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ga1105 2016-5-26 17:56

《(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文案

一朝穿越失怙女,便遇到彪悍老娘要改嫁
還好慈母心腸,不忘帶走一雙女兒。
沒等她淚流滿面感激老娘不棄之恩
便得知自家姐姐有個未婚夫叫張華
幾年後,彪悍老娘再嫁尤姓大老爺
她按序齒排行老三
於是新鮮出爐的尤三姐只能默默無語仰天長嘆

呵!

入坑提示——
歇斯底里宅鬥文,
撒潑打滾種田文,
無腦爽文,
女主全家皆是種田復仇流的炮灰標配
文章是作者臉滾鍵盤滾出來噠,請勿考據,勿求邏輯。
一並連三觀和節操也甭求了吧(= ̄ω ̄=)

內容標籤:紅樓夢 豪門世家 種田文 宅鬥

搜索關鍵字:主角:尤三姐 ┃ 配角:尤二姐 ┃ 其它:紅樓,宅鬥,種田文

ga1105 2016-5-26 17:56

  ☆、第一章

三月春光如許,院子里的桃花簇簇擁擁,妖嬈嬌婉,開的正盛。一陣清風拂過,桃花枝頭亂顫,片片桃瓣如雪花漫天飛灑,遮住了人的視線。重重疊疊的花枝底下,並排站著兩個身著白孝的女娃子,大的約七八歲,眉彎柳葉,目橫丹鳳,容色嬌柔溫婉,隱隱可見絕色風華。小的約四五歲年紀,身量不足,形容尚小,卻也能看出眉目精緻,玉雪可愛。
    此刻,兩個小娃子正手握著手,借著桃花枝頭的掩映悄悄站在窗根兒底下,靜靜的偷聽房間里大人們說話。
    「……他嫂子明鑒,碩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將他拉扯到了十四歲,原也不是想著把他過繼給旁人當兒子的。只是可憐大哥去的突然,你們大房又只有兩個女娃,沒有個爺兒們頂梁立戶,所以我才割肉似的——」
    「呸。」陳氏雙手掐腰,一張俏臉緊繃,柳眉倒竪,鳳目圓瞪,擼胳膊輓袖子的立在地中央,照著小孫氏的臉面一口唾沫啐道:「說的比唱的好聽,還不是貪圖我們大房的那點子東西。你要是真心為我們大房著想,何至於在我相公的靈堂上就鬧將出來。若說過繼,誰家不是從襁褓之時過繼了娃子從小奶大,就算不是親生,也有個養育之恩。你們倒好,小的不記事兒的娃子不挑,反倒把個十四五歲人事盡懂的野雜種塞到我屋裡。不就是打量著孩子大了,有主意了,知道親爹親娘了,我便轄制不住了。以為這麼著老娘我就得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你們唆使這狼崽子將大房的東西挪騰到二房去,架空我們娘三個,任由你們作踐。我呸,別滿腦子金銀混成了屎尿,只顧你們自己如意。真當老娘是面團兒任你們揉捏,那可就打錯了主意。真把老娘惹急了,我有本事先把你們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鬧他個驚天動地。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來,我也不是你陳大奶奶。」
    陳氏尤為說完,更是恨恨的往地下大啐了一口。
    正淌眼抹淚的小孫氏被陳氏一席話挑破了心思,立即面紅耳赤的支吾起來。伸手抹了把臉上口水,神色訕訕的站在一邊,求助的目光看向端坐上首的老太太。
    一屋子男丁女眷老老少少被陳氏罵的撇不開臉面。坐在上首的趙老太太眼見不像,忍不住開口勸道:「我說老大媳婦,你也忒厲害了些。這滿屋子的族老長輩,怎能容你如此放肆。還不快坐下好好說話。」
    陳氏冷笑,掉過頭來衝著趙老太太說道:「老太太這話說的很是。不過這滿屋子的族中長輩,哪裡有我坐下說話的份兒,我還是站著好。」
    言畢,又指著滿屋子的趙家族人冷笑道:「只可惜我家那口子死的太早,徒留我們孤兒寡母娘兒們三個任人欺、凌,我如今站著說話,都快沒了立錐之地,我若真坐下來,只怕被你們生吞活剝了去。」
    一直坐在裡頭默默不語的陳老爹和陳老太太聽了,生怕陳氏一時嘴快,惹惱了趙家全族,不免開口攔話道:「大丫頭你說話歸說話,不要這般牽三扯四的,叫旁人見了,還以為咱們陳家的女兒沒家教。」
    陳氏不服氣的挑了挑眉,朱唇狠狠的撇了撇,到底沒說出別的來。
    趙家族長見狀,也算是松了口氣,對著一旁的陳氏夫婦解釋道:「趙琛已逝,大房後繼無人。我們族中上下也是出於好心才想著為大房過繼一個男丁,免得大房一脈斷了香火。之所以選二房家的碩兒,也是因為二房跟大房是一奶同胞,關係更為親近一些,並沒有別的想法。親家也不要太多心。不論是誰繼承了大房的香火,總要奉養高堂以全孝道。如若不然,咱們族中也饒不了他。」
    二房趙琳跟小孫氏聞言,也點頭附和不已。
    陳氏還是冷笑,半點兒沒被說動的模樣。指著比小孫氏還高出一頭的半大小子,破口罵道:「你們這群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的糊塗東西。是不是光想著撈大房的好處連名聲都不要了。弄這麼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跟我個寡婦朝夕相處,虧你們想的出來。外頭人見了,不說我是找了個兒子,還以為我找了個野男人回來鬼混。這污水我可擔不起,你們趁早死心。」
    一席話說得屋內眾人勃然變色,半大小子趙碩滿面通紅,忙轉身跑了出去。趙氏其他族人也氣的面色鐵青,哆哆嗦嗦指著陳氏,完全說不出話來
    趙老太太更是捂著胸口,哭天抹淚的一頓混叫。
    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是瞠目結舌,連忙斥道:「胡鬧。你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怎麼脫口就說出這等不要臉面的話來。」
    陳氏聞聽陳老爹的責罵很是不以為然,仍舊胡攪蠻纏的說道:「我這只是說的難聽,你們若執意如此,將來出了更難看的事兒,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趙氏族長陰沈著臉面開口威脅道:「倘若如此,就把你捆了豬籠陳塘也不為過。」
    陳氏挑眉斜睨著趙氏族長,冷哼一聲鄙夷說道:「老娘我也不是從小被嚇大的。反正你們是爛了腸子黑了心,為了大房的東西早就算計上了。當初我懷二姐兒的時候,還不知是男是女,二房的生怕我生下男娃讓大房有後,竟背地裡偷偷將我的安胎藥換成墜胎藥。還好老娘我福大命大,沒吃那碗藥。當年都如此,如今我們老爺沒了,你們還不更要治死我?哼,你們也別忒得了意,真要是撕破臉,老娘也不怕作出個子醜演卯來捅破這層窗戶紙,絕不辜負你們這一番謀劃?」
    一席話說得趙家眾人更是心驚膽戰。眾人皆知陳氏說到做到的牛心左性,忙七嘴八舌的規勸起來。這個說大嫂子你可千萬別動怒,那個又說過繼的事情咱們可從長計議……
    陳氏抱著膀子站在原地也不吭聲,冷眼瞧著趙家眾人氣燄全無,看著二房三口子躲躲閃閃的模樣,不屑的嗤笑出聲。
    就這麼點心腸算計,也敢打她的主意,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最後,趙老太太頭疼的拍板定道:「既如此,就不讓碩兒過繼,改成二房的砌兒就是。」
    趙砌是二房小孫氏生的小兒子,今年初的時候剛辦了滿月酒,正是襁褓中的嬰兒人事不知,很符合陳氏的要求。
    小孫氏聞言,滿臉不捨的看向趙老太太,期望她能改主意。趙老太太硬著心腸視而不見,反規勸小孫氏道:「將小的送給你嫂子養,你嫂子也能安心。」
    可是他們不安心啊。因著老太太一直偏心小兒子,大房早同二房勢同水火。如今趙砌又是被眾人威逼著過繼到大房名下。難保陳氏意難平,將這口怨氣出在砌兒身上。他們為人父母的,總不能眼看著親生骨肉被人作踐。還是趙碩好,年歲大了,身板強壯,也不怕陳氏對他不好。
    趙老太太緊皺眉頭,見小兒子跟小孫氏都一臉急切的要跳出來反對的樣子,心中不覺一陣失望,覺得這小兩口有些拎不清,卻也不願失了這難得的機會,叫旁人撿了漏,只能言語含糊的提點道:「咱們都住在一個宅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們捨不得什麼。」
    小孫氏還未說話,陳氏卻冷笑連連,不依不饒的繼續挑刺道:「想的倒好。拿我大房的錢白白養活二房的兒子,等到那小子成年了再合起伙來挑撥我們母子不合。到最後人和東西還是你們的。如意算盤倒是打的叮噹響,可惜我也不是蠢材。」
    趙老太太不耐煩的瞪了陳氏一眼,硬邦邦說道:「那你想怎麼樣。這事說來也怪你肚皮不爭氣,一連生了兩個女兒也生不出兒子來。但凡你能耐生出個兒子給大房繼承香火,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陳氏絲毫不讓,針鋒相對的說道:「老太太少拿這話擠兌我。我是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來,可我好歹還有兩個女兒呢。你兒子成親不到半年你就出幺蛾子,左一個小妾右一個姨娘的往他屋裡划拉,最後鬧個精盡而亡也沒生出兒子來。可見這生不出兒子與我無關,是他自己做了陰損事,老天爺不給他兒子送終。」
    一句話頂的趙老太太差點氣背過氣,死命拍著胸口咳嗽不已。在旁靜坐的陳老爹瞧見不像,少不得又責罵自己的女兒道:「跟長輩說話要和顏悅色,溫順可親,免得人說咱們老陳家家教不好。」
    卻也沒說陳氏的話不對。想來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惱怒趙家在女婿靈堂上就鬧事威逼女兒的舉動,心裡大不痛快。
    趙氏族長眼見事情僵住了,心下便有些後悔,不該一時心軟聽了趙老太太的攛掇過來參和這件破事。好處沒撈著眼見著又惹出一身騷來。趙氏族長皺了皺眉,從前聽聞大房家的媳婦難纏潑辣,他還不以為然。覺得小小女子就算撒潑又能厲害到哪裡,如今看來,這女人要撒起潑來,可比那混世的潑皮還難纏。
    趙氏族長長嘆一聲,硬著頭皮向陳氏問道:「既然你這個反對那個也不同意,那依你而看,該如何使得。」
    陳氏抱著肩膀細細打量眾人一回,語破天驚的道:「我要改嫁。」

  ☆、第二章

「什麼?」
    聞聽陳氏語出驚人,別說是趙家族人,就連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都坐不住了。
    「我要回娘家!我要改嫁!」陳氏不耐煩的重復了一遍,開口說道:「我十六歲嫁給趙琛,滿打滿算今年不過二十五歲,正是花朵兒般的年紀。難道還能為了那個從沒把我放在心上的死鬼守一輩子寡不成。我當然要改嫁。」
    一語未落,又衝著趙家眾人冷笑道:「此舉不也合了你們的心意。我如今既要改嫁,這大房的田地買賣我自然帶不走。屆時你們要過繼子嗣還是要搬空大房,我更懶得理會。不也省了你們費盡心機的算計。再者……倘若你們能依我一件事,我將我原有的嫁妝留一半給趙家也不是不可。」
    趙氏族長沒等陳氏再說下去,連連擺手搖頭說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咱們趙家雖然算不得什麼書香名門,卻也是鄉宦之家,族中仍有進學念書之人,要的便是這臉面名聲。豈能做出讓媳婦改嫁這種令人嗤笑的事情來。」
    陳氏冷笑連連,也不糾纏,指著站在一旁的二房趙琳跟他兒子趙碩,挑眉說道:「不改嫁也成。只是現如今趙家大房跟二房的人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叔壯侄大,瓜田李下的,可別叫外人說出什麼好聽的來。」
    趙家族老聞言,面面相覷。
    趙老太太向來不喜歡陳氏,此刻見她如此咄咄逼人,恬不知恥,更是氣得渾身哆嗦。疾言厲色的開口說道:「你若害怕瓜田李下引人閒話,那倒也好辦。咱們這樣的人家最重名聲,自是不允許家中女眷不守婦道做出那等淫狂浪舉。你若是怕人說嘴,不如自請到庵堂里,青燈古佛,謹守婦道。」
    一句話未落,陳老爹跟陳老太太豁然起身,再也忍不住的怒喝道:「欺人太甚!」
    陳老爹怒極而笑,指著趙家眾人說道:「逝者為大,你們在靈堂上公然大鬧,不等趙琛百日便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商議過繼之事,心裡打量著什麼盤算別以為旁人都不知道。如今一言不合,竟還有臉把我女兒趕到廟上為你兒子守寡。我竟不知道你們趙家就是這般重名聲的。既然重名聲,咱們不如先掰扯掰扯,我那好姑爺,你這大房的寶貝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
    一語既出,旁人猶可,唯獨趙老太太和趙琳夫婦容色大變,小孫氏一個失神,更是將一盞官窯甜白的雕花茶碗摔在地上,只聽「豁啷」一聲,茶碗內茶水四溢,茶碗也被摔成兩半。
    陳氏見狀,越發有了主心骨,抱著膀子斜睨著眾人,更是冷笑連連。
    趙氏族人聞聽陳老太爺語焉不詳的一席話,尚且不明所以。就見趙老太太形容大變,立刻葳蕤在床上,再也沒有先前的一番趾高氣揚。再看二房兩口子,也是失魂落魄面色羞憤難當。更即狐疑不已,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陳老爹一句話鎮住了趙家眾人,尤趁熱打鐵,冷著顏面說道:「女婿身為朝廷九品官員,居然違背朝廷律法廝混煙花之地,若沒叫人抓住也還罷了,偏偏又沒臉的死在青樓窯姐兒的床上。家中出了這等醜事,你們不說百般遮瞞,反為了些許銀錢利慾熏心,在靈堂之上就鬧騰起來——若只你們趙家裡頭鬧騰,我也懶得理會,但你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的女兒做刀子使,真當我們陳家沒人了不成?」
    陳老太爺話音剛落,闔族人等大為驚詫。趙氏族長覺察不好,連忙轉頭問道:「不是說老大家的是心悸而逝,怎麼如今又鬧出什麼青樓楚館來了?」
    陳老爹站在一旁,不屑的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冷言冷語道:「心悸而逝,這倒也勉強稱得上。這馬上風跟心悸還是有些類似的。」
    這話實在牽強,這心悸與馬上風豈可同日而語?前者乃尋常病症,使人惋惜。後者卻要貽笑大方的。倘若今日陳老太爺這一番話傳將出去,趙家其餘族人別說進學讀書,入朝為官,恐怕連街頭巷尾鄰里之間都立不住了。
    趙氏族長氣的直哆嗦,顫顫巍巍的指著趙老太太喝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家醜被揭穿,趙老太太著實沒臉。當即耷拉著腦袋也不答言,二房趙琳跟他媳婦見狀,連忙上前賠笑道:「族長明鑒,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如何能告訴前來弔唁的人,大哥死的那樣不光彩呢。」
    「你們——」既知道無臉見人,又何必在靈堂上橫生枝節。虧他之前還念著一脈血親,特地過來為他們做主。沒想到連累的自己也不清白了。
    趙氏族長氣的話都說不出口,還沒來得及發難,就聽陳老太爺不咸不淡的說道:「雖說家醜不好外揚。但是青樓楚館人多口雜,多的是人嚼是非。縱使你們先前打點了銀錢,也難保他們能守口如瓶。這件事情若是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
    陳老太爺面色森寒的掃了趙家眾人一眼,輕拂衣袖,好整以暇的說道:「我記著趙家也有幾個小子在縣學里念書。不知道家中出了這般醜事,這考核時的風評不好了,還能不能得到業師的器重提拔。倘若真為此事耽誤了學業,那就不好了。」
    趙氏族人聞聽此言,面色更加難堪。
    頓了頓,陳老太爺看著滿屋子裡頭全都面紅耳赤恨不得挖個洞鑽到地底下的趙家族人,徐徐說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原本咱們這樣的人家,為名聲臉面計,著實不該有改嫁之事發生。奈何先有親家母伙同二房子嗣謀奪大房家產,後有叔壯侄大瓜田李下不可不避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朽以為,與其被親家母趕到庵堂里孤苦伶仃,青燈古佛的做個活死人,莫不如就此斷了姻親。今後各自嫁娶,兩不相干。」
    趙氏族人聽得面面相覷,趙氏族長忍不住商量道:「此事事關重大,咱們可否從長計議?」
    陳老爹擺了擺手,搖頭笑道:「老哥哥是明白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看今日親家母和你趙家二房這心機謀算,若不是我們陳家還有些許人脈根基,若不是我這女兒性子還剛強些,老哥哥覺得長此以往,我那可憐的閨女還能帶著她兩個女娃安然過日子嗎?」
    一句話問的趙家族長啞口無言,不禁遷怒的瞪了趙老太太一眼。他今兒過來裁度這事兒,可真的是吃飽了撐的,往自己個兒頭上扣屎盆子。
    陳老爹微微一笑,再次彈了彈衣袖,翹起二郎腿開口說道:「趙家跟陳家本是世交舊友,天緣可巧,倆家又做了姻親。本該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才是。只是如今女婿病逝,親家母與二房一家又是這般形容。兩房嫌隙已深,就算是我女兒想要安分隨時,也未必有這個機會。既然如此,爾等與其苦苦揪著我女兒不放,莫不如咱們好聚好散,來日見面也留個舊情。老哥哥放心,咱們倆家這樣深厚的交情,若趙氏族中有事相求,老朽與我那不孝兒子定當竭盡全力。畢竟姻親雖斷,舊交還在不是。」
    趙家眾人聽得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這一番話,擺明瞭就是拿陳家的威勢逼迫趙家就範?言下之意,趙家若同意陳氏改嫁,將來兩族還有禮尚往來,若是不同意的話……恐怕趙家以後要多災多難了。
    趙家眾人悚然而驚。趙氏族長也覺得嘴裡苦澀無比。只覺得陳家實在強人所難。畢竟他們這等有頭有臉的耕讀之家,最看重的便是臉面聲名。如今趙琛剛死,陳氏卻不守婦道的想要改嫁。縱然外人會說陳氏水性楊花,守不住寡,恐怕也少不了一乾人議論趙家刻薄寡恩,容不下人家孤兒寡母過清淨日子。
    這樣的名聲傳將出去,趙家還有什麼顏面同各家往來交際。
    趙氏族長有心同陳老太爺再商量商量。入眼便見陳老太爺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樣,又知道陳家眾人來者不善,既能說出這一番環環相扣的要挾之談,必定早就抱著這樣的主意。倘或他為了趙家顏面強行留人。恐怕人留住了,後患也留下了。
    趙氏族長沈吟半日,只覺得放陳氏歸家各自嫁娶一事雖說難聽,但與趙氏一族的利益相比,終究沒那麼重要。何況將陳氏放回去了,將來運作一番,興許還能給趙家博一個心慈面軟,不忍媳婦守寡當活死人的美名……
    趙氏族長在心內盤算一回,開口笑問坐在一旁的趙老太太,道:「老嫂子覺得該如何處理?」
    趙老太太還沒答話,陳老爹突然插口說道:「趙琛死在窯姐兒床上的事情終究丟臉,若是傳將出去我們陳家也沒臉面。老親家儘管放心,我回去一定好生囑咐我那兒子,讓他周全處理這事兒。既不會耽誤了趙家的聲名,也不會誤了趙琳科考之事。」
    說完,目光古井無波的看了趙琳一眼。只一眼,卻看得趙琳莫名的脊椎發涼。
    趙老太太眼見如此,不覺心下一沈。

  ☆、第三章

聞聽陳老太爺隱帶脅迫之言,趙老太太臉色一沈,目光艱難的從陳氏的身上轉移到趙琳的身上。思量半日,終究還是愛子之心佔了上風。咬牙說道:「我們趙家也不是那等不願與人為善的人家,老大媳婦年紀還輕,將來自然有好的前程,我們也不想耽誤了去。至於老大媳婦的嫁妝……」
    趙老太太說到這裡,猶猶豫豫的看了一眼陳老爹和陳老太太。陳家跟趙家門當戶對,按理說趙家並不懼怕陳家。陳氏自己守不住寡自請下堂,於情於理嫁妝就是不還也使得。
    可是陳家的大兒子陳珪年少有為,年僅三十便中了舉人,次後又巴結上貴人捐了前程,目下正是京中七品官員,堪稱志得意滿。有如此之勢,趙家在面對陳家時也不得不退避三捨,禮讓有加。
    趙老太太想到這裡,便故作大放的說道:「我們趙家雖算不得書香門第,卻也是正經慈善人家,自然做不出侵吞媳婦嫁妝的事情。陳氏自進了我們家門,與我婆媳一場,也算有緣。你如今即刻就走,念在你為趙家操持這麼多年,有什麼要求我盡量滿足。老大媳婦的嫁妝也盡可帶走。」
    一席話說得十分體面,就連趙家眾人也臉色和緩起來。
    陳氏卻置若罔聞,只嗤笑一聲,挑眉說道:「別說的這般利落,先聽聽我的要求不遲。」
    言畢,不容人反應,便開門見山的道:「我這番離了趙家,可以不要嫁妝,但要帶走大姐兒和二姐兒。」
    這話一說出口,便引起一陣軒然大波。趙氏族人一片嘩然,忍不住交頭接耳,有性子火爆的更是直接罵出聲來。
    陳老爹跟陳老太太也露出絲絲不贊同來,覺得女兒實在是強人所難。
    倒是趙家二房的趙琳與小孫氏兩口子,聞聽陳氏所言,再想到陳氏那頗為豐厚的嫁妝,很有些意動。
    因形勢不如人而不得不再□□讓的趙老太太也忍不住爆發了。她豁的坐起身來,一手指著陳氏的鼻尖謾罵道:「我勸你個小賤蹄子還是見好就收罷,也別忒輕狂了。夫君頭七還沒過,你在靈堂上就吵著鬧著改嫁,我原想著咱們相處幾年不容易,你又年輕,性子不安定,守不住也是情理之中。我願意放了你去,但你見從古到今,有哪家媳婦改嫁還能帶著夫家的兒女的?」
    話未盡,趙氏族人也紛紛附議道:「實在是欺人太甚。」
    陳氏冷笑一聲,不甘示弱的說道:「老太太也別把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要不是你們打量著我是年輕媳婦,面子薄,不經事,在靈堂上就鬧著過繼子嗣算計我們大房的產業,我也不會被逼迫的提出改嫁一事。咱們可別烏鴉站在豬身上,只看得見別人黑瞧不見自己黑。若真論起混賬來,咱們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一句話說的趙老太太氣了個倒仰,陳氏還沒完,繼續淌眼抹淚的擠兌道:「你這會子知道大丫跟二丫是你們老趙家的骨肉了?當初你因為她們兩個是女娃就死活看不上眼,成日里指桑罵槐,甚至為了二房家的小騷、貨搶她們的頭花她們不給,就罰她們不許吃飯的事情你都忘了?我如今是去定了的,兩個娃子都沒了爹,你這奶奶又不慈,我留著她倆個在這裡幹什麼,任由你們當牛馬使喚糟蹋死了不成?」
    趙老太太氣的火冒三丈,三步並作兩步走上身前,迎著陳氏的臉面啐道:「我們老趙家的種,就是死在我們老趙家也是應當,還沒有你個外人指手畫腳的道理。」
    「我是孩子的親娘,那兩個娃子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沒有資格難不成你有?」陳氏也被啐出了真火,指著趙老太太的鼻梁骨直接放話道:「咱們也別說不相干的。今兒你們要是願意讓我把孩子帶走,我心甘情願留下我的嫁妝,折算成銀錢至少也有千八百兩。你們要是不願意……咱們索性就撕破臉面,我可不是那等眼睜睜看著親生骨肉被人欺負也不敢言語的窩囊貨。」
    「反了天了,媳婦打婆婆了。」趙老太太一把捂著臉面往邊上踉蹌了一下,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道:「真是喪天良啊,老天爺怎麼不開眼,一個雷劈死她算了。沒了男人就過不了日子的□□□□,水性楊花紅杏出牆,還要絕了我們老趙家的種啊……」
    陳氏氣的眼冒金星,怒氣沖天,又見趙老太太坐在地上撒潑嚎喪,污言穢語說的那般難聽,更是又羞又惱。當下也不管不顧的喝罵開來。句句埋怨趙老太太欺壓大房,偏愛幼子,又如何處事不公,私心偏袒。連頓飽飯也不給人吃,連件兒好衣裳也不給人穿。拿著大房的家財接濟二房,越說心裡火氣越大。
    趙老太太見狀,自然也毫不示弱,針鋒相對的指責陳氏不敬不孝。
    婆媳兩個積怨已深,早有水火不容之勢。如今又這般明刀明槍的罵將開來,那趙老太太仗著自己人老輩高,估量著陳氏不敢拿她如何。見光是謾罵又強不了陳氏的口,便一翻身衝到陳氏懷中廝打起來。
    陳氏一個不妨頭,猛然被趙老太太撞了個後仰,跌坐在地上。趙老太太趁機而上,拽著陳氏的頭髮兜頭就是幾個巴掌。陳氏被打的臉面火辣辣的疼,更是引出萬分火氣來。尖叫著伸手推開身上的趙老太太,手撕頭撞的與她扭打在一處。
    內眾人看的房目瞪口呆,呆愣半日,才猛然回神。連忙湊上前去伸手拽腳的將兩人分開。兩人蓬頭散髮,衣衫凌亂,口裡依舊叫罵不迭。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陡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道:「這是怎麼了?」
    亂糟糟的屋內猛然一靜,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年約而立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白髮短須,面容忠厚,恰是趙琛的知交舊友——經管皇糧莊頭的張允。
    張允面帶愕然的立在門外,他的身後仍站著一垂髫稚子,年約□□、歲,也是面容清秀,一派天真。那童子身後還並排立著兩個穿麻戴孝的小姑娘,正是陳氏的兩個胞生女兒。
    陳氏見狀,生怕趙老太太將之前一番齟齬遷怒在兩個女兒身上,便口內喝喝罵罵著將兩個女兒攆了出去。「這是什麼當景兒,哪有你們過來頑的。還不快出去。」
    言畢,又向張允笑道:「原來是張家兄弟,今兒我家夫君大喪,虧得你跟嫂子過來幫忙操持。」
    趙氏族人回過神來,也忙忙的請進來。這個讓「倒茶」,那個說「辛苦」,竭力將之前一番荒唐掩飾過去。
    見張允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的尋了過來,也不知道方才在門口兒聽了多少故事。趙老太太面上現過幾分尷尬不滿,勉強擠出兩分笑意,開口說道:「家中煩亂,賢侄見笑了。」
    張允進入房中,先給趙老太太施禮問安,又見過族中幾位長輩人物,方才開口說道:「我在前頭幫著迎送賓客,等了好一會子卻不見主人家出來,遂吩咐內人在偏堂內招待堂客,還請老太太不要怪我自作主張。」
    三言兩語,將自己為何來後宅找人解釋清楚。話里話外,也或多或少埋怨著趙家人行事不妥,竟然撇下一屋子賓客在後宅鬧騰。趙氏族人聞言,更是尷尬難堪。
    一時間屋內寂然。張允打量了一眼發鬢凌亂,衣衫不整的陳氏和趙老太太,又看了看其餘冷眼旁觀的眾人,心內暗暗嘆息。
    他與趙琛乃是世交舊友,兩人關係甚好,兩家子女自落草那日起便定了娃娃親,相互走動甚密,自然也清楚這趙家老太太偏疼幼子,冷落大房甚至與大房媳婦針鋒相對的秘聞。在他看來,倒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年輕的也太厲害些。
    可是不管平時怎麼鬧,也不過是關起門來自家醜,現如今前頭擺著靈堂,後頭便這般大鬧,傳將出去,誰又能得一二分的臉面?
    張允嘆息一聲,少不得上前為兩家說項安撫。他如今正管著城外皇莊上的事宜,這差事雖算不得正經官吏,卻也是替天子辦事,體面榮耀得緊。因此趙、陳兩家人少不得要給張允三分顏面,各自收斂一些。
    大房子嗣得了馬上風死在青樓,屍骨未寒家裡婆媳妯娌小叔子就在靈堂開鬧。說起來也不是甚麼可張揚出來的好事,趙家人樂得順水推舟,就此抹平。
    只可惜趙家人想要米分飾太平,陳氏卻並不是那綿軟容易拿捏的人。她今日既然豁出臉面大鬧一場,就沒想過在趙家呆下去。未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陳氏咬死了口定要回家改嫁,還必須將兩個丫頭也帶回娘家方能善罷甘休。
    如若不然,她也不怕撕破了臉面,將今日之齟齬吵嚷的天下皆知。
    趙老太太見陳氏竟如此張揚跋扈,一時間也有些悔不當初。不該如此沈不住氣。若此時能穩住陳氏這小娼婦,待得出靈守孝,今後的日子長了,還怕拿捏不了一個屋裡沒男人且沒兒子的小媳婦?偏偏要鬼迷心竅急於一時,沒想到事未辦成,反白白送了把柄給陳氏撒潑。
    想到這裡,趙老太太心中又悔又氣,不覺恨恨的瞪了一眼二房家的小孫氏。若不是她抱著乖孫子在跟前兒哭訴磨纏,只說二房生計艱難,青黃不接,連供碩兒讀書和砌兒吃糕點的銀錢都沒了,她也不至於出了這等昏招。
    張允之子眼見一屋子大人沈吟琢磨,愁眉緊鎖,便曉得眾人更有煩難之事要商議。遂上前跟諸位長輩見禮問安,趁眾人不曾留意之際,躡手躡腳退出房中。
    回至桃花底下,簾攏窗前。趙家兩個丫頭正愁眉苦臉的躲在牆根兒底下偷聽。那小兒見狀,走至跟前笑向趙家大姑娘道:「你放心,有我爹從中斡旋,必不會讓趙家人欺負你們娘兒三個。」
    頓了頓,又笑道:「何況伯母也不是那等輕易低頭的人。」
    言畢,從懷中掏出兩支雨過天青色紗羅堆的絹花,分別遞給兩個女娃,開口笑道:「這是從宮中傳出來的,今年最時興的新鮮花兒樣。前兒有人求我父親辦事兒,特地拿來孝敬我母親的。我從中挑了兩只顏色素淨的給你們拿來。你們孝里的時候戴,既俏麗又不會讓人指摘嘴。」

ga1105 2016-5-26 17:57

  ☆、第四章

聞聽少年所言,那年歲稍大一些的女娃有些羞澀的紅了紅臉。伸手將一朵雨過天青色的絹花兒接到手裡,十分稀罕的撫摸片刻,細不可聞的謝道:「多謝張華哥哥。」
    張華聞言,眉開眼笑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
    那女娃聞言,定定看了張華一會兒,抿嘴一笑。復低眉斂目,擔心的說道:「也不知裡頭是個什麼情形。」
    張華見狀,不覺勸道:「你放心。伯母平日里是最疼你們兩個的,斷不會委屈了你們。更何況還有我跟我爹呢,你莫怕。」
    頓了頓,又道:「我如今已經進學念書,先生說我的功底還算扎實,等過兩年我就下場科考,若能僥倖中了秀才廩生,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少年雖然年歲尚小,但自幼讀書進學,明理知義,也曉得什麼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兼趙家大姐兒性情溫柔,模樣標緻,比他尋常見過的任何女眷都要貌美。因而張華雖懵懂,卻也對趙家大姐兒溫柔小意,呵護備至。一對兒青梅竹馬過家家似的相處玩鬧,長輩們也都樂見其成。
    趙家大姐兒聞言,不覺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一臉的純然信賴。張華見狀,更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當真是一番兩小無猜。
    米分團似的趙家二姐兒站在樹下看得津津有味,只覺得這一對兒青梅竹馬學著大人花前月下,喁喁私語的模樣分外有趣。
    那張華站在窗根兒底下,徐徐緩緩的同趙家大姐兒說了幾句話,但見平日里伶俐活潑的趙家小妹垂首低眉沈吟不語,誤以為這小娃是被方才一場大鬧嚇到了。遂展顏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娃的發頂,開口勸道:「別擔心,大人們會解決好的。」
    趙家二姐兒回過神來,衝著張華抿嘴一笑,神色間還是有些心不在焉。
    張華輕嘆一聲,蹲在地上揪了一把青草,手指靈活的編了一會子,頃刻間編了一支通體翠綠,栩栩如生的螞蚱攤在手上,向小娃搖了搖,開口哄道:「這個給你頑。」
    又信口承諾道:「改日我求求母親,讓她邀你們去我家,咱們上莊子散淡一天。如今正值暮春,山上的花兒開的漫山遍野,你們一定喜歡。」
    趙家二姐兒頗有些無語的接過螞蚱,剛要道謝,只聽屋內又是一陣吵嚷。陳氏尖利的嗓音,趙老太太高亢的叫罵夾雜著眾人有氣無力的勸架聲叫張華聽的暗暗咋舌,將趙家兩個丫頭帶遠了幾步,開口說道:「要不咱們去偏堂找我母親罷。」
    趙家兩女鬱鬱寡歡的搖了搖頭,神色懨懨地站在一旁。張華見狀,也不再硬勸,遂陪著兩人在一塊大山子石上坐了下來,靜靜聽屋裡頭吵鬧不休。
    誰也沒想到,這一鬧便足足鬧了兩月將余。
    陳氏豆蔻年華嫁進趙家,要說當年夫妻兩個也是郎情妾意,蜜里流油。怎奈趙老太太見不得人好兒,剛成婚半年就以陳氏膝下無子為藉口將兩個妖妖嬈嬈的婢子塞進大房。其後一兩年內也沒消停過,叫陳氏立規矩,伺候人。那陳氏在家裡便是百般嬌縱的姑奶奶性子,自然不甘心任由婆婆磋磨。
    婆媳兩個於是見天兒的鬥,趙老太太能叫陳氏懷著大姐兒的時候挺著肚子在跟前兒立規矩;陳氏便故意在成湯布菜之時摔盤子摔碗,甚至「不小心」將熱湯熱飯灑在趙老太太的身上。及至後來二房小孫氏進了門,不但在陳氏懷二姐兒的時候往把安胎藥換成墮胎藥,更是挑唆著趙琳勾著趙家老大去逛青樓楚館。直把趙琛勾的比往日更壞了十倍。
    鬧到最後,不但夫妻情斷,妯娌婆媳也烏眼雞似的反目成仇。天天處在一個屋檐下,卻恨不得生啖對方的肉和骨,哪裡還有親情可言。
    所以趙家老大一死,陳氏最先想到的卻不是夫妻情分,而是借此良機脫離趙家。因而言談之中鋒芒畢露,不但鬧著改嫁,還要帶走一雙女兒,態度堅決,半點兒沒有和緩退讓的跡象。
    趙老太太雖厭棄陳氏並陳氏所生兩女,但她卻極在乎趙家的名聲臉面。且在她看來,趙家在陳家的威逼下任由陳氏回家改嫁已屬為難,哪裡有讓陳氏帶走趙氏血脈的道理?
    更何況陳氏所出的這兩個女兒容色嬌艷,天生麗質。趙老太太雖瞧不上兩個丫頭的娘,卻也打著將兩個女娃留在趙家,將來說兩門好親事,也能幫襯趙家的心思。
    思及此處,趙老太太更是滿嘴的孝道禮法,強壓著陳氏不松口。趙家二房的趙琳和小孫氏倒是有些見錢眼開,暗中攛掇了趙老太太幾句,反被趙老太太叱罵回去。
    「是陳氏的幾兩嫁妝重要,還是咱們趙家的臉面前程重要?你也是要科舉做官的人了,怎麼還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難道要別人指著你的脊梁骨罵你見錢眼開,不足與謀,你才知道輕重?」
    趙琳與小孫氏被趙老太太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又被灌輸了好些「要女兒可以結兩門有利姻親,將來也能幫襯碩兒和砌兒」的話,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丟開手不提。
    只是趙老太太不願放手,陳氏更是一片牛心左性。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勢不相讓。這一僵持便足足僵持了兩個多月,直到開喪破孝,入土下葬皆完事,兩人還是一副不可開交。
    直鬧得陳父陳母都不耐煩了。
    要說這陳氏的娘家,本是當地士紳官宦之家,又有個兒子在朝中做官,礙於禮教清譽,陳父陳母原不是認真同意女兒改嫁之事。只不過是自幼疼寵女兒慣了,不忍駁了她的意。又憐惜女兒年紀輕輕,花容月貌,脫了這處苦海,將來未必找不到好的。
    可是認同女兒回家改嫁並不意味著同意女兒將趙家的兩個拖油瓶也帶回陳家。
    就算世風日下,寡婦改嫁已屬尋常,卻從沒聽過哪家的寡婦帶著一對兒拖油瓶,也能尋到好姻緣的。
    畢竟世道艱難,總是對女子更為苛刻。
    陳父陳母苦口婆心的勸說聽在陳氏耳中,便如耳旁輕風,皆不入耳。她嫁到趙家這麼些年,唯有這麼一雙女兒貼心懂事,如今她要脫離苦海,怎麼忍心留下一雙女兒在趙家,面對虎豹豺狼,經受磋磨?
    陳氏本就是天真爛漫,極致任性之人。心下既定了主意,更不肯聽父母一字半句,反而認真遊說起父母來。無獨有偶,說的緣由也是趙老太太勸趙家二房的那一席話——
    無外乎兩個女兒如何美貌標緻,將來能以此說兩門好親事,幫襯舅家如何如何。
    百口鑠金,陳氏在耳旁說的多了,陳父陳母也都聽進去了。又見這兩個月下來,女兒同婆婆妯娌小叔子針鋒相對,在婆家的日子是何等的舉步維艱——
    雖說自家女兒性子好強,著實有些抓尖逞能之嫌。但趙家婆婆不慈,妯娌不敬的也太過了。這麼咄咄逼人,倘若自家女兒綿軟了那麼一星半點兒,恐怕真要屍骨無存。
    換句話說,若女兒真的為了一己安逸狠心拋下一雙女兒,那大姐兒和二姐兒在趙家的境遇必定如羊入虎口,再難得好兒。
    想到兩個外孫女兒的乖巧伶俐體貼和順,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也就歇了將大姐兒二姐兒扔在趙家的心思。
    陳老太爺更是說動了在衙門當差的長子陳珪返家,同趙家商談放妻放女之事。
    趙家眼見在朝廷當值的陳家大爺出面,便曉得此事無法回轉。只是心存希翼,仍舊咬死了口,只說放陳氏離開,但趙家的骨血不能帶走。
    陳氏又豈是善罷甘休之人,好一頓天翻地覆的鬧騰後,趙家又松口應允陳氏帶著二姐兒離開,大姐兒因從小便指給了皇糧莊頭張家,趙家上下想借這門姻親繼續攀附張家,又思及大姐兒溫柔和順,不比二姐兒刁鑽古怪,更不欲大姑娘離開。
    算盤打得很精,奈何陳氏並不配合。兩家因子嗣歸屬一事僵持許久。最終惹煩了陳氏的長兄陳珪,索性以趙家老大的死因和趙家滿門的安危為籌碼,以勢逼迫趙家寫了書契,放陳氏與兩個女兒離開。
    不僅如此,還替妹妹要回了一半的嫁妝。
    祖宗祠堂裡頭,趙老太太面色難堪的看著趙氏族長將大房媳婦並兩個丫頭的名字在族譜上勾銷。陳氏一臉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兩張嫁妝單子,向趙氏族長說道:「當著趙家這麼多長輩族人的面兒,族長且選一張留下,也算是我買我女兒的錢。今後這兩個丫頭的婚事嫁娶,跟趙家再無半點兒瓜葛。」
    趙氏族長面色鐵青的嘆了口氣,向趙老太太說道:「既是你們房裡的人,還是由你自己選罷。」
    趙老太太冷哼一聲,捏著兩張嫁妝單子對比半晌,方猶猶豫豫的選了其中一張。陳氏飛快的將另一張抽出來塞入袖中,拉著兩個女兒在父母兄長的陪同下,趾高氣昂的出了趙家。
    三五日後,趙家長媳在丈夫身死不到三個月便攜女還家一事,傳遍鄰里。

