗有些落寞,突然道:“他們已經死了。”

  康老大一顫,茫然重複一句:“死了?”轉頭看向楊戩,有些熟悉,卻不願去想,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低低地說了出來,“死了也好,殺了我罷!”

  楊戩冷冷地道:“我既治好你的傷勢,又豈會再殺你?”康老大慘然一笑,掙起身來,撿起箭便自己心口插下。楊戩屈指彈去,那箭應聲震飛,說道:“你果真不願獨活麼?”

  康老大慘笑道:“幾十年來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那份戰場上廝殺出來的情誼,豈是你能明的了?他們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人苟且在世上,又有何意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四章 積毀任人嗤(下)

  鏡外梅山老四等人看向大哥,顯出感動之色。康老大嘆道:“可惜我當時偏偏命大。如果死在了箭下,又或者不說出那些話來,就不會累你們追隨這小人長達千年!”

  楊戩神色複雜,眾人自不知康老大的話,已觸動他五年來對軍中經歷的感觸,戰場上衝殺出來的袍澤之義,確是令人難以割捨。沉吟一陣,說道:“也罷,當年飲了你們的美酒,也算是有些緣份。我今日便再還你五個好兄弟,如何?”

  康老大身子劇震,道:“此話當真?”他直直地盯著楊戩,又是期待,又是懷疑,突然啊了一聲,說,“是你?楊家二爺?”

  楊戩不再多說,將梅山五人的屍體一一找出,放在平地。幸好五人均是剛剛死去,魂魄未被地府帶走,楊戩拈動法訣,淡淡的五彩異色從手上逸出,凝成一團,越來越亮,驀地散開,化作一篷薄霧,將屍體連同康老大一起,都覆於霧下。

  康老大當年猶是凡人,又掛唸著兄弟生死,昏昏沉沉中早忘卻了楊戩如何施術救人,此時看去,心中微微一震,那邊龍八已脫口而出:“難怪你們半路修道,資質又非上乘,仍能有這麼大的成就。原來楊戩非但助你等起生回生,還怕傷口不易復原,強行用洗髓之術替你們重鑄了身體!”

  六人漸漸懸空,薄霧如有靈性一般,自動分成六份,將各人裹得嚴嚴實實,慢慢滲入體內。六人臉上漸轉紅潤,楊戩氣色越是越來越差,眾人知道,梅山兄弟實是藉了他損去的真元才得以再生的,而洗髓之術,更至少折了他三成的法力。

  康老大有些茫然,只道:“難怪後來,我們修習道術時易如反掌。他……他分了三成的法力給我們?”鏡中薄霧斂去,六人飄落地面,先後醒轉過來,疑幻疑真,面面相覷。

  還是康老大最先清醒,一拉五個兄弟,向楊戩翻身拜倒,叫道:“二爺,你救了大家的性命,從此我等永奉你為兄長,不離不棄!”楊戩見識過這六人纏人的本領,只恐又沒完沒了,皺眉道:“昔年有些緣份,也算朋友一場。見危援手,也是極平常的,何必客氣?”轉身便要離開。康老大上前拉了他袍角,叫道:“二爺,你是嫌我等本領低微,不配長隨左右麼?”餘下五人也團團跪下,將楊戩圍在正中。

  鏡外梅山兄弟都自出神,回想著當年情形。老四嘆道:“想是被纏得無奈了罷?他竟問我等可願修道,要大家修成法術後再來尋他不遲。”

  鏡裡楊戩確是無奈得很,這六個粗莽軍官的死纏功夫,令他無計可施。有些後悔多事救了人,卻又不能將六人再給殺了。但想到洗髓後幾人也應有些粗淺的法力了,楊戩唯有問梅山兄弟,是否願意踏上修真之路。

  老六靜靜看著鏡中的楊戩傳授道術法訣,打發兄弟六人去崑崙玉虛洞修煉。他不禁撫向自己的斷臂,卻又憶起當時學了縱雲術後,與五兄弟大呼小叫、驚奇萬分地向崑崙飛去的激動心情。淚水無端地從臉上滑落,他反手抹去,百感交集。

  打發走梅山兄弟,楊戩搖頭苦笑,也不理會叫得聲嘶力竭的姬偃,逕自離去。

  餘下的日子仍在邊陲查辦軍務,所有雜事了卻之後才返回西歧。眾人見他神色如常,都有些奇怪,按說軍中那些閒言必會激得他暴怒,卻為何又毫無反應?

  回到丞相府內,縝密細緻地上報公事,仍看不出他到底想些什麼。反是姜子牙憂心忡忡,幾度想打斷他話頭,卻又強行忍住,似不知如何開口。

  楊戩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說道:“已經半個月了,那個偃殿下的奏文想必已送來相府?”姜子牙也不驚異,皺眉嘆道:“我讓你去邊陲,便是不欲你聽見這些閒言碎語,想不到姬偃如此糊塗混賬,沒由來地壞了我一片苦心!”

  楊戩淡淡地道:“我私救成湯將領,又羞辱傷害王室貴胄,不知丞相準備如何罰我?”姜子牙身子一震,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肯離開,沉聲道:“楊道友,你去意已定?”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楊戩已下決心離開西歧。

  哪吒疑惑地道:“但直到攻入朝歌時,他都留在軍中的。楊戩大哥性子倔拗之至,不知丞相如何讓他改了主意。”

  姜子牙緩緩從座上起身,揮手令左右退下。自接到姬偃的加急奏文後,他便在苦苦思索如何留住這個得力臂助,不是為了周室,而是為了自己。

  “我是元始師尊座下弟子,這一點,楊道友是早已知道的了。”姜子牙說道,臉上現了幾分神往,“師父他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雖然我天資極差,仍孜孜不倦地傳我道術,教我丹道。”

  來相府之前,楊戩便知他必會挽留,卻沒料到他突然說起自己師門來,當下也不插口,只是默然以對。姜子牙不以為意,只慢慢解開外袍,褪下,又緩緩將上衫解開。

  楊戩眉頭微皺,第一次沒能猜出這西歧軍政首領的所想。姜子牙目視著他,說道:“偃殿下畢竟是武王的小弟,你將他得罪得狠了,我須罰你一次以示薄戒,要不王室無法下得台階。是以,你這五年的軍功,我全銷了去抵你此次過錯。”

  楊戩冷然道:“但銷無妨,封神之戰對我而言,原本就是無不無不可之事。”姜子牙點點頭,說道:“但是,就算沒了軍功,你卻仍須在我帳下行走。”見楊戩一笑,又道,“我知你不會答應,不過我想知道,這五年來你我相處得究竟如何?楊道友,老夫有沒有資格交你這個朋友?”

  楊戩不答,姜子牙的用意他已有些明白了,姜子牙嘆道:“我那師叔的門人好不曉事,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楊道友,封神之戰的成敗關係到我師門的榮辱,因此,若你認為老夫是個可以一交的朋友,那麼便請留下助我一臂之力。至於你所受的污辱,老夫自會給你一個交待。”

  口中說話,袖中寒光一閃,姜子牙翻手亮出一柄薄刃,速疾無比地插上了自己肩頭。

  鏡裡鏡外人人驚呼,楊戩伸手搶過,阻了姜子牙去插第二刀,姜子牙肩上血流如注,卻渾然不顧,只道:“楊道友,若一刀不足以補償我西歧對你的不敬,你仍要選擇離開,那麼老夫絕不會對自己留情,必要你消氣為止。”

  哪吒嘆道:“虧丞相想得出來,難怪,難怪!”百花卻道:“姜子牙此舉未必明智。楊戩若真離去,便不能受封那勞子顯聖真君,更不能出任後來的司法天神。於人,於己,都算是一件極大的好事了!”

  看著楊戩為姜子牙包紮傷口,靜靜退下,所有人都明白,儘管仍無太多惡行,但距那個惡名昭著的司法天神的未來,楊戩終於是又走近了一步。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五章 穆穆離恨天(上)

  三個月後西歧行弔民伐罪之師,代天以彰天討,武王親自登壇拜將,昭告天下:

  “維十有三年孟春丁卯朔丙子,西伯姬發,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后土神曰:“嗚呼!天矜於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絕於天,結怨於民;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作成殺戮,毒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師保,屏棄典型,因奴正士;郊祉不修,宗廟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無辜於天,上帝弗順人,發承上帝,以遏亂略,華夷蠻貊,罕不率俾。惟我先王,為國求賢,乃聘請姜尚以助發。今特拜為大將軍,大會孟津,以彰天討,取彼獨夫,永靖四海。所賴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克成厥勳,誕膺天命,以撫方夏,懇祈照臨,永光西土,神其鑑茲,伏惟尚饗!”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又一場的硬仗,一座又一座城池歸了周室。姜子牙仍如在西歧一般倚重於楊戩,但軍中將領看向他的眼神,卻始終有些異樣。隻言片語不時飄來,連三聖母等人都有聽見,楊戩人前一如既外的肅穆冷淡,但無人時的凌厲目光,卻顯出他心中所想,絕不像表面的那樣平靜。

  通天教主座下也終於捲入封神之戰了,元始不得不如破十絕陣時一樣,與通天正面對決。但兜率宮卻連弟子也不肯遣來了,只有仙使傳令,言道老君閉關,決定謹遵議定封神之戰時的協議,從此不干涉人間之事。也就在這一日,姜子牙在帳中一人苦思了一夜後,突然傳令,將楊戩調去後軍,專職督辦糧草。

  一月,兩月,三月……

  每日週而復始,監督著小校們將糧草出庫入庫,外加統籌各路人馬的分配供給,楊戩這糧草官做得並不輕鬆,煩雜又瑣碎異常,只看得沉香等人鬱悶不已。

  楊戩自己倒沒有絲毫不耐,每夜帳中的燭光總是最後歇滅,近來西歧能調來的存儲越來越少,前方的進展卻越來越慢,更不知殫費了他多少精力。

  但他每項決定都得當之至,和以前一般的算無遺策,令大軍全沒有後顧之憂。只是,無人時他的臉色卻愈發陰鬱,拿了刀簡,刻下一下又一人的名字。“王魔”、“張桂芳”、“李興霸”……等等、等等。沉香等人年輕,自不知他在做什麼,哪吒卻覺奇怪,說:“這是封神之戰至目前為止,三界被波及的修道人姓名,其中有些還是楊戩大哥親手所殺,他為何要刻下這些?”

  武王軍中的一些名將也陸續被刻入名單中,連黃天化、崇黑虎這等人物也魂歸了封神台。楊戩的神情又恢復了昔日那揮不去的落寞,甚至多了些嘲諷的冷笑。

  等於土行孫的死訊也傳來時,他停了刀不再去刻,只撫著竹簡一個個名字看下去。“封神……好一場重整秩序的封神之戰。該死的全都死了,最大的贏家……”聽他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幾句話,沉香等頗有些莫名其妙,哪吒想到那些日子裡一個個同伴的陣亡,心中不禁慘然,說:“以前楊戩大哥在軍中時,計謀迭出,上陣對壘時又儘量回護同伴,每每能從必死之地,救回大家性命。但好端端的,元師卻調他去後方對著這些糧草。這一調多好,此後我們接二連三地吃敗仗,不知折損了多少好兄弟。”

  他這麼一說,眾人回想起來,確是自楊戩去了後方,西征的進度便陡然慢了。戰事幾成膠著不說,兩軍兵法對決,居然演變成各路修真的法力比拚,每奪下一處關隘,都會因戰略戰術的失誤,使得封神台上,多了不少本不該有的冤魂。

  楊戩負手而立,面色冷峻,看小兵們來來回回搬運糧草。他這些日子擔任督糧官,一直在督運糧草,未上戰場。沉香跟在他身邊無聊,問哪吒:“三太子,楊戩什麼時候回戰場?我快憋悶死了。”哪吒仰頭回憶往事:“我在汜水關受了傷,昏迷了一陣,醒來他已在了。應該就在不久之後。”沉香大為振奮,小玉嗔怪:“沉香,打仗有什麼好玩的,血淋淋怪嚇人的。”沉香嘿嘿一笑:“總比悶在這看人搬東西好。”男子嚮往戰場功勛,本是常情,三聖母也不以為意。

  楊戩督了糧草,一路向汜水關而來,到了陣前,一眼看見高掛的免戰牌,皺了皺眉,報名而入交令銷差。姜子牙見得他回來,焦躁多日的心稍稍安定,急將前情相告,好商量個主意。原來汜水關敵將余化,本是前戰中的敗將,不知從何處弄來把寶刀,中者無救。哪吒和雷震子都已傷在他手下,至今未醒。

  楊戩查看了哪吒傷勢,拱手道:“元帥,哪吒師父太乙真人見多識廣,不如去問上一問,先打聽了此物來歷,方能想法救治。”姜子牙口作唉聲:“可此去路途遙遠,哪吒又昏迷不醒,不能長途跋涉,如何去得?”楊戩低頭默思片刻,已有了主意,當下請命出戰。姜子牙當他不知厲害,再三言道寶刀厲害,楊戩卻自有主意,執意出戰。

  鏡外哪吒搖頭道:“他也傷了。奇怪,他明明是謹慎之人,為何此次這般魯莽?”沉香卻在楊戩身邊嘀咕:“他若這次死了倒也罷了。”龍八贊同:“不錯,封個不大不小的神仙,沒那麼大權,也做不了那麼大惡。”

  楊戩出陣,與余化鬥了幾個回合,看他祭起寶刀,賣個破綻,亮出左臂於他劈中。哪吒訝道:“他是有意傷的?”眾人也看出來了,楊戩元神遁出,乃是有意受了一刀,不解其意。楊戩敗回營去,姜子牙只恐又損一員大將,見他似是無礙,略放下心來,楊戩卻是神色如常,拜別姜子牙道:“元帥放心,楊戩所練乃九轉玄功,這刀還傷不了我。我這就去尋太乙真人,讓他看看刀痕,認個明白。”哪吒不想他是為救自己,故意去挨了一刀,心中感動,立在鏡前怔怔無語。

  楊戩憂心哪吒的傷情,借土遁往乾元山來。須臾便到了金光洞,一見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不及拜見,就急急的將余化傷哪吒之事,說於了真人,隨後還解開衣袍,露出傷臂。太乙真人細看傷情,那刀口雖然只是細細的一道,卻覆了青紫色的薄霜。真人用手指稍觸傷口,立刻感到寒氣逼人,原先細窄的傷口在太乙真人的觸碰下,寒霜瞬間化了,傷口開裂,黑血流出,楊戩立刻運功封住了傷臂,傷口凍結住後,刀口比先前粗了一廓。“呀,居然是此物。”太乙真人失聲驚叫。楊戩的眉,難以察覺的微皺了一下,他掩上了衣袍,問太乙真人端詳。

  太乙真人嘆道,“此乃是化血刀所傷。但此刀傷了,見血即死。可憐我那徒兒哪吒”楊戩道,“真人,此刀傷尋常人,自是無幸。但是,哪吒非血肉所化,此刀的效力必減。請真人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搭救哪吒才好。”太乙真人想了一會兒,才搖搖頭,眼中滴下淚來,“沒用的,沒用的,這是哪吒的命啊”楊戩一挑眉,他道,“真人似乎有難言之隱。哪吒是楊戩的至交好友,楊戩萬萬不能見他成為封神台上一縷孤魂。”太乙真人驚道,“楊戩,你對封神之事,知道多少?”楊戩不說話,沉靜的眸子,古井般波瀾不驚。

  太乙真人看了楊戩很久,才緩緩道,“楊戩,你是聰明人,明白此種關係。眾人的生死,掌握在三位教主手中。而三位教主之中,只有一人,有靈丹妙藥。你可明白了?”楊戩立刻便知道太乙說的那人是誰,難怪太乙真人如此躊躇。那人自封神之戰開始,便以潔身自好自居,袖手旁觀一切的是是非非。其他兩位教主也頒下嚴旨,不許門下去打擾此人的清修。

  “真人保重,楊戩告辭了。”楊戩別過太乙真人,便要離去。太乙真人卻叫住了他,“楊戩,你雖有玄功護體,封凍化血刀的傷勢,但終究非長久之計。此去凶險莫測,一旦毒血攻心,必死無疑。”

  楊戩回身,向太乙真人深施一禮,再無二話,起雲便走。哪吒見太乙真人的身影,一直站在洞前,目送著楊戩,直至看不見。

  楊戩一進離恨天,便感到陰風陣陣。他心中一凜,離恨天怎麼會有如此怨魂恨靈。他剛站到兜率宮的宮門,就有位道童提著小桶而出。那道童見楊戩,微微一笑,“楊道友吧,老師已經算到您來了。一會兒隨我進去。”楊戩應了,見那道童舀了桶內的符水,向門外灑去。片刻間,陰霾便散盡,始現出這至高天之美景。明霞幌幌,映出極純之清碧天光,萬端變化。

  “楊道兄”道童見楊戩凝目看著宮外的景象,提醒道,“老師請您進去。”楊戩垂目,隨道童進去。不同於宮外那樣美侖美奐的景色,兜率宮內,卻是寂靜樸素,實是無慾無求。太上老君沒有在主殿裡見楊戩,而是讓他在丹房相見。

  楊戩進入丹房,房門在他身後無聲無息的關閉了。丹房內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丹爐,燃著黯黯的紅光。丹爐前,一人垂目跌坐,似已入定。看楊戩就站在門口不動,眾人皆疑惑,他既已到了,為何不說話不拜見道祖。終於,楊戩動了,他走的極慢,但是腳步卻異常清晰,一步步似乎都扣在眾人的心上。老君倏然睜目,他看了八卦爐中,已經由“乾”位轉至了“坎”位。此時,楊戩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end90101 2015-1-31 21:06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六章 穆穆離恨天(下)

  “後生可畏啊,坐下說話。”老君笑了,長者般的慈祥寬厚,“楊戩,你雖然不是我道門,卻是與我道門淵源深遠。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道法根基緣自玉鼎道人。玉鼎師侄,唉,可惜了。但他有你,得延道統,也當有慰。”楊戩聽老君幾句話,已經將兩人的關係拉得極近,不由微微一笑。“晚輩意外得到玉鼎前輩的遺書,胡亂修煉,區區薄技,讓您見笑了。”

  “薄技?楊戩你過于謙虛了。”太上老君見楊戩沒有順勢認師承,心中稍稍不快,但臉上仍然微笑,“前些時日,你在十絕陣的表現,令老夫刮目相看。”楊戩心中立刻猜到,道祖要翻十絕陣自己奪他弟子指揮之舊帳,一轉念便站起來,深深一禮。老君訝道,“楊戩,你這是何意?”楊戩道,“楊戩這是替姜丞相,還有前線所有的將士,感謝前輩的關懷之情。”太上老君撚鬚微笑,“我道門之中,有許多都投入周軍,替天伐紂,老夫關心他們本是應該的。”楊戩順勢而下:“現有前輩的子侄被敵軍所傷,命在旦夕,還請前輩念在同門之情,能夠施以援手,救他們性命。”太上老君一笑,淡淡道,“生死有命,早就注定。三教定封神榜之初,指天地發誓,絕不干涉。”楊戩冷笑道,“若真的是命運早定,另外兩位至尊,為何要捲入這場封神大戰?就是前輩,最後未必真的能置身事外,何苦要白白落下見死不救的名聲?”

  “楊戩,你,放肆!”太上老君心中,無名火起,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和他說話。他瞥到爐中,“坎”位剛巧移到了“離”位,心中一警,自己的情緒,竟然不知不覺隨著八卦相位而移。老君開始認真的打量面前這個沉靜內斂的男子,他的眼眸,似乎能夠洞悉別人心中的一切,卻又將自己掩藏的紋絲不露。

  “楊戩,你太心急了。老夫何時見死不救?”老君慍怒道,“你且將詳情說來。”楊戩便將余化的化血刀,以及哪吒等人的傷情,詳說了一下。鏡外的哪吒奇怪道,“他為何不提自己為我挨刀之事?”卻聽老君笑道,“你來的真巧,正好此爐的丹藥,可解此毒。只是,尚缺一份藥材,你取架上的葫蘆,倒出硃砂給老夫。老夫正在煉丹,不能分心。”沉香拍手笑到,“老君怎會是見死不救呢?這下好了,有了靈丹妙藥,哪吒的傷就有救了。”

  太上老君看楊戩去取硃砂,臉上卻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笑容。眾人跟隨楊戩到了屋角,那裡是丹房內最黑暗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眾人聽到楊戩用手摸索葫蘆的聲音,忽然有金鐵的微響,隨後,楊戩便往回走。太上老君看到楊戩帶了硃砂回來,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楊戩右手的錫盤內,裝著硃砂。左手一翻,卻是已經揉成一團的精巧飛刀。

  “是老夫疏忽了,這葫蘆的飛刀,原是放人盜丹用的。幸好你天生神目,否則,老夫的罪過就大了。”太上老君連連搖頭,看著毀去的飛刀,懊悔不已。楊戩的嘴角,冷笑一閃而過。他已經明白,為何兜率宮外,漫天的怨魂滯留離恨天,恨恨不去。且不去看老君的歉意,楊戩躬身一禮,“請前輩施法煉丹吧。”

  “楊戩,這煉丹,不是一日之功,此爐需得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出爐。出爐後,尚要採集天地精華,方能凝成金丹。你且回去,我既然應了你,等丹成之日,自會遣人送到西周。”聽到老君此有根有據的保證,楊戩不由啞然失笑,哪吒他們還能夠等到那個時候?

  “前輩,楊戩方才無意毀了前輩的法寶,萬分過意不去。現楊戩有至寶相贈,請前輩笑納。”楊戩見老君猶自可惜那毀了的飛刀,心中一思量,唯有此說能打動此道祖。果然,老君不再趕人,而是緊盯著自己,示意自己繼續說。“女蝸娘娘的寶蓮燈,是天下之寶。蒙娘娘青睞,賜楊戩雄燈一盞。楊戩福薄,怎能配得上此燈?所以,楊戩想要贈此燈,於前輩門中不知前輩是否笑納?”

  “寶蓮燈。”太上老君心花怒放,此寶是女蝸所有,是天地最強的法寶,但是,他看不透楊戩的用心。“楊戩,你是何意?”楊戩故作驚訝,“原來前輩不需要此燈?晚輩送去玉虛宮或碧游宮了。”說著就要走,老君一下子便站了起來。他一把抓住楊戩的左臂,哪吒驚叫了一下,那正是楊戩被化血刀傷的地方。

  老君的臉色,變得極其可怕,如同卸下了一幅戴了很久的面具一般。那種猙獰的面容,眾人皆嚇得倒退幾步,不敢相信這個就是老君。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楊戩,你和玉虛碧游,暗中有何瓜葛?”一雙狹長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逼住楊戩。長長的指甲使力,直扣進了楊戩的肉裡。楊戩看著老君的眼睛,半分不畏,傲然道,“我楊戩,行走在天地間,孓然一身,無師無友。”

  兩人四目相對,許久,老君才松開了手。楊戩不經意的退後一步,不讓老君有再次出手的機會。此刻,他的傷臂,藏在衣袖中,已是微微有些發抖。老君暗讚,這個楊戩,倒是個人才,而且妙在無根無基,若是能夠為我所有,便是很好。希冀寶蓮燈,同時又起了拉攏之心,老君看著楊戩,目光柔和似溫泉一般。

  “楊戩,今日老夫便交你這個忘年的小朋友,朋友之禮,即使鴻毛一片,也是泰山之意。寶蓮燈在何處?”

  楊戩見老君如此屈尊降貴,心中好笑,看來寶蓮燈真是天地至寶,忽然間感懷女蝸當初贈燈的恩情。他只出神了片刻,便聽老君咳嗽了一聲。楊戩笑道,“楊戩小子,不敢高攀前輩。寶蓮燈,晚輩早晚會呈於前輩門下。還是請前輩先施下靈藥,讓晚輩回去見姜丞相叫差。”見老君遲疑,楊戩繼續道,“晚輩和蔣丞相說,此藥是從余化師父處,騙來的就是。不會影響前輩的聲譽。”

  太上老君疑惑的看著楊戩,忍不住問,“你在西周軍中,既無親友,為何費此心力?”楊戩道,“只因晚輩在丞相面前誇下海口,丞相便讓晚輩在軍前立下軍令狀。”太上老君果然瞭然的一笑,暗想,“原來此人,是可以用權勢虛榮拉攏的。”旁觀的眾人,也是不住的搖頭,卻無一人知道這是楊戩的故意唐塞之詞,哄那老君信服。

  太上老君終於從隨身的葫蘆裡,倒出三顆解藥。楊戩接了,微微一愣。老君慈祥的看著他,“孩子,你不該欺瞞老夫。你的左臂,也中了那化血刀之毒。回去要快快吞服,莫要延誤了傷勢。”楊戩心知,剛才老君一抓,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暗驚此人的厲害。“前輩,我”

  “叫前輩多見外,你是我的小朋友嘛。”老君感概道,“你真像你的母親—瑤姬。當年,我和瑤姬仙子,有過一面之緣,可惜啊日後,你若有什麼難處,只管來找我。或許,老夫能夠助你一臂之力。”

  楊戩懷揣靈丹,從老君的丹房,才覺得渾身已經寒透。與老君的交鋒,化血刀傷情的發作,都不算什麼。而最後老君那番話,以及那別有深意的眼神,似乎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與己有關,與母親有關。楊戩翻來覆去捉模,都不得要領,一時思緒如潮般翻滾。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七章 喁喁赤子言

  且說楊戩帶靈藥回了周營,對姜子牙只說,是從余元手中騙了丹藥。雷震子哪吒二人服了藥,情況卻不相同,雷震子不久便醒,哪吒卻依舊如故。仔細替他把了脈,姜子牙有些犯難。楊戩催問:“元帥,哪吒究竟如何了?”姜子牙鬆開手,嘆道:“哪吒虧得是蓮花化身,才從化血刀下逃得性命。然正因其是蓮花所化,與尋常肉體不同,這一粒之量怕是不夠。”楊戩還當有何問題,聽是這事,放下心來,笑道:“丹藥共有三粒,不是正好?”姜子牙遲疑著看他臂上:“可是你……”早被楊戩打斷:“我有玄功護體,這傷於我無礙,元帥儘管放心。”姜子牙見他確不如哪吒二人般中刀後昏迷,仍是精神爽利,平素又知他本事,心中已信了,再不耽擱,讓哪吒服了丹藥。

  哪吒靜靜躺在帳中,與如今相比,封神之戰時仍是少年的他面上還帶著幾分稚氣。楊戩坐在床頭看著他睡中天真無邪的臉,想著這一個天真少年曾經的悲慘往事,浮上憐惜之情。擦去他睡時嘴角不時泛起的泡泡,想到太乙真人開的玩笑,楊戩不禁失笑,搖搖頭,替哪吒掖好被子。

  哪吒翻了個身,醒了。看見楊戩,揉揉眼,叫聲:“楊戩大哥。”又想再睡,忽地想起前事,一下坐起抱住他左臂,怒道:“楊戩大哥,那余化使邪術害我,你替我報仇!”正按著楊戩傷處。楊戩不動聲色地抽出臂膀,扶他躺下,嚴肅地說:“我平日如何對你說的?不可自恃本領輕敵。你若不是蓮花化身,今日已成封神台上一縷幽魂了。”哪吒扁扁嘴,縮回被子不作聲,心中怪委屈的。

  哪吒見大家望向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揉著鼻子嘟嚷:“我只盼他替我出氣,沒想到被教訓了一頓,所以……”鏡中楊戩已放緩了語氣:“好了,別使性子了。余化已死,汜水關也是我軍囊中之物,你可出了氣了?”哪吒大喜,鑽出被便要下床,卻被楊戩按住:“你傷未好,大夫說不可見風,老實躺著吧。”哪吒被他按回去,心不甘情不願地躺著,尋思怎麼哄他讓自己出去耍耍。一時又有些渴,嚷道:“楊戩大哥,我渴了,下去喝點水成不成?”楊戩起身在桌上倒了水,過來遞於他。哪吒伸手接過,卻發現手不住在抖,體察全身,方才醒來時未曾注意,這時才發現全身虛軟無力。這下嚇得不輕,牽著楊戩衣袖泣道:“楊戩大哥,我是不是……”楊戩不等他說完便知他怕什麼,板著臉道:“看你下次還輕敵大意麼。”見他真要哭喪著臉了,又笑道:“只是傷未好罷了,老實躺著,若見了風,當真好不了可莫怨別人。“哪吒這才老實了,躺著一動不敢動,可憐兮兮地看著楊戩。

  楊戩將水喂與他喝了,陪他說了陣話。哪吒見桌上堆了梨,又吵著要吃梨。楊戩取了小刀坐在床邊,一圈圈削去梨皮。他削得巧妙,心又細,那皮竟不斷,在地上環了一圈,哪吒看得驚奇,打定注意日後也要試上一試。楊戩將梨切成片,一片一片遞於他吃了,起身看看天色,轉頭道:”你再歇幾日便當無事,不用擔心,快些睡吧。我先走了。哪吒傷勢初好,精神不佳,口中答應著,已迷迷糊糊睡去。

  楊戩回到自己房中,解開上衣,眾人見他臂上那一刀痕竟已成黑色,才知並不如他所說那般傷勢無礙。哪吒自語:“他又救了我一次。”楊戩呼出口氣,運功逼毒,傷口毒血湧出,色澤轉紅。

  楊戩收功起身,頭一陣昏沉,伸手扶住桌子穩了穩,怕是要幾日才能痊癒。鏡前哪吒看著他有些萎靡的神色,再次下了決心,不管他後來做了什麼,回去後定要接他離開劉家,好生照料。

  轉眼間哪吒傷勢已好,又開始活蹦亂跳。周軍也向前開拔,奪了不少地方。入夜,楊戩運功療傷已畢,步出營房,一抬頭正見月色皎潔,不由痴了,良久才低下頭,逸出一聲輕嘆。耳中忽有所察,楊戩側目而視,哪吒正躡手躡腳地從身後摸來,不由唇角勾起,帶了一絲笑,只裝作不知,待哪吒走到近前,猛然一個轉身,反將他嚇得倒退幾步。哪吒拍著胸口喘了幾下:“楊戩大哥,你嚇死我了。”楊戩雙手抱肩:“哦,你不是來嚇我的,怎麼自己嚇著了?”哪吒跳上柵欄坐著,晃悠著腿抱怨:“一點不好玩,楊戩大哥,每次都嚇不著你。”抬頭看看他,再比比自己,羨慕地嘆道:“師父說我用蓮花化身,好處多多,只是身子再不會變了。楊戩大哥,我永遠不能長到你那般高了。”意下十分頹喪。楊戩也不知如何安慰他,蹲下身看著他眼睛:“瞧,現在不是高了麼?”哪吒撲哧笑了出來。

  看著淡淡月色籠罩的軍營,楊戩若有所思,問哪吒:“你小小年紀,為何要來此征戰?”哪吒反問道:“你能來我便不能來嗎?楊戩大哥又是為什麼來參戰?”楊楊戩站起身,看著溶溶月色,惆悵答道:“不為什麼,我已經很多年沒什麼可做之事了。女媧娘娘要我來,我便來了。”哪吒奇道:“不都說是為了紂王無道,所以來助周王麼?楊戩大哥不是?”楊戩冷笑:“關我何事。”想到父母不在後的種種白眼冷遇,更是悲憤,“世人不愛我,我又何愛於世人!便是他們,你當真是為此而來麼?”楊戩嘴角現出譏誚之意,接著說道:“不是被紂王逼得走投無路,就是與之有毀家滅門之仇,要不就是想在戰後搏個名位。解民倒懸?哼,不過是個藉口罷了!”哪吒心思尚單純,不解地搖搖頭:“反正我只為掙口氣而來。我讓他們看看,我哪吒活得很好,不要靠他也能闖個名堂出來!”楊戩知他說的是誰,一手輕輕摟住他:“你當真不肯認他麼?”哪吒一擺頭甩開他手,憤道:“你也勸我認他?他們都說什麼到底是親生父親,不要鬧得太僵。我那兩個哥哥,當初我被逼自刎時不見他們,我金身被毀時不見他們,這時卻拿出兄長的架勢教訓我,說我不孝!孝?我孝父孝母,只可惜天生命薄,無父無母,無人可孝!”楊戩也不再勸,默默地看著他,半晌才道:“總要你自己想通才好,我不會勸你如何。只望你記著,擁有時莫輕易拋卻,若真到子欲養而親不待時,後悔已是來不及了。”哪吒本不欲聽,見他神色悲愴,像是已陷入自己回憶,不敢打擾,一時靜了下來。

  安靜片刻,哪吒很不自在,跳下柵欄笑著說:“楊戩大哥,師父一見我就嘮叨,要我報答你,可你這麼厲害,從不受傷,我看我是沒機會了。來,你今天就假裝受傷,我來照顧你一回,回去說與師父聽,免得他再多嘴。”楊戩被他拉入營帳,不欲陪他胡鬧,看他興致勃勃,又不願掃他興,被他按著躺在床上。他自家變後心性似一夜間成熟,再未與同齡人玩鬧過,此時竟也起了童心,心說便陪他玩上一玩,只當哄孩子了。

  哪吒卻很認真,一本正經地給他拉上被子,要他睡覺。楊戩好笑地閉上眼,聽他唱些不倫不類的催眠曲。他傷毒未癒,頭腦本有些昏沉,此時躺在床上,竟當真有了睡意。鏡前眾人看了也知他是真要睡了,卻見哪吒一陣亂搖,又將他推醒。楊戩睜開眼,只見哪吒氣鼓鼓地叉腰站在床前,端了碗水。“楊戩大哥,說好的,你怎麼自己睡了?”楊戩好笑,起身欲陪他玩到底,接過水來喝。哪吒卻不讓,讓他躺下:“這是藥,你病了,不能亂動,見了風就不好了。我來喂你。”原是將他那天的話全數返了回來。楊戩只好裝作重病,哪吒托起他喂“藥”,卻從未乾過服侍人的活,一下灌得急了,楊戩嗆了兩下坐起身來,接過碗嘆道:“好了,我便沒病也被你整出病來,真有病時還不得去見閻王?”哪吒不服氣,要他躺下,又要哄他入睡。楊戩經這一折騰,此時已沒了睡意,閉眼躺了一會,聽耳邊響起小小的鼾聲,再看哪吒,已趴在床邊睡著了。楊戩有些寵溺地嘆氣,下床抱他上來,蓋好被子,自己睡在了外側。哪吒睡夢中被他挪動,翻了個身,抽抽鼻子竟掉下淚來。楊戩用指拂去,知道這頑皮少年心中實有滿腹悲傷,只怕又夢見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心中憐惜,將他摟在懷裡輕輕拍打。哪吒夢中正自悲苦,忽感到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漸漸安定下來,露出笑意,睡得香甜。

  鏡前哪吒卻要掉淚,低低地道:“楊戩大哥,等我回去,我去找觀音菩薩,求一些甘露來救你。”沉香聽見了大急:“三太子,你如何能救他,他若傷好,定要又寫我們作對,這般惡人不值得你傷懷。”哪吒本是一時意氣,此時被沉香一駁,反激起少年時一股偏激衝動的豪氣,冷哼一聲:“我偏是要救!觀音若不答應,我便學了孫悟空,盜也要盜來。生平只有師父和他如此對我,我如何不能?”沉香急道:“三太子,我們一場朋友,你就不念朋友之誼麼?”哪吒不屑地道:“我倒是把你當朋友,你又是如何待我?我為你犯了天條,你卻不管我死活,要與那小玉雙宿雙飛,我哪吒便是欠你的嗎?我就是要救他,你又能將我如何!“沉香無話可答,一時窘了。

  幾日後,兜率宮門下,密令楊戩去離恨天覆命。楊戩推辭傷未癒不去,書寫一封簡扎交於來人帶回。眾人看那楊戩書簡寫著:“寶蓮至寶,已化蓮身。戩早已經呈此寶於前輩門下。此番戩幸不辱命,救回哪吒,今特賀前輩道門,復擁此寶。戩拜上。”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楊戩封印書簡時,嘴角一掛狡詐的笑意,均想老君受此欺瞞,必不肯罷休。卻不料,兜率宮此後,竟然無聲無息,半分不與楊戩計較。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八章 怨懷逝星雨

  征討繼續著,成湯已全沒了還手之力,朝歌失陷、紂王也自焚於摘星樓上了。成湯數百年基業,只因五百年前仙人們的一場協定,便從此歸了周室。

  等武王登基已畢,封神之戰終於正式完結,天庭也開始大舉策封。楊戩卻在策封詔書上加了“聽調不聽宣”五個大字,冷冷擲還給宣詔的星使,成了唯一一個肉身成聖、進封顯聖真君尊號、卻只在灌江口任地仙的上階天神。他不願參與封神台大典的鬧劇,與姜子牙道別一聲後,便一人一犬去了灌江口剛修築的顯聖真君廟。

  一心要看封神的沉香等年輕人無不洩氣,不住抱怨楊戩,哪吒也有些失望,說:“封神大典時我被師父遣開,沒來得及趕回。大典後師父他老人家不知去向,幾千年也沒能再見。本以為在鏡中能明白端的,想不到……楊戩大哥,你這性子也太孤僻了些!”

  餘下的日子,便是隨楊戩去看凡人那千奇百怪的祈告文書,什麼張三偷了我家一隻雞、神靈保佑他不得好死,什麼希望我早獲麟兒、千萬別讓正室老蚌生珠等等,看著楊戩越來越古怪的神情,鏡裡鏡外笑作了一團。

  其時楊蓮、梅山兄弟尚在他處,要過些時候才能來同住,楊戩閒暇時,便負了雙手在江邊看那滔滔流水,往往一看便是一整天。沉香小玉固嫌煩悶,便是鏡外諸人,也都無聊得昏昏欲睡。

  這日楊戩又在江邊佇立時,遠遠一人駕雲而來,眾人精神一震,龍八道:“最好是來找他的,要不,可真會悶出人命來了。”說話間雲頭降下,哪吒一眼看去,頓時大奇,叫道:“姜丞相?”眾人識得,果然正是姜子牙。

  哪吒道:“他老人家封神大典後不久,也是失蹤了的,想不到還來見過楊戩大哥?”突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或許他知道我師父的去向?也或許,丞相和師父他們都是去了什麼隱密洞府清修了?”頓時身子顫抖,死死盯住鏡面,生怕漏了一點線索。

  鏡中楊戩也是驚訝,轉身迎了上去。姜子牙依然是平素的絳袍雲冠,臉色卻掩飾不住的慘然,見了楊戩也不客套,只道:“楊道友,老夫此來,是與你話別的。三界之內,除了你,其餘的人我要麼不願見,要麼,就是不忍見。”

  楊戩一愣,看了他半晌,眉峰驀而擰緊,沉聲道:“丞相,你傷勢非輕,若不立刻靜養醫治,只怕魂飛魄散,便在眼前了!”此言一出,沉香等人大驚,仔細看去,姜子牙印堂昏黑,正是元神將潰的先兆。但姜子牙自己卻毫無異色,苦笑一聲,說道:“不必治了,老夫自己下的手,又何必再治?”哪吒在他帳下征戰多年,感情最為深厚,此時顧不得楊戩聽不見,連叫:“楊戩大哥,你快救救丞相!自己下的手?丞相他……丞相他莫不是瘋了!”

  不待楊戩發問,姜子牙在江邊一塊巨石邊坐下,悠悠嘆道:“我四歲那年,家鄉大震,是元始恩師將我從瓦礫中救出,引我上了修真之路。雖然我福緣淺薄,不能證得道果,但師門恩義,重逾泰山,我自是一日不敢忽忘的。”

  淚水從他面頰上灑落,這個萬馬千軍指揮若定的老者,竟已是失聲痛哭,哽嚥著又道,“二十年前,我那師叔太上老君,力主由我來佐周伐紂,啟動封神之戰。恩師因事畢我最次也可封神,非但贊成,更勤加勉勵。當時,他老人家那高興欣慰的神情,我也是日日如在眼前。可是……可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身形忽而一淡,背後的岩石已依稀可見。

  楊戩不語,運掌渡了一股法力過去,助他暫時凝住了神識。姜子牙恍如不覺,道:“封神封神,好一場封神!我那好師叔,他真的是高明之極,料事先機,獨步古今!可憐我師門受我所累,俱被涉入征伐之中,多少前途無量的同門,竟是只餘了魂魄,忍辱去受那卑微的神職。”

  楊戩輕嘆,道:“丞相,你也看出來了?”

  姜子牙的淚已流得盡了,臉上一片木然,道:“原來你早就明白此中的關鍵了?難怪不願飛昇,不願去參與封神大典。我那師叔好精的算計,他約束自己門下苦修,卻慫恿其他宗派弟子去伐商革命。他明明知道魂魄成神,修為自封神那一日起就再難有寸進的!楊道友,我好後悔……當年我若違抗師叔的密諭,不調了你去督糧,那我軍中,我師門,扶助周室的各派,又豈會平白折了那麼多人?”

  鏡外一片寂然,寒意從每個人心頭升起。雖說化血神刀時已見識過老君的本來面目,卻仍有些將信將疑,只道楊戩說話刻薄,激得老君動了戾氣。但姜子牙……哪吒已經呆了,喃喃地道:“老君的算計……丞相,你是不是弄錯了?老君……老君不會是這種小人的!”

  楊戩勸道:“丞相,事已至此,傷心無益,我且助你凝住元神。你只是為人利用,元始天尊不會過於責怪於你的。”姜子牙失聲慘笑,茫然道:“責怪?恩師責怪也好,不怪也好,我……我是永遠不能得知了。女媧娘娘等古神已經……已經……”

  楊戩臉色微變,道:“女媧娘娘?”姜子牙慘笑道:“封神大典你沒有去,而與會的一干人等都被嚴令禁止外洩,所以上古大神全部離開的事還少有人知。總之,維護三界秩序的重任,已完全轉交給天庭了。”

  三聖母想到女媧的音容笑貌,心中難過,只想:“原來恩師真的離開三界了?我竟是連她老人家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

  姜子牙的聲音仍在繼續:“不過,上古大神……嘿嘿,上古大神們也是好精明的算計!三界秩序原是個大笑話,一切只是人為硬造出來的權力平衡而已。楊道友,你可知道,他們離開之前,已將封神之戰裡折損最多、受封神職最多的幾大宗派掌教,全都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遠禁閉了起來!”

  女媧娘娘麼?楊戩神色複雜。那個出現在瀕死少年前、仁慈寬厚的眾生之母,也會做出這種事麼?但是,三界的平衡……眾生之母,她所存念的只會是所有眾生,而有什麼會比平衡更為重要的呢?古神們失衡撞毀不周山的鬧劇,只要再上演一次,那麼整個天地,也就要土崩瓦柝了。

  存了此念,此時聽來的一切,便也都有了答案。楊戩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姜子牙輕聲道:“是啊,原來如此……我師叔的用心,原來也在上古神人們的算計之中。他們由著他剷除其他宗派好手,由著他督促自己門人閉關苦修以搶佔天庭裡的上品仙階。但是,他們卻將整個天庭的基石,那些不起眼卻維持著天庭正常運作的神職,全給了師叔掌控之外的受害者!”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哪吒心中泛起,他帶著驚慌失措的表情,全神聆聽著姜子牙後面的話,龍八不知他為何如此,但是,聽著這幾千年前的陰謀被一一點破,連龍八自己,都只覺得身上再沒了一分氣力。

  “小神們是天庭的基石,而他們原來的師門掌教,像我的恩師,通天師叔,太乙師叔等人,卻都已陷在萬劫不復之地。小神們再不能為了師門拉幫結派,卻也不可能去投誠老君的一脈……平衡,多美妙的平衡!古神們離開前完備了現有的天規,由你舅舅昊天玉皇大帝和西王母共同執掌。從此天條就成了平衡桿上的準星,天地秩序也從此井然有序……多美妙!上古大神,真不愧是上古大神!”

  姜子牙一字一頓地說著,驀地掙開楊戩渡來法力的手掌,斜衝出去,凌波而立。耀眼的白光從他身上迸出,身形又復淡得幾欲散去,但他卻在笑,淚流滿面,卻放聲大笑:“平衡……為了平衡,我成了害死恩師的大罪人!受封神職又如何?師門道統,從此永絕三界,我如何活下去?我如何心安理得地活在這三界之間?”

  隨著淒厲的高呼聲,他整個身子化作點點光焰,四下激射開來,在江水上渲出星雨般的異景,眾人知道,封神之戰的主持者,這周室強盛的奠基者,西歧大軍中的無上智者,從此便永遠消失,再也不能回來了。

  一點熒芒凝在楊戩手上,那是他本欲聚回姜子牙魂魄的法力,但他終還是沒有出手,只出神地看著那白光散開,落下,逝去。或許,這睿智老者自己選定的這種結局,才是他最少痛苦的解脫。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九章 蝶夢戀翩躚 (上)

  又過了月餘,楊戩親手為妹妹佈置一間房,將她從別苑接了過來。女媧既已離開,這些行宮也都要被天庭征回。楊蓮也不可惜,近千年終於可以和哥哥住在一起,興奮得成天偎在哥哥左右,又說又笑。憶到幼年時的趣事,還軟語央著二哥,下廚做了好幾次凡間的飯菜。

  其時楊蓮道術已成,只是在別苑中總是獨修,沒有太多臨陣經驗。而楊戩卻是在征戰殺伐裡千錘百練過來的,應敵經驗豐富得令楊蓮羨慕不已,於是公務之餘,楊戩又多了一項要務,那便是陪寶貝妹妹習武喂招。

  梅山兄弟也被楊戩接來了灌江口。這六人雖有了他三成法力作基礎,但若只在崑崙蠻修瞎練,就算再有個百十年也一事無成。現在他已不像封神時期那般的日日征戰,居無定所,正好親自提點,指引他們一一渡過修行路上必經的難關。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這個神通法力都睥眄三界的顯聖真君庇護下,灌江口一日繁華於一日,真君廟香火鼎盛,卻也意味著千奇百怪的公務越來越多,沉香看得翹舌不已,嘆道:“原來做地仙有這麼麻煩?天啦,保一方平安,難怪說地仙積累功德最是容易了!”

  冬去春回,轉眼又是一年,楊蓮在附近營建了一座花園,和昔日別苑一般無二。引來一條河,河邊植了些楊柳,又要二哥幫著蒐羅了無數珍奇花草。她料理得法,盡心盡力,春日裡萬象齊舒,和風輕拂著園裡的萬紫千紅,風物幾堪媲美仙府聖境。

  這日楊戩陪著妹妹練功完畢,獨自留在園中小坐。想起幼年時妹妹稚氣粉嫩的可愛模樣,現在又出落得如此娉婷多姿,三界少有,一時出了神,唇邊顯出難得的明朗笑意。一隻不起眼的枯葉蝶突然停上了他的肩頭,見他沒有反應,飛起盤旋一圈,落地化為人形,一個相貌普通,但十分可愛的女孩。

  “戩哥哥,你在想什麼?”她看楊戩一直發呆,好奇地問。三聖母不認識她,但想到楊戩曾告訴她的話,不確定地說:“這莫不是他提過的,認作妹妹的小妖精?是叫小蝶嗎?”

  楊戩早知是她,也不驚訝,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你這小丫頭,不是一直在山中修煉麼,我讓你見見蓮兒也不肯,賭咒發誓要成了仙再見,不讓人瞧不起。如今怎麼偷懶出來玩了?”小蝶做個鬼臉:“我去看看蓮姐姐長什麼樣。戩哥哥,她好漂亮,比我可強多了。”楊戩有幾份自豪地笑笑,看看小蝶,溫言道:“你很在乎嗎?”小蝶嬌笑:“我才不在乎呢。我要修仙,身體只是臭皮囊,對不對?”楊戩知她一向開朗大方,一心想著修成正果,也不以為意,又說了幾句,小蝶不願耽誤,回了山中修行。

  過了段時日,楊戩無事,正在江頭佇立,眾人又見那小小的枯葉蝶飛來,停在楊戩伸出的指尖,再翩然落地,化為那個明朗的女子。

  望著楊戩半晌沒說話,似有些害羞。小蝶踢了踢著腳下的石子,低聲說:“戩哥哥,我已經不準備修仙了。”楊戩聞言一愣,奇道:“你不是一直想列入仙班嗎?努力了上千年,你只差最後一步,如今卻要放棄?”小蝶紅著臉點頭,認真地說:“我在山裡修行時,救了一個人。你……你可別笑我,我喜歡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小蝶的眼睛亮亮的,給她平凡的面容帶來一層光彩。

  三聖母嘆道:“怎麼和我一樣……難怪後來我再沒聽二哥提起過她,想必也是被他處置了。”沉香自信地道:“娘,我們瞧著,看他如何處置的。回去後將這位蝶阿姨也救出來。”

  楊戩卻不似他們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有些惋惜地看著她,又有些惆悵,似是想起了身世,睥向上蒼,望向小蝶時又轉為溫和:“小蝶,你有自己的選擇,我又怎會笑你。你若覺得與他長相廝守勝過修煉成仙,我自會助你躲過天庭耳目——人妖結合,更是犯了他們的大忌。不過小蝶,你仍是妖身,只怕反會害了他。”小蝶點頭:“所以我來找戩哥哥幫忙。我要做人!”楊戩不由啊了一聲,滿是心痛地看著她:“你想讓我幫你脫胎換骨?強行由妖轉人,痛苦無比,人身不但無法力,更是病痛纏身,壽命不長。死後魂魄無存,再無來生。你可想清楚了?”小蝶堅定地點頭:“我樂意,我要和他在一起,就只這一世也罷。我要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孩子,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戩哥哥,只有你能幫我了。”楊戩憐惜地看了她半晌,終是道:“先帶我去看看他。”小蝶欣喜地化為蝴蝶,帶著他往修行之處飛去。

  龍八猜測:‘他是不是打探清楚了再一起動手?‘

  快到時,兩人落地,小蝶卻變成了楊蓮的模樣,三聖母驚愕地看著她。楊戩也是奇怪,小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戩哥哥,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那天看他快醒了,我……我就變成了蓮姐姐的模樣。‘她聲音越說越小,因為看見楊戩臉色越來越冷,‘戩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我用蓮姐姐的相貌?‘楊戩哼了一聲:‘若他是個只重相貌之人,你也不必為他犧牲多年修為。‘小蝶急急分辯道:‘不,他不在乎的,是我自己一開始自卑……戩哥哥,我們處了這段日子,很說得來,他也不在乎我是妖精。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楊戩面色稍緩:‘既然如此,你去和他說明了,以本來面目見他。‘小蝶答應一聲,看見自己住的茅屋就在前面,歡呼一聲跑過去,一邊叫道:‘成文,我回來了!‘

  屋中人聽到呼喚,開門出來,笑吟吟地看著她,卻在見到楊戩時一愣,有了警覺之色。小蝶牽了他手,指向楊戩道:‘這是我認的哥哥,成文,將來我們成親時就讓戩哥哥為我主婚,好不好?‘劉成文放鬆了一些,向楊戩行禮。楊戩上下打量他幾眼,眉清目秀,一股書卷氣,也似是個人物。只是在他看來,實在也犯不著小蝶為他賠上千年道行。但念及母親與嫦娥,心中一痛又釋然,情之一物,最是無理可說,若他真心待小蝶,又何必勉強呢。面上便帶了笑意,見小蝶仍是三妹模樣,使個眼色,要她明說。

  小蝶雖說深信劉郎必不負我,但對己之相貌實在無信心,也是忐忑。見楊戩示意,微微點頭,引二人進屋,鼓足勇氣道:‘成文,你知道,我是妖精。‘劉成文愣了一愣,笑道:‘蝶兒,你不是早說與我了嗎?若你不是妖精,我只怕已化為白骨一堆,更有什麼可在乎的。‘小蝶看看楊戩,似想從他處得到鼓勵,張了幾次口,終於說道:‘成文,我……我的樣子是變出來的。其實我……‘不知怎麼說好,怕自己失了勇氣,也不敢看他反應,當即解了法術,回覆本來面目。

  劉成文眼見多日來相處的美貌佳人一轉眼變了模樣,雖不是無鹽嫫母,卻也是天壤之別,這一下可嚇得不輕,愣住了地天說不出話來。楊戩冷眼看他如何應對。小蝶淚水在眼中打轉:“成文,你就這麼在乎……”劉成文愣怔半晌,舒出一口氣:“不,我只是太吃驚了。蝶兒,我豈是只重容貌之人?下次可不許弄這把戲來嚇我。”小蝶破啼而笑,歡喜地看向楊戩。楊戩替她放下心來,向劉成文道:“小蝶出嫁也不能草率了,我需為她做些準備,你可能稍待些時日?”劉成文自然滿口答應。

  楊戩帶走了小蝶,尋處僻靜地,為其施法脫胎換骨。他閱歷既廣,這些法術都有所瞭解,並難不倒他,因此小蝶才會來找他幫忙。施術後,讓虛弱的小蝶休養一陣,自己去為她置辦嫁妝。三聖母看著他忙忙碌碌,四處為小蝶尋些珍奇寶物,心裡很是委屈。到小蝶出嫁那天,楊戩牽著小蝶的手交到劉成文手中,小蝶的笑容幸福無比,隔著蓋頭也能看見她一直彎起的嘴角。三聖母終於忍不住心裡酸酸的感覺:“他……他對一個認來的妹妹這般遷就,對我卻……”眾人也不解他行為,只當他是做了司法天神後良心漸泯,未免各自感概一回。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章 蝶夢戀翩躚(中)

  四年後,楊戩再往茅屋來探小蝶。哮天犬竄前竄後,看滿天蝴蝶飛舞,又如在別苑一般地撲上了蝶。楊戩失笑,只道貓兒會撲蝶,不料他養的這條狗也會撲蝶。喚了他回來,笑罵道:“這漫天彩蝶都是小蝶的姐妹,你若惹得她傷心,我將你送於她燉了。”哮天犬嗚嗚地老實呆在他腳邊,不敢再亂動。楊戩笑著拍拍它腦袋,自語道:“小蝶不知有沒有生了孩子,你可別亂叫,嚇著孩子。”眾人見他腳步輕快,顯是心情愉悅。

  轉過一道山壁,就是那山間小屋。屋子周圍收拾得漂亮,花圃整齊,樹木成蔭,定是小蝶的精心佈置,想來她過得必是不錯,楊戩笑意越發明顯,放輕了步子,走到屋前。

  房門在內鎖住,但自然難不到他,心念動處,鎖應聲而解,他推門入內。

  屋內也收拾得乾淨,但堂前不見人影,屋內卻傳來咳嗽聲。楊戩有些擔心,小蝶已成凡人,且體質尚不及一般人,莫不是病了,劉成文呢,又在哪裡?口中叫著小蝶,人已跨了進去。鏡面場景一變,眾人有點吃驚,床上那名女子,滿面憔悴,不見當年天真少女的風采。楊戩更是心疼,過去握住她手,渡了真氣與她,順便檢查了她身子,鬆了口氣。雖病得不輕,有他在,也不至喪命。轉目環視屋內,問道:‘小蝶,劉成文呢?你既病了,她為何不來照顧你?‘話中已有了責備之意。小蝶見到他顯是很高興,撐著坐起,聽楊戩口氣不對,咳了兩聲解釋道:‘去年周天子張榜招賢,他去鎬京謀事了。戩哥哥,我只是染了風寒,沒事的。‘楊戩扶她坐好,忽覺有些不對。印象裡天子招賢是大前年的事了,當時接到的全是這類禱告文書,擾了自己許多清靜。正沉吟間,就聽小蝶有幾分急切地說:‘戩哥哥,我正發愁呢,剛剛還在想你要能來就好了。我只能求你幫忙了。‘

  楊戩見她有些激動,臉色浮上不正常的嫣紅,咳得厲害,拍拍她背,等她理順了氣才道:‘別著急,慢慢說。‘小蝶慢慢躺下,喘息著說道:‘去年成文一心赴京,說要讓我過得好一些。戩哥哥,其實我不在乎的,我一直在山中修煉,這樣的日子就是很好的。但他有這份心為我,我也很高興。‘小蝶有點害羞又有點自豪,但想到夫君至今未歸又轉為焦急,‘可是他一去到今天也沒回來。我怕,怕他路上出事,怕他沒謀到事,失意下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我想去找,可是路途遙遠,我把錢都給他做盤纏了。戩哥哥,你來了就好,你帶我去找他吧。‘

  楊戩又驚又氣:‘傻丫頭,你當自己還是修煉的小妖精嗎?你把錢都讓他帶走,你自己日子怎麼辦?屋裡屋外這麼整潔,也是你收拾的?病了也不知愛惜自己。‘小蝶偎在枕上笑得甜美,依稀可見四年前的嬌憨:‘我不要緊,我想讓他一回來就看見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家。‘楊戩很是心疼,拿這小妮子沒有辦法,起身道:‘好吧,我帶你去京城尋他。‘

  路途雖遠,有楊戩帶著,也只是瞬間之事。楊戩在客棧要了間上房,為小蝶延醫用藥,自己去打聽劉成文下落。

  翻閱了官員名單,不見劉成文的名字。眾人就見楊戩有些無措地站在街頭,人海茫茫,他要到何處去尋人。沉香對哮天犬的追蹤之術可是印象深刻,此時不禁問道:‘他怎麼不用哮天犬?‘龍八小玉也正奇怪,康老大答道:‘哮天犬修成人形後才練的萬里追蹤,現在若要尋人,還得有東西做個引子。‘

  楊戩正自徬徨,一陣香風飄過,皺眉退後幾步,讓開過來的一頂軟轎。轎中人想必是在隔著簾看風景,覷著他,掀簾露出半張臉來嬌笑:‘爺,晚上去憐香樓去坐坐?‘原來是妓女,楊戩厭惡地撇過臉去,卻一眼看見她掀簾的手,腕上正套著他送與小蝶做嫁妝的鑲珠金鐲。眾人也見了,頓時生出不好的念頭,想到那個病中思念丈夫的小蝶,直為她心酸。

  憐香樓,楊戩默唸著這個名字,不再尋找,回到客棧,推門前躊躇了一會,終是帶著微笑進去,斂去了一身的肅穆。小蝶正伏在枕上咳喘,鬢髮微亂,比之前日又憔悴了幾分,卻有歡欣之色,想是到了京城,能找到郎君之故。

  楊戩心中又痛又悔,面上卻不帶出分毫,勸慰幾句,說道再去打聽,留哮天犬與她作伴,自己向人問了路徑,來到憐香樓。

  天色漸黑,憐香樓卻越發熱鬧,絲絃聲動,嬌笑謔鬧之聲不絕於耳。楊戩只是站著,看著,聽著,週遭一切事物皆似與他無干。

  一頂小轎漸近,馬上有人迎了上去。‘江爺來了,裡面請。‘慇勤代為掀簾。低頭走下一人,儘管已猜測到幾分,眾人仍是一驚,劉成文。他如今也不是當年模樣,寬袍緩帶,說不盡的富貴氣象,便是儀容也高貴了幾分。三聖母唾罵道:‘蝶妹妹還在病中,那般唸著他,他竟來此處,也不想著回家看看!‘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眾人知他脾氣,只怕這劉成文當場就要遭殃。卻見他臉色變了幾變,竟硬生生忍住了沒出手,只是冰寒之氣更盛,竟讓路人繞行而走,不敢接近。

  劉成文倒是沒見著他,賞了錠銀子進門,楊戩退到房屋簷下,趁無人時隱去身形,也跟著上樓。

  ‘江爺,你送的這鐲子真好看,姐妹們都羨慕我呢。‘楊戩白日所見的,正是此處花魁娘子,名喚如月的便是。此時她正倚在劉成文身上,撒嬌賣痴,心裡盤算怎麼從他身上再哄些首飾。劉成文骨頭都酥了,眉開眼笑地摟住她親了一口:‘寶貝兒,你只管好好伺候,爺手裡有什麼,還不都是你的。‘如月越發來勁,扭股糖似地往他懷裡鑽,卻不讓他真沾上。劉成文親近了幾回都被她躲掉,無奈從懷裡摸出顆珠子:‘瞧,我帶了這個來,你卻……‘如月捧著珠子,雖點著燈,仍可見寶光瑩瑩,歡喜地膩在他身上,任他又親又摸。

  幾名女子再看不下去,臉上飛紅,百花罵道:‘小人得志,真正可惡!楊戩怎麼還不動手,這等醜態有何好看!‘

  說話間劉成文愈加醜態百出,叫著寶貝兒就要親熱,眼前一暗,燭火竟熄了,懷中美人兒也似睡著一般,沒了動靜。寶珠在暗中卻更加明亮,和著窗外月光,房中擺設隱約可見。劉成文有點發寒,下床拎了褲子想走,忽覺一股大力揪住他敞開的衣襟,往地上一摔,跌了個大馬趴,疼得他直咧嘴,卻叫不出聲音。

end90101 2015-1-31 21:07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一章 蝶夢戀翩躚(下)

  劉在文恐懼地抬頭,只見繡簾動處露出一角白衣。鬼?這個念頭浮起,嚇得不輕。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妖精都親眼見過,鬼自然也是有的。眼珠凸出,劉成文在地上抖著身子向後縮,‘你……你別過來,我、我、我找道士收了你……不不不,好兄弟,我明天,不,今晚就給你燒紙,我找人來超度你……你別找我……‘口中亂七八糟,語無倫次。

  見了劉成文這個樣子,楊戩更是噁心,又替小蝶不值,打斷他的胡言亂語:‘你不認得我了,好大的忘性!連名字都改了。‘劉成文篩糠似的哆嗦,聽到似曾相識的聲音才定睛看了一眼,更是心膽欲裂,小蝶的兄長,怕也是哪處妖怪,今日來找他算帳了。

  楊戩容不得他定下神來,一抬手,劉成文凌空飛起,只覺喉上如遭重扼,幾乎喘不過氣,耳邊就聽楊戩聲音如從九幽之地傳來:‘聽著,我不管你這兩年做過什麼,現在先回去洗掉你這身脂粉味,然後到雲來客棧找小蝶。記好了,你是謀事未成,不願就此回去,一直飄泊京師。今天剛好叫我遇上。‘法力一撤,劉成文啪一聲掉落地上,哪敢說半個不字。楊戩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之際又復交待:‘換了你這身衣服,要有個潦倒模樣!‘心念微動,床上寶珠納入袖中。他可不願此物落入娼妓之手,更怕劉成文就此跑了,帶件物事好讓哮天犬追蹤。

  平平氣,楊戩回到客棧,想好說辭後,作出欣喜之色進了小蝶房間。一進房,眾人不由同他一樣愣了愣,小蝶平靜地躺在床上,不時低咳,卻沒了日間的激動。眸子靜靜瞧著屋頂,似發現什麼有趣之事,嘴角甚至掛了一絲說不出味道的笑容。

  楊戩看她這般神色,倒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推開跑來撒歡的哮天犬,強笑著說:‘小蝶,我已經找到劉成文了。‘小蝶嗯了一聲,殊無喜色,目光轉來看著他,仍是靜靜的。楊戩只覺不妙,但想到她在客棧,應該不會得知消息,忍著不自在笑道:‘他沒有謀到差事,不肯就這麼回去,倒有幾分志氣……‘正想著怎麼說,目光垂下,落到小蝶發上,一支珠釵直刺入眼,楊戩面上變色:‘小蝶,你……‘小蝶眼中滑下淚,順著眼角落在枕上。‘戩哥哥,你走後,受你托來照顧我的掌櫃娘子來陪我說話,我一眼就見了她頭上的珠釵。戩哥哥,那……那是你送於我出嫁的啊!掌櫃娘子說到釵好生得意,說是江大人手面大,贈給青樓女子不知凡幾。她們得的多了,也不當回事,手頭緊時便賤價賣了,讓她揀了個便宜。‘小蝶又在咳嗽,楊戩不及多說,先撫她背,讓她喘定。小蝶靜下,唇邊又綻開笑容:‘戩哥哥,我用你留下的錢又將它買了回來,你不生我氣吧?‘楊戩還能說什麼,輕輕搖頭,勸道:‘小蝶,忘了他吧,我帶你回灌江口,正好和我三妹作伴。我會想法子讓你可以重新修煉。‘話如此說,心中也是無底。若她真是凡人,楊戩也不用延醫,略輸真氣便可治了她病,再尋些仙丹,自可延年益壽。小蝶從妖轉人,脫胎換骨之後,更有一番壞處,便想如凡人般修煉也不可得。

  小蝶也是明白,微微一笑:‘戩哥哥,你真好,可是我明白,我已經是不成的了。你回來之前,我已經服了毒,那是我做妖精時得來的,怕他不在時我會遭人欺負,一直帶著。我只想見你一面再走。‘楊戩大痛:‘小蝶,為了那個男人不值得如此!縱是不能再成仙,你也還有一世可過,為何如此不愛惜自己!‘小蝶卻只是搖頭,帶著笑,淚卻不停掉落:‘戩哥哥,他騙了我,我還怎麼能活得下去。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最後一滴淚珠滾下,眼未合,氣已絕,一縷芳魂,從此天地間再無覓處。

  百花仙子司群花開謝,與一干蝶精蝶仙最是交好,此是哭得也最是傷心。也不管楊戩根本聽不見她說話,叫道:‘楊戩,你定要殺了那混蛋,為小蝶報仇!‘嫦娥也是傷感,自憐身世,垂泣不止。

  楊戩握著小蝶的手,默默無語。良久良久,才掏出寶珠讓哮天犬嗅了,自己抱起小蝶,跟在哮天犬後面出門。

  他走得很慢,似是怕驚動了小蝶,不疾不徐地來到一棟朱紅大門的宅前。哮天犬對著門汪汪大叫,楊戩穿門而入,跟著它穿廊過院,有人來攔問,被他法力彈開。

  天已濛濛發亮,劉成文奔逃回家,驚魂未定地抖了一陣,才想起要逃。剛收拾了細軟出門,正撞上楊戩進來,拎著包袱只是抖,說不出話來。

  楊戩像是沒看見他,從他身旁過去,將小蝶放在椅上坐下。劉成文挪著步子向外移,被哮天犬堵住,不敢動了。楊戩細心地讓小蝶坐好,小蝶半張著眼,頭仰在椅背上。楊戩皺皺眉,從床上取來枕頭,墊在小蝶腦後,讓她坐正,又取了床毯子搭在她膝上,這才滿意地直起身,輕聲道:“小蝶,你病了,要注意身子才是。”又給她理理衣服,“別著急,我這就找你相公去陪你。”眾人一股寒氣上冒,嫦娥想到他當年背著妹妹上到懸崖,在破廟那一幕,顫聲道:“這劉成文死定了,楊戩這副神氣,越是平靜越是駭人!”

  再次端詳小蝶,沒什麼遺漏了,楊戩側臉,眼風似刀,冷冽如冰,給是仙人也膽寒,何況劉成文一個無膽書生。只嚇得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褲檔已濕了一片,雙眼翻白,就欲暈倒。楊戩卻不容他逃避,法力一激,劉成文立刻清醒,清楚地看見自己雙肩冒出血花,然後才感到大痛,尖聲慘叫。楊戩已掣出三尖兩刃槍,寒光映著他的眼,愈加深幽。沉香不由拉緊了小玉的手,龍八也不自禁地退後幾步,離姐姐近些。小玉有點發抖地道:“以前我就怕看他的眼睛,他追殺沉香的時候,一點不念親情,那雙眼睛冷冰冰的。可是……可是也沒今天這麼可怕!”

