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90101 2015-3-27 23:04
《我們為什麼孤獨?》作者:吳曉波【完結】
每每說到「孤獨」這個詞,總會想起很多年前在雲南看到過的一個情景。
那是從昆明到畹町的路上,記不得是哪一段了,總歸這一程要經過大理、思茅(現在的普洱)、楚雄等地區,沿途都是高 山峻嶺,大客車要開三天三夜,一個人坐在鐵皮車上,咣當咣當地無所事事,窗外的風景看多了,便也厭了。最有趣的,莫過於看天上的雲,從這個角度看像一隻白象,幾個小時後,轉到另一個山頭,又看到這朵雲,便像一座菩薩了。偶爾會看到對面的山腰上有一戶人家。木板的房子,屋後兩三株火紅的攀枝花樹,屋前幾分菜地稻田。更偶爾的,會在客車經過的某個彎道上,突然冒出來一個蜷坐著的少年,茫茫然的,支著個脖子,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此前此後,數十公里,竟無人煙。
他從哪裡來,他要到哪裡去,他在想些什麼,他將要做些什麼?
以後,往往在一些很突兀的時刻,我會油然想起這個蜷坐著的少年。一絲沒有由來的擔憂,跟一個沒有由來的人兒一樣,如一道淡淡的陰影時隱時現地尾隨在我的旅途和往後的日子中。
在三十歲之前的某一段時間,我突然喜歡上了熱鬧的迪廳,越是熱鬧,越是喜歡。
站在那群染著一頭黃髮的十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間,儘管也只比他們大了七八年,我卻感到青春的枝葉正從我的身上嘩嘩地落下。這一刻,我會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這種小小的孤獨,其實是很私人的,其實與別人無關,與生活無關,與哲學的孤獨和歷史的孤獨都無關的。它僅僅是一種偶爾會發作的病。
在變幻的燈光,迷離的人影中,在搖滾樂的驚濤駭浪中,人如一葉孤舟,搖搖晃晃地飄向一個離現實如此遙遠的彼岸。你甚至不能給自己一秒鐘的寧靜,否則,你就會被現實拉回到你自己。正是在這樣的一刻。我才刻骨地感受到,人為什麼總是在音樂中顯得那麼脆弱和易感。
在這個現代的都市中,我們的孤獨只因為我們彼此敵視,互懷戒心,只因為對自己的生存狀態是那麼的恍惚和恐慌。
搖滾並不能拯救什麼,它只是讓你忘卻和逃避,在樂盡人散之後,搖滾所剩下的,便只是一堆茫茫無邊的孤援。如同那個安徒生童話中的小女孩,她劃完了最後一根火柴,風越來越大了,雪淹沒了整個城市,但上帝還沒有來。
傳染到我的生活中,便是超乎尋常的激越以及短暫激越後的沮喪。「我的文章,偏要如骨刺一般,鯁在某些人喉間,讓他們難受。」在那個時期所寫下的文字,無一不浸染上了這份偏執和淡淡的哀傷。
雅典人蘇格拉底說,唯有孤獨的人,才強大。
法國人盧梭說,惡人才孤獨。
德國人尼采說,孤獨,你配嗎?
中國流行歌手張楚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到了生活日漸穩定之後,我才漸漸從這樣的騷動中逃離出來。這些年來,我一直被看成是一個「成功男人」,每天西裝革履,出沒於各種金碧輝煌的高檔場所,每天與趾高氣昂的大小企業家、老少政治家們高談闊論,切磋交流。每天把時間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面包分發給大街上的每一個人,每天忙忙碌碌地會面、出書、講座、赴宴... ...
我知道,我其實並不熱愛這樣的生活,甚而竟還有點厭倦。但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我支付出所有的青春和熱情,都無非是為了博取一份世俗的肯定,而一旦得到了這一切之後,卻突然地發現,要擺脫它卻比攫取它更難。於是便偶爾地會非常懷唸過去那種焦躁不安的「迪廳時光」了。
然而我又隱約地知曉,青春的孤獨、成年的孤獨、中年乃至老年的孤獨,都是一些症狀不同的疾病。每一個年齡段的人們都有著各自的孤獨。你無法返身拾回你的過去了。你必須沉浮在現在的時光之河中,撈取另一份生活的感悟和失落。
我想,現在這樣的時候,或許是中國自「五四」以來,道德界最孤獨的時代。許多年前知識階層以身相許的理想如同失蹤的星辰無跡可尋,在一個時時處處以金錢來衡量存在價值的大商業年代,當我們把雙手舉過頭頂,當南迴歸線的陽光直射我們的雙眼,當暖味的都市氣息如亞熱帶的青藤般纏繞住我們,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所謂的「孤獨」,竟會顯得那麼的做作和矯情。就如同我此刻在電腦前漫無邊際地打下這些漢字一樣,其實我的內心卻不清楚到底要向誰傾訴一些什麼。
我真的並不十分地知道:我們為什麼孤獨。
此刻。我正坐在大運河畔的一幢29層高的寫字樓裡寫字。暮月下的晚風在都市的高空中飄搖而過,在並不嚴密的窗戶上擊打出一聲聲微微的呼嘯。窗外,夜燈如蛇,蜿蜒百里,沉睡中的都市如一頭孤獨的怪獸。
身後是喧囂紅火的塵世,眼前,通往孤獨的小道上,正大雪瀰漫。
的確,所有喧囂的事物,包括喧囂的人生,都是很孤獨的,無非,我們並不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