  ☆、第五章

且說陳氏帶著一雙女兒返回陳家,沒過幾日,便聽到京中流言日宵塵上,句句指摘陳氏於夫君屍骨未寒時鬧著改嫁,實在是不守婦道,不安於室,不敬婆婆,不睦妯娌。諸多傳聞,言之鑿鑿,恍若真事。連帶著陳家闔族都頗受影響。長嫂馮氏更是托病辭了幾家宴請往來,免得聽人當面背後風言風語。陳氏一族的叔伯嬸姨亦不斷登門問詢,口中雖無甚言辭,實則暗暗埋怨陳氏風評不好,以致牽連族人。
    陳氏見狀,氣的五內俱焚。待到府上客散,忍不住同父母抱怨道:「甚麼臟的臭的都賴到我的頭上。他們家的姑娘要真是好的,也不會因著這事兒就找不到婆家。要真有不如意處,就算外人把我誇成天仙下凡,她們就能入宮當了娘娘不成?」
    抱怨一番後,終究咽不下這口氣。陳氏暗暗吩咐家中奴僕侍婢撒些銀錢與外頭街上閒散人等並若干孩童,將趙家上下如何苛待孤寡,欺凌大房,謀奪家產甚至謀財害命等事添油加醋娓娓道來。
    一霎時間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京中百姓以此為談資呼喝品評。
    不過幾日功夫,趙老太太這一房的名聲已是盡喪。任憑趙老太太與趙家二叔百口辯解,終是無用。甚至連趙家幾個還在縣學上念書的小子也受了牽連,每日進學讀書,總有不相干的過來問詢這陰私之事。趙家小子們礙於同出一脈,也不好開口說什麼,一番支支吾吾的應對下來,反叫旁人更生猜忌。
    眼見趙家聲名亦有損害,陳氏心中略微氣順,安然住於家中,閒來無事便使出渾身解數,身上著孝一哭二鬧,不說自己於丈夫屍骨未寒時攜女返家多有不妥,只說趙家如何逼迫人,如何害的人無立錐之地,趙老太太不慈,叫她大著肚子立規矩,二房妯娌惡心腸,為了奪取大房家財,甚至換了她的安胎藥,老太太看不上她所出的兩個女兒,偏心眼子都能偏到南天門上……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全都叨叨個遍。直到陳氏長輩和登門拜訪的其他女眷再不好開口說出別的來,方才罷休。
    因陳氏這一番作態是在眾人面前,一時間人口紛傳,竟頗為憐惜陳氏之際遇。只覺陳氏縱然行事偏頗,或有非議,但孤兒寡母受此脅迫,為了性命不管不顧脫離趙家,也是逼不得已。
    畢竟寡母幼兒人單力薄,若有可能,誰不想終身有靠,誰又想顛沛流離寄人籬下?
    更何況婆媳妯娌之間本難相處,誰家後宅沒有些齟齬嫌隙之事,不過大都是家醜不可外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趙家當日在靈堂上的種種疏狂荒誕之舉,也並非沒有人知曉。就連趙氏族人,也有看不過眼暗暗非議的。
    那陳氏雖有些掐尖要強,牛心左性,卻深知世人最愛憐貧惜弱,只要身處弱勢再說的可憐些,那強硬的就算有理,都能落得仗勢欺人的壞名兒。何況趙家行事本就無理。
    陳氏想到這些,越發的盤算開來,整日家裡作死作活淌眼抹淚的,逢人便訴苦。
    「……原是我想的不妥當。只為我和一雙女兒能安然過活,不被趙家那些奸人治死,便央求父母哥哥為我做主。卻沒想到累的闔家上下遭人非議,倘若家中姊妹因我的緣故找不到好姻緣,我怎麼有臉面去見親戚。世道如此,逼得我不能苟活,只盼父母兄嫂能憐惜我這一世孤苦,代我照顧一雙女兒,將她們撫養成人……」
    眾人見陳氏一個弱質女流被他們逼迫的哭鬧不休,早就軟了心腸,再不想當日陳氏的飛揚跋扈,陳家的以勢壓人,只一味同情陳氏所嫁非人。
    又見陳氏不堪受辱每每便要尋死覓活,便有些正義之士按捺不住,為陳氏孤寡仗義執言。只說若不是趙氏老小欺人太甚,陳氏一女流之輩,豈會冒禮教之大不韙悍然歸家?由此可見,世人做事泰半都是被逼出來的。陳氏德行雖然有虧,但趙氏也並非完人。畢竟夫君身死,放還髮妻歸家改嫁之事並非沒有,但為了些許家財就迫害媳婦甚至下藥害人的行徑,簡直駭人聽聞。倘若認真論將起來,恐怕趙氏婆媳的罪過才更叫人難以寬恕。
    一夕之間,黑白顛倒,輿論逆轉。原本被人指摘成水性楊花,不守婦道的陳氏反成了被婆家迫害,幾無立錐之地的弱小女子。而倚勢仗貴,行止霸道的陳家也成了不忍女兒受苦,寧可不要名聲也要保全女兒安危的厚道人家。
    當然,亦有些刻板朽儒以為陳氏行事不妥。女子以貞靜為要,本來就該逆來順受。似陳氏這般作天作地的,便是可憐可恨,終歸不是賢惠人。
    由此類推,陳家女兒也都如此類雲雲。
    反正經此一事,趙陳兩家兩敗俱傷。誰也沒落下好兒。
    但不論如何,陳氏並一雙女兒倒是能在娘家安然住下了。
    再無人當著她們的面兒抱怨陳氏行事不妥,連累了家中女孩兒。
    卻說這陳氏長兄陳珪,年過而立。少年時也曾立志讀書,科舉致仕,為國效力。然自弱冠之年僥倖中了舉人之後,下場數次再未博得功名。等到二十六七歲上,自己早已倦怠懶散,鴻志消磨,便托了岳家牽線搭橋,花了家中泰半浮財捐了個官兒做。他本性通透達練,處事機敏圓滑,如今摸爬滾打三二年功夫,也在戶部做了個筆帖式。雖只是正七品芥豆之官,但因他諂媚獻上,長於奉承,倒也頗入了上峰的眼。於鄉里同僚之間,也算頗有威儀。
    且說這日陳珪正在衙門裡當差,陡然聽同僚說起戶部主事尤大人家的髮妻沒了,擇於後日開喪送訃。眾同僚便商議著如何置備喪儀祭禮,前往弔唁。
    陳珪默默聽了半日,心中有數。歸至家中,便叫髮妻馮氏備了厚禮一份,黃紙蠟燭等喪儀若干。那馮氏靜靜聽了丈夫一席話,忽的開口嘆道:「真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去歲年節的時候,我還去尤大人府上拜見過這位太太。性子和順,行事柔婉,當真是沒有半點兒貴人的架子。我還說尤大人娶了這樣一位妻子,實乃好福氣。沒想到不過幾個月的功夫,這人竟然好端端沒了。可嘆還留下個十一二歲的小姐,年紀輕輕就沒了娘親。也不知將來繼母是個什麼脾性的,會否苛責慢待了這位大姑娘。」
    陳珪聽的莞爾一笑,不太在意地道:「尤大人飽學詩書,眼光獨到,最是守禮儀知規矩的有德行之人。他這會子才沒了髮妻,總要守滿一年的孝。何況就算將來續弦,少不得還要探問先夫人家裡頭的意思。如今衡量擇選,少不得耽擱一二年的功夫。那尤家大姐兒也就差不多到了出閣的年紀,竟沒多大罣礙。」
    馮氏聞言,也順著陳珪的意思笑道:「夫君說的是。畢竟尤大人是朝廷官員,最著緊這禮儀風化之事。總沒有髮妻屍骨未寒,就著急續弦的道理。巴巴兒地等著御史彈劾不成?」
    言畢,湊上前來為陳珪寬衣解帶,換上家常衣裳。
    且說陳珪陡聞「屍骨未寒」四字,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妹子。不免開口問道:「今日回家,怎地不見小妹,就連兩個姪女兒也未曾見過。可是家中又出了什麼事故?」
    馮氏下意識撇了撇嘴,開口說道:「小姑那樣精明果斷的人,她不叫旁人出事故也還罷了,誰能出她的事故?不過是又想出了幺蛾子,帶著兩個女兒在後院兒佛堂禮佛念經罷了。」
    陳珪挑眉,饒有興味的追問道:「我妹子向來不信鬼神之說,怎地今兒突發奇想要拜起佛來?」
    馮氏嗤笑一聲,說不清是敬佩還是頭疼的道:「按照小姑的意思,一來是祈求神佛保佑公婆身體康健,保佑夫君宏圖大展,保佑家宅平安順遂。再則……她與趙家雖然此生老死不相往來,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要吃齋念佛為她短命的夫君守一年孝。如此,也不枉兩人好了一場。」
    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光如此,聽小姑的意思打明兒起還要拜遍京中內外的尼姑庵。三跪九叩祈佛燒香,方能顯出她的誠意來。」
    陳珪立刻明白過來,搖頭笑道:「她這是邀名做戲,卻也是為了咱們陳家的聲名著想。我就說我這妹子聰敏通透,再不會給家裡招災惹難的。」
    馮氏知道她這小姑子雖驕橫刁鑽,但在家裡多受父母兄長疼愛。因而聽了陳珪這一篇話,縱使心下未必認同,面上卻是微微一笑,且不答言。

  ☆、第六章

陳家後宅西北角兒的佛堂裡頭,陳氏一身白孝,不施米分黛,歪歪斜斜的跪坐在蒲團上,手內鼓槌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木魚兒。
    陳老太太體恤女兒念佛辛苦,特地叫廚房燉了一碗燕兒窩來給女兒補身體。入眼瞧見陳氏這番坐沒坐相的無賴姿態,不覺氣急敗壞的念了聲佛,口內說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但凡長點兒心,否則衝撞了佛祖,可是要遭報應的。」
    陳氏聞言嗤笑,不以為然的賠罪說道:「得了吧,聖人都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見這陰司報應,不過是世人的杜撰。真要是有報應,那老虔婆做了那麼多壞事兒,怎不見佛祖收了她去。」
    說畢,吸了吸鼻子,開口笑道:「這是燉了燕兒窩?我就愛這個,念了一天的經文,嗓子都啞了,快給我嘗嘗。」
    不等陳老太太反應過來,陳氏徑自起身,接過陳老太太手中的食盒,掀開盒蓋兒翻出裡頭的一盅燕兒窩一飲而盡。吧嗒吧嗒嘴兒,喟然嘆道:「這燕兒窩雖好,就是味道淡了些。晚上燉一隻母雞罷,我想吃雞了。」
    陳老太太聞言,沒好氣的道:「你不是說要虔心禮佛,為你夫君吃齋守孝麼,怎麼一轉眼又要吃雞了!」
    「娘沒聽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嗎?」陳氏一邊用帕子抹了抹嘴,一邊說道:「再說了,我不是為了咱們陳家的名聲嘛。意思意思就得了,娘你還真想我替那死鬼吃齋念佛受一年的孝?他也配。」
    陳老太太眼見女兒如此,只覺分外無力。當即搖了搖頭,轉口問道:「大姐兒和二姐兒呢?」
    「在屋裡頑呢。佛堂陰冷,孩子又小,我沒叫她們過來。」陳氏一邊同陳老太太抱怨,一邊又說道:「你說這佛堂里也沒擺些桌椅陳設,就這麼幾個蒲團,坐沒坐地兒,站沒站地兒,叫她們過來乾嘛。還嫌在趙家遭的罪不夠啊?」
    陳老太太聽著女兒百般挑剔,頭疼的說道:「你且消停些罷。佛堂是清靜之所,哪個叫你在佛堂里享受的。」
    陳老太太說著,有些心疼的瞧了瞧這小佛堂。但見龕焰猶青,爐香裊裊,外頭花叢樹下幾處蟬鳴聲響,本該是靜謐無聲之處,只因陳氏在這兒,生生添了幾分鬧騰。
    陳老太太一壁搖頭念叨著「罪過可惜」,一壁推手將陳氏往外攆,口內說道:「你在這佛堂念了一天的經,也累了。快些回房休息罷。吃晚飯時我派人叫你。」
    陳氏打量著老娘無奈氣憤的模樣,口內嘻嘻的笑了兩聲,一路甩著帕子回房了。
    獨留陳老太太看著陳氏舉止輕浮,嬉笑無態的風流模樣,頗無奈的長嘆一聲。
    西廂房內,兩個米分雕玉琢的女娃並肩坐在書案前抄佛經。只是一來年紀尚小,二則從前並未讀過書,也不識得字,只能照著佛經上的字跡依樣畫葫蘆,團團墨墨,歪七扭八。
    一並連手上、腮旁都沾了墨痕。
    陳氏回房時,一眼瞧見這般景象。不覺驚愕的瞪大了眼睛,脫口問道:「你們姊妹兩個作甚麼妖兒呢?」
    埋頭寫了半日,兩個女娃早有些頭昏腦漲。
    有些乏累的揉了揉酸脹的手腕,將筆撂在墨硯上,趙家大姐兒開口道:「娘親不是要虔心禮佛,替爹守孝嘛。二姐兒說我們兩個身為爹爹的女兒,也要同娘親一樣。」
    所以便坐在這裡抄佛經?
    陳氏聞言嗤笑,搖著手帕子道:「他算你哪門子的爹爹。這輩子是管過你們吃,還是管過你們穿?不過是白擔了一回虛名罷了。現如今我帶著你們兩個出了趙家,更與他們無干。你們兩個還小,很不必為了外頭的風言風語,累壞了自己個兒。」
    說到這裡,陳氏不免有些唏噓。伸手摩挲著大姐兒的脖頸,心疼的替她捏了捏小手,譏諷笑道:「這世道禮法約束女子要規行矩步。卻不見那些個男人皆是負心薄幸,忘恩負義之輩。憑是女兒再好的品格容貌,得了手也不過是三五日新鮮。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偏又生出千百種規矩來約束女子逆來順受。我就不聽他們那些紅口白牙。多誇我幾句,我也沒多一文錢。多罵我幾句,我也沒少一塊兒肉。各家門,另家戶,誰不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理他們呢。」
    大姐兒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開口問道:「那張華哥哥呢,將來張華哥哥娶了我,也會像爹對待娘那般對待我嗎?」
    陳氏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潑辣的笑道:「哎呦呦,我的大姐兒才多大,就想著嫁人啦。你放心,有你老娘我在呢,那傻小子要是敢對你不好,我皮不揭了他的。不過我冷眼瞧著,那傻小子小小年紀,卻是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比你那死鬼老子還強些!」
    大姐兒眨了眨眼睛,到底年紀尚小,不太明白母親的話中之意。不過她向來溫順聽話,也並不多問,只乖乖頷首應是。
    一旁的趙家二姐兒看在眼中,也不覺跟著輕嘆出聲。
    陳氏轉過頭來,看著面顯唏噓的小女兒,纖纖十指戳了戳小包子光滑飽滿的額頭,笑眯眯說道:「人小鬼大,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酸腐習氣。竟然還哄著你姐姐陪你抄佛經。」
    陳氏說著,又伸手拽過二姐兒的胳膊一陣打量,眼見二姐兒的小手兒因抄寫經文累的紅紅腫腫的,不覺心疼的道:「抄了這麼久的佛經,可是累了?要我說你也死腦筋,為著別人幾句不疼不癢的好話累壞了自己,值得不值得?暫且喝點兒牛乳歇歇罷。真要是想孝順你那死鬼老子,竟不必可這一天工夫。天長日久,每日閒來無事寫幾篇字,攢夠了我便送到庵里求大師傅在佛前誦讀,也算是你們的一點子孝心。」
    言外之意,究竟不想悶聲做事。既然兩個小的死腦筋,那就叫外人也明白明白她這一雙女兒的孝順。免得總有一乾黑心腸的爛鬼背地裡言三語四,議論是非。
    眼見陳氏將兩個女兒抄的竭力工整卻仍舊歪歪扭扭的佛經收攢起來,輕手輕腳地放到妝台上的一隻小錦匣子裡頭。一壁收拾,一壁嘴裡叨叨不停,滿心滿眼的都在心疼兩個女兒酸腐愚孝,不懂得好生照顧自己。
    「你們那死鬼老爹但凡有一點兒心,得知你們如此孝順,也要好生保佑你們順遂康泰。否則活著的時候沒享著他的好兒,死了也不用惦記……」
    趙家二姐兒默默嘆了口氣,沒想到自己穿越一世,竟然被個古人大罵酸腐愚孝。
    還好沒過盞茶功夫,便有正房的婢子傳老太太的話兒,只說擺晚飯了,叫姑奶奶帶著姑娘們去正堂吃飯。
    陳氏這才停下了滿口的嘮叨,帶著一雙女兒至正堂用膳。
    時值掌燈十分,家家生火做飯,處處炊煙裊裊。三人一路逶迤進了正房屋裡,卻見馮氏正張羅著幾個小丫頭子在花廳安設桌椅,擺箸布菜。因家中人少,且小門小戶不比公侯之府的規矩大。一家子幾口人都團團坐在一張飯桌前,笑語閒談。
    瞧見陳氏帶著兩個女兒走到跟前,坐在上首的陳老爹並陳老太太連忙開口道:「忙活了一整日了,快坐下吃飯。」
    陳氏笑著答應,見桌上菜饌有魚有肉,尤其有一大碗味道鮮美的人參燉雞湯,不覺滿意的笑出聲來。
    清脆的笑聲霎時間溢滿堂屋。馮氏眼見小姑子為著一鍋雞湯笑的花枝亂顫,不覺鄙夷的撇了撇嘴。旋即回過神來,立刻換上得體笑容。
    陳老太太有些無奈的替女兒描補道:「我見蕙姐兒整日禮佛辛苦,且她在趙家遭受那麼多年的磋磨,難保身體沒留下暗疾。這會子替她補一補,也免得虧虛了身子。」
    陳蕙便是陳氏沒出嫁時的芳名。陳老爹和陳老太太為閨女起這麼個名字,自然是希望女兒蕙質蘭心,賢惠溫婉。只可惜這兩樣陳氏哪個都沒做到。如今鄰里鄰居,方圓百里,誰不知道陳家有個姑奶奶性情潑辣,半點兒不容人?
    陳家父子與馮氏皆明白陳蕙的秉性,倒也不說破。
    陳老爹啓筷,夾了雞腿魚肉分別放到兩個外孫女兒的碗里,開口說道:「小兒家家的正長身體,若不吃些肉食保養,將來生病了如何是好?倒是蕙姐兒身子結壯,多喝幾碗雞湯補補就是了。」
    言畢,也不理會陳氏瞠目結舌,滿面薄怒。徑自說道:「開飯。」
    陳珪夫婦忍不住相視一笑。馮氏強忍笑意,夾了兩塊排骨分別塞給兒子陳橈和女兒陳婉,低聲說道:「別發呆,快吃飯。」
    陳氏氣呼呼的看著陳老爹,怔然半日,終究不敢違拗父親的意思,只能恨恨的盛了好幾碗雞湯一飲而盡。
    卻沒想到湯喝多了半夜要如廁。如此反復折騰幾回,至天明方才漸漸歇息。次日一早,便有些神思倦怠,面容慘淡。即便敷了一層脂米分,也無法掩蓋眼下黑青。
    因陳氏歸家後生出種種流言蜚語,便總有一些心內藏奸想要看笑話,或真心關切陳家的親戚舊友登門拜訪。眼見陳氏如此形容,旁人不知究竟,反倒認為陳氏是驟然喪夫又遭遇這般詆毀,心力交瘁之故。
    因而口內心內更多了幾分憐憫同情。
    陳氏看在眼中,也不辯解。到了後來,索性連脂米分也懶得擦拭,只這般素面朝天的應對眾人。或身著重孝淺施脂米分,到京中各處佛寺庵堂三跪九叩,禮佛燒香。
    俗語說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不上一二月余,陳家有女姿容絕世,重情重義的美名便在京中暗暗傳開。

 

ga1105 2016-5-26 17:57

 ☆、第七章

陳氏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當初既說要三拜九叩拜遍京中京外的寺廟庵堂,為父母兄長和亡夫祈福,如今果然說到做到。
    只是這二三月的燒香拜佛究竟有幾分真意,又有幾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不說旁人,長嫂馮氏便有些瞧不慣小姑子的惺惺作態——既念著夫妻情分,當初又何必以勢逼迫,非得叫趙家寫了放妻書回家,連累的陳家女兒都遭受非議。既沒了夫妻情分,如今又弄得滿城風雨,好似她情比金堅。種種作態,真叫人不舒服。
    奈何陳氏在家受盡萬千寵愛,不光是公公婆婆任由她折騰,就連夫君陳珪也對此事頗為贊同。馮氏就算有滿肚子的不以為然,也不敢表露半分。
    只是在衾被之間,同陳珪悄悄的議論道:「蕙姐兒自回家中,便不再是趙家的媳婦。如今卻又穿戴重孝在家裡行走,未免衝撞了公公婆婆。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咱們陳家有白事呢。多晦氣呀。」
    陳珪皺眉,看了髮妻一眼,沈聲說道:「我知道你自打進門兒,便同蕙姐兒不服。不過姑嫂之間向來難以相處,蕙姐兒的性子又被爹娘養的驕矜了些。但凡平日里她有尖刺兒的地方,你能忍就忍了。這是你的好處。既然是好處,就仔細揣著,別弄丟了。」
    馮氏被陳珪一番冷言冷語說的心肝肺疼。深吸了一口氣,悄聲抱怨道:「我又是為了什麼?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好。婉兒今年雖然才九歲,可是橈兒已經十一了,過兩年便要議親,倘若蕙姐兒總是這般行事倒三不著兩的,別人只會說咱們陳家家風不正。到時候還有哪家好閨女願意嫁到咱們家?還有哪家的好郎君願意娶咱們家的閨女?你怎麼就不懂我的心。」
    陳珪聽著髮妻的一番抱怨,厭煩的皺了皺眉,因說道:「照你這麼說,我們陳家為了一雙兒女三四年以後的婚事,就該冷眼瞧著蕙姐兒在夫家受磋磨,被他們一家子逼死了也不管才好?」
    馮氏一時語噎,忙氣急敗壞的道:「我又何曾說過這話?你也太肯把人往壞了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陳珪冷笑,坐起身說道:「你瞧不上蕙姐兒的行事,或者在外頭聽了幾句風言風語便惱羞成怒,想把一肚子氣灑在蕙姐兒身上也是有的。可我今兒把話放這兒,我陳家就是這個門風。別說今兒蕙姐兒死了男人要回家改嫁,就算來日婉兒遇到這事兒,我也不會為了那麼一塊破牌子就讓她在夫家當活死人。我們陳家就沒這沽名釣譽的習氣。」
    頓了頓,陳珪又說道:「蕙姐兒自從家來,為什麼要穿著重孝去外頭求神拜佛,磕頭燒香?你以為她真的相信佛祖能顯靈?還不是外頭有一起黑心爛舌頭的人胡亂嚼舌根兒,逼得她不得不如此?這都是為了陳家的名聲。我們都是陳家的人,關起門來應該相互體諒,各有盡讓,如此才是一家人的好處。為了外頭不相干的人為難自己的骨肉血親,你也就這點兒出息。」
    馮氏聽著陳珪一番顛倒黑白的話,越發氣的笑出聲來。「我為難她,是她為難我。她這麼一鬧,別說我們陳家的名聲,連她自己又能有多清白。你是沒聽見外頭那些人說的多難聽。什麼重情重義,艷名遠播……這是形容好人家女兒的話嗎?」
    「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現在滿京城都知道我陳珪有個姿容出眾,性情剛烈的妹子。前兒主事大人同我閒聊,還曾提過此事。」陳珪不知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
    馮氏聞言反倒是一怔,脫口問道:「尤大人?」
    「可不就是他。」陳珪哂笑應道。
    馮氏皺眉,「他不是才死了老婆,怎麼還有心情議論這些個?」
    「死了老婆而已,又不是死了老娘。」陳珪隨口應了一句。旋即反應過來這話說的不對。忙岔開道:「不過是閒談間隨意說了一句半句而已。」
    言畢,不欲在這話題上繼續聊下去。轉口說道:「蕙姐兒如今帶著兩個姪女兒在家守孝,你身為嫂子,長嫂如母,要多體諒關懷才是。要知道我妹子那般姿色,那般心性,總不會一直呆在家裡。還有我那一雙姪女兒,眼下雖然不顯,可也能看出是美人坯子。將來或嫁寒門士子或入高門為妾,總能為橈兒添一份助力。你可別因著婦人間的小心思,得罪了咱們家的貴人。」
    馮氏聽的心驚肉跳,忙捂著胸口說道:「你該不會是想——」
    「我什麼也沒想。」陳珪擺了擺手,有些乏累的打了個哈欠,道:「我妹子如今剛返家幾個月,雖說早已不是趙家婦,可夫妻一場,怎麼也得按規矩守個三年兩載,才能全了這一份夫妻之義。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馮氏看著已經翻身躺下準備入睡的陳珪,只覺得滿心繁亂愈發多了。
    另一廂,陳氏在外頭奔波二三個月,雖整日出門有馬車,亦有丫鬟婆子隨身服侍,但一番顛簸下來,仍舊腰酸腿腫,連額頭都磕的滿是紅痕,一碰就疼。
    「嘶,輕點兒。」啪的一聲,坐在妝鏡前的陳氏伸手拍開小丫頭子為她上藥的手,口內說道:「該死的蠢東西,你也不留著點兒勁兒,晚上吃多了怎麼著。」
    又見那小丫頭子站在面前束手束腳滿面惶恐的樣子,一髮心煩意亂的擺手道:「罷,罷,下去罷。別叫我瞧見你。」
    趙家二姐兒見狀,輕笑一聲,上前說道:「我來幫娘敷藥。」
    說著,伸手接過小丫頭子手內的膏藥,用食指挖出一塊,輕輕塗抹在陳氏的額頭。
    清涼的膏藥敷在額上,略微緩解了紅腫的燒灼疼痛之感。陳氏喟然嘆了一聲,笑道:「就該這麼輕手輕腳的,才是女兒家的意思。」
    說畢,又笑贊二姐兒道:「二姐兒真是越發伶俐了。這眼明手快,察言觀色,竟比你姐姐還強一些。」
    趙家大姐兒聞言,抿嘴一笑,柔柔的道:「我原就不如二妹妹聰明伶俐。二妹妹的性子,也更像娘一些。」
    「這潑辣有潑辣的好處,溫婉也有溫婉的好處。你溫柔標緻,你妹子明艷動人,只要再能做到心中有數,將來的好處少不了你們的。」陳氏一壁說,一壁將敷在膝蓋上的熱毛巾扔進腳盆兒里投一遍再敷好,附身揉搓著光滑白膩的一雙玉足,凹凸有致的身材因這動作在燭光掩映里越發美艷動人,肆無忌憚的散髮著少婦的成熟風韻。
    趙家二姐兒眨了眨眼睛,開口問道:「娘從明兒起,就不用再到處奔波了罷?」
    「京中京外稍有點子名氣的寺廟庵堂我都拜過了,還去折騰什麼?不嫌累得慌。打從明兒起,我要在家閉門不出,安守本分呢。」陳氏一壁說,一壁嘻嘻笑道:「這麼三兩年下來,恐怕是要悶死我了。還好有你們兩個陪我。」
    陳氏說著,伸手揉了揉二姐兒的腦袋。把她頭上好好兒的雙環髻都弄散了。
    「行了,你們兩個不是願意扮孝子賢孫嗎?打從明兒起,你們兩個就呆在家裡替你們那死鬼老子守孝罷。記得每日到外祖父外祖母那裡請安,閒來無事多陪陪他們。討好了兩位老人家,你們的好兒多著呢!」
    陳氏一壁碎碎叨叨的叮囑兩個女兒,一壁擦腳準備安置。
    趙家二姐兒看著陳氏忙忙亂亂,突地開口說道:「娘,我想讀書。」
    陳氏聞言一愣,旋即轉過身來,一雙明眸狐疑的打量著自家二姐兒,挑眉問道:「好好兒的,你怎麼想起這個勞什子來?依我說,有那會子讀酸書的工夫,還不如多學些管家理事,眉眼高低,將來也有用處。」
    「女兒家讀書能頂什麼用?學了一些酸詩臭文在肚子裡頭,是能頂吃還是能頂穿?我還指著你們能像爺兒們似的,去考狀元給我掙誥命不成?」陳氏撇嘴嗤笑,滿臉的不以為然。
    「可是我就想讀書。前兒在舅母的房裡看到橈表哥讀書來著。」看到陳氏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趙家二姐兒眨了眨眼睛,開口說道:「我瞧戲文上的那些大家小姐都識文斷字。可見讀書是好的,家裡那些讀書好的哥哥兄弟們,也更受長輩們的喜歡。娘為什麼不讓我們讀書?」
    「我問舅母,舅母說讀書太費銀錢。所以家裡只供橈表哥讀書,連婉兒姐姐都不能讀書。可我就覺得,要是婉兒姐姐不識字也不念書,將來嫁了個姐夫卻是像橈表哥一般讀書進學的。那姐夫說的話,婉兒姐姐能聽明白嗎?」
    趙家二姐兒看似天真爛漫的一席話卻是直戳了陳氏的心肺。當年她也相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嫁到趙家後,因著她顏色好,夫妻兩個也和和美美了一段日子。豈料沒幾年,那死鬼便迷上樓子里的一個窯姐兒,說什麼那姐兒原是官家小姐,知書達理,溫柔聰慧,若不是家裡吃了官司連累終身,也不會遭受此等磋磨。
    甚至還起了給她贖身接回家裡做姨娘的念頭。
    好在陳氏也不是好惹的,一番撒潑打滾又是威逼又是脅迫的鬧騰,那死鬼顧忌陳大舅的官職手段,也顧忌著官員不得狎、妓的規矩,最終沒能成事。
    只是夫妻兩人的情分經此一鬧,也沒了大半。
    陳氏每每思及此事,便憤恨難當。如今且聽到二姐兒一番話,拍手稱快道:「二姐兒這話說的很是。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倘若讀書真不好,為什麼那些戲文裡頭的才子佳人,都是書香門第,才貌雙全。可見他們這話不盡不實。口裡說的那樣,見到識文斷字的女孩子,卻也高看一眼。好像會念幾句酸詩,就比尋常人金貴似的……明兒我就同你們外祖父和外祖母說,務必也叫你們念書。」
    一語未畢,伸出纖纖玉指戳了戳二姐兒的額頭,笑罵道:「好你個小蹄子,成日里在家無所事事,就知道給你老娘出幺蛾子!」

  ☆、第八章

趙家二姐兒捂著額頭,衝著陳氏赧然一笑。
    是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天色將將大亮,陳氏便帶著一雙女兒至正房堂屋裡給父母請安。
    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看著脫下重孝,穿著素淨但卻愈顯明艷的大女兒,心下越發歡喜。
    寒暄說笑了一會子,陳氏便道:「我聽說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姑娘們,都是自幼便讀書的。長到十六七歲上,愈發的明理知義,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能叫夫家高看一眼。我便想著,左右閒在家裡無事,不如聘個女先生教婉兒、大姐兒和二姐兒讀書。父親、母親覺著可好?」
    聞聽此言,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尚未說話,馮氏早已不悅的皺了皺眉,開口說道:「蕙姐兒,這讀書聘先生可不是小事。不能說風就是雨。」
    「哦,那又能有多麻煩呢?」陳氏聞言,輕輕瞥了馮氏一眼,似笑非笑的道。
    馮氏便道:「且不說旁的,單說給先生的束脩,以及每年的書籍、筆墨使費,便不是一筆小數目。女孩兒又不同小爺,可以去外頭縣學書院裡念書。女孩兒要念書,就得聘個女先生在家裡教書,那就更費了。不光如此,還要給女先生收拾客居的屋子,還要收拾進學時的屋子,這麼一來,豈不是又費錢又費事?蕙姐兒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所以才不覺什麼。」
    言下之意,就差沒明說陳氏呆在家中無所事事,竟會出幺蛾子了。
    陳氏冷笑,伸手挑了挑修剪整齊,擦去丹蔻愈顯透明米分嫩的指甲,漫不經心地道:「瞧嫂子長篇大論的,我還當有多費錢多費事。原來不過是一年採買些書籍紙墨,再收拾兩間屋子的事兒。嫂子這般叫苦叫窮,我還以為我們陳家窮的要沒米下鍋了。」
    一句話未盡,沒等馮氏反駁,陳氏又冷笑著搶白道:「我沒讀過書,不知道這讀書的辛苦。可我們家那個死鬼讀書的時候,我也冷眼盤算過。再怎麼費銀子,一年一二百兩也盡夠了。嫂子若是同意,這銀子也不用你掏,你只需張羅下人收拾出屋舍來,我聘了先生,你們家婉兒也是受益。」
    眾人不覺一怔,陳老太太忙問道:「蕙姐兒這話何意?」
    「我回家時不還帶著我那一半兒嫁妝麼。」陳氏擺了擺手,不以為然的道:「除母親送我的衣裳釵釧外,那嫁妝里還有十畝薄田和兩處商鋪,每年也能孝敬個一二百兩。我私心忖度著,我一個孀寡之人,又是在自己家裡住著,留那麼些銀錢做什麼。不如貼補些家用,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席話落,陳氏又似笑非笑的看著馮氏,咄咄逼人的道:「免得叫人以為我們娘兒三個是回娘家吃白食的。」
    馮氏見小姑子句句鋒芒皆衝她來,心中頓生煩躁之意。不過礙於公婆皆在上坐,倒不好同陳氏認真計較。只得按捺住心下不滿,賠笑道:「你是個多心的,自然這麼想。我們便沒這心了。」
    陳氏聞言,回以一聲冷笑。
    馮氏見狀,待要說什麼,略思忖了一會子,又覺得好沒意思,只好故作不見,也不吭聲。
    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看在眼中,亦覺好一陣頭疼。
    陳老太太思忖半日,到底是疼女兒的心思多些。因笑道:「大姐兒和二姐兒今年才多大,一個七歲,一個四歲,大姐兒又早早的跟皇糧莊頭張家訂了親,二姐兒要談婚論嫁,且得等個十來年。倒是婉姐兒,過了年便十歲了。倘若聘了女先生教三個姐兒讀書識字,也是婉姐兒的進益最大。大姐兒跟二姐兒不過是聽個熱鬧罷了。既這麼著,請先生的束脩叫蕙姐兒擔著,便不太好。只是從公中出,又未免為難了你嫂子。不如從我們老兩口兒的梯己中出。她嫂子覺著可好?」
    馮氏聽著婆婆一席話,竟不是一味偏袒小姑子而埋怨她,心下便十分熨帖。忙起身賠笑解釋道:「老太太的意思自然是極好的。也並不是我吝嗇小器,心疼那幾個錢,不叫女孩兒們讀書。只是大爺早先便說過,女子無才便有德,因而才不令婉兒讀書。我也是聽大爺的吩咐行事。否則我們為人父母的,又豈有不盼著孩子好兒的。老太太既這麼說,我照辦就是。」
    陳老太太聽了馮氏這一番話,面上淡淡一笑,拉過馮氏的手拍了拍,笑眯眯道:「我便知道,你是個最體貼賢惠的。不像我的蕙姐兒,最是任性不過。」
    陳氏聞聽此言,則不以為然的翻了個白眼。她生性爽直潑辣,平素最討厭的便是馮氏這一番故作賢惠溫順的嘴臉。得了便宜要賣乖不說,還非得做出個委曲求全的腔調來。好似她佔的這一番便宜,都是旁人逼迫來的。
    馮氏看著陳氏橫眉冷對潑辣跋扈的模樣,心下也是一陣膩歪。
    姑嫂兩人正是相看兩相厭,便聽陳老太太已吩咐下去,要從每月的份例中抽出十兩銀子採買筆墨紙硯請女先生供三個姐兒讀書,陳氏回過神來,忙開口勸阻道:「母親莫要如此。我方才說了,這請先生的束脩由我自己出,筆墨紙硯也由我們自己買,母親這麼著,豈不是叫人笑話女兒言而無信?」
    陳老太爺見狀,撂下手中茶盞,緩緩開口道:「你今年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嫁人數年,膝下也有了一雙女兒,行事說話怎麼還是這般任性不懂事?你母親一應作為,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好生聽著便是,哪來這麼些話。真要是嫌嫁妝太豐厚,便攢著留給大姐兒和二姐兒。她們將來也是要出門子的。既然沒了爹,你這做娘的,合該想的更周到些。」
    「……咱們陳家雖不是甚麼大富大貴之家,家境倒也殷實。添幾雙筷子還吃不窮家底兒,更落不到花女兒嫁妝度日的田地。倘若叫我再聽見你說這些倒三不著兩的話,你可仔細著。」
    陳老太爺這一席話說得陳氏默不作聲。馮氏在旁冷眼瞧著,雖說陳老太爺疾言厲色,到底免了陳氏破財之舉,可見他們才是一家人,三言兩語的,便將陳氏先前的一番言語一筆勾倒。
    陳氏聞聽父親如此斥責,面上便有些過不去。只是她向來畏懼嚴父之威,眼見陳老太爺認真動怒,也不敢開口反駁,只能形容訕訕地坐在一旁,摟著一雙女兒默不作聲。
    陳老太爺話已至此,馮氏這個當兒媳的更不好多說。
    眾人坐在堂屋裡,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吃罷早膳,方各自散了不提。
    至晚間陳珪下衙家來,馮氏一壁服侍陳珪寬衣洗漱,一壁將晨醒時陳氏所提令女兒讀書之意娓娓道來。言辭之間,隱隱有埋怨陳氏無事生事之意。
    陳珪雙臂平直,閉目聽著髮妻馮氏的抱怨,眉頭緊皺了一回,開口說道:「蕙姐兒想必是吃了沒有讀書的苦,這回家來,才叫婉兒和大姐兒、二姐兒一起讀書。你當初不也想著叫婉兒讀書麼?既如此,你如今也算是承了蕙姐兒的情分,就算沒有十分感激,也不該如此抱怨。叫旁人聽了,豈不覺得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況且你本是長嫂,蕙姐兒如今死了妹夫返家,母女三人何其艱難。你不說幫襯些個,還巴巴的算計她那點子嫁妝,叫外人見了,還以為我陳家過不起日子似的。這話很好聽麼?」
    馮氏聽了陳珪的話,登時氣了個倒仰,忍不住柳眉倒竪,逼到陳珪面前問道:「誰算計她的嫁妝了?是她自己為人輕狂,仗著自己有幾兩銀子的嫁妝,便說甚麼一應讀書使費,由她自己出了。還笑話我吝嗇小氣,又憑白擠兌了我好些話。我瞧她這般大的口氣,倒是想承了她這份情兒,只可惜到最後也不過是空口白話,只公公一句話,便將此事攬了過去。我倒沒同她計較,你如今又來說我?怎麼你們陳家姑娘做甚事都是好的,我不過隨口說一句,反倒出了不是?」
    陳珪打量著馮氏氣的滿面通紅,歪著身子坐在妝台前淌眼抹淚的模樣。燭光輝映下,越發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竟有幾分當年女兒之態。陳珪心下不覺一軟。忙上前輕聲哄道:「你瞧你,我不過說一句話,你就氣成這副模樣,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
    馮氏轉過身去,不理會陳珪。
    陳珪一時語噎,又轉到馮氏面前說道:「我只是想著蕙姐兒年紀輕輕沒了丈夫,帶著兩個女兒過日子且不容易。你是嫂子,長嫂如母,她既家來,你合該好生待她。也不過是兩三年的光景,屆時她嫁出去了,也念著你的好兒。將來幫襯橈兒些個,你怎麼就不懂我的心。」
    又想到馮氏嫁入陳家這些年,相夫教子,孝順父母,一應舉動頗為賢惠。唯獨在與陳氏的相處中,時常執拗左性。不覺頭疼的笑道:「世人皆說婆媳乃是天敵。怎麼咱們家婆媳間敬讓有加,姑嫂倒是鬥得烏眼雞似的。這回可好了,我竟不愁家裡不熱鬧了。」
    一句話未盡,馮氏早已掌不住笑了。