  楊戩斷了他雙臂,轉頭看看小蝶,鋒芒過處,劉成文已被開膛破肚,人也一命嗚呼。楊戩冷然道:“我本應將你凌遲處死,奈何小蝶終是戀你一場,就讓你得個痛快!小蝶已魂飛魄散,你就去陪她吧。”眾人看得清楚,劉成文魂魄被他擊得四散,再無幸理。劉彥昌莫名一陣後怕,心說楊戩當真是心狠手辣,看來對自己還算手下留情的,若將自己也弄得魂飛魄散,沉香就是將地府翻過來也是無可奈何。

  哮天犬過去扒拉劉成文的內腑,叼出他心來,嗅嗅,再望望主人,終是沒敢吃。楊戩殺了劉成文,再不多看他一眼,回身抹上小蝶的眼,抱她慢慢向門外走去。眾人發現,小蝶的身子已慢慢淡去,晨光中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楊戩卻恍若未覺,站在門前就著初陽看她。庭院中栽著梧桐樹,正是春夏相交枝繁葉茂的時節,卻被他殺氣波及,葉片枯黃地蜷在枝頭。此時一陣風吹過,紛紛掉落,打著旋兒在院中飄蕩。有幾片向小蝶身上落去,毫無阻礙地穿過,飄在楊戩腳邊。小蝶,她是真的要消失了。

  楊戩抬頭,掌心接住一片落葉,像怕吵醒小蝶似地柔聲說:“你看,像不像你的姐妹們?記得初見你的那座山谷裡,最多的就是枯葉蝶。我帶你回灌江口,讓你的姐妹也過來陪你,好不好?”小蝶再不能回答了,枯萎的葉兒一片片穿透她身體,她也越來越淡,在楊戩懷中慢慢消散了去。楊戩卻似未覺,仍保持原來姿勢一動不動,口中喃喃,儘是問她需些什麼,只是悲哀之色越來越濃。末了一聲長嘯,聲動九天,嘯聲過後,楊戩抖落一身枯葉,駕雲而去。

  眾人皆是淒然,天地之間,還有誰知道這樣一隻小小的枯葉蝶兒,有誰知道,她為情棄道,為情而死的那份哀淒。三聖母目中含淚,跟著楊戩回到灌江口,自己的房中。楊蓮正在看書,高興地叫了聲二哥,丟下書卷和他說話。楊戩深深地,深深地端詳著妹妹,從她頭上取下那枝蝶形釵,在手中撫摸。楊蓮不解地看著他,半晌,楊戩又替她插上,手落在她的長發上,閉上眼,吐出一口氣,道:“三妹,以後你就留在灌江口,不要出去亂跑。答應我,不要動凡心,好好修煉,不要像娘一樣,更不要像……”

  他哽住了沒有說下去,楊蓮卻害羞了,扭過身子噘嘴道:“二哥,你說什麼呀,誰動凡心了……”楊戩扳過她身子,認真地說:“不要相信那些男人,尤其是那些個風流自命的書生才子。他們騙得了你的心,卻只會傷害你……三妹,答應我!”楊蓮從沒見哥哥這般模樣,慌亂地點點頭。楊戩繃緊的面色放鬆了些,將妹妹摟在懷裡:“三妹,你不能再出事,我只有你一個妹妹了……”楊蓮在她懷中,他再不用隱藏悲傷。三聖母看著他眉峰聚集的痛苦,恍然間似是想通了很多,嘆道:“難怪他如此偏激,難怪他對彥昌恨之入骨。可是彥昌,彥昌又怎是那種人可比。”她舉目抬頭,雖看不見他,卻笑得甜蜜溫柔。

  鏡前人亦作如是想。劉彥昌目視三聖母,滿心的驕傲。三聖母握住楊戩緊緊摟住自己的手臂,想起這一路所見,楊戩確是真心疼愛自己,只不知為何對愛子也是那麼絕情。看了眼沉香,又道:“彥昌,我們回去後,收拾間屋子,將二哥挪處地方好生照料。也許是他經歷了這些事,性子有些變化。沉香,他壓我在華山,折磨你爹,許是因為這件事。只是將你逼得走投無路卻讓人生恨。念在他與我多年兄妹,沉香,我們便不要再計較了好嗎?”

  沉香一直在發愣,眼前的楊戩,怎麼也看不出像是會追殺他的那個司法天神。想到母親性命也是他多次救護,自思回去後也當真不能再對他漠然無視,聽了母親的話,點頭稱是。劉彥昌卻有些不自在,但妻兒都這樣說,他也不能反對。哪吒看出他神色勉強,心說回去後先趁他們不備接走人再說。楊戩大哥與他們畢竟有嫌隙,弄不好還要吃虧,不如由自己接走,找觀音求了甘露治好他,也算是報了救命之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二章 申誓結兄弟(上)

  餘下的百餘年裡,如非必要公務,楊戩很少外出,除了陪著三妹就是認真指導梅山兄弟修道。這六兄弟還是如初見時一般的粗莽率直,有他們在,顯聖真君廟倒也熱鬧了不少。

  楊蓮的小花園也越發喜人。有了神通廣大的二哥幫忙,很多海內孤本的名貴花卉,都被蒐集了去。再加上楊蓮百多年的精心打理,一來二去,竟連吳郡的百花園都驚動了,花仙子們因最初的好奇,而漸漸喜歡上這裡清雅的環境,無形之中,居然成了天下花仙的又一個小家。

  三聖母想起那時的日子,嘴邊噙了笑意,說:“記得我第一次看到的是牡丹仙子。當時,突然看到一本綠牡丹變成人向我微笑,可嚇了我一大跳!”百花仙子在鏡外聽見,也是輕笑,道:“還說呢,三妹妹。你的花園引得花仙子們樂不思蜀,成天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最後,我都被誘了去,連百花園都不想回了。”

  楊蓮有百花等新朋友作伴,除了修練喂招外,便少有時間想到哥哥。眾人都看出楊戩有些失落,但以他那寡言少笑的性子,對著一群花仙的七嘴八舌,又實在有些不耐,唯有藉教授梅山兄弟法術打發時日。梅山兄弟卻因此得了好處,餘下的幾年裡修行突飛猛進,神凝丹結,五氣朝元,眼看便要到應劫成道的最後關口。

  這日詳細檢校了六兄弟的功境法力,楊戩已推算出他們應劫的大致日子。老大、老四、老六較快,另三人稍慢,總在一年之內,都要先後去面對了。可這六人本沒有修仙的資質,被自己強行洗髓後,留在人間做散仙綽綽有餘,若定要應劫成道,怕是一人也逃不出灰飛煙滅的下場。

  暗自皺眉,楊戩卻沒有說出自己的憂慮,只囑咐他們一些注意事宜,便打發他們退下,自己在房中靜坐想主意。

  龍八笑道:“康大叔,看來楊戩還挺擔心你們應劫的事呢。你們那時沒出什麼事吧,怎麼度的劫?”老四不等大哥說話,先笑道:“我們也緊張了很久。修煉那麼長時間,光做個散仙總心有不甘。可應劫又不是玩兒的,成功了就是飛昇成道,不成功就是灰飛煙滅。我那時越到日子近了越是定不下心練功,整天胡思亂想。”

  康老大看著鏡中的楊戩,沉著臉說道:“說起來還得感謝他。他先幫我們加速修行的進度,免得時間參差不齊,又在我們練功的屋子外布了什麼陣,說是能抵禦天劫。果然我們什麼也沒遇上,就順利度過了那一關。”哪吒大詫:“哪有這樣的陣法,你們聽說過沒有?”嫦娥百花一干人等都不以陣法見長,更是不懂。

  眾人說話間,楊戩已轉身外出,似是有了主意。龍八道:“是幫你們佈陣了?”話出口已知不對,楊戩是向後園行去的。百花想了起來,道:“他是去見三妹妹,那時我們正在園子裡行酒令賞花題詩。楊戩來後,耐著性子陪我們飲些酒,便突然問起了百花園的風景。”

  百花仙子一向好勝,自然是將百花園形容得遍地繁花,香光如海,富麗清華,聽得楊蓮羨慕不已。楊戩看在眼裡,微微一笑,隨口將吳郡的奇風異俗又述說了些,楊蓮更是嚮往,眼巴巴地看著二哥,想開口又不敢。百花性子直,便道:“真君,令妹與我很是投緣,不如讓她去吳郡小住些日子?在貴府勞叼已久,也該讓我百花園做一回東道主了。”

  楊戩道:“既然仙子開口,小妹就煩你代為照顧些時日了。”楊蓮大喜,拍手叫道:“二哥,你允我去吳郡玩了?”楊戩微笑不答,心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領,妹妹與她一起,自然可以放心,免得幾月後辦那樁事時,會嚇著了她。

  三聖母笑道:“二哥那次難得轉了性子,放我在百花園住了三個月,百花姐姐又帶了我去龍宮玩。四公主,你還記得嗎?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龍四含笑道:“當然記得,那時東海正好有海妖作怪,三妹妹的寶蓮燈威力無窮,幫了姐姐好大的忙。”

  第二天送妹妹離開了灌江口,楊戩便召來梅山兄弟,令六人立刻閉關。康老大在鏡外看著,記得餘下的兩個月內,楊戩嚴令眾兄弟加緊練功,又用他的法力日日相助,說有辦法可助大家順利度劫,但卻先須將各人水準拉平。

  鏡中情形果然與他記憶契合,楊戩按時查探六人體內真元流轉情況,為他們度氣凝神。哪吒有些奇怪,說:“同時度劫人數越多,天劫威力也就越大,楊戩大哥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認識他這麼多年,沒聽說過他如何精通陣法啊。”

  兩個月過去,楊戩為梅山兄弟度氣之後,知道已強行將六人的道術修為拉到應劫之期,今日一交午時,天劫便臨。當下正色吩咐,言道要用陣法護持,令六兄弟自即時起便不得外出半步。

  出了屋,楊戩騰雲升上半空,運指劃出一個個符咒,挾著金光向下打去,不一會兒,金光閃爍,將整間屋都籠罩在光圈內。他又沉吟了一陣,左手一合,三尖兩刃槍化為墨扇,在屋脊上方盤膝坐下。

  康老大當日在室內自不知端的,此時見了,咦了一聲,說:“空音陣?這……這只是隔絕內外聲響的普通陣法啊,如何抵禦天劫?”一個念頭閃過心中,臉色頓時為之大變。

  餘下的三兄弟也想到了,老六不知所措地望著大哥:“空音陣絕不可能御劫,除非是他在為我們硬擋。大哥,我們該怎麼辦?以前他救我們性命還只是順手而為,可是這次,這次終究是我們欠他的。”康老大面沉似水:“大丈夫恩怨分明,既欠他性命,當以性命相還。但我是絕不會再與他為伍。”老四老六默默點頭,不再說了。

  太陽在空中一分一分地移著,正午越來越近,天空中已隱隱有破空裂雲的怪聲傳來。三聖母修行的別苑不畏天劫,沉香修行時吞了老君大把仙丹,對渡劫也無太多概念。餘下諸人卻有些緊張,梅山兄弟看著楊戩聚合法力準備硬拚,無不神色複雜。

  所謂天劫,其實是成道時天人交感,引來的乾天純陽之火。梅山兄弟修行深淺不一,應劫時間自也或早或遲,楊戩自付不能長期守著六人寸步不離,便素性用了這個笨法子,一次助他們成道,一了百了。左右梅山兄弟的修為與他相差極遠,六人天劫疊加,自己拼了受些微傷,也盡可以應付下來。

  怪聲漸轉成震顫著的銳響,雲層厚積,像波浪一般起伏著。雲層中隱隱六道赤色長虹,夾著亂閃的白光,連串的悶雷聲由遠及近地隆隆響起,萬物似是停頓了一般,充滿了酷烈的肅殺之氣。

  楊戩冷哼一聲,墨扇張開,光華大盛,靜待純陽之火擊下。

  雲中一聲大響,一道長虹爆散開來,化成千百點火球,隕星墜雨般疾砸下來,同時雷電大作,金色長蛇般噬向地面,空氣炙熱得如同燃燒了起來一般。

  楊戩眉峰一豎,手中墨扇疾揚,法力化作流光迎將上去,頓時連串巨大的爆裂之聲迸出,宛如萬面戰敲齊擂,又如萬山齊崩,他竟是憑著一己法力,將擊下的火球閃電生硬硬截在半空。

  又一道長虹炸開,漫天流火殞下,楊戩扇上光華一縮,旋又大亮。幾點火星被他力道震飛出去,落在遠處一座山巒之上,整座山峰頓如浮沙堆積也似,摧斷散裂,無聲無息地癱塌了下去。

  天際驀地一黯,忽又大亮,餘下四道長虹同時裂開,火團四濺,撞擊融合。但聽得震天價爆響連連,已化成詭幻百變的暗赤色狂野巨焰,巨焰爍處,厚積的雲層如殘雪投火般四下翻滾,散盪開去,晃眼間片縷無存。唯有漫無邊際的赤血之色,瀰漫出衝天的煞氣,挾著天地之威直壓下來!

  整個灌江口都似搖動了起來,沉香等人立足不穩,幾乎跌下屋背,全仗了金鎖吸力才勉強穩住。眾人相顧失色,萬沒料到天劫之威,一至於此。

  楊戩振衣起立,神色凝重。銀色光芒圍繞周身,墨扇一翻,已現了三尖兩刃槍本相,槍身斜劃,立時異光四射,滿空暗赤焰雲,竟被撕成兩截。左手拈訣,霹靂連珠般地打出法力,將赤焰來處掩了個風雨不透,頓時屋上有如濃血翻騰,恐怖詭異,屋下卻是花草迎風,好鳥嬌鳴,一派祥和。

  梅山兄弟愣愣地盯著鏡中,老四低聲道:“原來這就是天劫……如何擋?就算是現在,我們也決計擋不過去……”想起崑崙山上與那人生死相搏的情形,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三章 申誓結兄弟(下)

  但聽得鏡裡一聲清嘯,楊戩潛運玄功,銀芒陡然大盛,如長虹刺天般,疾愈電射入赤焰之內,但見雲光雜沓,銀赤相交,兩兩緊壓,此盛彼衰,此衰彼盛,相持不下。

  哪吒知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下意識握住乾坤圈,只恨不能去助一臂之力。楊戩額上汗水滲出,身上光芒卻是愈亮,漸漸銀光一分分地向上掙出,直射入赤焰中心,擠軋對抗,尖銳的劈啪聲不斷。

  焰雲似也知大難臨頭,欲散還聚,欲聚又散,銀光在中心強抗掙出,驀然如輕煙般四散開來,由內而外,將滿天赤色齊齊裹住。焰雲正欲掙開,驚天動地的巨震響起,銀赤兩層裡外同時爆散,化為千萬縷細絲,滿空飛射,一閃即滅。

  清脆的啼囀傳來,一隻小鳥翔上屋脊,似被三尖兩刃槍吸引,輕快地盤旋一陣,疾掠向已然雲消焰散的明朗天際。

  楊戩臉色蒼白,收起手中槍,就地盤膝坐下調息,眾人知他雖不曾受傷,但這樣硬抗天劫,勢必損及真元,怕要三五月的時間才能完全恢復。三聖母神色怔忡,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可他為什麼不說?說了,我怎麼也不會纏著他比武了。”

  當晚顯聖真君廟裡熱鬧異常,梅山兄弟無驚無險地應了一次劫,興奮得不知所以,強拉來回房靜養的楊戩,說要大開酒宴應祝。眾人看楊戩氣色萎頓,知他元氣未復,卻又架不住六兄弟的糾纏,只得無可無不可地入了上席。鏡外梅山老四有些後悔,道:“早知如此,那晚便該由著他好生休息去。也是我們高興昏了頭,竟一點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異狀。”

  這六人素來好酒,曾是商室大將,口味自然也極考較。老六用搬運法將百餘年前藏起的幾罈美酒攝來,大呼小叫地為各人滿上一碗。那酒注入碗中,色若琥珀,香醇綿長,看得旁邊的沉香都食慾大動,向鏡外笑道:“康大叔,你們的酒可真好得沒話說。當年在天池山下如此,現在又是如此!”

  嫦娥卻頗為擔心,輕聲道:“內息不順時不宜飲酒,他自己該是知道的。”康老大看向鏡中高談闊論的自己,面沉如水,說:“二郎真君豈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一頓酒,便從此多了六個死心塌地的好助力,仙子,他的深謀遠慮,終不是你我所能及的。”

  哪吒一邊聽見,氣往上衝,怒道:“楊戩大哥才為你們拼的命,你便這樣說他?”康老大冷冷地道:“我們兄弟欠他的命,出陣後自然會去當面還他,但要我心領這小人的人情,卻終是休想!”龍八聽得兩人語氣不對,插口道:“算了,三太子,康大哥,都是千餘前的往事,何必為了這個傷了和氣?”

  鏡裡康老大自不知以後的這些變故糾紛,此時笑容滿面,揚碗向楊戩說道:“二爺,我兄弟都是粗人,不會說什麼客套話。總之,當年若非你施以援手,響們這番成就,那是做夢也夢不見的。大恩不言謝,這一碗酒,康某便先乾為敬了!”餘下幾人轟然作應,道:“是啊,我們先乾為敬,然後再敬二爺!”

  楊戩淡然一笑,看著桌上酒碗,有些犯難。梅山兄弟修為雖遠遜於己,但畢竟是應對六重天劫,法力耗去不少,內息也頗覺不順,本不易碰這杯中之物。可這六人多年辛苦終得成就,興趣正高,若拂了他們的意,卻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當下搶先開口道:“天劫一過,也就可以正式列入仙班了。康老大,你們以後有何打算?”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話題。

  康老大爽直地道:“打算?自然是二爺你如何安排,我們就如何遵從!”

  楊戩沉吟道:“既如此,過幾日我便去趟天庭。當年的封神舊部,應還會賣我些面子,我且為你們謀個一官半職,也好過繼續做小小的地仙廝混日子。”天庭官階中,地仙只勝過地府的鬼隸之屬,職低事繁,責任又大。他不願飛昇,卻也不願因為自己而誤了六人的前途。

  梅山兄弟臉上變色,康老大放下酒碗,沉聲道:“二爺,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事,說錯了話,惹你不快,竟是要逐我們離開了?”楊戩一愣,說道:“你們已成功度劫,證得道果,我也該助你們去謀個好前程了,怎會是逐你們離開?”

  老六大聲道:“二爺,你說這話,也未免太小看兄弟們了吧!當年大家發誓永奉你為兄長,不離不棄,豈能說過就算?漫說只是度了劫,就算玉皇大帝讓給我們做,我們也只願留在灌江口,留在二爺你身邊生死相從!”

  楊戩心中微微一暖,嘆道:“灌江口的歲月最然寫意,但並非長久之計,會誤你六人良多的。”六人對視一眼,康老大滿了碗中酒,離席道:“二爺,你若當我們是兄弟,就再不要說出這種話來。來,大夥輪番來敬二爺一碗,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對著楊戩躬身為禮,一飲而盡。餘下五人也站起身來,目視楊戩,神色懇切之至。

  楊戩低頭去取桌上酒碗,掩住眼神中的感動之色。當初救了這六人,固然一時興起,便是這次助他們度劫,也不過因為認識的時日已久,動了些惻隱之心罷了。但六人回報的這份情義,令他百感交集。兄弟……千年的寂寞,除了自己發誓要守護的小妹之外,這三界之中,竟還有人願成為自己永不離棄的兄弟?

  抬起頭,觸上梅山兄弟充滿了期待的目光,暖意在楊戩心中蔓延開來,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道:“好,我楊戩也是一樣。從此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抬手一飲而盡。

  康老大放聲大笑,餘下五人神采飛揚,楊戩這一句話,竟比成功度劫更令他們激動狂喜。楊戩不忍拂了他們的意,酒到杯乾,與六人一一對飲。酒意湧將上來,內息忽然逆沖,他伸手按在桌上,不動聲色地忍了過去。

  饒是如此,胸口已是煩悶異常,楊戩心中暗凜,知道自己真元受損,這酒是決計不能再碰了。六人卻又滿了酒過來,一迭聲地還要再敬。

  鏡外梅山兄弟也是各有感慨,老四低聲道:“灌江口的日子,那時是何等的快活逍遙……若二爺沒去做那司法天神多好,或許,我們直到現在,還可以……還可以是兄弟!”康老大盯著鏡面出神,正想說話,卻突然臉上變色,咦了一聲。

  老三已搶道:“原來,原來我敬他的酒,他竟是暗裡全傾在了地上!”老六喃喃道:“怎會這樣?剛才還說了要兄弟同心,永不捨棄……可一轉眼,連幾碗酒,他都要和我們玩手腕,用心機?”

  哪吒怒道:“楊戩大哥不是這種人!”看向鏡中,楊戩卻正側身將手中酒灑向案下,他不由哽了一下,又道,“就算如此,楊戩大哥也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康老大慘然一笑,道,“還能有什麼苦衷?說什麼兄弟同心,不離不棄?我康越石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累得眾兄弟和這種人互稱兄弟。同心?不棄?話猶在耳,卻已是一場空,一場戲了。難怪千年之後他會綁了老六送給小狐狸,原來自一開始,在他心中,就從沒當我們是兄弟過……”

  酒宴仍在繼續,看著楊戩在席上虛與委蛇,將敬來的酒一碗碗傾入桌下,連沉香等人都有了啼笑皆非的感覺。好不容易挨到結束,康老大重重地呸了一口,低聲罵道:“真是無行的小人!”

  梅山兄弟高歌大笑,還要結伴去踏月夜遊,楊戩唯有佯作不勝酒力,藉故推脫了。眾人見他匆匆行回房中,腳步越來越快,剛剛掩上門,身子一晃,竟是險些摔倒。

  扶著桌面坐下,調息著有些混亂的內息,只覺眼前陣陣發黑。楊戩不禁苦笑,心道這六人好酒如命,今日拿出的陳釀固然美味釅正,卻只怕要累得自己遲上不少日子復原了。

  鏡外鴉雀無聲,嫦娥不禁低聲道:“康大哥,你們終還是誤會他了。便是先前那六碗酒,他原也不該喝的,你看他現在……”

  其實不消她說,眾人也都已看出來了。康老大茫然若失,愣愣地看著楊戩眉頭皺起,全力壓制酒氣帶動的內息逆沖。餘下的三兄弟更是神情複雜,老六反手給了自己一掌,頓足道:“無論他日後如何,方才我都不該胡說。大哥,我們……我們的那些話,竟是全部錯了!”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四章 惜者唯卉園(上)

  又過了月餘,楊蓮意猶未盡地被梅山兄弟接了回來。哥哥雖然寵她,但灌江口冷冷清清的真君廟,怎比得了名城大郡的繁華可愛。何況還有那麼多言語投機的新朋友,龍四姐姐,織女姐姐,連哥哥幾百年前提過的嫦娥姐姐都見到了。灌江口的日子,又哪有這般的豐富多彩,搖曳生姿?把玩著幾位姐姐贈的仙飾靈物,楊蓮的心思猶自留在百花園裡,連楊戩進來都沒有發覺。

  “這丫頭回來後,便成天魂不守舍的,想是玩得尚未盡興吧?”看著妹妹擺弄小玩意兒入神,楊戩暗嘆了一聲。或許,不該再一味地護著她在身邊了,妹妹大了,多些交朋友,多增廣些閱歷,也始終是件好事。見她頭上玉釵墜得有些斜,伸手幫她扶正,楊蓮一回頭,叫了一聲:“二哥。”將一根明珠綵帶繫上腰間,又問,“好不好看,二哥?”

  楊戩坐下,笑道:“當然好看,只要是系在你的身上,再平凡的東西也自光彩奪目。”楊蓮卟嗤笑出聲來,叫道:“幸好沒外人在,哥,這麼誇自家的妹子,會笑死人的。”又拿起別的飾品,佩帶了給他看。

  楊戩越看越奇。那綵帶上嵌滿拇指大的夜明珠,價值連城,但畢竟是凡物,倒也罷了。餘下的珠花玉珮,卻大多雲霞流轉,靈氣逼人,雖不是法寶,卻也決非等閒可得。一詢之下,楊蓮這才想起,將三個月的經歷款款道來。

  “東海龍宮富麗堂皇,老龍王對我也好,讓四姐姐帶著我到處玩,還送了好多珍奇異寶給我。對了,還有月宮……”

  楊戩暗暗搖頭,萬沒料到三個月裡,百花居然帶了妹妹去了龍宮,正皺眉間,月宮兩字如驚雷般在他耳側響起,他身子一震,目視楊蓮,說道:“月宮?”

  楊蓮自然不知道哥哥的心事,點頭道:“是啊,我還見到了你很多年前提過的那位嫦娥姐姐。姐姐那裡好多的玉樹,晶瑩剔透,美不勝收。可惜是古神遺物,太過貴重了,否則我真想帶些回灌江口來!”

  時光驀地倒流回去,往事在記憶深處激盪著,楊戩臉色奇異,有些悵然,又似有些喜悅,一現即隱。鏡外嫦娥看在眼中,霎時間也感傷起來,低下頭抱緊了玉兔。

  不欲妹妹再提到月宮,楊戩強迫自己轉移開注意力,信手去翻那些珠佩:“這些都是東海送你的禮物了?三妹,龍宮與我們並無深交,怎麼出手如此綽闊?”

  楊蓮臉上閃過幾分得色,道:“我本來不想要的,可百花姐姐和四姐姐都說,我幫了龍宮的大忙,不要就是瞧不起東海。”楊戩奇道:“你?你能幫他們什麼大忙?”楊蓮嗔道:“二哥,別老當我是小女孩啦。這次去東海時,正好有海妖作亂,鬧得龍宮人仰馬翻。你妹妹我神勇無敵,一出手就擺平了那妖物,幫了他們免去了不少麻煩!”

  她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淺笑從眉眼間逸出,說道:“二哥,我這趟出去多久了?”楊戩佯嘆道:“你還好意思問我?上天入地的玩了三個月,就扔我一人呆在這灌江口。”楊蓮拍手道:“好啊,二哥,原來沒我陪著你也會悶。是不是因為沒人練手?康大哥他們的功夫,和你差得也實在太遠了些!”

  楊戩道:“丫頭,又想要二哥給你喂招?”楊蓮現出狹黠的笑意,說:“豈敢豈敢,不過,二哥,這一次我一定能贏你的!”曳了哥哥的手,便向外面花園行去。

  楊戩由她拉著,只是好笑。這個寶貝妹妹也不知在東海殺了什麼小妖,竟如此意得志滿了起來。也罷,調養了近一個月,陪她玩上會兒也該沒什麼大礙了,左右她經驗不足,每次都敗得乾脆利落。

  楊蓮在前面,滿臉的興奮。楊戩看不到,沉香卻覺得好玩。百多年來,兄妹二人的比試,幾乎成了花園裡最常見的大劇。只是從來都是在小楊蓮噘著嘴生氣,旦旦發誓下次一定要贏中收場。這次變得如此有把握,人人都好奇起來。小玉問三聖母道:“娘,你這次輸了還是贏了?楊戩雖然元氣未復,但勝你好像還是綽綽有餘的啊!”

  三聖母搖頭道:“說不上輸贏,他使了詐,差點嚇死我。”沉香奇道:“使詐?”三聖母道:“是啊,百花姐姐知道我一直想贏二哥,便幫我出了個主意。誰知……誰知他竟也使詐,氣得我和他發了好久的脾氣!”

  說話間已到了平日練功的空地上,楊蓮道:“今天不用兵刃,二哥,咱們比拳腳,怎麼樣?”楊戩笑道:“隨你,只是輸了後,別又說成二哥欺負你。”楊蓮側了頭似在尋思什麼,突然揚掌便擊,十指間霞光閃動,疾若閃電地攻了過去。

  沉香笑道:“啊,娘,原來你是偷襲?”但楊戩千餘年臨戰經驗何等豐富,妹妹指尖微動時他便已覺出,搖頭一笑,側身避過。楊蓮氣道:“不好玩,你一次當也不上!”沉腕向他肩上抓落,楊戩聽風辨形,負了雙手只是閃躲,楊蓮連連急攻,竟是連他衣角都碰不到一塊。

  又纏鬥了片刻,楊戩微笑道:“三妹,我要出手攻你左臂曲池了,你可斜退讓開。後一式我攻你氣舍穴,你搶攻我左胸空門才有望化解。”口中說話,手下一一施出,楊蓮只覺他每式都將自己前後去路封得死死,除了按事前道出的招式應付外,竟是別無他法。斜退兩步後,一掌搶攻楊戩左胸。

  楊戩在她脈門上一拂,迫她收手疾退,又道:“我現在擊你前胸,暗藏了擒拿的後著,虛者實之,你也須以擒拿術相應。”幾式拆過,倒變成授受技藝一般,楊蓮每一招都隨了他話語連消帶打,全不能自行做主。

  她有些惱了,道:“二哥,你欺負人!”楊戩笑道:“是麼?我現在側身上前,肘擊曲垣,你不可硬接,過巽位以退為進,反攻我巨闕。”橫肘輕撞向她後背。不料楊蓮不忿,不退反進,搶上一步迎了個正著,呯地一聲,整個人頓被擊飛了出去。

  楊戩吃了一驚,叫道:“三妹!”他方才未用法力,下手也是極輕,但楊蓮飛出後摔在幾棵蘭花叢中,俯伏於地,竟是動也不動。他心中一凜,只想:“我下手太重,真的傷了三妹?”搶上前去,扶起她渡入法力查看,緊張之下,竟是連雙手都有些發顫了。

  楊蓮輕聲呻吟,緩緩睜眼來,見哥哥正低頭抱起自己,突然便現了笑意,大聲道:“二哥,你輸了!”話音未落,一抹明亮之至的光芒已從她左袖裡迸出,狀如青蓮,直襲楊戩胸前。

  那光芒是沉香見慣了的,驚道:“寶……寶蓮燈?”楊戩正全神檢查妹妹傷勢,陡然間勁風襲體,連呼吸都為之一窒。他本能地一掌擊出,勁力未吐,已驚覺過來:“是三妹,我萬不能傷她!”左掌疾翻,後發先至,將自己右手架開。掌力從楊蓮鬢邊擦過,將她身後的花樹石山,無聲無息地震成粉齏。

  只這霎間遲疑,退避勢已不及,青蓮重重印上了楊戩左胸。他低哼一聲,身子倒飛出去,乓地撞上一株老柳,喇喇聲中柳身四裂,餘勢不竭,又向下株撞去。只聽得亂響之聲不絕,百餘棵柳樹,竟全被撞得炸裂了開來,滿園木屑亂飛。

  左胸錐心劇痛電傳全身,楊戩運氣護住心脈,勉力將青蓮上的驚人力道卸向身後,轟地一聲,園中山石也被崩起,這才重重砸在地上。他用最後一點清明將餘力引向地面,頓時地麵龜裂,泥土震上半空,整座花園轉眼間夷為平地。

  楊蓮也被震飛了出去,茫然起身,寶蓮燈握在手裡。她呆呆看著眼前狼藉一片的平地,淚水奪眶而出,叫道:“二哥,二哥!”發足向楊戩落地處奔去,半跪下拚命撥開泥石。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五章 惜者唯卉園(下)

  三聖母看著自己憂急的樣子,卻不緊張。沉香不由道:“娘,你……你竟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向他用了寶蓮燈?”鏡外哪吒也叫道:“三聖母,你太過份了吧?這哪是過招,簡直是想要楊戩大哥的命。百花仙子,你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三聖母搖頭道:“三太子,你不必緊張。二哥他心計深沉,我哪能騙得了他?他只是惱我偷襲,故意詐傷嚇我罷了。”

  說話間楊蓮已推開泥石,將二哥抱了出來。小玉見楊戩臉色灰敗,人事不知,遲疑道:“詐傷?娘,詐傷也能這麼像嗎?”三聖母心中一顫,凝神回想當年,道:“不,我沒傷到他,他親口承認是嚇我的。你們看,二哥身上沒有血跡,又怎會有傷?”

  楊蓮不住搖著楊戩身子,見哥哥雙目緊閉,一聲不應,只嚇得再沒了半分氣力。她不知所措地守在哥哥身邊,抽抽噎噎地哭著,叫道:“我……我不是誠心的……二哥,你醒醒,別不理蓮兒……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百花姐姐說這樣才有機會贏你,我沒想到會傷到你……是真的,蓮兒從來沒想過要去傷你……”

  百花在鏡外道:“楊戩還真是狠心,妹妹哭成這樣了,他還裝得下去!”嫦娥仔細去看楊戩氣色,總覺不對,說:“三妹妹,你二哥不像詐傷,他氣息微弱至此,那是裝也裝不出來的。”三聖母心中茫然,只分辯道:“不是裝的,那他為什麼要向我認錯?”

  楊蓮的淚水一滴滴落在楊戩面頰上,楊戩手指微微一動,似有所感。楊蓮握住他手掌,哭道:“不要再嚇我了,二哥,蓮兒知錯了!寶蓮燈……我以後再也不用寶蓮燈了!我要還給女媧娘娘,我不要它,我只要你,二哥……”

  呼吸越發艱難,伴隨著胸口剜肌剔骨般的抽痛。楊戩勉力想睜開雙目,但每次努力,都會因難耐的劇痛,重新沉淪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但隱隱地,似乎有誰在哭,女孩子的聲音,無助惶恐。楊戩心中無由地為之一緊,“好熟悉……是誰?”他昏昏沉沉地想著。

  “二哥,二哥……蓮兒不敢了,你醒醒……求你醒醒!”哭聲雜了悲叫。蓮兒……蓮兒?楊戩一驚,是三妹。三妹怎麼了?有水珠灑落下來,天氣變了?三妹再留在屋外會淋著的。不,不像是雨,是三妹在哭?這丫頭……這丫頭受什麼委屈了?

  手指無意識地扣住,抓住楊蓮的手。不錯,是三妹,可她的手怎麼這麼涼?楊戩一陣心疼,想問,卻說不出話來。他掙紮著,想看清妹妹的臉,眼前黑暗慢慢褪去,剌目的陽光,映得他又是一陣眩暈。

  楊蓮泣道:“我不要寶蓮燈了,二哥,你應我一聲,怎麼罰我都成!”楊戩微愣,寶蓮燈?神識慢慢清醒過來,憶起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擊,頓時明了。

  他暗運內息,才至左胸,便痛得差點再昏迷過去,不禁暗暗一凜,千餘年來,自己還不曾這般重傷過。想開口安慰妹妹,嘴角微動,一口氣吸得急了,幾乎劇咳出聲。他深知自己肺腑重創,這一咳只怕再難止住,唯有拚命忍下,原本蒼白的臉色陡然漲得通紅。

  楊蓮見他醒來了卻不說話,只當他氣得厲害,一邊哭,一邊將寶蓮燈扔到了地上,叫道:“我發誓不用寶蓮燈了,二哥,求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楊戩慢慢調息,強行壓制傷勢,見妹妹哭得傷心,又是疼惜,又是不捨,強笑道:“沒事了,傻丫頭,二哥好端端地,你哭什麼哭?”手臂撐在地上,半坐起身子,晃了一晃,才勉強穩住。

  目光到處,見了地上的寶蓮燈,說道:“這是你的護身之寶,蓮兒,先收起來吧,不要隨手亂丟。”楊蓮撿起,眼含著淚,道:“我不要它了,二哥,我……我怕它還會傷了你!”楊戩知道剛才委實是嚇壞了妹妹,抬手撫著她沾了泥灰木屑的頭髮,低聲道:“傻丫頭,我沒那麼容易受傷。二哥只是想給你個教訓,寶蓮燈威力實在太大,以後除非生死關頭,千萬不可以再胡亂用它。”

  楊蓮連連點頭,但還是怕得厲害,偎在哥哥身邊不住發抖。楊戩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心疼之至,安慰了幾句,卻收效不大。他苦笑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勢必成了妹妹心頭一塊陰影,念頭一轉,緩緩站起身,伸手又將楊蓮拉了起來。

  “丫頭,”他正色道,“行了,不玩了,以後還敢偷襲二哥麼?”

  楊蓮一呆,抹去臉上淚,道:“什麼?”楊戩身上冷汗不住滲出,卻絕不外顯,淡淡地笑道:“和你鬧著玩的呢,傻丫頭。你以為憑你的功夫,真能偷襲到二哥?我不過閉氣一會,居然引得你這般大哭,也還真是值得呢。”

  楊蓮側頭細想哥哥的話,回過味來,只氣得一頓足,叫道:“好啊,二哥,剛才是你在騙我,故意裝暈了過去,對不對?”楊戩微笑道:“那可怨不得我,是你太粗心了,蓮丫頭。”

  三聖母無由地鬆了一口氣,這一幕,和她記憶裡完全契合,不由道:“他自己承認了,嫦娥姐姐,三太子。你們聽,我沒記錯,是二哥在詐傷騙我!”哪吒仍覺不對,說:“三聖母,你想為當年開解,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楊戩大哥現在的情形,實在不像詐傷那麼簡單,你不是看不出,只是不敢承認。”

  楊蓮剛才嚇得狠了,又自責,又愧疚。現在聽了哥哥如此說話,心頭一輕,卻有些生氣起來,捉拳在楊戩胸口連打了幾下,叫道:“你好壞,二哥,剛才差點嚇死我了!不行,你騙我,我不依。”幾拳擊上,楊戩身子一弓,臉色慘白,再沒了半分血色。

  楊蓮猶自生氣,覺得二哥這玩笑開得也實在大了。退了一步,腳下喇地一聲,踏到幾根殘花斷莖。她方才心緒不屬,沒注意到四下景物,此時回過神來,險些又哭出聲來,指著自己照料了百餘年的花園,叫道:“你……你……二哥,你太過分了!我再不對,你嚇我一次也就夠了,為什麼連這些花兒都不放過?”

  楊戩提氣強撐著不致暈倒,道:“什麼花……啊,是了,二哥沒留意毀了你的花園。”楊蓮氣道:“過些時候,百花姐姐、四公主他們還要來園子裡玩呢,現在怎麼辦?二哥,不行,你賠我花園!”

  楊戩低聲道:“好,我賠,但我不知你園裡有哪些花木。你先回房……回房去列個清單來。二哥就算走遍九天十地,也要幫你找全,成不成?”他左胸的痛楚越來越甚,只盼盡快將妹妹支開,否則當真是支撐不住了。

  楊蓮大喜,急道:“真的?”楊戩苦笑一聲,點了點頭。楊蓮不禁歡呼一聲,轉身便向自己房中奔去,猶不忘回頭叮囑:“百花姐姐說了,薔薇花開時要在園子裡大開酒宴,將所有交好的姐妹都邀來。二哥,你要誤了這件事,哼,以後休想我再理你!”

  楊蓮的背影剛剛沒在轉角處,楊戩身子一傾,栽倒在地上,三聖母顫聲道:“怎麼會這樣?不是,不可能的,他後來還幫我找了好多花,重整了園子!”哪吒怒道:“三聖母,你是真看不出還是裝的?楊戩大哥他分明是怕嚇著了你!你居然還讓他帶著傷,去找那些花花草草?”三聖母臉色發白,看著二哥掙了幾次才又站起身來,怔怔地無話可說。

  楊戩掙起身後,踉踉蹌蹌地騰雲離開真君廟。眾人不知他要做什麼,都盯緊了鏡面變幻的景物細看。卻見他尋了處荒涼的山頭落下,匆匆解開了衣襟,左手光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已取在手中,倒持了槍尖,便向自己左胸劃落。

  三聖母啊了一聲,沉香看得真切,驚道:“娘,他果然有傷,你看他胸口!”

  楊戩左胸心臟附近,一道長長的炙傷,高高漲起,色若青紫,看上去極為可怖。他用槍尖挑破,傷口下的淤血標出老遠,在地上暈出剌目的殷紅,只看得百花都不禁駭然,叫出聲來:“三妹妹,你……剛才你若向左多偏上一分,當場就會要了他的命!”

  裹好傷口,調息了良久,楊戩才藉了三尖兩刃槍站起,輕輕嘆息了一聲。眾人默不作聲,看著他施法清去身上血跡,步履艱難地返回真君廟裡。楊蓮卻已列好清單在等著他,不依不饒地要二哥立刻履約。三聖母不敢再看楊戩強裝出來的笑容,低下頭去,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

  五個月後的盛夏時節,薔薇盛開。修茸一新的花園裡,但聽得仙佩叮咚,琴蕭悅耳,百花等人玩花行令,間或品論起園中的各色新卉。楊蓮淺笑著,風姿綽約,周旋在姐妹們之間,優雅可人。

  楊戩便駐足在圍牆邊的側門外,似笑非笑地看著園裡,神情間全是滿足。三聖母猶豫著走近他身邊,伸手撫在他削瘦了許多的肩上,心頭閃過劉府那間孤寂破敗的小屋,和中秋前那次無緣無故的重傷。

  “畢竟你也曾全心全意地待我好過,或許,我不該只記著你做過的惡。”她黯然地想著,“二哥,那些事就當從沒發生過吧,等我回去後,我們再重新做回灌江口時的兄妹,好嗎?”

end90101 2015-1-31 21:07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一章 石猴隱辛秘

  灌江口的歲月,看著楊戩守衛一方太平,日子一天天過來,雖有些無聊,但眾人心裡不禁浮起感概,如果楊戩一直留在灌江口,沒有去任什麼司法天神,後來的事,還會不會發生?嫦娥想起了什麼,問道:‘楊戩封神戰後不是不肯入天庭嗎,他是為了什麼又去當了司法天神?‘哪吒皺眉回想:‘好像是……就在不久,孫悟空大鬧天宮之後,他捉了孫悟空,後來玉帝就封了他做司法天神。‘龍八搖頭道:‘待了這麼些年,還是耐不住,父母之仇也忘了。‘嫦娥卻覺有些不對,抱著玉兔不說話,只是注意看著。

  轉眼又是千年,算時日,已是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當口了,卻不見楊戩有何動靜,照樣每日裡練功、理事,三界這場大動靜似乎與他沒半點關係。哪吒想想,告訴眾人:‘好像是觀音菩薩還是誰來著,提起他,玉帝派人去宣他到花果山的。‘百花不屑地道:‘不是聽調不聽宣嗎?這一宣就去,也太耐不得了吧。‘哪吒也不明白,不好駁她,靜心看事態發展。

  梅山兄弟也在回想,有些事當時不覺著,現在想來卻有些怪。老四問康老大:‘大哥,你記得當時的事嗎?好像仙官來傳旨時,他沒有答應。‘康老大想了想:‘不錯,可是回房不久,忽然出來,淡淡地吩咐我們準備,要去花果山。真是想不明白。‘他們議論時,灌江口已來了傳旨的仙官。

  鏡中,康老大正在稟報,楊戩翻看手上公文,眼都不曾抬起過,只在嘴角掛了一絲冷笑:‘宣?我說過的話看來都忘了。讓他走,鬧天宮與我何干,只要不鬧到灌江口,休想我去管這閒事。‘丟下文書自行回房。

  下面呢,下面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去了花果山,讓他做了司法天神?三聖母有些傷心地想,究竟是什麼讓他改變這麼大,要是他沒改變主意,留在灌江口,她也不會和丈夫分別二十年,看不到兒子的成長。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奇怪,都在看著楊戩在房中默坐,是不是就這樣想著想著,後悔了呢?卻見楊戩走到窗前,冷冷一笑:‘老君既來了,何不現身。‘老君?他又來做什麼?眾人的目光望向梅山兄弟,但他們也不知此事,只是搖頭。自封神中得知老君底細,眾人心中崇敬已變,此時看他來,只想到他是否又有何陰謀。

  老君本是來找楊戩,被他看破行藏,也不著惱,現了形看著他撚鬚笑道:‘玉帝知你不肯前來,請老道悄悄來說些好話。畢竟三界之主,若當真低聲下氣來請外甥助陣,傳出去也太不好聽了。‘楊戩側眼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玉帝被那猴子鬧得大失面子,豈不正合你意?你道法高深,藏丹之處豈能無所禁制,就這麼容易讓只莽撞猴子盜去了,你敢說不是有意為之?今日來此,只怕是借玉帝之名,另有他事吧。‘老君哈哈大笑,坦然道:‘與聰明人說話無需拐彎抹角。楊戩,丹藥確是我有意送於那猴子的,讓他鬧一鬧,讓三界看看玉帝這三界主宰的本領如何。不過,也不能真讓他鬧得不得安寧。這個爛攤子,還得你去收拾。玉帝托老道帶話,你若降了那猴子,天庭之位任你選取。‘楊戩轉回臉背對著他,只聽見如刀鋒般銳利的話語:‘你是想讓我入天庭,日後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才會來跑這一趟。我若要入天庭,千年前就去了,何必待今日!‘語聲轉恨,‘若不是怕連累三妹,兩千年前桃山上我便學了那孫猴子,殺上九重天,縱是粉身碎骨,也要攪個天翻地覆,方出我胸中這口惡氣!‘老君來前已知他非輕易能說服之輩,不過他來前早有準備,此時胸有成竹地一笑,悠然坐在椅上:‘若我告訴你,瑤姬未死呢?‘一句話如晴天霹靂,楊戩霍地轉身,眼中光芒大盛,熱切得直欲燒盡眼前一切。眾人也是大驚,不想他早已知道瑤姬之事。

  ‘老君休要拿此事玩笑!‘就見楊戩按著心中激動,一字一頓地向太上老君說道。老君卻神情安然:‘我怎會拿此事玩笑。當年是老道求情,玉帝卻不過面子,將瑤姬秘密囚禁,只告訴世人瑤姬已死。倒讓你耿耿於懷這些年。‘楊戩知他以此市恩,也不多管,只盯住問道:‘你不會說出我母在何處,說吧,要我如何助你?‘老君此時才放下心來,捏住瑤姬,就等於掌握住了楊戩,真正放鬆地微笑道:‘只要你降了孫悟空,入天庭,日後助我掌控三界,到時放不放瑤姬,還不是我一句話。‘楊戩默然低頭,踱到床邊坐下,沉思良久。老君也不催他。

  哪吒恍然道:‘不能怪他,你們不能怪他……他只想救出瑤姬仙子。沉香,你想救出你娘,他也想。所以他不能失去那個位置……‘眾人自道已明白他的心思,心說瑤姬乃是他無法開解的心結,三聖母之事礙了他救母,難怪他行為如此極端,不免也有了些諒解。

  只見楊戩抬起頭來,沉聲道:‘好,我去花果山。你去向玉帝說,我入天庭,非司法天神不做。‘老君有些為難,這司法天神之位何其高貴,玉帝可否輕許?但想到楊戩的性子,讓他屈居人下自是休想,倒不如去逼玉帝答應的容易。當下點頭,徑直去了。

  老君走後,楊戩招來人去通知梅山兄弟,準備花果山一行。手下準備當口,他卻仍坐於床沿靜思,半晌才抬頭,唇角微微勾出一個冷笑:‘你當我會任你擺佈嗎?我自能救出母親,不需你的許諾!‘

  誰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只看得他與孫悟空一場大戰,驚心動魄,卻在末了,讓太上老君一個金鋼圈給破壞了。哪吒咂著嘴只道可惜,難怪孫悟空這麼多年來耿耿於懷,這一場痛快好戰,就此收場,確實可惜。

  楊戩收了兵回灌江口,拖槍入廟。哮天犬自恃立了功,在他腿邊哼哼唧唧討好,卻被他一腳踢開。康老大哼了一聲:‘他對哮天犬也太沒心沒肺了,好歹方才也助了他,回來就丟在一邊。虧哮天犬如此忠心於他。‘楊戩回了自己房中,也不說話,只是反覆細細擦拭兵刃。三聖母看見自己走了進來,坐在楊戩身邊好奇地看著他反覆摩拭。終於忍不住問道:‘二哥,又沒沾血,你老擦什麼?‘楊戩再擦一遍,丟下布,又拿起一塊,再擦。口中答道:‘那孫猴子,金箍棒放哪不好,卻放耳中。與他交手,不得不兵刃相交,太髒了!‘又沾了點水,從頭擦洗。再沒人想到他是煩這個,忍不住好笑,哪吒笑了一陣,想到聽沉香說起過,發現他時正與哮天犬流落街頭,不知他如何度過的,一時又有些愣怔。

  過了幾日,梅山兄弟來報打聽來的孫悟空消息,楊戩只聽著,不作聲,擺手讓他們下去。在案前踱了幾步,楊戩交待一聲,出去幾日,不帶從人,自己離了灌江口,直向天界飛去。梅山兄弟只知他與孫悟空一戰後心緒不好,出去了些時日,也不知他去何處,此時見他往天庭飛去,都是驚訝,不免詢問哪吒。哪吒又哪裡得知,從沒聽說楊戩在此之後去過天庭,只能靜觀後事。

  楊戩隱了形,直來到關押孫悟空所在,看了一陣,回身飛向。原來他又是去找老君。‘去看聖佛幹什麼?看自己的成果嗎‘龍八不由嘀咕了一聲。進了兜率宮,楊戩來到老君煉丹的丹室,在他耳低語:‘我有事找你。‘老君驚覺,讓童兒退下,等他顯形。

  看左右無人,楊戩這才現了形,老君怪道:‘你只在灌江口等消息就好,來此作甚?‘楊戩負手道:‘你們準備如何處置孫悟空?‘老君更奇怪,道:‘你關心這事做什麼?他服不不少仙丹,如今雷劈斧斫都奈何不了他。既然殺不了,玉帝準備乾脆廢了他經脈法力,永遠關押於天牢。‘眾人心一提,聖佛危險了。楊戩冷道:‘我要你救他。‘老君搖頭不肯:‘我救他做什麼,這猴頭天性頑劣,非我池中之物,我又何必為他違逆玉帝之意。你呢,他與你有何干係?‘楊戩一聲哼:‘沒什麼關係,他是我的敵手,我怎能見此英雄遭你們所辱!你乃道祖,只要你說將他放入爐中煉化出仙丹,誰能駁你。到時你只要在爐上稍做手腳,輕易便可放得他出去。‘見老君仍在猶豫,又拋出一句,‘你若不放他,我也不會來助你。既知我母未死,我自會想辦法救她出來。哼,若逼得我急了,我和那猴子聯手,看有幾人能攔!‘老君權衡半日,終覺為那猴子得罪了一個助力劃不來,再想若放了孫悟空,日後沒準也能將這心思單純的猴頭收為己用,還是允了。

  原來是他救得孫悟空,眾人一陣迷惘,看到此處,真不知是否該將他恨下去,哪吒不由道:‘只怕勝佛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否則他的性子,必是要先報了此恩,再來尋他算帳。‘沉香不解地道:‘我真懷疑這個楊戩是不是別人變的,要不就是後來的楊戩是別人變的……他後來自己卻將勝佛傷得那麼重!‘

  下面的事他們雖跟著楊戩回灌江口,看不見,但都知道,孫悟空踢翻了八卦爐,再鬧天宮。楊戩卻不管,仙官再次來請,他只擦著三尖兩刃槍,踢了踢最近夾著尾巴不敢作聲的哮天犬,輕描淡寫地說:‘讓老君用金鋼圈對付好了。要不,讓它也去。‘眾人這才明白,他是惱哮天犬壞了他的盡興一戰。

  太上老君卻又來了,有些氣急敗壞地道:“楊戩,我放了那猴頭,他卻仍不悔改,還在鬧事,你如何不肯再去降伏?”楊戩抬眼閒閒地道:“老君允我放人,只怕也抱著收他為己用的心思吧。”老君哼了一聲也不否認。“可是這猴子雖然心思單純,卻也是個聰明人,他日若看出你目的,可肯服你?他這般毛躁,你當真敢託事於他?”楊戩又問,看老君低頭沉思,高深莫測地一笑:“老君不如告訴玉帝,讓佛祖來降伏他,這樣玉帝自然是大丟面子,孫悟空也有了去處。佛界據說正安排人手,日後護送金蟬子去西土取經回,孫悟空正是好人選。老君日後可助他行事,他必感激於心,雖不能為你用,但若有人,他也不會置身事外。如何?”老君想來想去,確是如此對自己最有利,不由看著楊戩感嘆道:“你確是聰明人,日後同殿為臣,當互相提攜才是。”楊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二章 來日大艱難

  兩月之後,太白金星前來降諭,著楊戩即刻飛昇,出任司法天神一職。但見奪目的晶光從半空中倒垂下來,宛如億萬光粒聚成的長虹匹練,楊戩將灌江口諸事安排安畢,以法力略一牽引,金華流漾,長虹迸散,幻化出層層雲霞,五光十色。瞬時間瑞相紛呈,眾人目不暇接,楊戩舉步踏上雲霞,直升天際。

  哪吒好生羨慕,脫口道:“楊戩大哥好精湛的修為,這種七彩雲霞接引,坐地衝舉,古往今來,整個天界也不過一兩人而已!”百花也看得咋舌,卻又不服,嗤道:“修為越高,做壞事便也是越易!”哪吒有些生氣,橫了她一眼,說:“他為了救母,行為縱然極端,卻也值得諒解。”百花冷哼道:“就算現在是為了瑤姬仙子,可後來呢?三太子,他飛昇後八百年裡做的那些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說他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地位?”哪吒被她哽住,氣呼呼地不再說話。

  天庭風光果然不同凡間,處處玉樹瓊林,香光浮泛。無數瓊樓玉宇,夾在瑤草琪花之間,金光銀霞,氣象萬千。眾人雖見慣了這些景物,但坐困陣中,忽然重睹,卻也覺到無比親切。

  楊戩凌霄殿謝恩謁聖,正式赴職。眾人看他畢恭畢敬地跪拜如儀,想起他這一路行來的傲然獨立,都泛起奇異的感觸來。玉帝溫言勉勵,王母卻蘊了高深莫測的笑意,不時看向階下半合了雙眼,神態超然的太上老君。

  待玉帝言畢,王母斂去了笑容,目視楊戩,說道:“楊戩,你在灌江口千年,盡職盡責,地仙之中,也算頗為難得了。但天條至高無上,乃是三界繁盛的根本,縱有老君力保,但本宮對你的能力,卻仍有所懷疑。”聲音雖不甚大,卻顯出無比的尊貴與威嚴來。

  楊戩微微躬身,道:“娘娘教訓的是,小神初升天庭便領此要職,不勝惶恐之至。”

  王母反倒是掩口輕笑,說道:“不錯,很謙恭,可僅有謙恭,也不足以荷此重責。楊戩,你平定石猴之亂,功在天庭,本宮才格外施恩,賜給了你這個機會。至於能不能把握,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王母的聲音在高曠的大殿上迴蕩著,群仙冠帶巍峨,祥雲繚繞,莊重靜穆,肅立於崇墀之下。新任司法天神的銀鎧黑袍在仙班中分外醒目,而投向他的眼光也是各異,或驚奇,或不屑,或詫異,或嘲諷。

  楊戩卻不在意,只靜靜地等著王母的下文。王母抬手示意,兩名星官各捧了一堆宗捲過來,她輕拈起一份,淡淡地道:“天庭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已久,本宮事務煩忙,無暇一一過問。楊戩,這便是近年積壓下來的一些要案,你且試著去辦上一辦。”

  當值星官授了楊戩玉冊金文,正式登入仙藉,玉帝又議了一些事後,鐘磬和鳴,早朝終於散了。王母臨去前別有深意地看了老君一眼,微微一笑,才跨鶴飛天而去。

  兩名星官捧了宗卷,領路前往新築的真君神殿。這神殿孤零零地懸在九天之外,幽暗陰鬱。靜謐中帶著深切的寂寞,透出徹骨的寒意,大異無數隱在異卉卿雲中的貝闕瓊閬。

  康老大嘆了口氣,道:“他先去的天庭,過段日子便召我們去相助。就在這神殿裡,兄弟們虛擲了整整八百年的大好時光!”

  眾人隨楊戩入了正殿,送走星官後,便見他擯退左右,伏案去看那兩疊積得高高的宗卷。沉香百般無聊地站在他身後,瀏覽了幾樁,頓被案情繞得頭暈目眩,說道:“麻煩死了,這些舊案一件比一件複雜,王母莫不是存心在整他?”

  楊戩看了會宗卷,又取過本司小吏呈來的天規文本來詳讀。通讀一遍後,眉頭鎖起,似遇上了什麼意外的難事。半晌,目光下垂,又盯了那天條重看,輕輕嘆息了一聲。

  不知不覺中日影西移,玉兔東昇,殿內也掌起了銀燭。楊戩只細讀著天條,時而提筆勾劃,圈下些重點,竟一步不曾離開書案。三聖母想起日後發生的事,不禁嘆道:“第一天就如此上心,二哥,難怪你會變了性子,忘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只對這冷冰冰的天條奉如圭旨。”

  好容易合上天條的文本,楊戩卻又繼續去理那些舊案,淡然中帶著篤定,下筆如飛,一樁樁地判將下去。沉香越看越驚,叫道:“他好狠,竟全是重判,一點餘地都不留!”複述了幾件,果然嚴厲刻薄之至。

  哪吒雖下定決心要維護楊戩,但想起當時種種,也感慨萬分地搖頭道:“還記得楊戩大哥才上天時,我好不高興,以為又可以像在封神之戰中那樣無話不談,彼此照拂。可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頭幾天閉門謝客,誰也不見。第五天上殿覆命結案,當場便處置了四十多位仙家。輕的禁閉百年,重的,竟是被散去法力,打入輪迴……就算是為了瑤姬仙子吧,可楊戩大哥的這等做法,也委實過了。”

  果然餘下的五天裡楊戩足不出戶,專心研理天條,分析宗卷,第五日袖了奏章,在凌霄殿侃侃而談,百餘件陳年舊案一一剖析得入木三分,只聽得玉帝不住點頭,王母目露訝意,群仙相顧失色。楊戩只當未見,每析完一案,便請旨緝出罪仙處罰,嚴酷無情,偏又極合於律法。

  散朝後楊戩將自己關在真君神殿裡,卻不理公務,只徹了兩杯茶。他坐在榻上,好整以瑕地品著其中一盞,略帶了些笑意,看著垂幔無風自動,太上老君氣沖沖地現身進來。

  “上好的碧雲春,用九重天的萬年雪精化水沖泡而成,最能明心敗火。老君,不妨先品茗,再論事,如何?”他淡定地說道。

  老君哼了一聲,渾沒了平日的和藹與親切,目光如刀,森然道:“今日御前處置的四十多位仙家,你是有意為之的,對不對?”楊戩微笑道:“那個當然,若非有意,楊戩豈敢一口氣折了你如此多門人?”

  老君冷冷地看著他,許久,坐下來拿起杯盞,頗有些莫名其妙地開了口:“看來,比起三尖兩刃槍,你的手更合適拿起刀筆。”

  楊戩揚盞示意,老君用蓋撇著水面的浮漚,又道:“用槍殺人,與用刀筆殺人,原便是一回事,是我失算,我早該想到這一點!”楊戩道:“同樣道理,老君,用家奴還是用走狗,原也沒有太大區別。”

  老君哼了一聲,道:“你看出來了?”楊戩點了點頭,老君怒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該輕易毀我多年心血。王母那女人明擺著要給我難堪,你便讓她如此簡單地稱心如意?”

  楊戩冷笑道:“你既費盡心事地引我上天,我自不會令你失望。不過,若只是做些伏首貼耳守夜司晨的勾當,你的家奴走狗早已足夠了,何必多我一人?我楊戩,又豈會如此自甘輕賤?”

  沉香聽這兩人如打啞謎一般,好生不耐,道:“什麼家奴走狗,他們什麼意思?”哪吒畢竟對天廷熟悉些,想了一想,頓時明白過來,道:“原來如此。王母舊案中,涉及的都是老君門下。但老君不是省油的燈,去頂那些缺的,仍全是他的人。”

  老君皺著眉頭,問:“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了。實話說了罷,既引你上天,我也不怕你反過來給我難堪。王母這女人心機深沉,對仙家血統極為看重。你若想著借助她的力量,無異於與虎謀皮。”

  楊戩道:“老君,本以為你我會是難得的知己。看來,我終還是走眼了。”老君目光又凌厲起來,半晌,突然一震,說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楊戩道:“明白就好,老君,斧鉞操在我手,是不是比在王母娘娘那裡安全得多?”

  老君道:“若你一時興起,砍盡了所有的林木呢?”楊戩道:“沒有林木,斧鉞如何存在?無木可砍,就是廢鐵了。”老君冷哼道:“知道便好,你還要砍下去麼?”楊戩道:“當然要砍,可妙就妙在材與不材之間的取捨。”

  老君又是一震,道:“取捨豈是斧頭能夠決定的!”楊戩悠然道:“如果我說能呢?有一把可以交流共存的斧頭,豈不非常有趣?”

  老君便不再說話,低了頭去品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噙得盡了,緩緩放下,如來時一般,悄然隱身而去。

  應付走了老君,楊戩難得地蘊了些笑意,卻又坐回案邊,一字字去研究天條,只看得沉香等人煩悶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過了十來日,梅山兄弟被召上天來,楊蓮也跟來玩了一趟,嫌真君神殿陰森森地沒有一點生氣,才住兩天,就鬧著去廣寒宮看望嫦娥姐姐。楊戩目送她向月宮飛去,一霎間,竟似有些走神。

  其實,上朝第一天,他便又見到了這個一直藏在記憶深處的女子。

  比起遠古的歲月來,獨守廣寒緊閉心扉的漫長堅持,令這女子清幽得有如初弦的月色,洗盡繁華,在人多的地方守著岑寂,似水般晶瑩又不可捉摸,在才見他時閃過幾分訝意,現出追憶的樣子,帶著淡淡的喜悅。

  匆匆一瞥後,他心中竟是無由地一酸。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出現,對她而言,只是意味著又多了一個故人,可供她追尋那個珍藏了太久的身影。

  但這身影的主人,二千多年前就已選擇了背叛。

  當初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呢?琴蕭合奏時的倩言笑語,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可那聲音的主人,卻清冷得再不可觸及。

  於是,從那一天起,他公務之餘,便習慣了站在殿外,默對遠方的一輪皎月,若有所思,帶著不言自喻的柔和與關切。

  鏡外嫦娥輕輕低下了頭。近千年……他便這麼看了自己近千年嗎?等回去後,該怎麼辦?那冰一般的廣寒宮,若少了這千年的守望,會不會冷得更加讓人心碎?

  楊蓮不喜歡真君神殿,梅山兄弟一如灌江口的粗豪,楊戩獨對月色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而白日裡,是忙不完的公務,小到下界妖魔作亂,大到哪路神仙失職闖禍,全是司法天神份內之事。眾人又一次見識了楊戩封神之戰時的心機才略,件件樁樁,纖毫不亂。

  哪吒那時雖在天廷,卻只在父親帳下掛了個虛名,對各處的仙部星宿瞭解不多。這一段日子看下來,不禁大搖其頭:“原來天廷的天規,曾鬆懈到了這種程度?也難怪,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好多年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可松也有松的好處,起碼不會成天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一般!”

  朝會奏對時,王母讚許的笑意越來越常見,終於有一天,她單獨將楊戩召去了瑤池。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三章 構罪弄刀筆(上)

  瑤池之水清沏見底,倒映著清貴富麗的巨大水榭。王母款款移步,走到躬身行禮的司法天神前,親自勸止了他,道:“這段日子,見你辦事井井有條,細緻周詳,本宮格外欣慰。算起來,本宮與你也稱得上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楊戩垂了頭,顯出恭敬之意,聆聽著王母的褒獎。整個天庭,或許,只有這女人才堪與老君分庭抗距吧?想到老君說起王母時咬牙切齒般的不屑,楊戩神色間的恭敬便又著意增加了幾分。

  王母詢了幾句閒話,忽道:“本宮久處天界,對民生疾苦已頗為陌生了。楊戩,你可將凡間的情況,直接向我進言,好讓本宮不致塞兌了視聽。”

  楊戩目光一凝,揣摩著王母言下之意,臉上卻掩示得滴水不漏,應了個是字,精簡扼要地述了些飛昇前的人間亂相。千餘年中,自周室東遷勢衰之後,由春秋而戰國,一統於秦,續之以楚漢,再亂於王莽,眼下戰禍連綿,赤地千里,異子而炊,苦不堪言。王母靜靜地聽著,面沉如水。

  “你是司法天神,”她道,“維護三界,造福眾生,是你的職責所在。那麼,該如何了卻凡間這亂世呢?沒有了人間世,天庭的存在,也遲早會化作了虛無的。”

  “王母又在給他出難題了。”鏡外龍八聽見,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萬事皆有定數,扭轉亂局?那堆舊案已差點惹翻了老君,若再來一次,且看他如何收場。”

  但鏡中楊戩卻是成竹在胸般的安然,稟道:“要了卻人間的亂相,難自不難,但說易,卻也絕非易事。”王母嗯了一聲,道:“說下去,楊戩,不在朝堂之上,你與本宮說話不用太過拘束。”楊戩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人間接二連三的亂局,無非是因為天界亂在前頭。只要先安定了天庭,人人勤於事篤於行,少些消怠自利,豈止人間世?整個三界都能一片祥和,欣欣向榮。”

  王母頷首,對楊戩的話頗為中意,口中卻道:“我天庭自封神戰後,幾千年來君慈臣賢,群仙奉命,何亂之有?”楊戩道:“君則慈矣,然慈悲出禍害,千古皆然。有律不行,競相耽於安逸,終非上策。”

  王母眼中一亮,道:“說下去。”楊戩退了幾步,躬身道:“娘娘,小神斗膽,為了三界的將來,希望能請到娘娘懿旨,整飭天規,莊嚴法紀,以教化眾仙。否則長此以往,各司鬆散怠事,玩乎職守,只怕受影響的,就決不只是人間世而已了!”

  王母只盯著楊戩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點頭讚道:“才做了幾個月的司法天神,便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已明了身上的責任。很好,本宮終於可以真正放心了。”

  拈指輕彈,仙婢呈過一隻小小的檀木盒兒。王母接過,親手遞給了楊戩,道:“放手去做吧,天條是三界的根本,根本堅固,萬物才能繁榮不息。這其中的利害,相信你很久前就已了然於胸。”頓了頓,她指向那檀木盒兒,微笑著又道,“三界之中,只有本宮才知道,這東西的主人,最後見的一個人便是你。也正因如此,縱便老君在推薦你,本宮仍然照用不誤。老君低估了你,而本宮,卻不會犯這種錯誤。”

  楊戩施禮退下,握著木盒返回真君神殿,徑直去了後殿的密室。沉香好奇,與小玉亂猜一通,全不得要領。楊戩卻似已知道了什麼,神色複雜,半晌,打開盒兒,取出半塊玉符。哪吒一眼認出,啊了一聲,叫道:“是兵符,姜元帥的兵符!”

