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晶 2015-2-19 01:19
《爺爺的葬禮》作者:周會濤【完結】
那是1995年的年底,像往常年一樣,各家各戶都在歡天喜地準備籌備年貨,到處洋溢著過年的歡樂氛圍。
臘月二十八,嚮往年一樣,我準備了一些過年的禮物去爺爺家。那時父母住在石家莊,過年不回家,家裡的一切便由我代勞。剛進爺爺家,奶奶便說:“你爺爺不知怎麼不認人了,兩天不吃東西,還到處亂竄。”接著,她便帶我在牆頭到根底下,爺爺正蜷縮在那裡,目光呆滯。我喊了他半天,這才從他癡呆的眼神裡似乎搜尋到一絲微弱的亮光,他胡言亂語地問了句還有沒有花生之類的話,而奶奶說這是他近兩天說過的最清楚的話語,他顯然意識到了他的大孫子來看望他了。
我是爺爺最疼愛的人。聽鄰居們說,我小的時候,幾乎就是爺爺一手帶大的。都五六歲了,還騎在他的脖子上招搖過市。這些雖沒有過多的留在我的記憶裡,可上學後,爺爺經常把他少得可憐的退伍費給我買好東西,因此受到奶奶接連不斷的數落,至今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腦海裡。畢竟他們家也不寬裕。記得我在遭遇戀愛挫折的打擊的那段日子裡,每天躲在家裡不願出門,是爺爺隔三差五地從瓜地裡給我摘個大香瓜,使我孤寂的心靈得到了些許的安慰。我是爺爺的心頭肉,鄉鄰們都知道。
我連說帶勸地把他拖進屋裡,我認定爺爺得了老年癡呆症,畢竟八十五歲(不,應該說是八十六歲高齡了,因為再有兩天就過春節了)。我細心地喂了爺爺一點米飯湯,給他換了身新衣服。吃完飯。我安慰了奶奶幾句,讓她好好照看爺爺,告訴她我隔三差五地會來照顧爺爺的。
哪知就在那天晚上十一點來鐘,叔叔忽然把正在熟睡中的我喚醒,他告訴我:爺爺不行了。等我急匆匆跟著叔叔來到爺爺家,發現爺爺已經氣若遊絲,不省人事了。
(二)
聽說爺爺病危的消息後,鄰居們紛紛前來探望。有的鄰居見此情景乾脆提早拜年,祝願爺爺能闖過年關,增壽一歲。
爺爺的勤勞是十裡八鄉出名的。他從不竄門聊天,從不參與各家各戶的事務,從不藏一絲害人的心眼。他生下來仿佛就會做三件事:吃飯、睡覺、幹活。
他身材矮小,人們戲稱他為“周大個子”。生產隊的時候,他負責隊裡的牲口棚,十幾口牲口被他飼養得膘肥體壯。不僅如此,他每天早晨都要早早起來背著糞筐繞村拾糞,大冬天也不例外,一拾就是一大堆。除留足自留地的肥料外,其餘全部交給生產隊記工分。聯產承包以後,地裡的活更多了。叔叔只管耕地、播種、中耕之類的大活,而鋤地之類的小活就落在爺爺的肩上。爺爺鋤地的方式與眾不同,他使用的是一個短把的鋤頭,蹲在地裡一點一點往前鋤。雖然速度不及一般人,可慢工出細活,只要爺爺鋤過的地,絕難找出一棵草。不僅如此,爺爺好要把鋤下的草全部打捆,背回家去餵牲口。爺爺的耐力超強,即使再炎熱的伏天,爺爺也總要幹活到過晌午。那時我正上學,星期天的時候也幫他鋤鋤地,可幹不了一個鐘頭,就口乾舌燥,掄不動鋤頭了。那時我非常的驚異:爺爺矮小的身體裡哪兒來的那麼大的耐力!