  ☆、第九章

陳珪幾句話哄的馮氏掌不住笑了。因又說道:「父親母親年事已高,好容易攢些梯己,說句不好聽的話,恐怕還等著將來做棺材本呢。況且女孩兒家讀書,不過是尋個識字的女先生教導著認幾個字罷了,究竟不比橈兒要科舉入仕,交際走動的錢多。每個月的束脩筆墨,不拘從哪兒省一筆,也都省出來了。很不必惦記老人家那一抿子梯己。傳將出去,不說父親母親是體貼咱們家添了人口,花費大,倒像是我容不下孀寡的妹子和兩個外甥女兒似的。」
    「……咱家這幾個月皆處在風口浪尖兒上,多少雙眼睛都盯著看笑話呢。我很不願再橫生枝節,只好委屈你了。」
    陳珪燈下推心置腹的這一番話,說的馮氏立刻軟了心腸。況且她原不是抓尖賣快,容不得人的。只因討厭陳氏孀寡歸家仍要頤指氣使,所以忍不住針鋒相對。如今見公公婆婆體貼明白,夫君又態度和緩溫柔小意,馮氏立刻順著台階兒下來,仍笑道:「你知道我委屈了便好。不是我抱怨,咱家姑奶奶那個性子,別說是我,誰家的媳婦也跟她相處不來。我也就是看著公公婆婆,還有你的情分上,我才不跟她計較。」
    陳珪聞言,滿面堆笑的蹭到馮氏跟前兒,一壁給她揉捏肩膀,一壁耳鬢廝磨的道:「我都知道。你是個最賢惠不過的。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馮氏聞言,忍不住瞪了陳珪一眼,口內說道:「你就知道哄我。等到了真章兒,還不是你們才是一家子,我又成了外人了。」
    故作嗔怒的眉目間,風情流轉,看得陳珪心內一熱。摟著馮氏花言巧語哄人時,心下仍暗暗思忖道:「果然子川兄的話很對,這女人都是要哄的。只要在床榻間哄的女人高興了,任事都好商量了。倒也比她平日里橫眉冷對,鬧得全家不安寧的好。」
    是夜,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顛鸞倒鳳不必細說。
    翌日一早,夫妻兩人帶著一雙兒女至正堂給父母請安。見到陳氏以後,馮氏倒是少見的和顏悅色。陳氏見狀,略有些驚訝,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自家哥哥陳珪的身上打了一回轉兒,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身上的尖刺兒倒是收斂了些。
    大家彼此敘過一回寒溫,馮氏看著陳氏身旁默不作聲的大姐兒和二姐兒,花骨朵兒一般的容貌,米分雕玉琢,叫人愈發喜愛。只是身上穿的太單薄了,且又是素色,愈發顯出楚楚可憐來。馮氏眸中閃過一絲憫色,因笑道:「如今天氣越發冷將上來,大姐兒和二姐兒也該做兩身兒厚衣裳。正好家裡也要添冬衣了。大姐兒、二姐兒喜歡什麼花色,跟舅母說,舅母也好替你們挑了來。」
    陳老太太便笑著接道:「她們小孩兒家家的,哪裡知道什麼花色好,還是你替她們選好了便罷。」
    說罷,又使眼色與陳氏。陳氏不著痕跡的抿了抿嘴,笑向馮氏道謝。馮氏因笑道:「不過是些皮子衣料罷了,倒不值什麼。白放著也是可惜了,何況又都是自家人呢。」
    陳氏聽著馮氏的話,細琢磨一回,總覺有些不大舒服。剛要說什麼,視線觸及一旁但笑不語的父母哥哥,又不好說的。想了想,便笑道:「橈兒如今讀書練字,總要有好筆好墨才能練得出來。我雖不識字,可當年嫁到趙家的時候,因那死鬼還上進,家裡倒陪嫁了一方好硯和幾錠徽墨。如今那方硯台是沒了,倒是還剩下兩錠徽墨,我大字兒不識一個,留著也沒用。就給橈兒使罷。」
    馮氏聞言,不覺心下詫然。竟不知陳氏何時這般大方了。陳珪卻是皺眉勸道:「這麼好的東西,妹子還是自己留著罷。橈兒年紀還小,且用不了這麼好的——」
    「正是他年紀小,才該給他好的使。如此他讀書練字時,自然知道珍惜。那就比旁人練的好。咱們這樣的人家,東西好不好都是次要的,只要橈兒將來有出息,就比什麼都強。」陳氏搶白一番,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東西收在我屋裡,一會子我吩咐人送到嫂子那兒,嫂子收著罷。」
    馮氏看了陳氏一眼,又扭頭看著陳珪,陳珪仍舊是滿口的推脫,最終拗不過陳氏,因笑道:「既如此,就讓你嫂子收著。等過兩日橈兒的業師過壽,便當壽禮送了過去。他們文人多清高,最愛這些筆墨紙硯,我原還發愁該送什麼。沒想到此時偏了妹子的好東西。」
    陳氏偏笑道:「都是自家人,白放著也是可惜了。莫如給橈兒使罷。」
    陳珪便吩咐兒子陳橈道:「你既得了你姑媽的好東西,怎麼還不給你姑媽道謝。」
    陳橈便上前,向馮氏作揖,口內稱謝不已。陳氏便笑著叫起,又說道:「姑母從小就見你讀書不錯,將來科舉入仕,也要做大官兒,給你娘你媳婦掙回個誥命來才好。」
    陳橈面上便是一紅,低頭不語。
    陳氏皺眉,因說道:「就這個靦腆性子不大好,跟你娘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倒不像我們家人。」
    一語未落,馮氏便是一笑,因說道:「時候不早了,想必公公婆婆都餓了,傳飯罷?」
    陳老太太便笑道:「就在小花廳里擺飯。大家熱熱鬧鬧的吃了,再各自去罷。」
    馮氏唯唯應是。起身張羅婆子丫鬟們安設桌椅,布菜擺飯。陳家小門小戶,並沒有那些侯門公府必須要媳婦站著伺候的規矩,亦沒有食不言寢不語這一說。又有陳氏這麼個心直口快最愛說笑的,這一頓早飯自然是熱熱鬧鬧。
    欣然飯畢,陳珪便回房換了朝服去衙門點卯,陳珪去塾上進學,余下的人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陳氏乃孀寡之人,在家閑居且不能走動,亦不好見外客,鎮日只是遊手好閒。不是挑剔雞鴨太柴太膩,就是嫌棄湯水太淡太咸,鬧得闔家都不安生。陳老太太瞧不過眼,便央勸馮氏帶著大姐兒、二姐兒在房裡學做針黹,又圈著陳氏跟自己在佛堂里念經拜佛。
    倏忽間又過了月余左右,馮氏的長嫂登門拜訪,只說馮氏前些日子托她留意的那位教書的女先生,終於有了人選。

ga1105 2016-5-26 17:58

  ☆、第十章

馮氏長嫂小孫氏留意的這位女先生姓吳,原是小孫氏未出嫁前便交好的閨中密友。若說起這位吳先生,原也出身耕讀之家,其父便是原鄉的一位教書先生,聽說還是舉人出身。只不過這輩子膝下伶仃,除吳先生外再無子嗣。於是便將吳先生假托兒子教養,教她讀書識字,略解膝下荒涼之嘆。
    待到這吳先生長到十六七歲上,便將她嫁與自己的得意門生。原本一切都很妥當,豈料三年前吳先生的老父因年邁體衰,又於寒冬臘月里偶感了一場風寒撒手而去。那吳先生的丈夫又因考場失利,在家抑鬱生了一場重病,沒熬過年來,也這麼一命嗚呼。
    吳先生的夫家便以吳先生克夫無後為藉口,將其逐出家門。因明仗吳先生的娘家早已無人,連嫁妝都未曾歸還。吳先生孤苦無靠,只得返回家中同老母相依為命。馮氏的長嫂小孫氏早在未嫁之前,同這位吳先生乃是閨中密友,輾轉得知了這個消息,立時登門拜訪,並將陳府意欲聘一名女先生教女孩兒讀書的消息當面告訴。
    那吳先生中年喪夫,且被夫家以無子為藉口攆回了娘家,直羞憤欲死。要不是家中還有老母須得照顧,恐怕也要以死明志落個清白乾淨。小孫氏登門之時,母女兩個正躲在房內抱頭痛哭,聞聽小孫氏這一番話,吳先生倒頗為動心,只是又怕自家的名聲不好,陳府不願。因而務必要小孫氏到陳府探明消息,倘若陳府願意,便下帖子請她來,倘若不願,就當此事從未有過。
    陳家眾女眷聞聽此言,暗暗點頭,只覺得這位吳先生倒是頗明白事理。
    唯有陳老太太仍舊有些擔心,只怕這吳先生自幼受老父教導,雖是飽讀詩書,但其心性必定亦如男兒一般爭強好勝,孤高怪癖,否則也不會在老父亡夫相繼過世後便被夫家逐出家門。
    只是當著小孫氏的面兒,陳老太太不好將心中擔憂之事一一袒露。沈吟間,又有些埋怨小孫氏辦事不靠譜。天底下讀書識字的女先生雖不甚多,但也不再少數。況且陳家也並沒有一定要個四角俱全的來。但也不能驚世駭俗,令人為之側目罷……
    馮氏將話在心裡過了一回,方字斟句酌的說道:「嫂子肯將我的話放在心上,這麼快便有了消息,我實在感激。只是這吳先生……」
    馮氏說到這裡,窺著長嫂小孫氏的臉色,因說道:「我也不瞞嫂子您,我們家之所以要請個女先生教家中女孩兒們讀書,一則是想她們略識幾個字,將來出門子了,不至於連賬本兒都看不懂。二則也是希望讀書的女孩子能明理知義,待人才愈發和氣,夫家也愈發敬重。依我的意思,這女先生的才學也不必多好,只不過能將些《女四書》、《女論語》以及前朝的《賢媛集》和《烈女傳》教給孩子們念了,也叫孩子們懂得何謂安分隨時。」
    小孫氏聞言,心下不覺沈了一沈。滿腔的火熱心思登時被冷水潑了一般。她也知道自己這番作為未必妥當,只是瞧那吳先生實在可憐,又見陳家肯接女兒歸家改嫁,必定不是迂腐之人,也未必就嫌棄吳先生的名聲不好。這才硬著頭皮過來說項一番。如今聽馮氏的話音兒,必定是不願意了。
    小孫氏暗暗自惱自慚,面上卻是不顯。仍舊笑眯眯的道:「這也無妨,我不過是隨口一說。見有這麼個人,又是我從小兒的舊相識,她的心性為人,我還是知道的。只不過是她夫家忘恩負義,反倒連累了她的名聲。也是我想的不周到了,你們不怪我便好。既這麼著,那我便回了她,咱們再看罷。」
    馮氏聞言便是一笑,口內仍說著一些客套話。
    倒是陳氏並不在意吳先生被休回家的名聲不太好,因說道:「您的好意我們是知道的。況且吳先生飽讀詩書,極通文墨,倒是比尋常那些讀腐了書的女先生強。再者說了,真正四角俱全的人物,我們這樣的人家也請不來。我倒覺得不錯呢。」
    這話倒是沒說錯,都中乃天子腳下,仕宦勳貴多而且多,陳珪小小一介七品官兒,倘若放在窮鄉僻壤,還能被人稱之為「父母大人」。若在都中,便不算什麼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先生嬤嬤,就算有教導之心,恐怕也要往高門大戶里走一遭,哪裡肯來她們這寒門小戶的屈就呢。
    因而陳老太太和馮氏請女先生的時候,亦很有自知之明。並不要求多有名聲,只要略通文墨,性情好也就罷了。若是不提及吳先生被夫家休棄的惡名兒,這人倒是極符合陳家的要求,甚至更出挑些。
    小孫氏的這一番說項,在陳氏看來,也不是很不靠譜。
    小孫氏聽了陳氏這一番話,則衝著陳氏勾了勾嘴角,神色間頗為感激。
    陳氏便笑著同陳老太太和馮氏道:「你們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屑這些個虛虛名聲兒的。況且又是馮家嫂子的舊交,那就更是知根知底了。這麼一個伶俐人兒,就算是不能聘來做女先生,時常走動也是好的。只恨我如今守制在家,竟不能出門交際。否則,我倒是很想同這位吳先生說說話兒呢。」
    若論際遇,吳先生是亡夫死後被休回家,陳氏卻是自請離家,說不准兩人還真有些共同語言呢。
    聽陳氏這麼一說,小孫氏本來有些尷尬的心思立刻沒了。看向陳氏的目光也是愈發的柔和。往日里只聽小姑子說這陳氏如何刁鑽古怪,任性妄為,今日看來,也不怪她父母兄弟都疼她,實在是個可人疼的呢。
    這麼想著,小孫氏又聽陳老太太笑道:「蕙姐兒的話也是。好不好的,我們未曾見過,也不知道內里究竟是怎樣個情形。倘若聽外人言三語四,反倒不好。還是勞累馮家嫂子帶我們娘兒們登門拜訪一次罷。就算不能聘做西席,大家彼此多一門往來交際之處,也是好的。」
    小孫氏聞言,自是欣然笑應。
    這便是陳老太太的處事周到之處了。不論這吳先生好不好,總歸是小孫氏的舊交,就算是看著馮氏的顏面,也不能立刻就回絕的。況且正如陳氏所說,真正四角俱全的女先生,也輪不到他們陳家來請,早奔了侯門公府去了。
    見面詳談一番,倘若這位吳先生的心性為人真如小孫氏所說,他們陳家聘了這位西席,倒是佔了好大的便宜呢。倘若心性不好,只見這麼一回,倒也無妨。

  ☆、第十一章

過幾日後,陳老太太果然命馮氏備上表禮,到那吳先生家中拜訪一回。一時家來,又對那吳先生贊不絕口,只說她「果然是知書達理的小姐,人也和氣」,「真不知道她婆家是抽了哪門子瘋,這樣的媳婦兒,哪有不好的」。因命馮氏即刻下帖子請了吳先生來家教女孩兒們讀書,又向馮氏笑道:「得虧了你嫂子想著咱們,才得了這麼一位好先生。改日得了空,邀你嫂子家來吃飯,可得好生謝她一回。」
    馮氏笑應,又說道:「這位吳先生人品學問倒是再無不妥的。只可惜命太薄,攤上了那樣的婆家。娘家沒了人,也指望不上。還好遇見了老太太這樣開明,不計較她是被夫家掃地出門的。否則她那日子且不好過呢。」
    陳老太太聞言,擺了擺手,長嘆一聲道:「世間事,哪裡那麼多十全十美的,總歸不如意處十之八、九。咱們既遇見了,能幫上的,便拉扯一把,也是咱們的好處。」
    又吩咐馮氏立刻準備出客居教書之所,想了想,因說道:「既然吳先生的娘家只有一位老母,不如也下帖子請了來。否則,叫她們娘兒兩個別居兩處,骨肉分離,我也不忍心。」
    馮氏聞言,含笑應道:「這便是老太太的慈心了。我竟再沒想到這些個。」
    說罷,連忙吩咐下人預備屋舍、衾被等。陳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算是想的周全。不過是以己度人罷了。」
    正說話間,陳氏因聽說母親和嫂子訪客家來,立刻帶著大姐兒、二姐兒過來上房打探消息。聞聽那吳先生性情和順,知書達理,家中意欲聘了她做西席,撫掌笑道:「這便再好不過了。早一日聘了先生來,家中女孩兒們便能早一日讀書。我也能輕省一些。」
    陳老太太聞言,笑嗔著陳氏道:「就你圖受用。我和你嫂子辛苦奔波一日,也不見你端一碗茶來我們吃。白疼你了。」
    陳氏聞言,忙揚聲笑命家下奴婢端茶來,親捧與陳老太太,笑嘻嘻的道:「母親吃茶,母親奔波辛苦了,且叫女兒為您揉肩捶腿,發散髮散。」
    言罷,起身繞到陳老太太身後,替她揉捏起肩膀來。陳老太太故作享受的眯了眯眼睛,開口吩咐道:「再用些兒力,再往上點兒……」
    馮氏在旁笑了一回,轉頭向大姐兒、二姐兒道:「家中請了先生來教你們讀書,你們可要認真苦讀,莫辜負了老太太和你母親的心意。」
    大姐兒、二姐兒聞言,乖乖的點頭答應。二姐兒想了想,因笑道:「也多謝舅母費心張羅,我們一定好生讀書,不叫家裡白花束脩。」
    馮氏聽著二姐兒頗為體貼的一句話,心中熨帖不已。仍笑向陳老太太和陳氏道:「我瞧著二姐兒倒是比從前懂事伶俐了。雖然話少了,但行止有度,比一些大孩子還強些。」
    二姐兒聞聽馮氏稱贊,面作羞澀的勾了勾嘴角,低頭不語。
    陳氏聽了馮氏的話,卻笑道:「也不知怎麼了,以前說說笑笑多伶俐個孩子,自打那死鬼死後,話也少了,人也安靜了。有時我瞧著她,都不大像我那二姐兒了。」
    二姐兒聞言,不覺心下一驚。
    陳老太太與馮氏不明就里,只以為二姐兒是驟然失怙,且經歷了趙家靈堂上那一番大鬧,有些驚到了。心中頓生憐憫之情,因嘆道:「也怪不得這孩子。家中驟然生變,便是大人也有好些緩不過來的,何況是幼齡稚子。」
    陳氏聞言,不免又想起在趙家多年的醃臢事兒,因想到趙老太太和趙家二房在靈堂上也不消停的舉動,更是柳眉倒竪,口中咒罵不止。聽得陳老太太連連皺眉,忙開口阻道:「小孩子跟前兒,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這爆炭似的霸道性子也該改改,總是這麼著,將來有你的苦頭吃。」
    陳氏聞言冷哼,不以為然的道:「想那麼些做甚麼。我如今在家,有爹媽哥哥寵我,我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待到將來真有那麼一天。也不過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怕個甚麼。」
    言罷,不欲糾結此事,仍開口問吳先生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甚麼時候來家教書,家中客房和教書的地方可都預備妥善了,待吳先生來那一日,須得預備一桌好席面管待了。又說「既然請先生的束脩和筆墨使費從公中出,那這頓席面便由我請,還請媽和嫂子別推脫了,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陳老太太和馮氏見陳氏真心如此,且知陳氏嫁妝雖不甚豐厚,倒也不難於此,略思忖片刻,便笑著答應了。
    三日過後,吳先生帶著老母應邀而來。陳氏果然預備了一桌豐盛的席面管待了,馮氏則張羅著家下僕婢幫襯吳氏母女安置下來,見吳氏母女只帶著兩個粗使的小丫頭過來,又撥了兩個婆子和兩個丫頭在屋裡照顧。
    吳家太太既知女兒是被陳家聘了來教女孩子們讀書,雖前些日子見過一面,仍舊擔心主家不好相處。如今且見陳家上下一應準備十分周到,心下一塊石頭落了地,拉著陳老太太的手淌眼抹淚兒的道謝。
    陳老太太見狀,少不得握著吳家太太的手笑道:「家中準備的匆忙了些,若有甚麼不到之處,只管告訴我,或者告訴老大媳婦也是一樣的。」
    又說道:「既到了咱們家,便是一家人。千萬莫拘束了才是。」
    如此這般殷殷囑咐了好幾句,又見吳母與吳先生面上微露疲乏之色,因笑道:「今日這一番折騰,想必也累了罷。暫且安歇一日,有甚話,明兒再說罷。」
    吳氏母女聞言,不免含笑道謝。起身將陳老太太等人送出房中,這才回轉。
    吳家太太打量著屋內的一應陳設——雖不十分奢華,卻也清幽雅靜,一見便是認真收拾過的。因笑向吳先生道:「你這位東家倒是有心的人,真沒想到她們能體貼至此。你可要好生教導這府上的女公子讀書。莫要辜負了人家的心意。」
    吳先生含笑應了。正要開口說話,早有小丫頭子用大銅盆盛著熱騰騰的清水過來,另外一人則捧著盥洗之物,服侍吳氏母女二人梳洗安置。
    吳家太太又趁著泡腳的工夫向陳府的小丫頭子詢問府上的規矩舊俗,那小丫頭子乃是陳府的家生子,生的聰明伶俐,所以才被撥到這裡服侍貴客。如今聽了吳家太太這般詢問,又早被陳老太太叮囑了好些話,便笑道:「好叫老太太得知,我們陳府比不上那些公門侯府的規矩大,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又都是再和氣不過的人,小大爺如今上了十一歲,要進學讀書,只在外院兒住著,每日只晨昏定省方來後宅。所以平日里只有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和三位姑娘在家。姑太太亦是孀居,性情爽利的很,是最愛說愛笑的。如今只和老太太念佛祈福……」
    吳家太太和吳先生聽了這麼一席話,不覺相視一笑。
    一時小丫頭們伺候著梳洗畢,又服侍二人安置休息。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將將過了五鼓,吳氏母女早早便起來梳洗過。坐在房裡閒聊了一會子,用過了早膳,便有小丫頭子引著吳先生至教書之所。
    彼時陳婉和大姐兒、二姐兒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書房內,瞧見吳先生緩步行來,立即起身問候。吳先生一壁含笑讓座,一壁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三個女娃。
    只見兩個大些的不過八、九歲年紀,一個容貌清秀,氣質和婉,一個柳眉鳳目,溫柔標緻,小一些的不過四五歲年紀,米分雕玉琢,玉雪可愛。因府中才做了冬衣,三人穿的衣裳都是同樣的料子同樣的款式,只不過衣襟兒衣擺處繡的花色並不相同。
    吳先生便是一笑,先同三位女學生聊了一會子,得知三人雖從未進學,但陳婉平日里跟著哥哥,也略識得幾個字。倒是大姐兒和二姐兒,因年紀尚小,且在趙家時不得家人看重,當真是一字不識。
    吳先生心中便有了成算。仍笑著吩咐三個女學生翻開書案上的《三字經》,領著三人誦讀了幾遍,然後意思淺顯的講解一番。
    吳先生自幼乃是吳父充作兒子教養的,此前亦從未擔任過西席一職,並不知道尋常的女先生是如何教導女孩子讀書的。只不過學著父親的樣子教導講解,又手把手的教導三個女學生如何握筆,如何伏案,如何書寫,見三人學的似模似樣了,又命三個女學生照著字帖臨摹大字。
    因三人此前毫無基礎,短短頭四句話,便耗費了吳先生一整節課的時間。
    吳先生便也知道了,陳婉因年紀大些,此前亦有過耳目濡染,記得便快一些。二姐兒年紀雖小,大抵天生伶俐,雖手小略有握不住筆,幾篇大字下來,縱使筆鋒無力,但細微勾折處略見風骨,倒也臨的像模像樣的。唯有大姐兒,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尚小,還是腦子略笨,進度上倒是不如姊妹們了。
    吳先生心中有數,面上卻是不顯。一時臨過了大字,便有小丫頭子來傳上房擺午膳了。
    吳先生聞言,便笑道:「今日便到這兒罷。你們回房後各自臨摹十篇大字,且背熟了今日堂上我講的這一篇。明兒早上我會考校的。」
    陳婉、大姐兒、二姐兒聞言,立即起身辭別了吳先生。又有外頭伺候的小丫頭子進來收拾過筆墨等物,眾人方齊至上房不提。

  ☆、第十二章

上房裡頭,陳老太太正同吳家太太說笑,馮氏與陳氏坐在下首,陪著吃茶湊趣。眼見陳婉姊妹們跟著吳先生過來,陳老太太因笑道:「今日勞累吳先生了,快坐下歇歇罷。」
    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
    陳氏便笑向陳婉三女道:「頭一天上學,覺著怎麼樣?都學了甚麼東西,說來叫我們聽聽罷?」
    陳婉聞言,低頭笑了一回,將吳先生教的《三字經》頭四句背了一遍,又有伺候的小丫頭子捧著三位姑娘在堂上臨摹的大字呈上來。陳老太太等人見過,不覺笑道:「寫的不錯。」
    吳家太太倒是覺得吳先生廢了一個上午,只教了這麼幾句話,頗有些磨洋工的嫌疑。生怕陳府眾人覺得不妥。
    陳老太太窺其神色,便笑向吳先生道:「女孩子讀書,不比男孩子課業繁重。何況她們又是剛剛進學的年紀,吳先生這麼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課業,倘若累壞了她們,就不好了。」
    馮氏也在旁笑道:「常聽人說循序漸進,便是這個意思了。」
    吳家太太聞聽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與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陳氏則笑問大姐兒、二姐兒道:「今兒吳先生教授的課業,你們可都懂了?」
    大姐兒與二姐兒點頭答應著,陳氏不放心,又逼著兩姊妹當面背過,這才笑說道:「當初既鬧著要讀書進學,合該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們偷懶,可要仔細著。」
    一句話未落,又回頭向吳先生道:「她們姊妹就交給吳先生了。倘若不聽話,或打或罵皆由著先生來。不可輕縱了才是。」
    吳先生看著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兒與二姐兒,笑著說道:「她們姊妹很聽話。」
    正說話間,便有二門上的小子通傳說有人遞了拜帖上門。陳老太太聞言,命人接了拜帖進來。因女眷們都不識字,陳老太太便央吳先生看過,那吳先生接過拜帖低頭看了一回,不覺面色大變。
    眾人相互看了一回,陳老太太開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帖子?」
    吳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遞了拜帖到府上來。」
    陳府眾人聞言,不覺面面相覷,深感詫異。馮氏沒等陳老太太開口,揚聲問傳拜帖進來的小丫頭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小丫頭子低頭回道:「是個面生的婆子,正在門房上等著。」
    陳老太太皺眉,沈聲說道:「叫她進來,我有話問她。」
    那小丫頭子答應了退下。一時回轉,身後便跟著奉命送帖子來的婆子。
    眾人細細打量那婆子,只見這人四十往上的年紀,斑白的頭髮整整齊齊的輓成一個纘兒,上頭插著兩三枚素銀簪子,身上穿著藏藍襖兒,外罩青緞比甲,一色半新不舊。上前躬身見禮時,氣度也還從容。
    陳老太太將手內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們素日與府上並無往來。今日驟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時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貴乾?」
    那婆子聞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吳先生一眼,低頭應道:「我們家老太太聞聽府上聘了吳氏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緣故,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想要當面告訴,又恐之前並無往來,一時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來。」
    聞聽此言,陳老太太尚未說話,陳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開口說道:「你們家老太太管的倒寬,連別人家的家務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吳家太太和吳先生則羞得滿面通紅,坐立不安。
    那婆子聽了,一聲不言語。陳老太太便笑道:「我們兩家素未平生,竟沒想到府上如此熱心,倒要多謝你們費心了。不過我這裡也有一句話,還請轉告你們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應是。
    陳老太太便道:「有道是個家門另家戶,誰家都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們不想知道貴府上同吳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們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們讀書,也無需不相干之人來指摘。貴府老太太的心意我們領了,今後也不必多說。大冷天的,倒是難為你跑這一趟。趁著天兒還早,你便回去罷。」
    那婆子聽了這話,霎時間氣的滿面通紅。只是她身為僕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認真強嘴,只得忍羞帶怒的告退。
    堂上眾人見此行狀,都覺得十分解氣。想也是,能生出陳氏這麼個不在乎禮法規矩世俗眼光的女兒,陳老太太又豈是真的性格綿軟。不過是此前對著家裡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兒顯出來。如今且見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尋釁滋事,惹到她的頭上,才忍不住刺回去罷了。
    待那婆子走後,吳家太太與吳先生滿面羞愧的說道:「都是我們不好,給府上添麻煩了。」
    陳氏不待陳老太太開口,擺著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與你們相干。你們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腳的。正如媽說的,個家門另家戶,你如今既離了那處火坑,就不要理會那些人了。」
    頓了頓,又義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麼鳥兒都有。我原以為趙家的行徑已是無恥至極,沒想到你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無情無義恩將仇報,到如今竟還管到旁人頭上來了,我要是不給他一個教訓,他也不知道陳姑奶奶不好惹!」
    眾人聞言,不覺駭了一跳。陳老太太忙問:「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鬧事才好。」
    陳氏便冷笑道:「我只怕我們息事寧人,那起子混賬到不肯善罷甘休。今日媽回絕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惱羞成怒,編排起吳先生來。如今吳先生可是教咱們家的女孩兒讀書,到時候必定連累了咱家的女孩兒。我倒是不在乎甚麼閨名清譽的,只怕媽和嫂子會惱。也有一乾不明事理的人,聽了信了,反倒牽連了婉姐兒的姻緣。既如此,莫若咱們先鬧他個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來算計我們。」
    那陳氏原就是個無風還要起浪的性子。未出嫁時,便在家中說一不二,弄性尚氣;及至嫁到了趙家,也是囂張跋扈,斷不肯收斂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制念佛,早就覺得拘謹了。鎮日間挑三揀四,恨不得滋些事來消遣。只不過是家中眾人皆知她的脾性,不肯認真同她計較,又有陳老太爺彈壓著,輕易不敢呲牙兒。
    正是這麼個人,她不尋旁人的晦氣都是好的了,又豈能容忍旁人來挑釁她。何況早日間聽了馮氏長嫂小孫氏那一篇話,更是替吳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眾人開口勸慰,便向吳先生詢問其被逐出夫門的具體事宜,意欲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層皮才好。
    吳先生性情柔順,是隱忍慣了的。縱使先夫家背信棄義,棄她於不顧。她心中憤恨非常,仍舊抱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態,十分羞於出口。陳氏見她支支吾吾的,總不肯說個明白。一時氣急,開口罵道:「我原還敬你是個讀書識字的,總該有些氣性才是。如今見你行事,怎麼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頭上了,你還猶猶豫豫不肯撕破臉。怨不得旁人願意拿捏你,就你這性子,不欺負你卻欺負誰去?」
    吳先生見狀,不覺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錯。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書,生恐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沒福氣。我如今就和媽離了這裡,再不肯連累了府上。」
    陳氏怒極而笑,揚聲喝道:「你現在要走?晚了。我們陳家是什麼樣兒的人家,豈容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要讓那起子混賬聽了,不說你怕帶累了我們,反倒是我們陳家怕了他們似的。我告訴你,今兒你想爭也得爭,不想爭也要爭這麼一回。好叫那起子混賬知道,我陳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陳老太太和馮氏見狀,不覺好氣又好笑。忙開口勸道:「蕙姐兒快坐下說話。你這麼著,叫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是人家把你怎麼了。」
    吳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為我們娘兒兩個打抱不平。我替我閨女先行謝過了。她年輕,面子矮,不肯輕易說人長短。我這老婆子卻是不怕旁人說我長舌的,我來說便是。」
    吳先生聞言,立刻哭著阻止。吳家太太看著淌眼抹淚的女兒,恨鐵不成鋼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們周家對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臉面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兒,有冤無處訴。」
    陳氏聞言,忙開口叫吳先生不必多說,更貼著吳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欲聽一聽這旁人家的閒事。
    吳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緒,便將這一應故事娓娓道來。
    原來當日吳先生的父親還在時,便在原鄉教書。因他的書教的好,很是調教過幾個秀才舉人,乃至中了進士入朝為官的也有那麼一兩個。因而在原鄉處很受追捧。那地界兒略有些資財,且意欲上進的人家兒,都愛把小子送到吳先生之父的塾上念書。
    吳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吳先生之父的得意門生,便是如此。
    只不過同那些家有資財的弟子們不同,吳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貧。他家也沒錢供子嗣讀書。吳先生的夫君本名週二狗,原不過是吳父雇傭的,給塾上挑水劈柴的一個短工。只不過其人聰明上進,經常在閒暇時,偷偷躲在教捨的窗子下頭聆聽吳父宣講學問。
    吳父見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時常抽空提點。後來見他果然是個讀書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並為他改名為周璞,甚至資助他念書科考。再後來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吳父便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吳先生嫁給那周璞。
    吳先生同周璞的感情倒還不錯,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賓,縱使吳先生嫁到周家十來年也無所出,周家上下都攛掇著周璞為子嗣計,再納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於是鄉里之間便傳出吳先生善妒之惡名。彼時吳先生雖心有不滿,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終如一,只覺得心裡比蜜還甜,外間的風言風語,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吳父年邁體衰得了風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紀輕輕中了舉人,周家自以為不論是門第還是家資,都能攀比得上吳家,且吳先生確實入門十多年也無所出,實在理虧。便在旁人的挑唆下,再次生了給周璞納妾之意。
    這回周家老太太看中的,則是她在娘家的親姪女兒,也就是周璞的親表妹。又恐周璞性子執拗不肯同意,周家老太太便在娘家哥哥的教唆下生了先斬後奏的心思。
    她想的倒也在理兒,只覺得周璞再是嘴硬,亦是男人,少不得有些貪花戀色的毛病兒。平日里被吳先生轄制著,不敢如何,倘若生米煮成了熟飯,又豈有再擰著的道理。何況那人又不是外人,而是他嫡親的表妹,周璞就算心有不滿,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也會同意的。到時只要這表妹懷了周家的骨肉,再有嫡親姑母撐腰,就算吳先生身為正室,也不好為難的。
    算盤打得且精,周老太太便以吳父病逝,吳家太太需得人陪為藉口,打發吳先生家去陪伴老母。吳先生一心以為這是婆婆體貼她,再想不到這個上頭,立時千恩萬謝的收拾了包袱回家去。
    這一廂周家老太太便趁著吳先生不在家的工夫,故意灌醉了周璞,意欲生米煮成熟飯。豈料那周璞酒醒過後,非但不肯順著周家老太太的意思納妾,更是當著眾人的面兒呵斥表妹寡廉鮮恥,因是盛怒之時,有些話說的很是難聽,那表妹羞憤難當,趁著眾人不注意的空兒,當夜便投繯自縊了。
    既出了人命,縱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家也因此結了仇。周老太太的娘家哥哥不依不饒,再不提那些背後的齷齪算計,只說是周璞強姦不遂,反逼死了他們家的姑娘,鬧著要討個說法。
    那周璞雖然不恥表妹的為人品性,卻也不曾想真個逼死了人,登時也沒了主張。又見自家舅舅著實鬧的厲害,這種家醜又不好太過張揚的——非但掰扯不輕,反而愈描愈黑——又怕舅父一家真的不管不顧,鬧到衙門上去,也玷污了他的清名。且不好撕破臉,只能捏著鼻子任由舅舅一家敲詐勒索,不但損失了一筆家財,更被周老太太說服納了表妹的牌位進門。
    原以為這事就此告一段落。豈料周老太太的娘家經此一事,自以為得了個把柄,竟把周家當做了搖錢樹,隔三差五,便登門鬧上一回,混兩個錢回去使。錢不夠了,便再來鬧——如此周而復始,不下一年的工夫,周家原本豐厚的家資漸漸露了底兒,兩家的情分亦不復以往。
    因著這一筆爛賬,周璞心生委屈,又不好同人訴說,只能悶悶的憋在心裡。吳先生也覺十分委屈,更是瞧不起周家的行事。吳先生雖然性子和順,行事卻天真爛漫。心裡不自在,行動言語自然顯露出來。周璞雖也贊同吳先生的話,但更覺著人死為大,況且那又是自己的舅舅家——就算不看著舅父,也得顧忌老母的顏面。因而時常勸諫著吳先生莫要如此,小夫妻兩個亦因此生了幾回口角。
    那周老太太經此一事,非但不思己過,反而埋怨吳先生平日醋妒太過,所以轄制著周璞腦子不靈光。否則周璞當日便納了她姪女兒為妾,大家彼此和和美美,又豈有今日之事。吳先生有時忍耐不住,便同周老太太爭執起來,周璞夾在中間,勸母親也不是,勸髮妻也不是,兩面受夾板子氣,也漸漸無心念書,及至春闈時名落孫山,心下更添了一重病。及至藥石罔效,病入膏肓,將將一年的工夫便撒手而去。
    眼見夫君抑鬱而亡,吳先生悲痛之余,也覺著這是自己之故。倘若自己心性寬些,不與周璞拌嘴生事,興許周璞也不至於早早便亡故。因而在周老太太以她克夫無子為由,將她逐出周家門時,吳先生雖羞憤難當,但也不肯同周老太太爭執。甚至周老太太被娘家人挑唆著扣了她的嫁妝,吳先生也是忍了下來。
    蓋因心如死灰,那些身外物也就不值甚麼了。
    若不是家中還有老母需要照料,吳先生恨不得就這麼隨了周璞而去,也算全了這一份夫妻情義。所以不論陳氏如何恨鐵不成鋼的逼問她,她都不肯說一句周家的壞話。倒不是念著周家的好,只是她心裡,著實對不住夫君周璞罷了。
    這些後宅陰私之事,除當事的三家之外,就算交好如吳先生的閨中密友小孫氏,亦不得而知。若不是周老太太逼人太甚,心疼女兒的吳家太太都看不過眼了,恐怕這些事情終究也無人知曉了。