  楊戩輕撫著,封神之戰的日子從心中一一掠過。在這老人的帳下,他曾有過難得的輕鬆與明朗。但如今,仍是因了這老人,他選定的那種路,那條分外艱難的路,終於砌上了第一塊磚石。

  天條,還有那美妙的平衡。他冷笑了一聲,手中法力運出,將玉符捏成細細的玉屑,灑落地上,了無痕跡。

  此後便是雷霆萬鈞的霹靂手段,天條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天廷包裹得密不透風,只看得眾人都喘不過氣來。漸漸地,朝會上,宴席間,無時無刻,群仙們誠惶誠恐地避開這個冷漠酷烈的司法天神,將真君神殿,視為三十二重天上最陰森恐怖的所在。

  避無可避時,他們便用畏懼得近於媚諛的目光,去迎合這權力的新貴。而一轉身,如潮的怨恨,開始瀰漫在三界的每一個角落。

  每日例行的朝會,也漸漸充盈了太多的火藥味。玉帝乾脆鉗緊了口裝聾作啞,被逼急了時,最多來一句:“娘娘,你看呢?”後來,就連最不熟悉天庭派系勢力的沉香,都看出王母在步步緊逼老君。至於她不住褒獎楊戩革除弊政,匡扶天道,更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裡。

  “鎮星真皇君,主四時廣育萬類,下界災年不斷,失職之處,顯而易見。著削去頂上三花,貶為地仙,所掌司部另覓賢能。”

  “東華慈救皇君天醫大聖,以大藥醫垂治之功,燮理五行,升降二氣,解滯去窒,破暗除邪。兩百年來,下界五行紊亂,疾病連連,全系該罪仙耽於遊樂,疏於職守所至。著即日奪去其全部封秩,打入天牢,以警傚尤。”

  “上茅上卿聖佑真應真君,中茅真定祿沖妙應真君,下茅至真三官神應真君,以司命、保命、定祿為本務。今沉迷於道術,玩乎職守,著即移交本司職權,打入輪迴,重積善行以應天劫。”

  王母懿旨道道催下,司法天神追查司職鬆懈造成人間禍亂的力度也就更大。一連串的清洗,雖然明知楊戩已儘量壓縮影響,無傷大局,但老君的臉色終是越來越難看。於是,兩大勢力相互告狀的文書,雪片般地蜂湧向真君神殿,堆積如山。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四章 構罪弄刀筆(下)

  “東嶽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應護佑一切農耕、商賈、旅行和婚姻,下界大亂,元君罪在不赦。”

  “查普濟天妃亦不安本職,遊樂過度,理應嚴懲。”

  “查九天玄女私洩天機,惑亂人間,當削去仙藉,永不錄用。”

  除了朝會之外,楊戩足不出戶,只陰沉了臉一件件地去看這些文書。正常的公務全放給了梅山兄弟去處理,卻仍忙得連休息的時間都奉欠。“真是美妙的平衡啊。”他意味深長地想著,苦笑了一聲。

  僵持的局面並沒有延續太久,在將整個天庭的部司仙府都一一捲入這場文書大戰後,老君突然親自上奏玉帝,言道天規鬆懈多年,以致人間大亂,罪過非輕。如今縱然重鑄律法尊嚴,然不糾首惡,終不能挽天威於既倒。是以,玉帝須當下旨嚴申,著司法天神徹查首惡元兇覆命。

  “終是忍不住了?”楊戩在仙班中冷冷地想著,目光斜眄過去,老君慈和後是掩不住的惱怒。他移開目光,暗暗向上看去,太真聖冠之下,那個靈飛大綬,天姿掩藹的女人仍一如既往地安穩如山,彷彿老君的這一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原來是這樣,她也在等著這一奏?”電念電轉,他已明白過來,暗中皺了皺眉。“老君,你終是輸了她半籌。做大事卻如此沉不住氣,難怪經營多年,一無所獲。”但隨即,心中為之一緊,王母等的,只是老君這一奏這麼簡單?

  果然,王母優雅得近乎造作的聲音從鸞座上淡淡地飄下:“既然老君有奏,本宮自不能不准。何況,徹查元兇,也正是本宮日夜尋思的大事。楊戩何在?”

  緩緩上前幾步,行了禮,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起身時楊戩用餘光掃了眼老君,見他隱隱現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又暗皺了下眉頭。

  “誠如老君所言,天規鬆懈已久,非重刑不足以肅法紀。然軍伍大敗,責將不責兵,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眾仙家因人成事,罰不勝罰,唯有糾出元惡,始堪重膺天命。楊戩,你身為司法天神,此責非你莫屬。本宮給你三日時間,你若推托不辦,或查處不力,本宮來日定將你與元惡同罪論處。”

  王母的話森然決絕,玉帝吃了一驚,道:“娘娘,這不太好吧?”被她冷看了一眼,頓時將餘下的話吞了回去,只道,“楊戩,娘娘的旨意你照辦就是。這些日子,眾卿相互攻擊,鬧得也委實不像話了。你盡快查明,將此案了結,也算為我天庭再立新功。”

  “是,小神遵旨。”

  低頭領旨,再不向老君看上一眼。等朝會例行的繁文瑣禮完結之後,他直接返回神殿,將自己鎖入了密室之中。

  老君來了一趟,又是好一番語言交鋒。才被打發走,卻有仙娥送來瑤池獨有的玉液瓊漿,道是娘娘特旨溫問存安。楊戩跪謝如儀,一轉身,臉色便越發陰冷了。

  餘下的時間,眾人便看著他在密室的榻上坐著,垂著雙目,翻著著厚厚的仙藉金冊,一坐便是一天。待第二天早朝歸來,又是對著金冊,默默然終日。

  哪吒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一直盯著楊戩看,臉色也有些陰沉了下去。龍八離他最近,聽他極低地冒出了一句:“一定有原因,楊戩大哥不會是那種人……”

  但三日時間轉眼即過,楊戩獨坐密室之中,除了那本仙藉金冊外,再沒讀過半紙公文。第三日早朝,黑氅銀鎧,漠然得冰封了一般的神情,他緩緩取出了袖中的奏摺。

  “天地有常數,陰陽有常度,當進退盈虛之際,兩適均等則氣和,氣和則萬物育矣。今天地失和,常數半失,所責者宜矣。或者聖心未加意於執要乎?為政之要,在辨邪正之實也。邪正相攻,上惑主聽,亂之始也。諭小神以稽元惡,故知主上能知邪正之實也,三界之幸,莫過此焉。

  查東嶽泰山大齊仁聖大帝,隆恩深重,總管人間吉凶禍福,凡一應生死轉化人神仙鬼,俱從東嶽勘對,方許施行。然罔顧厥典,緩公急私,外陽為忠直,內陰懷奸曲,自謂介特而其實朋黨也,自謂純一而其實三四其德也,貪祿競進,猜忍傾奪,不憚不恥,以肆其毒。以至聰明眩惑,內外大恐,禍延天地,忍令朗朗昇平,坐淪此兩百載亂世。以是故,小神以司法之職,伏請闕前,著奪罪仙黃飛虎一應尊號,付有司會審。唯懲此元兇,始昭明乾坤之正氣,復廊清天地之清明。”

  嗡地一聲,向來靜寂嚴肅的凌霄殿上,炸鍋般地驚聲四起,楊戩恍如未聞,沉穩地唸完,雙手呈了上去。

  玉帝幾疑自己聽錯了摺子,拿在手裡又讀了一遍,才不確定地問:“楊戩,你參的是東嶽大帝黃飛虎?”楊戩沉聲道:“小神前日奉旨,糾查元惡,今日覆命,參的確是東嶽的仁聖大帝。”

  將內容又在心裡默了一遍,滴水不漏,理由沒一條能駁得了。但是,二百年的亂世,又豈是一個東嶽山神力所能及的?玉帝將目光暗暗投向王母,多年的習慣了,反正自己懼內已是天廷上公開的秘密。

  也只有玉帝才看出,身邊的妻子,神情竟也有些意外。看著楊戩半晌,她終於道:“黃飛虎千餘年前,曾是周室大將,楊戩,如果本宮沒有記錯的話,他與你私交不錯。”

  “是,但舉不避仇,懲不避親,原本便是臣子應銘守的份內之事。小神不敢以私誼而害公義。”

  漠然地答完,他退回了自己在朝班的原位。與黃天化交好的仙人們一個又一個地出列抗疏分辯,但老君與王母卻都就此沉默,不置可否。沒有了這二人的表態,抗辯的聲音也就慢慢稀疏了下去。

  “就依了司法天神的主張吧。”等高曠的大殿恢復平素的肅穆後,王母的聲音波瀾不驚地響起,“太上老君,你看呢?”

  老君躬身,“全憑娘娘做主。”凌宵殿上也就更加靜寂了。死一般的靜寂裡,玉帝草就詔書,當值星官帶了天將往東嶽而去,退朝。

  “就……就這麼將黃飛虎入了獄?”沉香還記得封神之戰中的那個雍容大度的武成王,不能置信地問。鏡外的哪吒沉著臉,喃喃地只道:“怎麼會這樣?他真的是……是用武成王在為自己解圍?”輕嘆了一聲,當年的一些往事,又浮現於腦海之中。

  記得那日自己正在百般無聊在南天門發呆,讓匆匆趕上來的黃天化撞了個正著。二話不說,他拉了自己便向真君神殿去,言道:“老弟,你和楊戩不是一向交好嗎?無論如何,今天要幫我一個忙!”

  當時的自己,對天廷的傾軋毫無興趣,早朝上的這等大事,也一點不知情。直到進了神殿,看著黃天化一臉的悲憤,先軟語相求,繼而放聲痛斥時,才知道司法天神一紙奏章呈上,東嶽大帝竟成了造成人間亂世的元兇,褫職下獄,就快被廷議懲處了。

  想到當年並肩作戰的袍澤之情,自己也幫著求了幾句。想不到那個在軍中對自己關懷備至、在灌江口帶著笑陪自己談天散心的故人,居然立刻板起面孔,冷冷地打上了官腔,語氣生硬得如同那真君神殿一樣的陰森。

  正因天庭的壓抑淡漠而滿懷不忿的自己,一怒之下,一句句地幫著黃天化和他爭辯。末了,在真君神殿大鬧一場後,從此,便與他成了路人。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五章 諛阿忍周旋(上)

  鏡中按著記憶裡的情形,一幕幕地上演著,看著楊戩帶著冷笑的神情,哪吒不由低下頭去。雖然,一路行來,看著這個人承受的那些重負,和往昔對自己的關切與溫和,自己早已選擇了原諒。但又重對這一幕時,心中卻仍陣陣隱痛。

  就為了那個位子嗎?為了那個位子所能掌控的權力?楊戩大哥,你竟真的從此改變了去,一步步地,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那個分外陌生,分外刻薄寡恩的司法天神?

  “楊戩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鏡裡的神殿,哪吒緊緊攢住身上的乾坤圈,眼裡如同要噴出火來,大聲叫道,“武成王是魂魄封神,又只是一個區區的下界山神,他能管得了什麼大事?又如何敢管什麼大事?”

  楊戩提筆批閱著公文,將這二人冷在一邊,森然道:“東嶽的責職就是勘對人間禍福果報,正是因他勘對不力,錯亂因果,顛倒報應,才使得凡間大亂。他不是元惡,誰人又是?”

  黃天化怒道:“楊戩,你明知故問。那些事都是司職的上仙失職在失,我爹爹如何勘對?哪個上仙,又會去賣一個山神頭兒的帳?有的倒是上奏了天庭,但根本無人過問,我爹爹總不能強壓著不讓施行吧?”

  楊戩冷笑道:“不打自招了罷?明知是錯,卻將錯就錯,更是罪加一等!行了,我手中事務繁雜,沒有空來陪兩位閒聊。”

  見黃天化氣沖沖地還要爭辯,楊戩更顯出不耐煩的神情來:“丙靈公,尤其是你,你是三山正神,非宣調不得擅入天庭,今日已是違了天條。姑念你是初犯,我可以免予追究。但你若執迷不悟,我便要公事公辦了。”

  “公事公辦?我倒要看你如何公事公辦!”

  哪吒盯著楊戩,只覺這個高踞在桌後的人突然便陌生了起來。西歧的歲月裡,那些同歌同哭的生死交情哪去了?與子同袍的兄弟之義哪去了?真君神殿冷氣逼人,心中,更是冷得沒有了一分溫暖。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大步沖上前去,一抬手,案上的公文已被盡數掃落在地上。

  楊戩移目看向哪吒氣得鐵青的臉,心中微微一軟,但眼角餘光,落在諸仙相互攻擊的文書上,心腸頓時又剛硬了起來。封神恍若過眼雲煙,今時早已不同往昔!楊戩,你還有留戀之情嗎?

  他冷冷地對自己說,目光也隨之變得更加冷漠,神色陰沉地開了口:“三太子,你最好自重,不要以為自己是李靖之子就可以任性胡為,大鬧司法天神的居所。這罪狀若真呈到玉帝面前,就算你爹是天王也保不了你!”

  “我爹?你居然對我說這些話?你……我什麼時候靠過那個人的庇佑來!楊戩,有種你給我說清楚!”

  額頭上青筋暴起,哪吒恨不得用乾坤圈砸碎眼前的一切,大聲咆哮著,“你有種,楊戩,明知我那些過往,竟還在我面提什麼庇佑!你有恃無恐是不是,算準了我不敢對你這新貴怎麼樣是不是!”

  楊戩唇邊漾起淡淡的笑意。千餘年了,還是沒長大啊,還在牢牢記恨著剔骨還親的慘痛麼?多年交往的情形浮現眼前,口中卻說出了更加諷剌的話語:“司法天神雖然位高權顯,但的確比不了李天王持掌十萬天兵。三太子,你若執意要大鬧我真君神殿,我無計可施。不過,那只是因為你有了個好父親,才能如此地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我耀什麼武,揚什麼威了?”哪吒大喝一聲,乾坤圈上光芒一閃,險些便發了出去。反是黃天化死死拉住了他,不讓他闖下大禍來。

  “楊戩,我知道你的兵法稱得上西歧第一,但是,沒想到千餘年不見,你竟是用在了自己的兄弟身上!”黃天化厲聲喝著,“你是故意激怒三太子的。你要讓我們犯錯在先,無力為我父奔走籲冤,對不對?三太子,不要中了這個無行小人的計。我們先走,去找老君,去直接覲見玉帝,總要為我父討個公道來才好!”

  哪吒看著鏡中怒氣衝天的自己被黃天化強拉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真君神殿,只覺出了難以言說的茫然。因為他記得,從此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那裡半步。那句楊戩大哥,此後的八百餘年裡,更是再也不曾叫出口過。

  只是,這一切,又要怪誰呢?楊戩大哥,就算有再多的苦衷,就算再看重司法天神之職,你也不該為保全自己,去出賣這同生共死過的好兄弟啊!

  目送哪吒與黃天化離開,楊戩離座去整理被打翻了的公文,神色淡定中帶著自嘲。眾人看不出,只道他在嘲笑黃天化二人。百花忍不住抱起不平來,哪吒低了頭,自封神以來,頭一次沒有開口反駁她對楊戩的唾罵。

  整理好公文,卻不再批閱,他抽出兩本空白的奏摺,凝神細想著,慢慢研著墨。許久,攤開其中一本,提筆疾書。

  “天道仁也,仁者寬也,是以有罪之司,宥之者三,始伏其刑……”沉香站在他身後,一字字念出來,意外地道:“奇怪了,剛才不肯鬆口,怎麼現在寫摺子時,卻一個盡地幫武成王說好話?居然擬的只是閉門思過的處罰。三太子,是不是被你罵清醒了?”想想又知絕無可能,以楊戩後來的心性為人,怎麼也不像會懸崖勒馬的樣子。

  寫完這一本,用法力烘乾了墨汁,籠入左袖中。楊戩沉思一陣,將另一本奏摺也攤了開來。沉香好奇,仍站著看他落筆,念道:“天綱鬆弛,非峻法不足以絕奸詭,仁聖之君,也必有雷霆之怒。欲有司不敢輕厥於刑,欲吏守不敢謾怠於事,舍此而何以適之……”

  楊戩筆走如飛,沉香也唸得極快。唸完,人人相顧失色,這一本中,他竟奏請將黃飛虎消去仙籍,打入輪迴永不續用。龍八驚道:“一本請求從輕發落,一本卻又要重重嚴懲。楊戩這是什麼意思?”哪吒卻神情奇特,只怔怔地看著。

  墨汁幹了後,楊戩合上摺子,小心地放入右袖內,便又開始去忙那些忙不完的公務。龍八猶自在猜楊戩的用心,哪吒一聲輕嘆,低聲道:“不用猜了。他是真變了……為方便見風使舵,竟如此的挖空心思!”

  又是例行的朝會。玉帝聽完當日的奏事後,王母突然取出一紙表文,微帶冷笑,環視眾仙,說道:“昨日午後,老君匆匆謁見,將這張陳情表轉交到了御前。此表有多名神職聯署,言語頗為憤懣,言道天廷司法不公,東嶽大帝無過受罰,真正的罪臣,卻無人過問。各位仙卿,且說說你們如何看待此事?”

  整個大殿上,諸仙眼觀鼻,鼻觀口,更無一人開言。王母的目光從兩列仙班間一一掃過,終於落在了楊戩身上。楊戩一震,鬆開了左袖裡的奏摺,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正思付間,王母已發下話來:“楊戩,你是司法天神,也是主參之人,你先說吧。”

  緩緩出列施禮,楊戩淡淡地道:“回稟娘娘,有關東嶽大帝之事,小神的本意,是由諸司會審稽實,以免小神忙中有失。但現在,小神卻以為東嶽之罪已確切明顯,無須再審再問了。”

  王母道:“眾神職以爵位擔保東嶽無罪,下界之亂另有委因,何以你敢如此肯定?”轉頭掃了老君一眼,又道,“老君,你德高望重,不知有何卓見?”

  老君手捋銀鬚,八風不動,說道:“老臣也以為此表未必是空穴來風。正如娘娘當日所言,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黃飛虎既是天庭委命的下吏,那麼首惡元兇,無疑當在天庭中樞裡尋找了。”

  王母冷笑道:“不錯,中樞也是查找的了。老君,你是朝中老臣,慣於代上分憂,不妨就從你開始,以證清白,如何?”老君躬身道:“老臣清靜無為,素來不涉俗務。不過,依老臣愚見,天心只在聖意,若要證實清白,倒不如傚法凡間帝王,以罪己之心求之,或許,更易於有所得。”

  王母神色愈冷,道:“以罪己之心求之?很好,今日本宮便來求之一番。楊戩,你是司法天神,現在就由你來當廷徹查吧,從本宮開始,免得有人背裡施壓為罪臣開脫,卻將責任盡數歸之於中樞!”

end90101 2015-1-31 21:08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六章 諛阿忍周旋(下)

  楊戩臉色凝重,他自然明白王母的意思。這個女人果然不簡單,輕輕巧巧地,便逼得自己再難敷衍應付。老君,這個老君只有小智,全然無視於大局,居然想借助神職請命來打擊王母。縱然得逞又如何呢,他背後糾集的力量再大,正面衝突時,又如何比得了中樞的權威?徒然令自己夾在中間難做,一個不慎就萬劫不復。

  但當眾逼急老君,也決不會是明智的選擇。他在心盤算著,暗暗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那麼,只有最後一步棋可走了。

  “娘娘,小神以為再行徹查之舉,非但不必行,更是不可行!”他一字一頓地沉聲稟道。

  王母眉頭一挑,道:“楊戩,你也想為罪臣開脫麼?”

  “小神不敢。只因小神認為東嶽之罪確切明顯,而那紙陳情表,便是鐵一般的佐證。”

  決心下定,右手縮入袖裡,緩緩握住早就備下的奏章,楊戩續道,“從來朋黨相護,才能勾陷忠良,矇蔽聖聽。是以小神斗膽,欲請娘娘明示,那份呈情表,是否黃飛虎之子,三山正神黃天化帶頭簽署發動的?”

  王母目視老君,老君道:“不錯,確是黃天化交給老臣,要代父籲冤。老臣以為兼聽則明,所以才不辭冒犯天顏,呈上了御前。”楊戩道:“那便是了,想來娘娘與老君都不知道,那黃天化在呈上表文之前,便已在小神的居所大鬧過一通了!”

  王母神色微動。她在天庭耳目眾多,黃天化之事自然早已知曉,只是想不到楊戩會罔顧舊誼,公然挑明了上奏。她目光閃動著,看向司法天神,她要看透此人的真實心思。剛才的公正無私,彷彿是一張面具,面具下,王母看到的是一個恭順的臣子。

  王母又斜眼看看老君,道祖的臉色很不好看。王母在心中冷嘲,老君,看來你自詡的徒孫,人家並沒有認你這個帳。想到此處,王母微微淺笑起來,靜待楊戩後面的說辭。反倒是玉帝顯得有些震驚,喝道:“一個三山正神,非宣調上天本已不合法度,如何還敢在司法天神的居所胡鬧?”

  楊戩道:“黃天化出於私心,公然要小神為黃飛虎開脫罪名。小神言道此事尚須經有司會審,他便懷恨在心,依仗自己朋黨眾多,巧言欺騙李靖李天王的三殿下,對小神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小神因黃飛虎之事關系重大,不敢遵從,他便對小神橫加污辱,又鼓動舊部為自己父親說項開脫,分化眾仙,心機之深之狠,實不在其父之下。”

  老君也沒料到他將黃天化牽進來後,會借題發揮地繞出這等重罪。暗罵黃天化做事魯莽之餘,唯有搶先道:“真君,你所言屬實?若是屬實,老道我代他呈情,確是不妥。想不到一時不慎,竟被這大膽小兒給逛了!”先撇清自己再作打算。

  楊戩沉聲道:“東嶽大帝不過天下山神首領,三山正神也不過地仙之守。其子居然敢大鬧上界仙府,口出狂言,又復串連舊部,以下壓上,強辭奪理,若非平素朋黨為奸慣了,豈能如此?所以,小神才認定東嶽罪失,已非常確切明顯。若只因一紙呈表便有罪不罰,反而去徹查賢良,豈非正中了奸黨的下懷?”

  右手從袖袍中伸出,呈上了奏摺,東嶽仁聖大帝父子二人的悲慘命運,從這一刻起,便終於成了定局。

  哪吒眼泛淚光,側過頭去不忍再看。百花氣不過,冷笑著道:“好個楊戩大哥啊……三太子,總算他對你還留了些情義在。巧言欺騙?真是一言殺人,一言也可活人!沒有這四字,只怕你也和黃氏父子一樣,早被囚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數日之後,正式的旨意頒了下來,准楊戩先前的一應奏請。又過了一日,楊戩親自監刑,將黃飛虎父子破去法力,打入絕地囚禁,永不開釋。

  此後王母召見他的次數越發頻繁,恩賜給真君神殿的物品也越來越珍奇貴重。瑤池水榭中,司法天神隱在銀紋黑氅裡的陰森背影,成了天庭上最令人側目心寒的風景之一。

  “你的能力,本宮非常信任,所以,對天庭的現狀,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有什麼對治之法,可儘管說來聽聽。”

  王母的聲音慵散地響起,雜在瑤池長年不斷的絲絃舞樂中,只有站在近前的楊戩才堪堪能聽清楚。

  “天庭一直律法鬆懈,執法不力是一個方面,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因為人浮於事。小神這些日子一直在斟琢此事,草擬了一些設想,正欲請娘娘過目。”

  王母已不是第一次提到這個話題,此前楊戩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今天回答得如此乾脆,王母也有些意外,見他從容地取出一疊文稿呈過來,便接過細閱了起來。

  越看,她神色間越是欣喜,說道:“你是想重新劃定仙階,每一甲子稽核一次,以甲乙丙丁等八等評定優劣?唔,這個主意不錯,每次最劣等的仙家,便打入凡間貶為地仙,而另行提點該甲子中,累積功德最多的地仙升天膺職。楊戩,你回去寫個正式的摺子遞上來吧,本宮會全力支持於你。”

  “原來那個稽核眾仙的主意,也是楊戩出的?才上天多久,為了權力,他竟如此挖空了心事鑽營?”連鏡外的嫦娥都暗暗搖起了頭。龍八年輕,問:“什麼稽核?是不是每甲子一次的考評功過啊?”龍四氣沖沖地道:“就是那個,幾百年來都由他一手操辦,王母最後裁決的。已不知有多少仙家因此被貶入了凡間,又不知有多少攀龍附鳳之徒,在他的褒舉下扶搖直上。司法天神後來的勢傾天庭,與這個甲子稽核,實在難脫關係。”

  三聖母臉上發紅,看著二哥在王母面前小心翼翼地周旋著,憶起自己不久之後,就被策封為三聖母了。當時隱約聽過傳言,說是二哥司法有功,王母大悅,澤及親人。想不到,王母的大悅,竟是這麼來的。“二哥,你是變了。用無辜者來鋪平自己的權力之路,就真的一點也不愧疚麼?”她惆悵地想著。

  稽核之制正式在三界實行之後,又是一番的天怒人怨,卻沒有任何神仙敢公開反抗,只因他們都已看出,這個冷漠淡定的司法天神的背後,隱藏的是王母那高高在上的意志。

  天條的持行者匍伏在天條的擁有者足下。但一轉身,更多的人匍伏了下去,一如他最初設想的那般。

  楊蓮被策封出乎楊戩的意料,他只希望三妹留在灌江口,在自己的羽翼下快樂地生活。但王母的旨意是他無法抗拒的,盤算了一通得失之後,唯一的請求,便是讓這妹妹長駐華山,庇護生靈。王母似是看出他心思一般,帶著得逞了的微笑,順水推舟地允了下來。

  “也好,就各取所需了吧。三妹被徵入仙班,王母的羈絆固然深了一層,但這封號卻也是上好的護身符呢。反正,只要三妹仍留在凡間,自己在天庭做過的惡,就不會對她有太大的影響。”

  恭敬退下後,楊戩苦笑了一聲,現出隱隱的倦意。但目光掃過天界氤氳的雲霞,眉宇間,轉霎便恢復了所有的陰鷲與深沉。

  天庭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連哮天犬都修成了人形。習慣了幾千年的黑狗,突然看到他那張熟悉的帶著諂笑的臉,人人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覺。這狗兒能否幻化人形,其實也沒有多少區別。依舊是緊跟著亦步亦趨,心神領會地將腦袋湊過去討好,在主人的撫摸下顯出一臉的沉醉。

  但他練就的萬里追蹤之術,卻成了楊戩莫大的助力。天庭中對司法天神的畏懼,便又深了一層。九天十地,誰又能躲得過哮天犬的鼻子呢?天下,已沒有楊戩抓不到的人,違反天規,除了接受處罰外別無選擇。

  日子一天天去,忙碌的公務,處心積慮地效命王母,司法天神的時間總不夠用。處置大小案子,平定下界作亂妖魔,他盡職盡責地完成著本司的職守。但同時,為了確保在天庭的地位,他排除威脅的手法也越來越高明冷酷。可這樣一來,固然沒人敢與他正面衝突,卻也再沒有任何朋友,形成了一個惡性的死節。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七章 碎玉判光影(上)

  黑色的真君神殿,一如既往的威嚴肅穆。但在楊戩不近人情地整飭天規、清理舊案,貶斥大批神仙后,這裡已成了仙界最陰森恐怖的所在。許多關於神殿的傳聞,在天界悄悄散佈。傳聞中,真君神殿私設牢房,將犯仙私刑拷打,每到夜深,就會傳出鬼哭神號。

  傳聞已越發離奇,可惜終歸是無人敢在漏夜潛入,一探究竟。

  又是深夜了,哮天犬悄悄走進內殿,滿肚子都是牢騷。他抬眼看看主人,主人黑衣長氅,站在內殿的空地上,任皎潔月光,灑了一身一地,只管對月出神。哮天犬怎也想不出,謠言是從何而起。

  “主人……”哮天犬正要稟告主人,卻被一隻纖纖素手,按住了肩。“哮天犬,你下去吧。”

  哮天犬退下後,楊蓮站在殿下,她看著那個對月傷懷之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娘,你怎麼找楊戩來了?”沉香疑惑的問三聖母,三聖母看著楊戩,“我當時分封三聖母,聽到了許多對他不利之詞,心中疑惑,便想來問他究竟。正巧,還有一事,也想問個明白。唉,誰知道,後面卻惹出了事端,以至於連累了百花姐姐。”

  三聖母已經許久沒有認真看過二哥了。自從二哥上天當了司法天神,兄妹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這種距離感,不是天庭和華山造成的,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只有此刻對月傷懷的二哥,才是她所熟悉的二哥。

  在灌江口的歲月,楊蓮無數次看到,二哥的身影,默立於那片清冷銀輝之下,伴著玉蟾東昇西墜。

  而此刻的二哥的神情,與往日有所不同。眉峰蹙著,似乎有極難抉擇之事。他的手中,有一物閃著月白的光芒。楊蓮眼尖,認出了那物,不禁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戩一驚,忙收起掌中之物,“三妹,你怎會到此?”楊蓮笑道,“二哥,我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你。”她冷不防捉住楊戩的手,笑著強要掰開,“二哥,我都看到了,你別藏了。”楊戩的臉,微微一紅,在楊蓮的笑靨,他幾乎很難再藏住什麼了。此時,楊蓮已經掰開他的手,果然看到了那枚月白色的耳環。

  “這不是嫦娥姐姐去年丟的耳環嗎?怎會在你這裡?”楊蓮的眼中,滿是戲謔之情,“莫非二哥……”

  “這,我不知道是誰丟的。”楊戩掩飾著,收起了耳環。楊蓮趴在二哥的耳邊,輕聲說,“灌江口,你曾經說起,願意為一個人豎旗為妖,莫非就是嫦娥姐姐?”

  “灌江口?……我忘了……”

  身子突然一震,楊戩一霎間有些失神。灌江口的歲月麼,多久之前的事了?那天,姜丞相在自己的眼前魂飛魄散。自己滿腔的悲忿陰霾,在月夜獨酌。是這寧靜柔和的月色,撫平了自己的心境。後來,三妹也來相陪,她戲問自己,是否有心上人,為何如此狂飲。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如許的月影相伴之下,自己是如何答的?

  “若能得到她的真心,我寧願反下天去,豎旗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這句話,三妹記的,我,又怎麼會忘了呢?楊戩對自己苦笑一下,千餘年的歲月匆匆而過,卻再難覓那晚之月,那般明媚動人,恰如那人脈脈的眼眸。一想到那人的溫柔淺笑,楊戩的心中一痛,還是割捨不下嗎?

  楊蓮見二哥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之情,不禁有些可憐二哥。當初,兄妹兩個人好好的在灌江口生活,為什麼二哥要上天庭當勞舍子司法天神?如今,兄妹兩個,天上地下,聚少離多。她的小花園的花草,少了二哥悉心的照料,已經枯損了大半了。而二哥在天庭孤單單的一個人,無人陪他說話解悶,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活。

  雖然已經成仙,楊蓮仍然愛像兒時那般與二哥撒嬌。她親暱地攬住了楊戩的脖子,將嘴貼在二哥的耳邊,輕輕道:

  “二哥,你的心事,蓮兒已經明白了。你在這裡長噓短嘆,又有什麼用?人家也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你且等我的好消息。”說完,格格一笑,一朵祥雲升起,托著楊蓮向東飛去。

  “三妹,胡鬧。”楊戩心思靈動,立刻知道三妹要做什麼,一把沒有拉住,楊蓮已經走了。他一跺腳,也忙駕雲追去,終究慢了一步。等他到了廣寒宮,見嫦娥仙子已經和三聖母把臂私語,忙隱身藏在玉樹之後。

  楊蓮見了嫦娥,故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這一番打量,直弄得嫦娥莫名其妙,“蓮兒在做什麼呢?”

  楊蓮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噗哧一笑,“我在想,未來的嫂子,有沒有嫦娥姐姐那樣標緻。”她和嫦娥早就是熟得可以亂開玩笑的閨中密友,卻不料嫦娥仙子的臉色,居然現出幾分不悅,“你胡說什麼?”

  楊蓮繼續笑道,“姐姐,你可知道,有個人,痴痴的望了月亮千年。”嫦娥的臉,忽然陰沉下來,“他看他的,關我何事?”楊蓮嘻嘻笑道,“當然相關了,那個痴情人看著廣寒宮,心裡想的,自然是月宮仙子,卻不敢表白。”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關於這個人的任何事。”嫦娥打斷了楊蓮,三聖母這才發現,嫦娥是真的惱了。楊蓮呆了一下,嫦娥姐姐一向溫婉柔順,從來未見她生氣發火。

  “嫦娥姐姐,你大概誤會了。那個人,是我的二哥。你”楊蓮的聲音,有些訥訥。

  “蓮兒。”嫦娥嘆了口氣,她輕拉楊蓮坐在月桂樹下,沏了一杯桂花茶,“對不起,姐姐嚇著你了吧。不過,你在我這裡,再也不要提起此人。”

  “嫦娥姐姐,但是,那個人,是我二哥啊?嫦娥姐姐,究竟為了什麼?不要瞞我了。我雖然極少上天庭,但是每次上天,都聽到許多對二哥不滿的言語。因為我是他妹妹,所以,無人和我說詳細。姐姐如果也隱瞞我,那我真的便沒有半個朋友了”說到此處,想著連日來的委屈,楊蓮淚光漣漣。

  “好蓮兒,你哥是你哥,蓮兒是蓮兒。大家真的都喜歡可愛爽直的蓮兒,只是你哥也罷,都與你說了吧,只此一次。”

  停了一下,嫦娥似在想著措詞,“我從來不願意在人後說事非短長,但是司法天神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齒寒。”

  “嫦娥姐姐,我最近也覺得,二哥變了好多。以前,他很關心我,許多事,我還沒有想到,他已經為我辦的妥妥貼貼。在灌江口,二哥的心腸總是最慈悲的,如果有孝子為老人祈壽,有相愛的男女求姻緣,二哥總是有求必應。他在天庭,究竟作了些什麼?”

  “蓮兒,人心是會變的。至高的權力,會將人的心腐化。楊戩一上天庭,就掀起了腥風血雨,他用無數犧牲的白骨,鋪就了自己凌雲之路。如今,他的權勢,炙熱熏天,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說到這裡,嫦娥冷笑連連。

  “嫦娥姐姐,你和二哥千年前就認識,也算他的舊友,你能否勸勸他?”

  “小仙才不敢高攀上仙。”嫦娥淡淡道,嘴角卻有一絲嘲諷,“你二哥胸有大志,遊走在瑤池靈霄兜率之間。似我等微末小仙,本不配和他那等身份高貴之人結交。

  “什麼,二哥上天庭,從來都沒有來廣寒宮看過姐姐?”楊蓮驚訝至極,“那麼,嫦娥姐姐,你的耳環,怎麼會在二哥這裡?二哥將你的耳環,貼身收藏,視若珍寶……”

  玉樹之後,楊戩看見嫦娥的眼眸中,蒙了一層薄霧,心中忐忑不安,莫非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中,驀然有了一些歡喜,又有了一些不知所措。恍惚間,那條暗黑之路,悄然閃過一線光亮。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八章 碎玉判光影(下)

  “啪∼”一聲脆響,碧玉杯從指尖滑落,碎了一地,淡淡的桂花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嫦娥姐姐,”楊蓮有些慌亂了。因為,嫦娥的淚,正順了白玉般的臉頰,滑落下來。

  “原來如此,終究是我,害了天蓬元帥。”她幽幽地道。

  “天蓬元帥,他怎麼啦?”楊蓮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憨憨的天神形象,常在廣寒宮門外,藏頭探腦地張望。

  “天蓬元帥私闖廣寒宮,觸犯天規,被重罰貶下凡間。”

  嫦娥的記憶又被拉回了那一晚。當時,喝得爛醉的天蓬闖進宮裡,醉眼忒斜,握著自己的手,喚了一夜的好妹妹。其實,天蓬只是酒醉誤事而已,縱然莽撞無理,卻也夠不上被貶下凡的重懲。

  “天規?就算神仙也割不斷七情六慾,是誰訂出這等苛刻的天規來?男歡女愛是人之本性,沒有愛心,何來慈悲之心,又怎能造福人世?”楊蓮不滿的說。嫦娥忙掩住她的嘴,“好蓮兒,你這話,只能在姐姐處說說。在別處千萬別提,尤其是楊戩面前。”

  “為什麼?二哥,二哥也不喜歡天條。在灌江口,他曾經說過,為了姐姐你,不惜豎旗為妖,反下天庭,也在所不惜。”

  “他,他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嫦娥忽然笑了,笑聲中,目光充滿了鄙夷,“蓮兒,你二哥斷然不會為了誰,豎旗為妖的。他倒是將天蓬元帥整治成了豬妖!仙佛兩界的笑談,豬八戒,那全是拜他所賜。這等卑鄙小人,我原以為只是對嚴刑酷法甘之如飴,卻不料他心底裡藏著如此的齷齪。”聽到此等慘事,楊蓮也白了臉,不作一聲。

  卑鄙小人?嫦娥,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嗎?楊戩的心中,怒意漸漸翻滾。我懲辦天蓬,是因為他居然敢侵犯仙子你,至於這個蠢貨錯投豬胎,又關我何事?況且,他被西去的佛子收為徒弟,將來自然另有一番成就。仙子,你視我如敝帚,卻是為了這蠢豬嗎?想到此處,楊戩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

  “嫦娥姐姐,那耳環之事?”

  “天蓬之事後,王母舉辦筵席。席上王母令我獻舞三曲,可能那個時間,被他揀到的…….”

  拳頭抵上玉樹,楊戩的目光,卻忽然變得迷濛起來,似乎在留戀一個淒美殘影。那場筵席……那是怎樣的一場絢爛繾綣……

  嫦娥卻不再說了,只低著頭,看著一地的桂花,長長的睫毛垂著,微微顫動。楊蓮不敢追問,半晌,才艾艾地道:“嫦娥姐姐,要不,我讓二哥將耳環還給你?”

  “不必了。”嫦娥霍然站起,一撫袖,將一地的碎瓷,全散成了碧粉,撒在了風中。“他碰過的東西,我寧可扔了。”抬眼望向虛空,目光竟然帶著幾分凶惡。

  “卡,”有極細的聲音,脆裂了上來。這就是心碎的聲音嗎?楊戩無意識的想著,他此刻的心緒紊亂至極,渾沒有發現自己的拳,正抵在玉樹之上,而那上古的神物,正在慢慢傾斜……待到嫦娥和楊蓮的驚叫聲,重新驚回楊戩的意識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玉樹毀了,楊戩自知闖下了滔天的巨禍。顧不上嫦娥和三妹如何看他,楊戩現出真身,縱身而下,直追那玉樹的斷枝殘葉。

  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可挽回。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難擁有。楊戩站在明淨的湖畔,看著雙手。玉樹已經化為了一汪清水,從他指縫間無情地滴落,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戩看著空空的雙手,這雙手,曾經也想要抓住幸福嗎?可笑啊,原來自己心中,真的還藏著私心。他慢慢的,慢慢的,握緊了拳頭,似乎這樣,就能夠掌控住什麼。是自己的心嗎?他也不知道,目光裡全是迷茫。

  不經意間,有桂香襲來,人間正是八月好時節。楊戩的眉峰,微微聳動了一下,神目中銀芒閃現,桂花雨落,散了一天一地。

  百花仙子心疼這湖畔的幾千株桂花樹,她恨恨道,“楊戩毀了玉樹,還要在此作孽。”嫦娥的神情,卻很奇怪,她看著楊戩,心中有個聲音在說,“也許,真的是我,傷了他。”

  嫦娥不忍心再看一身落寞的楊戩,她閉上眼,眼前卻出現了那日王母筵席上的景象。

  那時,天蓬之事一出,廣寒宮便成了別人腹誹之地。王母又在此時召開筵席。她在席間提及天蓬被貶,冷冷的逼問自己,“仙子,如此的處置,可否滿意?”

  滿意?在王母和一眾仙人眈眈的逼視下,自己還能夠說什麼?於是,王母又賜御酒三杯,說是為自己壓驚。還逼著自己,獻舞三曲以報。

  平素滴酒不沾的自己,第一杯便不行了。舞步零亂,頭暈目眩。王母又賜了第二杯,那酒如火炭般燒灼著自己的心。心底好痛,一個無辜的人因了自己受罰,自己卻還要強裝笑顏,趨炎附勢。心越亂,舞越急,舞越急,意越迷。

  為什麼要上天庭,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地方。又為什麼要幽居在廣寒宮,將心永遠地鎖死?只因為自己已經死了,在羿中箭倒地的那刻,自己也隨他去了。

  曾經那樣的熱烈地愛過一個人,將他的生命,融進了自己的生命之中。失去了他,也就永遠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便下定了決心,尋一個沒有愛,沒有感情的安靜所在,讓時間融化在追憶中,像銀河那般,無休止地流淌了去……

  周圍的人的笑臉,漸漸模糊,旋轉。她飄飛的衣袂,似醉了的蝴蝶般。那翻起的眼白,全是嘲笑和鄙夷,嗡嗡的私語中,夾雜著竊笑,“蕩婦……禍水…….”嫦娥的心,冰涼徹骨,她的人還在旋轉飛舞,神已經散了,與其如此被人作踐,倒不如自己……

  “蛾子。”輕輕的,似乎有一聲嘆惜,就在自己的身旁。“羿,是羿?.”嫦娥眼中,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她忘了羿的死,心鎖在剎那中崩壞了。“羿就在那裡,溫柔的看著自己……羿在擔心自己嗎?我,我是蛾子啊,永遠為你舞蹈的蛾子啊。不要那樣,我沒有醉,讓我再看清楚一些。你的眼睛,為何這般地憂慮啊…….”

  當時,自己的手臂僵直著伸著,伸向了席間的那個人。在辨出那人的容貌前,軟軟地倒下。依稀感到是他扶起了自己,向王母求情,“嫦娥仙子不勝酒力,請娘娘恕罪。”王母便免了自己第三杯酒,送回了廣寒宮。

  酒醒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無法確認,是否真的看到了羿。現在明白了,也已經晚了。

  嫦娥聽著百花仙子的怒罵,斥責他毀花的惡行,心卻疲倦極了。“如果那時,我認出了羿就是戩,一切或許會不同了。但是,他當真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反下天去嗎?”

  嫦娥睜開眼睛,楊戩已經回到了廣寒宮。她聽見自己大義凜然的聲音,“楊戩,我已經答應三聖母,毀壞玉樹之事,絕不會外洩的。不過,我送司法天神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楊戩聽到這句話,嘴角微微一牽,“楊戩不勞仙子費心,請仙子記住對三聖母的承諾就好。楊戩就此告辭了。”說完,逕自離開,不再朝嫦娥看上半眼。

  嫦娥心中酸楚,他這一去,廣寒宮就永遠是他傷心之地。而自己,也成為了他的心頭之刺。玉樹被毀之日開始,兩人之間,就是無休無止的威脅和猜忌,再無二話。

  楊戩重回真君神殿,哮天犬驚訝地發現,主人有些變了。雖然依舊喜歡賞月,卻再也不站在殿外的空地上,任那皎潔的月光,鋪撒一身一地。

  純白的月華與純黑的神殿,光與影如此的壁壘分明,銀輝依舊坦蕩無私,卻再也無法映入那暗黑的眸子裡。司法天神立於廊柱後,將自己的身軀,深深地隱進巨大的陰影之中,那裡屬於了無希望的暗和悲傷。

  嫦娥看著那淒美而絕決的背影,苦澀已經將心浸染,“蛾子……”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九章 伏屍悸心寒(上)

  權勢越大,也許就越發孤獨?除了必要的公務,沒有任何神仙願意踏入神殿之中。梅山兄弟習慣了聚在一起自娛自樂,哮天犬隻知道跟在主人身邊亦步亦趨,楊戩突然發現,心事單純,原來也可以是一種幸福。

  但他已單純不起。

  離恨天沉默如故,想必道祖也看出了王母的用意。知其雄,守其雌,江海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故。而自己,卻一步步,踰越了這些權謀的遊戲法則。

  眾仙的厭惡唾棄,都再明顯不過,甚至包括了玉帝本人。楊戩毫不懷疑,如果有朝一日,當這來自中樞的權力不再屬於自己時,他的下場,定會比任何犯過案的罪仙更為悲慘。

  人心的向背,有時,可以決定很多事情。王母在給予的同時,也留了足夠多的羈絆與後著。

  高燃的銀燭,將案頭文卷幻成猙獰的暗影,搖曳不定。在不涉及利益之爭時,楊戩處置事務還是頗為公充的。八百年來,看他斷案,已成了沉香等人的最大樂趣。這種剝繭抽絲的幹練,總比默對接二連三的陰謀來得舒心。

  “查,泔澗峪羊扶山九靈洞,原系百花司下瑤草仙靜修靈所。今有九妖結黨,強佔靈府,辱及天威。百花司無力懲置,唯上報天聽,降伏妖魔,匡扶正氣。”

  楊戩又翻開一份文書,沉香在他身後讀完,訝道:“百花司?百花姨母,你也有案子呈上天求他來辦?”百花聽見,恨恨地道:“原來是這份文書惹來的事。早知如此,我直接央三妹妹幫忙就是了,乾脆利落,連這次水鏡的無妄之災都不必受!”沉香奇道:“這次?對啊,這次困住我們的,確和什麼九靈洞有關!”

  楊戩掃了眼,便擱置在一邊。這種小案,他此時沒心緒去細想。白日,王母將他召去瑤池,發了好大的脾氣。她的小女兒織女,不知何時竟偷溜去了凡間,嫁了個放牛的娃兒。天兵奉命追捕,卻被織女的法寶所窘,找不到具體下落。這等事原不必司法天神親自過問,但王母卻等不及了,認為仙凡私通,萬惡之源,會在天庭開啟慾望之門,後果不堪設想。

  十日之內必須找到人,那便是王母的旨意,幾百年來第一次如此措詞強硬直接。楊戩皺起眉,揣摩著她的心意。莫非正如老君昔年所言,王母最大的忌諱便在於此?

  哮天犬的萬里追蹤不會被法寶所惑,已令他下凡追查去了,十日,應該足夠了吧!

  有些頭疼,捶了捶額頭,繼續翻看公文。他心不在焉之下,拿起的居然又是百花的那紙案狀。

  百花司麼?正待換一份,楊戩突然想到了妹妹。自從多年前的玉樹之事後,楊蓮便不願多來天庭。好在他去華山看望時,兄妹倆還能像以前一樣的親密。

  距上次看她,也過了不少時日了。想起妹妹偎在身邊輕聲細語的情形,楊戩眼角噙了些笑意,心情隨之開朗不少。又看看公文,扶羊山?離華山不算遠,而且,左右織女的事,自己也要去一趟凡間。

  親自去辦了吧,百花是三妹閏中密友,送她個面子,三妹臉上也有光彩。

  主意已定,天明便駕雲往扶羊山去了。三聖母跟在雲頭後,低著頭,有些神思不屬。沉香卻沉醉於此山的絕美風光,訝道:“好美啊!靈氣充沛,得天獨厚,難怪會惹來妖物動心!”

  楊戩降在山巔,神目打開,卻是為之一愣。山靈水秀自不必說了,更難得的是祥瑞十足,處處透出和諧之意。雖說東南方怨念翻騰,草木含悲,卻仍是沒有一絲妖孽邪氣.

  正在這時,一名鎧甲男子匆匆從地裡冒出,幾乎被楊戩飄拂在山風中的黑氅絆了個跟頭。

  “參見上仙……”他施禮參見,滿臉的諛笑,“小的是這裡的山神,不知上仙駕臨,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楊戩微微點頭,也不還禮,這種場面他已見得多了。那山神堆了笑又道:“扶羊山冤情深重,難得幾位上仙垂顧,終於能一滌妖氛,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楊戩道:“冤情?你是本處山神,熟悉掌故。百花司上奏天庭,言道有妖物強奪小仙洞府。所謂冤情,便是指此事麼?”

  山神忙道:“是啊,那個當然!九靈洞的九妖恃強凌弱,小神已久受其害。幾位上仙出手懲制,功德無量,澤被生靈,小神的感激之心,真如江水般滔滔不絕……”

  楊戩有些不耐,轉念一想,忽覺不對。上仙懲制?這樁公文自己尚未處理,又何來懲制一說?問道:“佔去瑤草洞府的是九名妖物?又是誰來懲制了他們?”

  山神陪笑道:“瑤草仙子看中九靈洞,原本便是他們天大的造化。誰不知百花司與三聖母交情深厚?且不說真君您神通廣大,睥倪三界,便是三聖母,也高掣寶蓮燈,戰無不勝。當年連孫大聖,都曾央她老人家相助降妖的!”

  楊戩眉頭越皺越緊。這三妹,連一個小小山神,都知道了她有寶蓮燈?早在灌江口便再三叮囑過她,不到生死關頭不可使用。一則懷璧其罪,二則威力太大,她居然全當成了耳邊風!

  忽然一驚,有上仙出手懲制?是三妹被百花慫恿來胡鬧了?而且,聽山神語氣,這裡分明是九妖舊居。也對,瑤草再得百花仙子的寵愛,充其量不過一個花精而已。憑她的微末道行,哪來的能耐在名山開府?

  暗地裡有些著惱。頭疼織女之事,竟連這明顯的謬誤都沒留意到。卻不知三妹做了些什麼?有寶蓮燈護著,大約也不會吃什麼苦頭。當下,便對山神道:“你且帶路,我要去九靈洞看看。還有,所謂上仙,是不是我三妹和百花仙子?”

  山神唯唯稱是,極恭敬地帶路往東南方行去,不消片刻,已到九靈洞前。

  洞前風景奇絕,清泉逶迤如玉帶,光閃珠飛,大珠小珠落玉盤也似。入口隱在一首懸瀑之後,瀑流被凸石中分,現出一道九曲石橋,盤旋著通向山嶺,極盡精巧之能事。

  但是,整個山洞死一般寂靜,空氣中飄散著濃郁之至的血腥味。

  山神討好地道:“其實上仙不必親勞玉趾,三聖母她老人家為兄分勞,已剿滅了洞中所有妖物!”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順石橋而入,洞內險峻壯觀,神奇絢麗。半邊是水潭,水面開闊,可容小舟倘徉其間,任意東西,另一邊是個大廳,廳中有洞,洞洞相通,洞壁上嵌了無數的晶石,燦若群星,使人有置身銀河之感。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章 伏屍悸心寒(下)

  大廳正中,一張巨大的圓桌上擺滿了菜餚,佳釀餘香,也隱約可辨。但更多的,卻只是惡臭與血腥。

  圓桌四下,橫七豎八地倒伏了許多屍體。有壯年的漢子,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婦,或頭顱滾落,或四肢盡折,甚至有幾個上半截伏在桌邊,下半截卻掛到洞頂之上。遍地鮮血漓淋,凝成厚厚的淤褐色。

  圓桌邊尚有一個小小的搖藍,一名面目皎好的婦人死死伏在上面。但連人帶搖藍,都被炙得成了兩半,半面臉朝天,神色不解,夾著對身下嬰兒的牽掛。另半個身子斜斜飛在水邊,殘缺的手臂裡,猶死死護住已被炸碎了的孩子。

  “哇”地一聲,小玉乾嘔了起來,三聖母臉色青白,身子不住發抖,若不是沉香扶得快,已摔坐在地上。楊戩卻只盯了這一廳的屍體出神,神色越來越怪異。

  山神小心地道:“上仙,這一洞妖物計一百七十四人,除了首惡鶴道人和其子被行七的黑袍妖救走外,餘下一百七十一人,恐均已盡數伏法,你老人家……”

  “一百七十一人?”楊戩的拳,在袖中驀地握緊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對母子身上。母親道行深厚,死後猶維持了人形。嬰兒卻是毛茸茸的小金絲猴兒,稚嫩的小手,環在母親的頸間,齊肘斷了去。但半邊殘口,仍伏在母親懷裡,似在覓著乳汗……

  山神湊過來,又在恭維著寶蓮燈的威力無窮。三聖母掩上了耳,只覺他句句都帶著諷剌之意。當時的事記得清楚,是百花抱怨說公文沒有回音,自己不忿好友被欺,又惱哥哥辦事拖拉,便自告奮勇地要代瑤草仙子討個公道。

  瑤草那丫頭膽子小,說到要去九靈洞,嚇白了臉,怎麼也不敢。是自己硬拉了她同往。想不到妖物膽大妄為之至,只顧吃喝,說今日是小侄兒的滿月之喜,萬事且待吃完了喜酒再說。

  又爭了幾句,那個為首的鶴妖反唇相譏,說自己與百花姐姐仗勢欺人,橫行不法。自己一怒之下,寶蓮燈飛上空中,九靈洞中,頓時屍橫遍地。

  記得那時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些妖怪全沒設防。忙亂中和百花瑤草匆匆離去,洞裡慘狀,她今天也是第一次看得清楚。一百七十一人……不由自主地,她耳邊響起了墜入水鏡時,設局的鶴道人迸出的那一聲淒絕痛哭:

  “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不,不是!我沒做錯,是他們欺負瑤草小妹在先,百花姐姐和我那麼要好,我幫她有什麼錯?是二哥……,是二哥自大成狂,認定自己天下無敵。否則,九靈山的妖物就不會有漏網之魚,我們今天,就不會受這無妄之災!”

  三聖母不敢看地上的淤血殘肢,在心裡為自己分辯著。雖然理由蒼白無力,但卻拚命強迫著自己,按這個思路想下去。

  “就算過份了又怎麼樣呢?這些妖物怎麼說也有取死之道。可二哥,不久之後,你不也會做出更過份的事麼!才上天時,我多希望你只是為了救回母親……”

  她胡亂地想著,讓心思沉浸入這些雜亂裡,好不去注意四周的一切,事實上,她成功了,華山下的自憐自哀又一次充溢了她的身心。

  “那樣的話,我就能找回以前的二哥。可權勢會矇蔽一個人起碼的心智,司法天神的風光,讓你忘了最初的目的。九靈洞,就發生在被壓入華山下的三年之前啊……幾千年的兄妹之情,三年之後,你就會為了你的地位,毀滅得點滴不存!”

  洞裡,楊戩冷冷地令山神清點屍體,山神哆嗦卻不敢馬虎的報數聲迴蕩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裡,“一,二,三……十九,二十……一百零七,一百零八……”襯著殘肢黑血的慘狀,宛如地獄。

  楊戩的拳頭越握越緊,幾乎要剜開自己掌心的血肉。多年來所作的違心之舉,一一從他的心頭掠過。作惡……他已經習慣了作惡了。可三妹,她怎麼能呢?一百多條性命,縱然是妖物,也全然無辜。她的手上,又怎麼能沾染這麼多的血腥?

  “丫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作惡的代價,沉重得連二哥都覺得無以背負,無以償還,你……你將來又如何來彌補?如何來說服你自己解脫?”

  斷肢在眼前擴大,恍惚中,幻出楊蓮後悔悲怨的神色。楊戩一個激零,華山,得盡快趕去華山。先看看三妹怎麼樣了,再想辦法了結九靈洞的這一場大錯。

  兩山距離不遠,一柱香的工夫便到。楊戩頓住雲頭,臉色陰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見了妹妹後,會作何反應。猶豫著向下望去,卻是吃了一驚。

  聖母廟位於華山北峰,山水清秀,古木叢生。但此時,陰蔥的古木折斷得橫七豎八。山石崩塌,生如經歷了一場巨震也似。楊戩急開神目,見峰頂法力流轉,大異平常,催動雲頭匆匆趕去。

  峰頂紫光飛動,狀如狂龍,所到之處一片狼藉。兩名女子相互扶持,在紫龍下發足狂奔,正是三聖母與百花仙子。好在三聖母熟悉地勢,在峻石林木間東竄西躲,靈活多變。追趕她們的一名黑袍妖,凌神遙縱紫龍追殺,身法稍稍欠了些靈動。他固不能將二女立斃當場,三聖母卻也無法緩口氣,取出寶蓮燈反擊。

  但見塵沙滾滾,地皮裂開四濺,所過之處,蝕成深深的隙坑。百花駭得站立不住,全仗三聖母挾了逃命,衣鬢零亂,狼狽不堪。那黑袍妖披散著發,頭勒白帶,臉上如砌玄冰,毫無表情,卻又透出徹骨的恨意。他見久逐不下,眼中現出如熾的怒火,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向半空。

  “蓮兒,小心!”

  楊戩看得真切,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見識多廣,認出追殺妹妹的妖人,用的竟是以精血為引的爆血咒法。爆血咒歹毒無匹,但對施咒人損傷也極大,非不共戴天之仇決不會輕用。果然,那紫龍被鮮血觸上,驀然暴漲,爟天熾地般地咆哮而下。

  三尖兩刃槍攝入手中,身形電轉,楊戩已攔在三聖母前側,手中槍向空撩出,法力貫穿下勢如閃電,轟地一聲巨響,漫天紫火流光,宛如萬星齊墜。那黑袍妖臉上閃過異色,騰身躍起,萬點紫光復聚,化作一根通體剔透的紫玉杖,飛回手中。

  三聖母花容慘淡,汗水涔涔,身上又是泥又是土。此時見了二哥,險些如幼時般哭出聲來,強忍著叫道:“二哥,這妖怪想殺我!”百花喘息不已,直道:“嚇……嚇死了……真君……這妖物……公然作亂……”

end90101 2015-1-31 21:09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一章 惺惺共傾惜

  楊戩嘴角掛了一絲冷笑,看向那黑袍妖。黑袍妖陡然不懼,岳停淵峙般地昴首而立,氣度非常,傲然直視著楊戩的雙眼。半晌,楊戩微有訝色,點了點頭,道:“不錯,還算條漢子。”

  已多久沒人敢這般平視自己了?便是三妹,也總不自覺地游離著,避開二哥目光中不經意的凌厲與陰冷。楊戩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妖怪,按說,他應該生氣,畢竟近三千年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的寶貝妹妹無禮。不過,這黑袍妖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磁石般相互吸引,卻又是絕對的排斥!

  這種感覺,也很久不曾有過了,除了八百年前,與那猴子一戰時。

  但就算是猴子,也沒有這種毀天滅地似的慘烈與寂寞,這人只隨便一站,便如已矗立了千秋。而且,那種帶著絕望的傷痛,卻隱藏在冷靜的表象之後,更是何等熟悉。就好像……就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微微走神後,倏然驚覺過來,楊戩暗自一凜。“果然是個人物。”他快速地想著三界內有數的高手,又一一排除了去,“如此氣宇,也是平生僅見了。只是,到底為什麼,他要向三妹下狠手追殺?”

  黑袍妖也在打量楊戩,見此人神色自若,似不在意,身法步履,卻拿捏得天衣無縫,一霎間,他設想了百十來種搶攻之法,均不能討得半分好處。饒他滿腔悲憤,也不禁脫口而出:“你是何人?好高明的武道修為!”

  “楊戩,天庭司法天神。”楊戩淡淡地道。對著這黑袍妖,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到了久違的純粹,不想用任何心機,只希望能像多年前那樣,來場痛快之至的好戰。

  “司法天神?”黑袍妖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臉色忽然鐵青,問道:“這個所謂三聖母的兄長?”

  “是又如何?”

  黑袍妖厲聲道:“不如何。但既是司法天神,我便有一事求教,你們上仙,到底有沒有權力,任意剿滅無辜者的滿門大小?”

  楊戩微震,道:“滅門?你是九靈洞的人?”黑袍妖森然道:“九靈洞九人結義,除我好武成痴外,從來與世無爭。如今,一百七十條人命,卻無緣無故地斷送在寶蓮燈下。你且說說,你這妹妹,該不該死?”

  楊蓮憤然道:“是你們欺負瑤草妹子在先!”楊戩回頭掃了她一眼,目光嚴厲,制止她再說下去。回過身,看向這黑袍妖,方才九靈洞中的一幕又重現眼前,特別是那毛茸茸的妖怪嬰兒,半張著的小口,似正哭鬧著尋著母親。

  半晌,他眉宇間現出挹色,輕輕一嘆,說道:“但是可惜,你所說的這個該死之人,是我唯一的妹妹!”

  楊蓮呆了一呆,道:“二哥!”百花卻道:“真君,你這是什麼意思?”黑袍妖冷哼一聲,怒道:“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口氣在,我都要她二人血債血償!”

  百花尖聲道:“好大的口氣!你若不是偷襲,又豈能脫得過三妹妹的寶蓮燈?”一句話提醒了楊蓮,她衣袖一翻,擎燈入手,頓時一道青光,驚雷掣電般直向黑袍妖射去。

  黑袍妖見識過神器厲害,這才大違常性,借偷襲迫得她不能出手。此時見來勢厲害,何況尚有楊戩這等高手在一邊虎視眈眈?暗暗切齒,卻絕不甘示弱,長嘯一聲,紫杖巍然衝起,直朝青光的主人捲去。

  但就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呼地一聲,楊蓮連人帶燈,被平平震了開來。青光失了准頭,射中遠處山峰,只激得亂石如雨。同時楊戩槍花一爍,架住了紫玉杖同歸與盡的一記殺著。

  星花四濺,銀芒中夾了紫氣,如潑墨大寫意般般痛快淋漓。

  兩人一錯位,又返身折回,槍勢剛猛,無與倫比,杖法狂放,莫可匹御,勁風呼嘯聲中,槍和杖再度交擊,天地萬物,彷彿都為之一頓。

  黑袍妖的雙眸,如像火燒一般的明亮起來,再不復剛才空洞的淒愴,“好槍法!”他由衷地道,“三界之中,竟有你這種人物在?”舉杖又硬接了一式,兩人身形一幌,同時暴退丈許。

  楊蓮已衝回原處,見二哥與對手鬥在一處,雖然氣急,卻也不敢施法,此時見兩人分開,一聲嬌叱,又要出手,楊戩眉頭一軒,厲聲道:“蓮兒,不得胡鬧!”

  楊蓮窘住,百花道:“這種妖物,人人得而誅之。真君,便讓三妹妹替天行道了罷!”楊戩冷冷地道:“百花仙子,辦案是我的職責,輪不到貴司來多嘴。而且,你若再慫勇蓮兒,我頭一個饒你不得!”

  黑袍妖有些意外,冷笑道:“你若有寶蓮燈相助,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反之鹿死誰手,便極為難說了。”楊戩一笑,說道:“你覺得,我的槍法便勝你不得了?”

  黑袍妖道:“就武道而言,勝負尚在未知。但是,不要忘了,這兩個女人的性命,我是要定了的!”楊戩道:“為了報仇?為了你那些結義兄弟?”

  黑袍人握杖的右手上,青筋根根暴出,緩緩道:“千餘年的兄弟,百餘個家人,在慶祝我小侄兒滿月的喜宴之上,死得慘不堪言。上仙,嘿嘿,不錯,在你們上仙眼中,我們這些妖物的性命,根本不足一提。但是,兄弟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又當如何自處?”

  楊蓮又想說話,楊戩喝了她一聲,令她收燈退下。轉過身,他頗有些感慨。這妖怪的恨意是抹不去的了,若為三妹計,莫若當場格殺,以絕後患。但方才在洞中所見的一切,卻仍是那麼鮮明,令他心神怔忡,不自主地想起這多年來的違心。

  殺黑袍妖容易,但是,做錯了的事,如何挽回?三妹心地善良,難道還要令她錯上加錯麼。更何況,是黑袍妖這等的對手?

  方才交戰雖短,卻是極為痛快的渲洩,無端地,他突然很想放縱自己一回,忘了司法天神的責任,忘了瑤池兜率之間的勾心鬥角。

  “我有個建議。”他道,“你有你的兄弟,而我,卻也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黑袍妖冷冷地道:“主動權在你手中,有寶蓮燈,你已在不敗之地,我有選擇麼?”楊戩淡然道:“只要你肯答應,我保證舍妹不會插手,更不會使出寶蓮燈來!”黑袍妖一震,說道:“你的意思是?”

  楊戩道:“很簡單。你我公平一戰,不用任何法器,但在勝我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你都不得再向舍妹報仇!”

  楊蓮大驚,叫道:“二哥,這怎麼行……”百花也叫道:“就是,真君,養虎殆患,智者不為,你莫要太過自負了!”

  楊戩目光如刃,冷如嚴霜,怒道:“蓮兒,你若還認我這個二哥,就休再多說一句!”楊蓮被他嚇住,委屈萬分,淚水直在眼中打轉。

  黑袍妖神色凝重,默默推測楊戩言下之意。兄弟之仇雖如毒火一般噬著他的內心,但他一生嗜武如痴,楊戩的修為,卻也有著致命的誘惑。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那兄妹二人聯手,自己便再無半分報仇的可能。

  楊戩這個主意,與其說為了妹妹,倒不如說,是在給對手留下最後一線生機。

  楊戩,這個司法天神,何等的託大!自己,難道就必會輸給這個所謂的上仙,所謂的司法天神麼?

  黑袍妖終於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臉上全是決然之色,說道:“好,我答應。不用法器,你我憑武道一戰。我勝了,令妹難逃公道。我若敗了,在勝你之前,縱然斧鉞臨身,也決不動令妹一根指頭!”

  山風悲嘯,紫玉杖高高舉起,寒芒閃閃,冷氣森森,一如黑袍妖此時的心境!

  這一番交手與方才又大是不同。黑袍妖招招搶攻,勢如瘋虎,楊戩卻滿場遊走,只守不攻。但或剌或擊之下,守得嚴密異常,黑袍妖四面八方連環攻到,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百花與楊蓮不停地向後退去,槍杖激起的罡風,剜面生疼。但雙刃相交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偶爾錚地一聲響,必如焰火般漾出斗大的異芒,四下迸散。

  鏡外諸人看得如痴如醉。哪吒這些年來,對楊戩的作為極為痛心,但此時看得入神,不禁又憶起西歧的歲月,只想:“他的功夫竟一點也沒有變……武道不外修心,心態大變,武道的路子,如何還能這般地一如既往?”隱隱有些疑惑,卻又不明所以。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峰頂的山石林木,早已涓滴無存,被硬削成光禿禿的大片空地。百花幾次勸楊蓮拿出寶蓮燈,但楊蓮對二哥言聽計從慣了,說什麼也不敢。只是起始擔心,漸漸地便有了不滿,覺得他爭強好勝之心,也委實太過份了些。

  又不知膠著纏鬥了多久,黑袍妖突然仰天怒嘯,騰身躍起,一口鮮血噴向自己連綿的杖勢。一聲巨震響起,杖影暴漲如山,熾熱閃耀的血焰驀然迸出,映亮了半個天際。血焰反壓,帶著炙熱,如巨浪排空,席捲了整個峰頂!

  楊戩也是一聲厲嘯,三尖兩槍霍然刺天。頓時一道清冷的銀虹橫劃而過,將漫天的血色扯得粉碎。又彷彿來自遠古的閃電,沉睡千年後忽地而起,一霎間連當空的驕陽,都鑲上了銀邊,變得光熱全無。

  天地間,忽然一片肅殺寧靜!

  峰頂上萬物失色,只餘下這兩道寒熱分明的銀赤光芒交織在一起!

  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光芒慢慢淡去,峰頂之上,炙成灰白的山石,將灑落的鮮血貪婪地吸收進去。黑袍妖的紫玉杖交在左手,支撐著身子,神色死一般地沉寂,帶著不能置信的驚疑。

  “沒有人能在這麼近的距離,硬受爆血咒法的一擊之後,還能從容斷我一臂……我輸了。”他澀聲道,“能死在你這樣高明的敵人手中,老天也算對我不薄!”

  他的右臂齊肩而斷,血如湧泉,浸透衣袍,灑在地上。更多的血,正從口中湧將出來。

  爆血咒法原本便是以血為媒,未傷人,先傷已的惡毒法術,何況,施術之後,未能傷人,反而又受重創?

  楊戩的槍虛點在他喉前,只須勁力一吐,這個強橫的敵人,便再不復存在於世間。但是,當年暗闖兜率宮,迫老君縱走猴子時的心境,忽然清晰地折射於心中。

  他靜靜地對著黑袍妖,九靈洞的殘肢碎屍身又浮現在眼前,和黑袍妖落寞的神情交錯在一起。他暗嘆了一聲,看看遠處的楊蓮,槍尖便如凝住了一般,最後幾寸距離,說什麼也送不出去。

  “這一戰,你承認敗了?”許久,楊戩開口問道,聲音有些嘶啞,極為低沉。

  黑袍妖已平靜了下來,說道:“你殺了我罷!這一戰,我輸得心服口服。”

  楊戩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銀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從手裡消失。

  黑袍妖驚疑不定,楊戩負手而立,淡淡地道:“我若是你,現在便會立刻離開,免得對方突然後悔。”黑袍妖卻只看著他,忽道:“就衝著你剛才那句話,無論今日是死是活,我都可以保證,在擊敗你顯聖真君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九靈洞的血海深仇,決不會再有人向令妹提起!”

  說罷,他轉身,步履踉蹌,掙紮著向山下行去,整個後背要害,都交在楊戩的眼前。

  百花失聲叫道:“不能放他走!三妹妹,你二哥不能養虎貽患!”向楊蓮連施眼色。楊蓮猶豫了一下,架不住百花再三催促,法力凝於掌心,對著黑袍妖轟然擊出。

  黑袍妖恍如不覺,一步步地只管行去。楊戩眉峰緊鎖,薄有怒氣,抬手攔下了妹妹的偷襲,喝道:“三妹,你做什麼……”話未說話,突然伸手按住胸口,血從口中噴出。

  急運內息強壓,眼前已是一陣發黑。剛才黑袍妖突施法咒,範圍籠罩全場,他怕傷到妹妹,硬用法力正面擋了下來。雖重傷到對手,自己所受的傷勢,卻也非同小可。

  楊蓮驚得呆了,叫道:“你受傷了?”搶上去扶住二哥,見他氣色灰敗,不禁怨道,“幹嗎不讓我用寶蓮燈!二哥,你真是的,和親妹妹爭什麼強。我又不會說出去落了你的面子!”

