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甄嬛傳)後宮琳妃傳 》作者:馬小丁【完結+番外】

點名簿 2016-3-26 18:38

 第五十七章  應憐夜半幽夢生(2)
  應憐夜半幽夢生(2)

  「本宮再如何被你踩於腳底也是曾經的國母!」夏夢嫻語音沙啞,似寒冬臥於冰雪之上的孱弱寒鴉,她扶著床緩緩站起,卻是有些微微顫抖。

  藉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一瞧,朱成璧陡然發現,夏夢嫻竟然穿著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想必是從鳳儀宮裡帶出來的,而那一匹青絲雖是白得厲害,但依舊是挽成端正的凌雲髻,絲絲不亂。

  夏夢嫻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目光竟似一道迅疾的閃電劈來,朱成璧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只靜靜平視著她。

  似有暗潮在這間小小的屋子內湧動,夏夢嫻與朱成璧,這是紫奧城昔日和如今最尊貴的兩位女子,彼此正怒目相視,似是激起了無數冰涼徹骨的浪花擊岸,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奔湧潮水,揮灑前仇舊恨,要狠狠算清這筆賬。

  然而,紫奧城裡的賬,又如何算得清、如何理得順?今日,你意氣風發、貴傾六宮,他日,你便成了階下之囚、枯等末日。
  朱成璧緩緩道:「終究,這隆慶朝也只有你做過皇后,這皇后鳳衣,雍容華貴、克盡至尊,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能看到威儀。」

  夏夢嫻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今日,只有你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以為還會有誰?」

  「皇上呢?」
  「皇上與舒貴妃在桐花台。」朱成璧悠悠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點點香塵,「他早已厭極了你,怎會再見你這張臉。」
  「桐花台?」夏夢嫻自嘲的一笑,眼角微微漫出淚意,尖刻的皺紋肆意張揚,如一張破舊的蛛網,她陡然提高了音調,如利劍的寒冷鋒芒,「朱成璧啊朱成璧,看來你也不好過,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秋啊!他不管你,他只在意那個擺夷賤婢!」

  朱成璧淺淺一笑,曼聲道:「那您以為,本宮是應該與她阮嫣然鬥個你死我活才罷休,還是在德陽殿內終日以淚洗面呢?從阮嫣然進宮開始,你我就應當明白,只要她在紫奧城一日,你我都失盡了得盡恩寵的可能。」
  良久的沉默在昏暗的屋內蔓延,彷彿時間的腳步,無聲無息。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真是報應不爽,你害死那麼多人,如今能留你一命,皇上已是格外開恩。」
  夏夢嫻毫不在意,只揚一揚眉道:「本宮是為了自己,那又如何!倘若不是本宮無有所出,又怎會一敗塗地!」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輸到如此田地,可明白是為什麼嗎?」

  夏夢嫻雙手微顫,眼中的恨意逐漸積聚,如熊熊的烈火燃起,直欲將朱成璧吞噬:「朱成璧!你幾次三番算計我!本宮敗落到此種田地,還不是拜你所賜!」

  朱成璧搖一搖頭,輕輕一笑,對她凌厲的目光置若罔聞,喚道:「竹息。」
  竹息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張微黃卷邊的紙張,恭敬遞到夏夢嫻面前,笑道:「皇后娘娘請過目罷。」
  夏夢嫻不明就裡,只是接過那張紙,只一眼,便如遭雷擊一般,眼中從不可置信到惶然震驚再到濃烈稠密的恨意,她的雙手雖如秋風中被吹落枝頭的黃葉一般顫得越發厲害,但卻緊緊扣住那張紙,似抓住獵物的鷹隼,厲聲喝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朱成璧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一字一頓道:「徐太醫,徐長華!」

  夏夢嫻猛地衝上前來,動作迅猛,似敏捷的獵豹,一把狠狠抓住朱成璧的衣領,竹息嚇得面無人色,狠狠斥道:「你瘋了!快放開娘娘!」

  夏夢嫻回首狠狠瞪向竹息:「住嘴!」語畢又緊緊迫住朱成璧淡然從容的目光,「是林若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夏夢嫻的力氣極大,朱成璧卻也不怕,只笑盈盈覷著她:「您既是明白人,又何必再來問我?」

  夏夢嫻愣神片刻,緩緩鬆開朱成璧,手中的紙張飄落地上,「難再有孕」四個小字格外醒目,在夜色中竟透出一絲冰冷的幽光。
  「難怪。」夏夢嫻喃喃自語,「難怪她在我面前如此恭敬,她一早便算計準了,我不能有孩子,她好狠毒的心。」
  朱成璧徐徐打斷:「不論是林若瑄做的,還是旁人做的,你我並不知情,不過倒有一點確定,她既然知曉你不能有孕,那麼必定是撇不清關係。」朱成璧淺淺一笑,「左不過,林若瑄已經死在了你前頭,你若有話要問她,來日去了地下好好審她便是。」

  夏夢嫻虛弱的一笑,緩緩跌坐在地上:「我很可笑,是不是?我看錯了皇上,以為他能回到我身邊,我苦苦等了三十年,結果卻等來了阮嫣然。我看錯了林若瑄,我以為她能幫我扳倒湯馥嫻,沒想到,她卻先對我下手。我看錯了賀婉儀,看錯了睦嬪,看錯了韓雅潔,我以為可以扳倒你,誰料她們個個都不中用!」

  朱成璧正一正褶皺的衣領,平靜地俯視著她:「你還能明白過來,也不算枉了自己這一生,既是知道自己最大的短處便是看人不准、任人不察,你去了奈何橋,便好好向孟婆討一碗湯,來生再做個聰明的。」

  夏夢嫻目光如錐,直欲扎進朱成璧心底:「如今你得意了,就來給本宮說教麼!本宮死了又如何?你眼睜睜看著阮嫣然得盡恩寵卻毫無反擊的勝算,你的日子,只怕比這錢糧胡同更難熬!」

  朱成璧緩緩轉身,香案上供奉的沉香依舊在靜靜燃燒,一縷縷的香霧升騰上去,又瀰漫開來,彷彿夏夢嫻逝去的榮華與韶光。
  朱成璧聲線清冷,似那初冬薄薄的晚霜:「好過如何,難過又如何?人最要緊的,不是眼下的利益榮光,而是來日的霸業宏圖。」
  夏夢嫻一怔,轉瞬已是明白過來:「你不爭寵,是因為你不屑一顧,你在乎的是帝位。」夏夢嫻唇角一勾,冷冷笑道,「所以阮嫣然就算日日承寵也是無妨,你只要為玄淩鋪好來日的路便足矣,我真是小瞧了你。」

  「紫奧城,從來就是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朱成璧輕輕一點夏夢嫻微干的嘴唇,「早早明白這一點,便能早早脫離苦海,所以,本宮能贏過你。本宮如今執掌六宮大權,你,卻只能在這裡苦苦等死。」

  夏夢嫻淒絕一笑:「你贏過本宮?你錯了!」暗啞的笑意漸濃,如撕裂的布帛,催耳而驚心,「朱成璧!你眼中只有帝位,你別忘了,你也是女人!你得了帝位又如何!本宮輸的徹頭徹尾,你真當你自己是贏的徹心徹骨麼!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朱成璧渾身一震,不由倒退兩步,夏夢嫻極力撐著站立起來,背靠著門框,幾乎搖搖欲墜。

  「那又如何!」朱成璧怒視著她,雙手狠狠握住,「本宮來日既入主頤寧宮,便是天下至尊、便能母儀天下!」
  「來日史書工筆,你不過是一個冰冰冷冷的太后,就算後世再如何為你累加尊號,就算你威加海內,名傳漠北,也遠遠抵不上阮嫣然!那是因為,她幾乎得盡了一個男人所有的愛啊!」夏夢嫻一語未必,連聲喘息,兩行淚水緩緩流出,映著月光流轉,仿若兩柄極鋒利的匕首,狠狠扎向朱成璧的心,沉痾翻動,傷痕纍纍。

  「你到底還是年輕,你還不懂。」夏夢嫻止住了喘息,靜靜轉身,只留給朱成璧冰冷的背影,「等你白髮蒼蒼,等你坐在頤寧宮的窗下獨望夕陽,你便明白,再多的權力,都遠遠及不上你所擁有的美好回憶,就算你日後能將舒貴妃幽禁於關雎宮一生一世,你還是輸得一敗塗地。」夏夢嫻緊緊握住雙手,似是拼上了全部的氣力,突然向院中奔去,朱成璧一愣,匆忙出門,卻見她舉袖蒙面,一頭撞入院中那口廢棄的水井,「砰」的一聲如同一記悶錘狠狠砸落。

  夏夢嫻那樣的女子,即便是赴死,也不會給旁人得意的機會,到底是夏氏一族的女兒,這樣的心性,普通官宦人家又如何養得出?
  朱成璧雙腳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竹息忙扶住她,急急喚道:「娘娘,您別聽她的,您還有四殿下。」
  朱成璧目光淒涼,緩緩掃過那口水井:「她說的對,其實,我與她,具是輸得一敗塗地。」

  竹息低低道:「紫奧城從不允許專寵,一旦有人專寵,所有人,都會輸,但那專寵之人卻並非良善,間接害死這麼多條人命,她才是真正的魔鬼!娘娘,錯的不是您,也不是夏氏,是阮氏,是她,擊破了所有人的希望,即便青史留名,後人,也不會羨慕她分毫!」
  朱成璧緩緩吸一口氣,望向夜幕中那一輪玉盤:「她不需要贏得後人的羨慕,她只需贏得自己這一生不負,便足夠了。」


  第五十八章  應憐夜半幽夢生(3)

  應憐夜半幽夢生(3)
  夜幕下的桐花台有些朦朧,陳正則負手站立,晚風輕拂,桐樹的樹葉發出悉悉索索的細響,奕渮踱著步子過來,唇角慢慢漾起笑意:「你做得很好。」

  「微臣能居於工部郎中之位全仰仗王爺提拔,微臣日後自當為王爺效力。」
  奕渮冷冷一笑,有微微的寒意湧起:「你已經效力了。」

  「轟」的一聲,不遠處有大片大片塵霧湧起,慌忙回首,桐花台的所在,早已是一片廢墟。
  「啊!」陳正則猛地從書案上跳起來,卻一頭撞上了旁邊的水部郎中管笠,管笠正握著毛筆、似在思索,被陳正則一嚇,手腕一抖便給自己畫了個大花臉,不由勃然大怒:「你做什麼!」

  陳正則愣了片刻,方才明白自己是做了噩夢,沉沉吁了一口氣,忙拱手道:「管大人息怒。」
  管笠皺了眉頭道:「高公公來了,指名要你出去。」

  陳正則慌忙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高千英卻是滿面喜色:「恭喜陳大人,皇上對大人修葺的桐花台甚為滿意,特賜黃金二十斤,布百匹,衣十領。」

  陳正則忙叩首謝恩,想了想又取了兩錠元寶遞過去:「公公辛苦,小小意思,權當是公公的茶錢,還望公公笑納。」

  高千英雙目微垂,忙放入袖中,又笑道:「本公公剛剛去了紫奧城,將皇上賞下的一對紅木銀絲百壽紫玉如意賞給了恩嬪小主,小主叫大人好生表現著,也好給紫琅陳氏一族多添榮光。」

  陳正則滿面笑容,恭敬道:「多謝公公好意。」

  回了公堂,一眾官吏紛紛道賀,陳正則正與眾人說笑,卻猛然發現腰間的玉珮似是遺漏在屋外,忙出了公堂去尋,轉過牆角,卻見高千英與管笠正低低說著什麼,一時間好奇心大盛,便悄悄躲在了牆後。

  高千英低低道:「之前皇上似乎有意晉陳正則為工部侍郎,幸虧是我提到了他跟恩嬪的關係才給攔住了,皇上素來不喜嬪妃與外臣關從過密,也不願恩嬪小主榮寵過盛危及舒貴妃娘娘的地位。倘若我當時攔不住,你現在還能有空站在這兒跟我說話麼!」

  管笠急道:「高公公,我如今也是沒得法子,他陳正則領了個好差事,我呢?前頭杜侍郎已經把水部打點得妥妥帖帖,我現在完全淪為了一個處理公文的主兒。」

  高千英嘿然一笑:「水部妥帖了麼?管大人此言差矣,水部哪兒妥帖、哪兒不妥帖還不是您說了算,皇上可不管什麼妥帖不妥帖的,只看著是誰把那不妥帖之事給處理好了。」高千英上前兩步,拍一拍管笠的右肩,「工部侍郎暫缺一位,卻是缺不得太久,你我非親非故,我幫得了一次,幫得了兩次,未必能幫到第三次,管大人好自為之罷。」

  管笠唯唯稱是,待到高千英走遠了些,忍不住斥道:「不過是個內監!倒做得一派威風起來!白白孝敬了那麼多銀子上去,沒撈到工部郎中的肥缺,只得了水部郎中,如今又不肯幫我多說幾句好話,十足的廢物!」

  待到管笠罵罵咧咧走遠了,陳正則卻仍愣愣地站著,手心因為緊張而浮起的汗意由了秋風一吹,便是陣陣的寒涼,手心涼便也算了,溫水裡浸一浸自是能暖過來的,只怪自己還太年輕,不懂得官場險惡,如今真真切切是眼見其景,只覺得心裡頭是涼得厲害,所謂官場險惡,只怕此種情狀,卻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梁王府,江承宇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書房,奕渮正在書案旁整理文書,聞得他風風火火進來,皺了眉頭道:「江大人似乎不懂得敲門,還是不知道本王在這裡?」
  江承宇咳了一聲道:「王爺錯失大好良機,卻在這細枝末節上較這些功夫麼?」

  奕渮微微一笑,緩緩站起:「本王一早跟你講過,本王最信任的人便是你,那麼,江大人可否明明白白告訴本王,所謂金匱之盟,到底是出自你的猜測,還是你編出來的套子?」奕渮在江承宇面前站定,身子微微前傾,只把一雙烏黑如墨丸的眸子迫住他微有閃避的眼神。
  江承宇有些惶恐不安,後退兩步,想了想仍是難以壓住心頭的懊悔:「畢竟是難得的機遇,倘若微臣能效仿陳橋驛為王爺黃袍加身……」

  奕渮截住話頭道:「本王這個時候選擇不出手,自有本王的道理。本王且問你,虛名與實權,哪個重要?」

  江承宇一凜,忙道:「自然是實權。」

  奕渮輕輕頷首:「如今本王身擔監國之責,滿朝文武,何人不看本王的眼色行事,就算來日玄淩登基又如何?黃毛小兒,有何能耐與本王對抗?」

  江承宇微一思索,已然明白過來:「王爺的意思是,只要王爺大權在手,琳妃必然要獲取王爺的支持才能問鼎帝位,王爺不需一兵一卒,就能牢牢把控朝政。琳妃為求帝位,自然得許給王爺諸多利益,這可比皇上托孤、諸臣制衡來得更為自在!」江承宇面色一喜,轉而卻又被憤恨取代,「但是,要王爺對弱母幼子行叩拜之禮,微臣依然心有不甘!」

  奕渮緩緩轉動玉扳指,淡淡一笑:「無妨,可仿照前朝設立攝政王一位,只怕來日玄淩見到本王,還要恭恭敬敬稱一句『皇叔父攝政王』!」

  江承宇會意笑道:「能使得天下至尊的皇帝對自己俯首帖耳,王爺是大周朝第一人不說,後世諸人也難以逾越王爺的地位。」江承宇哈哈一笑,又道,「那麼,王爺只等著那位琳妃求上門來吧。」

  奕渮徐徐轉身,只看著桌上處理好的一疊文案,這些文案,如今只缺一枚玉璽朱印,遲早有一日,自己要將這生殺予奪的大權握於掌中!
  「你不必擔心。」奕渮忽而一笑,眸光澈亮,如利劍的鋒芒,「對這位琳妃娘娘,本王最有把握!」
  隱月閣,傅宛汀坐在床頭,正拿了比翼鳥的圖樣比劃,卻聽得寒玉進來稟道:「小主,琳妃娘娘來了。」
  傅宛汀一愣,便欲起身行禮,朱成璧卻幾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笑盈盈道:「傅妹妹這是做什麼,既然有傷,便好好坐著吧,難不成還跟本宮拘這個禮數麼?」

  傅宛汀怯怯道:「嬪妾惶恐,娘娘不怪罪便是。」

  朱成璧掩口一笑:「妹妹一個月之內連升數級,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本宮又如何會怪罪妹妹?只希望妹妹好好養著,早日好起來罷了。」語畢,笑了捧過竹息端著的金絲燕窩,盈盈笑道,「皇上知道妹妹需要靜養,又兼之朝政繁忙,回宮之後也沒能親自過來看妹妹,特特囑咐了本宮給妹妹送些補品,也是皇上與本宮的一番心意。」

  傅宛汀接過金絲燕窩,訥訥道:「多謝皇上、娘娘厚愛。」

  朱成璧瞥見床頭的比翼鳥圖樣,不由含了笑意:「妹妹是打算做些刺繡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既是妹妹親自做的,皇上一定會喜歡。」

  傅宛汀眉眼低垂,低低道:「娘娘取笑,嬪妾笨手笨腳,如何能得皇上的眼緣。」

  朱成璧心裡有數,卻只淺淺一笑,揮了手讓一旁的宮人下去,又柔柔一握傅宛汀的手,輕輕道:「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但你已是妃嬪,你得寵也好,失意也罷,萬萬不能喜怒形於色。」朱成璧略略一頓,「你在關雎宮的事,本宮也有耳聞,你不必怨恨皇上。」

  傅宛汀一愣,急忙分辯道:「嬪妾沒有,娘娘,嬪妾能有今日,也是十分知足的。」

  朱成璧一按傅宛汀柔軟的手心,莞爾笑道:「那麼,這比翼鳥的刺繡是真的做給皇上的麼?」

  饒是八月底、九月初,秋風漸涼、秋意瀰漫,天氣早已不再那麼悶熱,穿堂風習習而過,最是舒適清爽,但傅宛汀的背上,卻是涔涔出了一層的薄汗,膩膩地貼著小衣,只覺得分外難受,傅宛汀雙手微顫,雖然想竭力平靜下來,但驚慌失措的眼神早已出賣了自己,她只覺得喉頭發澀,似生出了細如絨毛的小手,一點一點抓撓著自己的心,她艱難地開口喚道:「娘娘。」

  「本宮不會為難你,因為你心裡的苦楚,本宮並非全然不明白。」朱成璧翩然起身,「你的足傷已然痊癒,一味裝病躲著也並非可取,後宮之中,最能殺人於無形不是設套謀算、施法下咒,而是流言紛擾、空穴來風,本宮今日來訪,便是要妹妹明白,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妹妹聰慧,自然能夠分辨。」

  傅宛汀微干的嘴唇輕輕顫抖,聲線幽微如襁褓嬰兒的呢喃:「嬪妾,嬪妾明白。」
  朱成璧輕輕一點傅宛汀的唇心:「本宮給你一次機會,你萬萬不要辜負了本宮的一番美意,否則,即便本宮有心救你,也終究是鞭長莫及。」



  第五十九章  欲卷珠簾秋意長(1)
  欲卷珠簾秋意長(1)
  回含章宮的路上,竹息見朱成璧一直有些沉默,便揣度著道:「娘娘的意思,芙蕖娘子應該明白,娘娘不必煩心。」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只道:「我也是可憐她,大好的青春韶光,就只落個終身與箜篌為伴的日子,如今,最後一絲念想也要被生生斬斷。」

  竹息見四下無人,方輕輕道:「也虧得木棉機靈,能發現其中的關竅,否則,只怕奴婢也被蒙在鼓裡。」
  朱成璧點一點頭:「眼下,芙蕖娘子倒是無關緊要,是死是活本宮都不在意,要緊的是孫傳宗,他掌控著驍騎營,是本宮不可或缺的力量,幸而也只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夢,否則倒真是棘手。」朱成璧輕輕吁出一口氣,緩緩一轉手腕的碧玉蓮花鐲子,「至於木棉麼,也是該早作打算了。」

  數日後,卻是一個清爽的好天氣,竹息正尋了幾支金桂準備插到碎玉青釉雙耳瓶裡,轉首卻見木棉端了桂花棗泥糕進來,不由笑著對朱成璧道:「這倒是應景,奴婢剛剛尋了金桂回來,木棉便做了桂花棗泥糕。」

  朱成璧擱下手中的《齊民要術》,亦是笑道:「且看那桂花棗泥糕的色澤便知道真真是好東西了。」

  木棉淺淺一笑:「娘娘不嫌奴婢手笨便是了,這兩日御花園的金桂開得最佳,過了這個時令再做桂花棗泥糕便失了那股子清香味兒,口感反而是轉了鈍了。」木棉捧了那纏絲白瑪瑙碟子輕輕擱到案上,又取了一對銀筷子恭敬遞給朱成璧,笑道,「做法倒是不難,只不過要著重一個『巧』字,桂花糖蜜最當是精細的功夫,得文火慢慢燉著,每半個時辰再加入麥芽糖、蜂蜜少許,如此兩三個時辰下來,才能煮得粘稠、燉得入味。」木棉歷歷數來,如數家珍。

  朱成璧夾了一塊細細品嚐,不覺含笑:「確實清香,木棉有心了。」語畢擱了筷子向竹息輕輕一笑,「這樣好的手藝,倒叫本宮捨不得放了她出去了呢。」

  木棉一怔,忙跪下誠懇道:「奴婢願意伺候娘娘一輩子,只要娘娘不嫌著奴婢便是。」

  朱成璧淡淡一笑,捧起金駿眉啜飲一口,悠悠道:「你倒是肯呆在宮裡,本宮只怕被你伺候成楊玉環那般豐腴罷了。」語畢微微一頓,揮了手讓木棉起來,也不說話,只仔細端詳著她。

  木棉不解其意,不由紅了臉道:「娘娘怎麼這樣看著奴婢。」

  朱成璧溫言道:「放眼含章宮,除了竹息與竹語,本宮最是器重你。」

  木棉受寵若驚,忙道:「能得娘娘青睞,是木棉幾世修來的福氣。」

  朱成璧恬和微笑道:「福氣麼,你可好好揣著,別弄丟了便是。」語畢又端容道,「話說回來,本宮曾經問你,是願意嫁與一不相愛之人為妻,還是嫁與一相愛之人為妾,可還記得?」

  木棉微微驚愕,垂眸道:「奴婢記得。」

  朱成璧微微頷首,徐徐道:「朱祈禎的塤真當是不錯,不然木棉的心思怎麼總往神機營去呢?」

  木棉不意朱成璧突然提起,不由是措手不及,慌忙跪下道:「娘娘明鑒,之前是因為帝姬一直在等……」

  朱成璧淡淡截住話頭,淡漠一笑:「本宮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本宮現下好奇,朱祈禎向來對人對事總是淡淡的,怎的倒肯為你吹塤呢?況且皇上素來不喜妃嬪與外臣過從甚密,玉厄夫人的例子且擺在前頭,你與他來往過多總是不好。」

  木棉是大氣也不敢出,躊躇片刻道:「奴婢省的,奴婢不再與朱大人來往便是。」

  朱成璧卻也不應答,只靜靜地看著那纏絲白瑪瑙碟子,錯錯縷縷的光影從窗邊漏入,碟子純白而幾至透明,這樣的錯覺,竟似乎能看到自己無數隱秘的心事一般。

  朱成璧盈盈笑道:「不再來往?本宮可不想做王母,沒得拔了簪子劃道星漢來隔了你們的緣分,既然你們互生傾慕,本宮便做下主來賜你為朱祈禎的側室如何?」

  木棉聞言猛地抬頭,似是不可置信,只是看著朱成璧發愣,倒是竹息撲哧一樂,道:「木棉可是歡喜傻了,竟然連謝恩都不會了嗎?」
  木棉滿面燒紅,只是囁嚅:「奴婢,奴婢……」

  朱成璧揚一揚眉,莞爾笑道:「朱祈禎雖已娶了嫡妻,但如今既已是神機營統領,不納一門妾室終究也是說不過去,你既是從含章宮出去的,想必邱藝澄也不敢輕易小瞧了你去。」朱成璧笑著一攏鬢邊的碎發,鬢角點綴著的一支珠釵垂下的銀線流蘇沙沙而動,似屋簷下的細雨紛紛,「本宮記得你曾經說過『妻妾之分並不重要,難得的是能跟盡心傾慕的人在一起』,不然倒也不敢唐突你,畢竟,為人嫡妻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期許。」

  木棉忙道一聲不敢。

  竹息淺淺微笑,目光卻清澈如波瀾不興的水面,唯見水光,不覺波動:「木棉真真是好福氣的,朱大人前途無量自是不必細說,他也是宮中不少侍女的夢裡人呢,旁人且先不論,月影台的芷蘭倒是頗有些傾慕之意。」

  朱成璧微微橫一眼竹息,嗔道:「越發胡說了,芷蘭再如何傾慕,又怎能比得過木棉。」朱成璧轉眸望向木棉,見她面帶羞澀,只是緊緊絞著手裡的帕子,便柔聲安慰道,「你嫁與朱祈禎,也是為你的母家爭光,本宮只問你一句話,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竹息快語道:「若是不願意,只怕這好運氣要到月影台去了罷。」

  木棉躊躇片刻,終究是深深叩首,聲線嬌柔而微顫:「奴婢願意。」
  竹息揚眸淺笑,只悄悄向朱成璧遞去一個眼神,殿外日影疏落而狹長,隔著竹簾細細篩進,連銅漏聲也越發清晰起來,緩緩「咚」一聲,似砸在心上一般,連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搖晃,似生出了幾許魅影。

  「很好。」朱成璧笑著扶起木棉,取了髮鬢的藍銀珠花輕輕簪到木棉的如雲髮髻上,「既然如此,你便是本宮的侄媳婦,只是本宮許了你這樣的福氣,你是否也該回報本宮一二呢?」

  木棉聞言忙道:「奴婢自是唯娘娘馬首是瞻。」

  朱成璧翩翩坐下,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漏金鑲玉的護甲閃耀著清冷的光暈,如她的音調一般逼人心魄:「你要做的並不多,只是本宮素來由著你服侍慣了,只怕你嫁入朱府,含章宮上下多少也有些許不適應。」朱成璧微微一頓,「每隔五六日,你便入宮請安一回,朱府內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告訴了本宮便是。」

  木棉猛地一怔:「娘娘?」
  朱成璧凌厲掃了木棉一眼,一字一頓道:「若有十分要緊的事,一時出不了朱府也不打緊,本宮撥給你一名陪嫁侍女,珠兒,自有她來回了本宮。」

  木棉雙手微顫,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娘娘,是想讓奴婢做一名細作?」木棉似是不敢相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抓住朱成璧蹙金緋紅色的裙裾,「娘娘,朱大人是您的侄兒!」

  朱成璧只手支頤,冷冷一笑:「木棉,你素來聰慧,眼下,你覺得何人最有可能問鼎帝位?」

  木棉微干的嘴唇微微張合,定了定心神,片刻只道:「娘娘的四殿下自然最有希望,但六殿下也並非不無可能。」
  「還有呢?」

  「大殿下許是不會的,三殿下仍被幽禁,九殿下年紀尚小……」木棉沉吟片刻,陡然一驚,彷彿被勁風撲了的火苗,「娘娘是指,梁王?」
  「朱祈禎是梁王的心腹,若你是他,是支持本宮,還是支持梁王?」

  木棉不敢再想,只叩首不止,兩行清淚劃過精緻的臉龐:「奴婢不敢妄自猜測。」
  「正是因為你我心中沒個准數,所以本宮才需要你的一顆定心丸。」朱成璧微微抬起木棉小巧的下巴,「本宮對你寄予厚望,你萬萬不要讓本宮失望。」

  木棉此刻已是梨花帶雨,幾乎不敢看向朱成璧,牙齒更是不停地發顫:「奴婢,奴婢……」

  竹息輕輕道:「娘娘已經說過,你嫁與朱祈禎,也是為你的母家爭光。」

  「娘娘!」木棉猛地醒悟過來,幾乎要揉身撲上去,語調哀惶,「娘娘!請您饒過奴婢!饒過奴婢的家人!」
  「你如今讓娘娘為難,來日娘娘就會讓你的家人為難。」竹息詭秘的一笑,「聽聞你的父母尚且健在,你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竹息的聲調透出一絲凜冽的狠意,似刀鋒上流下的一抹猩紅血光。

  木棉極少見到竹息這般的情狀,只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輕輕一點木棉光潔的額頭,修長的手指如冰瓷一般瑩白,在陽光下似鍍了一層清冷的寒光:「你若暫時下不定決心,本宮便給你一天的時間,只有一點,你好好記住,本宮並非要你背叛朱祈禎,只是希望掌握他的動向,你若自盡,便是陷你的家人於危險境地,你若背叛本宮……」朱成璧微微一笑,貝齒如寒冬的堅冰一般寒意肆虐,「素馨是怎樣的下場,你自是明白。」
  木棉聽到最後一句,頹然地跌坐到地上,良久的沉默在德陽殿內流轉,如太液池的池水輕輕漾開,一圈一圈,只覺得連光陰也隨之瀰漫開去,繞指而過,再也把握不住。

  「娘娘。」木棉機械般的開口,目光似被掏盡一般的空洞無神,「奴婢省的,奴婢甘願做娘娘的細作。」木棉忍住喉頭的哽咽,再度深深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必定不辱使命。」

點名簿 2016-3-26 18:41

第六十章  欲卷珠簾秋意長(2)
  欲卷珠簾秋意長(2)


  第二日午後,慵懶的陽光在窗台灑落婆娑的樹影,微風輕拂珠簾,有淡淡的光暈流轉,蘇貴嬪與杜容華過來含章宮請安,蘇貴嬪一襲玉白綃衣,清雅宜人,笑著對朱成璧道:「聽聞娘娘身邊的木棉即將嫁與朱祈禎為側室,嬪妾與杜容華特來恭賀娘娘。」

  杜容華會意,取過涴汐捧著的一隻剔彩捧盒,笑著打開道,「貴嬪娘娘的長楊宮與嬪妾的和煦堂自是遠遠不及含章宮的,不過這支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倒是難得,尋常的銀飾容易褪色,但彩銀卻是繪了一層釉料經高溫燒製而成,娘娘且看,這彩銀的木棉花可是活靈活現呢。」
  朱成璧細細看了一番,亦是含笑稱讚:「確實難得,也是十分的應景,兩位妹妹有心了。」

  蘇貴嬪微微一笑,又由了涴汐捧過一隻黑漆簪花盒子:「這裡面是一對碧玉銀葉耳環,一對西越攏翠灣翡翠鐲子並一對纏臂銀鐲,權當為木棉姑娘潤色妝奩吧。」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兩位妹妹真當是客氣,那本宮先謝謝兩位妹妹的好意了,只不過木棉現下去了織造局選料子,晚些時候再讓她去跟兩位妹妹親自謝恩。」

  蘇貴嬪與杜容華忙道一聲不敢,杜容華凝眸片刻,又道:「木棉也是真正好福氣的,能得娘娘賜婚,又嫁與了朱大人,六宮的宮女艷羨的可是不少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在竹息端上來的雲牙赤金盆裡來浣了手,又揀過碟子裡的幾粒晶瑩如瑪瑙的石榴子,方含笑道:「左不過也是木棉與朱祈禎兩情相悅,本宮權且當一回月老而已。」

  杜容華望一眼殿中甚是喜慶的樣子,笑吟吟道:「娘娘待下人倒是極好的,如今不過是木棉出嫁,就喜氣洋洋了,待到真寧帝姬出閣,規格空前,怕是樂安公主都遠遠比之不過了吧!」

  朱成璧淺淺一笑:「真寧倒還可以再放一年,倒是兩位妹妹尚且年輕,也該有個一子半女的,來日也好有個依靠。」
  蘇貴嬪淡淡一笑:「嬪妾身子一向弱些,怕也只能想想罷了。」

  杜容華卻似有些不忿,揚一揚眉道:「多謝娘娘眷顧,只是舒貴妃獨承雨露,嬪妾怕是沒那份福氣。」
  恰好竹語捧了三盅蜂蜜燕窩上來,趁了熱把濃稠的蜂蜜滾燙地澆了下去,那燕窩本是龍牙白燕盞,盞形大且完美,纖維緊密,更是光潔如玉璧一般,金黃的蜂蜜澆上去,顏色是愈發的光潤鮮亮,令人食指大動。

  朱成璧拿了素白的調羹在燕窩裡輕輕一轉,旋即輕笑道:「蘇妹妹的父親是正二品工部尚書,杜妹妹的父親是正三品工部左侍郎,如今兩位妹妹卻只居於貴嬪與容華之位,若有子嗣,來日封妃也並非不無可能。」朱成璧微微一頓,歎氣道,「只是眼下的情勢你們也是明白的,舒貴妃獨佔正一品四妃之位,遑論四妃,怕是從一品的夫人皇上也是不肯立的。」


  杜容華撇一撇嘴道:「左不過是拿了關雎宮那位的尊位來壓著我們低一頭罷了,嬪妾向來恩寵少些,倒也沒什麼,只不過娘娘攝六宮之事,即便是封了淑妃也還要低她舒貴妃一頭,嬪妾心裡多少為娘娘不平呢。」杜容華眸光微轉,壓低了聲音徐徐道,「除非,娘娘能入主中宮……」

  朱成璧取了帕子一按杜容華的朱唇,微微笑道:「這樣的話可是能亂說的?」
  杜容華忙垂了眸子緘口不言,卻聽朱成璧道:「本宮既是手握攝六宮之權,自然會為兩位妹妹進言晉封一事,只是點頭與否,終究還得看皇上的意思。」

  蘇貴嬪臻首思索,此刻起身微微屈膝道:「嬪妾福分薄,怕是於子息上是無望的,也不敢奢望妃位,只是嬪妾的父親在朝中尚有一席之地,自會為娘娘分憂。」
  杜容華也匆忙起身,行禮如儀:「嬪妾與貴嬪娘娘自是一心的,請娘娘放心罷。」

  朱成璧莞爾一笑,緩緩道:「皇上不喜妃嬪與朝臣多做往來,你們自己也好好留意。」

  蘇貴嬪溫然一笑,如破空而出的溫婉月光:「嬪妾能從蕭索如冷宮一般的長楊宮出來,也是娘娘的恩賜,嬪妾自當為娘娘效勞,只是為娘娘計,嬪妾一向是孤僻的性子,若非有什麼要緊事,輕易是不會來含章宮擾了娘娘的。」

  朱成璧會意,淡然一笑:「蘇妹妹最是聰慧,可見什麼樣的父親教的出什麼樣的女兒。」

  待到蘇貴嬪與杜容華離開,竹息換了一盞金桂眉,低低道:「蘇貴嬪與杜容華也是伶俐的,必不會負了娘娘的期望。」

  朱成璧取了帕子掖一掖唇角,慢慢忖度著道:「她們位分不算高,但是父親具是在朝為官,也是需要拉攏的勢力,只是和妃與恩嬪素來與我親近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若是她們二人也來往得勤快了倒是不好。」朱成璧抿一口金桂眉,靜靜笑道,「也虧得蘇貴嬪是個明白人。」
  竹息垂手道:「歷來後宮之人,無論太后與皇后,還是諸位妃嬪,若要奪取他朝帝位,要麼做到權傾朝野,要麼做到貴傾六宮,但唯有娘娘一人,是兩面具占。」

  朱成璧用指甲慢慢撥弄青花嫩瓷盞中的茶葉,緩緩而道:「能有這麼一天,也是不容易,還得多虧夏夢嫻與林若瑄,若不是那兩位一直以來的提點歷練……」

  正說著,弈澹卻踱了步子進來,咳嗽著道:「什麼提點歷練,倒也說給朕聽聽。」
  朱成璧忙起身行禮,又扶了弈澹落座,方笑道:「無非是說淩兒最近的騎射比之過去好了許多,正想著要好好感謝梁王呢!」語畢又囑咐了竹息道,「去端一盞冰糖雪梨來。」

  弈澹握一握朱成璧的手:「果真如此,倒是奕渮的大功一件。」

  朱成璧反手緊緊握住弈澹的雙手,半是責怪半是憐惜:「皇上近來怎的又開始咳嗽了?手也有些涼,梁太醫開的藥,皇上可不准躲懶。」
  弈澹笑一笑道:「朕哪裡是躲懶了,左不過這幾日處理了些公文,睡得晚些罷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取過竹息奉過的冰糖雪梨,輕輕舀了一勺子遞到弈澹的唇邊:「有梁王為皇上分心,皇上該好好養著身子才是,何必事事躬親呢。」

  弈澹含了那燉得極鬆軟的梨塊細細品著,片刻後才道:「一來朕若太過荒廢了朝政,朝臣們也總是議論,二來麼,梁王總拿了各種政事來問朕的意思,朕也不能總是一味地推脫。」弈澹清了清嗓子道,「他倒是不嫌煩,整日裡倒有兩三個時辰膩在宮裡頭,可把朕是煩得緊。」
  朱成璧心中一動,曉得是自己的建議起了作用,這樣下去,怕是弈澹見到梁王就無趣得緊,只叫梁王自己斟酌了辦事,這樣的權力放下去,有些事情自然更為便利。

  弈澹溫然一笑:「這冰糖雪梨卻是不錯,只是你怎知朕這會子會過來?」

  午後的陽光溫暖如畫意一般輕輕灑落,無端生出了幾許恬淡相對的意思,朱成璧低眉微笑:「秋起之後,皇上總有些咳嗽,臣妾日日做了冰糖雪梨在宮裡頭,這樣皇上一過來便能吃得上。」

  弈澹聞言大為觸動,輕輕擁過朱成璧道:「除了移光,也唯有你最懂得朕,真正是為朕好。」

  朱成璧心中一刺,只攥了弈澹的袖子低低道:「臣妾別無所求,只希望皇上能早日好起來。」

  弈澹悠悠歎氣,似是躊躇,終是沉聲問道:「有一件事,朕想聽聽你的意思。」

  朱成璧聽得弈澹的聲音似有異樣,不覺起了疑竇,臉上卻不肯露出分毫,只是溫婉道:「皇上問便是。」
  弈澹點一點頭道:「今日上午,高千英來回過朕,玄濟的正妃賀氏有孕三個月,昨日小產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只打量著弈澹的神色,見他有幾分不豫,忙輕聲責備道:「三殿下總歸也是皇上親封的襄城王,沒想到下面的人竟如此怠慢,王府裡錦衣玉食,賀妃又怎會小產呢?」

  弈澹揉一揉眉心,頗為感傷:「朕的皇子本就不多,如今禁足的那一個卻又……」

  朱成璧溫柔地撫著弈澹的雙肩,柔聲勸慰道:「這件事情怪不得皇上,皇上的本意只是幽禁三殿下,是下頭的人拜高踩低輕慢了襄城王府,只是如今看來,怕是再幽禁著也不是個法子。」見弈澹微微一顫,朱成璧定了定心神,緩緩道,「三殿下幽禁是因為博陵侯謀逆一事,如今已然過去快一年了,皇上不如讓三殿下將功贖罪如何?」

  弈澹輕輕頷首,似是鬆了口氣,思索片刻方道:「西南戰事因為博陵侯謀逆一案耽誤了許久,如今是慕容迥主理,他也確是可造之材,既然將功贖罪,不如讓玄濟去他麾下歷練。」

  朱成璧淺淺一笑:「皇上最是周到,三殿下騎射俱佳,必定不負了皇上的期望,只不過皇上也該好好安撫賀妃才是。」
  弈澹笑著握一握朱成璧的手:「那是自然,也好叫玄濟安心。」

  待到弈澹離了含章宮,朱成璧才驚覺後背已是出了薄薄一層汗,竹息見狀忙道:「皇上今日似乎別有一番用意。」
  朱成璧只徐徐撥弄漏金鑲玉的護甲,清冷的光芒幽幽一閃,直逼人眼眸:「皇上一早便想讓玄濟跟了慕容迥去西南歷練,只不過是來探探我的意思罷了。」



  第六十一章  斜光到曉穿朱戶(1)
  斜光到曉穿朱戶(1)
  竹息奇道:「皇上既然已有定奪,何必再來問娘娘?」
  朱成璧默默一歎,只望著茶盞裡的碧色茶湯倒映出自己沉靜如冰的容顏,殿外漏進的寸許陽光由著茶葉沉沉浮浮的微動,便映出了斑斑點點的碎光粼粼。
  朱成璧靜靜道:「皇上的意思,我也未必能揣度透,夏夢嫻手段陰險,多年來雖未有過多少恩寵,至少皇上對她的信任還是真切的,否則後宮多起波瀾,她的後位又怎會如此穩固?如今我攝六宮之事,權傾後宮,皇上自然擔心我步上夏夢嫻的後塵,若我執意繼續幽禁玄濟,一來是漠視皇嗣性命,二來麼,我既然能對玄濟狠得下心來,焉知日後不會同樣對付玄清呢。」
  竹息聞言不由是倒抽一口涼氣:「皇上竟然是在試探娘娘麼?」

  朱成璧按一按胸口,淡淡道:「也幸虧是反應了過來,若是回答得有一點不周,只怕來日我將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竹息上前一步,將朱成璧微微發涼的雙手攏入自己的手心,低低道:「娘娘即便今時今日已是無可撼動,但仍然是如履薄冰,只是娘娘不要忘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奴婢始終站在娘娘身邊,永遠都陪著娘娘。」

  朱成璧深深觸動,對上竹息幽深的眸子,感喟道:「竹息,這些年,若沒有你,只怕我也難以走下去。」
  竹息微微一笑,卻見竹語進來道:「娘娘,梁太醫來了。」

  朱成璧轉眸,見梁太醫健步進來,面色格外地紅潤,他微微拱手,一揖到底,朗聲道:「微臣參見琳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著對竹息道:「還不快去把我的如意金鎖拿來。」

  梁太醫微微有些發赧:「娘娘這樣客氣。」

  朱成璧取了帕子掩口笑道:「聽聞你的夫人生了個大胖小子,本宮可得好好恭喜你才是。話說回來,你夫人頭兩胎都是閨女,如今可算是添了男丁,看來父母那裡是可以交差了。」

  正說著,竹息捧了一隻金絲楠木的盒子回來,聞言亦是忍不住笑道:「梁大人最是專情不過,聽聞令尊與令堂年年歲歲都趕著催你納一門側室,只是都給你擋了回去,如今梁大人可不是更為理直氣壯了?」

  梁太醫忙道:「姑姑笑話,微臣與內人兩情相悅,只是不願再摻和了別人進來,那樣可是彆扭得緊。」
  朱成璧的目光微微一滯,轉瞬恢復如常,示意了梁太醫接過盒子,梁太醫又跪倒叩首,懇切道:「微臣謝娘娘恩典。只是,微臣唐突,懇請娘娘替犬子賜名。」

  朱成璧聞言掌不住笑道:「梁大人倒是真會打算,討了本宮的如意金鎖去還不夠,又心心念著賜名了。」
  語畢,竹息與竹語亦是掩口輕笑,朱成璧沉思片刻,緩緩道:「『宛彼鳴鳩,翰飛戾天』,便擬名翰飛如何?」
  竹息默念一遍,已然含了笑意:「娘娘是希望令公子來日能翱翔於長空呢!」

  梁太醫喜不自勝,再度深深叩首:「多謝娘娘賜名,微臣替內人、替翰飛謝過娘娘!」

  朱成璧輕輕頷首,待到梁太醫起身,方問道:「如今皇上的身子是你負責的,近日皇上怎的又咳嗽了?」
  梁太醫不敢怠慢,忙道:「皇上的身子從去年起就大不如從前了,因著宮裡接二連三的事情,也是遲遲好不起來,今年比之去年,春天雖是格外地暖了,秋日也是格外地涼了,並不利於皇上的身子靜養。」

  朱成璧沉沉歎氣,只揉著眉心道:「你便好好看顧皇上的身子,有什麼情況早早來稟報了本宮便是。」
  梁王府,江承宇緩步出來,卻見朱祈禎與孫傳宗二人立於府外,也不行禮,只是倨傲地一笑:「朱大人與孫大人怎的來了?」
  朱祈禎忙道:「江大人好,我們是來拜見王爺的。」

  江承宇冷冷一笑,只彈了彈衣袖道:「王爺今日忙得很,怕是不得空了,二位還是請回吧。」
  孫傳宗聞言奇道:「既然江大人知道王爺很忙,又怎的來打擾王爺呢?」

  江承宇不意孫傳宗這般諷刺自己,不由豎了眉頭,眼珠子一轉,卻又嘿嘿一笑:「孫大人高見,原來在王爺心裡,是把習武之粗人與本官一視同仁的。」

  孫傳宗暗暗攥緊拳頭,待要辯駁,卻被朱祈禎一把按住,只得咬牙忍住不言。
  朱祈禎拱手道:「既然如此,本官便先回去了,江大人請走好。」

  江承宇冷哼一聲:「朱大人還算識相,若是跟孫大人那般,西南戰場倒是缺人之時。」語畢,也不理會二人,只甩了袖子揚長而去。
  孫傳宗氣得七竅生煙,狠狠呸了一聲道:「他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個正五品的郎中罷了!比你的官銜可是低了四級!倒是這般威風!」
  朱祈禎拍一拍孫傳宗的肩膀,示意他冷靜下來,想了想卻只是歎氣:「他是梁王的頭號心腹,你我自是不能相比,在神機營做到統領一職已是到了頭的,不似六部,做得好能官居正二品的尚書之位,甚至是正一品的加官。聽聞吏部左侍郎左少展即將致仕,難保他日後不會繼任侍郎一職。」朱祈禎略略一頓,意味深長道,「就衝他是吏部的人,我們也萬萬不能輕易得罪。」

  隆慶十一年十月十六,追月長久之日,大吉,木棉嫁入城南朱府為側室,朱成璧親往主婚。朱府再度成為京城的焦點,迎來送往較之迎娶邱藝澄之時更為熱鬧,兼之和妃與恩嬪亦是登臨助興,整個朱府籠罩在一片歡愉喜悅的氣氛之中,更是明燈高照、錦緞飛揚、琉璃奪光、熏香霧繞,香風送暖胭脂粉,美酒添燈夜光回。

  琳妃、和妃與恩嬪三人位於最尊之席,兩旁則是各級大臣及命婦,至於朱祈禎,正被神機營與驍騎營的軍官們拉了喝酒,好不熱鬧。
  蘇遂信笑著端起酒杯對朱成璧道:「恭喜琳妃娘娘,朱大人年紀輕輕已位居神機營統領,來日必定前途無量!」
  朱成璧淺淺一笑:「蘇大人吉言,本宮也祝蘇大人前程似錦,來日正一品的大司空之位加身之榮,本宮必當登門賀喜!」
  蘇遂信聞言會意,只再拜不言。

  恩嬪轉眸輕笑:「真是要多謝琳妃娘娘特意喊了嬪妾一同過來,不然嬪妾還不得機會見一見那位陳正則呢!」
  和妃笑著推一推恩嬪道:「陳正則倒是伶牙俐齒,一見到你便姑母長姑母短的,連琳妃娘娘都忘到腦後去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只把玩著手中的玲瓏酒杯:「他成日裡在公堂裡畫圖,想必也是甚少見過這樣的場面,本宮且饒他一回,下次再對本宮視而不見,本宮便派了他去邊陲興修水利罷。」

  木棉靜靜坐在房中,外面的絲竹之聲再如何悅耳,卻如同織就了一首殺機畢現的樂曲,久久在她心中縈繞,許是坐得久了,只覺得身上的鳳冠霞帔越發地沉重,房中的帳中香也熏得人直髮昏,隔了紅蓋頭,只覺得外面似是朦朦朧朧一般,模糊間,竟似乎看到了許多從前的事情。
  那是十年前吧,自己還那樣小,進了宮,被指去了含章宮伺候,彼時的琳妃還是琳貴嬪,榮華高遠,端坐於德陽殿正中的寶座之上。自己與木槿二人靜靜跪在堅硬光滑的橙泥地磚上,只垂了眸子、屏住呼吸,等待琳貴嬪發話。殿外的日光疏落而綿長,隔著竹簾細細篩進,如靈巧的幼魚,輕輕一吻自己細嫩的手指,倒逐漸生出了一點暖意。

  是了,琳貴嬪笑著賞下了銀子,那只繡著朵朵木棉花的香囊,那樣柔軟,似離家赴京前幼妹牢牢抓著自己的小手,自己心頭一暖,忍不住抬頭去看,朱蕉與連翹也正笑著看向自己,她們是含章宮最尊貴的女官,那樣美,那樣好。

  最初的那一份賞賜,實際上已將自己牢牢與含章宮縛在一起,從那日起,自己生是含章宮的人,死是含章宮的鬼,沒得選擇。
  如今,十年過去了,琳貴嬪成了琳妃,朱蕉嫁為人婦,連翹成了竹息,木槿成了竹語,而自己,也走到了嫁人這一日,物是人非啊!眸光流轉,一旁的剔彩捧盒似泛著幽微的光澤,裡面放著一支上好的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其價值遠勝於當年那枚香囊的百倍、千倍,然而,在自己心裡,那支簪子卻不啻於在時時提醒自己,自己是一名細作。

  木棉緊緊摳著身上華美的婚服,恨得幾乎要嘔出血來,自己對琳妃那樣忠心耿耿,為何到頭來,自己的命運卻那樣的不堪!如果只是細作那便也罷了,但為什麼偏偏是朱祈禎?那個在太液池邊給自己吹塤的男子?
  心亂如麻,剪不斷又理還亂,自己如那將要破繭而出的彩蝶,卻在繭破裂的那一刻,驟然發覺,外面是沉悶的雨天,飛出去,是死,躲在繭中,亦是死。這樣艱難的選擇,如一隻有力的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於是,終究是明白了,竹息與竹語,是如何熬過那迫得人無法呼吸的日子。

  耳畔尤迴盪著竹息對自己說的話:「我的不幸是無可挽回的,你卻還有機會,娘娘不願害了你,只是你也該明白,這場戲,你與娘娘是各取所需,也唯有各取所需,你們才能把這場戲完好地唱下去,否則,曲終人散,雙方都沒有好處。」
  是了,曲終人會散,月盈即會虧,自己應該知足了,說到底,比之竹息與竹語,自己還是幸運許多,至少,不論禍福,自己總是在他身邊。

  不知是過了許久,只覺得外面的喧囂逐漸平靜了,帳中香那樣甜暖,意識也有些朦朧起來,木棉緩緩靠在床頭,百子百福的紗帳落下,窗上覆著的一層半透明的有「和合二仙」銀線紋樣的窗紙映著燭光泛著瑩瑩的亮澤,紅蓋頭終究是徐徐滑落,木棉精緻的面龐上,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祈禎。」木棉喃喃自語,「紫薯糕,好不好吃?」

  夜幕漸退,幽夢迴轉,一陣悠揚的樂聲緩緩流淌,如淙淙的清泉,木棉愣了片刻,有一瞬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何處,直到瞧見床邊的紅蓋頭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之中才陡然驚醒,自己,竟是沉沉睡了一宿麼?

  床頭的紅燭早已燃盡,空餘紅淚垂落,只有帳中香的香霧還裊裊地浮著,呈現出一個不完整的環。木棉緩緩起身,目光流轉,身後的百子錦被依舊是疊得完好,如一個不忍觸碰的夢。從今日起,自己便是朱府的二夫人,再不是含章宮伺候人的小丫頭了,哪怕,自己的大婚之夜,只有自己一人。

  一瞬間的怔忪,木棉突然想起,塤唱而篪和,邱藝澄不會篪,自己,也不會。
  悠然轉身,迎上晨曦微微發涼的柔和日光,只覺得眼角的濕潤無可遏制。
  拋卻我所有的幻想和期望,只餘下在你身旁。


  註:「宛彼鳴鳩,翰飛戾天」,出自《詩經?小雅?小宛》



  第六十二章  斜光到曉穿朱戶(2)
  斜光到曉穿朱戶(2)
  含蕊軒,邱藝澄靜靜立於窗前,披著一件淺紫色的折枝梅花披風,任憑涼風拂面,手中的茶卻是早早就涼透了。
  香穗默默上前,低低勸道:「小姐,您一宿都沒有睡覺,已是清晨了,小姐還是眠一眠吧。」

  邱藝澄愣愣望著不遠處淹沒在一片青翠中的晨曦閣,語調如浸染了薄薄的秋霜:「從今以後,這府裡,就會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睛了。」
  香穗微有不忍,扶住邱藝澄單薄的雙肩道:「小姐,終究,您才是朱府的女主人。」

  晨風習習,裹挾著寒涼之氣撲面而來,卻怎麼也吹不散心頭鬱積的陰雲,邱藝澄下意識緊一緊領口,卻不留心扯斷了領口的梅花領扣,沉沉歎氣:「父親去兵部領了個閒職,自然,父親的身子是不大好的,但我嫁進來,又何止只是為了父親呢。」邱藝澄將自己微微發涼的指尖折回掌中,「細作有了感情,是最麻煩的事情,只不過眼下倒還能應付了過去,只是,若她做了任何能傷到祈禎的事情,我絕不會手軟。」

  這樣的神情,跟往日裡溫婉賢淑的邱藝澄極不相似,香穗緊緊握住她微微發抖的雙手,懇切道:「小姐放心,晨曦閣那邊,奴婢日日派了人盯著便是,她木棉再怎麼得意,終究也翻不出小姐的掌心去!」

  太液池邊,朱祈禎與孫傳宗並肩而行,十二月初的天氣,寒涼之意已然是瀰漫開來、幾乎避之不及,鶴毛大氅的立領風毛在風中微微抖著,如枝頭探出的早梅。
  昨日是第一場雪,初雪新薄,如細碎的棉絮零落,冬日裡的枯枝光零零的,甚為煞景,紫奧城便用絹花製成花葉點綴,由了薄雪染就,如朵朵白梅綻放,倒是別有一番意境。

  走了許久,孫傳宗終是幽幽歎息,拂了拂大氅上的落雪,淡淡道:「二夫人近日可好?」
  朱祈禎默默看著太液池粼粼的波光,似在喃喃自語:「還好。」

  孫傳宗轉眸瞥他一眼:「若是好,你也不至於連著幾日都無精打采。」孫傳宗順手接過一片於風中飄落的枯黃樹葉,細細一捻,又隨手拋卻,「已是冬日了,就算這樹葉當初再怎麼繁茂濃密,如今也不過掩落塵土的下場罷。」

  朱祈禎靜默片刻,只低低道:「你我就
如同這樹葉一般,不過是別人棋局上的棋子,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狡兔尚在,卻已被懷疑至此。」
  初晨的陽光柔和地灑落,孫傳宗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如細細描摹的水墨在那宣紙上化開,他停了腳步,只望著不遠處斗拱飛簷、連綿不絕的宮殿,輕輕道:「你都明白了?」

  朱祈禎點一點頭:「邱藝澄來神機營送飯是為著什麼?還有那日,你我在後院長談,是誰
從那梨樹之後轉出?」朱祈禎緩緩搖頭,「先是邱藝澄,再是木棉,如今我在府裡,只覺得兩雙眼睛都牢牢盯著自己,真是百般的不自在。」
  孫傳宗凝眸望向含章宮的方向,一字一頓道:「你要知道,越有用的人,往往被人利用得越慘。琳妃與梁王這盤棋,眼下勝負未分,既已到了這個地步,就不會有握手相歡、前嫌盡釋的道理。蜀道再難,既然已經走了一半,也終究得把它走完。」孫傳宗轉眸迎上朱祈禎的目光,忽而淡淡一笑,「我師傅曾告訴我,有的路,既然已經選擇,就不要再回頭。人也是一樣,放開了就不要再記得。」
  朱祈禎微微一震,正待說話,忽然神色一凜,忙拱手行禮道:「小主萬安!


  孫傳宗急忙回頭,卻正對上芙蕖娘子傅宛汀一雙妙目,也匆忙行禮。
  傅宛汀披著柳葉合心紋飾的雲肩,精緻的立領愈發襯得她容貌秀麗,她緩緩走下步輦:「兩位大人免禮。」語畢看了孫傳宗一眼,施施然道,「我有話跟你講。」

  徐行數步,傅宛汀見四下無人,方低低道:「想法子幫我弄些紅花來。」

  仿若一卷冰浪迎頭痛拍而下,孫傳宗激靈靈一冷,腳步不由一滯,傅宛汀的話卻又卻直追耳邊:「不要停,繼續走。」
  孫傳宗忙跟上傅宛汀的步子,卻見傅宛汀鎮定自若,彷彿事不關己,且驚且疑,也只有壓低了聲音問道:「好端端的卻是為何如此?」
  傅宛汀目不斜視,清冷的語調如冬日覆於衰草的薄霜:「我不想懷上他的孩子。」

  「但這畢竟是你得寵晉位的希望。」

  「我並不稀罕。」傅宛汀靜靜望他一眼,如平靜不起漣漪的湖面,「你我這麼多年的交情,你是明白我的。」

  孫傳宗心中惶急,緊緊攥住了袖口,忍不住再次勸說:「後宮的日子很難熬,你有了孩子,多少可以好過一些。」
  傅宛汀眉心微蹙,緩緩搖頭:「懷得上孩子,卻未必能順利生下來,生得了孩子,卻未必能平安養大。與其如此,倒不如一早就斷了這個念頭,或許還能得到些許平安。」傅宛汀停下腳步,微微側首望著身後,「前些日子,你日日醉酒,現在可醒過來了?」
  孫傳宗低低一歎,尾音綿長:「你知道了。」

  傅宛汀淺淺一笑:「身在後宮多年,我最擅長的便是揣度人心,也正是靠著這種本事,我才能活到現在。所謂榮華加身,恩寵不衰,對我來說,無異於癡人說夢。夢只是夢,事實卻是事實,就像你剛才走過的這段路,既然你已經走前了那麼多,根本不值得為他回頭。」
  孫傳宗微微一怔,目光朦朧,似有無數的流年歲月在眼前流轉,低低道:「就算你說的再有道理,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傅宛汀沉默許久,卻只化為悵然一歎:「當初你毅然赴京,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也是他最喜愛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告訴你一句,很多事情,開頭總能美好,但結局卻極可能慘淡收場,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們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樣。」

  孫傳宗怔忪片刻,卻見傅宛汀悠然轉身:「琳妃提醒過我,不要與你多見面,我卻總是放心不下,我的妹妹傅宛涵不日將會進宮陪伴,你的身邊,的確是缺了個可心的人。」
  傅宛汀翩然離開,帶起的風如幼燕般撲過孫傳宗微微發白的面色,愣神的瞬間,朱祈禎已然幾步追了上來:「她與你說了什麼,怎麼神色這樣不好?」
  孫傳宗退開一步,淡淡道:「她是我的同鄉,你自是知道的,不過是閒聊幾句罷了。」
  城南朱府,邱藝澄款步進了晨曦閣,臉色陰沉如霧霾瀰漫,木棉忙起身離座,恭敬道:「夫人安好。」

  邱藝澄也不看她,只揮了手讓人下去,冷冷道:「你嫁入朱府不過月餘,卻已進宮數回,怎麼,是晨曦閣不如含章宮住得舒服麼?」
  木棉一驚,忙陪笑道:「妾身不敢,只是含章宮也相當於妾身半個娘家,回宮,只是拜見琳妃娘娘而已。」
  邱藝澄微一凝眸,刻薄的笑意在唇邊綻開:「琳妃娘娘是嫌伺候的人手不夠麼?」

  木棉不意邱藝澄這般挑釁,卻也不惱,只淡淡一笑:「夫人這話錯了,含章宮的恩寵向來除了關雎宮無出其右,若是夫人認為含章宮人手不夠,那是把攝六宮之事的琳妃娘娘置於何地?」

  邱藝澄嗤的一笑,揚眉道:「不用拿你的主子來壓著我,說到底,你能進朱府為側室又如何?朱府,永遠只有一個嫡妻。雖然你還比我大上四歲,但在我面前,你不也依然得恭恭敬敬稱一聲,『夫人』。」

  木棉雙手一攤,莞爾笑道:「夫人說的極是,只是妾身嫁入朱府以來,並無對夫人不敬啊。不過,妾身倒也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夫人雖是年輕,但城府極深,看來,在府外的溫婉賢淑只是裝出來的罷了。」

  邱藝澄端過桌上的茶盞輕輕一嗅,嗤笑道:「我只是跟什麼人說什麼話罷了,不如你察言觀色,做得這般細緻。」語畢,邱藝澄緊緊迫住木棉鎮靜的雙眸,「只不過,今日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雖不明白你用心如何,但是,若你敢做出什麼對不起大人的事情,我便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木棉一愣,已然明白邱藝澄並非輕易能糊弄過去的女子,不由暗暗驚歎她素日裡做的功夫,在入府前與她幾次照面,只以為她是弱柳扶風般的女子,不想心思剔透不說,如今看來,倒也確是有幾分狠辣的手段的,倒也算是應和了她武將世家出身的身份。

  木棉微一沉吟,已然換了端肅的神色,正色道:「夫人疑我,我自是無話可說,只是,不管你相信與否,我也只有一句話,我既是朱府的人,便沒有叛了大人的道理。」

  邱藝澄凝神片刻,終是緩和了臉色:「但願,你我永不會有那圖窮匕見的那一日。」

點名簿 2016-3-26 18:43

第六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1)
  試拂鐵衣如雪色(1)


  初雪過後,一陣寒過一陣,冬日的氣息是越發凝重起來,每每黃昏至夜間,風聲霍霍,似呼嘯的巨獸在紫奧城內奔突嘶鳴,其聲甚為可怖,又兼之連著幾日的鵝毛大雪,整個紫奧城是粉妝玉砌不錯,但因了積雪未清、路滑難行,朱成璧便免去了六宮妃嬪每日的晨昏定省。

  關雎宮,偏殿比翼堂,臨窗下鋪了兩架連理攀枝的梅花檀木香妃長榻,中間設了一對小巧的梅花式光素漆案幾,放了熱酒小吃,三隻青花玲瓏瓷的酒杯斟滿了甜香的酒液,色澤金黃誘人。牆下一溜鎏金暖窖裡烘出來數本天香山茶,紅胭胭的花瓣豐滿若絲絨,被暖氣一熏更透出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朱成璧執了羽扇緩緩撲著那縷縷香霧,只覺得數日間疲倦的一顆心都是舒暢了許多。

  舒貴妃懶懶倚著金絲勾玉棉的軟墊,著一襲雪青色宮裝,只以銀線疏疏繡了幾朵桐花,倒是格外的清雅宜人,她笑著剝了指間的一枚金橘遞給弈澹道:「這樣也好,琳妃姐姐倒得了空帶了淩兒與真寧來關雎宮,圍著小火爐說說話倒有點像桐花台的日子了。」

  朱成璧笑著覷一眼弈澹,舉起酒杯,輕輕一嗅那柑橘蜜露的清怡甜香,盈盈笑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真當是應景不過的了,只是,桐花台又哪裡來的嬪妾?貴妃娘娘怕是嫌嬪妾多餘吧。」
  舒貴妃聞言忙道:「哪有呢,琳姐姐這張嘴真真是說不過的。」

  弈澹亦是失笑,握一握朱成璧的手,搖搖頭道:「也是朕素日裡太寵著你了,看這油嘴滑舌的,怕是真寧那脾性都是學了你罷?」
  朱成璧不依不饒道:「原來皇上如此厭煩嬪妾,嬪妾知罪,這就回含章宮思過去。」

  正在打趣,竹語卻引了涴汐進來,笑著道:「皇上,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長楊宮的蘇貴嬪娘娘特意吩咐了涴汐送了三盅水晶油皮過來。」

  弈澹轉一轉玉扳指,笑道:「蘇貴嬪倒是應景,這樣的雪天,喝一盅水晶油皮是最好不過的了。」

  朱成璧亦是含笑:「水晶油皮是輕易做不出來的,單說這油皮吧,要取了那水晶豆腐的原汁豆漿煮沸,待到冷卻,取了漂浮在鍋面上的一層皮來,挑起晾乾,才能得到一張,其狀雪白剔透、瑩潤晶澤,真真是如水晶一般呢。」

  竹語笑著取過三盅水晶油皮擱在案上:「蘇貴嬪娘娘的水晶油皮是兌了冬蟲夏草一起燉著的,最能養胃止咳,不過奇的是,這水晶油皮的湯色雪白晶瑩,是極為難得的。」
  弈澹撫掌一笑:「蘇貴嬪的手藝確是絕佳,怕是御膳房都望塵莫及了。」

  朱成璧輕輕頷首,從竹息手中取過龍紋描金的調羹遞到弈澹手中:「蘇貴嬪確實是有心,只是身子卻總是不好,也是可憐見兒的。」
  弈澹微一沉吟,忖度著道:「她的父親蘇遂信一向是極妥帖的,朕也頗為賞識。蘇貴嬪麼……」弈澹輕輕敲一敲桌子,道,「前頭病了兩年,朕也甚少去瞧過她,既然她性子又好,便於正月初一冊為昭儀吧。」

  朱成璧揚起嘴角,接口道:「是呢,之前宜妃姐姐也說過,六宮妃嬪之位多懸,旁的倒也罷了,九嬪之首也總該是要立一位的,不過臣妾私心裡想著,杜容華與蘇妹妹都是八年前入宮的,蘇妹妹大喜,是否也讓杜容華沾沾喜氣?」

  弈澹嗯了一聲,隨口道:「既如此,便晉一級為婕妤吧,也是讓她父親放心做事。」

  朱成璧聞言是笑容滿面,轉首吩咐了涴汐道:「愣愣的可是做什麼,還不趕緊先替你家主子謝過皇上的恩典?」
  涴汐大喜過望,忙跪了叩首道:「謝皇上恩典!謝娘娘恩典!」

  弈澹見她喜不自勝的模樣,也不由含了好笑的意味:「趕緊回去知會你家主子一聲,也叫她好生準備著,到時候冊封大典可別失了禮數。」

  涴汐會意,起身又福了一福,才滿面春風地回去了。
  朱成璧徐徐轉首,卻見舒貴妃低頭撥弄著暖爐上的金紐子,忙握一握她柔軟的雙手,淺淺笑道:「貴妃娘娘不必煩心,即便她們再如何得寵晉位,也終究越不過您去。」

  舒貴妃一怔,忙分辨道:「琳姐姐可是會錯意了,我倒不是煩心這個,只是……」舒貴妃眉心微蹙,略一遲疑,終究是低低道,「聽聞前幾日,承光宮的祝修儀是大病一場,差點沒能熬過去,我總覺得是過意不去。」

  弈澹冷冷看一眼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淡淡道:「當年她領著洛芳儀與潘才人在儀元殿外哭諫,鬧得整個紫奧城都不得安寧,怎麼沒想到會有這一日。」

  舒貴妃沉沉歎氣,攥緊了帕子懇切道:「她們終究是因為臣妾才被封宮至今,當年雖是為了臣妾能夠順產,不至於受她們的冷言冷語,但是如今,清兒也有四歲了,不如,皇上也賞下一份恩典來,解了封宮吧。」

  弈澹微微一震,忙握住舒貴妃的手:「你怎麼肯?若是她們出來後仍然處處與你做對呢?」

  舒貴妃溫然一笑,如澄澈的月華一般柔和:「有琳姐姐在,想必她們不會對臣妾怎樣的。」世間,剛雖強硬,但柔能克剛,眼下舒貴妃的款款柔情正如那蜜糖的汁液一般慢慢浸潤了弈澹的心,直到那一份剛硬漸漸軟和下去。

  朱成璧靜靜捧著手中的紋銀蓮花盅,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令聞真正是伶俐的,當初夏夢嫻在關雎宮安插的細作被自己誣陷了在玄清的鞋底塗了一層蠟、意圖造成玄清從假山上摔落,如此,後來才能藉著名頭撤換關雎宮的侍衛跟宮女,也能趁了那次機會,將令聞悄悄安入,如今看來,她果然是得了舒貴妃的信任了。

  弈澹沉默片刻,終究是低低一歎:「也罷,那麼,就於三日後解了封宮吧。」弈澹轉眸看著朱成璧道,「這件事,還是得由你負責,你也幫朕好好看著她們,不要再鬧出什麼風波來。」

  朱成璧起身盈盈屈膝,端容道:「皇上放心便是。」

  弈澹點一點頭,伸手扶了朱成璧起來,轉眸卻見小鄧子慌慌張張進來,不由皺了眉頭斥道:「怎麼這樣的慌張!」

  小鄧子面色煞白,結巴道:「皇上,不好了,兀良大軍進犯,吉州統領陳恪帥率大軍迎戰失利,陳恪父子具是不知所蹤,現在,兀良十萬大軍兵困吉州!」

  弈澹聞言大驚失色,狠狠一拍桌子,震得紋銀蓮花盅一跳,怒道:「怎麼回事!」

  朱成璧還沒回過神來,卻聽得殿外一陣驚呼,心裡瞬間明白過來,轉眸卻見高千英正要出去查看,忙吩咐了竹息道:「竹息,去外面看看何人喧嘩!」
  竹息會意,忙出殿查看,高千英見狀只好又退了回來。

  小鄧子被弈澹一嚇,忙深深叩首,帶著哭腔道:「皇上息怒啊!這幾日連著是大雪不止,故而吉州那邊的消息被延誤了,梁王剛剛得知消息,先遣了朱祈禎朱大人進宮來稟報,梁王正在召集群臣去儀元殿議事,正等著皇上呢!」


  弈澹面色又青又白,陳恪父子具已失蹤,吉州目前是群龍無首,一旦吉州失守,不啻於在北疆邊線撕開了一道口子,連帶著雁鳴關都難以守住,若只是兀良大軍便也罷了,倘若赫赫與鬲昆也摻合進來……漠北三國向來是鐵蹄驍勇,若是長驅直入,可是如何了得?
  這些年來,大周邊境一向頗為平靜,除了赫赫,也只有兀良、鬲昆兩個小國頗有些實力,只是這幾年以來,大周將主要兵力置於西南戰場,而在北方,兀良和鬲昆並不敢進犯大周,只與赫赫有些摩擦罷了。

  其實,自赫赫英格大汗與大周「河池會盟」之後,太祖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為「金山公主」嫁於英格大汗為正室大妃。赫赫與大周邊境久無戰事,一向多「互市」買賣,以牛馬換取大周茶葉、絲綢、米糧,多少年來,一直是相安無事。偶爾小占,亦不過是赫赫搶些銀錢就離開。

  而幾年前,英格大汗遲暮,如今已不再握有實權,其子摩格王子形同大汗,雖然名義上是為英格大汗處理國事,但已是大權在握,如今赫赫逐漸壯大,正對兀良用兵,兀良幾次向大周求援都被擋了回去,如今看來,恐怕兀良驟然入侵,既是為報復大周,也是為了搶奪錢財糧草以期與赫赫對抗吧?