 

ga1105 2016-5-26 17:58

 ☆、第十三章

聽了吳家太太這一篇話,陳府眾人目瞪口呆,險些反應不過來。吳先生更是羞惱的用手帕子捂著臉抽噎不止。
    半日,陳老太太方長嘆一聲,滿面唏噓的道:「怪不得世人常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果然是一樣米養百樣人,今兒我也算是長了見識了。」
    陳氏更是冷笑著譏諷道:「這才叫良心都讓狗吃了呢。倘若沒有吳老先生的悉心教導,周家何嘗會有後日的風光。既承了吳家的恩情,他們一家子不說對吳家感恩戴德,反而在吳老先生仙逝後如此苛待恩人之女,還敢道貌盎然的說出這麼無恥的話。」
    說著,陳氏又恨鐵不成鋼的指著吳先生道:「你也是個糊塗的人。他們怎麼說了,你就怎麼聽了。分明是他們先做下無恥的事來,難道還怕人說。既肯做了,又不肯承擔惡名兒,想要一死了之。難道做惡的人死了,受害的人反倒成了殺人的兇手不成?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也就是你們夫妻好糊弄,倘若是換了我,不說鬧他個天翻地覆,也要宣揚的他們一家子難在原鄉呆下去。還想以此訛賴些銀錢?皮不揭了他們的。」
    馮氏在旁,亦長嘆道:「話雖是這麼說,倘若真攤上了這麼個親戚,也夠糟心的。」
    話落,很是關切的向吳先生問道:「事已至此,你如今又是怎麼個打算呢?」
    吳先生抽抽噎噎,低聲訴道:「我一個無父無兄的婦道人家,又能怎麼辦呢。不過是逆來順受罷了。何況我婆婆也是艱難,好容易拉扯大了兒子,如今且沒了。她一個老人家,孤苦伶仃,我也不忍心為難。縱使心中十分不滿,看在夫君的情分上,也只有忍著罷了。」
    陳府眾人聽了,頓時無語。趙家二姐兒站在一旁新奇的打量,只覺著自己活了兩輩子,竟真的遇見聖母了。
    怪道吳老先生桃李遍地,周家將吳先生休回娘家,連嫁妝都不給,也無人替吳先生道不平。用句後世的話說,連原告都不主張自己的權利了,旁人再是義憤填膺,又有什麼用呢?
    這才叫民不舉官不究呢!
    另一廂,陳氏聽了吳先生這一篇糊塗話,氣的連連冷笑,開口譏諷道:「先生真真是個賢惠人兒,有這樣的慈悲心腸。我瞧著,連朝廷都該頒塊兒牌坊給你。如若不然,真是可惜了先生的這番心意了。」
    說罷,直捂著胸口嚷嚷不休,只說自己氣的肝兒疼。
    吳家太太和吳先生則滿面尷尬。吳先生訕訕的道:「我知道姑奶奶是恨我性子太軟綿,實在立不起來。我也知道這些個。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那婆婆百般不好,終究是對先夫有養育之恩。我與先夫夫妻一場,卻又沒能替周家留下一脈香火,已是對他不起。如今家有高堂需要照料,更不能與他同生共死,我心裡更是無顏念他。那些個身外之物,倘若我婆婆真要留下,我也不討要了。她如今年歲已高,膝下無子嗣奉養,身旁多留些銀錢傍身也是好的。」
    陳氏聽了吳先生這麼情真意切的一番話,只能翻翻白眼,嗤笑冷哼,十分煩躁的扇著手帕子。心下則暗暗生惱——
    早知這吳先生腦子拎不清,當初就不該攛掇著母親和嫂子去登門拜訪,請了做先生。倘若她將這麼些狗屁不通的假道學教給婉姐兒幾個,她才要頭疼呢!
    想到這裡,陳氏愈發不放心。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大姐兒和二姐兒身上巡視一回,心下暗暗定了主意。
    暫且不言陳氏心中到底作定了甚麼主意。只說陳老太太和馮氏聽了吳先生這一篇解釋,卻覺得這位女先生請的果然不錯——至少其人品學問是很好的。雖然腦袋有些拎不清,但為人業師,能夠在言傳身教上令人挑不出毛病兒來,總比那些在人前道貌岸然,背地裡又是另一幅面孔的小人強多了。
    至於這樣的性子在人情往來中會不會吃虧——那端看旁人怎麼說了。需要捧著的時候便是正面教材,需要警醒的時候便是反面教材。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呢,何況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學生。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眼面前兒最需要解決的,卻是周家會不會因嫉生恨,故意生出是非來作踐吳先生,帶累壞了陳家女兒們的清譽。
    陳老太太與馮氏相視一眼,卻未曾多說。只吩咐屋內伺候的丫鬟們調開桌椅,羅列杯盤。寂然用過午膳,陳老太太便笑道:「今兒念了一上午的書,又遇見這麼些事兒,想必大家都累了。暫且回房歇著罷。」
    眾人聞言,只得起身辭別陳母,又相互道別一回,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至晚間陳珪下衙,馮氏一壁替陳珪寬衣解帶,換上家常衣服,一壁向陳珪提及白日之事,又犯愁該如何應對周家。陳珪一時也想不到太好的法子來解決此事。凝神想了一回,不覺皺眉,厭煩的道:「早知如此麻煩,當初還不如換一位女先生罷了。讀書識字的先生甚多,很不必在這一顆樹上吊死。」
    馮氏聽了這話,不覺開口替吳先生解釋道:「我倒覺得這位吳先生人很好。只不過命不好,攤上了那樣的婆家罷了。何況這件事情歸根結底又不是她的錯。我們怎好因旁人之故,遷怒於她?」
    陳珪冷笑一聲,開口說道:「我又不是衙門裡的青天老爺,還給他們斷官司分對錯不成?再者說來,清官也難斷家務事,何況她家那位婆婆又是那樣難纏的人。我只怕她自己立不起來,反倒牽連了婉姐兒的名聲兒。咱們家已經夠亂了,我可懶得理會旁人的家長里短。」
    言罷,倒是十分堅持叫陳家辭了這位吳先生,另換一個清靜的來。
    馮氏皺眉,一聲不言語。半日,說道:「老太太和蕙姐兒都很喜歡她呢。何況她才來我們家教書,也沒犯甚麼錯,只因為這麼一件事兒,就攆了人去,也太冷情了罷?我也難向我嫂子交代不是?」
    陳珪這才想起,這位吳先生還是馮氏的長嫂小孫氏薦了來的。聽說這位吳先生同馮氏的長嫂還相交甚好。既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也不好不言不語的,就將人攆了去。何況他如今還有一件事兒,要求到大舅哥的頭上去。既這麼著,更不好為了吳先生的事情掃了小孫氏的顏面。
    陳珪思及此處,低聲嘟囔了一句「麻煩」,剛要開口說什麼,又有上房的小丫頭子來傳晚飯。陳珪便住了口,因說道:「先去吃飯。吳先生的事兒,以後有暇再說罷。」
    馮氏答應著,跟在陳珪身後一路逶迤至上房。彼時早已是掌燈時分,上房裡亦是燈火通明。因晚上有外男回府,吳先生並吳家太太只在房中自便,並不過來。
    一見陳珪夫婦相攜而來,上房正堂內除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外,余者如陳氏、陳橈、陳婉並大姐兒、二姐兒皆站了起來。陳珪夫婦先上前給父母問好,又同妹子陳氏說了幾句話,受過四個孩子的禮,方各自落座。
    丫頭們早已在正堂邊兒上的小花廳里擺好了飯,眾人一齊移將過去,也不必馮氏在旁布菜,大家各自坐下,陳老太太笑著同陳珪說道:「你連日來早出晚歸,十分辛苦。我已吩咐你媳婦叫廚房燉了野雞崽子人參湯,你多喝兩碗,早些休息罷。」
    陳珪笑著謝過母親,早用雞湯泡了飯,吃的十分香甜。
    因陳府飯桌上並無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陳氏又向來是個藏掖不住的。立刻便將白日里吳先生的一應舊事說了出來。末了嘆道:「也不知那周家究竟怎樣,若是真藏了壞心要敗壞吳先生的名譽,我恐怕家中三個姐兒也跟著倒霉。」
    陳珪一髮厭煩的皺了皺眉,只覺得原本香甜的野雞崽子人參湯也油膩了。尚未說話,只聽向來沈默的趙二姐兒撂下碗筷,狀似無意的笑眯眯說道:「媽很犯愁麼?我倒覺得吳先生家中之事很熱鬧。倒是比年下里聽的戲文兒還精彩呢。倘若外頭的戲文都是這樣,我也不會每每聽戲都犯困瞌睡。還有那些說書的,每年都是那麼幾套陳詞濫調,我都快聽得耳朵生繭子了。哪裡有吳先生家的熱鬧。」
    一句無心之言,倒是啓發了陳珪。只見他忙忙的便把碗筷一放,喜的拍膝畫圈,因笑道:「妙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法子。果然是二姐兒聰明,這麼刁鑽的應對都叫你想到了。」
    趙二姐兒猛然被舅舅稱賞不迭,不覺面露茫然之色,呆呆地看了過來。陳府眾人也覺十分莫名。陳老太爺看著喜不自勝,連連稱妙叫好的長子,沈聲說道:「好好兒的吃著飯,你又發什麼瘋。鎮日間就這麼舉止荒疏,言辭跳脫,也不怕橈兒見了背地裡笑話你這當父親的不尊重。」
    悶頭吃飯的陳橈冷不防被祖父點了名兒,頓露尷尬之色。
    陳珪則不以為然,嬉皮笑臉的道:「父親這話便錯了。橈兒這小子若是能學到我的一半兒機敏,來日前程且不愁了。就怕他也是個讀書讀腐了的,只曉得君子方正,反瞧不上我的人情世故。」
    「你那是投機取巧!」陳老太爺說了一嘴,不欲牽扯太多,仍開口問道:「你還沒說,方才且發的甚麼瘋!」
    陳珪見問,便嘻嘻地笑道:「方才聽了妹子所言,我正愁該怎麼應對周家的人,倒是二姐兒一語道破天機,叫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所以才喜不自禁的笑出聲來。」
    言罷,也不等眾人開口詢問,便將自己的盤算徐徐道來。

  ☆、第十四章

按照陳珪的意思,不過是想把吳先生的遭遇換了名兒姓兒,假托前朝事跡,叫說書唱戲的編成戲文話本兒,於市井街頭傳唱開來。倘若周家並無別意,那話本戲文便是供人一笑,再無他意。倘若周家真的安心作耗,陳家有了這麼一手準備,就算不是萬全之策,事到臨頭時,亦不愁沒有應對。
    說罷,陳珪仍夾了一筷子火腿入口,自得笑道:「這便是俗話說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了。」
    陳府眾人聞聽此言,尋思了一回,馮氏皺眉說道:「此事到底關乎吳先生的清白私密,我們雖有心,終究不能替她做主兒,還是同她商討一二,聽聽她的意思罷?」
    陳珪冷笑一聲,不以為然的道:「那便同她說個明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縱使她心下不認同,我們也得這般做了,總不能束手就擒,眼睜睜等著旁人使壞。何況這天底下也沒有憑白替人受過的道理——」
    一句話未落,陳氏在旁冷哼道:「哥哥這話在理兒。她想要賢良淑德憑白受屈,也不該帶累了我們。說句不好聽的話,既然是逆來順受,當初又何必惺惺作態,應了咱們家的西席。她要是同咱們家半點兒干系沒有,咱們是瘋了才攬這種麻煩事兒上身。如今她既是咱們家的女先生,她的清譽便牽扯到咱家女孩子的名譽。既如此,就由不得她糊裡糊塗的受人算計——她不怕屎盆子扣腦袋上,我還怕咱家閨女被濺了滿身的污水呢。」
    一席話落,陳氏忽地又想起早先做定的主意,因說道:「我瞧著這位吳先生雖是讀書識字,行事卻很糊塗。若由著她來教導姑娘們,恐怕教的姑娘們也都呆呆笨笨的,反倒不好了。我便想著,打明兒她教姑娘們讀書的時節,我們也在旁聽著。若有不妥的,事後也好和姑娘們分說明白。可萬萬不能學了她這迂腐性子才好。」
    馮氏聞言,不覺為難的道:「這倒不好。平白無故的,怎好去聽她的課,倒像我們不放心似的。」
    陳氏嗤笑道:「原就是不放心的意思,有什麼好抹不開臉的。難道由著她把姑娘們教傻了才好?」
    馮氏聞言,一聲兒不言語。半日,蚊子哼哼似的說道:「我還是覺著不太妥當。那好歹是我嫂子薦了來的先生,從前又和我嫂子相交甚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罷。」
    陳氏便狠狠的皺眉,氣急敗壞的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挑唆了媽和嫂子去她們家拜訪,如今倒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陳老太太看著陳氏雞頭白臉的模樣兒,很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緩緩的道:「不過是一點子小事罷了。既然老大都有了主意,慢慢兒地照做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動肝火。你如今也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一雙女兒也都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慌腳雞似的,一點兒也上不得高台盤。」
    陳氏見說,只得不滿的嘟著嘴,一旁陳老太爺也道:「蕙姐兒的性子仍舊太浮躁了,往日里我常說你,合該好生教導她才是——倘若安心一輩子呆在家裡做姑奶奶,也還罷了。倘若不是,總該提點兒城府心氣兒,學些兒眉眼高低。總是這麼個樣兒,如何使得。」
    陳老太太聽了陳老太爺這一篇話,因笑道:「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便說,蕙姐兒平日里合該同吳先生好生相處,也學一學人家的溫婉賢淑。須知女子以貞靜為要,吳先生讀書識字,性子又這樣的溫婉,我瞧著便很好。倘若咱們家蕙姐兒能有吳先生的三分柔順,我就安心了。」
    陳珪聞弦歌而知雅意,便笑著接口道:「正好兒吳先生目今在家裡教書,這麼難得的機遇,也叫蕙姐兒平日無事,去聽聽吳先生的教誨。倒是不盼著她能學出個模樣兒來,只盼望蕙姐兒跟在吳先生身旁耳濡目染,也學些女子的安分隨時,倒也罷了。」
    這話倒是同陳氏方才的話是一個意思,只不過陳珪這麼一說,便不是信不過吳先生,而是仰慕吳先生的為人品性,所以要接近著熏陶一二了。
    馮氏這邊倒也有了交代,況且她也有些不放心吳先生的迂腐,只是礙於小孫氏這個中人,所以抹不開臉面罷了。如今既有了這麼個藉口,馮氏也不怕吳先生這頭下不來台,於是滿心滿意的領了這差事,口內仍說道:「放心罷,晚飯過後我便去尋她說說話兒,務必與她分說明白。」
    陳老太太則道:「今日飯桌上的話,乃是咱們家的私話兒,萬不可傳將出去了才好。」
    眾人聞聽此言,笑著答應了。陳老太太仍舊有些不放心,又好生囑咐了年紀較小的大姐兒和二姐兒一回——好在大姐兒本就溫柔靦腆,平日里話也不多,膽子又小,陳老太太不過整肅嚴謹的叮囑了幾句,又有貼身的丫鬟們跟著,也就不怕了。
    至於二姐兒,好歹是後世穿越而來的成年人,縱使無人吩咐,她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陳老太太叮囑了一回,又笑向眾人道:「大人們說話兒談心,向來很少避諱著孩子們。卻不知有些口舌是非,都是小孩子傳話兒引出來的。他們年紀小,不懂得輕重,不過鸚鵡學舌一時口快。倘若因此起了嫌隙,反倒不美。少不得多囑咐一二罷了。」
    眾人聞言,皆稱贊陳老太太說的很是。馮氏便笑道:「還是老太太心細,我們是再想不到這些的。」
    陳老太太點了點頭,思忖半日,仍說道:「論理兒,我不該多說這一句。不過咱們家既然請了吳先生來,到底是咱們自己的主意。如今出了岔子——別說這些還只是咱們的私心忖度,便是有朝一日真有了麻煩,也不該因此遷怒於人。倒像咱們沒有擔當似的。」
    說罷,目光灼灼地盯著陳氏,口內告誡道:「好心助人卻因一時的口舌反生嫌隙,那便是費力不討好兒了。這是蠢人才做的事兒。我們陳家雖然不是什麼上等兒人家,卻也自詡並非蠢人。你這性子都是我們平日里驕縱太過,才縱的你愈發心直口快,嘴裡沒了算計。只要一時不痛快了,甚麼好的壞的不管不顧都宣諸於口。有道是禍從口出,今後你同吳先生相處,可萬萬不能如此輕慢,叫人理論咱們陳家的家教不好。」
    陳氏不拘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卻規規矩矩地點頭應是。
    陳老太太仔細看了陳氏一回,仍舊長嘆一聲,唏噓的道:「吳先生與吳家太太孤兒寡母,不說奔了咱們來,好歹如今一個屋檐下住著。我很不欲因著一些口舌是非,叫大家不能安心相處。從來都說寄人籬下的滋味兒難受。咱們如今既請了人來,便叫人歡歡喜喜的。如若不能,還不如立時放了她們家去,也省的咱們家費心費力,反而遭人埋怨,受人指摘。」
    這話很是語重心長,陳氏聽著母親說「寄人籬下」,不覺想到自己的身上來。同是孀寡之人,同樣有那麼一門糟心的婆家,她若不是福氣好,明仗著父母哥哥疼她,肯替她仗腰子。縱使心高氣傲,掐尖要強,恐怕這會子也好不到哪裡。
    既如此,又何必認真為難吳先生呢。畢竟吳先生心性綿軟,立不起來,也是娘家無人的緣故。若吳先生能如自己一般的父母俱在,兄長撐腰,恐怕周老太太亦如趙家那老虔婆一般,即便心中盤算打得響,也無計可施罷?
    陳氏因想到這個上頭,不覺把厭惡吳先生糊塗的心思去了大半。沈吟半日,方笑道:「媽放心罷,我省得的。」
    陳老太太見陳氏如此,便知她果然想明白了。因說笑道:「好了好了,說了這半日的話,菜都涼了。還是叫灶上拿回去熱熱罷。如今天兒冷,總不好吃冷食。」
    說罷,且吩咐小丫頭子將飯菜端回去重新熱鍋再傳上來。彼時天色已經不早,眾人胡亂吃了一口,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馮氏則尋至吳先生所在的客房處閒聊說話,將晚飯時眾人的商議換了些言辭當面告訴。吳先生沈吟一回,雖打從心底里不願生事,又恐周家不依不饒,帶累了陳府名聲——若真如此,別說她無顏再見陳家人,恐怕連閨中密友小孫氏亦不敢再見了。
    何況吳先生心中,仍有些想頭。她生性柔順,又因周璞之故,不肯同周家老太太認真計較。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吳先生自幼嬌生慣養,讀書識字,亦是個心氣兒高的。她看周家老太太不順眼,又念著夫妻情分不肯撕破臉,心中只管憋屈窩火。如今有人要替她出氣,縱使不為著她自己,可到底是為她張目揚名,吳先生亦是願意的。
    再有一事則是吳先生的私心計較,倒不好說出口的——陳府既有替她張目正名之意,少不得要在話本兒戲文兒中稱頌一回。倘若周家不生事便罷,倘若周家意欲生事,此事叨登出來,屆時天下人都能知道她的溫柔賢惠,她便也如前朝《賢媛集》、《列女傳》中的賢女一般,事跡傳揚天下了。
    這麼想來,吳先生心中自是千肯萬肯。不過她生性瞻前顧後,猶猶豫豫,思忖了半日工夫,方才答應下來。且為名聲計,仍舊央求馮氏將寫好的話本兒戲文兒拿來給她瞧瞧才好。
    馮氏見吳先生應了此事,只覺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兒。這麼點子小事——況且又是題中應有之意,如何不應的。當即拍著胸脯答應下來,仍笑著打趣道:「先生且放心。我們必定謹慎行事,斷不會壞了先生的清譽。」
    吳先生只覺臉上一片熱燙,心中又慌又愧,一壁絞著手帕子一壁低頭說道:「倒不是擔憂府上如何。只不過是我的一片私心,想瞧瞧罷了。」
    馮氏倒不知吳先生的一番盤算,只誤會吳先生是年輕面子薄,不肯輕易自誇的。當下也不以為意,仍拉著吳先生的手說笑了一回,眼見二更的梆子都敲過了,這才起身離開,自去回房歇息。不在話下。

  ☆、第十五章

當下且言不著吳先生。只說陳珪計議已定,次日下衙後,便筵請衙中一位交好的同僚徐子川至京中上好的酒樓吃酒聽戲。
    從來戶部便是個令人艷羨的肥缺兒。然戶部之中,亦有分工不同。諸如陳珪這般善鑽營肯奉承的,上峰便青眼相待,平日里有甚好差事兒總不忘了他,油水便大些兒個。又如陳珪好友徐子川那般清高疏狂的,雖不至於恃才辱上,亦不肯和光同塵,那上峰自然懶怠理會。任由他守在戶部這麼個聚寶盆中,卻兩袖清風。每每閒暇時,只好撰寫風月話本兒,賺些潤筆費度日。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珪笑向徐子川道:「子川兄這一向可好?近些日子囊中羞澀否?」
    聞聽好友打趣,徐子川只是莞爾一笑,並不以為意。反倒是笑著調侃道:「我這手頭,你也是知道的。甚麼時候寬松過。你既這麼說,可是近日添了油水,荷包鼓鼓,想要資助我些個?」
    陳珪便嘆道:「你這性子也太要足了強。不是我老生常談,只是以子川兄之才學資質,但凡態度和軟一點兒,以尤大人之為人心性,雖不至於即刻視子川兄為心腹,卻也必定待你為上賓。你又何愁囊中羞澀?」
    徐子川聞言,便笑道:「你還說不是老生常談,這話聽得我耳朵都快生繭子了。聖人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管你們如何上下其手,你們又何必強要我同流合污?不是我說一句忤逆的話,當今雖仁厚聖明,卻也太過遷就了。鬧得如今吏治不清,文武百官皆以向朝廷借銀為風。長此以往,必定使國庫空虛,倘或接連再有個天災人禍,只怕受過的還是百姓。為今之計,只有以雷霆之勢催繳欠銀,豐盈國庫,整頓吏治,方能安穩社稷,以圖萬世之基業。」
    陳珪聞言,便哂笑道:「你也太肯操心了些。甚麼催繳欠銀?你我如今便在戶部當差,難道還不知曉這其中情形?別說那些個皇親國戚,功勳顯貴,便是稍遜色些的文武百官,哪家沒欠朝廷的銀子?不過是數目多少罷了。聖人都不追究了,誰還提這些個,他是活膩歪了,才肯與整個朝廷做對。」
    頓了頓,陳珪又說道:「再者說來,聖人南巡多次,江南接駕的諸如甄家、王家,還有目今遷到京都的賈家,都是借了國庫的銀子去哄聖上。如今該逛的逛了,該鬧的鬧了,便催著人討要欠銀?」
    陳珪說到這裡,又吃了滿杯酒,冷笑道:「只怕以當今眷愛老臣之心,是斷斷不肯的。他們這些大頭兒不還銀子,你再叫旁人去還,可怎麼說呢?屆時恐怕又是一陣好鬧騰。」
    徐子川聽聞此言,更是長吁短嘆,拍腿畫圈的恨恨說道:「可恨,可恨。好好兒的朝廷,都叫這些蛀蟲給敗壞了。」
    陳珪見好友如此義憤,搖頭笑道:「依我之見,子川兄在戶部做筆帖式可是屈才了。以你這品性心氣兒,合該去御史台才好。」
    徐子川便佯怒瞪人道:「你以為我不想?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入御史台,必定本本彈劾這些個挖空國庫以肥私己的——」
    沒等徐子川把話說完,陳珪便笑道:「得,這話倒是連我也罵進去了。」
    說罷,舉杯笑向徐子川道:「來,只為子川兄罵我這一句,當浮一大白。」
    徐子川也便笑了,同陳珪碰了滿杯,一飲而盡。因笑問道:「如璋兄此番請我吃酒,不知是有何事要求我啊?」
    陳珪便笑道:「你怎知這次是我有事求你,難不成我平常少請你吃酒了?」
    徐子川便笑道:「你平常請我吃酒不少,但鮮少請我來這般好的地方。這可是太白樓啊,這一頓席面,沒個十兩八兩的銀子,下不來吧?」
    陳珪便是一笑,舉杯嘆道:「子川兄觀察入微,小弟佩服。」
    於是便將家中女兒如何要讀書,如何便請了女先生,以及吳先生的遭遇如此這般娓娓道來。末了因說道:「我們家裡的意思,想是先下手為強。先尋些說書唱戲的,將改好的話本兒戲文兒於市井間傳唱開來。倘若那戶人家不使壞心也還罷了。若真要使壞心,我們也好有個應對。」
    又說道:「子川兄也是知道我的。雖少年輕狂時也流連過這些個青樓楚館的,但那些酒肉之交,又何曾交心了。這件事情雖非甚麼機密要事,到底牽扯著女兒家的清白。我很不欲尋外人介入此事。思來想去,唯有求子川兄你了。」
    徐子川靜靜聽了陳珪的一篇話,喟然長嘆道:「世間竟有如此忘恩負義,刁鑽可惡之人。真真叫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唏噓一回,又向陳珪笑道:「如璋兄放心。不過是一點子小事罷了,待我回去,即刻寫了一折子戲文交付與你。」
    陳珪笑著謝過。正事已畢,兩人又開始說笑吃酒,及至席散,盡興而歸。
    至晚間陳珪醉醺醺的回府。馮氏得了消息,連忙帶著丫鬟婆子們迎至二門上將人扶將回來。陳珪踉蹌著腳步,有意將自己半片身子壓在馮氏身上,兩人七扭八扭的回至房中,馮氏將陳珪緩緩地扶到床上,一壁替他脫靴褪衣,一壁揚聲叫水。
    陳珪整個人呈大字型的倒在床榻上,笑眯眯的道:「昨兒商議那事兒,我已經交托給子川兄了。他說今兒晚上回去便寫將出來,不過三兩日就能給我。」
    說罷,又涎皮賴臉的坐起身來,湊到馮氏跟前兒笑著討賞道:「奶奶的吩咐我都照辦了,奶奶可怎麼賞我才好?」
    馮氏只覺撲面一股子酒臭氣,不覺厭惡的皺了皺眉,一壁用手在面前扇風,一壁說道:「又不知喝了幾罈子酒,攮喪多少才肯回來。等明兒早上嚷著頭疼,我可不管你。」
    口內說著,卻又吩咐小丫頭子去端早已預備好的醒酒湯來。哄著陳珪吃過一大碗。又有粗使的丫鬟婆子送了熱水與洗漱之物。馮氏便打發兩個有力量的丫頭,扶起陳珪至裡間淨房洗澡。
    陳珪一半是醉,一半是故意,仍舊賴在馮氏的身上不動彈。眯著眼睛口內說道:「奶奶未卻簪環,想必也還沒梳洗,咱們兩個一塊兒洗罷。」
    又向房內伺候的丫鬟們道:「你們出去,很不必你們跟前兒伺候。等我和你奶奶叫時再來。」
    眾丫鬟口內答應著,卻拿眼睛看馮氏。馮氏又羞又臊,面上如塗了胭脂一般,仍舊叫小丫頭子們都退下了。自己扶著陳珪跌跌撞撞至淨房。
    也不知兩人都在裡頭做了些甚麼。足足洗了兩三個時辰,馮氏方扶著陳珪出來至床上躺下,又揚聲吩咐外頭伺候的小丫頭子們進去收拾。
    一夜無話。
    次日乃是沐休,一大清早兒陳珪便神清氣爽的起身,一壁更衣梳洗,一壁笑向沒精打採的馮氏道:「果然還是奶奶做的醒酒湯最好。早些年我宿醉醒來,只覺頭痛欲裂,做什麼都沒精神。如今倒好了,再不頭疼了。」
    馮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的看向陳珪,因說道:「我當初就不該從我嫂子那討要醒酒湯的方子。縱得你如今越發沒了算計。倘若一時醉了,老老實實睡你的也還罷了。偏你醉了又愛裝瘋,總是來鬧我。」
    陳珪瞧著馮氏米分面嗔怒,風流婉轉的模樣兒,不覺神魂馳蕩。當即身子都酥了半邊似的,一把摟過馮氏,因笑道:「奶奶別不知足罷。不信出去瞧瞧,別說像我這般年紀的,便是再年輕些兒的,哪個沒有姨娘通房的。我如今全都沒有,只奶奶一個。奶奶再不任我施為,憋死我了你可怎麼辦。」
    說著,便摟著馮氏要親香。
    馮氏又羞又氣,忙的一把推開陳珪,臉通紅通紅的斥道:「你可消停些兒罷。外頭那麼些丫頭婆子們瞧著,你也不知羞。」
    陳珪不以為然,嗤笑道:「我摟著我媳婦要親香,與她們什麼相干。倘若羨慕了,也回去找自家男人不就完了。」
    馮氏啐道:「越說越往下、流走。」
    說罷,也不理陳珪,徑自摔手出了房門,順著抄手遊廊逶迤至上房。陳珪便笑嘻嘻地跟在身後,負著雙手緩步慢踱。
    一時到了上房,陳氏並兩個姐兒,以及陳橈和陳婉都在正堂陪著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說話。因瞧見馮氏和陳珪一前一後的進了門兒,陳老太太便道:「既是昨兒吃了酒,又回來的那麼晚,何必今兒又早起。合該好生睡一覺才是。」
    陳珪便笑著上前請過安,口內說道:「俗話說得好,一日之計在於晨。大清早起,我若不起來,豈不辜負了這大好韶光?也得給橈兒做出個樣子才是。」
    說罷,又同兒子陳橈笑道:「將來你科舉入仕,必少不了這些吃酒應酬。可要記著,不論夜裡睡得多晚,到了時辰必得起來。就算一時困極,待到午間小憩一回即可。莫要以醉酒為名,鎮日懶散度日,虛度韶光。」
    陳橈聞言,只得唯唯應諾。一旁陳婉與大姐兒、二姐兒偷笑不語。
    陳氏打量了馮氏半日,突地笑問道:「嫂子臉上作燒,該不會是風寒了罷?」
    馮氏聞言,眼見陳氏面顯促狹之色。便知道她是猜著了甚麼來打趣自己。又見堂上眾人亦都關切的看了過來,陳珪則在旁似笑非笑,不覺面上一髮紅將起來,反手摸了摸臉頰,笑道:「並不是風寒,想必是這幾日天寒風硬,一時臊了風也是有的。」
    陳氏故作大霧,拉長了聲調笑道:「哦,原來是風臊了。」
    馮氏轉過臉去,只作聽不見。笑著問及何處擺飯等語。
    一時吃畢了早飯,陳府眾人各自散了。陳橈與眾姊妹分別至外書房和內院書房念書習學,陳氏因昨兒一篇話,也到吳先生跟前兒名為識字,實為監視。
    馮氏因想到自己替陳珪做的那一雙鞋還未曾做完,遂回房打點針線做針黹。
    陳珪則惦記著徐子川撰寫話本一事,何況他在家閒散無事,也覺煩悶。遂以此為名至徐子川家中拜訪,自不必細說。

  

ga1105 2016-5-26 17:59

☆、第十六章

那徐子川乃是寫慣了風月話本兒的老手。陳珪拜託的這點子事,自然不在話下。只三兩日工夫,果然寫了全套的話本兒戲文兒來,交付陳珪。
    陳珪又忙忙的帶了家去,至父母妻妹跟前兒讀過一遍,又叫馮氏將話本兒送到吳先生面前一觀。見吳先生並無可挑剔處,便抄錄了幾份散與說書唱戲的,叫他們演習好了,於市井各處傳唱。
    時值年下,京中略有些底蘊的人家兒都愛請些說書的女先生兒家去說兩段兒新書。或有那等膩煩了自家戲酒的,也偏愛挑些出挑的小戲兒至家中唱幾段兒新戲。
    那徐子川替陳珪編纂的話本兒故事又新奇,辭藻又妙,情節更是曲折離奇,再經說書唱戲的這麼鏗鏹頓挫,娓娓道來,霎時間便越過了那些陳詞濫調的才子佳人,以致官宦富貴人家競相追捧。不消半月工夫,京中十停人里倒是有八停人都知道了。
    陳珪見此景況,自以為得意,笑向家人道:「如此一來,不拘那周家人如何詆毀謾罵,咱們家都不怕了。」
    卻說那周家老太太,自那日得了婆子的回話後,倒是又氣又臊,很是憤憤不平,想要恣意施為的。奈何她一個孀寡老人,平日里交際甚窄。況且周家原本底子薄,除她近親家人和原鄉鄰里之外,周璞生前相交甚好走動頻繁的人家兒,泰半都是吳老先生的門生子弟。平日里交際往來,也都知道周老太太刻薄難纏。倒是吳氏處事大方,言談舉止可圈可點,這些女眷們亦都肯親近。
    豈料周璞死後,周老太太竟以吳氏克夫無子為名,將其休還家中——若單單只是放其還家也還罷了,民間嫁娶到底不比仕宦顯貴人家規矩大,那些個無子無女的孀寡之人,向少有夫死守節的。倘或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亦可認為周老太太是不忍媳婦年紀輕輕便守寡的仁義之舉。
    可周老太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吳氏攆回家後還扣下吳氏的嫁妝不予歸還。登時便有受了吳老先生教誨的門生子弟看不過眼,想要替吳氏打抱個不平兒的。然而吳氏又是那樣一番態度,周老太太又是刻薄之名遠播,諸人思前想後,也怕吳氏立不起來,反叫他們這些個仗義出手的人背上欺負孀寡的惡名兒,這才不予理會。
    只是厭惡周老太太之心過盛,竟也不肯再相往來的。
    因而周老太太雖願口舌生事,奈何卻無人肯聽。唯有回原鄉走親訪友時聒噪幾句,那些個鄉野村婦倒是肯以此為談資,家長里短的說人是非。
    次後便是大年節下,京中市井街頭開始傳唱些新鮮戲文兒。那些無干之人聽了倒不覺如何,唯有周老太太及其娘家人,是深知內里的。不覺又驚又怕,這時方體會到陳家的厲害之處。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雖行事無恥,然家中小輩亦有讀書識字,意欲科舉做官兒的。況且那家人也都是小聰明,那曾見過如此歹毒狠辣的算計。因而還未照面,便已心生怯意。
    又思及陳府這般張揚行事,卻又假托前朝事跡之名兒,大抵是告誡為重,並不想認真撕破臉的。何況如今吳氏且被攆出周家,那嫁妝亦且不想討要回來的。既是這般,任由周老太太窮追不捨,除憑添怨氣外,究竟再無實惠。更且憑白得罪了陳府,實在於己無益。
    因而思前想後,終究不敢放任周老太太謾罵吳氏。好說歹說,連哄帶嚇,總算哄的周老太太消停了。
    那周老太太沒了兒子周璞,便是沒了後半生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今一顆心都系著娘家了。眼見娘家如此驚惶不安,倒是不好再任意施為。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仍舊不放心,便趁著大年節下,備好一封厚厚的年禮親自登門拜訪,又明言周老太太行動冒撞——「老人家行事糊塗,倘若因此唐突了貴府上,還請寬恕些兒個。」
    如此這般,眼見陳珪並無深究之意,方算是圓過了此事。且不消細說。
    目今且說陳珪,剛剛送走了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回至內宅,便有大門上該班的小子們傳信兒說皇糧莊頭張家遞了拜帖,意欲闔家來訪。陳珪接過拜帖低頭看過一回,因笑向馮氏道:「這位張世兄倒是個有心的人。」
    馮氏便笑道:「不拘怎麼說,大姐兒終究是他們家的兒媳婦。蕙姐兒又是他好兄弟的遺孀,常來走動些個,也是情理之中。」
    陳珪聽了這話便是一笑,一壁從桌上的果品盤子中抓了一把松子瓤在手內,連著外頭的一層細皮兒扔進口內,一壁笑道:「不成想姓趙的短命鬼兒那般混賬,交了個好兄弟倒是極懂得人情兒的。咱們家大姐兒給了他們家的小子,也不算十分委屈了。」
    馮氏聞言,因笑道:「既是親家頭一回登門,咱們也得好好張羅一回戲酒才是。這張家雖非官宦,到底手底下管著皇莊,不是有一句俗話麼,宰相門前還是七品官,何況是給皇帝管莊子的。想必平日里也是見過些世面的。倘若咱們預備的酒戲太減薄,恐怕他們面兒上不說,背地裡也要笑話咱們家寒酸呢。」
    話落,因又說家裡請的這般小戲兒唱腔兒不大好,合該再請京中有名兒有姓兒的來唱一回堂戲才是。
    陳珪歪斜在太師椅上,一壁嗑瓜子兒一壁漫不經心地聽馮氏說哪班的小戲兒好卻早被哪家府上定下了,哪個名角兒唱腔不俗只怕明兒不得空兒,說了半日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不覺懊惱的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請這一班小戲兒。都是你,非說從前的那幾班小戲兒聽膩了,想換個新鮮兒的。如今想再請人家回來,也不能夠了。」
    陳珪眼見馮氏的一腔無名正要發在自己頭上,不覺笑道:「當初我說換一班小戲兒,你也是應了的。如今嫌不好,又賴我。真真是孔夫子說的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馮氏沒好氣兒的照著陳珪啐了一口,因說道:「人家都急的什麼似的,你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眼見馮氏急的一口氣兒都喘不勻了,陳珪不再調笑,將手內的瓜子皮兒扔到桌子上,正正經經的出主意道:「你也別急。咱們家雖沒有好的小戲兒,子川兄卻是最愛戲酒的。他們家肯定請了好的來。等會子我寫一封手書,叫人送到徐府,明兒請他們家的小戲兒來唱幾出戲,不就完了。多大點子事兒,就值得你這麼樣。」
    馮氏聞聽此言,只覺又好氣又好笑,開口便道:「你說的輕巧。大年節下的,難道徐大人家不請客吃酒,你叫了人家的小戲兒來,又叫徐大人怎麼辦?總不好家裡空落落的,一聲兒不聞罷?」
    陳珪一臉賊兮兮的笑道:「哪能啊!好歹把咱們家的小戲兒送過去,應付一天罷。」
    馮氏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十指纖纖,隔空點了點陳珪道:「你啊,真真是壞透了。」
    陳珪很是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果然起身至書房寫了一封手書,吩咐自己的心腹親隨名喚陳禮的送至徐府。一時回來,那親隨亦手捧著一封回書遞與陳珪。陳珪從信封中抽出信箋,只見徐子川筆走游龍,言辭鋒銳,倒是引經據典,把陳珪好一頓罵的。陳珪一壁看信一壁笑出聲來,他那親信常隨也知道自家主子跟徐大人的關係莫逆,與旁人家不同。因湊趣說道:「小的到了徐大人府上,徐大人一聽到小的來意,便笑道‘好傢伙,大過年的還沒吃到你們家的席面,就來搶我們家的戲酒了’,又說很不必咱們家送小戲兒過去,只把咱們家預備的好酒菜,原封不動的照做好了送到他們家去。便是借小戲兒的利息了。」
    那陳禮說到這裡,不覺又是一笑,因說道:「因老爺吩咐,今兒過去只是送信兒,不必立刻接徐府的小戲兒回來。小的圖便宜,乃是騎了馬去的。徐大人見了,便說老爺算盤打的精,請他們家的小戲兒過府,卻連車轎都不準備的。又吩咐他們府上的小廝預備了車馬,不但是老爺要的那班小戲兒,一並連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叫上了車,直接命小的將人帶回來了。」
    陳珪越聽越樂和,直向陳禮道:「子川兄還是這麼詼諧。只可惜明兒張家要來,否則我必定請他過來,兩家子聚在一起,也熱鬧不是。」
    說罷,又吩咐陳禮道:「天兒這麼冷,外頭又下著雪,難為徐家的人跟車過來這一趟。且請他們留下吃過飯,喝兩壺熱酒去去寒,再去罷。」
    陳禮便笑道:「小的早就張羅下去了。哪裡還等著爺吩咐呢。」
    又道:「徐府請來的那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目今我且叫他們在西偏院兒歇著吃茶呢。到了夜間可該怎麼安置,還得請爺的示下。」
    陳珪聞言,又是一笑,因說道:「這話問的稀奇,我哪裡管得這麼些瑣碎事兒。去討你們奶奶的主意罷。」
    陳禮只得應了。略站了片刻,見陳珪再無吩咐,這才退下,不必細說。