  楊戩愣了一愣,反應過來,險些又嗆出一口血。但看到三妹關切的神情,心中一軟,暗嘆:“三妹也是關心我,楊戩,你想得太多了。”當下勉強一笑,壓住翻騰的血氣,說道:“沒事了,二哥只是有些託大,你不用擔心。”

  黑袍妖轉過一道彎,消失在山邊。百花忍不住悻悻地道:“真君,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連你都只落個兩敗俱傷的局面,他報復起來,三妹妹和我,豈不都要倒上大黴?”楊戩看了她一眼,想起百花司的公文,臉色更加難看。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二章 怨隙自茲衍

  “這女人虛榮好勝,慫恿三妹胡鬧不說,闖下大禍,還敢如此理直氣壯?三妹,再這樣下去,對你絕無半分好處。”

  百花不知他正自著惱,猶絮絮地說個不停:“三妹妹,我瞧真君也沒什麼大礙了,先扶他回聖母廟休息,我們再去追那妖物!有寶蓮燈在,說不定可以跟蹤到他的新巢,連上次逃掉的那個老妖都一併拿到呢!對付妖怪,可決不能心慈手軟。”

  楊蓮被她說得有些心動,又想到方才黑袍妖與二哥的一場大戰,不寒而粟,下意識地握緊了寶蓮燈。楊戩看在眼中,怒道:“蓮兒,你想做什麼?”

  楊蓮嚇得鬆了燈,道:“沒,沒什麼,二哥,我先扶你回去療傷。”楊戩掙開她的扶持,站穩了身子,面若嚴霜,忽道:“百花仙子,你那樁九靈洞的公文,我已看過了。”

  百花一呆,不知他為何突然說到了公文。楊戩下定了決心,暗想:“百花仗著與三妹交好,行事毫無顧忌。公文顛倒黑白事小,竟敢利用三妹的法器來遂一己之私。今日若不給她個教訓,只怕日後,她會更加膽大妄為。”

  “瑤草呢?”他陰冷地開口說,“公文既說是瑤草洞府被佔,百花仙子,你須傳她前來見我。”

  百花奇道:“現在?真君,可你的傷……”楊戩冷冷地道:“司法天神辦案,百花,你也想推塞敷衍麼?”百花聽他語氣不善,雖是不悅,卻不敢公然與抗,只得委委屈屈地施法傳訊,令瑤草即刻趕來華山。

  天下花仙自有其通信之道,半盞熱茶工夫,一名綠衫女子已娉婷而來,見了百花與楊蓮,未語先笑,盈盈拜道:“仙子,聖母姐姐,可想死妹妹了!”抬頭看見楊戩,不知他是誰,含笑欲問,被他冰冷的目光一看,笑臉頓時僵住。

  楊蓮見瑤草緊張,上前挽了她手臂,親熱地道:“妹子,你別怕,這是我二哥。他是司法天神,威嚴莊重慣了的。放心,有我在,二哥可不敢去嚇唬你!”瑤草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楊戩問道:“瑤草,你成仙多久了?”瑤草怯生生地道:“五……五年了。”楊戩又問道:“那麼,你修行了多少年?”瑤草道:“小仙道行淺薄,才修行五百六十三年。”

  楊戩聲音轉冷,森然道:“這五百六十三年,你又是在何處修行的?”瑤草被他氣勢一逼,駭得幾乎癱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在蘇州。小仙本是百花園……邊的一株小草,一直在那裡修練的……”

  百花護短,叫道:“真君,瑤草還小,你別嚇著了她。”楊蓮也有些不高興了,覺得好姐妹的面子過不去,便也道:“二哥,你真是,好端端地,問瑤草妹妹這些?”

  楊戩聽如未聞,繼續問道:“既然一直在蘇州,九靈洞又如何成了你的洞府?”

  瑤草簌簌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百花暗暗叫苦,說:“妖怪蠻不講理,真君你何必深究?你有傷,不宜操勞,我們就此告辭了。三妹妹,好生照顧你二哥。”

  楊戩冷笑道:“不深究?百花仙子,三界之中,有什麼事我不能深究?扶羊山神已全部如實招供,兩千餘年前,九妖便是居在洞中的了。欺瞞天庭之罪,非同小可,你還要為這小仙護短下去麼?”

  百花急了,叫道:“不錯,瑤草也有不是,但仙人看中的洞府,九妖恃勢不讓,負隅頑抗,何等膽大包天?他們自尋死路,何來欺瞞天庭一說?”

  楊戩厲聲道:“既如此,瑤草謊報案情,顛倒是非,恕無可恕,著即押去神殿受罰。百花,至於你包庇下屬之罪,可以壓後再說。但是,下不為例,你自己好自為知。”

  百花臉上變色,道:“什麼?真君,你要罰我的花仙子?”瑤草嚇得躲到楊蓮身後,楊蓮已知九靈洞是自己這邊的不是了,但護友心切,說道:“二哥,看在我和百花姐姐的份上,你就放瑤草妹妹一馬吧!讓她回百花園受罰就是了。”

  楊戩哼了一聲,衣袖一拂,天庭鎖拿罪仙的玄鐵索從天而降,奇準無比地綁在瑤草身上。他手上法訣一拈,玄鐵索立化蒼龍,盤緊瑤草便向天際飛去。楊蓮萬沒想到二哥毫不留情,一呆之下,又是意外,又是不忿,竟也一揚衣袖,施出法力,將瑤草硬搶了回來。

  “二哥!”她叫道,“我知道你今天傷在妖怪手裡,大失面子。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拿瑤草妹妹出氣!反正,妖怪裡沒幾個是好人,死了也活該!”

  站在一邊的三聖母臉上現出不自然之色,沉香怕母親難堪,說道:“娘,你也是為了朋友。楊戩這麼凶,瑤草妹妹落到他手裡,定會成了他洩憤的靶子!”鏡外龍八等人猶記著洞中慘相,但礙了百花與三聖母,又念及現在被困陣中的窘境,也一迭聲地附和起來。

  楊戩看著理直氣壯的三妹,只覺腦子裡一陣昏沉。這是他的妹妹麼?當年那個見了受傷的小獸,都要細心照顧的小妹?百花!他恨恨地看了百花仙子一眼,全是這個女人。自己也大意,怕妹妹孤單,只盼著她多交些朋友,卻忘了和百花這種人來往多了,終是會害人害己。

  “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禍事?”他怒道,“三妹,你隨手就滅了人家滿門,整整一百七十一條人命!你竟然說,人家死了也活該?”

  楊蓮沒見過二哥這麼生氣過,有些害怕,但一錯眼看到百花仙子不甘的表情,勇氣便回來了。既惱二哥教訓自己,又惱二哥不留情面,不由氣道:“錯殺了又怎麼樣?二哥,就算錯了,我也是跟你學來的。”

  楊戩氣極反笑,道:“跟我學的?我讓你到處炫耀寶蓮燈,到處濫殺無辜的麼?”楊蓮脫口叫道:“當然是跟你學的!你在天庭做的那些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嗎?天庭誰不說你自私,誰不說你胡作非為?可為了你司法天神的位子,仍是胡作非為,一意孤行……”

  血腥味上湧,勉強嚥下後,楊戩臉上已是一片慘白。楊蓮硬著頭皮又說:“總之,你今天不能抓走瑤草妹子。二哥,你放虎歸山已是不該,若再用妹子出氣,就更過份了!我難得有幾個朋友,你就不能多體諒我一下?”

  楊戩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丫頭,太胡鬧了。二哥是司法天神,維護天規尊嚴,那是我的責任,你又懂些什麼?”

  “天規,什麼天規,八百年來我聽得夠多了。”楊蓮不敢去看哥哥的表情,但任性之下,全然忘了一切顧慮,多年來因各類閒言倍受的壓力,一股腦爆發出來,叫道,“成天就是司法,責任,二哥,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九靈洞是我滅的門,有錯我來頂。我不會連累你司法天神的位子,更不要你利用瑤草來為我開脫!要抓,你抓我上天去受罰吧。”

  三聖母看著一個勁兒發脾氣的自己,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當年沒看清九靈洞的情形,雖然有些悔,卻更多的是對二哥落了自己面子的不滿。但剛才山神報數清點的聲音猶在耳邊,自己此時的理直氣壯,越發顯得可笑。

  “反正,他終還是沒聽我的,抓走了瑤草,重罰打入輪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她勉強自己不去記起九靈洞,又想,“後來,好像是哮天犬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報。二哥便不再理會自己,抓了瑤草就走。他……他似乎傷得不輕,再去辦事,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胡思亂想中,哮天犬已架雲而來。他附耳低言幾句後,楊戩臉色微變,一言不發,便是逼開妹妹押走瑤草,匆匆返回真君神殿。

  後面的事,三聖母便不知道了,心緒複雜地看著哥哥強撐著發落完瑤草,入室調養。直到現在,她才知那黑袍妖的咒法有多厲害,二哥的傷勢,竟是比當年灌江口時,被自己用寶蓮燈偷襲時更為嚴重。

  但楊戩卻沒有太多時間休息,暫時壓制下傷勢後,便召來梅山兄弟待命,自己向瑤池而去。龍四有些擔心,說道:“三妹妹,他不會也來一次大義滅親,將你和百花姐姐的事上報天庭吧?”

  一直板著臉不出聲的百花,終於開口道:“他?這事他也有錯,他肯上報天庭麼?九成是起了什麼壞主意,趕去王母娘娘那裡討好呢!”哪吒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處置瑤草,我認為楊戩大哥並無不公。即使稟報王母,也無可厚非。”百花不敢惹哪吒,朝嫦娥看去,不料嫦娥也輕嘆道:“姐姐,你這話說得有些過了。九靈洞的事……難怪他們會用這種歹毒的滅神陣來報復。”

  但瑤池中一番對話,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竟是哮天犬尋到了織女的下落,楊戩匆忙覆命,請示王母處置方法。其時距王母命下不過五日,王母自是大為褒獎,但論到織女時,聲音轉厲,切齒憎恨,竟是絲毫不見母子之情,只道:“這賤人公然踐踏天規,又仗了些法力自以為是。楊戩,你即刻抓她回來,囚於銀河邊受罡風日夜剜體,永世不得開釋!”

  楊戩一震,沒有料到王母處罰竟是嚴酷如此,正待說話,王母似看出他心思,冷冷地道:“司法天神,仙凡通婚是天界最大的恥辱。你今天的地位來之不易,千萬不要被自己的身世所牽累了。織女是我的女兒,誰也比不了我心疼她。但是,天庭尊嚴豈容污辱?你去辦吧,有異議者,與織女同罪!”

  楊戩低下頭,恭敬施禮退出,臉色沉鬱,不知在想些什麼。返回神殿的路上,他不住低咳,想是又牽動了傷勢。但卻勉強掩飾著,帶領梅山兄弟下凡抓人。

  有哮天犬的萬里追蹤,織女的行蹤再無秘密可言。她縱有法寶神通,又如何是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對手?玄鐵索飛下,頓被擒到銀何邊牢牢縛住。牛郎抱起兩個孩子,借助織女的仙衣駕雲追逐。孩子的啼哭聲達九天,連駐守銀河的天將都面露不忍,楊戩卻毫無表情,只令梅山兄弟毀去仙衣,按律論處牛郎父子私闖天庭之罪。

  “楊戩,好狠的心!”百花切齒道,“織女妹子身子嬌弱,何曾吃過這種苦頭?還有那兩個孩子,若仙凡通婚有罪,他這個堂堂的司法天神,便已是此罪的最大笑柄了,虧他還如此地神閒氣定,心安理得!”

  織女之事一出,天庭自然又議論了好久。雖是背後,隻言片語也不斷飄入真君神殿中來,彷彿諸仙突然聯想到了這司法天神的出身,訝然中帶著不屑,不屑裡夾著嘲諷。王母也密切關注著神殿的反應,逼得楊戩日日正常理事上朝,竟是無暇調養。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三章 幽亭懸瀑遠(上)

  唯一真正擔心的只有哮天犬。自從華山回來之後,便沒見主人顯過笑意。而且,他已不止一次見過主人強抑著咳聲,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來。他追隨了主人數千年,太清楚主人的習慣和個性了。

  哮天犬關切的目光,楊戩看在眼裡,黯然中到底有了些安慰。一天又過去了,只有安靜地坐著翻閱公文時,他才能放鬆下來,平定一下繃得緊緊的思緒。這時只有哮天犬會陪在身邊,而哮天犬,卻絕不會有任何異心和不敬。

  “哮天犬。”

  哮天犬忙呲牙笑著將頭湊過去,“主人。”

  楊戩理了一下哮天犬的亂發,淡淡道,“你追緝織女有功,賞骨頭一根。”哮天犬喜笑顏開,立刻化狗型啃起骨頭,畢竟這樣才舒坦自在。

  哮天犬雀躍的神色,看在楊戩的眼中,卻心頭一悶:追緝織女,對於哮天犬隻是任務一件,這樣也好。

  又批了幾件案子,楊戩掩胸低咳。那黑袍妖的爆血咒法確是不同凡響,處理公務時耗神過甚,都會牽動傷處不適。他疲憊地後靠在椅背上,心知縱走黑袍多少是個隱患。但想起九靈洞眾妖的慘狀,又不禁苦笑。

  “這件事,也許我做錯了。但是,我絕不後悔。二妹,你日後可莫要如此任性了。二哥,……”忽然似有細針椎心,楊戩用力按住胸口,“咳,二哥,不可能永遠守在你身邊的……你知道嗎?”

  聽到悶咳聲,哮天犬放下了口中的骨頭,抬頭看著主人。主人依舊伏在公案上,批閱公文。哮天犬甩甩尾巴,繼續埋頭啃骨頭,渾不管吃相。因為,這可是主人賞賜的,美味大骨頭啊。

  楊戩仍在想著三妹。二十多天了,自強行押瑤草仙子回來受審,楊蓮便一直躲著他。他知道,妹妹是因在好友前失了面子而生氣。這丫頭被自己寵壞了,仗著那盞威力無窮的寶蓮燈,以後只怕會越發胡鬧。不問青紅皂白就滅了人家滿門,還理直氣壯地指責哥哥縱虎歸山,是從什麼時候起,她任性膽大到了這個地步?

  心中隱隱有些痛。當時在華山之上,三妹明明見到自己受傷,卻仍為了瑤草受審之事不依不饒。在她看來,自己這二哥,怕還比不上她對著朋友時的面子重要。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證明三妹不會像自己一樣孤寂,孤寂得像是一個幽靈。

  銀色的月光從殿外灑入,更襯出真君神殿的寒冷死寂。哮天犬啃完骨頭,見主人臉色極差,又擔起心來,卻不敢說話。一邊的三聖母見二哥傷勢一直未癒,略覺愧疚,但想到前些日子他處理織女時的決絕,愧疚之意頓減,只想:“九靈洞確是我莽撞了些,但他未必是惱我枉殺無辜,十有八九,還是為了怕牽累了他司法天神的寶座。”

  鏡外眾人仍為織女被生生抓回天庭氣憤不已,龍八說道:“才上天庭時,我們只道他是為了瑤姬仙子。可這麼久了,沒見他為救母盡一點心力,反挖空心事去奉迎王母,打擊同僚。織女藏身處連娘娘都不知道,他便放她全家一馬又如何?偏仗了哮天犬的萬里追蹤來建功。”

  百花想起瑤草,更是生氣,道:“就是,我瞧啊,就算九靈山真的錯了,我們也不用耿耿於懷。楊戩說得再好聽,不也為了一己權勢,就任意犧牲他人嗎?我們誅的是妖孽,而他呢,害的卻是織女妹妹!”哪吒瞪了她一眼,冷著臉不說話,嫦娥想為楊戩分辯幾句,卻連自己都不知該從何辯起。

  一名仙吏進來,稟道:“真君老爺,三小姐來了,說等公務忙完後,請您老去後園小坐休息。”

  楊戩一愣,有些驚訝,“三妹會主動來看我?”沉香想了想,明白過來,說:“娘,織女阿姨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是來向楊戩求情的吧?”三聖母隨著楊戩向後園走去,點頭道:“這件事我記得。他生日到了,我想趁機哄哄他,逗他開心後再求他放過織女。結果……結果他言而無信,冷冰冰地沒有一點人情味兒!”

  幾叢老竹搖曳在風中,葉兒隨風輕飏,宛轉墜落。竹下一座小亭,隔水遙對一塊天然石壁。那石壁峭拔玲瓏,懸瀑掛於其上,銀河倒瀉般往下墜落,水珠迸在月色裡,如霧如煙。

  亭中石桌上排開了四色食盒,正中是兩個樣式古怪的球餅。一個女子以手支頤,百般無聊地把玩著盒中果品,神色似喜似嗔,薄怒輕顰,卻又嬌戇可愛,正是三聖母。

  楊戩匆匆行的腳步為之一頓,生恐驚擾了妹妹的安靜與溫柔。華山的餘怒煙消雲散,他在竹邊駐足小立,有些出神地看向亭裡。自出任司法天神後,兄妹兩人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他已很久沒見過三妹這麼輕鬆單純的神情了,九靈洞的事,更是火上加油。

  “二哥?你既來了,為什麼還不進來?”亭裡的三聖母無意回頭,正觸上楊戩投向自己的目光,驚訝地叫道。

  楊戩一笑,緩步進了亭內,三聖母按他坐下,偎在他身邊,貼近他耳邊柔語央道:“好二哥,不要再生氣了嘛,那天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還以為妖怪都和你一樣厲害,誰知道那麼不經打。”

  楊戩由著她撒嬌,道:“我勸過你,不可以輕易使出寶蓮燈。”三聖母噘了嘴道:“可他們先欺負百花姐姐的,我當然要幫她。”見楊戩還要再說,她伸手取了一小塊酥果,硬塞入哥哥口中,求道,“我知錯了還不行麼?二哥,小時候你很愛吃甜食,這塊酥果就算是蓮兒向你賠罪了好不好?今天日子特殊,你可不准生氣,生氣人會變得又老又醜的。”

  楊戩無奈搖頭,品著那酥果,果然是他喜歡的那種。算算該有近三千年沒食過甜點了吧?幼年時顛沛流離,偶爾買來,也全是為了給小妹解饞,後來忙於修練,就更沒心緒去注意這個了。他心中不由漾過一陣暖流,這個三妹,原來還記著二哥的口味啊。

  但今天是什麼日子?特殊?天庭的節日,好像沒一個挨得上邊。便是凡間,中秋早過了,春節又還早。三妹的生日麼,可那是在桃花盛開的初春,現在草木凋零,隔得也太遠了。

  想了半晌,見妹妹還在認真地等著答案,楊戩只有苦笑,道:“我可沒那麼多的時間去記精靈古怪的事兒,到底什麼日子?”三聖母頓足道:“真是的,二哥,你氣死我了,今天是你三千歲整壽,你竟真的給忘了?”

  三千歲?楊戩一時間有些恍惚,自己?三聖母側著頭頑皮地佯作生氣,嗔道:“好啊,原來二哥一點也不稀罕,枉我費了那麼多心思想給你個驚喜。”

  楊戩只覺得心中一陣歡喜,又是一陣茫然,輕撫著小妹的鬢髮,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原來,三妹還是牽掛著自己的,自己的生日,她也會記得這樣清楚?他側過身子,掩示住眼中微微的濕潤,拈起一塊茯苓軟糕出神地看著,竟是捨不得吃下。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四章 幽亭懸瀑遠(中)

  一邊的三聖母看看他,再看看賴在他身上的自己,百感交集,只想:“不過是幾樣普通的糕點,他……他為何會高興成這樣?”但她又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自己並沒有在意二哥眼中的感動。那時的自己,只在一門心思地想著怎樣為織女求情,怎樣讓二哥回心轉意。

  楊戩放下手裡的茯苓糕,又看向正中的那兩個圓餅。有些尖,凹凸不平,斑斑點點,不黃不黑地,和那四色精緻好看的甜點比起來,不虞天淵,古怪之至。他不禁好奇,拿起一個,問:“三妹,這是什麼?”

  三聖母頓時紅了臉,聲如蚊蚋地答一聲,楊戩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三聖母伸手欲搶,叫道:“還是不要吃啦,二哥,味道很怪的。我……我……我實在學不會你那手好廚藝。”

  楊戩沉腕避開,拿近了仔細看著,笑道:“你下廚?那更要嘗嘗了。我的好妹妹,居然也有下廚的閒情?”三聖母不依,扭捏了半晌,終於道:“就知道會惹你發笑。本打算親手做兩個壽桃幫二哥你祝壽的,可是,和嫦娥姐姐學了好幾天,我弄出來的東西仍是這麼怪模怪樣。”

  沉香和小玉好容易憋住笑,卻已直不起腰來。三聖母見楊戩目光越來越柔和喜悅,暗自得計,盤算著怎麼樣話題引向今日的來意上去。楊戩不知她的心事,正咬了一小口壽桃,慢慢地嘗著。面沒揉開,軟硬不一,又鹹得發澀,想是三妹誤將鹽當成糖了吧?火候也過了,烤焦大半,澀中透著苦味。但此刻對他而言,這苦澀的面桃,竟是比天下所有的美食都更加香甜,香甜得連空氣裡,都似泌了蜜一般。

  “二哥。”三聖母突然叫了他一聲,輕聲道,“從小到大,都是你幫我張羅著生日,變著法兒給我禮物和驚喜,這些我都記得。”楊戩心中感動,說:“你今天的禮物,二哥也會牢牢記住,普天之下再沒有什麼,能比我三妹親手做出的壽桃更加寶貴。”三聖母機靈一動,拍手笑道:“好啊,可是你說的,既然這麼寶貴,那麼,你準備如何謝謝我?”

  楊戩微笑道:“你想要二哥怎麼謝?只要你說,二哥一定照辦。”三聖母脫口而出:“那好,二哥,你放了織女姐姐,讓她一家團圓,那就是謝我的最好方法了!”

  楊戩的手陡然一僵,笑意在嘴角凝住,沉聲道:“三妹,不要開這種玩笑。你重說一樁,二哥一定為你去辦。”三聖母卻暗喜扣住了他的話,不依地道:“不,我就要你放了織女姐姐。你不是說司法天神言出必行嗎?怎麼,才答應的事就想抵賴了?”

  楊戩慢慢放回壽桃,舌上覺出無比的苦澀,一直滲入了心底。先前在神殿時的疲憊又一次襲來,他聽見自己在說話:“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你就該知道,我所做的這些並沒有錯誤。織女違反了天條,將她禁錮在銀河邊,那是王母娘娘親自裁定的處罰,我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

  三聖母不滿地道:“又是天條,二哥,每次你連藉口都一模一樣,就拿不出更新鮮點的理由了嗎?不行,你答應我了,你須現在就去奏明王母,放了織女姐姐!”

  楊戩已大體猜出這妹妹想的是些什麼了。奏明王母,放了織女……三妹,你真以為所有的一切,只是你二哥一手造成的冤案?二哥這司法天神當得有多艱難,你竟一點也不曾看出?情緒激盪下,胸口一陣劇痛,他不動聲色地扶住桌沿,強忍了過去。

  三聖母見他不答,只當他是理虧,勸道:“其實誰都會做錯事,你老是訓我,可你自己也不會例外的。你瞧,天庭裡你越來越孤立,連哪吒這樣封神之戰時就認識的好朋友都吵翻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那司法天神的位子。二哥,聽我一句勸,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這丫頭……這丫頭真的被寵得太過了!”楊戩臉色有些蒼白,華山時就見識過妹妹的口舌之利,但就算是那次,她也沒敢用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口氣來和自己說話啊!但三聖母仍意猶未盡,續道,“你沒朋友,那怪不得別人,可我呢?二哥,你從來不肯為我想一想。我有我的朋友,象百花姐姐,瑤草的事你讓她有多難堪?幸好姐姐大度不和你計較。而現在又輪到織女姐姐,二哥,是不是非要我和你一樣,也弄得神憎鬼怨沒人理你才滿意?”

  “住口!”

  乓地一掌擊在桌上,三聖母嚇了一跳,退後幾步,不能置信地看著二哥,似沒料到他真的會動怒。楊戩見她被嚇著了,心中一軟,餘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半晌,他嘆了口氣,側過身背對著妹妹,伸手緊緊按住了胸口。

  哪吒在鏡外看得真切,想起他方才在真君殿裡的咳聲,有些擔心地叫道:“三聖母,你後來沒再說什麼了吧?楊戩大哥傷勢不輕,你不該再這麼激他。”三聖母看著二哥緊鈹了眉頭,分明是在強忍著痛,心中也有些亂了,低聲道:“我……我後來也就說他了幾句而已。他沒事的,記得我離開時,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當時的三聖母卻沒有注意楊戩的神色,只沉浸在自己的氣惱與對哥哥的不滿之中。見二哥喝了自己一聲後就背過身不再說話,她膽氣為之一壯,以為說到了楊戩的痛處,便又道:“哥,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兩千多年前的今天……你十三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

  楊戩身子一震,低沉了聲音說道:“蓮兒,休要再說了。你既知道今天是二哥的三千歲整壽,就不要再逼我了成不成?”三聖母脆生生地道:“我沒逼你,是你在逼我。好,我不說,你自己來說。那年我才五歲,你剛滿十三歲,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楊戩臉上血色盡失,坐在石凳上,連身形都有些不穩了,三聖母怒道:“不說話就可以逃避了?哥,你現在的做法,爹娘的在天之靈能原諒你嗎?我們小時候的那些痛苦,你明明還記得,為什麼還這麼狠心,狠心地讓織女姐姐全家都重蹈覆轍?”

  爹和娘……娘?

  楊戩有些昏沉的意識驀然恢復過來。“不,娘會原諒的,我已經做錯了很多事,現在只是在彌補,在彌補我兩千八百多年前,犯下的那個錯誤而已。我……我沒有對不起她老人家!”他在心中為自己分辯著,但父親墜崖前的慘呼,卻在耳邊迴響了起來。

  “天條如此,我沒有辦法。三妹,今日到此為止,你走吧。但無論你諒不諒解我,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二哥從來沒有成心讓你難做過!”他疲憊地說完,想起身離開,眼前一陣眩暈,竟又跌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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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五章 幽亭懸瀑遠(下)

  三聖母怒火上衝,氣道:“沒有成心讓我難做?二哥,天庭那些流言有多難聽,你可以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可我呢?我憑什麼要因為你忍受那些?天條……歸根結底,天條也不過是你手中的道具而已!你要為了自己的前途地位,低聲下氣地奉迎王母,我無話可說。可你不該忘了爹爹和大哥的死,一門心事溜鬚拍馬,不惜造出同樣的悲劇來同流合污!”

  鮮血從楊戩口中噴出,又被他迅速地舉袖掩去。他背對著妹妹,三聖母瞧不見,但瞧見了又如何呢?楊戩乏力地合上眼,他不期望小妹能瞭解自己心中的重壓悲傷。

  “可是,為什麼?”他黯然地想,“為什麼你每一句話,都定要如利刃一般,直剌向我這二哥?難道,我在你心中,竟已是如此的不堪了麼?”

  “咣”地幾聲響,楊戩一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原已發白的臉色更是蒼白如紙。三聖母已將桌上的食盒壽桃盡數掃落在地上,眼眸裡全是不滿和惱怒。

  “言而無信,二哥,我算見識到了,難怪整個天庭都說你是小人!”她氣洶洶地叫道。

  一邊的三聖母身子微微顫抖著,連沉香小玉都有些發呆了。鏡外的嫦娥注視著楊戩那已氣極傷心到極點的神色,終於忍不住道:“三妹妹,你……你不該這麼對他,他就算有千般不是,但他畢竟是為你做過那麼多……”鏡裡三聖母低聲道:“我不知道他的傷還沒好,我也不是成心的。那時我只想著織女姐姐的委屈,恨他戀著司法天神的位子不肯放手,恨他的路越走越錯……”百花插口道:“其實三妹妹的做法也不能算是錯了。如果這時楊戩能被妹妹罵醒,不再貪圖權勢,又或者能唸著些自己父母身受的苦楚,他自己,最後也不會落到那種可悲又可笑的下場了!”三聖母本來已有悔意,但聽百花這麼一說,頓覺出些安慰,想,“我是過份了些,但我也是為了二哥好。他不肯聽,將好話當成惡意,所以才害苦了他自己!”

  鏡中兄妹二人仍在僵峙著,三聖母不忿,用足將地上的糕點一塊塊輾得粉碎。楊戩的手扶著在石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發抖。許久,還是楊戩忍下喉中湧上的腥甜,儘量用平和的語氣先開了口,說道:“鬧夠了沒有?明日我還要早朝,不能陪你再瘋下去了。三妹,你先回華山,有話下次再說。”

  “我不回去!”三聖母怒道,“我原來那個二哥哪裡去了?那個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做事為人,仰俯不愧天地的二哥哪去了?”楊戩沉聲道:“我是司法天神,我現在做的這些,依然是仰俯不愧天地。”三聖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怒火中燒下早已忘記那件事說出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她冷笑著,聲音清脆如斷冰切雪一般,“司法天神?二哥,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就配坐在這個位置上嗎?司法天神,處置織女等思凡罪仙毫不容情,但卻不知你處理自己時,會不會也一樣的稟公正直,毫不殉私呢?”

  鏡外嫦娥的心不由一緊,鏡裡,楊戩嘴角抽搐著,似乎也猜出了妹妹想說的是什麼。三聖母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除了眷唸著你的地位,你還有個見不得光的理由,二哥,別以為我猜不出來。你只是因愛成嫉而已,自己得不到嫦娥姐姐的歡心,就再見不得別人琴瑟和鳴,閤家快樂!”

  楊戩一幌,半個身子抵在石桌上,才沒有摔倒,他拚命壓制著翻騰的血氣,卻不敢開口,生恐一說話,大口的血就會噴將出來。眼角餘光落在地上,那被踐得面目全非的糕點壽桃,都似在冷冷地嘲弄著自己。祝壽?他不禁慘然一笑。三妹,你很好,你是存心要將我這二哥活活氣死才滿意麼?

  三聖母只顧著解氣,渾沒注意到二哥搖搖欲墜的身形,頓頓足,又冒出了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側了頭笑了起來,看著楊戩的眼睛,慢慢地說道:“遲早有一天,二哥,我也會和織女姐姐一樣,去試試這天條到底有多了不起。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就算你拿得住我,大不了我也像母親一樣的無怨無悔。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你……”

  也不知哪來的氣力,楊戩驀地掙起了身子,大步衝到三聖母面前,目光嚴如霜刃,厲聲道,“你再說一遍!”三聖母毫不畏懼,昴著頭對著他,大聲道:“我說了,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一股勁風襲來,刮得她左頰生疼,她一楞,轉頭望去,楊戩的手正停在她面頰旁,卻不停地顫抖著,說什麼也打不下去。她呆了半晌,似是不信,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轉身向外衝去。

  楊戩慢慢向後退去,跌坐在石登上,後背靠住桌沿。冷汗從額上滲出,他合上了雙目,右手緊握成拳。多少年了,從沒動過三妹一根手指,剛才,竟險些真的動了手。不遠有足聲傳來,匆匆忙忙,似乎有些惶恐。是三妹?不會,她在氣頭上,不會回來的,只怕在自己低頭之前,她都不會再進這真君神殿一步。

  身子不受控制地從冰冷的石凳上滑落,一雙手伸過來扶住,哮天犬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主人,主人!三聖母她,她太過份了!”剛才的爭執聲實在太大,他雖留在神殿內,也聽了個清清楚楚。本不敢過來,怕主人生氣,但是,三聖母的那些話,主人又如何受得住!

  神識漸漸昏沉,楊戩苦笑了一聲,血從唇角湧出,在銀色的鎧冑上渲出剌目的紅來。掙紮著,他低聲道:“哮天犬……今天的事……不要再讓其他人知道……否則我饒不了你……”聲音越來越弱,終於悄不可聞。

  三聖母愣愣地看著,想試去二哥嘴邊的血,手停在半空,半晌,又慢慢地收了回來。沉香扶住母親,勸道:“娘,不關你的事,是楊……是他太過剛愎自用,不聽人言,你的本意也是為了他好。何況,他此後的行徑,已證明你的說法,根本就全是對的!”

  鏡外嫦娥抱著玉兔,蒼白著臉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龍四等人怕三聖母難過,齊齊順了沉香的話稱是,只有哪吒氣沖沖地用乾坤圈在地上重重一砸,想開口反駁,終還是忍了下去。

  三聖母茫然的看向鏡外,雖看不見,卻仍在尋著劉彥昌。她似在說給別人聽,又似在說給自己:“是,我沒錯,最終我還是嫁給了我所愛的人。他為了地位和權勢,讓自己的親妹妹重蹈母親那悲慘的遭遇,我又怎麼會是錯的?彥昌,只要有你陪著我,生生世世,我都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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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六章 雷霆壓華山(上)

  一直到天拂曉,楊戩才漸漸清醒過來。哮天犬欣喜若狂地撲上去,被他目光一掃,又嚇得縮回原地。楊戩也不說話,掙起身,整束好法冠玄氅,匆匆便去赴每日例行的早朝。眾人看著他在朝會上恭敬低首,小心地稟奏著事務,用謙遜得近乎阿諛的語氣敬謝王母對自己的褒獎,原本的幾分同情,頓時又化作了厭惡。連哪吒都有些看不過眼,搖搖頭,別過臉去。

  散朝後,楊戩逕自入了密室調息。小玉噘著嘴,在室中來回走動,氣道:“陰沉冷冰的,這破房和楊戩的性子一樣彆扭!”鏡外的龍四卻看著密室發怔。這裡她始終覺得有些眼熟,每次楊戩進來,她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但是,自幼住慣了的東海龍宮富麗堂皇無比,又怎會有這般森嚴冷漠的所在呢?

  這一閉關便是好幾日,但沒等他調理好舊傷,王母的旨意傳來神殿,著司法天神立刻整束風紀,打擊思凡之風,雷霆萬鈞地考核群仙功罪。

  公事越發繁忙,他全部的心思,都只有先放在推敲局勢,應對王母之上。一年的時間過去,不但舊傷未能根除,連三妹從那一夜後,到底有多久再沒來過神殿,他都再無暇去顧及。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人間已是初春的時候了。這天難得輕閒下來,楊戩鎖著眉頭,本似想著回房調息,卻又只站在窗前,看著天際的浮雲出神。

  胸口仍是鬱結,他自知糾葛於公務,近來頗耗精神,舊傷又引得內息不暢。但總覺有事不妥,很久前三聖母臨去前昂頭扔下的語話,反覆縈繞在耳邊,令他心中說不出的不安。

  “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寒意從心頭透起,楊戩身子一幌,卻又穩住,目光不自覺地往華山方向飄去。沉香道:“他又在轉些什麼心思?”三聖母卻顫抖了一下,輕聲道:“一年多了,一年多過去,下界該又是初春的時節了吧?”

  回到桌案邊,楊戩翻著未處理的公文,但明顯心不在焉。他想著三妹的單純與任性,不禁輕嘆了一聲,起身外出,卻是去了真君神殿的仙庫。

  他心知三妹的脾氣其實極像自己,當日一番大吵,無論自己如何無愧,要三妹先低頭都絕無可能。但若再僵持下去,他實在放心不下,這妹妹的任性已登峰造極,又涉世不深,萬一負氣闖下禍來……

  他不敢再想下去,算算下界也該是春回大地、桃花盛開的日子,罷了,自己的親妹子,低一回頭就低一回頭吧。心中仍有些苦澀,他不敢細想那天三妹說的那些話,只顧細心地撿索仙庫裡歷年來積下的奇珍異寶。

  選了半晌,取了一對玉玲瓏。那是一次誅伏魔物後,玉帝親賜下的靈物,光彩奪目,變化萬千,應是很合於女孩子家的喜好了罷?他將這玉玲瓏置入袖中,搖了搖頭,暗嘆了一聲。

  本待一人獨往,走了幾步,楊戩又猶豫著停下腳步。就這麼去,低頭事小,但如果妹妹再舊話重提呢?她那晚的言語,句句錐心,若重演一遍,卻教自己如何受得住?他沉吟著,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終還是召來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

  “這幾個人咋呼慣了,必能將場面攪得熱鬧,妹妹或許會暫時忘記織女之事。而且,有外人在場,就算仍記在心上,她的話,料來也不會太過尖酸刻薄了吧?”他苦笑著想。

  康老大憶起當時情形,嘆道:“他召大家來後,便與我們駕雲去往華山,說是今年擱於公事,一年沒見到小妹了,要去華山為三妹度一回生日。誰想這一去,生日沒度上,反倒被他生生拆散了三聖母一家人。”

  說話間雲頭已到了華山,聖母廟中空空蕩蕩,案牘文書堆得滿桌都是,連小吏鬼判都蹤影全無。楊戩微愕,擔心之至,不知是否妹妹出了什麼事,急喚來哮天犬,令他追蹤查看。

  “三聖母沒走遠,就在十里外的一片桃花林裡,百花仙子、東海龍四公主都在。咦,怎麼會有男子和嬰兒?三聖母……三聖母身上竟有乳香和那男子、嬰兒的味道!”哮天犬施訣萬里追蹤後,神色間是掩示不住的驚訝。

  楊戩心中一震,嬰兒?乳香?不會,不會的。年前三妹只是氣話,是在惱自己言而無信,三妹不會真這麼不懂事的。是了,定是凡人遇難產祈福,她好心去相助而已。可百花與龍四又怎會在那裡呢?他握緊了拳,衣袖不易覺察地輕顫了一下。

  梅山兄弟面面相覷,都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康老大道:“想必是三聖母在救治產婦,我們去了恐不太方便。要不,二爺您先回真君神殿,改日再來如何?”楊戩陰沉了臉,冷冷地道:“不要說了。哮天犬,你帶路,我要去看個究竟!”

  十里地轉眼便到,三聖母臉色蒼白,低聲道:“我從神殿回來時,正好遇到了彥昌。他迷了路,失足從崖壁摔落,被我用雲頭救下。彥昌的學問真好,寫了好多詩送我。我們再也離不開對方了,發誓要永結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沉香,你知道嗎?今天,正好是你滿月的日子……”沉香扶著母親,勸道:“娘,都已成過去。現在天條改了,全家團聚,其樂融融,您不必再感觸傷情!”三聖母偎在兒子身上,輕輕點了點頭。

  山風吹拂下,落英繽紛,一如記憶中那般絢美。龍四公主與百花仙子來了又走,爛漫的花樹下,嬰兒在丈夫懷中咯咯地嬌笑。自己焚了香,輕盈地撫著琴,吟誦昨日丈夫新作的詩篇。桃花片片落在衣衫上,也彷彿感染了這一家人的快樂。

  三聖母呆呆地看著。那場連綿了二十來年的噩夢,馬上就要在眼前上演了,這些日子的愧疚煙消雲散,怨恨,再一次牢牢攫住了她的心。

  是的,怨恨,從快樂到痛苦原來竟是那麼容易,而這一切的起源,卻僅僅因為那個人,那個信誓旦旦要寵著自己一生一世的哥哥。看,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啊,可笑到去相信這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相信這熱中權勢的好二哥的偽裝!

  琴弦忽斷,濃密的雲層中,現出楊戩銀鎧黑氅,傲然不可一世的身影來。

  “二哥?”按住斷弦,三聖母叫道,帶著幾分驚訝,卻又有幾分不滿。二哥知道了?知道就知道,自己不是和他說過麼,要學織女姐姐的,要嫁想愛的人。反正他一向拿自己沒辦法,這次,又豈會例外?可他怎能這付樣子趕來!騰雲駕霧,帶著梅山兄弟,眼神冷得比山風還要徹骨。他,他會嚇著彥昌的!

  起身護住丈夫,果然,劉彥昌有些驚恐,摟緊了孩子,畏縮地退在妻子的身後。他畢竟是個凡人,縱有才學,又如何受得住楊戩那足以顫慄三界的殺氣?心疼著丈夫,三聖母不禁有些惱怒了,又叫了一聲:“二哥!”臉上全是不悅。

  幾千年的兄妹,楊戩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情?看到妹妹憤然中猶不忘向那男子溫柔淺笑著以示安慰,他的心忽然冷了下去,有些生氣,隱約間還有些痛,說不清也道不明。驀地裡一張明朗的笑臉從記憶深處翻出,他緊盯著妹妹,彷彿又看見小蝶央著自己要做凡人時的情形,看見她在自己懷中慢慢消散時,那漫天飛舞的枯萎墜葉。

  “我沒你這樣的妹妹!”他衝口而出,“你很好,居然做出這種事來,以前答應過我什麼?竟是全都忘了麼?”

  嬰兒的啼哭聲響起,似也被這司法天神冰冷的聲音嚇住了。三聖母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她伸手擎出了寶蓮燈,叫道:“彥昌,你先進屋避一避,他不敢將我們怎麼樣的!”

  三尖兩刃槍一陣輕震,旁人只道是他要出手的先兆,但楊戩自己卻知道,那只是因為他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話猶在耳,寶蓮燈……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不錯,是寶蓮燈。他寵了幾千年的妹妹,果然又對著自己亮出了寶蓮燈!

  想起了楊戩對織女的處罰,和一年前在真君神殿後園的爭執,三聖母將寶蓮燈握得更緊了:“我知道你是司法天神,也知道你捨不得這個位置。但是,我不可以失去劉彥昌!二哥,他已和我們是一家人了,為了我,為了我的家,你就不能讓一步,讓我們平安地做一世夫妻?”

  就是為了這樣的一個人?楊戩輕蔑地看向這個想站直身子,卻臉青唇白、不自主哆嗦著的男子。幾千年來他閱人無數,這麼一個要骨氣沒骨氣,要膽識沒膽識的文弱書生,如何教他看順眼?三妹,你真是好眼力,就為了他?為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凡間男子?而且,姓劉?又是姓劉的?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七章 雷霆壓華山(下)

  怒氣越聚越多,他冷冷地開了口:“一家人麼?就憑他?躲在妻子後面,連孩子也抱不住,比女人更不如的東西,也配和我楊戩做一家人?”

  三聖母氣道:“你怎麼能這麼說他,他不配?彥昌的人品才學,也未必就輸與了你。至少,他懂得什麼是感情,懂得對我好。不像你,為了自己的地位,將所有的親情和起碼的廉恥,都一概棄如敗履!二哥,楊戩,有本事你就來拿我,我不怕你!”

  梅山兄弟看著這兩兄妹,不知如何勸解。楊戩竭力不去聽妹妹的話,但偏偏一字字清晰無比地傳了過來。他胸口一陣絞痛,傷心中夾雜著如熾的怒火,思緒中一片空白,生硬的話語卻已本能地反擊了過去:“拿你?原本便該拿你。三聖母,你私自和一個凡人成親,已觸犯了天條,我身為司法天神斷不能殉私枉法,還不速速與我返回天庭接受懲罰?”

  此言一出,鏡外的龍八百花等人都呸了一聲,龍八道:“原以為他是怕三聖母的事累了他救母,可現在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他那個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聖母不能置信地看著從雲端降下的二哥,二哥的銀鎧閃爍著冰一般的寒輝,說出的話,也同樣的寒冷。三聖母盯著他毫無表情的臉,憤怒湧上了心頭。丈夫已被嚇得不敢邁步,兒子的哭聲也越來越大,二哥,你真是好樣的,姐妹們帶來的是祝福,而你,帶來的,竟是騰騰的殺氣和公事公辦的官腔。難道,是要像禁錮織女姐姐那般對我,讓我真的去步娘的後塵?

  她拂袖將丈夫兒子移到身後的茅屋中隱藏,冷冷面對猶豫著圍過來的梅山兄弟。康老大勸道:“三聖母,二爺正在氣頭上,你先隨我們回真君神殿,等他氣消了再說吧。”三聖母冷笑道:“氣消?除非將我送出去當成他步步高陞的踏腳石,他的氣又豈會消去?”

  楊戩怒道:“不要再說了,先拿她回去,她以為天條真的只是兒戲麼?”

  三聖母尖聲叫道:“天條,又是天條!楊戩,你忘了我早看破你那假面具了嗎?你在嫉妒,嫉妒我有了彥昌,有了真受,你在嫉妒你自己的親妹妹!你自己得不到,就要拆散所有人,可那又怎麼樣?就算你拆散天下所有的良緣,像你這麼自私的人,也注定得不到任何愛意!”

  她的目光越來越凶狠,幾乎要噬下人去。楊戩心中氣痛交集,幾乎已全然麻木,只楞楞地看著三妹的雙眼。原來眼神也可以如此地決絕,如此地充滿了仇恨與殺氣,將數千年的歲月擊得粉碎,讓天地之間,只剩了一堆灰燼。

  三尖兩刃槍舉起又放下,漫天桃花飛舞,殷如血,在風中寂寞地號泣著,一如家變那日衝天的火光,和母親眼眸裡那蘊了無盡憎恨的血色。血色凝入心底,化作了錐心的剌痛。

  連串法訣從三聖母口中默誦出來,寶蓮燈通體晶瑩,發出亮如閃電般的光華。一朵青蓮自燈中幻出,充塞天地,如火山爆發一般四下炸裂。雷電火花飛濺,大地劇烈震盪,毀天滅地般的衝擊襲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顏色。

  梅山兄弟尚不及反應,便被狂暴的衝擊壓倒在地,慘叫聲裡,眼見要當場碎成粉齏。

  黑色的銀紋披氅被狂風掀起,楊戩驀地清醒了過來,異芒從神目中迸出,化作銀色的星輝飛旋著結成巨網,於千鈞一髮之際阻向寶蓮燈的全力一擊。

  兩股力道普一觸上,地面已被生生激盪出無數裂縫。青銀兩道光芒激射纏鬥,巨大的壓力將四周桃樹震得向外反躬,形成一個詭異的大圓,隆隆的震顫聲不絕,彷彿是驚雷連環炮般炸響,整個天地都為之突然扭曲!

  劉彥昌驚惶失措的大叫和嬰兒的啼哭聲傳出,三聖母身後的茅屋再也承受不了如此的衝擊,轟地一聲,整個倒塌了下去。

  “不要傷彥昌和我的兒子!”

  三聖母辨不出是寶蓮燈還是楊戩的神目波及了茅屋,但劉彥昌的叫聲令她心如刀割。“他,他要殺彥昌!”混亂的心中陡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的恨意更空前高漲起來。送走彥昌,對,先送走彥昌和孩子,然後決一死戰!

  法力從她手上打出,牽引著寶蓮燈向劉彥昌飛去。同時雙臂一振,揚出無數彩色飄帶,挾著無堅不摧的勁風,毒龍般直擊向楊戩。

  強接寶燈蓮一擊又牽動了未癒的舊傷,楊戩臉色慘白。哮天犬大叫一聲:“主人!”挺起白骨杖攔向綵帶,那綵帶如有靈性般夭矯飛舞,反折過去,將哮天犬牢牢纏住,擲出老遠。

  手中槍向橫劃出,數十株花樹被強力震起,盤旋呼嘯,在空中撞上綵帶,楊戩愴然一笑,法力催送過去,綵帶節節崩裂,伴了無數花瓣滿空飛舞。但三聖母面如寒冰,雙手快速掐動靈訣,淡淡的黃光從手中散出,身隨光至,悍不顧死地又直撲了過來。

  寶蓮燈閃閃生輝,將劉彥昌與嬰兒吸上半空,在代表主人心念的法力授意下,急速無比地掠向遠方天際,梅山兄弟上前攔截,燈華一爍,無不被擊落雲頭。

  “我不用寶蓮燈,我要它去救我的兒子和丈夫!”三聖母狂亂地叫道,“是你,你眼看著爹爹和大哥摔死的,如今,又想害死我的全家!不,我不會讓幼年時的悲劇重演!楊戩,你休想!”

  花樹下,沉香緊緊摟住母親。小玉喃喃地道:“楊戩好狠的心,將自己的親妹妹逼成這個樣子!”三聖母看著自己和二哥苦苦纏鬥的身影,淚水從臉上滑落,輕聲道:“我鬥不過他……就算他有傷也不成。彥昌,沉香,對不起,否則,你們就不用受那麼多年苦……”

  鏡外鴉雀無聲,劉彥昌感動地盯著境中場景,又是自豪,又是自負,挺起胸大聲叫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三聖母,你受的苦已經得到了補償,生生世世,誰也不能再將我們分開!”龍四嘆道:“三妹妹,不要傷心了,為了劉先生這樣堅貞痴情的丈夫,你所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讓人好不羨慕!”

  血氣陣陣翻騰,喉中又不住地湧上腥味。楊戩麻木地折解開三聖母一輪又一輪的攻擊,眼前晃動的,一會是妹妹怒火衝天的眼神,一會又是小蝶哀怨欲絕的悲泣。恍惚之中,一個念頭固執地佔據了他全部的思緒:“不,決不能讓往昔重演,母親,還有小蝶,決不能由著三妹任性胡來,毀了她自己的全部!”

  三聖母久攻不下,一聲嬌叱,燦爛之至的紫芒從手中飛起,如同水上的漣漪般蕩漾開來,遊遍全身。天地陡然為之一靜,隨即,以她立足之地為中心,輕微的“噼啪”碎裂聲隱隱響起。

  如山的重壓傳來,連三尖兩刃槍都悲鳴一聲,微微彎曲。楊戩心中一片冰寒,看著三聖母銳嘯聲裡,將所有的法力傾向天際,猶如一條盤旋的紫龍,旋轉著撲向自己。

  “已怨恨到這個地步了?到了用你的性命,來與我這二哥同歸與盡的地步了麼?”

  有什麼東西,突然破裂了去。一片寂滅之中,楊戩抬起頭,茫然看著紫龍炫出奇特的異采,義無反顧地覆向破碎的大地。所有景物驀地裡飄渺如幻,映著淡淡的紫色,血色黃昏般淒美慘烈,行走在毀滅的邊緣。

  深吸一口氣,徹骨的痛與怒取代了最後的冷靜。他的身形騰空而起,全部法力聚結,三尖兩刃槍綻出奪目的光芒。法訣結出,天空變得濃墨也似,無數焰光閃電夾著轟鳴,後發先至,急速無比地撞擊向瀕臨地面的紫龍。

  巨大的衝擊波擴散開來,大地塌陷了下去,赤色岩漿噴湧而出,發出炙熱的紅光。三聖母鬢髮凋亂,咬緊了牙,扭曲著面孔拚命催動法力。翻騰的火海在她身邊燃燒著,宛如墜入了阿鼻地獄般地淒厲。

  “決不能由著她毀了自己!”楊戩嚥下口中的血,一遍遍地向自己重複著,雙臂懷抱處,熔爍天地的白芒漾出螺旋般的波紋。天空死一般地寂靜,白芒旋出,化作光輪懸在山巔,耀出剌目的強光。

  “山崩地裂!”

  厲喝聲從唇間迸出,三千年的強橫法力,頭一次毫無保留地擊出。高聳入雲的山巒發出“咔咔”的撕裂之聲,光輪如劈腐木般鑽入地底。楊戩神目中傾下銀輝,將三聖母打來的紫芒強行壓回體內,禁錮了起來。山勢緩緩中分處,三聖母足下一虛,慘叫聲裡,已被無盡的黑暗吞沒無蹤。

  “合!”

  翻掌向下,光芒注向中分的山巒,帶動山勢,緩緩向內聚攏,同時繁雜的法訣飛快地誦出,形成一個中空的銀色光柱,伴隨著尖利的呼嘯聲,向黑暗的山底延伸壓去。

  山峰合上,零亂的桃花林被摧殘成一地的花雨,在山風中哽咽成絕望的圖畫。楊戩依然站在雲間,挺得筆直的身子,在地上曳出濃黑如墨的倒影。他沉默著,看不出半點悲喜,如燼盡了最後一點火星的寒灰。

  三聖母倚著兒子,身上再沒了半分氣力。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山底那個森冷的岩洞,洞中那座四面環水,被光柱困死的小小石台,消磨了自己二十年的歲月。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那時的歲月,也絕望得無休無止。

  如果沒有沉香,那樣的歲月必然要延續到現在。見不了天日,更見不了家人……她不敢再想下去,感受著兒子手臂上傳來的體溫,淚水潸然而下。

  嫦娥喃喃地道:“好狠的心,好酷烈的手段,竟用來對付自己最寵的妹妹……為什麼他要變成這樣?變得這麼狠心……”低下頭去理玉兔的長毛,臉上全是失望。百花等人已忍不住放聲大罵,哪吒茫然若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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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一章 初會憐稚子

  太陽慢慢墜下,楊戩留下康老大和梅山老三看守半山的入口,神色漠然地返回了真君神殿。他獨坐在寒冰一般的大殿中,彷彿連月色都不願去見,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退朝回來,哮天犬來報,寶蓮燈已將劉彥昌送回了劉家村老家。三聖母臉色慘變,叫道:“他……他知道你們的下落了?”眾人也倒吸一口涼氣,心道以他壓妹妹入山底的狠辣手段,又怎會放過這對父子?隨即覺得奇怪,沉香分明是在劉家村平安長到十六歲的,不知其中有著什麼變故。

  楊戩令讓哮天犬退下,側身坐在榻上,鎖眉沉思著,神色落寞。半晌,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嘴角邊掠過幾分苦澀的笑。

  他緩緩起身,駕起雲頭往華山而去,卻不落下,只在雲間佇立著出神。“昨天……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合上雙目,覺出難言的疲倦。三妹那凶狠的目光又出現在眼前,他微微一顫,從來都挺得筆直的身形,竟也有些佝僂了。

  “織女私通凡人,敗壞天地秩序,無論如何也不容寬貸!”

  王母的話言猶在耳,織女被鎖在銀河邊時,那盈盈欲泣、悲苦無依的模樣,也還記憶猶新。親生的女兒,都要受這麼重的處罰,看來老君沒有說謊,仙凡通婚,果然是王母最大的禁忌。

  “三妹,你的善解人意,從來都只是為了外人而發。我這二哥的苦楚和用心,你卻是從來都不肯體諒。”他慘然地想著,“你可知道,你的行徑,足以毀了你和我所有的一切。”

  但是就算如此,那山下……

  那山下陰濕沉悶,連晝夜都無從分辨,三妹怎麼受得了。從小到大,她又何嘗吃過這種苦頭?自己昨天,又如何能下得了這狠心,竟生生錮了她的法力,將她壓入這麼一座高聳沉重的山底?

  胸口壓抑難當,思緒卻越轉越快。看著鬱鬱蔥蔥的山色,楊戩只覺得自己也喘不過氣來,那山,也似整個壓在了他的心上。

  “權勢,地位,甚至我自己,我都可以由著你毀去,但是娘怎麼辦?你自己又怎麼辦?你天真到以為一個寶蓮燈,就能保你永世的平安,就能對抗整個天廷?”

  血從唇角嗆出,他卻渾如未覺。如何才能保得了三妹的平安?或許,這麼瞞下去就不會有事。可是,若她忘不了那凡人,還要繼續她這一世的夫妻呢?無力感從楊戩心底湧出,為了那樣一個平凡的男子,她已對唯一的哥哥使出了寶蓮燈。如此的決絕,又如何肯選擇忘記?

  此事若被王母得知,三妹受的處罰,必然重過織女百倍。自己兄妹的存在,原本便已是仙凡嚴禁通婚這一天條的笑柄。如果再私通凡人,三妹,只怕你就當真要萬劫不復了。

  那麼,只有斷了她的念頭了?沒有做這一世夫妻的機會,就算她不想忘記,時間也會沖淡所有的思念。幽禁在這裡,王母一時不會知道。只要抹去此事存在過的痕跡,一切就又能回到自己出任司法天神時,所精心擬定好的那個軌跡上來。

  “二哥不會害你,哪怕,從此你再也不會原諒我這哥哥,我也要保住你這一路上的平安。”

  伸手試去嘴邊的血痕,楊戩轉過雲頭向遠方而去。眾人看他忽憂忽怒,時而冷厲,時而溫和,無不擔心。龍八看著鏡面不斷變化的風景,驚道:“是去劉家村的路,楊戩……楊戩要去劉家村拿你們了,沉香!”

  果然是劉家村,楊戩隱了形,按哮天犬稟過的住址,毫不費力地就尋到了那間劉記燈籠店。小玉緊張地抓住沉香,似是這樣才能確定丈夫的安全。沉香看著店裡熟悉的物件,也是驚疑不定。

  幾個村民正在挑選著燈籠,劉彥昌新店開張,正笑逐顏開地招攬著生意。三聖母看著丈夫,心中蕩過縷縷的暖意。想到他一人拉扯大孩子,培養成材,自己才不用再受二哥的折磨,更是感動。

  楊戩陰沉著臉看著店中情形,屈指作勢,法力聚成一抹銀色光箭,對準了劉彥昌的咽喉。三聖母緊張得幾乎叫了出來,攔在毫不知情的丈夫身邊,徒勞地叫道:“你不能殺他,楊戩,你……你這寡情無義的畜生!”

  就在這時,嬰兒的啼哭聲從外邊傳來,一名婦人叫道:“劉先生,不成了,這娃兒就要你抱,換了我們就哭個沒完啊。”楊戩一震,射出的光箭又被他伸手收了回去。

  那婦人將手中的嬰兒遞到劉彥昌手裡,抱怨道:“才這麼點大的娃啊,她娘就這麼狠心不要他了?劉先生,不是我說你,你當初怎麼選媳婦兒的?”劉彥昌面露苦笑,敷衍了幾句,抱著兒子輕拍著來回走動。

  楊戩便站在劉彥昌身前,神色奇特之至。他的目光落在這小小嬰兒的臉上,見這孩子眉清目秀,嬌美粉嫩,就和三妹才出世時的模樣一般無二。他後退了一步,撞在店裡的櫃檯上,衣袖無風自動。

  雖明知不會有事,眾人仍是不敢出聲,只顧看著楊戩的臉色,生恐他真出手取了這苦命父子的性命。楊戩卻只愣愣地看向那嬰兒,神色間全是陰鬱掙扎。

  村人漸漸散去,劉彥昌回到裡屋,哄著哭鬧不休的兒子。沉香有些怕人笑話地紅了臉,但此時又怎會有人笑他?小玉輕聲說:“沉香,你和我一樣,都這麼可憐。”

  三聖母彎下身子,貼上兒子幼嫩的臉頰,泣不成聲地道:“沉香,沉香,你是知道娘不在身邊麼,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的孩子……”沉香見她傷心,挽住母親勸道:“娘,別難過,都過去了。我們一家人,以後再不會分開的了。”

  鏡外,嫦娥幽幽一嘆,四公主說道:“沉香小小年紀,倒像知道家中事情似的,一哭起來就不停下。”

  正如她所說,任劉彥昌百般設法,也拿孩子的哭聲沒辦法。他本就心緒煩亂,被這一鬧,更是火氣上衝,將孩子往搖籃裡一放,怒道:“別哭了,再哭你娘也回不來,你讓我省點心好不好!”

  三聖母聽見,嗔怪道:“彥昌,你怎麼對孩子這麼凶,他也是想我才這樣的。沉香,是不是?”後一句卻是對搖籃中的孩子說的。

  鏡外劉彥昌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沉香總是哭,我一想起你生死不明,也不知能不能把他帶大,心中就無法安定。”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時過境遷,三聖母嫣然一笑,垂首逗弄小小的嬰兒。

  先前劉彥昌進屋時,楊戩便也跟了進來,冷眼旁觀,不知在想著什麼。此時,想是惱了孩子的哭鬧,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揮手,劉彥昌立時倒在床上。沉香大驚,疾步過去,發現父親只是暈了,這才放心。三聖母霍地站起來,見楊戩向搖籃過來,興起不安的念頭:“你……你真的想斬草除根?”

  楊戩卻只低頭看著沉香,冷峻的目光漸漸轉向溫和。他從搖籃中抱起沉香,在手上輕輕拍了兩下,見孩子哭個不停,便解開了襁褓,果然,沉香的尿布濕了。

  小嬰兒不會說話,只會用哭聲表達情緒,他尿濕了不舒服,自然是要大哭,奈何碰上完全沒帶過孩子的劉彥昌,完全對牛彈琴了。

  沉香大窘,原來是這樣,也是,小小的孩子怎知道家中發生何事,自己的吃喝拉撒才是最重要的。楊戩抱住小沉香,輕輕哄著,在房中找出乾淨的尿布,換了,裹好,才又放回搖籃。

  他嫌惡地瞥了一眼劉彥昌,冷哼道:“百無一用的廢物,連帶孩子都不會!若將我外甥帶出病來,我斷不會饒了你的性命!”殺氣又現,好一會才散去。

  沉香有些發怔。外甥?這個時候,嬰兒時的自己,就已被楊戩稱過一聲外甥了麼?三聖母奇怪地看著二哥,猜不出他到底轉著什麼念頭。

  在搖籃邊出了會神。嬰兒不知事,轉著點漆般的眼睛,只顧看著他。楊戩自失地一笑,來之前下定的決心,一點一點地煙消雲散了去。這孩子,畢竟是三妹的親骨血啊!

  他隨手搖動搖籃,不自覺地哼起歌來。歌謠舒緩,聽著聽著,嬰兒就在搖籃中沉沉入睡。楊戩悵然一嘆,欲走,卻又駐住了腳步,伸手在空中一點一劃地畫出符印,拍入沉香體內。眾人都識得,這是仙界常用的護身符,能佑人平安,趨吉避凶。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二章 喜燭正高燃(上)

  此後的三年裡,楊戩常去探望沉香,也常去華山見三妹。三聖母跟著他進入自己呆了二十餘年的地牢,心生感慨,對沉香低語道:“我不知他早尋到你下落,他只說要我死心,只要我答應不再見你們就放我出來。我……我只是不肯。”面上神色又是傷感又是甜蜜,鏡前劉彥昌見了自是感動,輕輕喚了聲“三聖母”。

  眾人的目光隨著楊戩穿過陰森的甬道,來到最後一道囚門前,楊戩並未立刻進去,現出鬱鬱之色,立了一會,開門進時卻又是一臉的冰冷威嚴。三聖母有些感動,不想楊戩並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無情,但想到日後之事,一顆心又冷了下來。

  “我求他讓我去看看你們,他卻說沒有找到,便是找到也定是當即殺了。我不相信,他神通廣大,若要找,怎會找不到。我一再求他,他只是不松口,冷冷地說我犯了天條,他念在兄妹之情沒有報上天庭,要我認錯……”

  三聖母回憶往事,慢慢向大家途說當日之事。她在牢中無事,是以記得極清楚。洞中對話果然如是,囚台上苦苦哀求的三聖母,洞中迴蕩的楊戩冰冷的話語,讓百花仙子啐了一口,罵道:“好無情的人,等回去了我定要去好好罵他一頓給三妹妹出氣。”哪吒雖惋惜楊戩大哥變得如此冷酷,但已漸漸不滿百花仙子的口舌刻薄,橫了一眼百花仙子:“好啊,等我尋來甘露治好他,你去罵好了。”百花哽住,悻悻地不再開口。

  洞中兄妹二人的對話還在繼續,三聖母已哭倒在台上:“二哥,我的兒子已經三歲了,可我只見過他出生不久的樣子。二哥,你難道忘了娘?你就當可憐我,讓我見見我的兒子。哥,求求你!”楊戩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痛楚,神色漸漸溫柔下來,只可惜三聖母伏在台上不曾看見。

  “三妹,我確實已尋著他們。你不用擔心,半年前我還見過沉香,他很好。”楊戩終於鬆口了。三聖母睜大眼睛:“什麼?我怎麼不記得?他分明一口咬定沒見過你們,直到沉香知道身世要來尋我才改口。怎麼會這時……”不等她說完,楊戩的聲音再度響起:“三妹,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固執,想必再關你多久你也不會放棄他們。我已決定,再過百年,等到他父子二人陽壽盡時再還你自由,免得你走上母親的老路。”

  台上的三聖母驚駭地抬起頭,眼中滿是絕望。楊戩的心再次軟了,輕嘆一聲:“也罷,我就帶你去見一次,免得你遺憾終身。你不能離開此處,我只帶你魂魄去。你須得答應我,不可過於激動。”台上三聖母連連點頭。

  三聖母滿面迷惘,轉視沉香:“沉香,我是不是在做夢?我怎麼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我見過幼時的你?”沉香哪裡知道,見母親有點恍惚,扶她跟在楊戩後面,安慰道:“娘,別想那麼多,我們跟著去看不就知道了。”

  楊戩帶著妹妹魂魄來到劉家村,卻見到劉家大門緊閉,鐵將軍把門,咦了一聲:“人呢?”三聖母好不容易求得他來見丈夫兒子,更是大急,魂魄一陣波動。楊戩忙施法替她定住,勸道:“可能是出門了,我去尋人問問。”

  楊戩顯了形,敲開鄰家大門,詢問劉家父子去向。“你說他們家啊。”開門的老者望了眼劉家的屋子,有點羨慕地說,“交上好運了。本來那劉先生三年前沒考上進士,反帶了孩子失魂落魄地回來,問他出什麼事也不肯說,這兩爺們日子可不好過。跌跌絆絆到今日,沒想到時來運轉了,附近張家村的張老爺,家中只有一個小姐,指望著招個女婿上門守家業,你說有能耐條件好的誰樂意?高不成低不就到今天,終於急了,看劉先生雖然成過親,但相貌堂堂,又是秀才出身,只要把那小拖油瓶送人,就招他進門。正巧我們村劉員外膝下無子,巴不得有個兒子,劉先生把兒子過繼給了他,自己入了張家,今天就成親。這父子倆以後算是吃穿不愁嘍。”

  三聖母的魂魄幾乎散去,楊戩不及與那老者多說,忙帶著妹妹來到偏僻之處替她凝魄。旁觀的三聖母也是一陣昏眩,險些倒在兒子身上。眾人也將疑惑、不解、鄙薄種種目光投注在劉彥昌身上。劉彥昌大惑,看到眾人目光,退後一步,衝著鏡中的三聖母叫道:“不,你們看到了,我沒有另娶,一直帶著沉香過日子。”沉香扶著母親,聽到父親聲音傳來,忙證明道:“是啊娘,我懂事起就和爹一起,從沒去過什麼劉員外家。”三聖母稍稍定神,指著抱著自己魂魄飛回華山的楊戩問:“那,那這是怎麼回事?”劉彥昌恨道:“我不懂法術,但這一定是楊戩搞的鬼,想挑撥我們夫妻感情!”三聖母像抓到一根救命浮木,用力點頭:“是,一定是這樣,沉香,是這樣對不對?”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沉香小玉,沉香自然不知怎麼回事,順著父親的話安慰母親,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妥,若是楊戩挑撥,母親又怎麼會不記得?

  楊戩抱著妹妹的魂魄回到華山,送回身體,手貼在她後心輸入法力。三聖母的氣息漸漸平穩,人卻未醒。楊戩臉上一點一點浮上怒氣,撫著妹妹長發嘆道:“三妹,你用一生的幸福,卻只換得三年的忠貞,你值得嗎?”見她仍不醒,搭她脈息,自語:“你這是何苦,竟不願醒來麼?我只道你能看清他面目,重新開始。沒想到你竟一痴至此。”神目張開,金光射出,楊戩低語:“三妹,我情願你繼續恨我,也不願你就此消沉。你就忘了吧,二哥會替你報仇。”三聖母這才明白,原來是楊戩洗去了自己的記憶,那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三聖母只覺得頭昏眼花,台上自己醒來後的哭訴也聽不清楚,楊戩背過臉去冷冷的拒絕也似在很遠處迴響。如果是真的,那她二十年的執著算什麼,笑話嗎?