  朱成璧暗暗揣度,不由更為憂心,寒雪蓋途,吉州被困,即便大周的援軍能及時趕到,又如何能夠適應呢?
  弈澹定了定心神,倏地站起,一把推開高千英欲來相扶的手臂,冷冷道:「兀良既然來犯,朕便要他們喪命於此,有來無回!備轎,去儀元殿!」



  第六十四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2)
  試拂鐵衣如雪色(2)
  稍晚些的時候,竹息回了德陽殿,解了素白的披風交予竹語,卻見朱成璧正一記又一記摩梭著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曉得她心裡煩悶,忙回稟道:「娘娘,奴婢已經打探清楚了,兀良來犯,是因為國內積余幾乎被赫赫搶奪一空,又怨恨大周不肯相助,於是便派了小股的軍隊劫掠糧草,孰知碰上吉州的巡邏軍,幾乎全軍覆滅,如此才傾一國之兵力進攻吉州,先頭部隊佯逃以吸引吉州主力軍隊入套,又恰逢是大雪蓋途、視線受阻,陳統領因而兵敗,至今依然是失蹤。」

  朱成璧蹙眉思索,緩緩道:「陳恪父子這次是冒進了,在未瞭解兀良軍情的狀態下貿然出兵,才會慘敗如此。」
  竹息道:「吉州駐軍折兵並不多,如今尚有近六萬兵馬,只是群龍無首,又擔心陳統領父子落於兀良手中,是而固守城門不出,只是時已深冬,又無援軍,不知能撐得了幾天。」

  朱成璧沉吟著道:「兀良既已被赫赫劫掠至如此地步,怕也是糧草不足,如今,雙方只是彼此在耗著罷了。」朱成璧沉沉歎氣,喚過竹語上前,「真寧現在怎麼樣了。」
  竹語忙道:「方纔還吵著要去吉州呢,剛剛梁太醫來看過了,開了一劑安神湯讓帝姬服下,如今已經好多了,娘娘放心罷。」
  朱成璧點一點頭:「先好好看顧著她,戰場上的事情,咱們操不了心,眼下,還是先得為承光宮那裡做些打算才是。」

  竹息會意笑道:「令聞伶俐不錯,但祝修儀對關雎宮裡發生的事情卻未必一清二楚,奴婢必定會讓承光宮知來龍去脈。」
  朱成璧淡淡一笑,隨手拋過幾枚黑白棋子:「不必全部知道,只消點出一二即可。」

  梁王府,一眾朝臣已然聚集於此,儀元殿一番議事,雖已初步達成出兵的意見,但調兵遣將之事依然是交由梁王主理,朝臣們亦是心知肚明,曉得皇帝的身子是一日不及一日,便陸續到達梁王府商議出兵一事,但也有政見不合者或是資歷頗深者藉故缺席。
  丞相徐孚敬位極人臣,加封正一品太師,但前有博陵侯林鑒霄,後有梁王周奕渮,丞相之位也形同虛設,徐孚敬倒是毫不在意,每日只處理一些公文,閒暇之時要麼遛鳥,要麼伺弄花草,也是逍遙自在。

  朱祈禎健步入座,似是不經意間掃一眼到場的官員,心裡暗暗冷笑一聲,徐孚敬果真是老狐狸,竭盡全力把自己從權力中心撇了開去,難怪博陵侯一黨、夏氏一黨先後倒台,他都是未受影響。

  此刻,梁王府正廳是燈火通明,一眾官員只等著梁王入席,少頃,奕渮執了明黃稠面的奏折踱步進來,眾臣忙起身相迎:「王爺安好!」
  奕渮嗯了一聲,揮了手讓眾臣坐下,朗聲道:「皇上的意思,你們應該也明白,眼下大雪封城,消息傳不出去,但吉州那邊又不能耗著,若要盡早出兵,也只有神機營尚可調用。」

  朱祈禎一怔,忙起身答道:「神機營、驍騎營精銳之師總數原本不過八千人,如今雖然添了不少兵力,再多也不超過一萬人,兀良大軍共計十萬兵馬,微臣一己之身不足為惜,只怕不能解吉州之圍不說,還會引狼入室。

  江承宇悶哼一聲,斜乜著朱祈禎道:「朱大人可是怕了?」

  朱祈禎抱拳道:「江大人說笑了,為國捐軀,朱某死不足惜。」

  兵部左侍郎齊正聲蹙眉思索,質疑道:「兀良大軍是真有十萬之數麼?微臣聽聞兀良常年與赫赫開戰,所謂十萬大軍,怕也只是虛張聲勢罷了,更何況從兵困吉州開始已有七八日,軍士在寒雪中紮營圍城,想必也是頗為困頓,即便兀良傾全國之力,也未必真能撐下去。」齊正聲離座抱拳,向奕渮懇求道,「微臣願隨神機營一道前往吉州戰場殺敵,微臣去過吉州,對吉州的防務、山川地貌頗為熟悉,還望王爺恩准!」
  孫傳宗也起身抱拳:「微臣也願意傾驍騎營之兵力與神機營一同前往吉州!」

  江承宇睇一眼齊正聲,緩緩出聲道:「齊大人所言雖有幾分道理不假,但兀良如今窮途末路,只怕以一當十。」
  奕渮瞥一眼江承宇,沉聲道:「大敵當前,無謂長敵人志氣!」

  語畢,奕渮又看著孫傳宗,道:「驍騎營的兵力,且先抽出五成隨神機營前去吉州,只是孫傳宗不必前往,京城防備還需要你來維持。」
  奕渮篤篤扣著桌案,將大廳內眾人的神情是盡收眼底,縱然目前自己掌控朝政,但畢竟資歷不深,其中暗懷鬼胎者、按兵不動者、牆頭之草者不在少數,既如此,便趁此良機將異己者一併剷除!若有何人膽敢背地裡議論自己的判斷、甚至暗中向皇帝上書,便可瞭然於胸。
  孫傳宗有些無奈,但也不敢抗拒,只能拱手道:「蒙王爺抬愛,微臣必定盡心盡職,不讓王爺分心。」

  奕渮點一點頭,微微思索片刻,方揚聲道:「皇上信任本王,讓本王全權處理吉州軍事,既然如此,本王便任命齊正聲為鎮北將軍,下設左翼、右翼兩路兵馬,各設總兵一人,朱祈禎領左翼,率神機營、驍騎營精銳之師,李敬仁領右翼,本王暫且將山海關五軍營撥給你,供你調遣使用。」

  朱祈禎微微一怔,沒想到李敬仁雖為驍騎營副統領,卻如此得奕渮如此賞識,與自己平起平坐不說,甚至可以率領山海關的駐軍五軍營,但眼下也顧不得思量太多,畢竟自己從未領兵出戰,自然是不適合總領兩路兵馬的,齊正聲熟悉兵法、出身武將世家又身擔兵部要職,的確更具實力。

  於是,朱祈禎與李敬仁隨齊正聲跪下,抱拳道:「臣等必定不辱使命!」
  奕渮揮了手讓他們起來,倏然起身,聲如洪鐘:「慕容迥與襄城王俱在西南,國內精銳之師亦在西南,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在吉州戰場會喪失主動權,兀良小輩,不足掛齒!明日出師,本王親自為爾等踐行!為將士者,養兵千日,只待用兵之時,此戰,必直搗黃龍!漠北冰雪,何足為俱,給本王馬踏兀良!」

  「臣等領命!」

  待回了神機營,朱祈禎開始著手準備軍備物資、擬定參戰人員名單,整個神機營亦是亮得如白晝一般,正是人聲鼎沸、來往不歇。
  神機營擔負著「內衛京師,外備征戰」的重任,是朝廷直接指揮的戰略機動部隊。如今卻已有數年未曾出京征戰,上至統領、提督內臣,中至中軍、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軍各坐營內臣,下至普通兵卒,莫不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殺去吉州。
  孫傳宗見朱祈禎取出了那件綿甲,不由帶了幾許羨慕:「還是神機營裝備齊全,連鎧甲都分了好幾套。不過話說回來,此番梁王不准我去吉州,卻又讓李敬仁做了右翼總兵,我可真是嫉妒得很。」

  朱祈禎嗤的一笑:「你若覺得閒來無事,便好好想著,這李敬仁何時得了梁王的眼緣。」
  孫傳宗懶懶捧過書案上的《八陣總述》:「我不是傻子,自然會查清楚,不然,這李敬仁日後在驍騎營,我倒還不敢用呢。」
  朱祈禎凝眸沉思,片刻只道:「此番出兵也是迫不得已,我本不願離京,但眼下府裡也是無趣得緊,更何況梁王允諾我,若能勝利班師,便准我入兵部供職。」

  孫傳宗一怔:「能入兵部固然極為難得,但沙場刀槍無眼,你自己也要多加注意。」
  朱祈禎輕輕頷首,轉眸看向孫傳宗:「好些日子,你都一直躲著我,到底是什麼緣故?」
  孫傳宗微微側目,不欲多言,卻是副統領韓越峰進來稟道:「朱大人,工部郎中陳正則求見。」
  「讓他進來!」

  陳正則的雙肩猶帶著幾片雪花,掀了簾子風風火火闖了進來,滿面皆是掩飾不住的亮澤喜色:「朱大人!成了!成了!」
  孫傳宗一愣,疑惑道:「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朱祈禎用力一拍陳正則的雙肩,哈哈笑道:「傳宗,這幾日躲著我,可是你的損失,你可知道陳正則幫了我多大的忙?」朱祈禎的雙目皆是極喜悅的顏色,瑩瑩如盛了滿天的星辰,「連珠大炮威力無窮,卻有二成的可能是啞炮,一成的可能是炸膛,守城便也罷了,若是進攻使用,極容易出現陣型失控。」朱祈禎微微一頓,眸光一閃,「陳正則擅營造之事,但可不僅僅是營造房舍。」

  陳正則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雙頰緋紅,揚聲道:「微臣的虎踞大炮炸膛的概率不及千分之一,但其效果卻遠在大連珠炮及盞口將軍之上。」

  孫傳宗微一皺眉:「出師在即,你的虎踞大炮可來得及派上用場?」
  陳正則抱拳一笑:「目前有十門虎踞大炮,但已然足矣!」
  

註:《八陣總述》是西晉馬隆編撰的一部兵法。馬隆,生卒年不詳,字孝興,東平平陸(今山東汶上北)人,西晉名將,兵器革新家。
  

第六十五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3)

  試拂鐵衣如雪色(3)
  承光宮,祝修儀緩緩踱了步子出來,封宮近五年,一千百八多個日日夜夜,承光宮一千九百八十四塊地磚,自己已不知道數了多少遍,哪塊地磚裂了,那塊地磚缺了口,閉著眼睛都能指出來。

  祝修儀靜靜呼吸一口這冬日特有的冰寒空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似乎被那股寒意給浸透了,只是,再寒,終究也抵不過心寒。祝修儀緩緩睜開眼睛,長日漫漫、長夜寂寂,如今,總算是熬出了頭。

  宮外的陽光有一些刺眼,祝修儀一時間有些怔忪,彷彿還是隆慶元年初初進宮的時候,紫奧城沐浴在一片祥和的金光之中,那樣奪目耀眼而富麗威嚴的顏色,讓自己,不由生出了幾許的癡迷。愣了許久,祝修儀終於看清了面前這個華貴的女子,遲疑著道:「琳妃?」
  「修儀好眼力。」朱成璧饒是做了心理準備,一瞬間,卻仍然是有幾許的驚愕,祝修儀,其實還不到三十歲吧,但是其容色的蒼老與衰頹卻似乎早已年逾四十,縱使飛霞妝再如何精緻,也全然掩飾不住眼角的細紋。

  「為何是你?」祝修儀後退兩步,瞇起眼睛打量著朱成璧,承光宮冷宮一般的日子,讓她對別人生出了不少疏離冷漠的姿態,她緊緊攥住手中的帕子,突然問道,「皇后呢?」

  朱成璧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紫雀紋鎏金穿玉步搖,柳眉輕揚:「你找她做什麼?」
  祝修儀一哂,恨意從眼周湧起,如赤色的烈焰席捲:「我找她做什麼?當初儀元殿哭諫,可是那位好皇后攛掇了我去的,你說我找她做什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曼聲道:「那你不用白費力氣,夏夢嫻毒害舒貴妃母子,半年前就已經被廢,如今早已墜井自裁了。」朱成璧不顧祝修儀驚愕失色的面容,取過竹語奉上的一套東海明玉的鑲金護甲,一支一支挑了戴上,悠悠然道,「順便告訴你,林若瑄兄長謀逆,林氏一族已經灰飛煙滅,林若瑄本人也被賜死,若你還想知道,隆慶六年進宮的宋氏、韓氏、賀氏,都死了。」

  祝修儀震驚不已,倒退幾步,張口結舌,微微發白的嘴唇是止不住的顫抖。

  竹息扶住朱成璧的右手,轉眸朝祝修儀嫣然一笑:「修儀娘娘要弄清這五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難,奴婢稍後自會為娘娘一一解釋清楚,只是娘娘有一點可千萬別弄錯了,您面前的琳妃娘娘,目前攝六宮之事。」

  祝修儀轉瞬間明白過來,慌忙屈膝行禮:「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竹息輕笑一聲道:「修儀娘娘倒也不曾失了禮數,想必娘娘已經清楚,若非琳妃娘娘與舒貴妃娘娘一力勸說,娘娘今日也未必能解除了封宮。」

  祝修儀暗暗咬牙,終是忍不住恨恨出言:「嬪妾自當是感謝琳妃娘娘娘娘的恩德,只是嬪妾因為舒貴妃入宮一事被封宮至今,她舒貴妃如今貓哭耗子,難道嬪妾就應該對她感激涕零、前嫌盡釋嗎!」

  朱成璧暗暗搖頭,一把握住祝修儀枯黃瘦弱的手腕,以凌厲的眼神迫住她:「本宮方纔已經說過,夏夢嫻是如何被廢的!你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再在背後議論舒貴妃,縱然本宮有心幫你,你再度被封宮也不是不無可能!」

  朱成璧的語調冰冷而陰鷙,如冰錐子狠狠砸在祝修儀心口:「色衰則愛馳,愛馳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你若想浴火重生,便好好養著自己,好好想想如何能再得聖寵!好好謀算著如何能出人頭地!你的父親早已致仕,能幫你的也只有你自己!你若剛剛解除封宮就想尋仇,那無異於是引火**!」

  朱成璧冷冷鬆開祝修儀的手腕,見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吩咐竹息道:「明日起,洛芳儀遷居綺望軒,今日,你便暫且留在這裡,有些事情,前因後果,跟修儀好好解釋。」琳妃徐徐轉身,裙裾旋轉,如旖旎盛開的華麗牡丹,「本宮素來不願與人多費唇舌,修儀,你好好珍重罷。」
  待離了承光宮,竹語才斗膽問道:「娘娘為何要洛芳儀遷去綺望軒?」
  朱成璧淡淡道:「洛芳儀本來性子溫順,不似潘才人那般伶牙俐齒、太過惹眼,當初哭諫一事,不過只是被祝修儀脅迫而已,如今看祝修儀的樣子,怕是少不得要出場風波,只是早晚的事情罷了。」

  竹語會意道:「所以,娘娘讓洛芳儀離開承光宮,是讓她躲開來日的風波,也是讓她避開祝修儀的掌控,不管怎麼說,祝修儀到底也是從二品的九嬪,若是都由著她掌控,也不便於娘娘調度後宮。」

  朱成璧停下腳步,身邊的一從白梅開得極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動著撲面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倒在這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一種明媚的風姿。

  「所謂一宮主位,其實得寵與不得寵倒在其次,隻手遮天算不上,但只要能遮住同處一宮的低階妃嬪的脖頸,便能讓她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朱成璧攀過一隻白梅輕輕一嗅,只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終是粲然一笑,「潘才人想必對祝修儀也頗有怨言,偏她口齒伶俐,按不住心緒,便由得她們先在承光宮裡鬧著罷,她們鬧得越厲害,舒貴妃就越不舒坦。」

  隆慶十二年正月初一,晴光艷好,蘇昭儀加封禮成,親往含章宮接受朱成璧訓示。蘇昭儀病癒以來連晉兩級,如今已是從二品九嬪之首,也讓六宮生出了不少艷羨之意,只是蘇昭儀並未因此而居高自傲,人前人後,也依舊是那種素來淡淡的性子。

  而承光宮解除封宮以來,祝修儀、洛芳儀與潘才人則各自安心呆在自己宮裡,只顧進補滋養、調理養身,也甚少出來,後宮倒也是頗為平靜。

  正月初五,吉州傳來消息,朱祈禎所部取得大捷,大挫兀良銳氣,如今局面正明顯利於大周軍,得知這個消息,弈澹在儀元殿甚為歡悅,執了捷報笑著對朱成璧道:「陳正則的虎踞大炮果然沒讓朕失望!所到之處,兀良小兒盡皆糜爛、潰不成軍。」
  奕渮亦是笑道:「李敬仁所率右翼截住了兀良的退路,來了個甕中捉鱉,此戰是甚為暢快!」

  朱成璧掩口輕笑道:「陳正則確是堪用之人,既然能研製出虎踞大炮,放在工部倒是浪費了才具。」
  弈澹微一凝眸,思索片刻道:「琳妃說的是有道理,既然如此,便調任兵部武庫司為郎中如何?」

  奕渮眉頭一挑,兵部武庫司雖然職權不高,但因著素來管理軍備後勤要務,與吏部文選清吏司、吏部考功司、兵部職方清吏司一起並列為四大肥差,歷來也是眾多官吏相爭極厲害的一大部門,正在思索,卻見朱成璧似在瞟著自己,心思一轉,忙回道:「皇兄聖明!只是陳正則素來在工部做事,工部之事想是更為得心應手?若陳正則調了兵部,那工部郎中一職又讓何人接任呢?」
  高千英執了拂塵靜立一旁,聞言心中不由一動,剛想說話,卻聽弈澹出言道:「工部人事,想來陳正則也是熟稔的,就讓他進宮一趟,朕也好考驗他一番,看他可擔得起武庫司郎中一職。」

  陳正則進儀元殿前,已經得了竹語的密報,是而毫不慌張,行完禮後只是安靜立於一旁,垂了眸子等待皇帝發問。
  弈澹讚許地看他一眼,笑道:「果真是青年才俊,倒讓朕覺得自己老了。」

  朱成璧莞爾一笑,推一推弈澹道:「皇上哪裡是老了,前幾日皇上帶了六殿下去校場練習騎射,皇上的箭術可不是箭箭精準麼?」正笑著,朱成璧無意間望了奕渮一眼,只見他轉了眸子望向別處,心裡微有些酸澀,在奕渮面前,自己向來是極少願意與弈澹親近的,只是,凡事總有例外。
  弈澹卻是啞然失笑,咳嗽一聲道:「箭術倒還說得過去,騎術可就差多了,也有一年多沒有練過,如今只能騎著老馬慢慢溜躂一圈便糊弄過去了。」
  語畢,弈澹微笑著對陳正則道:「吉州前線大捷,論功行賞,你的虎踞大炮自有一份功勞,朕有意調任你為兵部武庫司郎中,你覺得如何?」

  陳正則忙恭敬道:「能得皇上賞識是微臣的榮幸,身居其位謀其事,無論是工部還是兵部,微臣自當勤懇做事,不負了皇上的期望。」
  弈澹輕輕頷首,端了神色道:「朕且問你,兵部武庫司職責何在?」
  陳正則凝眸細想,片刻後方不卑不亢道:「其一軍器管理存儲,其二軍械鑄造監督,其三軍需統籌調度。戰時總管後勤調動,切切不得有誤。」

  弈澹頗為玩味地看了陳正則一眼,嘴角微微扯起弧度,卻又冷凝了笑意道:「方纔你說『身居其位謀其事』,既然你在工部供職,又怎的卻對兵部武庫司之職責如此清楚?」

  朱成璧一怔,電光火石間,已然明白過來,弈澹居然已給陳正則設好了圈套!既然陳正則是工部郎中,便沒有對兵部武庫司之職知之甚深的道理,而方才陳正則一席談吐,分明將武庫司三大職責點透。從弈澹傳召陳正則入宮起,不過三盞茶的時間而已,若是陳正則平日裡就想著調入兵部,那便是不敬本職,也難脫拉攏關係、行賄高官、勾結黨羽之嫌;若是這三盞茶的時間裡有人授意,那便極有可能是陳正則賄賂梁王或是自己,賄賂梁王,便是朝黨勾結、圖謀不軌,賄賂自己,便是妃嬪與朝臣擅自來往,哪一條都是死罪。

點名簿 2016-3-26 18:46

第六十六章  塞上胭脂凝夜紫(1)
  塞上胭脂凝夜紫(1)


  朱成璧心中暗暗驚詫,忍不住轉眸看了竹語一眼,竹語也是驚愕不已,只抿了嘴暗自著急,朱成璧靜一靜心神,正待出言相助,卻聽陳正則微微鞠躬,端容道:「身居其位謀其事固然不錯,但微臣素來對兵器之事頗為感興趣,前番朱大人也與微臣商談軍械改造之事,是而微臣懂得些許。」
  陳正則微微一笑,鎮定道:「然則,更為重要的是,微臣於朝廷行走,六部職責,表面看互不干涉,實則同為朝廷要部、同為皇上效力,理應有所熟悉,這也是微臣為官的本分。」

  弈澹聞言不由暖了幾分神色,嘴角似有幾分笑意,只把玩著手中的茶盞:「既如此,你調任兵部武庫司之後,又有何人可以接任工部郎中呢?」
  陳正則從容不迫道:「微臣唯皇上之命,至於官員調度一事,職責之外,微臣不敢置喙。」
  弈澹淡淡一笑:「無妨,朕只是問問你的意思。」
  陳正則思索片刻方道:「水部郎中管笠素來與微臣共事,是謹慎誠懇之人,據微臣所知,水部之事向來頗為妥帖。」
  弈澹大手一揮,沉聲道:「那就先讓管笠同攝工部、水部之事罷,工部人事調度,奕渮你再做安排。」弈澹端起龍井品了一口,悠悠道,「正則你甚少進宮,一會兒便去月影台看看,也能與恩嬪說幾句話。」

  陳正則聞言是受寵若驚,忙跪下叩首,朗聲道:「微臣謝皇上!」
  待到陳正則下去,朱成璧暗暗鬆了口氣,淺淺笑道:「看來皇上也算是賞識這位新任的兵部武庫司郎中了。」
  弈澹按一按太陽穴,有些疲倦:「他也算是人才,武庫司的人事交由他去管理,朕也能放心。」
  朱成璧點一點頭,轉首對奕渮道:「陳恪父子二人,現下可找到了。」

  奕渮忙稟道:「娘娘放心,微臣已經吩咐了朱祈禎盡快尋找,目前可以得知的是,陳恪父子,並不曾為兀良所獲。」
  月影台,殿中置放著數捧紅梅,被暖氣一烘,倒顯得香氣蓬勃。恩嬪著一襲蜜合色細碎灑金縷杏花紋錦長衣,端了巴山雀舌輕輕一嗅:「工部有蘇遂信關照,自然是不會差的,你為何執意要去兵部任職?」

  陳正則笑著擱下手中的三乳釘足石瓢紫砂壺:「工部雖好,但素來並非明哲保身之地,工程之事,素來最易斂財,上頭費了無數心血制定興修工繕一事,下頭卻常常克了木材磚瓦,一味只顧著自己的腰包。況且,姑母可知管笠為何一直期望離開水部?黃河氾濫成災,歷來主理黃河水利之事的官員,五個裡倒有四個是於任內被解除官職的,其實解除官職倒也罷了,若是被言官們彈劾起來,入了大牢,只怕前途盡毀不說,更要連累家人。」

  恩嬪靜默片刻,點一點頭道:「理雖如此,不過話說回來,管笠雖是和高千英攀上了關係,但你也不必擔心,畢竟如今皇上甚少管事兒,高千英也未必能幫到忙。」

  陳正則低低一歎,無奈道:「侄兒倒不是十分畏懼那高千英,只是管笠為人,實在是捉摸不透。」陳正則思忖著道:「心術不正不說,數番打壓水部一眾官員,又鑽了心思巴望著侍郎一職。侄兒惶恐,若是成了他的擋路石,實在難以預料哪一日會被他陷害。」
  恩嬪奇道:「方纔你說你在皇上面前舉薦了管笠,若是他朝事發,豈非會牽連到你?」

  陳正則微微笑道:「侄兒不曾舉薦過他,侄兒只說他是謹慎誠懇之人,且水部之事向來頗為妥帖,卻不曾說水部妥帖之事皆為管笠功勞,而至於『謹慎』二字,自然也並非讚譽,只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恩嬪眉心微蹙,伸手挽過窗前月影紗上的細碎流蘇,沉沉歎氣道:「前朝的確也是是非之地,姑母不能幫你太多,這次你調任之事,還是求了琳妃才能安排妥帖,只是琳妃素來事務繁忙,日後許多事情,還要你自己留意。」
  陳正則懇切道:「姑母在後宮亦是為難,侄兒無十分要緊的事情亦不會輕易叨擾姑母,只希望姑母自己也要多多留心,琳妃娘娘權傾六宮,萬萬不得悖逆了她的意思。」

  恩嬪輕輕頷首,轉而笑道:「聽聞管笠已有兩子,彷彿是叫管路和管溪,怎的你卻不急麼?」
  陳正則措手不及,紅了臉道:「侄兒目前官職未穩,眼下還未考慮這件事情,再說,所謂姻緣姻緣,若無緣分,便無良姻。」
  恩嬪掩口輕笑:「你且先躲著吧,我可不管你,都頭來可別來指望我給你說媒便是了。」

  漠北,燕子山谷,陳舜疲倦地從山頭下來,身上的戰袍早已是磨破了,陳恪望他一眼,低低道:「情況如何?」
  「兀良依然封鎖著要道,怕是仍然出不去。」陳舜有幾分懈氣,「已有十來日了,前番戰場依舊是僵持不下,我們的戰馬所剩不多,如何能挺過去?」
  陳恪握著半截枯枝,在雪地裡劃拉著,聞言冷冷一笑:「你問為父?為父當問你才是!要你去探查兀良軍情,你都查了些什麼出來?若非你冒進,我軍又怎會兵敗至此?」陳舜回首望一眼不遠處或臥或躺的十數名軍士,心頭大痛,「先頭軍隊四千人,如今唯有不到百人,朝廷興師問罪下來,你我該當如何?」

  陳舜一震,恨恨握了拳頭砸向雪地,手上的刀傷旋即崩裂,一道鮮血緩緩流出,煞為觸目:「都是孩兒的過錯,孩兒一心想著求取功名,方能去向帝姬提親……」

  陳恪一把按住陳舜微微顫抖的雙肩,沉聲道:「求取功名也罷,入京提親也罷,要緊的是不能自己亂了陣腳,行軍打仗,不是兒戲!」陳恪微微一頓,「此番援軍何人,你我具是不得而知,但看他們佈局謀兵,應該頗有些水準。現下唯有一個法子,能解眼下困境不說,甚至能決定戰場形勢。為父且問你,行軍千里,何者為上?兵馬未動,何者先行?」

  陳舜霎時明白過來:「父帥是說,糧草?」

  陳恪點一點頭道:「兀良封鎖在前,要突破重重大軍傳信於援軍,實屬不易,但若要繞開兀良,得需整整一日一夜的路程。」陳恪幽深的目光直射入陳舜的眸子,如寒雪一般,令其激靈靈一震,「百里瀚海,白骨皚皚,舜兒,你便自己選!」

  吉州前線,中軍大帳左營,朱祈禎緩緩展開孫傳宗的密信,嘴角微微揚起,李敬仁麼,果然是自己疏漏了。
  正在思索,韓越峰急急闖了進來:「朱將軍!在下所部發現了陳舜!」

  朱祈禎一驚,忙將密信壓在文書下,壓低了聲音道:「可被李敬仁的右翼知道麼?」

  韓越峰上前一步,低低道:「奉將軍的吩咐,發現陳舜之事,只有在下的心腹部將知曉。」

  朱祈禎點一點頭道:「做得很好,趕緊把他給送進來,若有他人,先安頓到旁邊的副營,切記!不可讓旁人知曉!尤其是李敬仁!」
  「屬下遵命!」

  待到陳舜進來,朱祈禎饒是做了心理準備,仍然是大吃一驚,整張臉儘是烏黑不說,頭髮也是亂糟糟的,身上的斗篷早已成了破布一塊,更別提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棉甲了。一眼望去,也只有那一雙眸子分外雪亮,一看便知是自幼習武之人。
  朱祈禎吩咐了旁人下去,摘下自己的鹿皮水壺遞過去:「公子慢些喝,陳將軍現下可好?」

  陳舜咕嘟咕嘟灌了有半水壺下去,粗粗喘了口氣,抹了一把唇邊的水跡,急道:「父帥和其他軍士共計七十六人被困在燕子山谷已有十數日了,因著兀良大軍封鎖要道,至今仍然不得出去!」

  朱祈禎皺一皺眉頭,思索著道:「眼下戰況膠著,兀良聲稱是十萬大軍,實則至多只有六萬之數,但是兀良素來善戰,兼之大雪封途,火炮的威力也未能發揮到極致,恐怕要徹底擊潰,恐怕尚需幾日……」

  陳舜未待朱祈禎說完,急急打斷道:「父帥雖然被困深山多日,但已然發現兀良的致命之處!兀良的糧草全部存放在朱蛇嶺,朱蛇嶺守備雖不甚清楚,但若要擊垮兀良,必得斷其後路!」

  朱祈禎一愣,忙回頭去查看沙盤,不看則已,一看便是倒吸一口涼氣:「若果真是在朱蛇嶺,此戰必勝!朱蛇嶺地貌易攻難守,且周邊並無水源,若是火攻,必能收得奇效!只是兀良卻是為何選了這個地方?」

  「正是因為兀良此番孤注一擲,急欲破城,所以先頭準備工作太過匆忙。況且,朱蛇嶺之地,除了兀良高層將領,旁人並不知曉!若非被困燕子山谷,父帥也難以發覺。」陳舜單腿下跪,抱拳懇切道,「若奇襲朱蛇嶺,還請朱將軍給在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第六十七章  塞上胭脂凝夜紫(2)

  塞上胭脂凝夜紫(2)
  見陳舜一力堅持、毫不相讓,朱祈禎面露難色,遲疑著道:「公子已經如此疲憊,畢竟從燕子山谷繞過兀良大軍直奔我方,怕是一天一夜都難以到達,還是休整幾天再說吧。」
  陳舜堅持道:「休整時間越多,損失的軍士就越多,父帥面臨的危險也更大!還請將軍萬萬不要猶豫了!」

  朱祈禎微一凝眸,心裡泛起一陣感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多像曾經的自己,為了入少林寺學武,於寒雪漫漫,在寺門外,立了整整一天一夜;也多像曾經的孫傳宗,於驍騎營的比武大會,在實力遜於蕭竹筠的情況下,一次次地從擂台上站起。

  唇角不由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真寧帝姬,當真是選對了人!
  「給你三盞茶的時間,趕緊洗個澡,把衣服換了,隨我去見齊將軍!」

  京城,驍騎營中軍大帳,孫傳宗搬了張小杌子坐下,旁邊架了一個瓦罐,燉著芋艿清鴨湯,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孫傳宗懶懶地折了幾支松枝丟進火堆,火苗一旺,淡淡的松枝清香便瀰漫開來。

  饒是多少年過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到驍騎營的毛頭小子,而是高居統領一職,但孫傳宗依舊是喜歡自己治些飯食,但公堂之上總不至於成了庖廚,便特意架了中軍大帳,於辦公時間之外,在大帳內看書、習劍,倒也是自得其樂,尤其是冬日苦寒,大帳內圍砌火爐,格外的溫暖愜意。
  孫傳宗微微一笑,正要揭鍋,忽然聽到外面吵了起來,不覺皺了眉頭。未頃,一個披著銀狐大氅的少女闖了進來,中軍武臣肖海天匆匆跟了進來,急得是滿面通紅:「大膽!怎能擅闖中軍大帳!」

  而那少女毫不理會,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肖海天只有苦著臉對孫傳宗道,「孫大人,屬下實在攔不住她!」
  「罷了,你先下去!」孫傳宗揮揮手道,「只是本官的一個同鄉而已,不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肖海天聞言一凜,自知來者身份非凡,他跟隨孫傳宗多年,也是明白孫傳宗的脾性,便不再多言,忙退了出去。
  孫傳宗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舀了一碗熱熱的湯:「外面天冷,帝姬風風火火一路闖到了驍騎營,不如來一碗芋艿清鴨湯吧。」
  真寧解開銀狐大氅,瞪一眼孫傳宗,怒道:「大人真是閒情逸致得很!」

  孫傳宗把那素白的瓷碗擱在案上,攤開雙手,無奈道:「王爺吩咐了微臣留守京城,微臣除了日常的巡務工作,也確是清閒,難不成還要舉行演練,山呼帝姬千歲不成?來來來,帝姬想必沒嘗過這野生的鴨子,味道可是好得很!」
  真寧幾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怒視著孫傳宗道:「孤要去吉州!」

  孫傳宗心裡一跳,苦笑一聲:「帝姬可是風魔了,微臣若把你帶去吉州,皇上與琳妃娘娘不得扒了微臣的皮?」
  「不會!孤讓松香扮成了我的樣子,裝了病閉門不出,父皇與母妃不會發現的。」

  孫傳宗啞然失笑:「帝姬的法子真是讓微臣大開眼界,從京城到吉州有幾日的路程,帝姬難道是全然不知麼?這一來一回,松香成日裡悶在寢殿內,琳妃娘娘難不成一點都不懷疑?」

  真寧含糊道:「發現又如何?那時孤已在赴吉州的路上,難不成母妃還能把孤抓了回來?」

  孫傳宗聳一聳肩,端著那芋艿清鴨湯啜了一口,讚道:「好香!」轉了眸子又道,「不過帝姬思慮不周,琳妃娘娘並不必派了人來抓您,只需連夜快報到達沿路州縣,各州知府、各縣知縣得了這樣好的差事,自然會部下天羅地網,將帝姬您安然送回京城。」孫傳宗見真寧張口結舌,緩緩搖頭,「再說,即便帝姬到了吉州又能怎樣?帝姬騎射雖好,但戰場並非兒戲,真刀真槍動起來,若是傷了帝姬,陳公子還不得跟微臣拚命?」

  真寧頹然地坐了下來,由了孫傳宗又舀了一碗芋艿清鴨湯遞過,喃喃道:「這麼久了還沒有消息,孤只想去吉州找他。」
  孫傳宗點一點頭道:「微臣明白,但帝姬也要相信,陳公子是有福之人,必定……」
  「不,你不明白的。」真寧突然出言打斷,「倘若你也有心愛之人,就能明白這種感受!他身在危難,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無能為力,但離他近一些,總也能安心!」

  孫傳宗一愣,心裡微微泛起一層苦澀,似照見了昔年的自己,彼此相對,驚覺時光的匆匆流逝,那顆心,再怎麼被按下去,再怎麼被籐蔓纏繞,總有消弭不去的真情。
  孫傳宗長長歎氣,卻見肖海天匆匆進來,低低道:「大人,吉州密信!」

  孫傳宗聞言,忙幾步奔過去,匆匆撕開信封,卻有兩封信,一封自然是來自朱祈禎的親筆信,字跡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而另一封是……陳舜?
  孫傳宗有些疑惑,忙抖開那潔白的信箋,卻唯有四行小字:歸隊作戰,一切安好,帝姬勿念,勿來吉州。

  真寧立於身旁,有一瞬間的怔忪與茫然,陡然醒悟過來,忙一把奪過了信箋,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似是不可置信。
  孫傳宗揮了手讓肖海天下去,笑道:「帝姬可以安心了,不再鬧著去吉州了吧?」

  真寧長長吁了一口氣,將信箋緊緊貼在胸口,一臉的歡欣如破雲而出的金色日華:「若沒有這封信,我今日是一定要去吉州的,不管你再怎麼攔著。但是他既還能領兵作戰,就表示肯定是安好的,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他怎知我要去吉州?」

  孫傳宗微微一笑:「所謂『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便是如此罷?其實,微臣發自內腑說句真心話,帝姬大可不必親往吉州,琳妃娘娘一早便吩咐了朱大人全力搜尋陳統領父子下落,何人膽敢輕視?」

  真寧輕輕搖頭,光潔的臉龐逐漸生出一層奇異的明亮光輝:「我去吉州,是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在那裡,在那裡,我可以心安,不會像身處紫奧城那般食難安、寢難眠。他說過會一直等我,那麼,我也會一直等他。」

  孫傳宗低低道:「但是,帝姬此舉,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危險。」

  「我不怕。」真寧目光貪戀,從信箋上漣漣流過,「只要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孫傳宗低低而歎:「恕微臣冒昧,只是,帝姬有無想過,他畢竟只是吉州統領之子,並無功名,與你身份懸殊。微臣的朋友曾告訴微臣,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開頭美好的,結局卻可能是慘淡收場。」

  「大人可是有了傾慕的人?」真寧狡黠地一笑,露出一點瑩白如玉的貝齒,「我倒認為,不可能的事情就應該去努力爭取,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開頭已經很美好,為什麼不能通過努力讓結局一樣美好?」

  孫傳宗微微一震,卻只是靜默不言。

  真寧轉眸輕歎:「其實,當初竹息姑姑的事情,讓我頗為感歎,若他們能早日完婚,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陰陽兩隔,落下一輩子的遺憾。」真寧忽而一笑,迎上孫傳宗微微避開的眸光,「書房的葉向高師傅告訴過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孫大人若有傾慕之人,可要好好把握,如果那人不答應,孤便替你們做主!」

  待到真寧被肖海天護送了回宮,孫傳宗緩緩落了座,疲倦地揉一揉眉心,碗裡的芋艿清鴨湯依舊溫熱,絲絲縷縷的熱氣直透過薄薄的瓷傳入指尖。

  十二年前,朱祈禎把自己從河裡救出來,眉梢眼角盡帶了冰漬,卻又無端讓人能感受一種淺淺的暖意,那種長久以來被人輕賤、被人忽略的感覺終於如堅冰一般被打破。午後的陽光那樣溫暖,自己換了乾淨的衣服坐著,看著他在旁邊幫自己洗叔父一家的衣服,這個場景,日後在心底溫習了許多遍,每一次練武,都拼上了全部的氣力,只為有朝一日可以追上他的步伐。

  是了,那一日,朱祈禎洗完衣服,忽而轉頭對自己一笑:「日後要多吃些芋艿,我們家鄉有個說法,吃芋艿,遇好人。」
  孫傳宗緊緊捧著那素白的瓷碗,彷彿失而復得的珍寶,身側那一盞陶豆燈,釉水晶亮,有淡淡的光暈流轉,彷彿那一年、那一日的暖陽。
  孫傳宗怔怔望著那燈,耳邊似又浮現起真寧帝姬的話:「倘若你也有心愛之人,就能明白這種感受!他身在危難,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無能為力,但離他近一些,總也能安心!」
  迷濛間,那星子一般的燭火似浮現出萬點的流光溢彩,浮光生暖,貫於一生。


  註:陶豆燈,「豆」本為上古時代的一種盛食器,其上為圓盞盤,中間為或長或短的直柄,最下為喇叭或圓足形底座,陶制的豆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是種流行器物,其上部盞盤原用於盛放肉羹一類的吃食,後來換之以燈油,配以燈芯,就成為一盞照明的燈,《爾雅?釋器》:「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由於不同材質,豆又有不同的名稱,而不少博物館中的長柄小盞的豆,其實就是上古先民用的燈。封建社會,陶豆燈多為普通百姓所用。
  


  第六十八章  昔殿流螢飛復息(1)
  昔殿流螢飛復息(1)
  隆慶十二年正月初九,陳舜率軍奇襲朱蛇嶺,兀良糧草盡皆燒燬,朱祈禎率左翼、李敬仁率右翼合攻兀良大軍,兀良大敗,六萬兵馬折損一萬五千餘人,餘者匆惶退回兀良國中,又遭赫赫大軍埋伏,幾近亡國。
  正月十六,齊正聲率大軍回京,遇皇帝破格禮遇接待,民眾歡騰,夾道相賀,紫奧城歡慶三日,大陳歌樂,傾城縱觀。

  正月二十五,大行封賞有功之臣,齊正聲賜黃金千兩,加封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太學禮官朱厚堂加封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齊正聲嫡妻朱成瑿加封正六品新安縣君;朱成瑿生母、城東朱府大夫人馮氏,加封正三品瑞平郡夫人;琳妃生母、城東朱府二夫人王氏,加封正三品福安郡夫人;朱祈禎賜黃金五百兩,入兵部供職,任正五品職方清吏司郎中,兼任神機營統領;李敬仁賜黃金二百兩;陳正則賜黃金百兩;陳恪父子將功贖罪,賜黃金百兩以示安慰。另外封賞韓越峰等將領。自此,朱氏一門富貴榮華,便如那烈火烹油一般,前程似錦、錦繡無雙。

  二月初四,打春之節,萬象更新,朱成瑿得皇上聖諭,入宮向朱成璧請安。

  含章宮,德陽殿,金為梁,玉作窗,足見朱成璧正深得帝心、貴傾六宮,朱成瑿著一襲乳雲紗對襟衣衫並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盈盈屈膝:「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拈了撒花蹙金絹子笑道:「長姐不必如此拘禮。」待到朱成瑿落了座,朱成璧打量她幾眼,倒也是有一年多都未再見過她了,如今她已是三十有六,眼角也有了些許細紋,即便不笑,也是能看見的了,頰邊的青娥紅粉妝雖是精緻,但卻總覺得有一抹不協調的微白。
  朱成瑿微微有些侷促,自從朱成璧入宮,自己也是甚少來含章宮拜見,正在遲疑,卻聽朱成璧悠悠問道:「齊大人近日可好?」
  朱成瑿溫然一笑,髮鬢的綠雪含芳簪泛出淡淡的光暈,似流波蕩漾:「多謝娘娘關愛,夫君成日裡依舊是忙著的,不過身子倒還算康泰。」

  朱成璧微微一笑,撥弄著手中的暖爐:「齊大人得皇上賞識,自然是要為皇上分憂才是,這也是我們朱氏一族的榮光。不過忙歸忙,得空也要好好調理身子。」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上的鹿苑毛尖茶,輕輕一嗅那芬芳馥郁的茶香,不覺含了笑意,「父親此番加封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想必家裡是門庭若市了吧?」

  朱成瑿點一點頭道:「自然是賓客滿門的,只是父親行事,素來拿捏得準,必不會讓娘娘憂心。」朱成瑿臻首思索,片刻又道,「母親和二娘也都好,只是二娘近日有些風寒,是而母親留在家中照顧,不然,今日母親與二娘便也能一同入宮給娘娘請安了。」
  朱成璧輕輕頷首:「勞煩大娘辛苦。」

  朱成瑿見狀忙笑道:「娘娘言重,這也是母親應該做的,也好讓娘娘在宮中少操些心。」殿外疏落的日光隔了珠簾灑落,微風悄悄漏進來,珠簾有輕微的晃動,光暈流轉,朱成瑿的面龐便似帶上了或明或暗的神色,她遲疑著道,「臣婦有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微微抬起眼眸:「長姐不妨直說。」

  朱成瑿似有幾分躊躇,片刻方道:「夫君在兵部供職,本是不必親往戰場的,但有時候君命難違……若娘娘方便,能否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若是再有戰事,可否……不讓夫君再赴前線呢?」

  朱成璧笑意殷殷,看著朱成瑿道:「歷來為臣子者,為了前途功祿,為了耀祖光宗,極少是願意放棄揚名立萬的好時機,且本宮聽皇上提起,赴吉州作戰,可是齊大人毛遂自薦的。」

  朱成瑿忙道:「夫君有報國之心,皇上有愛臣之意,但為人妻者,總是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平安安,並不十分看重功名前途。」
  朱成璧聽得一句「為人妻者」,不覺心中一刺,冷冷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決斷,臣子自有臣子的忠心,況且朝政之事,本宮一介婦人,自是萬萬議論不得的。」

  朱成瑿微微一滯,旋即深深無奈,只是懇求道:「娘娘攝六宮之事,自然是有法子讓皇上明白的,臣婦旁無所求,只求能有安穩的日子,不要日日擔驚受怕才好。」

  朱成璧以手支頤,微微思索片刻,方曼聲出言:「長姐的心思,本宮自是明白,但人情世故的事情,本宮若能盡一點綿薄之力,不知長姐願意許給本宮怎樣的好處?」

  朱成瑿聽得此言,曉得話裡有話,忙起身下跪,正色道:「夫君也是朱氏一族的人,自當為娘娘分憂,來日娘娘所求,夫君必當盡心盡力。」朱成瑿微微一頓,「臣婦也會囑咐了母親,素日裡好好照料二娘。」
  朱成璧含笑道:「長姐有心,本宮便自會領情。」

  朱成瑿由了竹息扶了起身,方盈然笑道:「夫君的長兄前幾年因病而逝,唯有一個女兒喚作月賓,一直在臣婦身邊養著,如今年方十二,沉靜爾雅,端容有惠,不如讓月賓入宮陪伴娘娘,如何?」

  朱成璧清冷的眸光微微一揚,卻只化作唇邊的莞爾一笑:「長姐倒會謀算,只是眼下是不必的了,本宮料理六宮事物之餘,還得照顧兒和真寧,若是月賓進宮,本宮可不是分身乏術了麼?」

  朱成瑿堆起笑容道:「月賓素來懂事……」
  朱成璧彈一彈衣袖,壓住心頭湧上來的狠厲,淡淡道,「本宮乏了,長姐還是早點回去吧。」
  朱成瑿待要再說,朱成璧已然翩翩起身:「本宮且勸你一句,本宮的眼裡,素來揉不得沙子,不管你做什麼打算,若是算計到本宮頭上,那便是錯得狠了。」

  見朱成瑿微怔,朱成璧徐徐一笑,嫣然百媚:「話說回來,時至今日,不知父親心裡是何想法,能給朱氏一族帶來富貴榮華的是本宮,卻不是你!如今你連最後的期許都要捨棄、甘拜下風,看來你也是明白,縱使你再得父親的疼愛,來日朱氏子孫,只會對我恭禮有加,對你,卻不過爾爾罷了。」

  朱成瑿不意朱成璧轉瞬間變了臉色,慌忙屈膝道:「娘娘會錯意了……」

  朱成璧握了帕子在她唇心一點,泠然一笑:「長姐做什麼如此慌亂?其實想想也對,長姐是嫡出的身份,從小尊養,若是當初進魏王府的是你,能不能有本宮今日地位的一半姑且不論,能活到現在就已經算很好的了。」

  饒是立春,天氣依舊寒涼,德陽殿中籠著暖爐,地龍也燒得旺,炭盆裡銀骨炭偶然發出輕輕「嗶剝」的碎聲,越發顯得殿中的沉靜如水,朱成瑿的額上微微沁出一層薄汗,語調愈發的卑微:「當初,是我對不起你。」

  朱成璧輕輕一笑,髮鬢的朱雀銜南珠紋東菱玉步搖垂下的珠玉瓔珞微微顫動,劃過晶亮的弧線,似冰冷的鋒芒。
  朱成璧揚聲道:「你記得便好,左不過你我二人,當初必得犧牲一個,只是父親選了我罷了,我自是無可奈何。只是,從今以後,你便好好在齊府呆著,無事不必入宮,本宮一看到你,便能想到二十年前,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本宮的長姐,本宮見了便煩!」語畢,朱成璧扶了竹息的手揚長而去,只餘朱成瑿仍保持了屈膝的姿勢微微發抖。

  待到朱成璧走遠,朱成瑿一個體力不支,終是軟軟跌坐在地上,雙目空洞無神、臉色青白交加,身邊的侍女茹兒見狀忙上前攙扶,她卻死死攀住了茹兒的手臂,泫然欲泣:「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茹兒微有不忍,低低勸道:「小姐放心,琳妃娘娘只是說幾句重話罷了,齊大人畢竟是朝中重臣,琳妃娘娘必然不會對他怎樣的。」
  朱成瑿惶然地搖頭:「夫君於她,亦不過是一枚棋子,有用便用,無用則棄,她,已然不是二十年前的朱成璧了。」朱成瑿緊緊握住微微發涼的指尖,只覺得饒是殿中溫暖如春,那種侵入肌膚的寒意仍然是一路進到了心底,「若是……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又不在他身邊,何人才能護他周全?」朱成瑿微微一頓,纖長的睫毛帶上幾點晶瑩的淚珠,似是不可承受一般,一滴淚珠緩緩滑落,融入那柔軟厚密的百花織錦地毯中,轉瞬不見,「所以,無論如何,齊月賓一定要入宮!」
  註:

  1、兵部職方清吏司,掌理各省之輿圖(地圖)、武職官之敘功、核過、賞罰、撫恤及軍旅之檢閱、考驗等事。
  2、銀骨炭,為一種優質木炭。徐珂《清稗類鈔?物品?銀骨炭》:「銀骨炭出近京之西山,其炭白霜,無煙,難燃,不易熄,內務府掌之以供御用。選其尤佳者貯盆令滿,復以灰糝其隙處,上用銅絲罩之,足支一晝夜。入此室處,溫暖如春。」

  

點名簿 2016-3-26 18:48

第六十九章  昔殿流螢飛復息(2)
  昔殿流螢飛復息(2)


  仲春已過,春晝漸長,芙蕖娘子傅宛汀扶了寒玉的手臂正往隱月閣而去,因是二更天了,紫奧城洇沒在一片黑暗之內,只有路燈朦朧,點綴出幾片祥和的光暈,路過昭陽殿的時候,卻是禧貴人臉色發白地跑了過來,身邊的侍女、開襟閣掌事女官凝脂看到傅宛汀直欲見到了活菩薩一般,幾乎是架著禧貴人撲了過來。

  寒玉見狀忙將傅宛汀掩到身後,屈膝請安道:「貴人小主萬安!」
  禧貴人這才停了腳步,撫著胸口連聲喘息不已。

  傅宛汀盈盈屈膝:「禧貴人好,不知姐姐這麼晚了卻在昭陽殿做什麼?」
  禧貴人漸漸平復了呼吸,拿了帕子揩一揩額上的汗珠:「左不過是睡不著出來散散心罷了。誰知會在那兒遇到……」
  突然便是一陣疾風刮過,嘩嘩地吹著樹響,有莫名的詭異突地瀰漫開來,禧貴人神色一凜,一把抓住了凝脂的手臂,寒玉忙道:「小主這是怎麼了?遇到了什麼?」
  傅宛汀看一眼那濃墨般沉沉欲墜的天色,揣度著禧貴人慌亂的神色,遲疑著道:「姐姐莫非,遇到了,鬼?」
  禧貴人一個激靈,瞪了傅宛汀一眼:「你別亂說!」
  傅宛汀正在為難,忽見不遠處似有一團白霧飄散,不覺詫異地後退一步,禧貴人見她神色奇異,便也回了首去看,一看便是頭皮發麻,嘴唇止不住的哆嗦:「是她,是她,一定是皇后!皇后回來了!」

  連著幾日,廢後現身的消息是傳的沸沸揚揚,紫奧城素來就是流言蜚語傳播得最快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六宮妃嬪各自安排下的眼線,況且廢後是墜井自裁,本就是怨氣沖天的死法,冤魂一說更被添油加醋,愈發傳得離譜,連著玄清這幾日身子不好,也更增加了後宮諸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認定廢後是因為舒貴妃母子而被廢黜,冤魂無法超度,故而回來尋仇。
  剛開始只是禧貴人與芙蕖娘子在昭陽殿附近看見,後來洛芳儀與恩嬪在宮中其它宮室也有看到,傳得是越來越神乎其神,只叫一眾妃嬪惶惶不安又忍不住探其究竟。

  這一日清晨,諸妃來德陽殿請安,說起廢後一事,禧貴人仍然有些心驚,哭訴道:「嬪妾並不曾得罪她,她為什麼總是抓著我不放呢!嬪妾這幾日又有兩回看到了!」
  恩嬪亦是有些憂心:「琳妃娘娘,禧貴人這幾日茶飯不思,太醫看了也是無法子,娘娘還是想想辦法吧。」

  朱成璧轉一轉腕上那只新近賞下的琉璃翠的翡翠鐲子,緩緩道:「怪力亂神一說,無非是庸人自擾罷了,本宮未必幫得了什麼忙。」
  和妃蹙眉思索道:「話雖如此,但只怕是有人存了心要生出什麼事來。」

  杜婕妤嗤的一笑,快語道:「其實倒不必擔心,廢後為何會被廢黜?還不是關雎宮那位的緣故,禧貴人不必害怕,因果報應不爽,真正要害怕的可是舒貴妃呢!」

  朱成璧眉心一跳,卻聽潘才人冷冷一笑,幸災樂禍道:「六殿下最近的確也病了,看來婕妤這番話倒是不假。」因著一連月餘的保養得當,潘才人逐漸褪去了初初解除封宮的病怏怏的姿態,今日那一襲蝶穿百花的百褶長裙倒也襯得她有幾分楚楚。

  潘才人於隆慶三年入宮,彼時不過一十四歲,因著機敏俏麗,也有幾分寵愛,初初入宮便得了才人的位分,只不過潘氏言語無忌,很快失寵,只停在了良娣的位分上、數年不得晉封,眼看同處一宮、同日進宮的洛氏連連晉封,因嫉生恨,幾乎勢成水火。洛氏性子溫順,由著潘氏鬧著也不說什麼,直到弈澹終究是著了惱,將潘氏降為才人,又禁足三月有餘才讓她消停下來。再後來,便是儀元殿哭諫之事了。
  祝修儀端坐於宜妃下首,正凝神細聽,聞言亦是掌不住輕嗤一聲,卻只撥弄著蹙金鑲瑪瑙的護甲不言。

  朱成璧的眼風似鋼刀一般厲厲從潘才人的面龐上一刮,音調微微透出些森然之意:「本宮告訴過你,不得妄自議論舒貴妃。」朱成璧一字一頓如陰冷的寒風森森割過,潘才人一驚,忙道一聲不敢,狠狠絞著手中的帕子不再言語。

  宜妃柔聲勸慰道:「也不怪潘才人如此猜測,眼下六宮已是傳的甚囂塵上,未免皇上煩憂,不如請通明殿的法師做幾場法事超度廢後吧。」

  朱成璧眉心微蹙:「超度之事雖是為了人心安定,但卻不啻於承認了是廢後冤魂作怪。」
  朱成璧掃一眼殿中妃嬪,見眾人是神色各異,凝了神色端肅道:「今後,不得擅自議論冤魂作怪一事,本宮自會將這件事查個透徹,若是有人膽敢再拿昔日廢後之事與關雎宮亂攀關係,可別怪本宮不顧昔日姐妹之情!」

  到了晚上,弈澹來德陽殿用膳,朱成璧見他頗為疲憊,忙勸道:「六殿下多福,會好起來的,皇上無謂煩憂,只是皇上也該善自保養,若是皇上也染了風寒,那六殿下好起來之後,誰能好好陪著他呢?」朱成璧舀過一碗百合淮山鱸魚湯,「今日小廚房做的菜都是清爽可口,皇上可喜歡?」

  弈澹揉一揉眉心:「廢後冤魂之事,近來後宮裡傳的沸沸揚揚,朕也無心過問,你便好好查吧。」
  朱成璧應了一聲,又遞一遞那湯,柔聲道:「臣妾明白,皇上放心便是。」

  弈澹瞥一眼那醇亮的湯色,皺一皺眉,正待說話,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朱成璧慌忙擱下手中的碗,一壁取了帕子遞過去,一壁柔柔地撫著弈澹的後背。弈澹掩口咳嗽幾聲,卻見帕子上沾了幾許殷紅的血跡。
  朱成璧大駭,一把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是怎麼了?」
  弈澹擺一擺手:「無妨。」

  朱成璧急得跺腳不止:「竹息!還不快去請梁太醫!」

  「不用!」弈澹一把扶住朱成璧的肩膀,低低道,「先不要讓旁人知曉,若是閒話傳起來,必定會指責是移光癡纏著朕,讓朕身子受損。」弈澹扶著桌子緩緩站起,「朕去關雎宮,你自己再用些晚膳。」
  朱成璧緊緊扶住弈澹的手臂,微微有些發顫,斟酌片刻後沉聲道:「臣妾稍後就吩咐梁太醫去關雎宮,這幾日便也讓他守在那裡照料六殿下,也好為皇上看看,這樣,旁人是不會知道的。」朱成璧的眼角有晶瑩的濕意,「還望皇上早日好起來。」
  弈澹微微歎氣,輕輕一拍朱成璧的手臂:「朝政之事,暫且不必讓梁王來回過朕,你可以看看他呈上來的奏折,若有十分要緊的事情,你與他斟酌著辦即可。」

  朱成璧一震,忙道:「臣妾萬萬不敢置喙。」

  「無妨,朕,自有朕的道理。」弈澹撫一撫朱成璧髮鬢的細軟碎發,「況且,你從來都不讓朕失望。」
  浣衣局,祝修儀冷冷看著面前的幾位宮女,承光宮掌事女官白芷道:「你們都是從永州崆金洞進來的嗎?」
  「是。」

  白芷豎了眉頭,喝問旁邊的嬤嬤道:「金嬤嬤!既然是永州來的,為何不先隔離幾日?」
  金嬤嬤忙陪笑道:「太醫局的孟太醫說她們幾位已經無礙了。」

  祝修儀冷笑一聲,拈著松花紋金帕子一點為首的一個宮女:「既然無礙,為何此人在咳嗽啊?」
  那名宮女眉眼低垂,聞言下跪:「娘娘恕罪,奴婢只是有些風寒罷了。」

  祝修儀厲厲掃她一眼:「浣衣局的工作輕易馬虎不得,若是你的風寒被衣服帶給了後宮的嬪妃、皇子可是如何了得?琳妃娘娘、和妃娘娘事務繁忙,後宮之事不得一一看顧,宜妃娘娘與蘇昭儀素來不願管事,本宮身為從二品的修儀,自然是要分憂。且先把她們幾人隔離起來,明日本宮自會與太醫局的沈太醫一同過來。」
  金嬤嬤忙答了聲是。

  祝修儀正待轉身,不知怎的,只覺得心中有些鬱鬱的積悶,轉眸瞥了一眼那名跪著的宮女,皺了眉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娘娘,奴婢崔槿汐。」
  因著春日已至,德陽殿中的窗紗一例換了月籠紗,遠遠望去,殿外的桃紅柳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朧如雲遮霧繚,更是添了幾許江南的煙雨景致,連殿中也愈加透亮起來。

  這一日午後,和妃與恩嬪相約而來,幾番寒暄過後,恩嬪試探著問道:「廢後冤魂之事,不知娘娘有何進展?」
  朱成璧抿了一口雪頂含翠,只是歎氣:「查來查去,眼下卻還是沒有頭緒。」

  和妃亦是歎氣,道:「前天芙蕖娘子的妹妹也看到了,彷彿也是嚇得不輕,這兩天一直躲在隱月閣不敢出來。」
  「芙蕖娘子的妹妹?」朱成璧微一凝眸,噙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是叫傅宛涵麼,彷彿她們倆是孿生姐妹。」

  恩嬪輕輕頷首,湊趣道:「皇上也是覺得稀罕,那傅宛涵初初進宮的時候,皇上還在隱月閣留了好幾夜,聽聞傅宛涵很會說話,也討皇上的歡心。況且芙蕖娘子擅箜篌,傅宛涵擅琵琶,自然能為皇上合奏一二,以排遣朝政之事的苦悶,只不過後來六殿下病了,皇上就不再去隱月閣了。」
  和妃眉心微蹙,忖度著道:「會不會是舒貴妃自己故意讓六殿下生病?」

  朱成璧搖一搖頭,起身從粉彩開光花鳥雙連瓶中折了一枝報春花細細把玩,那鵝黃的花瓣薄而瑩透,質地柔軟若絨花,讓人心中生出了一點柔軟綿暖之意。

  朱成璧沉聲道:「舒貴妃愛子心切,必不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況且皇上也只是一時的新鮮,才多往隱月閣走了幾趟,若真是寵愛芙蕖娘子,也不會半年過去還不給晉位分。」

  和妃靜默片刻,正待說話,卻見竹息笑吟吟進來:「娘娘,朱府二夫人進宮給娘娘請安了。」
  語音未落,木棉已翩然進殿,今日她著一襲月白色水紋綾波襉裙,髮鬢則是那支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襯得她清雅秀麗。到底是婚後尊養,如今的木棉,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奉人巾節的宮女,而是飛上枝頭,真正是尊貴的外命婦了。
  木棉盈盈屈膝,輕啟朱唇:「臣婦拜見琳妃娘娘,和妃娘娘,恩嬪小主,願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著對竹息道:「還不快去端一盞紅棗桂圓湯來。」

  和妃掌不住嗤的一笑,假意嗔怪道:「娘娘把二夫人疼得跟什麼似的,我跟恩嬪過來,都沒有這樣好的待遇。」
  朱成璧笑著向木棉點點頭,示意她坐於自己身側,方才轉首看著和妃道:「左不過是討個吉利罷了,紅棗跟桂圓,自然是寓意了早生貴子。」

  木棉微微發赧,垂了眸子道:「娘娘總是取笑臣婦。」

  恩嬪拈了帕子點一點鼻翼,莞爾一笑:「不怪娘娘這麼著急,二夫人若能拔得頭籌,先生貴子,在朱府的地位自然更是無可撼動。」
  木棉的指尖微微一顫,轉瞬間恢復如常,抿嘴淡淡一笑:「夫君政事繁忙,夫人治家有方,臣婦已然是個享福的了,倒是不敢僭越了夫人。」
  朱成璧一怔,已然明白木棉話中所指,既然朱祈禎政事繁忙,恐怕於子嗣上,木棉並無十足的把握能佔得先機,更何況邱藝澄治家有方,怕是指處處防範吧。正在沉思,卻是竹語掀了簾子匆匆進來,一臉的恐慌與惶急畢現,語音微微顫抖:「娘娘,不好了,六殿下,六殿下染了天花!」
  


  第七十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1)
  多少淚珠無限恨(1)


  一語既出,殿中諸人皆是驚詫不已,朱成璧遽然起身,髮鬢的紫金八面鏡和田玉步搖垂下的纍纍明珠激靈靈一顫,厲聲道:「傳本宮旨意,即刻起,六宮妃嬪,若無本宮首肯,不得擅自出宮,關雎宮附近,全面封鎖,太醫局一眾太醫、醫女,即刻進宮待命!」
  「奴婢遵旨。」
  朱成璧緩一口氣,極力平復下心頭的疑惑與驚懼,端容道:「兩位妹妹還是趕緊回宮,和妃,你好好照顧汾兒,稍後本宮自會請太醫去昀昭殿照料。」

  待到和妃與恩嬪下去,朱成璧方注目於木棉,緩緩道:「你先在含章宮安頓下來,只怕這一時半會兒的功夫,你也出不去。」
  玄清的天花來得急,幸而朱成璧及時制止了六宮妃嬪、宮人們的慌亂,既是避免天花傳播,也是免得玄清之事被添油加醋地為人議論。不過半個時辰,紫奧城已是全面戒嚴,太醫局第一時間將艾葉和蒼朮分發給各個宮室,連食醋也被放置在宮殿的各個角落煮沸,永巷中則遍灑濃烈的燒酒,氣味嗆人。

  朱成璧趕到關雎宮的時候,卻見祝修儀在殿外徘徊,不覺疑竇頓生,揚聲斥道:「祝修儀!本宮不是吩咐過所有妃嬪不得私自外出麼?你在這裡做什麼!」

  祝修儀轉首見到怒容滿面的朱成璧,慌忙屈膝行禮:「琳妃娘娘萬福金安!嬪妾先前就在關雎宮裡陪著舒貴妃說話,六殿下出事,嬪妾少不得要負責指揮宮人們通傳報信,故而一時間不得回宮。」
  朱成璧臉色稍霽,定一定心神,問道:「診出六殿下患了天花的太醫是誰?」

  「回娘娘,是太醫局的沈太醫。」
  朱成璧眉心微蹙:「梁太醫去了哪裡?」
  祝修儀微微搖頭,卻是殿外的一個小宮女怯生生回道:「太醫局今日進了一批藥材,是而梁太醫回太醫局清點藥材數目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又問道:「殿中只有舒貴妃陪著六殿下麼?」
  祝修儀遲疑半晌,終是低低道:「還有皇上。」

  朱成璧聞言大駭,怒斥道:「你糊塗!皇上怎的也在殿中!萬一染了天花可如何是好!」
  這樣的疾言厲色,祝修儀自然無法辯駁,慌忙跪下,哭訴道:「嬪妾也勸皇上不要進去,但是皇上固執,並不聽嬪妾的勸告啊!」
  朱成璧曉得玄清在皇上心中的份量,亦是無可奈何,轉眸卻見院判劉太醫匆匆從殿中出來,見朱成璧在此,忙上前奏稟:「恭喜娘娘!六殿下並未感染天花,只是普通的時疫!微臣已與其他太醫一同看過了,請娘娘放心便是。沈太醫只是誤診。」

  朱成璧撫一撫胸口,瞥一眼跪在地上的祝修儀,心中瞬間有了計較,揚聲道:「沈太醫雖是誤診,但到底也不曾疏漏,若非沈太醫及時通傳,紫奧城一時間也不能做到戒嚴。」朱成璧見祝修儀暗暗鬆了口氣,心思轉動如輪,沉聲道,「只不過為示懲戒,沈太醫暫且罰俸三月,至於後續的處置,容本宮問過皇上的意思再做定奪。」

  劉太醫忙道了聲是退了下去,朱成璧微一凝神,便舉足要進殿,竹息匆忙攔住朱成璧,勸說道:「雖然不是天花,但時疫也是危險得很,娘娘還是不用進殿了吧,即便娘娘關心皇上與六殿下,但眼下後宮頗不平靜,若是娘娘也染了時疫,何人能控制宮中局面?」
  竹息一席話也頗有道理,朱成璧正在遲疑,卻見積雲匆匆跑了出來,一張臉儘是蒼白,音調裡透出了深深的絕望與張徨失措:「琳妃娘娘,不好了,皇上暈過去了!」

  到了夜間,六宮總算是平靜了下來,奕渮那邊的朝政事宜也遣了人交代清楚,朱成璧方能得一絲歇息的時機。
  待回了含章宮,竹語忙奉了一盞杏仁酪,朱成璧卻只以手支頤,心底的思緒,一層層瀰漫開來。其實,自打去年昭憲太后薨逝以來,弈澹本就身子不濟,更兼之博陵侯一黨、夏氏一黨肅清之後,朝政傾軋爭鬥尤其厲害,於是,一應朝政事宜只交給奕渮處理。饒是這樣,今年開春之後,弈澹是越發咳嗽得厲害,前幾日在德陽殿甚至是咳出血來。

  朱成璧暗暗歎氣,今日,弈澹乍一聽玄清得了天花,慌忙趕往關雎宮,在殿外又被祝修儀苦苦阻攔,少不得要動一場大怒,後來經劉太醫再診、發覺不是天花,一驚一惶一怒一喜,數番心情反覆、刺激過度,才會誘發了病根。

  朱成璧將杏仁酪擱在案上,徐徐撥弄手中的貓眼寶石,冷冷掃一眼面前跪了多時的祝修儀,叱道:「你可是好大的膽子!」
  祝修儀雖是疲倦,此刻卻冷靜異常、絲毫不見慌亂,只是沉著道:「嬪妾愚笨,不知犯了何事?」她想一想又道,「許是嬪妾舉薦了沈太醫為六殿下診治,結果誤診為天花惹得六宮不寧、又引得皇上暈厥,那麼,嬪妾甘願領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封宮五年,修儀倒是伶牙俐齒了,真叫本宮佩服。」朱成璧緩緩起身,輕輕一拍祝修儀的纖瘦肩胛,「只是,在本宮面前班門弄斧,你到底還是嫩了些。話說回來,修儀好像是認為本宮分身乏術,無力一一顧及後宮瑣事吧?」

  見祝修儀微微一怔,朱成璧握著松花灑金帕子點一點唇角,嫣然一笑,「前一陣子進宮的宮人,似乎有人來自永州崆金洞啊。」
  祝修儀一震,勉力鎮靜道:「嬪妾並不明白娘娘在說什麼。」

  「你不明白,本宮就原原本本告訴你。永州崆金洞,今年有三十一名適齡民女被選為宮人一路北上進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餘者因為不甚吉利,被編入了浣衣局,前些日子,祝修儀親赴浣衣局,隔離了那幾名宮人,並且派了沈太醫再次對她們進行診治,以確保無礙。」朱成璧見祝修儀睫毛輕輕一顫,徐徐道,「恐怕修儀的承光宮,抑或是沈太醫家中,藏有感染了天花之人的衣物吧?」
  祝修儀聞言一驚,依舊不肯服軟,竭力平靜著道:「娘娘是在與嬪妾玩笑麼,嬪妾愚笨,還望娘娘指點一二。」

  「修儀,本宮並非輕易能被蒙蔽,廢後冤魂一事,本宮查到了些蛛絲馬跡,但本宮一直幫你掩著,自然,說得好聽,是本宮給你一條活路,說得不好聽,就是本宮背了這趟黑鍋……」朱成璧折了一朵山茶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紅灩灩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藥氣,沖人鼻息,「猩紅牡丹,再怎麼狀如牡丹國色,也不過是山茶花而已,就好比有些事情,描得越真,倒越發讓人起了心思細細辯駁,這千般審萬般察,只怕是經不得推敲的。」

  祝修儀心中一冷,死死抓著地磚,只垂首不言。

  「六殿下纏綿病榻多日,若非修儀在太醫局有人,也不會做得這樣妥帖。若不是是本宮湊巧安排了梁太醫去關雎宮照看,恐怕也只有繼續被修儀蒙在鼓裡了。」朱成璧厲厲掃她一眼,揚聲道,「本宮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原來也只會裝神弄鬼,下藥害人,本宮還想著你能浴火重生,原來竟是本宮錯了。」


  祝修儀叩首不止:「娘娘明鑒!娘娘讓我安分守己,嬪妾自然是謹記,至於廢後冤魂一事,嬪妾自己也不明白,下藥害人,嬪妾更沒有做過……」


  朱成璧上前一步,用力一抬祝修儀的下巴,厲聲道:「本宮最討厭與人多費唇舌!如今皇上、舒貴妃與六殿下皆被隔離在關雎宮,朝政事宜、宮廷瑣事,一概是由本宮負責,你若再遮遮掩掩跟本宮玩花樣,本宮立馬打發了你去慎行司!」
  祝修儀愣了半晌,唯有髮鬢的並蒂海棠花步搖上垂下的銀子流蘇發出細碎的抖動,似無謂的抗爭。
  沉默片刻,祝修儀終究是軟了下來,低低道:「娘娘恕罪。」
  朱成璧緩緩吁出一口氣,扶了祝修儀起來,緩和了臉色道:「前因後果,先跟本宮說清楚。」

  祝修儀略一躊躇,終究是低低開口:「嬪妾被封宮五年,其間多次意欲輕生,但有兩個原因,支撐了嬪妾活下來。」祝修儀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閃,唇角含了溫弱的笑意,「其一便是沈太醫,他是嬪妾入宮那年進的太醫局,與嬪妾自幼相識,但嬪妾與他只是朋友,並無私相授受。沈太醫在封宮期間,常常為嬪妾帶一些藥物,趁著夜裡防備鬆懈與嬪妾說話。」

  祝修儀的眸光有一絲的晶瑩閃爍,語調帶了幾分溫柔:「嬪妾幾次三番支撐不下去,都是沈太醫幫助嬪妾。但是,除了這層關係,還有一層……」祝修儀按著胸口,似是看到了什麼污穢之物,眼裡的厭惡愈發濃密,「嬪妾絕不能就這麼死在承光宮,嬪妾一定要向阮嫣然那個擺夷賤婢復仇!得天眷顧,亦是娘娘求情,嬪妾才得以解除封宮,之後,嬪妾便日日謀算著伺機報復。前些日子,嬪妾湊巧得知永州的那批宮人患了天花,便讓沈太醫連夜去疫區取了病患者的衣物。今日,趁著太醫局新進一批藥材、梁太醫不能給玄清請脈,便舉薦了沈太醫。然而,沈太醫並非誤診,只是謊稱玄清患有天花。」
  朱成璧輕輕頷首:「廢後冤魂一說,鬧得後宮沸沸揚揚,恐怕是你為了將六殿下日後出天花一事盡皆嫁禍到死去的夏夢嫻頭上,好讓眾人認為是因果報應不爽。你步步算計,確是思慮周全。但本宮有一疑惑,既然你已得到了天花患者的衣物,為何不直接下手,而是虛晃一招呢?」

  祝修儀冷哼一聲道:「若是一招致死,豈非不痛快?紫奧城裡頭,死是最好的解脫,若嬪妾心智薄弱,早就在承光宮裡懸樑了!她舒貴妃關了我五年,自己享盡榮華富貴,我一定要讓她受盡折磨!」

  朱成璧微一思索,淡淡道:「是了,一旦沈太醫謊稱玄清患有天花,你便能第一時間向皇上通傳消息,不管是宜妃、和妃,還是本宮,只要有人能勸住皇上不進關雎宮,對於舒貴妃而言,無疑會是深深的絕望。」

  祝修儀的眼角有濃烈的恨意燒起,眸光似射出了數柄鋒利的小刀一般鋒銳:「只有讓舒貴妃痛不欲生,嬪妾才能嚥下心中那口惡氣!」
  朱成璧搖一搖頭,耳垂上的明金藍寶石墜子晃出海水般的瀲灩光澤:「皇上不顧阻攔,硬是闖進了關雎宮,恐怕現在,失望的只有你吧?」

  祝修儀狠狠咬著下唇,直到一點血珠慢慢滲出:「皇上,原來是真正愛著阮嫣然的!」她忽而詭秘一笑,語調陡然透出森冷,「但是,阮嫣然也得意不了多久!只要將帶有天花的衣物悄悄送進關雎宮……」
  朱成璧且驚且懼,出言截斷道:「你瘋了!皇上也在裡面!」
  


  第七十一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2)
  多少淚珠無限恨(2)


  「皇上?」祝修儀淒慘一笑,似在自嘲,「皇上將我關在承光宮五年,五年啊!我在乎他做什麼!」祝修儀緊緊攢著雙手,直到指關節微微發白,眼中精光一輪,「更何況,嬪妾這樣做,自然也是為了報答娘娘。」
  朱成璧轉瞬間明白過來,不由道:「當年,也曾有一人說過要為本宮行萬難之事……」
  「是葉德儀麼?」祝修儀淡然一笑,「嬪妾有所聽聞,只是葉德儀是昭憲太后的心腹,娘娘自然是不肯輕易相信她的。但是嬪妾,卻值得娘娘信任。恕嬪妾直言,眼下娘娘雖是權傾六宮內外,但是皇上卻遲遲聽不進群臣的勸諫、不肯早立太子,若是有朝一日,皇上駕崩,留下了讓玄清即位的遺詔,琳妃娘娘該當如何自處?」

  朱成璧面上一驚,心底卻暗暗抿出一縷喜意,靜靜道:「你倒知道的清楚。」
  祝修儀轉眸望著殿外如深海般的沉寂夜色,那一層又一層的夜色瀰漫著席捲而來,彷彿要將置身於後宮桎梏的女子生生束縛:「夏夢嫻之所以會敗落至此,完全是因為她太過倚賴昭憲太后、故而思慮不周,嬪妾背水一戰,自然要事事分辨仔細。」

  朱成璧未置可否,漫不經心地捻起案上一枚棋子,似在自言自語:「後宮鬥爭,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就好比這盤圍棋,黑子、白子,攻守對決,又豈有相讓之意?但有的時候,以守為攻尚有勝算;相反,若是攻得急,破綻反而更早為人發現,遲早是要自招滅亡。」
  祝修儀淡然一笑,只波瀾不驚地望著朱成璧:「嬪妾招招過急,但亦是招招致命,自損八百,亦要殺敵一千!況且,嬪妾所作所為,眼下唯有娘娘發現,娘娘總不至於想力保擺夷賤婢榮登太后之位吧?」

  朱成璧微微一笑,坦然迎上祝修儀探究的目光:「在這紫奧城,想要活得久,就不要讓真正的心思為人所知,而想要活得好,就要猜中旁人的心思。本宮及不上夏夢嫻那樣好的出身,調度六宮也不見得比她高明,但有一點,本宮與她倒是不謀而合、見解相同,這六宮妃嬪可以平分春色,但不可以獨佔鰲頭;可以各展所長,但不可以脫穎而出。打破均衡之格局者,若不能力壓眾議,便只有怨望加身。」
  祝修儀聞得此言,唇角微微上揚,再度下跪叩首:「娘娘既然已有決斷,那便讓嬪妾為娘娘治一份大禮,一旦六殿下染上天花,娘娘的四殿下,便會是無可非議的來日之君!」

  朱成璧心頭突地一跳,髮鬢的紫金八面鏡和田玉步搖垂下的纍纍明珠打在耳後,才發現耳後竟是早已燒得火熱,由了冰涼的明珠一碰,一股涼意一下子便直衝心底,彷彿是冬日裡在暖閣中坐得久了,那地龍的熱氣一浪一浪打過來,擾得人心煩體燥,禁不住推窗而望、去感受殿外那星星點點的涼爽,冷風踏窗而過,逼得人緊了衣衫,連一顆熱乎乎的心都沉靜了下來。
  朱成璧極力平復住心頭的跳動,靜靜道:「不行。」
  祝修儀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出言喚道:「娘娘?」
  「先是誤診天花,再是確診時疫,然後又是天花,惹人懷疑不說,這檔子事又是發生在本宮全權負責朝政之事與六宮之事的時候,恐怕旁人亦是生出揣度。」
  朱成璧徐徐撥弄著鑲金鏤玉的護甲,那一粒粒鴿血紅寶石光華奪目,卻映出了祝修儀越發冷寂的容顏:「本宮承認,你的手段確是高明,但你也算漏了一點,自古以來,更新換代,莫不講究一個名正言順,皇上的身子雖是不濟,但從未出現過什麼大問題,如果皇上因為天花暴斃,來日皇嗣宗親查到太醫局的檔案,自會發現種種疑點,本宮難辭其咎不說,兒也難以為自己登基一說正名,幼子孤母坐不穩天下,他朝國戚宗親逼宮也不無可能;更何況,倘若玄清染了天花而亡,皇上卻倖免此劫,以皇上對舒貴妃的寵愛,必得查出事實真相。」

  朱成璧冷眼看著祝修儀:「到時候,不但你我二人難以活命,你的祝氏一族,本宮的朱氏一族,具是難逃厄運。」


  纏枝金牡丹點銀杏葉熏爐中的安神香盈盈如細霧瀰漫,熏爐上惟妙惟肖地鏤刻著十二生肖,彷彿是一年一年流轉過來。君看蟄龍臥三冬,頭角不與蛇爭雄。祝修儀看著那龍騰蛇繞,忽然覺得,三冬寒日,離自己,實在是太近了。
  德陽殿,逸逸地沉靜著,紫金閬雲燭台上的燭光微微顫動,光影錯漏,如紗窗上撲騰的小蟲。恍惚間,燭火之中,似是他的身影,默默地望著自己,跟十二年前,毫無二致。十二年,一個生肖輪迴,變得,實在是太多太多,而那一直不變的,才當真叫人感動。

  祝修儀眼中的絕望之氣如霧瀰漫,神色越發地冷寂,如熏爐中的死灰,燃盡了,消弭了,洇沒於塵土,再無轉圜那一日。
  朱成璧徐步上前,一點一點將她僵直的手指掰開,沉靜的聲音直貫入她耳中:「本宮可以保你安度此關,但是沈太醫,必須離開京城,你便好好住著你的承光宮,切記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至於今日這一席談話,你我權當沒有發生過。」

  待到祝修儀被白芷扶著退了出去,竹息適時遞過一杯沏得極濃的苦丁茶,低低道:「其實,祝修儀的法子並非十分的靠不住,況且,歷來改朝換代,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娘娘為何要不抓住這次良機?即便事發,也大可推到祝修儀頭上。」
  朱成璧抿了一口茶,皺一皺眉道:「祝修儀此人,眼下看來,已是狠辣十足,本宮也並無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再說……」朱成璧狡黠的一笑,貝齒一閃,映出一點瑩潤的寒光,「我何時說過會錯失良機了?」

  兩三日後,宮裡的時疫已得到了控制。這次時疫雖是爆發現得突然,但處理得及時,並未出現大規模的傳染。只不過,弈澹依舊是時醒時睡,仍在關雎宮裡將養,玄清則好了不少,不像開始那般病得滿嘴說胡話了。
  浣衣局,崔槿汐得了金嬤嬤的吩咐,匆匆放下手中的衣服出去,卻是潘才人侯在外面,忙袖著手恭謹請安:「小主萬安!」
  潘才人見她一身的冰寒潮濕之氣,嫌棄地皺一皺眉頭:「你便是崔槿汐了?」
  「是的,小主。」

  潘才人揚一揚眸:「那好,本小主問你,祝修儀與你說了什麼?」

  崔槿汐一愣,不敢遲疑,忙回道:「修儀娘娘只是詢問奴婢的病情,並無其他。」
  潘才人冷冷一笑,劈面便是一個耳光扇過去,啪的一聲如除夕之夜的爆竹響起。因著潘才人帶了質地堅硬的鏨玉亮銀護甲,下手又快又狠,崔槿汐毫無防備,半邊臉頰已然是高高腫起,隱隱還有幾條血絲浮著,梳好的髮髻也鬆散了,由著一頭青絲轟地垂落。饒是臉上火辣辣疼得厲害,崔槿汐也不敢分辨,慌忙下跪,哀求道:「小主恕罪。」
  寶琪是惜雲閣的掌事女官,一向深得潘才人的信任,她扶住潘才人,假意勸說道:「小主仔細手疼,沒得為了一個卑賤的奴婢傷了自己的身子。」寶琪轉首瞥著崔槿汐,尖刻的一笑,叱道,「卑賤之人就是卑賤,小主問你話,你遮遮掩掩做什麼!」
  崔槿汐知曉今日難以躲過,叩首不止:「小主恕罪,修儀娘娘只是囑咐奴婢,在風寒痊癒前不必洗衣而已,小主明鑒啊。」
  潘才人怒極反笑,上前一步,用力抬起崔槿汐瘦削的下巴,厲聲道:「她倒有功夫關心一個賤婢?你可是在誆我?」
  崔槿汐微微發抖,極力平靜著回道:「奴婢不敢。」
  潘才人狠狠道:「本小主偏不信!你以為你是鐵打的,什麼都不怕麼?」
  寶琪眼神最尖,用力一腳跺向崔槿汐長了凍瘡的右手,崔槿汐慘叫一聲,卻被潘才人死死掰住下顎、掙脫不得,忍痛哭訴道:「小主饒命!」

  潘才人盈盈一笑,聲音嬌媚如春雨簌簌拂過花蕊,卻隱隱透出狠烈之意:「饒命?本小主偏不!寶琪,狠狠掌她的嘴!」
  「住手!」
  潘才人嚇得脖子一縮,匆忙回首,卻是洛芳儀與恩嬪攜手而來。恩嬪一臉怒容,呵斥道:「潘才人這是做什麼!」
  潘才人悻悻縮回手,草草施了一禮:「本小主做什麼,用不到洛芳儀與恩嬪來管教。」
  恩嬪示意了芷蘭攙扶了崔槿汐起來,慢條斯理道:「那麼,才人可否勞動口舌,告訴本小主一聲,這名宮女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不敬小主,有所隱瞞!」寶琪眼見崔槿汐驟然得救,已是不滿,此刻見恩嬪是打定了主意要維護崔槿汐,終是忍不住插嘴說話。
  恩嬪微微一笑,目光卻厲厲從寶琪的面龐刮過:「妃嬪說話,是你一個奴婢能插嘴的麼?還是你家小主管教不善呢?本小主最看不得此等狂妄自傲、無禮失敬之人,芷蘭,給本小主掌她的嘴!直到她學會分辨尊卑為止!」
  「你敢!」潘才人沒想到恩嬪居然敢對自己的人動手,氣得柳眉倒豎、杏目圓睜,狠狠逼視著恩嬪鎮靜的雙眸。
  恩嬪伸手攀過一隻報春花輕輕一嗅,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清朗:「這花開得倒艷,殊不知,春天既已經來了,自然會是萬紫千紅的,哪有一枝獨秀的道理?時過境遷,過時的人也該善自珍重,如若不然,就只能是廢物了。」恩嬪笑著覷一眼氣得發怔的潘才人,緩緩道,「才人以為如何?」
  潘才人緊緊握著指關節,正待出言,卻被恩嬪生生截住:「況且你只是從六品的才人,本小主不才,卻是正五品的恩嬪。本小主教訓你的奴婢,又有何不可?」
  「恩嬪太看得起自己了。」潘才人冷冷一笑,鬢邊的卿雲擁福簪垂下的細碎流蘇微微晃動,如早春枝頭的嫩芽,「本小主雖是從六品的才人,卻是毓祥門堂堂正正迎進宮的正經小主,你雖是正五品的嬪位,卻是從織造局爬上龍床的小小織補宮女。若硬要分個高低卑賤,恩嬪也該心中有數!」


  註:「君看蟄龍臥三冬,頭角不與蛇爭雄」,出自南宋儒學大家朱熹的一首十二生肖詩。他把十二生肖名,巧妙地散嵌於詩句中。詩云:「晝間空簞嚙饑鼠、曉駕贏牛耕廢圃。時才虎圈聽豪誇,舊業兔國嗟差鹵。君看蟄龍臥三冬,頭角不與蛇爭雄。毀車殺馬罷馳逐,烹羊酤酒聊從容。手種猴挑垂架綠,養得昆雞(昆雞:古書指像鶴一種鳥)鳴角角。客來犬吠催煮茶,不用東家買豬肉。」
  

點名簿 2016-3-26 18:50

第七十二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3)
  多少淚珠無限恨(3)


  此番言語太過激烈,恩嬪微微變了臉色,芷蘭則氣得雙手發顫,忍不住伸手指著潘才人道:「你竟敢……」
  潘才人瞪眼低語道:「本小主管不好奴婢,恩嬪難道就管得好麼?現在又是誰的奴婢犯上插嘴?」潘才人尤不解恨,突然揮手欲掌摑芷蘭,這一掌去得又快又猛,芷蘭根本無從防備,只能生生準備受她一擊,掌風迫近的時候卻又突然停住,原來是被一旁的洛芳儀死死按住了。
  洛芳儀出言勸道:「潘才人何必如此?大家姐妹一場,同是天子妃嬪,何必爭個上下高低?再說,恩嬪為皇上誕下龍嗣,身份尊貴,又豈是你我可以比擬?」

  潘才人用力掙開洛芳儀的手,怒視著她道:「不用你來裝和事老!當年我被皇上降為才人,怎不見你旁勸說?琳妃賞了你綺望軒,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麼!」潘才人不顧洛芳儀微微發白的面色,又轉首看著恩嬪,輕蔑地一笑,「皇嗣?只怕小小的織補宮女消受不起這份天賜的恩德,九殿下現在可是在昀昭殿養著!有福氣生得了孩子,卻沒福氣養,自己的孩子將來喚別人母妃!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見恩嬪無言以對,潘才人伸手掐過那朵報春花,唇角浮起尖刻的笑意:「報春花再不濟總也是御花園裡的花,只怕有人是殘垣斷壁的野草,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罷了。」

  「花也罷,草也罷,總有凋蔽枯零的時候。」恩嬪不以為忤,淡淡一笑,「只不過,野草變不成鳳凰,難道花就變得成嗎?都是一樣的罷了,又有誰比誰更高貴呢?」

  潘才人嗤的一笑:「原來恩嬪也懂得這個道理,那麼就不要多管閒事,省的別人以為你有多得臉似的。」
  恩嬪展顏一笑:「才人姐姐伶牙俐齒,我這個做妹妹的自然是遠遠不如了,和妃娘娘素來也喜歡言語伶俐之人,倒不如,改日才人與我同去昀昭殿一敘?」
  潘才人一怔,恩嬪又道:「不過,才人姐姐也當注意才是,從前呢,長信宮裡住著一位妍貴嬪,也是一樣的伶俐,卻三番五次被和妃娘娘斥責呢。」

  芷蘭會意一笑,揚聲道:「是了,妍貴嬪彼時還是正三品的貴嬪娘娘呢!因為對恩嬪小主和九殿下不敬,於重華殿被和妃娘娘當眾斥責,不知才人有無聽說?不過話說回來,妍貴嬪言語失敬、行為失德,到頭來,僅以選侍的位分下葬,真的好慘呢!」
  潘才人曉得恩嬪是在拿和妃來壓自己,終究還是有些害怕,狠狠瞪一眼不遠處垂手默立的崔槿汐,悻悻地走了。
  恩嬪見她走遠,終是靜靜吁出一口氣:「虧得只是個才人,若是做到了嬪位,恐怕今日連我都得被她掌摑了。」
  洛芳儀搖一搖頭:「她便是這樣的性子,多少年了都沒改過,你不用放在心上。」

  芷蘭頗有些忿忿不平,抱怨道:「小主該去回了和妃娘娘,狠狠教訓她才是。」
  恩嬪道:「罷了罷了,如此囂張跋扈,連昔日的妍貴嬪與嬪都遜她幾分,不用我們出手,她如此下去,只會是自尋死路。」恩嬪轉首望著崔槿汐,見她的右手的凍瘡已經破裂、流血不止,不由心生憐惜,掏了帕子為其細細裹上。
  崔槿汐受寵若驚,忙道:「奴婢不敢勞煩小主。」
  恩嬪輕輕歎氣:「無妨,只是,潘才人為何要尋你的麻煩?」

  崔槿汐神情一黯,只搖頭不語。
  恩嬪微一凝眸,笑道:「月影台有一些治凍瘡的藥物,等下我讓人送給你。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潘才人到底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
  崔槿汐勉強一笑,靜靜道:「奴婢愚鈍,並不知情,才人小主許是懷疑修儀娘娘與奴婢說了什麼,但修儀娘娘只是關心奴婢的風寒,擔心傳給後宮的嬪妃與皇子,並無其他。」

  恩嬪微微一滯,轉瞬間已恢復了如常神色,深深看了崔槿汐一眼,似有幾分讚許:「你雖是初初入宮,年紀又小,卻已經懂得了生存之道,我在宮裡呆了十年,自問在你那個年紀,都做不到你的一半。」恩嬪柔柔一拍崔槿汐單薄的雙肩,「你做得對,有些事情,能撇開關係就一定要撇開。有人拿你做局,入局入得深了,離死也就不遠了。」

  恩嬪緩緩吐出一口氣,扶著芷蘭的手臂徐徐轉身:「你將來,必定不會只在浣衣局裡頭苦熬日子。好好做事,自會有賞識你的主子。」
  待到回了月影台,芷蘭奉上一盞巴山雀舌,好奇道:「小主既然看得起那崔槿汐,為何不收為己用?」
  恩嬪啜一口那碧綠色的茶湯,莞爾一笑:「她先是招惹了祝修儀,又是惹惱了潘才人,風頭太盛,若是我堂而皇之要了過來,承光宮該怎麼看?」恩嬪起身從身邊的金絲楠木的漆盒裡抓過一把香料,緩緩撒入青花乳足香爐,一縷縷甜橙的幽香便從朵朵綻放的花蕊中散開,如花苞綻放,輕盈似逐風的蝴蝶,「何況,她來自永州崆金洞,這趟渾水,我自然是不會趟的。」

  恩嬪接過芷蘭奉上的軟羅帕子揩一揩手:「我什麼都不要做,畢竟眼下是風口浪尖之時,做得多了
,反而惹德陽殿那位懷疑。我雖是身份低微,但汾兒畢竟養在昀昭殿,和妃的家世勝過琳妃一頭,汾兒也並非全無繼位的可能,我跟和妃雖然看得開,但難保不會有人從旁攛掇,更何況,存心鬧事的人也不少。所以,我越是清心寡慾,越是低調行事,汾兒,就能多一份平安的保障。」

  關雎宮,深夜,寢殿內唯有幾點昏暗的燭光搖曳,病榻上的弈澹緩緩睜開眼睛,朦朧間,卻見一個裝扮素淨的女子伏在床頭,似乎沉沉入睡。
  「移光?」弈澹試探著喚道,「移光?」

  那名女子猛地驚醒,發覺自己剛剛睡了過去,慌忙下跪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弈澹有些遲疑,凝眸細看,見這名女子眉清目秀,不覺安慰道:「無妨,你是?」
  女子暗暗鬆了口氣,垂了眸子恭敬道:「奴婢芸心,是御膳房的宮女,因為關雎宮小廚房的幾名宮女染了時疫,所以御膳房指了奴婢過來侍奉。」
  弈澹點一點頭道:「舒貴妃睡了麼?」

  「是的,今晚是奴婢守夜。」芸心淺淺一笑,「皇上渴了嗎?奴婢去倒水。」
  「你這件衣服,似乎有些眼熟。」弈澹眉心微蹙,思索著道。

  芸心慌忙跪下:「皇上明鑒,前幾日六殿下高燒不退,是奴婢侍奉在側,六殿下燒得糊塗,撕壞了奴婢的衣服。因為關雎宮剛剛燒過一批衣物,奴婢無衣可換,是而,舒貴妃娘娘將她從前的衣服賞給了奴婢,奴婢自知僭越,但舒貴妃娘娘……」

  「朕明白。」弈澹輕輕頷首,「朕不會怪罪你,只是,你看起來,跟當年的舒貴妃倒有兩分相似……」
  次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過來,喚了竹息伺候著梳洗。竹息手巧,攏發、箍發、盤發,條條理理是一絲不苟,梳的望仙九鬟髻也是鬟鬟有致、分毫不亂。