  ☆、第十七章

次日倒是天氣清朗。下了幾日的雪早在半夜就停了。如棉絮般的雪片兒灑在院子里,落在枯枝上,日光照耀,愈發白的刺目。
    馮氏侵晨先起來,張羅著老婆子和小丫頭們掃落雪,擦抹桌椅,預備請客的茶酒。陳氏帶著大姐兒和二姐兒從房裡出來,只覺寒風撲面,由不得打了個寒顫。順著抄手遊廊逶迤行至上房,只見馮氏頭上戴著紫貂昭君套兒,身上穿著玫瑰紫壓紅緞滾邊兒的錦緞長袍冬衣,大紅洋縐銀鼠皮裙,正站在廊下同管家媳婦說話。
    陳氏因笑道:「這麼冷的天兒,嫂子怎麼不進去說話。站在這風口處,白凍壞了你。」
    馮氏回頭,見著陳氏一左一右拉著大姐兒和二姐兒的手裊裊婷婷的走來。因尚在孝中的緣故,母女三人穿戴都很素淨。藕荷色的襖兒,下頭白棉綾裙,樣式花色且都差不多,遠遠看過去,不似母女,倒似姊妹似的。
    馮氏不妨頭,反倒嚇了一跳。忙開口問道:「蕙姐兒怎麼打扮的和大姐兒和二姐兒差不多?倒叫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陳氏勾了勾嘴角,笑眯眯說道:「嫂子覺著怎麼樣?這都是二姐兒的主意。我昨兒晚上正犯愁,不知該穿甚麼衣裳好。還是二姐兒一句話提醒了我。她說姊妹之間原有穿戴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那是一家子的姊妹。如今我們娘兒們三個穿戴一樣,外人瞧了,也都知道我們是一家子了。我思忖著,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昨兒晚上特特地翻箱倒櫃,好容易從箱子底兒找到了這麼套衣裳。」
    馮氏聞言,一時無語。因又細細的打量了一回。只見除陳氏頭上應景兒的帶了幾根白玉簪子外,兩個女娃烏壓壓的雙環髻上只簪了兩朵天水碧色的紗堆的花兒。母女三人俏生生立在當地,都生的花容月貌,米分雕玉琢,一眼望過去,果然賞心悅目。只是映襯著院子裡頭的殘雪,倒是愈顯單薄了。
    馮氏便皺眉說道:「這份穿著打扮倒還新巧有趣,只是這樣的天氣穿這樣顏色的衣裳,倒是越發顯冷了。早知如此,當初做衣裳的時候便該選蓮青,或者湖藍才好。」
    陳氏擺了擺手,因說道:「嫂子也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喜歡什麼蓮青、湖藍、松柏綠的,好好兒的女孩子,何必打扮的那般老氣橫秋的。」
    說罷又笑道:「我如今要替那死鬼守制,不能穿顏色衣裳,已經十分委屈了。家常穿戴,嫂子好歹容我選個喜歡的罷。」
    馮氏聞言,便不再多說。回頭打發了廚房裡來討示下的管家媳婦,笑向陳氏道:「外頭冷,姑太太帶著兩個姐兒進屋罷。」
    陳氏便笑道:「嫂子只管說我。你方才還在廊檐底下站了半日呢。」
    馮氏因說道:「我是剛走到這兒,就被陳武家的攔下了。也不過是討一句話的事兒。否則大冷的天兒,誰耐煩站在風地裡同她們說閒話兒。」
    說罷,攬過二姐兒的手同陳氏相攜進入上房。陳珪歪歪斜斜的坐在下首右邊頭一張太師椅上,聽兒子陳橈背文章。陳婉則摟著陳珪的脖子撒嬌兒說話。
    馮氏見狀,便嗔著女兒陳婉道:「越大越沒了規矩,還不從你父親身上下來。」
    陳婉嘟著嘴放開手,陳珪不以為然的道:「她才多大了,過了年才十歲,還是個小姑娘呢。」
    說罷,又向陳橈道:「你過了年就十二了,也是大小子了。功課上也該越發留心才是。就背這麼一小段兒文章,還說錯了兩處,還不如你老子我。要這麼著,我還怎麼指望你將來能考進士,入翰林。」
    陳橈束手立在當地,只能唯唯應是。
    陳珪轉過臉兒來,視線掃過陳氏母女三人,眼見娘兒三個穿戴的十分相似,並排站在一處,倒像是三把子水蔥似的。不覺樂了,笑說道:「這個模樣兒倒好,打眼兒一瞧就知道你們是一家子。改日有暇了,咱們也做出幾套一樣的來。出去會親訪友穿戴上了,倒也新奇。」
    陳氏便笑道:「哥哥也覺著好?往日間只瞧見一家子的姊妹有這麼穿戴的。我先前倒也沒想到,是二姐兒無意間說了一嘴。我想著也著實有趣,便吩咐針線上的人將我的冬衣也改成這個式樣兒。」
    陳珪饒有興趣的看著二姐兒,因說道:「二姐兒如今不大說話,行事倒越發有了章程。這麼好的主意,你是怎麼想到的?」
    二姐兒便是低頭一笑,因說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媽就當真了。」
    陳珪便道:「怎麼不當真,這麼有意思的事兒,連我也要當真了呢。」
    馮氏見陳珪越聊越有興致,生怕他心血來潮吩咐針線上的人裁衣裳,忙開口打斷道:「老太爺和老太太怎麼不見?」
    陳珪笑的頗有促狹之意。用手指著後頭說道:「還沒起呢。」
    馮氏狐疑不解。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見陳珪語焉不詳,忙上前解釋。
    原是陳老太爺因昨兒晚飯時多吃了幾口肘子,夜裡不克化,鬧騰了大半宿,連帶著老太太也不曾好睡。因而早上便起晚了。眾人過來請安這會子,還沒醒呢。
    馮氏見狀,便笑著同上房內伺候的丫頭們道:「既這麼著,也不必叫醒老太爺和老太太。左右這會子且無事,叫他們睡個早覺兒罷。」
    正說話間,只聽裡頭傳來一聲「不必了,已經醒了」。眾人聞言,立時起身,只見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被人扶著從後頭過來。陳老太爺笑眯眯說道:「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不過多吃了那麼一點子肉,便折騰起來。」
    陳珪聞聽陳老太爺之言,便嘻嘻的笑道:「父親這便是酒肉穿腸過了,虧得父親平日里不信神佛兒,否則昨兒豈不要修成正果了?」
    陳老太爺聞言,氣的笑罵,指著陳珪便道:「虧我如今還算硬朗,不然真要被你這不肖子給氣死了。哪有做兒子的,這般打趣你老子的。」
    陳珪又是嘻嘻的笑,口內回道:「也就是兒子我,鎮日間想方設法逗父親母親一笑,換了旁人,在您二老跟前兒就跟貓咬了舌頭似的,多沒意思。」
    陳老太爺沒好氣兒的瞪了陳珪一眼,一把拉過大寶貝孫子問長問短。
    一時陳老太太又問馮氏家中酒戲張羅的如何,□□果菜可都預備妥當了。馮氏一一回過,陳老太太又問張家人什麼時辰才到。陳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因笑道:「天兒還早著,老太太急個甚麼。便是要來,好歹也得到中午罷。總不好早飯沒吃,就帶著闔家過來的。」
    陳老太太聞言,方不言語。又命丫頭們擺早飯,飯桌上拉著陳氏的手不斷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一些「張家老爺多大年紀了」「為人如何」「張家太太可好相處」「兒子多大了」「在哪家學上念書」……
    陳氏也都一一答應過了。好容易吃完了早飯,陳氏便要帶著兩個姐兒回房清靜清靜。豈料陳老太太並不放人,仍是拽著陳氏的手一長一短的問個不休。陳珪機靈,意欲躲到外書房避個清靜,還未張口,便被陳老太爺識破了盤算強留在房內。
    陳珪既走不得,他便也不讓媳婦和兒女清靜。於是陳府眾人都坐在上房內陪老太太說話兒——也不過是些車軲轆話。
    將將到了中午,果然有門房上的小廝來報說張家來人了。陳珪大松了一口氣,忙腦子混漿漿的拽著兒子迎出大門兒。陳老太爺則緩步踱至外書房等著,馮氏和陳氏則帶著家中的姐兒在二門上迎接女客。
    張允的媳婦邱氏帶著女兒妍姐兒被陳府的婆子引著進來。見了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邱氏眼圈兒微紅,大年節下,也不好道惱,只含糊的說了一句「苦了你」,便笑著同馮氏寒暄廝見。
    馮氏忙又引著邱氏和妍姐兒拜見陳老太太。邱氏便笑說道:「論理兒,早就該來拜見老太爺和老太太的。只是莊上事忙,容易抽不得身。六月時又換了一位督守太監,越發不敢偷空兒了。只好趕到年下,地裡的糧食也打好了,野物兒果子霜碳等□□都妥帖齊全了,交了差,這才得空兒過來。還請老太爺和老太太別怪罪罷。」
    陳老太太便笑道:「你們既然能想著我們,逢年過節也沒忘了我們,便是有心了。我們又怎會怪罪。何況天家的事兒,本就容不得一絲兒馬虎,自然要兢兢業業,當好了差。就如我們家老大,平日里上衙點卯,也是如此,半點兒也錯不得的。否則,豈不是辜負了天家的恩德,也辜負了上峰的信任。」
    邱氏聽了這話,越發覺著陳家人通情達理,口內寒暄了一回。又說道:「寒門小戶,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是我們家老爺如今管著皇莊,倒是還能做些兒主。得知今兒要來府上,便裝了兩袋子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還有一些莊上自產的果子野物兒,倒是比外頭的強些,能著用罷,也是討個好彩頭。還望不要嫌棄才是。」
    陳家雖是官宦之家,然陳珪不過是七品芥豆之官兒,平日里吃穿用度只能說是殷實富裕,卻因職務所限,連官用的都收不到極好的,又哪能接觸到這些進上的好東西。因而眾人自是滿意。馮氏亦再三的謝過,口內笑說道:「您也太過謙了。這麼好的東西,況且又是進上的,我們平日里都未曾見過的。今兒也是托貴府上的福,才能沾沾皇氣兒。高興還來不及,豈有嫌棄之理?」
    正說話間,便有外書房的小廝來回:「大爺問什麼時候擺飯?」
    陳老太太見問,先是瞧了瞧時辰,因笑向眾人道:「只顧著閒聊說話兒,眼錯不見,竟這個時辰了。合該擺飯了。」
    言罷,又吩咐人告訴外頭等著的小子:「告訴你們老爺,好生管待張家老爺和張家哥兒。看著你們老太爺,不要叫他多吃酒。」
    那小廝在外頭一一答應了。又見裡頭再沒吩咐,這才徹身去了。

  ☆、第十八章

自打陳府里接了張家要來拜見的帖子,馮氏便張羅著家中大大小小的人整整忙活了兩三日,不但戲酒十分熱鬧,亦且連席面上的菜饌都十分用心——不過再用心,礙於陳府的家底兒所限,也都是些雞鴨魚肉尋常食材,竟比不得張家送來的山珍野味兒出彩。
    好在徐子川得知陳府要借小戲兒是為了管待姻親,且張家又是那樣的來歷背景。遂心血來潮,同髮妻商議過後,又吩咐家中小子送了自家府上最得意的大廚過來,與陳府撐場面。
    要說徐府上的這位大師傅,姓沈名順,雖不是宮中御廚,卻也是江南一帶有名兒有姓兒的人物。端得一手好廚藝,更難得刀工精湛,雕刻出來的花兒朵兒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般。
    這位沈師傅,原本不姓沈,只因在江南赫赫有名的鹽商沈家供奉,得了家主的意,遂賜姓沈。後來沈家的家主沈三老爺看中了當時還是窮秀才的徐子川,不但資助他讀書,更且將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徐子川。後來徐子川入京趕考,沈氏因不放心徐子川一人上路,遂帶著丫鬟婆子和兩個吃慣其手藝的廚子陪同入京。
    後來徐子川金榜題名,因當年考中的名次還不錯,被當今欽點了庶吉士,順理成章的留在京都。沈氏及家中所有人等也就留了下來。直至徐子川在翰林院晃蕩了三年後,又在戶部當了差,且陰差陽錯同當年的同窗陳珪又做了同僚——
    說起這件事兒,當初徐子川的岳父沈三老爺倒是想使些力氣叫女婿返回揚州當值的。一則揚州乃膏腴之地,二則沈三老爺便是地頭蛇,叫女婿返回揚州,不但闔家可以團聚,亦且連家裡的生意和女婿的前程都照顧到,實在是兩相便宜。
    奈何徐子川為人清高,執意不許。牛心左性一般,非要進沒甚麼油水兒還要頻頻得罪人的御史台。沈三老爺出身商賈,平生最信的便是和氣生財,況且朝中形勢複雜,沈三老爺雖遠在江南,卻也知朝中成年皇子們奪嫡之險。且又深知自家女婿的脾性,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因而沈三老爺當然不許女婿入此險境。於是苦口婆心的勸了一遭兒又一遭兒,甚至逼迫女兒以性命相要挾。最終翁婿兩個暫且妥協,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回揚州。卻陰差陽錯的留在戶部,又因為不肯奉承上峰,不得人青目,到如今也是不上不下的。
    不過話說回來,徐子川這人性子倒也奇怪。說他清高自詡,目下無塵罷,他又不避諱世俗非議,肯娶鹽商之女為妻,甚至為此駁了業師保的媒。倘若說他艷羨富貴,諂媚獻上罷,他不拘在翰林院還是在戶部,都是塊茅坑里的臭石頭,既不聽人勸,也不肯與人同流合污。
    因而陳珪便時常說他,倘若肯屈就半點兒,也不至於到了如今這步田地——自身才學甚好,岳父又是那麼個背景,居然能讓他混的如此貓厭狗嫌,不上不下不尷不尬;身處膏粱錦繡之中,除卻每日在家的吃穿用度外,再不肯動用家中一針一線,寧願窘迫的以撰寫風月話本的潤筆費為日常花銷,也不肯放下些架子,管家人張口的。
    不過目下暫且說不著這些個。且說自徐子川打發家中小子送來了這位江南大廚後,陳府灶房內因有了這麼一尊真佛兒坐鎮,自然色、色妥協,事事周全。那大師傅因得了家中主子們的告誡,知道自家姑爺與陳府大爺的關係莫逆,亦肯放下身段兒悉心調、教些個。雖然並不吐露自家秘訣,然他從前身處江南膏腴之地,況且江南一帶的鹽商茶商們又是最喜鬥富的,自然平日里見過識廣。只略略提點了那麼幾句,陳府的廚子們便覺受益匪淺。最後呈獻上來的菜饌更是色香味美,十分引人注目。
    那邱氏與妍姐兒本就不是狂三作四的人,況且徐府的大師傅手藝精湛。因而入席之後,邱氏倒是好生稱贊了陳府的廚子手藝不俗,尤其贊了兩道大廚拿手的江南小菜,直說「好清雅的菜饌,不但好吃,亦且好看,我們都不忍下筷了。」
    馮氏便笑著謙辭了幾句。又道:「寒門小戶,也沒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大年節下習以為常的吃食,只在刀工烹制上下了些許工夫。圖個新意兒罷了。」
    邱氏便笑道:「有句話叫秀色可餐。從前我還不明白,今兒一瞧卻是知道了。原來真有師傅刀工手藝好,竟能把菜饌弄的跟副畫兒似的。叫人愛的不行,可怎麼捨得下口吃呢。」
    馮氏聞聽邱氏之贊,心中十分得意。口內卻是越發謙遜的說了幾句話,又布菜讓酒,這一頓飯倒也吃得賓主盡歡。
    一時吃畢飯,漱了口,淨了手。眾人徹身出席,且回至堂上說話兒。早有小丫頭子獻上茶果點心來。
    陳老太太吃了一回茶,因笑問邱氏道:「聽說府上的哥兒也來了,我倒是未曾見過。」
    邱氏會意,看了陳氏一眼,笑回道:「早就聽聞老太太是個慈善人兒。華哥兒早也想來拜見老太太的。只因他是外男,如今又是上了十歲的少年人了,倒不好隨意出入內院,免得衝撞了府上的姑娘們。因此便叫他隨著他父親,先到外書房給老太爺和大爺請安去了。」
    陳老太太便笑道:「既然兩家連了姻親,雖說從前未曾見過。如今一見投契,亦是通家之好了。很不必這麼拘謹外道,且叫爺兒們也進來說話罷?」
    這便是連張允也叫請進來了。邱氏見狀,心下自然滿意,口內道謝一番,任由陳老太太吩咐了丫鬟去外書房傳話。
    一時,果見陳珪陪著張允父子說說笑笑的進來。陳老太爺因年事已高,況且天冷路滑,道不好走,陳珪遂吩咐外書房的小子們將小竹椅抬過來,陳老太爺坐上,就這麼一路被抬了進來。
    眾人一路至堂前,陳珪先扶著陳老太爺下了小竹椅,又笑著讓了張允一回,這才相攜入正堂。
    堂上除陳老太太外,諸位女眷亦都起身相迎。張允與張華父子先是先過了陳老太太——又吩咐張華與陳老太太叩了頭——又與眾女眷們相互廝見過,這才落座。有小丫頭子獻上茶水。
    陳老太太則拉著張允之子張華的手兒笑道:「果然是個齊全孩子。」
    又當面問張華多大年紀,在什麼地方讀書,如今都讀過什麼書。張華一一的答了。陳老太太便指著自己的小孫子陳橈道:「我們家的小孫子今年十二歲了,目今也在讀書,功課倒還不錯。你們年歲既差不多,便時常來往著。功課上有甚麼不會的,只問你哥哥便是了。」
    張華很是乖巧的應下了,再次謝過陳老太太。
    眼見大人們都在親親熱熱的說閒話兒,一時也不管小孩子們了。張家的妍姐兒同母親邱氏低聲說了句話,因笑向趙家大姐兒道:「才吃過了飯,又吃了一回茶,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罷?」
    大姐兒會意,自然答應。趁著堂內眾人都不在意,且攬著二姐兒的手一同出來。
    一時更衣畢,早有跟著的小丫頭子們端來溫熱的清水和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三個女孩兒淨了手。大姐兒便以才吃過飯,須得走動走動克化食為藉口,叫周遭伺候的丫頭們暫且散了,或遠遠的跟著。
    妍姐兒這才悄悄的握住大姐兒的手,因說道:「還沒跟你道惱呢。去歲春里你們家裡辦喪,我因病了,倒不曾去的。原還尋思著過後給你道惱,竟想不到後頭接接連連又生了那麼些事兒,倒叫咱們姊妹大半年都沒得相見。我本想央求母親接你們到莊子上散淡散淡,母親又說你和二姐兒要守孝,不能外出走動。叫我不要亂出主意,帶累了你們的名聲反倒不好,我這才放下了。好容易到了年下見你一回。你如今可好?這裡住著還習慣麼?」
    當年趙家與張家是通家之好,趙琛與張允更是相交莫逆,這才有了大姐兒與張華的娃娃親。張家妍姐兒雖然比大姐兒年長些個,兩人關係卻好。向日里也是無話不說的,大姐兒便握著妍姐兒的手回道:「我很好。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待我們都好,表哥表姐也很好,從來不欺負我和二姐兒的,也不說那些歪話混賬話。今年冬天家裡做冬衣,舅母還特特吩咐針線上的人做了我和二姐兒的,比在趙家時好多了。」
    大姐兒跟二姐兒在趙家時,因趙老太太重男輕女,且素昔厭惡大房一家,每常想出種種藉口克扣大房的用度,更不肯輕易在兩個姐兒身上花錢。還好陳氏掐尖兒要強,從不肯忍氣吞聲吃悶虧。每每鬧得闔家雞飛狗跳,總能討回大房應得的東西。饒是如此,陳氏母女也少不得要聽趙老太太和趙家二房,甚至是大房那些姨娘們指桑罵槐的話。
    彼時二姐兒年紀小,尚且不記事,大姐兒卻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些人的嘴臉。她秉性柔弱,逆來順受,卻也知道好歹。如今聽聞妍姐兒追問,自然不肯說陳家人的壞話。反而不斷為其表白描補。
    眼見大姐兒如此情真意切,身負重任的妍姐兒且算放了心。因笑道:「如今且好了。咱們兩家又有了往來。今後無事,我便常來看你。你有甚麼想吃的,想玩的,不好跟陳家人說的,便告訴我。我回頭叫華哥兒央求爹娘搜尋了來,再轉交給你。」
    原本妍姐兒是想說自己央求父母的。可不知怎地,神差鬼使,竟話語中拉扯出張華來。果然大姐兒聽了這一篇話,不覺面上緋紅,低了頭擺弄衣帶,一聲兒不言語。
    妍姐兒竊笑,視線掃過一旁不言不語也偷笑不已的二姐兒,因說道:「二姐兒也是,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又不好同旁人說的,只管告訴我。」
    頓了頓,妍姐兒又想到了什麼似的,一臉唏噓的道:「這回瞧見二姐兒,倒是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ga1105 2016-5-26 17:59

☆、第十九章

妍姐兒一壁說著,一壁伸手攬過二姐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笑向大姐兒道:「身量高了,人也瘦了,也不似從前那般愛說愛鬧的。還記著咱們先時一處玩鬧,二姐兒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吵的人頭疼。如今倒是安靜了好些。」
    一句話未落,大姐兒亦笑著接口道:「姐姐卻不知道,如今二姐兒雖不大說話,行事卻比是人都有主意。連媽都肯聽她的。我雖年長了幾歲,倒是不如了。」
    說罷,又將母女三人回到陳家後,二姐兒如何佛前抄經如何要讀書識字陳家又如何請了女先生等事詳詳細細的當面告訴。妍姐兒細細聽了一回,不覺詫異的看著二姐兒,因說道:「果然是大姑娘了。」
    二姐兒站在一旁,默默瞧著一個十二三歲臉上仍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拉著另一個轉過年後才過八歲的小姑娘,正正經經的討論著另外一個四歲的小女娃「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只覺這一幕怎麼看怎麼好笑。
    不獨二姐兒,就連剛剛在上房伺候茶飯,入侵且被陳氏打發出來尋人的大丫鬟碧溪聽了,都忍不住笑道:「張姑娘好,大表姑娘好,二表姑娘好,姑太太見三位姑娘這會子還沒來,急的了不得,叫奴婢出來尋人呢。只說外頭天冷,姑娘們略走走就回罷,莫要在雪地裡頭站久了。仔細著了風,回頭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大姐兒聽了這話便笑道:「這話很是。方才同妍姐姐說話時還不覺怎樣,這會子倒是覺出風口裡寒浸浸的。既這麼著,我們也回罷?」
    正說話間,只聽上房正院兒內現搭的小戲台子上傳出鑼鼓鏗鏘之聲。大姐兒不覺眼睛一亮,因笑道:「開始唱戲了。聽說這一班小戲兒唱腔身段兒都很好。我們也過去瞧瞧罷。」
    妍姐兒點頭笑應,二姐兒因笑問道:「不知前頭都點了什麼戲?」
    碧溪便回道:「老太太點了一出《大鬧天宮》,張家太太點了一出《荊釵記》,老太爺、老爺和張家老爺都沒點戲,只說老太太和張家太太點的便很好。「
    二姐兒聽了一回,回頭笑向妍姐兒道:「我記得妍姐姐愛聽《西廂記》和《遊園驚夢》。」
    妍姐兒聞言,也接口笑道:「我還記得二妹妹不愛聽戲。只說那些唱嗆兒都咿咿呀呀的,既聽不懂,便覺著沒意思。」
    二姐兒聽了這話,因想到後世一個笑話,不覺脫口道:「可不是麼。‘咿’了半日也沒個‘貳’字,急都急死了,有甚麼好聽的。」
    眾人原沒聽過這般促狹的話,乍一聽二姐兒這番打趣,先還沒反應過來,待尋思過味兒來,不覺笑的花枝亂顫。就連身後跟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掌不住笑出聲來。
    笑過一回,大姐兒伸出纖纖玉指戳了戳二姐兒的臉頰,笑眯眯的道:「二妹妹不愛聽戲,如今倒是覺著戲本子更有意思呢!」
    妍姐兒因方才同大姐兒說了一回閒話,也知道吳先生那一遭事跡。只是礙於此乃陳府私密之事,倒不好多說,只得一笑了之。
    三人說笑著回至上房。早有小丫頭子合力在當地竪了一架雕花底座畫山水畫的大屏風,大人們都在正堂上閒聊聽戲。陳老太太、張家太太、馮氏並陳氏一席——然今日有外客在,馮氏卻並不就坐,只站在一旁伺候著,讓茶布菜;陳老太爺、陳珪、陳橈並張家父子隔著屏風又一席;剩下的四個女孩兒一席。便在陳老太太這一席之後。此刻席上卻只有陳婉一個人坐著。
    陳老太太因見三個姑娘小臉兒都凍得紅撲撲的,卻仍舊笑意盈腮,不覺喜的一手攬住大姐兒,一手攬住二姐兒,笑問道:「方才在外頭你們都說了些什麼,笑的那樣高興,連我們裡頭都聽見了,快說出來也叫我們樂一回。」
    聞聽陳老太太垂問,大姐兒不待旁人開口,便笑著將方才二姐兒打趣昆弋唱腔那一句話娓娓道來。一句話未落,堂上眾人早已掌不住哄堂而笑。陳珪便說道:「果然二姐兒平素話雖不多,卻是最伶俐不過的。你們且聽聽,方才她打趣昆弋唱腔那些話,雖是玩笑,細細回味一番,可不就是那個意思。」
    陳氏聞言,便笑道:「哥哥快別贊她了。越發縱的她賣弄口舌,來日連親戚長輩也要打趣了呢。」
    說罷,招手兒叫過三位姑娘,在陳婉那席一溜兒空著的三張椅子上坐下。陳婉看著身上寒風還未褪盡的大姐兒三人,皺著鼻子哼了一聲,壓低了嗓音向大姐兒道:「好啊,虧我平日里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你們,你們方才出去玩笑卻不帶我,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裡白等著。可見是有了張姐姐便忘了親姐姐,真真是白疼你們了。」
    大姐兒聞言,忙笑著摟過陳婉的脖子,猴兒在陳婉的身上賠罪道:「好姐姐,我們方才不過是吃多了茶,出去走走就來。又想著外頭天冷,才沒叫姐姐的。竟是我想的不周了,姐姐就饒了我這一遭罷。」
    陳婉扯了扯嘴角,輕輕側過身子,並不理會大姐兒。
    二姐兒想了想,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是纖細敏感。何況陳婉平素對她們確實不錯,這會子小姑娘吃醋了,到底該哄兩句才是。也在旁笑道:「知道婉姐姐平日里對我們最好了,怎麼捨得跟我們認真生氣。」
    陳婉似笑非笑的看了二姐兒一眼,道:「可見你也是個有良心的,才知道我疼你。既這麼著,快快說兩個笑話兒給我聽——必定要比方才你們外頭說的更招人笑,我就不惱了。」
    二姐兒聞言莞爾,口內卻道:「這可要難死我了呢。」
    說罷,沈吟片刻,將後世聽過的幾則笑話兒默默添換些字眼兒,開口說道:「就說一個人趕著牛車去集市上賣菜,卻不想半路撞到了一位老漢。這個人嚇的了不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周旁看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多。這個人想了想,突地跪下一把抱住那個老漢,聲淚俱下的道了一聲‘爹,你莫怕,兒子這便去找郎中來’。說罷這一句話,這人起身便趕著牛車跑了。那老漢只能扎掙著起來衝著那人怒喊‘撞了老子還想跑,快給老子回來’。周旁圍觀的人見了,只能紛紛感慨說‘那當兒子的可真孝順’。」
    陳婉聽了二姐兒這一篇話,早已趴在桌子上笑軟了身子。沒成想手臂不下心碰了桌上的茶盞,那茶盞摔在地上「豁啷」一聲碎了兩半,茶水茶葉濺濕了陳婉和大姐兒新穿的棉綾裙。
    堂上眾人不妨頭,倒是嚇了好一跳,忙開口問「是怎麼了」。陳婉一壁揉著腸子,一壁斷斷續續的將二姐兒方才一篇話說了出來。眾人眾人見此形景,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帶著兩個姐兒下去更衣。陳氏則指著二姐兒笑罵道:「都是你鬧的。平日里也不見你怎麼話多,今兒倒是人來瘋。」
    二姐兒一臉無辜的看著陳氏,她雖知道這會子的人笑點低,卻沒想到能低到這步田地。虧她還把爆笑的那些掩了沒說,倘或真說出幾則來,恐怕這會兒竟不是摔茶污衣裙了。
    陳老太太在旁,看著馮氏張羅著小丫頭子將碎裂的茶盞殘水收拾了,一壁笑向陳氏道:「你別說她。我平日里倒覺著二姐兒太沈默了不好。竟不像這個年紀該說該鬧的樣子。這會子想是有熟人在,所以她倒比先活潑了好些,這是好事兒。你倘若說她,再嚇壞了倒不好。」
    說罷,又笑向張家眾人道:「只是叫你們見笑了。」
    張允忙賠笑道:「老太太這是哪裡話。小孩子家玩玩鬧鬧說說笑笑是極尋常不過的。只是我們家人丁稀少,平日里想這麼熱鬧還不能夠。今兒在老太太這裡,倒是享受了一回。」
    陳老太太聞言便是一笑,因說道:「既是姻親,便該多走動些兒才是。你們要是不棄,平日里常來常往,也省的我這小女兒在家裡也沒個說話兒的人。」
    張允夫妻自是笑應。說話間陳婉和大姐兒重新換了衣裳過來,臉上仍是緋紅一片,跟塗了胭脂似的。低著頭向長輩們問候一句,至席前歸坐,張妍便拉著陳婉的手兒笑道:「我平日里也是一個人在家,孤孤單單的,只沒個說話的人。今日見了妹妹,倒覺得一見如故。只想著我要也有這麼個妹妹就好了。」
    陳婉先還醋大姐兒、二姐兒見了張妍就把她忘到腦後,這會子聽了張妍這一番話,便想起自己主人家的身份來,倒不好意思的。忙笑著握住張妍的手,因說道:「我也想有這麼一個溫柔標緻的姐姐呢。姐姐若是不棄,我便同大姐兒、二姐兒一樣,也叫您妍姐姐可好?」
    張妍自是笑應,仍握著陳婉的手道:「那我便稱你婉妹妹了。」
    二姐兒看兩個小姑娘方才還酸酸醋醋,這會子卻又姐姐妹妹的叫的極親熱,不覺好笑的搖了搖頭。陳婉眼尖,看著二姐兒的動作便說道:「妍姐姐你瞧,二妹妹笑話我們呢。你還笑,方才都是你招的。看我怎麼饒你。」
    說著,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向二姐兒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二姐兒人小身輕,一個閃身避了過去,忙指著另外兩席道:「婉姐姐輕些鬧,一會子再摔了杯啊盤啊的,可就要哭死了呢。」
    堂內長輩們明明看見了,卻仍作未見,只笑著聽戲。陳橈則悄悄向張華笑道:「你瞧她們,可真熱鬧。」
    張華不言不語的看著當地的那座山水畫屏風,似乎透過屏風便看到了後頭的人似的。

  ☆、第二十章

堂上大人們又忙著聽戲,又忙著聽二姐兒說笑話,都沒留神張華。唯有邱氏忖度出兒子的一番心意,不覺暗暗發笑。一時,台上之戲將闌,陳老太太便笑道:「該請爺兒們們點回戲。」
    說罷,便叫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將戲折子奉與陳老太爺。陳老太爺隨意點了一出喜慶熱鬧戲文,然後命陳珪。陳珪同二姐兒一般,倒是不大愛聽戲,因讓張允。張允便笑道:「老太爺點的戲好,我也喜歡。就不再點了,還是叫孩子們點些他們喜歡的罷。」
    說罷,又讓陳橈。陳橈先是起身告謝,而後將戲折子拿在手內粗粗看過,隨意點了一出《白蛇記》。又將戲折子讓與張華。豈料張華接過戲折子後並未翻看,張口便點了一出《牡丹亭》,又明要「緣來奼紫嫣紅開遍」那一段。
    陳橈聞言,不覺詫異,因問道:「原來你喜歡聽這一出?」
    張華只是憨笑,並不答言。
    屏風後頭,大姐兒明知其意,不覺羞慚慚的低著頭,只管弄衣帶。堂上女眷因看著大姐兒嬌羞怯怯煙視媚行之態,饒是不明白的,這會子也都明悟了。不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那廂小丫頭子早捧著戲折子下去吩咐小戲兒們接出扮演。二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前身又是懵懂孩童,並無多少記憶可用,因而也不大懂得這些戲文。方才只聽陳橈點了一出《白蛇記》,還以為講述的是白娘子跟許仙的故事。豈料興衝衝聽了半日也沒聽出個數來,不覺悄聲問向陳婉。
    陳婉便笑道:「唱的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
    二姐兒聞言,越發沒意思的撇了撇嘴。陳婉見這形景,因笑道:「真真看出來你是個不愛聽戲的。」
    二姐兒接口笑道:「我不愛聽戲,倒是喜歡唱曲兒。改日得閒兒了,也唱兩首叫你們聽聽,比我說的笑話兒還招人樂呢。」
    逗得眾人又是一陣笑。陳老太太亦回頭問道:「二姐兒喜歡聽曲兒,我怎麼不知道?」
    陳氏亦接口笑罵道:「老太太聽她信口胡謅。這麼些年也沒聽過幾支曲子,這會子又喜歡聽曲兒了。」
    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撤下酒席,再擺晚飯。欣然飯畢,又吃了一回茶,張允方帶著家小向陳老太太和陳老太爺告了辭。邱氏仍拉著馮氏的手含笑相邀——
    「得閒兒了還請到我們莊子上走一走,雖比不得京中繁盛,然鄉野風光,倒也別有一番意趣。爺兒們們能釣魚打獵,咱們也可觀花賞景——雖無甚名花奇草,但春風一過,開的漫山遍野的花兒朵兒,一眼看過去都不到頭兒,人見了,一並連心胸都開闊起來。倒不是咱們在自家後園子裡頭賞花的意思了。」
    馮氏聞言,亦含笑答應著。同陳氏並幾個姐兒帶著家下婆子媳婦們送至二門上。陳珪則帶著兒子將人送出大門外,直等到張家的馬車駛出巷子轉向大街了,方才回轉。
    這一夜陳家人自是好生洗漱安歇,不必細說。
    次日一早,陳珪梳洗畢,至外書房。仍吩咐管家預備上等封兒封賞昨兒唱戲彈曲兒的那一班小戲兒並打十番的,還有灶上的沈大廚。又命常隨陳禮吩咐小子們套馬備車,將從徐府請來的這一班人馬送回其府上。又特特寫了一封手書命陳禮稍過去以表謝意。這才回至後宅。
    彼時馮氏帶著陳橈、陳婉,陳氏帶著大姐兒二姐兒都在上房老太爺和老太太跟前湊趣兒。眾人因說到昨兒張華點《牡丹亭》那一回事跡,早把大姐兒羞的滿面通紅,頭垂的低低的,一聲兒不言語。
    陳橈聽了眾人一篇話,這才尋思過味兒來,待要開口說什麼,眼見大姐兒含羞帶怯,倒是不好說的。剛要把話岔開,又見陳珪入內,立即站起身來,垂首問安。幾個姐兒見了,亦都站起身來。
    陳珪笑著同父母問安,又受了幾個晚輩的禮,方落座吃茶。因向馮氏提及:「昨兒為請張家人,我特特向子川兄借了一班小戲兒並灶上的人撐臉面,才剛已叫陳禮領著小子們備車送回去了。你瞧著哪天得閒兒,咱們得回請子川兄並其家眷,好生款待道謝才是。」
    馮氏聞言,忙笑著應是。因說道:「就是不為這事兒,年年也是這麼禮尚往來的。只是今年咱們家事兒多,徐家太太又忙著款待從江南進京的沈家大太太和幾個娘家子侄,所以不得閒兒,才托了這許久。否則早該請來了。」
    說到這裡,馮氏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陳橈和陳婉一回,因笑道:「廚房裡灶上還蒸著粘豆包,這會子也該好了。你們先去吃罷。」
    一語未落,馮氏掃過一旁靜坐不語的大姐兒與二姐兒,笑著描補道:「也帶著你們的小妹妹去罷。」
    陳橈與陳婉面面相覷,鬧不明白母親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些話。倒是二姐兒人小鬼大,登時便看出這是馮氏打發他們離開的話。既這麼著,想必接下來要商討的事兒必不好讓她們聽的。二姐兒也不多說,遂起身告辭,口內仍笑道:「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我原說沒大吃飽。這會子再添兩個豆包,便是恰到好處了。」
    說罷,又笑向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道:「外祖父、外祖母放心,我們一定把蒸的最大,餡兒最多的豆包留下來,不叫他們都吃。」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樂了。陳婉尤笑道:「真真是賊喊捉賊。還說要看著我們不偷吃,恐怕見了好吃食,你先忘了祖父、祖母了。」
    二姐兒張口便道:「婉姐姐這是污蔑。外祖父、外祖母再不信的。」
    於是說說笑笑的,竟不是陳橈和陳婉帶著兩個妹妹,反倒是二姐兒領著眾人出去了。
    眼見著跟小爺姑娘們的丫鬟婆子也都離開,馮氏這才笑向陳珪道:「我聽徐家太太說,沈家大太太之所以帶著子女進京,原是家中的小爺姑娘們到了適齡年紀……你說,他們家大太太這次過來,該不會是打著親上加親的主意罷?」
    也難怪馮氏憂心忡忡。須知徐子川與陳珪雖皆在戶部當差,品級又相差無幾。乍看去倒是家世相當。可細細深究,陳珪的官兒是捐來的,徐子川卻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且被當今欽點了庶吉士混過翰林院的。
    按照朝廷「非科舉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來說,幾十年後陳家就算三生有幸到祖墳里冒出青煙兒來,陳珪也只能止步於四品。只這一條,徐子川將來的前程便甩出陳珪不知多少條街。
    更何況徐子川的髮妻沈氏乃出身自江南大鹽商沈家。當世雖有重農抑商之策,然江南鹽商富甲天下,其威風排場甚至能左右江南官場。那一份炙手可熱的權勢富貴誰不眼紅?縱使沈氏嫁人後再不算沈家人,可當年那一筆豐厚的嫁妝,也足夠旁人艷羨的。
    所以自打陳、徐兩家交好,馮氏便早早的打起了徐家姑娘的主意。只覺得自家兒子聰明伶俐會讀書,徐家姑娘又被沈氏養的溫柔標緻著人意,兩家兒女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總比外頭那些不知名兒姓兒,不知根底的世家子弟強。
    馮氏原還想著孩子們如今還小,且不著急。等再過個兩三年,陳橈考中了童生秀才,有了功名,再去探探沈氏的口風,著人去徐府上提親。想必沈氏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也不會不允。誰曾想到她算盤打得好,半路上又冒出個沈家大太太呢?
    陳家眾人聞聽馮氏這一篇擔憂,不覺面面相覷。沈吟半日,陳氏也忍不住開口道:「嫂子這話有理。我看咱明兒也別請徐家人過來了。先打著拜訪沈家大太太的名義,去瞧瞧沈家的小爺姑娘們到底是個怎麼樣。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打量打量他們家的小子,可比得上咱們家的橈兒。」
    陳珪聞言,卻是不以為然。擺了擺手因笑道:「你們且多慮了。子川兄那樣一個人,總不會叫他的兒子娶一個商家女為妻。更不會叫他的女兒下嫁給商戶。」
    馮氏看著陳珪,仍是欲言又止。想了想,因笑道:「就算徐家沒有這個打算,難保沈家不這麼想。何況徐家太太還是沈家的姑奶奶呢。」
    眼看著陳珪仍是笑著不答言。馮氏咬了咬牙,圖窮匕見的道:「我倒是覺著,還是尋了空兒同徐家提一提罷。左右過了年,橈兒也十二了。」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聽了馮氏的話,倒是深以為然。
    陳珪聞言哂笑,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只見外頭一陣騷亂聲,沒等眾人喝問,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被碧溪引著掀簾子進來。那小丫頭子未及跟前,便慌慌張張的跪在當地,開口便嚷道:「回老太爺老太太老爺太太,馮家派人來傳信兒,只說馮府里老太太不好了,叫老爺太太趕快過去呢!」
    「什麼?」眾人聽了,登時嚇了一跳。馮氏也顧不得去徐家提親的話了,忙一把拽住傳訊兒的小丫頭子,急聲問道:「你說什麼,我娘怎麼就不好了?前兒我回家時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會子就不好了呢?」
    那小丫頭子原只是個門上伺候灑掃的。年紀小,也沒經過認真調、教,方才正在院子內掃雪,得了門房上的信兒,便慌慌張張跑過來傳話兒,內中細情並不知曉。今見馮氏拽著她的膀子細問,倒嚇了一跳,登時哭道:「我不知道。太太別問我,我只是過來傳話兒的。」
    馮氏見狀,越發急的了不得。陳氏在旁罵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毛丫頭,連句話也傳不明白。快將馮家打發來的人叫進來。就說你太太有話要問。快去!」
    碧溪答應著一徑去了。少時便引著馮家的婆子進來。那婆子細細回稟過。眾人才得知,原是大年節下,馮家老太太因和兒媳婦小孫氏口角了幾句,怒上心頭,一口氣沒提上來竟昏厥過去。
    眾人聞言,少不得面面相覷。馮氏只覺臉上中燒,又是羞慚又是急切的問道:「如何就口角了?母親如今到底怎麼樣?可請了太醫去瞧了?」
    那婆子見問,只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口內說道:「奴婢也不敢說。還請姑太太和姑爺穿戴了過去瞧瞧罷。」