  一直默然的哪吒,終於冷笑了起來,譏道:‘難怪楊戩大哥恨他入骨,將他丟入十八層地獄。若我妹妹遭人如此欺負,我也不會放過他。‘嫦娥想起后羿之事,冷冷地看向劉彥昌,難道世間男子皆是如此無情?百花也不知說什麼好了,盯著劉彥昌只覺得一切都好像顛倒過來似的,被眾人痛恨的楊戩的做法盡似對的,他平日裡對劉彥昌的不屑,原來不僅是瞧不起,更是恨他負了妹妹,可是,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戩拒絕了妹妹忘卻前事後再次的請求,轉身出洞,手已握成拳,越走越快,眾人都已看出他實已是怒火攻心,定是去找劉彥昌算帳,也是不解,到底發生了何事。沉香最為迷茫尷尬,他明明知道和父親過了多年,眼前所見卻又這般真實,到底發生了什麼,楊戩到底還隱瞞了什麼?

  楊戩出了洞,立刻駕雲來到劉家村,進入劉員外家,找到哭累了睡著的沉香。“可憐的孩子。”楊戩抱起沉香,看見他眼角還掛著淚痕,將臉貼上他小小的面頰,“可憐的孩子。”他輕輕地說,抬起頭來,溫柔已變成了殺氣。將他抱在懷中,一振袖,向張家村趕去。

  張老爺家,張燈結綵,賓客盈門,那一片喜氣的紅光直耀三聖母的眼睛。楊戩顯了形,抱著沉香向內走去,客人多,下人忙不過來,看他氣質高貴,只當是主人請來的客人,也不阻攔。楊戩立在院內,冷冷地看著客人進進出出,恭喜之聲不絕於耳,面上殺氣越來越濃。三聖母甩開沉香小玉的攙扶,顫悠悠向內走去,離了楊戩百步,再也動不了,卻已能看見劉彥昌一身喜服,在招待賓客,不見新人,想是已入了洞房。想起當年成親,面前男子也是這一身打扮,眾姐妹嘻笑玩鬧,送入洞房。自己違了哥哥心意,犯了天條,三年來在華山下就是想著唸著這一幕幕情景才苦撐下去。而今天,這男子就要和別的女子成親了。

  夜已深,賓客漸漸散去,劉彥昌送了賓客,腳步踉蹌地回房,新人已坐在床沿等候良久。“娘子……”他蹣跚著過去,挑開她的蓋頭,嗯,一個清秀佳人,沒有三聖母美貌,聽說也沒甚才學,但還求什麼呢?至少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能讓他晚上抱著,白天唸著,聽他說話,陪他度日的真實的人。他格格笑了:“娘子,我們睡吧。”新人卻側身避開他伸來的手,劉彥昌奇道:“娘子,怎麼了?”張小姐細聲問:“父親只說你中過秀才,可我聽人說,你以前娶過親?我,我……”劉彥昌明了,攬過她肩:“唉,是娶過,可是已經三年多了,我現在是單身一人,你以後就是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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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三章 喜燭正高燃(下)

  三聖母身子顫抖,說不出話來。嫦娥在外,她是過來人,知道好友心情,出聲慰道:‘三妹妹,不要為這種人傷心了。不值得。你別忘了,你還有兒子。‘三聖母滿心的苦澀,雖知好友之話不錯,但又怎能放得下?

  張小姐垂首問道:“那你原來的妻子很美嗎?你以後還會唸著她嗎?‘劉彥昌鬆開手,呆呆地想了一會華山上如夢如幻的一年,三聖母升起一線希望,緊緊盯著他。劉彥昌悵然道:‘我和她,只處了一年,她很美,很出色,為我犧牲了很多。可我在她面前總有些自卑,她現在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是該等著她。可是……”他低頭看著張小姐,“這些年我一個男人帶著兒子,真的太難了,而我又時時擔心,擔心……”想到不能說三聖母的身份,他停住口,想了想,又誠懇地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想過普通人的日子,想有個妻子在身邊。娘子,你放心,以後我心裡只有你。”

  張小姐點點頭,偏過臉去,輕聲道:“你去窗外看看,我怕有聽壁角的。”劉彥昌依言來到窗邊,推開窗子望去,並不見人影,正要關窗,一陣旋風吹過,迷了眼。劉彥昌揉著眼關上窗,門卻嘭一聲開了,轉過身來只見房中燈火全滅,只剩兩支喜燭依舊燃著,燭火搖曳不定,房中竟有了幾分陰森之氣。再看床邊,張小姐已不見了蹤影。劉彥昌心頭恐懼升起,下意識地一轉頭,黑洞洞的門口立著一人,白衣極其醒目,正低頭逗弄孩子。劉彥昌大驚,那人面目清俊,氣質高華,一身冷然,雖未束髮貫甲,面目分明就是當日抓走三聖母的楊戩。劉彥昌腿肚子發軟,心中只盤算一個念頭:“他到底不肯放過我,找來了,連沉香也落入他手中。”

  他一步步退向牆邊,直到抵在壁角,退無可退。三聖母已經傻了,什麼反應也沒有,沉香卻緊張,不管如何他也是父親帶大的,雖知父親無事,但看過楊戩滿面的怒色,變成張小姐套劉彥昌的話,如今又一臉平靜的站在門口,只覺得格外毛髮聳然。

  房中只聽得劉彥昌牙齒格格發抖的聲音。楊戩聲音毫無波動地開口:“劉彥昌,恭喜你啊,又成親了。”一片沉寂。“你還記得我三妹嗎?她在華山下呆了三年,只要她答應不再來找你,我就會放她出來,可是她不肯。”劉彥昌只覺今日再無幸理,心頭一陣怒氣,竟鼓足勇氣開了口:“楊戩,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我只是個凡人,失足落在三聖母雲上,那樣一個仙子竟愛上了我,我如何能拒絕。你不要我們在一起,好啊,我和她分開,我又要成親,你為什麼又來!我劉彥昌哪輩子做了孽,碰上你們兄妹,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們手上了!”語聲嘶啞,竟似有些瘋狂。鏡前劉彥昌站立不住,倚著石壁坐倒:“不,這不是真的,我沒有,我一直唸著三聖母,我心裡只有她……”百花仙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呸了一口,問道:“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和我們知道的都不一樣?”這也正是眾人心頭的問題,個個凝神向鏡中看去。

  楊戩停止逗弄沉香,慢慢向劉彥昌走去:“很好。我三妹一直修練,不解世事,一見了一個青年男子,有些歪才,有些相貌,嘴再甜些,哄得她一顆心只向著你。那日我去尋你們,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你倒推得乾淨,像是我三妹賴上了你,你配嗎!”楊戩已經暴怒,一伸手掐住劉彥昌喉嚨,抵著牆慢慢舉起。沉香眼見父親眼睛翻白,舌頭伸出,大急,上去掰他手,哪裡能掰得開。就在此時,楊戩左臂抱著的小沉香一聲呢喃,動了動,似是要醒。楊戩低頭看他,臉上神色放柔,不知想起了什麼,竟又有點些悲涼,掐住劉彥昌的手漸漸鬆開。

  劉彥昌跌坐地上,連聲嗆咳,楊戩拍了拍沉香讓他繼續睡,再看向劉彥昌又是一臉的冰冷:“你還將我外甥送了人,我楊家的骨血豈是讓人如此欺負的!”劉彥昌不敢答話,楊戩又道:“我本想殺了你,帶走沉香,我自能養他成人。可是……”楊戩低下頭,抱緊了孩子,“我不能讓沉香像我一樣,自幼便無父無母,看在沉香份上,我今日便饒了你。”劉彥昌鬆了口氣,這才覺得後背已濕透了。楊戩恨恨地看著他,只覺太便宜了他,冷道:“我不會讓你負我三妹,你休想再娶,三妹為你吃了苦頭,你便要對得住她!”劉彥昌暗叫倒霉,但想到能逃得性命已是僥倖,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楊戩衣袖揮起,整個張家村被黑霧籠罩,眾人識得,四公主道:“難怪,難怪都不記得,這是讓眾人消失記憶的法術。”

  一陣風過,楊戩已帶著沉香父子回了劉家村,如法炮製,又改了劉家村人的記憶。輕輕將沉香放在劉家的床上,楊戩冷看著不敢出氣的劉彥昌,森然說道:“剛才的法術,只能讓局外人忘記,至於你,我還要多動一番手腳,過來!”劉彥昌腳已軟了,哪挪得動步子,楊戩抬手虛攝,將他吸到身邊,神目張開,聲音低沉:“劉彥昌,你妻子是誰?”劉彥昌眼睛漸漸閉起,頭腦昏沉,喃喃答道:“是三聖母。”楊戩滿意點頭,又道:“你要記著,你妻子為你負出良多,你不可負她。”劉彥昌呆滯地重複:“是,不可負她。”

  “無論發生什麼事,縱是千難萬險,你也要記著她,想著她,你心裡只能有她。”

  “是,只能有她。”

  “你要帶大你們的兒子,沉香,你要全心為他,讓他長大成人,讓他一世無憂。”

  “是,帶大沉香。”

  楊戩收了法,將劉彥昌丟在床上,看看沉香,再次撫愛他嫩嫩的面頰:“沉香,你失了母親,但還有父親,但願你不要像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楊戩回了真君神殿。

  劉彥昌已經靠在牆邊,不敢看向眾人,他也漸漸想起,那被他遺忘的一幕,鏡中三聖母悲痛欲絕的臉直刺他的心,現在大家都困在洞中,可是日後出去,他該怎麼面對這一切,怎麼面對妻子、兒子,怎麼面對這些曾經尊重的目光?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如記憶中的那般意志堅定,守得雲開見月明,妻賢子能,長生不死,其樂融融?今後,這日子該如何過!楊戩,楊戩,你真是我命中的剋星!

  嫦娥顧慮到沉香,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不屑地看了眼劉彥昌就轉過了目光,不願再多看他一眼,只瞧著鏡面上已回到真君神殿對月傷懷的楊戩出神。百花仙子卻不管那麼多,只覺得好姐妹受到了欺負,心頭這口氣怎麼也嚥不下,向四公主道:“四妹妹,還記得中秋宴上有人詠的那首詞嗎?”龍四公主從鼻子裡哼出聲,看一眼劉彥昌,答道:“自然記得。好多情的人,好堅貞的丈夫,卻原來是被二郎神逼出的忠誠——連兒子都送了人!”

  劉彥昌原本呆呆地不出一聲,聽了她們說話,反不再如避貓鼠似的躲著眾人眼睛,抬起頭竟笑了:“是,我想起來了,我是差點又成了親,卻被他攪了。你們看著我幹什麼,我不是你們,我只是個凡人,不是抱著個記憶就能過一輩子的神仙。我要有人幫我帶兒子,有人在我回家時備好熱飯菜,有人在夜裡摟著我聽我說話……”

  他說著說著又大哭起來:“我只是個凡人,我惹著你們什麼了!楊戩,你自己拆散我們,卻不讓我另娶!三聖母,我也不明白你怎麼會看上我這個一無是處的書生,能蒙仙子,還是你這樣一個仙子垂青,我哪有拒絕的道理,可是你不能讓我為了華山上的一年,一輩子孤孤單單地過下去!我只想過平凡的日子,有個家,有個妻子……”

  三聖母在鏡中似乎什麼也沒聽見,沉香卻字字聽得分明。他是最難為的,他能理解父親,卻無法原諒父親,但他又不能如何責怪父親,正如劉彥昌所說,他只是個凡人。百花仙子卻再忍不住破口大罵:“劉彥昌,你這個小人,我們都白救你了,早知你是這種人,就該讓楊戩殺了你——若不是楊戩日後追殺沉香手段太過份,他簡直就沒做錯什麼!你這一輩子算什麼,不過百年光景,三妹妹為了你,可是豁出去準備讓楊戩關到天荒地老的——你這無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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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四章 斜河縈慘霧

  十三年的歲月,說慢也慢,說快也快,眾人就伴著楊戩這樣一年一年的過來了。這一日下朝後,竟沒有回真君神殿,而是向天庭深處飛去。一會兒,眾人便看到閃閃銀河,在足下緩緩流淌,透著刺骨的寒意。眾人知道,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期了。

  百花雖在鏡外,但看著河上縈繞的慘淡霧氣,也不禁哆嗦了一下。“又是七夕。”她暗暗詛咒著。楊戩奉王母之命,每到七夕監視牛郎織女相會,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回了。

  三聖母向銀河東岸望去,雲霞飄飄,如錦如緞,卻偏偏殷紅如血。雲霞堆迭後,卻是一頭亂發披散,遮住了整張臉孔。金色的梭子,往來穿梭,勾連著銀線。

  “撲楞楞∼”那聲音由遠而近,滿天的喜鵲兒,從喧囂的人間飛來,那是滾滾十丈紅塵,聲色俱迷。織女慢慢抬起頭,亂發中露出一雙遲鈍的眼睛,慢慢等待中,已經消耗了所有的靈氣。而金梭勾連的銀線,依舊無意識在她手中穿梭如飛,足卻踏上了鵲橋。

  “可憐的織女姐姐。”三聖母喃喃道,織女身份尊貴,一旦觸犯天條卻落得如此境地。楊蓮與織女同病相憐,感觸更深。

  鵲橋的對面,佝僂著一個人形慢慢過來。皺紋堆積的臉上,那雙眼睛,竟然和妻子一般遲鈍,半晌也不轉動一下。牛郎的腰低低彎著,肩上的扁擔,壓的他的背深深駝了下去。一對小兒女,睡在竹簍裡,毫無聲息。

  他們曾經是夫妻,她們依舊是母子。

  牛郎看著織女不老的容顏,看著竹簍裡那對粉妝玉琢的孩兒,他想哭,但是皺紋牽動下的嘴,卻是像在笑。“織女”牛郎放下扁擔,向妻子走去,遲疑著張開雙臂。織女的眼睛慢慢的垂下,她看著自己的手,手中的金梭卻一刻不肯停歇。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無數,無數次的等待,等待後,依然是無數,無數次的等待。沉香和小玉的手,緊緊相握,他們已經目睹了一對曾經愛的驚天動地的情侶,從愛的巔峰,一點點滑落。時光如同冰涼奔流的銀河,帶走了所有愛的溫度。只有那一對小兒女,是舊愛的活證明。

  彼此擁抱著,只是不想回去。喜鵲們不耐煩的撲棱著翅膀,一天的時光就要結束。織女將身子慢慢移開牛郎的懷抱,她的丈夫不捨的將她又用力的擁在懷中。那久已經忘懷的溫度,在那個胸膛重新升起。織女笑了,她貼近丈夫溫暖的胸膛,因為她感到背脊好冷。

  “呀,呀。”竹簍翻了,一對可愛的娃娃爬出來,烏黑的大眼睛,胖乎乎的手臂,白藕一般,伸向父母親。

  “呀,呀。”娃娃的手,觸到母親的背,那裡深深扎進了一枚鋒利的冰棱。娃娃的手,探到父親的懷裡,熾熱的金梭牢牢嵌進了他的胸膛。

  “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小玉忍不住流下淚來,她的眼前,一雙小兒女爬在父母親旁邊,那對僵硬的屍體,依舊保持相擁的姿勢。這悲慘的一幕,重複的在上演。

  “也許,他們只想解脫,死在愛人的手裡?”沉香抱小玉入懷,“曾經,你也想殺了我。”小玉在沉香的懷裡微微顫抖,“我不可能殺你的,我愛你,寧願死的是自己,也不會傷害你。”沉香心中感動,“我知道,我知道”卻聽到小玉依舊喃喃的問,“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做。”

  “因為,已經沒有愛了。”嫦娥看著鏡中,心是寒冷的。那種寒冷,對她是那樣熟悉,幾千年都是這樣在廣寒宮內度過的。而天河的寒冷更甚,那是世間上所有的薄情無義,聚集而成的。愛是經不住如此長年浸染,蛻卻了愛,又怎能有勇氣去堅持?解脫之道,只有低頭,只有贖罪。不願意去回憶,第一次是誰動的手,只看那無情到最後,偽裝也成了一種儀式。

  只可憐那對小孩兒。

  誰人不是父精母血?又有幾人如孫猴子般石頭裡蹦出?

  哪吒看著那對小孩兒,似乎以為父母在開玩笑。他們在父母身上,徒勞地蹭著,“呀呀”的笑著。慢慢的,很慢的動作,牛郎織女忽然動了。時光在倒流,他們暗算的手,執著凶器一寸寸在後退,直到站開三尺之遠。

  “哈哈,哈哈。”小兒女笑了,這個救人遊戲,是他們喜歡的。似乎知道一天就將結束,該是回去的時候。他們烏溜溜的眼睛看著父母親,看著他們將自己放回竹簍,安心的閉上眼睛睡去。他們將沉睡一年,直到下一個七夕,和父母親相見。

  強烈的心痛,撕裂了哪吒的心。他看到,牛郎織女的手,竟然緊緊的掐住了親生骨血的咽喉。那對小人兒在睡夢裡不曉得何事,只是難過的掙紮著,從喉頭發出憋悶啼哭。“住手,你們給我住手!”哪吒對著水鏡怒吼,他自己便是被無情的父親所逼,若不是楊戩大哥,連魂魄都無所依託。牛郎織女全不念那子女救了他們多回,他們的心腸為何如此狠毒?

  稚嫩的小臉蛋,憋悶的紫黑。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霍然睜開,已經不復純真,閃動著惡毒怨恨的光芒。血親的紐帶蹦斷了,他們已經厭倦了一次次修補父母殘殺後的軀體,這個救人的遊戲,該結束了。此刻,他們只想睡去,一直睡去,永遠不要在這個殘忍的世上醒來。

  火焰從竹簍上熊熊騰起,吞噬了一家四口。喜鵲受驚,一哄而散。火光中,一聲極響的爆裂,驟然熄滅。冷寂的天河上,新添了四點新星,爍著慘亮的光芒。

  楊戩默默凝視著四顆新星,牛郎織女旁的那兩豆小星,如同小孩童渴睡的眼。“那兩個小孩子,為何有如此法力?”楊戩將這個疑問暗埋心中,轉身向瑤池覆命。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五章 春風顧笑間(上)

  瑤池裡,王母說了什麼,三聖母沒有聽,也不想去聽,只依稀記得,王母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分情感。楊戩告退回到神殿,令她第一次,覺得這冷冰冰的神殿,也有一種安全的感覺。

  銀河邊織女夫妻骨肉相殘那幕慘劇,楊蓮再難忘懷,恐懼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內心中:那就是仙凡通婚的下場嗎?想起劉彥昌別娶時的風光,她的心不禁一陣悸痛。

  以前,一直覺得哥哥狠辣無情,恨得心安理得。卻不知將自己壓在山下,他也是日日傷懷,甚至在自己昏迷睡去時,他悄悄走近,眼中閃動的,仍是一如當初的溫柔寵愛,只是其中,多摻雜了許多傷感與內疚。或許,當年他真的只是一時意氣,又或許,是為了不讓自己落得織女那樣的下場……自己,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怨下去,恨下去?

  但後來,他卻又那樣狠心地對待沉香……

  他不允劉彥昌負自己,甚至為了沉香,才饒了劉彥昌一條命。可最終逼得兒子無路可逃,險死還生的,卻偏偏又是他自己。

  “只是為了司法天神的寶座麼?二哥為了這個位置,付出的實在已太多太多,不忍割棄,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二哥,以你的能力手腕,兵法謀略,找出另一條兩全其美的路易如反掌。何以一定要用親外甥的血,來洗脫你違逆王母的嫌疑呢?”

  她越想越是不明白,常常心不在焉地出神。而楊戩,還是像以前一樣,忙不完的事務,有暇就前往華山,徒勞地勸說妹妹。至於收效如何,任誰都能猜得出來:追求著姻緣的幸福,家庭的溫暖,那原本便是一個女子最熱烈的願望啊!三聖母又如何肯低頭呢?

  至於劉家村,自教訓劉彥昌後,他便再也沒有去過。他知道,在天廷得罪的人委實不少,去得多了,萬一被發現,只怕連妹妹被囚之事都無法隱瞞下去。

  這天處理完公務,楊戩坐在神殿裡,從懷中取出金鎖,一遍遍地撫摸。上面的花紋,他閉著眼也能描出,幾千年了,這金鎖,連著他心底最深的痛,卻也是他最後一點溫暖的所在。半晌,眾人聽他逸出輕嘆,低聲自語:“沉香也快十六歲了。三妹,你的兒子長大了。”

  收起金鎖,楊戩一時百感交集。他嬌弱的妹妹,為了一個負她的男人在山下關了十六年不肯屈服,三妹,若是為了我,你肯這樣麼?你的兒子,如果可以,我願他擁有一切我失去的幸福,可是造化弄人,偏偏是我,讓他失去了我也同樣渴望得到的母親。

  楊戩忽然抬頭,眾人順他目光向殿外望去,一盞天燈冉冉上升,上有字跡,是劉彥昌所寫,“生生世世,不離不棄”,八個字清晰之至。楊戩眉間頓時有了怒氣,神目張開,將天燈擊碎。龍八想說話,顧著沉香又忍住了。龍四卻不禁輕輕啐道:“笨蛋,怕天廷不知道你的事呢,還放天燈通知!”楊戩氣極,卻覺得好笑,“三妹,你就挑上了這麼個東西?也不知我外甥在他手上會長成什麼樣!十多年了,沉香的生日也快到了,去……見見他吧。”

  看楊戩隱在扉後,瞧著沉香向一群同窗耍弄法術,嫦娥淺笑責道:“沉香,怎麼在這麼多人面前顯露法術,不知道有多危險麼?”沉香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不知道那麼多事,突然間有了法術,不讓朋友們知道多悶得慌。”有些悵然地看著楊戩墨扇輕翻,讓他施不出法,一頭撞在牆上,“難怪會一下靈一下不靈,原來是他弄得。那天,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卻覺得很熟悉,很親切,心裡的事不知不覺也告訴了他……那時,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會弄成後來那種局面。”

  楊戩看沉香一頭撞在牆上暈了過去,也不再隱著了,從扉後轉出,手指輕彈,一干學生全定在了當場。他一手托起沉香,看著這張少年稚嫩而無憂無慮的面龐,有如春風化開了寒冰,他笑了。嫦娥失神地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地出了聲:“他笑了,他笑了,他已經十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

  將沉香帶到湖邊,衣袖拂過,沉香額上的傷已不見,但人還未醒。楊戩也不急著叫他,只是將他放在草地上,安靜地候著,打開墨扇,一下一下替他搧風。三妹,你看,你的兒子和你很像呢。當然,他是我們楊家的孩子,自然是會像你。三妹,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天熱時乖乖地躺在我懷裡,讓我幫你扇涼,不哭,也不鬧。

  楊戩唇揚起的弧度在漸漸加大,湖水映著他的眼中也是波光粼粼,春風吹進那一池柔波,一漾一漾的,滿滿的溫柔憐愛就似要漫出來,流淌出來,將面前的男孩兒一層層,一層層地包裹。

  沉香也痴了,直到地上的自己睜開眼,楊戩移開目光才回過神來。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那時昏迷了,什麼也不知道。”他不知在向誰說,“如果我看見了,也許後來會想起他曾經怎樣看著我,也許我無法與他對敵。但也許我會更疑惑,也許會更恨他。為什麼他前一刻還可以這樣待我,下一刻卻能置我於死地?如果我醒著,也許我會更傷心,恨他騙了我……”

  說話間,湖邊,沉香醒了過來,奇怪地追問楊戩是誰。楊戩顧左右而言他,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為了轉移外甥的注意,便隨口問起外甥的志向,但答案卻令他頓時沉了臉,重重合上了墨扇。

  “沉香,你那時的理想,就只想著要做個員外?”小玉差點笑趴了,三聖母沒笑,也許這就是劉彥昌的本性,一個追求富貴平安的人,一個小富即安,沒什麼大出息的人。他帶大的孩子,自然會是這個樣。人人看得出楊戩是真正哭笑不得,還夾著一絲說不清的憤怒。

  楊戩按捺住心中的不滿。他是希望沉香平安地做一世凡人,不指望像自己那樣,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但他更沒想到,這外甥的最大理想竟是做個鄉村員外,土財主,對有錢人羨慕得兩眼放光——就連化為狗形的哮天犬,都在旁邊呵呵地樂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劉彥昌把你送走。給那個劉員外做養子多好,正好遂了你願!”哪吒譏道。面對著楊戩的落落寡歡,哪吒雖對他行事不滿,卻也代他生氣,“我若有個外甥是這付德性,自己不找塊豆腐一頭撞死,也要把那小子揪過來一頭撞死。”

end90101 2015-1-31 21:11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六章 春風顧笑間(下)

  當時的沉香卻愕然。他聽到了哮天犬的笑,看不見人,便問楊戩:“你聽見有人笑了麼?我怎麼聽見有人在笑啊?”

  瞪了哮天犬一眼,楊戩淡淡地道:“是你自己在笑自己。”

  沉香不信,四顧尋找,說:“可我明明聽見了的!”楊戩嘆了口氣,到底有些不甘,扶著外甥的肩,道:“沉香,你該有更大的目標,只要你敢想,就一定能做到。”勸沉香回去讀書。沉香掃興,道:“又要讀書啊,那算了,我最煩讀書了,我在劉家村當個員外挺好的。”

  “這就是三妹日日唸著的兒子?”楊戩暗暗著惱。想當員外,沒出息,卻保得住一世平安,不失為一件好事。但是,居然連書都不愛讀?“志淺厭學,愛好賣弄,劉彥昌,你將我的外甥教成什麼樣子了!”

  心有所思,楊戩不禁怒道:“劉彥昌就這麼教你的?他根本不配當你的爹。”不料沉香倒生氣了:“你憑什麼說我爹?”轉身就走。楊戩黯然,三妹,到底他是姓劉的。想到三妹,口中不慎便帶了出來:“劉彥昌滿腹經綸,卻把你調教成這個樣子,你說我能不怪他嗎?就算你娘也不會原諒他的!”

  一句話頓將沉香拉了回來,急切地問:‘我娘,你認識我娘?‘楊戩自知失言,只得道:“聽說過。”沉香反問:“聽說過?”

  楊戩有心不說下去。但想到妹妹在華山下以淚洗面,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愛子,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想你娘嗎?”沉香的臉色,頓時陰鬱了許多:“現在很少想了,人家討厭我的時候,罵我是沒娘的孩子沒人管,我都不覺得生氣了。”想了想,又道,“我想問您一件事,你見過我娘沒有啊?”

  楊戩注視著他,三妹的音容笑貌就宛在眼前,拒絕的話更是說不出口,緩緩點了點頭。沉香大喜,問:“真的?我娘長得好看嗎?”

  “你娘是三界……是人間少有的大美人。”三界兩字應聲而出,臨時才改口說成了人間。但溢於言端的自豪與驕傲瞞不了人。楊戩的妹妹,又怎會比別人差了!嫦娥的目光,一直盯在楊戩身上,此時,不禁移開了去看三聖母。

  三聖母坐在綠草如茵的湖邊地上,正出神地聽著哥哥和沉香的對話。如果時間就在這裡停止該多好!沉香不會受那麼的傷害,而二哥,也不會……突然想起劉府那間小屋,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沉香歡呼一聲,叫道:“真的?大美人?”他從沒見過母親,父親也不肯說,能聽到相關的隻言片語,便已是喜從天降,拉著楊戩便還要追問

  楊戩自知失態,說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吃飯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的。”沉香又追問一通,見楊戩作勢欲走,不捨地道:“你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啊?”楊戩道:“有空就來。”沉香點了點頭,到底是孩子心情,自己先轉身跑了。幾步後回頭叫道:“不能騙人啊!”

  楊戩微笑道:“我不會騙你的。”目送沉香離開,輕嘆了一聲,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

  眾人聽他自語:“這孩子不會有什麼出息了。”哮天犬此時幻回人形,討好般地湊上來,半蹲著,由著主人輕揉自己的頭髮,問:“主人,為什麼不殺了他,免除後患?”眾人一凜,又想起楊戩日後所為。難道只因哮天犬一句話,他便改了主意?

  楊戩臉色一肅,喝道:“放肆!”哮天犬嚇了一跳,忙道:“不,不,屬下是怕他對你不利呀。”楊戩沉聲道:“你給我聽著,我不許任何人傷害他,他想要什麼,儘量成全他。”哮天犬不敢再說,應道:“是,主人。”

  但沉香無端有了法力,到底讓他放心不下。“若不是你天生神目……”,遙遠歲月裡的斥罵聲依稀可聞。他一凜,不能,無論如何,不能讓三妹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轍。但這孩子見識短淺,偏又喜歡賣弄……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唯有令哮天犬留在劉家村,察看一段時間再說。

  “難怪我在地府時,他能及時趕到。”沉香恍然大悟。

  小玉奇道:“地府?除了掀翻地獄那件事外,你還進過地府?”沉香得意地道:“當然,我有了法力,便去教訓狗蛋他娘。那個婆娘壞透了,老是告我的小狀。我裝鬼,又用法力搬運燈籠,只嚇得她當場就昏了過去!”小玉撇嘴,道:“用法力嚇唬凡人,你還好意思這麼高興?但那和地府有什麼關係?”

  沉香道:“當然有關係,就是那天夜裡,我見到了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一來二去,就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從楊……從他口裡聽說了娘的事,一門心思只想瞭解更多,便設法和他們去地府查生死薄,看看娘到底死了沒有!”三聖母吃了一驚,道:“你這孩子當真膽大!娘是仙體,因為嫁了凡人,生死薄上才有名姓的。一旦翻開,勢必霞光迸爍,地府大震。你又如何脫身得了?”沉香一哽,想起當時被小鬼們架著,嚇得癱成爛泥的情形,支唔幾聲,岔開了話頭。

  果然,沒多久,楊戩正伏案批示牘書時,哮天犬上氣不接下氣地闖了進來,大叫:“主人,不好了主人,沉香那小孩好生胡鬧,私闖地府查看三聖母的陽壽。結果地府大震,閻羅大怒,要……要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啪”地一聲,手中筆被生硬硬折成兩截,楊戩臉上變色,怒道:“你為何不事先阻止?”一拂袖,不理會哮天犬知錯的可憐表情,駕雲匆匆向地府而去。

  後面的事,沉香記得清楚。正當自己大哭大叫著被拖向地獄入口時,一人飄然而至,白衣如雪,在殿門前堵住了鬼卒。那時的驚喜,就算是現在重溫一遍,也仍記得那麼清楚:“是你?”他看見自己叫出聲,直覺地,認定自己有救了。

  判官搶上前來,滿臉諛笑,一揖到地:“參見真君老爺!”

  楊戩冷冷地問道:“此人身犯何罪,要打入十八層地獄?”判官聽他語氣不對,不敢出聲。楊戩見外甥簌簌發抖,明顯嚇壞了,不禁恨恨地瞪了判官一眼,又問:“劉沉香的陽壽是多少?”判官看了看沉香,小心翼翼地答道:“享年八十歲,壽終正寢。”楊戩道:“再給他加二十年,湊個整兒。”判官連連稱是。

  一邊的沉香大喜,叫道:“啊,好啊,好啊!”楊戩轉頭看向他,暗暗搖頭,心道這孩子糊塗單純,偏又有天生的法力,真不知是禍是福。沉香免了地獄之苦,卻又膽大起來,拉住楊戩便要問話。楊戩見判官等人都面有異色,心知今日此舉,委實是授人以柄,自啟疑竇。不欲外甥再胡鬧下去,神目打開,沉香沉沉睡去。

  他伸手將外甥抱入懷中,身子突然一僵,神情也變得古怪之至。一邊的沉香想起來,連耳根都紅得透了。小玉好奇,問道:“沉香,怎麼了?”沉香不肯說,挨不過小玉追問,艾艾地低語一句:“我……我當時嚇得尿了褲子……”小玉頓時笑彎了腰。

  那個更新的傢伙出門了,平時的更新時間我也不清楚,等他回來大家再問吧。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七章 祈福藉金鎖

  連心事重重的三聖母,都忍不住卟哧笑出聲來。她知道二哥素來有潔癖,這般抱走外甥,當真比殺了他更加難受。哄鬧聲裡,楊戩已哭笑不得地返回了劉家村,看他模樣,確是恨不得將外甥扔進水裡,洗涮個幾天幾夜才甘心。

  本欲就這麼放下沉香,一低頭,這孩子蹙了眉,想是濕衣穿在身上頗不舒服。初春,尚有些涼意,別在身上捂出病來了。他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運起法力,幫沉香烘乾了衣服。小心地放下外甥,蓋上被子,他輕撫著沉香的臉,愣愣地出神,回身看見劉彥昌在另一張榻上睡得正熟,眉宇間不禁閃過怒意,走過去,屈指便要劉彥昌頸間擊落。

  沉香失聲驚呼,楊戩這一擊將落未落之際,又生生凝住,轉頭向外甥看去。卻是外甥昏睡之中,嚅喃輕語起來,叫著娘,娘,又叫道,“爹,我要娘親,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好嗎?”楊戩神色黯然,他已不能將母親還給沉香,若連父親都復奪走,卻叫沉香情何以堪?恨恨地瞪著劉彥昌,終於收回手掌,隱身離開。

  離開後,他卻也沒回真君神殿去,在華山降下雲頭,進了囚室。眾人明白,想是方才對著沉香,動了他的感觸,竟忍不住又來看看妹妹了。

  三聖母坐在石台上,憔悴不堪。她一直都被呵護慣了的,何時受過這等苦楚?見二哥進來,只道無休止的說教又要開始,冷冷掃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所以,她沒看到,楊戩的臉上,已因她這一眼,閃過難言的感傷。

  “劉彥昌和沉香還活著。”

  楊戩低沉的聲音在牢室裡迴蕩,但很明顯,他身子一震,竟似連自己都沒想到,會失口說出這句話來。

  同樣吃驚的還有石台上的三聖母,抬頭死死盯著二哥,顫聲問道:“你說什麼?彥昌,還有沉香,都還活著?你找到他們了?你……你想殺了?求你,不要傷害他們,否則我這輩子都不再認你!”

  嫦娥輕輕一嘆,說道:“三妹妹,至少到目前為止,楊戩對沉香都沒有惡意的。”三聖母也是一嘆,心緒複雜地看著二哥。除了被抹去的那段記憶,這應是第一次從哥哥口中,聽到兒子丈夫的消息。但那時,自己又怎會知曉外界之事?只當二哥要下毒手,又驚又怕,還夾著莫名的憤怒。

  楊戩嘆道:“是的,我當年的確想殺了他們,免除後患。但,血濃於水,沉香畢竟是我楊家骨血。”他回想著沉香稚氣的臉,怔怔地竟有些入神,“我沒有奢望你能原諒我,三妹,但我仍然不想看到,你就這樣痛苦下去。”

  三聖母不知他的心思,更沒有注意到,十六年來,楊戩第一次說出了原諒兩個字。的確,沉香獨闖地府的舉止,無由地,讓楊戩憶起了家變時的自己。有苦衷又如何呢?孩子畢竟是沒有了母親,三妹,也受了本不該受的煎熬。面對著三妹的冷漠,他黯然之餘,卻再無力為自己辯解。

  “我求你,不要傷害他們!”三妹的聲音從石台傳過來,這個求字,自從被壓入華山以來,三妹只說過兩次……每次都是為了丈夫,為了兒子。

  如果當年,當年自己趕到華山時,她不是亮出了寶蓮燈,惡言相向的話,自己會做得如此決絕嗎?應該是有更好的辦法,瞞了天廷,由著她和那個不成器的書生做一世夫妻。只可惜,世上的事,怎麼也假設不來的。

  突如其來的疲憊感襲來,楊戩低聲道:“無論你肯不肯相信,其實我們對沉香的期望都是一樣的。希望他能踏踏實實地做一世凡人,享盡人間歡樂。三妹,你安心吧。”不敢再看妹妹一臉的懷疑,衣袖一拂,他轉身匆匆離開。

  回到真君神殿,圓月仍高懸空中,但卻已注定無眠。楊戩取出了懷中的金鎖,坐在空寂的神殿裡,垂下眼默默地看著。

  “你說過的,三妹,你對著這金鎖祈福了幾百年,只要帶著它,不論在哪兒,就如同你在身邊一樣。”眾人都聽見他在低聲自語,“明天就是沉香十六歲的生日。我不能將母親還給他,那麼,就由這塊金鎖來陪著他吧。三妹,二哥不配再受你的祝福,就讓這金鎖,代你去保佑你的孩子……”

  三聖母聽沉香提過後來的事。生日那天,沉香無意裡發現了寶蓮燈。他不知道這是法器,結果被戲弄一通,追著燈,從家裡一路追到村外的湖邊。燈越飛越高,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力,竟也隨之飛起。驚覺之時,失聲大叫,險些跌入湖底,幸好龍四公主趕來為他過生日,這才幫他收回了燈,解了圍。

  但兒子卻對四公主的身份產生懷疑,一迭聲追問不果後,小小孩兒,也覺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大叫一聲,“你們知道嗎,我現在覺得自己像個什麼?像個妖怪!”不顧一切地衝出屋,連四公主,都追之不及。

  三聖母不禁靠近了兒子,滿心的愧疚。此時,天已破曉,楊戩正在凌宵殿早朝,恭列朝班之中,三呼萬歲,禮拜如儀,八百年來眾人見得慣了,不願多看。但王母淡淡傳下的一句話,卻立刻將眾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楊戩,蟠桃盛會舉辦在即,三聖母心細體貼,三界知名,我有意讓她來籌辦全局。你最近去一趟華山罷,傳我懿旨,讓她上天領命。”

  楊戩微震了一下,卻唯有出列施禮受旨。餘下的朝會時間,他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玉帝處理事務,問到他時,他也多半敷衍了事。但臨近結束,王母卻又開了口,“還有一件事,現有的天條,對男女私情的懲罰還不夠嚴厲。從今天起,另加補充,不但思凡者要受到懲罰,知情不報者也要嚴加懲處!我就不信,絕不了這等歪風!”

  忍不住暗暗抬眼去看王母,宮服盛妝,雍容之下,隱藏的卻是他都琢磨不透的陰森。王母不同於老君,老君雖然詭計多端,但起碼還像個人,有著人的慾望和缺點,對自己,也多少有著幾分惜才之心。但這個女人呢?八百年了,或許真的贏得了她的信任,但他卻知道,在她心中,自己只是個很好用的工具,一旦沒有用了,就勢必被棄如敗履。

  知情不報者也要嚴懲麼,不知有什麼風聲傳到她的耳中。應該不是三妹的事吧,但蟠桃會近在眼前,又該如何應付過去?散朝後,楊戩臉色沉鬱,在南天門外靜立了半晌。嫦娥經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卻是駐下了雲頭。

  “娘娘要召三聖母上天籌辦盛會,這也是對她天大的恩寵了。”嫦娥站在不遠處,輕輕說道,四下里再沒有其他人,楊戩知道,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看看這個自己掛念了幾千年的女子,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涯,從來都是如此。她常年獨守著廣寒宮,消息閉塞,一直以為,只是劉彥昌被驅走,三妹卻無恙。否則,只怕這般遠遠地,冷冷地幾句話,她都會不屑再說了罷?

  “多謝仙子惠言,楊戩定會盡快傳了娘娘懿旨。”

  心中感觸萬千,臉上,卻是不變的漠然。玉樹被毀的那一日,他就已親手毀去了自己最後的希望,那種希望,不是他所能擁有的。但嫦娥接下來的一句話,饒他早已習慣了她的冷言冷語,卻仍是驀地握緊了拳。

  “我還記得,以前你常會去廣寒宮看看……看看玉樹的。有的過失永遠無法補救,所以,三聖母的事,你還是儘早辦妥貼為好。我下凡不便,只有等著她上天來,才能好生地述一述姐妹之情。”

  說完這段話,嫦娥便往廣寒宮去了,楊戩逸出一聲輕嘆,他自然明白,她話裡,隱約的是警告之意。是怕自己將三妹的事上報給王母?也難怪,在你心中,為了權柄和地位,司法天神原本便是不惜一切的。

  鏡外的嫦娥低下了頭,心緒複雜。後來的事,證明她的警告並非無的放矢。但是,至少到目前,她仍是誤解了他。他雖親手壓妹妹入山,可心中的苦澀,並不比山下的妹妹少上分毫啊。

  等她回過神來時,楊戩已到了劉家村。凡間的今天,是外甥的十六歲生日。朝會的事,仍令他有些不安,但想著又能見到那個稚氣的少年,卻難得地有了幾分期待的感覺。

  來到湖面,沉香正將石頭砸向湖面,一付極生氣的模樣。楊戩一愣,只道小孩子家鬧彆扭,淡淡地笑了笑,問:“什麼事讓你生這麼大氣?”沉香轉頭見到,露出了笑臉,叫道:“真君老爺!”

  真君老爺?楊戩又是一楞,微微有些辛酸,這個稱呼,他已聽了千餘年了,但是,這個孩子,怎麼也可以這麼叫呢?看著他像煞了三妹的面孔,想起三妹的懷疑,想起嫦娥話中有話的冷諷,他突然便有了一絲衝動,說道:“別這麼叫我,孩子。”

  沉香不知他心事,奇道:“那我叫你什麼啊?”楊戩輕嘆道:“如果非要叫點什麼,就叫我舅舅吧。”沉香喜道:“好的,舅舅!”只看得小玉失笑起來,說:“這麼便宜的舅舅送上門,你竟一點疑心都沒有,還叫得這麼親熱?沉香,那時的你,也太單純了點,難怪會在楊戩手裡吃上大苦頭。”沉香不服氣道:“你才單純呢,差一點被賣到——”小玉自然知道他要說自己和他初識時誤入青樓之事,伸手按住了他嘴巴。

  小夫妻打鬧一通,沉香回想起當時,這一聲舅舅衝口而出,自然無比、半點也無凝滯。自己只覺他身上有一種難言的親切之感,言語春風,溫暖和煦,父親謹小慎微,雖然養育他十六年,心中實在不如何佩服,內心實際渴望有個如此強勢的親人,給他倚靠,讓他敬畏。念及至此,心頭一驚:“難道我一直不能忘卻初識楊戩的感覺,此後竟是渴望成為他這樣的人麼?”

  楊戩摸著他頭髮,百感交集,又不禁啞然失笑。這孩子也太單純了吧?剛才衝口說出舅舅兩字,想不到他竟真的叫了。那可不是叔叔伯伯,舅舅,是讓叫便能叫的麼?

  想歸想,高興歸高興,他緩緩從袖中取出金鎖,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來看看你。”伸手為他戴到頸上。

  沉香有些意外,拿在手中把玩,小玉取笑他:“這聲舅舅叫得不壞,馬上就有禮物了!”她年輕,沒想太多。三聖母卻是怔忡了一下,這塊金鎖,陪了二哥幾千年了。娘的金釵,爹爹打造的,他視如珍寶,須臾不肯離身,竟真的要送給沉香了嗎?

  但沉香下一個舉動,誰也沒想到,竟是將金鎖送入口中,咬了一下,問:“金的?”

  小玉呀了一聲,沉香臉都紅了,不好意思地道:“家裡窮,我……我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金子,光想著,能換多少雞腿吃了……”

  楊戩的臉上,又是哭笑不得的神情了,這孩子,總有令他意外的離奇表現。但不忍責備,畢竟,孩子的喜悅是發自內心的。他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暗罵劉彥昌混帳。他教的都是些什麼啊?沒志向,怕讀書,現在好了,居然還……貪財!

  沉香只顧著高興,叫道:“謝謝舅舅!”楊戩平息了一下心境,拉著外甥在湖邊坐下,眉宇間又全是春風般的笑意。沉香卻突然想起,說道:“連我的生日都知道?您一定和我娘很熟吧。今天,多講點我娘的事好嗎?”楊戩臉上笑意一凝,遲疑了一下,終道:“改日吧。”

  沉香急道:“你們為什麼都瞞著我?我稀里糊塗的過了十六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這也就罷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身上有法力,我還能進陰曹地府,而且,我還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每年都來給我過生日的四姨母,居然也能騰雲駕霧了……”

  楊戩眉頭一皺:“你四姨母也來了?”沉香大奇,說:“你連我四姨母都認識?你跟我們家一定有很多關係。您是不是我的親舅舅?”

  眾人見到,楊戩習慣性地握緊了左拳。跟著他一路行來,都知道,那是他平穩心緒的下意識反應。“龍四知道三妹被囚了?”一霎間楊戩轉過千百個念頭,“這個龍四公主,性情爽利,又熱心得過了頭。劉彥昌不敢,她卻沒什麼顧忌。孩子只要逼得緊,她勢必添油加醋地說上一通。恨我事小,可別節外生枝,鬧出什麼動靜來。”

  暗暗盤算之餘,見沉香眼巴巴地盯著自己,心中一動,“與其她來說,倒不如由我開口。其中利害,若真說得明白,這孩子反正膽小志淺,想必不敢鬧出什麼事來。”嘆息了一聲,終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沉香激動萬分,含淚道:“舅舅,我娘……”楊戩側身看著他雙目,嘆道:“如果你能答應我,知道了之後,從此再不要想這件事情,踏踏實實地過你的日子,我就告訴你。”沉香想了想,斷然道:“好,我答應你!”

  楊戩欲言又止,起身面對著湖水,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讓這件事壞了你的心情。”沉香畢竟是個孩子,便也起身,大聲道:“好,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在這裡見!”楊戩轉身看向他,拍拍他,道:“好,快回去吧。你爹和你四姨母還等著給你過生日呢。”

  沉香嗯了一聲,向回家路上蹦跳著跑去,想了想又回過身來,笑道:“我今年最貴重的禮物,就是我有了一個舅舅!”揚起胸前的金鎖,滿臉的興奮。

  楊戩目送他離開,喜悅中卻帶著幾許悵然。隱在附近的哮天犬湊過來,問:“主人,你真的要告訴他啊?”楊戩嘆道:“瞞不住了,就算我不告訴他,四公主和姓劉的也會告訴他。”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八章 往事恍雲煙

  三聖母等人綴在沉香後面,看著這少年一路蹦蹦跳跳,回到村子裡。一些私塾的同窗,在路上遇到,彼此說笑打鬧一番,早已忘了原先的不悅。

  回到家,劉彥昌悶坐在桌前,神色不耐,龍四正輕聲安慰著他,沉香一步闖進去,想起了離家前的追問。反正有人願說出母親之事,他便也不放在心上了,叫了聲四姨母,見桌上難得地排了八碟小菜,居然還有一碗早愛吃的燒雞,伸手便去扯雞腿吃。

  龍四卻拉了他坐下,說道:“沉香,剛才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你已經十六歲了,很多事不能再瞞你。”沉香咬著雞腿,有些不在乎地道:“隨便啦,四姨母,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

  龍四自不知他與楊戩的約定,只當是小孩兒猶在鬧脾氣,嘆了口氣,輕輕地道:“這件事,也不能怨你爹。沉香,你知道嗎?你的母親,是天上的仙子,玉皇大帝的外甥女。”

  “嗯,外甥女……”大嚼著雞,沉香的心事壓根本沒轉回來。重複一聲後,他才驚覺到龍四說的是什麼,跳起身驚叫道,“什……什麼!玉皇大帝?仙子?”

  龍四款款道來。她當時心傷好友遭遇,三聖母被壓華山的經過,又大多是從劉彥昌口裡聽來的。劉彥昌恨楊戩入骨,自然平添了許多不盡不實之辭。竟變成了楊戩不敵寶蓮燈,便諛言巧色,向妹妹討饒。三聖母心念親情,放他離去,他卻突施偷襲,抓了劉彥昌父子,以之為人質相脅,逼得妹妹擲燈救人,束手就擒。

  鏡外的龍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都是劉彥昌告訴我的。我想寶蓮燈威力無窮,楊戩必然不是對手,若非用了詭計,如何能困得住三妹妹?便也信了。”三聖母卻不禁嘆了口氣。她雖怨恨哥哥,但見好姐妹這般吹噓自己,那個險些拋棄了自己另娶的男人,又這般拚命地向臉上貼金,扮出堅貞無比的模樣,心中只覺得荒謬之至。

  但這一通話落在沉香耳中,卻如驚雷也似。那麼一個卑鄙的小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就是那個送了自己金鎖,對著自己一臉寵溺笑意的男子?孩子的心思,總是崇拜強者。在地府見了楊戩時,那種淡定與威嚴,令他無由地願意與之親近。而現在,憧憬破滅了去,原來那個所謂的強者,所謂的真君老爺,竟是個罔顧親情,人格低賤的無恥之輩……

  人人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看著沉香低著頭,強忍著淚,又都同情萬分。就從這一天開始,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劉家村那個立志當員外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成了三界裡的神話,孝感天地的傳奇。

  第二天,天未亮,沉香就偷偷去了湖邊。三聖母看他拽了根青草,在口中嚼幾下,扔了,又去拽根來嚼,憐惜之心大起,不禁上前去,摸著他被湖風吹亂了的頭髮,嘆道:“你這孩子,真是糊塗膽大。昨天聽你四姨母說了那麼多,就一點也不害怕嗎?楊……二哥他要殺你,當真是易如反掌。”

  一邊的沉香看著那時的自己,搖了搖頭,道:“四姨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可我總想著,求求他或許就可以了。”細想當時的心理,突然明白了娘的處境,一門心思只想著要見見她,偎著她。就像小時候要不到心愛的玩具一樣,恨不得將所有阻礙都一股腦兒掃平,馬上得到手才好。至於有沒有那個能力,會經歷些什麼,卻根本沒有考慮過。

  這時,白光閃過,楊戩現出身來。他自不知一夜工夫,一切都已不再一樣了。臉上仍是寵愛的笑意,道:“沉香!”

  沉香轉過身來,卻是臉色沉鬱,眼泛著淚光。楊戩心中一沉,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沉香跪倒在地,叫道:“舅舅,我求求你放了我娘!”

  鏡外百花哼了一聲,說:“沉香,你跪他有什麼用?劉彥昌混帳,楊戩更不是東西,你越求,他越會變著法兒教你難受。”哪吒瞪著她,怒道:“百花仙子,你的話真是太多了,少說幾句成不成?”百花一哽,想發作又不敢,嫦娥嘆了口氣,將目光從楊戩身上移開,輕聲道:“百花姐姐,三太子,都不要說了,好嗎?”百花藉機下台,走到嫦娥身邊坐下。

  看得出來,沉香這一跪,楊戩心中頓時有些亂了,伸手去扶,道:“沉香,你先起來。”沉香只是搖頭,叫道:“我不起來,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楊戩神色黯然了下去,“我和你娘做了幾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直寵她愛她,事情弄成這樣,你以為我願意嗎?”沉香急道:“那你為什麼還那麼對待她?”

  沉香的話,剌得楊戩心中暗痛。他皺起著眉,恨起龍四多事來,“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真是不曉事啊,難道她就不知道,平安地做一世凡人,才是這孩子最好的選擇?”但這番神情落在沉香眼裡,卻只道他理虧,便冷著聲音說道:“不敢說了是吧?舅舅!我娘……我娘……她是你的親妹妹啊……”

  楊戩嘆道:“沉香,有很多的事,你是不懂的。這些年,你沒有娘不是一樣過得很好嗎?”自己也知這話沒有任何說服力。果然,沉香叫起來:“以前我沒有娘,所以我也不去奢望,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而且她還沒有死,在另一個地方受罪,我還能安心地活下去嗎?”

  楊戩低下頭去,半晌,道:“你有這樣的孝心,我很高興。來,起來,沉香。”伸手將他拉起,又道,“舅舅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凡間的生活,不管什麼樣的榮華富貴,只要你挑得出來,我就能幫你辦到。”

  沉香決然道:“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得到自由!我只想要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楊戩苦笑,“這種生活,難道我就不願有麼?難道,我就不願三妹幸福麼?可我的苦衷,又能有誰知道呢?”但這種話又如何能對一個孩子說出來?他只道:“你娘犯了天條,應該接受懲罰,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沉香眼裡噴射出怒火,龍四的話又從他心頭掠過。卑鄙,無情,這種人,竟是自己的舅舅?切齒恨恨地道:“舅舅,你的心真狠吶!”

  楊戩一震,換上了眾人見慣的司法天神的冷漠神情,道:“身為司法天神,我不能徇私枉法!”沉香卻抓了他話柄,不依不饒地追究起來:“不能徇私枉法?那你在陰間,隨便給我加了二十年陽壽,不算徇私嗎?”

  楊戩又是一震,這麼點大的孩子,也學會用話來擠兌他了?三妹,真不愧是……你的孩子!心中有些苦澀,伸手制止沉香再說下去,道:“沉香,捫心自問,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做錯。不要再說這個了,好嗎?”

  見硬求無效,沉香念頭一轉,軟語央道:“舅舅,看到我和我娘這樣,您心裡也不好受吧?您就帶我上天,求天廷放了我娘吧!”

  楊戩哼了一聲,道:“讓天廷放了你娘?你這是痴人說夢!”沉香惱了,道:“你是不敢讓天廷知道,你是怕我們會連累你!”楊戩森然道:“我怕你上了天連小命都保不住了!”沉香叫道:“你是不敢面對天廷,你怕丟了你的烏紗帽!”

  楊戩驀地回過身來,直盯著沉香。這句話……太熟悉了,那抿緊了的唇,睜圓了的眼,又是何等地像三妹!十六年來,華山之下,這種指責聽了多少了?現在,連你的兒子,都要用這種語氣來指責我了嗎?心中大痛,喝道:“閉嘴!”沉香卻大叫:“我偏不閉嘴!你和下界的那些貪官污吏一樣,只知道對下面耀武揚威的,卻不敢對上面說半個不字!你明知道他們不對,你卻不敢跟他們對抗!”

  楊戩喝道:“你……”沉香不容他說下去,搶道:“你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我一定要想辦法上天,求他們放了我娘,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上天?

  楊戩的怒氣,一點一點地升起。這個孩子,在說些什麼?劉彥昌,龍四,你們又怎麼教我外甥的?說話一點腦子都不用!仙凡通婚的後代,會有怎樣的遭遇,龍四又不是不知道。搶先說出往事倒也罷了,竟還慫勇這孩子上天。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三妹已被自己寵壞了,這個外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重蹈覆轍。

  就聽他冷冷地說了一聲:“粉身碎骨?就你?”手中墨扇當頭壓下,怒道,“我現在就能讓你粉身碎骨!”

  沉香呻吟驚叫聲中,被法力壓成寸許長的小人,在地上翻滾呼叫。三聖母含淚驚呼,沖上前就要和楊戩拚命。旁觀的沉香拉住了她,說道:“沒事的,娘,你別擔心。這次楊戩沒有傷我。”

  楊戩也怕真的傷了外甥,片刻之後,便收起了法力,問道:“還有膽子粉身碎骨嗎?”沉香掙起身,心有餘悸,再不敢答話了,楊戩又道:“我給你兩條路走,第一,做回你的凡人,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可以幫你。第二,去做一件你根本辦不到的事情,而且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你好好想一想。”再不看外甥一眼,拂袖而去。

  沉香低垂了頭,一步步走回村子,扁著嘴,要哭出聲的模樣。三聖母心疼著兒子,這些年對二哥漸漸淡下去的怨恨之心,又重新熾烈了起來。百花在鏡外罵著楊戩狠心,她聽在耳裡只覺得解氣。突然又聽沉香一聲驚叫,她惶急地向兒子看去,只當是楊戩轉回來下了什麼毒手。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回到了劉記燈籠店。店裡一遍狼藉,劉彥昌倒在一堆破燈籠上呻吟,龍四公主正手忙腳亂地幫他裹傷。三聖母鬆了一口氣,自己卻又是一愣:這個男人,自從上次目睹他拋妻另娶之後,同樣的言行舉止,便再也牽不動自己的心思。自己,愛上的到底是這個人,還只是自己任性時的幻想呢?

  牛郎和織女彼此捅入對方體內的凶器,突然從思緒裡翻出。她哆嗦了一下,不願深想下去,伸手摟住了不遠處的兒子。只有沉香……天然的血脈相連。丈夫,哥哥都靠不住,幸好,還有這個好兒子在。

  “二郎神剛剛來過,幾乎殺了你爹,又威脅我不准帶你上天面聖。沉香,你是不是見過他了?他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你千萬要小心呀!”

  龍四向剛回到家的沉香千叮萬囑著,三聖母感激地看著她,這個好姐妹,總是這麼熱心。

  沉香心不在焉地允著,顯得心事重重。劉彥昌只是些皮外傷,緩過神來,自然又痛罵了一通楊戩。沉香聽了一會,也不插話,丟下句累了,就躲回了裡屋。

  進了屋,卻是拿起那盞寶蓮燈,就那麼看著,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小玉倚在沉香身上,輕聲道:“那時的你,好可憐。是在想娘嗎?”沉香回想著那時的心情,說:“想娘,還恨著我自己。”嘆了口氣,又道,“我是真的害怕,被楊戩的墨扇當頭壓下時。他是天神,我只是凡間的窮小子,我有什麼能耐能和他斗?可想到別人一家子和和樂樂地,我卻連母親的一面都沒見過,怎麼都不甘心,不服氣。”

  劉彥昌只顧著自己的傷,沒心思來管沉香,龍四進來勸了幾句,也沒多少效。天黑了,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一盞燈,一個帶著淚痕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黑屋中,被月色曳出長長的影子,悲慘而淒切。

  沉香已知道這燈是娘的法器了,雖然不明白法器的含意,但坐得久了,卻下意識地對它說起了自己的心思,聲淚俱下,只聽得人人心酸。小玉抬手去拭淚水,餘光一掃,突然呀了一聲!

  窗外,屋脊的陰影裡,隱約一條人影,正靜靜地看向這邊。白衣,墨扇,仔細看去,不難認出,正是楊戩。

  “他怎麼會在屋外?”最奇怪的應是沉香了。只記得楊戩在湖邊的狠辣,痛打父親時的冷酷,卻不知,這一夜,自己對著燈哭泣時,他居然也在屋外陪著,就那麼站了一夜。

  三聖母卻隱隱有了些瞭然:“好像就是這幾天,他突然去了我的囚室,不說話,只神色陰鬱地看著我。我求他,要見見沉香,他沒有當場拒絕。又過了些日子,施法攜了我魂魄,讓我入夢去見沉香……原來,他也曾讓沉香打動過,也曾……”想著那時與楊戩的約定,只見沉香,不准見劉彥昌。也不要觸著沉香的身子,怕母子的親情會令這孩子更加痛苦,更不甘於做個凡人。

  如果能做得到,那麼以後,每個月,他都會帶著自己入夢一次,去見見兒子。

  但她那時,除了孩子,更唸著的,卻是分離了十六年的丈夫。楊戩封印了她的真元,她便將他凝聚魂魄的法力用了,將劉彥昌攝到孩子的床邊,借了兒子的手,去撫摸著丈夫,哭泣著,感覺著丈夫的音容。約定早被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擁著兒子,又讓兒子抓緊父親的手,一家人,在那一夜,終於是完聚在一起了。

  至於後果,當時的她沒有想過。那時的她,只知道真愛值得付出一切,有了劉彥昌這樣的丈夫,就算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又如何呢?

  而且,還有一絲報復之心:楊戩,你不是要折散我的全家嗎?可我偏不讓你如意。我是你的親妹妹,我非就這麼死在丈夫懷裡,死在兒子的夢裡。讓你這個二哥,口口聲聲最寵我的二哥,成為三界中的笑柄!

  那晚,她並沒有成功,楊戩發現不對時,強拉了她回華山。他幫她重新凝聚魂魄時,氣急敗壞的神情,令她有著十分的快意。

  可是……

  沒過幾天,沉香在夢中驚喜地叫著娘親,莫名其妙的劉彥昌被攝到床邊,在兒子的緊抱哭泣聲裡不知所措。三聖母聽著小玉的追問,和沉香含情回憶第一次見到娘親時的喜悅,心緒,卻早飄得遠了。

  她又想起了劉彥昌拋家別娶的那一幕。

  那段記憶,若沒有被楊戩抹去,她還會拼了命也要見劉彥昌嗎?如果沒有破壞約定,二哥,會不會真的每個月都帶她來見見兒子?

  那麼以後的事,會不會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沉香做一世平安的凡人,重入輪迴。自己被放出來,依舊鎮守華山。而他,楊戩,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

  又想起劉府的那間小屋。三年多里,她進去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想起的次數,更少得可憐。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呢?他肯送沉香金鎖,肯被孩子感動,鬆口讓母子夢中相見。可為什麼後來,會變得那麼水火不相容?一個舅舅,一個外甥,成了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

  “二哥,這一切,真不知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end90101 2015-1-31 21:13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九章 孤身尋阿母

  劉家村的日子平淡如水,沒有天廷的波闌洶湧,更沒有窮不出窮的詭計陰謀。沉香只記得夢裡母親的約定,成天掰著手計算時間,一個月見一次,還有十九天,十八天,十七天……

  一個月過去,又一個月過去,他再也沒有夢見過母親。

  劉彥昌忙於生計,沒時間管教兒子,更不知道如何開排兒子的心思。沉香對著寶蓮燈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會在夢裡醒來,茫然四顧。三聖母看得心痛難挨,眾人不忿,自然又將楊戩一頓好罵。

  草木越發繁盛,已是暮春時候。這天沉香突然主動提出,散學後要幫著父親看店。劉彥昌見這兒子難得勤快起來,心懷大慰,豈有不允之理?這些日子,見沉香思唸著母親,他心中也頗不好受,現在只當兒子想通了,鬆了口氣,尋思:近來生意不太好,有沉香在家幫忙,自己就有暇去集市上找找別的門路兒了。

  哪知他前腳剛走,沉香便是在家翻箱倒櫃。先用藍花布兒將寶蓮燈和洗換衣服裹成包袱,負在身後,又將找出的所有銀兩銅板,一分不留地塞入懷裡,鎖了門便大步離開。

  小玉奇道:“你將家裡的錢全拿走了?”沉香臉一紅,說道:“我想去找娘,可當時,連華山在哪兒都弄不清。不多帶幾文錢,心裡不踏實。”三聖母被金鎖引著,伴著沉香一路向村頭走去,心情突然便激動了起來。

  從這一刻起,沉香每邁出一步,她距苦盡甘來的日子便近了一步。但想到要親見到兒子一路的艱苦與磨難,又不禁憐惜心疼之至。

  “唉喲!”

  一聲痛呼,沉香突然跌了一跤,三聖母吃了一驚,另一個沉香卻不在意,笑道:“沒事的,娘,不知是哮天犬還是楊戩弄的鬼,村口被布下了屏障,只有我走不出去。

  站起身的沉香,伸手向前方按去,屏障無形卻如實質,推之不開,敲之逾硬。他想了一會,突然得意地一笑,順著附近的一株大樹爬了上去,再向前高高躍出——

  “啊,啊啊!”

  卻又是聲慘叫,叭地被屏障撞回村內,摔了個四仰八叉。沉香撇撇嘴,似是想哭,卻又忍住,一臉的不服氣。見不見娘倒在其次了,這口氣實在是嚥不下去。他本就是個頑皮的孩子,在私塾讀書時,被先生說了幾句,他便扔出一個馬蜂窩,蟄得先生十幾天不能見人。如今明知楊戩在作怪,他豈有不恨得牙癢的道理?

  幾個村民過去,想是下田做地,沉香看著他們扛著的鋤頭,突然靈機一動:上方不成,地下難道也會被封死?

  見他借了把鋤頭開始挖地,眾人明白過來,龍四讚道:“沉香,好靈光的腦子!”沉香得意地一笑,逃出村的這一幕,他記憶猶新。當時挖了一會,又累又熱,見路上絡繹不絕的村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便突然有了主意。

  “銀子!真的有銀子啊?”

  挖了個淺坑的沉香大叫起來,又故作失言地掩住了自己的口。眾人看得清楚,他從袖裡扔了塊碎銀到坑中,堆了一臉的壞笑,再喜孜孜地撿回來。幾個路人看到了,開始指指點點。其中一人也扛著鋤頭,不禁問道:“小兄弟,這裡能挖得出銀子?”

  “嗯,是……啊,不是,不是!土裡哪會有銀子……”

  沉香佯作答錯,不住地否認著。路人們開始躍躍欲試了,拿鋤頭的那個挨著沉香便開始挖,沉香心中暗喜,口中卻道,“你們挖歸挖,不准挖到我這邊來!是我先發現的,挖過來了,我可要報官告你們的!”

  日影西移,淺坑已變成深坑,直達村外。沉香歡呼一聲,從坑裡鑽了出去,果然是暢通無阻。他向遍身是汗的幾個路人一拱手,大笑道:“幾位叔伯,多謝你們的辟路之德啊!”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已放步狂奔離去。

  身後的喝罵聲漸漸聽不見了,和風拂在臉上,說不出的愜意。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離開村子,高興得不知所以。再不用對著書卷,也不用被父親逼著糊燈籠,他張開雙臂,仰天叫了一聲,只覺得海闊天高,自己便像那自由自在的鳥兒,從此隨心所欲。

  “等尋到了母親,母親也一定會誇我呢!”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了一句,笑容從臉上綻開。不認識路,也不在意,只記得聽說過華山在西方,看著日頭認準方向,哼著歌兒一路前行。

  頭幾日都是荒野,偶有些小村小鎮。沉香雖未出過遠門,但仗著小聰明,甜言蜜語地向村鎮裡的人家借宿,倒也沒吃什麼苦頭。累了便歇,見到有趣的景物便停下玩耍胡鬧一番,也不覺得寂寞。眾人漸漸都好笑起來,龍八打趣道:“沉香,你這哪是去尋母,倒像遊山玩水耍樂子似的。”

  又走了十來天,漸漸到了江南地界。江南素來繁華,城鎮規模宏大,人煙稠密。說不盡的朱樓綺戶,看不完的紅樓畫閣。一路上衣香鬢影,華服珠履,瞧得沉香眼都花了。開始幾天不敢投入大店住宿,只撿小巷裡的客棧打發。但他人既伶俐,口又甜,每次投宿客棧,都能將小二房客哄得開心之至,借之長了不少經驗閱歷。

  三聖母心懷大慰:“沉香果然有志氣,有心數,才十六歲,孤身外出,竟能這般地井井有條。”

  但習慣了江南的繁華之後,沉香卻也習慣了大城裡的紙醉金迷。小小年紀,便不肯向便宜的小店瞥上一眼,非上房不住,非酒樓不登。劉彥昌素來節省,十幾年來,存下的積蓄原自不少。這次被他席捲一空,揮霍了大半個月,居然還頗有剩餘。

  “我要松子蝦仁,清蒸猴腦,桂花鴨蹊,翡翠魚丸湯……等等,我再想想,你這裡還有什麼地方特色呀?”

  一個少年,高踞了酒樓上席,一個人,卻點了一桌的上好酒菜。酒樓裡固然人人翹舌,連沉香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嚅喃地解釋道:“我從沒出過村子,更沒吃過雞腿之外的美食,突然到了江南,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口了。”三聖母怕兒子難堪,笑著幫他解圍:“話也不能這麼說,沉香,一個鄉下小孩子,這麼快便學會了一個人打點生活,縱然奢侈了些,卻也沒什麼大妨。”

  這日他正在看一群江湖藝人演馬戲,幾條漢子牽著馬猴等小獸,敲鑼打鼓,插科打諢,只逗得他拍手叫好不絕,揚手便擲了一綻銀子過去。收錢的藝人樂得合不攏口,流水價的大爺叫將起來,沉香大是高興,挺胸凸腹,只覺自己比村裡的員外,更加威風了十倍。

  一陣風吹來,隱約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過:“這面兩文?……湯呢……”

  沉香的笑,突然便凝在臉上,縮著身子,恨不能躲到別人的影子裡去。他蹇到一處牆根,偷偷地向聲音傳來處張望,果然,劉彥昌背著包袱,正在一處大排擋上,苦著臉問麵價。

  “大排面?兩文錢,淨面?一文……啊,那個是牛肉麵,貴一點,三文。什……什麼?湯?這……小店的大排湯是不要錢的。”

  劉彥昌挨個點著面,在心裡盤算著,想了半晌,摸出一文錢,道:“我要一碗光面吧。”攤主搖頭:“早說不就得了?”盛了一碗給他,他卻不走,拿著面,問:“湯呢?”攤主一呆,說:“湯?什麼湯?”劉彥昌指著自己的碗,理直氣壯地道:“你不是說,湯不要錢的嗎?為何只給我淨面,不肯為我加大排湯?”