  待竹息取了內務府新打造的珍珠祥雲花鈿為朱成璧細細貼上,竹語又端了兌好海棠花汁子的熱水上來,浮著幾片柔軟的花瓣,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朱成璧將雙手反覆浸潤幾次,直到指關節都紅潤起來,方才接過竹息遞過的紗羅帕子揩手,又取過一套纏絲東海明玉的掐金護甲帶了,方才舉目對鏡,只見雙魚星紋鏡中的女子風華正茂、雍容華貴,後宮那些年輕艷麗的單薄女子自是遠遠不能及的。
  雖說十二年的宮廷歷練,朱成璧的高華氣度已是卓然不群,但如今皇帝病重,也只有銳意於裝扮華麗大氣,才能鎮得住一眾妃嬪、朝臣,叫人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朱成璧由著竹息取過五六支步搖一支支試著,懶懶道:「你彷彿有些心不在焉。」
  竹息一怔,忙陪笑道:「奴婢一早聽說了一件事,揣度著娘娘可能聽了生氣,故而一直在思量著……」
  「想說什麼便說,即便本宮真生氣,也不會怪罪於你。」
  竹息慌忙答了聲是,躊躇道:「是關雎宮,今早皇上封了一名宮女劉氏芸心為更衣。」
  朱成璧一楞:「什麼?」

  竹息靜靜道:「聽聞這劉更衣是御膳房撥入關雎宮伺候的,清秀爾雅,又因著侍奉勤謹,故而得了皇上的賞識。」
  朱成璧嗤了一聲道:「很好,這種時候,還能被封為更衣,還是在關雎宮裡,劉氏真是好大的福氣!」朱成璧面帶怒色,膩煩道,「閔瓊蘿是做什麼的!這樣的人也能撥到關雎宮裡伺候?」

  竹息聞言忙柔聲勸慰道:「這陣子御膳房也是忙得腳不沾地,想必閔尚食也是沒能看出那劉更衣的心胸。娘娘不必煩心,奴婢自會去問問清楚,只是現下,那位新晉的更衣還住在關雎宮的偏殿連理閣呢!」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關雎宮仍然隔離著,眼下若要遷出去也是麻煩,這便也罷了。六宮妃嬪怎麼說?」
  竹息道:「只聽聞那位潘才人甚是得色,覺得這樣的事情是掃了舒貴妃的臉面,只是,聽聞劉氏晉封一事,也是舒貴妃勸說的呢!」
  朱成璧搖一搖頭道:「賢德之名,總是要做給旁人看的,事實真相,只有關雎宮才知道罷了。你去告訴閔瓊蘿,好好查一查劉芸心的底細。」
  「奴婢省的。」
  朱成璧凝眸思索了片刻,又道:「囑咐梁太醫好好辦事。」眼波流轉,朱成璧的眼角盡帶了凌厲的機鋒,似寒劍幽冷的鋒芒,「可別錯了步子。」
  
  第七十三章  水殿風來珠翠香(1)
  水殿風來珠翠香(1)


  承光宮,潘才人著一襲寶藍色的紐羅宮裝,正捧著織造局進獻的一套緋煙流霞的對襟羽紗衣細細翻看,眉中的惱色卻是越發濃密起來,轉首斥責寶琪道:「織造局的膽子真是越發地大了,本小主就問他們要一件好一點的衣裳,你看這料子,這花樣,是存心小瞧本小主麼!」


  寶琪面露難色,低低道:「小主且忍一忍吧,織造局前幾日對所有的衣料進行消毒,現下那味道還衝著呢,能挑出來的料子也不多。」
  潘才人冷冷一笑,覷著不遠處幾名侍弄花草的宮女,揚聲道:「真當是笑話!本小主的父親是太僕寺少卿,官居正四品!恩嬪與芙蕖娘子麼,梅香拜把子,不過是奴才的出身,她們的衣著首飾,竟高了本小主許多,哼,織造局就是狗眼看人低,一輩子替人縫補裁製的賤命!」
  「這一大早的,潘小主怎麼就嚷嚷開了。」白芷扶著祝修儀緩緩出了殿,微微笑道,「可擾了娘娘的清淨呢!」
  潘才人見是祝修儀,雖是頗不情願,也只有上前屈膝請安。

  祝修儀拈著紗羅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淡淡道:「潘才人有功夫大發雷霆,倒不如跟本宮好好解釋,昨日你去了浣衣局做什麼?」
  潘才人眉心微蹙,譏諷道:「娘娘的耳報神倒是靈通。」

  「倒不是本宮的耳報神靈通,才人昨日大鬧浣衣局早已被有心之人傳開了,大家可都當笑話似的,本宮才懶得管你這檔子破事,只不過皇上龍體萬好之後,若要拿了這事兒來問本宮一個治宮不周之罪,本宮倒得費些唇舌。」
  潘才人一愣,卻不惱,只好整以暇地按一按髮鬢的金累絲如意簪子,眼波厲厲一刮:「皇上恐怕沒有閒工夫來娘娘這兒,娘娘放心便是。至於那有心之人麼,哼,背後捅刀子,洛芳儀與恩嬪真是賤人。」

  祝修儀揮了手讓一旁服侍的宮人下去,淡淡道:「本宮提醒你,恩嬪的背後是和妃,和妃與琳妃素來親近,你幾次三番言語無忌,他日若被琳妃發落了去暴室,本宮可不一定能救你出來。」祝修儀柳眉一揚,「話說回來,本宮真當是好奇,你大鬧浣衣局到底所為何事?本宮與那崔槿汐說過什麼,似乎不關才人的事吧?」
  潘才人坦然迎上祝修儀的目光,毫不避開,只蓄著笑容道:「恩嬪以為嬪妾與娘娘不睦,娘娘也是如此認為麼?外頭做的功夫,自然是給外人看的,況且既然要做,就得做大一些,做足一些,讓人以為嬪妾與娘娘隔閡頗深、形同陌路罷了。」
  祝修儀微微一笑,展一展寬廣的蝶袖:「才人不必避重就輕。」

  潘才人含了一縷淺淡的笑影相對:「娘娘懷疑嬪妾,提防嬪妾,嬪妾自是無話可說,但娘娘別忘了,當初儀元殿哭諫雖是娘娘帶的好頭,但始作俑者,卻是舒貴妃,而眼下呢……」潘才人嗤的一笑,「解除封宮至今,娘娘彷彿拿舒貴妃無能無力啊!」
  祝修儀緩緩轉身,眼中的怒色如赤焰一般燒起:「你以為本宮不想動手?是根本動不了手!」

  「娘娘黔驢技窮,嬪妾可沒有。」潘才人撥一撥耳垂的銀杏葉耳環,似笑非笑道,「皇上寵著舒貴妃,自然是希望立六殿下為太子的,如此一來,攝六宮之事的琳妃便是太后尊位無望,琳妃若想利用承光宮對關雎宮的恨意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會有人做了替罪羊;若是琳妃憐憫舒貴妃,便能擋了娘娘的路,左不過都是咱們的苦處罷了。但是,如果能一石二鳥,同時除去六殿下與琳妃,娘娘又以為如何?」
  祝修儀眼皮一跳,昔日琳妃的話似乎又在耳邊迴盪,「你便好好住著你的承光宮,切記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

  不得生出任何事端麼,那跟將我置於一潭死水之中,任我自生自滅,有何區別?多少個星夜無眠,自己在承光宮裡一步一步緩緩走著,漫無目的,直到東方微微泛白,心底對舒貴妃的仇恨,如那深海一般幾不見底,那時候,自己曾無數次地發誓,若有誰敢擋了自己的復仇之路,便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潘才人見祝修儀陷入思索,媚然一笑,輕輕道:「這盤棋,娘娘願不願意跟嬪妾賭一把,若是成了,大殿下、三殿下、還是九殿下,立誰為太子,娘娘的後半生都是衣食無憂,而不是看人眼色、低聲下氣呢!」

  晨風輕拂,如多年前母親撫過自己髮鬢的柔軟的手,祝修儀微微一滯,已然換了一副沉靜的面色:「自然是要賭一把的,本宮偏偏不信,上天既然不能困住本宮一輩子,本宮便一定要遂了自己的心願,哪怕鬧出個天翻地覆,本宮也不在乎!」
  梁王府,奕渮翻動著手中的一本花名冊,劍眉一揚,朗朗星目中頗露讚揚之色:「你做得很好。」
  江承宇滿面堆笑,拱手道:「此番皇上病重,忠於王爺的,自然是會明進退、表忠心,態度不明的,便能一目瞭然。只是徐孚敬那老頭狡猾得很,皇上剛病倒,他立馬也裝起病來,那一套一套的功夫做的,自是比孫傳宗像得多了。」
  奕渮掌不住嗤的一笑:「孫傳宗麼,到底是年輕了些,李敬仁一眼就看出了破綻,他倒以為自己裝得像。」
  江承宇捏著手裡的一枚棋子,輕輕拋入案上的黃花梨雞翅木紫檀素紋圍棋筒,思索著道:「孫傳宗既不可靠,倒不如早早換成李敬仁豈不更好?」

  奕渮搖一搖頭,取了手邊的狼毫毛筆,在名冊上又添了一個名字,江承宇心生疑竇,探了身子一瞧,不由一愣,脫口道:「朱祈禎?」
  「本王還沒告訴過你。」奕渮懶懶一拋狼毫毛筆,「三日前,朱祈禎來過,勸說本王把握時機……」奕渮微微一頓,迎向江承宇好奇的目光,一字一頓道,「登基。」

  江承宇面容失色,似是難以相信,微一思索便是搖頭不止:「此人心機深沉,此番言語實在難以揣摩,且不說他是琳妃的侄子,他與孫傳宗二人,素來左右逢源、當屬牆頭草一派,又怎肯輕易與王爺推心置腹、勸說王爺登基?」
  奕渮揉一揉眉心,緩緩道:「輪親疏,朱祈禎自是偏向於琳妃,論功名前途,跟了琳妃也不會差。只不過,他是從江山社稷的角度來論事,認為本王比孤母弱子更適合坐鎮江山。」
  江承宇陡然一驚,面色變了幾變,急道:「王爺,此人不可信!」

  奕渮覷一眼江承宇的神色,忽而一笑:「本王何時說過會信他?只是,本王很佩服他的勇氣,能在風口浪尖之時來梁王府,能堂而皇之地跟本王說這樣的話,竟是絲毫不顧及琳妃。本王便姑且先用他一用,若他表裡不一,本王自有法子讓他求生不能。」
  江承宇聞言終是緩了臉色,詭秘地一笑:「是了,王爺的法子不用則已,若使用了,對朱祈禎來說,便是前途盡毀、家破人亡,他,不敢不從。」

  關雎宮,連理閣,劉芸心端坐於梅枝紋銅鏡前,著一襲彈花柔棉曳地長裙並如意雲紋衫,又挑了一支清水芙蓉玉簪戴上,鏡中之人,於清秀中便多了一絲嫵媚,身邊的宮女蘆兒笑著奉承道:「奴婢雖未見過舒貴妃年輕時的模樣,但也看過幾幅畫像,小主的容貌,與舒貴妃是有兩三分相似的。」
  劉芸心淡淡一笑:「是麼。」
  蘆兒陪笑道:「可不是,若不然,皇上又怎會晉了小主為更衣呢?且不說更衣了,憑小主的容貌,晉為貴人或是嬪位,都是指日可待的。」
  劉芸心笑不露齒,緩緩撫過自己細膩光潔的面龐,似是再喃喃自語:「你的意思是,本小主除了這幅皮囊,便一無是處了,是麼?」
  蘆兒一愣,嚇得方寸大亂,慌手慌腳地跪了下去:「小主恕罪!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劉芸心微微一笑,轉身攙扶了蘆兒起身:「你慌什麼,我只是開玩笑罷了,其實,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能得皇上垂憐,已是祖上的積福,自是萬分榮幸的,又豈敢再奢望貴人之位或是嬪位呢?」

  蘆兒聞言有些訥訥,想必是還沒能從方纔的驚嚇中回過神來,只是緊緊拽著袖口不言。
  劉芸心抿嘴一笑,從首飾盒裡挑了一支鑲銀邊的珠花給蘆兒帶上:「皇上的賞賜多,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若有喜歡的,直接問我要便是了,我們從前都是御膳房的宮女,閔尚食不是說過嗎?大家有福同享,如今我晉了更衣,自會好好待你。」
  蘆兒感激不盡,再度跪下叩首:「奴婢唯小主之命,甘願聽小主調遣!」
  劉芸心揮一揮手示意蘆兒起身,又笑道:「很好,那麼,本小主便有件事情吩咐你,你待會兒出了連理閣,便告訴關雎宮裡的宮人,本小主給你賞了許多好東西。」劉芸心盈盈一笑,又取了一對流星追月的耳環給蘆兒帶上,語調一轉,「只是,若有人對本小主的身世、起居特別感興趣的,便好好盯著她,明白嗎?」
  蘆兒下意識撫摸著那對耳環,面露喜色,剛才劉更衣那一席話,雖是不明所以,卻一口爽快地應承下來:「奴婢省的,小主放心吧。」
  



  第七十四章  水殿風來珠翠香(2)
  水殿風來珠翠香(2)


  朱府,晨曦閣,木棉望著窗外,一記一記摩挲著腕上的翡翠鐲子,窗外纍纍的海棠初綻,如小朵的雪花,只不過那雪是緋紅的,微微透明,瑩然生光,隱約有馥郁的香氣瀰漫,遠遠勝過閣中焚香的氣味。
  木棉微微歎氣,緩緩一握楊妃色貴妃榻上的玉如意,那沉涼的寒意便順著肌理滑入,如淡墨一般搖曳著襲來,正在遲疑,陪嫁的丫鬟珠兒卻低低道:「夫人不去打探打探府裡的情況麼?夫人在宮中住了幾日,怕是府裡的人事,也悄悄變了幾番呢!」
  木棉望一眼珠兒,沉聲道:「我知道你是琳妃派來監視的,但我做什麼籌謀,總不見得事事都與你分說吧?」
  珠兒垂眸一笑:「夫人籌謀什麼,奴婢自然不關心,奴婢只是在為自己的家人,還有夫人的家人著想,若是琳妃娘娘得不到她想要的,你我自是一般的下場,又怎麼會有主僕之分呢?」
  木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氣,忍了幾忍,終是換了平和的語氣道:「我自是明白,不需你時時提醒。」
  「提醒什麼,也說給我聽聽。」木棉一驚,轉首卻見朱祈禎健步進來,目光澄澈清朗,心中不由暖了幾分,笑著上前福了一福:「正說著春日到了,總要做些應景的吃食,夫人費神持家,恐怕不比妾身這般閒情逸致。」
  朱祈禎取了案上一盞初初沏好的茶啜飲幾口,讚道:「好香。」
  木棉微微一笑,扶了朱祈禎坐下,輕輕道:「妾身是取了清晨海棠花花蕊上的露水烹製的,特有一股海棠的清香呢。只是,這茶雖好,也比不過含蕊軒的諸多珍品茶,或許是邱大人捎過來的吧。妾身尤其記得那惠明翠片,其芽纖秀細直,其色清澈明亮,其味鮮爽醇和,在宮裡也是難得一見呢!」
  朱祈禎含笑不語,只是臻首思索,木棉覷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抿過一縷淡淡的喜色,又道:「大人可是餓了,妾身親自去小廚房做大人最愛吃的三鮮芋艿卷可好?」

  朱祈禎把玩著手中的茶盞,似是思索:「前幾日我送了一些芋艿去梁王府,怕是小廚房裡沒有了。」朱祈禎暖暖一笑,為木棉正一正髮鬢的珊瑚蝙蝠簪,又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發,語氣越發的輕柔端和,「那批荔浦芋頭是極好的,梁王前幾日腸胃不好,閉門不出,梁太醫說了,芋艿清胃養心。」
  木棉淺淺一笑,面生淡淡的紅暈,溫婉道:「夫君可是嫌棄妾身只會燒芋艿嗎?既是沒有了芋艿,那妾身做些紫薯鬆糕如何?」
  朱祈禎笑著一握木棉的雙手:「也好,也只有在你這裡,我才吃得好些。」
  木棉反手緊緊握住朱祈禎的手,盈然笑道:「夫君說得好像是被夫人苛待過似的,夫人對夫君,自是事事上心的。」
  「那麼,你又何嘗不是呢?」朱祈禎不露痕跡地鬆開木棉的手,笑著起身道,「有你和藝澄,我自是個享清福的。話說,紫薯鬆糕便多做一份,下午,我還要去驍騎營一趟。」

  一室溫馨,旖旎春光,笑語晏晏,彷彿,朱祈禎與木棉之間,從未有過隔閡,只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一般,但是,終其一生一世,即便他日能坦誠相見,昔日的種種猜度與防範,終究是抹不去的印記。
  其實,這於朱成璧與周奕渮,又何嘗不是呢?
  四月初,人間芳菲天,正是點點繁花與輕柔柳絮糾纏飛舞的時日,時疫亦終是得以解決,紫奧城也暫且恢復了平靜。儘管此次時疫來勢突然,但到底控制得力,並未造成太多的傷亡。

  然而,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為了便於養病,弈澹搬離關雎宮,回了儀元殿靜養,雖然身子依然是虛弱,但由著太醫院精細的調養,也漸漸有了不少起色。玄清到底身子骨更好些,恢復得比之弈澹要好上幾分,舒貴妃數日來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五日後,劉更衣被晉了一級為正八品采女,賜居霓虹閣,亦是賞下了不少金玉綾羅、各色玩器。劉采女頗為感動,不僅前往儀元殿謝恩,又去了關雎宮拜謝舒貴妃,舒貴妃倒也頗為喜歡她,賞賜了不少珠寶首飾與時新料子。

  三日後,宜妃在儀元殿侍疾時向弈澹偶然提及,弈澹養病期間,芙蕖娘子姐妹倆一直在通明殿祈福,更是日夜抄寫佛經懸掛於通明殿長廊供往來的妃嬪、宮人們誦讀,弈澹頗為感念,晉芙蕖娘子為正六品貴人,封號依舊是「芙蕖」二字,又格外賞賜了傅宛涵。時隔近八個月,傅宛汀再得晉封,不僅又是連升兩級,連封號也依然未變,後宮更是議論得沸沸揚揚,但礙於宜妃的情面,也逐漸是減了抱怨。

  這一日,禧貴人早早來德陽殿請晨安,朱成璧還未梳妝完畢,殿中唯有洛芳儀與恩嬪在,禧貴人見過禮後,少不得寒暄幾句,方抱怨道:「皇上太過寵幸芙蕖貴人了,自她封為采女以來,可是數番越級晉封呢!」
  恩嬪心裡好笑,面容卻是沉靜如水,淡淡道:「芙蕖貴人一心只為皇上的安康,你不知她當日在通明殿祈福,足足跪了有十個時辰麼?」
  「是啊!若是禧貴人也如芙蕖貴人一般,如今豈非身在嬪位了?」潘才人扶著寶琪的手,翩然進殿,草草向洛芳儀與恩嬪見禮,唇角一勾,冷笑道,「到底是恩嬪瞭解芙蕖貴人,也許是惺惺相惜吧。話說回來,禧貴人你品行至純、言語爽利,自然不像那有心之人一般,尋思著出身不高,便藉機生出一些事情來,也好往自己臉上貼金。」
  恩嬪曉得潘才人又藉機擠兌自己,倒也懶得理會,只拉了洛芳儀笑道:「咱們何必站著說話,丁香剛剛奉了茶來,還是先坐著吧。」
  片刻之後,諸妃陸續前來,朱成璧梳妝完畢,扶著竹息的手臂緩步進殿,諸妃慌忙起身,恭敬請安道:「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揮了手讓眾妃起身,緩緩落座,方輕啟朱唇道:「如今皇上在儀元殿養病,除了舒貴妃,其餘妃嬪若要去儀元殿請安,都得先得到本宮的首肯,待本宮問過太醫的意思才算,都明白了嗎?」

  眾妃神色一凜,忙答了聲是。潘才人到底按捺不住,眼風向關雎宮的方向輕輕一揚,低低哼了一聲。
  朱成璧輕咳一聲,沉了臉色厲聲道:「若有誰罔顧了本宮的旨意,擾了皇上的清淨,就別怪本宮不顧惜昔日的姐妹情分!」
  這一席話,凌厲與森然是昭然而現,諸妃聞言一震,自然曉得話裡的重量,忙道一聲不敢,越發地恭敬起來,大氣也不敢出。
  朱成璧點一點頭,緩緩掃過諸妃,見平日裡千姿百媚的妃嬪們有些惶惶然,端容半日的臉上方有了一絲破冰的笑意:「芙蕖貴人呢?」
  傅宛汀聞得喚她,忙越眾而出,行禮如儀:「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傅宛汀雖是晉了貴人,於服飾上並不十分的在意,今日只著一襲碧色的素錦宮衣並撒花軟煙羅裙,三千青絲則挽成一個毫不張揚的百合髻,只以稀疏的珠花點綴,倒是她身後的潘才人頗見華貴,滿頭珠翠不說,更是罩了一件逶迤拖地的霞影蟬翼紗,看起來倒像是居於嬪位以上的妃嬪了。
  朱成璧蓄了淺淺的笑意,喚過傅宛汀上前,伸手摘過髮鬢上的一支白玉簪,笑道:「才剛晉了貴人,怎的穿得如此簡素?這支白玉簪雖說並不華麗出眾,但妙就妙在是用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製成,色如初雪無瑕,觸感極柔潤細膩,自是配得上你。」
  傅宛汀受寵若驚,不安地由著朱成璧為其佩戴好白玉簪,深深一福到底,道:「多謝娘娘厚愛。」

  杜婕妤頗有些嫉妒,道:「芙蕖貴人真當是好福氣,那支白玉簪是去年皇上賞下來的,聽聞是先帝爺宸妃的愛物呢!」
  宸妃,如今已是宸謹貴太妃,本是太祖一朝南方降國南錢獻帝的小女兒,姿容婉約、嫻靜端惠,頗得先帝愛寵。然而,宸妃膝下唯有兩個帝姬,如今便是容安長公主與福安長公主,皆已遠離京城政治中心,由於宸妃無子,自然沒有捲入先帝末年的九子奪嫡,弈澹即位後亦頗得禮遇,居於紫奧城的寧壽宮,為諸位太妃中最尊之者。
  朱成璧莞爾笑道:「你的心意,本宮與皇上都明白。」朱成璧笑著掃一眼在座的妃嬪,緩緩道,「若都如芙蕖貴人這般,本宮自然也能省一省心了。」
  潘才人嬌然一笑:「娘娘說的極是,若嬪妾也能時時能得娘娘提點,必然能比芙蕖貴人更得皇上歡心。」
  劉采女掩唇一笑:「琳妃娘娘貴人事多,怕是沒得閒情逸致來提點潘姐姐,倒不如直接向芙蕖貴人取經來得合算。」
  朱成璧揚一揚眸,只取過案上的雪頂含翠啜飲一口,卻聽宜妃笑吟吟道:「采女真是振振有詞,不過采女應當不用取經才是,采女的相貌不就是得寵的保證麼?」

  潘才人嗤的一笑,拈著帕子點一點唇角,復又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儀態嫻靜:「我說呢,難怪采女整日裡往關雎宮跑。」潘才人正一正翡翠耳環,旋即又笑道,「采女與舒貴妃如此親近,說不定可是同鄉本宗呢!」
  劉采女面色微變,潘才人此語,分明是在譏諷自己身份低賤,與擺夷出身的舒貴妃無異。
  宜妃聽得話中含義,掌不住笑道:「潘妹妹不可這樣說,采女自是出身高貴,又言語伶俐,必定勝出舒貴妃許多,來日本宮必定跟皇上諫言,非至采女到貴人之位或是嬪位才能彰顯采女的身份。」

  一語既出,已有妃嬪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劉采女曉得宜妃位份尊貴、難以辯駁,如鴉翅般的睫毛微微顫抖,面色卻早已是氣得微紅,賭氣轉過頭去不再言語,只狠狠絞著手中的松蘿帕子發洩。
  朱成璧冷眼看著,知道劉采女方才譏諷芙蕖貴人已惹得宜妃不快,潘才人則素來瞧不起宮女出身的妃嬪,自然要幫著一處落井下石,和妃與蘇昭儀只是噙著笑意作壁上觀,連一向好脾氣的洛芳儀與恩嬪也只顧品茗,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其餘妃嬪則神情各異。

  朱成璧心中暗暗冷笑,出聲道:「好了,玩笑一句便也罷了,何必扯出這許多話來?本宮乏了,你們都跪安吧。」

點名簿 2016-3-26 18:51

第七十五章  水殿風來珠翠香(3)
  水殿風來珠翠香(3)

  待到諸妃離去,竹息奉了一盞杏仁酪上來,唇角皆是掩飾不住的笑意,低低道:「劉采女很不得六宮妃嬪的心意呢,方纔她被宜妃與潘才人一番嘲諷奚落,竟連一個解圍的人都沒有。」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一柄精緻的玉版扇賞玩,片刻方道:「諸妃素來不甚喜歡舒貴妃,偏偏劉采女做得慇勤,一日裡倒有小半日在關雎宮裡陪著,又是親自下小廚房烹飪,又是照顧玄清。做得太過,才會招致輕蔑和不滿,再加上她位份低微,自是人微言輕,紫奧城素來跟紅頂白、拜高踩低,又有誰會把她放在眼裡。」

  竹息深以為然:「若是她沉默緘言便也罷了,今日竟敢出言譏諷潘才人與芙蕖貴人,可不是撞到槍眼上了麼。閔尚食與奴婢說過,這劉采女出身低微,不過只是蘇浙一帶沿海的小漁村裡出來的,因為容貌清秀才編入了御膳房伺候,如今看來,也是個空心美人罷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那便也罷了。」語畢似在思索,又嗤的一笑,緩緩道,「潘才人與她,還是鬧騰起來比較好,左右都是不省心的。」
  竹息會意笑道:「奴婢省的,最好一直鬧到皇上跟前才算,一個出身高貴但失寵多年,一個肖似舒貴妃但出身低微,奴婢也是好奇得很,皇上該怎樣權衡呢?」

  五月初,弈澹已然康復了不少,便於關雎宮設了家宴,除了舒貴妃外,只請了琳妃、和妃、宜妃與劉采女作陪。
  劉采女獲此殊榮,自是受寵若驚,也格外認真,不但毛遂自薦準備了宴席,又特意從宮外尋了幾件琺琅瓷器贈與舒貴妃,這琺琅瓷器倒算不得多貴重,只不過瓷器上皆以桐花點綴,倒有幾分寓意。

  竹息暗地裡譏諷道:「劉采女倒是能順桿兒爬,娘娘當日送的那斗彩瓷像,沒想到劉采女倒留了心,說來也是好笑,霓虹閣裡庫存不多,這劉采女怕是翻來翻去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才巴巴地遣了人去宮外尋呢!」

  朱成璧彼時正在梳妝,選了幾支玉釵細細查看,回首囑咐竹語道:「挑幾件素淨的衣服來,今日去的是關雎宮,又有皇上在,衣著服飾萬萬不可出挑。」語畢,朱成璧對鏡自顧,想一想又道:「左右舒貴妃與那劉氏頗為親近,有些話,竹息你出了含章宮還是不必多說了,免生不虞。」

  關雎宮裡有沉靜如水的蜜合香的氣味,輕煙裊裊浮著,恍惚間讓人有置身世外之感。雖是漸有入夏之態勢,上午的陽光倒並不過分的晴艷,是輕薄的雨過天青色瓷器一樣光潤的色澤,叫人無端的平心靜氣。
  這幾日,關雎宮新換了薄如蟬翼的春衫綠的窗紗,陽光透了窗紗篩進來,有些迷濛的氣息,隔了那寶藍色的軟綿窗帷一看,像遙遙迢迢隔著的霧氣。
  如今,已然是萬紫千紅的時令了,窗外有繁鬧鬥艷的靡麗百花,簇擁著、熱鬧著,然而,在殿內看去,卻多了一絲妥帖安分的素淨,叫人心生安穩舒然之意。

  因著弈澹還未能全然康復,今日的宴席頗為素淨,葷腥極少,劉采女亦是準備地十分妥帖,如意豆卷、蘭花豆乾、雲河段霄、玉兔白菜、明珠豆腐,皆是清爽宜人,弈澹也是興致頗高,還飲了幾杯青莖露,也是劉采女所制,色澤清亮,似一汪碧玉,甚為誘人。
  和妃把玩著觸手生溫的和田玉酒杯,淡淡笑道:「采女不妨把制酒的方子告訴本宮,本宮覺得這青莖露甚為香洌呢!」
  劉采女忙恭敬道:「娘娘喜歡便好,嬪妾晚上便親自送了方子去昀昭殿。」

  宜妃似在傾聽,亦似乎無意,只微微一笑,轉首對朱成璧道:「天也開始熱了,不知帝姬與四殿下晚上可睡得安穩?」
  朱成璧停箸淺笑:「勞姐姐記掛,兒還好,只是真寧清減了稍許飲食。」
  舒貴妃聞言陪笑道:「帝姬也有十六了,不知姐姐可有意中的駙馬人選呢?」

  弈澹亦是含笑:「樂安與張先令是天賜佳緣,朕一直頗為得意,這回真寧必得也擇選一良婿才是。」弈澹凝眸思索,片刻後,似是想起了什麼,撫掌笑道,「朕似乎記得,有個工部的郎中,年初的時候彷彿是調去了兵部的,年初對兀良一戰,頗有建功。」
  宜妃含笑道:「聽聞,彷彿是恩嬪的侄子,叫陳正則來著,皇上可是喜歡那孩子?」宜妃夾了一箸如意豆捲到皇上的碗裡,溫然笑道,「其實這樣也好,琳妃與恩嬪不是可以親上加親了麼?」

  朱成璧臻首思索,盈然笑道:「真寧一向頗有些主意,朝中那些個文弱書生倒不輕易看得上眼,反而是喜歡行軍征戰、報效朝廷的男兒……」
  和妃略略一想,忖度著道:「驍騎營的孫傳宗、李敬仁都是優秀的將領,不過,也只是多在兵法上有所造詣,若說沙場征戰,慕容迥雖是將帥之才,但已然娶妻生子,但北方戰場有個叫陳舜的,兀良一戰中,奇襲朱蛇嶺,倒是有勇有謀之人。」
  弈澹點一點頭道:「那陳恪父子戍守吉州多年,自是有功之臣,只是,要把真寧遠嫁吉州,朕心裡倒是不捨。」
  和妃笑著勸慰道:「皇上有愛子之心,只不過兒女婚姻之事,不若改日問了帝姬的意思才好……」

  「啪」的一聲將弈澹與一眾后妃嚇了一跳,原來是一個呈菜的宮女不小心打翻了盤子,弄得一地狼藉,朱成璧慍怒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舒貴妃忙勸道:「許是新進宮的宮人,有些毛手毛腳的罷了,姐姐不必在意。」舒貴妃柔柔一握弈澹的右手,轉首溫和吩咐道,「沒關係,收拾一下便下去吧。」
  那名宮女慌忙叩首謝恩,朱成璧眸光微轉,卻見劉采女的睫毛微微顫著,心下狐疑,正泛著思索,卻聽竹息驚叫道:「有刺客!護駕!護駕!」
  朱成璧慌忙回首,卻見那名宮女握著一把匕首,目露凶光,正窮凶極惡地撲了上來,竟如旋風一般,匕首直指弈澹!刀光一閃,寒氣畢現,正是殺氣十足!

  電光火石之間,卻是劉采女先反應過來,張開雙臂猛地撲了過去,擋在了弈澹的面前,而弈澹方才將身側的舒貴妃一把推開,已是難以閃避,只能由著劉采女擋著。

  朱成璧又驚又恐,正想上前護駕卻被身旁的和妃一把按住裙裾,掙扎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匕首貫入劉采女的左胸,頓時鮮血四濺。那名宮女滿臉的難以置信與憤怒,卻也不曾遲疑,刷地拔出匕首又揮刀刺向了弈澹,這一刀已然是力道不足,想是方纔已然耗盡了大部分的體力,只斜斜地劃過弈澹的胸口,她怒吼一聲,待要再刺,卻被早已趕過來的侍衛迅速制服。
  劉采女口吐鮮血,紐羅宮裝早已被血染得斑駁,她死死拽住弈澹的衣襟,眼神逐漸黯淡下去,如被衝上淺灘的幼魚,氣息奄奄。那名宮女眼見行刺失敗,氣急敗壞,跳著腳破口大罵:「狗皇帝!狗皇帝!你殺我家人!你不得好死!」
  弈澹又驚又怒,用力按住胸口,然而,鮮血仍然從指縫間汩汩地滲出,他見劉采女暈厥過去,氣得用力拍著案幾,氣息急促:「你是什麼人,竟敢行刺朕!」

  「狗皇帝!我爹是葛海正!是博陵侯的心腹部將!是大周的將領!你毒殺我爹!你滅我族人!狗皇帝!」那宮女痛罵不止,雙目圓睜,甚為可怖,直到嘴角有暗黑色的血液並著泡沫不斷湧出。
  宜妃大驚失色:「她服了毒!」
  那宮女氣息漸弱,瞥一眼歪倒在弈澹懷裡的劉采女,語調呢喃不清:「賤人……賤人……我不該……不該……信了你……」
  此時,宜妃與和妃具已衝到弈澹身邊查驗傷勢,離那垂死的宮女最近者便是朱成璧,朱成璧聽得此句,心中驚疑不定,卻又感覺有什麼豁然開朗,用力一握竹息的手,悄悄努一努嘴,竹息會意,揚聲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麼,把這刺客帶下去!」
  弈澹又急又氣,兼之胸口疼痛難忍,一口鮮血「哇」地噴了出來,軟軟地向後癱倒下去,舒貴妃慌得手足無措,伏在他身上哀泣不止,朱成璧遽然起身,厲聲道:「竹語,快去通傳太醫!丁香,先把劉采女扶去偏殿!」

  朱成璧極力平復住心頭的呼吸,放眼望去,那行刺的宮女正被侍衛拖出關雎宮,嘴角似乎有一絲淺淺的笑意,終是心下惶然,當初,重華殿上,弈澹設計毒殺了博陵侯父子並一眾心腹部將,唯有葛海正中毒不深,拼了命地要刺殺弈澹,沒想到,她的女兒竟然進宮為奴,並在兩年後再度行刺。那麼,當初,她是如何逃過滅族,又如何進得了紫奧城,又如何得以接近弈澹、刺殺弈澹的呢?
  朱成璧突然感到心中一陣寒涼,縱使如今自己權傾朝野、貴傾六宮,依然有許多事情,是自己也發現不了的。
  朱成璧的眼波掃過劉采女毫無生機的慘白面龐,不由帶上了幾許冰寒凌厲的神色,暗暗握緊雙拳,膽敢在自己面前玩花樣,就別怪自己辣手無情!
  
  第七十六章  相思血淚紅豆拋(1)
  相思血淚紅豆拋(1)


  弈澹驟然遇刺,昏迷不醒,朱成璧當即下令紫奧城戒嚴,傳喚太醫局一眾太醫、醫女入宮,又命令朱祈禎與孫傳宗親自入宮戍守,六宮妃嬪無詔皆不得擅出,梁王周奕渮也匆匆入宮,商討處理、應對事宜。
  星輝璀璨之夜,月虧,紫奧城點起明亮的銅雀路燈和如意海獸路燈,照得幾如白晝一般,然而,隨著弈澹再度昏厥,那種蒼涼悲哀的氣息卻是無可避遁。
  儀元殿,奕渮帶著風聲進入,卻見朱成璧正悄悄掩了內殿的朱門出來,雖是面色微帶疲倦,但高華的氣度卻未曾有半分的消殆。
  奕渮微一行禮:「琳妃娘娘安好,皇兄身子如何?」

  朱成璧揮了手讓一旁伺候的宮人下去,沉沉歎氣:「雖是沒能傷到要害,但新傷舊疾一併發出,恐怕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的。」
  奕渮皺一皺眉頭,英氣的劍眉帶上幾許怒色:「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
  朱成璧瞥他一眼,淡淡道:「博陵侯心腹部將葛海正之女葛敏齡。」
  奕渮一驚:「此人如何能混入宮中?」

  朱成璧迎上奕渮的朗朗目光,長入鬢角的柳眉一挑,似笑非笑道:「這句話,應當由本宮來問王爺才是,當年博陵侯亂黨肅清一事,不是王爺主理的麼?更何況,葛海正是於重華殿之上行刺皇上之人,實屬大逆不道、亂臣賊子!王爺又怎會輕易出了差錯?本宮實在好奇得緊,還望王爺能指點一二。」

  奕渮伸手挽過泛著幽藍光澤鮫綃帷幕,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如一朵稀薄的花:「娘娘真當是聰慧。」
  朱成璧大怒,狠狠一掌便要劈過去卻被奕渮一把攥住,生生動彈不得,朱成璧氣得發怔:「放肆!你放手!這裡是儀元殿!」
  「那又如何?本王的皇兄躺在內殿,難不成你有把握讓他醒過來,治本王一個失禮之罪?」奕渮含了一絲譏誚的笑意,面色越發輕佻起來。

  朱成璧怒道:「你竟敢安排葛敏齡入宮行刺皇上!他是你的兄長!」

  奕渮未置可否,眉心卻逐漸積聚起濃烈的恨意,似暴雨來前陰雲密佈的天幕:「兄長?」奕渮嗤的一笑,似在玩味這個詞語,他望一眼這金碧輝煌、象徵著帝國至上之權力的儀元殿,語調低沉,似夏夜寒涼的風,一直吹到心底,「那麼,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就在父皇頒布旨意,讓皇兄迎娶你的那個夜晚,我去了魏王府,在書房裡下跪求他,求他勸說父皇收回旨意?」

  朱成璧一怔,咚咚跳動的心似乎陡然停止,殿外的風聲也似凝住了腳步,詭譎地靜謐著,如深沉的海水一般不見波瀾,轉瞬間,奕渮的話又追至耳邊:「他那個時候滿心只想著如何博取父皇和母后的歡心,父皇與母后說什麼,他全然不會反對!我跪了好久,求他看在你我兩情相悅的份上,去懇求母后!我甘願退出太子之位的競爭!而他呢!」奕渮恨得咬牙切齒,上下齒相撞的咯咯聲在朱成璧聽來竟似錘落於鼓面的鹿皮重錘,「他為了斷我念想,第二天一早便上書,提出將以側妃迎娶之禮迎你入府!父皇甚為歡欣,當即允諾,並且讓宸妃主婚,這是多大的情面,我還有一絲機會反駁嗎!」
  朱成璧只怔怔地望著奕渮,纖弱的手腕被攥得浮出一抹妖冶的紫色,奕渮瞥見,心裡吃痛不已,終是放了手。
  月華流淌,奕渮的身上有淺淺的光暈流轉,如同二十年前在魏王府的書房,奕渮筆直地跪在魏王面前,叩首懇求,視線之內,只能望見魏王黑狸毛滾邊長袍的邊沿在月華中閃爍著奇異的光澤。那樣低聲下氣的神色,是奕渮從未有過也至今難以忘懷的。每一次想起,心中便如同有一柄鈍刀,一次又一次狠烈地割過,那種沉痛,剜心痛骨,生生不得停息。

  怔忪了許久,朱成璧的面龐上終有兩行清淚劃過,她極力遏制住喉頭的哽咽,喃喃道:「你從未告訴過我。」
  奕渮轉了眸子,隱隱有淚光浮現:「那是因為,朱蕉告訴過我,你入王府後,決定拋下過去,敞開心扉,與皇兄好好走下去。既然你已經選好了路,我又來告訴你這些,又有何意義?難道要你在王府裡,終日以淚洗面,失寵於皇兄,被其他嬪妃害死嗎?」

  奕渮微有哽咽,眸光裡倒映著殿中的透雕鸞鳳和鳴十五連枝燈,有幽暗溫弱的燭火搖曳:「眼見你有了真寧,有了淩兒,我想,也許真的應該放下你了,我才會迎娶徐徽音。但是後來,我才知道,你在王府裡過得並不算如意,到了宮中也依然如此,廢後與玉厄夫人百般刁難不說,又出現了舒貴妃。所以,我才會恨,如果當年他設計讓我離開你是因為他真的愛你,我自是無話可說,但為什麼,他要讓你一次又一次地傷心絕望?不,哪怕你安安穩穩做他的寵妃便足夠了,但是,你如今只不過是紫奧城的管家,為他與舒貴妃的兩情繾綣保駕護航!得到的他不珍惜,若我在朝,又豈會讓你如此?」


  朱成璧沉默片刻,奕渮的話如浪潮拍岸,在耳邊久久不能平靜,一時間,二十年的時光在腦海裡不斷盤桓,如極力擴張的籐蔓,直欲將自己的心生生束縛。良宵美景,自己真正擁有過的,怕是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

  初到王府的日子,是怎樣忍痛割捨過去的種種,才能笑臉相對、溫言款語?又是怎樣低聲下氣,才能在夏夢嫻與林若瑄的排擠之餘,獲得一絲喘氣的時機?府裡的日子那樣難熬,直到眼睜睜看著那個可憐的孩子意外夭折,又看著那個明媚嬌艷的湯馥嫻撒手而去,才幡然醒悟,一味的軟弱,便會被敵人踐踏於足底,一味的好強,又會引來樹大招風之禍,唯有左右逢源、揣度人心,方能得一絲生機。
  於是,一顆心,穩穩的沉澱下去,如煮沸了的茶湯,那茶葉被滾水一番沖燙,浮浮沉沉,最終是安靜了,映著細碎的金色日光,緩緩觀望著週遭的一切。本是長至十幾歲的女兒家心腸,卻彷彿已經砥礪了幾十年,遠交近攻,伐道攻守,每一個清晨,甫一睜開眼睛,就擔心著被人算計、又不得不去算計人。
  從府裡,到宮裡,每一次於宴席之上與奕渮相見,總是保持最得體的寵妃之姿,就是為了讓他安心,孰料,他竟全都知道。
  良久的沉默,似二十年來的時光,緩緩鋪程展開,當年青澀的十四皇子與朱府二小姐,如今,一個是權傾朝野的梁王,秉監國之責,一個是貴傾六宮的琳妃,攝六宮之事,然而,唯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這二十年,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並非是步步生蓮,也不是步步為營,而是真正的步步驚心、如履薄冰。

  「奕渮。」朱成璧低低而道,睫毛輕顫,「你等我,我們總有機會。」
  奕渮癡癡望著朱成璧,猛地一把摟她入懷:「我等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你還要我等下去麼?只消一個小小的時機,璧兒!」
  朱成璧靜默著,貪戀這一刻他懷抱的溫暖,前塵往事,似乎在這一刻都做雲霧散開,飄渺無蹤。
  這一刻,所有的勾心鬥角、權爭利慾都拋諸腦後,穿越了二十年的時間,彷彿又是兩小無猜、無憂無慮的青春韶光。
  朱成璧靜一靜心神,低低道:「宮裡還有一點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要肅清路上的一切。」
  奕渮沉眸片刻,微微一笑,吻上朱成璧柔軟的髮梢,喃喃低語:「好。」
  「你一定要等我。」
  「我一定。」
  含章宮,德陽殿,竹息執了犀角梳子,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朱成璧的長髮。竹語則侍立在朱成璧身後,執了一柄瑞獸葡萄鏡正對梳妝台上的四葉佛像鳥鳳銅鏡,供朱成璧查看那一匹青絲。
  朱成璧對鏡自顧,銅鏡中,三千青絲柔順地垂著,似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瑩潤光澤,不由低低而歎:「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

  竹息微微一笑:「娘娘好端端的怎的念起了《阿房宮賦》?」
  朱成璧幽幽一歎,似有無限惆悵在唇邊縈繞:「只是突然覺得,宮裡的女子,各有各的可憐罷了。」
  竹息手勢一滯,默然片刻,只淡淡道:「娘娘,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

  朱成璧點一點頭:「所以,我讓梁太醫給皇上下慢性藥的事情,並沒有告訴奕渮。」
  「娘娘做得對。」竹息沉聲道,「娘娘只是為了讓皇上纏綿病榻,並不曾想奪去性命,這樣既能便於娘娘掌權籌謀,也不會惹人懷疑。若是梁王知道了,只會逼得娘娘下重手,更有可能還會懷疑娘娘對皇上是否有真心,這樣反而不妙。」
  朱成璧不作他言,只望著窗外深沉如海般的夜色,那疊疊重重的宮牆如牢牢的枷鎖,又似將人困得如在深井一般,朱成璧以手支頭,不覺微露疲態,輕歎一聲道:「劉采女的事情,查得如何?」
  竹息垂下眼眸,低低道:「娘娘猜得不錯。」

  「按下葫蘆起來瓢,這群人倒真能鬧騰,本宮不過少了些看顧,一個一個都顯起神通來了!」朱成璧揚一揚眸,握一握妝台上的琺琅胭脂盒,轉而淡淡道,「兄妹麼,是有幾分相像的。」
  「如今皇上病著,正是動手的好時機。」竹息極力平復心頭的跳動,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犀角梳子,「娘娘可要早作打算。」
  「不行。舒貴妃對她極其信任,你難道不知她眼下還在連理閣養病麼?」朱成璧唇角微揚,唇邊逸出的寒氣如冰雪枝頭的白梅,「她倒是命大,那把匕首居然撞到了她隨身佩戴的羊脂白玉珮上,沒能要了性命!不過,既然老天沒能要了她的命,便由本宮來做主!」
  




  第七十七章  相思血淚紅豆拋(2)
  相思血淚紅豆拋(2)


  五日後,劉采女的傷勢基本癒合,也有了氣力,能稍稍起床走動,朱成璧便與舒貴妃一同去連理閣看望。
  舒貴妃疲倦的臉上有一絲溫弱的笑意,握著朱成璧的手懇切道:「琳姐姐攝六宮之事,又要打理朝政,還要照顧真寧與淩兒,本是萬分辛苦,今日卻還特地來看采女。」
  朱成璧在床頭坐下,撫一撫劉采女柔軟的髮鬢,抿去心頭的冷笑,只化為唇邊的綿軟笑意:「無妨,本宮攝六宮之事,自是應該來看望采女。」朱成璧為劉采女掖一掖被子,撫一撫她瘦弱的肩胛,似是唏噓,「妹妹當初真當是英勇,捨身護駕,本宮頗為感歎,等皇上身子好些,便為妹妹進言,晉妹妹為貴人。」
  舒貴妃笑道:「不若晉為嬪位吧。」

  朱成璧淺淺一笑,目光漫過舒貴妃身側的雨過天青色軟羅帳帷,在劉采女清麗出塵的面龐上一掃:「妹妹這般,晉為貴嬪都是不打緊的,只是祖制鎖定晉封之事,太過突兀也是招人非議,妹妹福大命大,來日的恩寵必是不會少的。」
  劉采女頗為惶恐,俯身道:「嬪妾無才無德,不敢居於貴人之位,更遑論嬪位或者貴嬪之位了!」
  舒貴妃微微一笑,待要細細勸說,卻猛地咳嗽起來,琳妃忙輕輕撫著她的背,又喚過竹息道:「把藥進上來!」
  劉采女一愣,微帶戒備地看了一眼朱成璧,柔聲對舒貴妃道:「娘娘近日氣色怎的不好?怎麼在吃藥呢!」

  朱成璧頗有憂慮之色,道:「自從皇上遇刺之後,貴妃娘娘就心神不寧,每日從儀元殿回來之後更是茶飯不思、寢則難免,故而本宮囑咐了太醫院,每日開三副溫補養心的湯藥給貴妃娘娘服用。」
  劉采女微微一怔,似在思索,轉眼卻見竹息端了一碗熱熱的湯藥上來,烏黑色的湯汁泛著淡淡的苦味,縷縷白霧安靜地升上去、又綿延開來。然而,在劉采女看來,卻是大有玄機,心思不由轉動如輪。
  劉采女躊躇片刻,卻聽竹息笑著取過一疊蜜棗道:「這金絲蜜棗狀如金絲琥珀,是御膳房特意呈上來的,甜而不膩,最能祛除苦味兒,娘娘飲了湯藥,吃一顆便不會苦了。」
  劉采女敏銳地捕捉到朱成璧端著湯藥的手微微一顫,心中瞬間有了計較,出聲道:「等一下。」
  舒貴妃與朱成璧驚愕回首,卻見劉采女從床頭的櫃子裡取出了一隻沉香木的盒子:「舒貴妃娘娘素來身子如何,嬪妾心裡最是明白不過,但貴妃娘娘今日的神色,卻有些異於往常。」
  朱成璧不改面色,沉靜道:「那采女的意思是?」

  劉采女淡淡一笑,眼風掠過朱成璧端容得體的面龐,從容地打開盒子:「嬪妾唐突,但為了舒貴妃娘娘,亦是為了琳妃娘娘,想驗一驗這碗湯藥。」
  竹息大驚失色,斥責道:「小主的意思,是指責琳妃娘娘於藥中下毒了麼!」竹息氣得發怔,跪下叩首道,「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待您可是親如姐妹,采女挑撥離間,萬萬信不得!」

  竹語也一同跪下:「舒貴妃娘娘明鑒啊!」
  舒貴妃握一握朱成璧的手,轉首對劉采女道:「采女何意?本宮與琳姐姐素來親密無間,采女此舉,本宮實在不敢苟同。」
  劉采女笑而不答,取了銀針,對著透窗而入的陽光一照,銀光一閃,朱成璧不由微微轉眸,只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劉采女迎上舒貴妃微顯責備的目光,執意道:「請貴妃娘娘准許嬪妾一試,嬪妾雖然笨拙,但藥膳不分家,嬪妾自是看得出……」劉采女微微掃了跪著的竹息與竹語一眼,「娘娘是服用了性寒涼的藥物,斷斷不是溫補養心……」
  「胡鬧!」舒貴妃眉心微蹙,斥責道,「縱使本宮信任你,你也不應該如此胡言亂語,擅自指責琳妃!」
  許久不曾開口的朱成璧卻淡淡一笑,儀態嫻靜,彷彿置身度外:「無妨,既然采女疑心,便驗一驗罷了,有些事情,還是說明開來比較好,不然以後總會有隔閡。」
  舒貴妃忙道:「琳姐姐錯怪我了,我不曾懷疑你啊,又談何隔閡呢……」

  「多謝琳妃娘娘!」劉采女斬釘截鐵,截斷了舒貴妃的話頭,唇角浮起笑意,「嬪妾也認為,有些誤會還是當場澄清了比較好,免得風言風語的,擾了娘娘的耳根清淨,但願只是嬪妾猜錯了。」

  竹語頗不情願,但也只能端過湯藥,劉采女屏神凝息,將銀針探了進去,片刻取出,卻是完好無損,並無一絲異樣。
  朱成璧悄悄鬆了口氣,展一盞寬闊的蝶袖:「看來,是采女多心了。」
  劉采女雖是疑惑,但並不肯讓步,又驗一驗金絲蜜棗,依然是毫無異樣,面對朱成璧譏笑的目光,劉采女堅持道:「許是這一碗沒有問題,那前幾碗呢!」
  竹息嗤的一笑,譏諷道:「原來琳妃娘娘好心好意為貴妃娘娘著想,在采女這裡竟然成了驢肝肺一般,奴婢疑惑,難道采女是這樣的事情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才會如此揣測麼?」
  竹語也笑道:「若是前幾碗也沒問題,是否是琳妃娘娘這幾年一直在投毒呢?采女如此揣度,只會讓闔宮上下不得安寧!」
  舒貴妃面色微沉,語調也加重了幾分:「采女,你自己便好好反省罷!」
  劉采女的額頭已微微沁出汗來,聽得舒貴妃訓斥,右手不覺一顫,銀針輕輕掠過碗沿,正待說話,卻是身側的蘆兒驚叫起來:「采女快看!」
  劉采女惶然回首,卻見銀針的表面,微微泛起一層青色。劉采女瞬間明白過來,不敢遲疑,拿了銀針順著碗沿一刮,那青色竟更深了幾分。
  「貴妃娘娘!」劉采女且驚且喜,「您請看!」
  舒貴妃不看則已,一看大駭:「怎麼回事!」
  「娘娘!碗裡的湯藥無毒!有毒的是碗沿!」劉采女怒視朱成璧,「你好狠的心思!只要貴妃娘娘飲下湯藥,湯藥自會裹挾了碗沿的毒!」
  朱成璧毫無畏懼,面上浮起譏誚的神色:「采女認為是本宮做的麼!」
  「娘娘,是您提出貴妃娘娘應該服用湯藥,也是您的心腹送了湯藥過來,除了您,還有誰會這樣做呢!」劉采女嗤的一笑,「娘娘有四殿下,貴妃娘娘有六殿下,眼下皇上病重,娘娘自是應當早作打算!若是貴妃娘娘溘然長逝,娘娘的太后鳳位豈非無可撼動?」
  朱成璧勃然大怒:「你是指本宮意在帝位麼!」
  劉采女並不回答,只倨傲地一笑:「人在做,天在看,娘娘無需辯駁,恐怕前些日子,宮中時疫爆發,六殿下感染時疫,亦是娘娘所為!」
  朱成璧轉眸望去,舒貴妃卻是滿面狐疑,正驚疑不定地望著自己,朱成璧淡淡一笑,從容地攏一攏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采女如此冤枉本宮,本宮倒並不驚訝。只是采女是否坦誠告訴過貴妃娘娘,你的真實身份呢?」
  劉采女大驚,勉力按住胸口:「你說什麼?」
  朱成璧坦然一笑,正一正髮鬢的金鑲玉蝶翅步搖,瓔珞颯颯而動,似清風穿葉而過。
  朱成璧一字一頓道:「驍騎營前統領趙全心有一幼妹,便是喚作芸心,只是這趙芸心入宮後,改了姓氏,亦改了籍貫。劉,恐怕是趙芸心母親的姓氏吧?」
  舒貴妃一怔,遲疑道:「那趙全心……」
  「沒錯。」朱成璧伸手握起跪於身後的竹息的手,眸中閃過一抹凌厲的恨色,「趙全心,便是昔日害死蕭竹筠的罪魁禍首!其罪被揭露之後,趙氏一族頹敗殆盡,趙芸心深以為恨,遂入宮報復。」朱成璧冷冷掃過劉采女微微發白的面色,沉聲道,「不僅陷害本宮,更勾結他人,行刺皇帝!」
  似驚雷在耳邊炸響,舒貴妃悚然一驚,似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朱成璧銳利地掃了劉采女一眼:「葛敏齡死前說過一句話,舒貴妃娘娘想必沒有聽清,她說的是,『賤人,我不該信了你』。」
  劉采女大駭,極力鎮靜著道:「娘娘口齒伶俐,自然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紫奧城自有王法公道,娘娘意欲隻手遮天,嬪妾偏偏不服!」想是傷口未好,劉采女一番激烈言辭,竟劇烈地咳嗽起來,緊緊抓住了擁身的錦被。
  竹息揚聲道:「娘娘之所以不曾揭發此事,是因為采女在最後一刻悔悟,捐身救駕,但采女並未痛改前非,卻一意污蔑娘娘,那麼,敢問采女,是否有朝一日,采女會後悔當初的救駕,反而再度痛下殺心?」

  竹語亦道:「所謂王法公道,在采女心中,只是世易時移,逐流而審之,敢問采女勾結那葛敏齡行刺皇帝之時,心中又是何公道?」
  舒貴妃聞得此言,亦是心中大駭,只緊緊迫住劉采女的雙眸。

  劉采女被一番詰問,不禁張口結舌,片刻後方恨恨道:「琳妃娘娘若是認為是嬪妾勾結那刺客,意欲謀害皇上,可有任何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一把清凌凌的女聲響起,如拂石而過的淙淙清泉,卻是丁香引了一名宮裝女子翩然入殿,此人御膳房尚食閔瓊蘿,她恭敬行禮,耳垂上的靈芝青玉耳環端然不動:「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金安!」
  

點名簿 2016-3-26 18:52

第七十八章  翠葉吹涼玉容色(1)
  翠葉吹涼玉容色(1)

  丁香是含章宮的宮女,論地位僅次於竹息與竹語,木棉出嫁後也逐漸開始入內殿伺候,亦頗得朱成璧的信任。
  丁香福了一福,掃了劉采女一眼,似有憤懣之意:「聽聞琳妃娘娘被劉采女誣陷,奴婢斗膽,擅自請了閔尚食過來,劉采女出身御膳房,追其底細,想必閔尚食應該頗為清楚。」
  閔尚食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奴婢失職,任人不察,望娘娘恕罪。」見舒貴妃點一點頭,未有怪罪,閔尚食緩緩而道,「采女入宮以後便編入了御膳房,名冊上寫的是浙江會稽人氏。」閔尚食一壁說著,一壁呈上了名冊供舒貴妃翻閱,劉芸心一欄,赫然填著「浙江會稽」四個小字,分毫不差。
  朱成璧捧了茶盞對竹息道:「茶涼了,去換一盞來。」語畢,朱成璧緩緩坐在竹語搬來的梨花木椅子上,審視著劉采女的忿忿不平,揚一揚眸道,「采女為何偽造籍貫呢?偽造姓氏呢?」
  劉采女冷冷道:「罪臣家眷的身份,於紫奧城是步履維艱,嬪妾當然得為自己打算。」
  「是麼?敢問采女是作何打算呢?是期望著一朝選在帝王側,好行大逆不道之事麼?」清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正是和妃與宜妃翩然進殿。
  和妃微微一福,正色道:「舒貴妃娘娘安好,聽聞琳妃娘娘被人污蔑,嬪妾協理六宮,自然不能不過來秉公處理。」
  語畢,和妃、宜妃又與朱成璧見了平禮,方在宮人搬來的椅子上坐定,劉采女見和妃與宜妃俱來此處,曉得朱成璧早已暗中相傳,不由更為惱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琳妃娘娘是想要三堂會審麼!」
  和妃冷笑一聲,吩咐慧語道:「言語犯上,給本宮掌嘴!」
  「且慢!」朱成璧笑著一按和妃的手,假意勸道,「劉采女好歹為皇上擋了一刀,傷還未好,眼下還是先免了這一遭吧。」
  和妃掩袖一笑:「擋刀麼?本宮疑惑,那葛敏齡來勢洶洶,倒是湊巧,那把刀竟剛好撞到了采女的羊脂白玉珮上,貴妃娘娘,您說是不是?」
  舒貴妃頗為躊躇,只道:「當時千鈞一髮,本宮只顧關心皇上,並未注意采女。」
  朱成璧伸手擊了兩掌,卻是尚儀局尚儀簡云然入殿,朱成璧道:「舒貴妃娘娘仁慈,本宮的眼裡卻揉不得沙子,那葛敏齡從前是尚儀局裡做事的,自然要問一問簡尚儀為好。」
  簡云然行禮如儀,方緩緩道:「奴婢五日前在整理葛敏齡的衣物時,發現了一封書信。」簡云然微微一頓,從袖中掏出了一塊蘇錦方帕,層層掀開,正是一封信紙,「這封信本來已被撕成碎片,藏掖在床榻下方,奴婢偶然得見,不敢丟棄,便一片一片黏貼好,最後發現信上有十個字……」簡尚儀覷一眼劉采女不敢置信的神色,一字一頓道,「『明日關雎宮午宴,可行事』。」
  積雲忙接過了那封信,呈給舒貴妃細看,閔尚食又奉了劉采女的字跡上來供舒貴妃對比,舒貴妃的面色越發暗沉下去,似有濃密的陰雲湧起。劉采女眼見頹勢不可挽回,面色灰敗,慌得手腳發顫。
  和妃察言觀色,逼問道:「舒貴妃娘娘可知采女為何與您如此親近?偌大的紫奧城,皇上終日只在娘娘的關雎宮流連,若要時時接觸皇上,唯有獲得娘娘您的信任!」和妃的口角含了一絲凌冽之氣,瞥了一眼侍立一旁、有些瑟瑟發抖的蘆兒,揚聲道,「既然劉采女選擇緘口不言,那麼,就先從蘆兒開始審問,再如何,采女你也是正經的小主,不可輕易加諸刑罰。」
  蘆兒一時慌得手足無措,又見劉采女咬著下唇不出聲制止,為求自保,忙叩首不止,哭泣道:「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奴婢毫不知情啊!小主的所作所為,與奴婢,真的並無關聯啊!」
  蘆兒的一句「所作所為」,幾乎是印證了和妃的說法,劉采女氣得發怔,一把抓住床頭的荷蓮紋瓷枕狠狠摜了下去,口中猶自怒罵不止:「賤婢!賤婢!」
  瓷枕撞在地磚上,啪的一聲便是粉碎,碎片崩裂四濺,竹息忙擋在朱成璧身前:「娘娘小心!」
  朱成璧推開竹息,豁地站起,面露怒容,似盤踞的猛虎發現了獵物一般:「蘆兒必定知曉些什麼!竹語,褪去她的首飾,立刻拖去慎行司!」
  蘆兒慌得滿面淚痕,只不停地叩首謝罪,抱著舒貴妃的雙腿不願撒開,舒貴妃無奈道:「先等一等吧……」
  和妃揚聲道:「何必再等?采女方纔的情形,想必也是招了!那麼,采女不宜住在關雎宮了,即刻遷回霓虹閣禁足!」
  「本小主何時招過!分明是琳妃串通了蘆兒來害我!」劉采女一把掀開被子,只穿著單薄的寢衣跪於舒貴妃面前,「貴妃娘娘明鑒!是琳妃害我!」
  舒貴妃微一遲疑,只道:「人證物證皆在,你讓本宮如何信你!」
  劉采女恨恨回首:「人證物證皆可能是假的,嬪妾可以向貴妃娘娘證明,琳妃一早圖謀不軌,安插了細作在這關雎宮!」
  劉采女口角利落,不像是蓄意污蔑,舒貴妃不免有些躊躇,口中卻道:「不許胡說!」
  朱成璧坦然迎上劉采女微見得意的目光,毫不避讓:「那你說,那人是誰?」
  劉采女冷笑一聲,那笑聲如月虧之夜穿堂而過的陣陣陰風,叫人不寒而慄,她逼視著朱成璧鎮靜的目光,眸光一閃,迸出幽藍色的光芒,一字一頓,面色鄙夷而厭棄,似看到了極污穢之物:「令聞!」
  舒貴妃一驚,下意識道:「怎麼可能?」
  劉采女忙道:「怎麼不可能!娘娘細想!當初廢後謀害六殿下,關雎宮撤換了一批宮女和侍衛,是誰安排了新人進來,還不是那位琳妃!」劉采女微微一頓,繼而道,「娘娘若不信,可喚過令聞,嬪妾必能揭穿她!」
  舒貴妃覷一眼朱成璧,似在沉思,卻是積雲匆匆進來,滿面蒼白:「娘娘!不好了!令聞吞金自裁了!」
  舒貴妃大駭,遽然站起,髮鬢的金鳳展九翅步搖垂下的纍纍明珠一陣亂顫,劃過晶亮的弧度,迫人眼眸,「怎麼回事!」
  積雲慌得叩首:「娘娘息怒!令聞留了一封書信下來,請娘娘過目!」
  舒貴妃雙手微顫,似秋風中單薄的黃葉,卻依然接過那澄心堂的宣紙,輕輕一抖,紙面上唯有兩行字:不做背主求榮人,任憑霓虹雨欺身。
  這紙,還是數日前自己賞給令聞的,獎賞她辦事得力。
  舒貴妃登時大怒:「不做背主求榮人,任憑霓虹雨欺身。劉芸心!你竟敢逼迫令聞污蔑琳妃嗎!」
  見舒貴妃驟然發怒,劉采女不知所以,直到看清了那宣紙上的字,如遭天擊,她狀如發狂,臉色由白轉青,轉首見蘆兒正縮在竹語的身邊瑟瑟發抖,揉身便撲了上去:「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背叛了我!」
  蘆兒抱著頭哀嚎不止,整個連理閣亂作一團。
  待到幾名力大的宮女將劉采女牢牢架住,和妃方冷笑道:「逼死關雎宮的宮女,罪加一等!那麼,也不必再去霓虹閣了,直接拉去慎行司發落!」
  「你敢!」劉采女目次欲裂,狠狠瞪著和妃,「我沒有逼死令聞!我沒有!」劉采女銀牙碎咬,怒視朱成璧,「必然是你,一定是你!你好毒的心,自己的人都不放過!我是改了姓氏、換了籍貫入宮,那又如何?我是痛恨皇上不分青紅皂白殺了我哥哥!況且,追根究底,是朱成璧這個賤人哄得皇上……」
  「啪」的一聲是極其響亮的耳光,劉采女的髮髻被打得鬆開,青絲如瀑布一般垂落,劉采女微微發怔,唇角有一縷血絲滲出來,朱成璧極力按住胸口,目光如寒劍的鋒芒:「賤人!你哥哥當初暗殺蕭竹筠!你可知第二天便是蕭竹筠與竹息的大婚之日!如今陰陽兩隔,生生不得相見,你竟敢說是本宮哄了皇上殺趙全心!」
  竹息一步上前,緊緊扶住朱成璧微微顫抖的手臂,低低喚道:「娘娘。」
  劉采女恍惚片刻,聽到最後一句,摸著高高腫起的側臉冷笑不止:「朱成璧,你果然會裝!從今天你來看我開始,你就步步謀算好了是不是!如若不然,閔瓊蘿與簡云然這兩個賤人怎會第一時間趕到!如若不然,和妃與宜妃又怎會露面!」劉采女輕蔑地看了竹息一眼,「我告訴你!我哥哥雖然不喜歡蕭竹筠,但從未想到過要殺他!必是你的好主子設的局,為的就是留你這個得力助手在身邊!可笑,真是可笑!」
  竹息冷冷掃她一眼:「娘娘,采女已經失心瘋了,還是送回霓虹閣,免得擾了貴妃娘娘的清淨。」
  宜妃冷哼一聲,右小指的鏨花金護甲輕輕一揚,那一粒鑲嵌著的紫水晶微一閃爍,泛著亮澤的光芒:「膽敢行刺皇上,即便擋了一刀又如何?皇上如今昏迷,至今未能醒過來,依本宮看,劉氏,應當賜死!」
  朱成璧徐徐轉身,裙裾一旋,如盛開的華麗牡丹,艷麗到極致:「和妃與宜妃先各自回宮,如何處置,是本宮的事情。」朱成璧掃一眼閣中諸人,微微一頓,提了幾分音調,厲聲道,「今日連理閣之事,你們不得與任何人談論,違者,本宮便以攝六宮之事的身份,遑論是誰,立刻關進暴室!」
  和妃與宜妃具是一凜,見朱成璧神色凝重,也不便多言,只好告了退下去。閔瓊蘿與簡云然見狀,亦是退了出去。
  朱成璧沉聲道:「竹息,替劉采女更衣,扮作普通宮女,送回含章宮。」
  舒貴妃靜默半日,此刻方疑惑出聲:「姐姐這是做什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劉氏雖有足夠的因由行刺皇上,但本宮不相信,小小采女,能有膽量污蔑本宮,本宮倒要看看,劉氏的背後是誰。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貴妃娘娘切勿聲張,一切自有本宮籌謀。」
  舒貴妃今日險些冤枉朱成璧,心有愧疚,聞言也只好答應,思索片刻,又囑咐一句:「旁的便也罷了,還是不要驚擾皇上為好。」
  「娘娘放心,嬪妾心裡有數。」朱成璧終是福了一福,也不再看舒貴妃一眼,款款出了連理閣。
  


  第七十九章  翠葉吹涼玉容色(2)
  翠葉吹涼玉容色(2)


  傍晚時分,含章宮,德陽殿,朱成璧曼步至窗前,緩緩推開窗子,卻見幾隻寒鴉「嘩」地從樹梢上飛起,聒噪著飛向如血的斜陽,流霞萬里的背景下,只餘幾片烏黑的翅羽緩緩墜地。
  竹息端了一盞雪頂含翠過來,柔聲道:「娘娘,已經安排妥當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和妃與宜妃如何?」
  「娘娘吩咐過,和妃娘娘與宜妃娘娘必定不敢忤逆娘娘的意思,關雎宮亦是頗為平靜,而霓虹閣已被封鎖,一眾宮人皆被看管嚴密。」竹息頓一頓,低聲道,「六宮皆以為劉采女出言不敬,被發落去了慎行司,娘娘則膝蓋舊疾發作,臥床不起。」
  朱成璧沉默片刻,方微微歎氣:「令聞呢?」
  竹息緩緩道:「已經好好葬了,娘娘慧眼識人,當初睦嬪姜氏污蔑娘娘,那令如是姜氏的貼身宮女,本該一併處死,但娘娘看在她母親垂危的份上,放了她回去向母親拜別,令如對娘娘自是感激涕零的。令聞是令如的表妹,自然也深感娘娘仁慈之心,為娘娘做事。」竹息低低一歎,「令聞的身份被劉采女揭穿後,便抱了必死之心,只是,她終究是沒有背叛娘娘,即便是吞金自殺,亦是為娘娘留下一道足以致劉氏於死地的遺書。」
  朱成璧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一顫,聲線帶上幾許惋惜:「她本不必死的,本宮其實有足夠的辦法令舒貴妃忌憚劉氏,只不過令聞的死如駱駝背上的最後一道稻草,亦是劉氏難以預料之事。」
  竹息點一點頭,悄悄抿去眼角的一絲淚意:「雖然給舒貴妃下藥過於凶險,但到底梁太醫是熟稔了的,也只有舒貴妃真真正正是服用了寒涼藥物,才會讓劉氏對自己的判斷胸有成竹。一旦劉氏的銀針驗出碗沿上的毒,娘娘便可宣稱是劉氏為嫁禍於娘娘,事先在銀針上做了手腳,再加上劉氏偽造姓氏、捏造籍貫、聯合葛氏行刺皇帝、逼迫令聞污蔑娘娘,舒貴妃必然不會再信了她。」
  朱成璧頗為讚許地看了竹息一眼:「你自是見事明白、行事利落,劉氏意欲陷害本宮,自然是以為本宮當初讒言皇上殺了趙全心,也是為了離間本宮與舒貴妃,一旦她計謀得逞,本宮必定被廢,淩兒亦是無緣帝位。」
  竹息頗為感歎:「劉氏心思縝密,當初誘騙葛氏與之聯手,便是借葛氏的手來達到獲寵的目的,一旦皇上認定劉氏忠心,娘娘便是處境堪憂。只不過,娘娘下藥於舒貴妃打亂了劉氏的計謀,劉氏陣腳已亂,她的幕後主使也該露出馬腳了。」
  朱成璧微微沉吟:「六宮妃嬪,無人願意讓舒貴妃登臨太后之位,一輩子屈居擺夷人之下。若是如此,陷害本宮後,下一步便是謀害玄清,而有皇子的妃嬪……」朱成璧微微遲疑,「總不會是和妃或是宜妃吧?」
  竹息道:「奴婢猜著怕是不會,和妃娘娘與宜妃娘娘畢竟與娘娘同心同力,奴婢只怕是陳橋驛兵變要在這後宮裡演上一出罷了,只是娘娘不必憂心,今晚必定可以水落石出。」
  朱成璧凝眸片刻,鏤金鑲玉的護甲在茶盞的邊沿輕輕一磕,發出「叮」的聲響,淡淡道:「梁太醫呢?」
  「已經安排在惠寧堂。」竹息垂了眸子道,「竹語,也在惠寧堂候著,必不會出了差錯。」
  朱成璧輕輕頷首,轉眸又看一眼那逐漸暗下來的暮色,心下一橫,如常吩咐道:「替本宮梳妝,扮作竹語的模樣,去慎行司。」
  慎行司大堂,此時已空無一人,只有微弱的燭火搖曳,丁香早已侯在此處,朱成璧悄然入堂後,換了一襲金絲織錦鸞鳥穿牡丹的鳳尾百褶長裙,綴滿粒粒飽滿渾圓的珍珠,似霞光流轉,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牡丹狀的金串珠極為華貴,動靜之間,有輕輕的颯颯聲流轉,彷彿冕旒的玉珠相互觸碰。
  竹息笑著讚道:「娘娘這身服飾確是雍容華貴,旁的娘娘只怕都是配不上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緩緩落座,紅木嵌珠貝的寶座之後,是十二扇雕漆黑木的琉璃屏風,上面則是威武的獬豸,寓意著司法的公正不阿。朱成璧取過案上的一盞六安瓜片,輕輕一嗅,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是齊雲山蝙蝠洞所產,萬默奇當真是有心。」
  竹息則笑著奉過一碟牡丹蝴蝶卷:「這是萬大人的女兒萬明昱親手所製。」
  朱成璧點一點頭:「她倒是有心,只是不知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如今卻是何般的模樣?」
  半個時辰過去,朱成璧只飲了一盞茶,餘下的時間只是以手支頤,靜靜思索,終於,門外逐漸有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直到最終在門前停住,唯見月華映照下,有一個淺淺的影子在門上的窗紙上浮現。
  朱成璧緊緊攥住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屏住了呼吸,劉采女被發落慎行司,怎會只是頂撞了攝六宮之事的自己那麼簡單?若只是出言不遜,憑借她的捐身救聖駕,已足夠功過相抵,即便實在是悖逆、罔顧上下尊卑,也只消發落了暴室即可。若是投入慎行司,則必是大有文章。
  紫奧城,最能殺人於無形的,並非是施法下咒,而是空穴來風,竹息放出去的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話,必然是傳得邪乎,那麼,劉采女背後的勢力,勢必會按捺不住,既然自己已是臥床不起,自然是要趁了這大好時機殺人滅口。
  那麼,來者究竟是誰?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侍立在側的宮女,刷地點亮了房間四角的落地明燈,燭火輝映,卻是潘才人一張驚懼失色的臉。
  「原來是你!」朱成璧冷冷一笑,一把抓住案上的那一碟牡丹蝴蝶卷摜到潘才人臉上,厲聲道,「與劉芸心暗中勾結,意欲陷害本宮的人竟然是你!」
  潘才人被那斗彩的銀邊翹花碟子砸破了額頭,一絲絲鮮血蜿蜒滲出,慌得方寸大亂,亦是張口結舌,瑟縮不止。
  竹息的嘴角勾起尖刻的笑意,吩咐了一旁的宮女道:「劉采女都能挨上幾道刑罰,潘才人自然也不是什麼千金貴體,一同讓精奇嬤嬤們伺候著!」
  潘才人一個激靈,迅速跪下,叩首不止:「娘娘冤枉啊,是祝修儀哄了嬪妾過來的,嬪妾什麼都不知道啊!」
  朱成璧撫一撫領口上精緻的牡丹花,揚一揚眸:「你是說,祝修儀陷害了你麼!」
  潘才人極力平靜下心頭的急速跳動,雙手緊緊扣著冰冷的地磚,幾乎是要摳出洞來:「那劉采女上次譏諷嬪妾,嬪妾心裡惱恨,如今她被發落慎行司,祝修儀故意激怒了嬪妾,嬪妾來此處,只是為了一解心頭怒氣。」潘才人哀哀哭訴道,「嬪妾素來瞧不起宮女出身的妃嬪,娘娘自是知道的,娘娘明鑒啊!」
  竹息不由有些遲疑,只望著朱成璧,朱成璧微微思索,自己上回堵了祝修儀的復仇之路,若是祝修儀因此惱恨自己,欲將自己一併除去,也不是不無可能,潘才人所言也似乎並無破綻,那麼,劉采女的背後,到底是潘才人還是祝修儀?抑或,兼而有之?
  竹息見朱成璧眉心微蹙,不由壓了聲音低低道:「娘娘,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當初的玉厄夫人沒有信了娘娘,娘娘認為,如今坐鎮儀元殿的卻是誰?」
  朱成璧一怔,已然恢復了凌冽的神色,睨一眼匍匐在地的潘才人,揚聲道:「本宮已經被人擺了一道,才人若是認為本宮能輕易被糊弄了去,那本宮便要看看是才人的嘴硬,還是本宮的手段狠!」
  竹息詭秘地一笑,森然道:「來人,上夾棍。」
  潘才人大駭,慌得手腳冰涼,哭訴道:「娘娘不信任嬪妾麼!」
  朱成璧正一正耳垂的鴿血紅並蒂海棠耳環,繁複的流蘇相互觸碰,珠玉之聲悅耳動聽,如簷下細碎的落雨。
  朱成璧慢條斯理道:「本宮信你也好,不信你也罷,只是本宮眼下,懶得去跟你打啞謎,左不過不是你,便是祝修儀,承光宮是本宮諫言解除的封宮,如今卻背地裡來算計本宮,本宮自然一個也不放過!」
  竹息會意地一笑,厲聲斥責身邊的宮女道:「還愣著做什麼,立刻上夾棍,完事兒丟去承光宮裡頭讓祝修儀好好欣賞,也叫她早點識相,想謀算娘娘,怕是下輩子也只有叩首求饒的份兒!」
  潘才人嚇得面色慘白,以手撐地,一點一點慢慢向後挪著,拚命閃避那拿著夾棍的宮女,哀泣聲不絕於耳:「娘娘饒命啊!娘娘饒命啊!」
  那兩名宮女到底不是慎行司裡的,看著潘才人有些遲疑,朱成璧瞥見她們畏首畏尾的模樣,心裡膩煩,厲聲道:「再不動手,連你們也一起去嘗嘗十指連心的痛苦!」
  潘才人眼見雙手已被擒住,再無反抗的餘地,終是服了軟:「娘娘!嬪妾招!嬪妾什麼都招!」
  朱成璧揚一揚手,那兩名宮女迅速退到了一旁,只暗自揩去手心的冷汗。
  朱成璧悠悠道:「說。」
  潘才人臉上的妝容早已被淚水沖得稀里嘩啦,映著燭光直如鬼魅一般,她啜泣幾聲後低低道:「嬪妾與祝修儀暗中策劃,想要借劉采女的手來扳倒娘娘,再暗算六殿下,如此之後,能繼位的只有大殿下、三殿下與九殿下而已,而不管是哪位殿下繼位,嬪妾與祝修儀都可以被善待終老。」
  朱成璧道:「本宮既然放了你們出來,便沒想過會加害你們,為何要與本宮作對?」
  潘才人垂淚不止:「娘娘與貴妃娘娘姐妹情深,嬪妾猜不透娘娘意欲如何,只是嬪妾與祝修儀皆深恨舒貴妃,既然娘娘擋路,便不必顧惜娘娘。嬪妾暗自猜測,前番宮裡爆發時疫,或許是祝修儀藉機打擊舒貴妃,於是便去浣衣局試探,但這僅為其一,真正的目的是讓娘娘認為嬪妾與祝修儀暗爭明鬥,好讓娘娘對承光宮放心,而對於一眾宮人,連浣衣局之事也不甚知曉,只是看承光宮的笑話罷了。其實,嬪妾已與祝修儀暗中約定,不計前嫌,一同對付娘娘。」
  朱成璧緩緩吐出一口氣:「果然是精細的功夫!劉氏的底細,你們是知道的,所以才安排了她去關雎宮以博取舒貴妃的信任,本宮實在是小瞧了你,人前人後,你皆是倨傲自負的形象,甚至在德陽殿與劉氏一道在本宮面前演戲,為的就是麻痺本宮。」
  潘才人逐漸鎮定下來,聞言淒然一笑:「但是,依然是被娘娘看出了馬腳……」她抖著手從袖中取出一顆烏黑色的藥丸,目光驟然化作冷毒的利刃,「然而,娘娘終究是慢了一步,您,還是會輸。」
  竹息大驚失色:「快攔住她!」
  離潘才人最近的丁香忙要衝上去,卻是眼前一黑,晃了幾晃,潘才人早已吞入藥丸:「自從籌謀暗算娘娘開始,嬪妾就時時藏著這丸藥,一旦被娘娘識破……」潘才人的唇角有暗黑色的血液不斷湧出,語調越發低微,「便會自行了斷……」
  朱成璧怔忪的瞬間,潘才人已一頭栽到了地上,雙眸輕輕合上,有兩行淚水蜿蜒而下,匯入了那灘觸目驚心的血泊。
  朱成璧遽然而起,目光如利劍的鋒芒:「備轎!去承光宮!」
  註:獬豸,xiezhi,也稱解或解豸,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上古神獸,體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類似麒麟,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通常長一角,俗稱獨角獸。它擁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奸邪的官員,就用角把他觸倒,然後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稱,它是勇猛、公正的象徵,是皇帝、「正大光明」、「清平公正」的象徵。
  


  第八十章  雨悲雲落天地驚(1)
  雨悲雲落天地驚(1)