  ☆、第二十一章

因著馮家出了這樣的事兒,馮氏再無心思盤算別的,登時起身看向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陳老太太忙開口說道:「既出了這樣的事兒,想必馮家這會子亂得緊,你快去罷。且不要帶橈兒和婉姐兒,以免亂糟糟的看顧不到。」
    又命馮氏給他們兩個帶好兒,因說道:「天冷路滑,我們兩個老天拔地的就不過去了。也省的給親家添亂。有什麼消息及時遣人回來告訴。」
    又向陳珪道:「原還想著打發過張家人,須得好生款待徐家以表謝意。誰成想偏又遇見這事兒。我記得前年我因得了風寒,吃了好些藥卻總是不好。還是徐家給薦了一位老先生,不過吃兩劑藥便好了。你要不要再寫封手書去徐家,央他們府上再請那位先生來,給親家好生瞧瞧,莫要耽誤了才好。」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馮氏,忙巴巴兒地看著陳珪。
    陳珪皺眉道:「那位先生原是子川兄幼時從學的西席,後來子川兄金榜題名,那位先生早就辭了館回江南了。前年也不過是因緣際會,碰上那位先生給他兒子求官找門路,這會子又去哪裡找人。」
    陳老太太聽的心焦,又見馮氏坐立不安,忙擺手打發他夫妻二人回房換衣裳。又叫外頭預備好馬車,仍不忘吩咐道:「天冷路滑,慢些兒趕車。穩穩妥妥的最緊要。」
    陳氏在旁,少不得安慰父母,只說些「馮老太太素昔結壯,又是個有福氣的,必定有驚無險」雲雲。
    少時,陳橈並幾位姑娘吃過了粘豆包,又在後花園子里賞了一回雪,二姐兒忖度著時候不早,想必大人們想說什麼,這會子也都說完了,便張羅著要回房歇息。
    婉姐兒和大姐兒也凍得滿面通紅,忙搓手搓耳的笑道:「合該回去了。我都冷了。」
    陳橈仍站在雪地裡來回踱步,搖頭晃腦的。二姐兒看他這形景,一壁呵手取暖,一壁笑著打趣道:「橈表哥原說要賞雪謅詩,這雪也賞了,詩呢?」
    陳橈便搖頭笑道:「不然,不然。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裡就這麼容易了。」
    眾姊妹聞言,更是大笑不已。二姐兒便立在當地,指著陳橈笑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詩,專給橈表哥的。」
    眾人聽著稀奇,陳婉忙笑問道:「什麼詩,快念來我們聽聽?」
    二姐兒便搖頭晃腦的道:「書呆本名橈,學人作詩驕。凜凜雪地裡,沈吟復徘徊。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且看今朝雪,不比往來俏。」
    二姐兒尤未念完,眾人早已是捧腹大笑,一並連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笑的東倒西歪的。陳橈看著眾人取笑,也哭笑不得的指著二姐兒道:「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詩。你饒罵人,還說是作詩。越發刁鑽了,我要告訴給姑母去。」
    說罷,作勢就要走。二姐兒還猶可,陳婉並大姐兒忙上前攔住,大姐兒軟語溫聲賠不是,陳婉卻笑道:「虧你還是個讀書識字的爺兒們。論作詩比不過二妹妹也還罷了,如今怎麼還小氣起來,竟要學人告狀去了?可別叫我看不起你,大口啐你。」
    二姐兒則笑意盈盈的走上前,衝著陳橈欠身賠罪道:「好表哥,我原不過是說笑打趣的話。你可別認真惱了。我現給您賠個不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饒了我這遭罷。」
    陳橈原也是嬉笑之意,並不是認真著惱。今見二姐兒又來賠不是,忙笑道:「瞧瞧,當真了不是?難道只許你們作詩打趣我,就不許我作相兒嚇唬你們不成?」
    說罷,又贊嘆二姐兒有捷才,仍笑道:「沒想到二妹妹小小年紀,且沒讀過幾天書,竟然也能做出詩來。真該好生習學一番,莫辜負了這份情性才是。」
    二姐兒聞言,便笑道:「橈表哥這是認真打趣我,也不該玷污了詩詞文章。倘若我方才那一首也叫作詩,明兒大姐姐都能去考狀元了。」
    大姐兒聽二姐兒把話頭兒引到自個兒身上來,不由得笑著捶了二姐兒一下子。口內說道:「我把你個輕狂沒口兒的小蹄子,還沒完沒了了。打趣了橈表哥,又來招我。」
    陳橈則笑說道:「並非是說二妹妹方才那詩做的好,只說你有這份靈性,合該好生習學才是。」
    眾人聽了這話,都嘻嘻笑笑的,並未放在心上。一路說笑著回至上房,卻見除陳氏外,馮氏與陳珪皆不再。不覺狐疑。陳老太太因說道:「馮家差人來請,你老爺太太都坐車去了。我因外頭天冷路滑,便沒叫你們過去。」
    陳氏不想幾個小的刨根問底,也笑著問道:「粘豆包好吃麼?你們在外頭這麼久,都做什麼呢?」
    陳婉便笑道:「二妹妹作詩打趣大哥哥。大哥哥還說二妹妹的詩做得好。」
    陳老太爺等人聞言驚奇,忙笑問道:「是麼,做了什麼詩,也叫我們聽聽。」
    二姐兒笑著擺了擺手,因說道:「不過是信口胡謅了幾句話,哪裡就是作詩了。」
    又笑道:「早忘了,誰還認真記著不成。」
    一句話未落,陳橈卻在旁念念叨叨的,早將二姐兒之前做的一首打油詩背了出來。末了仍笑說道:「這一句‘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雖是粗話,細細想來,卻有點兒意思。所以我說二妹妹有靈性,合該好生念書。」
    陳氏聽了這首詩,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輕啐道:「知道橈哥兒性子好,也別忒縱了你妹妹。要是專管這些粗話也叫詩,那我也會作詩了。」
    陳橈便笑道:「姑母這話也錯了。二妹妹才多大,進學沒幾天,就能作出這麼一首略有些淺近的詩來,也是不俗的。」
    二姐兒在旁笑道:「橈表哥是哄我,還是認真打趣我?」
    陳橈笑道:「也不是哄你,也不是打趣你。我是真的這麼想。」
    二姐眨了眨眼睛,因說道:「橈表哥既這麼說,那我向你借本書,可使得?」
    一句話未完,早被陳氏喝住了。「且安安分分呆著你的罷。你橈表哥的書都是考狀元的書,也是你看的。你才學了幾個字,就這樣輕狂起來。便是這會子認真要做個女才子,也不能夠。」
    倒是陳老太爺不以為然,擺手緩緩的道:「蕙姐兒這性子,還是這麼急腳鬼是的。多早晚才能改改。」
    說罷,又向二姐兒笑道:「你且說說,你要問你橈表哥借什麼書。倘若說的明白,我便做主借給你就是了。」
    二姐兒便欠身笑道:「回外祖父的話,我想借今朝的史書。」
    「哦?」二姐兒這一句話當真引起了陳老太爺的好奇,乃問道:「向來只聽人說以史為鏡,可讀的卻是前朝歷史。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借今朝的史書,你能看懂麼?」
    二姐兒便笑嘻嘻的道:「看不懂啊!只當是故事看罷了。我原想問橈表哥借一些話本兒的,料想橈表哥一心向學,是斷然沒有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借一些今朝的史書。也是長長見識的意思。」
    陳老太爺聞言,默默看了陳老太太一眼。陳老太太便笑道:「我聽說京中仕宦大家的女孩子們,幼時進學,五六歲時便能通讀《四書》,原還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兒一瞧,倒是咱們家的二姐兒頗有些聰慧伶俐的意思。」
    陳老太爺點了點頭,含笑撫須向陳氏道:「她既然有這份秉性,也不要埋沒了。今後讀書識字,你要多加看顧。倘若真的調、教出來了,也是你的福氣。」
    陳氏笑著答應。只字未提借史書的事兒。陳老太爺亦笑著提了旁的話茬,並未再說借與不借。
    二姐兒更是在旁傻笑著,同陳婉和大姐兒閒話。似乎方才說要借書一事不過是隨口而為。
    至晚間,陳珪與馮氏滿面倦容的從馮府家來。尚未回房換過衣裳,先來上房給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請安。彼時陳氏早哄著大姐兒、二姐兒睡了,自在上房陪伴爹娘。陳橈並陳婉兄妹也被陳老太太攆著歇息去了。
    陳珪與馮氏定過父母,便坐在下首的兩張搭了銀紅撒花椅搭的太師椅上。馮氏一壁捶腿,一壁接過小丫頭子獻上的一碗溫茶一飲而盡。復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這才說道:「我母親已經醒了,叫我給老太爺和老太太問安,只說她都好,不過是虛驚一場,倘若因此驚嚇到了您二老,倒是不好了。又說想念橈哥兒和婉姐兒。別的也還罷了。」
    陳老太太聽一句,口內便念一聲佛兒。待聽到馮氏最後一句,方說道:「原是我想著馮家來人那樣倉皇,恐怕府上也沒心思照料橈哥兒和婉姐兒,所以才不叫去。親家既是想外孫子外孫女兒了,你明兒帶他們兄妹家去瞧瞧便是。」
    馮氏聽說,忙道:「這怎麼好。哪裡有出嫁的媳婦時常帶著子女回娘家的。叫外人見了也不像——」
    一句話未完,就聽陳老太爺說道:「有一句話叫事急從權。雖不貼切,卻也是這個意思。當務之急,還是老親家的身子骨兒要緊,這些瑣碎的規矩暫且不提罷。」
    馮氏聞聽,只得眼淚汪汪的道謝。陳氏在旁,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問道:「嫂子還沒說,你娘家究竟怎麼了?你嫂子怎麼就把老太太氣昏過去了?上回你嫂子來,我冷眼瞧著,她也不像是那麼倒三不著兩的人。該不會是當中有什麼誤會罷?」

 

ga1105 2016-5-26 17:59

 ☆、第二十二章

陳氏一壁說話兒,一壁卻想到了小孫氏薦來教女孩子們讀書的吳先生,心底默默將先前的話收了一收——能把那麼個腦子拎不清且與婆家干系複雜的人薦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兒,這樣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著兩,什麼樣的行事才算呢?
    馮氏可沒留心婆家小姑子對娘家長嫂的這一份不以為然。她聽了陳氏的話只覺頭疼,滿腦子想的都是家醜不可外揚。陳珪在旁,倒是樂顛顛的就著岳家閒事兒嗑瓜子兒,一壁笑說道:「認真說起來,都是為子孫計——那馮家嫂子嫁進馮家一晃兒也有十來年了,膝下卻只有一個女兒。馮大哥乃是馮家長子,他父親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著延續香火。過年的時候便以子嗣為由,勸說馮家嫂子給馮大哥納個小兒,或者瞧著房裡哪個丫鬟順眼,給開個臉兒也無妨。馮家大哥自然是向著老娘說話。馮家長嫂不樂意,婆媳兩個話兒趕話兒的,好說不好聽。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虛火,一時頂不住,便倒下了。」
    陳珪說著,仍不忘笑向馮氏表功道:「你成日家只說你哥哥好,這回可知道你相公的好處了罷?」
    馮氏瞅著公婆不留意,沒好氣的白了陳珪一眼。陳珪只是一味謔笑,也不理論。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倒不曾想馮家婆媳是因著這事兒口角起來,也不覺唏噓一會,感嘆一會——
    話里話外都在品評小孫氏如何行事不妥當,既不能替夫家延續香火,就不該如此醋妒,更不該頂撞長輩。七出之條竟犯了兩條兒,要不是看她當年也伺候過他公公的白事,這種妒婦,休了也不為過。
    豈料眾人這一番話,卻是戳了陳氏的心窩子。陳氏不覺想到自己在趙家受了這麼些年磋磨,也都是因為沒有兒子傍身的緣故。不免對小孫氏起了同病相憐之情。只是當著父母哥哥的面兒,倒也不好多說。越發沒意思的嘆了一回,便推脫身上不爽,回房歇息去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二姐兒醒來時,便見陳氏懨懨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麼,只是發呆。
    二姐兒穿來大半年,向少看到陳氏如此安靜。心下便覺詫異,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陳氏道:「大年節下,媽做什麼只管發呆?」
    陳氏見問,尤還憋著不說。憋了一會子沒憋住,仍舊絮絮叨叨的將昨夜之事如此這般說了一回。末了,恨恨的道:「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生不出兒子來鬧的。」
    說罷,又伸出纖纖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因說道:「生兩個丫頭片子有甚麼用,都是被人欺負的貨。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兒聞言莞爾,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額頭,說笑道:「媽如此厲害,你不欺負旁人也還罷了,誰敢欺負你?」
    又拉著陳氏的衣袖哄道:「媽放心。等我長大了,必定賺好些錢給你養老。屆時金的玉的圓的扁的綾羅綢緞肥雞大鴨子咱們用一個扔一個,保管比養十個兒子都強。」
    陳氏聽了這話,一時掌不住笑出聲來。剛要說什麼,只見大姐兒也被娘兒兩個的說話聲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兒夜裡沒起夜,忙著出去更衣。陳氏便將到口兒的話咽了下去,向大姐兒罵道:「這麼冷的天兒,你作死也不挑個好時辰。還不快些兒把衣裳穿上。大年節下,作出病來餓死你。」
    大姐兒猛不防頭,竟被陳氏一席話罵愣住了,又被陳氏拽著膀子拎回床上,兜頭扔了一件兒大紅底兒繡金線百子紋的斜襟兒緞襖。二姐兒則趁勢吩咐小丫頭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畢,娘兒三個順著抄手遊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請安。但見陳珪夫婦並陳橈陳婉都穿著出門見外客的衣裳,閒坐在上房內湊趣說閒話兒,商量著上元節時闔家出門看花燈的事兒。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尤記當年閨閣時,陳氏便是最愛熱鬧的,每至三元佳節,她都最先張羅著去看花燈。後來嫁給姓趙的短命鬼兒,也都是任性恣意的過活。卻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兒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說她不樂意湊熱鬧,只是當年看過的閒書太多,尤記著古時的拍花黨專愛在燈會廟會這樣熱鬧的時節,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賣。二姐兒自覺好端端的穿越一回便是倒霉了,可不想攤上更倒霉的事兒。
    想到這裡,二姐兒便是眉間輕蹙,因說道:「我不去。外頭怪亂的,我怕走丟了被拐子盯上。」
    聞聽二姐兒這一番言辭,陳府眾人不覺捧笑。陳珪因說道:「好個刁鑽奸猾的小丫頭,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別說咱們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僕十幾雙眼睛盯著。便只你舅舅我一個人看顧著,也不怕有人不長眼,把主意打到咱們家的頭上。」
    陳老太太也笑說道:「從來花燈節和廟會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裡人照料不當心,一時撒開手,才被拐子尋了空子拐走的。咱們家只把你們當成眼珠子似的,所以從來不出這樣的事兒。」
    陳老太爺也勸說道:「上元燈會,一年只熱鬧這麼一回。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們兩個雖是為父守制的孝心虔,也不必這麼狠拘著,憋悶壞了也不好。」
    陳氏聞言,登時接口道:「那我也去?」
    陳老太爺默然看了陳氏一眼。陳氏縮了縮脖子,從鼻子里哼哼著,口內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連二門上的門檻兒都沒邁出去。」
    陳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兒,仍開口說道:「既是上元佳節,總是闔家團圓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陳老太爺一聲兒不言語。
    陳珪窺著陳老太爺的臉色,因說道:「既這麼著,便叫妹妹也跟著就是了。左右上元佳節,燈會上人那麼許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們家的事兒。」
    陳老太爺仍是不言語,但也沒有出聲兒駁回。陳珪兄妹兩個便是相視一笑,陳老太太忙開口打岔的道:「什麼時辰了,擺飯罷。吃過了早飯,老大也好帶著家小兒去瞧瞧親家母。」
    馮氏見說,忙起身張羅著丫鬟婆子們安插桌椅,羅列杯盤。
    一時飯畢,陳珪一家連茶也沒吃,便坐車出門趕去岳家。陳氏也不敢在陳老太爺跟前兒礙眼,忙帶著一雙女兒回房去了。彼時正月里,學房裡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即便是不忌針黹,陳氏也向少有做針線的時候。母女三人便在閨房中大眼兒瞪小眼兒,口內一長一短的說著閒話兒。
    二姐兒因嫌無聊,便將年前吳先生講過的《三字經》與《千字文》拿出來溫習了一回。正念到「治本於農,務茲稼穡」這一句,便聽窗外牆根兒底下有人說話,緊接著簾櫳響處,一個身穿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內拿著一本書走了進來。
    眾人凝神細打量,卻是上房內伺候陳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蠟。眼見蜜蠟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兒欠身問好兒,陳氏不覺笑問道:「原來是你。這會子你過來做什麼,可是老太太有什麼示下?」
    蜜蠟聞言,搖頭兒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爺吩咐奴婢拿一本書給二表姑娘。」
    說罷,將手內的書雙手捧著獻上。
    陳氏聞言,越發好奇,卻見二姐兒早已起身接過書籍,尤笑著謝過老太爺。陳氏便問:「是什麼書?」
    二姐兒低頭看了一回,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跡。」
    陳氏便想到前兒眾人在上房那一回閒話。因笑道:「我還以為老爺子是說笑,誰成想竟當真了。」
    又指著二姐兒笑罵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兒的看什麼史書,你還能去考狀元不成?」
    二姐兒聞言,只是憨笑,一聲兒不答言。陳氏便從桌上擺著的黑漆描金花開富貴的梅花五瓣攢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兒塞到蜜蠟手兒內,因笑道:「大冷的天兒,吃碗茶去去風寒再回罷。」
    又命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倒滾滾的茶來。
    大年節下,本是閒時。蜜蠟也無甚要緊事兒,便道了謝告坐。主僕兩個說了一回閒話,因說起上元節逛燈會的事兒,蜜蠟便笑著打趣二姐兒道:「出門可得小心,外頭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兒嘻嘻一笑,因說道:「你們且別笑話,等明兒我去廚房調制兩包防狼藥米分,你們才知道我的厲害。」
    陳氏與蜜蠟面面相覷,尤笑問道:「甚麼是防狼藥米分,從沒聽說過。想是你杜撰來的。」
    二姐兒便道:「是不是杜撰,屆時便知。」
    後笑向大姐兒道:「到時候我也給你預備兩包,這便是有備無患。」
    大姐兒懵懵懂懂,只是傻笑。
    不知不覺便到了晚上,陳珪一行人冒著風雪坐車家來。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少不得再問一回親家的形景。因問「今兒可好些了」,「吃了什麼藥」,「吃了什麼飯」,又問「你嫂子的事兒究竟怎麼相處?」
    原以為馮氏的回答亦不過是些老生常談。卻不想陳珪沒等馮氏開口,竟拍膝畫圈兒的大聲贊妙,因又說道:「你們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這麼湊巧的事兒。」
    原來昨兒小孫氏還因子嗣之事氣昏了婆婆,正鬧個沒可開交。今兒又在伺候馮老太太吃藥時面如金紙搖搖欲墜,恰好來給馮老太太診脈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孫氏診了一回。竟然診出小孫氏懷了不到兩個月的身孕……
    眼見陳家眾人都跟聽戲文兒似的瞠目結舌,馮氏只覺頭疼欲裂,忍不住長嘆一聲的道:「這也還罷了。如若不然,終究沒個了局。」

  ☆、第二十三章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原不大喜歡小孫氏頂撞長輩,又覺著她跋扈善妒,毫無女子貞靜賢淑之德。此刻聽聞馮氏言及小孫氏有孕之事,卻轉口說道:「既是懷了身孕,終究子嗣為重。你母親怎麼說?」
    馮氏聞言,只得說道:「母親自然是高興的。原還說要與嫂子的娘家理論理論,這會子也罷了。倒是嫂子的娘家,老太爺和老太太親自打點了表禮過來賠不是。母親也沒說甚麼。」
    陳老太太便笑道:「理論不理論,倒沒甚麼緊要。只說你嫂子的老子娘明白事理,這才是讀書人家的規矩。」
    陳珪歪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一壁嗑瓜子兒一壁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冷笑道:「有甚麼好理論的?只要她嫂子肚子爭氣,十月懷胎給馮家生個寶貝兒子出來。這事兒八成就揭過去了。倘若不爭氣,再生個丫頭片子,老太太不理論便罷,倘若追究起來,好戲且在後頭呢!」
    眾人聞言,不覺默然。
    二姐兒在旁怔怔地聽著,不覺想到陳氏早上賭氣說的那一番話。細細尋思了一回,只覺心下涼涼地。
    說笑之間,早已是掌燈時分。便有灶上伺候的婆娘來問何時擺飯。陳珪夫婦早在馮家吃過晚飯才家來的,此時倒也不餓。但見晚飯竟有一道野雞崽子燉的火腿湯,聞起來醇香撲鼻,不覺食指大動。陳珪便笑道:「好哇,趁著我們不在,你們倒吃好東西了。」
    陳老太太因笑道:「是張家送來的年貨。我瞧著新鮮,就吩咐灶上燉了一隻,用這野雞湯泡飯,倒是比稀粥香甜些。」
    陳珪接口笑道:「父親母親年事已高,合該好生補養身子。這些個野意兒是最滋補不過的。只可惜兒子沒用,不能好生奉養高堂,還要偏著您二老的好東西吃。」
    陳老太爺便斥道:「休要說這些淡話。我不愛聽。」
    陳珪聞言,仍笑道:「既然父親不愛聽,我便不說了。吃一碗高湯堵嘴便是。」
    說罷,仍舊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添了半碗飯泡著雞湯吃了。
    陳老太太又命馮氏並陳橈、陳婉再吃一點子。三人皆搖頭不用。馮氏因笑道:「我們沒有那個好胃口。只吃一頓也還罷了。」
    欣然飯畢。二姐兒忙忙的吩咐灶上人送些石灰米分、茱萸米分、胡椒米分並一些辛辣刺鼻的調料和藥面子至房中鼓搗起來。陳氏便知二姐兒要制甚麼「防狼藥劑」,當即在旁笑盈盈地看著。又問:「且管用麼?別白忙活了一日,甚麼用都沒有。」
    二姐兒便笑道:「有用沒用,且做出來瞧瞧。有備無患麼。」
    陳氏嗤笑道:「有你舅舅在,竟比甚麼藥劑都管用。你要不信,到日子你便知道了。」
    二姐兒仍笑說道:「我自是相信舅舅的。不過是白準備安安心罷了。」
    說罷,看著桌上配置好的米分末,尤嘆息道:「可惜沒有小巧的噴壺,否則灌成水隨身帶著,倒比米分還強些。」
    陳氏捂著發癢的鼻子,十分不以為然。大姐兒亦皺眉說道:「這個味道太嗆了,我可不想上元節戴著它出門。竟成了灶上燒火的廚娘了。」
    二姐兒聞聽此言,因說道:「是性命安危重要?還是一點子嗆味重要?何況咱們用油紙包嚴實了,再放進荷包裡頭,能有多大點子味道?你也太嬌氣了。」
    大姐兒聞言,更是連連搖頭,敬謝不敏。
    陳氏在旁,越發笑的前仰後合的。
    二姐兒苦口婆心地勸了大姐兒好幾回,眼見大姐兒一味搖頭並不打攏。只得恨恨的說了句「不識貨」,自己將和的調料米分分了好幾個油紙包,分別裝進幾個小荷包里。至次日又送馮氏並陳婉,那母女二人見了這所謂的「防狼藥劑」,自是好一番調、笑,任由二姐兒舌燦生花,亦不肯掛在身上的。倒是陳珪瞧著這東西新奇有趣,特向二姐兒討要了一包。
    喜得二姐兒無可不可。
    過兩日便是上元節。白日里,陳府內外院兒的總管張羅著家下婆娘小子們登高爬梯地掛上了新糊的彩燈。各式花燈懸掛在廊檐下,枯枝上,門匾前,縱使未曾點燃,亦叫人覺出花團錦簇,耳目一新。
    及至到了晚間掌燈時分,便有粗使的管家媳婦和小子們提著燈油將花燈一一點燃。但見形形□□的彩燈將整座院子映照的恍如白晝,又有月色爭輝,燈光月華兩相應,人只站在遊廊上向外看,只覺得連心胸都透亮起來。
    待到月上樹梢之時,陳家眾人也都穿戴好了準備出門。一色的翠幄清油車被小子們拉至二門外的小偏院兒,老太爺老太太自是一輛車,馮氏與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一輛車,陳珪陳橈並陳婉一輛車。又有各人貼身伺候的丫鬟齊坐一輛車,下剩跟隨的丫鬟婆子並小廝們皆圍隨在側。
    四輛套著馴騾的翠幄清油車魚貫出了陳府大門,順著僻靜的羅巷一路駛向大街。但見短暫的黑暗僻靜之後,便是人語喧闐的吵雜聲響,絡繹不絕的小商販並走貨郎的張羅叫賣聲,煙花綻放的哨音和爆音,甚至是遊街的才子文人們朗朗猜燈謎的聲音。還有許許多多或辨得出或辨別不出的小攤吃食,順著車簾縫隙飄進來的香甜氣息。
    那外頭也是愈來愈亮。隔著馬車簾子,二姐兒都能看到那些琉璃五才的花燈散髮出耀眼的光輝。這叫她忍不住偷偷掀開了車簾向外望。
    霎時間,便看到滿眼的花燈,各式各樣的,各種顏色的,紗羅堆的千重蓮瓣燈,牡丹芍藥燈,彩紙糊的錦鯉鳳凰燈,玻璃制的剔透繡球燈,乃至令人目不暇接的走馬燈……小的也不過是巴掌大,拿在手中欣賞把玩,大的卻比人還高,足的仰望還看不到頂端。還有河中飄飄蕩蕩的許願燈和光耀奪目爭奇鬥艷的花船……
    二姐兒上輩子所處的環境那樣舒適安逸,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熱鬧的燈會。她呆呆的趴在車窗上往外看,但見寶馬雕車,火花銀樹,行人簇簇,魚龍飛舞。真真是說不出的繁華盛世,道不盡的太平風流。
    正愣愣的發呆時,陳府的翠幄清油車陡然停了下來。眾人慣性的往前傾了傾身子,便見後頭的陳珪並陳橈父子跳下馬車,上前說道:「前頭人太多了,馬車也過不去。就停在這罷,下剩的我們自己走。」
    陳珪說著,仍叫跟車的小子們從馬車里抱出十來個米分瓣蓮花的河燈,指著前頭的青石板橋笑說道:「前面有橋,我們在橋下先放了河燈,再去逛花燈會罷?」
    這主意自然是極好的,陳府眾人紛紛應和。二姐兒從未在上元節時放過河燈,一時更覺新奇。又見上元佳節闔家團圓,自己卻孤魂野鬼似的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後世的家人如今何在,更不知眼前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種種思緒郁結在胸,不免平添了幾分愁緒。
    暗暗發怔時,早已被家人簇擁著到了青石橋下的河水邊。只見石橋兩旁仍有許多遊人在放河燈,一盞盞點著小蠟的河燈承載著主人的心願,飄飄蕩蕩至水中間,又順著河水蜿蜒向下,沈沈浮浮,飄忽不定。遠遠看去,便如點點繁星匯聚的一條銀河一般。
    陳氏手捧著自己的荷花燈,半蹲在青石橋前閉目虔心地嘀咕了一會子,方將河燈放入水中。雙手合十如信女一般又嘀咕了一會子,方才了了心願一般睜開雙眼。再回頭時卻見二姐兒仍捧著河燈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麼。陳氏不覺好氣又好笑。因罵道:「原以為你是個機靈通透的人兒,誰成想出門了卻是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窩囊樣子,真給老娘我丟人。」
    說罷,又催著二姐兒放河燈。「大家都完了,只等你一個。」
    二姐兒回過神來,不覺莞爾一笑。忙蹲在河水旁悄悄放了河燈。陳氏尤在身後念叨著「你忘了許心願了,真是個蠢材。」
    陳老太太看不過眼,忙開口勸阻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在家拘得緊了,自然有些怯生。多經歷幾次便好了。你又何苦說她。」
    正說話時,陡然聞聽身後傳來一道清朗聲音,含笑問道:「前面的,可是如璋賢弟?」

  ☆、第二十四章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青石橋階上緩緩下來一道頎長身影。走進了,才看出這人年紀約在四十上下,皮膚白淨,眼眸清亮,須發修剪的整齊精緻。相貌雖比不上陳珪的清雋俊秀,卻也氣度雍容,舉止沈穩。身上只穿著一件駝色繡竹葉暗紋的鶴氅,外罩藏藍緞子面鎖黑絨邊的大鬥篷,手內還提著一隻做工精巧的錦鯉戲蓮燈。
    陳珪見狀,忙堆笑上前,拱手作揖道:「原來是尤大人當面。上元佳節,尤大人也出來逛花燈?」
    說罷,視線又掃過尤大人的身後——既不見小廝長隨,也不見家眷子女,難道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出來逛燈會?
    陳珪這麼想時,不覺暗暗皺了皺眉。
    那位尤大人聞言,不覺苦笑著搖了搖頭,因說道:「家中煩悶,便出來走走。」
    說話間,目光卻不由自主的看向因著方才催促二姐兒放河燈,這會子已經落在眾人身後的陳氏身上——
    但見花船通明,花燈輝映,千萬盞荷燈星星點點明明滅滅的河水旁,陳氏披著一領藕荷綿綢銀線挑繡纏枝梅花的大鬥篷,俏生生地立在周圍或著大紅或著明綠皆打扮的花團錦簇的遊人中間,便如一支裊裊婷婷靜靜綻放在水中央的芙蓉,愈素則愈妖,愈顯活色生香。
    留意到上峰一瞬間的怔然痴迷,陳珪心下一動,旋即又是一笑。便替尤大人引薦起自己的家人來——直到了陳氏跟前兒,陳珪方說了一句「這便是我那妹子——」
    尤大人便接口說道:「哦,原來這就是坊間傳言的令妹。果然……」
    下剩的話,尤大人自悔冒撞,忙掩住不提。那陳氏早也留意到尤大人時不時瞥過來的灼灼目光,更明瞭那半截話的未盡之意。心下冷笑之余,故意向尤大人勾唇一笑,但見眼波流轉間,眉目纏綿,風情繾綣,看的尤大人愈發的神魂馳蕩,只覺著身子都酥了大半邊,竟不知身在何處。
    陳老太爺忙橫眉冷目地瞪了陳氏一眼。陳氏嚇了一跳,忙低頭斂目,收斂聲色。尤大人亦回過神來,尷尬的輕咳兩聲,便向陳珪笑道:「天色不早了,尤某還有些瑣事要處理。賢弟請自便罷。」
    陳珪聞言,仍舊笑眯眯的寒暄客套,作揖道別,彷彿根本沒留意到尤大人的幾番失態。
    尤大人一壁同陳珪閒話兒,一壁向陳家眾人辭別。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看向陳氏,卻見陳氏正低頭同兩個米分雕玉琢,眉目精緻的小丫頭說話,壓根兒沒理會他。
    尤大人便是一怔,面上卻不動聲色地作揖離開。整個人形單影隻的陷在花燈會比肩繼踵的人潮中,仍舊回思這一幕燈前相遇,不免有些意猶未盡。
    另一廂,待尤大人走後,陳珪卻笑向眾人道:「這位尤大人,便是我日常說的,很看重我的那位上峰。說來倒也湊巧,他的髮妻也是去歲春里沒的。倒是和蕙姐兒同病相憐了。」
    一個寡婦,一個鰥夫。
    一句話未落,陳氏早已看了過來,似笑非笑的說道:「哥哥要打甚麼主意?你想在我跟前兒弄這些個瞞神弄鬼的事兒,可不能夠。」
    陳珪聞言,便笑道:「妹妹這話是從何說起?我竟不明白了。我不過是想到了,隨口念叨一句。偏你多心。人家可是正經人,又情深意重,要給髮妻守一年的孝呢。」
    陳氏聞言,嗤笑道:「這話說的,好像我不是正經人似的。」
    說罷,又笑道:「不過是守一年的孝罷了,便說甚麼情深意重。像我這般肯替我們家短命鬼守三年的,豈不是海誓山盟了?何況這一年清靜,也只是面子情兒罷了。家中姨娘通房一大堆,我就不信,他能忍住做和尚。」
    陳珪便笑道:「你怎麼知道人家府里有姨娘?」
    陳氏冷笑道:「你們男人都是個甚麼德行,我會不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不過懶得說罷了。」
    陳珪聽了這話,越發調、笑道:「既這麼說,你哥哥我倒是難得一見的白毛鴉。這事兒你嫂子是最知道的。」
    馮氏聞言,大啐了一口道:「你們兄妹兩個扯閒話,偏拽上我做什麼。」
    陳老太太卻當了真,且疼女兒的心切,忙拽著陳珪的衣袖問道:「你說這位尤大人……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品德行?家中還有什麼人?你與我細細說來,好兒多著呢。」
    一句話未落,陳老太爺卻陰沈著臉斥責道:「大庭廣眾的,說這些淡話做甚麼。安心看燈罷。」
    眾人聞聽這話,不覺暗暗咋舌,相視一笑。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卻是一馬當先,扶著青石橋旁的雕花欄桿緩步登上橋階。跟隨的婢子小廝見狀,忙上前攙扶。陳老太爺卻擺了擺手,因說道:「我自己走,不用人扶。」
    陳珪聞言,忙上前扶住陳老太爺的胳膊,因笑道:「天冷路滑,何況外頭不比家裡,地上的殘雪尚未清掃乾淨。還是我扶著父親罷。」
    陳老太爺聞言,只輕瞥了陳珪一眼,卻是沒說旁的。陳氏見狀,忙繞上前去攙扶著陳老太太,口內仍說笑道:「哥哥扶著父親,我來扶著母親。您老人家可別吃醋啊!」
    說罷,回頭笑向馮氏殷殷囑咐道:「嫂子可替我看顧著兩個姐兒。倘或一不留神走丟了,我可沒處哭去。」
    馮氏忙笑著答應,陳珪卻朗聲取笑道:「你怕甚麼,真弄丟了大姐兒二姐兒,回頭我叫橈兒婉兒給你養老送終,虧不了你。」
    陳氏聞言,也不惱怒生氣,仍是似笑非笑的斜睨著陳珪,口內笑罵道:「說的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真有本事,你現就跟爹媽和嫂子商議了,把橈兒過到我的名下,明公正道改族譜的給我當兒子,那我才是真服了你——恰好我現還缺個兒子,你若真的急我所急,便是我的親兄弟了。」
    說罷,仍笑向立在人後的陳橈道:「橈兒,你過來。打從今兒起你管我叫媽,以後我疼你。」
    聞聽陳氏這一席話,別人尚未及反應,陳老太爺忙照地上大啐了一口,口內喝罵道:「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出你們這一對兒混世孽障來。遲早氣死我也罷了。」
    陳老太太在旁,亦是連連搖頭不斷嗟嘆,只說陳珪兄妹「著實不像話」。
    陳府其他人跟在後頭,亦且笑著不理論。陳珪兄妹兩個這才罷了。
    說笑間便到了橋上,二姐兒趴在欄桿上極目遠眺,但見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水中一輪明月相映。天上雖不見繁星點點,然水中卻有千萬盞荷燈閃爍明滅。那月華傾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時間披上了一層銀紗,如夢似幻,更似隔斷了牛郎織女的那一條銀帶。
    順著水流逆溯而上,但見更遠一些水域寬闊的地方,城中權勢富貴豪奢商賈之家扎的彩船各式各樣,皆以綢綾紙絹妝點,魚躍龍門、千手觀音、童子拜壽、百鳥朝聖、八仙過海……華彩繽紛,爭妍鬥艷。最顯眼的卻是河水中央緩緩駛過來的一支雙龍飛天的花船,那船身長有二十來丈,船身高有三丈多。兩只碩大的龍首高高昂起,幾欲沖天,恨不得將周旁的彩船都比沒了。
    尤其是龍首上的那四隻龍睛上鑲嵌的四盞西瓜大小的玻璃繡球燈,內壁嵌四塊半弧的西洋鏡,鏡面衝外,越發將玻璃繡球燈內的燈影逼向外頭,遠遠看去,真如兩條活龍游水一般,越發顯出其猙獰凜冽栩栩如生的氣勢來。龍眼鑲嵌西洋鏡與透明玻璃,乃是為了「畫龍點睛」。而龍身上的鱗片卻都是彩色琉璃鑲嵌拼接而成。體內仍點著數千隻燈油小蠟,遠遠看去,通體的光亮金碧輝煌,炫彩閃耀,直逼雲霄,將河水亦染成片片的金紅明綠之色。河水浮動時波光粼粼,燈火與水光爭輝,讓人一時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光。
    二姐兒看得目眩神馳,瞠目結舌。今時今日才明白什麼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旁邊陳橈等人亦是大呼小叫,指指點點,橋上看景兒的遊人皆交口稱贊「真不知道是誰家扎的好花船,竟如此富貴豪奢。」
    正暗暗議論間,只見身旁一個作青衣小帽小廝打扮,肩上馱著個三四歲小女娃的二十來歲的小子指著那龍船開口炫耀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南安王府家扎的花船。那龍眼上的玻璃繡球西洋鏡燈和龍身上的琉璃都是我們家老爺親自挑了送到南安王府上的,斷斷錯不了的。」
    眾遊人聞聽此言,忙上前追問不休。那小子二十來歲,性子跳脫,正是爭榮誇耀好賣弄知識的年紀。見橋上之人眾星捧月般將他圍在中間,一髮得了意,口中舌燦生花,忙把他家老爺姓甚名誰,門第何處,如何得了南安王府這樁買賣,又如何精挑細選將那些玻璃琉璃送至南安王府之事,原原本本說了個遍。
    眾人這才得知,原來這小廝口內的老爺也並非京中顯貴人家。不過是某個大商行內頗得臉的管事罷了。真正接了南安王府這樁大生意的也不是他的老爺,而是那個商行的主家。他家老爺亦不過是幫著主家辦差罷了。不過這小子說話雖大,卻著實有幾分口才,虛虛實實間說了一些京中權貴人家的風流趣事,倒也引得眾人細聽。
    唯有二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後心神震蕩,忙擠上前開口問道:「你可知南安郡王姓甚麼?還有你方才說過的東平郡王北靜郡王西寧郡王,又姓甚名誰?除此之外呢,你還知道什麼?京中還有哪家公侯比較出名的?」
    那小子眼見二姐兒不過四五歲大小,生的如自家小姐一般米分雕玉琢,眉眼精緻。心中越發喜歡,忙開口笑應道:「誰不知道自太、祖皇帝登基,統共因功封了四位異姓王。這四位分別是東平郡王穆蒔、南安郡王霍煥、西寧郡王金釗和北靜郡王水熹。除此之外,京中最為顯赫的自然是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幾位老國公。諸如寧國府的老國公賈演榮國府的老國公賈源鎮國公府……」
    二姐兒只聽了這一句,耳內便「嗡」的一聲,猶如兜頭被人打了一棒子似的,再也聽不到旁的。
    那青衣小子肩上馱著的小姑娘眼見二姐兒同她差不多年紀,正是喜好玩伴之時,忙探下身子伸手夠向二姐兒。二姐兒仍舊怔怔的。好在陳府跟隨的奴婢小廝們眼見二姐兒同那小廝說話,早已順著人群擠了進來,將二姐兒護在身側。陳府的主子們也留意到這邊的動靜,忙走了過來。
    眼見二姐兒呆呆愣愣地立在當地,陳氏柳眉倒竪,滿是嗔怒地瞪了那小子一眼。那小子猝不及防,差點兒被陳氏這風情萬種的瞪視勾了心魄,忙臉紅心跳地垂下頭去。
    復抬起頭時,陳氏早已拽著二姐兒的手走遠了。那小子尤怔怔呆立,悵然若有所失。
    被陳氏拽離人群之後,二姐兒仍舊沈浸在那小廝信息量頗大的話語中回不過神。一並連陳氏的斥責聲兒都充耳不聞。滿腦子想的都是甚麼「四王八公」,甚麼「榮寧二府」……
    難道我是穿到《紅樓夢》里了?可我又是《紅樓夢》中的甚麼人呢?
    聯想到大姐兒的未婚夫婿——出身皇糧莊頭張家,又叫張華。這麼熟悉的設定,難道我便是書中那位水性楊花,無恥之尤卻又自以為貞烈的「尤三姐」?
    二姐兒想到這裡,宛如大晴日里被雷劈了一般,尤不敢相信。正欲深思細想,卻發現自己自穿越後便身處後宅,又因行事謹慎不敢出言多問。家中女眷僕婦更是除家務人情內宅瑣事之外,從不提外朝之事。以致二姐兒搜腸刮肚了這半日,除了方才那青衣小廝的只言片語,竟再不知道旁的。
    心焦意亂之時,二姐兒越發懊惱自己為了逛燈會配藥米分,竟沒來得及翻閱陳老爺子送他那本《太、祖皇帝事跡》,才落得今日世事不知。因而悶頭賭氣,心神不寧,接下來的花燈會中,都不曾好逛的。陳府眾人皆以為二姐兒如此乃是受了陳氏斥責之故,忙開口勸阻陳氏,又哄著二姐兒看花燈。
    不提這廂二姐兒如何鬱鬱不安,只說陳府眾人已經逛完了花街,猜過了燈謎,早覺身上寒浸浸的,卻又不捨得回家。正欲尋一處乾淨地方吃些湯圓暖暖身子。便到了一處臨著花街的酒樓,被店小二引著上了二樓的雅間兒。
    推開糊著綃紗的窗戶,便能居高臨下的看著燈火通明,遊人如織的花街。二姐兒正因心神不定,意欲趴在窗戶旁看看風景定定心神。無意間卻瞧見方才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姑娘被人抱著從窗下走過。只是抱著她那人身上穿的並非二姐兒見過的那一身青衣小帽,而是一件深葡萄紫的錦緞大氅。好像身材也比方才見過的那個小廝更矮胖了一些。
    二姐兒心下一跳,忙探出身子仔仔細細瞧了一瞧,目光不由得清冷起來——
    果然不是先前那話多嘴碎的小子!