  攤主目瞪口呆,說:“你要的不是大排面,怎能加大排湯……”但劉彥昌讀書人出身,攤主又哪裡辯得過他?只氣得抄起大勺,將他的碗裡加得滿滿地:“算我倒霉,這位爺,一碗湯吃不窮我。您呀,也別大喊大叫地跌份兒了,我白送還不成麼!”

  鏡外的劉彥昌向角落裡縮了縮,眾人也懶得看他,反倒是牆角的沉香臉都紅了,覺得父親這般狡辯,實在難看得緊。不料劉彥昌一碗麵吃完,拿了碗又要討湯,“你說湯不要錢,自然該要多少有多少。”攤主氣得說不出話來,僵持著死活不肯再添。

  沉香實在看不過眼了,摸摸懷中,還有好幾錠銀子。取出一塊,運起法力,向劉彥昌手裡送去。路上行人有的眼尖,想截下去,那銀子卻似有靈性一般,左躲右藏,只認準劉彥昌一人。

  銀子入手,劉彥昌大喜,緊緊握住。繼而大奇,突然想起,叫了一聲:“沉香?”沉香在牆角下一哆嗦,只當已被他看見,轉身就跑,連撞倒人都顧不上了。

  倒地行人大罵,街上一亂,劉彥昌注意力被引過去,連叫:“沉香,回來,回來!”他當日返回劉家村,發現家中積蓄全無,沉香蹤影不見。一打聽,才知道兒子偷偷溜了。氣惱之下,想到沉香定是去華山找尋母親。畢竟血肉相聯,他老大不放心,拾掇了些物什便也追了出來。

  此時如何放過?急步狂追。沉香在前面,開始心慌,什麼都忘了。跑了半晌,突然想起:用法力,飛開的話,爹不就追不上了麼?想到便做,提氣,想著騰空,果然一步步便離了地面。他大喜,雙臂前撐,竟如划水般地在半空中滑行起來。

  他沒學過駕雲馭空之術,這般亂來,只能離地七八尺而已。沒飛多久,便被一株大樹杈卡住了身子。但他心慌之下,毫無所知,連叫:“飛……我飛……飛快一點!”

  劉彥昌的大罵聲響起:“飛,飛什麼飛!沉香,你下來,你給我下來!”

  氣喘吁吁地拉下兒子,“你跟我回家。”沉香掙開,道:“我不回去!”劉彥昌叫道:“不回去?你要遇到了點意外的話,我怎麼辦?”當年他被楊戩施了法,這個兒子,已被認定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想著沉香要做的事,他只覺得腳上發軟,差一點就哭出聲來,“離開華山後,你就是爹的全部。沒有了你,沉香,爹真是一點兒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呀!”

  沉香慌了,想安慰父親,卻怎麼也說不出願意回家的話來。憶及被楊戩施法折磨時的心情,惱火之意竟油然而生,道:“爹,別這樣行不行?娘是仙子,我作為她的兒子,怎麼能是一個沒有出息、懦弱無能的兒子呢?如果是的話,我不配!”劉彥昌怒道:“你以為我不想救你娘嗎?可那是辦不到的事情。沉香,你還是踏踏實實地,做一些你能做得到的事好嗎?”沉香道:“做得到的事?是糊燈籠還是看店?娘在受苦,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能不能做得到呢?”

  劉彥昌罵道:“糊燈籠又怎麼了?”想到兒子拿走了多年積蓄,一陣心痛,“我辛辛苦苦糊了十幾年燈籠,攢下的一點家業,就全被你給敗光了!除了離村,你試成了什麼?再不放棄,一貧如洗的日子,你以為好過?”

  沉香氣道:“二郎神在村口設了機關,我以為我走不出去——如果那時候我放棄的話,我現在,還在劉家村呢!”

  劉彥昌叫道:“走出去又怎麼樣呢?再多走兩步,連小命都沒有了!”沉香卻嗤了一聲,說:“二郎神雖然不是好人,可我畢竟是他的外甥,他怎麼可能下手殺我呢。”扭頭便走。

  劉彥昌一把拉住他:“他一直沒有殺你,是因為你還沒有對他構成威脅!”話音未落,一個聲音陰惻惻地接了口:“你爹說得一點也沒錯,如果你再不回頭,我馬上就能殺了你!”

  小玉失聲道:“哮天犬?”沉香嗯了一聲,說:“是啊,哮天犬追來了。”聽著劉彥昌剛才的說話,他有些惆悵,心想:“不論爹做過什麼,對我還是關心的。可笑當時,我居然那麼天真,只記得楊戩救過我的命,送過我金鎖,就一心當他是個好舅舅……”

  劉彥昌抬頭見到哮天犬,只當他要殺沉香,駭了一大跳,急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帶他回去!”哮天犬蝙蝠般地從樹上倒掛著,一個翻身,飄落地面,冷笑道:“他好像不太聽你的話啊,我要親眼看著他回到劉家村!”劉彥昌連連稱是。

  那時的沉香還是第一次見到哮天犬化成人形,奇道:“爹,他是什麼人?”劉彥昌壓低聲音道:“他就是二郎神身邊的那條狗,那個哮天犬呀!”沉香卻是大喜,一昂頭,大聲道:“哮天犬?你敢動我!動了我,看二郎神回去怎麼收拾你。”

  鏡外龍八好笑,叫道:“沉香,二郎神為你收拾哮天犬?太天真了吧,哈哈!”但聽哮天犬怪笑之聲不絕,道:“你也太把自個兒當棵蔥了吧,我可是奉主人密令來的。沉香,你要是現在回去呢,就什麼事也沒有,你要不回去,我就地處決。”

  劉彥昌嚇得一把抱住兒子,沉香氣極,說:“我還有八十多年陽壽,他敢把我怎麼樣?”哮天犬先前發現沉香溜出村子,已匆匆找到主人,稟報了詳情。雖然楊戩當時的神色變幻不定,交待的話,卻沒有半點含混:“無論如何,都要將這孩子逼回村,必要時,你可以出手。”是以,哮天犬心中篤定,冷哼道:“陽壽?主人能隨手幫你加上二十年,也就能隨手給你划去八十年!最後問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去?”

  “我就不回去!”

  少年的聲音,倔強而衝動。畢竟太年輕,他不屑於哮天犬的威脅。只是一條狗而已,還是舅舅養的一條狗,理所當然,他也不必懼怕。凶殘冷酷麼?被墨扇壓下時,他確是明白了點其中的含意。但更多時候,被私塾的先生逼背書挨戒尺,被父親逼著糊燈籠罰跪,那種種行為,就是他能理解的冷酷的極限了。

  而他的小聰明,往往能讓他逃脫開來,甚至報復得先生哭笑不得。

  現在,面對著……一條狗,低頭?那會有多麼的可笑。

  哮天犬用白骨杖在手裡輕敲,這個小孩,留著,只怕會給主人帶來不少的麻煩。殺了他麼?主人只說可以出手,沒說真的殺他。但他若執意不回去,就又是一回事了。心裡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好,好,我也希望你呢,不回去,那我們便一了百了。”

  劉彥昌簌簌發抖,想逃,卻反過來撲上前,叫道:“沉香,你快跑,爹來攔住他!”他心中叫苦不迭,偏偏行動全由不得自己,就如被冥冥中一股大力操縱了一般,拚死抱定哮天犬。鏡外百花奇道:“劉彥昌現在倒勇敢得緊啦。”嫦娥卻明白,嘆道:“楊戩下的法咒,豈是一個凡夫能自行解了的?只是,被法咒逼著來寵自己的孩子……”怕沉香難堪,便忍下話不再說了。

  那時的沉香卻心痛感動,搶上前去,大叫:“你別打我爹,別打我爹!”和哮天犬扭打到一起。哮天犬又如何將他放在眼裡?冷笑聲中,振臂將他掀倒在地,一杖擊下。沉香下意識地縮身抱頭,卻聽得一聲驚呼,哮天犬倏忽被震上半空,跌得蹤影全無!

  沉香目瞪口呆,卻見肩上挎著的包袱正透出隱約的光華,頓時大喜:“是寶蓮燈。這就是法器的威力?這麼有用啊!”扶起劉彥昌,劉彥昌顫聲道:“離開這裡……快……我們回村子!”拉了兒子要走,卻聽得尖嘯之聲破空而至,哮天犬驀地飛回,半伏在地上,細眼裡全是怒意。

  “本事了?真敢和老子動手?”

  哮天犬陰惻惻地說道,雖是人形,卻像極了一頭咧牙待噬的惡犬。沉香舉起包袱,大聲叫道:“爹,你先走,我用包袱將他打回去!”推開劉彥昌,用包袱向哮天犬虛砸過去。

  方才哮天犬一杖砸在其上,被光華震開,便已忐忑不安。隨了楊戩多年,他自然一眼認出,包裡放光的東西,必是寶蓮燈無疑。昔日在華山,這燈和主人鬥得旗鼓相當,自己豈是對手?但是,主人的命令……就這麼一猶豫,沉香也轉身狂奔逃去。

  三聖母等人被金鎖帶著,一路飛奔。早知沉香有驚無險,他們也不緊張,反而饒有趣味地議論起後面的事來。沉香記得,狂奔中自己與父親先後踩到了一人的鼻子,正發怔時,哮天犬也一足踏了上去。

  而那個人,雙角高聳,黑面洪髯,正是三界中赫赫有名的牛魔王。

  哮天犬自不知惹上了這麼個大麻煩,得意地逼近劉氏父子:“跑啊,怎麼不跑了?跑不動了吧,害怕了吧?寶蓮燈是不是在包袱裡?拿來罷——”渾沒注意牛魔王撫著鼻子,正怒氣衝衝地湊了過來。

  一隻手搭上肩,哮天犬信手推開,還要向沉香訓話,牛魔王一聲大喝:“滾吧!”手如蒲扇般地扇出,只聽得狗兒悲嘶,哮天犬已被他一掌扇得沒了影兒了。

  沉香和劉彥昌駭了一跳,轉身便逃,牛魔王一聲冷笑:“還想跑?”雙手向空虛抓,已將二人攝回,“連聲歉都不道,就想跑?”

  他與小妾玉面狐狸爭了幾句,被趕出積雷山,無處可去,只得想著回元配鐵扇公主的洞裡暫住些時日。但自從三百年前,孫悟空路過火焰山強借芭蕉扇後,他私娶玉面的事被捅了開來,便一直與鐵扇公主避而不見,這一趟回去,心中委實沒底。此時,見這兩人一迭聲地求饒,念頭一動:“有手不打送禮人,俺老牛帶口活食回去,權當見面禮,老妻再彪悍善妒,也不好當場就發作了罷?”

  難題得解,不禁哈哈一笑,打量了通劉彥昌,搖搖頭:“這個太老,不要。”抖手扔了出去。再看看沉香,“這個還可以,細皮嫩肉的,啊,回去給我老婆煮著吃!”大笑聲中,便要離去。

  哮天犬氣急敗壞地趕回,見狀,也顧不得思索對方來頭,厲聲喝道:“哪裡來的妖魔?快將那孩子放下!”牛魔王一楞,冷哼:“虧你還是個學法力的,連我平天大聖都不認識?”哮天犬一時沒想起來,也是冷哼一聲:“平天大聖?看人家孫悟空齊天大聖出名了,你也學著叫大聖?”

  此言一出,牛魔王臉色大變。當年孫悟空西行,將他愛子紅孩兒收服,強送去觀音處拜師,一直是他心中大痛,又如何肯容人說起這個昔日結拜兄弟的名字?怒喝道:“你再敢和我說起那個死猴子,小心老子我生吞了你!”

  哮天犬一呆,想起一個人來,奇道:“你莫非就是那猴子的結拜兄長牛魔王?”牛魔王怒道:“叫你別提你便提,找打!”一跺腳,大地震動欲裂,哮天犬站立不住,險些跌倒。

  他頓知自己與這老牛相差太遠,只得詘笑道:“別,別!都離得不遠……牛魔王,咱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想和你過不去。不過呢,你手中的那個孩子得給我放下……”牛魔王冷笑道:“我老牛幾百年沒見老婆了,今天給她送上一頓美餐,你休想壞了我的好事!”

  哮天犬暗暗叫苦,回想著來時主人神態,應是不願要這外甥性命的,只得和老牛好說孬說,想先救了人再說,實在不行,那寶蓮燈是三聖母法器,無論如何也得先拿了回來。誰知他不提二郎顯聖真君的名號還好,一提出來,牛魔王反倒是騎虎難下。

  牛魔王自也沒想到,隨手捉到的少年有著這麼個神通廣大的舅舅。但是,彼此都是三界中數一數二的好手,若聽了對方來歷,就忙不迭地放了到手的美餐,傳將出去,這張臉卻要往哪裡擱?他也沒什麼心機,打量了下沉香,隨口便說了出來:“這下可讓我作難了。我若不放,那二郎神的確有兩下子。你說,要是我放了他吧,這不明擺著,是我老牛怕了他二郎神麼?”

  哮天犬以己心度他腹,說:“怕我家主人,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啊。”此言一出,眾人頓知牛魔王是怎麼也不能善作罷休了。

  果然牛魔王怒喝一聲,厲聲道:“擱你那不丟人,擱我這兒,這人可就丟大了!所以,是你害了二郎神的外甥——你不說,我興許還會放過他,現在,你說將出來,我卻只有非吃不可了!”哮天犬大驚,只有退而求其次,想:先拿回寶蓮燈,再讓主人去設法降伏這老牛。

  但剛才那句話,卻已惱了牛魔王。老牛蠻性一發,兩言兩語便按捺不住,又是一掌將他扇飛,自己騰雲而起,狂笑著向芭蕉洞飛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章 決絕痛血緣

  牛魔王抓了沉香回到洞府,陪著笑送給久別的夫人。鐵扇公主還在生牛魔王的氣,任老牛自言自語,卻是不理不睬,老牛陪了會笑臉,小心地問道:“夫人呀,我老牛禮也送了,罪也陪了,好歹就給個薄面了吧。你看這小子細皮嫩肉的,是紅燒好呢,還是清蒸夠味?”

  沉香一聽便急了,被縛在那裡也無計可施,只得胡攪蠻纏,插嘴叫道:“別,我是鄉下人,鄉下人肉糙,不管紅燒還是清蒸都夠難吃的!“

  鐵扇公主只繃著臉不理,牛魔王一個人說話也憋悶,乾脆便和沉香討論起人肉的味道來,聽得眾人皆捧腹而笑。

  小玉掐了沉香胳膊一下,“你怎麼那麼貧啊?什麼好吃懶做不干活,什麼肉也膩?沉香,你當時在想什麼,一點也不怕嗎?真的會吃了你的。”

  沉香笑道:“能拖一時是一時嘛,況且,我算著,算著……”沉香語塞了,他當時是算著楊戩會來救他,所以故意拖延時間。一來,哮天犬見到他被牛魔王抓走,必定會去報告主人;二來,沉香對上次楊戩救他出地府之事,唸唸不忘。這次遇險,沉香的腦海中全是楊戩的身影,“他一定回來救我的,舅舅一定不會讓這個妖怪吃了我的。”

  果然,牛魔王尚在與鐵扇公主溫存陪罪之時,被一陣胡鎚亂砸的敲門聲打斷。牛魔王怒氣滿面,衝了出去。門口傳來隱隱約約的爭吵聲,忽聽牛魔王怒喝道,‘我這大聖,就是衝著你這個小聖叫的,怎麼樣?‘又過半響,一個傲如寒冰,無比清亮的男子聲音森然響起,‘老牛,今天不叫你命喪翠雲山,我就不姓楊!‘

  鐵扇公主心中一驚,“小聖?這個世上胡吹自己是什麼大聖的,多了去了。卻只有一個小聖,他又姓楊,莫非來者是”

  沉香見鐵扇公主神色大變,乘機說詞,“大嫂,你快放了我。要不,我舅舅打進來,你就沒有命了。我舅舅他可是司法天神顯聖二郎真君,也叫二郎小聖。”

  鐵扇公主聽這個鄉下孩子一口氣說了那麼長一串頭銜,不信也信了。她心裡暗罵老牛好不曉事,孫大聖尚且栽在這個楊小聖的手中,他這個平天大聖算那根蔥,還去招惹人家,居然把小聖的外甥也抓來了。想到此處,鐵扇公主賠著笑臉,忙將沉香放了。

  沉香心中得意,舅舅的頭銜居然如此奏效。但是,一想到要面對楊戩,心中不禁打鼓。他雖然不信楊戩會殺他,但是,這位舅舅要將自己逼回劉家村,卻是肯定的。沉香如同脫困的小鳥,既然已經看到外面廣闊的天地,就再也不願意回到那個憋悶的小村莊,回到父親低矮的燈籠鋪。

  於是,沉香從後門悄悄溜了,為了迷惑哮天犬,還故意兜著圈子轉了好幾圈。沉香當日耍這小聰明,雖將哮天犬轉的迷糊,卻在今時吃了惡果。沉香固然自作自受,小玉和三聖母被牽帶著,也轉的頭暈目眩。

  沉香逃出翠雲山芭蕉洞後,一路狂奔。由於擔心有人追趕,他邊跑邊回頭看,腳下一個沒有留神,重重跌了一跤。等他抬起頭來,那個人模狗樣的傢伙,壞笑著站在自己面前,“摔疼了吧,沉香。”

  沉香爬起來欲逃,卻被哮天犬抓住肩膀,正在此時,一條紅綾飛過,將哮天犬包成了個紅粽子,連狗嘴也給堵上了。原來是龍四公主趕到,出手救了沉香。

  “多謝妹妹救了沉香。”三聖母感激道,龍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是劉彥昌跑來找我,說沉香被牛魔王抓走了。我剛到翠雲山,便看到哮天犬要為難沉香。我雖困住哮天犬,楊戩卻也追到了。沉香這孩子,那時候膽小,我讓他到我這邊就是不敢,唉……”四公主一番話,說得沉香臉上一紅。

  果然,四公主讓沉香過去,沉香卻不敢動彈,因為楊戩就站在幾步之外。四公主急的又是招手,又是低聲呼叫,這番動靜早落在楊戩的眼中,他只做不知,且看沉香如何應對。然而沉香一直優柔寡斷,那麼幾步路都不敢邁過去。楊戩的心中不覺有些失望,眼角眉梢帶了幾分譏誚。

  終於,哮天犬咬破了紅綾,叫道:“主人,他在這兒。”

  沉香見行藏已破,慌不擇路,逃了沒幾步,抬頭卻見楊戩,嚇的站住了。他欲掉頭,哮天犬已經脫困,擋住了他的來路。正在沉香走投無路之際,幸好四公主及時趕到了他的身旁。而此時,哮天犬和楊戩成犄角之勢,逼住了沉香和龍四公主。

  四公主見沉香驚慌的樣子,氣的罵到:“讓你猶豫,讓你膽小。”她為沉香的處境擔心,急道,“這下怎麼辦呢?”

  此時,四公主和沉香的左邊,有哮天犬持骨頭棒虎視眈眈;右面卻是楊戩,黑衣墨扇,卻背著他們而立。誰都不知道那楊戩心中打的什麼主意。

  楊戩輕搖了一下墨扇,緩緩道,“沉香,你太不聽話了。”沉香怒道,“我聽話?!我聽你的話,我娘就出不來了。”楊戩冷笑道,“別以為我曾經對你好過,就不會殺了你?”沉香聽楊戩此言,如冷水潑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下的了手殺我?”沉香的心亂了,不可能,他若要取我的性命,剛才就不會親身去牛魔王洞府救我。一定是舅舅在嚇唬我,逼我回村。

  沉香的疑問,讓楊戩啞然失笑,這個少年,他要救母,卻還存在如此幼稚的幻想,根本都不曾意識到這條道路的殘酷決絕。楊戩轉過身,面對著年輕的沉香,“如果你現在回頭,我非但不會殺你,還會幫你。”楊戩想到剛才沉香的表現,暗暗嘆氣,這個孩子還是做員外郎比較合適,自己便給他一生富貴平安吧。

  沉香驚呆了,這個“舅舅”的話語,脈脈溫情不再,這分明是一宗冷冰冰的交易,覆蓋著死亡的羽翼。沉香不禁倒抽口涼氣,十六歲的少年猶豫著,退縮著。楊戩冷冷一笑,果然他根本就不是那塊料。

  一時寂靜,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抉擇。三聖母不自覺的握住了兒子的左手,沉香將右手覆在母親的手背上,三聖母安心了。果然,就聽少年沉香朗聲道,“那我現在決定了。我不會回頭的。”

  “好樣的。小小年紀,就能抵抗強暴。”“真是少年英雄啊。”鏡外的眾人,連聲誇讚。三聖母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剛才二哥的絕情,已經傷了自己的心,此刻兒子沉香的純孝,給她莫大的安慰。沉香站在原地,他似乎沒有聽到讚美,他也沒有看見母親欣慰的目光。他的心被重重戳痛了,就像那個時候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倔強和傲氣,都是被眼前的這個人所激發的,一個輕蔑不屑的眼神而已。

  聽到沉香如此果斷的回覆,楊戩的眼中,掠過一絲讚賞,轉瞬就消失在冰冷的眸中,“好,那你就別怪舅舅心狠了。”

  楊戩沉聲喚道,“哮天犬!”哮天犬聽主人召喚,一挺手中的骨頭棒,“在!”

  只聽到楊戩繼續命令,“先殺沉香後殺劉彥昌。”

  “是。”

  四公主見哮天犬揮骨頭棒就要撲上來,對楊戩怒斥,“楊戩,你別忘了,你跟沉香可是有血緣之親的。”

  血緣之親,四個字,重重擊在了楊戩的心上。那個少年韶秀的眉眼,實在像極了三妹。一時間,痛楚無奈,潮湧心頭。楊戩轉過身去,竭力用冷漠偽裝自己,掩蓋內心最深處的脆弱。另一邊,沉香氣的有些哆嗦的手,已經拽出了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紅絲線,掏出了一個金鎖。

  沉香注視著金鎖,這是一份生日禮物,是那個人送的。當日,他感謝上蒼,送來了那樣好的一個舅舅。曾幾何時,天真的自己,模仿著這個人的一言一行,幻想著能夠有一天可以和他比肩。如今,同樣是這個人,卻蛻去了溫柔的偽裝,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後來逼得自己家破人亡,走投無路,幾死幾生。舅舅,這就是老天爺賜下的好舅舅嗎?

  沉香緊緊的握著金鎖,死死的看著,怒火在他心中燃燒。哮天犬就要殺自己了,而他的親舅舅卻轉過身,置之不理,真要自己死在他的眼前嗎?沉香牙關一咬,一把扯斷了脖子上的紅線,他最後再看了金鎖一眼,舉起金鎖,朝著冷然而立的楊戩,使勁的擲去。

  陽光下,一弧金色的光芒,兀然劃過楊戩的眼前。

  楊戩的眼睛被那一道決裂的光芒灼痛了。他目不轉睛,看著那個象徵長命百歲的金鎖,這是他送給沉香的第一份禮物啊。沉香,你真的決意恨我了嗎?雖然這是自己決意逼他的,雖然期待著的是這樣結果,終究,心還是會痛的。也許,這就是血緣之親。

  映著金芒的眼中,盛得滿滿的,是失落和惆悵。

  金鎖帶著半截紅線,一聲輕響,終落在了他腳下的衰草叢中。

  “你也逼我?就像你娘當初逼我一樣。”楊戩下意識的吐出這句話,當年親手壓三妹入華山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

  “他怎麼逼你拉?”四公主衝到了楊戩的面前,哮天犬趕緊護在主人身旁。四公主繼續慷慨陳詞,“難道小孩子想見母親,有什麼不對?”

  四公主銳利的話,直刺楊戩。楊戩猛然轉過身,他打斷四公主,“這關你什麼事?真以為你是東海的四公主,我就不敢殺你了嗎?”說道此處,臉現殺氣。若不是四公主這樣嬌縱沉香,他又怎會肆無忌憚的胡鬧。

  沉香也上前一步,“楊戩,有本事你殺我,不關四姨母的事。”聽沉香如此,四公主心中安慰,她拉住沉香的手,“沉香”

  “你不怕死?”楊戩問道。沉香看著楊戩的眼睛,“我怕。誰要來殺我,我都會害怕。可我偏偏不怕死在你的手裡。你來吧!”說到此處,沉香的眼中,已經似乎有淚花閃現,顯見他是怕到極點,卻偏偏硬著這樣說。

  三聖母見此情景,護犢心切,上前一步,對著楊戩喊道,“二哥,你就放過這個孩子吧,我求你了。”沉香一把抓住母親,三聖母一愣,才想到這是過去的鏡像。她喃喃道,“他為何如此心狠?”沉香冷笑到,“他狠的地方,還沒有到呢。”

  楊戩看著沉香,當年,自己也是他這個年紀心中,一個聲音在說,“放過沉香吧。你還要三妹傷心到什麼時候?”沉香的眉眼,像極了三妹。此時,他眼中含淚的模樣,在楊戩眼中,竟然慢慢和心愛的小蓮相重合。“求求你,二哥,放過沉香吧。”華山幽洞中,小蓮淚光漣漣。楊戩想到三妹,心中有些不忍。但是,心中另有一個聲音在說,“此子若不如此錘煉,他怎能成器?我難道就聽任我楊家的骨血,變得和那劉某人一般?”於是心腸又變得鐵石一般。楊戩冷冷的譏諷道,“這麼小小年紀,就會用感情來要脅別人了。我楊戩從來不受任何人要脅。”

  十六歲的沉香,看著冷酷無情的楊戩,心中越來越絕望。

  哮天犬!”楊戩喚站在他身後的哮天犬,森然道,“你還等什麼?”一向聽話的哮天犬卻猶豫了,他觀察著楊戩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問,“主人,我是說,您真的要殺呀?”“恩。”看到主人微微點頭,哮天犬才持骨頭棒衝了上去。四公主見勢不妙,與哮天犬纏鬥在一起,連使殺招。哮天犬忌諱她龍宮公主的身份,不敢怎樣冒犯,只能招架,一時間破綻百出。楊戩微微蹙眉,他踏前一步,墨扇一揚,四公主打著旋兒飛了出去。她剛爬起來,就被楊戩手腕一翻,隨意用扇一指,便動彈不得。少了四公主的護持,轉瞬之間,沉香便被哮天犬打翻在地。

  沉香倒在地上,手撫著胸口,“楊戩,你有種就自己動手殺我。”他看著站在一旁的楊戩,“你讓哮天犬殺了我,當你愧疚的時候,你就可以殺了哮天犬,為我報仇。這也算是給你良心一個交代,是不是?”

  哮天犬聽到沉香一番話,呆住了。他舉著骨頭棒,卻是落不下去。楊戩的心中,無名火起,沉香,我楊戩在你心中,竟然是卑鄙不堪嗎?眸中再也不是秋水無痕,一泓寒潭波濤洶湧,怒火畢現,“胡說八道。”

  沉香以為說道了楊戩的痛處,他吼到,”那你為什麼不親自殺了我?”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沉香,這可是你逼的。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哮天犬,喝道,“退下。”“是。”

  楊戩復看沉香,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冷酷,“好,我就親手殺了你。”

  楊戩平舉右手,手中的墨扇,隨心意,變化成三尖兩刃槍。

  楊戩持槍,一步步走向沉香,槍上寒芒流轉,冷氣森森。沉香嚇的往後蹭去,而四公主被定身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沉香恐難逃此劫。

  楊戩看著沉香的眼睛,少年的眼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不理解。楊戩心軟了。剛才沉香對於救母的堅持,讓他心中生出了一個朦朧的念頭,此刻漸漸打散。罷罷罷,這份責任,不是這付稚嫩的肩膀所能夠負擔的,就放他一生逍遙自在吧。沉香,莫怪舅舅心狠,我要廢去你天生的法力,逐回劉家村,好好做一世的凡人吧。

  楊戩緩緩的舉起了槍,槍下之人,那是他的骨肉至親,血管裡流淌著的,是他楊家的血脈,就這樣,毀在了自己的手中嗎?一刀下去,就毀去了三妹所有的希望?

  “不,二哥!”三聖母撲了上去,她覆在沉香的身上,對楊戩叫到,“你不能殺他。”楊戩卻狠心閉上了眼睛,將槍高高舉過了頭頂,劈了下去慢慢的,時間也似乎凝滯了,凝滯住了那凌厲的槍勢

  “慢著。”空中忽然有人叱道,楊戩收了槍看去,卻是百花仙子帶了一群小花仙子到了。楊戩一皺眉,“連你也要來多管閒事?”

  “百花姐姐,你如何能夠趕來救了沉香?”三聖母見愛子被救,喜極而泣。百花瞥了一眼劉彥昌,“是四妹妹的龍馬,駝著他跑來告訴我的。我一聽沉香有危險,趕緊帶著姐妹們去幫忙。正好撞見這楊戩要殺沉香”

  三聖母仍然有些擔憂,她知道這位好姐妹的法力低微,手下的花仙子也是柔弱女流,怎麼會是楊戩的對手?

  百花見楊戩傲慢的站著,混不將自己看在眼裡,心中有氣。於是,她裝做無意提到王母要招她上天看花草清單之事。楊戩哼了一聲,“管我什麼事。這件事我也不怕娘娘知道。”

  “那麼,那件事呢?”

  楊戩聽百花仙子語氣異樣,心中一凜,“仙子說話太深奧,楊戩聽不懂。”

  百花面帶微笑,“好,那我就從頭給你一一道來。盤古開天闢地以後,他的一隻眼睛化作了太陽,另外一隻眼睛化作了月亮,他的睫毛”

  “別說了。”楊戩心中大驚,那件密事只有嫦娥和三妹知道,百花如何得知玉樹之事,是三妹還是嫦娥洩露的?

  百花仙子見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也有被自己言語要挾的時候,心中不免得意洋洋,“好,不說了,你把沉香放了吧。”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楊戩眼風掃過那些小花仙子,卻見人人抿嘴而笑,顯見知之甚詳。

  已經有幾個花仙子笑出了聲,百花仙子瞪了她們一眼:“如果沉香不會有事,那就沒有幾個人再會知道這件事了。萬一沉香有個三長兩短,我保證天界各路神仙都會知道此事。”

  楊戩心中恨極這個多嘴的女人,今日之事只能作罷。逐沉香回村事小,玉樹洩密卻是事關重大。無暇再和百花糾纏,楊戩放了四公主和沉香,帶著哮天犬匆匆走了。

  三聖母看著沉香拜見百花姨母,喜樂融融的樣子,還想多留一會兒,就被金鎖牽了跟著楊戩哮天犬而去。原來哮天犬不忿沉香扔了主人的金鎖,就隨手撿了起來。

  “主人,這金鎖”哮天犬擦去了金鎖上的泥土,看著主人的神色不豫,只當是沒有清理乾淨,又小心的吹去了上面的土塵,討好地將金鎖呈上。這次主人什麼都沒有說,便將金鎖收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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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去了九華山,7月30是地藏王的生日,年年我都要走上一趟的,今天回來才看到評區的那些文.

  想不到那天的幾句牢騷話,竟讓這麼多的朋友去評區抱不平,我先謝過了,感謝各位,但心中卻極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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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一章 借刀談笑裡

  眾人跟隨楊戩,見他不回真君神殿,帶著哮天犬逕自往華山而去。一到華山,梅山老大和老四便迎了上去。以往楊戩見梅山兄弟,總要寒暄幾句,今日卻一句話都沒有,臉上陰沉似水。

  “這十六年有人接近過三聖母嗎?”楊戩逼視著康老大,眼光如刃。

  “沒有,二爺,出了什麼事”康老大心中惴惴,不知道楊戩何來此問。楊戩卻不再理會於他,一個人進了三聖母的囚洞。

  洞中幽暗漆黑,只有洞頂的一束光芒,孤單單投在三聖母的坐台之上。三聖母聽到聲音支起身來,見只是楊戩一人前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楊戩像是看出了三妹的心思,緩緩道,“他已經走出劉家村了。”

  “什麼?”三聖母睜大了眼睛,驚喜交加。沉香走出劉家村,是不是意味著,母子很快就能重逢了呢?自上次見過沉香一面後,三聖母便夜不成寐,多少次從夢中哭著醒來,睜著眼睛枯坐到天明。

  楊戩見三妹神情,便知道她貪圖母子溫情,還不曉得其中厲害,不得不點醒她:“你是知道的,這件事讓天庭發現,沉香劉彥昌沒有一個能活。而你要受的懲罰,一定比現在更嚴厲。”說道此處,楊戩的神色一黯,他想到了銀河邊的織女和那兩個小孩兒。那個女人對於自己的親身骨肉,尚且下的如此狠手。一旦三妹之事被天庭知曉,以娘娘的心機和手段,恐自己也難護得她母子平安周全。

  “比現在更嚴厲的懲罰?”三聖母怨恨的看著二哥,自己已經被這個親兄長,囚禁在尺許之地,苦捱的十六年。還有什麼懲罰比現在更嚴厲?只是沉香,這個孩子不聽他的話,私自跑出來找母親,看來是掃了這個好兄長的顏面了。他會不會為難沉香?想到此處,三聖母眼中噙淚,且向他服個軟吧,為了兒子,也要低一回頭。

  “二哥,你讓我再見他一次。我一定能勸他回去。”三聖母哀聲懇求,眼中淚光漣漣。

  “不行。”楊戩上前一步,焦慮之情溢於言表,“你的法力即將耗盡,不能再見他們了。””你可以幫我。”三聖母見楊戩尚關心自己,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她轉念一想,又覺得悲哀,在二哥心中,恐怕還是權位重於親情吧。三聖母想了一下,繼續言道,“你幫了我就是幫了你自己。你也不希望這件事鬧大吧。”說完這句話,三聖母小心觀察著楊戩的神色,卻見楊戩沉吟不語。

  三聖母此言是指沉香,楊戩卻想到另一件事上去。半晌,楊戩才道,“我會用我的辦法讓他回去。但你必須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三聖母一愣,“什麼問題?”

  楊戩直接了當問道,“廣寒宮那件事,你究竟告訴了多少人?”

  三聖母吃了一驚,心中轉過了萬千個念頭,二哥為何問起這件密事?聽二哥問話的語氣,似乎此事已經外洩了,莫非是三聖母心中隱隱有了答案。雖然知道此事洩露後,楊戩處境會非常尷尬,楊蓮還是決意不說。她心中甚至有著小小的快感,心中有條小小的毒蛇,嘶鳴吐信。“我沒跟別人說。但我不知道嫦娥她有沒有?”楊蓮故意將難題留給了楊戩,那位千年寒霜的月宮仙子,是二哥最柔軟的所在,連他自己都碰觸不得。

  果然,楊戩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三聖母見楊戩真的發怒而去,心中不覺著慌。她害怕楊戩會將氣全出在自己的兒子和丈夫身上,忙叫道,“二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能夠勸他回去的。”

  楊戩卻是不理,步子越來越急,越來越重,被戲弄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燒。聽著二妹聲聲哀喚“二哥”,卻再難讓他回頭。三聖母的手伸向楊戩,哭倒在囚台之上。

  “三妹妹,姐姐一直錯疑了你了。”百花仙子看到此處,不好意思的陪不是。“我還以為是三妹妹說漏嘴,那楊戩才會要殺人滅口。原來三妹妹並沒有告訴楊戩實情。”

  聽百花仙子這番話,哪吒吃了一驚,他狐疑朝嫦娥看去。當日在天庭揭發玉樹一案,這位廣寒宮仙子,可是明確答覆聖佛,是她將玉樹一事告訴百花仙子的。嫦娥仙子的神情也是一變,她顫聲對百花仙子道,“三妹妹曾經告訴過你廣寒宮玉樹之事?”

  百花仙子滿不在乎,“三妹妹和我閒聊時說起此事,但是語焉不詳。所以,”

  嫦娥冷笑道,“所以,你便裝做不知,再來套我的話?”

  百花仙子聽嫦娥的語氣,分明是對已不滿。百花有些惱了,她斜睨著嫦娥,卻對鏡中的三聖母大聲說,“打壞玉樹的人不是我,揭發玉樹的人也不是我。我一苦人兒,玉樹的光半點沒沾著,險些連命都給送了,現在還要聽這些話?三妹妹,我可都是為了你兒子沉香,你說我冤不冤?”

  三聖母頗感尷尬,兩個至交好友為了二哥之事生了嫌隙,歸根到底還是當日自己一時口快。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守在洞外。哮天犬見楊戩出來,幾步就躥到主人身邊。“主人,屬下斗膽多句嘴。那盤古的睫毛?”哮天犬剛才是見過百花仙子要脅主人的情景,他雖然不明白究竟,但跟隨主人千年,多少也能察言觀色。

  楊戩正煩玉樹洩密之事,見哮天犬也來添堵,立時眼眉立起,狠狠瞪了狗一眼。哮天犬立時矮了半截,“屬下只是有些擔心吶。萬一百花仙子向天庭提及此事”

  “看來,我要再走一次芭蕉洞了。”楊戩的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笑容,哮天犬見了一哆嗦。

  楊戩嚴令梅山兄弟看守華山,帶著哮天犬往積累山去。剛到了芭蕉洞門口,就見鐵扇公主滿臉怒色跑出洞來。楊戩一個眼神下,哮天犬便將鐵扇公主擒下,鐵扇公主驚呼,“老牛,老牛救我。”

  牛魔王趕緊衝出來,看到老婆被哮天犬挾持著,目眥欲裂。他剛要撲上去,身上卻是一寒,一種強大的力量威懾而來,將他的去勢生生的壓下了。牛魔王轉臉看去,黑衣楊戩,輕搖墨扇,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牛魔王怒吼道:“你打女人算什麼本事,有種的衝我來呀。

  牛魔王著急,楊戩半分不急。他慢悠悠道,“你我都很清楚,咱們兩個要動起手來,三天三夜也分不出勝負。我也懶得費那功夫。”

  楊戩眯著眼睛瞅著牛魔王,這頭牛頭腦簡單,倒是有把蠻力氣。“要想讓你老婆活命,你得替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牛魔王急問。

  “進去我告訴你。”楊戩自顧自進了芭蕉洞,老牛一呆,這個小聖倒像是芭蕉洞的主人。

  進的洞來,楊戩直入主題,“沉香,還有他的父親劉彥昌,以及東海的四公主,都藏在蘇州百花園。你去給我殺了百花仙子,把沉香、劉彥昌、四公主,還有那些小花仙子,都給我抓起來。”

  牛魔王躊躇道:“這別人倒也罷了,那百花仙子可是天下群芳的首領,殺了她,這事恐怕就鬧大了。肯定會驚動天庭的。”

  楊戩掃了牛魔王一眼,這個平天大聖如此膽小,倒是自己沒有料到的,看來還得逼他一逼:“你願意做就做,不願意做我也不求你。不過,等著給你老婆收屍吧。”

  楊戩冷冷的摔下這句,轉身就要出洞,牛魔王急急追了幾步,幾乎要給楊戩跪下了,“別別別,我去抓他們還不行嗎?不過,抓人總是要時間的。”

  楊戩微微一笑,“那麼,尊夫人就只好暫時委屈幾天了。”

  牛魔王只能看著楊戩出洞,他並非不想去你死我活拼一場,但是這個楊小聖卻讓他心中著實發毛。平天大聖對自己呸了一聲,俺不是怕了這個小聖,只是夫人在他手裡,不得不如此而行。牛魔王正猶豫遲疑間,楊戩已經帶著哮天犬,押了鐵扇公主,揚長而去。

  楊戩回到真君神殿,吩咐將鐵扇公主押下。牛魔王一事,他總是不怎麼放心,算著時間牛魔王差不多抓完人,又秘密去了一次芭蕉洞。

  牛魔王一回來,就見楊戩靜坐洞中相候,心裡怵了一下。他趕到蘇洲時,沉香溜往華山,劉彥昌龍四追人離開,只捉住了百花與一干花仙。但是,該怎麼交待呢,夫人還在這個姓楊的手裡。

  “百花園裡的眾仙子,都讓我老牛給抓回來了,不過那劉彥昌父子和那四公主……”

  見牛魔王吞吞吐吐,楊戩輕搖墨扇,問道:“怎麼了?”

  事沒辦好,瞞也瞞不住,牛魔只得答道:“那幾人不知跑哪兒去了。”

  楊戩暗自皺眉,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還是不幸,又沒能抓他回來?難道,要逼他回村,就有這麼難嗎?心中有些不悅,語氣就有了教訓的意味:“我不是告訴你,等人齊了再動手嗎?”

  “人齊了?”牛魔王聽出來了,氣哼哼地道:“我怕再等,就連這幾個都跑了!就連她們自己,都找不到劉彥昌父子,你讓我上哪兒找去呀。”

  想了一想,又問:“那些人怎麼辦呢?”

  怎麼辦?回身看了這老牛一眼,來時便已想好。三妹就是讓百花生生教唆壞了,這種女人留在世上,百無一用。而且,按這女人無事生非的性子,玉樹之事,遲早要天大的漏子。當下一橫扇,作勢劃過頸間,冷冷地道:“殺!”

  “啊!”嚇了一跳的反而是牛魔王,遲疑地道,“殺?不好吧,這萬一將來……這罪可就大了!要殺,你自己去殺吧,我不干。”

  楊戩暗惱,善後的辦法他早已想好,看來要先說出來安一安這老牛的心,便道:“前些日子,王母下旨,令百花上天面聖,現在她們失蹤了,王母娘娘一定派我來查這件事。”牛魔王卻更是大驚,叫道:“你怎麼不早說?這可怎麼辦?”

  “你慌什麼?”楊戩不滿地喝了一聲,牛魔王啞了口,靜聽他說下去,“到時我隨便抓個妖怪,就說百花仙子已經遇害,王母娘娘一定會另立百花仙子,這事就算完了。所以,你必須要除掉她們,免除後患。”

  牛魔王為難地搓著手,聽起來倒是個好辦法,但萬一事洩……這楊戩是司法天神,有的是辦法自保,自己平天大聖的名頭雖響,卻也不過是一名下界的妖物。殺百花之事絕非尋常,誰知他打的什麼主意?若他口不應心,老牛豈不是自找苦吃?

  他粗中有細,這一通番算下來,任楊戩再說什麼,只哼哼哈哈地應付,反不住追問:“那山妻什麼時候放回來呀?”至於百花殺與不殺,左右人在手裡,且探一探風頭再說。

  看得出牛魔王是在敷衍,楊戩微微冷笑。如今百花仙子等都被囚,玉樹之事暫時不會洩露。只要鐵扇公主在自己手中,不怕牛魔王不就範。現在且不去逼這頭牛,後面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百花一直悶著,此時再也忍不住,絮絮地述起當時所受的驚嚇來。哪吒聽得厭煩,冷冷地開口道:“都是過去的事了,百花仙子,你不過是被關了些日子而已,用得著這麼喋喋不休嗎?”氣得百花將餘下的話生生又吞了回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二章 泥鴻記雪前

  楊戩才返回天廷,瑤池卻又傳來旨意,令他再去催促三聖母上天籌辦蟠桃會。沉香興災樂禍地道:“算起來,楊戩這也是抗旨不遵的罪。可惜嫦娥阿姨被他騙過,四姨母您又怕將動靜鬧大,否則他定要吃不了兜著走。”一則看得有趣,二則想著岔開話,能沖淡一下眾人因玉樹而來的不快。

  王母幾次傳旨,三聖母都沒有應召上天,嫦娥曾為此專程趕往華山查看。楊戩預先猜出,變化成妹妹模樣,騙她放心轉回了廣寒宮。事後得知真相,她氣憤中雜了羞惱,更堅了相助沉香之心。但此時別有一番感觸,只想:“他曾借三妹妹的口,問我是否還願意傷害那個人。如果那時知道他就是羿,我還會不會……會不會……”

  龍四卻道:“沉香,你這孩子還是愛胡鬧的性子。動靜鬧大?你四姨母不過一個龍族公主,非召不得上天,如何去鬧?其實現在看來,楊戩一開始也沒想著殺你,只是要逼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但他還是太過自私,為了自己前程,終於絕情到這等地步。”

  打發走星官,楊戩越發不安。方才從下界回來,南天門迎面遇上了托塔天王李靖。一番客套後,李靖突然言道近來妖魔橫行,常有捕食凡人之事,司法天神若人手不夠,儘管開口,十萬天兵,自當鼎力相助。然後一個哈哈,岔開話,說到即將到來的蟠桃盛會上去了。

  “這隻老狐狸,八成聽到什麼風聲了罷。”琢磨著李靖那意在言外的神情,楊戩暗罵了一聲。托塔天王是天廷裡的不倒翁,雖然沒什麼過人神通,卻仗了兒子和佛門的淵源,受封天王,持掌天兵。平素似忠厚公正,不問朝中是非,實際左右逢源,自成一派。司法天神一職,他早就想茲念茲,垂羨之至。沉香之事若真被他知道,那就頗為棘手了。

  不過,這樣一番說辭,極不合他隱忍周到的為人,也無利可圖,卻是意欲何為?幾百年裡冷眼旁觀,李靖與兜率應有過不少背地裡的交易勾連。若此次也是,那就另當別論,隱忍多年,兜率終於要靜極思動了麼?

  盤算著各種可能,楊戩蹙眉沉思,神色越發陰鬱。

  眾人只當他想著如何對付百花沉香等,反正早知他是徒勞無功,也不緊張。哮天犬這時返回神殿來,卻是捉來了劉彥昌。

  “怎麼將他抓上天來了?”瞪了一眼哮天犬,楊戩有些惱火,私捉凡人上天雖不是了不起的大事,但若落到有心人眼裡,還是一場麻煩,更何況是這個書生!再這樣下去,三妹的事,到底還能瞞得了多久?

  哮天犬畏縮地湊過去,將前因說了。原來他追沉香不果,倒在百花園裡撞上了劉彥昌。這書生發現百花園一片狼藉,正在破口大罵:“楊戩,你這畜生!你這個豬狗不如六親不認心狠手辣的畜生!你你以為毀了百花園就能夠殺人滅口了嗎?三界之內,知道你毀了廣寒宮玉樹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你是殺不完滅不淨的!”

  哮天犬駭得幾乎摔倒當場。好孬也做了多年的神仙,那玉樹是天界珍寶,若真被毀了,最輕也要被打入輪迴。一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擒了人便急忙忙衝回神殿來。

  “你別以為這件事情可以瞞得過天庭,我和三聖母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很多人了,你是殺不絕的!”見楊戩與哮天犬進了刑室,劉彥昌的罵聲更響徹雲霄。楊戩臉色鐵青,他倒不怕劉彥昌大罵,真君神殿的刑室設了禁制,再大的聲響也傳不出去。

  只是,三妹,方才在洞裡,你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證,沒有告訴任何人麼?

  儘量平復了心情,冷冷地開了口:“說,你們都告訴誰了?”

  劉彥昌被綁在鐵柱之上,看著眼前這個威嚴冷峻的男子,複雜的感覺堵在胸中,讓他本能地想大哭出聲。但卻哭不出,反常的情緒洶湧著,脫口而出的竟是一聲的冷嘲:“你很想知道?堂堂的司法天神,也有事想求教我這個凡人?好啊,你過來,我告訴你。”

  看著劉彥昌的怪異神情,楊戩也有些出乎意料,隨之想起施過的那個咒法,不禁冷笑,“果然是個意志薄弱的凡夫啊,這麼多年了,還是被牢牢控制著。看來,終他一生,都無從擺脫了吧?”這樣想著,仍緩步走了過去,玉樹關係重大,須得從他口裡撬出些頭緒來。

  近了,近了!劉彥昌只覺得整個人都要失控了去,那日在華山,風和日麗,琴瑟和鳴,就是眼前這男子,從天而降,讓一切歡愉都不復存在。如今,百化園被毀,兒子失蹤,又是因為他……

  自己都未反應過來,一口唾沫已衝口而出,呸地一聲,正中楊戩眉心。

  楊戩眼神驀然凌厲如刀,左手緊握成拳,“吐得好,我讓你全吐出來!”一拳擊出,劉彥昌一聲慘呼,嘴角湧出血來。只是儘管身子開始發抖,口裡卻仍在高叫:“來吧,楊戩,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惡毒!”

  楊戩皺了皺眉,熾烈的怒火平息了一些。硬來沒什麼用,又不能解了法咒再逼供,只有吩咐哮天犬:“你去,給我將沉香抓來!”又回過身來,看著劉彥昌,森然道:“你不說,我當面將你兒子掐死!”果然,咒法驅使著的關切,使得劉彥昌臉色大變。

  雖然如此,楊戩卻知道,就算抓來外甥相脅,也未必能逼這書生順從。百花那女人知道玉樹之事,或許與三妹無關,但這個劉彥昌……若非果真涉及三妹,法咒豈會生效?三妹,你和你這個好丈夫,還真是無話不談!

  從哮天犬手裡接過鞭子,想起的,卻是三妹冷漠的話語:“二哥,我不是你,不會拿親人的痛苦當成笑話看——這種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是啊,三妹,你不會將二哥的痛苦當成笑話看,你只會當成談資四處傳播……

  運鞭擊出,鮮血點點飛濺,未落到楊戩的銀鎧黑氅上便被無形的罡氣震開三尺。他出手純為洩憤,自是沒用真力,不然劉彥昌這樣的一介凡人,早就化為齏粉了。饒是如此,這也是幾百年來刑室第一次物盡其用,動用私罰。一直焦燥不安的沉香,終忍不住怒喝起來:“楊戩,你住手!”三聖母閉上眼不願看,哪吒卻瞧得清楚,劉彥昌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明明一百二十個想討饒了,楊戩對他下的咒語,卻硬是迫使著他不肯低頭,繼續“慷慨激昂”地大罵不休。

  奇怪的是,楊戩映在在火光下的俊美臉龐,格外憂鬱高貴,絲毫不覺陰森,他揮鞭越狠,眼中那股令人心碎的悒色越濃。

  漸漸的劉彥昌的咒罵和呻吟聲越來越小,楊戩長出一口氣,冷笑斜睨,又恢復了那個淡漠孤藐,諸事由己不由天的顯聖真君,冷然回手一揚,將鞭子掛在牆上,轉身出門。

  天廷仍是風平浪靜,朝會上遇見李天王,說起的也都是言不及義的閒話。但越是如此,楊戩越是放心不下。又過幾日,梅山兄弟匆匆來報,原來嫦娥終是從四公主處得知了三聖母近況,驚怒之下,直闖華山,逼著康老大帶她進了囚室。

  “什麼?”

  楊戩騰地站起身來,又強忍著坐下,揮手令他們仍回下界看守。沉香不由得一陣快意,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任楊戩千算萬算,終有了敗露的一天。”想著父親被責打的慘狀,咬著牙加了句,“且看他將來如何自食惡果。”

  梅山兄弟剛剛離開,哮天犬又苦著臉闖入,稟道:“主人,屬下找到了沉香下落,可是……卻被萬窟山的兩隻狐妖救了。年長的那個法力深厚,屬下實在不是對手。”

  不順之事接二連三,楊戩反而平靜下來。十六年了,終於要瞞不住了嗎?問了詳情,一陣不悅:這只笨狗,居然三番兩次失手!隱隱又有些安慰,三妹的兒子,原先一身毛病,被逼得狠了,倒也有些聰明急智。只是不能由著他四處鬧了,無論李靖還是兜率,知道了內情,只怕都會在這孩子身上打主意。

  單憑哮天犬,怕不能及時捉回外甥了,楊戩換了便衣,帶著狗兒親自往萬窟山查看。那萬窟山的千狐洞地形複雜,洞洞相連,縱有哮天犬憑嗅覺引路,也轉了個暈頭轉向,不知所以。小玉冷笑道:“後來楊戩與哮天犬分開找出口,姥姥趁機捉了那狗。多拖住他們大半天工夫,我和沉香才得以平安離開。”想到姥姥,恨意陡生,向楊戩重重地呸了一口。

  好容易從千狐洞脫身,楊戩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若被天然洞穴困住,豈不笑倒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哮天犬抖擻精神,奠起了萬里追蹤之術。一番追逐,卻被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

  “主人。”他伏地嗅了半晌,猶豫地道,“他們的氣味又消失了。”

  “估計他們已經明白,你的鼻子到水裡就沒有用了。”

  哮天犬連連點頭,主人就是主人,見微知著。見嗅不出味,他也試著動腦子去想,說道:“但是我知道,他們不是往上遊走,就是往下遊走!”

  楊戩一怔,笨狗,這算什麼知道?手中墨扇一翻,啪地敲上了狗頭,“廢話!”哮天犬捂著腦袋不敢出聲,楊戩冷哼道:“我們分頭追,我往上游,你往下游!”不再理他,振衣離去。

  逆流而上,他張開神目查看,上遊方圓百里,俱沒有狐妖的妖氣。便不再追,轉向下游趕去,先與哮天犬會合再說。除了追回外甥,這兩隻不知為何而來的狐妖,委實讓他心神不寧。無所圖?哪會有這麼好心的妖物。有所圖?那樣一個毛病多多的窮小子,有什麼好圖的,除非是為了……

  楊戩突然一凜。聽哮天犬回報過,三妹的寶蓮燈,目前正在那孩子手中。集天地之靈的法器,三界無雙,是了,那狐妖只怕正是垂涎於此。

  沉香想到這段日子,正是與小玉初見,情誼漸濃的時候。小狐妖久居深山,事事不懂,陪著他來到城鎮之中,更不知鬧了多少笑話。但若不是小玉,也用不著楊戩出手,他早就讓哮天犬抓回邀賞了。心下對小玉的憐惜愛意又多了幾分,不禁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後來的事記得清楚。從萬窟山逃出後,一路遊玩耍樂,將身上的銀子用得一文不剩,直到遇上那個叫穆鐵柱的孝子,負母求醫,才讓自己想起了離村的初衷,專心去華山找尋母親。數日後再看到這鐵柱時,卻被無罪判斬,自己急著救人,在法場上使出法力,招來了哮天犬。如非小玉的姥姥及時趕到,那次又要大禍臨頭了。

  此後姥姥被二郎神的人追殺至死,與她屢次回護自己,多少也有點關係。雖說她也居心不良,但較之那個所謂的舅舅,卻要對自己好得太多。

  正出神間,楊戩已尋到了哮天犬。哮天犬說了老狐妖的事,楊戩臉色陰沉,疾追到水邊,正凝神細察間,河上反先傳來了陣陣喝罵:“好你個大膽的河妖!你殺死薛公子不要緊,還抓走了劉沉香。識想的快將劉沉香給我送上來,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我饒你不死!”正是小玉。

  龍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沉香在鏡裡聽見,不好意思地道:“八太子,你別見怪,我也是被楊戩追急了沒辦法,想用這法子激你出來,和他打上一架。”龍八笑道:“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所以,本太子才將計就計,直接拉了你去龍宮……”

  龍四搖頭道:“弟弟,你還說?那時沉香尚是凡人,你將他關到大貝殼裡,差點悶死他了!”龍八笑嘻嘻地道:“不是沒悶死嗎?說來沉香還得謝謝你那個狠心的舅舅。若不是他追去龍宮,要找我的罪證,我可壓根本想不起放你走——我哪記得凡人被拉下水會被淹死的!”

  當日寶蓮燈放光示警,沉香猜出是楊戩追來,聽穆鐵柱說河裡有妖物作怪,靈機一動,佯作落水,讓小玉大罵,欲引著楊戩去追查那倒霉的河妖。卻不料這河妖便是幫著姐姐找尋沉香的八太子。八太子被小玉罵得火起,加上又不認識沉香,索性擄人回龍宮,再現身與小玉大戰。

  楊戩在岸上旁觀,也不插手,只令哮天犬留意老狐妖的動靜。沉香有些洩氣,道:“他居然猜出來了,難怪一直不見他出手。”說話間小玉迭遇凶險,一直潛在船上的老狐狸精擔心孫女,騰身而起,施出法力困住了龍八。

  龍八遇險,正手忙腳亂中,水中炸出條金龍來。正是龍四趕到,逼退老狐狸後,拉著弟弟入水離開。

  岸上楊戩只是冷笑,道:“好啊,一個個都出來了。”哮天犬也自忿然,“東海四公主屢屢壞我們的事,主人,這一次一定不能放過她了!”楊戩掃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卻也是拈訣下水,徑往東海龍宮。

  他是天上司法天神,位高權重,東海龍王哪敢得罪?聽說兒子違反天條,私拉凡人下水,早駭得呆了,一迭聲催龍八過來認錯。龍八死活不肯承認,楊戩冷哼道:“不認也沒關係,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把那孩子交給我,不論死活,這事就算了了。倘若不肯,就按天條的處置去辦。”

  老龍王滿口允下,龍八不敢和父王頂撞,只氣得指桑罵槐地向哮天犬道:“我說你怎麼像一條狗似地!”哮天犬卻得意了,涎著臉貼近主人,“我本來就是一條狗,主人的一條狗!”楊戩有些好笑,回身斜眄了護在弟弟身前的龍四一眼:“四公主,你弟弟還很年輕,為別人丟掉性命,值得嗎?”扔下這句話後,自顧離開。

  出了龍宮,卻令哮天犬盯緊了龍四姐弟。小玉恍然大悟:“難怪楊戩追來得那麼快,逼得我們差一點無路可逃!”

  沉香被龍八放走後,小玉和老狐狸從水裡撈到他,帶到穆鐵柱家救治。哮天犬盯緊了四公主,又有萬里追蹤相輔,反先一步引著主人找到城裡。三聖母不由緊張起來,沉香卻不在乎,說:“放心,娘,我出了主意,讓小玉的姥姥拿我的衣服先走,引開了二郎神。隨後四姨母和八太子就到了,大家平安無事。”

  突然想起,正是因為那件衣服,自己才落到被三界通緝的地步,笑容不由為之一僵。轉念又想:死者已矣。就算姥姥沒安好心,但畢竟助我逃了一劫——當時若落在楊戩手裡,按他對付爹爹的辣手,我只怕早就被害死了!

end90101 2015-1-31 21:14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三章 安危觸毫髮

  哮天犬引路,一氣追蹤,竟到了南天門外。楊戩神色不變,覓了處無人的地方,問緊跟過來的狗兒:“你沒聞錯吧?”語氣裡顯出隱約的不安。

  哮天犬又嗅了嗅,道:“屬下也覺得奇怪,他兩人竟是進了南天門,這該多大的膽子!”突然啊了一聲,壓低聲音叫道:“老狐狸怎麼一個人下去了?”

  楊戩一震。一直就擔心著的那件事,竟是要演變成真了?這孩子,闖入南天門意欲何為,難道真想求玉帝去?千算萬算,到底還是算漏了一隻老狐狸——但她此舉只是為了助沉香了卻心願?絕無可能,十有八九,還是在打寶蓮燈的主意。

  不能去凌宵殿,否則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沉香,你這一上天,害苦了的,正是你自己的娘親啊!

  進南天門,回真君神殿,從容鎮定得一如平日。卻是急召回梅山老四,著他帶人在凌宵瑤池等處打聽動靜。楊戩看著眾人領命離去,伸手搭在哮天犬會意遞過來的腦袋上,深邃的眸子裡,卻驀然滑過炙痛,如燃起煉獄裡的烈火一般。

  眾人一哆嗦,神殿剎那靜謐得出奇,彷彿所有的光亮,都會湮滅在這樣的目光裡。龍四的心,突然為之一搐,莫名的悲傷,竟似要將她吞噬下去。她吃了一驚,驚覺過來,卻茫然若失,只愣愣地盯著鏡面看。好像見過這種眼神……被他的三尖兩刃槍捅入身體時嗎?

  “主人,事已至此,只有實話實說了。”哮天犬儘量為主人想著辦法,那個該死的小孩,這一上天,指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他低垂著頭,又想了一會,冒出一句,“主人是擔心廣寒宮那件事吧?”

  仍是不答,手裡卻是一緊,拽得哮天犬呲牙裂嘴地忍著。廣寒宮……如果真那麼做了,恐怕以後,連遠遠地對著月色,都會被她厭惡了吧。月光終古無瑕,廣覆萬物,只合適她那樣的仙子。真君神殿的黑暗太過厚重了啊,但很多年前,不就下是定過決心麼,融進這片黑色裡,再不回頭……

  那一漲湖水邊,稚嫩的少年,心底流露出來的喜悅,曾是因他而發——那一聲舅舅,怕再也聽不到了吧。記憶裡三妹粉嘟嘟的小臉,水一樣清徹透明的眼波,仍像昨日般觸手可及。也要這麼狠心地忘去,一任那座沉重陰霾的高山,隔離得天遙地遠嗎?

  芭蕉洞外的那個模糊念頭,慢慢成形,卻仍有幾分猶豫。那樣的重擔,一個孩子,如何擔當得起?這時梅山老四遣人匆匆來報,嫦娥仙子求動了老君,正面謁玉帝,為三聖母一家說情。

  再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哮天犬仍在不著邊際地出著主意,楊戩由著他說下去,緩緩轉身,整束一遍鎧甲,拂試玄氅上並不存在的積塵。

  “兜率終於有個好藉口參與進來了?仙子,你將我唯一的破綻獻給了老君——那麼也好,就讓這破綻變得致命吧。八百年來,我的權柄,已和天條連為一體,利用沉香對付我,就等於要對付天條。這或許是個機會,達到最初目標的不二良機……”

  輕輕一笑,沉穩地吩咐:“哮天犬,現在就隨我去瑤池,請旨尋找沉香的藏身之所。”

  “你為什麼不早說?”

  王母的震怒完全在預料之中,楊戩低頭躬身,恭順請罪,十足的畏縮神情。王母又斥了他幾句,見他這般模樣,反倒放下心來,冷笑道:“我問你,你這個司法天神還想不想做了?”楊戩一凜,急道:“想!”王母森然道:“想做你就給我好好做下去!不想做的話,隨時能有人來替你。”

  話雖嚴厲,她口氣已有了些鬆動,想了一想,又問:“那沉香,你能找得出身在何處嗎?”楊戩稟畢,她冷冷地道:“先去凌宵,陛下不會當面駁回老君面子,這個殘局還是要本宮收拾!”一聲令下,鳳輦備起,起駕直奔凌宵殿,將楊戩掠在原地。

  沉香不禁哼了一聲,罵道:“急忙忙地來討好,終還是碰了一鼻子灰!”

  隨著楊戩來到凌宵殿之時,老君正帶著得逞了的微笑,靜聽嫦娥上呈三聖母被囚經過。小玉道:“老君雖不懷好意,但對沉香還算公允,後來還救了他一命。”嫦娥說罷,玉帝遲疑一陣,說:“二郎神雖隱瞞不報,但處置也並無不公之處……”話未說完,老君已自出列,稟道:“三聖母觸犯天條,已經受到應有懲罰,而沉香的出世,非他本人所能左右。因此老道懇請陛下法外施恩,不要再責罰這個無辜的孩子了。”

  玉帝奇道:“老君是要為那孩兒說情?”老君道:“陛下,二郎神司法嚴謹,不循私情,老道甚為感佩。想那沉香是他的親外甥,尚力主追究,可謂公忠體國之至,但老道尋思,他處置三聖母畢竟不曾上報天廷,有私用刑罰之嫌。若再對一個孩子不依不饒,傳出去,恐怕會有損我道門的慈悲。”玉帝遲疑道:“話雖如此,但仙凡後代,也算是不容天地的妖孽,由著他在下界生活,也不甚妥當。”老君等的便是玉帝這一言,說道:“既如此,老道願意作保,將那孩子收入我兜率門下,監督約束,導他步上正途。”

  楊戩在殿外候著,王母也沒有先進去,聽著裡面的對話,不住冷笑。沉香訝道:“老君想過要收我入門牆?”嫦娥當時在場,道:“是呀,那是老君出的主意,這樣才能護得你周全。可惜王母來得太快,被她生硬硬地堵了回去。”

  說話間王母已步入大殿,與老君唇槍舌箭地爭辯起來。楊戩站在一邊,心中微覺奇怪,老君這個主意,竟似要羅織沉香為他效力。但那孩子只是個凡人,怎值得道祖如此重視?再聽王母的一番話,訝意更深,王母色嚴辭厲,直似老君之舉犯了她極大的禁忌一般。

  “除了要將此事上達天聽,逼我難堪失措之外,尚別有所圖嗎?王母並非如此沉不住氣的人,唯有涉及仙凡通婚,便大失常態。當年織女時便是這樣,直到那一家四口盡數慘死,她才放下心來。莫非除了天條威嚴不容侵犯之外,她和兜率,都瞭解一些其它的秘密?”

  楊戩不動聲色地思付著,暗暗又看了玉帝一眼。但他很清楚,這種局面下,玉帝不會有任何表示,最終的結果,完全視王母而定。

  老君又爭了一陣,忽道:“娘娘如此堅持,是否多慮了些?想牛郎織女的兩個孩子,一直在銀河邊苦苦為盼,以期見到自己的母親,不也沒見他們惹出什麼禍端來嗎?”特意加重了“孩子”二字的語氣。

  王母目光裡驀然爍過幾分惡毒,逼視向老君,後者恍如未見,只微笑著靜等她的反駁。楊戩心中又是一動,織女一家身死之事雖然隱密,但老君耳目眾多,沒有理由不知道。偏偏於此時裝模作樣,公然作為佐證提出,又是想試探些什麼?

  僵持了一陣,王母終於恢復了常態,森然道:“牛郎織女的孩子,也沒有勾結狐妖,公然上天面聖,豈能與沉香相提並論?”回身向玉帝施禮,“陛下,沉香罪無可恕,還請陛下將此子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以敬傚尤!”

  “娘娘所言,很有道理。”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低垂著雙目,沉吟道,“這麼小的孩子就敢勾結狐妖,擅闖天廷,想必將來也是個為禍四方的妖孽,就依娘娘所言吧。”

  但老君此番有備而來,殿上全是他派系中的人物,如何肯就此服輸?只見老君一個眼色,諸仙便齊齊躬身勸阻:“請陛下三思!”嫦娥擔憂之下,更出列爭辯道:“啟奏陛下,娘娘既然說沉香勾結狐妖,私自上天面聖,何不讓大家見上一見?若果然如此,便按娘娘之意擬旨……”看了一眼楊戩,目光轉冷,續道,“但是,若有人藉機來誣陷沉香的話,那便說明,沉香並沒有娘娘所說的那般可怕。若為他鬧出太大動靜,反有損我天廷尊嚴。”

  王母見玉帝聽了嫦娥之言後,神色古井無波,心中一凜,說道:“陛下,此事關系重大,陛下萬不可為一時的慈心所擾,還請陛下交出沉香,讓眾仙心服口服!”玉帝這時才真正是一愣,雙目睜開,看向階下:“娘娘,你說什麼?咱們有玩笑到後宮去開,這可是說正經事的地方!”

  王母道:“不是陛下收留了沉香嗎?”看了看身後的楊戩,餘下的話隱下沒說。當年的瑤姬,也是玉帝不忍,才壓下桃山,而非當即處死,終惹出劈山之舉,震動天廷。瑤姬雖在她力主之下,被十日曬化,但那也是她和玉帝,在注定為統治三界而生之後,頭一次有了分歧。

  疏不如堵,與堵不若疏之間的爭執,也從此沒有停止過。

  表面上都是她佔了上風,但那個三界之主隱晦在溫和無能之下的念頭,就是她也不能真正的明白。

  玉帝順她目光看向楊戩,忽然怒道:“楊戩,朕收留了沉香,這話可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真是大膽!你犯欺君之罪朕還未與你算帳,現在又想來誹謗於朕,你居心何在?”

  王母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楊戩的出身,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曾真放下心來過。但是,八百年來,已證明這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他想毀了這個工具?但現在,豈不是太早了?又或者,他不希望在仙凡通婚之事上爭執太多,才順勢了移開話題?是的,一定是為此。兜率沉寂了八百年,豈會無備而來,自曝其短,智者不為也。

  “來人吶,將二郎神與哮天犬趕出天界,打下凡塵!”