  承光宮,祝修儀靜靜跪在正殿漪瀾殿,脊背挺直,雙手合十,握著一串佛珠靜靜祈禱,聞得有人進殿,卻不轉身,只緩緩念道,語調波瀾不驚:「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哆,毗迦蘭帝,阿彌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訶。」
  朱成璧駐足凝聽片刻,方緩緩道:「修儀是在念《往生咒》麼?」
  祝修儀手勢一滯,須臾,又恢復如常:「琳妃娘娘。」
  朱成璧緩緩走過紋絲不動的祝修儀,於殿中的正座上坐定:「修儀是在為劉采女念麼,采女為修儀與潘才人做了不少事,到頭來依然難逃一死,只不過,原來修儀心中還有一絲良心善念。」
  祝修儀聞言一哂,緩緩張開眼睛,注視著朱成璧沉靜如水的面容,似笑非笑:「良心?嬪妾早已沒有了,難道娘娘還有麼?」見朱成璧不置可否,祝修儀徐徐而道,「娘娘也懂得《往生咒》麼?是否娘娘也曾送過誰上路?」
  朱成璧淡淡一笑,髮鬢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牡丹狀的金串珠在燭光輝映中微微一閃,似逼視的眼眸:「本宮雖然未被封宮過,但多多少少也有過禁足,也有過失寵,最黯淡的時候,德陽殿內,都能聽到殿外桐花開落的聲音。」
  祝修儀恬和一笑:「子女雙全、家世盛寵,尊貴如娘娘者,亦是會有失寵那一日,那麼,於嬪妾而言,又該怎麼辦呢?」
  「所以,報不得仇的你,便要將本宮一併除去麼?即便你能順利擁立大殿下、三殿下或是九殿下繼位,你道和妃與宜妃便能輕易放過你麼?」
  祝修儀嗤的一笑,穿堂而過的冷風吹起她鬢邊的幾縷碎發,有飄然出世之姿:「宮中,只有永恆的利益,並無永久的情誼。今日的盟友,來日便是針鋒相對、明槍暗箭的敵人,和妃與宜妃是素來和娘娘親近,那又如何?她們二人,若來日可以登臨太后之尊位,即便心知肚明娘娘是為嬪妾陷害,又能怎樣?難道將帝位拱手相讓?於她們而言,牢牢握在手裡的才是最最要緊的,左不過逢著娘娘的忌日便為娘娘哭上一遭。頤寧宮,世上只有一座,難不成還要建到娘娘的陵墓去不成?」
  竹息聞言,沉了臉色道:「修儀,請注意你的言辭。」
  祝修儀嘿然一笑:「我已是半隻腳踩進黃土裡的人了,又在乎這些做什麼?」
  朱成璧柳眉一揚,緩緩一轉手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你又怎知潘才人會供出你來?」
  「以娘娘的手腕,又怎會讓潘才人緘口不言?」祝修儀冷哼一聲,轉眸旁顧,清水玲瓏穿玉步搖上的鏨金流蘇沙沙的打在她的額邊,有冷清曲折的光澤一轉,「從娘娘進殿那刻起,嬪妾的命,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求死,並不難。」朱成璧深深凝眸望著殿外如海般的深沉夜色,靜靜道,「難的是敢於拋棄自己的家人赴死。潘才人的父親是正四品太僕寺少卿,本宮方纔已經下令,革除他的職位,著刑部嚴審,出不出得了刑部,是本宮說了算。祝修儀若是放得下自己致仕的父親一把老骨頭不會被本宮押入京城,便大可一死了事。」
  朱成璧的話,猶如一盆冰水,徹頭徹骨地澆過來,漫便全身,祝修儀猛地一震,手裡的佛珠串竟「啪」地墜地,原來,線竟已被扯斷,那顆顆佛珠便如落於玉盤的珍珠一般,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跳躍著四散而去。
  朱成璧翩然起身,語調冰涼,直把那股寒涼之氣送入祝修儀的肌理:「還有,你若放得下沈太醫……」
  「娘娘!」祝修儀一個激靈,惶然垂淚道,「娘娘到底想要怎樣!」
  朱成璧緊緊迫住祝修儀含淚的雙眸,眉眼間是不可抗拒的威嚴與凌厲:「潘才人死前,告訴本宮,本宮慢了一步,終究還是會輸。那麼,修儀能否告訴本宮,你們還有什麼謀算,若你識相,本宮便饒過你的家人,放過你的情郎!」
  祝修儀細白如貝的牙齒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抓住華美的裙裾,想必今日她是用心裝扮過,一身華服嬌俏竟襯得她頗為清麗。
  不過片刻,祝修儀終是緩緩跌坐在地上:「劉采女被發落慎行司,嬪妾的計謀被徹底打亂,為免夜長夢多,嬪妾指使了宮人,在六殿下日常練習騎射的弓上塗了一層毒藥,一旦毒藥滲入肌理,便只有死路一條。皇上病重未醒,六殿下卻驟然早夭,娘娘嫌疑最大,自然遲早被廢。」
  朱成璧一驚,狠狠便要一掌劈過去,掌風一轉,卻生生停在了半空中,細細一想,終是壓了怒氣,疾聲吩咐竹息道:「趕緊去關雎宮取走那把弓!」
  祝修儀虛弱地一笑:「嬪妾真是不明白,舒貴妃是娘娘最大的對手,娘娘若要得到帝位,必得除之後快,左不過潘才人已經死了,嬪妾也招了,為何娘娘要如此行事,難道真的與舒貴妃情同姐妹麼?」
  朱成璧悠然一笑:「謀取帝位,自然不必在意聖旨是否出自皇上之手,前朝盡皆被本宮掌控,就算皇上留下遺詔讓玄清即位,本宮也決不讓那遺詔昭示天下!」
  祝修儀悚然一驚,片刻後,終是自嘲般的一笑:「嬪妾實在是低估了娘娘,原來娘娘才是真正的雄心大略,難怪了,玉厄夫人與廢後都無法鬥過娘娘,更遑論是嬪妾……」
  一聲驚呼將祝修儀的話語生生打斷,朱成璧本能地回首,卻見丁香面色煞白,一口一口嘔出鮮血來。
  丁香按住胸口,面容扭曲,撲通一聲跪在朱成璧的面前:「娘娘……四殿下……四殿下……」
  朱成璧大驚,厲聲道:「淩兒怎麼了!」
  丁香幾乎是氣力全失,頹然且虛弱地伏在地上:「那把弓,六殿下借給了四殿下,今日……是奴婢親自取的……快……快回含章宮……」
  朱成璧惶然回首,承光宮外,是無邊無盡的黑暗,氾濫似潮水奔湧,又如噬人的野蠻猛獸,磨好了鋒利爪牙,只消等待時機便可躍身撲上、撕裂咽喉,朱成璧淒厲地呼喊一聲,提起裙裾便向外奔去。
  祝修儀望一眼面前逐漸沒了氣息的丁香,淺淺一笑,從袖中摸出了一粒丸藥,亮黑的色澤一閃,有一絲笑意覆上祝修儀蒼白無血色的面容。
  祝修儀喃喃道:「贏的,是贏在心狠手辣;輸的,也未必就正直不阿。琳妃娘娘啊,若四殿下安然無恙,嬪妾便祝您得天所佑、長樂未央,若是四殿下不幸出事,嬪妾亦是無可奈何,人算,終究是敵不過天算……」
  軟紅搖,紅萼墜,玉涼香消錦衣殘。
  「叮」的一聲脆響,祝修儀手中,最後一顆佛珠倏然落地。
  朱成璧疾疾奔在路上,身後的宮女慌亂失措,一疊聲地喚著:「娘娘小心!」但朱成璧,全然是聽之不見,腦海裡幾乎是一片空白,心中像有一柄鋒利的小刀紮著,疼得鑽心。

  朱成璧不敢去想,如果淩兒碰了那把弓會怎樣,只用盡全身的氣力奔著,彷彿賭上了自己的一生,不,哪怕是拿自己的命,來換淩兒的命,哪怕讓自己下了修羅地獄,幾生幾世受盡折磨與掙扎,都是值得的。
  自己是庶女,庶出的苦痛,真真切切如切入肌膚、痛入骨髓。因為庶出,父親不疼,因為庶出,大娘欺壓,更是因為庶出,長姐擁有的,自己便沒有。所以,自己一定要證明,自己比長姐更強,自己的兒子必定是未來的皇帝,克盡天下至尊,享盡一世繁華!
  含章宮燈火通明,朱成璧尚在宮外,便極力喚道:「淩兒!淩兒!」
  衝入宮中,卻是竹息牽著玄淩的手侯在那裡,朱成璧頓時感覺懸空許久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無數清新寒涼的新鮮空氣剎那間湧入肺腑,她一把將玄淩摟入懷中,面上已是淚水漣漣,絲毫不覺膝蓋的隱隱作痛。
  竹息揮了手讓一旁的宮女下去,低低道:「奴婢趕到關雎宮後聽積雲說起,那把弓被借給了四殿下,於是慌忙趕了回來,幸好殿下還未碰過。」竹息略一遲疑,「聽聞是丁香拿了那弓回來,那她……」

  朱成璧搖一搖頭,只捧著玄淩不知所以的面容細看,如失而復得的珍寶。
  竹息旋即明白丁香已無可轉圜,只是低低歎氣,卻是一個小宮女匆匆上前:「娘娘,祝修儀服藥自裁,已是不得救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緩緩道:「祝修儀、潘才人,意圖陷害本宮、挑動宮闈之亂,事發之後,畏罪自裁,本是不赦之大罪,念在其服侍皇帝年久,將功抵過,以順儀和更衣的位分下葬,另外,潘氏一族,流放西疆,永世不得入京,祝氏一族,逐出朝廷,三代以內,不得入朝為官。」

  竹息輕輕道:「那劉采女如何處置?」
  朱成璧眼中陡然湧起森然的冷意,寒風拂過,更添一抹決然之色:「先發落慎行司,讓她把能吐的都吐乾淨了,簽字畫押後,賜她板著之刑,拉去亂葬崗埋了。」
  竹息答應了一聲便匆匆退了下去。
  玄淩依偎著朱成璧,眉心微微一跳,低低道:「母妃,發生了什麼?」
  朱成璧擦去面上的淚水,驚覺手背的寒涼與手心的潮濕汗意,伸手為玄淩正一正衣冠,沉聲道:「淩兒,這些事情,你都不用管,母妃只問你,想不想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力?」
  玄淩點頭道:「想。」
  「為何?」

  「只有這樣,母妃才不會被人欺負。」玄淩握緊了拳頭道,「兒臣要保護母妃。」
  朱成璧鼻子一酸,壓下心頭的酸楚,靜靜道:「不對,因為母妃要讓你名留青史,做一個世人稱道的好皇帝!母妃一輩的恩怨,那是女人之間的事情,你應當胸懷天下,卓有建樹,不遜於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
  玄淩,已經十三歲了,已有清新俊逸、雅人深致之姿。然而,他今年三月初九的生日,弈澹卻因為玄淩清病著,在關雎宮陪了一整日,玄淩呆呆地趴在窗口,目不轉睛盯著含章宮的大門,從清晨直到傍晚,終究是沒能盼到弈澹的身影。那樣悵然而傷心的神色,如烙印般深深印刻在朱成璧的心底,揮之不去。

  朱成璧緩緩撫過玄淩的雙肩:「母妃許給你錦繡江山,你就一定要做個聖明之君!」
  玄淩點一點頭,眼中湧起一絲渴求之色,轉瞬間又抿了下去:「只是,父皇喜歡六弟。」
  朱成璧淡淡一笑:「無妨,喜歡終究只是喜歡,到底,是成不了大事。」


  註:往生咒是佛教淨土宗信徒經常持誦的一種咒語。亦用於超度亡靈。持咒的方法和利益:如要持誦往生咒,應該清淨三業,沐浴,漱口,至誠一心,在佛前燃香,長跪合掌,日夜各誦念二十一遍。若此就可消滅四重罪(殺生、偷盜、邪淫、妄語)、五逆罪(殺父、殺母、殺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十種惡業(殺生、偷盜、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愛、憎恨、愚癡),連譭謗大乘經典的罪都能消除。現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獲得,不被邪惡鬼神所迷惑。若能持誦二十萬遍,就會萌生智慧的苗芽。若念三十萬遍,就能親自看見阿彌陀佛。

點名簿 2016-3-26 18:56

第八十一章  雨悲雲落天地驚(2)
  雨悲雲落天地驚(2)
  五日後,隆慶十二年五月十七日寅時三刻,朱成璧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輾轉反側,只覺得寢殿內綠釉狻貌香爐裡焚著的安神香□啵□啵地響個不停,索性披衣起身,拾起蓮花紋飾的鎏金錦帳,半倚半靠在床頭。
  有細瑣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卻是竹息推門進來:「娘娘,皇上醒了。」
  儀元殿,朱漆鎦金殿門「吱呀」一聲徐徐打開,高千英執著拂塵,畢恭畢敬引了朱成璧入殿,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朱成璧徐徐駐足,回首對高千英道:「高公公還是留步吧,本宮有些話,要跟皇上私下裡說。」
  待到高千英退了出去,朱成璧緩緩掃一眼殿中,一重又一重的赤金色的帷幕繡著金龍祥雲的圖案,層層篩過那迷濛的月光,越往裡去,越發幽暗,龍誕香的味道也愈發衝鼻,隱隱有藥的苦澀味夾雜其間。
  朱成璧伸手挽過帷幕上細碎的流蘇,隔著落地的景泰藍蟠龍追月燭台上的花燭一照,似有無限淒迷的光暈在眼前流轉,恍惚間,面前的龍榻之上,那個萎靡而乾枯的男子,彷彿還是二十年的魏王,丰神俊逸、玉面倜儻,即便是十二年前初初登基之時,他又何曾這般的衰老?所謂帝王,亦有此種時日。
  曼步踏上寸厚的織錦蹙金地毯上,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牡丹狀的金串珠一點一點打在耳後,耳垂的金累絲燈籠耳墜沙沙敲在精緻的領口,似細雨落於窗台,在幽暗沉悶的大殿中有清淺的回音。
  朱成璧挽一挽臂上的珍珠臂紗,鑲金鏤玉的護甲上那一粒粒碧光幽藍的寶石一閃,直逼入眼眸,有徹骨的涼意瀰漫。朱成璧一個恍惚,心裡幾乎是要怨恨了,如果不是二十年前入府,自己的一生,本不必如此辛苦,刀尖上的行走,每一步都似刃鋒席捲,有難以言說的沉痛。
  弈澹微微合著雙目,唯見羸弱的胸膛微微起伏,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向龜鶴銜枝青銅大鼎裡緩緩注入一把棠梨香,有清幽的梨香浮起,縷縷白霧飄逸,在帷幕間纏繞著漾開去。
  「移光?」弈澹似聞得動靜,費力地睜開渾濁枯弱的雙目,凝神片刻,終是辨清了朱成璧,蠟黃的臉色似有些失望,「是你啊。」
  朱成璧輕輕一福,恬靜地笑著:「貴妃娘娘身子抱恙,方才來看過皇上後已回了關雎宮睡下。」語畢,朱成璧挑開明黃織錦的帳幔並以九爪金鉤勾住,撫一撫帳上精緻的龍紋,有笑意覆上嬌美的容顏,「皇上渴了麼?」
  弈澹搖一搖頭,灰敗的面色映著燭光有些許的模糊:「不必,叫移光過來吧。」
  移光,移光,這是怎樣溫情綣綣的稱呼,即便這世上再美的字眼,從他的口齒間出來,都顯得那樣的黯然失色。
  朱成璧淺淺一笑,柔順地扶起弈澹靠在枕上,又掖一掖掐金的湖光錦錦被:「皇上有什麼話,不妨等到貴妃娘娘醒來再說,已是卯時了,貴妃娘娘也快醒了。」朱成璧恭順地笑著,似悄悄綻放於枝頭的飽滿月季,「皇上睡著這幾日,貴妃娘娘每日卯時三刻必會趕來儀元殿,親自服侍皇上梳洗,只是皇上氣色不好,娘娘回了關雎宮總不免暗自垂淚,如此才會弄壞了身子。」
  弈澹歪歪地靠在枕上,聞言微有不忍:「也罷,先讓她睡一會兒也好。」言畢,想一想又是歎氣,「只怕是有些話,再也來不及與她說。」
  朱成璧按捺住心頭湧動的冷笑,浮起的笑意如犀利雪白的電光,卻又化為唇邊的呢喃軟語:「皇上可不許亂說,待到皇上的身子好起來,那桐花台的棠棣花也開了,棠棣花開,灼灼其華。」
  弈澹微露幾分癡惘神色,似有無數的流年美眷在眼前流轉,沉沉思索片刻又道:「劉采女如何了?」
  朱成璧的唇角微微揚起,終於來了麼?
  「皇上恕罪!」朱成璧起身斂衣,穩穩下跪,言辭懇切,「臣妾疏忽,沒能洞察劉氏陰謀。」
  弈澹一愣,用力支起身子,眉心曲折地皺著:「你說什麼?」
  朱成璧叩首而答,娓娓道來:「劉氏芸心,實為驍騎營前統領趙全心幼妹,趙全心因為暗殺蕭竹筠被處斬,那劉氏便化名入宮,意圖謀害臣妾,更勾結博陵侯心腹部將葛海正之女葛敏齡一道,行刺皇上!」
  弈澹一驚,怒色漸濃,揮臂狠狠擊向案上的明黃間赤朱色的湯碗,那一碗烏黑色的湯藥淋淋灑灑污了一地,甚為狼藉,朱成璧慌忙叩首道:「皇上息怒!臣妾本不該說起,但又不敢隱瞞……」
  弈澹緊緊蜷著雙手,指關節微微泛白,牙關緊咬:「你說!還有什麼是朕不知道的!」
  朱成璧忙道:「臣妾順著劉氏又追查下去,不曾想到其幕後主謀竟是祝修儀與潘才人,她們三人狼狽為奸,意圖挑撥臣妾與貴妃娘娘,更計劃謀害六殿下,因為計謀被拆穿,祝修儀、潘才人二人已服毒自裁,劉采女倒是招了不少,為正風紀,臣妾已將她處以板著之刑,以儆傚尤!」言畢,朱成璧從身後的八角梨木案上取過一疊薄薄的宣紙,端容道,「這是劉氏的罪狀,皇上可要過目?」
  弈澹厭惡地揮一揮手,冷笑連連:「好!很好!是把朕當死人看了麼!朕一病倒,一個一個都敢胡作非為起來!」
  朱成璧柔聲勸慰道:「皇上息怒,幸得嬪妾發現及時,祝修儀亦是吐露實情,否則,六殿下如今就不會安安穩穩地在關雎宮裡了。」
  聞得此言,弈澹的神情愈發地暴怒,臉色鐵青,幾如狂風驟雨來襲,出言喝道:「妃嬪自裁乃是大罪,祝修儀,潘才人,還有劉采女,雖然死了,朕依然難以忍受!給朕挖墳掘屍,處以車裂之刑!」
  朱成璧一驚,忙撫著弈澹的枯瘦的脊背,柔聲勸慰道:「嬪妾省的,只是皇上不要生氣才好。」
  弈澹一番激烈言語,已是喘氣不已,面容上則浮現出一抹奇藝的酡紅:「朕如何能不生氣!」
  怔忪的瞬間,有雪白如晝的電光劈過,須臾,又是轟的一聲雷鳴,震得這天地都似微微顫動。
  弈澹沉默半晌,聲線暗啞:「琳妃,朕有話問你。」
  朱成璧恭謹答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除了移光,朕最信任的便是你,你可知是為何?」
  朱成璧微微一怔,只輕輕搖頭。
  弈澹半是感慨半是唏噓:「偌大後宮,唯有你才擔得起那份重責,旁人,朕都不放心。」
  朱成璧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似有一個響雷在耳邊炸開,徹入心扉:「皇上的意思是……」
  弈澹點一點頭:「這幾年,關於立太子一事,朝臣爭議不斷,朕雖十分屬意清兒,但若朕執意如此,只怕天下要亂,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打下的江山,不能折毀在朕的手裡,洵兒庸懦,濟兒陰鷙,汾兒年幼,唯有淩兒,才是朕放心的人選。」
  朱成璧的嘴唇微微發顫,轉頭看一眼地上狼藉的湯藥,電光一閃,忽然明白過來,當年賀妃小產,弈澹曾問自己,當如何應對此事。彼時,自己以為是弈澹在試探自己,探究自己是否重視皇嗣性命,若自己因為玉厄夫人與博陵侯的緣故而執意繼續幽禁玄濟,便是與昔日心狠手辣、荼毒皇嗣的皇后無異,自然會失盡帝心。如今細細一想,已是瞭然,弈澹當初,竟是在效仿漢景帝、暗示托孤之意麼?
  弈澹凝眸注視著朱成璧,淡淡道:「愛妃好像並不高興?」
  饒是心思轉動如輪,朱成璧卻不敢失了禮數,匆忙叩首道:「臣妾從未想過太子儲位,更遑論是帝位,故而一時間才蒙住了。」
  弈澹微微一笑:「朕最看重你這一點,不爭、大度,若是你與玉厄夫人一般,朕必定也容不得你。」言畢,弈澹伸手向她,「你且過來。」
  朱成璧且驚且懼,但不敢遲疑,柔柔握著弈澹枯瘦嶙峋的手,翩然坐於他身側。
  弈澹抖抖地伸出手去,在朱成璧的鬢邊輕輕一按,似有幾許懷念:「當年你初入王府,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朱成璧心下一動,眸光流轉,悵然道:「是啊,二十年了,嬪妾已經三十六歲,已是人老珠黃了。」
  弈澹聞言失笑,咳嗽兩聲道:「你還不老,望之如二十許人。」
  朱成璧沉默片刻,只覺得弈澹明黃的寢衣有些微的刺眼:「皇上,臣妾一直有話想問您。」
  「你說便是。」
  「皇上可知,當年梁王曾傾心於臣妾?」朱成璧有些遲疑,緊緊攥住帕子,只凝視弈澹深深凹陷的雙眸。
  弈澹一怔,神色有些冷寂下去:「你想說什麼?」
  「皇上想必知道,臣妾與梁王早年是互生傾慕,梁王亦懇求皇上,去求彼時的淑妃娘娘做主,撤了那門婚事。」朱成璧悄然按住微微發抖的指尖,靜靜道,「那麼,皇上為何執意迎娶臣妾入府?當年,臣妾也認為,皇上對臣妾有意,哪怕不是全部的愛,只消一部分,便也足夠了,臣妾的父親是太學禮官,臣妾對《女則》與《女馴》亦是熟知於心,嫁入王府後,便一心一意服侍皇上,但皇上卻並不十分對臣妾上心。」
  朱成璧微微一頓,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臣妾這二十年來,一直想問一問,臣妾在皇上心中,到底只是一枚討先帝歡心的棋子,還是皇上的寵妾?」
  弈澹微微避開朱成璧質詢的目光:「陳年舊事,何必再提?」
  朱成璧一個恍惚,生生收住眼角的淚意:「是了,皇上當年並未遇到真愛,所以才會廣納內寵,自從舒貴妃入宮,六宮恩寵便只在關雎宮停留。只恨君生早,若是當年皇上已有真愛,那麼,還會迎娶臣妾嗎?」
  弈澹冷冷看了朱成璧一眼,有陰雲在眉間凝聚,似是被洞悉了心事一般,慌忙予以遮掩與反抗:「琳妃多話了。」
  朱成璧淒然一笑:「總是臣妾自作多情,以為二十年的相依相伴總會有點真心,事到頭來,皇上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留給臣妾,所以,臣妾別無選擇。」
  朱成璧回眸望一眼淋漓一地的湯藥,似照見了自己明艷的容顏:「皇上今日許給臣妾帝位,並非是心甘情願,只不過是為朝臣所迫、亦是為江山大計,也是認為唯有臣妾會善待舒貴妃母子,對不對?」朱成璧翩然起身,神色哀惶,「原來,梁王說得那樣對,臣妾只是皇上用來為舒貴妃保駕護航的工具罷了,若是舒貴妃並非出自擺夷,皇上為六殿下前途著想,必定會向對待玉厄夫人那般處置臣妾!皇上早有立淩兒為儲君之心,卻拖到此刻才逶迤說出,原因很簡單,母以子為貴,一旦淩兒登臨太子之位,朝臣勢必諫言,立臣妾為後,舒貴妃又要屈居人下,皇上如何忍得!」
  弈澹勃然大怒:「你說夠了嗎!」
  朱成璧不以為意,唇角揚起冷冽的弧度:「臣妾在皇上與舒貴妃面前隱忍恭順那麼多年,皇上可知臣妾心裡的苦楚?」
  「琳妃,朕還未曾下過遺詔,你若再胡言亂語,朕便立刻下詔,傳位於清兒!」
  雙鳳銜珠金步搖微微一晃,有絢爛明亮的金光一閃,映著漏窗而入的雪白電光,有妖冶的姿態劃過,朱成璧揚聲一笑,毫不畏懼:「那麼,臣妾日後,必定不會善待舒貴妃母子了。」
  「高千英!高千英!」弈澹用力拍著龍榻,愈加的怒不可遏。
  朱成璧譏諷般地一笑:「高千英麼?臣妾好像還未稟告皇上,高千英私自收受朝廷官員錢財,賣官鬻爵,實屬罪大惡極!臣妾已經囑咐了孫傳宗,將他押入慎行司嚴加審問。」朱成璧嫣然一笑,潔白的貝齒閃過凌冽的寒光,「換句話說,儀元殿此時,只有皇上與臣妾。所以,無論皇上下詔讓哪位皇子繼位,都是毫無用場。」
  弈澹愣了半晌,似是想起了什麼,怒視朱成璧:「周奕渮!你與他早有謀劃,是不是!你們兩人,朕不是沒有懷疑!你們早有苟且了,是不是!」
  「皇上既然懷疑,為何不審問臣妾?是因為臣妾一旦兵敗山倒,後宮諸人,更無人願意維護舒貴妃了,是麼?」
  弈澹越發動怒,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眼中儘是駭人的凶光:「你好大的膽子,仗著朕信任你,就敢穢亂宮闈!你如何能夠母儀天下!」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在斗拱簷角之間穿梭,在樹葉枝椏之間流連,如泣如訴。
  朱成璧悠悠道:「並無皇上說的那樣不堪,臣妾也只是順應民心所向罷了。」
  「是私心?還是你所謂的民心?」弈澹無力地躺倒,憤怒異常的眼光終是一點點冷下來,好似香爐裡燃盡了的余灰,冷到死,隨風而吹散,飄渺無定、逐塵而落,直到最終湮滅於塵土,「你以為,你如此指責朕,便是你有了道理?身在其位謀其政,來日的玄淩,難道就能做到雨露均沾、不專寵於一人?帝王之道,遠遠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朱成璧明艷地笑著,撥一撥耳垂的金累絲燈籠耳墜:「無妨,左不過帝位牢牢握在手裡才是最要緊的,往後的事,自然事往後再說。」
  「你,很好!」弈澹的胸口劇烈起伏,猶如湧動的波濤,他抖心抖肺地咳嗽幾聲,終是軟軟躺倒在龍榻上,氣息奄奄,幾番動怒已經抽盡了他的全部氣力,他緩緩伸出手去,顫得如秋風中蕭索的枯葉,失盡生機,語帶一絲懇求,「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兒……」
  朱成璧淡淡一笑,卻依舊是無比恭敬:「您放心,臣妾,必定好好待她……」
  弈澹眼中的絕望氣息如潮水般湧現,他掙扎地再看一眼朱成璧寒若冰霜的容顏,終是頹然地歸於平靜。
  許久,許久,朱成璧只覺得淚意縱橫,心裡麻木到似乎沒有了任何感覺,她漫步上前,輕輕合上弈澹尤顯不甘的雙眼,徐步出殿。儀元殿外,月光清冷,如二十年前嫁入魏王府的那一夜,魏王猶在榻上酣睡,那方潔白的絲帕上有艷到極致的紅,若芍葯,若玫瑰,若極盡靡艷的美人蕉。
  十六歲的自己,推開朱門而出,涼風席捲,有涔涔的淚意傾瀉。
  隆慶十二年五月十七的凌晨,與咸寧三十七年七月初九的凌晨,皆是大雨傾盆,毫無二致。
  不遠處,梁王周奕渮撐著一把油紙傘,靜靜佇立,黑狸毛滾邊的斗篷有淡淡的微光曲折、流轉。
  心中似被極其鋒利的利刃割過,塵封二十年的淚水洶湧決堤,朱成璧悲慟的哭泣隔著雨聲似有匆惶的哀鳴。
  「皇上駕崩!」
  註:
  1、車裂,就是把人的頭和四肢分別綁在五輛車上,套上馬匹,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拉,這樣把人的身體硬撕裂為五塊,所以名為車裂。
  2、《史記?外戚世家》記載:景帝嘗體不安,心不樂,屬諸子為王者於栗姬,曰:「百歲後,善視之。」栗姬怒,不肯應,言不遜。景帝恚,心之而未發也。


 第一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1)
  第一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1)
  「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舒貴妃疲倦地倚在床頭,見琳妃翩然進殿,一襲金絲織錦鸞鳥穿牡丹的鳳尾百褶長裙甚為華貴,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金串珠如堂皇富麗的牡丹,越發襯得她氣質雍容、端然生華。
  是了,自從太后薨逝,琳妃掌六宮大小事宜,位份尊貴,形同副後,即便自己身為正一品的貴妃,亦是無法與之比肩。更何況,琳妃的端華氣度,是自己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
  朱成璧朱唇輕啟,暖意深深如陽春三月的枝頭徐徐開出的一朵薔薇:「已是亥時了,但願沒有擾了貴妃娘娘的清眠。」
  舒貴妃微微一笑,牽過朱成璧的手讓她坐於床頭:「這幾日精神短些也是無法子的事,虧得琳姐姐你的安神湯,多少也能好睡一些。」
  朱成璧握著松花蹙金帕子按一按鼻翼上的粉,手指上那枚銀縷蜜金的貓眼戒指有奪目的光華一閃,似悄悄逼視的眼眸:「剛剛梁太醫來回過本宮,皇上的身子好了不少,大約再養個三五日,興許就能醒轉了。」
  舒貴妃一怔,喜得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當真?」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上這一病,咱們姐妹幾個整天裡都提著心,旁人不必說,貴妃娘娘您可是清減了好多,若是皇上醒轉,可不定有多心疼。」朱成璧揚一揚眉,竹息奉過八瓣葵口盞,盈盈盛著褐色的湯藥,「這是太醫局依據娘娘您的體質特特開出來的方子,最能補氣養身。」
  朱成璧拿了蓮紋湯匙微微一轉,又抿了一小口,方道:「已經放了一會兒,溫溫的喝著正合適呢。」
  舒貴妃淺淺一笑:「琳姐姐何須親自試藥呢?」
  朱成璧轉眸一笑,示意竹息接過湯匙,方輕輕道:「倒不是為別的,貴妃娘娘身子不好,我也該時時陪伴娘娘,只是朝政事宜繁忙,又要照顧淩兒與真寧,實在是分身乏術。」
  舒貴妃忙道:「我不敢勞煩姐姐,皇上一病,朝政的膽子都盡數托付與姐姐,姐姐自顧不暇,聽聞這幾日膝蓋舊疾又是犯了,姐姐也要好生注意著才是。」
  朱成璧捧著湯藥,向舒貴妃遞了一遞,低低道:「為了皇上,咱們姐妹幾個再辛苦些又有何妨呢?」
  舒貴妃有些許的沉默,正待喝藥,卻見門邊似有人影一閃,正在疑惑,卻是一張血淋淋的臉陡然貼了過來,不由唬了一跳,一驚一乍之間,朱成璧端著藥不穩,那八瓣葵口盞「啪」的一聲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湯汁蜿蜒而開,竟隱隱有低低的「嘶嘶」聲。
  「娘娘,不要喝那藥!」
  這聲音,最是熟悉不過了,不是劉采女,還會是誰?
  朱成璧一把握住舒貴妃發抖的手:「娘娘,您是怎麼了?」
  舒貴妃唬得說不出話來,只驚懼地看著面前的人,渾身上下皆被鮮血淋透,血腥之氣如濃霧一般湧了過來,叫人避之不及。自己從未見過板著之刑,只有兩年前聽宮人們傳過,據說素馨被行刑的場面甚為可怖,風裡裹挾著血腥之氣並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號,如星殘之夜、斷壁殘垣中傳來的幽深而聳人的野貓哀鳴,一聲一聲,緊緊抓著自己的心。
  琳妃,總共賜了三回板著之刑,一是背主求榮的素馨,一是為虎作倀的凌薇,還有便是圖謀不軌的劉采女。
  「藥裡有毒!藥裡有毒!」劉采女細碎不清的聲音如「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慢慢向自己逼近。
  舒貴妃恐到極點,下意識想去拉身邊的琳妃,卻一把撲空,轉首看去,琳妃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襲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堂皇華貴的九龍九鳳冠折射出萬千光華,珠光寶氣交相輝映,色澤艷麗,光彩照人,冷冷的迫住了自己的眼睛。
  朱成璧步步逼來,鳳冠正面是三隻展翅欲飛的點翠金鳳,鳳口的紅寶石珠串熠熠生光,兩側的博鬢點綴著絢麗的珠花,鑲嵌有紅藍色的寶石,華光低轉,如璀璨的星芒。
  「貴妃,你喝下去,喝下去,你就能與皇上同去,哀家賞你這份恩典。」
  舒貴妃驚慌失措,緊緊抓住比翼連理的蹙金錦帳,身邊的劉采女陡然爆發出陣陣狂笑,如尚儀局黑釉帖花紋鼓渾厚的鼓聲:「貴妃,你當初信了她,你沒信我!那麼,這苦,你自己吃罷!」
  劉采女滴血的身影逐漸消退,廢後和玉厄夫人卻慢慢顯出了身形,她們靜靜站在琳妃身後,笑靨如花,目光卻幽冷而枯澀:「貴妃,你快來!我們在這裡等你,你快來!」
  一個恍惚,她們二人似乎又隱隱消退,卻是密貴嬪與妍貴嬪站在那裡,妍貴嬪抱著一個龍騰雲端的金黃色襁褓,滿眼裡儘是愛惜:「淨兒,你去的好早,不過你不要怕,母妃一直在這裡陪你,還有你的清哥哥,他馬上也來陪你。」
  密貴嬪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舒貴妃駭然發現,那肚子竟是一圈一圈大了起來,須臾,竟有一個血肉模糊的物事從裡面蹦出,濃濃的血腥之氣瀰漫,密貴嬪捧著那物事,毫不畏懼,目光憐惜,似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兒:「孩子,你沒長好,怎麼就出來了呢?」
  密貴嬪深深剜了一眼舒貴妃,陰惻惻森冷道:「若不是她,你的父皇會天天陪著你母妃,你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不,不,不是我!」
  舒貴妃淒厲地呼喊著:「害你的是皇后!是皇后!」
  玄淩啼哭聲如驚魂奪命一般,不過須臾之間,似有無數的浪潮鋪天蓋地湧來,密貴嬪與妍貴嬪的身影一閃,便融入那浪花之中,唯見地面上的漣漪一圈一圈漾了開去。
  怔忪的瞬間,有淒厲而駭人的呼號聲似從遠處裹挾著湧過來,一團一團的烈焰熊熊燃起,似太液池綻放的妖嬈紅蓮,一個模糊的身影在那烈焰裡翩翩起舞,有含混不清而嬌媚的聲音傳來:「臣妾最善竹枝舞,最善胡旋舞!皇上你看!你快看!」
  是嬪!是在冷宮放火自殺的嬪!
  舒貴妃緊緊抓住錦被,卻看到三抹身影緩緩從遠處飄來,披頭散髮,長長的舌頭拖曳在唇邊,雙目紅腫,雪白的脖子上有青紫色的深深的勒痕。
  「是賀婉儀,葉德儀和睦嬪啊!」
  舒貴妃一怔,卻是朱成璧緩緩在身邊坐下:「你看,你害死了好多人啊,是不是呢?」
  「不是,不是。」舒貴妃驚恐地抓住琳妃的手臂,急急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她們自己,不關我的事啊!」
  朱成璧冷冷拂落舒貴妃的雙手:「正是因為你,後宮才有這麼多的紛爭!正是因為你,她們才會死!」
  朱成璧翩然起身,裙裾旋轉如華麗綻放的牡丹:「江山和美人,擇一而選,不可兼而有之,行差踏錯的是皇上,糊塗至深的卻是你。」
  竹息與竹語冷笑著,拿著三尺白綾踱步過來,有清風席捲,那白綾飄飄然有出世之姿。
  朱成璧再不看舒貴妃一眼,只冷冷吩咐道:「吉時已到,行刑,大行皇帝駕崩,舒貴妃自請殉葬!」
  「什麼!駕崩?」舒貴妃不敢相信,如遭雷擊,揉身便欲撲上去,「皇上怎麼會駕崩!」
  一個恍惚,三尺白綾已經繫在脖頸之上,舒貴妃驚惶轉首,竹息的笑意如刀鋒上泌出的猩紅血光:「拜您所賜,我的夫君與我陰陽相隔,您去了地下,先跟我的夫君道一聲歉,夫君性子最好,必能饒了你。」
  竹語不聲不響,笑意嫵媚而婉轉,卻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姐姐何必與她費舌?賤人就是該死。」
  舒貴妃已經說不出話來,面色青紫交加,只覺得喉嚨被緊緊扼住,只有出的氣,再無進的氣。
  朱成璧冷冷迫視舒貴妃求饒的目光,聲若寒冰:「廢後動不了你,便對哀家動手,哀家五次三番的死裡逃生,還不是承了你的情?每每看到你,哀家心裡就是膩煩的噁心!」
  朱成璧招一招手,玄淩與真寧不知何時已立在她的身側:「淩兒,你已是大周的第四位皇帝,真寧,你是如今最最尊貴的長帝姬,你們好好看著,也好時時提點自己,忍得了一時,就是為了來日酣暢淋漓的還報!」
  「不要!」
  舒貴妃猛地從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喘著氣,只覺得新鮮而幽冷的空氣猛地從口鼻貫入,有微微的疼痛,恍惚間,卻是積雲匆匆推門而入:「娘娘!大事不好了!」
  舒貴妃還未轉過神來,待到稍稍平靜,方驚覺殿外若有若無的雲板之聲。
  積雲撲通一聲跪下,面上已是淚水漣漣:「皇上,龍馭賓天!」
  註:九龍九鳳冠,高27厘米、口徑23.7厘米、重2320克,有珍珠3500餘顆,各色寶石150餘塊。此冠用漆竹紮成帽胎,面料以絲帛製成,前部飾有9條金龍,口銜珠滴下,有8只點翠金風、後部也有一金鳳,共9龍9鳳。後側下部左右各飾點翠地嵌金龍珠滴三博鬢。這頂豪華的風冠,共嵌紅寶石百餘粒、珍珠5000餘粒。




 第二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2)
  第二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2)
  雲板聲連扣不斷,哀泣聲四起,儀元殿,素綢銀緞,霜意寒浸。
  朱成璧跪在最前的位置,身後是和妃、宜妃等一眾妃嬪,身側則是玄淩與真寧,先帝妃嬪的兩側,一側是皇室宗親,一側是股肱大臣,京城達官顯要,盡皆於此。
  國有大喪,鹹使聞之,舉宮哀惶,一盡哀思。
  朱成璧漠然看著面前的金棺,那裡面躺著的男人,曾是自己的夫君,是天下至尊的男子,方纔,他躺在龍榻之上,身子顫抖得如秋風中蕭索的枯葉,失盡生機,卻拼了最後的氣力來懇求自己。
  「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兒……。」
  朱成璧的唇角有平淡不生波瀾的笑意浮起,隱隱有薄淡的寒霜逸出,善待舒貴妃?善待玄清?自然是要的,只是,如何善待,已不是你能說了算。
  殿外有一陣陣的驚呼突兀地響起,朱成璧下意識回首看去,卻是舒貴妃一襲縞素,裹挾著繞樑的風聲和飄散的雨絲,拉著玄清一路闖了進來。她的面容惶急而哀傷,雙頰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由著殿內蒙著雲鍛的玉勾連雲紋燈一映,有瑩然的光輝低轉,生生叫人挪不開雙眸。
  阮嫣然,即便是悲傷至極點、哀惶到極致,依然是這樣的傾城傾世之姿,不曾損去分毫。
  舒貴妃揮開欲來攙扶的宮人,撲到金棺上,放聲悲鳴。

  朱成璧看一眼跪在一側的奕渮,扶著竹息的手徐徐起身:「貴妃還請節哀。」
  舒貴妃渾然不覺,只沉浸在無限的哀痛之中,還是積雲先反應過來,忙低低勸道:「娘娘,娘娘。」
  見舒貴妃轉眸,竹息清了清嗓子,緩緩道:「大行皇帝龍馭賓天,立下遺詔,只等貴妃娘娘至此,方可一宣詔書。」
  舒貴妃自然曉得輕重,忙低低道:「是我糊塗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指著位於自己身後的位子,輕輕道:「那麼,貴妃請吧。」
  若是尋常,舒貴妃的位次自然是在琳妃前頭的,一是舒貴妃的位分本就尊貴,二是琳妃素來謙謹恭讓。此刻,琳妃讓舒貴妃跪於自己身後,神色平靜從容,分毫不見異樣,舒貴妃心裡一震,似是明白了什麼,也不敢遲疑,牽著玄清款步跪下。
  小鄧子緩緩踱步走出,小心翼翼地覷一眼奕渮,徐徐展開明黃的聖旨:「朕以魏王入繼大統,獲奉宗廟一十二年,雖殫精竭力、孜孜汲汲,然體恚多病,朝政不得一一顧及,遂致奸人乘機誑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明講之儀久廢,既違成憲,亦負初心。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然不得安命,唯望後繼賢明,革除朕之弊政,復海宇昇平,人民樂業。皇四子玄淩,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小鄧子想是沒了師傅高千英在一旁指點,不免有些惴惴,更兼之朱成璧大權在握,更生出幾許敬畏,竟不知引導眾人向朱成璧與玄淩參拜。
  奕渮本跪在朱成璧身側,見小鄧子不知所措,穩穩轉身,對著玄淩行叩拜大禮,三次禮畢,揚聲而道:「皇上萬歲!太后娘娘千歲!」
  蘇遂信、齊正聲、朱厚堂與江承宇亦是轉身行禮:「吾皇萬歲!太后娘娘千歲!」
  朱成璧握著玄淩的手徐徐起身,目光緩緩掃過殿中諸人,目光所及之處,諸人皆是神色慄慄,山呼海拜,不敢遲疑,殿外,朱祈禎與孫傳宗率驍騎營精銳之師,亦是齊齊下跪,鎧甲的甲片互相刮擦的聲音整齊劃一,如刀劍鏗鳴,擲地有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殿中諸人盡皆行叩拜大禮,屏氣凝神,絲毫不敢出了差錯,舒貴妃卻仍舊有些愣愣的,直到積雲拽了拽她的裙擺,才陡然醒悟,皇朝,已然換了新的主人,面前的朱成璧,早已不是當初的琳妃,是新皇的生母,是大周的女主人,是帝國的皇太后!
  這麼快,就可以把先帝駕崩的哀慟忘記了麼?還是所謂至尊之位,不過也是一個象徵性的擺設,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帝國只需有一個掌舵者,而臣民的民心所向,卻無關掌舵者是為何人。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位在高者,亦是寂寥孤獨。
  舒貴妃極力忍住喉頭翻湧的哽咽,以額觸地,以地磚的寒涼衝去心頭久久不得瀰散的哀傷與悲痛:「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事已至此,一切皆成定局。
  最為倚賴的那個人走了,最為鍾愛的那個人走了,若無太后庇佑,以自己的專寵,已是招人諸多非議,要想在這紫奧城活下去,只怕比登天還要難。
  舒貴妃牢牢握著玄清稚嫩的小手,壓抑住心頭如海水般哀傷的心緒,雙眼緊閉,任憑那一股股的清涼,奪目而出。
  儀元殿偏殿,朱成璧緩緩落座,竹息跪在一側,握著綠松玉錘慢慢為她敲著膝蓋,低低道:「太后跪了許久了,奴婢方才囑咐了梁太醫治些安神湯來,太后也能早些歇息。」
  朱成璧轉一轉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見那碧色的光輝低低一轉,心底不由綿生出一絲一縷的暖意,撂下面上敷著的毛巾,緩緩道:「罷了,左右今晚都是不得好睡的,讓梁太醫拿些膏藥敷一敷吧,只要明天行大殮不要疼得起不了身子便行了。」
  竹息滿面疼惜,正在勸說,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回道:「諸位嬪妃、宗親、大臣都已經各自回宮、回府了,小殮已過,只等著明日行大殮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方纔讓和妃與真寧看顧著,沒出什麼差錯吧?」
  竹語笑道:「和妃娘娘素來謹慎妥帖,帝姬則是聰慧非凡,自然是不會出了差錯的。」
  「舒貴妃呢?」
  「方纔宜妃娘娘陪著一同回了關雎宮了。」竹語詭秘的一笑,「宜妃娘娘素來最看不得舒貴妃那嬌滴滴的狐媚樣子,如今一番梨花帶雨,豈不知宜妃娘娘心裡有多厭煩呢!和妃娘娘安排得確是妥帖呢!」
  朱成璧緩緩抬眸,低低斥道:「多嘴!」
  竹語一驚,曉得自己多言,忙跪下道:「太后恕罪!」
  朱成璧徐徐道:「哀家雖然已是太后,但仍然住在含章宮,不是頤寧宮,這期間多少眼睛都盯在哀家身上,縱然心裡得意,面上也不能露出來,以免錯了步子追悔莫及,你可明白了?」
  竹語再度叩首,恭謹道:「奴婢明白。」
  竹息柔聲勸道:「太后娘娘其實無需多慮,如今滿宮裡都是娘娘您的眼線,憑她舒貴妃要翻出天來,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青花雙龍趕珠盞,微微啜飲一口雪頂含翠,方緩緩而道:「先帝幾次三番欲立玄清為太子,都是被朝臣擋了回去,如今淩兒入繼大統,雖可視為是先帝的妥協之策,但依然頗有疑點,且不說先帝遇刺一事,自從夏夢嫻被廢,先帝病情反覆,不理朝政,也總是落人口實。」
  竹語奇道:「先帝不理朝政,無非是舒貴妃癡纏著罷了,與太后跟皇上又有何相干?」
  朱成璧搖一搖頭:「你這樣想,旁人卻未必,如今獨母幼子坐了天下,下頭的人想要生出一些是非來,自然處處有文章可做。」
  竹息會意道:「太后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縱然是留了遺詔讓皇上入繼大統,但難保有那賊心不死的要生出是非,皇上的繼位大典出不得差錯,否則總是為人詬病。」
  見朱成璧微微頷首,竹息忖度著道:「既然如此,奴婢必會知會了孫傳宗好生看顧著關雎宮便是。」
  朱成璧長入鬢角的柳眉輕輕一揚,撫一撫髮鬢的銀色絹花,沉聲道:「大行皇帝鍾愛舒貴妃如斯,焉知會不會還留有一道遺詔好保住她們母子二人的榮華富貴,倘若行大殮或是皇帝登基大典由著舒貴妃鬧騰起來,哀家的顏面該往何處擱?」
  竹息眉心微蹙,只望著身側的十五連枝燈不言,剎那間,似是恍然大悟:「若是大張旗鼓地搜關雎宮,反而是不妙,但若舒貴妃自己出了亂子,那麼,太后自然有足夠的理由勒令舒貴妃遷宮,而一旦遷了宮,便是形同軟禁。」
  朱成璧聞言方有了破冰的笑意,如染上了初春之意的玉蘭花苞:「總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夜幕深沉,紫奧城盡皆洇沒於一片濃黑如墨的夜色中,甬道上唯有幽微黯啞的銅雀路燈和如意海獸路燈,由著雲鍛一蒙,更是生出了幾許幽惶惻然之意。
  已是五月十七的深夜了,紫奧城,萬籟俱寂。
  仲夏之夜,月華初殘,星芒熹微,萬花錦簇的關雎宮,忽然傳來一片哀泣呼號之聲,似劃破天際的刀鋒劍光,讓人心頭一震。
  「貴妃娘娘殉葬了!」
  註:
  1、康熙遺詔片段如下: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2、小殮,在大行皇帝去世當天舉行,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同時皇子、皇孫要穿孝,並剪去一綹頭髮,表示哀悼、女眷要摘掉一切飾物,官員要摘去帽上的紅纓。
  3、大殮,在小殮之後第二天舉行,將大行皇帝太入梓宮(皇帝的棺材)。大殮當天王宮大臣、文武百官要來瞻仰皇帝的遺容。

點名簿 2016-3-26 18:58

第三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3)
  第三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3)
  朱成璧趕到鴛鸞殿的時候,舒貴妃正愣愣地坐在床頭,披著一件翠水薄煙的綴著銀色蓮花的玄狐大氅,越發襯得她雪白的脖頸上那青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積雲見朱成璧進殿,滿面淚痕地撲了過來:「太后娘娘!求娘娘做主啊!」
  竹息不動聲色地拂開積雲欲來抓住朱成璧裙裾的雙手,淡淡道:「貴妃娘娘好好的怎會懸樑?可是你當差不謹慎麼?」
  積雲伏在寒涼的地磚上,拚命忍住眼角洶湧的淚意:「宜妃娘娘送了我家娘娘回來,與娘娘在房中說了會子話,宜妃娘娘走後,娘娘說要一個人呆在房中靜一靜,奴婢放心不下,在殿外聽著動靜,待聽到小杌子落地的聲音,趕緊闖進殿一看,娘娘已經懸樑了!」
  朱成璧心底一沉,低低斥道:「你糊塗!貴妃與大行皇帝伉儷情深,大行皇帝駕崩,貴妃傷心欲絕,難保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怎可讓貴妃一人獨處房中?」
  積雲嚇得不敢再言,只不住地叩首,哭泣道:「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竹息覷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向積雲道:「可有驚動了六殿下?」
  積雲忙道:「沒有沒有,六殿下尚在偏殿安睡。」
  朱成璧點一點頭,微一轉眸,見梁太醫與劉太醫在一旁斟酌著方子,揚一揚眉道:「都先下去,哀家有話要私下裡跟貴妃說。」
  積雲微一遲疑:「方纔宜妃娘娘也……」
  竹息凌厲地瞥她一眼,斥道:「太后娘娘與宜妃娘娘是可以相提並論的麼?況且宜妃娘娘說了什麼,自有太后娘娘做主,又何須你來操心?」
  積雲不意竹息如此訓斥自己,若在從前,竹息在關雎宮素來謙恭溫順,對自己更是禮讓有加,心裡到底是湧出無限的哀涼,今時已非往日,琳妃已貴為太后,竹息亦是尊貴之身,又豈會再有觀他人顏色的道理?
  見積雲諾諾著答應,袖著手出殿,待到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朱成璧緩步上前,淡淡道:「貴妃若想真的殉了大行皇帝,哀家不會攔你,只是,你放得下清兒麼?」
  舒貴妃喉中的嗚咽聲湧起:「嬪妾,嬪妾……」
  朱成璧微微一笑,握起舒貴妃寒若覆霜的雙手,緩緩在她身邊坐下:「宜妃到底與你說了什麼,好好的又怎會突然想不開?大行皇帝駕崩前數番囑托了哀家,要好好照顧你們母子,若你殉了大行皇帝,來日讓哀家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舒貴妃似是有些怔怔的,囁嚅著道:「宜妃只是告訴嬪妾,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著嬪妾的名字,嬪妾沒能見大行皇帝最後一面……」
  朱成璧眸光微垂,只是安慰道:「貴妃每日卯時三刻必會趕到儀元殿,大行皇帝是卯時二刻駕崩,是天不遂人願,無關貴妃。」
  舒貴妃惶然搖頭:「雖是卯時三刻趕到儀元殿,但嬪妾每日卯時必會醒來,孰料今日竟會睡到辰時……」
  朱成璧微微鬆開舒貴妃的雙手,攏一攏鬢邊的碎發:「許是貴妃日日操勞太過,才會如此。」
  舒貴妃有一瞬間的遲疑,似是生出了些許的畏懼之色,終是輕輕道:「嬪妾原本也這樣想,只是即便嬪妾昏睡不醒,積雲和積雨亦是分得出輕重緩急,怎會忘了喚醒嬪妾呢?」
  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待到為人救下,有些事情,到底是通透了不少,三尺白綾被積雲從自己的脖頸上扯落,在生死邊陲徘徊的舒貴妃倏然想起,大行皇帝駕崩時,唯有朱成璧一人守在身邊,為何卻是宜妃轉告自己,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著自己的名字?以宜妃素來對自己的怨懟,又怎肯陪著自己回宮,又好言相慰?
  還有,自己懸樑自裁,蹬開小杌子,積雲闖進鴛鸞殿的當口,又是何人在殿外大聲疾呼「貴妃娘娘殉葬了」?
  於是,終究是開始起疑,朱成璧對待自己,是親如姐妹一般的疼惜,還是笑臉在前、暗箭在後?
  朱成璧不意舒貴妃如此發問,微微一怔,轉瞬間抿去了那縷遲疑與不自在,只是靜靜道:「積雲與積雨總也會有累著的時候,並非是輕重不分之人,貴妃不必責怪。」
  良久的沉默在殿內醞釀,只需一個小小的眼神,便能撕開所有的謊言與遮掩的表面,大周的紫奧城,隆慶一朝最得恩寵的兩位女子,彼此相對,面臨最後的抉擇。
  許久許久,朱成璧只覺得喉嚨逐漸乾澀,如生出了毛絨的小手,一點一點細細地抓撓。
  鴛鸞殿外,梧桐正是蓊蓊鬱郁的時節,晚風輕拂,有簌簌的細聲如朦朧微雨一般靜靜滑落、如金絲曇花一般悄然綻放。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關雎宮的兩株桐樹是弈澹與阮嫣然情愛的見證,是大周自開朝以來難得的佳話,然而,佳話雖好,卻是建立在無數人為之犧牲的基礎之上,即便這是最難得、最無暇的飽滿愛情,亦是沾染了塵埃與鮮血。
  朱成璧每每看到含章宮的桐樹,就想起自己與舒貴妃截然不同的命運,一個是一帝一妃的傳世佳話,一個卻在朱牆深鎖中一遍又一遍重溫著年少時的記憶,這輩子最美好最深切的回憶,都盡數掩藏於那一片不堪拂去的塵埃之中了。
  於是,終究是恨了,眼波無意間的一轉,都好似要在那桐樹上剜出一個洞來,然而,恨歸恨,象徵著帝王愛情的桐樹怎是輕易就可伐去的?唯一的安慰不過是在那桐樹下上演了一幕「板著之刑」,既是懲戒背主求榮的素馨,也是平一平心頭積鬱已深的怨怒。
  朱成璧怔忪許久,終是低低一歎:「這麼久了。」
  是沉默的時間太長?還是感慨戲演得太深?
  舒貴妃已無暇顧及,面上的軟弱之意卻如潮水一般瀰散,半晌,方低低道:「是啊,你我姐妹,也有了五年多的情分。」
  朱成璧淡淡一笑,彷彿站在了時光的長廊,觀照了過去的自己,初初入宮的阮嫣然,那樣雅致絢爛、光彩照人,讓六宮嬪妃盡皆黯然失色。
  昔年,舒貴妃誕下玄清不久,弈澹執意立玄清為太子,昭憲太后因而遷怒於舒貴妃,將其拘禁於翻月湖中央的無梁殿。無梁殿偏遠不說,更是年久無人居住,大殿無梁,連在淒苦中懸樑自殺也不可得。六宮嬪妃,無人開口相助,唯有自己,硬生生跪在太后面前,苦苦相求。
  昔年,廢後與玉厄夫人百般刁難舒貴妃,亦是自己,處處維護,時時分說。
  昔年,昔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彼時的姐妹相稱,又摻雜了多少真情實意進去呢?即便起初是帶著一點憐惜與同情,總也被這時光打磨殆盡了。站在權欲與**的兩側,糾纏於弈澹與奕渮的身邊,若能周全好自己,已是難得的幸事。
  朱成璧按下心頭湧動的思緒,只化為唇邊的溫婉笑意:「貴妃在關雎宮,哀家百般放不下心,不如去含章宮,也方便哀家照應。」
  舒貴妃神色一滯,朱成璧的話已然追至耳邊:「宜妃的話也只是無心,貴妃無需往心裡去。」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嗎?
  舒貴妃忍著淚意起身,三次行叩拜大禮:「太后娘娘憐惜,嬪妾萬分動容。」
  朱成璧的面容沉靜似水,再不看舒貴妃一眼,揚聲喚道:「竹語,替貴妃備轎!」
  紫奧城的夜色漆黑如墨,不知何時,已是冷雨瀟瀟,遠遠望去,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疊疊,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里,綿綿無盡。
  朱成璧目送舒貴妃與玄清的轎攆遠去,方轉首落座,一點一點撫著眉心,似有無限煩惱。
  竹息曼步上前,添了一盞如意連枝卷銀翹梅的宮燈,柔聲勸道:「娘娘無謂煩心,舒貴妃既已去了含章宮,一切便盡在掌握之中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盡在掌握麼?哀家看,倒未必。」
  竹息一驚:「娘娘的意思是?」
  「聽聞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的人總是心智清明,果然是不假。」朱成璧伸手一籠宮燈上微弱的燭火,「舒貴妃並不算笨,從前的種種,是你我行事謹慎,並不曾讓她發現蛛絲馬跡,但眼下,她對於今日凌晨昏睡不醒的事已有所懷疑。」
  竹息聞言一愣:「怎麼會,梁太醫一向用藥謹慎,是不會出了差錯的。」
  朱成璧搖一搖頭:「不關梁太醫,也不關你我,是舒貴妃自己想透了。」朱成璧懶懶斜靠在貴妃長榻上,以手支頤,慢慢忖度著道,「但眼下,哀家與她仍未撕破臉皮,舒貴妃既然已經離開了關雎宮,是必定不會有機會一條一條尋了哀家的錯處的。」
  竹息似是鬆了口氣,緩緩道:「既是如此,前塵往事,都是一紙煙沙,時至今日,已是飄渺無蹤,舒貴妃眼下形同軟禁,即便發現了蛛絲馬跡,為了求得生存,也斷然不會與娘娘翻臉,左不過眼下這場戲,還是慢慢演下去的好,若是戲演砸了,受損的只會是她,娘娘則是安然無恙。」
  朱成璧輕輕頷首,似是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哀家掌不住她的心思,卻能掌住她的命運,若她一心求死,為著那起子雞毛蒜皮的事硬要生出是非來,哀家有的是法子。」
  竹息的笑意若凝住了臘月寒冬被凍結了厚厚冰稜的湖水,低低道:「若是殉葬,只怕是便宜了,所謂生不如死,方是她最好的去處。」
  


  第四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1)
  第四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1)


  隆慶十二年五月十八日,辰時,儀元殿,行大殮之禮,先帝嬪妃、皇嗣、宗親、文武百官盡皆於此,列序丹陛,肅穆無聲。
  朱成璧緊緊握住玄淩的手,位於最前,梁王周奕渮在左方稍後的位置,為宗親、百官之首,亦可見地位尊崇,無可撼動。
  竹息急急走上前來,低低道:「娘娘,舒貴妃來了。」
  朱成璧柳眉一揚,只定定地看住面前的金棺,四周是極寧謐的安靜,沉靜地如波瀾不生的湖面,有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步一步,擲地有聲,正是舒貴妃攜著玄清而來,她面容沉凝靜穆,凌虛髻鬟鬟有致,抿得紋絲不亂,髮鬢的鏤空桐花九蝶銀步搖垂下的銀流蘇紋絲不動,隨著她的行進,在空氣中有冰寒凌冽的鋒芒劃過,唬得兩旁的宮人皆為其讓路。
  行至朱成璧身側,舒貴妃行禮如儀:「嬪妾關雎宮貴妃阮氏攜皇六子玄清叩見皇上,太后,願皇上聖安,太后娘娘金安!」
  朱成璧方才含了一縷恬淡的笑意,徐徐轉身,玉手輕輕一抬:「貴妃不必多禮。」
  舒貴妃施施然起身,諸妃又按著禮節向舒貴妃見禮,因著太妃位分未定,舒貴妃依舊是嬪妃之中最尊之者,為首的宜妃雖是忿忿不平,但也只能屈膝請安。
  舒貴妃坦然受了這禮,緩緩掃視一眾后妃,沉聲道:「大行皇帝駕崩,本宮本有心殉了大行皇帝……」
  「喬裝做致。」
  不知是誰嘀咕了這一句,早有那沉不住氣的妃嬪暗自冷笑起來。
  自從大行皇帝駕崩以來,朱成璧處處扣著自己的太后之尊,已不再如從前那般處處維護舒貴妃,雖然亦是照顧有加,但也是大打折扣的,眾人早已是心知肚明,舒貴妃失了大行皇帝庇佑,又不得太后的心意,早已是步履維艱、四面楚歌了。
  朱成璧的心底抿起一縷淡淡的喜意,只看舒貴妃如何收場。
  孰料,舒貴妃並未顯露出半分軟弱之意,只冷冷一笑,揚聲道:「誰?」
  禧貴人一驚,兀自往人群裡縮了一步,前頭的恩嬪忙低低一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噤聲。
  舒貴妃徐徐向前一步,眸光如寒霜一般逼人,語調凌然如利刃出鞘:「方纔是誰?」
  恩嬪見掩飾不過,從容出列,深深福了一福,低眉順眼道:「貴妃娘娘見諒,聲音彷彿是從宮人那一列傳來的,雖然是冒犯了娘娘,但今日是大行皇帝行大殮之禮,若僅僅是為了娘娘而大肆排查,誤了時辰終究也是娘娘的不是,且那人許是一時嘴快無忌,並非真心,娘娘素來仁心善舉,頗得大行皇帝讚譽,不若放過那人,也好讓她感念娘娘的恩德。」
  舒貴妃淡淡一笑:「正是因為寬縱太過,才會釀成今日之事,恩嬪亦知道今日是行大殮之禮,此人語出不善,居心叵測,竟敢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出言不敬,本宮身為正一品貴妃,斷難輕縱!」
  恩嬪一驚,正要分辨,舒貴妃又道:「只是大殮吉時不宜耽擱,又有恩嬪求情作保,本宮便暫不追究。」
  朱成璧低低咳嗽一聲:「貴妃不必理會,以貴妃素日的恩寵,自是有人背地裡頗多怨言,既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眾目睽睽之下,貴妃一己之力,難不成還能轉圜?」
  若說恩嬪方才一番言語,是十足的和稀泥,兩邊都不得罪,而朱成璧一席話,已是偏幫禧貴人,而指謫舒貴妃的不是。
  禧貴人悄悄揩去手心的濕滑的汗意,兀自鬆了口氣。
  舒貴妃卻毫不在意,只淡淡一笑:「太后娘娘錯了,正是因為眾目睽睽,本宮才要以正視聽,大行皇帝在時,本宮佔盡恩寵,但本宮一未狐媚惑主,二未干涉朝政,自問當得起賢德二字。從前,或許諸位大臣、諸位姐妹誤解本宮,對本宮多有怨懟,本宮可以概往不究,但從今日起,若再有人背地裡污蔑詆毀本宮,便是對大行皇帝不敬!」
  一言已畢,舒貴妃斂衣穩穩下跪,直直迎向朱成璧微有驚詫之色的面容:「敢問太后娘娘,不敬先帝,按大周律法,該當何罪?」
  朱成璧微微垂眸,凝聲道:「當斬!」
  舒貴妃微微一笑:「太后聖明!諸位大臣,眾位嬪妃,你們可聽清了?」
  禧貴人驚覺後背涔涔而出的冷汗,聞言一凜,顫著聲音隨眾人答道:「聽清了。」
  舒貴妃再度叩首,待到抬首,已是滿面懇切:「有太后娘娘在,自然一切妥帖,嬪妾也能安心。」
  竹息不意舒貴妃今日如此舉動,更兼之一眾大臣、妃嬪對舒貴妃心生敬畏,已然扭轉當初的種種不屑與輕蔑,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低低道:「貴妃娘娘有心,只是太后娘娘貴為國母,自然會事事妥帖,本是無需貴妃多慮的。」
  舒貴妃銜著一縷淺淡的笑意,似是不置可否,只再度行之大禮:「竹息你會錯意了,本宮並非多慮,也不敢僭越了太后娘娘,只是本宮心如縞素,若不能明心志、視正聽,一來,大行皇帝在天之靈,總是不能安生,二來,本宮出宮修行,也不能安神。」
  朱成璧聞言一驚:「你說什麼?出宮修行?」
  舒貴妃毫不慌亂,只平靜道:「太后娘娘,嬪妾得蒙大行皇帝垂愛,以擺夷微賤之身得封正一品貴妃,鍾愛如斯,無以為報。嬪妾願為大行皇帝出家祝禱,亦是為皇上與太后祈禱福壽,為大周祈求福音,願天祐我大周,千秋萬代,代代有人!」
  一言既出,一眾朝臣、妃嬪具是震驚不已,以舒貴妃的身份,將來安享富貴榮華並非難事,何況她尚是錦繡年華,卻要寄托紅塵,如此篤定而決絕,確是讓人動容。
  朱成璧有片刻的遲疑,須臾只道:「清兒還年幼,生母不能照顧在側……」
  「那麼,懇請太后,看在太后與嬪妾的姐妹情分上,答應嬪妾一件事。」舒貴妃倏然抬首,直直迎向朱成璧的目光,眸中隱隱有一抹瑩然之色,叫人不忍抗拒,「善待清兒,視如己出!」
  竹息不由有些慍怒:「太后娘娘得負大行皇帝所托,自會照顧諸位殿下,貴妃此番言語,難道是指謫太后娘娘不夠仁善嗎?」
  舒貴妃毫不畏懼,柳眉微揚:「嬪妾不敢,只是嬪妾身為母親,即將母子分離,只為求得心安。更何況,大行皇帝金棺在此,太后娘娘從今往後,便是清兒的母親,大行皇帝最為重視清兒,自然要事事妥帖!」
  舒貴妃步步逼來,朱成璧不曾防備,只能頷首答應:「你要哀家作何承諾,哀家都答應你便是。」
  舒貴妃徐徐起身,握住朱成璧的雙手,徐徐行至金棺前,竭力忍住眼角的淚意,平靜地看向朱成璧:「那麼,請太后娘娘當著朝臣、嬪妃的面起誓。」
  朱成璧緩緩抬眸,目光掃過諸人,劃向渺遠空闊的天際,天色一碧如洗,一片雲朵也無,持服二十七日之後,新帝登基,終究,是自己贏了這一局。
  萬里江山,當真是無限秀麗!恍惚間,當年夏夢嫻的話語似乎又在耳畔響起: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是麼?今時今日,阮嫣然已經落得如斯境地,即便看穿我並非真心待她又如何?如今,她勝算盡失,不得不以自請出家來逼迫我善待玄清。雖然我實在沒能料到阮氏這番謀算,但即便是發誓又如何?若賭咒發誓有用,林若瑄怎會被賜死?夏夢嫻又怎會被廢?她阮嫣然今生今世,注定只能與青燈為伴,了此殘生!而叱吒風雲、掌生殺予奪大權的只能是我!
  阮嫣然贏得了一時,注定贏不了一世。
  朱成璧平復住心頭湧動的思緒,靜靜道:「我,朱氏成璧,大行皇帝的琳妃,如今的皇太后,面向文武百官、面向先帝嬪妃,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起誓,一生一世,善待皇六子玄清,視如己出,不讓任何人有可乘之機,毒害清兒,如若不然,朱氏一族,富貴榮華,灰飛煙滅!」
  玄淩與奕渮聞言一怔,朱祈禎與朱厚堂亦是眉心微蹙。
  舒貴妃終是放寬了心,緊緊牽住玄清稚嫩的小手交到朱成璧手裡,玄清懵懵懂懂,攝於朱成璧的威嚴,不敢多言,只死死看著自己的母親,眼中不捨之情愈發濃密。
  舒貴妃再次跪下,深深叩拜:「嬪妾祝太后娘娘鳳體安康,祝六殿下長樂未央!」
  註:
  1、「丹」者,紅也,「陛」原指宮殿前的台階。古時宮殿前的台階多飾紅色,故名「丹陛」。
  2、凌虛髻,屬於交擰的形式,其髻交集擰旋,懸空托在頂上。據《中華古今注》記載:「隋有凌虛髻、祥雲髻。」這種髮式如雲盤回,凌托頂上,搖而不脫落。
  
  第五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2)
  第五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2)



  含章宮,德陽殿,朱成璧依著美人墊坐著,徐徐展開一卷名單,對侍立一旁的竹息道:「這都是真寧親自擬的嗎?」
  竹息綻了笑意道:「帝姬親力親為,費了不少心思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緩緩念道:「尊舒貴妃為靜舒貴太妃,宜妃為宜仁淑太妃,和妃為莊和賢太妃,蘇昭儀為端謹太妃,恩嬪為順陳太妃,杜婕妤為純恪貴太嬪,洛芳儀為恭寧貴太嬪,芙蕖貴人為芙蕖太嬪,禧貴人為溫禧太嬪。」
  竹息笑道:「太后覺得如何?」
  朱成璧覆手於膝,儀態嫻靜:「竹息,你覺得如何?」
  竹息忙道:「奴婢不敢置喙。」
  「無妨。」朱成璧徐徐起身,舀了一勺七彩魚食撒入青花嫩瓷缸裡,那幾尾鳳尾龍睛,展開絢麗如鳳尾一般的尾鰭,似一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爭著向那一粒粒細膩如七彩玉石一般的魚餌游去,你爭我搶,好不熱鬧。
  朱成璧曼曼踱步,徐徐道:「哀家已是太后,你也是正一品的惠人,為女官之中最尊之者,更何況哀家素來倚重你,所謂威儀,不過只是做給外人看的,你不必在意。」
  竹息忙深深一福:「能得太后倚重,是奴婢難得的福氣。」
  朱成璧點一點頭,伸手攏一攏案上那盛在碎玉汝瓷盞裡的粉紅色碗蓮,有清幽的香氣淡淡逸散,不由添了幾許極暖的笑意:「碗蓮雖好,但失了這碎玉汝瓷盞,也就沒了韻味,那醃污泥裡種出來的,即便再水靈,又有誰會去看呢?就好比宮中的女子,沒了位分,就失去了一切,即便是在前朝開得再艷,終究也是過眼雲煙。」
  竹息會意一笑:「太后說的極是,更何況是終身與青燈為伴之人,再加以尊位,終是多餘了。」
  朱成璧怡然一笑:「舒貴妃自請出家,哀家自然感念,是要為之擇選一個好去處,京郊的甘露寺風景宜人,最適合清修,只不過舒貴妃養尊處優,又出居道家,自然不能和甘露寺眾尼同住。」
  朱成璧的純銀護甲在青花嫩瓷缸裡一劃,帶起幾縷薄薄的漣漪漾開:「那麼,哀家便建一所安棲觀讓她獨自修行。」
  竹息適時奉上軟羅帕子,含了笑意道:「太后仁善,只是奴婢擔心,旁人服侍終究是不慣,或許會惹舒貴妃生氣,只讓積雲跟著一同去住最好,左右積雲也是擺夷出來的,主僕總也是一心。」
  朱成璧順手折過伸進窗台的一支玉簪花,逗弄著紋金架子上那只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的鸚哥,唇角微微揚起:「也好,安棲觀人多了總也不利於舒貴妃清修,若是還跟從前的關雎宮一般熱鬧,只怕也是違背了舒貴妃的本意。」
  竹息笑道:「太后處處為舒貴妃著想,舒貴妃必會感念太后的恩德,日日祝禱,為太后和皇上祈福祝壽,不敢有所延誤。」
  朱成璧頷首道:「關雎宮裡可有什麼不妥?」
  竹息低低道:「太后放心便是,是竹語親自領著人去搜過的,並無不妥,舒貴妃連長相思都不敢再要呢!」
  「長相思麼?」朱成璧嗤的一笑,伸手挽過那一蓬蓬芳香濃郁的玉簪花,「既是清修,便沒有絲竹相伴的道理,舒貴妃是個明白人,只把念想留在心間罷了。」

  「玉簪墮地無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竹息凝眸於那白茫茫如星子般的玉簪花,冷凝了唇角的笑意,「即便是江南第一花又如何?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花只是花,花落委地,還不是零落成塵碾為泥的下場?而鳳凰,才是萬民景仰的真主子!」
  朱成璧的笑意愈發濃密,伸手摘下髮鬢的和田玉珠花簪到竹息的如雲髮髻上:「持服期間,旁的首飾都是銀質,既不耐看,也是司空見慣了的,唯有這和田玉,縝密而栗、溫潤滋澤,旁的玉石都遠遠比之不過。」
  竹息下意識按一按那珠花,確是觸手生溫,曉得是極稀罕之物,忙福了一福:「謝太后垂愛。」
  朱成璧取過那冊封名單,細細斟酌,沉聲道:「旁的倒也罷了,和妃之前就已手握協理六宮大權,為何在位次上反倒在宜妃後頭?」
  竹息道:「帝姬的意思是,這紫奧城,頂了天的大事就是為皇家開枝散葉,和妃娘娘家世雖好,又有協理六宮之權,但到底在子嗣上不如宜妃娘娘。」竹息掰著指頭數到,「宜妃娘娘有大殿下,並且撫育了樂安公主,和妃娘娘雖然誕下了五殿下,但五殿下夭折,如今雖是撫育了九殿下,但到底不是親生。」

  朱成璧笑著讚道:「真寧心思細膩,確實跟哀家的想法不謀而合,只不過既然讓宜妃列序於前,封號總得更謹慎些,方才顯得位份尊貴,向來妃嬪晉為太妃,一般是在保留原先封號的基礎之上再擇選一字,如此便是二字封號,那麼,哀家便給宜妃重新擬定兩個字,既是讓諸人明白,生兒育女方是這紫奧城的大事,也是讓皇帝未來的妃嬪分得出輕重。」
  竹息陪著笑道:「太后與帝姬母子連心,只不過帝姬經得事少了,到底不比太后用心良苦、博通睿智。」
  朱成璧微一凝眸,忖度著道:「『仁』這個字擇得好,溫良淑德曰仁,厚澤深憫曰仁,上下相親曰仁,敬賢施恩曰仁。既如此,哀家便再擬一個『欽』字,如何?」

  竹息眼睛一亮,忙道:「威儀悉備曰欽,敬重仰慕曰欽,宜妃娘娘溫和仁人,雖說『欽』字略顯剛硬,但卻克盡尊貴,自是高人一頭。」竹息笑道,「欽仁淑太妃,太后娘娘親自賜下的封號,想必宜妃娘娘更為感念。」
  朱成璧正笑著取過案上的碧螺春,聞言卻是眉心微蹙:「淑太妃?」
  竹息咦了一聲,忙道:「太后的意思是給了淑太妃太過抬舉?」
  朱成璧淡淡道:「既然舒貴妃自請出家,哀家又未曾加奉尊號,那麼貴太妃之號不過是形同虛設罷了,只是歷來,貴太妃、淑太妃、賢太妃、德太妃四位為諸位太妃中最尊之者,且不許並立……」
  竹息會意道:「是了,後宮妃嬪,最計較的除了恩寵與子嗣,便是這位分了,若是現在就尊封宜妃娘娘與和妃娘娘為淑太妃與賢太妃,一來,這賞賜一併地下來,他日旁的賞賜終究是入不得眼的,更何況,她們自恃地位頗高,也不會處處以太后為尊,若是只封了太妃,她們揣度著昔日也許會再得晉封,自然更依附於太后。」
  朱成璧歎息道:「倒也不是哀家要壓著她們的位分,只不過淩兒尚年幼,弱母孤子坐鎮江山,本就是遭人非議、難上加難,若臣屬忠貞便也罷了,若是有人覬覦,即便有奕渮壓著,哀家終究也不能十分的放心。宜妃的江氏一族與和妃的萬氏一族都是哀家需拉攏的勢力,為淩兒前程著想,也只能如此。」
  竹息微見動容:「太后為了皇上費勁心血,皇上自然是明白的。」

  朱成璧低低一歎:「只要他明白,哀家就別無所求了。」
  隆慶十二年六月十二日,持服禮畢,新帝登基,改元乾元,翌年使用,先帝弈澹追諡曰神堯定業孝皇帝,廟號高宗,葬於泰陵。
  登基大典安排在太極殿舉行,當日亦是冊封太后的盛典,為避兄弟名諱,玄淩更名為玄凌。作為玄凌的生母,朱成璧則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入主頤寧宮。冊封大禮極為隆重,甚至超過了皇帝大婚的規格,普天之下,萬民同慶,同時為朱成璧敬奉徽號為「昭成」,時稱「昭成皇太后」。
  新帝年幼,昭成皇太后垂簾聽政,梁王周奕渮受命輔政,尊為攝政王。

  三日後,冊封諸位太妃,宜妃冊為欽仁太妃,為諸位太妃之首,和妃冊為莊和太妃,蘇昭儀冊為端謹太妃,恩嬪冊為順陳太妃,杜婕妤冊為純恪貴太嬪,洛芳儀冊為恭寧貴太嬪,芙蕖貴人冊為芙蕖太嬪,禧貴人冊為溫禧太嬪。諸位太妃相繼遷居壽康宮、寧壽宮、壽祺宮等宮宇。
  冊封太妃之日,亦是舒貴妃出家修行之時,由於安棲觀尚未建成,朱成璧允許舒貴妃暫居通明殿一側的雨花閣,雨花閣素來清靜,最能避開宮中繁擾。舒貴妃感念朱成璧恩德,親往頤寧宮致謝。

  同日,頤寧宮傳下懿旨,正三品福安郡夫人王氏加封正一品華國夫人,正三品瑞平郡夫人馮氏加封正一品安國夫人。王氏身為當朝太后的母親,在城東朱府的地位更見貴重,馮氏雖為嫡妻正室,但也明白自己這國夫人的加封如何得來,對待王氏更是客氣,人前人後禮讓有加。
  一晃,已是隆慶十二年八月初八,秋意漸起了。

  註:
  謚號,是在我國古代,統治者或有地位的人死後,給他另起的稱號,如「武」帝,「哀」公等。古代帝王、諸侯、卿大夫、高官大臣等死後,朝廷根據他們的生平行為給予一種稱號以褒貶善惡,稱為謚或謚號。帝王的謚號,由禮官議上;臣下的謚號,由朝廷賜予。帝王與群臣之間有嚴格區別,帝王的謚號,在隋朝以前均為一字或二字,如西漢的皇帝劉盈謚惠帝、劉恆謚文帝、劉啟謚景帝,東漢的皇帝劉秀謚光武帝等即是。但是從唐朝開始,皇帝的謚號字數逐漸增加,例天寶十三年,玄宗李隆基決定將先帝的謚號都改為七個字如李淵為「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李世民為「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唐後各代皇帝的謚號,一般都偏長,其中稱冠的清太祖努爾哈赤,謚號竟長達二十五個字「承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端毅欽弘文定業高皇帝」。
  

點名簿 2016-3-26 18:59

第六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1)
  第六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1)


  秋意起,日晝漸短,朱成璧懶懶倚著美人墊坐著,從案上那一疊黃綢面的奏折中取過一份細細讀著,竹息奉了一盞熱熱的杏仁酪上來,柔聲勸道:「娘娘自打午膳後便一直看著奏折,也是累了,不若歇一歇吧?」
  朱成璧微微歎息一聲,接過那氤氳著熱氣的杏仁酪擱在案上,緩緩道:「且換一盞怡神的茶來。」
  見竹息答應著便要下去,朱成璧又道:「那蓮紋銀盤裡的薄荷葉和杭白菊是欽仁太妃午間送來的,便用著泡茶吧。」
  竹息曉得朱成璧有話要說,忙喚過侍立一側的宮女將那杏仁酪端了下去。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綠松玉錘緩緩錘著膝蓋,方徐徐道:「這一份是奕渮剛剛呈遞上來的。」
  竹息一愣:「攝政王處理朝政素來妥帖,若非什麼要緊事,是不會輕易呈了折子上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要緊的事情,攝政王也應該來頤寧宮奏稟才是,莫非……」
  朱成璧隨手將折子一拋,清愁如薄霧一般在姣好的面容上散開:「又是關於請封。」
  竹息不免有些咋舌:「那江承宇上個月剛剛從正五品的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晉為正三品的侍郎,前幾日攝政王自己辭了吏部尚書的職位,指明要江承宇繼任,被娘娘駁了回去,怎的今日又遞了一封上來?」
  朱成璧嗤的一笑:「這一次,不是為了江承宇,是為了朱成璵。」
  竹息一怔:「是太后的哥哥?」

  朱成璧點一點頭:「哥哥是翰林院編修,官居正五品,素來也只是個閒職,只是翰林院雖然品秩不高,但陞遷較之六部更為容易,若有機會,更能成為上書房的師傅或是陪講學士,往後更能加封大學士的榮官,低則正三品,高則正一品,庸碌者能保住子孫榮華,幹練者則能問鼎權臣之位。」朱成璧略略正一正耳垂的鴿血紅牡丹耳環,「而奕渮的意思是,讓哀家封哥哥為正三品的掌院學士。」
  竹息正從蓮紋銀盤中擇選新鮮的薄荷葉和杭白菊,聞言不由一驚:「翰林院掌院學士?」
  朱成璧眸光微沉:「掌院學士,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也需是大學士方能勝任,若哀家要封哥哥為掌院學士,就必須先加封哥哥為大學士,只是父親做到正三品的文淵閣大學士花了幾十年的功夫,哥哥年紀尚輕,便沒有這飛黃騰達的道理,更何況齊正聲的武英閣大學士是對兀良一戰大捷才取得的,哥哥一無建功,二無天賦,如何擔當得起?」

  竹息凝神片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況且太后先前駁回了江承宇,如今卻又封了朱成璵,只會讓朝臣認為娘娘假公濟私,偏袒族人。」竹息微微一頓,見朱成璧的神色越發不好,忖度著勸道,「但攝政王不會猜不到太后的心意,此番舉動,實在是古怪得很。」
  朱成璧淡淡道:「無非是存了心讓哀家不痛快罷了,你且看皇帝登基以來,他安插了多少親信進來,旁的且不說,那兵部尚書甘循,戶部尚書苗從哲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吏部尚書又要安排了江承宇,豈非六部中的三部都要成了他的家臣了?」