  

ga1105 2016-5-26 18:00

☆、第二十五章

二姐兒疑心自己是碰到了趁著上元節作亂的拍花黨,忙扭頭向陳家眾人道:「你們快來瞧,好像有拐子拐人。」
    眾人聞言,心知二姐兒年紀雖小,卻並非信口胡謅之輩。忙擠上前去觀看。二姐兒忙指著樓下那已經順著人流漸漸走遠的深葡萄紫的背影,因說道:「他懷裡抱著的小姑娘我見過的,之前是被一個穿著青衣小帽的小廝馱在肩膀上的。這會子不但抱著她的換了人,連那小子也都沒了。」
    因花燈節上行人如織,比肩繼踵,眾人倒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二姐兒所指之人。又見那人穿戴皆富貴體面,行動也並不縮手縮腳的,不覺笑道:「不會是他的家人過來了罷。大年節下,別鬧出烏龍來,倒不好收場的。」
    二姐兒忙搖頭,因說道:「倘若是那姑娘的長輩,緣何方才我見的那小子不在?我只怕是拐子趁其不備偷偷拐了去的。倘若我沒瞧見也還罷了,現瞧見了,要是一聲兒不言語,豈不是縱容惡人害人麼?」
    眾人聞言,亦覺著這話有理兒。正沈吟間,陡然瞧見陳珪擠開眾人至窗前,半個身子皆探出窗外,揚聲喝問道:「樓下穿深葡萄紫大氅的那位老爺,你是什麼人,緣何抱著我家鄰居的孩子?」
    其聲清越明亮,徹如夏雷。一語未落,花街上的行人早已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地抬首仰望。唯有抱孩子那人心中有鬼,聽了這話,非但不住腳,反而抱緊了孩子小跑起來。無奈花街上賞燈的遊人堪比過江之鯉,一個挨一個擠得密不透風,他又抱著個孩子,根本跑不起來。
    陳珪居高臨下瞧見這情形,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忙指著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向樓下行人喊道:「攔住他,他是拐子。」
    說罷,又忙吩咐常隨陳禮去樓下糾集暫在大堂內歇腳吃茶的小子們,出去拿人。
    說話之間,只見外頭花街上驟然騷、亂起來,女眷受驚尖叫的聲音與遊人受傷痛呼的聲音充盈於耳。陳府眾人見狀,忙回身看時——卻原來是陳珪喊話之際,早從人群中竄出五六個身材高大,手持刀刃的漢子,趁著行人不備,擠出人群將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護在身後,又揮舞著手中兵刃逼退行人,意欲逃跑。
    無奈花街上行人眾多,縱使那幾個漢子因此砍傷嚇退了一些行人,但仍有遊人因地方狹窄挪將不開,或心存正氣不畏強人暴、行,或自恃有些武藝,敢與這伙窮凶極惡的拐子們對峙的。
    況且這麼一會子的工夫,陳府的下人們早已趕到了。
    因是上元佳節護著主子們出來賞燈遊玩,陳府這回跟來的小子們都是辦事機靈且身板強壯的。但血肉之軀難敵白刃,這些空著手出去拿人的陳府小廝同那些手持兵刃的拐子相比,仍舊在氣勢上遜色不少。
    陳禮眼見如此,生怕自家小子們吃虧,忙招過一個人吩咐他去報官。
    那伙拐子眼見如此,生怕橫生枝節多生事端,因而愈發急切。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從靴筒中抽出一柄短刀架在被拐的那個小姑娘的脖子上,面色陰冷鎮定的說道:「放我們走,不然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咱們誰也別想落下好兒。」
    說罷,手內一個用力,鋒銳的刀刃立即在小姑娘柔嫩脆弱的脖子上划出個口兒,鮮血溢出,疼的小姑娘哇哇大哭。周圍幾個護著他的拐子見狀,倒是觸類旁通,趁人不注意,亦縱身至人群里,生拉硬拽的拽了幾個行人做護身符。
    眾人不妨這伙拐子竟如此喪心病狂,心狠手辣,一時都怔住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正挾持小姑娘為人質的漢子眼見眾人都被嚇住了,不覺得意的勾了勾嘴角。旋即目光陰冷的看向站在雅間窗口處的陳珪。眼珠子轉了轉,倒是想出一個絕妙的好主意,遂陰陰的冷笑一聲,道:「你也下來,不然我就划了這小姑娘的臉。挑了她的手筋,她若死在這裡,都是你害的。」
    陳珪滿面陰沈,看著毫不客氣的威脅他的拐子,亦針鋒相對的笑道:「你不敢。你今日若敢傷了她的性命,便逃不了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漢子並不接招,仍舊笑著譏諷道:「怎麼,有膽子壞老子的好事,竟沒膽子站出來不成?你不是喜歡見義勇為麼,今兒我給你這個巧宗兒。你下來換這小姑娘,我以你為質,便不殺她了。」
    陳珪面色更是陰沈。心下卻開始狐疑盤算,蓋因這伙拐子氣燄太過囂張,下手太過狠辣,倒不像是一般的拐子行事。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漢子原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又深恨陳珪叫破他的行蹤,一並連余事皆不顧,執意要與陳珪為難。眼見陳珪縮在二樓雅間兒內並不出頭,那漢子頗沒耐性的皺了皺眉,揚起短刀照著身前小姑娘的胳膊便看下一道,旋即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陳珪,滿面陰寒地笑道:「我數到三,你若不下來,我便砍了她這只胳膊。屆時我倒要看看,你該怎麼同你那鄰居交代。」
    說罷,口內竟真的數了起來。一壁數,一壁仍貓戲耗子般的看向陳珪。手內的短刀早有揚了起來。
    那漢子並不知道陳珪同自己挾持的小姑娘非親非故,竟認真聽信了陳珪的話,以為陳珪同這小姑娘的長輩有舊。更是肆無忌憚的威脅起來。
    陳珪面色愈發鐵青,他本不想下去,可是那漢子竟然當著滿街遊人的面兒逼迫他—更是無恥的以三四歲小姑娘的性命安危相逼迫。如果陳珪不下去,今日之事傳到那些言官御史耳中,便是一樁貪生怕死的「罪證」。
    時人亦孝道仁德治理天下,如果陳珪果真傳出個不體恤民情,貪生怕死的名聲,恐怕這官也就做到頭兒了。
    待那漢子數到二,陳珪忙揚聲說道:「別數了,我下去就是。」
    一句話未落,陳府女眷們早已嚇得花容失色,陳橈與陳婉驚恐的抱在一處,馮氏更是面色慘白的拉住陳珪,不叫他下去。
    陳珪只覺著胃中泛酸,滿面苦澀的掰開馮氏攥住他手臂的柔荑,因笑道:「不去不行。你且放心在這裡等著。你相公我舌燦生花,不會吃虧。」
    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下樓去。陳府眾人眼見如此,越發六神無主。均跟著陳珪下樓。卻被陳珪以「外頭人多手雜,別被衝撞了」為藉口,將眾人留在雅間兒內。陳府眾人無法,只得一窩蜂的堆到雅間兒窗口旁,留意外頭的情形。
    慌亂之間,眾人也都不曾留意,身形小巧的二姐兒早已跟在陳珪的後頭躡手躡腳的下樓了。
    陳珪一路穿過替他讓開道路的花街遊人,直至那伙拐子面前。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尤滿面冷笑,連話也不說,只用下巴衝著陳珪點了點,示意陳珪快些投羅網。
    陳珪深吸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說話,那拐子窺其神色,故作不耐煩的道:「別廢話。要麼過來換人,要麼我卸了她的膀子。」
    說話之間,早已揮刀欲砍。陳珪忙揚聲喝住,倒也不敢再說什麼,卻也不敢就這麼過去任由那拐子報復,一時間愈發進退兩難。
    正暗自沈吟間,就聽身後有一稚嫩的童聲頗為冷靜的說道:「別讓我舅舅過去,方才是我認出了你們才叫舅舅喊的。冤有頭債有主,我過去換那小姑娘,順便叫你出氣。」
    陳珪滿面詫異,忙回頭看時,卻見二姐兒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此刻正滿面忐忑,卻故作鎮定的穿過人群。一雙小拳頭攥的死死的,幾乎都能看到手上的青筋。
    酒樓雅間內,陳氏看了這情景,嚇得面色如金,忙尖細著嗓音叱罵道:「你個作死的小蹄子。過去給你舅舅添甚麼亂。」
    陳珪也忙呵斥道:「休得胡鬧。還不快快回去。」
    說罷,仍命常隨陳禮將二姐兒送回酒樓上。
    只可惜陳禮尚未動作,那挾持人質的拐子早已揚聲喝止道:「且慢——」
    說罷,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二姐兒一回。但見其米分雕玉琢,眉目精緻,雖年幼不顯,恐怕日後長成了也是個艷色無雙的美人胚子。姿色尚且在自己拐了的這小姑娘之上。又聽她方才言語乃是惹起事端之罪魁禍首,不覺冷笑道:「沒想到你行事畏縮,養個外甥女兒卻頗有些膽色。也罷,既然你不敢過來,便叫她過來也是一樣。」
    心下卻暗道這大的不敢出頭,先折了小的,再折辱大的,更是賺了。
    陳珪聞言,越發急瘋了。忙拽過二姐兒,蹲下身子剛要說什麼,陡然聞見一陣刺鼻的辛辣嗆人味道,陳珪不覺一怔。目光下意識落向二姐兒那雙死死攥緊的小拳頭上——
    方才他還以為二姐兒是害怕所致。此刻想來,恐怕這二姐兒的膽識更在尋常人之上。
    身後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仍舊催促不停。陳珪見狀,只得飽含深意地看了二姐兒一眼,一語雙關的道:「既如此,你先過去。莫怕,舅舅不會讓人傷了你的。」
    二姐兒鄭重的點了點頭。今日之事,要不是她多嘴,舅舅也不會被人記恨,變成騎虎難下之勢。既然事情是自己惹出來的,合該自己去擺平。況且她早就有了準備,旁邊還有這麼多人,有心算無心,她也未必會吃虧。
    二姐兒終究不是尋常四五歲的孩子,這點擔當且是有的。
    陳珪伸手拍了拍二姐兒的肩膀,回頭向那挾持了小姑娘的拐子冷聲道:「你先放了你手中的小姑娘。我再叫我們家的姐兒過去。」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總不能叫拐子捏著一個人質,再白配送一個。
    豈料那拐子冷笑一聲,卻不同意。口內仍說道:「我又不傻,你先讓你們家的姐兒過來,我再放人。」
    陳珪接口便道:「我更不傻。豈能做出這賠了夫人又折兵之事。」
    又道:「你這麼個操刀弄劍的七尺男兒,難道還怕一個轉過年兒來才五歲的毛丫頭不成?」
    口內雖這麼說,心下卻暗暗竊喜。期盼那拐子繼續較真兒下去,最好能推延到官兵或是上元節巡視的錦衣軍過來。一壁又在狐疑,怎麼過了這麼一會子了,官府還沒派人過來?且連錦衣軍都沒一點兒動靜?
    那拐子一眼便看穿陳珪的盤算,不覺冷笑著揮了揮手內的短刀:「少跟老子打馬虎眼,我數到三,這小丫頭要是不過來,我便砍人了。」
    那拐子懷中的小姑娘早被割傷嚇破了膽,眼見拐子如此,越發聲嘶力竭的苦惱起來。口內「爹爹媽媽」喊個不休。
    二姐兒見狀,又恐手內握緊的東西時間長了被汗浸成塊兒,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跑。
    眼見二姐兒如此快步地向自己跑來。那拐子冷笑一聲,說了一句「沒見過找死還迫不及待的。」
    說話間,卻也放開了懷內挾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便一屁股癱在原地大哭不休。被那拐子嫌棄的照著屁股踢了一腳,那小姑娘受此威嚇,只得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前跑。
    淚眼朦朧間,陡然聽聞一個稚嫩的童音喊道:「頭上生瘡腳底流膿腦子灌了水的混賬東西,睜開狗眼好生瞧瞧老娘是誰。」
    眾人不曾想二姐兒小小稚童,竟然能罵出這等混賬無賴市井泥腿子閒漢罵戰時才能罵出來的混賬話,不覺瞪大了眼睛細細看向二姐兒。
    此時那二姐兒早已跑到拐子身前,照著那漢子的眼睛便是一揮,俄而又從懷內掏出幾把子米分末不管不顧的扔了出去——
    霎時間,眾人只聞得一陣辛辣刺激的味道,俱都嗆的咳嗦不止涕淚橫流。唯有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忍不住捂住眼睛痛呼出聲,陳府眾人得了陳珪的吩咐早便死死盯著眾拐子,眼見如此,忙跳上前去搶下眾人的兵刃。二姐兒仗著人小聲輕,且慌亂時眾人皆不留意,早已趁勢一溜煙的跑回舅舅陳珪的身旁。

  ☆、第二十六章

陳珪縱然猜到了二姐兒的盤算,卻想不到二姐兒小小年紀,竟然真的如此機智伶俐,三言兩語,不但解了他進退維谷的危機,一並連眾拐子都坑的乾淨利落。當真稱得上是遇事沈著,有勇有謀。不由得既驚且喜——
    驚的是二姐兒小小年紀膽大包天,竟然敢與那等匪類周旋。喜的卻是二姐兒小小年紀如此果毅擔當,來日也必然錯不了的。
    不過話雖如此,眼見二姐兒安然無恙地趁亂跑回來,陳珪亦難掩心驚肉跳的後怕情緒,忙蹲下身子摟住二姐兒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摩挲打量著,一疊聲的問著「可怕不怕」「可受傷了不曾」……
    正說話時,只覺一陣香風自身側刮過,懷中陡然一空,卻是陳氏不知何時從酒樓雅間上跑了下來,正擰著二姐兒的耳朵叱罵道:「好你個沒心沒肺的小王八羔子,你安心嚇死老娘不成?你要作死老娘也不攔著,回頭瞧著哪家的井沿子沒蓋蓋兒,直把你扔進去也就是了,只當白生了這麼個小兔崽子,何苦這麼嚇我……」
    花街上圍觀的遊人聞聽此言,不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旋即似笑非笑面色古怪的打量著陳氏——怪道這小姑娘小小年紀,方才與匪類對峙,竟然能說出那般粗鄙世俗令所有大人都瞠目結舌的村話來。卻原來是家學淵源!
    眾人這麼想著,視線不自覺地又落在正擰著二姐兒的耳朵凶巴巴教訓人的陳氏身上,花街上的彩燈照在陳氏的身上,將陳氏本就精緻的五官勾勒的愈發美艷,再加上陳氏這會子潑辣異常的氣勢,眾爺兒們看在眼中,不覺心下一哆嗦,只覺著自己的耳朵都跟著疼起來了。
    陳珪卻有些哭笑不得,忙上前攔住了面色慘白明顯是被嚇得不行的陳氏,因悄聲說道:「妹妹收斂些兒,在外頭比不得家裡,叫人看笑話。」
    陳氏悚然回神,這才想起了自個兒是在花街上。她倒並非是那等注重名聲閨譽的婦人,只不過礙著陳家的名聲,這會子倒不好再鬧的。畢竟陳家三個姐兒雖小,橈哥兒卻是這兩年就要議親的。
    陳氏想到這些,便看著二姐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纖纖玉指狠狠的戳在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上,咬牙切齒的道:「看我家去怎麼收拾你!」
    二姐兒被陳氏戳的額頭生疼,只得可憐巴巴的抬手揉了揉。說話這會子陳家眾人也都從雅間兒上下來,膽戰心驚的摟著二姐兒不斷安慰。
    正說話間,只見陳禮陰沈著臉面走了過來,至陳珪跟前兒回稟道:「他們反抗的太厲害,只抓住了三個人,剩下三個拐子趁亂跑了。」
    頓了頓,忍不住面露悲戚的回道:「咱們的人也死了六個,還傷了兩個。」
    陳珪一愣,視線不由得掃過被陳府下人逮住的三個拐子。只見那三人滿面怨毒的看著陳珪並陳家眾人,面上仍是一片驕矜之色,當中一人竟然還敢威脅陳珪,滿面譏諷的道:「我勸你盡快把我們放了,別瞎做好人,反倒惹了自己不該惹的人,鬧得家宅不安,可就不妥當了。」
    陳珪正愁沒個名目表白自己,眼見這拐子如此說,不覺眼睛一亮,旋即正了正衣冠,大義凜然的道:「有道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陳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既為朝廷命官,休說爾等這些喪盡天良拐人兒女致使旁人家破人亡天各一方的蛇鼠之輩,便是皇子皇親犯了國法朝規,陳某既穿著這一身官袍,少不得也要管上一管。」
    陳禮乃陳珪身旁第一得意的常隨,自然明白老爺的心事。聞聽此言,忙上前一步,指著那三個拐子疾言厲色的喝斥道:「大膽,我家老爺陳如璋,乃是堂堂的朝廷七品命官。向來剛直不阿,秉公執法,豈是爾等匪類可以脅迫的。」
    陳珪原以為那三個拐子聽到自己的來歷,不說當即認罪,至少也得嚇出個好歹。豈料那三人聽了陳禮的話,卻絲毫不以為然。當先威脅陳珪的那個拐子更是冷笑道:「我還以為是誰敢壞我們的好事,卻原來不過是個區區的七品芝麻官兒。憑你也敢在老子跟前充官威?實話告訴你,老子們可是替馮四爺辦事的,馮四爺可是太子的小舅子。換句話說,老子們也都是替太子辦事的人!」
    一句話未落,四下皆驚。眾人由不得面面相覷,旋即哄堂大笑,連陳珪都忍不住笑出眼淚的道:「你們扯謊也不想個好點兒的名目。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攀扯太子殿下?我看你們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那拐子瞧著眾人打趣笑話他,心下越發不忿,氣急敗壞的道:「誰跟你們扯謊。你們不信,也不瞧瞧為什麼衙門裡的人和錦衣軍這麼晚了也不曾過來,必定是馮四爺已經托太子的情兒打點好了門路,你們現抓我也是白抓。莫若趁這會子放了我,咱們大家清白。」
    眾人聞聽那拐子所言,少不得沈默下來,面面相覷。亦有怕惹上麻煩的,且都趁著旁人不注意,悄悄的走了。
    就連陳珪雖口上不說,心下也有些打鼓,蓋因從抓拐子起到如今至少也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衙門並錦衣軍都沒有動靜,連陳府打發去報官的小子都沒能回來,這實在不合常理。為今之計,只能硬著頭皮的冷笑道:「好一張會搬弄是非的厲舌,只可惜我們也都不是傻子。太子殿下天資聰穎,仁德純孝,身負陛下之眾望,參贊軍事,涉理朝政,是何等光風霽月之人,又豈是爾等污泥糟爛之輩可以攀誣的。來人吶,還不將他們扭送到衙門裡,治他們一個信口攀誣大不敬之罪。」
    頓了頓,陳珪不知是懼怕那些拐子的話,還是為了勸慰自己,又忍不住出口譏諷道:「何況太子殿下那樣尊貴的人,門下要什麼能人沒有,連我這般平庸的七品官員都不配到他的跟前兒站一站,收你們幾個熬湯都嫌腥的老鼠屎做什麼?拐孩子回去當孩子王麼?」
    一旁圍觀之人聞聽此言,細細審思一回,倒是深以為然,掌不住再次哄笑出聲。
    那幾個拐子見狀,又羞又臊又惱,一髮疾言厲色的威脅陳珪道:「你敢將我們扭送見官,就不怕府上男丁女眷的安危了麼?」
    陳珪聞言,不由自主的看向陳府眾人,忽想起自家老的老小的小,面色愈發陰沈起來。
    那拐子眼見自己三言兩句喝住了陳珪,不覺愈顯驕狂之色。待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聽人群中傳來一道清越嗓音,含笑說道:「好一伙膽大包天的小毛賊,竟不知你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也敢攀誣太子哥哥。好在今兒上元佳節,陛下意欲與民同樂,遂白龍魚服微服出訪。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膽大妄為蠢鈍狂妄之人,竟敢打著皇家的旗號招搖撞騙?」
    一句話未落,只見從花街上的行人中突然竄出好幾撥身著常服體格精壯手持繡春刀的漢子。這些人快速的走出人群,順著清越聲音傳來的方向擠出一塊空地來。隨著那一句話落,好似得了信號一般,原本遲遲未至的錦衣軍也從花街盡頭打馬而來。
    噠噠的馬蹄聲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炫彩斑駁的花燈照在鮮亮的鎧甲和出鞘的兵刃上,散髮出森然煞氣。花街上的行人早被嚇的跪在當地,口稱萬歲。唯有陳珪腦子亂哄哄的立在當地,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從人群中走出來的幾個人,腦子一片空白。
    當先的一位六十來歲須發皆白的老者饒有興味的看了看陳珪兄妹三人,又看了看努力縮在陳氏身後的二姐兒,旋即將視線落在面色如土的三個拐子身上。
    扶著老者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儒雅男子,周身氣度雍容,他走過陳珪面前時略站了站腳,想了想,含笑說道:「你方才說你這樣的官員到了孤跟前兒都不配站一站,這話倒是誤了。你如今在孤的跟前兒,不是站的很好麼?」
    一句話出口,陳珪只覺「轟」的一聲,腦子都要炸了。連話都說不出口,當即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
    先前聽過的那道清越的聲音又是一笑,因說道:「這會子倒啞巴了,跟貓咬了舌頭似的。」
    說罷,笑眯眯的走到跪著的二姐兒跟前,蹲下身來,嘻嘻笑道:「你這小娃娃,倒還有趣。」
    二姐兒膽戰心驚地看著伸到面前的這一張清俊少年的臉,心底的吐槽簡直無以復加——
    話說她不過是看著拐子行惡不忍心才多喊了一句話,怎麼會畫風直轉到眼下這個情景?

  ☆、第二十七章

當街巡視的錦衣軍打馬而來,至街前下馬收刀疾步上前,為首的統領人物單膝跪在陛下跟前兒,垂首請罪道:「微臣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救駕來遲,請陛下責罰。」
    聖上尚未說話,一位二十七八歲身著靛藍錦袍的青年皇子立在太子的下首,似笑非笑的道:「有道是不說不到,一說便到。趙統領來的倒巧,哪裡是遲。明明是不早不晚剛剛好,倒像是跟咱們約好了似的。」
    世人皆知,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之子趙寅乃太子的伴讀,所以趙弼和當然是向著太子的。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太子佔著大義名分,乃當朝名正言順的儲君。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向著太子呢?
    太子看了那青年皇子一眼,因笑道:「三弟這話說的,也巧。」
    三皇子聞言,便是一笑,剛要開口說什麼,眼見陛下不悅的皺了皺眉,只得住口不言。
    那清俊的少年皇子對兩個年長哥哥的機鋒恍若未覺,在二姐兒跟前兒蹲了一回,因笑問道:「我問你,你小小年紀,為什麼要自稱‘老娘’呢?」
    一句話未落,當今聖上並太子殿下及諸位皇子亦都饒有興味的看了過來。
    二姐兒原不想接話,瞧見這情形,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往常在家時聽媽說的。」
    那清俊少年聞言,又是嘻嘻的一笑,仍問道:「那你可知道這‘老娘’可不是甚麼好話?你母親尋常在家,總是這麼著?怪道教的你如此膽大妄為,竟然連拐子都不怕。真乃女中豪傑。」
    聽這口音兒,這話竟不知是褒是貶了。二姐兒猶豫了一下,看著跪在身旁滿面羞憤,兀自嚇得渾身亂顫卻仍就將她死死護在身後的陳氏,又想到即將議親的橈哥兒,只得仗著自己年紀小,童言無忌般反問道:「為什麼不是好話?」
    「自然是為……」那清俊少年一時語噎,不覺一笑,仍舊反問道:「那你說說,怎麼就是好話了?」
    二姐兒沈吟一回,腦中轉的飛快,突地想到清代紀曉嵐稱乾隆為「老頭子」,後又巧言辯解的一則逸聞,只好硬著頭皮一本正經的回道:「我每嘗讀書聽戲,或者瞧見旁人見到年高有德之人,都尊稱一聲‘老人家’,可見這‘老’是尊稱,是長壽、極好的意思。我母親又時常同我們說,這天底下的女人,要數做娘的最苦最累,功德也是最高,所以叫我們長大了務必要孝順娘。可見為娘者最勞苦功高。既然如此,‘老娘’便是極好的意思。」
    眾人瞧著二姐兒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不覺都是一愣。一並連蹲在二姐兒面前的清俊少年都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二姐兒。不相信她小小的人兒,說話倒是有理有據——雖是歪話胡謅,乍聽上去,倒還有幾分道理似的。
    立在當地的六旬老者聞聽此言,亦莞爾笑道:「好個伶俐的小丫頭。」
    說罷,走至跟前兒,因說道:「你起來。」
    二姐兒便起來。只見聖上細細打量了二姐兒一回,因說道:「急智可嘉,仗義勇為。不錯。」
    二姐兒聽了這話猶可,陳珪諸人聞聽此言,興頭的喜形於色,忙磕頭謝恩。
    聖上又看了那三個拐子一回,因問太子馮四爺是誰。太子也是滿頭的霧水,這會子聽了聖垂,一髮狐疑的滿面苦笑道:「好叫父皇知道,兒子也摸不著頭腦。從未聽過這麼個人。好端端的,竟不知怎麼就成了兒子的小舅子了。」
    誰不知道太子妃乃當朝相爺袁少維之嫡長女袁娉婷,若自稱是太子的小舅子,也該是袁家人。這會子冷不丁跑出一個馮四爺來,別說太子矢口否認,就算一旁圍觀的人也都是不信的。
    唯有三皇子聽了太子這一番答言,暗暗冷笑。
    陳珪因方才輕信了拐子的蒙騙,這會子正心下著惱。聞聽太子之言,又窺探著聖上之意,忙垂首插言道:「啓奏陛下,這些個市井無賴專會使計訛詐善男信女。蒙得了一時算一時,蒙不了便使橫恐嚇,打著皇親國戚的幌子坑蒙拐騙也是尋常。所以我們都不信他的話。」
    太子不妨陳珪一介小小官宦竟敢插言,不覺看了陳珪一眼。因又想到陳珪方才對峙拐子之舉,倒覺得這人官位雖卑,卻頗有些伶俐乖覺,也算是個可造之材。
    聖上這會子才想起陳珪來。不免沈吟一回,又問起陳珪的姓名官職。
    前文早已稟過,陳珪的七品官兒乃是花錢捐了來的,這種花錢捐的官兒比之仕宦人家蒙蔭的官兒還有不如,乃是最低一等。況且品級又不夠,因而平日里別說面聖聽垂,便是尋常的朝上點卯也沒他站的地方。這會子倒是因緣際會,入了陛下的眼。這叫陳珪如何不喜。當即低著頭稟上來歷姓名,以及抓拿拐子的前因後果。
    聞聽陳府眾人皆不識得這被拐女童,不過是因緣巧合方才叫破了拐子行徑,卻又牽連出這麼一場戲來,眾人又是一番長嘆。
    聖上本是仁厚款慈之英明君主,乃見花街上行人皆跪拜在地,又見天冷路濕,早有年邁體衰者不堪陰寒,身形顫顫,不免心生體恤百姓之心,遂擺手道:「才下過了一場雪,地上陰濕,叫他們都起罷。」
    眾百姓聞言,不免又是山呼萬歲,感念陛下的仁德愛民。只是眾行人皆起身後,花街上又是一片遊人如織,比肩繼踵,當值的錦衣軍與跟出來的宮中護衛生恐有人趁亂生事,防護的十分緊張。陳珪見機,指著離眾人不足百步之遙的酒樓頗諫言道:「微臣在那酒樓的二層包了個雅間兒,倒還清靜。陛下若有意,不妨暫去歇歇腳兒。」
    話倒是不錯,只是經此一事,陛下早沒了白龍魚服逛燈會的小巧心思。且方才拐子所言牽連著太子的清名,縱使是信口胡謅,也少不得押解下去,著令錦衣軍嚴加拷問。
    那三個拐子戰戰兢兢,方知自己惹到了什麼人,當即嚇得癱軟在地上,磕頭不止,竹筒倒豆子似的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原來那馮四爺,不過是長安城內一個頗有名氣的市井無賴。祖籍揚州人,幼時被拐子拐到了北邊兒。皆因他生就一副伶俐性子,慣會哄人賣乖,不但認了拐他那人做乾爹,更且為虎作倀,幫著那乾爹拐子乾下無數傷天害理的事兒。後來那拐子因故死了,馮四便將那拐子的勢力全部吃下,接著做起拐人的買賣……至於說如何信口胡謅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這當中卻也有一段緣故——
    乃是前年大年節下,江南的一位皇商入京打點走動關係,因送給內務府總管石榮奇珍異寶無數外,更兼有兩個受過調、教的,相貌極美又能歌善舞的揚州女孩子。那石榮本是太子的奶兄,深得太子的器重,更會討好太子。眼見兩個揚州女孩子果然伶俐懂事,石榮當即將人轉送給太子。其中一個女孩子姓馮名媚兒,因相貌姣好,歌喉清越頗得了太子的意,沒過多久便懷了太子的骨肉,目今已生下個女兒。
    而這位馮媚兒便是那馮四的親妹子。兩人是去歲夏天里,馮媚兒在琉璃廠的鋪面里挑選首飾的時候無意間相認的。那馮媚兒雖受過一段調、教,秉性里卻有一股子天真純良,因見馮四果然是她舊年走失的兄弟,且被馮四一番花言巧語蒙騙了,立時認了下來。
    那馮四與馮媚兒相認之後,便時常吹噓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又借著太子扯虎皮行事愈發膽大妄為。長安城中的低層官吏原就受過這些市井無賴的孝敬,通常對他們的行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又見馮四得了意,愈發不同他理論。
    只不過這些事情瞞上不瞞下,瞞里不瞞外,因而太子本人並不知曉罷了。
    眾人聽了三拐子這一番話,不覺面色古怪的打量起太子來。
    太子面色更是難看,好似吃了臟東西一般的嫌惡,尤自冷笑道:「看來是孤平日裡面軟心慈,縱的這些人越發得了意,竟敢打著爺的名號行此惡事,真是……」
    太子雙拳緊握,面色鐵青,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惱的。
    聖上見狀,倒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輕輕斥責太子一句御下不嚴罷了。
    旋即又命錦衣軍全程戒嚴,務必捉拿逃跑的拐子三人。又命將那被拐的小姑娘送回家中,而後擺駕回宮。
    陳珪見狀,忙躡手躡腳的走至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的跟前兒,笑容滿面的做了個揖,從腰間荷包里掏出一小包二姐兒玩笑時包的「防狼藥米分」,塞到趙弼和的手中,口內輕笑道:「大年節花燈會下人最多,這個時候找人哪有那麼容易。還好那些人身上沾了藥米分,大人尋幾只受過□□的獵犬聞一聞,只要那幾個拐子不洗澡,總是能找到的。」
    趙弼和正頭疼倘若抓不到人怎麼辦,眼見陳珪如此伶俐通透且不居功,不覺顛了顛手上的小紙包,因笑道:「你倒是乖覺。」
    陳珪聞言,忙拱手作揖,口內謙辭不已。

 

ga1105 2016-5-26 18:00

 ☆、第二十八章

目今且說陳珪借花獻佛,將手中僅剩的一包「防狼藥米分」獻與錦衣軍統領趙弼和,又如此這般進獻了尋獵犬找人的主意——雖說這一乾舉動於緝拿拐子之事未必有用,卻顯出了陳珪遇事機敏,不好攬功賣弄,且有意示好趙弼和的心思。
    若在往日,陳珪這麼個捐來的七品官,就算是當街跪在趙弼和的跟前兒,一張口舌燦生花吐出金蓮來,也必定不能入趙弼和這等實權在握的三品大員的眼。可今時不同往日,既然聖上與太子殿下都對陳珪感官頗好,這陳珪又不是那等矜功自伐,輕狂孤高的人,且又奉承的趙弼和頗為滿意,趙弼和也樂得同陳珪和顏悅色,結一個善緣。
    就聽陳珪拱著手滿面懇切的說道:「好叫大人知道,那幾個拐子心狠手辣,膽大妄為。方才當著聖人與諸位殿下的面兒,便敢以性命相要挾。下官著實擔憂。只盼著大人能將這些亡命之徒盡早緝拿歸案,下官及家眷方能睡個安穩覺了。」
    趙弼和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只覺得這個人果真伶俐乖覺。他幫著自己出主意,不但沒有矜功自伐討巧賣乖,反倒說得是他央求自己辦事一般。這些話叫趙弼和聽著順耳。因而趙弼和略略沈吟了一回,便笑道:「你說的不錯。既然這伙拐子心狠手辣,你方才又叫破了他們的好事,他們必定忌恨與你。況你今日帶著家眷出來逛街,雖帶了幾個僕從,目今也傷的傷,死的死。很不中用。既是這樣……我便吩咐幾名錦衣軍護送你們家去。免得那起匪類趁夜作亂。」
    陳珪聞言,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卻是一片狂喜,忙拱手作揖的道謝。口內又是一車的奉承話。恭維的趙弼和越發眉舒目展,拈須微笑,只覺著陳珪是個伶俐人。原本只想派上兩名錦衣軍護送陳家眾人應應景兒的,這會子不覺派了一個巡查小隊的人數——竟不像是護送人,反倒像是撐場面似的。
    那陳珪承了趙弼和的情兒,口內感念道謝不必細說。至家去後,又張羅著一眾錦衣軍們坐下吃酒吃湯圓。那錦衣軍的小頭領原還推辭,陳珪口內又是一套話的勸道:「趙大人請諸位大人護送本官及本官家眷家來,是不想那些匪類趁夜作亂,害了本官及家人。既如此,諸位大人可得留下來——免得那些匪類順藤摸瓜找上門來,那我們一家子的老弱婦孺,這會子僅有的幾個看家護院的人又都死的死,傷的傷,可沒法子抵擋了。」
    說到這裡,陳珪又頓了頓,因笑道:「何況外頭天寒地凍,西北風吹的跟刀割似的。捨下不過略備了幾杯薄酒,請諸位大人吃幾碗湯圓應應景兒,去去寒氣罷了。今兒可是上元佳節——還是說諸位大人嫌棄寒捨微鄙,容不得貴腳踏賤地兒。」
    這也不是陳珪謙辭,實在是趙弼和身為錦衣軍統領,他身旁跟隨的錦衣軍官職最卑的也是從七品的小旗。且這些小旗又大都是世襲的軍戶出身,家世淵源,根底深邃,倒是比陳珪這個捐來的,且無掛無靠的小官兒強多了。
    諸位錦衣軍聽了,也覺著陳珪的話有點兒意思。況且外頭天寒地凍的,誰也不願意這個檔口兒出去緝拿犯人。倘若沒有藉口也還罷了,這會子陳珪又把現成的藉口遞到跟前兒。他們要是不應,倒不是一心為公了,竟像是眼裡沒人似的。好歹是在聖上跟前兒掛過號的人物,他們總不好怠慢的。
    這麼想著,為首的那位正七品的總旗不免笑應了,拱手道聲「叨擾」,便隨著陳珪入席吃酒去了。三杯兩盞過後,一方有意交好,一方有意奉承,兩伙人更是親親熱熱的稱兄道弟起來。
    當下且不說堂上如何推杯換盞,飲宴甜酣。只說陳家眾人歸至後宅,因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甭說直接面聖還同皇家人應對了幾句話的陳珪並二姐兒,就連一直磕頭在地的陳家眾人都與有榮焉,興頭的了不得。直說今兒這一遭「竟比戲文上唱的還精彩」。
    陳氏更是摟著二姐兒在懷,一疊聲的稱贊二姐兒好口齒,「膽子又大,心又細,在聖上與諸位皇子跟前兒也敢辯言,真是給你老娘長臉了。這麼些年沒白疼你。」
    聞聽陳氏一髮輕狂的口稱「老娘」,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皺了皺眉,沈聲呵斥道:「那不過是貴人們瞧著二姐兒年紀小,又童言無忌,才不理論罷了。今後你可少興頭些兒,敗壞了我們陳家的名聲兒。」
    陳氏聞言,暗暗的撇了撇嘴。登時收斂了不少。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又惦念那幾個在花街上受了傷亡的家下僕人,忙招來掌管家下大小事務的外院總管名喚陳忠者,商討那些個受了傷亡的僕人該如何安排。
    馮氏與陳氏聽了,忙要起身,帶著橈哥兒和幾個姐兒避到屏風後頭。陳老太爺便笑道:「不必如此。他都五十來歲的人了,況且又是咱們家的老人兒。你們如今是年輕,沒經過幾件事。將來挺門立戶,少不得也要學著如何操辦。莫若留下來聽聽,總歸是自家的事兒。」
    馮氏與陳氏聽如此說,方才罷了。復又歸坐。
    一時陳忠已至,先在外頭見過禮。便站在廊檐下回話兒。陳老太爺便笑道:「三更半夜的,誰同你扯著脖子說話兒,進來罷。」
    陳忠聞言,先是磕頭謝過。復邁進門來,只聞得一陣香風撲面,眼角余光可見滿屋的釵釧綾羅。陳忠也不敢抬頭,就這麼挨到地中間兒,低眉斂目,束手而立。
    陳老太爺也不以為意,徑自開口問起花街上回來的那幾個人。
    這陳忠便是陳珪身旁最得意的常隨陳禮的老爹,其祖上都在陳府當差,深得主人家的信任並重用。聞聽陳老太爺垂問,陳忠沈吟一回,窺其深意,開口說道:「倘若按舊例,家下奴僕病了死了,尋常不過賞個三五兩安葬銀子也就罷了。若是得臉的,也有主子額外恩賞的,那得另說。不過這幾個人倒是與旁人不同——好歹是替主子送了命的,且又年輕,倒不好隨便打發了。」
    陳老太爺聽了這話,便點頭說道:「不錯,正是這個理兒。既是替主子賣命的人,我們總不能虧待了。我的意思,安葬銀子便一人給五十兩,再從這些個人家兒中挑幾個好的——不拘男女,只看品行。年紀小的便留給橈兒使喚,丫頭便勻給婉姐兒、大姐兒和二姐兒,調、教好了直接入二等的例。再有伶俐乖覺的,也可以挑到鋪子上學些經營往來的事兒,這便是授人以漁了。」
    陳忠聞言,因賠笑道:「還是老太爺的心思細膩,考慮周全,小的們再想不到這些兒個。」
    陳老太爺聞言,卻是唏噓的一嘆,因說道:「周全不周全的,不過是我們當主子的,盡一份心意罷了。」
    陳忠便笑道:「正是這一份心意難能可貴。像我們這些個家生子兒,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若遇上個心善慈悲的主子,便是送了命,也心甘情願。若是遇上那等冷情冷性的,也不過三五兩銀子打發了,誰又敢說什麼。」
    陳老太爺聞言,愈發沈默。又問外院兒里的筵席怎麼樣了,陳忠便笑著回了幾句。陳老太爺便道:「那些受了傷的,也要好生請郎中醫治,不要吝嗇湯藥。叫他們安心養傷,養好了傷仍舊回原處當差。還有那些沒受傷的,也要重賞。其家人若有得用的,也都按著方才的意思辦。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事兒的,原就比旁人靠得住,這會子更要重用才是。」
    陳忠唯唯應諾。陳老太爺又吩咐了幾句話,陡然聞聽前院兒傳來好大的躁動聲,還有刀兵相擊之聲。影影綽綽地,竟然還傳來陣陣火光。此時又刮北風,那火光被一陣風激的竄起兩三丈高,在寒夜裡越發駭人。
    眾女眷們見了,愈發驚惶。陳老太爺猛地站起身來,忙拽著陳忠問道:「外頭這是怎麼了?」