爺爺曾經當過兵,而且還是129師以及後來的二野的正規部隊。只要一有工夫,他就會向周圍的人講起他們的部隊如何消滅蔣軍八百萬,如何百戰百勝,如何帶三間屋子的洋錢挺進大別山,還說我應該是少帥如何如何……滔滔不絕,雲山霧罩。後來,我從奶奶口中得知,爺爺確實在二野的軍指揮部工作,只是,他是給軍長喂馬的。奶奶說爺爺是心裡憋屈才變得神神叨叨的,本來嘛,有些在地方上打遊擊的,還有支前不幾天就解放了的,更有投誠過來的,都和他一樣待遇,他覺得不公!而當我問及爺爺這種情況時,他又會說飼養員的工作如何如何重要,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
心裡苦歸苦,爺爺依舊那麼勤勞,那麼牛馬似的幹活。迷信說法:這就是命!
(三)
那時手機還沒有普及,和父母的通訊主要靠寫信,有了急事就發個電報。可轉眼就是春節了,郵局也關門了。事情緊急,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聯絡父母的有效方法。叔叔當機立斷,讓我第二天(二十九)馬上去石家莊通知父母,希望能在年關還能趕上回家的客車。
第二天,我花了比平時高兩倍的價錢登上了去省城的空空如也的客車,一路上心情忐忑,不知這次會落個什麼樣的結果。但願能讓父母見爺爺最後一面。
年三十那天,我和父母匆匆吃過早飯便急急趕往華夏車站,等到了車站後,卻得到一個令人失望的消息:已經沒有發往老家的客車了。我頓覺涼水潑頭,看來這次回家是沒希望了!而在這時腹內的食物的分解物毫不留情地催促我走進了車站廁所。當我失落地慢吞吞從廁所走出來的時候,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一輛從勝利街客運站開來的途徑我家的長途客車就停在父母的面前,車門已打開,父母焦急地四下張望,也許我再晚出來四五秒……天哪,那將會落下平生難以彌補的遺憾。我們急忙擠上客車,花了同樣是平時兩三倍的價格擠在水泄不通的客車上,儘管受了不少苦,終於在年底趕回了家裡!
有些事似乎冥冥之中就已經有了定數,說不清,道不明。
(四)
爺爺是大年初二上午九點咽氣的,也就是說,他從死神手裡爭取了一天,卻為自己增長了一歲的壽限,還沒受什麼罪。八十六,一個多麼吉利的數字,這也許是老天爺對勤勞了一生,善良了一生的爺爺的最大的眷顧吧。
親人們慟哭聲一片,與其說是失去親人的悲痛,不如說是對鄉村一代人生命逝去的悲哀與歎惋。因為爺爺是我們後街最後一位八旬老人,又屬於壽終正寢,按我們家鄉的風俗來講,也理應算得上喜喪了。
接下來,前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真悲,或假哭,那場面倒有幾分滑稽。哭過之後,便圍坐在一起勸說幾句,讚美幾句死者生前的品行,再聊上一會兒閑天。那情景,倒像是前來探望病人似的。
守靈的那天晚上,爺爺的靈柩停在北屋正中,好像平時睡著了一樣。同一胡同裡的一位從南方領回的外地媳婦前來慰問,也像平時來竄門一樣。她說她的膽子特別小,遇到死人,晚上連家門都不敢出,可唯獨爺爺死了,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是的,爺爺太善良了,天生就沒有害人的心眼。
出殯那天,大半條街的人們都出動了,人們一路談笑風生,倒好像一起去地裡勞動一樣。待到鄉親們把爺爺安放進提前挖好的墳坑裡,親人們最後看一眼爺爺的遺容,安詳,平靜,好似面露微笑般,哭聲又是響起一片。
一個新墳頭堆了起來,在爺爺無數次走過的田野上,仿佛爺爺曾經住過的土坯屋。我想,爺爺只是從鄉間的一個村落,搬進了另一個村落。
我曾經讀過臧克家的《老哥哥》,介紹的是他家一個勤勞善良的老長工的悲慘命運。但我敢說,爺爺受的苦,吃得累一點不比“老哥哥”少,但是,我並不覺得爺爺的命運是悲慘的,儘管他的生命的終點同樣是一座孤零零的墳塋。我想,至少地下的爺爺也會這麼認為。
鄉村的一段記憶消失了,消失地是那麼平靜。然而,鄉村的生命之魂將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