  竹息忙道:「太后息怒,左不過工部尚書蘇遂信是太后的人,禮部尚書萬貞毓是莊和太妃的父親,素來與朱厚堂朱大人親近,也是不必說的,刑部尚書劉汝吉是兩朝元老,忠心赤誠,只效忠於皇帝,如今這吏部尚書是要好好權衡,攝政王只是與太后壓力……」
  朱成璧心煩意亂,將那綠松玉錘在案上一拍:「壓力麼?哀家看他是把朝廷當成攝政王府了!吏部侍郎左少展不是致仕了麼?既然吏部缺人,就讓他回來暫代尚書一職,也是告訴攝政王,若那江承宇肯安分守己地在侍郎的位置上磨上幾年,哀家不是不肯給這份臉面!」
  竹息曉得朱成璧動怒,也不敢多言,只是擇好了薄荷葉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沖開泡著,又兌入化了蜂蜜的涼水細細拌好,方遞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方道:「父親年邁,太學禮官一職先由朱成璵暫任,另外,讓朱祈禎就任兵部侍郎一職。」
  竹息奇道:「太后方纔還說要避免朝臣認為您偏袒族人,太學禮官由朱成璵朱大人暫任也就罷了,畢竟也能避開翰林院的風頭,日後免得攝政王再做文章,只是太后怎的又提拔了朱祈禎朱大人?」
  朱成璧以手支頤,淡淡道:「朱祈禎是哀家的親眷,亦是攝政王的心腹,這樣做既是為了安撫攝政王,也是叫朱祈禎知道,攝政王雖然信任他、重用他,但他的侍郎一職,到底也是哀家給的,讓他知道分寸。」
  竹息恍然大悟,忙道:「太后聖明。」
  朱成璧倦怠地揮一揮手:「替哀家草擬一道懿旨……」
  話未說完,卻是竹語打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不好了,新安縣君快不行了!」
  朱成璧一怔,方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長姐朱成,蹙眉道:「好好的怎會突然不行了?」
  竹語面露難色,囁嚅道:「據說,從年初以來,就不大好,如此拖了大半年下來……」
  「可曾請過大夫?」
  竹語忙道:「奴婢不甚清楚,方才是新安縣君身邊的貼身侍女茹兒進宮來回稟的,茹兒說,新安縣君想要見太后一面。」
  竹息不免有些遲疑,望一眼朱成璧,低低問道:「太后的意思是?」
  朱成璧怔忪片刻,終究是吩咐道:「備轎。」
  齊府,燕語閣。
  朱成璧甫一入閣,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下意識握著軟羅帕子掩一掩口鼻,待到稍稍適應,才發現床榻之上半臥著一個虛弱的人影。
  心緒一蕩,幾乎是要飛到了二十年前,彼時,自己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也是這樣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父親告訴自己,自己將作為魏王庶妃嫁入魏王府。
  自己自是千不情萬不願的,長姐坐在自己床頭,握著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道:「璧兒,你放心,長姐一定能幫你勸了父親收回成命。」
  然而,這樣情真意切的誓言卻又脆弱地如蟬翼一般,不過一日的功夫,長姐就緘口不言,父親對她說了什麼,自己無從得知,只不過,心底的恨,到底是一層一層深深湧起,你既承諾了我要勸服父親,為何你不守諾言在先?尾生抱柱,你連他的萬分之一都不如!
  沉默的瞬間,朱成瑿已吃力地支起身子,鬥心斗肺地咳嗽著喚道:「太后……」
  剎那間,朱成璧收住了愈飄愈遠心緒,是了,整整二十年的時光流轉,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以淚洗面的朱府二小姐,而是大周的皇太后。
  朱成璧緩緩行至床前,驚覺朱成瑿臉色的蠟黃而枯弱,卻只淡淡道:「長姐既是病了,怎無人在一側照拂?」
  朱成瑿搖一搖頭:「臣婦已經喚了她們出去,有些話,臣婦想私下裡與太后說。」
  朱成璧點一點頭,揮了手讓竹息下去,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有漏進閣中的細碎金光一閃而逝,朱成璧轉首的瞬間,在梳妝台上的雙魚紋鏡中照見了自己精緻的容顏,相比之下,朱成瑿兩鬢斑白,倒像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而她,不過只比自己長了兩歲而已。
  歲月的無情,難道真的格外厚待了自己,卻分毫不肯寬縱於朱成瑿麼?
  朱成瑿似是自嘲,緩緩一撫鬢髮:「我很老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長姐自己最清楚。」
  朱成瑿微微轉眸,吃力地倚靠在床頭:「如今我這樣子,還擔得起名字中的那個『瑿』字麼?」
  「長姐什麼擔得起,什麼擔不起,自然不是這說文解字的功夫。」
  朱成瑿神色一滯,瘦骨嶙峋的雙手越發抖得厲害,不由生出幾分懇切:「璧兒,我能喚你璧兒嗎?」
  朱成璧一怔,璧兒,這是多麼渺遠而陌生的稱呼,父親永遠只會喚自己一聲「成璧」,陌生而疏離,母親從前是喚自己「璧兒」的,只是從自己嫁入魏王府後,便換成了恭謹而謙卑的「娘娘」,先帝也曾喚過自己「璧兒」,那不過是最初在王府的一段時日,之後,即便再如何親密,也不過是一句淡漠的「成璧」,而奕渮……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頗為唏噓:「許久都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
  朱成瑿低低道:「自從我負約於你,你再不肯原諒我,又怎會允我這樣喚你,只是璧兒,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便是這樣的喚你,從你出生之後便是如此……」
  「陳年往事,許多我已經不再記得了,長姐又何須再提?」
  朱成瑿靜默片刻,臉上浮現出淒楚的笑意,如枯萎到極點的黃葉,一點一點頹盡了曾經鬱鬱如綠蠟般的光彩:「璧兒,是我對不起你,即便用我一生一世的時光來追悔我的自私,我都無法祈求你的原諒。」
  朱成璧眼中有瑩然之色一閃,轉瞬間又抿了下去,絲毫不見動容,只冷冷道:「我已經說過,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不!」朱成瑿突然一把掀開錦被,只著單薄的寢衣,這樣大的動作幅度,讓她的面色泛著奇異的潮紅,猛烈地咳嗽不已,她推開朱成璧欲來相扶的雙臂:「璧兒,你已是太后,朝臣、妃嬪、百姓,對您的叩拜是景仰您、是尊崇您、是敬畏您,但我不是。」朱成瑿瑟縮著、顫抖著,幾乎是從床上翻滾下來,她的髮髻鬆散,一匹青絲早已混入了不少銀絲,全然昭示著歲月的決絕與無情。
  朱成瑿跪倒在朱成璧面前,氣息喘喘,竭力平復了呼吸:「我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諒,當年的我,雖是空口承諾,卻是真心實意想讓父親收回成命,但父親告訴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須有人犧牲。是我自私!是我膽小!是我不守諾言!我想與父親相爭,但我又不肯捨了正聲!」
  朱成瑿淚水漣漣,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您一輩子!璧兒,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裡的人了,只求您原諒我,我下輩子給您當牛當馬,只求您原諒我!」
  淚水,一滴一滴,靜靜滑入寸許厚的織錦地毯上,轉瞬間不見。地毯上繡著那惟妙惟肖的報春花、玉蘭花、茉莉花、梔子花,花團錦簇,爭奇鬥艷,本是一處春意濃濃、桃李芬芳的妙景,然而此刻,那千百種嬌媚的花朵卻似鋪天蓋地一般地湧來,生生叫人窒息。
  朱成璧一個恍惚,突然想到,如果當初,被逼著嫁入魏王府的是她,自己又肯不肯捨了奕渮,甘願替她受過?
  所謂人之常情,往往,亦是情非得已。
  終究,是心底軟了。
  「長姐。」朱成璧徐徐起身,緩緩扶她起來,「長姐體弱,不必如此哀求,況且我說過,都已是過去的事了。」
  朱成瑿愣了半晌,有大朵大朵晶瑩的淚花綻落:「璧兒……」
  「我可以原諒你,就當全你一個念想,讓你安安心心,走完這一生。」
  朱成瑿極力忍住喉頭的哽咽,似是驚喜過望,又似是遲疑:「璧兒,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一愣:「莫非長姐想要……」
  朱成瑿低低咳嗽一聲,懇切道:「夫君疼愛我,一直未再納妾,但夫君性子耿直,我實在害怕他會見罪於他人,若有月賓在宮中服侍太后,太后見到月賓,也能想到夫君祖上三代,皆為國效力……」
  朱成璧沉吟片刻,柔聲道:「若你上次能推心置腹地跟我說話,而不是拐彎抹角地試探我,興許,我已經允了月賓入宮。」
  朱成瑿虛弱地一笑,語調越發地幽微:「我深知你恨我……若知曉你……還肯來看我……還肯原諒我……」
  朱成璧忙握住朱成瑿的手,低低喚道:「長姐,長姐。」
  朱成瑿的神色越發羸弱,眸光幾欲渙散:「璧兒……」
  「快!快讓齊大人進來!快!」
  「璧兒……真好……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真好」


  註:,音同「於」,古代的一種佩玉,喻美好的人物
  


  第七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2)
  第七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2)


  朱成璧緩步出了燕語閣,哀泣聲四起,夜色流觴,似有微弱的雨滴混進了風裡,拂面而過,徒留冰涼的濕意。
  朱成璧機械似地轉過頭,燕語閣中,齊正聲抱著朱成瑿,跪倒在地上,悲慟欲絕,那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是貫穿了二十年癡癡相守後驟然分離的痛楚,痛到極徹底,痛至心扉,每一寸的肌膚都是撕裂開的疼,是滴著血、斷了筋的沉痛。
  朱成瑿倒在自己懷裡,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合上,她恬和地微笑著,彷彿回到了童年,那時候彼此的天真浪漫、誠心相對,隔絕了父親的漠視、大娘的欺壓、族人的輕蔑,那樣純粹而誠摯的姐妹之情,是如今再多的家族榮寵、金玉堆砌、生死予奪的至尊之位都抵不過的傾心相交。
  信了她十六年,恨了她二十年,臨了,愛與恨的交纏,終是結束了麼?
  夜,深了,天幕如濃墨一般,肆虐著覆蓋了原本光明的天際,朱成璧驚覺頰邊的寒涼,如刀鋒上凝住了、冰凍著的寒意,一路涼到了心裡。
  朱成璧推開竹息欲來攙扶的雙臂,幾乎是麻木地在院中行走,兩旁的隨從、僕役紛紛跪倒,哀惶聲不絕於耳:「太后娘娘節哀!」
  頤寧宮,已是掌燈時分,朱成璧遠遠望見通明的燈火,似璀璨的星子,心底到底是有了幾分暖意。
  邁入正殿,卻見奕渮靜靜坐在窗下,熹微的月華篩了淺清水色的蟬翼紗進來,交融了殿內熒熒的燭火,或明或暗間,他的側臉似有柔和的弧度。
  奕渮聞得動靜,忙上前請安:「太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殿中服侍的宮女下去,方緩緩落座,捧過案上沏好的高峰雲霧,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奕渮在朱成璧身側坐下,低低歎息:「聽聞新安縣君辭世,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特意過來陪你。」
  朱成璧一怔,忙看一眼案上那一疊奏章,猛然想起讓竹息起草的旨意還未曾動筆,奕渮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今天我遞了一封奏折,你可看過了嗎?」
  奕渮端起筋紋菱花壺,向茶盞裡又添了些熱水,笑道:「後來我尋思著,那封奏折確有不妥,若你還未曾看過,就算了吧,今天咱們不談政事,就好好吃頓飯,好麼?」
  朱成璧會心一笑,知曉奕渮後悔呈了那奏折上來,只輕輕道:「既然你覺得不妥,一會兒便取回去好了。」語畢,似是微微思索,轉而又嗔怪道:「宮裡的菜,吃來吃去都是一樣的口味,你可是敷衍我?」
  奕渮啞然失笑:「我怎敢敷衍你?」語畢,奕渮拍一拍手,吩咐道,「呈上來。」
  朱成璧一愣,卻見竹語領著小宮女一道道呈了菜上來。
  奕渮笑著歷歷數道:「今日都是清淡的菜餚,芙蓉荔枝、明珠豆腐、玉盞龍眼、芸豆金角、雨後春筍、金獅繡球,末了這道天麻燉乳鴿是特特用了天麻、枸杞、蘑菇、棗仁、靈芝調出來的湯底,細細燉了好些時候,最能益氣補血、寧神養心,還有這燕窩薏米甜湯,也是你素日喜愛的。」
  「王爺可別疏漏了重點。」竹語掌不住輕輕一笑,向著朱成璧道:「這些可都是王爺親手做的呢。」
  奕渮咳了一聲,微露不悅之色:「好了,多嘴做什麼,趕緊給本王下去。」
  竹語笑意吟吟,福了一福便下去了。
  朱成璧又驚又喜,只低了頭,抿著嘴,不肯說話。
  奕渮笑著握一握她的手:「從前你便是個貪嘴的,怎的今日如此矜持?也罷也罷,必是我粗手笨腳,不合你的口味,來日我去那朱雀樓好好呆上一年半載,再請你看看我這廚藝可有長進。」奕渮笑著起身,端過那璞玉酒壺笑道,「美玉配美酒,美酒自然也要配美人,這梨花白是孫傳宗晉上來的,若非上回去驍騎營,還不定能品到這樣好的酒。」
  朱成璧嗤的一笑,笑罵道:「人家的好酒,都被你搜刮了來吧?」
  奕渮哈哈一樂:「那孫傳宗倒真有幾分不情願。」
  朱成璧柳眉一揚,斜他一眼,道:「借花獻佛,可見一點也不真心。」
  奕渮將那璞玉酒杯推到朱成璧面前,那梨花白甘冽清澈,一汪汪的真如翡翠碧玉一般,笑道:「即便是借花獻佛,也得借好花,獻真佛。」
  「輕嘴薄舌,哪裡有攝政王的樣子。」朱成璧笑著啐道,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凌兒每天晚上都要來頤寧宮請安的。」
  奕渮懶懶道:「無妨,我已經知會了儀元殿,他今晚是不會過來的。」
  朱成璧淡淡一笑,轉眸望向窗外,蟬翼紗薄而通透,夜風習習,唯見翠色竹影婆娑,簌簌而動的輕觸聲如簷下的細雨,亦有淡而益遠的清香篩了窗紗而入,慢慢撫上自己的肌膚。
  奕渮凝神片刻,舀過一碗燕窩薏米甜湯,淡淡道:「玄清近來如何了?」
  朱成璧拿了描金的素花調羹細細調著那甜湯,似有幾分漫不經心:「在鏤月開雲館住著,我每日都會去瞧他,他如今的性子倒是沉靜了不少,不比以前那樣活潑。」
  奕渮輕輕頷首:「雖說還是五歲的孩子,但也不能疏漏了,一則舒貴妃將他托付與你,總得好生看顧著,二則先帝在時,也是最中意於他。」
  朱成璧托腮細想,聞言只是蹙眉道:「我自是明白的,但若放在頤寧宮裡照料著,耳熏目染,我總怕他於政史經文會上心,左不過在鏤月開雲館,風光又好,多多分些心思在詩詞歌賦裡也便罷了。」
  奕渮點一點頭,起身添了一勺百合香在身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裡,有清甜的香霧裊裊浮出,芬香馥郁,縈紆飛繞。
  奕渮笑道:「話說回來,當年,你曾與我下過一場豪賭,可還記得?」
  朱成璧一愣,見奕渮頗有些神清氣爽的樣子,不由笑道:「自然記得。」
  奕渮緩緩一轉拇指上的玉扳指,唇角微微揚起:「我當時似乎說過,有些話,要堂而皇之地去你的頤寧宮說。」
  朱成璧霎時明白奕渮話中所指,心頭突突一跳,面上已微微泛起紅暈:「越發渾說了。」
  奕渮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注視著她微有避開的雙眸,正色道:「我不會逼你,我知道你放不下玄凌,也知道你心裡為難,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但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你。」
  朱成璧低低一歎:「菜,可都要涼了。」
  八月二十三,前吏部侍郎左少展被召回京,暫任吏部尚書一職,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太學禮官朱厚堂致仕,翰林院編修朱成璵任太學禮官一職,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朱祈禎就任兵部右侍郎,同時卸任神機營統領一職,副統領韓越峰就任統領一職。同時追封兵部左侍郎齊正聲嫡妻、新安縣君朱成瑿為正三品昌陵郡夫人。
  八月二十六,昌陵郡夫人養女齊月賓入宮,冊為貴嬪,賜號「端」。
  齊月賓虛歲十三,跟玄凌年歲相仿,沉靜爾雅,端容有惠,是太祖一朝良將定勳侯齊不遲之後,又是朱成璧欽點了入宮,時人皆認為憑齊月賓母家的榮耀與昭成太后的中意,難保不會成為新帝的皇后。
  而說到定勳侯齊不遲,一生征戰,鐵血丹心,是太祖一朝的大功臣。
  大周建國伊始,太祖皇帝曾在上京定都過十二年,距如今築有紫奧城的京都「中京」三百餘里。建元十年,赫赫屢屢進犯上京週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濟格可汗甚至領精兵五千長驅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鳴關」。
  雁鳴關西臨喜陵江,南接上京北界,北有指仙關緊接落鐵山棧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且雁鳴關亦是赫赫揮兵進入大周萬里江山的要地,若雁鳴關失守,不啻於在大周北疆撕開一道裂口,直讓赫赫鐵騎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再度揮師攻打雁鳴關,時逢大周旱災,連年征戰又剛剛平息,國力十分疲憊,軍中關口糧草不濟,又遇天降大雪,實在難以抵擋赫赫大軍。國將危難,老將齊不遲臨危受命,不顧征戰沙場半生後的老邁之身,重披戰甲抖擻上陣,率大軍據守雁鳴關,嚴陣以待。
  自建元十年十二月起,齊不遲與赫赫大軍幾番激戰,互有勝負,然赫赫大軍攻勢不減、越戰越勇,幾番差點扭轉局勢。終於,在建元十一年一月初一深夜,大周軍燃火落鐵山,戰鼓動地,出兵反擊,並派王喜、王武諸將攻入赫赫大營,赫赫大軍驚潰不止,赫赫元帥戰死,受傷未癒的濟格可汗則引兵逃遁,舊傷復發而死在半路之中。
  勝兵驍勇,齊不遲乘勢擴大戰果,追擊而上,殺敵萬餘人,血流成河。又命齊不退於赫赫軍隊奔逃回國的必經之地河池再設伏兵,大敗赫赫。自此一戰,赫赫大軍被迫退回都城藏京,數年未再有戰火燃起。
  太祖皇帝為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為齊不遲畫像,並設於武英閣,更增設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一位,歷朝歷代,僅授予齊氏一族有功之臣,為開國諸多將領中難得的榮耀。
  太祖皇帝一生戎馬,一統中原後曾封了數十位異姓王,可惜卻少有善終者,不是結黨營私、意圖謀逆,便是居功自傲、藐視朝規。然而,齊不遲雖也為開國大將,但到底資歷不深,戰功不比他人顯赫,故而未能得封異姓王,但其之後的恩寵榮耀卻遠勝於諸位異姓王,更為子孫後代留下庇佑。
  朱成璧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周史》,端起銀杏茶悠悠一品,吩咐竹息道:「讓端貴嬪進來吧。」
  

註:齊不遲生平之事,引自【後宮甄嬛傳】,並做增刪修改
  
  第八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1)
  第八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1)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端貴嬪齊月賓翩然進殿,行禮如儀,今日她著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繡著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神色端和、面容寧謐,如春月照柳、朝霞拂花,分外清雅秀麗。
  朱成璧微微頷首:「紫奧城最不缺的就是如玉似花的女人,奼紫嫣紅、春色滿園,但月賓你卻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支玉蘭,月華靜謐、夜露微涼,最是清新怡人。」
  竹息聞言不由輕笑:「太后甚少如此讚譽她人的相貌,貴嬪娘娘可是皇上登基後的頭一個呢。」
  齊月賓福了一福,越發地恭敬溫和:「太后娘娘謬讚,在娘娘的高貴風華面前,嬪妾不過是牆角的薄花,是萬萬不敢與娘娘的牡丹國色相較的。」
  朱成璧恬和一笑,緩緩抬一抬手,竹息會意,奉上一隻金絲嵌蟬玉的雕漆盒子,笑道:「貴嬪娘娘,這一對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求凰步搖是太后娘娘特地囑咐了織造局新近打造的,恭祝貴嬪娘娘得皇上鍾愛,恩寵不衰,來日也可早早誕下皇子。」
  齊月賓曉得貴重,忙接過盒子俯身下跪,叩首而謝,誠懇道:「嬪妾多謝太后娘娘厚愛!嬪妾能隨侍皇上已是萬幸,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只求太后娘娘與皇上不嫌棄嬪妾,方是嬪妾的福分。」
  朱成璧方含了幾許暖意,讚道:「不卑不亢,兼而有讓,是哀家沒看錯你,你是哀家選侍在皇帝身邊的第一個嬪妃,哀家原本還有幾分擔心,怕你不能勝任,畢竟你年紀尚輕。如今看來,你持穩端莊、從容溫和,哀家自是滿意的。」
  語畢,朱成璧緩緩起身,徐徐扶起齊月賓,注視著她端和寧靜的雙眸:「只是,很多人,很多事,在這紫奧城裡浸淫許久,總會失了原味本色,更有甚者,視人命為草芥,只管自己榮寵,不論他人死活,哀家不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人。」
  見齊月賓恭順地頷首,朱成璧又道:「能讓哀家賞識你,既是你的養母昌陵郡夫人的引薦與保舉,亦是你今日的對答得體、言行規矩。但是,要讓皇帝喜歡你,方是你的真本事。若你的期許僅僅是不嫌棄,未免低了些,紫奧城的女人,要麼就恩寵加身,要麼就默默無聞。」
  齊月賓再次深深一福:「承蒙太后娘娘指點,嬪妾不勝欣喜。」
  朱成璧點一點頭:「去吧,披香殿只有你一人住,往後亦是如此,哀家給你貴嬪的位分,希望你擔得起哀家的期望。」
  見齊月賓恭敬地退了出去,竹息方轉首笑道:「端貴嬪性子持穩平和,太后大可放心。」
  朱成璧緩緩回座,揀過一粒香藥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端貴嬪的性子,哀家自是喜歡的,她也是個聰明的,這些日子宮裡多有流言,認為端貴嬪極可能問鼎後位……」
  竹息嗤的一笑,輕蔑道:「宮人們素日來只會搬弄是非、以訛傳訛……」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麼,方纔你祝她『早早誕下皇子』,她是怎麼說的?」
  竹息一怔,思索著道:「彷彿是『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
  朱成璧抿一抿嘴唇:「你的話,不過是對天子嬪妃尋常的祝願罷了,端貴嬪卻這般在意、答得滴水不漏,既是放低了身段姿態,也是撇清了關於後位的流言,如此心思縝密,竹息你又作何想法?」
  竹息這才反應過來,不免咋舌:「若非太后提醒,奴婢斷斷想不到這一層來。」
  朱成璧柳眉一揚,只捧著新沏好的高峰雲霧道:「倒不是哀家忌憚她,只不過她年紀尚輕,就有了這般細膩的心思,又是為著齊正聲才入的紫奧城,而並非是一心一意甘為天子嬪妃,終究是要提防著罷了。」
  竹息深以為然,臻首微微思索,片刻方含笑道:「如此看來,朱二小姐的事情,是真的要開始籌謀著了。」
  儀元殿外,玄凌負手而出,吩咐李長道:「不許跟著朕,朕要自己走走。」
  秋意漸深,御花園西側有大捧大捧的金桂、銀桂與丹桂,梔子黃、萱草橙、胭脂紅,簇擁著、喧鬧著鋪成開來,耀著細碎的金色日光,如一段上好的蜀錦,靡麗到極致,清風一拂,有極馥郁的芬芳湧起,如香翠飄羽、環珮叮鳴的女子,巧笑倩兮,款款而來。
  玄凌駐足深思,桂樹從中,卻有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正盈盈立在那裡,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點綴著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在那一叢又一叢的桂花中,越發顯得裊裊婷婷、風儀玉立。
  玄凌計從心來,玩心大盛,躡手躡腳走上去,呼地一把摀住了她的眼睛。
  那名女子「呀」了一聲,似是慍怒:「你是誰?怎的如此大膽?」
  玄凌一愣,心叫一聲不好,忙鬆了手後退幾步。
  那名女子急急轉身,一看便是唬了一跳,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玄凌頗為尷尬,擺擺手道:「免禮免禮,原來是你,朕還以為是皇姐,皇姐很喜歡玉蘭花,玉蘭花開的時候,常常用玉蘭花挽住頭髮,而你的裙子上繡著玉蘭,朕才會看錯了。」
  齊月賓微微紅了臉,只是垂眸道:「臣妾也喜歡玉蘭花,但不敢與真寧長帝姬相較。」
  玄凌澈然笑道:「你為何喜歡玉蘭?」
  齊月賓淺淺一笑,從容答道:「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臣妾喜歡玉蘭的氣節。」
  玄凌點點頭,似是讚賞,忽然伸手向她一笑:「朕看書看得倦了,你且陪朕走一段吧。」
  一抹淺淺的紅暈在齊月賓如玉的面容上漾開,她似有嬌羞,又似是欣喜,半是遲疑半是悅然地搭上玄凌的手。
  齊月賓的貼身侍婢如意與吉祥正抱著幾支銀桂過來,見到此情此景,喜不自勝,慌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玄凌嗤的一笑:「可是你們主子吩咐了你們折的這些銀桂嗎?」
  如意忙道:「皇上聖明!入了秋,娘娘最喜歡喝素娥雪。」
  「可是茶的名字?」
  「是。」
  玄凌笑著緊一緊握著齊月賓的手,笑道:「這樣雅致的名字,也只有你才會想出來,朕便天天去你的披香殿候著,今年新出的素娥雪,朕得第一個嘗到才罷。」
  齊月賓越發地嬌羞,只垂了眸子低低道:「皇上取笑臣妾呢。」
  待到玄凌與齊月賓走遠了,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方緩緩從桂樹叢後轉出。
  莊和太妃笑吟吟道:「看皇上的意思,必是對端貴嬪動心了。」
  順陳太妃握著蹙金撒乳煙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亦是含笑:「自然,端貴嬪的相貌與品性都是數一數二的,皇上又怎會不喜歡呢?」
  莊和太妃頷首微笑,想一想又遲疑道:「但我聽聞,太后是屬意朱宜修入主中宮的,若是端貴嬪寵愛太過,擋了朱宜修的路,豈非會惹得太后不快呢?」
  順陳太妃笑著勸慰道:「姐姐不必煩心,端貴嬪能入宮,一是看了昌陵郡夫人的情面,二是端貴嬪本身謹小慎微,也是頗得太后心意的。」
  莊和太妃攀過一隻銀桂輕輕一嗅,有清涼而淡雅的芳香沁入心脾,方低低一歎:「後宮裡頭,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今日你看那端貴嬪持穩謹慎,難保他日不會處心積慮、謀算人心,更何況這是為了後位。」
  順陳太妃淡淡一笑,挽過莊和太妃的手,親熱道:「孩子們的事情,姐姐不必操心,子孫自有子孫福,我們還是去看看蘇姐姐吧,聽聞這幾日又病了呢!」
  莊和太妃緩緩搖頭:「端謹太妃也是可憐見兒的,先帝走後,就斷斷續續地病著,總也好不起來。」
  星月璀璨之夜,城南朱府後院,有幾許溫暖的橘紅光芒搖曳,朱祈禎握著一把鑌鐵剪刀,正緩緩修剪梨樹的枝葉,聞得背後漸有腳步聲響起,也不回頭,只是側耳聽著,卻是邱藝澄引了孫傳宗進來,笑道:「大人,孫大人來了呢!」
  朱祈禎淡淡道:「夫人且先下去吧,我跟傳宗單獨說幾句話。」
  待到邱藝澄退了下去,孫傳宗方才笑道:「可見是兵部出了煩心事兒,不然這大晚上的,你也不會特意叫了我過來。」
  朱祈禎隨手剪落一叢正蓬勃的枝葉,冷冷笑道:「甘循真是好大的心胸!」
  孫傳宗一愣,忙摀住朱祈禎的嘴,半是責怪半是驚疑:「素日你一向謹慎,今日卻是怎麼了?這樣的話可是能隨便說的?甘循是正二品兵部尚書,更是攝政王的心腹,你不要命了麼?」
  朱祈禎皺一皺眉,冷哼一聲道:「他一心想把女兒甘思弄進紫奧城便也罷了,畢竟有端貴嬪的例子擺在前頭,但居然堂而皇之將自己的兒子甘思霆捧為了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
  孫傳宗奇道:「聽聞前番早朝,太后和攝政王不是宣佈了讓齊正言任職方清吏司郎中麼?齊正言是齊正聲的堂弟,更是丞相徐孚敬的門生和東床快婿,又為何突然換了人?」
  朱祈禎悶聲道:「齊正言入京前,是徐州知府,甘循彈劾他大肆收賄,於是才革除了官職、趕出了京城,為著這個,齊正聲整日裡悶悶不樂的。」
  孫傳宗倒吸一口涼氣:「甘循不把齊正聲放在眼裡,連徐孚敬也瞧不上眼了麼,他的女兒還沒送進宮裡去,要是真被納了嬪妃,豈非他出門都要在背上貼上一張『國丈在此』的條子賣弄威風去了?」
  「徐孚敬早就不中用了,門生多又如何?只怕這丞相之位也遲早要撤換了。」朱祈禎微一沉吟,嗤笑道,「國丈?他當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般的糊弄麼?正經的未來國丈是朱成璵,什麼時候輪到他了?」
  孫傳宗越發擔憂,急切道:「你此番擢升做了侍郎,年紀又輕,只怕是擋了甘循的道了,兵部之事,你切切要小心才是。實在不行,陳正則不是武庫司郎中麼,他雖然與你我親近,但若真有躲不過的,拉了做替罪羊總比自己遭罪好。」
  朱祈禎低低歎息,舉頭望向星空,那萬里洋洋兮銀河傾倒,鑽輝奪目,璀璨如灑落了千萬顆水鑽。
  許久,朱祈禎終是沉聲道:「你放心,我明白。」


  註:織造局,為六尚之一(等同於尚工局),管司制,掌營造裁縫;司寶,掌金玉珠璣錢貨;司彩,掌繒帛;司織,掌織染。

點名簿 2016-3-26 21:42

第九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2)
  第九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2)


  紅絨織錦地毯一路鋪成開,兩旁擺放著一溜的唐三綵鳳儀牡丹香熏,造型雅致,貴重大氣,是特意為昭成太后省親而準備的。
  香熏由上下兩部分構成,可以自由開啟,上半部由三層含苞欲放的牡丹構成,每排牡丹皆各有十二瓣,一筆一劃,極盡奢靡華貴,那飽滿鮮活的粉色皴擦點染,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香熏蓋頂則飾有展翅欲飛的鳳凰,典雅雍容,儀態萬方,輕盈的鎏金工藝似極隨意的一筆,卻又描摹細膩,即便是最簡單的一個弧度,都克盡尊貴。

  晨羲載曜,含朝霞而漱正陽,朱成璧的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緩緩從紫奧城正門貞順門逶迤駛出,日色如金,朝霞輝映,金碧輝煌的紫奧城似有淡淡的金霧籠著,天家氣派,皇室尊貴,是一分一毫都不得差的。
  九匹汗血寶馬緩緩拉著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向前,唬得一路的百姓民眾紛紛俯身下跪:「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福氣,只怕是少了,所以唱諾著「萬福」,安康,只恨不能更尊貴,所以唱諾著「金安」。然而,放眼萬里錦繡江山,能擔得起這「萬福金安」的,又有幾個人呢?
  此次省親,相比於隆慶九年,彼時還是琳妃的那回,更是奢靡貴氣、今非昔比,到底是身份尊貴,更兼之是新帝登基後的頭一次,禮部與內廷是幾番取捨,殷殷做了十萬分的準備,絲毫不敢有所疏忽。

  朱成璧今日著朝服、戴朝冠,克盡尊貴,遠遠望去,只覺得她的週遭似蒙了若有若無的金色,華貴之外,更見大氣端莊。
  朝服是為明黃底,上繡金龍、祥雲等紋飾,下擺則為八寶和海水江崖紋飾。披領加貂緣、綴以金片,間以五色祥雲、騰雲龍紋,令後垂明黃絛,飾以紅寶石、東珠。領約則鏤金為之,間以珊瑚,兩端垂明黃絛,中各貫珊瑚,末綴綠松石。彩則為墨綠色,繡文為五穀豐登,佩箴管、之屬,絛皆為明黃色。

  朝服外則披朝褂,為石青色底,片金緣,中無襞積,前後各繡兩條立龍,下擺亦是八寶和海水江崖紋飾。
  朝珠共三盤,東珠一,珊瑚二。雜以佛頭、記念、背雲、大小墜、珠寶等飾,絛皆為明黃色。
  朝冠則以薰貂為之,頂三層,上銜大東珠一,朱緯上周綴金鳳七,後金翟一,翟尾垂珠,五行二就,每行大珍珠一,中間金銜青金石結一,末綴珊瑚。冠後護領,垂明黃條二,末綴寶石,青緞為帶。

  竹息行走在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一側,見朱成璧掀開綴金描鳳紋的紅瑋,低低道:「大約還有一盞茶的時間。」
  朱成璧淡淡一笑,只打量幾眼街上匍匐而拜的民眾與商舖,輕輕道:「很久沒有出紫奧城了,沒想到市井集市亦是如此熱鬧,若不是以太后之尊出來,而是微服私訪,我必定要好好轉一轉才罷。」

  竹息莞爾笑道:「太后娘娘若想,不如來日趁著廟會出來,聽木棉說起,很是熱鬧呢!」
  目光掠過萬寶閣,朱成璧似有一瞬間的恍惚,只低低一歎:「罷了。」
  城東朱府門前,朱府一家老小全立在大門前等候,朱厚堂被兩位老夫人攙扶著,即安國夫人、大房馮氏,華國夫人、二房王氏,一旁則立著朱成璵,大夫人陶氏、二夫人姚氏立於他的身側。
  鳳車緩緩停臨,早有內監尖細的嗓音唱起:「太后娘娘省親,所有人跪接!」
  朱厚堂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臣文淵閣大學士朱厚堂攜犬子朱成璵以及一家老小,叩見太后娘娘,願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樂未央!」語畢,一眾人等齊齊跪下,俯首帖耳,大氣也不敢出。

  竹語掀起轎簾,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踩著黑漆墊木緩緩出轎,待到看見那燙金的「朱府」二字,有淡淡的辛酸在心間盤旋,二十年前,從這扇門走出去,是嫁入了魏王府,二十年後,再度歸來,已是尊貴如斯的皇太后。
  是啊,彈指剎那,已是二十年了!
  「父親,哥哥,不必多禮,還是起來說話。」朱成璧緩緩扶起朱厚堂,見他已是鬢髮斑白,不由低低一歎,「父親平時還請善自保養,哀家此番也帶了不少珍貴的補品,亦是皇帝的意思。」

  朱厚堂惶恐不已,再度俯身下跪,纏著聲音道:「多謝皇上厚愛!多謝太后娘娘厚愛!臣慚愧,臣惶恐!」
  朱成璧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擋在馮氏的面前,虛扶一把朱厚堂道:「父親請起。」
  王氏竭力忍著眼角的淚意,笑道:「太后娘娘鳳體安康,臣婦心裡感激萬分。」

  「母親和大娘素日裡也要好好照拂父親。」朱成璧的眼風緩緩向馮氏一揚,又親切地對王氏笑道,「外面寒涼,還是進門說話。」
  親疏之分,意味分明,馮氏縱然是朱厚堂的嫡妻,又生養了府裡唯一的兒子朱成璵,此刻也不免有幾分不豫,但礙著朱成璧,亦不好發作,只笑若春風:「老爺也是糊塗了,還不快請太后進門呢!」
  朱成璧淺淺一笑:「到底大娘心細,二十年過去了,是分毫未曾有改變的。」

  語畢,朱成璧左手挽著王氏,右手扶著朱厚堂,緩緩進門。朱成璵眼見此情此景,有些無奈,到底還是身後的朱宜修反應過來,耳語道:「父親還是扶著祖母一起進門吧,人多擁擠,宜修害怕祖母被磕著絆著就不好了。」
  朱成璵這才恍然大悟,握一握朱宜修的手道:「還是宜修最懂我的心意。」語畢,殷殷攙扶起馮氏進門。
  一旁的陶氏冷冷一哼,也不管朱宜修,搶先一步,扶起馮氏,笑語晏晏地進去了。

  朱衡銘在人群最後,此刻方施施然走上前來:「堂妹辛苦,只是太學禮官大人未必知道你這份辛苦。」
  朱宜修攏一攏腕上的絞絲鐲,怡然一笑:「父親懂得或是不懂得,並不重要,我也只是盡一盡自己的心意,總比沉默寡言來得更好。」
  朱衡銘眼尖,不由會心一笑:「絞絲鐲把玉工發揮到淋漓盡致,蘇工精細,亦可見你如今過得很好,已經不是三年多前了。」
  朱宜修淡淡笑道:「堂兄好眼力,朱府時至今日,家大業大,能與宜修說上幾句話的,也唯有堂兄一人,他日若得大貴,必不會忘了堂兄一直的照拂。」
  朱衡銘垂眸一笑:「太后三年前便中意與你,你放心便是。」

  臨清堂,午膳過後,朱成璧端然坐於最尊之座,竹息恭謹地奉上一隻散花雲牙盆供其浣手,一旁的竹語正端著一盞綠茶,供其漱口,一整套的功夫做下來,朱成璧方盈然接過一方軟羅帕子揩一揩朱唇,又接過馮氏一早捧著的龍井,微微啜飲。
  此時,堂中唯有朱厚堂、朱成璵並幾位夫人,連侍奉的婢女、僕從都退了出去。
  見朱厚堂打量著竹息與竹語,朱成璧笑道:「父親不必擔心,竹息與竹語侍奉哀家年久,最得哀家信任,否則哀家也不會留了她們在身邊。」
  朱厚堂笑道:「是臣唐突了,太后娘娘莫要怪罪。」

  朱成璧淡淡一笑:「方纔在席上沒有見到柔則與宜修也便罷了,畢竟還是小輩,那麼現在,哀家的兩位侄女也該進來了吧?」
  朱厚堂忙笑道:「是。」轉首吩咐陶氏道,「你親自把兩個孩子帶進來。」
  待到朱柔則與朱宜修進來,朱成璧眼前一亮,朱柔則著一身楊妃色的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下面是軟銀輕羅百合裙,繡著大朵大朵如飛雪一般的曇花,裙幅挽迤拖地達三尺有餘,如月華一般流動輕瀉。朱柔則雖僅梳著簡單的丫髻,但鬢邊以明珠鑲著,分外優雅靈動,那玉燕釵竟似玉燕投懷一般,只一眼,便覺著似有輕盈的風裹挾著珠翠香逶迤而來。
  朱宜修則著一身雲牙白的霓裳羽衣,一條暗綠色牡丹紋齊胸襦裙,那菱花湛露的牡丹團簇錦秀,瓣群周密高聳,頗為奪目,如意祥雲的蘇繡緙絲披帛纏繞在兩臂間,步履行走,雍容柔美,那嵌著的點點水鑽似有水波輕輕漾起,迷濛間竟似茫茫星子一般。
  朱柔則與朱宜修二人站定,行叩拜大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王氏捧著曜變盞笑道:「柔則如春花燦爛,宜修如秋葉沉靜,但眼下,卻是伯仲未分,齊驅並駕。」
  馮氏掩唇一笑,指尖上的月季鮮活飽滿:「妹妹費心,肯為宜修選了這樣華貴美艷的衣飾,其實不若簡單的素顏來得好些,妝容太過,豈非是擾了太后娘娘的眼神?」
  見王氏有幾分訥訥,竹息展顏笑道:「安國夫人此言差矣,太后娘娘眼界高遠,紫奧城裡美人無數,若非太后娘娘眼力,豈能一一打點妥帖?」
  馮氏一驚,忙勉強笑道:「太后娘娘,妾身並非這個意思。」
  朱成璧淡淡一笑,如拂過湖面的清風,眸光只微微在馮氏身上一轉,笑道:「大娘肯為哀家費心思量,哀家自是感激,只不過這心意得放准了才是。」
  馮氏冷汗涔涔,只得點頭答應。
  陶氏陪著笑道:「母親也是想著為太后娘娘分憂,其實最終還是由太后娘娘來定奪。」
  朱成璧輕輕頷首,目光只在朱柔則裙上的曇花與朱宜修裙上的牡丹上微微沉吟,片刻方道:「三年前,哀家便已屬意於宜修,三年下來,宜修的性子倒是越發沉穩持重了,宜修,你起身來,讓哀家看一看。」

  朱宜修再度叩首,答道:「是。」語畢,方悠悠起身,不卑不亢,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只覺得她面容如玉,唇色如櫻,睫毛如鴉翅般微垂,髮梢綿軟如初春的細細的芽兒,叫人無端生出一點愛憐之意。
  朱成璧點一點頭:「端的是好容貌,你上前來。」
  竹語會意,端過茶水往地上一潑,朱宜修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朱成璧含了笑意向朱成璵道:「確是哥哥的好家教。」
  朱成璵謙讓道:「亦是父親、大娘與二娘教導有方。」

  陶氏心裡一急,不由出言道:「太后娘娘,並非妾身有意擾了娘娘的視聽,其實柔則的相貌,比之宜修更勝一籌呢!」
  朱成璧緩緩轉眸,似是心不在焉,只淡淡吩咐道:「柔則,你也起來吧。」
  朱柔則徐徐起身,微微一福,袖手靜靜而立。
  朱成璧瞥一眼陶氏,緩緩道:「柔則的相貌,的確是滿京城裡都挑不出第二個來的,只是哀家為皇帝擇選皇后,容貌,並非是第一要緊的事,柔則雖然貌美,但性子柔和,不足以母儀天下、安定
後宮,宜修的性格,卻更適合在後宮生存。」
  一語既出,朱宜修的命運已被敲定。
  朱宜修心頭一直懸著的石頭方緩緩落地,只不易察覺地悄悄吐出一口氣。
  陶氏求救似的看了朱成璵一眼,見他絲毫不見動容,心裡越發著急,自己生了這樣美的女兒,如何能屈居宜修身下?何況柔則嫡出,宜修不過是鄉下的卑微小妾生的女兒,如何能與柔則相比。
  「太后娘娘。」陶氏脫口喚道,「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宮為後!」



  註:
  1、朝褂就像是加長的「馬甲」,石青色底,不用貂皮,不分冬夏,只是根據季節或單層或雙層。穿著時朝褂要套在朝袍的外面,披領披於其上。
  2、領約的形制和金約很像,但主要鑲嵌的寶石不是青金石而是珊瑚。
  3、彩上的紋飾有「五穀豐登」,表示皇后代表「后土」,主農桑;「箴管、」則是指針、放置針線的器具和裝針線的囊袋,是中國傳統的「女織」觀念的體現。
  4、曜變盞,外形尤為端莊,盞內外壁黑釉上散佈濃淡不一、大小不等的琉璃色斑點,光照之下,釉斑會折射出暈狀光斑,似真似幻,令人生驚艷之歎。這種變化本是偶然出現,始料未及的,非窯工人力可為,因此,其成品極為罕見。
  



  第十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3)
  第十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3)
  臨清堂靜得能聽到堂外簌簌的風聲。
  陶氏恐得渾身亂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泣道:「太后娘娘饒命。」
  朱厚堂氣得面容都扭曲了,「啪」地一掌揮在陶氏保養光潔的面上,咬著牙斥道:「蠢貨!蠢貨!」
  馮氏與王氏亦是嚇得面色發白,見朱厚堂喘氣不止,慌忙扶住了他,替他撫著胸口,低低勸道:「老爺……」
  朱厚堂一把推開馮氏與王氏,顫顫地站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后娘娘息怒,都是臣管束不善,出了此等逆子!臣必定嚴厲管教!」
  眾人見狀,忙隨著朱厚堂一同跪倒,大氣也不敢出,方才言笑靨靨,此刻已是冷意森森,詭異的沉靜如無聲無息的潮水,在堂中靜靜地蔓延。
  朱成璧冷冷一笑,不疾不徐道:「哀家不就是庶出麼?陶氏不曾說錯。」
  陶氏的唇角有一絲血珠沁出,面上的掌印殷紅如血,聞言是越發恐慌,膝行上前,死死拽住朱成璧的朝服,哭訴道:「太后娘娘饒命!妾身,妾身只是愛女心切,並非有意冒犯太厚娘娘!」
  「竹息。」朱成璧絲毫不見動容,「拖了她下去。」
  陶氏嚇得花容失色:「太后娘娘饒命,太后娘娘饒命啊!」

  「陶氏,必定是昨晚沒睡太好,也是,哀家這樣大的陣仗回府省親,陶氏身為主婦,是會忙一些。」朱成璧定定注視著陶氏,淡然一笑,斜斜倚靠在座椅上,「哀家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便是,且先出去吧。」
  峰迴路轉,方才又驚又恐的眾人皆是鬆了口氣,陶氏知曉撿了一條命回來,感激不已,淚水漣漣地叩首道:「謝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緩緩起身,目光凌然掃過眾人:「哀家是庶出,宜修也是庶出。哀家從未做過皇后,那宜修也就和哀家一樣,從妃子而起。只是來日,哀家沒坐過的皇后之位,總要給自家人坐上去的。」
  朱厚堂再度叩首:「太后娘娘庇佑,臣感激不盡!」

  黃昏,蝦子黃、寶石藍、柳芽青、凌霄紫,在天邊纏繞、鋪展,流霞旖旎,絢麗燦爛,真真是「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喧鬧了整整一日的朱府,亦在此刻平靜下來,
  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一側,佇立著神色畢恭畢敬的孫傳宗,朱成璧緩步出府,頗見讚譽地打量他一眼,孫傳宗只微微揚唇,行禮如儀。
  朱厚堂與朱成璵踱步而出,攜一眾朱府老小再度叩拜:「恭送太后娘娘回宮!」
  朱成璧笑容合度:「哀家會讓欽天監擇個好日子,便讓宜修入宮吧。」
  朱厚堂再度拜謝,懇切道:「多謝太后娘娘!」

  朱宜修此刻跪於朱成璵身側,頗見在朱府裡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朱成璧淡淡笑道:「撫遠將軍李成楠遠在邊陲,哀家知道哥哥你疼惜長女,便暫且在府中放著一兩年,來日出嫁,哀家便以帝姬之禮,好好備著嫁妝。」
  朱成神色一喜,朗聲道:「臣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有些倦怠,只草草用過一盅白果薏米粥並一碟佛手金卷,便百無聊賴地翻看著織造局呈現的一批光亮細膩的彩暈錦,竹息見狀勸道:「朱二小姐的事情已經是敲定了,太后為何神色不豫?」
  「彩暈錦的絲線尚且還要經過絡絲、拈絲、並絲、復拈、定形、練染、整經等工序,也唯有反覆並拈和染色加工才能如此華貴艷麗,一匹好的彩暈錦,少則三兩年,多則五六年,否則斷斷出不成這樣明快的色彩和柔膩的觸感。」朱成璧深深看著竹息道,「彩暈錦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宮裡頭想要恩寵加身、光耀門楣的女人呢?」
  竹息默然一笑:「太后說的極是,朱二小姐他日若能時時聽得太后指點教導,即便有所迷津,也能一一化解。」
  「能指點迷津的是滿天神佛,哀家自問擔當不起這份本事,能自度迷津,方是真正的水平。」朱成璧懶懶取過案上的古月軒琺琅彩鼻煙壺,那明黃的色澤映著燭火一晃,似生出了無數的瑩瑩之色,「眼下,雖是敲定了宜修入宮,為免節外生枝,又將柔則許配給了撫遠將軍之子,但哀家心裡總是不放心。話說回來,柔則傾國傾城之貌,倒讓哀家想起舒貴妃了。」
  竹息低低歎道:「朱大小姐確實是美若天仙,但這樣的美貌,並不屬於人間煙火,更遑論是入宮呢?陶夫人心比天高,如何能參透太后的一番苦心?」

  朱成璧嗤的一笑:「心比天高也便罷了,偏她蠢笨至極!」
  竹息柔聲勸道:「陶夫人已經得了教訓,太后無需煩惱。」
  朱成璧以手支頤,歎息道:「哀家只是惋惜宜修的母親,年紀輕輕便去了。」
  竹息奉過一盞雪頂含翠,聞言只是低低道:「聽聞三夫人是因為生產的時候身子受損,一直沒能好起來,也是可憐見兒的。年少時候的青梅竹馬,不過是出身低了些,排在大夫人的通房丫頭後面便也罷了,偏偏身子骨弱,又不得寵……」
  朱成璧舉眸望向窗外迷濛的夜色,那熹微的燈光幽幽地閃爍著,似是虛弱而禁不起風的黃葉:「那姚氏不過通房丫頭的出身,偏能成了二房,還不是陶氏一力打壓三夫人的緣故?只是如今,陶氏與姚氏具是身份貴重,四房與五房對抗不得,你不知四房生養的兒子是陶氏撫養的麼,府裡的事情,比起宮裡頭,好不去哪裡。」
  竹息似有一瞬間的怔忪,目光定定,似是墜入了無邊無盡沉沉的思索中,朱成璧抬眸望去,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身上似氤氳有若有若無的一層水氣,不由道:「外頭可是下雨了?」
  竹語福了一福,笑吟吟道:「是呢!奴婢方才去囑咐了禮部,禮部回了,說明日就能擇個好日子出來,左不過今日還得跟欽天監商量著,畢竟是朱二小姐入宮,可不能含糊了。」
  竹息方回過神來,笑著對朱成璧道:「太后娘娘可曾擇好了封號?」
  朱成璧怡然一笑,端然生華:「便是『嫻』字,如何?」

  竹息正待答話,卻是玄凌喜滋滋地進來,滿面春風地行禮,聲線朗潤清亮:「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得打跌:「倒有這般湊巧的事兒,哀家正說著宜修的封號呢,你就進來了。」朱成璧招一招手,讓玄凌坐於自己身側,笑道,「正好你來,哀家也想聽聽你的意思。」

  玄凌依言坐下,取過竹息奉過的雪頂含翠:「母后給宜修表姐擬的封號,必定是最貼切的。」
  朱成璧笑著執過玄凌的手,在手心寫下一個「嫻」字,問道:「凌兒覺得如何?」
  「嫻,柔美文靜,溫淑端莊,想必宜修表姐一定是擔得起這個字的。」玄凌沉吟片刻,笑吟吟道,「只是兒臣想著,宜修表姐入宮,只給妃位,是否低了呢?」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原來是嫌哀家吝嗇了?」
  玄凌忙道一聲不敢。
  朱成璧端容道:「倒不是哀家吝惜這位分,左不過是平息人言物議,若宜修甫一入宮,便是皇后,總讓人揣度著哀家憑一己之尊,給予母家太多的富貴榮華,一碗水端不平總是不好。哀家的意思是,位分倒放在其次,讓人心悅誠服才是正經道理。宜修入宮,他日誕下嫡長子,便可名正言順,立為皇后。」
  玄凌若有所思,此刻方歎服道:「母后周全謹慎,是兒臣不夠縝密。」語畢,玄凌略一思忖,似有幾分遲疑,婉轉著問道,「宜修表姐入宮,朕想著也可讓月賓同喜,不如也晉一晉位分……」
  朱成璧微有錯愕,轉瞬只抿去那份神色,淡淡笑道:「皇帝的意思是?」
  「即便晉了位分,但總不能居於宜修表姐之上或是平起平坐,不若晉了一級為昭儀如何?」
  朱成璧徐徐一笑,握著玄凌的手道:「僅僅是昭儀麼?可不是委屈了月賓這好孩子?哀家倒覺得,既然晉位分,不若晉為妃位,也好讓月賓與宜修同受冊封大禮。」
  玄凌大喜過望:「母后總不是誆兒臣吧?」
  朱成璧笑著囑咐竹息道:「去庫房裡好好尋著,若有什麼好東西,一會兒親自送去了披香殿。」
  玄凌滿面紅光,喜不自勝:「那兒臣先去披香殿知會月賓一聲,讓她晚上來給母后謝恩!」語畢,玄凌樂滋滋地去了,腳步生風,喜氣洋洋。
  「太后。」見玄凌離去,竹息方露出幾分疑慮的神色,開口道,「奴婢疑惑,端貴嬪入宮不過一月,如今竟一躍而成為了端妃,朱二小姐總不會吃心吧?」
  「哀家若不封她為端妃,只怕皇帝心裡也不算舒坦。」朱成璧懶懶倚著美人靠坐著,「皇帝不舒坦也便罷了,左不過是一時興起,跟哀家討個位分,過幾日便也淡了,若是因此遷怒於宜修,認為宜修擋了端貴嬪的前程,那就不好收拾了。你看昔日的廢後是何下場?不得丈夫的心意,一己之身折損不足為惜,連累了全族,可是後悔都來不及的。」
  竹息勸道:「朱二小姐行事謹慎,必不會跟廢後一樣。」
  朱成璧取過古月軒琺琅彩鼻煙壺輕輕一嗅,有淡淡的薄荷香沁入心脾:「也罷,宜修一進宮,就要接受端貴嬪的這個下馬威,哀家也要好好看看,宜修能有怎樣的手段,能擋住這位榮寵漸盛的齊月賓呢?」


第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1)
  第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1)
  城東朱府,陌柳軒,朱宜修早早起身,喚過侍女剪秋道:「幫我挑件顏色輕柔的衣服來。」
  「二小姐何必挑揀?就算你今日只著一件寢衣入宮,太后娘娘也不會放了你回來。」
  朱宜修一愣,卻是陶氏翩然入內,一身的櫻紫色對襟綃沙孺衣並月白色水紋凌波裙裾甚為華麗,只是她年逾三十,這樣的衣服太過嬌艷,反倒襯得她的臉色略有幾分頹然與蒼白。
  朱宜修暗暗冷笑,起身行禮:「夫人安好。」
  陶氏見她恭謹溫順,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在一旁的梨木椅子上坐下,轉身斥責剪秋道:「茶呢!沒看見本夫人來了嗎!」
  朱宜修揮一揮手,讓惶恐不安的剪秋下去,方盈然笑道:「夫人來這陌柳軒原來只是為了討口茶吃,只可惜陌柳軒的清晨,從來奉不上熱茶,倒不是下面的人輕慢,而是宜修習慣在清晨只抿一口涼茶,也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人心輕賤、世態寒涼。」
  朱宜修緩緩在陶氏對面坐定,淡淡道:「更何況,方纔那一席話,夫人說錯了,宜修今日奉旨入宮,自然是要準備妥帖,只著寢衣入宮,既是大不敬,更是將皇上與太后娘娘置於何種境地?夫人是想讓天下臣民看我皇室的笑話,還是根本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裡?」
  陶氏本想來奚落羞辱朱宜修一番,不想被一頓搶白,氣得渾身亂顫,怒視朱宜修道:「尊卑有別,本夫人是你的嫡母,你不過是鄉下賤婢生出來的庶女,竟敢言語犯上!」
  「夫人這話又錯了,尊卑當然有別,只不過不是夫人這道理,宜修庶出,但卻得太后屬意,將來便是皇后!你不過是太學禮官的嫡妻夫人,普通一介外命婦,並無遵封,若真要分個上下高低,夫人是否應該自矜身份?」朱宜修緩緩起身,居高臨下迫使陶氏愈發惱恨的雙眸,「宜修奉勸夫人一句,既然宜修還肯尊您一聲『夫人』,你也應該識了抬舉。昔日太后娘娘歸寧省親,您曾說過一句話,『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宮為後』,不知今日宜修入宮,太后娘娘看到宜修,是否還會記得您的肆意凌辱,或許宜修可以提醒太后一番,也好讓太后知道,父親的嫡妻,是如何的口齒伶俐。」
  陶氏聞得她提起舊事,那惱恨的神色瞬間成了且驚且懼,臉色是越發的青白交加,卻又辯駁不得,恨恨甩了帕子起身:「朱宜修!你別得意!滿京城裡的人都知道朱家的嫡出女兒朱柔則,是如何的冰肌玉骨、玲瓏剔透,你呢,不過就是明珠身邊的一顆魚目!」
  「姐姐已經訂婚給了撫遠將軍之子,難不成還能入宮為後?夫人若有這逸致閒情,不如好好陪一陪姐姐,兩年後,姐姐去了邊陲,宜修真是擔心,夫人會食則難嚥、寢則難眠。」朱宜修的目光冰冷如寒冬臘月覆了冰霜的溪澗,日色如金,閃著奪目的粼光,逼人眼眸。
  陶氏目光如劍,在朱宜修身上利利一轉:「你的母親,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倒真是稀奇,昔年我還願意給你們母女一點好日子過,如今看來,是我仁善了。」語畢,她恨恨離去,再不多言。
  剪秋守在屋外,見陶氏怒氣沖沖離去,忙搶進幾步,一把扶住朱宜修,低低勸道:「小姐何必惹著大夫人不快呢?」
  朱宜修淡淡一笑:「她再不快又能如何?我已是欽點的未來皇后,她若敢苛待於我,太后必不會輕恕了她!」
  見剪秋垂眸深思,朱宜修道:「將床頭櫃子裡那一隻榆皮箱子捧來。」
  剪秋一愣,眼中似有薄霧瀰漫,低低喚道:「小姐。」
  朱宜修橫她一眼:「囉嗦什麼,取來便是。」
  不過是一隻極普通、毫不起眼的榆皮箱子,箱子的稜角早已被磨得光滑,那一把玲瓏的銅鎖亦是光滑如璧,幾能照進人影,想必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撫摸過。
  朱宜修緩緩開了箱子,裡面不過是幾件尋常的物品,光禿禿的一根柳樹枝條,色彩幾乎頹盡的風箏,薄得幾乎能撕裂的紙船,還有幾封薄薄的信箋。
  朱宜修緩緩撫著那一根柳樹枝條,沉沉歎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母親是父親幼時在鄉下居住時的青梅竹馬,彼此喜歡,少年時的情意,讓父親許諾下娶母親為妻,然而,母親是那樣的卑微,一紙許諾,真真是如此的輕如鵝毛。陌柳軒,是母親對年少時的最美好回憶,父親離鄉赴京,母親便一定是站在陌頭柳樹下,癡癡相望的。」
  剪秋忍住眼角欲奪眶而出的淚意:「小姐,若夫人在天有靈,小姐今時今日,必定是讓夫人倍感驕傲自豪的。」
  朱宜修的雙眸緊緊扣在信箋上那個「妻」字上,如果這個許諾成真,自己便是朱府嫡出的小姐,而不是抬不起頭的庶女。
  而父親,偶爾一次來陌柳軒,驚見那只榆皮箱子,不過好奇地問了自己一句:這是你從何撿來的破爛玩意兒?
  心底的痛與恨,生生逼入眼角,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清淚,靜靜流下。
  母親的一腔情意,盡數化在了這只榆皮箱子中,然而,於父親而言,卻不堪入目、難登大雅之堂。
  還記得三年前,母親在臨死之前,一直牢牢盯著門外,那樣殷殷期盼的目光,彷彿望穿了三千秋水,然而,卻隨著那逐漸弱下去的呼吸,歸於黯淡、歸於平靜,雖然那裡除了午後寂靜的風聲和落花,別無他物。
  母親是在等他,一直等他,等那個忘卻了少年情意的男人,等那個已經榮華富貴、宦海沉浮的男人,然而,這一切,對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微渺而不願記起的瑣碎往事。
  朱宜修靜靜合上那榆皮箱子,目光中透著堅定:「今日入宮,旁的都不要帶,母親的箱子,一定要帶上,也好讓我時時記得,如果不用心用力去爭取,再深再刻骨的情愛,也不過是被人無視的一抹雲煙。」
  眸光微轉,卻是朱柔則盈盈立於門邊,這樣柔美溫婉的女子,如澄澈月華中孕育而生的精靈,是不屬於人間煙火的仙子。
  朱宜修緩緩起身,微微屈膝:「長姐。」
  朱柔則上前一步,緊緊握住朱宜修的雙手,低低歎息道:「妹妹。」
  「長姐怎會前來?」
  朱柔則微微轉眸,似是呵氣如蘭的一抹淡淡雲霧,有極其清幽典雅的氣息:「聽聞母親一大早上你這裡來,我心裡總不放心,還有,你今日入宮,我一定要來送一送你。」
  朱宜修微笑合度:「長姐對宜修的照拂,宜修明白,來日宜修也會好好回報長姐。」
  朱柔則笑著摘下髮鬢的簪子,輕輕簪到朱宜修的如雲髮髻上:「這銀鎏金點翠鸞鳳簪子雖不貴重,卻是長姐的一番心意,祝你跟皇上鸞鳳和鳴。」
  鳳凰于飛,和鳴鏗鏘,這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夢想。
  朱宜修下意思摸了摸髮鬢的簪子,在唇角綻開最柔美溫婉的笑意:「多謝長姐!」
  臨清堂,朱厚堂、朱成璵、馮氏、王氏、陶氏、姚氏盡皆於此,朱宜修著一身杏紅色廣袖長衣,有繽紛飽滿的牡丹在挽著細細的垂珠流蘇的裙裾上隱現,髮鬢的銀鎏金點翠鸞鳳簪子在那如雲髮髻中斜斜而出,有淡雅脫俗的意味。
  朱宜修款款入內,盈盈拾裙跪倒,朱唇輕啟:「宜修拜見祖父,拜見祖母,拜見父親,拜見夫人。」
  陶氏柳眉一挑,只兀自端過茶盞不語,身邊的姚氏倒是皺一皺眉頭。
  朱厚堂慌忙起身,攙扶起朱宜修道:「你眼下雖還是朱府的二小姐,但你的後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當不起你這一跪。」
  朱宜修誠懇道:「即便他日宜修貴為皇后,也依舊是朱府的女兒,流著朱氏的血,您也一樣是宜修的祖父。」
  朱厚堂動容道:「好!好!我那兩個女兒,一個貴為太后,另一個則是昌陵郡夫人,如今這兩個孫女,一個是未來的皇后,一個嫁與撫遠將軍之子,都是朱府的好女兒!」
  朱成璵踱步上前,握住朱宜修的手,殷切囑咐道:「朱府的榮耀前程,你也要承擔,身在後宮,帝王恩寵加身,切莫忘了朱氏一族。」
  朱宜修頷首道:「祖父與父親的教誨,宜修謹記於心。」
  壽康宮,欽仁太妃、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緩緩踱步而出,只見朝霞絢爛得妖冶,有大片大片的琉璃紺渲染其間,如暈染了整片的濃墨華章。
  已是隆慶十二年十月初八了,黃道吉日,沐浴在晨曦微光與靡麗朝霞中的紫奧城,有無比神聖而莊嚴肅穆的氣勢。
  欽仁太妃緊了緊精緻的衣領,握著那串碧璽佛珠,輕輕道:「今日,可是那位朱府二小姐入宮麼?」
  莊和太妃眼波微轉,向遠處恢弘的鳳儀宮望去:「是呢,聽聞太后給了她妃位,賜號『嫻』,未來的皇后,注定是這一位了。」
  順陳太妃淡淡一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炙手可熱的第一外戚,從前是夏氏,如今已是朱氏了。」
  馬車緩緩在毓祥門前停住,簾幔的流蘇在風裡曼曼而動,剪秋掀開簾子,朱宜修踩著墊木緩緩而出,攏一攏髮鬢的細碎軟發,端然而立,有朝霞的幻紫金光投照,鍍上一層迷濛的金色光暈。
  漢白玉大道的兩側,早有慇勤的內監、宮女候著,此刻紛紛跪倒,唱諾聲聳入雲霄:「朱府二小姐進宮!」

點名簿 2016-3-26 21:47

第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2)
  第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2)
  「朕惟乾行翼贊,必資內職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選,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爾朱氏宜修、齊氏月賓,敏慧夙成,謙恭有度,椒塗敷秀,弘昭四德之修、蘭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茲仰承皇太后慈諭,立朱氏為嫻妃、齊氏為端妃。錫之冊寶。其尚只勤夙夜,衍慶家邦,雍和鍾麟趾之祥,貞肅助雞鳴之理。欽哉。」
  李長的尾音拖得很長,纏梁繞棟,直至融入雲霄。
  朱宜修與齊月賓接過那明黃綢緞的聖旨,低頭三拜,恭謹而答:「臣妾謝皇上隆恩!」
  玄凌伸手挽起朱宜修與齊月賓道:「嫻妃,端妃,從今往後,你們便是朕最信賴的妃嬪,母后的意思是,這執掌六宮的大權,暫且由嫻妃管理。」
  朱宜修盈盈屈膝:「臣妾必定不負皇上與太后所托。」
  齊月賓亦噙了溫暖的笑意:「有姐姐在,一定萬事順遂。」
  玄凌暖如春風的眼波在齊月賓身上輕輕一蕩:「朕要去上書房,你們且先去頤寧宮請安吧。」
  徐步出了太廟,卻是奕渮站在那裡,玄凌奇道:「攝政王,你在這裡做什麼?」
  奕渮淡淡施了一禮:「是太后的意思,讓本王陪著皇上同去上書房,看看皇上近來的功課如何?」
  玄凌微微一笑,不鹹不淡道:「母后費心,不過攝政王無需操勞,聽聞朕的師傅彭安之日日會向攝政王回稟朕的功課進度,攝政王應該不用親赴上書房才是。」
  奕渮瞇起眼細細打量玄凌,唇角似覆上若有如無的淺淡笑意,卻是一把溫婉的女聲響起:「攝政王關心皇上的功課,自然是為皇上親政做好準備,只是攝政王政事繁忙,彭安之不應該事無鉅細,叨擾了攝政王,讓攝政王分心。」
  朱宜修緩步上前,神色端肅,吩咐李長道:「李長,即刻去上書房,告訴彭安之,過猶不及,讓他好好斟酌著辦事。」
  李長尚有幾分猶疑,朱宜修的話又直追耳邊:「本宮聽聞,彭安之是翰林院掌院學士,一代鴻儒,如果緩急輕重不分,實在難當大任,皇上的講學師傅,怎可交由此人擔當!」
  玄凌心底一喜,面上卻不露出分毫,只淡淡道:「李長!沒聽到嫻妃的旨意嗎?嫻妃執掌六宮,更是紫奧城未來的女主人,還不快去!」
  朱宜修心中一動,目光所及,有淡淡朦朧的煙雨交織纏綿,對上玄凌溫柔旖旎的目光,似有兩相繾綣的情懷滿滿溢出,週遭皆是情意綿綿、溫情款款。

  這一望,不知怎的,讓人心安。

  奕渮打量朱宜修兩眼,唇角揚起一縷淡薄的笑意:「原來這一位便是嫻妃娘娘,百聞不如一見,果然堪為皇上的賢內助。」
  朱宜修微微一福,輕啟朱唇,聲線清潤:「攝政王見笑了,天下萬民皆為皇上的臣子,身為天子妃嬪,自然應當為皇上分憂,攝政王身為百官之首,自然也不例外。」
  奕渮長袖一甩:「嫻妃果然是伶牙俐齒,本王佩服,皇上且去上書房吧,本王還有政務處理,先走一步。」
  見奕渮大步離去,玄凌冷哼一聲道:「他如今越發倨傲了!」
  朱宜修輕輕勸道:「王爺攝政,皇上也需忍耐。」
  玄凌此刻方凝眸於朱宜修姣好的面龐:「母后賜給你章德宮,自然認為你德容兼備,彰顯於後宮,朕也屬意於你。」玄凌壓低了聲音耳語道,「今晚,朕便去你宮裡,聽聞瑤光殿中,雕樑畫棟,皆以夜光石鑲嵌,於深夜瑩然有光,似璀璨星子於夜幕搖曳,最是奪目。」
  朱宜修微露一分嬌羞之色,最是我見猶憐:「皇上,月賓妹妹還在旁邊呢。」
  玄凌望一眼齊月賓恭謹的神色,朗朗笑道:「所謂齊人之福,朕今日也算得享了。」語畢,帶著李長離去。
  齊月賓上前一步,微微屈膝:「恭喜姐姐了。」
  朱宜修略略回禮,溫然笑道:「何喜之有?」
  齊月賓誠懇道:「皇上為姐姐整修章德宮,親力親為,是仿著關雎宮佈局的,自然寓意著姐姐在皇上的心目中,無人可以取代。」
  朱宜修怡然笑道:「妹妹國色天姿,亦得皇上心意,太后娘娘賞下了一些綢緞,旁的便也罷了,那兩匹蘇錦最是難得,稍後我便讓人給妹妹送去。」
  齊月賓忙道:「太后娘娘的賞賜是給姐姐的,月賓擔當不起。」
  朱宜修掩唇輕笑:「看來必是入不得妹妹的眼了,也罷,我這個做姐姐的,雖是虛長妹妹兩歲,但到底是妹妹先入的宮,妹妹且寬容姐姐兩日,姐姐必定命織造局裁製好了衣裳,再送給妹妹便是。」
  齊月賓見推脫不得,只得福身謝道:「姐姐抬愛,月賓卻之不恭。」
  待回了章德宮,剪秋笑著奉過一盞鹿苑毛尖道:「小姐,是皇上剛剛遣了李長送來的,最是芬芳馥郁,滋味醇厚呢!」
  朱宜修卻不接過那細瓷茶盞,只橫一眼剪秋,斥道:「本宮說的話,你可是渾忘了?」
  剪秋一驚,忙跪下道:「娘娘恕罪!」
  「既已經入了宮,本宮的身份就是天子妃嬪,朱府二小姐已是過去的事了,你明白麼。」朱宜修的話雖是波瀾不驚,但那機鋒卻昭然若現,剪秋不敢輕慢,頷首稱是。
  「本宮讓你查的事,可是查清了?」
  剪秋不敢含糊,忙道:「回娘娘,那回皇上在御花園裡遇到端妃娘娘,見端妃娘娘的裙子上繡著玉蘭,誤以為是真寧長帝姬,就蒙住了她的眼睛與她玩笑……」
  朱宜修心裡一刺,淡淡道:「揀要緊的說。」
  剪秋忙道:「是,皇上問端妃娘娘為何喜歡玉蘭,端妃娘娘說『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才得了皇上的留意。」
  「池煙徑柳溫黃埃,苦為辛夷酹一杯。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朱宜修冷冷一笑,「端妃,可真是文采斐然呢!」
  剪秋又道:「聽聞端妃還用那桂花做茶,叫『素娥雪』,也是皇上喜愛的。」
  「玉蘭花,桂花……」朱宜修沉吟著,忽而凌厲地一笑,「本宮記得,那蘇錦裡有一匹,上面繡著芍葯?」
  「娘娘的意思是?」
  朱宜修撥弄著金鑲玉嵌祖母綠的護甲,笑意深深:「玉蘭跟桂花都是『同稟清秋在一時』,只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端妃得寵,不過是那玉蘭花恰巧入了皇上的眼緣,若是那『庭前芍葯妖無格』開到了她身上,皇上又該作何想法呢?」
  剪秋蹙眉道:「娘娘聖明,只是,若端妃娘娘不肯穿那衣裳呢?」
  「蘇錦是太后賞的,她不穿,便是打了太后的臉面,也是堂而皇之跟本宮宣戰,本宮倒要看看,這齊月賓,是避世不爭呢,還是想跟本宮鬥個你死我活?」朱宜修隨手自青花撞邊盤中拈了一顆櫻桃吃了,櫻桃的甜膩讓她的笑靨越發如那春花一般燦爛,「本宮若是齊月賓,自然能分出輕重,得罪了太后跟未來的皇后,只怕在這紫奧城,真個是無容身之處了。」
  到了黃昏,夜幕低垂,剪秋正奉了一盞唐三彩鴻雁銜魚燈到案上,轉首卻見竹息進殿,笑著向朱宜修請安道:「嫻妃娘娘萬安!」
  朱宜修忙道:「姑姑快請起,剪秋,賜座。」
  竹息笑若春風:「娘娘這樣客氣,今晚是嫻妃娘娘的大好日子,本是不該來叨擾娘娘的,只是太后囑咐了內務府,用心擇選了三名宮女,撥給娘娘伺候,原本是上午就該送來的,只是太后不放心,讓奴婢訓導了一天,其實她們又何須奴婢訓導,娘娘慧心,自然能讓她們服服帖帖。」
  語畢,竹息拍一拍手,揚聲道:「都進來罷。」
  卻是三名低眉順眼的宮裝女子進殿,叩拜行禮,聲線婉轉:「嫻妃娘娘萬安!」
  朱宜修笑道:「姑姑親自訓導,想必是極為妥帖的,只是不知喚作何名呢?」
  竹息笑吟吟道:「太后的意思是,請娘娘親自賜名。」
  朱宜修望一望剪秋,眸光微沉,心中瞬間有了計較:「繪春,繡夏,染冬,便是這三個名字了,姑姑覺著如何?」
  竹息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四季皆在娘娘宮中,奴婢便祝願娘娘君恩長駐!」
  繪春,繡夏與染冬倒是乖覺,叩首謝恩道:「多謝娘娘賜名,奴婢不勝欣喜!」
  一旁的剪秋忙奉上十兩金子,笑道:「小小意思,是姑姑的茶錢,還請姑姑笑納。」
  竹息慨然接過那錢,復又福了一福,方滿面春風地出去了。
  殿中重歸平靜,朱宜修取了案上的茶抿了幾口,打量著面前靜靜跪著的三名宮女,片刻過後,方施施然道:「在章德宮當差,聰慧伶俐不是必需的,最要緊的是忠心,聽聞太后娘娘曾經賞了背主求榮的宮婢板著之刑,本宮身為正二品嫻妃,又是太后娘娘的嫡親侄女,自當效仿太后,若你們生了醃心思,本宮絕不手軟,明白了嗎?」
  繪春,繡夏與染冬神色一凜,忙道:「奴婢明白。」
  
註:
  1、冊立董鄂妃為皇貴妃賜之冊寶冊文曰:【朕惟乾行翼贊。必資內職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選。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爾董鄂氏、敏慧夙成。謙恭有度。椒塗敷秀。弘昭四德之修。蘭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茲仰承懿命立爾為皇貴妃。錫之冊寶。其尚只勤夙夜。衍慶家邦。雍和鍾麟趾之祥。貞肅助雞鳴之理。欽哉。】

  2、「池煙徑柳溫黃埃,苦為辛夷酹一杯。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為清朝趙執信的《大風惜蘭花》。詩中的玉蘭是迎著早春的寒冷和大風,仍然無懼地怒放,雪白的花朵被風摧折,詩人在憐惜花朵的同時,也佩服此花的堅韌不拔。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3)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3)
  永巷兩側,一溜低懸著的鏤空錯銀雁回香薰中,有絲縷綿綿的香霧飄逸,纏繞著、綿連著鋪散開,放眼望去,如大朵大朵的絨花綻放,如瑤台仙境一般。細細一嗅,似有桂子清香的氣息瀰漫,一點一點,沁人心脾
  那琉璃宮燈則盡皆洇沒在淡淡的光暈中,連那描摹精細的鸞鳳圖樣都迷離起來,仿若鳳鸞和鳴、傾心交歡,隔著錦幔珠簾明麗的光芒,連微涼的空氣裡都滿是**的味道。
  鳳鸞春恩車緩緩行駛,車兩側的鎏金鈴鐺、青玉風鈴發出悅耳的聲響,如若有如無的絲竹,一下又一下,撩撥著那顆不安而期盼的心。
  朱宜修緩緩掀起紅瑋,新月當空,灑落朦朧而清淺的月華,繁星滿天,似璀璨的鑽子一般耀眼。
  隆慶十二年十月初八,這裡的一切都那樣美好,金瓦朱牆都是那般的甜蜜。
  「今晚,朕便去你宮裡,聽聞瑤光殿中,雕樑畫棟,皆以夜光石鑲嵌,於深夜瑩然有光,似璀璨星子於夜幕搖曳,最是奪目。」
  朱宜修低低一笑,歷來嬪妃初次侍寢,總是在儀元殿,玄凌卻選在了瑤光殿,這是對自己的重視,亦是對外宣稱,朱氏一族的地位已是無可撼動。
  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
  瑤光殿,這樣旖旎而情意綿綿的名字,象徵了觸手可得的富貴榮華與帝王恩寵。古往今來,後宮多少女子為之艷羨妒忌、為之爭心斗角的榮寵,於自己,卻來得那樣容易。
  夜色無邊,棟樑玉宇的章德宮已在眼前。
  朱宜修拾階而上,緩步入殿,兩邊一溜的琺琅彩鴛鴦香薰中有甜膩的香霧瀰散,那是怎樣繾綣的香意,連薄薄的衣衫上都浸滿了如水的柔情。

  鎏金朱漆大門緩緩打開,殿中瑩然閃爍著夜光石的光澤,如星子墜落凡塵,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以鏨金九爪玉鉤挽起,銀絲線描摹的精緻的「和合二仙」紋飾映著熒熒華燭閃過,似粼粼波光的湖面,一層一層的帷帳掀起,一層一層的帷帳翩翩而墜,疊疊重重,遠遠深深,若春風撲面,弱柳依依。
  寬闊的鳳榻外,香霧綿綿,新湃的瓜果有甜香瀰漫,那是靈寶大棗與泉州桂圓,如紅瑪瑙與黃玉珠一般,在片金紅燭的燈火輝映中閃著妖艷的光澤。

  玄凌負手而立,須臾,只靜靜道:「你來了。」
  朱宜修緊緊握住有些微顫的手指,平靜道:「我來了。」
  玄凌徐徐轉身,俊逸溫和的面龐上,是清澈而柔和的笑意,仿若初晨那沾上一點瑩潤露珠的五瓣竹葉,有清雅的香。
  玄凌緩緩上前,握著一對碧澄澄的玉鐲戴到朱宜修的手腕上,那玉鐲想必是被握著許久,不是那種沁入肌理的寒涼,而是暖意融融,觸及肌理,如置身於午後的暖陽。
  玄的動作那樣柔緩,如對待舉世無雙的珍寶,他執過朱宜修因為緊張和忐忑而微有潮濕的手,柔聲在她耳邊輕輕道:「朕身邊沒有親近的人,有你來,朕便多了一重親近和信任。小宜,朕與你,願如此環,朝夕相見。」
  「小宜,朕與你,願如此環,朝夕相見。」

  朱宜修不由望向玄凌情意深深的眸光,在那如墨丸一般的眼眸,照見了自己嬌柔而明艷的容顏,那一瞬間,徹底淪陷。
  身在朱府,見慣了冷眼與忽視,長至於十五歲的女兒家心腸,誰曾這樣溫柔待我?誰曾這樣,親暱而溫柔地喚我一聲「小宜」,這樣溫情而珍惜的稱呼,連母親都未曾喚過。

  朱宜修的笑意如陽春三月的太液池水,表面是波瀾不驚,內裡卻已是暖流融融。
  床幔垂地,明黃色宮絛長穗委落於地,牡丹花千般裊娜,萬般風儀,搖曳著墜落。
  一室春光,說不盡那軟玉溫香,道不清那嬌柔旖旎。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意吟吟,伸手挽起朱宜修道:「好孩子,昨日你剛剛侍寢,怎的今天一大早就過來頤寧宮了呢?」
  提起侍寢,朱宜修不免有幾分含嬌帶羞,只是垂首道:「臣妾能有今日,都是太后娘娘扶持,所以,無論如何,臣妾都不會忘了太后娘娘的恩德。何況按照規矩,妃嬪侍寢次日要向皇后初次問安,行三跪九叩大禮,如今中宮不在,理應向太后娘娘行禮。」語畢,朱宜修端肅斂衣,行禮如儀。
  朱成璧讚許地點一點頭,微微撫過朱宜修綿軟的髮梢:「你雖然還是嫻妃,但哀家早已屬意你為皇后,在哀家面前,自稱『兒臣』便可,你跟端妃是不一樣的。」
  朱宜修喜不自勝,再度拜服:「兒臣明白,多謝母后!」
  朱成璧點點頭,讓朱宜修坐下,方端過竹息奉上的金駿眉細細品著,片刻方道:「方纔端妃來給哀家請過安了。」
  此語似是隨意,朱宜修聽著卻是心裡一緊,忙道:「是兒臣來遲了,兒臣不好。」

  「哀家看重的不是請安次序的先後,親疏擺在那裡,即便端妃在這頤寧宮日日侍奉,到底也不如你更貼心貼意。」
  朱宜修聞言方放寬了心,又道一聲不敢。

  朱成璧笑道:「哀家跟端妃閒聊幾句,聽端妃說起,你待她極為客氣,視若親妹,更是命織造局贈送了一件蘇錦的衣裳?」
  朱宜修心裡一動,微笑合度:「是呢,只不過那匹蘇錦是昨日才命了剪秋送去的織造局,眼下恐怕還未曾裁製縫好。」

  朱成璧淡淡望了朱宜修一眼:「哀家賞你的兩匹蘇錦,一匹是芍葯的底樣,另一匹是玉蘭花的底樣,不知宜修你擇了哪一匹呢?」
  朱宜修一怔,頓時感覺似有一股寒意迎面籠著,唬得身上的汗毛根根都豎立起來,竭力平靜著道:「是芍葯底的。」
  朱成璧靜靜望著朱宜修,面容如波瀾不生的湖面,讓人辨不清她的神情,良久,只覺得偌大的頤寧宮寧謐而安靜,只聞得朱宜修髮鬢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垂下的細密的瓔珞微微觸碰,有安沉的聲音逸出。
  「你既然與端妃親密,哀家便也放心了。」

  朱宜修聞言一滯,只覺得大片大片的清新空氣從鼻腔湧入,一顆被死死摁住的心方又跳動起來,她略顯蒼白的面上透出一絲絲的紅潤,盈盈道:「兒臣與端妃妹妹同是天子妃嬪,自當和睦共處。」

  朱成璧微微一哂,只是頷首道:「和睦是好的,皇上還未親政,理應潛心於政史經文,總不能分太多的心在後宮。」語畢,朱成璧似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朱宜修一眼,「母后屬意你,自有母后的道理,只是萬事皆有度,這紫奧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好好把握。」
  朱宜修勉力站起,深深一福:「母后教訓的是,是兒臣疏忽了,兒臣稍後便會把那一匹玉蘭底樣的蘇錦送去織造局,裁製好了衣裳,一併給披香殿送去。」

  朱成璧淡淡一笑,儀態嫻靜:「罷了,那玉蘭底樣的,你自己留著吧。」
  朱宜修心底一喜,到底面上也不敢流露出來,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竹息一直默默侍立在朱成璧一旁,見朱宜修出殿,方緩緩道:「太后……」
  「想說什麼便直說。」朱成璧悠然起身,折了一枝水竹兀自逗弄那青花大缸裡的皇冠金魚,那金魚週身是鮮紅色,腹部滾圓似圓潤的珍珠,四開大尾如逶迤而開的綢羽扇子,見朱成璧伸了水竹進來,嬉鬧著簇擁上去,紅艷艷地爭搶著,分外熱鬧。
  竹息忖度著道:「嫻妃娘娘送了那芍葯底的蘇錦給端妃娘娘,奴婢覺著頗有深意。」

  「不過是衣裳罷了,蘇錦不比蜀錦,也算不得十分名貴,能有什麼深意?」朱成璧呵氣如蘭,只專心逗弄著那撒歡的金魚,似是不以為意。

  「就因為只是衣裳,偏偏第二天端妃娘娘就巴巴地跑來告訴太后,像是炫耀似的,而嫻妃娘娘聽聞此事,又彷彿有些不甚自然……」
  朱成璧嗤的一笑,隨手拋過那水竹,有幾滴瑩潤的水珠濺開,摔到地上,破碎著洇在寸許厚的織錦簇花的紅絨地毯中。
  朱成璧接過竹語遞來的軟羅帕子揩了揩手,方緩緩道:「難怪你今日一言不發,原來這眼珠子,都圍著宜修打轉了。」
  竹息忙笑道:「萬事都瞞不過太后您的慧眼。」

