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90101 2015-4-17 21:59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作者:七堇年【完結】
常常會在被一夜的暴雨吵得無法入睡的夜晚,試圖回想從1990年代的某個值得紀念的夏天到今晚,究竟有過多少場這樣熟悉的叫人無眠的夜雨。
這樣的夏天,於生命留下的只是一溜狹長而落寞的影子。背景永遠是濃得像油墨一般的黑暗。你正在離開,可是眉眼之中的燦亮,卻鮮明得融不進夜色。
早前某一個夏日的黃昏,一場大雨過後無限清明朗然的陽光和雲朵的陰影灑滿了空無一人的教室,美得令我寧願在那兒多待一會兒自習。可是你走了進來,我們從一個不愉快的話題開始,由沉默和僵持迅即逼近爭吵的臨界點。於是我一言不發地扯下了脖子上的項鏈塞還給你,你也鐵青著臉轉身便把它扔出了窗外。
如此一個行為的代價,對你來說,或許只是5分鐘後衝下樓去貓著腰在草叢裡狼狽地尋找那條項鏈;但是於我,卻是花去後來多年的時間,憑著記憶,在每次經過首飾店時,都堅持尋找著一模一樣的另一條。
畢竟我想起你所說的—從認識我的第一天起,便每天存一塊錢硬幣,存了近三年,最終把它買下來送給我。我於是不自覺地會想像,你常常在那家店子門口徘徊,有時會走進去,天真而傻氣地趴在櫃檯前,頭低得快要把鼻子貼在櫃檯玻璃上,反覆觀察那條項鏈,最終默不作聲地走開。
這顯然不是表達感情的最好方式,可是我們總是找不到其他途徑。總以為物品可以代替想念和諾言,讓我們在彼此的生命深處永久停留下去。
畢業的時候,又有不捨。你給我你的一顆校服扣子,用一條紅色的細漁線穿起來,系在我手腕上。你沒有徵求意見便直接用力打了死結,然後抬頭定定地看著我,無言之下卻似在說「不准取下」。我竟然覺得很感動。
又隔些年,收到一封你寫來的信。從收發室裡拿到牛皮紙的信封,看到信封右下角的幾個字,興奮到一瞬間覺得眼底里有淚。看到在結尾處寫的話,「我等你的好消息」,眼淚終於落下來。
從那時起,便一直把這封信放在書包裡,在很多很多堅持不下來的時刻,拿出信來,一目十行地把那些爛熟於心的話讀下去。讀到最後總會閉上眼睛,愴然欲泣,覺得我們走過的所有年歲,年歲中那些與他人經歷並無二致,卻在自身感受上尤為孤獨壯烈的記憶,其實是昭示著在追逐幸福的路上遇到的痛苦都並不枉然。
2004年。高三。某個情緒低落的晚自習,在第177次把那封信拿出來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便把信末尾的那句「我等你的好消息」剪了下來,然後將這一小張一釐米寬、四釐米長的紙條,貼在課桌抽屜底部的外沿—只要一低頭,便可以看到的位置。
它是那樣安之若素地等待在那裡,等待著我想起它來,等待著我被無緣由的傷感所捕獲的時刻,等待著我低頭—不是為了哭泣,而是為了注視它—來安撫那些無處遁形的、落水一般的無力和悲傷。
那是在高三,連埋頭從書包裡找出信來的時間都可以富有效率地省略,便直白地讀到我最想看到的那句話:我等你的好消息。
回想起來,我不得不承認,這句如此簡單的話,竟然是支撐那一年搖搖欲墜的時光的全部力量。
離高考15天時,放溫書假。我慌慌張張忙裡忙外地收拾好教室和寢室裡的全部東西離校。
媽媽開車已經上了高速公路,離校100公里遠的時候,我才忽然想起來,我帶走了所有的書本和雜物,卻忘記了帶走課桌抽屜邊沿貼的你寫的那句話。
那個瞬間,我幾乎失去控制一般慌張地從書包裡翻出那封信來,幻想著我無意中已經把它從抽屜邊沿撕下來帶走。然而沒有,信紙的末尾那個小小的長方形缺口彷彿傷痕一般留在那裡。
我等你的好消息。
這又果真彷彿是一個隱喻。人的這一生,我們抓住的都只是些看起來龐大卻本質上無關緊要的東西;遺失的,總是無從彌補的部分,因為它形態微小,或甚至本身就並不可見。比如因成長而失去青春,因金錢而失去快樂,因名譽而失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