  玉帝旨意已下,王母的眼晴只盯著楊戩看,不放過他最細微的反應。但不論她如何觀察,能勾現出的,仍只是一個惶恐的臣子,一個懼怕著失去權位的順僕。

  工具未盡其用,毀了豈不可惜,何況是這樣得手應心的工具?

  於是王母從容勸止道:“陛下且慢。是否收留沉香,那只是本宮與二郎神的推測。但沉香的確在凌霄殿內,陛下何不給他們一個機會,若是找出了沉香,便赦去他們誹謗陛下之罪,如何?”

  彼此之間的默契,令玉帝料準會有這一奏,便淡淡地允了:“好,那就依你所奏。楊戩,你們便找吧,若是找得出來,連你的欺君之罪,也一併赦免。”

  沉香自然是找不出來的,但有哮天犬在,老狐狸帶上天廷的那件舊衣,雖已幻化成折奏模樣,終還是逃不過萬里追蹤之術。楊戩暗鬆了一口氣,神目打開,折奏變回了原物。

  “啟稟陛下,那狐妖將沉香的衣物變為奏摺,這才令小神與哮天犬誤以為沉香藏身凌宵殿中,觸怒了聖威,還望陛下容臣等戴罪立功,下界將沉香抓上天廷。”

  王母也冷然道:“陛下,十六歲的頑童,就能將威震三界的二神神耍得團團轉,險些差點兒丟掉了性命。十六歲就能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事來,此妖非除不可!”說罷掃了一眼老君,警告之意極濃。

  老君見勢不對,他自不會公開與王母決裂,退回朝班中再不發一言。玉帝沉聲道:“這膽子是夠大的了,即刻開始,三界通緝妖孽沉香!暫赦二郎神與哮天犬的欺君之罪,容你們戴罪立功,將沉香抓拿歸案,當眾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王母補充道“三聖母擅自和凡人成親,觸犯天條,永世不得開釋!”

  楊戩低應一聲:“遵旨!”,這個結果雖已料到,仍不禁暗暗一嘆。聽到嫦娥尚在為沉香求情,卻被王母斥責了一通,忍不住向她看去。目光到處,嫦娥臉色陡變,不屑之外,更多添了明顯的厭惡與憎恨。

  沉香早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大叫一聲可惜:“楊戩太奸滑,搶先一步搬來了王母。否則嫦娥阿姨這一參,管保叫他倒上大黴!”至於被三界通緝,左右已成過去,他反倒不放在心上。

  此時凌宵殿上的朝會已散,嫦娥待眾仙離開後,卻將楊戩拉到了一邊。楊戩一愣,嫦娥鬆開手,說道:“二郎神,你逃過了這一劫,可是不知道,沉香有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呢?”

  三聖母心中感動,嘆道:“嫦娥姐姐,你這時還想勸他?沒用的……他的心比誰都狠,以後只會更加變本加厲,六親不認!”

  就聽楊戩回答道:“這種局面,不是我造成的。”嫦娥急了,忍住對他的反感,勸道:“可沉香畢竟是你的親外甥啊,能不能抓住他,全在於你了。”她在華山軟硬兼施才見到了三聖母,昔日清秀溫婉的好友,竟變得那般憔悴不堪,歸根到底,都是這個司法天神一手造成。難道,還要眼看著他去追殺好友的獨子,讓好友在山下的煎熬,變得更加暗無天日嗎?

  明知央求無用,還是忍不住要試上一試。

  楊戩默然,許久,道:“仙子,你還會願意傷害那個人嗎?”嫦娥只當他想移開話題,冷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隨即語帶雙關,硬梆梆地扔下一句,“傷害別人的人,通常自己心裡也不會好過,尤其是自己的親人。不知道,你會不會是這樣的人。”

  她說罷便轉身離開,自然沒有看到,楊戩眉宇之間,已因她的話,驀然現出隱約的痛楚來。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四章 試煉置三關

  回到神殿,楊戩便怒氣衝衝地進了刑室。沉香等人知道他心情大壞,劉彥昌肯定要倒大黴了,不想隨之入內。果然,裡面傳出了鞭打聲,經久不息。

  劉彥昌慘叫不止,隱約還雜著楊戩的聲音:“你以為,只有你們懂得什麼叫情,什麼叫愛嗎?……現在,他將自己逼上了絕路。玉帝和王母發話,要將他抓上天來處死。這次,可由不得我了。”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百花,終於捕到機會,冷笑:“也是,,不怪他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懂得情愛——連玉樹都打了,還再三問,是否還願意傷害那個人……”

  嫦娥最初惱怒已過,想到百花吃過的苦頭,不想再起爭執,只權當沒有聽見。百花見她不理,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艾艾地道:“嫦娥妹子,你別生氣,姐姐就是話太多了,但姐姐沒惡意的,咱們還是好姐妹不是嗎?”

  劉彥昌受不過刑,再度昏死過去,楊戩擲鞭而出,一如既往地安坐神殿裡處理公務。第二天早朝之後,他駕雲去了華山,沒有進囚室看望三聖母,卻是在中途的洞穴處止了步,默默沉吟,似在盤算著什麼。沉香打量著周圍環境,想了一想,恍然道:“是這裡,楊戩大約便是這一次,為我設下了三關。”

  他記得清楚,第一次闖入母親的囚室前,被那三關困得凶險萬分,至今還心有餘悸。那是他第一次模糊明白,選定的這條救母之路有多麼艱難。但他又無比興奮,因為,那也是他第一次,發現了激發勇氣原來那麼簡單,擁有骨氣又能帶來何等的自豪,而朋友之間,那種叫義氣的東西,更是他想都沒有想到的。

  這些都根織於他自己的血脈之中,但若不是生死關頭,他這一生,都不會真正領悟出來。正因如此,楊戩原本極為對症的三關,卻終於失算了,成了楊戩一連串失算的開始。

  沉香靜看楊戩設關,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受。這個最惡毒的敵人,卻他人生最重要一步的推動者。楊戩自是無心,但沒有這三關,就不會有後來的堅持,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但見楊戩潛運法力,凌空劃符,一道道亮光銀蛇般四下疾掠而出,消失無蹤。許久之後,左手拈法訣打出,洞空平地上青輝一爍,幻出一把雕木大椅,楊戩一口氣噴將過去,大椅上霧氣一現即隱,卻又多了個楊戩,銀鎧法冠,玄氅冰刃,峻容端坐。

  楊戩神目打開,三道銀芒注向幻化出的自己,這才滿意一笑,轉身直返天庭。

  普入神殿,他神色便驀轉陰沉,叱令哮天犬下界追拿沉香,哪吒看得奇怪,說:“哮天犬在沉香手裡吃過不少苦頭了,楊戩大哥怎麼還放心他去?”沉香在鏡裡聽見,笑道:“楊戩太過自負,根本看不起我。也是蒼天有眼,否則我和八太子,怎麼撐到遇見你的那天?”

  餘下幾天都無事發生。到了第八日上,哮天犬失魂落魄地回來,鼻青臉腫,衣衫襤褸,狼狽無比。原來沉香正與龍八小玉趕往華山,哮天犬一路追蹤,三個孩子功夫不及他,但迭用奇計,竟將他整得慘不堪言。最後好不容易堵住三人去路,卻被哪吒一乾坤圈砸暈了過去。

  “哪吒?”楊戩身子一震,道:“你將詳情說一遍。”

  鏡外哪吒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戩,但楊戩神色旋即平靜如初,看不出是否有所觸動。哪吒自己卻記得清楚,自武成王父子蒙冤之後,幾百年來,除了偶爾的朝會,再不曾與楊戩打過照面。那日李靖突然令他前去下界降妖,到了地頭,妖沒見著,反撞到哮天犬欺負幾個孩子。

  對楊戩的不滿,使他想都沒想,便出手救人,救下人後一問原由,更是一怒。他在封神之戰時,就聽楊戩提過妹妹。後來三聖母隨兄定居灌江口,他也常過去舒散心情,彼此極為熟悉。如今楊戩醉心權勢,將妹妹親手壓到華山之下不說,竟對親外甥也無情至此?

  沉香被三界通緝的事,哪吒略有所聞,都說是楊戩設計的結果,老君都無可奈何。此時,見哮天犬如此賣力,更是信了十分。眼前這個十六歲少年的無助,令他憶起被親生父親苦苦相逼的往昔來。那樣絕情絕義的舅舅,和陳塘關時的李靖有何區別?拗倔的性子一起,再也顧不得其他,藉口要驗證寶蓮燈的真偽,帶著三個孩子徑往華山,以了結沉香尋到母親的心願。

  殿裡,哮天犬已稟完經過,可憐巴巴地伏在主人身邊,等著主人決定。楊戩卻不著急,許久,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低聲道:“原來如此,是李靖想給我設難題吧。哪吒……他這閒事大約是管定了。哮天犬,我們去一趟華山看看?那個小鬼,已經好幾百年沒見過他了……”

  哪吒心中微微一震,楊戩的神情,突然將他拉回到封神之戰的記憶中去。但是,設難題?他心中一動,那個父王,從來都將他視為眼中釘的,那次突然令他下界誅妖,語氣卻難得的和藹,難道,真的別有所圖?

  李靖的野心,他並非不知,只是一直不願多想。天庭已讓他失望透了,就連楊戩大哥,不也都變了嗎?他搖了搖頭,懶得盤算其中關竅。再向鏡裡裡看去時,楊戩已換上便衣,帶了哮天犬騰雲而行,哮天犬正欲施展萬里追蹤之術,卻被楊戩攔了下來。

  “不用了,他們到了華山,我能感覺得到。”楊戩淡淡地說了一句,卻不加快速度,帶著一絲微笑,浮雲掠過衣袂,說不出的悠然。

  “第一關了,那個孩子,身上會有勇氣這種東西在嗎?”

  他幻出的身外身,雖只是一口氣變化而成,卻也與他元神相連,洞中情形清晰得如在眼前。便在他離開真君神殿之際,哪吒等人找到華山下的囚室入口。機關將眾人分散開來,只由著沉香一人闖到中途的那個洞穴之中。

  剛一踏入,正中寶座上光華閃動,二郎神的身外身已現出身來。沉香驚呼:“舅舅?”幻身淡淡地應道:“我本以為這個機關用不上了,沒想到,你的運氣還真不錯。”

  沉香不知其中玄機,奔過去求道:“舅舅,舅舅,我都已經到這裡了,你就讓我見娘一面吧!只見一面,你就帶我走,行嗎?”二郎神沉默。沉香急了:“舅舅,你怎麼能這麼無情?”二郎神道:“並不是我無情,而是我無能為力。”沉香大為不解。

  “你看到的,只是我留在這裡的一口氣。——準確地說,我在這裡留下了有三口氣,也就是三個關。你若是能衝過去,你就能見到你娘。”

  沉香怔怔地聽著,問:“那要是我衝不過去呢?”二郎神道:“你要是衝不過去,就會葬身在這機會中。”說罷,人化流光消失。

  沉香大叫道:“舅舅,你的關在哪?”話音未落,已被捲到一遍冰天雪地裡,二郎神聲音響起:“沉香,我給你一次機會,看到那個門了嗎?”沉香四顧,果然在一析大樹上看到一道門。那聲音又道:“將門上的鐵環向左轉三圈,你就能撿回一條命。”沉香叫道:“不讓我見娘,我就不出去。”那聲音冷冷地道:“那就等死吧!”

  雲上,哮天犬奇怪地看著主人,說沉香在華山,又不急著去,想了想就懶得動腦子了,主人一向算無遺策,走得慢自然有走得慢的原因。沉香興致勃勃地向眾人說道當時情形,引得眾人一時驚嘆,一時緊張,誰也沒有注意到楊戩凝神默察遠方時,神色間隱約的笑意。

  第一關裡,他和沉香說的並非實話,那道門,沉香永遠也無法打開。

  雪地裡的怪獸,唯一的任務就是守住門,撞開孩子。楊家的孩子,不會是天生的膽小懦弱,被劉彥昌教壞了的外甥,只有置之於死地,才能激發出固有的真正性情。那也正是他設置這三關的目的——在他面謁王母,稟明一切時,他就下定了這個決心。

  困在關裡的沉香,抱著劍,又冷又緊張,正四下亂轉。天上無數飛龍俯衝過來,果然嚇得他向那道門逃去。飛龍將他撞得跌飛出去,再靠近門邊,再被撞開。楊戩半合了雙目,遙遙感應著這一切,那孩子的慌亂,讓他又氣又好笑。

  但是不是逼得他太緊了?那一關不會真傷了他,但過程中的痛苦卻真實無比。才十六歲,能受得住嗎?楊戩沉吟著,有些不忍,再凝神感應時,被嚇呆了的沉香,正鬼使神差地撥劍亂斬,一頭巨龍頓時消失無蹤。

  楊戩微微一喜,這就好,就算是無意,這孩子總算學會了反抗。果然,沉香又試著斬了幾隻龍,得手應心之下,勇氣大增,開始主動出擊。等最後一隻巨龍憑空出現時,害怕早被他忘得乾乾淨淨,大喝一聲舉劍剌出。

  一劍剌出,四周景象頓變,沉香又回到洞裡。他自不知其中關鍵,吃驚下縱聲大叫:“楊戩,你出來,你出來呀!”

  楊戩聽到,自己化身的的聲音又響起:“這一關算你過了,我本想把你嚇出去,沒想到你沒有抓住機會逃走,反將勇氣激發出來了。”沉香重複:“勇氣?”聲音道:“其實不管多可怕的敵人,只要你有勇氣面對他,就有戰勝他的機會。不過,接下來,你就算有勇氣也沒用,我也不會再給後路了。”沉香怒道:“我不用後路,楊戩,你出來!”

  第二關是骨氣,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懦夫,區別只在於有沒有機會成長。那麼,沉香,舅舅要做的,便是要給你這個機會。

  在當時的沉香眼中,只知景象又變,四下漆黑。隱隱有雲氣迷彌。沉香叫道:“我不會害怕你們的!”舉劍斬擊。一次次被擊回地上。但剛才第一關的經歷,讓他仍存著希望,要有勇氣面對!他對自己說,一次次的嘗試,終於發現有張赤色大網罩在上空。

  四下細絲襲來,將他牢牢纏住。空中響起二郎神的聲音:“你現在求饒,我可以放你出去!”沉香叫道:“不,我不出去。你不讓我見我娘,我死都不出去!”聲音冷冷地道:“這張網能縮到棗核那麼大,你想想,你那時會變成什麼樣!”沉香一呆,說道:“好,我求你,求你讓我見我娘一面!”

  遠方的楊戩一笑,哮天犬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卻被主人用墨扇在頭上輕敲了一下。關裡,他的化身正緊逼著沉香:“不行,你得求我放你出去,求不求?”

  孩子的心思,總有些好面子,聽了這般強硬的語氣,就算想求,也無從開口了吧!沉香在收縮著的網中掙扎,惱火中帶著不甘,破口大罵起來:“死得難看,也不會比你更難看!”楊戩暗笑,不錯,這孩子也不例外。骨氣這東西,原不過是信念的堅持,只要誘他相信,他就能真正的擁有。

  被氣極了的沉香不肯求饒,一任細索勒破了身體。鮮血浸出,網卻化為虛無,等他再睜開眼,已坐在廳中的寶座上。

  沉香大奇:“沒死啊,這一關是怎麼過的呀?”

  “有骨氣的血才能融掉那張網,沉香,你為什麼不求饒呢?”身外身淡淡地問,“一個在閻王殿嚇得尿褲子,在劉家村外嚇得流眼淚的孩子,居然身上也有骨氣的存在。算了,這一關我又失算了,你去闖第三關吧。”

  沉香躍起身來,喜道:“原來這就是骨氣?”他還只是個孩子,能得到別人的承認,尤其是一個似乎不可戰勝的敵人的承認,其中的喜悅讓他激動,更平添了許多自信。

  “沉香,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種自信有多可貴,那時,你才會真正地長大成人。”

  楊戩默默地想著,感應中,沉香已被逼入了第三關。

  第三關設在一片火海之中,沉香以劍柱地,劍身立刻熔化成水。二郎神在不遠處現身,說道:“沉香,只要你能活著走出這一關,你就能見到你娘。”沉香大喜。

  幻身又道:“但在此之先,你必須放棄一些東西。”

  沉香叫道:“我什麼都可以放棄!”二郎神盤弓搭箭,說“我馬上可以讓你去見你娘。不過……”沉香身後又幻出龍八小玉哪吒的形象來。沉香一呆,問:“你什麼意思?”二郎神答道:“要他們死!”應聲射出箭來。沉香大叫一聲:“不要!”和身撲上,那一箭正中他的身體。

  火海消失了去,沉香依然躺在雕木大椅之上。楊戩用神識看著外甥,只有這樣,他才能放縱自己,而不必戴上冷酷的面具。

  “那樣的一條路,沉香,不要怪舅舅,是你自己一定要選擇的,但既然選定,就沒法再回頭了。一會,我讓你去見你的母親,你娘對我的怨恨,會是你前行的最好推動力。真是不錯啊,第三關,本想試一試你這孩子的心地,想不到,真的能為朋友忘記自己。雖然是一時衝動,但起碼,你的血脈之中,還有著那種叫義氣的東西……”

  楊戩想著,正欲收回神識,卻聽沉香正在問那個幻化出來的二郎神:“你說你只是二郎神留下來的一口氣?那我一口氣能將你吹散嗎?”楊戩不禁好笑,還真是個孩子,好奇心這麼大,反正洞中的情形不用再默查了,就讓這孩子高興一回吧!配合著沉香吹過的氣息,拈動法訣,留在洞裡的身外身頓時消散了去。

  心中一陣輕鬆,橫眄向哮天犬,哮天犬會意地縮身過來。楊戩揉著他的亂發,遠眺向華山,那裡,三妹該是見到沉香了。寶蓮燈的口訣,她大約也會傳給兒子,以後鎚練沉香時,把握便又多了一層。

  依然是慢慢催動著雲頭,到了華山之後,康老大氣急敗壞地迎了過來:“二爺,我腦袋讓他們打破了。”哪吒想起那是康老大放眾人進去,怕被楊戩責罵,央著自己打的,不禁哈哈一樂。鏡裡哮天犬卻四下嗅著味兒,道:“主人,老狐狸也來了。”

  楊戩正向洞中行去,聞言驀然止步,回頭看向哮天犬,哮天犬會意,伸手一指,道:“那邊!”老狐狸早去得遠了,卻也難不住他的鼻子。

  楊戩冷著臉直追下去,沉香一奇,道:“他怎麼往那邊追?我們是從這條路逃的。”順山路追出一盞熱茶工夫,哪吒從雜樹從中躍出,擋住了去路。

  “真巧啊,是你,楊戩大哥!”忍了心中的不滿,哪吒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我到處找你喝酒呢,咱們兄弟幾百年都沒聚上一聚了。”

  止住腳步,楊戩淡淡看了哪吒的火尖槍一眼。槍身柱在地上,卻斜護在身前,明明是隨時出手應敵的模樣,這小鬼,連脾氣習慣都一點沒變。他這樣想著,微微一笑,墨扇在手裡輕輕敲了幾下。

  哪吒定是被李靖扔出來當香餌的,試探自己有沒有把柄可抓。不能再去追老狐狸,一時半會她也翻不出什麼花樣,回頭讓梅山兄弟除去便是。沉香,那隻小狐狸,還有個八太子敖春,如果連哮天犬都對付不了,也就不能指望他們什麼了。哪吒,楊戩大哥便陪你演一場好戲看罷!

  哪吒見他不說話,只得自己找話,好多拖些時間,向哮天犬揚眉示意:“對不住啊,現在還疼嗎?”

  哮天犬悻悻地不說話,楊戩淡然問他:“沉香呢?”

  “沉香?”哪吒作勢向周圍一看,“走了。”

  “上哪了?”

  哪吒心頭打鼓,畢竟沉香被三界通緝,私助要犯的罪名可大可小,只得先插科打諢一番:“上哪兒,這會可不好說了,對了,有件特別重要的事要找你說,走!哎,還有,哮天犬,你也別為那件事恨我了,走吧!”作出急切的樣子,伸手便去拉楊戩的袍袖。

  墨扇從袖中翻出,勁風襲體如刀,哪吒手中槍作勢欲擋,楊戩的墨扇已橫架在他頸上,順勢下沉,點上扶突天鼎等幾處要穴。

  “我好心找你喝酒,你這是什麼意思?”幾處要穴俱在手陽明經上,一被制住,半個身子麻痺難當,動彈不得。哪吒提起法力去沖,卻哪裡沖得開?只氣得臉上漲得通紅,大聲叫道。

  沉香憤憤地道:“楊戩好生卑鄙,居然這般偷襲!”鏡外哪吒卻不領情,冷然道:“楊戩大哥的功夫原就比我高,輸給他有什麼出奇。”想到從此要與楊戩處處為敵,崑崙一戰時更用乾坤圈傷了他,心中說不出的煩躁。

  楊戩不理會哪吒的怒喝,頭也不回,向哮天犬道:“去抓沉香!”哮天犬如奉圭旨,拉長聲音應了個是字,欲走,卻又將腦袋湊近哪吒,得意地道:“我不記恨你——”主人就是主人,這麼快就代自己出了氣,哮天犬隻樂得笑逐顏開。

  又看了眼哪吒,楊戩默算了一番,以這小鬼的法力,大約三個時辰才能解開穴道。哪吒自是好心,路見不平,但李靖老奸巨滑,定想製造機會,試探沉香之事有無隱情。而且,就算哪吒被追究罪責,李靖也未必會擔心難過——自當年剔肉剮骨之後,哪吒不忘舊恨,李靖這天王又何嘗不是寶塔不離手,寢食難安?

  由著哪吒大叫,他獨自離去,卻不是去追沉香,一人返回了真君神殿。龍八有些奇怪:“楊戩為什麼不親自去追?當時他若在場,我們肯定脫不開身的。”百花被哪吒叱了幾次,一直不忿,此時見他被制,暗自高興,接口道:“楊戩當然更不會親自追,沒的降了他的身份。你且看他擒下三太子時,那付屈尊降貴的神情——”

  哪吒寒著臉不理她,心頭模模糊糊間浮起一個疑問:楊戩不去追沉香,卻去追老狐狸,真的是太過輕視大意麼?他搖搖頭,似要竭力迴避這個想法,但念頭一旦成形,便留在心中再也揮之不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五章 詐敗淨壇寺

  楊戩回了神殿,召來梅山兄弟中的老四和老六,寥寥數語,只令他們去下界殺了老狐狸。至於哮天犬追著沉香的事,他卻一字不提,生似那隻狗已縛回了沉香一般。餘下的日子裡,他理事辦公,一如平常,只有一人獨處時,才偶爾流露出心緒的不寧。但他以前盤算朝中大勢,也是這般殫盡心機,眾人早已習慣他喜怒難測,自看不出什麼異狀來。

  這天在房中,手拿著書卷,卻半天沒有掀過一頁,不知哮天犬追著沉香,會不會出現什麼岔子。那孩子受的磨練也不算少了,心性該成熟了些罷。是找個師父,引他正經修行法術的時候了,只是,三界之中,誰有這個本事,能讓沉香足以與自己對陣,對抗天地?

  “主人,主人……”哮天犬一頭撞進來。楊戩順手拿書一拍:“慌慌張張的,幹什麼。”雖怪他,心中卻放心,這種樣子,應該是沒傷到沉香。這小子,運氣倒好。

  哮天犬連比帶劃,說了半天,楊戩才聽明白,原來沉香誤打誤撞進了淨壇廟,騙動了淨壇使者豬八戒相護。這個投錯胎的天篷元帥功夫雖然糟糕,哮天犬卻也討不了什麼好處,碰了一鼻子灰後,只能氣哼哼地回來稟報,指望主人肯去教訓教訓那頭豬。

  楊戩自有自己的打算,聽到豬八戒,一觸機,想起了八百年前的老對手孫悟空,如果沉香運氣真的很好的話,也許能借豬八戒幫忙,拜到他門下。

  第二日早朝時,哪吒怕他先告自己個違犯天條,和他在玉帝面前辯駁,又替沉香求情。不過王母不是那樣好說話的人,反被判了個面壁五百年。玉帝問起沉香下落,玉帝問起沉香下落,楊戩心念一動,便將豬八戒回護之事說了。左右天廷不會因為一個沉香,就鬧到佛道不和,而那豬八戒若不逼上一逼,也想不起向猴子求援。

  果然,玉帝不欲多事,只讓楊戩一人去試著交涉交涉。楊戩正中下懷,暗暗一笑:“若將那頭豬逼得有廟不能呆,還怕他不去投奔猴子麼。”

  嫦娥當時也在殿上,聽得這事,暗中擔心沉香,四公主道:“就是嫦娥姐姐回去後告訴我這事,讓我去淨壇廟通知沉香。不過呀,我去的時候,沉香已經將二郎神打敗了。”

  這時,龍八、沉香、小玉,已經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在淨壇廟的事說了,小玉笑道:“那時寶蓮燈變得非常亮,沉香猜到是二郎神要親自來了,大家趕緊想辦法。可是……”

  當時豬八戒被老狐狸吸走了陽氣。老狐狸被梅山兄弟追殺,險些還生,只有利用豬八戒的陽氣治傷,又逼著小玉偷去寶蓮燈的燈芯。她偷聽到沉香與三聖母的對話,卻沒有操縱寶蓮燈所需的仁慈法力,只有寄望於服下燈芯,平添萬年法力的辦法,以便練成劈天神掌。小玉想到自己雖不得已偷了燈芯,卻終沒能救回姥姥一條命,心中一黯,後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可是師父當時陽氣被吸,不過說實話,就是沒病沒災,我師父也真不是他對手。”龍八接口,向眾人道,“最後你知道師父出了個什麼主意?讓沉香剃度出家,那就成佛祖的人了,楊戩也不敢輕易動他。不過我沒看見剃度,那時我出去給師父買吃的去了,沒想到才出門就讓哮天犬逮了個正著。”

  正說話間,楊戩已到了廟外。龍八急匆匆從廟裡跑出來,哮天犬一個箭步向前,將他按在地上,揚聲高叫:“豬八戒,我家主人來了,還不出來受死!”楊戩緩步走近,不發一言。

  小玉已經一臉笑意,只瞄著沉香,三聖母不解地望著她,沉香臉也是紅紅的。小玉附在三聖母耳邊說:“娘,您等會兒,看沉香的樣子。”

  哮天犬不見豬八戒出來,等不得了,仗著主人在,再次高叫:“豬八戒,快滾出來!”豬八戒已從後院繞了出來,正好聽見,心說二郎神雖不好惹,你這也太狗仗人勢了。你有二郎神撐腰,我師兄也不差呀,就這樣欺上門來,也太給我面子了——呸呸呸,我怎麼把自個兒和那條狗混作一談了。

  豬八戒自覺身份不同,也不和哮天犬搭話,見龍八被抓,只是沖楊戩嚷嚷:“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沉香,拿人家東海八太子幹嗎?”楊戩一哂:“他和沉香是同黨,也犯了天條。豬八戒,快把沉香交出來。”豬八戒暗暗慶幸,幸好給沉香剃了度。心中有底,話也就不慌不忙:“哎喲,來晚了,沉香已經是和尚了。”楊戩驚得上前一步,難道這孩子因為怕死,躲入佛家庇護?話裡也滿是訝意:“你說什麼?”

  豬八戒演戲的功夫也是不錯,一副惋惜狀從階上下來:“哎呀,你早為什麼不來呀,他求我給他剃度,我心想給他剃了度,我不好向天廷交待呀,猶豫了好些日子呢。還以為,你們天廷已經銷案了。誰知道,剛給他剃完度,你就來了。”楊戩驚怒交加,聽到這裡才稍放了點心,這時才剃度,定是知他來了的權宜之計。不過,不管真假,一旦剃了度,自己再報上天廷,沉香的安全是無虞了,可三妹呢?到底是就勢放過沉香,還是如何?楊戩一時也拿捏不定,只聽豬八戒繼續說道:“晚嘍,他現在是佛祖的人了。”不管如何,又看看再說,吩咐哮天犬:“進去看看!”

  哮天犬應聲是,從豬八戒身邊想過去,被攔住。豬八戒也怕裡面沒剃度完,心說多拖一刻是一刻,再說也不能太墮了我淨壇使者的威風,攔住哮天犬:“你給我站住。佛門清淨地,你說進就進啊,你問我了嗎,問我了嗎!”哮天犬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地,不由地去看主人,見楊戩不高興地微微揚頭,膽氣立狀,沖豬八戒一晃腦袋:“我奉旨!”直管往裡沖。豬八戒攔不住,只好沖楊戩抱怨幾句:“二郎神,這可是佛祖的地盤啊。”楊戩瞧瞧他,只會拿佛祖壓人,既然如此,我自也有藉口,回道:“我也是奉旨行事。”

  三聖母仍是對小玉神神秘秘地笑好奇,從豬八戒身邊繞過,等待兒子出來,沉香和小玉也跟在她身旁。

  才上了台階,就聽見哮天犬的大笑聲從裡面傳來,小玉已經先忍不住笑了,龍八在外也撲哧一聲噴笑出來,四公主也低首輕笑不已,別人不知為何,更是奇怪。

  沒過多久,哮天犬後面追著一串人出來,仍是笑個不停,豬八戒叫苦不迭:“還沒剃完……”哮天犬跑回楊戩身旁,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主人,主人你看……”

  這下三聖母也以袖遮嘴,難掩笑意。沉香以眉心為界,剃頭剃了一半,另一半長發掩下,不倫不類。

  楊戩上下打量幾眼沉香,眉心深蹙,什麼怪樣子!雖然沒剃度成,解了心中一件難事,但豬八戒放心讓哮天犬進去,定是心中有底,在外面耽擱這麼長時間,頭只剃了一半,一定是沉香又在那猶猶豫豫,難下決心。沉香,做一件事,當斷則斷,像你這樣,事事顧慮,處處不決,能做成什麼?只能做人笑柄罷了。聽得哮天犬還在大笑不止,更是心火上升,回頭冷斥一句:“有什麼好笑的!”頓時喝住了哮天犬。

  既然沒剃度,沉香,你還得給我走下去。楊戩轉向豬八戒:“豬八戒,你不是說,他已經是和尚了嗎?”

  豬八戒也沒想到這麼久連個頭也沒剃成,心裡罵徒弟不省事,嘴中還得替他說話,嗯嗯啊啊半天才憋出條歪理:“半個和尚……”楊戩也不插話,看他還有何話說。豬八戒憋出這四個字,說話也順暢了,摸著沉香那半個光溜溜的腦門說:“已經剃度的這半是佛祖的,你不能動。另一半呢,隨你處置。”

  楊戩心中嗤笑,這樣的理由也想得出來,臉上神情不變,斥道:“我看你是無理取鬧。”

  沉香眼見事到這一步,無法可逃,不願連累龍八,更不願在心愛女子面前露怯,一鼓勇氣橫眉立目:“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我,把八太子放了!”

  三聖母正步下石階,聽他此言,心生驕傲,不由向龍八處望去。只見楊戩伸手拍在龍八肩上,從龍八身後轉了出來,臉上帶著的,仍是叫她記憶深刻,又是不屑,又是嘲諷的笑意,向龍八看了一眼,又瞧向沉香:“放心,誰都落不下!”

  沉香恨恨地看著他的笑,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雖然他現在再也不能帶給他威脅,可是午夜夢迴,有時還會突然被那樣的笑容驚醒,一頭冷汗。在被他追得無處可逃時,在被他騙得失去法力時,這個笑容,是他心底最深的夢魘。

  “其實我膽子那時還是很小,可是敖春被抓了,他又那樣看著我,好像在說,你什麼也行,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我心裡又是羞又是氣,也許是急中生智,一下想到了救敖春的辦法。”

  隨著他的訴說,眾人看去,沉香刷地抽出寶劍,橫劍在頸,在小玉丁香的驚呼聲中威脅道:“二郎神,這裡的人你誰都不能動,否則我自殺在你面前。”

  楊戩上前幾步,悠閒地道:“你這種威脅沒有用的,我抓你上了天,就是要處死你。”

  三聖母不寒而慄,扶著欄杆說:“他怎麼這麼容易就說出這樣的話來,沉香是他親外甥啊!之前,我還抱過幻想,他是不願失去地位,逼迫沉香,也是形勢所逼。可是他,他說這番話,竟連一點內疚猶豫也沒有……”

  那邊廂沉香打好了主意,哼道:“王母娘娘不是想當著眾仙的面處死我,以告誡天上的神仙,如果我現在死了,她拿什麼告誡。”

  楊戩暗中點頭,雖然不成器,到底有些小聰明,我也好借此下台,放八太子一馬。本想著天篷那廝縱然不濟,裝腔作勢地扛上佛祖的招牌,再護住你們逃命,我來個追之不及也就是了。但現在不知出了何事,竟是這付站穩都吃力的模樣,還怎麼帶人逃走?就算放水也斷不能這般明顯啊。

  難道真的先抓他們回神殿?

  向沉香腰間一瞟,念頭一轉,沉香,你若果真聰明,就該利用上寶蓮燈了。回視龍八,再轉向沉香:“好,我放了他,你跟我走。”摺扇打開,回身橫扇,龍八跌回豬八戒旁邊,豬八戒急忙扶住他。

  死到臨頭,沉香看著龍八,說要澄清誤會。小玉想到是因為自己,嫩臉微紅,小聲向三聖母講了事情原委。原來在華山時大家認識了丁香,便結伴同行,龍八對丁香愛意暗生,丁香卻因與沉香指腹為婚過,只傾心沉香一人。從此四個小兒女之間平添了許多事端,最近幾日鬧得越發不快。

  交待完這些情感糾紛,沉香便要向楊戩走去,豬八戒看不過眼了,搶過去擋住他:“慢著,徒弟,師父我還沒答應呢。”沉香叫聲師父,心中感動,但知道師父不是楊戩對手,道:“您就別管了。”豬八戒喘著氣:“不管,不管對不住師父這兩個字啊。”

  三聖母更是暗恨二哥:“淨壇使者為了這剛收的徒弟,都敢於擔事,你這舅舅,卻要親手殺了外甥。”

  楊戩斜睥了豬八戒一眼,不屑地冷哼道:“看你這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明顯的陽氣不足,拿什麼來管?”

  豬八戒呵呵強笑,口頭上絕不肯落了下風:“時間久了恐怕頂不住,三招兩式那還是差不多的。”楊戩更是好笑,他就是全無毛病,三招兩式也頂不過,還在這胡吹大氣。豬八戒擺出做師父的樣子,沖沉香催道:“我頂住二郎神,你們快走!”沉香叫著師父,不肯就走,豬八戒再催一聲,將釘耙橫於手中,鼓膽就上去了。

  楊戩連三尖兩刃槍也懶得化出,合上墨扇相迎,讓開豬八戒急攻來的一耙,衣袖拂出,化去招式,墨扇順勢敲在他耙上,金石之聲震響,豬八戒已跌退出老遠,險些連釘靶都失手落在地上。

  豬八戒鼓膽再戰,一耙築下,楊戩收扇,身向左旋,豬八戒只覺眼前黑影中微有紅色一閃,已失了楊戩蹤影。心說莫不是誤打誤撞打傷了他?大口喘著氣四顧,忽覺腦後有異聲,不及多想,握釘耙仰身反砸。楊戩收回扇,信步遊走,眼中卻只關注著沉香。這孩子有些日子沒見了,三腳貓的功夫一點沒長進,和龍八等人聯手對付哮天犬,居然還落了下風。心煩之下,再懶得與豬八戒糾纏,一揚扇,將他擊飛出去。

  沉香從戰圈中脫身而出,趕過去扶住師父:“師父,您沒什麼事吧?”豬八戒哼哼著:“沒事……”楊戩收了扇,側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哮天犬得意地回到主人身邊,一樣倨傲地看著他們。

  沉香靈機一動,問:“師父,您身上有沒有仁慈的法力?”豬八戒不解,有幾分自得地答道:“師父是佛祖封的淨壇使者,你說我仁慈不仁慈啊。”楊戩心中一動,是終於想到寶蓮燈了嗎?立住不動,等他說話。

  沉香急摸向腰間寶蓮燈,向師父說:“用你的法力,加上我的口訣,對付他!”豬八戒應了,沉香吃力地拽他起來。

  豬八戒這付樣子,指望不了他能帶沉香逃開,只能由著他二人發動寶蓮燈,好找個台階退走。但寶蓮燈的威力非同小可,硬受它一擊,既不能讓傷得重了,又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卻也頗有難度。楊戩暗自提氣準備,神色間卻絕不外顯,只對哮天犬說道:“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樣。”

  哪吒直叫奇怪:“他怎麼不這時動手,還等沉香慢吞吞地扶豬八戒起來,再擺好架勢拿寶蓮燈對付他?”

  沉香這時也不明白,想了想,道:“他是根本看不起我吧。”嫦娥搖頭:“不會,寶蓮燈的威力,他親身試過,怎會不知?”討論一陣也沒說出個名堂,只能存於心底,歸於沉香運氣好。

  沉香擺好架勢,豬八戒催動法力,叫聲來了,寶蓮燈光芒閃耀,楊戩墨扇打開,運法抵禦。

  僵持一陣,楊戩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力道,豬八戒陽氣不足,根本沒發揮出寶蓮燈的威力,不過有這個就夠了,法力一撤,倒退數步,直撞到院中香爐上才停下來,嗆出口血,立時墨扇一揚,遮住臉面。哮天犬已被擊飛出去,不見蹤影。

  沉香再沒想到寶蓮燈真這樣厲害,心說好寶貝啊,愛惜地擦了擦,見楊戩倚在香爐上捂著胸口,趾高氣揚地過去:“念在你和我娘是兄妹的份上,我就放過你一次,下次再敢逼我的話,我就絕不留情!”楊戩雖有準備,但傷還是受了的,正靠在香爐上調息,沒想到外甥得意忘形,竟過來說了這麼一番話,氣得直欲吐血。小子,初次得勝,就這樣狂妄,今天詐敗,對你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環視眾人得意洋洋的嘴臉,楊戩不欲多留,在爐上扶了一把,忿然離開,身後一片笑聲。

end90101 2015-1-31 21:14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六章 南橘逾成枳

  回到天廷,一個人進了側殿,吩咐下吏們不得隨意打擾。眾人原以為他要調治傷勢,他卻更換了朝服,欲出去,又收回腳步,就那麼對著一殿的寂靜出神。

  神殿裡只有兩種顏色,灰和黑,這裡也不例外。黝黑的地面,古拙得全無裝飾的硬木長榻,泛著奇異光澤的鐵灰色。楊戩喜歡簡單,這間側殿更是簡單得到了極致。他常在這裡獨坐通宵,柔和的月色直接灑到座前,更襯出神殿的陰鬱寒冷。

  “三妹將寶蓮燈給了沉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他胸口仍在隱隱作疼。豬八戒殘存的那麼點法力,都足夠擊散他的護體真氣,若這頭豬恢復過來,與沉香聯手,逼他們棄廟逃命絕非易事。豬八戒在天廷時就好色貪婪,毛病多多,沉香跟他久了,近墨者黑,只會更不成話。

  小勝一場,就狂得沒了邊,須盡快截斷他的退路才是。那麼寶蓮燈怎麼辦呢?本想由著這燈來護住沉香的周全,但他們有所藉倚,還會按自己的設想,乖乖去找猴子撐腰嗎?

  “主人,我回來了。”

  是哮天犬有些膽怯的聲音。這狗兒踉蹌著奔入,湊近楊戩身邊,臉上紅腫,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跡,顯然傷勢不輕。

  楊戩正心煩不已地思量著得失,見他如此狼狽,更是沒好氣:“抓捕了沉香這麼久,不但人沒抓住,連寶蓮燈都沒拿回來。”

  “屬下該死。”

  剛回神殿時,楊戩本欲去瑤池,卻又猶豫,淨壇廟的這一敗,能不能瞞過王母娘娘的眼睛,極為難說。又看了眼哮天犬,方才盤算了半晌的念頭清晰了起來,不管如何,須逼他們離開再說,現在這樣,目標太大。如果王母動了疑心,另外委人來插手此事,便是自己想護他們周全都是不能的了。

  “想盡辦法,務必拿到寶蓮燈,這樣才能抓住沉香。”

  “是,是!”

  “派人下淨壇廟盯住他們,落了單就下手,我就不信他們一輩子總在一起!”

  “是!”

  “到華山把老大和老二調回來,我懷疑,他們暗中也相助過沉香。”

  “是”

  楊戩的語氣越來越嚴厲,哮天犬哈著腰連連稱是。沉香有些看不過眼,冷冷地道:“楊戩的心性,果然不是一般的冷漠。哮天犬對他忠心耿耿,傷成這樣,他問也不問,只顧著責罵和交待事情。”康老大道:“哮天犬後來壞了鼻子,楊戩就更不正眼瞧他了。這狗兒自己也不爭氣,前幾年我迫他服無憂草時,居然還口口聲聲地說什麼主人是好人,我呸!”

  哮天犬被主人訓得垂頭喪氣,便要退出,又被楊戩一聲喝住:“還有,今天敗給寶蓮燈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隻老狐狸為了打寶蓮燈的主意,將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若二郎真君不敵外甥寶蓮燈的話頭再傳出,更不知要引來多少仙鬼妖的垂涎。

  哮天犬苦著臉道:“主人,你看我這德性,我還能說得出來嗎我……”心裡多少有些哀怨,主人連一句安撫的話都沒有,但誰讓自己砸了差事呢!看看楊戩臉色,自覺離開,抓緊辦事去了。

  但瑤池還是要面對的。又沉吟了一陣,楊戩還是決定面稟王母,主動請罪。王母聽了他的委因,漫步在水榭的九曲小橋之上,意態悠閒,說出的話卻尖銳如刀:“你一個堂堂的司法天神,這麼長時間了,連一個法力如此低微的沉香都抓不到,要說你沒有私心,連我都不相信。”拉長了語調,顯得極為諷剌。

  楊戩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後,垂首道:“娘娘,小神不敢。小神幾次功敗垂成,都是因為有人在暗中幫助沉香。所以至今……”

  王母道打斷他的話,聲音轉冷:“這些對別人來說,也許算得上理由,但對司法天神來說,卻只能算是藉口。我就再給你三天時間,活的不行,死的也要,押著魂魄上天,也算是你的功勞。否則,你這個司法天神也算做到頭了。”

  頓了一頓,王母轉過身來,問道:“你有難處嗎?”說話間雙目炯炯,逼視著楊戩,似要看透他心中真實想法。

  楊戩順從地答道:“沒有。”

  “會不會因為是你的親外甥而下不了手?”

  “不會”

  王母宛然一笑,款步盈盈,走到橋欄邊看向瑤池亙古不竭的仙靈之水,柔聲道:“我不是想成心為難你,只是想用這件事捍衛天規的尊嚴。人心如水,有隙即有滲漏,有滲漏,必損法度。所以,你自己先想清楚,到底是要外甥呢,還是要烏紗帽,要好好想上一想。”

  楊戩沉默,然後應道:“小神明白。”告退出去。

  神殿的寒冷,又甚了幾分。楊戩側身而坐,眉宇間不縈一絲情感,卻又似蘊了許多心事,沉重再也無法展開。呼吸冷凝成霧,看得見,終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去,歸於一片寂滅,就如注定逝去的那些過往一般。

  失去的已經太多,最初那個期翼,依然遙遙無期。他所期翼的其實並不奢侈,家的溫暖,親人的微笑,那道柔和的月光。他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夠真正擁有,他只希望有機會遠遠地看著,守護著,那就足夠了。

  司法天神的權力,八百年的艱難,付出與獲得,連他自己,都無法再將兩者剝離開來,自下了那個決心時起,他就無路可以回頭。那麼,到底還要不要將沉香也逼到絕境之上,去背負起那些宿命般的痛苦掙扎?

  許久,他獨自外出,等降下雲頭時,眾人無不一驚,古木參天,廟宇清淨,正是淨壇廟。

  他隱形進了廟,站在空蕩蕩的庭院裡,臉色陰沉。這時日已近午,廟裡卻十分安靜,鳥兒在古樹綠蔭裡嘰嘰喳喳地鳴著,和不遠處的客舍裡的鼾聲遙相呼應。又過了會,小玉和丁香說著話過來,抱怨著才打敗二郎神,一個個就光顧著睡覺偷懶,誰也不肯用功了。

  就看楊戩嘴角微勾,冷冷地笑了一聲。小玉和丁香便坐在他身前的大樹下,相互說著心事。沉香看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時的楊戩,只要隨手一掌,就能要了兩個女子的性命。幸好楊戩並未出手,只是聽著,冷笑中的諷剌之意越來越濃。

  兩個小兒女無非在說心底的情竇。同時苦戀著沉香,不願與對方分享,偏偏兩人此時仍是朋友,千般滋味,隻言片語裡表露出來,似酸實澀,似澀又甜,甜裡又有著隱約的害怕與戒備。

  龍八想到那時受的熬煎,不禁說道:“說句實話,就是現在的楊戩,也有一處是遠不及沉香的。”哪吒哼了一聲,道:“就沉香?看他這一身的毛病,不過是運氣好得離奇而已。”龍八酸酸地道:“我又不是說他的運氣——他討女孩子歡心,可比楊戩高明太多了。那時的丁香……啊唷!”一聲痛呼,卻是龍四暗中擰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胡說。

  沉香在鏡內尷尬不已,只看著楊戩動靜,佯裝沒有聽見。丁香和小玉說了會話,一賭氣,也回房睡覺了,偌大的院子,越發幽靜,充滿了慵散的氛圍。

  楊戩的怒氣,瀰漫上心頭。就這樣一個孩子,還誇口過粉身碎骨也會救出母親?劉彥昌背棄過三妹,難道,三妹唯一的孩子,也要讓她失望一回嗎?

  “沉香,我曾想盡辦法,要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可是你自己不肯——別怪舅舅心狠,這個世上,想獲得就必然要先付出。你這麼好逸惡勞是吧,那就由我來毀了你的安逸,毀了所有能給你安逸的人——你自己做出的選擇,就要承受隨之而來的後果。”

  楊戩默然思付著,三聖母卻越看越是奇怪,問道:“沉香,他這一次,沒去為難你們?”沉香搖了搖頭,沒有楊戩曾來過的印象。可這時大家都在睡懶覺,他只要隱身進去,無聲無息地就能得手,何必只在院子裡磨磨蹭蹭地出神?

  但見慣了楊戩的詭計多端,就算是哪吒也不敢往好處想,百花冷笑道:“八成在算計著,該怎樣才得到更多利益。沉香害他在玉帝王母前,接二連三地受累挨訓,他那種睚眥必報的性子,單是捉沉香上天交給王母處置,豈足以消他的心頭之恨?”

  小玉想到後來的事,內疚地靠近沉香:“我不是誠心要偷寶蓮燈的燈芯的,實在是姥姥傷得好重,我不能看著她老人家死……”鏡外老四老六對視一眼,幸好鏡裡看不到外面,要不,他二人就要尷尬不已了。正是在淨壇廟附近,他們完成了楊戩的任務,截殺了老狐狸。當時還想著捉住小玉,老狐狸死前將燈芯逼小玉吞下,兩人毫無準備之下,竟被小玉打得狼狽逃命。

  這些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沉香不願小玉傷懷,摟著她,笑道,“其實我該謝謝小玉,幸虧小玉拿走了燈芯,讓我沒有退路,要不然楊戩就真要稱意了——我那時以為有了寶蓮燈就再不用怕誰,別說練功,連早起都懶得早起。‘小玉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地靠在他肩上。

  仍沒誰起來,楊戩不再久留,駕雲返回天廷。連串的命令吩付下去,非但淨壇廟,連東海和月宮都分派了人手監視。龍四臉上變色,想起不久之後,自己便去了廣寒宮,希望嫦娥能說動豬八戒。

  當時她找到淨壇廟,發現寶蓮燈的燈芯被盜,成了廢品,苦想對策之下,終於想到孫悟空身上。三界中只有此人曾與楊戩戰了個平手,沉香若能拜得這等明師,何愁沒有成就?可豬八戒對這個大師兄極為敬畏,一則怕事,二則不敢擾他清修,說什麼也不肯。她無奈之下,聽從了龍八的建議,勸動嫦娥下凡來說項。現在看來,只怕她才踏入月宮,楊戩便已得到了密報。

  淨壇廟與相關各處的動靜,果然事無鉅細,楊戩全部了如指常。對沉香的表現知道得越多,就越發堅定了楊戩已下的那個決心。

  “再不能由著沉香呆在淨壇廟,唯有尋找機會,按原來的主意,逼著豬八戒帶沉香去找那猴子學藝。豬八戒,你一無是處,又怎配做我外甥的師父?”眾人只見他低頭默思,臉上浮起輕蔑不屑之意,不知他想到了什麼。

  不過有寶蓮燈在,想逼走人還真是有點麻煩,只有趁他們分開的時候下手了?正沉吟中,已有細作來報,龍四公主到了月宮,寥寥數語後,便與嫦娥仙子去了淨壇廟附近的小鎮。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七章 有美樂遊湖

  楊戩臉色越發陰鬱,召來哮天犬和梅山老四和老六,也不詳說,只讓眾人隨他去凡間一趟。

  楊戩一邊在雲端穿行,一邊沉著臉問:‘淨壇廟附近有我們多少人?‘這些是老四佈置的,當下不假思索,應道:‘方圓十里之內有我們一千多人。‘楊戩若有所思,沒有再問,只管趕路。

  沉香恍然大悟,難怪楊戩總來得那麼及時,原來是一直監視著他們,用了這麼多人手,看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楊戩落在鎮上,已換了凡人裝束,一件褶袖白衫,不同於見沉香時那件錦袍,寬袍緩帶,別是一番風流。

  駐足橋上,墨扇輕揮,目光不離水邊廊坊。看著豬八戒在那裡與嫦娥“巧遇”,互述別情,談笑風生,楊戩的神情也並不如何惱怒,知道嫦娥去了鎮裡,這早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微帶了幾分悒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冷酷:‘豬八戒和沉香已經分開了,你們去淨壇廟,這次務必將寶蓮燈拿到,有機會的話,就將沉香抓來。‘哮天犬等應聲而去。

  他們這一去,由老四變成豬八戒的模樣騙走寶蓮燈。沉香早將此事當作談資,和母親及眾仙說起過,因此人人皆知,不過,老四老六現在都在鏡外,眾人顧著他們的顏面,沒有多說什麼。

  豬八戒樂不思蜀,雖然知道這種心思動不得,但能有今日一遊,也是大感榮幸。得了嫦娥允可,也不顧凡人圍觀,將九齒釘耙拋入湖中,化為小舟。嫦娥本是受四公主之托,來找他幫助沉香,但一直以為楊戩因為她的緣故挾私報復於他,心下十分歉疚,要豬八戒幫忙的話更說不出口。現在見他雖因她而遭劫,卻依然將她拱若天人,不由感動,存了補償之心。如念既相邀遊湖,便允了,嫣然一笑,飄然落於船上。

  豬八戒心思全在嫦娥身上,樂得找不著北,上船時居然掉進了水裡,引得一陣轟笑,嫦娥也掩口輕笑。一片轟鬧聲中,唯有楊戩神色冷峻,獨立於高樓之上,衣袂帶風,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

  正在興頭上的豬八戒,沒看到趕來尋找師父的龍八,騙得寶蓮燈的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卻已回來了。

  楊戩驗過寶蓮燈,又問沉香下落,老四稟報了難處,怕不是小玉對手。楊戩一手掣著寶蓮燈,一手打開摺扇,關注湖上動靜的目光這時才回到部屬身上,對於小狐狸突然間法力增強的事,他也有疑惑,問道:‘那隻小狐狸真的有你們說得那麼厲害嗎?‘到底老四腦子轉到快,一下想到老狐狸臨死前塞入小玉口中的東西,但他也不知是何物,只能報給楊戩,由他判斷。

  硬攻不行,那就智取,楊戩下了令,讓老四等人去想辦法,自己仍站在樓頂,冷眼旁觀湖上動靜。左右是要將沉香逼得不能存身,若真是自己去,想放水也說不過去了。

  嫦娥仍在與豬八戒遊湖,他們坐在艙中,楊戩沒有聽他們說什麼,神色越發陰鬱。方才他二人與街上把臂同遊,如今又在湖上共舟談笑,雖然盡在算計之中,也有助於他實施自己的計畫,心中傳來撕絞般的感覺,卻是騙不了自己。

  若不是三妹任性,搶著去月宮試探,也許這份心意就一直藏在了心底最深最深的那處柔軟之地,然而終究是讓她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縱是想做一個朋友也不可得,想在遠處靜靜地觀望,也要在她目光回轉時匆匆避開,不敢面對。

  嫦娥仙子,也許至今還以為最後和她在一起的是羿,就讓她一直這樣錯下去吧,也許她知道了真相,更會恨自己。楊戩自嘲地想,像他這樣的人,又怎會做出好事,也許嫦娥會以為,是他殺了后羿,冒充她的丈夫,騙了她。

  又多想些什麼呢?明知道豬八戒也只是能與她同遊罷了,她對這淨壇使者,也只是抱著一份歉疚吧,她始終認為,是自己這個司法天神假公濟私,害了當年的天篷元帥。可笑,楊戩,你做的事,在她眼裡,只怕沒一件會是對的。

  應該是去找沉香的,可是心思卻離不開湖上,楊戩猶豫片刻,運起法力,聽到船上二人的對話。

  豬八戒東一句西一句,想著法討嫦娥開心,憨笑著說:‘其實吧,人家心裡一直惦記著仙子的,總想著去廣寒宮去看看仙子,可是又怕人多眼雜的,別人說出什麼就不好了。於仙子的名聲不好。‘

  嫦娥不為人所覺地微微嘆了口氣,她當然記得自己說過什麼,那時她急著說正事,又不知怎麼開口,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接口道:‘其實,你真的不能再去廣寒宮了,你不知道,我最近已經是麻煩纏身了。‘豬八戒大奇:‘難道有人欺負仙子不成?‘嫦娥欲說還休,嘆了一聲:‘不說了。‘豬八戒哪肯放過這獻慇勤的機會,忙不迭地催促:‘說,仙子,你儘管說,我看誰敢欺負仙子。‘

  ‘算了,你惹不起他的。‘

  豬八戒哪肯在嫦娥面前坍台,打起了包票:‘仙子,只要你信得過老豬,老豬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重重哼了一聲,‘就算是二郎神,我也會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還真讓你猜對了,正是二郎神。在天廷裡,人人都知道我和三聖母的交情不淺,在沉香被天廷通緝之後,我曾經幫助過沉香,可沒想到這件事被二郎神知道了,我若以此治我的罪,我也就認了,可沒想到,他竟然以此要挾我。你說,我該怎麼辦。‘

  此時嫦娥心中已有悔意,楊戩雖不對,這事卻是她為引得豬八戒幫忙信口編造的,當時並未覺得如何,她和四公主商議的,楊戩不會不利用此事要挾自己,如是說,也不過是實情而已。但現在想來,楊戩對自己,應該是從未有過此心,這一次他在旁聽了,不知是何心情。

  果然,楊戩臉色冰寒,這番話一點不落,全落入耳中。嫦娥,嫦娥,在你眼中,楊戩真的如此不堪嗎?你寧可與這豬頭虛以委蛇,也不肯對我假以辭色。我今天倒要看看,這豬頭到底有什麼能耐!

  又聽了一會,嫦娥終於將話題引到沉香身上:“好在我那沉香外甥,還真是懂事,非要學一身本事,去救他娘,如果他能投一位名師的話,我就真的不擔心了。”

  豬八戒哈哈一笑,道:“仙子,你放心,這事教給老豬了!”嫦娥和他如此巧遇,又款款交談,他再沒有腦子,也知是為了沉香拜師之事而來。但眼中美人如玉,柔語如鶯,早已神魂顛倒,哪裡還說得出一個不字來?

  聽到這裡,知道大局已定,楊戩身隨意動,不見如何作勢,已躍上船頭。正在說話的豬、嫦兩人一呆,豬八戒反應過來,叫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手下敗將。二郎神,別人怕你,我老豬可不怕你。你若敢在這裡撒野,可別怪我老豬不客氣!”

  楊戩冷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還有什麼本事。”

  豬八戒也是一聲冷笑,裝模作樣地理了理頭上小辮,湊近嫦娥,涎著臉道:“仙子,你先去岸上觀戰,看老豬我今在為你出氣!”

  嫦娥手撫玉兔,螓首微點,站起身斜睥著楊戩,不屑地冷哼一聲,衣袖拂處,身如燕子穿林,飄然落上湖邊的小橋。

  豬八戒半邊身子都酥了,欣喜如狂,只想:“能得嫦娥如此看重,就算我立刻死了,也死得心甘情願。”向橋上招了招手,回過身來,挽起衣袖,叫道:“二郎神,今天教你好好領教一下你豬爺爺的真本事!”

  騰空而起,豬八戒法力到處,小舟變成釘耙飛入手裡。楊戩也懸空而立,手搖墨扇,冷冷地看著他揚耙作勢,攻了過來。

  手中墨扇上下翻飛,見招拆招,目光卻情不禁地向岸邊小橋上看去,只見嫦娥星眸婉轉,神色變幻無休,時而秀眉輕蹙,時而隱現擔憂,顯然為豬八戒而發。楊戩心中一黯,內息忽而紊亂,一口氣竟沒提得上來,豬八戒釘耙砸下,頓將他壓入水中。

  初春時節,湖水猶寒,楊戩驀然驚覺過來,暗罵了自己一聲。雖說淨壇廟受的傷並不算重,但幾日來事亂且雜,未曾調養恢復。再加上剛才心神忽分,豈不是自找苦吃?但嫦娥鄙視的表情,卻揮之不去,始終縈在眼前。

  深吸口氣,平復心境。頭一低,白衣上已滲出了血跡,在水中溷將開來。知道是崩裂了的寶蓮燈舊傷,他運法力止住血水,默拈法訣,上朝的神鎧已著在身上。

  暗自惱怒,多少年沒這般失態了,竟因嫦娥被那頭豬擊落水底,傳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身形衝天而起,挾著大片的水浪,咆嘯著直撲豬八戒。

  豬八戒一招得手,連自己都大出意料之外。他飄在湖面,一邊舉耙等楊戩出來,一邊向嫦娥頻得意泮泮地賣弄不已。橋上嫦娥也自意外,目含激勵之意,看向豬八戒。豬八戒和這目光一觸,如被電觸,臉上竟飛起一抹霞紅,只恨不能飛撲上橋頭,倚在嫦娥身邊大吹大擂一通。

  水浪捲上,將他肥大的身子擊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岸邊石砌上。豬八戒一聲疼叫,餘光卻向橋上瞥去,見嫦娥正因他而掩口驚呼,頓時大喜,忍了疼抖擻起精神,大叫:“我看,你也不過如此!就你這兩下子,還執掌天條?怎麼,不服?大家水裡比劃比劃!”爬起身,跳入水裡。

  他曾執掌天河十萬天兵,更得過孫悟空“我下水得念避水決,,不如師弟你”之評,在水中自視極高。此時緊握釘耙,只盼嚇住楊戩,好僥倖勝個一招半式,在美人面前掙回面子。但天不從人願,水上冷冷一聲“找死!”一道銀芒便直擊了下來,他大吃一驚,本能地抬手去擋,卻擋了個空,正自一楞,後領一緊,已被楊戩牢牢扣住。揚耙欲向後擊,楊戩法力透入,頓教他全身痠軟,哪還有餘力反抗?

  楊戩拎了這肥豬的後頸,騰身上岸,擲於地上。嫦娥急奔過來,關切的表情毫不掩示,叫道:“元帥,你沒事吧?”豬八戒一喜,勇氣大增,瞪著楊戩厲聲道:“楊戩,我可告訴你,我是西天如來親封的淨壇使者!來,給你,來,你動我一下瞧瞧!”

  淨壇使者?楊戩看了一眼嫦娥,冷笑:“我就動你又如何了?”槍身一振,已抵在豬八戒喉前。

  嫦娥大急,怒道:“住手!楊戩,你憑什麼抓人?”

  看著她的憤怒,楊戩心中一痛,脫口而出:“你明明看到,是他先動的手!”嫦娥卻冷曬一聲,道:“楊戩,你可要自重!”

  玉樹,仙子,是因為這件事,你才會這般有恃無恐吧?難言的疲憊襲來,楊戩再不願面對嫦娥不屑的臉色,沉聲道:“你攥我一個把柄,不到緊要關頭,不會拿出來吧。放心,我不會殺他的,他還不值得你使出殺手鐧。”

  伸手抓住豬八戒肩膀,強押著他踏雲而去,徑返天廷,一任嫦娥惱怒的目光,緊盯著自己遠去的身影。

  既然已經開始,那就按既定的軌跡走下去罷。回到神殿,將豬八戒與劉彥昌關押在一處,揮鞭又是一頓毒打,恨聲道;“叫你用佛祖壓我!”沉香心中不安,怒道:“楊戩簡直不是東西,害得師父為我吃了那麼多苦頭,!”嫦娥對湖邊的舉止本已有了悔意,但看著楊戩在豬八戒身上發洩怒火,對豬八戒的憐憫便佔了上風,幽幽一嘆,低下頭去,不願去細想其中的對錯。

  梅山老四進來,稟道:“二爺,淨壇廟裡又有了變故,不知為何那隻小狐狸去了萬窟山,沉香不管不顧,私自追了過去。如今東海四公主正趕往萬窟山,我們是不是也……”

  沉香去了萬窟山?楊戩一愣,想起前些時候丁香小玉的對話,這孩子難道會那般沒出息,糾纏在兒女私情裡,連輕重都分不出了?

  當下拋下鞭子,讓老四召集人手,他說不出的惱火,嫦娥的眼神,豬八戒的賣弄,如同利刃一般梗在心頭。沉香!楊戩恨恨地想著,今日,定要堵死自己這個不成器外甥的全部退路!同時,另一個念頭隱約浮起,他一凜,盤算著有幾分可行,目光向上睨去,似要看穿三十二重天宇,直達那終日隱在祥雲裡的兜率宮中。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八章 噴薄血未止

  趕到千狐洞時,先跟蹤來的天兵來報,說沉香已追進洞去了。楊戩微一頷首,想到洞中複雜的地勢,卻不便冒然入內。他傳令下去,人手分散開來,將幾個入口牢牢圍死。

  羲和馭移,由晨至午,沉香終於從洞內垂頭喪氣地出來,楊戩看在眼裡,知道他必是沒有找小玉,不禁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落在沉香耳中,直如驚雷,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楊戩那閃著幽冷銀光的神鎧。他駭得連連後退,正不知所措間,衣袖一緊,眼角掠過一角紅衣,已被帶起疾飛逃出。

  卻是匆匆追來的龍四公主到了。

  楊戩冷冷地看著,形如魅影,不見如何作勢,狂奔中的龍四便覺身上一滯,竟如陷入了泥潭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她心念電轉,一掌擊出,借力折回,向另一方向奔去,卻是眼前陡然閃過銀輝,險險撞上了楊戩的三尖兩刃槍。

  她跌落地面,又驚又怒,張臂將沉香護在身後,厲聲道:“二郎神,你不能傷了沉香!你忘了廣寒宮那事麼?”

  楊戩看著她,冷冰的眸子裡毫無情感。鏡外的龍四身子發顫,喃喃地道:“快了……他就要殺我了……”鏡中的龍四還要往下說,楊戩生硬地打斷她話:“不要說了!”轉身,一步,又一步。

  身後那個女子,想必又是如釋重負了罷,一次的失態,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更成了能剝奪他所有尊嚴的利器。西湖邊一天一地漫舞的桂花,倏忽在眼前晃過,那樣決絕的毀滅,原來真的是避無可避了。只是,這個四公主,她就沒有想過,他楊戩,是真會殺了她的?

  三尖兩刃槍攥在手中,三千年來沒有過這般的沉重。接下來該做什麼,他再清楚不過。沉香的無路可退,王母的命令,兜率的清靜莊嚴,這樣的一個局,今日,便要落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回身,槍身勢如奔雷,破入一個柔軟的身體。鮮紅的血噴薄如天際的霞光,帶著淒豔莫名的慘淡。

  神目打開,一聲斷喝:“魂飛魄散!”飛濺的血色映進眼眸,就如家變時,那炙毀了一切的衝天火光。

  “四姨母!”

  沉香一聲大叫,扶住了龍四搖搖欲墜的身體。這身體猶是溫熱的,但生命流逝的速度卻是如此驚人。魂飛魄散,那個人神目中的異芒,續槍勢之後,又無情地擊中這個最寵自己的親人,沉香知道,除非四姨母的法力更勝楊戩,否則,九天十地,就再不會有這紅衣這金發的絲毫蹤跡。

  連魂魄,都永不復存在。

  “……快逃……沉香……快……逃走……”

  瀕死的女子,意識昏沉中逸出的輕微呼聲,卻仍牽掛著那個和她並無太大關係的孩子,她還想掙起來擋在孩子的身邊,但氣力隨著鮮血湧去,胸腹間的冰涼,浸透了全身,所有的感覺,都隨著這冰涼,漸漸飄向無盡的虛空。

  三聖母全身無力,跌坐在她身邊,淚水湧出:“對不起,四姐姐,是我害了你,楊戩……楊戩……楊戩!”猛抬起頭,看向沉香,昏亂的目光裡全是恨意,“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死在崑崙!沉香,你真的該殺了他……他竟這樣對我的好姐姐……”

  沉香知道她說的是氣話,輕嘆一聲。現在的他,除了親歷時錐心的憤恨外,卻隱約覺出了些茫然,甚至還有幾分失落。這個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確是作惡多端,死有餘辜,可在剌出這一槍之前,所有的事,都還有回寰的餘地,那個湖邊風淡雲輕的男子,似乎還有機會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但在此刻後,仇恨成了唯一的感受,彼此的殺戮,再不能停止下來。

  楊戩也在看著,這個女子,為了沉香,寧願賠上她的性命?死前無意識的囈語,沒有任何偽裝的必要。心中一黯,他默默告訴自己:“三妹,一直恨著你,其實她並沒有錯,你這二哥,的確不該留在她的身邊。幸福的家,深厚的友誼,所有的一切,若你不曾存在過,便會令她更加快樂——只因你這二哥,給她帶來的,已全然是黑暗與痛苦的掙扎……”

  龍八和嫦娥也趕了過來,抱起龍四逃離。慣常的冷漠仍掛在眉宇之間,楊戩竭力掩飾住所有的情感,喝令梅山兄弟前去追擊。

  一聲清叱從洞裡傳出,聞聲而至的小玉衝了出來,和梅山兄弟戰作一團。沉香不知這時小玉曾出來為他們斷過後,一陣緊張,小玉知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沒事的,我雖不會運用那萬年的法力,但梅山兄弟也傷不了我,我後來捉住哮天犬為質,成功地逃走了。”

  說話之間,洞前局勢瞬息萬變,小玉來了又走,梅山兄弟四下散開,追著小狐狸而去。楊戩也追了幾步,卻騰雲隱身在半空,向龍四等人逃離的方向綴了過去。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又是一陣驚駭。俯身下望,龍四公主痛苦地掙扎,痙搐,魂魄離體,輕煙般地向九天飄散了去。三聖母不禁叫出聲來:“他要做什麼?四姐姐都被驅散魂魄了,他還要做什麼!”

  淡淡的紅影向雲中散來,被天風震盪得飄搖不定。楊戩張臂虛攏,法力到外,將這縷縷紅色禁錮到一處,隱約現出四公主魂魄的形狀。

  “這是怎麼回事?”哪吒突然緊張起來,回頭看著龍四公主,連聲音都有些打顫,“他殺了你!可是……可是為什麼他現在又在救你?”