  朱成璧徐徐落座:「竹息,你可知壽康宮、壽祺宮的太妃、太嬪,為何都喜歡養金魚、養烏龜呢?」
  竹息不解其意,只搖一搖頭。

  「在這紫奧城,有兩處地方,住著的都是最尊貴的女人,但心境,都是截然不同的罷了。鳳儀宮、章德宮、披香殿、暢安宮,萬花錦簇,金堆玉砌,是皇后與妃嬪們的住處,而這頤寧宮、壽康宮、寧壽宮、壽祺宮,是斷了的念想、消弭盡了的指望,一日一日對著那四方方的藍天碧宇,握著佛珠祈禱,住著的,雖然還是奢華尊貴的宮宇,心裡頭,卻是死灰燃盡,枯等來世了。」
  竹息一愣,忙勸慰道:「太后……」

  「所以,哀家養了金魚,欽仁太妃養著烏龜,莊和太妃還年輕些,也不過養了只鸚哥,只是打發著日子罷了,而皇帝的嬪妃,又怎會養著這些靜物,伺弄貓兒、逗弄狗兒,那才是鮮活飽滿的日子,才是如花似玉的天子妃嬪。」

  朱成璧緩緩轉眸:「所以,身為妃嬪,爭風吃醋是常有的事,不會有誰能真真正正按下了心思,做到無慾無求。哀家能按的住這次,卻防不了下回,端妃跟哀家提起衣裳,不過是想把哀家一同拉下水。若哀家默許了宜修的意思,端妃遲早會失寵,若哀家阻攔了宜修這回,端妃興許還有幾日的喘息。宜修的手段,說不上高明,但也乾淨利落,何人知道她對當日皇帝與端妃相遇一事瞭若指掌?要撇清關係,自然能撇得乾乾淨淨。但端妃把哀家拖了進來,這件事就複雜多了。」
  竹息聞言,不由慍怒道:「端妃膽子倒大。」

  「不是她膽子大,若她一句也不提,方是懂得避其鋒芒,那才真叫哀家害怕,恐怕宜修也不是她的對手,既然她沉不住氣,這才是好的兆頭。」朱成璧撥弄著水蔥般的指甲,有笑意緩緩揚起,「天子的恩寵,她這般豆蔻年華,正是錦繡前程,誰肯輕易捨了去?她不願失寵,又不敢得罪宜修,才來求哀家,求哀家不要讓她陷入那死灰一般的失寵裡頭。」
  「但太后已經默許了嫻妃娘娘。」

  「默許了她,同時也警告了她,萬事皆有度,若她夠狠,恐怕會趁著端妃沉寂,二度下手,哀家讓她張弛自知,也是給端妃留下一條性命,興許還有轉圜的時機。只是即便哀家、宜修或是端妃再怎麼算計,『恩寵』兩個字,最後還是握在皇帝的手裡,哀家此番也是叫端妃明白,有些事,即便求到了哀家頭上,也未必管用。」

第十四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1)
  第十四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1)
  朱宜修的專房之寵,便從侍寢之夜開始,而齊月賓的失寵,也漸漸顯山露水出來,即便原先,在朱宜修進宮之前,帝王的寵愛在披香殿日日笙歌,之後,卻是冷殿衣袖,風雨淒迷。
  深宮之中,此消彼長,即便見慣恩寵傾斜的一眾太妃、太嬪,也不免生出幾許感歎。
  進入十一月,各宮都燒起了地龍,暖暖地洋溢著不屬於冬日的氣息。
  頤寧宮,濟濟一堂,眾位太妃、太嬪正簇擁著朱成璧說話,笑語晏晏,好不熱鬧。
  莊和太妃從那斗綵鳳紋的盤中取了一瓣溪蜜柚吃了,不覺讚道:「閩中諸果,若荔枝為美人,福桔為名士,溪蜜柚則俠客也,香味真當是絕勝。」
  順陳太妃掩袖一笑:「還不是托了欽仁太妃的福分,聽聞岐山王的側妃便是來自福建,岐山王可是年年歲歲都變著法子來孝敬您呢!閩中的那些時鮮瓜果,甭管是什麼,還不是剛採到手上就八百里加急巴巴地送到京城來?」
  欽仁太妃笑著啐道:「順陳太妃越發地能說會道了,我這老婆子不過是佔了兒媳的光罷了,再說了……」欽仁太妃笑吟吟望著朱成璧道,「管他什麼好東西,能得太后娘娘的喜歡,這才是他的福氣。」
  朱成璧笑著捧起鷓鴣斑茶盞:「罷了,罷了,你們自說你們的,把哀家也拖下來做什麼?」
  一旁的芙蕖太嬪溫婉笑道:「也有許久,各位姐姐都沒有如此跟太后娘娘聚一聚,好好敘一敘話,一來是怕擾了太后娘娘處理朝政,二來也是端謹太妃身子不好的緣故,如今太后娘娘召了咱們來頤寧宮說話,端謹太妃也好了不少,自然是喜氣洋洋的。」
  朱成璧笑著望一眼芙蕖太嬪,見那支白玉簪穩穩地簪在髮鬢上,玉潤溫和,不由含了笑意道:「先帝在時,最喜歡你們姐妹倆在身邊,一個彈奏箜篌,一個彈奏琵琶,珠聯璧合,最能怡神靜心呢。」
  芙蕖太嬪忙道:「能得先帝喜愛,也是嬪妾與宛涵難得的福氣。」
  朱成璧笑著望一眼靜靜侍立在芙蕖太嬪身後的傅宛涵,忖度著道:「傅宛涵與你乃是雙生姐妹,如今已過了雙十年華了……」
  芙蕖太嬪心底一喜,忙拉著傅宛涵一同跪下,道:「嬪妾不敢叨擾了太后娘娘,當年宛涵得先帝喜歡,如此才留在了宮中,只是如今也有了一年多,嬪妾想著,不如給她指一門婚事,也好了卻了嬪妾的心願。」
  朱成璧微微一笑,伸手撫著紫檀桌上那一對鏤金嵌珍珠玉如意,緩緩道:「難為你這個做姐姐的,你們姐妹倆,一個沉靜,一個活潑,哀家也很喜歡,大周的女兒家,雖不崇尚早婚,但大多也是在十六七歲許配了人家,大戶的女兒,願意放一放的,到十**歲也可以,傅宛涵如今已有二十二了,再拖下去也是不好。」
  欽仁太妃頷首稱然,溫然一笑:「太后娘娘不若今日給傅宛涵指一門親事如何?」
  朱成璧搖一搖頭:「倒不是哀家不肯,而是不想亂點了鴛鴦譜,芙蕖太嬪可有什麼中意的人選?若是傅宛涵不反對,哀家便准了你的意思。」
  芙蕖太嬪喜不自勝,叩首道:「多謝太后娘娘,嬪妾覺得那驍騎營統領孫傳宗很不錯呢!」
  此言一出,朱成璧已是微微變了臉色,還沒能反應過來,傅宛涵卻「呼」地一下子站起,道:「我不要。」
  芙蕖太嬪嚇得面無人色,狠狠一巴掌便扇了過去:「放肆!太后面前,怎可失了禮數!」
  自從新帝登基,朱成璧臨位太后,大權在握,紫奧城內,無人敢掖其鋒芒,更兼之之前與其對抗的廢後、玉厄夫人、祝修儀、劉采女等人皆下場淒慘,連曾被朱成璧尊奉有加的舒貴妃都被趕去了安棲觀修行,一眾太妃、太嬪不免有些心生畏懼,輕易不肯來頤寧宮叨擾,朱成璧說什麼也從來不敢反對,今日傅宛涵不僅失禮,更在朱成璧未發表意見的情況下公然頂撞,豈非讓朱成璧顏面盡失?
  此時,傅宛涵早已被芙蕖太嬪拖著一同跪下,芙蕖太嬪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不敢多言,饒是地龍燒得暖洋洋的,一股寒意,依舊是在週身瀰漫,順著髮膚肌理,一直涼到了心裡。
  見朱成璧臉色有幾分不豫,順陳太妃忙小心翼翼地勸道:「太后娘娘,傅宛涵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況且閨閣小姐,遇著這樣的事情,總也會害羞……」
  聞言,朱成璧一個怔忪,恍惚間,彷彿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對著父親據理力爭,想要掙脫魏王府的婚事,良久,有輕微的歎息幽深而低回,渺遠地幾乎不屬於自己,朱成璧緩緩道:「罷了,何必強求她。」
  芙蕖太嬪雙臂一軟,心裡懸著的石頭方落了地,忙不迭叩首道:「謝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點一點頭,吩咐了竹息將芙蕖太嬪與傅宛涵扶起,方悠悠問道:「傅宛涵,既然你不喜歡孫傳宗,可是有了心上人?」
  傅宛涵頰邊鮮紅的手指印猶自分明,卻也不敢捂著,只垂了眸子道:「太后娘娘明鑒,奴婢只是想在姐姐身邊伺候幾年。」
  「姐妹之情固然感人,但你也不要因此而誤失良緣,到時候,可不是後悔能管用的了。」朱成璧揮一揮手,似有無限疲倦,「哀家乏了,都跪安吧。」
  待到一眾太妃、太嬪散了,竹息方輕輕歎氣,上前為朱成璧輕輕捏著肩膀:「芙蕖太嬪,也是可憐見兒的,知道自己這輩子與孫大人再無可能,便想著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就當是全了念想。」
  「她是可憐,但哀家也無奈,總不能堂而皇之把她送去了孫府,對外宣稱芙蕖太嬪歿了吧?」朱成璧微微合上雙眸,「紫奧城裡,這樣的事情,哀家見得多了。」
  芙蕖太嬪又氣又急,甩著帕子一路走得飛快,身後的寒玉與傅宛涵也不敢攔著,只袖著手默默跟在後面,走到一處僻靜的牆角,芙蕖太嬪倏然停住了腳步,怒氣沖沖地回頭,劈手便又是一個耳光,「啪」的一聲,高亢而響亮。
  寒玉何曾見過芙蕖太嬪這般惱怒,唬得叩首不止:「太嬪娘娘息怒!」
  芙蕖太嬪瞪著面前不敢吭聲的傅宛涵,怒極反笑:「你也知道我是太嬪,你可知我這太嬪之位是如何來的?我從前不過是小小的貴人,尚儀局的出身,先帝駕崩,給個太貴人就是賞我這份臉面!若不是太后娘娘垂憐,可會有人尊我一聲『太嬪娘娘』?」
  寒玉忙拽著傅宛涵跪下,哀求道:「太嬪娘娘,今日是二小姐不對,但二小姐到底是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她比順陳太妃不過只小了兩歲!」芙蕖太嬪柳眉倒豎,惱恨道,「太后娘娘賜婚,那是頂了天的顏面,你下輩子便是衣食無憂,何須跟我一樣,苦苦在這紫奧城裡挨著?我心如縞素,整日裡吃齋念佛便也罷了,那是我自己的命,我怨不得別人!你不一樣,你還有機會,你今日觸怒了太后,可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芙蕖太嬪一番話,指責傅宛涵倒是其次,自怨自艾已頗是分明:「你我父母早逝,是祖父拉扯了長大,我在祖父靈前發過誓,我一己之身不足為惜,只求為你許個好人家。」
  傅宛涵如玉的面龐上淚水盈盈,緊緊牽住芙蕖太嬪的裙裾,哭訴道:「姐姐,姐姐,你不要說了……」
  「滿朝文武,紈褲子弟不在少數,姐姐為你找的孫傳宗,年紀輕輕,已是驍騎營統領,更是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跟我們一起長大,他的為人,你心裡應當有數,為何不肯答應?」
  「姐姐。」傅宛涵微微一怔,只低低道,「姐姐喜歡的人,宛涵不會沾染分毫。」
  芙蕖太嬪一怔,似有無限淒楚的氣息在眼中瀰漫,須臾,只緊緊擁住了傅宛涵,淚花綻落:「傻妹妹,我的傻妹妹……」
  城南朱府,晨曦閣,孫傳宗一筷子芋艿蝦仁卡在喉嚨裡,猛地咳嗽起來。
  朱祈禎又好氣又好笑,幫他拍著後背:「多大的人了,吃飯也能噎著。」
  孫傳宗足足灌了一杯梨花白方才緩過來:「怪我做什麼?還不是二夫人做菜做得太好吃了?」
  恰好木棉端了一碟子鹿茸荔枝上來,聞言不由嗔怪道:「原來還有這樣的道理,可是叫我長了見識,做得好吃倒成了錯兒了。」
  孫傳宗忙招手道:「木棉姐姐,快點過來,朱大人方才好一通抱怨,說我到了你這兒來,把你忙得腳不沾地,他都沒得機會跟你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木棉笑得打跌:「誰是你姐姐!嘴巴倒甜,可不知背地裡怎樣的損我。」
  這道鹿茸荔枝甚是絕妙,荔枝的外面是精心炸制的一層玉米面酥皮,金黃的色澤甚是誘人,荔枝的裡面則是烹製得酥軟香糯的鹿茸,一道菜嘗遍果、蔬、肉三道鮮,配著那碎花青瓷的盤子,越發吊人胃口。
  孫傳宗笑道:「二夫人的廚藝,不是我誇,那朱雀樓的師傅見著您,都是甘拜下風的。」
  木棉淡然一笑:「你那親戚的梨花白也釀得很好,我去年還試著做了一壇,味道卻是差得遠了。」
  孫傳宗咳了一聲道:「我……這親戚釀的梨花白,可是入了攝政王的眼緣呢!」



  

點名簿 2016-3-26 21:48

第十五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2)
  第十五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2)

  冬日第一場鵝毛大雪絮絮而落的時候,玄凌在儀元殿外將一柄青鋒寶劍舞得颯颯生風,他只著一襲月白色單衣,雙目炯炯,那劍鋒時而飄忽,時而凝練,寒芒四射,彷彿已與週身飄散的雪花與融為一體,如行雲流水,甚為連貫灑脫。
  「嗖」的一聲如鷹嘯長空,卻是一隻白翎箭呼嘯而過,直指玄凌而來,玄凌毫不畏懼,劍鋒一指,如破雲貫日,只聽「噹」的一聲,那銀色的箭頭已被寶劍擋開。白翎箭倏然被那劍的力道一擋,改了方向,直貫入三丈開外那株梓樹中,「嘩」的一聲如同落了場暴雪,將樹下侍立的兩名宮人澆了個嚴嚴實實。
  玄凌扭頭看去,不覺含了幾分好笑的意味,揮了揮手道:「李長,讓他們下去,寒冬臘月的,別凍著就好。」
  「皇姐好箭術!」手腕一抖,那青鋒寶劍已然入鞘,唯有幾縷黃穗在風雪中飄搖,玄凌哈哈一笑,隨手接過侍從遞過的玄狐大氅披上。
  「皇弟既然知道是好箭術,怎麼不陪孤再練上幾回?」真寧將那靈蛇弓拋到松香手裡,嗔怪道,「可是小瞧孤麼?」
  玄凌爽利地一笑:「皇姐的箭術,朕哪裡敢小瞧了去,如若不是小宜在這裡,怕傷著了,朕必定與你練上三五回合。」
  朱宜修款步上前,將那玄狐大氅繫好,眸光含情脈脈,從玄凌的面上淺淺流過,宜喜宜嗔道:「皇上必定是嫌臣妾礙眼了,那臣妾便回章德宮躲著去,皇上和長帝姬也可好好切磋一番。」
  玄凌聞言失笑,一刮朱宜修的鼻子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竅,你也忒多心了,朕何時嫌棄你了?」
  真寧笑意盈盈走上前來:「果然皇上還是更心疼嫻妃,臣妾昨日去了一趟披香殿,端妃這兩日著了風寒,整日裡抱著湯婆子坐著,怪可憐的,也不見皇上去瞧瞧她呢!」
  朱宜修按住面上即將湧起的疑慮戒備的神色,化為莞爾笑意,道:「皇上!端妃妹妹想必是苦得緊,才特特央了長帝姬來數落臣妾的不是,皇上一會兒還是去看看端妃妹妹吧。」
  真寧正一正髮鬢的金鑲玉蝶翅步搖,唇角的笑意越發深沉,緩緩道:「並非是臣妾玩笑,端妃再三囑咐了臣妾,不要擾了皇上的功課,是臣妾自己管不住嘴,左不過也是臣妾想起了舒貴太妃和母后罷了,當年舒貴太妃獨佔恩寵,母后的日子也是冷冷清清的。」
  玄凌聞言,眸中似有星星點點的寒意瀰漫,片刻方道:「皇姐的意思,朕明白,只是端妃身子不好,怎的太醫沒去瞧麼?」
  「端妃並未去請太醫,是因為害怕叨擾了皇上,皇上滿十五歲後就要親政了,素日裡繁忙,母后也是囑咐了嫻妃與端妃,一切以皇上為重,想必端妃亦是明白,如果皇上去了披香殿探望,誤了功課不說,若是一個不慎,自己也染了風寒,豈非讓母后著惱?端妃一腔真心是好的,只是這樣掖著藏著,倒顯得是嫻妃的不是。」
  真寧一番言語,言簡意賅,既是全了端妃的心意,又不得罪嫻妃,朱宜修不由望了真寧幾眼,見她面容沉靜如水,不由暗自讚歎,到底是太后調養出的女兒,方能字正腔圓,一點都尋不出錯兒。
  玄凌亦是頷首,沉默片刻道:「一會兒彭學士還要問朕的功課,朕晚上去瞧她。」
  朱宜修微微屈膝,懇切道:「臣妾執掌六宮,疏忽了披香殿終究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一會兒便去披香殿探望,皇上勿要擔心。」
  玄凌點一點頭:「也好,小宜你頗通醫術,朕也放心。」
  朱宜修微笑合度:「臣妾知道今日皇上會習劍,特地囑咐了剪秋燉了淮杞羊骨湯,最能暖身驅寒,儀元殿和上書房各送了一份,上書房那份說是皇上掛心彭學士,才特意囑咐了臣妾燉的,彭學士老臣之心,想必更為感念。」
  玄凌望向朱宜修的眸光越發地寵溺:「小宜果然心細如髮,甚得朕心。」
  真寧亦是稱讚:「嫻妃堪為賢內助。」
  朱宜修忙道:「皇上與長帝姬謬讚了,不如先移步儀元殿,若那淮杞羊骨湯涼了也不好。」
  玄凌點一點頭,挽過朱宜修的手道:「先陪朕一塊用了吧。」
  待到玄凌喝完了淮杞羊骨湯,帶著李長前去上書房,一側的真寧方低低對朱宜修道:「我提起端妃,你不會責怪我吧?」
  真寧著意省去了一句「孤」,且頗含歉意,朱宜修心中一動,唇角綻了極暖的笑意,溫和道:「怎麼會,長帝姬多心了。」
  真寧悠然歎息道:「我並非是想分了你的恩寵,左不過實在是可憐端妃罷了。」
  朱宜修溫然一笑,推心置腹道:「長帝姬仁善,是端妃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啊!」
  待到真寧出了儀元殿,剪秋上前扶起朱宜修的手臂,輕輕道:「娘娘可要去披香殿?」
  「去,當然要去,長帝姬承了她這份情,皇上也頗為動容,若本宮不去,豈非讓滿宮的人都指謫本宮的不是?」朱宜修冷冷一笑,揚一揚眉,「本宮好奇得很,端妃到底用了什麼本事,居然能哄得長帝姬來為她說話!」
  披香殿,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暖洋洋的,偶爾發出一聲「□啵」的聲響。雕花長窗上糊了一層明紙,透進外面青白的雪光,端妃一襲玉白綃衣,正藉著那雪光,細細比對著梨花木案上那一把色彩繽紛的絲線,凝神擇選著。
  「端妃真是悠然閒然啊!」
  聞得朱宜修進殿,端妃慌忙起身,恭謹地福了一福:「嫻妃娘娘萬安!」
  朱宜修略略見過平禮,旋即在端妃一側坐下,望著桌上那密密排布的絲線,蹙眉道:「端妃身子不好,合該去床上躺著,這是在做什麼?」
  端妃悠然起身,從身邊的金彩飛燕香函裡舀了一勺子百合香撒入一旁的赤金鏤花大鼎,瞬間,一縷又一縷的甜香瀰漫而出,沉沉地逸著,彷彿置身於四月芳菲天的御花園,哪一處都是一派的盛春光景。
  見朱宜修握著蹙金灑松花帕子掩一掩唇鼻,端妃忙道:「娘娘不喜歡香料麼?」
  「也不是不喜歡。」朱宜修覆手於膝,儀態嫻靜,「只是香料再怎樣名貴,終究也不如瓜果清香來得自然,做人也是如此,如果千般心腸、萬種情態,做得辛苦不說,也失了本色原味,不知端妃妹妹做何看法呢?」
  端妃怡然一笑,接過如意奉上的一盞素娥雪恭敬奉到朱宜修面前:「姐姐說的極是,只是事分兩面,若妹妹胡亂擇了一捧銀桂就拿來泡茶,味道不好、入不得口且不說,那銀桂上的塵埃除不盡,終究也配不得這青花茶盞,非得經了精挑細選、清水漂洗,再兌了蜂蜜、枸杞才能入味。」端妃淺淺笑道,「娘娘不妨嘗一嘗?」
  朱宜修心底一刺,知曉這是這素娥雪是玄凌喜歡的,瞥了端妃一眼,只擱在案上:「這心思,並非是對著本宮的,本宮可不敢承了你這份情。」
  「心思,不管是對誰,只要是真心實意便足夠了。」端妃款款坐下,握著那一把絲線,繞指而過,似七彩泉水自指尖流瀉,她歷歷數道,「姐姐且看,這是杜若色,這是千草色,這是菖蒲色,這是銀朱色,絢麗繽紛,真真是分不清哪一種是自己需要的,哪一種是不需要的,若是不經擇選就粗枝大葉地繡了圖樣,豈非白白浪費了那上好的綢緞呢?」
  朱宜修冷冷道:「端妃妹妹的意思,倒叫我這個做姐姐的越發不明白了。」
  「姐姐記掛妹妹,特特來披香殿探望,其實妹妹經過昨晚發了汗,已經好多了,只是昨夜發的那一身汗,倒讓妹妹明白一個道理,紫奧城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尚且為了皇上的恩寵彼此爭鬥,他日的妃嬪更像這桌上的絲線一般,亂花漸欲迷人眼,姐姐又如何分辨,誰向著姐姐,誰背著姐姐呢?」
  朱宜修眸光微沉,淡淡道:「妹妹這般長遠。」
  「姐姐聰慧,自然明白妹妹對姐姐並無威脅,否則,昔日那芍葯底的蘇錦賞下來,妹妹早就沉不住氣了。」
  朱宜修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翡翠耳環:「妹妹不必為自己開脫,妹妹若真的沉住了氣,不會一大早就去頤寧宮向太后訴苦。」
  端妃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太后娘娘已經知會了姐姐,看來今日你我,是可以坦誠相見的了。」
  朱宜修淡然微笑,不置可否:「既然坦誠相見,那請妹妹明明白白地告訴本宮,妹妹九曲心腸,到底想要本宮應下怎樣的承諾?」
  端妃神色一凜,端容道:「姐姐與皇上,兩情相悅,妹妹即便再愚笨,也不會看不出來,妹妹不願插足,亦有妹妹的緣由,妹妹入宮,不過是養母昌陵郡夫人的舉薦,是為著養父著想,齊氏一族,如今日漸式微,齊正言大人的事情,想必姐姐也有耳聞,若非太后與皇上顧及妹妹,恐怕就不是革職這樣簡單的事情了。」
  朱宜修頷首道:「我明白。」
  端妃肅然起身,一福到底:「妹妹避世,絕不會與姐姐爭寵,也請姐姐許給妹妹一個安穩,許給齊氏一族一個安穩!」
  朱宜修默然片刻,終是含笑起身:「既然姐妹相稱,妹妹又何須跪著,姐姐應允了你便是。」
  待到出了披香殿,剪秋終是沉不住氣道:「端妃狐言媚語,難不成娘娘就相信了她嗎?」
  朱宜修淡淡一笑,伸手接過一片飄落的雪花,看它在指尖逐漸消融,直至不見:「為何不相信?她詞詞句句,亦是入情入理。」
  「情,未必是真情,理,也未必是明理。」剪秋勸道,「端妃字字句句皆是為自己打算罷了,並不曾真心向著娘娘。」
  朱宜修眸光微沉:「自然是不會向著本宮的,本宮呢,既不會信她,也不會不信她,你且看端妃今日的口舌伶俐,便會明白她早有準備,如今她失寵,害怕被本宮一按到底,再也不能翻身,自然要放低了姿態,只是本宮許給她安穩,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朱宜修緩緩撫摸著小腹,又緊一緊玄狐雲肩:「玄狐雲肩,每年供奉到宮裡頭,只有三件之數,一件給了太后,一件給了長帝姬,還有一件給了我。剪秋,今日我恩寵盛勢,無人可擋,但終究,也不能不防著暗算,若是端妃因怨生恨,我又如何能保住這個孩子呢?」
  剪秋大喜過望:「娘娘!可是真的嗎?」
  朱宜修笑靨生花,眸光璀璨如盛滿了漫天的星子:「除夕,還有半個多月,本宮,要讓這一眾的宮人好好看看,天時地利人和,是如何被本宮一人獨佔!」
  


  第十六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3)
  第十六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3)
  除夕夜,漫天的鵝毛大雪簌簌飄落,紫奧城是粉妝玉砌、銀裝素裹,如琉璃做瓦的水晶宮宇,映著寶燈華光、紅綢彩鍛,蔚為壯觀。
  重華殿則是歌舞昇平,歡笑不迭,華燈高照,珠翠流香,殿中密密地鋪了紅絨錦毯,織錦繁花絢爛而艷麗,彷彿殿中面容姣好的一眾女子,釵環粉黛,百花鬥艷。如此盛世繁華之夜,天家氣派,真真是舉世無雙。
  明日便是乾元元年的正月初一,上至皇帝與太后,中至一眾妃嬪及太妃、太嬪,下至宮中的女官、內監、宮人,皆是喜氣洋洋,夜宴越發操辦得花團錦簇,極盡鋪排。絲竹之音不絕,喜劇雜耍不斷,直教人恍然覺著,這樣的大好時光,連自己都成了劇中的戲子一般,一腔一調,有板有眼,流水一樣地唱排下去,永遠也望不到終點。
  朱宜修坐於玄凌身側,一襲緋紅色蹙金交領寬袖長衣甚為華貴,髮鬢的銀鎏金點翠鸞鳳簪子精緻玲瓏,閃著淡淡的螢光,顧盼間,彷彿少女的含羞的星眸。
  玄凌附耳笑道:「那簪子彷彿不是朕賞給你的。」
  朱宜修掩唇一笑:「皇上好記性,這是臣妾入宮前,長姐送的,臣妾覺得雖然不甚華麗,但亦端莊得體,更何況也是長姐的一番心意。」
  玄凌笑道:「你戴著很好看。」
  朱宜修淺淺一笑,桃花妝越發鮮妍,裙裾上那疊疊重重盛放的牡丹,緋紅嫣紫,在璀璨的華燈下,迷離著渲染開靡麗的濃彩,愈發映襯得朱宜修千媚百嬌,如百花簇擁、金玉交疊,宛若九重天外的仙子。
  端妃盈盈一笑,舉起青玉酒杯起身,那金黃色的酒液映著身側透雕了鸞鳳纏枝紋葉片的十二連枝鎏金燈,瑞彩絢爛,如火樹銀花,在那酒液上綻放了極富麗的熒熒色彩。
  端妃笑道:「臣妾祝願皇上與嫻妃姐姐鸞鳳和鳴,恩情綿遠!」
  玄凌十分高興,亦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
  朱宜修卻只淡淡一笑:「多謝端妃妹妹好意,只是本宮不能飲酒,本宮,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不過短短一句,卻教眾人怔住,玄凌已是大喜過望,情不自禁道:「當真麼?」

  朱宜修淺淺微笑,低低道:「臣妾昨日特意傳了梁太醫來章德宮,千真萬確。」

  玄凌滿面喜色,更兼之是第一個孩子,不由笑著看向朱成璧,喚道:「母后。」

  朱成璧亦是歡喜非凡,喚過竹息道:「還不快把嫻妃的菜式換了,嫻妃初初有孕,萬事皆需謹慎。」
  端妃忙伏下身去,語調歡悅:「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嫻妃娘娘!」
  有了端妃做頭,一眾太妃、太嬪並殿中諸人皆俯身下拜:「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嫻妃娘娘!」
  朱成璧扶著竹語的手翩然起身,徐行至朱宜修身側,翩然握住她微有顫抖的雙手,連聲笑道:「好!好!好!哀家日日都祈求你能早得貴子!如今你的肚子爭氣,也是不負了哀家的期許!」
  朱成璧轉首對竹語道:「傳旨下去,嫻妃的月俸視同從一品夫人,章德宮上下賞下三個月的俸祿以示慶賀!」
  玄凌笑道:「母后彷彿是忘了最要緊的事情了。」

  朱成璧笑著攏一攏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對朱宜修道:「你且好好養胎,若能誕下皇子,待皇子滿月,便舉行封後大典,若是個帝姬,也不打緊,先封了貴妃,待到帝姬週歲,再冊為皇后,左不過也是告誡未來的嬪妃,皇子與帝姬雖然都是皇家子嗣,但到底還是皇子為天家綿延子嗣,更為尊貴。」

  朱宜修心裡突突直跳,面上似有曉霞瀰漫,低低道:「臣妾多謝皇上,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玄凌的眼角皆是亮澤的笑意,揚聲道:「嫻妃有孕,朕心甚悅,闔宮有賞!待到嫻妃生子封後,朕大赦天下,更准許六宮宮人會見家人!」

  宮人們皆是喜上眉梢,再度跪伏,歡欣的聲調聳入雲霄,幾乎是繞樑不絕:「皇上聖安!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嫻妃娘娘福貴長康!」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依舊是掩飾不住的滿臉喜色,竹息笑道:「太后這樣高興,不如奴婢把那梨花白拿出來,太后再斟飲幾杯如何?」
  朱成璧笑著一戳竹息的額頭,啐道:「大晚上的,我一個老婆子在這自斟自飲又有什麼意思?我看你是想著把我灌醉也好跟竹語她們一同去尋樂子吧?」
  竹息剛想回話,卻是一把爽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自斟自飲多沒意思?不如由本王陪著太后同飲可好?」
  朱成璧回首看去,卻是奕渮著一襲藏青色長袍,披著黑狸毛滾邊的大氅,眸光清澈,正微笑著望向自己:「知道你今日高興,我特地過來作陪,怎麼是你是不歡迎我呢,還是酒量不如我?」
  朱成璧嗤的一笑,揚眉道:「怎的今日,都千伶百俐起來?竹息,好好布一桌小菜來,哀家要跟攝政王比劃比劃,看誰怕誰呢?」
  章德宮,瑤光殿,玄凌與朱宜修促膝相對,笑語晏晏,一眾宮人早已退到了殿外,剪秋輕輕合上鎏金朱漆的大門,笑著對繪春道:「一會兒去織造局領一些顏色喜氣的料子回來,這兩日好生準備著,不僅僅章德宮要喜氣洋洋的,自己的穿著打扮也得應景。」
  繪春笑著掰著指頭數道:「自然是要的,並蒂牡丹,鴛鴦戲水,連枝比翼,仙鶴銜芝,一定會揀了最吉慶如意的樣式回來,剪秋姐姐,你放心吧!」
  剪秋點一點頭,望向夜幕中那一輪明月,有如雪的光華傾倒而下,澄澈如空透玲瓏的琉璃,彷彿只為著章德宮,連一絲一毫不肯施與旁人。
  夫人,您看到了,二小姐今時今日的榮寵已是無可撼動,您放心,奴婢一定小心翼翼地輔佐二小姐。
  剪秋雙手合十,暗暗祈禱,忽地卻有踏雪而來的腳步聲響起,匆忙回首,卻是端妃齊月賓扶著如意的手臂款款而來。
  剪秋的唇角浮起得意的微笑,撫一撫耳垂的紫瑛石墜子,行禮如儀:「端妃娘娘萬安!」
  端妃忙客氣地笑道:「剪秋不必多禮。」
  語畢,端妃從身後的吉祥手中捧過一隻鏤花填漆的楠木盒子,粲然一笑,髮鬢的鏨金點翠轉玉蘭步搖垂下的細密的白玉墜子簌簌而動,在清冷的雪光中自有一派的清幽雅致,襯得端妃容華勝雪,「嫻妃娘娘有孕,本宮特地尋了這紫羅蘭翡翠珠鏈,來恭賀娘娘。」
  剪秋打開那盒子,只見那珠鏈泛著瑩潤的紫色光澤,細膩晶瑩,顆顆飽滿圓潤,含著笑意道:「端妃娘娘這樣客氣,只是皇上與我家娘娘在殿中說話,恐怕不方便為端妃娘娘通傳呢。」
  端妃忙道:「不必勞煩剪秋你了,既然是不方便,本宮回披香殿便是。」
  剪秋微微一福,音若黃鸝啼囀:「恭送端妃娘娘。」

  徐行數步,如意終究忍不住開口道:「娘娘,那剪秋也太不識抬舉了,若是皇上吩咐了不得打擾便也罷了,偏偏她自以為是,如此倨傲,娘娘送了賀禮來,連口茶都沒吃上呢!」

  端妃恍若未覺,只淡淡吩咐道:「如意,你話多了。」
  如意待要再說,端妃已冷冷掃她一眼,雖不是著惱的神色,但那寒光卻硬生生逼著如意出了一頭的冷汗,忙俯身道:「奴婢多言,娘娘息怒。」
  端妃轉眸望向御花園的紅梅,那紅梅似女子的星眸欲醉,在月華與雪光的映照下,越發生出了出塵的翩然之姿:「嫻妃有孕,即便生的是帝姬,也是將來的皇后,剪秋自然是得意的。然而,即便剪秋不恭,本宮也只能裝沒看見,憑本宮今時今日的地位,難不成還能當眾斥責她麼?這既是打了嫻妃的臉面,也會惹得皇上與太后不快,更是埋下了往後的禍根。」
  如意不敢多言,倒是吉祥低低勸道:「終究,娘娘也是身在正二品的妃位。」

  「妃位,不過是前頭皇上的垂憐,太后的仁慈,先帝的玉厄夫人與祝修儀,哪一個不是身在高位,最後又是怎樣的下場?跋扈囂張太過,遲早是招致滅亡,倒不如一早學了莊和太妃與端謹太妃,避世不爭,方是真正的出路。」
  頤寧宮,紫金朱雀燈泛著熹微的柔光,紫檀嵌黃楊木雕雲龍屏風後,朱成璧已是半醉半醒,握著璞玉酒杯,似是呢喃自語:「我這十幾年,為了凌兒,如履薄冰,如今,他有了孩子,我真是……真是高興。」

  奕渮滿面紅光,亦是醉氣熏熏,眸光飄忽不定,時而掠過朱成璧如飛霞玉面的容色,時而望向杯中甘冽的酒液:「孩子們……都大了,眼瞅著……你也是要做祖母的人了,你還要跟我耗著嗎?」
  朱成璧呵氣如蘭,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璞玉酒壺,那酒液靈巧如蛇,劃過朱成璧的蹙金裙裾,抿入寸許厚的織錦絨毯:「耗著,耗著什麼?大好的除夕夜呵……」
  「除夕守歲,本是該……該和心愛之人在一起的。」奕渮一把擁過朱成璧,喃喃低語,「皇兄走了這麼久,你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奕渮……」朱成璧兩頰緋紅,不知是不勝酒力,還是心生感喟,那聲音,卻越發地低下去,「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第十七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1)
  第十七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1)
  乾元元年正月初一,又逢著朱宜修有了身孕,玄凌在太液池長芳洲上的菊湖雲影殿開家宴歡慶。
  酒宴齊備,卻是竹息匆匆過來,稟了太后身子不適,不能出席。
  玄凌奇道:「昨晚上母后不是很好的麼?怎的今日卻身子不適了?」
  竹息不敢遲疑,忙道:「皇上恕罪,昨晚,太后興致高了些,喝了些酒,在頤寧宮外逛了許久,是奴婢疏漏了,沒有為太后添件衣裳,導致太后著了寒涼。」
  玄凌蹙眉道:「姑姑往後也要注意才是,不過念在姑姑服侍太后幾十年,勞苦功高,朕不會責罰你,你且下去,朕一會兒便去看望母后。」
  竹息叩首道:「多謝皇上不怪罪,只是太后還吩咐了,皇上日日夜夜陪著嫻妃娘娘,一切以嫻妃娘娘的龍胎為重,若是皇上染了太后的病氣,過給了嫻妃娘娘就不好了。」竹息懇切道,「太后的意思是,頤寧宮自有梁太醫照拂,皇上放心便是,還請皇上好好照料嫻妃娘娘,不必親赴頤寧宮。」
  朱宜修曉得朱成璧是百般關懷自己,動容之餘,不免有些發赧,忙道:「太后娘娘照拂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太后娘娘臥病在床,臣妾卻不能侍奉在側,心中終是愧疚。」
  竹息道:「皇上與嫻妃娘娘的心意,太后是知道的,只是太后多盼著有孫子承歡膝下,更何況,皇嗣是頂了天的大事,還請皇上與嫻妃娘娘以大局為重。」
  玄凌沉默片刻,揮一揮手道:「罷了,朕都明白,姑姑且回頤寧宮好生照料吧,若太后鳳體康癒,第一時間稟告朕!」
  頤寧宮,朱成璧半臥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眉心微蹙,只煩躁地握著手中的琥珀鼻煙壺,目光時不時刮過床幔上的鏤空刺繡金銀線鳳穿牡丹花紋,一旁的梁太醫則忖度著寫著方子。
  待到竹息回來,朱成璧忙支起身子忙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竹息微微一福:「太后娘娘放心,已經辦妥了,皇上跟嫻妃娘娘答應了不會來頤寧宮。」
  朱成璧撫一撫胸口,緩緩歎了口氣:「那就好。」語畢望著梁太醫道,「這幾日你便時常守在頤寧宮,也好讓眾人信以為真,好了,方子寫好沒,趕緊讓人抓了藥來。」
  梁太醫卻有些諾諾,袖著手躊躇道:「微臣明白,但是,紫茄花湯的藥性,即便比藏紅花小了不少,依然是很傷身的,不如太后……」
  「不如什麼!」朱成璧瞪他一眼,斥道,「哀家向來說一不二,也怠惰看你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哀家現在就要喝,趕緊去熬好了呈上來!」
  朱成璧對待梁太醫,一向頗為客氣,梁太醫見狀不免有些惶恐,忙道:「微臣這就照辦!」
  梁太醫剛剛出去,竹語又掀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攝政王來了。」
  朱成璧一愣,臉上似有淺淺的紅暈逸出,旋即卻怒斥道:「荒唐!皇上都不來,攝政王怎能過來!趕緊攔住他!」
  「何人敢攔本王!」語音剛落,奕渮已邁著大步進來,似是有些慍怒,「竹息,竹語,都出去!未得本王的吩咐,誰都不准進來!」
  竹息心裡惴惴,畏懼地看了攝政王一眼,終究還是帶著竹語出去了。
  朱成璧氣得臉色發白,一把抓住床頭的蘇繡彈花粟玉軟枕擲過去:「周奕渮!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頤寧宮!給哀家滾出去!」
  奕渮單手接過那軟枕,嗤的一笑,隨手拖過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懶懶道:「你宿醉方醒,動怒於身子不利,且昨晚……」奕渮唇角一勾,將那軟枕拋了過去,「你這樣坐著,傷了腰,我可不管你。」
  朱成璧越發著惱,擁了擁被子,氣極道:「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奕渮含著好笑的意味看她一眼:「該看的,昨晚已經看了個遍了,太后娘娘此刻再做掩飾,又能遮得了多少呢?」
  朱成璧張口結舌,臉上閃過惱羞的緋紅,恨恨道:「你卑鄙!明知道哀家喝多了,你不攔著勸著,反而跟著一起瘋!」
  「那麼,現在發瘋的又是誰?」奕渮蹙眉望向她,含了一絲清冷的意味道,「聽聞梁太醫一早便入了宮,我就知道,你要做什麼了。」
  「做什麼?你說我要做什麼?若我有了身孕,豈非讓天下萬民笑話?你讓我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朱成璧!」奕渮忽的站起,一腳將那椅子踹開,「你涮我是不是?當時在儀元殿,你與我說的什麼?你說,你等我,我們總有機會。這話難道不是你說的麼?難道你口是心非,一切都只是為了玄凌的帝位?你對我,如今還有幾分真情實意?」
  竹息在門外急得不行,拍門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誰敢進來!」奕渮怒道,「不把本王放在眼裡了麼?要是有人膽敢闖進來或是給玄凌通風報信!本王就滅他九族!」
  朱成璧冷哼一聲,不屑道:「你要耍威風,去嚇唬一個奴才算什麼本事?」
  奕渮嗤笑道:「本王的本事,你昨晚應該開了眼界。你若敢喝了梁太醫的藥,本王就敢反了他玄凌,朝政,牢牢在本王手裡握著!朱成璧,你想跟本王比劃比劃麼?」

  朱成璧急痛攻心,怒斥道:「你敢!」
  奕渮緊緊握著拳頭,冷冷迎向朱成璧怒視的目光:「那你看我敢不敢?」
  「奕渮!你瘋了嗎!若我真的有了身孕,如何能瞞過凌兒?如何瞞過一眾朝臣?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我的!要護得凌兒周全,就像你曾經允諾過我,要照顧我一生一世!」朱成璧定定地看著她,眼角有瑩潤的淚光泛出,「我以為,凌兒做父親了,親政了,將來我就可以安安心心頤養天年,跟你好好說說話,過一過安享天倫之樂的日子,為什麼,我們一定要鬧成這樣?」
  奕渮眸光微沉,只靜默不語。
  朱成璧泫然欲泣:「我心裡有你的,你不是不知道!何必要跑來頤寧宮跟我發脾氣!你難道不知道趙姬與的下場嗎?奕渮,你不知道凌兒的性子,我卻是瞭若指掌的,他若是發現你我之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啊!」
  奕渮沉默片刻,終是長長歎息:「我多想跟你有個孩子。」

  「有孩子,只會害了我們,那個孩子也不能平安長大。」朱成璧翩然起身,擁住奕渮的身軀,感受他沉重的鼻息聲,「奕渮,你不要逼我,我也很為難。」

  奕渮有須臾的遲疑,終是伸出手臂擁住了朱成璧,低低道:「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跟玄凌都有危難,你會如何應對?」
  「我會救下玄凌。」朱成璧將頭埋入奕渮有力的臂膀,感覺著他沉沉的心跳與溫暖的氣息,輕輕道,「然後,跟你一起死。」
  奕渮喟然長歎,合上雙眸:「罷了,罷了,你要做什麼,都由得你吧。」
  數日後,逢著一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一連數日的連綿大雪終是結束,頤寧宮外,那叢叢林林凝著一道又一道指余厚的冰稜,耀著如金的日光,剔透晶瑩,似是冰晶瓊林一般奪目耀眼。
  梁太醫提著藥箱匆匆而出,卻聽身後有人喚道:「梁太醫留步!」
  梁太醫轉頭看去,神色一凜,忙恭敬行禮道:「攝政王安好!」
  奕渮冷哼一聲:「本王問你,你給太后服用的是什麼藥?」
  「回攝政王,是紫茄花湯。」
  「可有什麼副作用?」
  梁太醫微一遲疑:「會使身子發寒,氣血不順,月信不調,但微臣已經配好了調理溫補的藥,斷斷不會有失。」
  奕渮蹙眉道:「太后自己知道這藥的副作用麼。」
  「知道。」
  似有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奕渮不由瞇了瞇眼睛,片刻方緩緩道:「從今往後,不得給太后服用此藥。」
  饒是寒冬雪日,梁太醫依舊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跪下:「攝政王饒命!若微臣不呈了藥上去,只怕太后會遷怒於微臣。」
  「梁太醫聰慧,自然配得出口感相似的湯藥。」奕渮凝眸於他略顯慌亂的年輕面龐,笑意深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梁太醫拚命叩首,懇求道:「微臣服侍太后數年,忠心於太后,攝政王如今命微臣欺騙太后,微臣只會寢食難安,太后何其敏銳,一定能夠發現!攝政王,求您高抬貴手,饒恕微臣一條賤命。」
  「為醫者,以救人性命為己任,敢問梁太醫,你手上,是救過的人命多呢,還是損過的人命多?」
  梁太醫一怔,奕渮的話已經直追耳邊:「寢食難安麼?梁太醫你自己應該處變不驚才是,只是本王好奇,你德行有虧,又如何能為梁翰飛積攢福蔭呢?」
  梁太醫渾身顫抖,已是駭得說不出話來,「砰砰」叩首,哀訴道:「攝政王要微臣死,微臣不敢不尊,但翰飛尚在襁褓,求攝政王憐憫啊!」
  「本王憐憫你,你也要憐憫本王,太后避居頤寧宮不出,又不准本王探望,本王心急如焚、全無辦法,你若配合本王,本王保你榮華富貴不說,你的幼子,本王也會許一個錦繡前程,你好好思量著辦吧!」語畢,奕渮甩袖離開,徒留梁太醫以額觸地,面上已是淚水潸然。


  註:(?-前238年)戰國末期秦國人物。他受相邦呂不韋之托偽為宦官入宮,與秦始皇帝母親太后趙姬私通,因而倍加寵信,受封為長信侯,並自稱為秦王的「假父」。後來因發動叛亂失敗而被秦始皇處以極刑,車裂而死。

點名簿 2016-3-26 21:51

第十八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2)
  第十八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2)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正倚著美人墊坐著,細細核對著藥方,玄凌執著一卷《太平御覽》翻看,回首見朱宜修一副謹慎的樣子,不覺笑道:「劉太醫是太醫局的院判,若非因為母后身子不適,一定會指了梁太醫來看顧你,小宜你又何必累著自己,親自看方子呢?」
  朱宜修微微一笑,揉一揉眉心,捧過玄凌遞來的一盞金絲燕窩,徐徐笑道:「皇上跟太后都分外重視臣妾這一胎,臣妾自然應該事事謹慎呢!」
  玄凌笑著點一點頭:「小宜你頗通醫術,這樣朕也更放心。」
  這金絲燕窩光潔如璧,御膳房燉得極濃稠,潤亮潤亮的,很吊人胃口,朱宜修緩緩吹一口浮動的熱氣,慢慢飲了幾口。
  玄凌笑道:「味道如何?」
  朱宜修怡然一笑:「味道自然是好的。」
  玄凌分外得意:「朕特意囑咐了御膳房燉的,又讓閔瓊蘿在旁邊看著,要是下頭的人燉得不好,朕也不好意思來你這裡。」
  朱宜修眸光微垂,一寸一寸撫摸著衣襟上繁複的寶相花圖案,柔柔道:「臣妾更喜歡皇上這一份用心。」
  玄凌輕輕頷首,握住朱宜修的手道:「昨天見你寢殿裡擺放了一尊送子觀音像,是端妃送你的麼?」
  朱宜修笑盈盈道:「是長姐特地去甘露寺為臣妾求來的,說是可以保佑臣妾平安產子。」
  玄凌略一思索,道:「按宮裡的規矩,妃嬪懷孕八個月時,娘家的親人可入宮陪伴生產。如今你的身孕不過三月,但胎像頗為穩固,若傳喚你的母親入宮,也不是不可以。」
  朱宜修神色一黯,低低道:「皇上,臣妾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玄凌一愣,忙道:「是朕不好,朕忘記了,那朕讓你的長姐入宮陪你可好?你的大娘也可一同入宮。」
  朱宜修如鴉翅一般的睫毛輕輕一顫,轉瞬已含了極溫馨的笑意:「臣妾也有些想念長姐,皇上費心。」
  玄凌暖暖一笑,聲音輕柔如四月間屋簷下的風鈴:「只要你喜歡,怎樣都好。」
  待到玄凌出了瑤光殿,剪秋方緩緩道:「娘娘如今貴傾六宮,大夫人入宮陪伴娘娘,可不知心裡有多晦氣呢!」
  朱宜修嗤的一笑,伸手撫著面前那一匹華貴的雨絲錦,蓮池鴛鴦的圖案栩栩如生,如烘雲托月一般,有明快絢麗的色彩浮現:「就是要讓她晦氣,她越晦氣,本宮就越高興,可比那些勞什子的安胎藥要強多了!」
  剪秋的唇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受了她十幾年的氣,自然是要好好回報的,奴婢必定讓這瑤光殿,鼎鐺玉石,金塊珠礫,非得讓大夫人開足了眼界才算!」
  朱宜修心裡咯登一下,蹙一蹙眉道:「好端端的拿《阿旁宮賦》來說什麼?聽著怪淒涼的,你先下去吧,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
  剪秋一凜,忙退了出去。
  儀元殿,御書房,玄凌篤篤敲著桌案,煩悶道:「李長!讓你去聽著頤寧宮的動靜,怎麼什麼都沒打聽回來?」
  李長連連哈腰,苦惱道:「皇上息怒!奴才進不去頤寧宮啊,竹息姑姑說太后娘娘身子還算康泰,只不過精神短些,不想出來走動。」
  「既然是康泰,怎麼不想出來走動!兩天後就是上元節了,總不能還是把母后一個人扔在頤寧宮裡吧?梁太醫呢!梁太醫怎麼說?」
  李長忙道:「梁太醫說,太后的身子比前幾天好多了,再休息兩日便可,只是上元節,怕是不能參加宮宴呢!」
  玄凌聞言,神色越發不好,斥道:「糊塗東西!上元佳節,本是該閤家團聚,母后卻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頤寧宮,豈非是朕不孝了!梁太醫也是無用!」
  李長不知如何接口,只能陪笑道:「梁太醫日日往頤寧宮跑,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再說,梁太醫畢竟是國手……」
  玄凌本端著和闐玉的茶盞,見李長為梁太醫開脫,重重一掌拍在案上:「你是不是收了梁太醫的好處為他說話!若你敢跟外頭的人一起來糊弄朕,朕立馬打發了你去慎行司服苦役!」
  李長一驚,叩首不止:「皇上明鑒!奴才一心向著皇上,怎會糊弄皇上呢!只是的確怪不得梁太醫……」
  玄凌敏銳地覺察到李長唇邊的一抹遲疑之色,散漫地一笑,目光卻不肯從他身上移開分毫:「先帝身邊的高千英不僅敢糊弄先帝,更是賣官鬻爵、勾結朝臣!朕也在思量著,或許前車之鑒,不得不防呢!」
  李長嚇得舌頭都捋不直了,砰砰叩首道:「皇上!奴才自小跟您一起長大!奴才萬萬不敢做那起子對不起皇上的事情啊!」
  「那你說!還有什麼事情是瞞著朕的!」
  李長躊躇片刻,方小心翼翼道:「奴才不敢胡言亂語,但這話,奴才也是聽旁人說的,還未求證……」
  「囉嗦什麼,趕緊說!」
  「正月初一的時候,攝政王去過頤寧宮,還將一眾宮人攔在殿外,與太后在殿中獨處……」
  玄凌大驚失色:「什麼!」
  「轟」,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寒風裹挾著水汽從微闔的窗縫闖入,「嘩」的掀開那朱漆雕虎紋長窗,有磅礡的轟鳴聲伴隨著塵土的腥氣衝入,案旁那盞透雕梅蘭竹菊金片青玉落地五連枝燈上的燭火搖曳不定。
  奕渮微微抬眸,甘循忙起了身,關緊了窗戶。
  「你說有要是找本王,是什麼事?」奕渮不耐煩地翻著一封封明黃綢面的奏折,都是從頤寧宮批示出來的,看那硃筆圈示,應該是竹息的字跡。
  唇角勾起一絲冷笑,朱成璧啊,你是想把竹息栽培成另一個上官婉兒麼!
  甘循揣度著奕渮的神色,低低道:「王爺,欽天監的人來回過了,晚霞妖冶,冬日暴雨,是龍鳳呈祥之兆啊!」
  奕渮一皺眉頭,捧過案上的青花碎玉茶盞道:「甘尚書,不是本王不願意讓甘思入宮,如今嫻妃有孕,得蒙盛寵,連太后病了都怕把病氣過給嫻妃而不讓皇上探望,你說現在把甘思送到後宮裡,有得寵的可能麼?」
  甘循急道:「正是因為如今嫻妃有孕,不能侍奉皇上,甘思才應該入宮。王爺,您細想,一旦嫻妃平平安安誕下皇子,必定被立為太子,到時候,您的大權,還不得分到太后手裡去?如果甘思得寵,順利的話誕下皇子,那立誰為太子,就不是太后能說了算的。」
  甘循的目光閃爍著狡黠的神色:「王爺,雖是龍鳳呈祥之兆,但眼下中宮空缺,那嫻妃與端妃,甚至是來日的妃嬪,都有可能問鼎後位,後位與太子之位,王爺不想一手掌握麼?」見奕渮毫不動容,甘循咬一咬牙道,「即便王爺不喜歡甘思,那苗尚書的女兒苗連芷,王爺也可以考慮……」
  奕渮眉峰蹙起,只靜靜望著牆上的洛神圖沉思,卻門外有人急急喚道:「王爺!王爺!梁太醫遣了人過來。」
  奕渮望一眼甘循,甘循忙道:「微臣先告退。」
  待到甘循退出了書房,顧九雷方小心翼翼地進來,他是兩年前剛進太醫院的,素來行事妥帖,醫術亦是頗佳,故而成了梁太醫的學生,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玉面朗朗,人前人後無比恭敬。自從梁太醫投靠奕渮之後,他便時時為二人通傳消息。
  顧九雷拱手奏稟道:「王爺,太后娘娘暈過去了。」
  奕渮一怔,怒道:「怎麼回事!」
  「是紫茄花湯的緣故,雖然只服食了幾日,但太后娘娘急躁,每日總多飲一劑,兼之體寒難除,心情不豫,才會暈倒。」
  「皇上可知道麼?」
  「沒有,梁大人做主封鎖了消息,第一時間遣了微臣來通傳王爺,畢竟,若是皇上來了,少不得要徹查,那就必然發現是紫茄花湯的原因,到時候不但梁大人性命堪憂,即便是竹息姑姑與竹語姑姑,亦不得善終。」
  奕渮瞪他一眼:「囉嗦什麼!本王不懂麼!趕緊陪本王入宮!」
  「微臣遵命!」
  頤寧宮外,竹語撐著一柄油紙傘等候,見遠遠兩個人影過來,忙迎上前去:「顧太醫,您來了。」
  顧九雷咳了一聲道:「梁太醫命我去太醫局取的藥物已經拿到了。」
  竹語瞥一眼披著黑狸毛大氅、垂首跟著顧九雷的奕渮,心中有數,忙道:「趕緊進去吧。」
  頤寧宮內暖洋如三春,入了內殿,奕渮忙解開大氅,上前查看,朱成璧虛弱地躺在床上,臉色微微發白,雙目微合,眉心則緊緊蹙著,床邊放著的四五個炭盆,裡面燒著上好的銀骨炭,偶爾「嗶剝」一聲輕響,汩汩冒出熱氣。
  竹息半跪在床頭,端著一個素三彩花口碗,急得不行:「太后娘娘,您不喝藥怎麼成啊!」
  「讓我來!」奕渮從竹息手中接過藥,輕輕擱在床頭,將朱成璧緩緩扶起,擁入懷中,又仔細掖好了錦被,方才看著梁太醫道,「太后的身子不打緊麼?」
  梁太醫不敢遲疑,忙道:「王爺不必擔心,太后只是身子發寒,喝了藥捂一捂便好了。」
  竹息亦道:「奴婢已經灌好了不少湯婆子放在被子裡,地龍也旺著呢。」
  奕渮端起藥碗,微微啜飲一口嘗,苦得眉毛都要打結了:「苦成這樣,太后怎麼喝的進?兌一點砂糖水進來!」
  竹息忙端起一個青釉蓮瓣紋碗,細細兌了砂糖水進去。
  奕渮道:「本王在這裡陪著太后,你們且先出去。」
  竹息忙道:「奴婢省的,奴婢就在殿外值夜,王爺有什麼吩咐直接喚奴婢即可。」
  語畢,竹息、竹語、梁太醫與顧太醫皆退了出去。
  奕渮望一眼朱成璧,低低歎息:「璧兒,何苦呢,你非得喝那藥不可麼?有時候,我真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你的福星,還是你的災星,為什麼每次我們平心靜氣、恬淡相對的時候,總是……上一回,是你姐姐離世,再上一回,是皇兄遇刺。」
  奕渮摸一摸朱成璧的額頭,緩緩搖頭,解開外衣,狠狠灌了一碗床頭的熱茶下去,將朱成璧擁入懷中:「小的時候,每到冬天,你的手總是冷的,吵著要我幫你捂。如今都是太后了,嫌藥苦,又鬧了孩子脾氣。我餵你可好?喝一口藥,就能早點好起來,你知道嗎,御花園的紅梅,開得可艷了。」
  奕渮絮絮說著,舀了一勺子藥喂到朱成璧嘴邊:「璧兒……」
  朱成璧似是昏睡得迷迷糊糊,又似在喃喃自語:「奕渮,你別走。」
  奕渮吻一吻朱成璧柔軟的髮梢:「我不走。」
  「不准欺負我。」
  「我不欺負你。」
  「小時候,你總是欺負我,嚇唬我。」
  「以後不了,可好?」
  「你要……一直……陪我。」兩行清淚,從朱成璧眼角緩緩流下,滴在奕渮的手背上,奕渮一怔,心裡的酸澀一陣陣湧上來,似要從眼角決堤。
  就這樣怔怔地坐著,不知何時,只覺得眼角微微濕潤,怔忪的瞬間,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陣的驚呼:「皇上聖安!」
  

註:
  《太平御覽》是宋代一部著名的類書,為北宋李、李穆、徐鉉等學者奉敕編纂,始於太平興國二年(977)三月,成書於太平興國八年(983)十月。《太平御覽》采以群書類集之,凡分五十五部五百五十門而編為千卷,所以初名為《太平總類》;書成之後,宋太宗日覽三卷,一歲而讀周,所以又更名為《太平御覽》。全書以天、地、人、事、物為序,分成五十五部,可謂包羅古今萬象。類型一千多種,保存了大量宋以前的文獻資料,但其中十之七八已經亡佚,更使本書顯得彌足珍貴。
  
  第十九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3)
  第十九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3)


  「混賬!你們誰敢攔著朕!」玄凌怒視著跪在自己面前的一眾宮人,越發地怒不可遏,「都給朕滾開!」
  竹息苦苦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服了藥已經歇下了,若是皇上染了病氣過給了嫻妃娘娘,耽誤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朕自有分寸!給朕起開!」
  「皇上息怒!奴婢萬萬不敢啊!太后娘娘吩咐過了,若是皇上踏入這頤寧宮!奴婢們就會被趕去慎行司服役的!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玄凌冷冷一笑,迫視竹息伏地相求的身影,絲毫不見動容:「竹息姑姑素來伶俐,自然是明白,若是你們苦苦相攔,朕現在就把你們發落去慎行司!李長!把她們拉開!」
  李長頗有些畏懼,執了拂塵弓腰哈背,求饒似的對竹息道:「我的好姑姑,您就讓一讓吧。」
  玄凌怒斥道:「吃裡扒外的東西!孫傳宗呢!不是一早就讓你去驍騎營麼!」
  李長慌忙跪下:「皇上恕罪!孫大人今晚不當值,已經回府休息了,副統領李敬仁李大人和中軍武臣肖海天肖大人說,沒有攝政王的命令或是太后的手諭,深夜不可私自出動,以免驚擾百官。」
  玄凌一怔,有陰鷙的寒氣在眼中逐漸凝聚,如利劍的鋒芒一般緩緩掃過殿外諸人,唬得諸人皆是神色惴惴:「是麼,原來朕想調度驍騎營,還缺了母后跟攝政王的同意。既然如此,朕也只能動用自己的親兵了,夏何在!」
  「微臣在!」夏從李長背後健步而出,正是一個聲如洪鐘、凶神惡煞的大漢,抱拳道,「皇上有何吩咐。」
  「將擋在殿外的宮人拖開!」
  「微臣領命!」夏目視竹息,嘿然一笑,「竹息姑姑,多有得罪!微臣只效命於皇上,其餘人等,若是忤逆了皇上的旨意,微臣只能……」
  夏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姿勢,身後有數十名親兵湧出,將竹息等一眾宮人拖開。
  玄凌冷冷一笑,待要舉步進殿,殿門卻猛然打開,朱成璧著一襲碧色繡鳳棲白蓮的寢衣,披著黑狸毛大氅,冷冷掃視著殿外亂糟糟的場面,沉聲道:「這是在演哪一出啊?」
  玄凌一怔,忙拱手請安:「母后安好!」
  「安好?」朱成璧一嗤,「哀家哪裡安好?哀家好容易睡下了,卻是自己的兒子在殿外大耍威風!吵得哀家腦仁疼!」
  玄凌一凜,忙上前欲攙扶朱成璧,孰料朱成璧揮一揮手道:「不勞皇上,竹息,竹語,來扶著哀家!」
  夏一愣,卻也不敢立即放人,只偷偷地看了玄凌一眼,玄凌尷尬萬分,斥道:「楞著做什麼!趕緊放人!」
  「皇帝!你吵也吵過了,鬧也鬧過了,哀家如今站在你面前,你能否告訴哀家一聲,你深夜大鬧頤寧宮,到底所為何事?」
  玄凌不敢遲疑,忙道:「兒臣聽聞母后暈倒,故而前來探望,卻被苦苦阻攔,所以……」
  「哀家不讓你進殿,自有哀家的道理,且不說嫻妃身懷有孕,哀家剛剛喝了藥睡下,你又來吵吵鬧鬧,是何道理!」見玄凌靜默不語,朱成璧冷哼一聲,以凌厲的目光迫住夏道,「夏忠主是好,但也不能愚忠,一味地由著皇帝胡鬧,傳旨下去,夏目無哀家,賜二十大板!李長不懂得勸住皇帝,罰俸三個月!」
  玄凌忙道:「兒臣知錯了。」
  「回儀元殿吧,你若真想哀家安好,就不要再如此興師動眾了,知道的,明白皇帝你的孝心,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宮中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待到玄凌帶了人退出頤寧宮,朱成璧幽幽歎氣,甫一轉身,卻是眼前一黑,腳下一軟,軟軟地倒了下去。
  朦朧間,不知時光幾轉,朱成璧定一定心神,緩緩睜開眼,只覺得眼周有些酸澀,晨曦的微光透過朱漆雕鳳紋的長窗進來,案上的筋紋菱花壺與青玉茶盞皆蒙上一層淺淡的清水般的顏色,仿若是新雨過後,天際那一抹淡淡的青色,純粹的似被雨水浸潤過,彷彿伸手一拂,就能感覺到那一抹淺淺的濕意,無端讓人心間生出幾許恬淡的意味。
  朱成璧轉首看去,只見奕渮微微闔目,兀自睡著,漏進殿內的晨光在他臉上有溫潤的弧度,眉目疏朗,在隔了錦綺相錯、雲霞萬里的簾帷篩入、隨風搖曳的晨光或明或暗的陰影中,原本有幾分桀驁的面龐亦是溫和下來,他正是三十七八的年紀,褪去了年少的時的青蔥稚嫩,洗滌了青年時的意氣激揚,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光。而他,已高居攝政王之位,看穿世事百態、洞悉人間萬象,這樣的氣度風華,本是高**坐、青山自倚,但他此刻這樣靜靜地坐著,充耳瑩,會弁如星,如金如錫,如圭如璧,讓人覺得格外的踏實可靠。
  從前,只覺得這個男人是自己榮華富貴的保障,更因著天子妃嬪的身份,目光掠過他的那一刻,縱使心裡會疼,會不捨,會有無數個念頭想要在他身上多做停留,然而,卻依舊是保持了端華得體的姿態,端莊成不可親狎的高華風儀。
  再後來,自己入主頤寧宮,又忙著為玄凌的親政打點,朝中的事情那樣多,一條一條要理順,即便與他獨處,亦是少不了分歧與爭辯,即便真的能拋卻了政事的煩膩,看著他,卻怎麼也回不了年少時的時光,回不去彼時那個兩小無猜的年紀,也許是近鄉情更怯,抑或是思君不敢親。
  一日一日的下去,只覺得自己如牽線木偶一般,被皇室身份、列祖列宗一線相牽,連靜靜望他一眼都成了奢望。
  奕渮的懷抱有疏落的安神香的氣息,伴著那股暖意漾在自己身邊,彷彿一層一層,融化了心頭的堅冰。
  恍惚間,朱成璧似覺得眼角有清淺的濕意緩緩逸出,如三春枝頭上飄落的柳絮,緩緩吻一吻自己的眉梢,連心,都要融化了。
  「你醒了?」
  朱成璧抬眸,對上奕渮如墨丸一般的瞳仁,這一望,彷彿是三生三世的時光,都洇沒在那清澈而寵溺的目光裡,朱成璧微微一笑,想綻開最柔美的笑顏,誰知,喉頭一酸,兩行清淚卻緩緩滑落。
  「你醒了?」
  這是新婚燕爾的夫婦,亦是多年砥礪磨合的眷屬,在初晨溫暖愜意的日光灑落床頭,彼此親暱的一句問候。
  再多的大權在握,再多的金玉玲瓏,再多的富貴榮華,都不過是夜半淒涼的獨守床頭,輾轉難眠、推窗而入的清冷月光,即便照見了金磚玉梁、雕欄畫棟,又如何抵得過兩相歡悅的一生相守?
  「怎麼哭了。」奕渮有些慌亂,緊緊擁住朱成璧道,「哭什麼呀,一哭,可就丑了。」
  這一席話,越發叫朱成璧收不住淚意,她緊緊靠在奕渮的懷裡,任憑淚水融入奕渮月白色的中衣。
  相浴紅衣,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太醫局,梁太醫握著一卷薄薄的冊子,正依次查看著面前一罈罈的藥材,那湛湛雲乳的罈子光潔嶄亮,映著一旁顧太醫沉靜的容顏。
  「你想說什麼就說,這裡沒有旁人。」梁太醫淡淡看他一眼,「一大早就心不在焉。」
  顧太醫勉強笑道:「什麼事都瞞不過老師的眼睛,只是這話,學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那就想好了再說。」
  顧太醫微一躊躇,壓低了聲音道:「太后與攝政王……」
  梁太醫的目光迅疾如破空的雪白電光一般掃過去:「你要知道分寸。」
  顧太醫一驚,忙道:「學生明白。」
  「宮裡頭最是是非之地,有些話,傳得多了,就要傳壞了。」
  顧太醫似在踟躕,片刻只道:「學生本以為,在這太醫院,只要本分著做事便可,孰知也是一樣的是非之地,學生唐突,只是牽扯進這樣的事情,老師從來不擔心嗎?」
  梁太醫手勢一滯,抿了抿嘴道:「說下去。」
  顧太醫低低道:「學生惶恐,攝政王的手腕,老師不是不知道,當年他清理博陵侯一黨,聽聞那慎行司的刑具,可就打造了好幾套,冤案怕是不少,否則先帝怎會被行刺?在他的手下辦事,偏偏老師又知道的這樣多……」
  梁太醫一怔,腦海裡忽然閃過板著之刑的畫面,不覺有些遲疑:「你的意思是?」
  顧太醫輕輕道:「紙裡包不住火,偏偏皇上昨兒個夜裡又去頤寧宮鬧了一趟,只怕他朝事發,皇上也會遷怒於我們,到時候若太后與攝政王也懷疑我們,只怕我們就是棄子了。」
  顧太醫揣度著梁太醫的神色,徐徐道:「聽聞當年賀婉儀與錢小儀拿了老師做筏子污蔑太后,如今賀婉儀已經死了,那錢小儀在冷宮裡可還好好的,若老師有意,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借他人之口說出來。」
  梁太醫沉默片刻道:「皇上身邊的夏有一相好的宮女,是溫禧太嬪身邊的宮女凝脂,若不是上一次湊巧去給溫禧太嬪請脈,我也不會發覺那凝脂是錢小儀的老鄉……」
  「若要讓太后與攝政王懷疑不到咱們頭上來,就要來一個死無對證,事成之後,只要凝脂死了,夏也必定活不成,這人死了,話又傳了出去,事破之後,只怕所有的眼睛都尋不到我們這兒來,我們也就不用擔著這擔子了。」
  梁太醫望一眼顧太醫狡黠的眼神,忽的一笑:「真沒看錯你這個人。」
  註:,音同「忖」,割;切。
  
  第二十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4)
  第二十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4)

  「剪秋。」
  「娘娘有何吩咐?」剪秋匆匆入殿,捧著一碟姜香梅子上前笑道,「娘娘,這是御膳房的閔尚食特意送來的呢!」
  朱宜修抬一抬眸道:「她有心了,讓繪春把本宮的金銀線薔薇披帛送給她,說本宮謝謝她的好意。」
  剪秋笑著吩咐了繪春下去,方輕輕道:「皇上今晚宿在儀元殿了。」
  朱宜修點一點頭,揀過一枚姜香梅子吃了,緩緩道:「皇上也有許久沒有去過端妃那裡了,看來端妃真的不成氣候。」
  剪秋正要說話,朱宜修猛地一皺眉,緊緊扶住了桌案:「剪秋!本宮腦仁疼!」
  剪秋慌忙從案上取過一隻琺琅彩的圓盒子,抹了一點薄荷油輕輕為朱宜修按著太陽穴:「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疼過了,怎的今日娘娘又疼起來了?」
  朱宜眉心蹙著,竭力不去理會那突然湧上來的疼痛:「總覺得心裡不大舒服,一陣一陣突突地跳著,本宮一直備著的方子在妝台最下面一格的抽屜了,讓染冬趕緊去熬一碗藥來。」
  「奴婢知道了。」
  朱宜修緩緩望一眼窗外,那雪白的電光劈過天幕,如炫目而震人心魄的利劍鋒芒,暴雨一層一層墜落,如天際撒來的一張網,兜住了整個紫奧城。飛簷翹角的流水竟似白練一般,落到地上,便是「嘩」地鋪開一層水氣,朦朧得連院中的樟樹都似鏡花水月,只依稀看到那樹枝與樹葉抖得厲害。
  「剪秋。」朱宜修似有幾分遲疑,只怔怔望著殿外那忽明忽暗的如意海獸路燈,「正月裡這樣大的雨,本宮還是頭一回看到,總覺得不是好的兆頭。」
  城南朱府,晨曦閣,朱祈禎與孫傳宗靜靜坐著,看木棉在一旁烹茶,木棉笑道:「這塌泉雲霧,產自安徽宣州塌泉一帶,還是陳正則特意捎過來的。」
  朱祈禎點一點頭,對孫傳宗道:「塌泉雲霧鋒苗秀麗,白毫顯露,色澤深綠尚潤,湯色嫩綠明亮,是極難得的。這次陳正則送了兩罐過來,一罐給了含蕊軒,一罐給了晨曦閣。邱藝澄不善於烹茶,所以你來,我才讓你過來晨曦閣。」
  木棉心中得意,卻只是溫婉一笑:「夫人勤謹持家,不比妾身只在飯食茶飲上用些功夫。」
  朱祈禎淡淡一笑,向孫傳宗道:「將來你娶一位夫人,必然也要善於烹茶,也好與木棉一同斗茶呢!」
  孫傳宗嗤的一笑:「兩個人斗麼,我倒想娶上三四房,咱一塊來鬥個熱鬧!」
  朱祈禎掌不住笑道:「三四房!你仔細別誤了驍騎營的差事!」
  木棉淺淺一笑:「塌泉雲霧是上品的好茶,這烹茶的技藝呢,自然也更為複雜。得分了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六個步驟,關鍵在於候湯和擊拂,陸羽的《茶經》說:『花有粗茶、散茶、末茶、餅茶者,乃斫、乃熬、乃煬、乃舂,貯於瓶缶之中,以湯沃焉,謂之閹茶。』而在閹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則是點茶,先將餅茶烤炙,再敲碎碾成細末,用茶羅將茶末篩細,所謂「羅細則茶浮,羅粗則末浮」便是如此了。」
  木棉說著,將篩過的茶末放入青竹纏枝的茶盞中,注入少量開水,攪拌均勻後再注入開水,用茶筅反覆擊打,湯花漸生,清香四溢。
  孫傳宗不覺讚道:「我雖然不甚知曉烹茶技藝,但也知道這湯花達到茶盞邊壁不留水痕者為最佳,看來木棉不負虛名,是一等一的斗茶高手。」
  孫傳宗目視朱祈禎頗為自得的目光,笑吟吟道:「看來我要廣發告示,募集天下豆蔻年華又善於烹茶的女子選為妻妾,方能在斗茶中有一絲勝算呢!」
  木棉笑著啐道:「趕緊著先娶一房再說,整日裡的說嘴,可見是個嘴上沒把門的!」
  正說笑著,又是「轟」的一聲驚雷,木棉一個不穩,手中的茶筅竟然落在了地上,木棉懊惱道:「可惜,可惜,這茶筅還是太后娘娘賞下的,是拿了鳳尾竹做的,不能沾染塵埃呢!」
  朱祈禎咳了一聲道:「一會兒拿帕子擦一擦就沒事了,你又何必自責呢!」
  木棉頗為心疼,只握著茶筅不住的歎氣,回眸間,一道電光劈過,遠處的紫奧城,宮闕重巒疊嶂,於夜色中分外肅然。
  戌時已過,暴雨終是漸漸停了,頤寧宮,朱成璧伏在奕渮膝頭,一匹青絲柔順地披散開。
  奕渮握著犀角梳子笑道:「我說今天怎麼硬是不讓我走,原來要我給你梳頭麼。」奕渮略略一沾那玫瑰花汁子水,慢慢地梳著,青絲上便星星點點染了瑩潤的光澤,似天幕璀璨的星子,有玫瑰花淡雅的香氣逸散開去,由著地龍一烘,更似那滿園嬌艷的玫瑰開在身邊。
  朱成璧伸了手沾了一點玫瑰花汁子,水蔥似的指甲上那鮮活飽滿的豆蔻花越發靈活,彷彿掐了三四束捧著。朱成璧嗤笑道:「你好像還沒正經給我梳過呢!不准躲懶!」
  奕渮一刮朱成璧的鼻子:「好!」
  朱成璧想一想又道:「你給徐徽音梳過嗎?」
  奕渮一怔,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耳語道:「你吃醋了?」
  「沒有!」朱成璧冷哼一聲,將指甲上剩餘的一點玫瑰花汁子彈入一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她是你的正妃,你給她梳算不得什麼,我又吃什麼醋!」
  奕渮失笑,低低道:「沒有!你可放心了吧?」
  朱成璧掩飾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似是分外得意,又舉起瑞獸葡萄鏡細細查看:「這樣嫻熟的功夫,還說沒有給徐徽音梳過?」朱成璧佯裝惱怒,「原來你一直都在誆我!」
  奕渮掌不住笑道:「可見是胡攪蠻纏了,我給長寧梳過也不行麼?都是做太后的人了,哪有這般跟晚輩計較的?」
  朱成璧一怔:「長寧,也有十一歲了吧?」
  奕渮點一點頭:「是啊,玄也都有八歲了。」
  朱成璧以手支頤,思索著道:「孩子們都大了,話說真寧已經十七歲了,是該出閣了。」
  有輕薄的笑意從奕渮的眼中逸出,彷彿三月裡太液池的春水融融,他作勢便要去解朱成璧的牡丹抹胸:「總是為兒女操心,什麼時候也為自己想一想呢?」
  朱成璧嗤的一笑,臉上卻早已是流霞染醉的神情,低低道:「真是沒個正經。」
  「正經不正經的,有什麼要緊?再說了,本王最不正經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突然「匡啷」一聲,朱成璧與奕渮具是一驚。
  「什麼聲音?寢殿內怎會有人?」朱成璧唬得頭皮發麻,也顧不得衣衫不整,匆匆向內殿奔去,卻見朱漆雕鳳紋長窗赫然開著,窗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
  追至身後的奕渮氣得鬚髮皆張:「竟敢闖進頤寧宮,活得不耐煩了!」他刷的抽出一旁的銀霜寶劍,一下子便躍出了窗外。
  朱成璧慌忙披上一件百鳥朝鳳的大氅,急急喚道:「竹息!竹語!伺候哀家更衣!快!快!」
  頤寧宮外,玄凌一襲褐色長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到了牡丹亭附近,正在遲疑,忽然被一把拽入了繁茂的月季叢中,正是夏。
  夏輕輕噓了一聲,方低低道:「皇上,你留在這裡,萬萬不要出去!」
  一語未必,夏騰地竄了出去,身手矯捷,向遠方狂奔而去。
  「站住!」
  「站住!」
  奕渮率領一隊侍衛,匆匆追了上去,那是奕渮的親兵「金羽衛」,共計十二人,是從驍騎營、神機營、五軍營挑選的高手,皆在肩部刺了一枚金色的鳳羽,每每奕渮進宮,總是在一側護衛著,忠心耿耿,連玄凌都指揮不動。
  玄凌匍匐在月季叢裡,竭力屏住呼吸,心中的惱恨與震驚卻是百般交錯,方纔,在頤寧宮,奕渮竟抱著自己的母親,把手伸進母親的衣衫中。
  玄凌死死咬住下唇,一縷縷淺淺的鹹味染入唇舌,逼入咽喉,心頭彷彿有鈍刀一次又一次地劃過,那樣撕裂般的疼痛,連著筋脈都面目全非,不知何時才能停息。
  「嗖」的一聲,一枝金羽箭裹挾著風聲呼嘯而來,夏一個鷂子翻身躲過,而另外三枝轉瞬間已到了身後,一支直奔腳踝,另外兩隻則直奔膝蓋。夏以手撐地,呼地騰空躍起,手掌翻飛間帶起的地上的積水,被那三枝箭貫穿而入。孰料,電光火石間,第五枝金羽箭竟似破空的迅疾電光射來,夏再也無法躲避,被那箭貫入左膝。
  那金羽箭的箭頭是八爪倒抓的,緊緊扣在肉裡,夏疼得一僵,動作慢了半拍,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原來,那箭竟被一股黑線牽著,夜幕之中難以發覺,夏來不及懊悔,已生生摔落在地上,疼的鑽心,隨即數把鋒利的劍已對準自己的咽喉。
  「把他拖起來!拿燈來!」奕渮冷冷一笑,「本王要看看,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
  燭火一照,是夏寒若冰霜的面容。
  「夏!」奕渮有一瞬間的驚疑,瞬間已明白過來,「方纔是你!」
  「是我又如何?」
  「是皇上吩咐你的麼?」
  「不是!」夏鎮靜著道,「微臣只是經過頤寧宮而已。」
  「那你為何要跑?」
  「微臣聽得動靜,只是想過去一看究竟,畢竟微臣是一等侍衛,行走紫奧城,自然應該事事上心,豈知微臣甫一露面,攝政王就帶著金羽衛追殺微臣。」
  奕渮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為本王是如何坐上攝政王的位子的?憑你一言兩語,就想蒙了本王的眼睛?不管用!」奕渮握著銀霜寶劍,緩緩扣上夏的脖頸,目視他驚慌的雙眸,「本王不喜歡玩花樣的人,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
  夏緊緊握住雙拳,怒視奕渮道:「微臣是一等侍衛,是皇上的親兵!攝政王即便再不喜歡,又有何權力私自處置微臣!」
  「皇上未親政,本王攝政,本王無權,何人有權?」
  「朕有權!」
  奕渮一愣,卻是玄凌踱著步子、扶著李長的手臂步步逼來:「深夜難眠,朕出來走走,怎的攝政王也是睡不著麼?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晚了,攝政王不是應該在王府才對嗎?為何在紫奧城?」
  奕渮倨傲地一笑,也不行禮:「本王的行程安排,不用跟皇上稟報才是。」
  「朕也不想知道你的行程,只是夏是朕的人,攝政王引刃加身便是犯上!」玄凌迫視著奕渮不以為意的目光,刻意加重了語氣,「朕是天子!攝政王目無皇權,是何居心!」
  奕渮平靜相對,毫不相讓:「夏深夜驚擾了太后!本王秉公辦事,皇上無需過問!更何況……」奕渮意味深長地看著玄凌道,「你的皇位是誰給你的?本王不求你感恩戴德,只希望你公私分明,別讓太后失望!」
  「你!」
  奕渮不再理會玄凌,只注視著夏,眸光中寒意凝聚,如深冬太液池邊的徹骨寒風:「皇上,本王並未犯上,犯上不恭的是夏!犯上者,該當何罪,本王自有處置,也請皇上好好學一學……」一語未必,銀霜寶劍帶著風聲刺入,刀光一閃,鮮血四濺,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劍直貫入他的胸腔,劍柄抵在地上,鮮血順著劍柄流下,匯成觸目驚心的血泊,映著月光,有攝人心魄的冰寒。
  奕渮不顧玄凌震怒的目光,只一把抬起夏的下巴,注視著他逐漸消弭了驚懼神色的眼眸:「學會分辨清楚,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註:茶筅,音xian,是古時烹茶時的一種調茶工具,茶筅是由一精細切割而成的竹塊製作而成。茶筅現代成為日本茶道中必備,用以調攪粉末茶。泡茶師先用一日本細長茶則,將粉末茶盛入茶碗,再以柄杓加入熱水。之後,以茶筅攪擊粉末茶和水使生成泡沫。
  

點名簿 2016-3-26 21:56

第二十一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1)
  第二十一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1)
  壽安宮,溫禧太嬪猛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凝脂?凝脂!」
  半晌,卻是沒有反應,殿中詭譎地沉靜著,死寂如深海懸冰。
  溫禧太嬪皺一皺眉,掀開寶相花紋飾的帳幔,款款而出,轉眸間,卻見似有一個朦朧的人影在門外立著,不覺遲疑著走去,已是卯時了,殿外還是烏黑一片,這又是誰?
  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推開,卻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雙目圓睜,滿滿的不可置信,剎那間,那人已是僵直地倒了下來,毫無生機的臉帶著冰寒的氣息撲向驚懼的溫禧太嬪。
  溫禧太嬪嚇得魂飛魄散,只覺得喉嚨似乎被緊緊地扼住,雙目一翻,已經暈了過去。
  「母后,凝脂的事情,還望母后明白示下!」朱宜修為難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絞著手中的蹙金散花帕子,「慎行司的人方纔已經來稟過了,凝脂中的是鶴頂紅,溫禧太嬪嚇得不輕,到現在還在床上躺著。」
  一旁的莊和太妃亦有幾分驚惶,死死按住胸口似有幾分不適:「太后娘娘,這凝脂是溫禧太嬪三年多前入宮時帶在身邊的,也算是尊貴,如今卻莫名其妙地中了鶴頂紅,嬪妾擔憂,怕是後宮裡頭有人意圖不軌……」
  順陳太妃遲疑著道:「凝脂素來頗得溫禧太嬪信任,既沒得罪過什麼人,也沒犯過什麼錯兒,怎會被人害了呢!何況,這凝脂死了,又有什麼好處?」
  朱宜修覷著朱成璧的神色,眉心微蹙:「兩位太妃娘娘,是否是凝脂自己有什麼想不開的?」
  莊和太妃搖一搖頭,道:「怎會?都是太嬪身邊的人了,位份尊貴,哪有什麼事情是想不開的?」
  朱成璧緊緊握著手,悄然以寬大的蝶袖遮住微微發顫的膝蓋,沉默不語,片刻只道:「我大周剛剛改元,出了這樣的事情既不吉利,傳出去也只會叫臣民們笑話,就當作是吃錯了東西處理了,再好好安慰她的家人便是。」
  朱宜修點一點頭,望一眼身旁同樣泛著思索卻一聲不吭的端妃,沉聲道:「兒臣明白。但是,兒臣聽聞,這凝脂與夏是相好的,夏昨夜裡犯了事被攝政王就地正法,宮裡頭有些揣測,認為凝脂是得罪了攝政王,故而被毒殺。」
  朱成璧眼皮一跳,不覺緊緊握住手中的斗彩茶盞:「宮人們以訛傳訛、亂嚼舌頭根子便也罷了,若是傳得離譜了,對攝政王聲譽亦是有損,堵住悠悠之口並不容易,宜修你好好斟酌著辦。」
  朱宜修忙道:「兒臣明白,母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這才緩和了臉色:「若非身子轉好,今日哀家也不會叫你來說話,你處理事情妥帖,哀家自是信得過你,但萬事,總是腹中的龍嗣要緊,若有什麼事情料理不好,可以讓端妃幫忙,再不濟,莊和太妃在先帝一朝處理後宮事宜是慣熟了的,你也可以讓她幫襯著。」
  朱宜修恭順地點一點頭,笑著向莊和太妃道:「若有要緊的事,宜修再向太妃娘娘請教,還望太妃娘娘不吝賜教。」
  莊和太妃笑道:「若嫻妃娘娘有所需要,我這老婆子自會幫忙,自家人,談何賜教不賜教的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好了,哀家也乏了,都先下去吧。」
  朱雀樓,顧九雷與一名青年男子相對而坐,桌上滿滿擺著的菜餚卻是一筷未動。
  顧九雷端過青竹紋白瓷酒壺,為那男子滿上酒杯,方低低道:「按照老師的吩咐,凝脂已經死了,話也帶到了冷宮,老師放心,流言傳播的速度最是快,要不了幾日,整個紫奧城都是沸沸揚揚的了。」
  男子點一點頭,眼角似有凌冽的皺紋化開:「雖然不曾料到先死的會是夏,但你反應及時、做得亦是乾淨利落,只是梁太醫真的這麼輕鬆就落了套子?」
  顧九雷微微一笑,舉起杯中甘冽的梨花白道:「梁太醫忠心於太后不假,但此時已非彼時,更何況他對嬌妻幼子視若珍寶、甚於自己的性命。」顧九雷壓低了聲音仿若閒話家常一般,「前頭,既然他能投靠了攝政王,眼下自然也會毒殺凝脂。」
  男子望一眼顧九雷胸有成竹的模樣,緩緩道:「事到如今,其實你大可不必為我辦事。他已是太醫院之首,你跟著他,自然是不會錯的。」
  顧九雷沉聲道:「他雖然賞識學生、提拔學生,對學生有恩,但不過只是尋常的師生恩情。學生不會忘記,當年,學生孤苦無依、漂泊無定,是誰給了學生一口飯吃,學生被人污蔑偷竊老師的醫書,又是誰相信學生、還肯教給學生醫術。學生成才,是老師的指點與提攜,學生再怎麼富貴,也斷斷不會是忘恩之人。」
  男子頗為動容,深深望住他:「好好做事,你必能成大器!」
  儀元殿,御書房,玄凌正埋首書案,午後溫煦的日光錯漏著探入,在他身上有淺淺的光暈流轉。
  朱宜修心裡輕歎,所謂一國之君,亦是十分辛苦。
  「你來了?」玄凌的聲音有幾分沉重,彷彿撥開了久久不曾尋覓到的書籍,卻猛然發覺沾染了一手的塵埃。
  「聽聞皇上傳的午膳沒有吃,李長急得跟什麼似的,又不敢在皇上跟前多嘴,只好告訴了臣妾。」朱宜修微微一笑,從三色鏤花食盒裡取出一碟蜜汁菠蘿凍、一碟翡翠佛手酥、一碟芙蓉蝴蝶卷、一碟玲瓏玉豆糕,輕輕道,「這幾碟子點心,都是章德宮的小廚房做的,清淡可口,比御膳房好一些,皇上可要嘗嘗?」
  玄凌接過朱宜修遞過的象牙銀箸,想一想,又是歎氣,箸上的細銀鏈子微微顫動:「小宜,朕是不是很窩囊?」
  朱宜修忙道:「怎麼會……」
  「夏的事情,你也聽說了吧,攝政王如此目中無人,竟然當著朕的面殺了他!」玄凌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在案上。
  朱宜修低低歎息:「攝政王的黨羽遍佈整個朝野,皇上還需忍耐。」
  玄凌眸光微沉:「今日你去看過母后了嗎?母后身子如何?」
  朱宜修怡然笑道:「母后身子好多了,只是尚需靜養幾日為宜,皇上沒去頤寧宮麼?」
  玄凌恍若未聞,蹙眉良久,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朕有心建立一支親兵隊,朕之前雖有夏等人,但並未建制,攝政王有金羽衛,朕就建立玉笛司,以玉笛音為暗號,名為朕的伴讀陪學,也能不讓攝政王起疑心。」
  朱宜修微一沉吟,已然明白過來:「是了,皇上應該有自己的人,只是玉笛司實屬皇上心腹,且不可讓旁人知曉。」
  玄凌點一點頭:「夏的弟弟夏刈亦是忠主之人,朕屬意於他統領玉笛司。」
  朱宜修徐徐起身,身側的紅綠彩花鳥獸耳筒瓶裡有數捧紅梅,映著雪白透亮的琉璃長窗,似是冰雪世界裡那一抹欲燃的殷紅,有明媚的風姿。
  朱宜修微微一笑:「皇上很喜歡紅梅呢!」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玄凌緩緩道,「朕偏愛梅花、玉蘭、菊花,是欣賞它們的獨立寒風之姿。」
  朱宜修心中一動,曉得觸痛玄凌的心腸,他是先帝隆慶帝的第四子,本是天橫貴胄、巍峨玉山傾的男子,然而,先帝最最鍾愛的卻是六子玄清,玄凌再如何努力終究也不及玄清的恩寵與地位。聽聞,他去年的生日,玄清病著,先帝在關雎宮裡陪了整整一日;聽聞,先帝曾數次欲立玄清為太子;更聽聞,先帝因為玄凌怠誤學業,讓太后於暴雨天氣跪在含章宮門前直至暈厥,太后的膝蓋舊疾,便是這樣引起,每到陰雨天,總是疼得鑽心。
  朱宜修低低一歎,揚聲道:「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東坡居士的詞中,常能尋見儒、道、釋三家之思想,這首《紅梅》雖可視作是描述了居士清高而不孤介、傲岸而不怪異的品性,但臣妾卻有不同的看法。」
  玄凌奇道:「小宜素來不喜在詩書詞賦上用心,怎的生出了旁的見解?」
  朱宜修盈盈屈膝,笑若春花:「紅梅開得盛,臣妾特特尋了一些詩詞來讀,故而有些想法,皇上不笑話臣妾便是了。」
  玄凌點一點頭:「無妨。」
  「紅梅狀若桃花,但卻不見桃樹上應有的綠葉;紅梅形似杏花,而它的枝子又是青的。故而,東坡居士才提出『不知梅格』,但臣妾恰恰認為梅花貴在『不知梅格』。」朱宜修眸光輕揚,徐徐而道,「春花燦爛,夏花旖旎,秋花高潔自賞,而唯有梅花疏朗,敢於在嚴冬時日綻放枝頭,不懼寒風,不畏冰雪,其實,若非是春、夏、秋三季的蓄勢待發,又怎能在冬日獨領風騷?」
  玄凌似被觸動,凝眸於朱宜修姣好的面龐:「小宜的意思是?」
  「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朱宜修斂衣下跪,「臣妾願意陪同皇上,用三年來讓世人『不知梅格』,三年之後,世人皆會明白,普天之下,唯有天子,才是最最尊貴的!」
  玄凌伸手扶起朱宜修,似生出萬分感慨、千般動容:「有你在,朕最安心。」
  

  第二十二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2)
  第二十二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2)
  燁燁朝堂,文武百官恭敬肅立,寂靜無聲,唯能聽到衣袍之間簌簌的摩擦之聲。玄凌端坐於御座之上,望一眼身後的珠簾,輕輕向侍立一旁的李長道:「母后今日依然是不來麼?」
  李長靜靜道:「是的,這也是梁太醫的意思。」
  玄凌點一點頭,見兵部尚書甘循執著象笏出列:「臣有本要奏!」
  「啟奏!」
  「今晨臣收到吉州奏報,赫赫大軍圍剿兀良,兀良行將滅國!」
  一語既出,如同在平靜的朝堂投下一塊巨石,波瀾不生的湖面頓時起了漣漪,眾人皆是震驚不已。
  甘循平靜道:「兀良在去年與我大週一戰中元氣大失,已無力對抗赫赫,鬲昆則坐觀虎鬥,不顧唇亡齒寒之禍,不肯出兵相助,臣認為,憑兀良的實力,不出半月,必定亡國!」
  玄凌道:「你的意思是,朕應當出兵援助兀良麼?」
  甘循忙道:「萬萬不可,赫赫大軍勇猛,且制定了嚴密的作戰計劃,意在滅亡兀良,若大周貿然出兵,惹惱了赫赫,無異於引狼入室。」
  齊正聲聞言出列道:「尚書大人所言極是,只是昔年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著力對付南方諸國,兀良與鬲昆渾水摸魚,侵佔我大周數座城池,彼時我大周無力顧及,如果眼下坐視赫赫滅亡兀良與鬲昆,恐怕……」
  江承宇冷笑一聲,出言截斷道:「齊大人此言自相矛盾矣!齊大人言下之意是不應當坐視赫赫滅亡兀良麼?但齊大人亦指出出兵援助兀良會讓赫赫對我大周動兵。本官實在不能明白,難不成齊大人有意擾了聖上的清聽?」
  玄凌皺眉道:「江愛卿言重了。」
  齊正聲感激地望了玄凌一眼,方注視著江承宇道:「江大人會錯意了,赫赫出兵兀良,大周自然不宜出兵,不過,對於鬲昆,卻可有作為。」
  奕渮原本靜靜立於最前,只默默聽著一眾朝臣爭辯,聞得此言方施施然轉身道:「齊大人的意思是,趁赫赫大軍與兀良作戰之機,揮兵漠北,斬除鬲昆?」
  齊正聲忙拱手道:「攝政王英明!赫赫大軍滅亡兀良後,必定趁勢追擊,肅清鬲昆,與其坐等鬲昆亡國,不如引兵北上,揮師鬲昆!」
  奕渮淡淡嗯了一聲:「齊大人所言正合本王心意,只不過西南戰場未平,若讓襄城王與慕容迥北上,卻是不妥。」
  齊正聲抱拳道:「臣願前往漠北!臣去年在吉州與兀良對戰,對漠北地理山川有所瞭解,必定不負皇上,不負攝政王所托!」
  江承宇道:「齊大人,去年對兀良一戰是攻防對決,今朝對鬲昆一戰是滅國,敢問齊大人有幾成把握?大周的國庫又能否經得起此戰呢?」
  奕渮揚聲道:「戶部尚書苗從哲何在?」
  苗從哲聞言出列,深鞠一躬:「回稟攝政王,國庫充足,若對鬲昆一戰能在三個月之內順利結束,國庫的銀錢不在話下。」
  奕渮點一點頭,轉身面向玄凌,聲如洪鐘:「皇上,本王認為,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手中損失的城池,是該要回來了!」
  玄凌皺眉思索,片刻只道:「朕也有如此想法,但是,只怕還要問過太后的意思。」
  話音未落,卻是一個內監弓著腰匆匆進來,低低附在李長耳邊說了幾句,李長點一點頭,示意他退下去,方才輕輕對玄凌道:「皇上,是頤寧宮的竹息姑姑讓傳的太后娘娘的口諭,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出兵。」
  玄凌一怔,心中有疑惑湧起,眸光如追月利箭一般向奕渮射去,奕渮恍若未覺,只噙著一縷笑意回視他。
  玄凌竭力按住心頭翻動不息的情緒,沉聲道:「太后的意思,方纔已經轉告朕了,便是出兵……」
  群臣聞言,匆忙叩首行禮:「太后娘娘英明!」
  奕渮微一拱手,揚聲道:「太后娘娘聖明!皇上聖明,只是出兵具體一事……」
  玄凌溫和地笑一笑,徐徐道:「朕記得,先帝在時,對兀良一戰便是由攝政王主理,朕的意思是,攝政王慣熟出兵事宜,此番出兵,依然交由攝政王主理如何?」
  奕渮拱手道:「承蒙皇上信任!本王必定不讓皇上失望!」
  「但是,出戰將領名單,朕需要過目。」玄凌面帶微笑,注視著攝政王的目光,神色果決堅毅,「母后的意思是,朕凡事總需要歷練。」
  奕渮淡淡一笑:「本王擬好名冊,自會交由太后娘娘過目。只是,本王還有一個請求,此次出戰,本王願領兵作戰!」
  玄凌一怔,脫口道:「攝政王親自領兵?那朝政事宜該當如何?」
  奕渮目視苗從哲,苗從哲見機出列,沉聲道:「皇上勿憂!臣與其餘五部尚書願意為太后娘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玄凌曉得奕渮是想藉機佔得軍功,本來並不十分情願,但想到奕渮走後,朝中將形成巨大的權力真空,反而有利於自己暗中調度人事,方緩和了臉色道:「倒不是朕不想讓你領兵,你是攝政王,若你出了差錯,朕只會痛心疾首。」
  奕渮的笑意疏離淡漠,似是雪松上微薄的晨霜:「本王多謝皇上關心!但皇上不必憂心,本王領兵,一眾將領自會護得本王周全,若有賊心之人意欲對本王不利,朝臣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玄凌知曉奕渮是含沙射影,雖是惱怒,但也辯駁不得,只能頷首不言。
  江承宇微微一笑,出列行禮道:「皇上關心攝政王,臣等同沐恩澤,只是攝政王自從先帝末年,便是形同監國,更深得先帝信任,如今皇上與攝政王,名為君臣,實則,攝政王為朝政處處殫精竭慮……」
  玄凌不耐煩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江承宇不卑不亢道:「攝政王出兵在即,臣懇求,皇上遵封攝政王為『皇叔父攝政王』!」
  「你說什麼!」玄凌震驚不已,瞪向江承宇道,「攝政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朕對他亦是禮敬有加!他的王府建制遠超諸位親王,再行遵封,朕……朕是怕臣民多有議論,於攝政王清譽有損。」
  江承宇明顯感知道玄凌的語調逐漸低軟下去,曉得他並無十足的把握能駁回自己的諫言,唇角有刻薄的笑意湧起:「皇上!加封『皇叔父攝政王』是彰顯皇上的仁善孝悌之心!皇上以往見到攝政王,不過稱一句『攝政王』而已,君臣之分昭然若是,而往後則是稱『皇叔父攝政王』,既是君臣、亦是叔侄,只會讓天下臣民為皇上的孝心感動,為皇上與臣子的親密如一家感動,才會更加尊敬您、擁戴您!」
  玄凌氣得咬牙切齒,頻頻向蘇遂信、朱成與朱祈禎示意,但他們三人恍若未聞,只垂首不言。
  齊正聲似有一絲不滿,舉步出列,正色道:「攝政王雖勞苦功高,但不如等得勝歸朝再行遵封之禮,豈不是錦上添花?」
  甘循詰問道:「出征前予以加封,是讓攝政王、讓眾軍士安心作戰,齊大人莫不是也想討個封賞?」
  齊正聲皺一皺眉頭:「下官並無那個意思,只是我等將士出征,是為皇上、為大周作戰,加封與否,都應該安心作戰罷了。」
  江承宇掃一眼齊正聲,輕輕咳嗽一聲,甘循與苗從哲率先跪下,誠懇道:「請皇上加封攝政王為『皇叔父攝政王』,以彰顯仁義孝悌!」
  奕渮負手而立,只緩緩掃一眼在場的一眾大臣,眸光清寒,眾人皆是神色惴惴,陸續跪倒,山呼海拜,連齊正聲也被徐孚敬一同拽著跪下去:「請皇上加封攝政王為『皇叔父攝政王』,以彰顯仁義孝悌!」
  玄凌遽然起身,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的一眾臣子,心裡又氣又恨,身後的李長低低喚道:「皇上,皇上!」
  玄凌一個怔忪,似乎是看到了兩年多前,奕渮教自己騎射的場景,又似乎看到,自己在永巷被妍貴嬪劫持,是奕渮一箭貫穿她的咽喉,救下自己,但是,往年的叔侄之情再如何歷歷在目,都遠遠抵不過心中的奪母之辱!玄凌突然明白,為何今日朱成璧未曾上朝,也明白為何竹息第一時間能將朱成璧的口諭帶到。
  望著面前叩拜的群臣和傲然而立的奕渮,玄凌曉得無法轉圜,極力按住心頭的怒氣,應允道:「那就讓禮部依據典制禮儀辦吧。」
  禮部尚書萬貞毓忙回道:「臣領命!」
  玄凌緊緊握住雙拳,驚覺掌心的滑膩與潮濕,徐徐凝眸於奕渮沉靜的面容,按下心頭洶湧而來如波濤拍岸的厭惡與惱恨,靜靜道:「鬲昆一戰,朕唯望……皇叔父攝政王凱旋而歸。」
  奕渮終於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微微拱手,聲若洪鐘:「本王領命!皇上請敬候佳音!」
  待回到儀元殿,玄凌沉靜許久的面龐終於有怒氣顯露,李長揣度著他的神色,也不敢多言,只讓一旁侍立的宮女去端了一盞雪頂含翠上來,陪著笑道:「皇上原先在含章宮的時候,最喜歡喝雪頂含翠了。」
  玄凌聞言,愈發惱怒,狠狠將那龍騰雲端金紋的茶盞揮落地上,「啪」的一聲便是粉碎,李長唬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玄凌忍了幾忍,終是淡淡道:「你且下去,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李長似有些遲疑:「皇上……」
  玄凌不耐煩道:「趕緊下去!囉嗦什麼!」見李長帶了人收拾那一地的狼藉,玄凌似是想起了什麼,又厲聲道,「不准再偷偷跑去告訴嫻妃,明白了嗎?」
  李長一凜,復又低眉順眼道:「奴才明白。」


第二十三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1)
  第二十三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1)
  夜色迷濛,朱成璧立在鳳儀宮前,心中有一絲疑惑,亦有一絲感慨,自己是有多久沒到這鳳儀宮了呢?彼時為琳貴嬪的時候,彼時為昭媛的時候,彼時為琳妃的時候,日日來這鳳儀宮請安,恭謹謙讓,親厚溫順,哪怕只是虛顏以對、強作歡顏,哪怕明明知道在座的女人們各個都是心懷叵測、居心不軌,依然要顯示一番親密與和睦。
  朱漆鎏金大門緩緩打開,空了許久的鳳儀宮似乎又展現出往日的風華與氣派,朱成璧緩步進入,過了花苑,過了雕花長廊,正殿是昭陽殿,東側的偏殿是含光殿,西側則是涼風殿,一切如舊。
  邁入昭陽殿的那一刻,四周的光線有些忽明忽暗的閃耀,有清風緩緩吹拂,薄霧如漣漪一般輕輕散開,朱成璧一個怔忪,竟望見夏夢嫻端坐在鳳座之上,隔了剔透晶瑩的石榴石珠簾篩入的日光有細膩溫潤的光澤,她那一襲明黃朱紫色的鳳衣克盡尊貴,依舊是那一個端莊高華的國母。
  「朱成璧!」夏夢嫻伸手向她,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尖刻的笑意,「你害死五殿下,證據確鑿,還不下跪!」
  朱成璧一怔,恍惚間,身邊的景致都豁然開朗,左側尊位上的玉厄夫人滿頭珠翠,鬢邊的雙鳳紋鎏金穿玉步搖垂下的瓔珞更添了幾分明艷嬌麗,她緊緊迫住自己,唇角浮著不可遏制的痛快笑意;右側尊位上的宜妃則將信將疑,只茫然地望著身側虛弱且滿面淚水的和妃。
  「你活著的時候鬥不過我,如今變成鬼魂來糾纏我,又有何用?」朱成璧輕蔑地一笑,徐徐道,「皇后,您省點心吧!」
  夏夢嫻怒目相向,眼中皆是噬人的狠辣與恨意:「朱成璧是胡言亂語,詛咒本宮麼!人證物證皆在,你無可辯駁!」
  「人證物證?」朱成璧嗤的一笑,毫不畏懼,迎上夏夢嫻逼視的眸光,「皇后娘娘,您所謂的證據在哪裡啊?」
  玉厄夫人聞言失笑,拈著蹙金撒青煙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赤金色的眼影如枝頭的敷霞凝露,耀人眼眸,「賀婉儀與錢小儀所言句句不虛,你無從抵賴!」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見賀婉儀與錢小儀正在面前跪著。賀婉儀的曳地長裙上,那棠梨花潔白如瓊玉,彷彿將三春盛景攬在週身,她的身後還有以額觸地、大氣也不敢出的梁太醫。是了,這是隆慶七年,賀婉儀進宮不過一年有餘,就已身居從四品的五儀之首,在去年選秀入宮的一眾妃嬪之中,唯有宋素琬一人居於其上。
  朱成璧冷眼看著賀婉儀,徐徐道:「賀氏與錢氏所言是真是假,恐怕不得而知,想必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自從賀氏與錢氏入宮以來,數番目無嬪妾,更是頻頻挑釁!」
  賀婉儀冷冷一笑,回眸向她,聲線千嬌百媚,如黃鸝的婉轉啼鳴:「那是因為,嬪妾得寵,而娘娘日漸失寵,是啊,嬪妾年方十八,而娘娘,已經年過三十了不是嗎?」賀婉儀盈盈望住鳳座之上的夏夢嫻,「皇后娘娘,嬪妾先前因為言語冒犯了舒貴妃娘娘而被琳妃娘娘斥責、罰跪於太液池風口思過,致使嬪妾染上風寒,臥床一月之久!琳妃娘娘容不得嬪妾,欲對嬪妾趕盡殺絕,嬪妾自然要處處防著她!至於琳妃娘娘指責嬪妾頻頻挑釁,不過是她厭惡嬪妾的說辭罷了!」
  錢小儀俯首再拜,懇切道:「皇后娘娘明鑒!琳妃娘娘也曾用虎睛石手釧陷害嬪妾失寵!琳妃娘娘用心險惡,還望皇后娘娘秉公執法!否則,後宮,當真是永無寧日了!」
  宜妃遲疑著問道:「皇后娘娘,虎睛石手釧雖為琳妃所贈,但琳妃想必也是無心之失……」
  錢小儀冷笑連連,出言截斷道:「宜妃娘娘仁慈!但是,上次的宮宴是琳妃娘娘安排的位席不是嗎?琳妃娘娘一早便算準了,嬪妾手上的虎睛石手釧色澤最足,又映著一側的宮燈,太后娘娘眼疾剛好,如何能受得了?」
  玉厄夫人身旁的宋素琬輕輕一笑,聲音清越似珠玉玲瓏:「皇后娘娘,看來琳妃為人狠辣,上次虎睛石手釧的事情,嬪妾還疑惑呢,琳妃跟錢小儀不算親厚啊,怎的送了這樣貴重的東西,如今聽錢小儀娓娓道來,只怕十之**是琳妃蓄意陷害了!」
  錢小儀叩首不止:「嬪妾不敢妄言,但琳妃娘娘再怎麼陷害嬪妾與賀婉儀都只是嬪妃間的嫉妒,但她謀害皇嗣,那才是罪行滔天啊!」
  夏夢嫻怒視朱成璧,髮鬢的金牡丹點翠鳳衩步搖橫逸高髻間,寶珠流光間,她的面容有陰鷙的寒意瀰漫,讓朱成璧辨不清她的神色。
  「朱成璧!」夏夢嫻冷冷一笑,「你送的翡翠三鑲玉如意當真是好東西,那紫檀裡抹了紫籐花毒,五殿下日日把玩,如何不會有損?」夏夢嫻的目光拂過和妃痛恨的面容,如迅疾的電光直指跪在地上的梁太醫,「這玉如意是梁太醫檢驗過的,梁太醫素來服侍你,必定是你脅迫了他!」
  宜妃瞥一眼朱成璧,淡淡道:「或許是梁太醫暗中做了手腳,其實不關琳妃的事情呢?」
  夏夢嫻一怔,不由有片刻的遲疑,梁太醫的身上已經涔涔出了冷汗,手腕微微顫抖,只是不敢言語。
  朱成璧微微一笑,迎向玉厄夫人質疑的目光:「不關梁太醫的事情。」
  「很好!」夏夢嫻遽然起身,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揚聲道,「朱成璧已然承認,此事,必定是你所為!」
  「皇上駕到!」
  朱成璧一個恍惚,握著松花灑金帕子按住胸口,轉眸望向殿門,只見弈澹舉步而入,眸光朗朗,忙俯身下跪:「皇上聖安!」
  弈澹,還是當年那個弈澹,縱使年過四旬,但依然精神飽滿,他伸手扶起自己,低低道:「聽聞玄濘的事情有了結果,牽連到了你,朕趕緊過來了。」
  朱成璧垂眸輕輕道:「可曾驚動了貴妃娘娘?」
  弈澹道:「並不曾,舒貴妃胎氣尚穩,你放心便是。」
  見弈澹對朱成璧頗為關心,夏夢嫻不由急道:「皇上,五殿下的早夭,臣妾業已查明,琳妃脫不開關係啊!」
  弈澹正待說話,卻是竹息舉著一柄玉如意匆匆闖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明鑒!我家娘娘是清白的!」
  朱成璧愕然回首,竹息髮鬢鬆散,幾許青絲濕濕的糊在額上,她面容泛著一絲潮紅,氣息亦是不穩,不覺疑道:「竹息,你這是?」
  竹息恍若未聞,只是正色道:「娘娘!連翹聽聞娘娘在昭陽殿被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蔑,即便連翹身在病中,但依然不得不前來,以免娘娘落了奸人的圈套,讓娘娘清譽有損!」
  朱成璧一個恍惚,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竹息,而是連翹,一個躊躇,連翹的話語已然直追耳邊:「皇后娘娘!和妃娘娘的翡翠三鑲玉如意本是一對!是渥南國的貢品,一個月前皇上剛剛賞給了娘娘,而四殿下頑皮,不小心碰壞了其中一隻,玉如意上有輕微的裂痕,娘娘不願送了過去讓和妃娘娘不高興,故而只送了一隻,另外又添了幾件珠寶。」
  玉厄夫人一愣,斥道:「即便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連翹毫不猶疑,端肅道:「敢問玉厄夫人,渥南國的翡翠三鑲玉如意是否是皇室上品?」
  「自然是的。」
  連翹微微一笑:「那麼,夫人應該明白,我家娘娘如果要在玉如意裡做了手腳,一個月的功夫怕是為難,且看和妃娘娘那隻玉如意,在紫檀裡抹了紫籐花毒,這樣細緻的功夫做下來,耗時多久?這玉如意又是否會是原本的模樣?」
  賀婉儀勉力鎮靜道:「即便拿了兩隻玉如意作對比,發覺和妃娘娘那只有異,也不能證明玉如意的手腳不是琳妃做的!玉如意從含章宮裡送出來,自然是琳妃的嫌疑最大!」
  連翹淺淺一笑,目光爍爍:「婉儀小主別急,且聽奴婢把話說完。皇上賞下這一對玉如意給我家娘娘,娘娘特意讓工匠在玉如意上刻上了一朵祥雲圖案。」連翹微微目視弈澹,「這件事情,只有皇上、娘娘與奴婢知曉。」
  弈澹點一點頭:「朕賞下玉如意的當日,琳妃看到有祥雲久久停留在含章宮上空,故而在如意底部刻了一朵祥雲。」
  連翹輕輕頷首,目視夏夢嫻道:「皇后娘娘,您請看,奴婢手中的玉如意底部有一朵祥雲,但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底部,可有祥雲呢?」
  和妃身側的慧語聞言忙查看那玉如意,細細翻查三回,方回稟道:「皇上,娘娘的玉如意沒有祥雲!」
  連翹沉聲道:「那麼,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必定不是我家娘娘送的,玉如意被掉了包!娘娘是被陷害的!」
  賀婉儀與錢小儀大驚失色,不可置信,只瑟瑟發抖。
  朱成璧注視著連翹,她徐徐起身,朝自己虛弱的一笑:「娘娘此身,可是分明了。」語畢,她軟軟向後倒下。
  「連翹!連翹!」朱成璧正欲上前攙扶,卻發現自己亦是站立不穩,方才光景安然的昭陽殿,突然模糊起來,週遭的一切,夏夢嫻驚懼的面容,玉厄夫人惱恨的神色,宜妃釋然的神情,都虛無縹緲起來,轉瞬間,有大團大團的黑霧從遠處攏來。
  「連翹!」朱成璧一驚,猛地睜開雙眼,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殿外值夜的竹語匆匆進來,喚道,「太后?太后?」
  怔忪許久,朱成璧才想起,自己已是太后了。
  竹語攏起鏤空刺繡金銀線鳳穿牡丹花紋的床幔,又倒了一盞安神茶過來,低低道:「太后方才是在喊竹息姐姐嗎?」
  朱成璧幽幽歎息:「哀家夢到了五年前,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蔑哀家的情景,不知怎的,感覺特別真實,彷彿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般。」
  竹語換了一方軟羅帕子拭一拭朱成璧額上的汗,柔聲勸慰道:「太后不必心煩,五年過去了,賀婉儀人都沒了。」
  朱成璧靜一靜心神,緩緩道:「錢小儀還在冷宮裡吧?」
  竹語笑道:「是呢,在冷宮足足呆了五年,錢小儀也是個能撐的。」
  朱成璧抿一口安神茶,緩緩倚靠在床頭,片刻方道:「錢小儀也就罷了,左不過是翻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哀家只是想起了莊和太妃,彼時她剛剛入魏王府時,跟哀家也算是交好,但她眉間總似有些清愁似的,哀家彼時也說不上來。」
  竹語忖度著道:「莊和太妃娘娘家世是好,容貌也出挑,脾性又嫻靜,也是有寵愛的,但直到隆慶六年才懷上了孩子,只可惜那孩子還未滿週歲就被廢後害了。」
  朱成璧緩緩注目於竹語:「莊和太妃素來與哀家親厚,只是自從先帝駕崩之後,這親厚總也成了敬畏,倒不是哀家疑慮,只是有些事情,雲裡霧裡的,哀家不能放心,更何況,當年宜妃生辰……」朱成璧略略一頓,擺一擺手道,「罷了罷了,左不過哀家是睡不著了,將案上的折子取來罷。」

點名簿 2016-3-26 21:57

第二十四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2)
  第二十四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2)

  關於朱成璧與奕渮的流言蜚語,逐漸在六宮裡傳出。後宮素來是流言碎語的集散之地,就彷彿是牆頭蔓生的野草,風吹而擺,你搭著我,我碰了你,細細碎碎的閒話就肆無忌憚地傳了起來,在風聲的裹挾與晨露晚霜的滋潤下,越發如同那初春的幼苗,蓬勃著展開,喜滋滋地向眾人炫耀著,彷彿是佔盡了天地間的精華,稍一疏忽,就能錯過最點眼的綠意。
  更何況,一個是前朝的寵妃、當今的皇太后,一個是先帝的幼弟、如今的攝政王,正是眾人最喜聞樂見的小道消息,傳得是越發離譜,甚至連玄凌的身世,都被質疑了起來。即便竹息裡私下裡訓誡宮人,亦是不管用,就好比是那香爐裡的死灰,你越按著悶著,熱氣呼呼的積聚,等到你鬆開手去查看,表面洇滅盡了的灰燼下方,那紅彤彤的暗火正旺著呢!
  頤寧宮,朱成璧狠狠瞪向竹息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你還一味地瞞著,如今紫奧城裡說書的都能提溜出一打來了!」
  竹息又急又氣,懊悔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本以為是幾個宮人的以訛傳訛,想著斥責她們一頓就能偃旗息鼓了,也不會叨擾了太后,誰知道反倒是越傳越厲害,不過兩三日的功夫,竟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
  朱成璧惱怒不已,狠狠一掌拍在紅木茶案上,驚得那青花纏枝的茶盞「砰」的一跳,一旁的竹語忙道:「太后娘娘,仔細手疼啊!」
  朱成璧怒極反笑:「手疼?哀家心裡不知有多晦氣呢!哀家不過這幾日沒去管束後宮而已,嫻妃也是無用!竟由得她們胡鬧到如此地步!敢散播哀家的謠言,當真是嫌命長麼!」
  竹息忙道:「太后,嫻妃娘娘看顧著龍胎,也是無暇他顧,端妃更是個不願管事的。這宮人們,自然是不敢背後誹謗、詆毀太后您的,只是傳得這樣沸反盈天,又描摹得如此伶俐,奴婢是擔心……」
  朱成璧冷冷掃她一眼:「擔心什麼?」
  竹息躊躇片刻,垂了眸子道:「太后恕罪,奴婢不敢多嘴,只是這樣的事情,若非真的有人洩露了出去,也不至於傳成這樣……」
  朱成璧凝眸片刻,只從身側的粉光彩花鳥紋獸耳花觚裡攀過一隻白梅輕輕一嗅,有清冷的幽香竄入肺腑,仿若是漏窗而入的一陣涼風,讓人激靈靈一震。
  朱成璧緩緩道:「說下去。」
  竹息不敢遲疑,接口道:「奴婢已經徹查過流言的發源地,似乎是來自冷宮。」
  竹語正端著一盞金駿眉,聞言一怔,脫口道:「怎麼會?冷宮怎會知道這些?」
  竹息忙道:「奴婢也是奇怪,所以繼續追查了下去,直到發現,前些日子橫死的凝脂與錢小儀是同鄉……」
  朱成璧一愣,鏤金鑲玳瑁的護甲在茶盞上「叮」的一碰,忖度著道:「難不成……」
  竹息又道:「那錢小儀在冷宮裡活了五年還好好的,奴婢也頗為疑惑,經過查驗才發現,凝脂時時會送一些吃食、藥物與衣物去冷宮,亦幫襯著錢小儀打點,所以錢小儀再怎麼苦挨著,也不至於餓死或是凍死。奴婢不敢妄自猜測,但是那晚的事情,夏自是逃不了干係,那凝脂焉知會不會知情,偏偏她又死得蹊蹺,是死無對證的了。」
  朱成璧凝眸道:「你的意思是,凝脂把事情告訴了錢小儀?」
  竹息道:「奴婢只是猜測,當初凝脂的事情就是一筆糊塗賬,她到底是服毒自殺還是為人滅口,都是不得而知了。」
  竹語覷一眼朱成璧愈發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五年前,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蔑娘娘,被竹息姐姐揭發,偏偏那一日舒貴妃知曉此事,動了胎氣早產,是而先帝對賀婉儀與錢小儀深惡痛絕,不惜打入冷宮以示懲戒,奴婢猜測,錢小儀若知曉那晚之事,必定會陷太后於不仁不義之地,也就不難解釋為何流言紛擾最早是從冷宮附近傳出的了。」
  聽竹語提起當年之事,朱成璧越發痛惡煩厭,冷冷剜一眼窗外絮絮而落的雪花:「果真如此,那錢小儀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竹息忙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朱成璧遽然起身:「備轎,去冷宮!」
  冷宮中,住著被廢黜的嬪妃,殿閣宮院雖是壯闊幽深,但早已破敗不堪、滿目瘡痍,更是荒草叢生、冷風繞樑。歷朝歷代,不計其數的嬪妃因為受不了被廢後的淒慘生活,或是瘋癲失常,或是懸樑自盡,所以六宮諸人,有不少都認為冷宮內積怨太深,陰氣太重,輕易不肯涉足。
  更有傳聞,住的近的宮人,時常在幽深的夜晚,聽到從冷宮內傳出永無休止的哭泣嗚咽和喊叫咒罵聲,甚至有人聲稱在午夜時分見到飄忽的白衣幽魂在冷宮附近遊蕩,讓人越發地對冷宮敬而遠之。
  轎攆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盡頭,冷宮漸漸顯露於眼前,倉皇破敗的氣息無可避遁。
  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出轎,掃一眼這破舊的宮宇,牌匾上的金粉紅漆早已落盡,「冷宮」兩個大字被蛛網纏繞,彷彿是從逝去多年的史海滄桑裡浮出。
  冷宮前,一溜的跪著嬤嬤跟侍衛,想必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見朱成璧出轎,慌忙叩首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微微抬一抬手,示意眾人起身,方隨著一個嬤嬤的引導,進入一處還算乾淨敞亮的宮室,那名嬤嬤滿面堆笑:「太后娘娘今日至此,可是有什麼吩咐?」
  朱成璧拈著蹙金撒松花帕子掩一掩口鼻,淡淡道:「有個錢小儀,還活著麼?」
  那嬤嬤笑容滿面,不住地點頭哈腰:「活著,活著,還精神著呢!」
  竹息不動聲色,冷冷一個眼神遞過去,嬤嬤一怔,轉念間已經反應過來:「太后稍候片刻,奴婢這就帶她過來!」
  片刻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被帶來,衣裳還算是整潔,但也是破舊得厲害了,補丁一重一重的,臃腫不堪,手腳則不知是什麼毛病,抖個不止,唯有那眼神還算晶亮,直直地盯著朱成璧看。
  朱成璧注視她片刻,從眉宇間依稀分辨出往日的神色,緩緩道:「錢小儀,好久不見啊!」
  錢小儀嗤的一笑,嗓音暗啞如撕裂的綢緞:「朱成璧,別來無恙啊!」
  嬤嬤一驚,狠狠一個耳光劈過去:「你這短命的東西!竟敢直呼太后娘娘名諱!」
  錢小儀身子單薄,哪裡吃得住那一耳光,身子斜了斜,差點便要倒下去,她搖搖晃晃,勉力站穩,輕蔑了看了嬤嬤一眼:「我再不濟,好歹也曾是天子妃嬪,你算什麼東西!」
  嬤嬤張口結舌,待要動怒卻被竹息喝止:「好了,太后娘娘有話問錢小儀,你且下去!」
  待到嬤嬤下去,殿中唯有朱成璧、竹息、竹語與錢小儀四人,錢小儀冷冷打量朱成璧幾眼:「你有話問我?」
  朱成璧不以為忤,揚一揚長入鬢角的柳眉:「你應該心知肚明。」
  錢小儀凝眸於朱成璧保養光潔的面龐,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在唇邊湧起:「心知肚明的不是我,應該是你!」
  竹息呵斥道:「大膽!看來不需太后問話,流言必定是你散播的!你與凝脂勾結,暗中陷害太后!你可知罪麼!」
  錢小儀冷冷瞪向竹息:「流言也得有人傳,有人信,試問現在滿宮裡傳得沸反盈天,難道也是我的過錯?」疏落黯淡的日光漏進殿內,越發映照地錢小儀的面容暗影幢幢、幽昧不明,她迎上朱成璧厭惡的目光,「太后,您現在有空來我這裡大吵大鬧,不如去儀元殿問一問,皇上心裡是何想法呢!」
  錢小儀尖刻的笑聲如同從斷壁殘垣吹來的陰風,在朱成璧耳畔旋轉鋪疊,朱成璧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狠狠便欲掌摑她:「賤人!當年污蔑哀家謀害玄濘,哀家就應該狠下心腸賜你一死!否則又豈會讓你今日得逞!」
  錢小儀也不閃避,眼中精光一閃,刷的便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竹息大驚失色:「太后小心!」
  朱成璧不曾防備錢小儀暗藏凶器,大駭之餘,根本收不住腳步,錢小儀運足氣力,那匕首帶著風聲迎面撲來,竹息慌忙奔上前去,一頭撞向了錢小儀,錢小儀步伐一亂,那匕首斜斜劃過朱成璧的手臂,轉而刺入了竹息的手臂。
  剎那間,從門外湧進數名侍衛,將錢小儀死死按住,朱成璧滿面震恐,被竹語小心翼翼地扶著站起,漣澤水袖早已被劃破,如玉的小臂上有一縷縷暗色的血絲滲出,而竹息傷得更重,地上已經匯起了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錢小儀被死死按在地上,口中猶自唾罵不止:「賤人!你怎配做太后!你怎配做太后!」
  朱成璧怒視她扭曲的面容:「我不配?那誰配?你麼?五年前,你跟賀婉儀算計不了我,難不成現在拿著匕首就能要了我的命麼?腦子不靈,光憑力氣,你就能扭轉乾坤!你做夢!」
  竹語冷冷掃視錢小儀一眼,低低道:「太后何必與她費舌,作死之人自有作死之人的去處。」
  朱成璧揚一揚眸,寒意浸浸,只迫向錢小儀冷漠的容顏,沉聲道:「是啊,哀家能在頤寧宮裡住著,是哀家的本事,也是上天的眷顧,而你,敗落到如此田地,連行刺都不能成,可見是被上天厭極了的人。鳳凰與麻雀,一早便是注定了的,從你依附於夏夢嫻開始,你就擺脫不了必輸的命運!」
  朱成璧再不看錢小儀一眼,吩咐侍衛道:「處理了她,丟去亂葬崗!」
  錢小儀被侍衛拖向殿外,她怒視朱成璧沉靜若寒冰的容顏,指甲死死扣在地上,有幾行血痕劃地而出,一路朝向殿門,仿若流霞萬里,有淒艷的靡麗,她的笑聲如暮色時分夜梟淒厲的鳴叫:「朱成璧啊!你貴為太后又如何?紫奧城的女子,沒有誰能贏!你等著!你等著!你必有一日,活著還不如死!還不如死!」
  竹語生生打了個寒噤,不由低低道:「太后,回宮吧。」
  朱成璧恍若未聞,只緊緊盯著地上那幾路血痕,心中的哀惶幽然而生,錢小儀的話語尤在耳畔徘徊:「你必有一日,活著還不如死!還不如死!」
  竹息忍著疼痛,低低勸慰道:「錢小儀是風魔了,太后不必理會她。」
  朱成璧緊緊按住胸口,似是要排遣那百般的不適,一字一頓道:「回宮。」
  



  第二十五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3)
  第二十五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3)
  傍晚,流光般的晚霞在天幕逶迤拖開,仿若孔雀艷麗的屏羽,竹語帶著風聲匆匆入殿,低低道:「太后,溫禧太嬪求見。」
  朱成璧剝了一隻金橘吃了,方接過竹息遞來的松羅帕子揩一揩手,緩緩道:「她來做什麼?」
  竹語輕輕道:「許是錢小儀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她臥床養病,耳報神倒是靈通。」朱成璧微一凝眸,徐徐道,「今日有何人去過壽安宮?」
  「莊和太妃,還有順陳太妃。」
  朱成璧嗤的一笑,額上的鳳仙花花鈿越發嬌艷:「溫禧太嬪素來在言語上不甚得先帝心意,能活到現在,還不是她們二人的庇佑與提點?也罷,讓她進來吧,外面也夠冷的了。」
  溫禧太嬪匆匆進殿,一襲撒乳清色底子煙草綠錦衣撞入,宛如楚楚可憐的一抹青草碧痕,她俯身下跪:「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接過竹語奉上的一盞檸檬蜜露,那淺淺的金色仿若採摘了妝台上最細膩的胭脂粉,讓人食指大動。
  朱成璧悠悠道:「你何罪之有啊?」
  溫禧太嬪且懼且驚,不敢抬首:「嬪妾有罪,竟不知凝脂與錢小儀暗通款曲,嬪妾失察,望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的目光如利劍在她身上輕輕一轉,壓了聲音道:「是麼?僅僅是失察?」
  竹息會意,微微一笑:「失察也便算了,至少比暗中勾結、散播流言要好得多。」
  溫禧太嬪嚇得一顫,慌忙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明鑒!嬪妾能苟活至今日,全靠太后娘娘憐惜,嬪妾就是有九個膽子,也萬萬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朱成璧淡淡望她一眼,拿了勺子在檸檬蜜露裡緩緩一轉,挖出一塊色澤晶瑩的蜜露品著:「溫禧太嬪越發能言善語了,可見是得人調教,不像從前那般。」
  溫禧太嬪愈發謙卑:「嬪妾謹言慎行,亦是太后娘娘偶然提點。」
  「罷了,地磚寒涼,跪久了對你身子不好,既然是你的過失,你就好好在壽安宮裡呆著,左不過先帝一朝,你也算是個明白的,若是跟賀婉儀與錢小儀一般的不知好歹,哀家也不會給你太嬪之位。」
  溫禧太嬪面露喜色,再度叩首行禮:「多謝太后!多謝太后!嬪妾必定日日祝禱,為太后,為皇上祈福!」
  待到溫禧太嬪下去,竹息遲疑著問道:「太后不疑心溫禧太嬪麼?」
  「她沒有那樣大的心胸,若非如此,哀家豈會留她性命至今?」朱成璧以手支頤,緩緩道,「若說她是不知凝脂與錢小儀之事,哀家也不相信,左不過是睜隻眼閉只眼罷了。」
  竹息低低道:「太后仁慈。」
  朱成璧幽幽一歎:「從前哀家被夏夢嫻與林若瑄百般算計,數度質問上天,正道為何被奸佞之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年,哀家利用閔瓊蘿算計夏夢嫻,利用鄭慕寧算計昭憲太后,其實說白了,若非夏氏姑侄害死閔瓊蘿的母親、追殺鄭慕寧,哀家也不能輕易得手。只是話說回來,難道哀家害死的人就少麼?」
  竹息心底一驚,忙柔聲勸慰道:「太后娘娘也是被逼無奈……」
  朱成璧緩緩搖頭:「所謂被逼無奈,不過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話罷了,當年夏夢嫻害人,難道就是有意為之?當初韓雅潔挾持玄凌,如今錢小儀行刺哀家,哪一個不是對哀家恨得緊的?哀家步步行至此地,亦是踩著無數人的性命啊。」
  竹息極少見到朱成璧這樣的神色,心裡的悲涼亦是一陣一陣湧來,如濤聲不得停息,她凝眸思索,片刻方道:「太后娘娘,請恕奴婢直言,所謂正道,在紫奧城,素來是掌權者才能說了算,彼時夏夢嫻害死二殿下、五殿下、七殿下,既是她自己的苦處,也是為了確保帝位無虞,若非儀元殿御座之上那塊『正大光明』的牌匾,有誰願意下手害人性命?」
  竹息眸光微沉,娓娓道來:「所以娘娘也明白,正道並非天道,天道難測,正道卻可易主。大周開國,如今已是第四代皇帝,這後宮裡的事,落在史書上,不過就是冰冰冷冷的一筆,誰歿了,誰晉了位,誰誕下皇嗣,女人間用心血、用青春苦苦換來的富貴榮華,遠遠抵不過帝王將相的生平瑣事。但是,即便是那寥寥數筆,也要精彩,也要讓人過目不忘,這樣的本事,才能得正道眷顧。平民蒼生,往日裡叩拜天地,叩拜皇室,他們又知道什麼?宗廟裡敬奉著的,那才是名正言順;其餘的,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有膽量入這紫奧城,就是拿了命來做賭資,贏了的,自然是萬目仰仗,輸了的,也只能認命了。」
  朱成璧緩緩吐出一口氣,似是懸著多時的心事放下,她緊緊握住竹息的手,感喟道:「這番話,是說到哀家心坎裡去了。」
  竹息垂了眸子溫順道:「國大家大,太后娘娘振作,才是萬民的福祉所在。」
  太妃的宮宇殿閣,比之嬪妃的住處,依然是華麗堂皇,只不過比起那些嬌艷年輕的面容,卻是一日一日沉寂在祝禱聲與祈福聲裡,木魚篤篤地敲著,檀香逸逸地浮著,連青花大缸裡的金魚、紋金架子上的鸚哥,都似兀自沉睡著。
  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行至壽祺宮前,正巧慧語出來,望見朱成璧前來,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點一點頭:「莊和太妃睡了麼?」
  「回太后娘娘,我家主子還未睡,正在為九王爺裁製新衣呢!」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就好,哀家也有些日子沒來瞧過玄汾了。」
  舉步進殿,莊和太妃正抱著玄汾跪在地上迎候:「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幾步上前,殷殷攙扶起她,溫婉笑道:「多少年的姐妹了,不用如此拘禮。」
  莊和太妃受寵若驚,忙道:「尊卑有別,嬪妾萬萬不敢失禮。」語畢,她喚過慧語抱好玄汾,方盈盈攙著朱成璧落座,笑吟吟道,「太后娘娘政務繁忙,嬪妾不敢叨擾太后,只是今日,太后怎的得空來壽祺宮呢?」
  朱成璧淺淺一笑,伸手向玄汾道:「來,讓母后抱一抱。」
  慧語忙將玄汾抱到朱成璧懷裡,朱成璧凝眸於玄汾天真無邪的面龐,心下歡喜,吻一吻他柔軟的眉梢,玄汾竟嘻嘻的笑了起來,伸手便去摸朱成璧的下巴。
  莊和太妃忙喚道:「汾兒,不許胡鬧!」
  玄汾聽得莊和太妃說話,忙放下了手,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妹妹也真是,小孩子正是好玩的時候,這樣管束著畏首畏尾的可不好。」
  莊和太妃陪笑道:「嬪妾是擔心汾兒弄皺了太后的衣裳。」
  朱成璧笑著握一握玄汾的綿軟的小手,低頭輕輕一吻,似是自言自語:「汾兒跟凌兒小時候一樣,都是頑皮的性子,只是凌兒長大後沉穩,畢竟是皇帝了。但是,清兒往日裡活潑,如今卻也穩重了不少,多好的一個孩子,見了哀家就斂聲斂氣的,好沒意思。」
  莊和太妃心裡一怔,忙道:「六王爺性子穩重些,也是讓太后娘娘放寬心,再說他於詩書詞賦格外用心,許是拉牛牛//卷氣濃了的緣故吧。」
  朱成璧淡淡一笑,將玄汾抱到慧語手中,徐徐道:「玄汾長得很好,可見當初交給你帶是對的。」
  莊和太妃謙虛道:「是太后娘娘眷顧,也是憐憫嬪妾失子。」
  朱成璧點一點頭:「先帝一朝,你與順陳太妃是哀家最為信賴的,而且你協理六宮,也幫襯了哀家不少,只是這封太妃一事,哀家讓欽仁太妃排在了你前頭,為太妃之首,你心裡不曾怨恨哀家嗎?」
  莊和太妃聽出話中深意,嗅出那一抹如淡水無痕的機鋒,不敢含糊,起身下跪,誠懇道:「欽仁太妃侍奉先帝年久,又誕下襄城王,更撫育樂安長公主,嬪妾雖然協理六宮,但位序有別,嬪妾不敢居於太妃之首,否則,便是折煞嬪妾了。」莊和太妃微微一頓,又道,「更何況,太后娘娘處處照拂嬪妾,關照嬪妾的父親,嬪妾自是感動萬分,又怎會在位分上斤斤計較?」
  朱成璧凝神片刻:「是了,你大度不爭、行事極妥帖,哀家是欣賞你的。只是溫禧太嬪的事情,你去勸她來向哀家請罪,就不怕踏進這趟渾水,惹得哀家懷疑麼?」
  莊和太妃聞言有須臾的遲疑,良久,似是下足了勇氣,低低道:「當年欽仁太妃生辰……」
  「果然是你麼?」
  莊和太妃叩首道:「太后娘娘是忌憚嬪妾麼?如果嬪妾對娘娘不忠,當年偶然撞見您與攝政王之事,就會向先帝告發。但是嬪妾沒有,因為嬪妾這樣做,既是成全了娘娘,也是成全了自己。」
  朱成璧一怔,似是撥雲見日,剎那間照見了萬里晴空,清光瀲灩,碧空澄澈,不由道:「難道你?」朱成璧怔忪良久,低低一歎,疲倦地倚靠在美人墊上,望著不遠處的唐三彩螭吻香薰靜靜出神,香霧裊裊間,似望見剛剛入府的萬瑾瑜,那樣嫻靜爾雅的女子,眉間卻總有清愁如薄霧瀰漫,似水年華,如上好的蜀錦鋪成而開,絢麗了紫奧城的歲月,也沉靜了心中的執念。
  須臾,朱成璧只低低道:「你若想見他,自有你萬全的法子,只是不要像哀家這般,弄得沸沸揚揚。」
  莊和太妃似是不敢置信,眼中有水霧凝聚,微干的嘴唇輕輕顫抖,再度深深叩首:「嬪妾謝太后娘娘!」
  朱成璧幽幽一歎,只望著那縈紆飛旋的香霧,沉思不已。
  莊和太妃竭力掩飾眼角的淚意,靜靜道:「這是金猊延壽香,太后娘娘聞著可舒心?」
  朱成璧微微轉眸,似有萬般的繾綣情懷煙消雲散:「罷了,罷了,原是哀家多心。」
  莊和太妃一愣:「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好好撫養玄汾,宮裡的日子,也好多個盼頭。」
  語畢,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而出。出殿的那一刻,竹息低低問道:「太后娘娘還要查下去麼?」
  「再查又如何?已經傳成這樣,還是算了。」朱成璧徐徐轉身,見莊和太妃恭敬行禮,裙袂翩飛間如百合悠然綻放,不由感慨道,「左不過是各有各的難處,我就當成全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勾心鬥角,我真是累了,就讓凝脂跟錢小儀背負所有的罪過去吧,也是為我自己積一份德。」
  註:螭吻,chiw□n,又名鴟尾、鴟吻(音吃吻),一般被認為是龍的第九子。喜歡東張西望,經常被安排在建築物的屋脊上,做張口吞脊狀,並有一劍以固定之。《太平御覽》有如下記述:「唐會要目,漢相梁殿災後,越巫言,『海中有魚虯,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於尾,以厭火祥。」文中所說的「巫」是方士之流,「魚虯」則是螭吻的前身。螭吻屬水性,用它作鎮邪之物以避火。
  


  第二十六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4)
  第二十六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4)
  儀元殿,玄凌懶懶執著一卷《貞觀政要》,目光卻在身側那紅綠彩花鳥獸耳筒瓶裡的紅梅上流連,地龍烘得極暖,靠牆那一溜鎏金暖窖裡烘出來數本山藥白梅,在橙泥紋金的地磚上有清雅的姿態,那花瓣如絲絨般豐滿,更透出絲絲縷縷的清幽香氣,縈繞飛揚。
  有腳步聲漸行而至,卻是李長急急進殿,執著拂塵行禮道:「皇上,嫻妃娘娘來了。」
  「就說朕不得空見她。」
  李長苦著臉道:「皇上,嫻妃娘娘身懷龍嗣,皇上昨兒晚上又……」
  玄凌瞥他一眼,淡淡道:「嫻妃有孕,朕格外照顧她,為免她吃心,也很少去端妃那裡過夜,但嫻妃千不該、萬不該苦苦勸朕去看太后,所以昨晚朕才沒有留在章德宮。怎麼,你若是跟嫻妃一樣的心意,想把朕攆去頤寧宮的話,那麼,你也不必在這裡伺候朕了。」
  李長聞言一凜,忙道一聲不敢。
  「讓嫻妃回去,朕素日裡也太寵她了,慣得不成樣子,她才會如此向著太后。她有什麼心思,都去說給太后聽吧!」玄凌冷哼一聲,撥弄著案上的一隻小巧的玉笛,「宮裡頭,算計著權力,算計著名位,朕本因為,嫻妃是個例外,是真心實意對朕好,為朕著想,不想也是兩頭討好,嘴上說得好聽,心裡頭,誰知道在算計著什麼呢!」
  自從嫻妃入宮,玄凌待她頗為客氣,自她有孕後,好東西更是流水一樣地送去了章德宮。嫻妃恩寵優渥,得太后眷顧,更執掌六宮大權,端妃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原本以為,君恩長流,自此便在章德宮為嫻妃停駐,沒想到,短短幾日間,就生出了隔閡。李長心生歎息,但也不敢多嘴相勸,忙悄悄地掩了朱門退了出去。
  頤寧宮,暖意洋洋如三春盛景,沉香木茶案上的水仙葉色鮮綠、玉盞逸香,開得正蓬勃。
  竹息握著羊脂玉錘緩緩為朱成璧敲著膝蓋,蓄著淺淺的笑意道:「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花房培育的這落神香妃,當真是雅雅有致呢!」
  見朱成璧蹙眉不語,竹息柔聲勸道:「皇上還是小孩子,鬧鬧脾氣也是常有的,太后不要煩惱便是了。」
  朱成璧皺一皺眉,取了翠翹金鳳玉搔頭撓一撓那一匹青絲:「十三歲,也的確還是孩子,但哀家到底也撫養了他十三年,如今為著奕渮的事情,一連七日都不來頤寧宮,哀家心裡可真是堵得慌。」
  竹語奉過一盞杏仁玫瑰酪,輕輕道:「御膳房新添了萃取的玫瑰花汁子進去,比之過去的杏仁酪,味道更好了呢!」
  朱成璧接過那盞杏仁玫瑰酪,見那微微泛紅的色澤如融入了霞光溢彩,分外細膩潤澤,眸光微沉:「從前木棉在的時候,小廚房裡的東西,除了關雎宮,旁的宮裡都是比不上的。」
  竹語笑著接口道:「如今閔尚食事事都對頤寧宮上心,也是變著花樣來孝敬太后。」
  朱成璧點一點頭,對竹息道:「七日了,奕渮的大軍應該到吉州了,此戰,也叫他好好提點著陳舜,若能順利攻城,真寧出閣下降,也就順理成章了。」
  竹息笑著掰著指頭數道道:「鬲昆治下共有五座城池,除了京城金都外,阿巴根與葉尼塞兩座城池是原本就有的轄地,另外,還有澠州與漠川兩座漢人城池,而最近的澠州距離吉州不過兩日的路程,快馬加鞭的話,一日便能兵臨城下,太后娘娘的意思,攝政王必定心領神會,您只等著陳舜攻破澠州的好消息吧。」
  朱成璧頷首微笑:「是啊,但是,只有一點,鬲昆五城雖然位於吉州以北,但並非戰略要地,阿巴根與葉尼塞距離吉州較遠,澠州與漠川則在東北。即便能攻破五城,吉州的重要性依舊是首當其衝,也讓陳恪父子知道,哀家看重的北疆防線上,吉州的地位不會改變。」
  竹息微微屈膝:「奴婢這就擬旨。」
  竹語笑著接過羊脂玉錘:「竹息姐姐對政事通曉,奴婢就是個愚鈍的,只知道這兀良與鬲昆不能都歸入赫赫的麾下,掎角之勢,方能安穩呢!」
  朱成璧幽幽一歎,若有所思:「是啊,掎角之勢方能安穩,如今這宮裡頭,嫻妃獨佔恩寵,即便這幾日皇上疏忽了她,不如往日裡那般疼愛,到底也是金子般的尊貴。但是,若是一帆風順,反而會掉以輕心,更會過於依賴哀家,夏夢嫻的事情,絕不能在嫻妃身上重演了。」
  朱成璧緩緩揉一揉眉心,望向窗外冰雪玲瓏的世界,淡淡道:「是該考慮幾位新的嬪妃了。」
  吉州前線,玄武營大帳,朱祈禎與孫傳宗正在帳中議事,陳正則掀了簾子進來,臉上皆是掩飾不住的喜意:「我第一次隨兵出戰,居然也撈到了參將一職,順陳太妃娘娘知道了肯定高興!」
  孫傳宗嗤的一笑,執著一卷花名冊道:「自然了,你是順陳太妃的侄子,雖是遠房,到底也是沾親帶故的,不比我這個出身,父母早逝,連叔父……」
  孫傳宗猛地打住,望一眼朱祈禎好奇的神色,轉了話頭道:「話說此番出兵,攝政王自己任了平北大將軍,下設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營,設總兵齊正聲、朱祈禎、陳恪與李成楠,各執掌三萬兵馬。光是虎踞大炮就有一百座,大連珠炮三百桿,盞口將軍兩百位,霹靂炮兩千桿,這樣大的陣仗,只怕鬲昆是見也沒見過的。」
  陳正則閒閒翻了翻那卷花名冊道:「旁的不說,虎踞大炮,我可是挑了最好的給咱們玄武營的,齊大人雖是名將之後,又算是半個國丈,我都沒先考慮他。」
  朱祈禎笑道:「你是兵部武庫司郎中,在玄武營,韓越峰做了左副總兵,孫傳宗做了右副總兵,畢竟他們一個是神機營統領、一個是驍騎營統領,資歷擺在那裡。你跟肖海天同為參將,也是不錯的。」
  孫傳宗低低道:「旁人便也罷了,李敬仁畢竟是攝政王心腹,上次韓越峰擢升為神機營統領我就奇怪,按照攝政王對李敬仁的信任,應該讓他做統領才是,怎的李敬仁到現在,還是驍騎營的副統領呢?更奇怪的是,此番出兵,攝政王倒是肯讓他留守京城,雖說留個眼線是必要的,但不讓李敬仁建功立勳,也是損失。」
  朱祈禎思索片刻道:「攝政王權傾朝野,後宮卻無勢力,自然是有人看顧著最好,戰時也不該鬆懈,左不過,你素日裡在驍騎營也小心著點為好。」
  陳正則假裝充耳不聞,只凝神翻著案上的《孫臏兵法》,孫傳宗見狀,拍一拍他道:「如今你也算是我們朱將軍的心腹了,也留神聽著點,學會分辨利害,明白嗎?」
  陳正則心裡叫苦不迭,忙道:「微臣明白。」
  孫傳宗嗯了一聲,瞥一眼翻開的《孫臏兵法》,道:「你對陣法也有研究?」
  陳正則胸有成竹,一拍胸脯道:「行軍出戰,理應通曉陣法,這八大陣法中,以方、圓、錐為主,圓陣主守,錐行陣主攻,方陣攻守兼備。玄襄、鉤行較複雜,但威力巨大,炮兵、弩兵在前陣,車兵在兩翼,長戟在中陣,長矛在後陣,攻擊時,弓弩連發、火炮不絕,之後車兵衝陣……」
  「得了,得了!」孫傳宗哭笑不得,連連打住:「掉書袋誰不會啊,你別得意忘形!毛遂自薦、衝鋒陷陣的事情,雖然能博得功名,但你若敗了,攝政王未必能饒過你,你要知道此戰有多重要!」
  朱祈禎咳了一聲道:「好了好了,別擺出那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出來。」語畢,朱祈禎似是若有所思,意味深長地看著孫傳宗,「以前,你對人對事總是冷冷的,如今的性子倒好像轉過來了。」
  孫傳宗瞥他一眼:「轉過來了麼?除了對木棉,對陳正則,其他跟你不想幹的人,還不是整日裡地說我是冷面老虎?」
  朱祈禎一怔,尷尬地望一眼陳正則,孰料陳正則倒機靈,立馬接口道:「孫將軍跟朱將軍你可是多少年共患難的兄弟了!熟話說得好啊,兄弟如手足……」陳正則一怔,立馬停住,只一把抓起案上的鹿皮水囊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朱祈禎搖一搖頭:「趕緊著再去檢查一遍武器裝備吧,明日就要出兵了,澠州為第一戰,萬萬不可出了差錯!」
  

註:
  1、《貞觀政要》是一部政論性的史書,以記言為主,所記基本上是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與臣下魏征、王、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關於施政問題的對話以及一些大臣的諫議和勸諫奏疏。此外也記載了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
  2、《孫臏兵法》是中國古代的著名兵書,也是《孫子兵法》後「孫子學派」的又一力作。《孫臏兵法》古稱《齊孫子》,作者為孫臏,傳說他是孫武的後代,在戰國時期生於齊國阿、鄄之間(今山東陽谷、鄄城一帶),曾和龐涓一塊兒學習兵法。

點名簿 2016-3-26 22:00

第二十七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1)
  第二十七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1)


  倚梅園坐落於上林苑的東南角,是紫奧城的一處勝景,尤其在冬日時分,玉蕊檀心梅遍開,如朵朵紅雲以極清逸的姿態流淌,亦似大片的胭脂揮毫潑墨,動靜之間,清香浮動,在銀裝素裹的時令觀賞,最是絕美。
  朱柔則著一襲真紅色聯珠對孔雀紋錦衣,盈盈立於其中,百褶鳳尾長裙拖曳至地,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纏枝寶相花。霞帔則用捻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鑽,華麗中更見清雅,在這粉妝玉砌的紫奧城,被倚梅園如雲蒸霞蔚一般的紅梅映襯,越發典雅秀麗。
  朱柔則攀過身側的一枝紅梅細細一嗅,轉首對陶夫人笑道:「母親,紫奧城裡的玉蕊檀心梅真真是上品,宮外可是難得一見呢!」
  陶夫人心不在焉,只遠遠眺望。
  朱柔則歎氣道:「嫻妃娘娘好像興致不高的樣子,也不願意出來走走,其實,看一看這雪景,心情也可紓解一些。」
  陶夫人轉首輕笑:「聽聞皇上這幾日冷落了她,她心裡正晦氣呢,如何肯願意出來?」
  朱柔則聞言蹙眉道:「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好,聽聞前些日子冷宮裡的一個被廢黜的前朝嬪妃行刺,也不知道是否無礙,只是竹語姑姑說,太后娘娘需要靜養,否則,柔則應該侍奉膝下才是。」
  陶夫人微微搖頭:「總是為別人著想,何時才為自己想一想?你跟我說,這身衣裳太過華貴,是僭越了嫻妃,但你是她的長姐,太后的嫡親侄女,身份尊貴,當然應該穿得鮮艷一些,否則,豈非叫宮人跟命婦們笑話了?」
  朱柔則低眉順眼道:「是。」
  陶夫人打量她兩眼,唇角浮起譏誚的笑意:「嫻妃方才不是也誇你這身衣裳好看嗎?我看吶,是太好看了,搶了她的風頭,她才不願意出來的吧?」
  朱柔則嗔怪道:「母親!越發胡說了!」
  陶夫人搖一搖頭,低聲對一側的侍女道:「翠兒,不是說這幾日皇上在這個點上,會來倚梅園的嗎?怎麼還沒來呢?」
  翠兒低低道:「奴婢已經打點了倚梅園的嬤嬤,不會有錯的,許是皇上看書看得久了。」
  陶夫人沉沉歎息:「但願不要費了本夫人這一番心血,上元節之前,嫻妃就傳了旨意讓柔則準備入宮陪伴,硬是被我拖到了現在,還不是為了她那一身衣裳準備的?」
  翠兒柔聲勸道:「夫人放心,憑大小姐傾國的相貌,必定不會讓夫人失望的。」
  陶夫人點一點頭,目光冷冷向遠方鳳儀宮的方向一掃,轉眸間,卻見一個明黃的人影漸漸向倚梅園而來,忙轉首對朱柔則道:「宛宛,母親記得你的驚鴻舞極美,如今這滿園的紅梅頗映你這身衣裳,不如起舞一曲,如何?」
  驚鴻舞本是由唐玄宗的梅妃所創,本已失傳許久。朱柔則酷愛音律舞蹈,幾經尋求原舞,又特意請了舞師,苦心孤詣加以修改,如此七八年,已是爐火純青,在朱府裡演過三四回,皆是滿堂喝彩。
  朱柔則疑惑道:「母親要我現在起舞?」
  翠兒握著一支玉屏笛,徐行向前一步,笑道:「不如奴婢也來吹奏一曲為大小姐助興?」
  朱柔則笑道:「原來母親要我來倚梅園是要考一考女兒的驚鴻舞,是,女兒這就起舞。」
  陶夫人興致盎然,輕輕吩咐翠兒道:「你的笛音很好,這回萬萬不要吹錯了,得了眼緣,你也能攀上高枝。」
  翠兒誠惶誠恐:「奴婢不敢,只要夫人得償所願,就是奴婢的福分。請問夫人想要吹奏哪一曲?」
  「《鳳凰于飛》。」
  一縷清越的笛聲悠然而起,輕揚婉轉如滄海明珠熠熠、如輕雲出岫翩翩、如碧波微漾流轉、如玉落生華翩躚,陶夫人拍一拍手,不知何處有紅梅的花瓣飛揚灑落,將朱柔則整個籠入那紅雲飄飛之中,宛如採擷了天際之流霞萬里,盡皆舞於玉掌之中。
  雲袖破空一擲,點點紅梅爭相追逐,朱柔則翩然起舞,花瓣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雲鬢,落上她的雲袖,又隨著笛聲的旋律揮灑開,漫成無邊無際的芳香雲海。唯聽珠佩環釵泠泠作響,仿若清泉撫石而過,激起了晶瑩的水花,而那水花墜落,又有清逸的姿態流轉,覆上朱柔則嬌媚的容顏。
  衣袖展展,如揮落漫天的流霞溢彩,裙裾旋轉鋪成,如雪地中盛開的最嬌麗的玉蕊檀心梅,金銀線鏨寶霞紅梅披帛飛揚如水,水鑽映著如金的細碎日光閃耀奪目,似漫天的星子墜入凡間。
  紅梅紛飛如雨,極清幽的梅香馥郁四溢,絞金扣梅蕊手爐裡有熱氣化霧而出,逸逸地浮沉,被雲袖一揮,飛揚其間,如瑤台仙境,美輪美奐。
  鳳凰于飛,其羽,亦集爰止。
  鳳凰于飛,其羽,亦傅於天。
  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
  昂昂,如圭如璋,令聞令望。
  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萋萋。
  梧桐是依,喈喈,福祿攸歸。
  笛聲漸漸低緩,朱柔則的腰肢柔軟如新柳,輕輕一個低旋,裙裾翩飛間,水鑽的光華連綿似白練織錦、似月華傾瀉,朱柔則仰面而倒,姿態極輕柔,整個人宛若在雪地上化為紅雲,一個「柳暗花明」,餘音一個拔高、又遽然沉下去,她翩然起身,似霞光噴薄而出,轉瞬間,已是盈盈立在雪地上,恰似輕風拂疏枝、傾灑杏花雨。
  「好!」
  一把爽利朗闊的男聲響起,朱柔則急急回首,芙蓉玉面映著滿園梅花,額上有晶瑩細潤的汗珠,明艷如三春盛景。
  玄凌怔怔望著朱柔則,片刻,似是生出無限感慨:「你的舞,朕從沒見過,你這一舞,旁人的,都是索然無味了。」
  朱柔則慌忙俯身下去:「皇上聖安!」
  陶夫人竭力按住心中的狂喜,微笑合度,福身行禮:「臣婦陶氏攜女柔則見過皇上,皇上聖安!」
  玄凌揮一揮手:「原來是舅母和表姐,快快請起。」
  朱柔則半是惶恐半是嬌羞地起身,不安地攢著衣袖道:「臣女惶恐,驚擾了聖駕。」
  玄凌目光繾綣,只停留在朱柔則身上,伸手取下身上的玄狐滾紫貂毛大氅,溫柔地為她披上:「外面風大,小心別凍著了。」
  朱柔則感激道:「多謝皇上體恤。」
  陶夫人見機笑道:「臣婦想起,還有一件東西忘在了章德宮,翠兒,隨我去取。」陶夫人滿面堆笑,福一福身,「宛宛,你先陪皇上說說話,我去去就來。」
  「宛宛?」玄凌唇齒含笑,似噙著上品的佳餚品味,貝齒間,有瑩澤的亮意映著雪光一閃。
  朱柔則不敢抬首,兼之李長早已帶了隨侍的內監、宮人們下去,偌大的倚梅園,只有自己與玄凌二人,她心裡「砰砰」直跳,好容易平復了慌亂的呼吸,低低道:「宛在水中央,宛宛,是臣女的小字。」
  玄凌微微一笑:「為何不看著朕?是覺得朕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所以畏懼麼?」
  朱柔則緩緩搖頭:「臣女已許配給撫遠將軍之子,按道理,是不應該與旁的男子會面的。」
  「無妨,你看一看朕。」
  朱柔則緩緩抬首,玄凌頭戴赤金簪冠,正含著溫煦的笑意望向自己,身後的紅梅蓬勃如流霞萬里,映著他的朗朗星眸,面如冠玉,真真是丰神俊逸、雅人深致。因靠的近,他的身上隱隱似有疏離淡漠的香氣浮動,又似混著瑞腦香的清苦,雖然極淡極薄,但卻與梅香不同,不是那散漫的勾人似的暗香,卻似從骨子裡透出來,極自然,叫人身心愉悅。
  朱柔則不覺微紅了臉,垂了首望著玄凌那只寶石藍的扳指,一汪如海水般澄澈,似是照見了自己含羞帶嬌的容顏,低低道:「臣女看過了。」
  這樣嬌羞的神色,這樣純粹不經雕飾的容顏,是玄凌從不曾見過的,端妃清冷端儀,嫻妃貴雅嫻靜,都遠遠不及面前的朱柔則。
  玄凌笑道:「朕很喜歡梅花,你也喜歡嗎?朕看你的披帛上繡著大朵的紅梅,很是清雅。」
  朱柔則的面上有淺淺的粉霞橫逸,低低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你是憐惜梅花?」
  「世間萬物,貴在相知,若北風知曉梅花的心意,就不會以風相逼,但世上之人,相知相許實在太難,臣女是憐惜梅花,也是憐惜北風,亦是憐惜自己。」
  玄凌有瞬間的凝神,片刻方道:「你的閨名是,柔則?」
  朱柔則莞爾一笑:「從容陰禮,婉娩柔則。正是臣女閨名。」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抱著鎏金手爐,悶悶地看著剪秋抱著一摞色紙和一疊金銀箔剪紙,金剪刀巧妙地翻飛,不一會兒,一張「和合二仙」像就惟妙惟肖地出來了。
  剪秋笑道:「娘娘看奴婢剪得如何?」
  見朱宜修不願說話,剪秋勸道:「娘娘放寬心,皇上只是一時的脾氣罷了,這幾日,皇上也沒去過端妃那裡。」
  朱宜修膩煩道:「我入宮至今,不過三月有餘,這樣快便有失寵之象,如何叫本宮不心急?」朱宜修半倚半靠在美人墊上,一記一記摸索著掌中的一顆碩大的明珠,「偏偏本宮春風得意的時候陶氏不來,今日卻來了,還把長姐打扮成那樣,給誰看?是存心氣本宮嗎!」
  冷風忽的一探,朱宜修下意識護住小腹,卻是繪春掀了簾子匆匆進來,不由蹙眉道:「爪子可是越來越不會當差了!」
  繪春唬了一跳,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朱宜修橫她一眼,淡淡道:「這麼急著進來,什麼事?」
  繪春躊躇片刻,低低道:「奴婢方才經過倚梅園,見朱大小姐在園中翩然起舞,皇上也在一邊,本來應該回來稟報娘娘,偏偏在宮門口遇到了陶夫人,夫人拉著奴婢說了好一會子話,才給耽擱了。」
  朱宜修心裡「咯登」一下,不由支起腰身,她慌亂地抓過案上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緊緊握著,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顫抖:「皇上當時,是什麼神情?」
  繪春愈發不敢答話,聲如細蚊:「皇上,看得很入神。」
  剪秋正兀自沉思,轉首望見朱宜修忙緊張的神色,忙道:「娘娘,您這是怎麼了,臉色怎麼這樣白?」
  朱宜修眸光微顫,雙眸空洞、似是六神無主,她一把抓住剪秋的手:「趕緊去打聽,皇上現在在哪裡!在哪裡!」
  剪秋還未轉過身去,染冬卻又喜滋滋地進來道:「恭喜娘娘!奴婢剛剛從內務府回來,撞見皇上去頤寧宮呢!必是娘娘的勸說被皇上聽進去了!」
  「皇上已有八日未曾去過頤寧宮,本宮勸說他,反而淪落到失寵!這個時候,皇上去那裡做什麼!」朱宜修死死按住小腹,怒視著不知所措的染冬,「剪秋!掌她的嘴!掌嘴!」
  染冬嚇得面色發白,「撲通」一聲跪下,哀泣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好痛!好痛!」朱宜修緩緩向後倒下去,聲線虛弱如盛夏已盡的枯禪,「去叫梁太醫!快去!」
  

註:
  1、鳳凰于飛,出自《詩經?大雅?卷阿》,此處作刪改。
  2、從容陰禮,婉娩柔則,出自《晉書?列女傳贊》。
  
  第二十八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2)
  第二十八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2)


  頤寧宮,暖意洋洋,案上的青玉茶盞上有微微的霧氣飄搖,漏進殿內的雪光混著細碎的日光,有輕柔的光暈在羅紋歙石淌池硯的邊緣流轉,一旁的鏤雕福祿壽三星報喜的博山香薰裡焚著上品檀香,那爐煙寂寂寥寥、淡淡縈繞,似遠山、似雲川、似遙遙迢迢隔著的迷濛霧光。
  朱成璧握著一支狼毫毛筆給一卷明黃稠面的奏折做批注,轉眸望一眼一旁磨墨的竹息,柳眉微微一蹙,道:「怎麼魂不守舍的,連墨也磨不好。」
  竹息有些許的踟躕,聞言勉強笑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早上聽說了一件事,但是,您一早囑咐過了,今日要批閱的奏折甚多,外頭的事情不能擾著您。」
  「說。」
  「攝政王王妃徐妃病重了。」
  竹息的聲音極輕,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朱成璧卻是心中一驚,忙擱下毛筆道:「什麼時候的事?」
  「太后娘娘,去年六月的時候,徐妃的母親過世了,徐妃傷心過度,哭壞了身子,那一陣子,偏偏攝政王又忙著朝政,無暇顧及,如此才落了病根。今年年初的時候,徐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但沒傳過大夫,只在府裡自己煎藥來喝,拖到今日,實在是瞞不住了……」
  朱成璧皺眉道:「呂側妃也是個糊塗的,徐妃不肯就醫,她也不曾從旁相勸嗎?趕緊讓梁太醫去瞧一瞧。」
  竹息為難道:「太后娘娘三思,若是梁太醫去瞧,奴婢擔心,反而要壞了事。」
  朱成璧一怔,握著玉版扇的手微一凝滯:「壞了事?」
  「太后,您細想,梁太醫是您的心腹,若是梁太醫回天乏術,傳到了外人的耳朵裡,恐怕會說,是娘娘您授意,讓徐妃活不下去……」
  朱成璧怔忪片刻,心頭逐漸有幽暗的火苗搖曳起來,似是澆灌了春雨而蓬勃滋生的幼芽:「哀家身在紫奧城,外頭的事也不甚清楚,哀家問你,這徐妃病著,京城裡是不是已經傳遍了?」
  竹息垂了眸子不敢看朱成璧的眼睛,聲若蚊蚋,訥訥道:「太后娘娘息怒,市井之人往往聽風就是雨……」
  朱成璧勃然大怒,狠狠瞪向竹息道:「聽風就是雨?若不是這風推波助瀾,雨能這樣離譜麼!到底是徐徽音還是呂惠媛!是存心要哀家難堪麼!統統是混賬!」
  竹息唬得不敢接話,只袖著手靜默一旁,朱成璧還未曾按住全部的怒氣,卻是竹語匆匆打了簾子進來稟道:「太后娘娘,皇上來了!」
  朱成璧一驚,似有幾分心虛,忙轉眸看去,玄凌著一襲赤色緙金袍,匆匆進來,微微行禮道:「母后安好!」
  「安好?你倒也知道哀家安好?整整九天,皇帝原來還記得這宮裡頭有頤寧宮這個地方!」
  玄凌微微尷尬,卻不欲相爭,只抹一把額上的汗道:「母后,兒臣有一事相求!」
  朱成璧一愣,疑惑道:「什麼事?」
  「兒臣要立朱柔則為後!」
  一字一頓,卻如鹿皮重錘「砰砰」錘落於鼓面,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耳垂上鴿血紅牡丹耳環的繁複流蘇一陣瀝瀝作響,珠玉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直如新年的爆竹一般在耳畔爆響:「你說什麼!立,立誰為後!」
  「朱柔則!」
  竹息張口結舌、震驚不已,見朱成璧亦是詫異地說不出話來,忙握著松羅帕子上前,揩一揩玄凌額上細密的汗珠,半是低低勸慰半是暗中示意:「皇上是與太后娘娘玩笑吧?皇后之位,不是嫻妃娘娘的麼?」
  玄凌不動神色,推開竹息,迎上朱成璧質疑的目光:「嫻妃的後位,是母后硬塞給兒臣的,兒臣不要,兒臣喜歡的是朱柔則,不是朱宜修!」
  朱成璧連聲冷笑,伸手向他,厲聲道:「皇帝!你可是糊塗油蒙了心?朱柔則已經許配給撫遠將軍之子!你奪人之妻,豈非讓天下萬民笑話!」朱成璧的眸光中有烈火翻騰,映著玄凌不欲退讓的鎮定容顏,怒斥道,「你從未見過朱柔則,為何突然要立她為後?」
  玄凌嗤的一笑,負手而立:「既然朱柔則尚未嫁為人妻,那兒臣就算不得奪人之妻!更何況……」玄凌逼視朱成璧的厲厲眸光,「母后,您這番教育兒臣,口口聲聲說『天下萬民』,那你可有想過,你又有何資格!」
  朱成璧一個踉蹌,身子晃了幾晃,髮鬢華貴奪目的鎏金雙鳳奪明珠步搖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有交錯迷亂的幽冷弧度,她緊緊按住胸口,似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竹息從未見過朱成璧與玄凌這樣對峙的情狀,嚇得面色都白了,慌忙跪下道:「皇上!皇上!您可是糊塗了,您怎能這樣說太后娘娘!」
  竹語亦是跪下,「砰砰」叩首不止,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殫精竭慮,可全是為了您!皇上,您趕緊認個錯兒!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了!」
  玄凌毫不動容,厭惡地瞥了竹息與竹語一眼,神色復歸於清冷剛毅。
  朱成璧勉力靜一靜心神,緊緊握住蹙金撒松花帕子按在胸前,盡力將百般千種的震怒與傷心死死壓住,端肅神色道:「你是皇帝!一身繫天下安危,萬民觀瞻!做事之前總得好好想想,這事能不能做!皇室言而不信,擅自撕毀婚約,你讓萬民如何相信你,如何相信哀家!為了一個朱柔則,被臣民笑話!是否值得!」
  玄凌的眼神中閃爍著滿滿的果毅堅決:「為了她,天下萬民笑話,母后震怒,我可以挺身而受!身為帝王又如何?有一真心人相知相許,才是這天下間第一得意的事!為了朱柔則,我寧可不要這皇位!」
  朱成璧且驚且怒,目光緊緊迫視著玄凌堅定執著的神色,心緒一蕩,似乎看到了七年多前,為迎阮嫣然入宮,在昭憲太后面前苦苦相爭的弈澹。
  朱成璧心裡一個苦笑,箇中滋味,幾乎是要深深切入了肌膚、融入了筋脈、刻入了骨髓,弈澹對阮嫣然的癡情,奕渮對自己的癡守,玄凌對朱柔則的癡求,自己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三個男人丈夫,情人與兒子,為何都是這樣的癡情種子?為帝王者,執掌江山大權,飽覽人間富麗,為何總是跨不過這道情關?
  心緒又是一個激盪,幾乎看到了更遠,太祖皇帝對粹妃,太宗皇帝對宸妃,亦是百般寵愛、千種繾綣,大周皇室的男兒,跟普通的百姓男子,亦是一樣的英雄難過美人關,江山不敵溫柔懷啊!
  朱成璧不得不收住俞飄愈遠的心神,化為唇邊的絕決凜然之色,心裡再痛,也要定格成一個端肅莊重的太后之姿:「身為帝王,統領天下,你以為皇位就是兒戲,說不做就不做麼?皇帝剛剛進這頤寧宮,也知道問我一聲安好?我只求你給我幾天好日子過,將來我也能有臉去見列祖列宗!為了一個朱柔則,你生出這樣大的事端!這才是乾元元年,你讓後頭的日子怎麼辦!」
  玄凌揚一揚眉:「母后到底在怕什麼?母后的手段,不是多得很、狠得很麼?」
  朱成璧怒道:「怕什麼!是啊,哀家怕什麼!能怕什麼!當年廢後與玉厄夫人下藥害你,當年妍貴嬪挾持你,當年祝修儀用毒害你!哀家哪一次不是拖著你從鬼門關裡面出來,你現在倒指責哀家手段多、指責哀家手段狠?仁義禮信的道理,在這紫奧城,不過是清者自清、強者自強的說辭!」
  玄凌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段,宮裡人亦是多有議論,兒臣不過鸚鵡學舌,又怎及母后萬一?」見朱成璧越發怒不可遏,玄凌的目光懶懶劃過一側的碎玉青釉雙耳瓶,在瓶中的一捧紅梅上流連,那枝條遒勁有力、孤削如筆、或如蟠螭、或如僵蚓,那紅梅吞吐胭脂、香欺蘭蕙、遊仙香泛、幽夢冷隨。
  玄凌的眸光似生出繾綣之意,旋即卻又褪去了情意綿綿,化為清冷漣漣:「母后擔心天下萬民笑話,其實,天下萬民早已笑話過了!母后以為您與攝政王一力操控朝政,朕就對朝臣與百姓的議論不聞不問?言官們彈劾攝政王在宮中行不義之舉的奏章早已悄悄擺到了朕的案上,朕還要一個一個駁回!母后啊,朕不來頤寧宮看你,是朕不想一看到你,就想起那些奏章!」
  見朱成璧震驚到無以復加,玄凌冷哼一聲:「母后也知道仁義禮信,只是母后再強,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扭不過民心向背!有母后做榜樣,兒臣自當效仿,更何況,比起陳平盜嫂,兒臣娶朱柔則為後,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罷了。」
  語畢,玄凌一甩衣袖,舉步出殿,朱成璧怔怔看著他出殿,只覺得胸悶氣短,一個不穩,眼前似有金星四轉,竹息慌忙起身扶住她,急急喚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恍惚間,朱成璧彷彿看到,自己身在德陽殿,眼前朦朦朧朧,似是出現了葉德儀纖濃合度的身影,她的唇邊尤掛著一縷暗黑色的血絲,嘲弄一般地望向自己,一字一頓,似鋒利的匕首扎來:「沒想到,娘娘竟然如此冷漠,那麼,嬪妾便祝娘娘,娘娘與四殿下之間,一定會生出隔閡!」
  「應驗了,居然應驗了。」朱成璧頹然闔目,眼角有清淚滑落,抿入寸許厚的織錦蹙金地毯,轉而不見。
  朱成璧軟軟癱倒下去,竹息與竹語驚慌失措,一疊聲地尖叫起來:「梁太醫!快去叫梁太醫!」
  碎玉青釉雙耳瓶中,一瓣紅梅悄然落下,在漢白玉茶案上,凝成一粒硃砂痣。
  