  “我不知道……我醒來時就在崑崙了,你們不都說,是上古大神看不慣楊戩的所作所為,救了我嗎?怎麼會是他……這怎麼可能!”

  龍四也是一臉的不能置信,疑惑地看著鏡面。

  “用意念堅持住罷,你的魂魄才不會就此散去。”楊戩淡然地道,那個隨時會化成虛無的影子落在他雙臂之間,雖然若有若無,卻明顯能看出,那種輾轉邊緣的毀滅,實已痛苦到了極點。

  有什麼影像,模糊地閃過腦際,似乎能抓得住,卻又說不清道不明。龍四睜大了眼,緊緊盯著即將消散的自己,看楊戩帶著自己避開南天門的天將,悄無聲息地潛向兜率宮。

  “老……君……?”有幾個影像清晰了點,龍四拚命想記起來,卻只有零亂的對話從心頭閃過。

  “龍四的命,對我而言如同螻蟻,她死不死都沒什麼打緊。只是未謀進,先須謀退,老君,你我原是一類人,我的用意,還用得著我明白說出來嗎?”

  “老君,八百年的隱忍,已經到了收穫的時候,彼此不妨開誠布公了罷,免得存下隔閡,反而壞了大事。”

  “……沉香可用則用,事成之後,有龍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於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鉤,從容除去。至於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

  是楊戩,那是楊戩的聲音!龍四失聲叫道:“我想起了一些,楊戩去見了老君,那些話,便是他和老君說的!”

  嫦娥心中一緊,急切地追問:“什麼話?”哪吒也叫了起來:“是不是……楊戩大哥他有苦衷?”龍四慘笑道:“苦衷?他那種人還會有什麼苦衷!他打的如意算盤,他要利用沉香……而我,就是他將來控制沉香的棋子……只是他沒想到,老君故意救醒了我……”

  她口中說話,腦中景象更是紊亂,一陣撕心裂肺的酸楚,電一般從心底掠起。她一呆之下,尚未明白過來,臉色卻突然變得慘白,雙手抱頭,搖搖欲墜。

  嫦娥離她最近,急伸手扶住了她,叫道:“四公主,四公主,你怎麼了?”龍四喃喃地道:“他要害我……他要用我要脅沉香……老君的交易……”楊戩與老君的對話,回想得字字清楚,可為什麼,那酸楚卻更加強烈,直要將她生生吞沒了去也似?

  “陰……謀……還……不……不是……沉……”

  斷斷續續地,她還想往下說,張口時,想的是兜率宮裡那些對話,那些赤裸冷酷的無情交易。但是,另一個聲音,帶著幾分憂鬱,卻在雜亂中清晰地響起:“我若死了,你怎麼辦?”她身子為之顫抖起來,有如風中飄零的葉子。牙關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壓上心來,內息從丹田裡四下竄出,狂亂地岔入各大經絡之中。

  “我若死了,你怎麼辦?”

  那個聲音固執地在耳傾迴蕩,不知不覺,淚水奪眶而出,一個不算寬敞,卻讓她倍覺溫馨的斗室,不住地從思緒裡滑過。她拚命想看清,恨不得將手伸進腦中牢牢抓住,可是,她的手,已全然不能動彈了。

  龍八搶上前,嚇得幾乎哭出聲,叫道:“姐姐,你怎麼了?怎麼了?”

  哪吒顧不上再看鏡中,急步過來查看龍四情況,法力注入她體內,頓時鬆了一口氣:“沒事,四公主一時激動,岔了內息。只要她安下心來,慢慢導氣歸元,就自無妨了。”

  龍四睜大了眼,一個孤傲卻寂寞如雪的男子,心底那種淡然卻熟悉的喜悅,那是誰?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零亂的景象越來越多,驀然之間,一聲驚雷從心頭滾過,她已僵直了的身體陡然繃起,又復軟倒在嫦娥的懷裡。

  淚水奪眶而出,那些真相,被那個人深深埋葬了的真相,突然全部重回到她記憶之中。“他是為了你,沉香,他不是,不是……”她想哭喊,想喊出這些痛徹了肺腑的悲傷,但沒有用,內息竄走經絡,任她如何唇舌顫動,終還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一道金色的符咒從她體內彈出,轉瞬化作無形。龍八大吃一驚,叫道:“那是什麼?”哪吒一凜,想看清符咒內容時,卻無跡可尋。百花這時也過來了,和嫦娥兩人合力抱著龍四,恨聲不絕地道:“楊戩救回四妹妹根本未安好心!說不定,還曾受過他百般的凌辱。定是四妹妹想到了那些往事,才會心情激盪,氣血大亂,走火入魔了!”此言一出,龍四淚水更是滾滾而下,百花只當是自己說中了她心事,一拍手,恨恨地道:“看,四妹妹哭得多厲害,一定是氣楊戩那混賬氣的!”

  三聖母在鏡中看不到外面情形,只急得連聲追問。驀覺得有人連拽自己衣袖,一愣之下,回頭看去,卻是沉香臉色陰沉,手指一間丹室,說道:“娘,楊戩那廝隱身進去了,老君正在裡面靜修。這兇徒有什麼詭計陰謀,我們跟著他一看便知!”

  兩人進去,小玉迎過來,竟有些驚惶,捉住沉香的手臂,似怕丈夫會出了意外一般。室內,老君已支走了侍立的童子,楊戩現出身來,將龍四魂魄放置一邊,好整以暇地坐到老君對面,看樣子,應是在等著老君的什麼答覆……

  小玉輕聲道:“剛才,楊戩進來第一句話,就是問老君,問他是願為魚肉呢,還是願為刀俎。又說什麼砍樹的斧頭一旦被握得太緊,全不能自行做主,保不住就要反過去砍下那隻持斧的手了。”她雖不知道楊戩到底意欲何為,但想到方才那冷漠了夾了幾分陰狠的語氣,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老君雙目微合,餘光從狹長的眼簾下投向楊戩,許久,拂塵輕移,向地上龍四的魂魄一點,問:“總不成,這便是持斧的那隻手罷?”楊戩道:“自然不是,那是東海的四公主。老君,你先助我凝住她的魂魄罷,否則你我的默契,就很難繼續下去了。”老君冷笑道:“默契?自你上天之後,便一步步成了瑤池的新貴紅人,老道行將就木,位卑言輕,豈敢與你堂堂的司法天神有什麼默契?”

  楊戩不以為意,只淡然反問一句:“是嗎?”老君瞪著他,似要看透他此行的目的,過了半晌,才又道:“王母前幾日不是下了旨意,著你三日內抓回沉香處死,否則就要革了你司法天神之職。你怎有此等的閒情雅緻,抱了個魂魄來我兜率求醫?”

  楊戩冷冷一笑,忽道:“不久之前,承老君親上凌宵,為我那不成器的三妹求情,此情楊戩銘記在心。”口中稱謝,卻殊無半分欣悅。

  老君道:“好說。”心知楊戩定有下文,手拈銀鬚,等他再度開口。

  楊戩道:“織女的孩子早已死了,老君當時不會不知的罷?”老君雙目驀然睜開,旋又半合上。當日他在天廷提出織女子女之事,原為了試探一件事是否可行,王母的反應,令他平增了許多把握。“但是這個楊戩……”老君不動聲色地思付道,“此子可用乎,不可用乎?”

  “八百年來,我殫盡心力,所得與所失,究竟孰多孰少,老君,想必你也知道。”

  老君一曬,道:“你初上天界,我便警告過你,以你的身世,瑤池定不會由著你為所欲為。縱然這些年你勢傾朝野,但那又如何?靠攏中樞最易獲得權力,這麼膚淺的道理,老道我難道不懂麼,偏由你這初涉天廷的稚兒覆雨翻雲?”

  楊戩道:“不錯,權力得自中樞,卻也易失自中樞。只不過,你若以為楊戩也會殉此故步,那也未免將我看得太輕了。”

  老君沉思,點了點頭,道:“你要殺沉香易如反掌,遲遲不殺,總不會因為他是你三妹的獨子罷?”楊戩道:“老君,如果你也作此想,倒真教我失望了。”老君卻是一笑,似已明了於胸,道:“當年我借你來解我之厄,今日,你是要借沉香了罷?”

  這兩人一句句地說將下來,三聖母越聽越不明白,求助似地看向沉香:“楊戩到底想做什麼?當年老君引他上天,他反打一耙,投靠了王母,這才擠壓得老君動彈不得。又如何……如何成了他為老君解厄?”

end90101 2015-1-31 21:16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一章 殺救在一人

  沉香茫然搖頭,眼龍四的魂魄又淡去許多,心中大急,卻無計可施。只聽楊戩仍在若無其事地說道:“當年你勢力坐大,又借那猴子大鬧天宮,瑤池何等精明,如何猜不出你的用心?若非我當機立斷,為你壯士斷腕,只怕八百年前,你便要被迫反下天廷,堂堂道祖,淪落成佔山為王的小妖了!”

  沉香等人目瞪口呆,老君卻並不反駁,沉吟道:“現在的你,與老道當年,又何其相似。沉香是仙凡通婚,大膽妄為,人緣卻是不壞,居然和佛門拉上了關係,倒確是上好的人選。但你何以認定,老道我定會助你?”楊戩淡淡地道:“老君,助我便是助你自己。自封神之戰後,瑤池便掌控三界至今,其中的奧妙,只怕你一時半會兒還是琢磨不出。楊戩縱然不才,為你紆緩些重壓,卻仍是力所能及。”

  老想又是一番沉思,突然伸手憑空作符,虛虛一按,化作流光渡入龍四體內。龍四已渙散的魂魄又被強聚成形,卻仍淡若無痕,微顫著,顯得極為痛苦。但一邊的沉香卻分明看到,四姨母隱約可見的睫毛一抖,竟微微睜開了,隨即合上。“是老君!”心念一轉,他已然明白,“難怪方才四姨母在鏡外能複述楊戩的隻言片語,一定是老君借聚魂為名,強行激醒了四姨母——這些人勾心鬥角,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是被你的神目驅散了魂魄,老道的符法,只能暫保她的情形不至惡化——”老君道,“不過,你殺她,應是為了向王母銷差,保住你司法天神之職。但殺了又救,無寧太繁乎?”

  楊戩冷笑道:“龍四的命,對我而言如同螻蟻,她死不死都沒什麼打緊。只是未謀進,先須謀退,老君,你我原是一類人,我的用意,還用得著我明白說出來嗎?”

  老君淡淡地道:“我縱是猜得出,也還略有疑惑。那猴子是天生靈石所化,我算準他修道必有所成,才全力利用。沉香不過是個仙凡雜生的小子,值得你花費如此心計嗎?未進之前,竟要謀退?”眼光似沒有看向楊戩,卻在全力觀察著他臉上神色。

  楊戩卻只淡然道:“織女那孩子之事,老君,你我心知肚明。”當時朝會之事,他一直心存蹊蹺,此時索性拿來含糊地塞唐一下。誰知老君身子微微一震,道:“你也知道了?”

  楊戩心中一動,卻不追問下去,移開話題,說道:“老君,今後你我非通誠合作不可,所以我的打算,也不怕全與你說個明白。沉香可用則用,事成之後,有龍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於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鉤,從容除去。至於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你的心思,也少不得與我暗通曲款。左右大家都有利可圖,何樂而不為之?”

  老君讚許地笑了笑,卻道:“你放心,龍四經我施法,目前看似危險,也不能附體還陽,但到了用得著她的時候,我自有法術送她回肉身,真君不必憂心。”楊戩神色陡變,森然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留此後著,羈絆於我?”老君淡然道:“這不是羈絆,只是讓彼此放心的契約而已。”楊戩看了他半晌,眉宇間冷意越來越濃,卻隱忍了不發作,一言不發,攝過龍四魂魄,如來時一般隱身離開。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雖在雲裡穿行,但心神不屬,直如仍留在丹室一般,耳邊反覆迴響著那兩人的對話。鏡外哪吒等人也聽得呆了,康老大在地上重重一拳,咬牙切齒地道:“可恨我們兄弟這時,還全心全意為他效命。想不到他……他……這個無行的小人!”

  哪吒茫然道:“他如此苦心算計,可為什麼龍四公主還陽之後,竟會什麼都不記得了?”龍八冷笑道:“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君的舉止,三太子你也看見了。他千方百計留後手來制約楊戩,又豈會由著楊戩打響如意算盤,左右逢源?”抹去姐姐臉上一直沒有干去的淚水,他不禁哽嚥了起來,“姐,你不要氣了,楊戩機關算盡,最終還是難逃公道。待回去後,回去後我定要去好好折辱他一番,為你出氣——那樣的混帳,卻被沉香留在家裡,照顧得無微不至,當真是天理難容!”

  攜了魂魄徑回真君神殿,楊戩一路避人而行,直往後殿的密室。進了室內,他在牆側暗格里取出一隻小小的爐鼎,掀開鼎蓋,將龍四虛弱之極的魂魄送了進去。哪吒看在眼裡,身子一震,失聲叫道:“定魂鼎?”龍八聽他聲音有異,急問:“那是什麼?他想如何折磨我姐姐?”哪吒搖頭道:“不是,這東西雖不多見,卻也沒什麼大用,只是安置魂魄,以免魂魄潰散——可他既有此物,何必要低聲下氣地去找老君?”

  楊戩合上蓋,手上光華爍動,渡了一縷法力入內查看。為了在老君面前不露破綻,在千狐洞外的那一擊,他用了全力,想要救回原已不易。老君方才的救治也未安好心,靈符保命的同時,又禁錮著魂魄不能復生還陽。

  法力到處,情況瞭解於胸。楊戩暗暗冷笑,“老君,你自作聰明,不過是讓我多費一番手腳而已。你真以為,我只能殺人,不能救人麼?”將定魂鼎置於桌上,退了一步,凝神運氣,真元從神目中送出,狀如濃霧,環在鼎上,慢慢淡成輕煙,一縷縷地滲了進去。

  他的真元,化去老君符咒的同時,也抵銷著驅離魂魄的法力。楊戩心中稍安,知道自己計算無誤,雖說要費上好幾年的工夫遂步施救,但龍四的生死,主動權終還是握在他自己的手裡了。

  收功離開密室,楊戩傳令下去,整個後殿設為禁地,不得任意出入,又令人去找尋哮天犬的下落。沉香已想明白了,輕聲說道“他求老君,原來只是個藉口。這樣一來,老君以為握了他的把柄在手,必然對他少了許多防範,他利用起來就得手應心了……”三聖母輕嘆一聲,點了點頭以示贊成,卻不再說什麼。

  救回龍四的仍是楊戩,三聖母乍見好姐妹被殺時的恨意,終還是慢慢淡了。雖說不齒二哥的為人,但這一路走來,楊戩縱然作惡,對她這個妹妹卻仍不失關愛,就算有過份的地方,也大多是為勢所逼。想到他機關算盡,最後卻一敗塗地,重傷在親外甥手裡,三聖母心裡,隱隱有了些說不出的感慨,再不像以前那般,只一味為兒子驕傲了。

  鏡外眾人也自議論紛紛。百花冷笑道:“他再有心計又如何,到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賠了個血本無歸。”哪吒沒有反駁,只翻來覆去地細想著各種可能,越想越覺頭緒混亂,暗嘆一聲:“或許,楊戩大哥真是為了保住他的權位,才不惜拉擾老君對抗瑤池?”

  ‘後來姐姐的肉身失蹤,再出現時卻是在崑崙的山洞裡。莫非,那也是楊戩做的?‘

  龍八想到了日後之事,剛剛問出口,便見楊戩神殿往向東海飛去了。‘姐,你好一些沒有?‘他不放心地試試四公主的脈息,還是老樣子。‘姐,你看,人算不如天算。不論是天意還是老君搗鬼,總之既讓你聽到他的陰謀,又在還陽後將一切忘盡。楊戩的如意算盤打得再好,也終要落到應有的報應。‘

  嫦娥一陣黯然,他的確是深謀遠慮,未思進先思退。可四公主的情況,真的只能算是天意了。明明自己便能救人,偏偏不懷好意,想拉老君下水。但老君就那麼好騙的?與虎謀皮的結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吧。然而捫心自問,她是希望他得此報應,還是寧可一切都在他算中,一直被他瞞到最後?她無法回答自己,只因為那個答案讓她不安。

  如果他沒有去找老君,而是直接救了四公主……悵然一嘆,她低頭去看抱在懷中的四公主,頓時一驚。四公主睜大了雙眼,珠淚滾滾而下,滿頭是汗,嘴唇上咬出血來,形容十分可怖。龍八已經嚇壞了:‘姐,你怎麼了?哪吒,你不是說我姐沒事?‘

  四公主記起了一切,身子卻似已不屬於自己,一個字都無力說出。聽得耳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報應‘、‘天意‘,再想到楊戩的境況,一急一氣,淚流不止,欲納回岔亂的內息,更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楊戩捏了法訣,潛入龍宮。其時屍身尚安置在龍四自己的閨房之中,龍王不在,四公主之母哭得哀哀淒淒,丫鬟們也在一旁陪著抹眼淚。楊戩見沒有扎手人物,乾脆讓她們都昏睡過去,用大氅裹了屍身,直往崑崙而去。

  ‘他是怎麼讓崑崙山神同意他保管肉身的?‘沉香一邊飛一邊提出這個問題,‘我記得崑崙山神說過,他連第一關也沒過,根本沒能進門。‘

  ‘也許是山神好心吧。保管肉身,又不是借神斧這樣的大事,通融通融也不奇怪,我們看著不就知道了。‘哪吒極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眼前事想來想去,雖只能歸於楊戩心計險惡,他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憋悶得難受。

  被他這麼氣沖沖地一說,也沒人再問了,真的,看看就知道了。

  楊戩回到修行之地,佇足觀望,輕嘆一聲,無心流連,輕車熟路地向另一座山峰折去。

  ‘你回來了?‘出乎眾人意料,崑崙山神的聲音響起,用的是‘回來‘一詞。三聖母向不遠處的峰頭仰望,那正是她在女媧處學藝多年第一次下山時來的地方,在這裡她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哥哥,她頓時恍然:‘楊戩在這裡修行了很久,和山神可能原來就認識。‘

  楊戩聽見山神的招呼,點點頭沒有作聲,進入山神為他打開的洞門,將屍身放下,舒了口氣。山神佯怒:‘這麼多年沒回來過,就給我帶了這禮物?‘

  楊戩直起身,眉宇間有少見的輕鬆:‘不與你玩笑,只請你助我將她身體保全,以待魂魄歸體還陽。‘山神失望地嘆口氣:‘你還是這樣,一點沒變。唉,自從你走了以後,再沒個人到這裡來,我若不自己開解著些,怕是要悶死。‘楊戩默然不語。

  ‘山神不是說過讓他試過三關,怎麼這樣就進去了?‘沉香心裡嘀咕,‘敢情他是嚇唬我的。‘正想著,洞口呼地一下合攏,山神打破沉默,微帶得意地笑道:‘你這麼多年沒回來,我又琢磨出幾招,來試試如何?‘不待楊戩答應,周圍一變,已是冰雪世界。

  楊戩負手而立,瞧著周圍的冰雪,並不著惱,也不驚訝,狀極悠閒,挑眉道:‘又來了,還沒玩夠?‘他修行小有所成時,山神就開始不斷想出些關口來考驗他,美其名曰磨煉,只可惜沒有一次能難倒他。這麼多年,又想出什麼新花樣了?

  三聖母有點冷,運功抵禦著,問道:‘沉香,這就是你過的第一關?‘沉香笑道:‘是呀娘,一開始我們運功抗寒,可是越來越冷,後來還是雪神提醒了我們,這才通過的。咦,雪神,莫非就是這崑崙山神扮的?‘龍八也是當事人,接著他話說:‘看來是這山神一個人無聊,跟我們逗樂子呢,被他開了個大玩笑。三聖母,這一關不能光自己運功抵禦,得互相想著對方,考驗的是普愛世人的溫暖之心。難怪楊戩通不過,他怎會有這份好心。‘

  只見楊戩立於洞中,冰層愈厚,絲毫沒有消融的樣子。山神笑聲不絕:‘楊戩,我總算難倒你一次,且讓我提點你一二,這滿地冰雪,乃是世間冷漠所化,唯有溫暖之情能解。‘楊戩冷哼一聲,並不理他,身上寒氣陡漲,越來越甚。山洞中冰雪雖厚,他卻毫無寒冷瑟縮之態。山神顯然愣住了:‘你……這樣也行?‘楊戩身上已掛了一層冰甲,人卻無恙,冷冷一笑:“我又何必去融化它。”山神沒有形體,若有必是張口結舌之態,嘆道:‘不錯,不錯,我雖是專為你設計的,卻怎地忘了,別人冷,你只有比他更冷,向來你都是這樣保護自己,再不會用其他方法。‘

  說話間,他已將法力撤了,一切如故,只留著四公主身上的冰雪不化,好保存她的軀體。山神又問:“你想不想再試試?”楊戩沒這個閒心,搖搖頭:“好意心領,我有事在身。”

  山神沉默一陣,欲言又止,終是開了門,只說了一句:‘本是照你性子設計的,不想仍是沒用。唉,罷了,總是無用,你也不是能聽人勸的。‘

  他們之間對話聽得人一頭霧水,只有沉香和哪吒模糊明白一點。沉香試著向別人說清楚自己的感覺:‘山神的意思,這並不是要難為他,而是為他好?‘哪吒不自覺地點頭:‘應該是……冷漠所化,要溫暖……‘

  山神確是這樣想的,他深知楊戩的性子,又受女媧所托幫助楊戩,一心勸他處事和軟些,於己有利。而楊戩,又豈是這麼容易改變的。他在心中暗嘆:“女媧娘娘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二章 金蘭熾幽意

  楊戩從崑崙山回到了真君神殿,梅山老四一臉焦急的上來稟告:“二爺,哮天犬還沒有回來,我看是凶多吉少。”

  楊戩心中隱隱為哮天犬擔心,卻不願露在臉上,只是恩了一聲,算是知道了。梅山老四見他不理哮天犬死活,不禁心寒。卻聽楊戩忽然關心起那隻小狐狸的底細來。

  “那隻小狐狸身上,至少有一萬年的法力。她到底吃的是什麼東西?法力增長如此迅速?”

  梅山老四搖搖頭:“沒有看清啊。但那小狐狸著實厲害。”

  楊戩冷笑道:“她雖然法力渾厚,可惜法術不精,經驗也太少,當若真的交起手來,不出十招,就能將她擒獲。到時候再來審她,萬年法力從何而來。”

  楊戩正和老四議論小玉之事,梅山老六進殿稟告:“二爺,嫦娥來了。”

  楊戩微微一愣,轉瞬便猜到了嫦娥的來意,定是為了那頭蠢豬。想到嫦娥和豬頭把臂遊湖,現在又親身跑來求情,楊戩心中很不是滋味,“就說我不在。”

  “是。”

  老六出去了,楊戩忽然覺得心情有些煩亂,他再沒有心思和老四談小玉,也打發他下去。

  真君神殿中,只楊戩一人獨自坐著。他似乎在想著什麼,有似乎什麼都沒有在想,目光一直停留在殿角的一隅。那裡,黯淡的月色,被一格格窗棱,切割成小塊,碎了一地。

  “老六,要不你去勸勸二爺吧。嫦娥仙子等在外面也太可憐了,怎麼勸她都不回去……”殿外隱約傳來梅山兄弟小聲爭執,“老四,我可不敢打攪二爺的靜思。二爺可不像從前了,越來越難侍候了。”

  “蛾子,……”一聲輕嘆,楊戩拂衣而起。

  真君神殿外,嫦娥仙子已經等的極不耐煩。她看梅山老六抱歉的眼神,就知道楊戩是託詞不出。嫦娥的性子中,本就有三分執拗。楊戩越是如此,她偏偏要和他耗下去。

  不大的天台上,她來來回回不知踱了多少回,一種情緒絲絲縷縷,慢慢鬱結在胸中,無法舒緩難以排解。似乎感應到什麼,嫦娥抬頭看去,見真君神殿的牌匾下,站著一人,靜靜的看著自己。

  嫦娥重重咬了下唇,臉色卻是有些青白,“他這樣看了有多久?”想到此行的目的,嫦娥勉強和緩了一下心情,向那人走去。

  真君神殿的飛簷,投下扭曲的黑影,蜿蜒匍匐。淡藍色的霧靄,自那浩瀚的雲海邊際升起,縈繞在真君神殿四周。那月宮仙子凌波微步,羅衫飄忽,款款而上。絕美的容顏,在霧靄中朦朧得恍若舊時之夢。

  一階階,一步步,嫦娥已經走到近前。楊戩悄悄收拾起悵惘,迎上前去:“仙子駕臨鄙府,楊戩不勝榮幸。”

  “嫦娥來的魯莽,豈敢勞煩真君親迎。”客套的寒暄,冰一般的眼神,雖然咫尺,卻是天涯。

  真君神殿,早已經在天界種種離奇傳聞之下,異化為恐怖之源。嫦娥此行心中已經作好思想準備,但她真的踏足神殿內,卻微微有些發楞。

  純黑的真君神殿,乾淨的不染一絲纖塵。沒有仙家的夜明珠,只有一排長信燈;沒有仙家的琳瑯如意玩,只有一方書桌無數案卷。

  進的殿來,嫦娥便直奔主題:“你把天蓬元帥怎麼了?”楊戩微微一哂:“那個豬頭,你就那麼放在心上?”

  嫦娥冷笑道:“天篷元帥雖長了個豬的身子,但卻有著一顆人心,能夠分清是非黑白。不像有些人,身在其位,不謀其政。”

  楊戩的聲音便也冷了下來:“我是司法天神,做的自然是司法天神該做的事。豬八戒包庇沉香,觸犯天規,我緝捕他沒有錯。”

  嫦娥見楊戩冷面冷心,想到了苦命慘死的四公主,“那麼東海四公主呢?你可以妨礙公務為由殺了她,但你沒有權力驅散她的魂魄!我告訴你,東海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楊戩心中好笑,以東海龍王之怯懦,也敢上天庭與他打這人命官司?他傲然道:“為了追捕沉香,哮天犬也許已經殉職了。東海若是來打官司,讓他儘管來吧!”

  嫦娥聽楊戩這樣窮凶蠻橫的說法,心中更恨此人的道貌岸然,“楊戩,你像象狗一樣效忠王母,拚命維護的恐怕不是那腐朽的天條,而是為保住你的烏紗帽,或只你自己無法滿足的私慾……”

  “仙子,你想說的是玉樹嗎?”嫦娥一滯,她想說什麼,但被那種低低的,略帶苦澀的聲音壓住,楊戩慢慢抬起頭,他看著嫦娥,目光坦蕩,清徹如水:“仙子,情之所鍾……”

  “……不能自已。”嫦娥微微一晃,臉色忽然煞白。琴瑟纏綿,十指相扣,愛人輕輕低語,劃破千年的黑暗而來。這無恥之徒也配說,也配懂?

  “楊戩,我不管你齷齪的心,在想著誰。但以你的這種為人,是永遠打動不了她的。為了你的‘私慾‘,你還要做多少孽?三聖母被囚,四公主慘死,百花仙子失蹤,恐怕也難逃你的毒手。玉樹之事,有朝一日,天庭必會追究。楊戩,為了你的烏紗帽,我知道你什麼都做得出來。我不願意再牽連別人,你若要滅口,索性……”

  楊戩的心一陣痛楚:“楊戩絕不會因玉樹之事對仙子無禮。而仙子你答應過,會保守這個秘密的。”看著嫦娥憎惡的眼神,楊戩心中明白,玉樹曝光之日不遠矣。

  “我這個承諾是給三聖母的,她如今被你囚禁,母子不能相見。楊戩,我奉勸你……”

  “這是我們兄妹倆之間的事情,仙子就莫要多管了。”楊戩頓了一下,‘反而是仙子你,當言行謹慎才是。‘

  “言行謹慎?!”嫦娥的臉氣得煞白,“楊戩,今日你得把話說清楚。”

  楊戩走到桌按前,取出一疊置開的卷宗,“有些事還用我說嗎?近來,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廣寒宮,這些全都是彈劾仙子的奏本。仙子無事,還是少往凡間跑,免得落人口舌,成為仙佛兩界的笑柄。”

  “笑柄……”嫦娥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楊戩,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無恥齷齪。嫦娥豈能受你羞辱,告辭了。”

  嫦娥就要走出真君神殿,一個冷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仙子,你不要那個豬頭了嗎?”

  嫦娥的身子僵住了,再難跨出去一步。對於天篷元帥,她心中一直有一份歉疚。剛才實在羞憤難當,才會負氣而走。現在被楊戩一語提點,慢慢冷靜下來:我以前對不住天篷,就當這是還他的情。今日,任楊戩那廝如何辱我,為了淨壇使者,我無論如何都要忍住這口氣。

  嫦娥慢慢的走回來,真君神殿愈發陰森,楊戩手持奏摺,站在長信燈旁。閃動的火光下,司法天神的臉,忽明忽暗。

  “楊戩,你究竟想怎樣?”嫦娥白玉般的臉上,罩著一層寒霜。楊戩側著臉,幽黑的眸子看著舞動的火苗:“仙子,樹欲靜而風不止。雖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是終究人言可畏,瓜田李下,總要避些嫌疑才好。”

  楊戩雖然是一番好話,聽在嫦娥耳中,分外刺耳。她忍著氣,一言不發,聽楊戩繼續說下去。

  楊戩卻是欲言又止,天庭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面,暗裡卻是暗濤洶湧。嫦娥一直幽居廣寒宮,雖然寂寞冷清,卻也是遠離這些煩雜。如今,為了沉香三聖母,她一點點陷入那事非的漩渦,卻不自知。玉樹一事,終歸要被人察覺。自己身敗名裂也罷了,嫦娥到時候也會落的個知情不報,包庇縱容之罪。月宮仙子素來孤潔高傲,若無強援,恐真會落到那個地步,任人作踐……楊戩的心一陣悸痛,他斷不會讓這一幕發生。然而,暗夜行舟,前途茫茫。凶濤惡浪即起,自己亦自顧無暇,又如何護得她的安全?

  思疇再三,楊戩才緩緩道:“玉樹之事,一旦公佈,恐仙子也難逃干係,望仙子三思而行。而淨壇使者已經是方外之人,可笑卻六根不淨。落花雖無情,流水卻有意。我若放他出去,他必定還要糾纏仙子不休。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仙子讓他徹底斷了這個念頭,我才能放心。”

  嫦娥一咬銀牙:“好,我便讓你放心。”

  楊戩傳梅山兄弟將豬八戒從牢房放出,提上殿來。豬八戒一路罵罵咧咧,佛爺爺長佛爺爺短的,待得上殿看到嫦娥,心中一下子樂開了花:“仙子,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見嫦娥秀眉微蹙,轉臉大罵楊戩:“楊戩,是不是你得罪了嫦娥仙子?讓嫦娥仙子不痛快,就是與我老豬為難。前次是老豬還餓著肚子,被你偷襲。現在,你我再大戰八百合……”

  楊戩懶得理這頭豬:“豬八戒,嫦娥仙子有話和你說。”

  一聽嫦娥仙子有話,豬八戒喜的眉開眼笑。他扭捏著雙手,挺著肥碩的肚子,掭著臉湊在嫦娥的面前:“仙子要對老豬說什麼?”

  嫦娥看著豬八戒,他的身上和臉上,猶帶著鞭笞的傷痕,但神情卻帶著發自內心的歡愉。這個人,是愛她的。嫦娥暗嘆,這種魯鈍的愛,即使他受苦歷劫,身入空門,卻依然痴心未改。

  嫦娥是一個女人,女人所特有的敏感告訴她,楊戩的漠視是一種偽裝。這個看似無情的男人,對自己仍然存有幾分心思。她的每一個動作表情,都會落在對方那對幽黑的眸中。

  嫦娥也知道,自己的心中,其實豢養著一隻小獸,冷漠的硬甲下,紮起的是尖利的棘刺。它用千餘年的冷寂,固執的守護著愛之死燼。重返天庭,又不少垂涎美色之流,借噓寒問暖之際,調戲於她,位高權重者亦不在少數。這些骯髒的男人,一個個都被她轟出了廣寒宮。每次看到這些道貌岸然之輩,被罵得狗血噴頭,那隻小獸就快活的嘶叫,吞噬著復仇的快感。

  而豬八戒是安全的,因為他是一頭出家的豬。

  楊戩,嫦娥默唸著這個名字,恨意已經侵染了她整個心。這個男人藉著司法天神的威勢,一再欺辱於她,如何才能讓他痛,哪怕只有萬千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嘗試一下。

  “淨壇使者,一直以來,嫦娥都蒙您照顧,無以為報。”

  “仙子……我喜歡…啊,我是說,我喜歡月亮……”豬八戒的心怦怦直跳,難道自己終於得到嫦娥仙子的青睞?不過,柔情蜜意,似乎應該是在花前月下。這個地方黑乎乎陰嗖嗖的,實在不是個互訴衷腸的地方。“仙子,我們還是出去說話。”

  豬八戒剛要拉嫦娥的手往外走,卻見嫦娥盈盈拜下:

  “小妹不知是否有福氣,認您做大哥。”

  和豬結拜?兄妹?楊戩看著月宮仙子,一種陌生感,從他心底慢慢升起。他轉臉看窗外,高潔的月光,映在窗紙上,如霜似雪。仙子,對這汗臭的肥豬,不吝嗇你的笑容,這番做作,都是給我看嗎?何必如此作踐自己?

  他聽到豬吭哧一聲咬手指,哼哼唧唧嘟囔:“好疼啊,這真不是在作夢。”

  “妹妹,請起。哥哥可不敢當啊。”豬八戒痴戀了嫦娥千年,嫦娥卻一直對他沒有什麼好臉色。後來西天取經,遁入空門,也不敢再存有妄想。如今嫦娥瞧的起他,肯與之結拜,自然是喜出望外,“今天是我和妹妹大喜的日子,老豬為妹妹賦詩一首。”

  豬八戒扒下破爛的外衣,就著指血,歪歪斜斜的塗了幾行,討好的拿給嫦娥看,“妹妹可喜歡?”

  嫦娥看了那首歪詩,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哥哥寫的,小妹豈能不喜歡?”豬八戒見嫦娥展顏,開心地揮著破衫,圍著嫦娥,扯開破鑼般的嗓子吆喝起來:

  “寶珠弄月舞翩翩,蓮華台下學坐禪。

  燈峰竹焰映佛影,八戒嫦娥結金蘭。”

  嫦娥看著豬八戒肥碩的身子,效那蝴蝶兒翩翩起舞,笑得花枝招展。

  豬八戒的情意雖然真摯,但是詩詞爛俗之至,歌喉亦不敢恭維。眾人聽的都捧腹大笑,唯有嫦娥暗自神傷,她看見另一個自己在鏡內開心的大笑。那個笑容是強裝的笑容,一小半為了撫慰那個傻哥哥,一大半為了打擊神殿中的那個人。

  果然,楊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豬八戒歌舞到第十圈的時候,真君神殿外,已經有不少人在伸頭縮腦偷偷張望。楊戩御下極嚴,真君神殿向來莊嚴肅穆。現如今卻成眾人圍觀小丑耍寶之地,楊戩心中怒火中燒,他大喝一聲:“豬八戒,你鬧夠了沒有?”

  “楊戩,你橫什麼橫!別嚇著我的好妹妹。”豬八戒攙了嫦娥的手,“楊戩,你這個鬼地方,我們還不樂意呆了呢。妹妹,咱換個地方樂樂?”

  豬八戒在牢中囚禁了數日,肥胖得身體散發出汗漬臭味。素有潔癖的嫦娥看著他伸來的胖手,稍一遲疑,還是將手交在豬八戒的掌中。

  嫦娥看著楊戩,面帶譏諷之色:“司法天神,我隨我哥哥去,你可放心了?”

  楊戩看著嫦娥絕美的容顏,冷酷的眼眸:“嫦娥仙子,恭喜你得了這樣一個好哥哥。楊戩公務在身,恕不遠送。”

  說完,他便坐回公案前,再不理會眼前的這對兄妹。

  豬八戒一路嚷嚷著,攜嫦娥而去。楊戩傳梅山兄弟,將剛才擅離崗位,私自張望的兵卒,杖責二十,不容求情。

  真君神殿又只有楊戩一人,殿外杖責之聲,已經停了,真君神殿裡外,無人再敢多做一聲。楊戩默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將手中緊攥著的奏本,全塞進長信燈中。火舌舔過,紙頁焦黑捲曲,化為了一縷青煙,氳進了殿中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裡。

  楊戩看著那青煙散去:“仙子,我能夠保全你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今後,但盼你那位好哥哥,能夠護得你周全。”

  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殿角的銀輝,也黯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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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三章 曲折費謀籌

  諸事處置完畢,三天的期限也到了。楊戩親赴瑤池請罪,心中卻是篤定得很,一通說詞真假摻雜,滴水不漏。

  王母的革職要挾,原也是為了試探楊戩用心。如今雖未捉回沉香,但他親手殺了妹妹的好友東海四公主,證明權位與親情,這權臣到底是作出了令她滿意的選擇。楊戩將責任盡數推向龍四後,王母放心之餘,隻字不提三日之限,反溫顏勵賞了他良久。

  從瑤池回來,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難得地顯出幾分輕鬆之意。在楊戩而言,龍四無恙,王母處敷衍成功,豬八戒被逼去尋找那隻猴子,殫盡心力,總算環環相接,每一步都搶到了先手。眾人自不知他所想,只當他陰謀得逞後心中得意,不免又是一通謾罵。

  回到神殿,梅山兄弟正為豬八戒的事議論紛紛,楊戩當即斂了笑意。在這些兄弟面前,他還是要做一番掩飾的,天廷局勢錯綜複雜,自己的想法若向他們開誠布公,也就等於間接害了他們的前程和性命。又想到哮天犬至今下落不明,便道:“沒有哮天犬,就找不到沉香,他若拜了孫悟空為師,這麻煩也不小。”;

  梅山老四不知道他其實對這個結果滿意無比,還盡心為他出主意:“我有一計可阻止沉香拜師,只是得請玉帝出面。”鏡外康老大責備地看了一眼老四:“四弟,你還幫他出這種主意?”老四吶吶地解釋:“大哥,我們好歹跟了他上千年,不到忍無可忍,又怎能看他直入死地。”沉香本就對梅山兄弟不滿,只是礙於康老大面子,不好過多計較,這時知道阻撓他拜師的主意也是老四出的,更是不悅,肚裡不知罵了多少句。

  楊戩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麼,沒有說話。

  眾人不解,他在猶豫什麼,老四的主意,的確是不錯的方法,難道他還有更大的陰謀?

  良久,才見他想到什麼得意事一般,唇角微抿,勾起一抹微笑,向老四點點頭,就上瑤池尋玉帝請旨。

  “那猴子自成了佛,變了很多。”請旨回來,楊戩查看了四公主的情況,坐在榻上默默地想,“必然不願意無端招事,更何況,是我楊戩的外甥。他一向精明,沒準還會懷疑我和沉香演戲坑他,這一次,就虛而實之,讓你替我教導沉香。”想到孫悟空惹上沉香這個大麻煩,安穩日子過不下去的氣惱,楊戩升起一種好笑的感覺,又想到沉香,面色一沉,四公主的死,才讓他從兒女情長中掙脫出來,那也只不過是一時刺激。如果這個師父來得太容易了,還不知他以後怎麼輕率對待。這樣也好,讓這小子受些磨折,免得日後後悔。

  一番心事,只自己盤算,無人傾訴,眾人只見他喜怒不定,還當他性情乖僻,難以捉摸。

  這天,楊戩肅立在神殿座前,梅山兄弟隨侍在側,殿外傳來哮天犬又是氣喘又是興奮的聲音:“主人,主人我回來了。”與他的喜悅不同,楊戩怪他失蹤誤事,殊無喜色,寒著臉問:“你跑到哪裡去了?”聲帶威壓,換了往日,哮天犬必是嚇得不敢放肆,可是今天不同,他帶來了主人要的消息,主人肯定不會計較,因此也不急著回答,卻道:“一言難盡,回頭再跟您說。”楊戩不悅,梅山兄弟已經催促了:“快說快說,現在就說!”

  哮天犬就地一坐,得意地說:“我找到沉香的下落了。”

  楊戩倏地轉身,直視哮天犬。小玉大悔,跺腳恨道:“我是下不了手殺人……那次我捉了他,讓他帶我去找你們,找到後不放心放他走,又不敢殺,終留了這個後患。沉香,我差點就害你拜不成師了。”沉香滿不在乎地攬住她:“沒事,都過去了,我不是成功了麼。”

  哮天犬道出這一句,卻不就說,站起來左右瞄瞄,向梅山兄弟挑挑眉,一臉的得意,又轉過頭去看主人,一副討賞的表情。楊戩明白他想的什麼心思,笨狗,也太好養了,你啊。佯做不悅地撇過頭去,終是忍不住笑了,這狗居然還學會賣關子了。袍袖一翻,一根大骨頭出現在手中,戲謔地舉起來搖了搖,眯起眼,看見哮天犬饞涎欲滴的模樣,一揚手扔了出去,果見哮天犬不改當年本色,追著撲了過去。

  梅山兄弟搖頭嘆息,這次去了回來,他鼻子壞了,楊戩也不再重用於他,待他丟失了寶蓮燈,竟將他趕下凡間。可憐哮天犬此時還不知道,猶自樂滋滋地跟前跟後,以得賞識的一眼為傲。

  楊戩在稟報玉帝后已想好了辦法,孫悟空嘴硬心軟,又為當年被自己所擒之事唸唸不忘,唯有利用這一點,將他激怒,賭上一口氣與自己作對,這樣沉香才有機會。

  還沒落地,就聽見豬八戒沖沉香大喊:“這點挫折,你就灰心啦,你忘了自己是怎麼說的了?”楊戩示意諸人停下,站在雲端聽他們說話,只聽沉香低頭道:“我又錯了。”雖然不知前因,但想來也知道是拜師不成,發起了脾氣要走,楊戩板著臉,別人只道是因為沉香已來了峨眉山,卻不知他是在生這個外甥的氣,一點長進也沒有。

  豬八戒也被這徒弟氣得不輕,剛才又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火正沒處發,破口大罵:“又錯了,又錯了,辛辛苦苦找了半年才找到,又要放棄是吧!”沉香惶恐:“對不起師父,我現在就想辦法。”楊戩不再多聽,急速降下雲頭,向沉香逼來。隨著哮天犬一聲大喊:“在那!”出現在兩人面前。

  沉香一直在汗顏,回頭來看自己一路走來的歷程,真是處處出笑話,件件是混帳,幸好有眾多師友傾力相助,否則結果如何還真是不得而知。想及此處,誠摯地一一叫過去:“三太子,敖春,百花姨母,嫦娥姨母,四姨母,我真是要謝謝你們,因為你們,我才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子,慢慢成長起來,救出了我娘,一家團圓,也有了一身法力,從此再不受人欺負。”轉目向正與豬八戒交戰的楊戩看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楊戩雖然法力高強,三界少有對手,但他倒行逆施,終於弄得自己眾叛親離,落到那種下場,是他自己造孽。”

  三聖母心下感概,一直看著兒子成長,在劉彥昌的教導下,他原本真的是一個毛病太多的孩子,處處讓人揪著心,怕他一時動搖,就陷入失敗的深淵。而如今,這個孩子能說出這一番道理,可見是真的脫胎換骨了。欣慰地摟過兒子,母子二人相視一笑。

  豬八戒哪裡是楊戩的對手,三兩式間已被拿下,哮天犬先自追向沉香,被孫悟空一腳踹出。楊戩讓梅山兄弟執了豬八戒,緩步走向洞口,哮天犬爬起來捂著臉要向主人告狀:“主人,主人……”楊戩並不看他,只是注視著孫悟空,冷言問:“他要插手麼?”哮天犬指著孫悟空連道幾個“孫”字,愣是沒說出來。楊戩也是明知故問,根本不等他說,側頭吩咐:“老大。”

  “立刻上天廷稟報玉帝,讓他帶著眾神仙在天上觀望,我倒要看看,他當著這麼多人,怎麼跟我耍賴!”

  沉香冷笑:“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要不是這一看,他也不會落下把柄,讓玉帝下了命令,不許踏入峨眉山半步。要不然,我逃也沒處逃,躲也沒處躲,遲早有一天落在他手裡。”

  哪吒惘然失落,見慣了楊戩算無遺策,見慣了楊戩事事掌控於手,為何一碰到沉香的事,他便處處失算處處碰壁。楊戩大哥,你受了這些挫折,還不肯清醒嗎?這時候放手,你還有路可走,他日後悔,已是來不及了。

  楊戩讓老大去天廷後,轉過身正對著孫悟空,神情倨傲:“孫悟空,你不是和玉帝擊掌為誓,再不管此事,今天為何出爾反爾?”

  孫悟空怎能承認,況且他的確沒有收沉香為徒,這個沉香,毛頭小子一個,哪配作俺齊天大聖的徒弟,他還是楊戩的外甥!誰知道他們一家子搞什麼鬼,別把俺老孫繞進去。你們舅舅外甥自己鬧去吧,俺才不管呢。反言駁道:“俺老孫何時出爾反爾?”眼珠一轉,“哦,原來是你們的家務事,放心,你就是出錢讓老孫管,俺老孫都懶得管!”楊戩冷哼一聲,這時才向後看了眼挨打的哮天犬:“那你為什麼阻止哮天犬抓沉香?”

  孫悟空最是能耍賴,想也不想,回道:“那條狗衝撞俺老孫的洞府,俺老孫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條狗命,你不謝俺老孫,怎麼反而怪罪老孫呢?”哮天犬氣急,望著主人直眨巴眼,指望主人替他出氣。豬八戒已經耐不得了,猴哥當真是不管自個兒了,站在半天也沒理會,看來還得老豬厚著臉皮求救,張口大叫:“猴哥,你還跟他費什麼話呀,啊,你師弟,被別人打成這樣,你真能袖手旁觀嗎?”

  孫悟空哈哈一陣好笑,這個呆貨,方才罵得痛快,現在還得要俺老孫救命。哼,二郎神,我這師弟雖不成話,好歹也是一個師父,你在老孫的地盤上捉老孫的師弟,真當你比俺老孫強麼!嘴上的話可就不好聽了:“人家二郎小聖看見你辱罵齊天大聖,替大聖出這口惡氣。小聖,大聖在這裡謝過了。”

  他這一通小聖大聖的,是人都聽得出是在損楊戩,沉香雖然親歷此事,不過那次提心吊膽的,根本沒顧上想這些,此時和小玉龍八一樣,咯咯直笑。

  楊戩本就是激他動氣,聽他如此說,知道這猴子果真是還記著當年的仇,心下冷笑,雖然你金箍棒厲害,我三尖兩刃槍也不是吃素的。你這猴子,本事是高,膽子是大,卻是沒有自知之明,嘴硬好面子,那一場交手,別人不知,他自己還不知嗎,就算沒有助力,難不成自己當真擒不下他?

  忖度著天廷已經準備好,楊戩不理會孫悟空的譏刺,上前幾步:“既然你不會管這件事,我就放了令師弟。”孫悟空瞅見豬八戒如釋眾負的樣子,又起了捉弄之心,連連晃手:“哎,別別別別,別放他,放他要罵我的。”楊戩才不理他,一招手,梅山兄弟已把人推了過去。豬八戒跌跌撞撞地還沒站穩,孫悟空已經指著鼻子警告他:“我告訴你啊,不許你以後再罵我!”

  楊戩眼風掃過,他們師兄弟還在糾纏,他也不急,只是靜等。

  豬八戒穩住神,哪甘示弱,一把抓住這不念師兄弟之情的猴子,我不就過去在師父面前說了你幾句壞話嗎,你至於麼,這麼坑我。一氣就開始掀老底:“弼馬瘟,咱們還師兄弟呢,你……”還沒說完,沉香已在一邊插口怒斥:“孫悟空,我本來以為八百年前,二郎神是靠哮天犬……”說到此處,不由望了一眼楊戩,楊戩微帶冷笑,側目而視,這小子,又玩起他的小聰明,你當心弄巧成拙,把自己玩進去。

  沉香不明白他笑什麼,接著說:“……和太上老君的幫忙才打敗了你,我師父到處跟人說,二郎神未必真鬥得過你,沒想到,你竟是輸得如此心服口服,你怕二郎神怕成這個樣子……”楊戩乾脆不想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雙目微合,面沉如水,視線轉到別處。耳邊還傳來沉香的聲音:“……連自己的師弟你都不敢救!你本事可真大呀!”

  孫悟空氣得不輕,這個沉香,真正和他舅舅一樣可惡,想俺老孫上當,沒門!撓了半天手,孫悟空暴出一句:“沉香,你不要花言巧語激俺老孫收你為徒,今天,就當著天上這麼多神仙的面,就算你說破了天,說穿了地,……”楊戩聽到此,心知猴子真是被沉香氣著了,心裡好笑,沉香也是誤打誤撞,雖然這一來孫悟空要收徒就平添了許多麻煩,但這話正戳到他心病,自己再添把火,不信這猴子不蹦起來!而沉香只聽到了孫悟空斬釘截鐵地發誓:“……說干了黃河,說倒了長城俺老孫,還是不會收你為徒!”他瞪大眼睛,壞事了,孫悟空意猶未盡,又拋下一句:“我就是不收!”抖抖袈裟,“哼,怎麼著吧!”

  沉香吁了口氣,對母親笑道:“娘,我那時可差點就急壞了,心說這就叫弄巧成拙呀,我不是把自己推上絕路了。幸好勝佛不像楊戩,面冷心更冷,他可是古道熱腸,見我有恆心,最後還是收了我為徒。”三聖母聽他說起過跪求一年的事,摸了摸兒子的頭,溫柔一笑。

  那時的沉香,只能求救於師父,豬八戒的本事自己知道,難得有人肯拜他為師,自是心疼非凡,更兼要在嫦娥面前立功,當下是義不容辭,橫眉瞪眼,又是一聲弼馬瘟:“弼馬瘟呀弼馬瘟,你而今成了佛就變得無情無義了,二郎神殺了東海四公主,還驅散了她的魂魄。”楊戩暗暗冷笑,四公主的事,他已私下稟報王母,就算豬八戒當成殺手鐧,在眾仙面前捅將出來,回去後也不過多費番口舌而已。

  豬八戒也是沒了辦法,也不求師兄能收徒,一心鼓動他與楊戩槓上,逃過眼前這一劫再說,連東海的舊關係也找了出來:“好歹你還欠著東海的人情,就算你不幫沉香,也該還東海一個人情吧。”見孫悟空不為所動,氣呼呼地又道:“我看你,我看你今後還怎麼拿得動金箍棒!”

  孫悟空礙於有言在先,不好食言,卻又被這師徒倆惹得火大,偏偏楊戩朝他看來,似乎全是輕蔑嘲笑之意,眼珠轉了幾轉,他想出個折中之策,跳到楊戩跟前,一聲呼喝:“二郎小聖,你殺害東海四公主俺老孫不管,你要害自家的親外甥俺老孫也不管,但有一條,你也別把俺老孫當是擺設。出了這座山,你就是鬧翻了天,俺老孫也不出去看個熱鬧!”楊戩目的已達一半,面上仍是輕視不屑的神情,瞥著孫悟空,氣得他肝火上湧,唸得佛經全還給了如來佛祖,哼聲道:“但是你聽好了,這峨眉山是鬥戰勝佛的洞府所在,容不得任何人在此撒野!”轉身甩袖進洞,還拋下一句:“你們玩吧!”

  這下可壞了菜了,豬八戒衣服都汗濕了,追著直叫:“猴哥,猴哥……”楊戩移步向前,豬八戒大叫:“他要在你洞口撒野!”聽到腳步聲,乍著膽子扭頭關注楊戩動作,哮天犬不見了孫悟空,又躲在了主人背後,膽子也大起來,從楊戩身後勾出腦袋,向豬八戒耀武揚威:“撒野呀,撒尿他都不敢出來!”

  求人不如求己,豬八戒架勢擺起,釘耙橫在手上一掄,可心還是虛的,腿仍是軟的,還得叫師兄幫忙,一邊不放心地瞅著楊戩,一邊衝著洞府亂七八糟地亂喊一氣:“猴哥,他要在你門口撒尿了!”哮天犬見機得快,趁他心慌意亂,悄悄溜到一邊。楊戩任由他口舌輕薄,孫悟空唸唸不忘的冤家對頭,他這麼一放肆,不信這猴子不跳腳。

  豬八戒眼中只瞅見楊戩冷笑著步步逼近,哪管得了哮天犬做什麼,連頭也不敢回,只是盯著楊戩,話也想不出新的,聲音也變了調:“猴哥,你再不出來,人家真的在你門口撒尿了!”

  哮天犬已自後潛到,從背後一下拖走沉香。豬八戒聽見沉香驚叫才轉過頭來,大驚。錚然一響,三尖兩刃槍寒芒吞吐不定,已逼在臉側。

  他心驚膽顫,三尖兩刃槍也不知飲過多少鮮血,冷冷的寒光,和楊戩一樣氣勢奪人,讓他眼見著徒兒被擒,卻是動也動不得。

  哮天犬連連立功,心花怒放,叫聲主人,扭住不斷掙扎的沉香:“我看你往哪兒跑!”

  沉香瞧著三尖兩刃槍若有所思,問:“崑崙山打敗楊戩後,你們誰見著他的三尖兩刃槍了?”

  誰見了,龍八瞧瞧別人,都是一臉茫然,答道:“反正我沒見著,我光想著報仇了,看楊戩得了報應,心裡痛快,又想著姐姐,難過。誰顧得上那兵器。哎,最後不是哪吒打落的,你知道嗎?”

  哪吒回想當時,想到一圈砸傷楊戩,心中一痛,無論如何,傷他的也不該是自己,更想不起後來三尖兩刃槍的下落,愣了一會才說:“我怎麼知道,是康老大他們絞脫手的,我只是補上一圈,隨後又是打鬥,根本沒注意。興許還在山上吧。”

  沉香高興地道:“回去後看看,最好還沒被人撿走。開天神斧自斷又無故接起,便再不受人控制。我到現在也沒找著趁手的兵器,總不能總用這一點點大的劈柴斧吧。三尖兩刃槍也是件神器,跟了楊戩算是寶物蒙塵,不如由我來使它。”

  三聖母不悅。楊戩是用三尖兩刃槍殺了四公主的,她連帶著厭惡了那柄槍,不禁婉勸道:“沉香,你就找不著趁手兵刃麼,一定要用它?”

  沉香明白母親心思,笑道:“娘,您別多想,兵器只是件死物,誰用都是用,楊戩拿它作惡,我用它行善,再和楊戩無關。”

  三聖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兒子說法,轉目向哮天犬手中的兒子看去。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四章 戰和俱得計

  豬八戒眼睛不敢離三尖兩刃槍,又要叫猴哥救命,可苦了他了,這個徒兒,天生是惹事的命,安安穩穩的日子算是沒了。就在他撒野撒尿亂叫一氣的當口,洞內一點金光透出,附在沉香身上,孫悟空終於忍不住出手了。

  他附了沉香的身,一下掙開哮天犬,哮天犬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他一把扭住。豬八戒叫了一半,聽到異動,再看場中形勢已逆轉,楊戩收刃急轉,直視哮天犬。

  孫悟空借沉香之口恨道:“撒尿,你撒個試試!”哮天犬鼻子聳動,已嗅出了猴味,急向主人報告,一個孫字出口,楊戩臉上一凜,孫悟空知道不好,這該死的狗,我讓你鼻子尖,我讓咬俺老孫!一掌先打得他啞了口,提溜起他的鼻子,拽得老長,這才大大出了口惡氣,解氣地道:“還記得八百年前你是怎麼咬我的嗎!”一鬆手,哮天犬已跌回楊戩身旁。

  雖然孫悟空的反應在楊戩意料之中,但眼見愛犬被欺負得可憐,楊戩又如何忍得住這口氣,孫猴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三尖兩刃槍一豎,楊戩眼風如刀,冰冷三字出口:“孫悟空!”

  沉香身子一抖,孫悟空透體而出,手執金箍棒跳到楊戩跟前現出原形,不容楊戩開口,先咄咄逼人:“哼,俺老孫不讓你在此撒野,你倒在這撒尿了你!”小玉不禁好笑:“勝佛他明明就是胡攪蠻纏。”沉香也笑道:“對什麼人要用什麼方法,勝佛的歪纏,正適合楊戩。”

  豬八戒這才松了口氣,師兄出手,還怕什麼,山風一吹,衣服冷浸浸地貼在身上,不由打了個冷戰,挪著步子把沉香護在後面,仍在後怕:“徒弟,徒弟……”沉香靠過去,也是心下一塊大石落地,叫聲師父,什麼也說不出來。豬八戒碰著徒弟,這才放下心來,無話找話地問:“你沒事吧?”沉香感覺到師父在發抖,急忙安慰:“沒事沒事!”

  梅山老六憤然,孫猴子是二爺的手下敗將,還在這搗亂,在一旁插言:“二爺,別跟他廢話,讓我們兄弟先替您教訓一下這不知死活的猴子。”孫悟空仰天長笑,沉香也在冷笑,礙著康老大不好多話,心中卻不用客氣,這老六才真是叫不知死活。

  他沒說,康老大卻忍不住要教訓兄弟:“老六,不是我說你,當時我在天上也看見了,替你捏了一把汗。你怎麼這麼沒輕沒重的,孫悟空也是你惹得起的?這時要為楊戩喪了命,你值不值得。”老六沉默半晌,才憋出話來:“大哥,我也不怕你們罵我,實話說了吧,要不是楊戩最後出賣我們兄弟,就是他再不對,我也不會離開他。追隨他幾千年,不說性命是他救的,就是平時,我對他也是敬服的多。”

  聽著孫悟空笑罵:“就憑你們這幾頭爛蒜,也配在俺老孫面前獻寶!”他又不忿地冒出一句:“就是現在,我還是不服那孫猴子,就算真憑本事,鬧天宮那時他才修煉了多久,絕不會是二……楊戩對手,偏偏嘴硬不肯認輸。不是條漢子。”

  康老大氣結,知道這兄弟就這脾氣,也不好再說,反正現在楊戩已讓他失望,也不會再入歧途,愛怎麼想就隨他去吧。

  被孫悟空話一激,梅山兄弟明知不敵,仍是沖上前去,被他一招擊退,變成滾地葫蘆。楊戩惱他們沒自知之明,給他丟臉,又惱孫悟空太過份,拄著三尖兩刃槍一聲退下,提槍向前。孫悟空也已按捺不住,金箍棒一晃:“二郎神,俺老孫等你八百年了,來吧!”

  大喝聲裡,他倏地拔空直起,棍式如顛似狂,挾著半月形的一抹金芒,當頭劈下。楊戩冷笑,三尖兩刃槍夷然不懼,直迎上去,頓時嗆地一聲大響,震耳欲聾。餘音未竭,又是連串的金鐵相交之聲,但見兩條人影遊走全場,黑衣下隱有飛紅,金光裡現出黃衣,轉眼之間,已辨不出誰攻誰守。

  豬八戒被激迸過來的勁氣逼得立足不住,吐口唾液在手上,拉著沉香便向後退。洞前塵石飛揚,勁氣激盪,幾乎對面不能視物,孫悟空狂笑聲更是充塞了全場:“好你個二郎神,老孫八百年沒這麼舒展過筋骨,痛快啊痛快!”又是一連串兵刃相交,夾著楊戩不慍不火的聲音:“縱然痛快,也不過多敗於我一次而已!”在孫悟空的狂笑喝鬥聲中一字字傳出,越發顯得安閒適意。

  那日大戰哪吒並不在場,此時暗暗吃驚:“楊戩大哥說話如此輕鬆,全不像勝佛般暴喝怒叫,難道與勝佛的這一戰,他竟是未出全力?”但鏡中視物總隔了一層,任他如何凝神細看,也只覺得雙方招式凌厲,稍有失手,便是形神俱滅的下場外。至於楊戩有沒有隱藏後著,急切間無法分辨得出。

  又鬥了一陣,估算著玉帝眾仙在天上也該看得急了,楊戩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身形轉處槍勢虛擊,驀然疾退衝天。孫悟空正打得興起,哪肯放他離去?又是一聲大喝,金箍棒向上挑出,棒影千重,隨著筋頭後發先至,宛如金光洶湧的波濤一般,將偌大的一個峨眉山,都映成了璀璨的金色世界。

  豬八戒等人齊齊倒吸口涼氣:“這兩人打發性了,只怕這山,都要被生生削去一層!”

  楊戩人在半空,手中槍倏來倏去,快如閃電,幻出吞吐如怒的銀芒,如海中孤舟,忽在浪底,忽在波尖。看似凶險,卻又處處因勢導利,迤邐如意,不著痕跡,說不出的揮灑自如。

  沉香看得暗自咋舌:“楊戩的功夫倒確是不壞,與勝佛居然斗了個旗鼓相當!”一直以來,明知楊戩是三界內數一數二的好手,畢竟是敗給了自己,總存了些輕視之心。但這些年來,他不自覺中成熟不少,終於學會了公允地審視自己:“如非自大成性,以楊戩之能,對付我時只要有這一戰的一半慎重,不待我拜師學藝成功,便早令我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自己勝得何等僥倖,額上冷汗不禁淋漓而下。

  他自省之時,又被金鎖帶回到地面。交戰的孫楊二人,正以強對強,以硬對硬,棍來槍往,道道法力在空中狂噬亂撞,暴烈得如同天地反覆了一般。兩人身形都漸漸向下陷去,卻是將對方法力擊來的重壓導向地面,擠壓得山頭岩石脆如琉璃,大片大片地碎裂開來。

  便在這時,突然傳來震天的哭叫聲:“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壞了!主人,我的鼻子讓他弄壞了,主人,您得給我做主啊!”卻是哮天犬。

  楊戩架住孫悟空橫掃來的一棍,眼角餘光向後一掃,正看到哮天犬泫然欲泣的可憐表情。鼻子壞了?那猴子下手也太重了!惱怒暗生之餘,他槍勢大振,搶攻之下,頓將孫悟空逼得立退幾步。

  “我和你拼了!打壞我鼻子——”

  一團黑影撲將過來,反被空中激盪的法力震到一邊,孫悟空哈哈大笑,金箍棒順勢拖過,正擊在黑影小腿之上,但聽得一聲慘叫,那黑影抱腿痛呼,直跌出去。正是哮天犬氣急動手,卻忘了人身遠不如狗形凶悍利索,反被孫悟空報了當年的一咬之仇。

  遙遙觀戰的豬八戒大喜,拉著沉香連叫:“好,好極了,好,打斷他的狗腿!”

  楊戩臉色一沉,這笨狗當真自不量力,沒由來地落下一場笑話。有些心疼,卻偏不能拿這猴子怎麼樣,他暗嘆了一聲,法力吐出,和孫悟空正面硬拚了一式。這一拼雙方都用了十成力道,猴子身子晃動之下又向後退了幾步,面子有些掛不住了,大叫一聲,和身撲上。

  楊戩順勢也向後退,往半空中斜睨了一眼,但見霞光閃爍,祥雲集慶,隱約的仙樂飄渺不定,定是天廷上有人坐不住了,前來勸止說項,以免惹動佛道糾紛。他等的便是這一刻,當下見招拆招,不再搶攻,維護了個不敗不勝的局面。卻將法力任意蕩散開來,只激得四下碎石狂飛,塵沙亂舞,似要拚個不死不休一般。

  龍輦馭至,玉帝現身於峨眉山的碧空之上時,看到的便是這番駭人情形,一驚之下,朗聲傳諭:“鬥戰勝佛,二郎真君,二位且先停一停。”

  兩人棍槍相交,齊齊停手向上望去。玉帝見出言有用,放下心來,吸口氣又道,“我看你們也分不出勝負了,不如就此罷手,如何?”二人均有不忿之態,孫悟空上前一步,專挑楊戩不悅之事開口:“你外甥都打到俺老孫府上了,還不讓我打他,你是不是護短呀!”楊戩收槍退步,看他向玉帝告狀,只是冷冷一笑,並不聲辯。

  玉帝不欲與這猴子作對,只對楊戩施壓:“楊戩,你先退下。”

  雖然一切是算計之中的事,但對這猴子的怒氣,對玉帝的不滿,還是讓楊戩心生憤懣。不發一言遵旨退下,他側眼看向孫悟空時,仍是充滿不甘。孫悟空也不肯放過他,追著叫道:“楊戩休走!”

  玉帝有點頭疼,這個外甥也不是好惹的主,難得他肯退讓,別讓這猴子再挑起火來。這兩個這一戰,有誰能勸得住?連忙開口:“勝佛,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這句話倒說得孫悟空舒服,楊戩儘管不悅,也自忍著,且看他囂張。心中微有悵然,孫悟空是個難得的對手,只是可惜,自己不能和他盡興一戰,而自己,又有何時能真正暢快行事一回?

  孫悟空被玉帝小小地捧了一把,趁勢下台,藉機提出要求:“要俺老孫休戰也不難,峨眉山是老孫的洞府所在,不能讓他再來胡鬧了!”玉帝略有遲疑:“這個……”孫悟空已等不得,哼哼一聲:“你還是護短!這事,俺老孫不會就這麼算了的!”玉帝再不想麻煩,一言應諾:“好,那朕就代二郎真君答應你。”孫悟空仍是不依不饒:“俺老孫要他自己說。”

  小玉笑得十分開心,因為聽沉香說過,楊戩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反成就了他,這時他的臉色果然好看。玉帝是一點不向著他,全依著孫悟空,看他樣子,估計是不可能向孫悟空服軟的,因此乾脆大包大攬:“若他再敢上峨眉山,那可就算是違抗聖旨了。”

  孫悟空這才滿意,跳到退在一邊的楊戩面前,成就感十足地炫耀道:“楊戩,看在你舅舅的份上,俺老孫今天放你一馬。”繞了一圈,楊戩並不看他,拄槍在手,神情恨恨,更讓孫悟空得意,“下次再敢這麼衝撞長輩,俺老孫絕饒不了你!”楊戩大怒,移回目光逼視向孫悟空。這猴子真夠臉皮厚的,算什麼長輩,二郎真君修行有成的時候,他還不過是天地間一塊靈石,連仙胎尚未結成。若不是今天沉香之事只能交付於他,必當好好教訓一場。

  無奈,只能憤恨地看著他又竄到一邊,手舞足蹈。玉帝還不放心:“孫悟空,你可別忘了,咱們是擊過掌,發過誓的。”楊戩抬目向玉帝望去,這個孫悟空一口一個的:“你舅舅”,他從來沒有承認過,是他,還有王母,害死了父兄,害了母親。如今,還在這裡以勢壓人,護著那猴子。

  眾人看得分明,哪吒驚呼:“他看著陛下樣子,全是殺氣!”沉香盯著他半晌,心說:“說起來玉帝也是他舅舅……不過玉帝可比他強多了,雖然也關了外婆,不過至少沒對她怎麼樣,還瞞著眾仙將外婆藏起來,給了我們一個驚喜。”

  玉帝離開,楊戩也率著部屬退到了山下。不管怎麼樣,這次來峨眉山的目的已達,下面唯有靠沉香自己去軟磨了。不過依這小子的性子,三五天裡求不動人,沒準就要賭氣離開。想到此處,楊戩怒氣衝衝地吩咐:“給我把住峨眉山的各個出口,只要他出來……”話未說完,言下之意人人皆知。梅山兄弟轟然應是,楊戩卻張開墨扇,回身遠眺向峨眉山中——別人只道是忿恨未消,誰知他已在擔心孫悟空到底不肯收沉香為徒了。

  哪吒嘆道:“他是氣得不輕——否則怎會忘了交待一聲,讓各路人馬暗中潛伏。沉香,不是我說你,你要是見山口沒人守著,最多求個一兩月,肯定耐不住離開。”說罷又是搖頭,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細細想來,竟還是難過的多。要是沉香沒拜成師,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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