  第二十九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3)
  第二十九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3)


  迷迷濛濛間,不知時光幾許,朱成璧只覺得週遭是一團一團朦朧的白影,籠著眼,蒙著面,怎麼也散不開,就彷彿置身於濃雲迷霧中,懸著心,只怕這霧中會有什麼鬼怪。
  恍惚間,葉德儀飽滿如月季的臉龐、玄凌瞪向自己的痛恨目光、朱柔則嬌麗鮮妍的面容、朱宜修隱忍含蓄的眸光,還有弈澹深情的凝神睇視與徐徽音溫和淡雅的神色,一圈一圈,似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著,晃了眼,漾開了容顏與歲月。
  朱成璧心煩不止,用力閉一閉眼,待到睜開,卻望見了一臉喜色的竹息,她欣慰地笑道:「太后娘娘,您可醒了。」
  朱成璧費力地支起身子,倚著鵝羽織金軟墊斜坐著,竹息忙為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綴滿大朵牡丹的寢衣,又奉了一盞香茶:「太后娘娘,您昏睡過去三個多時辰呢!」
  朱成璧捧著那和闐玉的茶盞,疲倦道:「這些日子本就是累,朝政的事情,對鬲昆的戰事,偏偏又……」
  竹息低低歎氣,從一側「咕嘟咕嘟」冒著汩汩熱氣的小銀挑子裡舀了一勺檸檬汁子到嫩瓷碗裡,兌入了一些放涼的開水,又兌了紫雲英蜜進去,那濃稠的淺琥珀色緩緩化開,有宜人的清香瀰漫如霧:「娘娘不必焦心,皇上也是一時的性子罷了。」
  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香茶,擱在床頭,問道:「皇上人呢?」
  「奴婢聽聞,皇上回了儀元殿就閉門不出,太后放心,內殿有李長伺候著,畢竟是打小一起長大的,李長自是摸得透皇上的脾氣的。」竹息調好了蜂蜜茶,遞一遞道,「紫雲英蜜清熱去火是最佳,太后不喜歡香茶,喝一口這蜜茶也是好的。」
  朱成璧點一點頭,接過蜂蜜茶,嘗了幾口又問道:「今日,朱柔則可是進宮了?」
  竹息淡淡道:「是,是嫻妃娘娘讓陶夫人與朱大小姐進宮相伴,奴婢聽聞,朱大小姐在倚梅園作驚鴻舞,恰巧被皇上看到了,又與皇上說了好一會子話呢。」
  朱成璧冷哼一聲,轉一轉腕上的白銀纏絲雙扣鐲:「只是『恰巧』而已麼,哀家看,是人為罷了!」
  「太后是指陶夫人麼?」竹息若有所思,輕輕道,「奴婢聽聞,朱大小姐今日穿得很是華貴,若不細細分別,竟像是宮裡頭的娘娘了。有路過倚梅園的宮女說起,她的舞姿婉轉曼妙,似唐玄宗的梅妃重生,更如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若是奴婢在場,必定也移不開雙目了,似乎……似乎還有人為她伴奏呢!」
  朱成璧眉間的怒氣逐漸積聚,狠狠將嫩瓷碗擲在地上,「砰」的一聲,碎瓷四濺,竹息與竹語慌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息怒!」
  「陶佩瑜這個賤人!必定是她處心積慮要把朱柔則弄進宮裡頭!哀家三番五次提點過她,朱柔則的性子,入了宮只能是為人魚肉!偏她不聽,抓尖要強!」朱成璧的眼梢儘是雪亮的恨色,似殿外澄朗月光下冰晶瓊林上的亮澤雪光,「若不是她,朱柔則又怎會在倚梅園作驚鴻舞!」
  「太后娘娘息怒!」竹息心疼不已,「太后您再生氣,也得顧及自己的身子啊!」
  朱成璧怒道:「嫻妃竟也是個蠢笨的,懷孕三月有餘就想著耀武揚威、一雪前恥了?這樣沉不住氣,可見是哀家看錯了她!如今鬧到這般地步,可是弄巧成拙了!皇上眼下不把她放在眼裡,連龍胎也不顧,執意要立朱柔則為後,哀家看她,是後悔都來不及了!」
  竹息微露遲疑之色,低低道:「太后娘娘,說起嫻妃娘娘……方才奴婢去太醫局請梁太醫沒請到,聽劉太醫說,是章德宮前腳剛剛請了過去……」
  朱成璧一怔,忙問道:「難道嫻妃已經知道玄凌對朱柔則動了心麼?可曾動了胎氣?」
  竹息道:「這才是奇怪的地方,劉太醫到了頤寧宮沒多久,梁太醫就趕來了,聽聞,嫻妃娘娘只是吃撐了胎動不安,並非是動了胎氣的緣故。」
  朱成璧略一思忖,似笑非笑道:「那你信麼?」

  「嫻妃娘娘素來謹慎聰慧,又是那樣高的心性,也頗得寵愛,只是前幾日,她已有失寵之象,若是知道皇上對朱大小姐動心,只怕於養胎是極為不利的。如今,皇上要立朱大小姐為後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章德宮不會不知道,但自從梁太醫來頤寧宮之後,那裡就一直悄無聲息的。」竹息望一眼朱成璧的神色,揣度著道,「所以,奴婢認為,梁太醫去章德宮,很有可能確是嫻妃娘娘動了胎氣,但嫻妃娘娘顯然不想讓這事情傳出去,才謊稱只是胎動不安,私下裡自己斟酌著用藥罷了。」
  「明明胎氣大動,卻也只能硬撐著,難為她了。」朱成璧悵然歎息,「如今她這胎是後位的保證,如果這立後一事,哀家不鬆口,皇帝也沒有辦法,若是此胎不好,嫻妃就迅速失去了一切,所以她必會好好養胎。她能沉得住氣,只是在等哀家一個准信兒,若哀家能拿得住皇帝,後位就不會易主,若哀家拿不住,朱柔則入宮,她這胎更得保住,無論最終誰能入主中宮,皇嗣都是日後晉位與榮寵的象徵,豈能疏忽!」
  竹息長吁一口氣,感慨道:「真真是難為了嫻妃娘娘,這樣大的事情也得忍著,若換了別人,只怕這胎,已經保不住了。」
  「雖然失了一算,但眼前這一番舉動拿捏得很準,哀家就是因為看重她這一點,才會許諾立她為後。只是眼下的情景,縱然哀家心急如焚,也不能不一步步悠著來。」朱成璧瞥一眼竹語,徐徐道,「你親自去一趟章德宮,告訴嫻妃,好好養胎,旁的事情,哀家自會處理。」
  待到竹語下去,朱成璧又對竹息道:「暗中告訴欽天監,朱柔則犯了星象相沖,同時危及哀家與徐妃的身子,必須遠離京城,讓欽天監以星象之說上奏哀家跟皇帝。」
  竹息一愣,微一思索,已然明白過來:「朱大小姐星象相沖,危及徐妃,就是讓前方的攝政王憂心焦慮,對鬲昆一戰便會受到影響,更何況又危及太后,便是於大周國祚不利。如此一來,陶夫人若再動心思,便是不敬太后、不敬攝政王,更是將大周國祚視為兒戲,她不敢不從,只能讓朱大小姐出閣,別無他法。」

  朱成璧點一點頭,眼風向遠處的儀元殿一掃,已然帶上了凌厲之色:「哀家要讓皇帝知道,就算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也不是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立朱柔則為後,哀家決不允許!」

  攝政王府,瓊華軒,徐徽音虛弱地半倚半靠在紅木雕花大床上,白玉蓮紋飾的雲紗帳懸於鎏金帳鉤,長長的絛穗委落於地,那流蘇紋絲不亂,捻著細細的銀線,在一側的琺琅鴻雁銜魚燈明亮的燭火中,有清淺如池水一般的光澤流轉。
  這是攝政王正妃的寢殿,沉香木雕花開富貴蘇繡屏風、梨花木鑲珠貝寶座、玉勾連紋落地宮燈、金龜銀鶴水紋香薰,華貴大氣,佈置得如同紫奧城裡的宮宇,足見攝政王權傾朝野,府裡的東西都是最佳之品。
  然而,徐徽音的心,卻日復一日在這瓊華軒裡沉寂下去,瓊華軒,佔得人間天上瓊樓玉宇之妙境,覽遍海北江南華品奇跡之精英,但於她而言,不過是鎖住了一生的念想、禁斷了一輩子的期望。
  呂惠媛半跪在床頭,不敢抬首,只望著紅絨織錦地毯,地毯上飽滿富麗的寶相花,掐著金銀線織就,絢爛得如同開在週身,生機勃勃。然而,軒中瀰漫著的沉沉的藥味,卻昭示著主人不復青春的韶華與安康。
  「你怎麼這樣的糊塗!」徐徽音蒼白的面容上皆是掩飾不住的怒色。
  呂惠媛不願屈服,梗著脖子道:「姐姐,您真的對王爺與太后之事視而不見?我心裡實在忍受不住,我們姐妹倆是真心仰慕王爺才嫁入這攝政王府,偏偏太后成日裡霸佔著他,那我們又算什麼?」
  「所以,你才把這流言散得漫天都是?你也不怕太后怪罪?」
  「姐姐,流言蜚語,最初是從宮裡頭傳出來,我不過是添了把火,王府裡人多口雜,自然會把姐姐的病跟這流言聯繫起來,府裡不是宮裡,府裡傳開了,京城裡也就傳得更熱鬧了,太后再怎麼怪罪,也不會尋到咱們頭上來。」
  徐徽音厭棄地閉上眼睛:「不要再說了。」
  呂惠媛面容哀戚道:「姐姐!我之前說過,姐姐好生養病,我會為咱們討回公道!她朱成璧將感情玩弄於鼓掌之間,但她怎生知道,這對於我們,卻是畢生不可多得的溫暖!王爺糊塗,朱成璧不過是在利用他力保皇帝登基、為她們母子二人的江山護航,又哪裡是真心對他?」
  徐徽音幽幽歎氣:「他們畢竟有那樣長的過往,偏偏太后當年是嫁與先帝,這樣二十年苦苦熬下來,王爺也很辛苦,更何況,以王爺對太后的深情,即便知道是被她利用,也是心甘情願。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如今你鬧成這樣,王爺在前線怎能安下心來作戰?」
  呂惠媛一哂,訥訥道:「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知道你滿心裡喜歡王爺,但王爺的心不在你我這裡,又能如何?」
  呂惠媛氣餒道:「姐姐讓我死心的話說過不下百回,但我呂惠媛偏偏不是這樣的性子!姐姐心裡的苦,日復一日地悶著忍著,如何能把身子養好?姐姐,我已經請好了大夫,姐姐好歹也聽聽大夫的。我知道你不想讓自己的病擾了王爺、讓王爺分心,但王爺不知姐姐背地裡的好,也只會埋怨姐姐冷冰冰的不好親近,你又何苦呢?」

  徐徽音怔忪半晌,似是唏噓亦似是感慨,眼角有晶瑩的淚意:「我是何苦呢?當初,我知道他心裡有別人,也鬧過,也爭過,這樣稀里糊塗過了三年,才知道那個人是宮裡頭的寵妃,驚詫傷感之餘,心才逐漸死了,才認命了,但又眼睜睜地看著你進府……」
  呂惠媛觸痛心腸,緊緊握住松羅帕子不語,只揚一揚臉,又揚一揚臉,將那淚光生生收進去。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一直就是不大好的,如今變成這樣,只怕請大夫也不中用了,你好好撫養長寧,不要讓她跟我們一樣命苦。」
  呂惠媛情急道:「姐姐也不怕晦氣,怎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徐徽音微微搖一搖頭,摀住呂惠媛的嘴道:「你待我,視如親姐,我明白,好好過日子,不要鬧,也不要爭。」徐徽音疲倦地靠在床頭,眸光微垂,「我乏了,你出去吧。」
  瓊華軒外,玉輝輕瀉,萬籟俱寂,冷風拂過,呂惠媛驚覺頰邊的濕意,她舉眸望向遠處斗拱高簷的紫奧城,冷凝了目光。
  

點名簿 2016-3-26 22:01

第三十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1)
  第三十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1)


  「自從年初以來,太后娘娘的身子一直抱恙,徐妃娘娘的身子也不好,便是這心月狐危及角木蛟與箕水豹二星。」欽天監司儀張瑞成畢恭畢敬道,「太后娘娘乃是國母,主角木蛟星,徐妃娘娘乃是攝政王之妻,主箕水豹星,此二星隱隱有黯淡發烏之象,而心月狐星近來卻光輝異常,該星位於東方星宿,對應京城東部,是否近日有城東的貴人進宮呢?」
  李長心裡一驚,忙望向玄凌,低低道:「城東……莫非是太學禮官朱成朱大人的宅邸?」
  玄凌且驚且疑,沉思著望向張瑞成:「朕聽聞,徐妃的身子一向都不大好,是否也是心月狐星的緣故?」
  「皇上明鑒,請問那位貴人是否與徐妃娘娘私下有所往來?」
  玄凌不知所以,只望著李長,李長微一思索,忙道:「皇上,那陶夫人與徐妃娘娘素來親近,怕是朱大小姐與徐妃娘娘有所往來。」
  張瑞成長長歎息:「果真如此,那是徐妃娘娘長年累月受到心月狐星的影響,前幾年箕水豹未曾如今日這般衰落,是因為攝政王陽氣正盛,為徐妃娘娘阻擋了星象直衝,眼下攝政王出征,箕水豹星暴露於心月狐星的威懾之下,自然轉為黯淡,且有日漸熹微之象,怕是大凶!」
  玄凌蹙眉道:「如你所言,該當如何?」
  「心月狐星同時危及角木蛟與箕水豹,是因為錯處其位,若十日之內,心月狐星遠離京城,歸回本位,則太后娘娘與徐妃娘娘可漸漸痊癒了。」
  玄凌緊緊迫視張瑞成的面容,見他有板有眼、不卑不亢,不由低低歎氣:「朕明白了,你下去吧。」
  待到張瑞成出了儀元殿,李長忙道:「皇上,這事兒可怎麼辦呢?」
  「遠離京城……」玄凌摸著下巴陷入深思,面上似有譏誚的笑意浮起,「撫遠將軍……」
  「皇上?」
  玄凌忽然冷冷一笑,向李長道:「你與朕,從小一起長大的,是嗎?」
  李長不明所以,忙恭敬道:「是。」
  「朕對你,一直信任有加,是不是?」
  「承蒙皇上信任,是奴才的福氣。」
  「朱柔則犯了形象相沖,不論是真是假,都是在為難朕,朕若信了,朱柔則便要出閣,朕若不信,便是不孝,更不配做這一國之君。真是厲害!」
  李長不知如何接口,只垂了頭不敢言語。
  玄凌猛地一拍桌案,驚得那雙龍趕珠茶盞一跳,有碧綠色的茶水潑灑在案上,膩膩糊糊的讓人厭煩不已:「既然如此,那朕便要出宮!」
  「你說什麼!」朱成璧聞言,險些摔落手中的奏折,「皇上從神武門出去了?」
  「是!李敬仁李大人得了消息趕緊去追皇上了,讓奴才來稟報太后娘娘!」
  朱成璧勃然大怒,斥道:「現在倒知道追了!那神武門的侍衛都是做什麼吃的,怎能容許皇帝私自離宮!」
  那侍衛唬得了一跳,忙道:「太后娘娘息怒!奴才們哪裡攔得住皇上!皇上氣勢洶洶,說誰敢擋路,就……就殺無赦!」
  朱成璧越發動怒,狠狠一掌劈落身側的紅鑲金龍鳳呈祥花瓶:「不准大張旗鼓地搜,是要讓臣民們都笑話哀家麼!告訴李敬仁,一日之內給哀家找到皇帝,如果找不到,叫他提著人頭來見哀家!」
  那侍衛聞言驚慌失措,重重叩首道:「是!是!奴才知道了。」
  「還不快去!」
  待那侍衛連爬帶滾、狼狽地出了頤寧宮,竹息忙上前安慰道:「太后娘娘勿要動怒,身子要緊。」
  「你也知道身子要緊?皇帝怎麼拋諸腦後了?為了一個朱柔則,不惜與哀家反目!哀家是白養了他十三年!」
  突然一聲極嘹亮的馬嘶在殿外響起,朱成璧正疑惑,卻是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來,屈膝道:「太后娘娘,真寧長帝姬來了。」
  朱成璧轉眸看去,是真寧提著裙裾奔進來,湖藍色的抹胸長裙如漾著海水的明光撞入眼簾,那樣水滑清淺的色澤,讓人心頭有一絲一縷的安寧生出。
  真寧福了一福,扶著朱成璧的手臂道:「兒臣方才在南苑賽馬,聽說皇弟擅闖出宮,曉得母后要動怒,所以趕緊過來了。」
  朱成璧望著真寧光潔飽滿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不免有些心疼:「且不說你的瑰儀殿離頤寧宮不近,那南苑更是遠了去了,你一路策馬匆匆過來,也不怕累著?」
  真寧緊緊握著朱成璧的手,輕言軟語道:「母后正在氣頭上,兒臣哪裡顧得了那麼多,母后勿要生氣,皇弟只是一時間意氣難平,想通了便也好了,兒臣會帶著松香一同出宮尋找。再說,李長跟著皇弟,也不會出了差錯。」
  語畢,真寧微微一福,心急火燎地出了頤寧宮。
  朱成璧望著真寧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無限感慨,自己對玄凌與真寧是不一樣的,為玄凌的帝位、為他來日的親政,自己嘔心瀝血,費勁了周章。而對待真寧,遠不及那般盡心盡力不說,甚至多番利用,只為玄凌登基做足了保障。事到如今,反倒是玄凌與自己翻臉相向,不顧母子之情,而一直默默無聞幫著自己的真寧,卻是那樣的貼心知意。
  都說女兒是母親貼心的小棉襖,但自己從未對真寧有多重視,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過來。
  朱成璧心裡一酸,有薄薄的霧氣在眼底瀰漫開來,她揚一揚眸,想要盡力將那淚光收入眼底,不知怎的,迷濛間,似乎看到了當初的情景,自己以一紙婚約逼迫真寧,在玄汾的滿月禮上配合自己演戲、好將紅棗蜜有毒一事盡皆嫁禍給夏夢嫻。真寧那慌亂如小鹿一般的雙眸,是如何做到鎮靜自若,將那盞紅棗蜜端到自己面前?
  心底忽的一軟,似被精緻的立領上極細膩的風毛拂過,朱成璧緊緊攥著蹙金撒乳煙的帕子,靜靜流下了眼淚。
  城東朱府,玄凌踩著李長的背,忽的躍上院牆,兩手緊緊攀著青瓦,探頭向裡面一看,只見一名丫鬟匆匆向門前的家丁道:「大小姐要去萬寶閣了,你好生準備著,大門口弄敞亮了,人也精神著點!」
  那家丁點頭哈腰,陪著笑道:「敢問姑娘,大小姐上午不是剛剛去過麼,怎的又要去啦?」
  「你懂什麼!大小姐要出閣,自然要多置辦一些珠寶首飾!太后娘娘的旨意不是宣過了麼!囉嗦什麼!」
  玄凌心中一刺,打定主意,從院牆上溜下來,吩咐李長道:「咱們去萬寶閣。」
  因是第一次出宮,李長有些好奇,滴溜著眼睛四處亂轉,打量著這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兩旁林立著的各式各樣的店肆,商販頗具穿透力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偶爾還有一兩聲悠長的馬嘶長鳴,叫賣聲、嬉笑聲更是互相應和,在那顏色鮮艷的樓閣飛簷之上縈繞著,倒也是一番泱泱盛世之景,好不熱鬧!
  玄凌皺一皺眉,催促道:「走快點,東張西望的看什麼呢!」
  李長一凜,下意識道:「皇……」見玄凌厲厲一道目光掃射過來,李長忙摀住嘴,低低道,「少爺,咱出來這樣久,怕是老夫人要急了。」
  「管那麼多做什麼!」
  在萬寶閣外徘徊許久,遠遠見到一隊人馬過來,路上的百姓紛紛向兩側避讓,讓出一條路來。
  玄凌心中有數,想一想卻又向一旁的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問道:「你可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那老婦人笑道:「看這馬車的紅瑋與描著銀漆的華蓋,應該是皇親國戚了,這樣大的陣仗,除了攝政王也只有城東朱府了。」那婦人凝神細細思索,「不過攝政王出府,一般都是要提前清場的,排場也更為威風,這麼看的話,該是城東朱府了。」
  玄凌冷哼一聲,也不接話,只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轎子,不一刻,已來到萬寶閣前,轎簾被一側的丫鬟掀起,朱柔則扶著侍女的手臂款款出來,今日她著一襲撒煙水霧的輕羅百合裙,披著一件石青色灰鼠皮鵝羽大氅,不施粉黛,格外的清雅秀麗。
  朱柔則舉步要進那萬寶閣,忽然遲疑一下,目光如連澤水霧一般緩緩漫過,猛地看見了人群中的玄凌,幾乎是要嚇了一跳,慌忙收回了目光。
  翠兒低低道:「大小姐怎麼了,掌櫃的可等著您呢。」
  朱柔則略微踟躕,忍不住再望了一眼,卻沒有看到,心裡不覺疑惑,以為是自己方才看錯了,不知怎的,頰邊有些微紅,心裡又有些空落落的,忙扶著翠兒的手進了萬寶閣。
  在萬寶閣中揀選了幾件首飾,朱柔則只是心不在焉,正握著一支翡翠鑲金銀鳳求凰扁方瞧著,卻似乎覺著身旁有人走近,微一回首,卻對上一雙墨黑色的眸子,不由倒退兩步,見是玄凌,慌忙就要俯下身去,卻被一把拉住。
  玄凌低低道:「你的侍女被李長拖住了走不開。」
  朱柔則心裡噗噗亂跳,頰邊已經緋紅起來,只低頭看著玄凌那一襲海水綠繡著祥雲的長衫,他身上的龍誕香由著閣中的暖氣一熏,越發濃烈起來,似在週身盤旋。
  朱柔則輕輕道:「你怎麼來了。」
  「想見一見你。」
  朱柔則臉紅得厲害,似染了極鮮妍艷麗的胭脂,作勢便要掙開雙手:「我就要遠嫁邊陲了,你我不能有瓜葛。」
  「撫遠將軍李成楠之子李元傑麼?你都沒見過他,你肯定他會喜歡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宛宛!」玄凌急道,「你看著我,看著我!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世間萬物,貴在相知!北風知曉梅花的心意,你又怎不會知你我的心意?你憐惜梅花,憐惜北風,憐惜自己,但眼下的情狀,你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半分是在憐惜自己?」
  朱柔則一下噎住,對著玄凌清澈的雙眸,不知如何接口,遲疑間,週遭的人事恍若不見,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皇上小心!」突然是李長的一聲驚呼如炸雷響起。
  玄凌猛地回首,見一青衣蒙面人握著長劍撲向自己,忙一把抽出牆上掛著的一柄蟠龍寶劍迎了上去,刀劍鏗鳴,似有火星四濺。
  那青衣人見一擊不成,封劍護身,冷冷笑道:「皇帝!你原還有幾分能耐!倒是我小覷了你!」
  玄凌喝問道:「你是何人!」
  「你派人攻我鬲昆!我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玄凌一驚,喝斥道:「膽敢行刺朕!你可有那個能耐!」
  青衣人冷笑連連,也不答話,握著長劍就刺了過去,那劍如橫空出世的游龍,裹挾著寒氣逼來,劍星一抖,竟似要變換出九把利劍,激起的白茫茫的寒意如破空一般,勢不可擋。
  玄凌將朱柔則掩在身後,一個鷂子翻身,躲過那劍鋒,忽的揮劍向上,迅疾如電光破雲。青衣人見勢不好,腳步一變,整個人向後翻倒,再一個側身,左腿帶著風聲迅疾地掃了過去,玄凌沒料到他這樣快的招式,匆忙封劍去擋,卻被那強大的力道生生推出丈許開外。
  落地的一瞬間,又有四名青衣人翻身而入,其中一人運足氣力,直刺向一旁的朱柔則,口中道:「此人不是皇后也是妃子,殺了她,為我死於戰場的鬲昆兒郎祭奠!」
  玄凌大喝一聲,眼睛血紅,幾乎是不顧自身安危,劍光一閃,便衝了上去,那劍甚為凶悍,力道又足,有玉石俱焚之象。但是,那人不欲相讓,亦是殺紅了眼,目次欲裂、甚為可怖。
  刀光一閃,鮮血四濺,玄凌緊緊護在朱柔則身前,一劍貫穿了那人的胸膛,左手則死死握住那劍,淋漓的鮮血從手中滲出,瞬間已染紅了長衫。
  朱柔則愣愣望著玄凌,緊緊扶住他的左臂,迷濛間,心底似有什麼被激烈地觸動。
  另外四名青衣人震驚之餘,卻不曾退讓,再次舉劍撲來,玄凌一把推開身前奄奄一息的刺客,死死擋在朱柔則身前,刀劍相逼的一瞬,玄凌忽的一笑,似在呢喃低語:「你的舞,真好看。」
  
  第三十一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2)
  第三十一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2)


  「嗖」的一聲,似貫穿了前世今生,玄凌緊緊握著朱柔則的手,感受她細膩的掌心紋路,只覺得在那樣的情境下,她是出奇的鎮定。
  半晌,卻未曾感受到劍鋒迫來的冰寒,待到睜開眼睛,卻是李敬仁立在門外,握著一把黑漆大弓,目光爍爍,而那四名青衣人具是咽喉中箭,撲倒在地,一發四箭,箭箭命中死穴,真當是高手!
  李敬仁見玄凌安全無恙,急急搶進幾步,單腿下跪,抱拳朗聲道:「微臣救駕來遲,皇上恕罪!」
  李長慌忙跑上來,只見他左臂上也挨了一劍,正汩汩地滲血,他的臉色慘白如新雪,顫著聲音道:「皇上!皇上你怎麼受傷了!」
  玄凌將手中的蟠龍寶劍拋到案上,擺一擺手道:「無妨。」
  李長急急扶著玄凌:「皇上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就算奴才有十個頭也不夠砍的呀!」
  玄凌銜著好笑的意味望了李長一眼:「有朕在,誰能砍你的頭?且先出去,朕有話跟宛宛說。」
  李長一怔,疑惑地望一眼朱柔則,卻也不敢多言,忙弓著腰帶著旁人出去。
  待到大門被輕輕掩上,方才腥風血雨的萬寶閣重歸於平靜,隔著珠簾暉澤的細光篩進閣內的日色如金,有清淺如流水的光暈在玄凌身上拂過,彷彿給他蒙上一層迷濛的煙雨,若江南水墨畫裡走出的俊逸少年,翩然的身姿猶帶著幾縷淡淡的墨香餘韻,讓人忍不住去看,去探詢。
  玄凌長長吁了口氣,目光飽蘸了愛憐,靜靜望著朱柔則,柔聲道:「你還好嗎?」
  朱柔則心疼地握起玄凌的左手,掏出一方潔白的絲帕為他細細纏上,輕輕道:「那一劍力道很大,若是你傷了筋骨,可怎麼辦?」
  玄凌脈脈一笑:「那朕就罰你,一生一世都陪著朕,可好?」
  朱柔則臉上的紅暈如流霞一般輕輕化開,纖長的柳眉卻輕輕蹙起:「但是,我已經許給了撫遠將軍之子。」
  「你不答應,朕不放手,母后一定會同意。」
  「但欽天監說……」
  玄凌一把摀住朱柔則的嘴,低低道:「若真如欽天監所說,朕寧願不要皇位,陪你一起遠離這京城,咱們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過一過平民百姓的生活。」
  朱柔則心裡一震,又似撫著一塊溫潤華澤的白玉璧,那樣安穩靜好的觸感如照見了一生一世不可多得的溫馨,望向玄凌的目光更似化入了濃稠的蜜,有甜膩的滋味在心頭漾開。
  怔忪間,似乎回到了倚梅園,漫天飛舞的梅花如細雨簌簌而落,那一雙瞳仁黑得深不可測,能照見自己身後大捧大捧燦爛如火燒雲一般的紅梅。
  心,在那一刻,就已然沉淪了。
  頤寧宮,靜得能聽見窗外化雪的聲音,疊疊重重的花樹亂影交錯紛雜,在月色與雪光的輝映中,投照在蒙了紙的朱漆雕鳳紋長窗上,似是瓊林冰晶無數枝椏的亂影,連窗欞上透雕的繁複的鳳紋與牡丹花紋都虛渺得似是孤魂野鬼的魅影。
  朱成璧注視著跪在面前的朱柔則,悠悠道:「所以,皇上為了護你,傷了自己,是麼?」
  朱柔則大氣也不敢出,垂了眸子、無比恭順道:「臣女該死。」
  「你是該死,但該死的卻不是這個原因。」朱成璧緩緩吹一吹雪頂含翠逸出的熱氣,透過那熱氣看去,她的面容沉靜如水,隱隱有寒意逸散,顯得那樣的虛浮和不真實。
  朱柔則懇切道:「臣女知罪,請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哀家早已給了你一紙判書,讓你早早出閣離京,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引誘皇帝!」
  朱柔則一震,叩首道:「太后娘娘明鑒,臣女萬萬不敢引誘皇上!」
  朱成璧目光一凝,似要在她身上剜出一個洞來,卻是竹語掀了簾子匆匆進來,在朱成璧身側耳語道:「慎行司郎中萬默奇萬大人說,那五名青衣人確是鬲昆人的相貌,但是並不確定是否受鬲昆察哈術大汗的指使,李敬仁李大人已經加強了驍騎營的守備,太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眉心微蹙,低低道:「那青衣人與城東朱府並無瓜葛麼?」
  竹語忙道:「太后娘娘放心,已經查到了他們所住的客棧,目前來看,並無瓜葛。」
  朱成璧點一點頭,望向朱柔則的目光也緩和了幾分:「你已是皇親國戚,你的舉動不僅僅朱氏一族看在眼裡,舉國上下都在看。富貴榮華於你,已是到了巔峰的,只要哀家還在一天,朱氏的名望前途必不會差。於你而言,眼下最要緊的已經是名聲了,如今皇帝鬧了性子,要立你為後,他分不清是非曲直,你長他兩歲,總該一清二楚,如今在鬧市裡弄出這樣大的風聲,你讓哀家如何跟撫遠將軍交代?」
  朱柔則不知如何作答,只死死咬住下唇。
  朱成璧按住湧動的心緒,再度勸說:「你的心思,哀家不是不知道,但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宜修懷著身孕,將來便是皇后,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這樣插進來,外人只會說你橫刀奪愛。來日,即便你榮登後位,史書上會怎樣寫?十年、百年過去,後人讀起《周史》,只會說你心狠、貪慕虛榮!」
  「母后這話不對!」
  一把清朗的男聲響起,卻是玄凌健步入殿,他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繃帶,卻恭敬行禮如儀,「母后!兒臣認為,史書撰者,並非只寫那冰冰冷冷的一筆,世人亦是兒女情長,又怎會對朕與宛宛之間的情意視為權謀利益的勾心鬥角?」
  朱成璧心頭一震,重重一拍桌案,怒斥道:「你是皇帝!怎可恣意妄為!」
  「母后,身不在情中,您自然是不知!您與父皇舉案齊眉,父皇對您的恩寵,除了舒貴妃,旁人無可相比。若您亦是為人所迫,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感情,您又當如何?」
  朱成璧大震,原本紅潤的面色剎那間轉為煞白,似乎一陣風雪撲面,掩飾不住的寒意瘋狂肆虐,一絲一縷如抽絲剝繭一般削盡了面容上的血色,她怔忪片刻,面上有淒楚的笑意隱隱若現:「哀家當如何?」
  朱成璧的目光渺遠得似乎看不盡了,她笑得似乎要支撐不住,每一寸肌膚裡都飽滿著痛楚與淒涼,幾乎是慘烈的絕望了,她恍若未覺,只是反覆念著一句:「哀家當如何?」
  竹息不可置信地望了玄凌一眼,緊緊握住朱成璧微微顫抖的雙手,大聲喚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朱成璧面上的笑意如潮水般洶湧退去,待到恢復如常,又是端華自持的太后了,那樣沉靜自若的神色,彷彿全然不見方才失態的種種痕跡,只有那道目光,生冷地凝成一束,盡數匯聚在朱柔則的身上,彷彿是積聚起寒意,沉得壓著朱柔則纖弱的肩胛,不肯移動分毫。
  「宛宛,哀家知道你的母親給你起這樣一個小字的期許,如今哀家這樣喚你,是想讓你明白同為母親的哀家的心。」朱成璧的嗓音有些許的暗啞,「你希望夫和妻睦,希望『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哀家自然也希望你如此。但是皇帝,不是你一人的夫君,他屬於後宮的所有妃嬪,屬於全天下的臣民,你的性子太過軟弱,若有一日,你真如《白頭吟》裡那樣,『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你哪裡會受得住?」
  玄凌揚聲道:「母后多慮了,朕對宛宛的心意,絕非一時起興,也不會到『有兩意』的那一日,而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在倚梅園初見宛宛,朕就知道,自己此生所願,就是陪她在身邊。」
  「山上之雪,終有一日會消融不見,雲間之月,亦是有圓有缺。」朱成璧冷冷道,「你年紀尚輕,真能做到一輩子專心對待一人,永不移心?」
  玄凌淡淡一笑,對上朱柔則柔情款款的目光,一字一頓、沉著有聲:「我會一輩子專心對待宛宛,永不移心。」
  朱成璧心一沉,情急喚道:「皇帝,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固然感人,但你挑著萬里江山,分心於兒女情長只為讓民心不穩,臣心動搖!」
  玄凌的薄淡的笑意如初秋枝頭上褪盡了繽紛色彩的夏花:「母后既然有此顧慮,倒也不是什麼難事……」玄凌從袖中取過一封明黃稠面的奏折,淡淡道,「只消母后您一枚朱印,這帝位,就是攝政王的了。」
  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伸手指向玄凌,金鑲玉護甲上的祖母綠有寒光閃過,似她此刻沉入冰凍三尺的太液池、寒冷到極點的心。
  朱成璧厲聲道:「你說什麼!你要遜位!哀家這十幾年,哪一天、哪一刻不是為了你嘔心瀝血!你如今,為了一個朱柔則竟要遜位!」
  「給了攝政王,不是讓您稱心如意了嗎?左不過他的實權早已僭越了朕,所欠缺的只是一個虛名而已,朕給了他,成全他,不也是成全母后您嗎?」
  朱成璧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抓住案上的綠松玉錘擲過去:「孽子!」
  
  第三十二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3)
  第三十二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3)


  「真寧長帝姬到!」
  內監的唱諾聲剛落,真寧已匆匆入殿,看到朱成璧將綠松玉錘擲到玄凌臉上,慌忙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勸道:「母后這是怎麼了?」
  朱成璧怒極反笑:「你問哀家做什麼!去問你的好弟弟!」
  竹息拾起地上的奏折,奉到真寧面前,愁眉苦臉道:「帝姬您看,這如何能讓太后娘娘不生氣呢?」
  真寧略略掃一眼奏折,隨手便拋進一側的炭盆裡,暗紅色的火苗慢慢滋生出來,將奏折一點一點吞噬,化為一縷悠然的白煙。
  玄凌奇道:「皇姐這是做什麼?」
  真寧斂裙穩穩下跪,誠懇道:「母后息怒,皇弟雖是一時意氣,但也情有可原。」
  朱成璧怒不可遏道:「怎麼,如今你也幫他說話嗎!」
  真寧忙道:「兒臣不敢,只是兒臣以情度情罷了。」
  朱成璧被竹息攙扶著落座,聞言臉色稍緩,淡淡道:「說下去。」
  「兒臣是帝姬,在這紫奧城,方才能比旁人過得太平些,皇弟身為皇子,自小辛苦,每日卯正二刻就要起身去上,學文、習武,盛夏酷暑、寒冬臘月,一刻都不能放鬆。」真寧微微一頓,動容道,「更何況,宮裡頭的孩子往往養不大,不是防著這個妃子下藥毒害,就要防著那個貴嬪設計暗算!皇弟幾次三番死裡逃生,兒臣這個做姐姐的,用心不及母后萬一,尚且十分心疼,更何況是母后您呢!」
  一席話,朱成璧已然是暗暗垂淚,玄凌也是觸動心腸,方纔如寒冰樣的臉龐也柔和幾分。
  「旁的不說,當年祝修儀下毒謀害玄清,那弓幸好是被丁香取了來,若真是皇弟觸碰了,只怕母后萬念俱灰,也會跟著父皇一起去的。」真寧轉眸望著玄凌,略帶薄責,「你不知道,母后一路從承光宮奔回含章宮,路上摔過三回,第二天,膝蓋都疼得起不了身。你可還記得母后的膝蓋為何會如此?當年睦嬪在槐蜜芙蓉糕裡下藥害你,母后被父皇罰跪,那是怎樣的雨天,母后生生跪了兩個時辰,如何吃得住?你怎能拿皇位逼迫母后呢?」
  憶及往昔,朱成璧心中的酸楚一陣蓋過一陣,似要從心底肺腑直衝上眼眸,鼻尖一酸,忙拈著軟羅帕子點一點眼角,玄凌亦是頗為愧疚,靜默不言。
  真寧幽幽歎氣,轉向朱成璧道:「如今,因為朱柔則,讓母后與皇弟互相指謫,兒臣心裡再難過,也總得勸母后一句,皇弟尚且年幼,即便明年真的能親政了,也需要母后時時提點。況且,宮中鬧得愈大,只會讓下頭的人輕慢了我們。眾仙列位,各司其職,臣民拜天地拜鬼神,是因為相信神明佑助,若神明之間互生齟齬、爭吵不休,又怎會讓跪拜的人們心悅臣服呢?」
  見朱成璧若有所思,真寧又道:「母后,將心比心,將情比情,兒臣與陳舜互生愛慕,母后有意成全,但若是母后不同意,兒臣也是心如槁灰、痛不欲生啊!」
  朱成璧悵然一歎,握著案上的琥珀鼻煙壺道:「哀家也是不願意這樣,但如今僵持著,哀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辦法總是有的。」真寧望一眼朱柔則,沉聲道,「無非就是立後不立後的問題,但母后卻忘記了,後位只有一個,妃位卻多得很。」
  朱成璧與玄凌聞言一愣,朱柔則已經反應過來,忙叩首道:「臣女不敢妄居後位,但臣女是真心愛慕皇上,希望服侍在皇上身邊的。若太后娘娘同意,即便給臣女嬪位或是貴人之位,臣女也心甘情願!」
  朱柔則一語未必,已是分外動容,眸中隱然有淚光閃爍,映著紫金朱雀燈的燭光,越發讓人心生憐惜。
  玄凌揚聲道:「不行!」
  真寧暗自著急,悄悄一拽玄凌的袖口,道:「自然不能薄待了柔則,畢竟是朱氏的女兒,再怎樣也應該以正二品的妃位迎入後宮,將來嫻妃封後,柔則便是正一品的貴妃,一人之下而已。」
  「不行!」玄凌不顧真寧多次向自己使眼色,梗著脖子道,「朕視宛宛為此生唯一珍愛的妻子,既然是妻子,又如何能居於媵妾之位?」
  真寧見朱成璧的臉色越發鐵青,正待勸說,卻是一把柔婉的女聲響起:「臣妾願意成全皇上跟長姐!」
  眾人愕然回首,是朱宜修扶著剪秋的手臂緩步入殿,她面色沉靜如湖面波瀾不驚,一步一步,緩緩而來,目光堅定地落在玄凌且驚且喜的面龐上。
  朱宜修俯身下跪:「母后!長姐是嫡出,長姐入宮,萬萬不可居於妃位。嫡庶有別,若兒臣成了皇后,而長姐屈居妃位,一來是折煞兒臣,二來,更是讓臣民笑話,皇室無尊卑法度可言。」
  朱成璧驚疑道:「宜修,你的後位,是哀家與皇帝允諾你的,生子封後,君無戲言!」
  朱宜修深深叩首,面色不改,平靜道:「那是母后看得起兒臣,認為兒臣堪當此位,但是,今非昔日,如果因為後位紛爭而讓後宮不睦、前朝不寧,那就是兒臣的罪過了。」

  朱成璧凝眸於朱宜修鎮靜的眸光:「這可是皇后之位,你如何捨得?」
  「兒臣捨不得的,不是後位,而是皇上與母后!因為兒臣與長姐,誰適合坐鎮後位,而讓皇上與母后心生嫌隙,是兒臣的不是。」朱宜修強忍住內心椎心泣血般的痛苦,含情脈脈地看向玄凌,展顏笑道,「兒臣也愛慕皇上,皇上心裡的痛,就是兒臣心裡的痛,兒臣萬萬捨不得。」
  玄凌心中感動,握住朱宜修的手道:「宜修……」
  孰知,這一聲「宜修」卻是大大一刺,如鋒利的冰錐,刺入朱宜修本已千瘡百孔的心。
  是啊,他有了朱柔則,再也不會溫柔地喚我一句「小宜」了。

  朱宜修一個恍惚,身子晃了一晃,如風霜相逼、搖擺無依的弱柳,她極力平復住呼吸,生生收住眼角即將奪眶的淚珠,沉聲道:「『願如此環,朝夕相見』,宜修相信,皇上對長姐用心用情,對宜修亦會如此,無論宜修是皇后還是妃嬪。」
  玄凌瞥見朱宜修的腕上那對碧澄澄的玉鐲,點一點頭:「你放心。」
  朱成璧怔忪許久,連著一日又氣又急,終是疲倦地點一點頭:「也罷,也罷!皇帝,你要怎樣,便怎樣吧。」
  玄凌驚喜異常,連連問道:「母后!您終於同意了麼?」
  「兒大不由娘,真真是不錯的。」朱成璧的神色似有幾分悲憫,在朱柔則掩飾不住欣喜的面龐上劃過,定定落在朱宜修稍有落寞的面色上,「哀家會知會內務府與禮部,擇選吉日舉行封後大典,只有一樣,朱柔則封後,嫻妃也要加封正一品貴妃,另外,哀家會擇選幾名適齡女子為皇帝你充斥掖庭。」

  玄凌緊緊握著朱柔則的手,三次行叩拜大禮:「兒臣,多謝母后!」
  朱成璧揮一揮手:「哀家乏了,你與朱柔則、真寧先下去吧,宜修,你陪一陪哀家。」
  待到玄凌、朱柔則與真寧出殿,朱成璧靜靜抿一口新沏好的安神茶,低低道:「皇帝走了,跟哀家說實話。」
  朱宜修一驚,忙從座位上起身下跪:「母后,兒臣的實話,方纔已經說全了。」
  「你全的是你自己還是皇帝?」
  朱宜修定一定心神,細白如珠貝的牙齒在嫣紅的唇上一咬,緩緩道:「既是全了皇上,也是全了兒臣自己。」
  朱成璧斜靠在鵝羽軟墊上,儀態嫻靜:「方纔你那一套嫡庶尊卑的道理,哀家聽得累了,就說一說如何全了自己。」
  朱宜修握著松羅帕子拭一拭眼角,輕輕道:「兒臣是嫻妃不錯,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女人。皇上是真正愛著長姐的,對兒臣只是普通的寵愛罷了,寵非愛,寵不能長久,愛卻是永恆。既然有了長姐,哪怕她日後不在了,兒臣做了皇后也不快活。更何況她在,兒臣若做了皇后,只會讓皇上心裡不痛快,認為兒臣阻了長姐的前程。只怕來日,我的下場比從前的廢後夏氏好不去哪裡。」
  朱成璧心裡十分不忍,好言勸慰道:「你有著身孕,又這樣年輕,何必說如此喪氣的話?」
  「母后,知子莫若母,母后您不會不知道皇上的心思。他為了長姐,敢於衝撞您,敢於以身擋劍,甚至敢於遜位於他人,他又怎會為我做到這些?哪怕是萬分之一都沒有啊!」朱宜修怔怔垂下淚來,那淚如斷線的珍珠,順著華美的裙裾滑落,抿入紅絨地毯,轉而不見,「兒臣正是因為看透了,才會讓出後位,若兒臣看不透,只怕腹中的孩兒早就保不住了。」
  朱成璧急道:「你好生養胎,這個孩子是你得寵晉位的希望。」

  「母后也明白,若我沒了這個孩子,只怕三五年都翻不了身,您也是一早就知道,不能讓皇上與長姐相見。」朱宜修緊緊握住腕上的玉鐲,心裡的疼激烈而痛楚,如湧動不息的暗潮,「偏偏兒臣是個傻子!兒臣想要揚眉吐氣,生生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朱成璧萬分心疼,將啜泣不已的朱宜修摟入懷中,歎息道:「宜修,你的前程還沒有毀掉,哀家的心血卻是真的白費了。不是哀家不喜歡朱柔則,也不是她不好,是因為她不適合帝王家。而皇帝,也不應該對一個過分美麗的女子有那樣熱切的愛情,那會焚燬他自己,更會焚燬身邊的一切人。先帝與舒貴妃,便是前車之鑒。」朱成璧憐惜地撫摸著朱宜修的手,水蔥般的指甲上未繡一物,剔透玲瓏如一汪汪上好的碧玉翡翠,「宜修,哀家一直覺得,皇帝對你的感情恰恰好,而朱柔則……」

  朱宜修低低道:「母后的憂心,兒臣明白,長姐性子軟弱,不能坐鎮後宮,兒臣會幫襯她管束,不會讓母后跟皇上分心。」
  朱成璧的歎息綿長似繞樑不絕的歌曲餘韻,混入一側的唐三彩馬踏飛燕香薰甜糯的香霧中:「宜修,哀家會盡全力彌補你,章德宮的一應待遇視同副後,你在哀家面前亦是自稱『兒臣』,不需改變。」
  朱宜修勉力起身,穩穩下拜:「多謝母后!」

  註:中國古時把一天劃分為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相等於現在的兩小時。相傳古人根據中國十二生肖中的動物的出沒時間來命名各個時辰。卯時為日出之時,又名日始、破曉、旭日等,指太陽剛剛露臉,冉冉初升的那段時間。(上午5時正至上午7時正)。正卯則指上午6時整。卯正二刻,則為上午六點半左右。
  

點名簿 2016-3-26 22:03

第三十三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1)
  第三十三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1)

  披香殿,如意喜滋滋地捧了一束紅梅進來,取了一隻琺琅雕翠花瓶,添了幾盞清水進去,小心翼翼地侍弄著。
  端妃瞥她一眼,淡淡道:「什麼喜事這樣的高興,本宮以為這春風一路吹到了披香殿呢。」
  如意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笑意:「方纔在倚梅園看到剪秋了,如今啊,她可不再是剪盡秋風不是愁,而是秋風剪盡亂千愁了!娘娘沒看到那臉,苦得連眉毛都要打結了。」
  端妃靜靜望著如意,直望得如意心神不寧起來。
  如意稍加思索,慌忙俯身下跪:「娘娘恕罪。」
  端妃也不看她,只徐徐道:「如今後位拱手她人,即便是長姐,想必嫻妃心裡也不好受。宮裡頭,順風而倒素來是生存之道,只怕鳳儀宮也張羅起來了吧?」
  吉祥奉上一盞新沏的素娥雪,聞言輕輕道:「是呢,昨兒內務府就去鳳儀宮瞧過了,還請了工部的管郎中一同過來,是要準備修葺一新呢!」
  端妃點一點頭,淡淡吩咐道:「如意,你先起來。」
  如意袖著手起身,端妃的話已追至耳邊:「嫻妃是自己去求了太后,讓出後位,這樣大度的心胸倒讓本宮疑惑了,前番壓制本宮,讓本宮失寵的難不成是旁人嗎?還是因為是自家姐妹,才會不一樣的?」
  吉祥溫煦地笑道:「姐妹之情固然感人,但也有嫡庶之分,不是奴婢妄自議論,只怕太后娘娘與昌陵郡夫人的事情,嫻妃娘娘不會不知,又焉知會不會倣傚呢?」
  如意一怔,已然明白過來,忙道:「奴婢知錯,順風而倒固然不錯,但也得分出哪一股風才能刮得長久。」
  端妃微露讚許之色:「這位未來皇后的寵愛能否長久,眼下你我不知,更何況即便長久又能如何?舒貴妃那樣的寵冠六宮,如今又是怎樣的下場?」端妃覆手於膝,儀態嫻靜,「左不過是看內務府與尚宮局忙個慇勤,好笑罷了。但至少,嫻妃能做到如此地步,這樣的心胸城府,只怕我都是遠遠學不來的。嫻妃失意,咱們披香殿更不能得意,言行謹慎,否則,嫻妃既然能讓我失寵,也就有本事讓我死無葬身之地,明白了嗎?」
  吉祥與如意具是神色一凜,忙道:「奴婢明白了。」
  澠州城,戰火硝煙瀰漫,檑木、滾石在城頭下隨處可見,未燃盡的滾油兀自燒著,冒出陣陣刺鼻的黑煙,可見大周軍隊的第一輪衝擊已被澠州勉強擋住,暫且可得一絲喘氣之機。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澠州城已是風雨飄搖,映著落日如凝脂一般的餘光,有悲壯寂寥的英雄落幕氣息。已經一天一夜了,大周的朱雀營、玄武營與青龍營將其圍了個水洩不通,漠川城的援軍又在十里之外被白虎營大敗,幾無倖存者,其餘三城相距甚遠,且忙於自身防守,如何能援助自己?
  澠州,氣數已盡了。
  叫陣的大周士兵高喊道:「兀赤禾小兒!你霸佔我中原城池已有十數年之久!如今我大周軍壓陣,你還能撐上幾日?兀赤禾!識時務者為俊傑!速速投降!饒爾不死!還能給你世襲爵位!你若不降!殺!無!赦!」
  城主兀赤禾身著一襲白袍,渾身落滿塵土,瑟瑟地探頭望一眼城外嚴陣以待的軍陣,咬牙吩咐一旁的兵士道:「告訴他們!投降!異想天開!」
  那士兵得了令,扯開嗓子高聲喊道:「姓陳的!你別做夢了!要我們投降?異想天開!」
  陳恪與陳舜勒馬而立,一身甲冑,腰板挺得筆直,傲然面對澠州城,陳舜道:「父親,他們嘴硬得很!看來虎踞大炮的滋味還沒有嘗夠!」
  陳恪嗤的一笑,吩咐一旁的參將道:「告訴朱雀營和玄武營,同時使用虎踞大炮和拋石機,然後讓攻城戰車、雲梯、撞城車準備好,炮聲一過,立即攻城!」
  「是!」
  「等一下!」陳舜露出幾許狡黠的神色,低低道,「告訴火炮陣,一會兒,就這麼辦……」
  未頃,炮聲震天,七十五座虎踞大炮齊發,風迅火烈,呼嘯著向城頭撲去,如山崩地裂,似山原震盪,澠州根本無法對抗這樣的打擊,城頭安裝的旋風大炮本就操作麻煩,被壓制地無還手之力,防線亦是全線崩潰。
  城頭的士兵猝不及防,腦漿迸裂、手斷骨折者不在少數,僥倖生存者也只能躲在箭垛堞牆下,企圖躲過炸裂的磚石、鉛子,但那轟轟隆隆的炮聲卻如一千面戰鼓在耳畔擂響,讓人大腦一片空白、無法反應。
  「通通通!」
  戰鼓擂響,澠州士兵以為遠攻結束,紛紛從掩蔽處鑽出來,預備反擊,孰料,鋪天蓋地的卻是第二波火炮,遮蔽住日色,象徵著死神的號角,呼嘯聲震耳欲聾。眾人曉得受騙上當,但已來不及躲進掩體,哭嚎哀鳴聲不絕於耳。
  三波火炮過後,青龍營發動進攻,士兵們高喊著口號,推著攻城器械向前挺進,如洶湧而來的黑壓壓的潮水,向吃不住重擊已有不少破損的城牆發動猛烈的攻擊。
  戰馬嘶鳴,陳舜舉起長槍:「兄弟們,跟我衝啊!」
  「砰!砰!砰!」
  撞城車撞擊著城門,整個城牆都似要搖搖欲墜,兀赤禾驚慌地呼喊道:「快!守住城門,潑滾油!砸檑木!扔滾石!別讓他們攻進城!熬過了今日,我們就會有援軍!」
  「城主!城主!你聽是什麼聲音!」
  兀赤禾一愣,豎耳仔細一聽,訝然道:「樂聲?從東城那邊傳來的?怎麼回事?」
  一個兵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鎧甲破敗不堪,他急急抱拳道:「城主!東城外的大周軍並未發動進攻,而在演唱中原的歌曲!東城的守軍以漢人為主,怕是要動異心啊!」
  「什麼!」兀赤禾大驚,「趕緊換守軍!趕緊去!」
  「城主三思啊!大敵當前,臨陣換將!要大亂啊!」
  一隻白翎箭「嗖」的飛來,幾乎是貼著兀赤禾的鼻樑射過去,兀赤禾嚇得臉色發白,轉眸向下看去,數十架雲梯已經搭上了城牆,為首的一個兵卒高喊道:「一鼓作氣,拿下澠州!先攻入城頭者,賜黃金百兩,官升三級!生擒兀赤禾者,賜黃金千兩,官升五級!」
  風聲蕭蕭,裹挾著的樂聲悲愴哀戚。
  「大風起兮,雲飛揚!
  雲飛揚兮,歸故鄉!
  歸故鄉兮,鄉音長!
  鄉音長兮,淚沾裳!」
  是夜,澠州攻破,陳舜所在的先鋒部隊第一個攻上城頭,生擒抱頭鼠竄的兀赤禾,立下大功,自此,平北第一戰取得大捷,大周軍軍心大振。
  澠州城外,兵器大營,陳正則正一座一座挨個地檢查虎踞大炮,確保重要的零部件未有損傷,四大營一百座虎踞大炮要親自檢驗過來才能放心。
  右腳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陳正則「撲通」一下摔在地上,「匡啷」一聲,連手裡提著的燈都打破了。
  燈火一滅,偌大的兵器大營立刻變得黑咕隆咚的,原本這裡只剩下自己一人,這一下子黑了下去,陳正則也有幾許的心慌,忙閉一閉眼睛,待到適應了黑暗,正想起身,卻聽見似有腳步聲從帳外接近,心下正在遲疑,卻是兩個人掀了簾子進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攝政王放心,這裡沒有旁人。」
  陳正則一驚,聽出那人是江承宇,但他不是應該留在京城麼,怎會來了前線?陳正則驚疑不定,打定主意悄悄躲在虎踞大炮的後面,屏氣凝神地聽著。
  奕渮低低道:「如今陳恪父子第一戰頗為順利,陳舜更是生擒兀赤禾,立下大功,太后那邊總算可以交差了。」
  江承宇道:「攝政王交代的事情,微臣也查出來了,暗中向皇上諫言的是齊正聲的幾名部下,他們認為,平北一戰,應該由齊正聲統領,更諷刺攝政王是沽名釣譽。」
  奕渮嗤的一笑,按著瀝泉三龍寶劍道:「本王不是未曾行軍征戰過,太宗一朝對南方諸國的戰事,先帝一朝對蜀中隴右的叛亂,難道本王沒有參加嗎?那些人不過就是瞧著本王從未親征漠北罷了。」
  江承宇道:「這不過是官面上的措辭,攝政王莫要忘了,他們原先可都是齊家軍的,是齊不遲的舊部,雖然名義上齊家軍已經瓦解,但內裡卻是藕斷絲連。他們一直追隨齊正聲,連攝政王也不放在眼裡,微臣擔心,以齊正聲在軍隊裡的號召力,恐怕不可小覷。更何況前番齊正言失了官職,聽聞齊正聲背地裡抱怨不少呢!」
  奕渮凝神深思,點一點頭道:「齊正聲麼,還有個養女在宮裡頭,他的夫人又是太后的長姐,若真讓他黨羽做大,於本王不利!金都向來堅固,易守難攻,前番赫赫揮師威逼,整整一個月都毫無進展。」奕渮緩緩摸著青色的下巴,眼中精光一輪,「漠川就留給陳恪父子繼續啃,阿巴根與葉尼塞讓朱祈禎與李成楠負責,本王坐鎮。先讓齊正聲圍困金都,待到四營會師,必是一場惡戰,就讓齊正聲在那裡了結吧。」
  陳正則心頭大駭,驚恐地瞪著遠處奕渮與江承宇一團黑色的背影,緊緊摀住嘴,不敢出聲。
  江承宇狡詐地笑道:「攝政王英明,戰場素來刀槍無眼,齊正聲沒了,兵部,才方便攝政王掌控!」
  
  第三十四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2)
  第三十四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2)


  鳳儀宮外,朱宜修扶著肚子緩緩而行,身側的剪秋與繪春一壁穩穩地扶著她,一壁小心地看著路。雖然氣溫漸有回升,但依然陰冷,朱宜修披著玄狐雲肩,捧著平金手爐,熱氣微揚,倒也不覺得冷。徐行數步,卻是端妃扶著吉祥的手一路逶迤而來。
  端妃見到朱宜修,行平禮道:「嫻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淡淡道:「姐姐有著身孕,不方便給妹妹行平禮,妹妹可別見怪。」
  端妃笑道:「姐姐這是說哪裡話?如今宮裡頭數姐姐的身子最尊貴,妹妹萬萬擔不起這禮呢!」
  朱宜修拈著織錦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不鹹不淡道:「妹妹平日裡很少出來,今日是興致好麼?」
  端妃掩唇淺淺一笑:「其實,妹妹是想去章德宮看姐姐的,倒是湊巧在路上遇到了。」
  端妃的笑意柔和溫暖,她伸手從身後侍立的如意手中奉過一隻鏤雕石榴花與萱草紋樣的金絲楠木盒子道:「這是九勻千步香,是妹妹特意囑咐了御膳房的金司藥研製的,採用沉香末、檀香末、薰衣草等九種香料製成,焚香的時候,千步之外都能聞到,清純怡神,甚為舒心呢!」
  端妃笑著打開盒子,那鵝黃色的香料香氣撲鼻:「妹妹請太醫局的梁太醫看過了,於姐姐的身孕,不但無礙,反而有助於安胎。姐姐也通曉藥理,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以查驗過了再使用。」
  朱宜修淡淡瞥了一眼:「不必了,妹妹好心,我心領了。但我並不喜歡焚香,瑤光殿中只放著新鮮的瓜果,聞著更為舒心。」
  端妃略一尷尬,忙道:「是妹妹疏忽了姐姐的喜好,那……妹妹先告退了。」
  語畢,端妃微微屈膝,扶著吉祥的手走了。
  剪秋見端妃走遠,低低道:「端妃平白無事巴巴地送了什麼九勻千步香來,怕是沒安好心。」
  朱宜修緊一緊玄狐雲肩:「你的意思是?」
  「不知這九勻千步香裡有無麝香,聽說這東西,懷孕的女子最是沾染不得。」剪秋覷一眼朱宜修鎮靜自若的神色,輕輕道,「不過,即便端妃沒有這個心思,咱們也可以藉著這香生出一些事情來,若端妃失寵到底,也是好的。」
  朱宜修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徐徐道:「你錯了,本宮懷著身孕,使用的東西都是本宮仔細留意過的,本宮沒有原因這樣信任端妃,對她送來的東西不加排查,除非有兩種解釋,一是本宮怠誤皇嗣,二是有意嫁禍端妃。太后那樣敏銳的眼色,怎會分不清楚?更何況齊正聲在外征戰,皇上也不會重罰端妃。」
  朱宜修瞥一眼剪秋頗有些惴惴的神色,低低斥道:「你糊塗了!你以為本宮斗倒了端妃就能給朱柔則警告麼?現在這宮裡,只能平安無恙,否則,皇上更會厭棄我與端妃。要生出事端,只能等朱柔則進宮,那樣才會晦氣!」
  剪秋方才恍然大悟,舉袖擦一擦額上的冷汗:「是奴婢疏忽了。」
  正說著,管笠握著一卷圖紙經過,見是朱宜修在此,慌忙行禮:「嫻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點一點頭,叫了管笠起來,只靜靜目視與他,管笠會意,囑咐身側的隨從道:「你們先下去,鳳儀宮修繕之事,本官要與嫻妃娘娘奏稟。」
  朱宜修微微笑道:「管大人確是聰慧。」
  「那都是娘娘的提點與教導。」管笠陪著笑,緩緩展開圖紙道,「這鳳儀宮大修,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各個宮室的平面與立面圖都在這裡,娘娘請細看。」
  朱宜修點一點頭:「旁的我倒是看不懂,不過這金漆油彩的工序倒是懂一點,話說回來,物有相剋,亦有相合……」朱宜修緩緩移目於管笠探詢的眸光,「管大人,本宮不會難為你,你得了這樣大的差事,若出了什麼差錯,對你仕途也不利,但有個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只需你費點心思……」
  管笠忙道:「但憑娘娘吩咐,微臣無所不從!」
  「你說什麼!」朱祈禎眉眼間皆是掩飾不住的震驚,「攝政王要除去齊正聲?」
  孫傳宗亦是驚疑不定,壓低了聲音道:「陳正則,這話亂說可是要掉腦袋的!」
  陳正則情急爭辯道:「朱將軍,孫將軍,這可是千真萬確啊!是攝政王與那江承宇在兵器大營暗中謀劃,意欲在圍攻金都之時,讓齊將軍命喪沙場啊!」
  朱祈禎與孫傳宗對視一眼,低低問道:「你跟別人提起過麼?」
  「沒有沒有!」陳正則連連擺手,「我當時嚇得三魂飛去兩魂半,一整夜都睡不著,這不趕緊來找你們了麼?」
  見朱祈禎靜默不語,陳正則忙道:「朱將軍,咱們得想想法子救齊將軍啊!」
  「救?」孫傳宗嗤的一笑,纖長的手指在桌案上「篤篤」一敲,「怎麼救?如何救?告訴齊正聲攝政王要殺他?齊正聲那樣直的性子,出不了第二日,你我的名單就會到了攝政王的案上,齊正聲還沒死,我們就死絕了!」
  陳正則一怔,忙道:「我有辦法,我們可以散佈謠言,或許可以讓齊將軍提高警惕!實在不行,圍攻金都的時候,我們多點一支親兵,保護好齊將軍!」
  孫傳宗頻頻搖頭:「造謠行不通,攝政王在各營都安排了自己的眼線與內應,順籐摸瓜,必定能發現造謠者。至於第二個方法,更是直接暴露了自己,齊將軍畢竟是朱雀營的總兵,跟我們玄武營毫不相干,哪有玄武營的人跑去朱雀營的道理?」
  陳正則急道:「那就眼睜睜看著齊將軍白白受死麼?」
  孫傳宗把眼睛一瞪:「他死,那是他的命!得罪了攝政王,就算你是順陳太妃的侄子又怎樣?他齊正聲的夫人還是太后的姐姐!」
  陳正則一語噎住,轉向面若沉水的朱祈禎,懇切道:「朱將軍,我知道不能得罪攝政王,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啊!齊將軍犯過什麼錯,為什麼要他枉死?」
  「齊正言已經革職回鄉了。」朱祈禎望著陳正則焦慮的面色,淡淡道,「攝政王容不下齊氏一族的勢力,憑你,憑我,想要從虎口把他拖出來,只能是自尋死路。」
  陳正則聞言大驚,緊緊握住雙拳,指關節的潮紅如霞瀰散:「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們想想辦法,總能救下他的!行走世間,為何要畏懼權貴,難道你們就這樣罔顧正道了嗎?」
  孫傳宗怒目向他,劍眉倒豎:「你是指責我們嗎?世間當然有正道,但正道自古多易主,大權在誰手中,就是誰說了算,逆其命而行,那才是罔顧正道!」孫傳宗一把拽住陳正則的衣領,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這般的振振有詞,難道你就行得正、立得直?你費勁心思調進兵部武庫司又是為何?誰不知道武庫司是六部四大肥缺之一?你賺飽了腰包,就以為能挺直了腰桿教訓我們麼?」
  朱祈禎一把拉住孫傳宗欲揮拳相向的手,呵斥道:「放手!」
  孫傳宗無奈鬆手,但壓不住怒氣,狠狠在桌案上擂了一拳,驚得那鎮紙啪地一跳:「祈禎,你看他多可笑,咱們兩個是如何熬到今日的地位的?這世態炎涼、人心輕賤,我們見得少麼?偏他是富家公子,靠著女人的裙帶關係爬上了武庫司郎中的位置……」
  「住口!」朱祈禎怒目瞪向孫傳宗,「我能做到侍郎不也是憑女人的關係麼?」
  孫傳宗一驚,訕訕的不敢再言語。
  朱祈禎長長歎氣,看著陳正則推心置腹道:「正則,私下裡,我是把你當成親弟弟一般看待的,你跟傳宗,是我最信任的人。跟你,我不說這官面上堂皇的話,但你想清楚,你還年輕,你才二十二歲,將來大有前途,不必為了別人而葬送了自己的一輩子。」
  這話頗有深意,陳正則心頭一震,對上朱祈禎意味深長的雙眸,他凝神思索片刻,方低低道:「屬下明白了。」
  「去吧,再好好想一想。」
  待到陳正則出了大帳,孫傳宗喚過肖海天進帳,低低吩咐道:「找兩個可靠的人,暗中監視陳正則的一舉一動,如果發現有什麼問題,立刻來告訴我。」
  肖海天答了一聲便匆匆下去,朱祈禎望一眼他的背影,唇角浮起好笑的意味:「你的屬下,當真是被你管得服服帖帖。」
  孫傳宗的笑意雲淡風輕,只轉了話頭道:「我雖然心中有數,攝政王革了齊正言的職位,只怕早晚要拿齊正聲開刀,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也這樣狠。」
  「攝政王一早就想這樣做了。」朱祈禎回憶起當時朝堂上的情景,歎息道,「以齊正聲的性子,是一定會請戰的,只是這樣死在戰場上也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至少能流芳百世。若是在京城裡被尋個什麼由頭解了職位,只怕是要為人唾棄的。朝堂鬥爭,素來無所不用其極,我只盼著自己的下場不要太慘就好。」
  孫傳宗一震,勉強笑道:「好好的又扯到自己身上做什麼?有太后在,誰能動的了你?」
  朱祈禎搖一搖頭,似生出了疲倦之色:「是啊,只要我與太后相安無事,或許,就真能平平安安了吧。」
  
  第三十五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3)
  第三十五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3)


  「澠州、漠川大捷,陳恪父子功不可沒,替哀家擬旨,加封吉州統領、青龍營總兵陳恪為正二品驃騎將軍,賜黃金三千兩,吉州統領前鋒、青龍營參將陳舜為正三品虎賁將軍,賜黃金千兩。」
  竹息鋪開一張明黃稠面的詔書,含了笑意對一側歡欣的真寧道:「長帝姬可以放心了,兩座城池的功勞都劃入陳將軍父子麾下,皇上大婚後啊,就是您的出閣下降典儀了!」
  真寧滿面緋紅,絞著手裡的蹙金撒鳳仙花帕子,忸怩道:「姑姑您也取笑我呢!」
  竹息笑道:「奴婢哪裡敢取笑長帝姬,是想著沾沾喜氣罷了!」
  真寧心裡且羞且喜,口舌上饒她不過,只得換了話題道:「這是什麼香?聞著甚為舒心呢!」
  竹息順著真寧的目光看過去,見鏤雕福祿壽三星報喜的博山香薰上放著小巧的金猊與玉兔兩種香料,具是口吐青煙。那金猊從尾黃起,若焚盡了,形若金妝,蹲踞爐內,可經月不敗,觸之則灰燼盡滅。那玉兔則形儼銀色,亦是甚為可觀。
  竹息歷歷數道:「那是莊和太妃特意進獻給太后娘娘的『金猊延壽香』與『玉兔延壽香』呢。是用杉木燒炭六兩,配以栗炭四兩,搗為末狀,再加炒硝一錢,用米糊和成,揉為劑丸。後用木刻狻猊、兔子二塑,在獸口處切開一斜入小孔,將那炭劑一半入塑中,作一凹,入香劑一段,再加炭劑。築完,將鐵線、針條作鑽,從獸口孔中搠入,至近尾止,再取起曬乾。狻猊用官粉塗身周遍,上蓋黑墨。兔子以絕細雲母粉膠調塗之,亦蓋以墨。二獸俱黑,內分黃、白二色。每用一枚,將尾向燈火上焚灼,置於爐內。」
  真寧嘖嘖稱奇:「是極為奇巧的手藝功夫,難為莊和太妃了。」
  朱成璧笑若春風,伸手握住真寧柔軟的手腕,拉著她坐於自己身側,轉首對竹息道:「再擬一道懿旨,加封玄涇為中山王,另加封長寧宗姬為長寧長帝姬,並且百里加急報到前線讓攝政王知曉,讓他安心作戰。」
  竹息微微一怔,遲疑著道:「那皇上?」
  「哀家許給他朱柔則,封個親王算不得什麼,稍後你讓竹語去知會他一聲便也罷了。」朱成璧懶懶撥弄著案上的綠松玉錘,水蔥一般的指甲上染著飽滿的牡丹,湛湛如含著晶瑩的露珠,分外活靈活現。
  真寧眼尖,不由脫口道:「這玉錘上次彷彿是被母后砸壞了的,是用金鑲玉之法補好的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是宜修特意在宮外尋了個手巧的工匠補好的,金鑲玉之法最是高妙,以金鑲玉,金主陽,玉主陰,金玉相融,天下一同啊!」
  真寧掩唇一笑:「金為天,玉為地,亦是母子相惜。話說母后很喜歡這玉錘,經常是不離身呢!兒臣上回送給母后一柄羊脂玉錘,倒不常見母后使用。」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飄搖,似風雨裡沉浮不定的浮萍,轉瞬又恢復如初:「羊脂玉錘也是好的,哀家擱在內殿裡了。」
  真寧眸光微垂,若有所思,轉眸卻見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帝姬萬福!」
  朱成璧拈了一枚蜜漬櫻桃吃了,方徐徐道:「匆匆忙忙的,可是有什麼事嗎?」
  竹語笑道:「攝政王的加急文件剛剛到呢!」她轉身從身後侍女捧著的朱漆雕花鳳紋盤中取出一封文件奉給朱成璧,只見那文件以明黃的綢緞捲起,紅穗絲帶下方壓著一方虎紋宣紙,上面則是一個遒勁的「急」字。
  朱成璧抽出絲帶,展開一看,不覺眉心蹙起。
  竹息察言觀色,忙道:「前線來的,該是喜事才對啊,難不成阿巴根與葉尼塞兩座城池進展不順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倒不是不順,只是回應哀家關於立朱柔則為後的懿旨而已。」
  竹息似有所悟,但又略有不解:「恕奴婢愚鈍,既然是回應,是用不著百里加急的,奴婢猜,在攝政王看來,嫻妃娘娘或是朱大小姐,不論誰做了皇后,說到底,都是朱家的女兒罷了,又有什麼區別呢?既然這樣急,怕是為了兵部尚書甘循甘大人與戶部尚書苗從哲苗大人了。」
  「還說自己愚鈍,哀家看你是成了精的厲害了。」
  竹息忙道一聲不敢,方微微笑道:「只是那甘尚書昨兒已經上奏過,說皇上不日將要大婚,是該擇選適齡女子入宮服侍的,誰不知道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女兒籌謀呢?」
  真寧冷冷一笑,正一正耳垂上的純金方楞耳環,有瀲灩的金光如日色流淌:「是甘思與苗連芷麼,兒臣倒在外命婦的宮宴上見過,甘思有幾分姿色不錯,但言語上素來是不饒人的,苗連芷雖只是中上之姿,但扣著她父親是兩朝老臣的身份,自己又是苗府嬌滴滴的幼女,也是個不省心的,若是她們入了宮,不定該有多熱鬧呢!」
  竹息覷著朱成璧有些捉摸不定的神色,忖度著道:「太后娘娘不如拒了攝政王?」
  「拒?怎麼拒?攝政王在前線征戰,哀家這個時候回絕他,豈非對大好的戰事不利了?」朱成璧以手支頤,緩緩道,「再說了,甘循與苗從哲雖然是攝政王的心腹,但也是有能耐的,如今一併的拒絕了,若是他們起了異心如何是好?」
  朱成璧凝眸於竹息沉思的面龐,一字一頓道:「攝政王手握重兵,這就是威懾,哀家不能不聽他的意思。」
  竹息聞言也只能歎氣,倒是真寧問道:「攝政王的意思是,給她們什麼位分?」
  朱成璧淡淡道:「妃位,也是,端妃是以貴嬪的身份進來的,她的父親官職不高,養父雖然是正一品的武英閣大學士,但論起實權,也只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甘循與苗從哲具是正二品的尚書,她們的女兒入宮,自然是不能差的。」
  真寧蹙眉道:「話雖如此,不過嫻妃的貴妃之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若加封端妃居於甘思與苗連芷之上,只怕也是不好,但總不能由著兩個新進宮的妃嬪獨大……」
  「無妨,哀家既然恩准了甘思與苗連芷入宮,自然也會挑選旁的女子以作平衡。」朱成璧微一凝眸,「哀家記得慎行司郎中的女兒,似乎是叫萬明昱?」
  竹息眼前一亮,忙道:「是,萬小姐很是聰慧呢,但是,太后當年彷彿說過,她雖聰慧,但性子鋒芒外露……」
  「彼時哀家還想著讓宜修為後,眼下這後宮已經脫離了哀家預先所做的安排,也是該有些改變的。萬明昱鋒芒外露不假,但也要看,這鋒芒是對著誰呢!」朱成璧莞爾一笑,修描精緻的柳眉也似點染了亮澤的笑意,「竹息,告訴內務府,將長信宮與臨華宮好好整飭一番,另外再囑咐了,長信宮更名為永華宮,預備著讓甘思居住。」
  真寧眼珠一轉,已然明白過來,不由笑道:「母后好細膩的心思!甘循與苗從哲雖然同為攝政王的心腹,但甘循是從微不起眼的小小郎中一路提拔上來的,而那苗從哲是兩朝重臣,世家出身,二人面和心不合。如今這臨華宮給了苗連芷,永華宮給了甘思,分明是要甘思永昌永華,而那苗連芷心裡可就彆扭了。」
  竹息亦是掌不住笑道:「長信宮,原本住著的是先帝的妍貴嬪,而臨華宮的主位則是密貴嬪,這兩位可是一路鬥過來的仇家,如今換作了是甘思與苗連芷住著,可真是最好不過的了。也是,她們倆鐵板一塊自然讓嫻妃娘娘為難,若是互生齟齬、內鬥不休,那才方便掌握。」
  朱成璧微微頷首:「不僅如此,甘思的封號要讓皇帝親自來擬,以顯重視,而苗連芷的封號,就讓內務府去想吧,哀家倒要看看,這兩位,到底誰更厲害呢!」
  竹息笑道:「太后娘娘放心,這煽風點火的事情,只怕到時候萬明昱不做,旁的妃嬪也是樂意去做的,哀家這就替太后草擬一份懿旨,讓萬默奇萬郎中好生準備著!」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緩緩飲下一劑湯藥,又從剪秋端過的一碟海棠果子裡揀了一枚吃了,對鏡自顧,歎息道:「從前喝藥,都是皇上親自喂本宮喝的,不過一月有餘,本宮就落得如斯境地了。」
  剪秋不敢接話,只陪著笑道:「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可是很看重娘娘的,管他什麼好東西,還不是先送到章德宮來?」
  朱宜修自嘲般地一笑:「看重我?皇上看重的只是龍胎罷了。剪秋,皇上這幾日在儀元殿做什麼?」
  剪秋掩飾著笑道:「自然是學著處理奏章了,閒著的時候也跟玉笛司一起習武。」
  「玉笛司設立一事,當初他是親口跟本宮說的,那時本宮春風得意,更可以隨時進入御書房。可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假。」朱宜修橫一眼剪秋有些惴惴的神色,「自然,皇上做得最多的,還是跟朱柔則互通信箋,不是嗎?」
  剪秋一驚,慌忙跪下身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隱瞞的!」
  「本宮的眼線多得是,本宮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想瞞又能瞞得了幾時?」朱宜修的眸光如利劍一旋,逼得剪秋出了一頭一腦的冷汗,「本宮還不算失寵,至少念在本宮讓出後位的舉措上,之前與皇上的那些不快也煙消雲散了,但本宮仍然不得不提防著……柔荑,你出來吧。」
  剪秋一愣,卻是一個含羞帶怯的女子裊裊婷婷從十二扇黃楊木雕宜爾子孫彩暈繡屏風後轉出,聲線甜糯如撥動瑤琴,膚白如新雪初凝,櫻唇如薔薇含露,鴉翅微微垂著:「奴婢柔荑見過嫻妃娘娘,娘娘安好!」
  朱宜修緊緊按住微有顫抖的手指,不露聲色地折回蝶袖中,平靜道:「很好,牢記你對本宮的承諾,本宮許給你一輩子的富貴榮華。」
  柔荑微微屈膝,千般動容,萬分懇切:「奴婢謹遵娘娘的訓示,一絲一毫也不敢忘卻娘娘的恩德。」
  

註:狻猊,su□nni(音:酸泥)傳說中龍生九子之一,形如獅,喜煙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現在香爐上,隨之吞煙吐霧。古書記載是與獅子同類能食虎豹的猛獸,亦是威武百獸率從之意。
  
頁: 1 [2] 3 4
查看完整版本: 《(甄嬛傳)後宮琳妃傳 》作者:馬小丁【完結+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