  ☆、第二十九章

陳忠心下也是摸不著底,卻還得強做鎮定的安撫一屋子的老主人和小主人們。遂踮著腳伸著脖子向火光竄起處瞧了瞧,因笑道:「今兒是上元佳節,又是放炮竹又是點花燈,想是家下小子們不留心,一時看顧不到,蹦出來的火星子燎著什麼也是有的。老太爺老太□□心坐著罷,小的出去瞧瞧便是。」
    倘若真的是火星子燎了東西,又是從哪兒傳來的刀戈相擊之聲?陳忠這話也就唬唬三歲以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反正在座眾人包括二姐兒在內,都是不信的。
    又因是前頭出了亂子,陳家眾人越發擔心陳珪的安危。陳老太爺更怕前頭的匪類是一撥,另有旁人從後牆根兒地下摸進內宅來,那亂子可就大了。
    於是又命陳忠打點家下護院的小子們進二門內照應。外院兒里因還有坐席吃酒的錦衣軍——若論起武藝來,這些人的身手卻是比尋常看家護院的小子們強多了。何況這些人原就是錦衣軍統領趙大人派來保護陳珪及陳府家眷的,務必要以陳珪的安危為重。因而陳老太爺反倒是對外頭不怎麼擔心——不過話說回來,這話也就是自己個兒安慰自己個兒罷了。
    那前頭呆著的畢竟是自己嫡親的兒子,如今又面臨刀斧加身,放火殺人的危局,眾人皆是陳珪的骨肉至親,又如何不擔心。只不過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是擔憂,也不敢腦子一抽親跑去前頭查看,那倒不是去幫忙了,而是去添亂的。
    目今之局,也唯有守在後宅內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亂轉。
    不提後宅眷屬是如何的懸心忐忑,這廂陳忠也忙帶著家下小子們進二門內巡視——尤以靠著外街的牆根底下為重。不過這一回倒是陳老太爺多慮了。那些個拐子從花街上逃出,因一時氣憤,又糾結了一伙相熟的地痞無賴尋到陳宅復仇,此不過是臨時起意。
    原打算著放一把火,震懾一下子便跑去南邊兒躲躲風頭。屆時山高皇帝遠,馮四爺又背靠大樹好乘涼,陳珪區區一介七品捐官兒,想捉拿他們也不容易。
    既存著這一番打算,那些拐子便沒想真的傷人性命。只是眾人先頭兒跑的急切,並不知後來情形。自然不知拐子猖獗引來真龍,陳珪又巴結上趙弼和,那趙弼和為表周全,又派了一隊錦衣軍護送陳宅眷屬,至家來陳珪又留人吃酒的種種意外。
    乃至後來錦衣軍吃多了酒出去放水,因懶怠去茅房便支開引路的小子隨意尋了個牆根兒底下,恰又聞到濃重的火油味道,因而順藤摸瓜,尋到了這一伙拐子,也都是巧中又巧的幾件事。
    既發現了賊人作亂,那錦衣軍少不得呼喝張揚開來,繼而引出眾人出面,刀兵相見。那伙拐子縱然心性凶殘,可手底下的武藝到底比不上正經的軍爺,何況陳宅的動靜如此之大,登時引來街坊鄰居出門查看,並有城中巡視搜查的將士們亦循聲而來。各房兵馬匯合之後,那伙拐子眼見事不可為,只得束手就擒。
    約莫過了四五頓飯的工夫,外院的躁動聲漸漸消了,那竄天的火光也熄了。陳老太爺眼見如此,忙打發小子去前頭查看。這才知道已經安然無事了。
    陳老太爺聞聽此言,始終懸著的心才稍稍放進肚子里,不免又後怕起來。忙趕到前院兒,以主人家及老人家的身份對幾位錦衣軍謝了又謝,又謝過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並及時趕到的巡城將士們。
    陳珪尋著空兒,又暗暗吩咐陳忠預備豐厚表禮,以酬謝諸人。
    這一番折騰下來,天色早已大亮。陳府眾人竟是忙活了一宿沒睡。眼瞧著陳府大門及外院牆壁被火油燎的烏漆墨黑,幾近傾頹,根本不成個樣子,陳珪氣的渾身亂戰。
    他著實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好心叫破了拐子行徑,竟然引出這麼一伙窮凶極惡的匪類。更沒想到這伙匪類膽大包天,竟敢真的危害朝廷命官。這等行徑,著實駭人聽聞。
    那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也從下屬口中聽聞了這一件事。此時此刻,少不得又慶幸又後怕。慶幸的是他料敵在先,早已派遣錦衣軍人馬護送陳珪家去,這才及時制止了那一伙拐子的縱火傷人。也避免了有人彈劾他失察,乃至同匪類勾結的罪名。
    後怕的卻是倘若他今日沒這麼做,這群拐子的一把火,可不僅僅燒倒了陳宅的門牆,恐怕連他和太子都繞不過言官御史的彈劾,以及有心人的攀扯。
    這麼一想,趙弼和愈發將鬧出事來的馮四爺恨得牙根兒癢癢。還好昨兒夜裡趙弼和已經吩咐屬下及時將馮四爺一伙人等逮了起來。雖然將一伙地痞無賴塞進錦衣軍的詔獄里,著實污了詔獄的名聲兒。不過一想到馮四給他和太子惹下的麻煩,趙弼和還是陰測測的吩咐得力心腹「好生招呼‘馮四爺’」。
    與此同時,亦少不得派人給太子殿下通個氣兒。「君臣」二人便在一番慶幸的心態中,預備起應對滿朝文武,御史言官,以及有心人的發問責難。
    翌日便是正月十六,也是朝廷轉過年來的第一次大朝會。陳珪身為戶部七品捐官兒,是沒資格上朝參政的。他連聽政的資格都沒有。不過陳珪確定,今日的大朝會,雖然他陳珪不在,卻必然會有人提起他陳珪的名字。
    因為昨兒元宵佳節的那一樁事,亦因為元宵佳節時,太子殿下與三皇子殿下寥寥數語,卻已然透露出來的面和心不合。
    當今聖人年過半百,雖雄才大略但精力漸微,便如那日薄西山的夕陽,軟了牙齒和利爪的老虎。兒子們卻羽翼漸豐,正如展翅欲飛,欲博長空的雄鷹。
    歷朝歷代,天家奪嫡的舊聞從來都是屢見不鮮。兵不血刃但卻暗藏殺機,成王敗寇,一夜雲泥。高高在上的皇子們以身家性命為本,那些個有資本押注的朝廷重臣皇親國戚皆掂掇著朝局站位,這種場面就跟西街口兒那些個烏煙瘴氣,拼命搖骰子推牌九的賭場差不多,只不過這一場賭局卻不是什麼樣的賭徒都有資格參與的。
    至少,昨日之前的陳珪就沒那個資格。連躲在眾人身後搖旗吶喊的位置都沒有。
    不過今日之後……就不好說了!
    至衙門裡點過卯後,陳珪便以家中尚有瑣事要處理為由,向部中告假。京中圈子內的消息向來傳的飛快。所以陳府昨夜遭難的事兒眾人皆有耳聞,更加知道陳家眾人昨兒在花街上面聖的前因後果。
    因而眾人有艷羨陳珪得遇奇緣的,也有同情陳珪無端遭禍的,更有人暗地裡猜想陳珪是借機攀了高枝兒,就此青雲直上,乃妒其前程富貴的。無論如何,此時的陳珪都值得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送些人情兒。更何況陳珪家中遭遇,原也可以告假的。
    於是戶部的書辦們一壁替陳珪辦了告假的諸項手續,一壁口內安慰不休。這一番捧熱灶的場面,遠遠看去竟不像是陳珪家中遭災告了假,竟像是高昇就職去了。
    陳珪這廂拱手作揖的向同僚道謝,又同徐子川約定了後日去他家裡吃酒的事兒,這才家去不提。
    回至家中靜坐著想了一想,陳珪又吩咐陳忠預備厚禮,他要趕著趙弼和下朝後,登門到府,當面謝過趙弼和對他的救命之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倘若沒有趙弼和派來的這一隊錦衣軍人馬護衛,恐怕陳府昨日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模樣。所以於情於理,陳珪都該至趙弼和府上當面致謝。
    再者說來,陳珪這一番禍事,歸根結底是招惹拐子馮四才來的。那馮四且又打著太子的旗號行事。雖然最終證明瞭此事與太子無關,可事涉太子內宅,太子就算百般辯解,也少不得要耽一個「御家不嚴」的罪名兒。倘若有人借此生事,小事化大,從市井後宅牽扯到朝廷國體,意欲叫太子沒臉……
    太子身為國之儲君,深受陛下眷寵,必然不會因為這麼點子小事傷筋動骨,可就算因此鬧騰個灰頭土臉,回頭兒溯本追源嫉恨上將此事叨登出來的陳珪,陳珪也是得不償失的。
    莫不如在此時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來,對趙弼和的救命之恩表達一番感謝。便是有人以他為棋子想要籌謀些什麼,見他這個棋子十分不配合,也就不能了。
    陳珪大馬金刀地坐在廳里,越想越覺著這一番打算不俗。心下倒是沾沾自喜了一番,見陳忠早已將謝禮備好,當下便起身正了正衣冠,也不換官袍,就這麼坐著官轎去了趙弼和的府上。

  ☆、第三十章

當下且不言陳珪及外面諸事。目今只說陳宅眾人,昨兒夜裡生受了兩場驚嚇,直鬧騰到天亮方休,未免神疲力倦。
    本想打發過陳珪出門後便好生歇息一番。豈料昨日於花街上擒匪面聖一事早又傳揚開來。世人皆趨利避害,更有甚者跟紅踩白,登時便有一等平日里往來甚少的陳府姻親,世交舊故打著探視的旗號尋上門來攀親論戚,寬慰道喜。
    若說這一乾人,雖同陳家有些親戚名分,平日里卻甚少走動,倘或認真計較起來,恐怕還不如昨兒見危時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不過話說回來,真正同陳家親厚的人家,必然知道陳府老的老,小的小,昨夜連番受驚,這會子合該閉門謝戶,修養心神。就算擔心陳家眾人,也只不過打點東西派得力的家下人過來慰問一回,哪裡會在這個時候親自登門的討人嫌。
    也唯有這些個看不出眉眼高低,遠不遠近不近的尷尬人才能聽到些風言風語就不管不顧的跑了來寒暄客套,拉著主人家一長一短問個不休。更有甚者,眼看陳珪並不在家,又從市井閒談中得知聖上同二姐兒說了幾句話,便搜腸刮肚的說出千百種理由執意要見二姐兒,甚至還拉著馮氏的手意欲給二姐兒說媒,種種倒三不著兩的舉止叫負責款待堂客的馮氏著實尷尬,恨不得立刻打發了眾人,關門閉戶回房睡覺去。
    只是她心裡想的痛快,卻不敢當真這麼做。面上更是溫和謙讓,耐心細緻,不敢露出絲毫得意之色,唯恐言行舉止稍有不慎,看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得志便猖狂」,不但有損於陳家的清名,更於陳珪的仕途無益。
    一壁打點著精神勉力扎掙著應對諸人諸事,馮氏心下卻不由得羨慕起無事一身輕的小姑子來——因著昨日那一番驚嚇,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年事已高,更且受不住折騰,根本不用什麼藉口,這些登門拜訪的人也不敢叨擾老人家。
    陳氏因為是年輕守寡的小媳婦,雖是和離回家,到底在孝中,也沒有叫孀居在家的小姑子待客的道理。因而陳氏更樂得帶著兩個姐兒回房睡覺。陳珪更是一大早的便跑了個沒影兒。
    只苦了馮氏一個人,既是年輕媳婦,又是當家太太,親戚故舊既然來了,便沒有推脫的理兒,自然是她當仁不讓的招待。雖然心下不耐煩,面上又不敢有絲毫顯露,困的雙目餳色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也只能多喝幾碗茶陪著閒聊,挨著眾人走了才罷……
    不知過了多早晚,忽見陳氏房裡的大丫頭春蘭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只說「不好了,二姐兒發燒頭疼,恐怕是叫昨兒的事兒嚇著了,姑太太請奶奶快些請個好郎中來,給二姐兒好生瞧瞧。」
    馮氏聞言,原本葳蕤的精神頓時一震,忙拽著春蘭問道:「二姐兒怎麼了,早上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會子竟病了?」
    春蘭便道:「早起睡下的時候還好。誰知夢中直哼哼,說胡話,姑太太摸了摸二姐兒的身上,只覺燙手。這才覺出不好,立刻打發我來找奶奶。」
    馮氏聽了,便不再多問,忙吩咐眾人去請郎中來。
    堂上坐著的女客們見狀,有些眉眼高低的便起身告辭。更有一等涎皮賴臉的,只覺這是個現成的藉口,便磨著馮氏帶她們去後宅見二姐兒。馮氏十分推辭不過,只得帶著眾人逶迤至後宅。
    那些個親戚眼見陳氏母女,心下愈發興頭兒。忙一長一短的問起昨夜面聖的經過來。口內更是千百句的奉承不斷。更有人想偷偷的弄醒二姐兒,聽她說幾句話兒——也算是間接拜了真佛兒的意思。
    誰想陳氏因昨兒這一番驚嚇,又是抓賊又是面聖又是縱火的,早已虛火浮心,神魂不定,原想睡一覺緩緩,偏又見二姐兒病了,更加的心浮氣躁,這會子又見了這些人——因當中有兩個同族姑嫂便是趙琛死後言三語四嫌她不守婦道的。更是舊仇又添新恨。也不管人過不過的去,越性將人一股腦的攆了出去,便橫擋在臥房門口兒,一隻腳踩在門檻子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吵什麼吵啊,沒瞧見我閨女都病成什麼樣兒了,本就發燒咳喘,你們這麼些人進去了,不說安靜呆著,反鬧將起來。何況這又是涼風又是嗆人的脂米分味兒,是來瞧人的還是來添病的?也沒見你們往日里怎麼殷勤,這會子不知聽了什麼風言風語便來拜真佛兒了?我呸,趁著老娘沒發火兒,趕緊走了倒乾淨。別叫老娘大口啐人。」
    說罷,又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嘴裡嘰嘰咕咕的道:「也是幾十歲有兒有女的人了,一點子眉眼高低也不懂。明知道我們家遭了賊人走水,折騰了一晚上,不說由著我們好生歇息歇息,他倒踩著點兒過來添亂。只當我是我嫂子那等好性兒的,你們就錯了主意了。」
    說罷,亦不由分說,扭頭進了臥房,「哐啷」一聲關緊了房門,尤在房內窗根兒底下高聲嚷道:「嫂子,恕我孀門寡居的,二姐兒又病了,就不見客了罷。等會子郎中來了,你隨便派個人領過來便是。我的年輕,不懂事,脾氣又燥,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明理知義的,就擔待了罷。」
    陳家的親戚故舊們眼見如此,不免露出尷尬的神色。馮氏亦被攆到了外邊兒。霜寒地凍的,看著這一幕卻只想發笑。面上仍舊是不好意思的看向諸位親戚們,因賠笑道:「你們瞧瞧我這小姑子,都是當娘的人了,還是這麼著。她是因著二姐兒的病,所以心下慌了,這些我都知道。我替她給您幾位賠不是了。」
    諸位親戚妯娌被如此對待,心下自然有氣。只是馮氏這般賠小心的,她們倒不好多說什麼。更何況本就是沒理在先。更有一等人妒羨皇權富貴,知道二姐兒是得了聖人的稱贊的,便也笑著替陳氏開脫道:「當娘的哪有不心疼閨女的。我們家三小子生病的時節,我也這麼方寸大亂來著。都是為人父母心,豈有不擔待的。」
    眾人聞言,紛紛附和。唯有當日同陳氏起了嫌隙的兩位同族姑嫂,因知道陳氏那一番話是衝她們去的,心下大不自在,面上七情更是顯出不以為然來。
    馮氏見狀,心知肚明,卻樂得順著眾人的意思下台階兒。因又寒暄了幾句話,這些個親戚因方才被陳氏一番臭罵,也不好繼續賴著不走,便找了種種藉口告辭。馮氏仍苦留一番,因說道:「眼見著便是午膳時候了,吃了飯再走罷。」
    便有一人笑道:「不吃了罷。蕙姐兒說的很是,你們家昨兒一夜也沒消停,合該好生休息的。偏我們這些沒眼色的逛了來,竟是打攪了。這會子吃了午飯,等會子又要喝茶,牽牽扯扯的一個下午又過去了。怎麼好意思呢。」
    另一人更接口笑道:「老嫂子的話有理兒。親戚們相處,本就該平日里多走動的。也不差這一頓飯的工夫。以後常來常往,只要府上不嫌棄我們是些沒用的人。」
    馮氏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勸慰。倒是不好再繼續苦留了。
    於是眾人趁便走了。馮氏仍送出二門外,目送著眾人身影兒都不見了,方才回轉。
    一時進了內院,直入陳氏的臥房。便見陳氏正守在二姐兒的床前,旁邊春蘭捧著一盆熱水,陳氏親自擰帕子替二姐兒擦身。馮氏便談道:「你這脾氣多早晚改改?也太性急了。憑白得罪人。」
    陳氏冷笑,壓低了嗓音的道:「理她們呢。都是些聞見腥味兒便往上撲的雜毛貓兒,怕她們做甚。」
    馮氏一時無語,想了想,又笑道:「不過這些人,一般也得你這樣潑辣的震懾一下子才好。如若不然,也不知何時才有個了局。」
    陳氏看了馮氏一眼,因說道:「這不挺好的麼。我□□臉兒,嫂子唱白臉兒,將她們哄走了也就是了。都是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人,只想攀著高枝兒往上走。也不瞧瞧自己什麼德行。」
    馮氏向來賢良淑德,輕易不肯在人後褒貶人的,聽了這話,便不肯多說了。
    陳氏也不在意,仍舊是火急火燎的瞧了眼窗外,柳眉倒竪的道:「陳忠也是越發沒了算計了。叫他請個郎中,這會子了還不來!」
    剛說完這話,只見後門上當差的老婆子引著一個須發皆白,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郎中走了進來。
    陳氏馮氏與房內的大丫鬟見狀,忙壁到後頭去。
    一時老郎中診過了脈息,不過是些外感內滯,驚懼受風,虛耗心神的脈象。倒也不是什麼大病。那老郎中便依脈下了方子。
    馮氏見狀,便命灶房上的人依方熬藥,又付了診金,方命婆子仍舊送人出去。
    當下諸事具已妥協,馮氏終於松了口氣,便欲回房睡覺。
    豈料剛剛回至房中不久,便有二門上當差的小丫頭子接二連三的送了禮單和拜帖入內。馮氏嘆息一回,因這些日子跟吳先生學了幾個字,倒也勉強能讀個禮單子,就這麼強打著精神一瞧,不免又是一愣。
    蓋因這些兒個拜帖,竟全是京中平素不認識不走動的人家兒遞上來的。這些暫且不說,單說那些個禮單子上列的表禮,以頭次拜訪的禮節而言,也未免太過厚重。
    馮氏心下狐疑,目光再次看向那一沓拜帖。只見最上頭的,便是京中久負盛名的裕泰商行的帖子。

 

ga1105 2016-5-26 18:00

 ☆、第三十一章

馮氏並不認得這些遞拜帖的人家兒,陳府與這幾家往常也無走動。不過馮氏卻恍惚記得,昨兒夜裡陳家從拐子手中救下的那個小姑娘——聽二姐兒的話音兒,好像就是哪家商行的管事家的孩子。
    看來這「哪家商行」便是「裕泰商行」了。既這麼著,下剩的幾個遞拜帖兒的人家的來因,似乎也有跡可循。
    馮氏沈吟一回,先用上等封兒賞過,又命貼身丫頭碧溪打聽正房老太爺老太太可醒了。得知二老皆醒了,又親自到上房回明應由。陳老太爺想了一想,少不得又吩咐帶進那幾個送禮請安的人。
    想是眾人在派人之前早已打聽了陳府的現狀,因而前來送禮請安的有男有女。很方便主人家問話。
    一時帶進人來,細細詢問。果然這幾個送禮請安的人家兒都是昨夜花燈節上有小子丫頭被拐子拐了的人家兒。得虧陳珪並二姐兒叫破了拐子行跡,又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當即抓拿了馮四等人,解救了這些被拐的孩子們。次後錦衣軍將馮氏等人押回詔獄,救下來的小子丫頭則被送到了京兆衙門。
    這些個人家有的是當晚報官,直接被通知到京兆衙門認人的,亦有次日一早看了告示去找人的。運氣好的登時將兒女認回家的少不得感念陳家舅甥千百回。更有性子急切的,當即封了厚禮送上門來——當中便以裕泰商行的那位管事名喚常友貴者,謝禮最為豐厚。
    竟是一座前後二進,共二十餘間的小小宅院。地點便在寧榮街後二里遠近,離著皇城更近不說,左右鄰里亦是非富即貴。
    這麼一座宅院,又在這麼個地段,倘或按市價買賣的話,沒個五百里銀子恐怕下不來。便是有這筆銀子,主人家賣不賣又是另一回事。
    這麼一來,不獨馮氏,就連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也為裕泰商行管事的大手筆震了一震。
    待細細問過常家派來送禮問安的婆子後,陳府眾人方才明白。
    原來陳家因在花燈節上叫破拐子行徑而遭匪類嫉恨報復的消息早在一夜之間傳遍京城。那裕泰商行的管事得知陳家夜裡走水,遭遇強人,十分不安。所以才加了這麼這麼一層厚禮,以酬謝陳家從拐子手中救了自己的小女兒。
    陳家眾人這一段話,亦是啼笑皆非。心下倒是有心收了這麼一筆外財,無奈同身外之物相比起來,陳老太爺更加看重陳珪的官聲前程。目今陳珪說好不好,也是在聖上跟前兒通了名兒姓兒的人物。陳老太爺可不希望哪天聖人心血來潮問及此事,誤會陳珪是個見利忘義之人。
    陳老太爺這麼想著,當下擺了擺手,忙作大義凜然的笑道:「所謂無功不受祿。花燈節上仗義勇為,乃是為人根本。你家老爺如此,倒叫我們手足無措了。」
    說罷,十分堅持的將那座宅院的地契交還常家。那婆子眼見陳家堅持不受,只得收了回去另行復命。那常友貴眼見如此,越發欽慕陳家的品性為人,當下更堅定了與陳家結交的心意。
    陳老太爺堅辭常家重禮,旁人猶可,唯獨陳氏在後宅抓心撓肝,心如刀絞,未免又心痛又不甘的念叨了幾句,直說這原是自家該得的,倘若沒有二姐兒和陳家人的攔阻,常家的小大姐兒早不知被拐子抱到哪裡去了。何況陳家又為此白受了驚嚇,白遭了一場火災。那外面的牆壁和大門仍舊燒的斷壁殘垣,正該整修。既然如此,又何必推辭。
    只是顧忌著老父嚴威,當面倒是不敢嘀咕出來。陳老太爺便裝作不知道,此事再無人提及。
    當下陳老太爺打發了常家來人,又接連見過其餘幾家派來請安送禮的人。其應對方式仍舊照著先前對待常家的一般,謝禮收下,太過厚重的堅辭不受。其後幾天遇見來送謝禮的人家,也都是如此處理。
    這些人家既然能在事發之後這麼迅速的做出反應,除了消息靈通,心意誠懇之外,自然也是自負門楣不差陳家什麼,且又是受人恩惠點滴報的性子。眼見陳家如此明理知義,果然不負聖恩,因而越發合了心意。一來二去走動勤了,一並連陳家的交際圈子都擴了不少。長此以往,不獨陳珪的仕途越發通暢,連鋪上的買賣田地也受了不少照顧。更在二姐兒的有心籌劃下,謀得了一場功名富貴,這倒是意外之喜。
    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必細說。
    這裡只說二姐兒因受風寒驚嚇,吃了幾副湯藥。卻仍舊鼻塞聲重,發燒咳喘,並不見好。急的陳氏只管亂罵大夫。又命家中下人拿著陳珪的拜帖再去請好郎中來。
    陳老太太並馮氏眼見陳氏急的跳腳雞似的,不免笑著安慰道:「小人兒家原就身嬌肉貴,何況受了那麼一場驚嚇。便是大人也要緩幾天才能回過神來呢。你也太性急了些。」
    二姐兒靠在大迎枕上,也跟著一壁咳嗦一壁勸人的道:「媽、咳咳、別急了,我這不過……咳咳咳……」
    陳氏見狀,愈發急的了不得,口內念佛念祖宗的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別說話了。這個費勁,莫把心從嗓子眼兒里咳出來。」
    陳氏一句話逗得眾人捧笑不已。連二姐兒都掌不住笑出聲來。越笑越咳,越咳越是忍不住。急的陳氏不斷罵人,又忙端來川貝枇杷膏讓二姐兒吃了。
    正忙亂時,陡然聞聽門外有太醫到訪——卻是奉了太子之命來給二姐兒診治的。
    眾人聞言,越發摸不著頭腦的面面相覷。連陳氏都忍不住盯著陳老太爺問道:「幾日不見,哥哥在太子殿下跟前兒這麼有臉面了?」
    這回連陳老太爺都是滿心的狐疑。不過不拘怎麼想,這到底是為人臣子的臉面。陳老太爺且不敢怠慢,忙命人將那位太醫引了進來。自己想了想,更是親自迎出外頭去。
    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皆被即將到來的太醫吸引了。誰也不曾關注二姐兒。
    二姐兒獨臥在床上,思前想後,卻是面色凝重。她因年紀小,且又生了一場病的緣故,並不知道舅舅陳珪何時巴結上了太子。可是她早在花燈節時,便從那小廝的口中得知自己身處紅樓,並且很有可能成為書中那可恨可憐又可悲的尤三姐。
    在她看來,尤氏姊妹的悲劇在於身處貧寒卻不能安貧樂道,既慕富貴又不能立身持正,既不能依靠己身,唯有依仗旁人,最終為了些銀錢吃穿便淪落成賈家爺兒們的玩物。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時節的女人倘或沒了貞潔,便再無立錐之地。
    尤氏姊妹的際遇在從後世穿越而來的二姐兒眼中,並不值什麼。在那個男女相對平等獨、立的年代,女人的貞潔固然重要,可判斷一個女人是否優秀的標準卻更多。她從前看書時不恥尤氏姊妹的為人,也並非是這二人喪失了貞潔,而是這二人自甘墮落,笑貧不笑娼且自私自利,對人對己雙重標準的糊塗態度。
    因而她自信就算自己穿成了尤三姐兒,有手有腳有腦子,再不濟也還有著廉恥之心,斷斷不會淪落到原著中的境地。
    可是除此之外,她更加狐疑陳家的遭遇——
    以她目今所掌握的情況來看,陳家雖非大富大貴大權勢者,卻也能安穩度日。外祖父和舅舅更是頗為護短的性子。陳氏雖然有些潑辣不合時宜,卻也是真的心疼她和姐姐。如果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陳氏母女就算再怎麼不好,也必然不會淪落到書中的窘境。除非陳家敗落了,沒人能給她們母女撐腰,可是以舅舅陳珪的心性為人和外祖父陳老太爺的謹小慎微、審時度勢,若說陳家是得罪了什麼不能得罪的人導致敗落……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後來二姐兒又想到書中隱隱透露出來的朝局時政。因想到江南甄家,史家雙侯,榮寧二府乃至四王八公最後傾頹的種種罪名,莫不與書中那個從未露過面的「壞了事兒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既這麼著,那麼與寧國府有著姻親關係的尤家,乃至與尤家又有了姻親關係的陳家會不會也是因著「義忠親王老千歲」而壞了事兒,最終家敗人亡只能落個任人欺凌的下場?
    二姐兒想到這些,目光越發驚疑不定。

  ☆、第三十二章

沈吟間,陳老太爺早親自引著那位太醫院的胡太醫進了閨房。馮氏與陳氏及房內大丫鬟且避了出去,只留兩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在旁伺候茶水。
    胡太醫偏坐在床榻前的一張小杌子上,手搭著二姐兒的手腕兒,凝神診了數息,又摸了摸頭,叫二姐兒伸出舌頭來瞧一瞧。因笑道:「不過是外感內滯,偶著了些風寒。又受了一番驚嚇,且有耗思太過之象。倒也不是什麼大病,吃兩劑藥發散髮散就好了。」
    頓了頓,又笑著囑咐道:「飲食上須得清淡些兒。倘或能狠下心來靜餓兩頓更好了。」
    說罷,又執筆研墨寫了道方子。陳老太爺接過細看時,只見較之前那位郎中的方子相比,添添減減多了幾種安神定氣的藥,又少了幾味烈性藥,分量也較先前減了兩分。那胡太醫便笑道:「姐兒身子結壯,按著這方子吃,不過三五天就能痊癒了。只一點,姐兒小小年紀思慮太過,還須得家人從旁勸慰提點些才是。」
    有道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二姐兒在花燈節上智鬥匪類,巧回聖垂之事早已傳遍京都。因當夜之事千回百轉,曲折離奇,且事涉當今聖人與諸位皇子,著實太有談資,甭說花燈節上的遊人回家後口口相傳,就連那些說書唱戲的都要編出些花樣兒來傳唱一番。胡太醫在太醫院當差,消息自然比旁人更靈通。這些街知巷聞且又關乎皇室的逸聞他又豈有不知的。
    胡太醫之前也曾想過,二姐兒小小年紀有如此膽識口齒,必定是個少年早慧的主兒。可今兒診過脈息方知,太早慧了必定耗心費神,也未必是件好事兒。
    陳老太爺聽著胡太醫的提點,不覺感激的拱手道謝。就著二姐兒的事兒又問了些家常保養之道。胡太醫是得了太子的吩咐過來施恩送情兒的,自然對陳老太爺是知無不言。兩人你來我往又寒暄了好些話,直等茶過三巡,胡太醫便以回太醫院復命為由,方才告辭。
    這裡且說陳府眾人得了胡太醫的醫囑——按方抓藥且不必細說,飲食清淡也情有可原。畢竟二姐兒鼻塞聲重,咳喘不止,也吃不下葷腥油膩的。清粥小菜也還對付了。
    可那靜餓兩頓的吩咐卻叫二姐兒著實吃不消——本就身子不爽,還不給飯吃,那遭罪的滋味兒,甭提了。
    這廂二姐兒叫苦連天,只覺著腹內空空,兩眼昏花冒金星,肚子骨碌碌直叫喚,渾身酸軟乏力,整個人昏昏沈沈,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病的。偏多吃了胡太醫開的幾幅湯藥,這兩日倒是不再咳喘不止,連燒也退了。喜得陳氏等人口內直喊菩薩,越發將胡太醫的交代奉為圭臬——原是心疼二姐兒的緣故,只想靜餓兩頓便罷,這會子也不管二姐兒撒嬌賣痴的嚷嚷著餓,執意斷了二姐兒的飯食,每日仍舊給些米湯吃。
    恨得二姐兒牙根兒癢癢,口裡不敢說什麼,心下卻暗自咒罵那胡太醫鬍子一把不乾人事兒,竟變著法的折騰人。因又想到胡太醫原是太子派了來的,不覺連太子都悄聲罵了幾句。
    被二姐兒暗搓搓咒罵的太子殿下可不曉得這一樁緣故。這幾日因著馮四拐子一案,朝中頗有一等言官御史,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一面彈劾他御家不嚴,以致市井無賴都敢假托聖名欺壓鄉里,魚肉百姓,拐賣人口,一面又彈劾朝中某些大臣收受賄賂,藐視國法,乃至賣官鬻爵,上下其手……看似後者與他並不相干,實則那些言官彈劾的都是他門下中人,或受他舉薦的朝臣,種種舉措讓太子未免焦頭爛額,頗有應對無暇之意。
    太子知道,有關馮四之事,只不過是個引子,甚至那些朝臣彈劾他門下的臣子貪贓受賄,也斷然不是存著甚麼忠義公正之心。畢竟朝局時政如此,當今對待老臣的態度更是優容寬待,倘若不懂得和光同塵,恐怕連事情都沒辦法做——在太子看來,一個當官兒的,如果連事情都做不好,名聲再漂亮,也不過是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
    有他寧不如沒有。
    況且就算不說本朝,從古至今,真正能做到兩袖清風的賢臣又有幾個?
    所以太子並不把那些個彈劾他門下朝臣貪污受賄的折子當回事兒。太子殿下心如明鏡,這些個言官——或者說是他們背後的人,之所以在此時發難,想要的不過是污了他的清名,斷了他的膀臂。最好能叫聖上對他失望,只要他這做太子的失了聖上眷寵,下剩的幾個弟弟就更好蹦躂了。
    所以這幾日朝上的風波,與其說是有人趁機發難,不如說是他下頭那幾個弟弟共同在推波助瀾,樂見其成。而支持太子的朝臣雖然反應迅速,也從旁尋了另外幾位皇子的弱點反擊回去,可終究失了先機。未免給聖人和滿朝大臣留了個「應對不暇」及「失察」的印象。
    正如螞蟻潰堤的道理一般,一隻瘋狗亂吠不值什麼,可若是亂吠的瘋狗多了,縱然咬不到人,也會使人心浮氣躁。倘或因此失了謹慎機警,一時不查被人算計了,那就不妙了。
    太子一想到這些,未免疲乏的以手按了按眉間。端然坐於案前,竟然有種四面受敵的錯覺。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自嘆,所以說身處太子這個位置,對上要防著陛下聖心難測,對下更要防著諸位兄弟狼子野心,倘若不是心神堅韌,手段玲瓏,恐怕也是斷然坐不穩的。
    這麼說來,他能安然無恙的做了三十來年的太子,真是不容易。
    太子這廂正自顧自的開解自己,太子妃袁氏帶著貼身丫頭進來了。將一個朱漆填金嵌螺鈿繪山水人物的食盒擺到桌案上。掀開盒蓋,從裡頭捧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蝦丸雞皮湯,又端出一碟雞髓筍,一碟胭脂鵝脯,一碟顏色清白的柳芽拌豆腐,並一碗碧瑩瑩的綠畦香稻粳米飯,笑向太子道:「我瞧著殿下中午沒怎麼動筷,想是飯食不合口味。這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殿下好歹嘗一些罷。」
    太子妃袁氏,嘗在閨中時,甚好口腹之欲。其父袁少維也好此道,因而父女二人時常下廚鼓搗些新奇菜饌。袁少維還因此事被某些閒的牙疼的言官御史彈劾過,說他「為官不尊」。這件事就算不是滿朝皆知,十停人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
    所以袁氏這會兒說是親自下廚,必然是親手炒出來的。而並非那些獻媚邀寵的姬妾假托廚娘之手做出來的。
    既是太子妃的心意,太子殿下少不得領受。就著湯泡飯,略略吃了一碗。太子妃守在一旁,窺著太子的神色,不緊不慢地勸諫了一些話。剛說道多虧了陳家人叫破拐子行徑,方才有趙弼和帶著錦衣軍查抄拐子窩,解救了無數小子丫頭,這也是活人無數的好事兒。至少百姓們都感念殿下的恩德,因而朝上的一些風言風語,倒不必聽進耳中。便有琦蘭苑的婢子奉命來傳話兒,只說馮才人病了。
    馮才人便是前文中提過的拐子馮四的親妹子馮媚兒。從前馮媚兒得寵的時候,經常裝病邀寵。太子並非不知,卻樂意同馮媚兒心照不宣的來些花樣兒。
    這會子太子正在氣頭上,剛剛吃了碗飽飯略覺松泛些,馮媚兒便來撞槍、口。太子斷然沒了往常憐香惜玉的小心思,心下更覺膩歪。他頗為不悅的皺了皺眉,撂下碗筷徑自說道:「孤又不是太醫,她既病了,宣太醫便是。又來問孤做什麼?」
    那小丫頭子被問的啞口無言,忙低頭裝啞巴。
    太子妃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嘴角,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輕蔑。那小丫頭子眼見討不著好兒,忙磕頭欲退。剛徹身時,只聽太子又說道:「慢著。」
    那小丫頭子忙低眉斂目的立在原地。太子沈吟了一會子,方道:「既是病了,就好生靜養罷。傳孤的話,宮中貴人多,倘或因此沾帶了別人,反倒不好。還是搬出去,甚麼時候好了再回來。」
    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般,登時嚇住了書房內的人。太子妃是先驚後喜,那小丫頭子卻怔怔的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時又有胡太醫回來復命。太子妃是知道胡太醫被太子派到陳府上看病之事的。雖心下對外間瘋傳的二姐兒鬥匪一事頗為好奇,可當務之急卻是安排好馮媚兒。
    因笑向太子告辭。逶迤回至房中,只見奶母秦嬤嬤面上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忙到跟前兒來討太子妃的示下。
    太子妃便笑道:「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連我也無能為力。只好吩咐底下人好生當差,將馮才人慣用的細軟日常之物全都打點齊備了,一同送出去。免得旁人誤以為太子殿下是刻薄之人,苛待姬妾。」
    頓了頓,又道:「你去琦蘭苑時記得寬慰馮才人幾句——殿下也不是就此厭了她,只是她身上不好,恐沾帶了旁人,所以才不許她在宮中的。叫她才別苑時好生靜養,等養好了病,便能回來。」
    秦嬤嬤站在一旁,滿面堆笑的稱是。又笑道:「這也是娘娘寬厚仁慈。倘若是旁人,早趁此機會行雷霆之手段,哪裡還容的她借病生事,邀寵獻媚的。」
    太子妃仍舊是溫婉的笑,因說道:「我也不是為了她,不過是看著殿下罷了。待會子石榮來了,也得好生勸慰一回。他是殿下的奶兄,從小兒跟著殿下一起長大的。別為了這麼個人,竟生分了。」
    秦嬤嬤仍舊唯唯應是。又問及馮才人所出的小郡主——
    太子妃便笑道:「她不是常說慈母情懷,離不得女兒麼。既然如此,便叫小郡主跟著馮才人去別苑罷。但願她的病能因此好的快些兒。」
    秦嬤嬤恍然,忙笑著奉承道:「娘娘真真是慈善人兒。」
    太子妃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道:「如今時氣不好,可叫別苑伺候的人當心。倘或照顧不周,使得小郡主病了,我可不依。」
    秦嬤嬤聞言,忙笑著應是。口內只說「娘娘放心,老奴必定吩咐妥當了。不叫娘娘操一點子心。」

  ☆、第三十三章

因著連日來用湯服藥,清淡靜養,待到二姐兒身上的病將好利索時,已經進了二月份。
    春寒料峭,初春的寒風仍舊吹的臉上刀割似的疼,可院子里的柳枝卻開始抽條,葉吐淺碧,絲若垂金,沒過幾天的工夫,整個後花園子都染上了一層新綠,越發襯出春光的明媚嬌嫩來。
    待到輕薄的春衫替換了厚重的棉衣,人行走在外間也不覺寒涼時,吳先生並其母吳家太太也休完了年假回至陳家。擱置了將近月余的女學又起。這一年除尋常的讀書識字外,又添了琴棋並女紅諸項。
    琴棋自然是吳先生教的,可女紅針黹卻是舅母馮氏親手教的。除此之外,陳氏又以女孩兒們務必要學些家務人情為由,攛掇著吳先生教幾個女孩兒看賬本。吳先生雖然不喜俗務,無奈主家有求,只得應了。
    馮氏見狀,又在處理家務打點各家表禮時留三人在旁觀看,閒暇時更將三人叫到跟前兒掰著口兒告訴。因而三女年紀雖小,且讀詩書,卻並未沾染吳先生清高孤傲之氣,反倒愈加明理通達,陳府長輩們見了,愈發歡喜。
    倏忽便至春末夏至,園中花木繁盛。二姐兒又起了新鮮花樣兒,只說要採摘新鮮花朵兒淘澄胭脂膏子。
    小孩子家喜歡用花兒朵兒扮家家也是尋常事,因而陳府眾人皆不在意。任由幾個小姊妹自去折騰。
    豈料二姐兒後世因讀《紅樓夢》,對寶玉淘澄胭脂膏子一節頗為好奇,遂在網上搜尋了技術貼,後又依照其上介紹的古法《小山畫譜》中介紹的環節依樣淘澄了一些,這會子便以此方折騰開來——
    先是在後花園子里採摘了顏色正紅,嬌艷欲滴、色澤勻淨且香氣撲鼻的牡丹、玫瑰、芍藥、薔薇等花兒,剔芯留瓣,在石臼內搗碎後蒸疊出香露來。後又吩咐管茶房的老婆子將清水蒸餾——即將清水滾熱後壺蓋兒上的殘滴留下,無奈使這法子弄出來的水總不大純淨,煮了幾次皆不中用。二姐兒不免有些撓頭。
    那老婆子原不大懂這些個,只為了討主人家的歡喜,少不得詢問二姐兒要那勞什子何用,二姐兒便說了意思。那老婆子聽了,因笑道:「二表姑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您要的這東西我們這裡沒有,不如去問問管酒器的。因著老太爺和老爺喜好杯中物,每年秋天咱們家都自釀些酒水留著吃,興許管酒器的人能鼓搗出二表姑娘要的東西來。」
    那老婆子不過是煩了二姐兒等人,卻又不好拒絕的推托之詞,卻叫二姐兒恍然大悟,少不得依言去煩管酒器的人。那管酒器的聞言,只得依樣照做。
    好容易得了一翁純淨的蒸餾水。二姐兒又趁陳氏不留心,將她新買的上好雙料杭脂偷偷拿來,泡在煮沸的蒸餾水中,擰絞過濾,上火微烤——等陳氏發現東西「失竊」尋了來時,二姐兒等人早已將丟棄不用的綿胭脂「殘骸」「毀屍滅跡」,氣的陳氏跳著腳大罵二姐兒「白糟蹋東西,雷也要打的。」
    劈頭蓋臉的罵過幾句後,陳氏眼見著甜白小瓷盒兒內的胭脂膏子果然殷紅如血、甜香撲鼻,不覺微微動心,遂用細簪子挑了些在手心兒里,用一滴清水劃開抹在唇上,下剩的便抹在臉頰。對鏡自照,果覺嬌艷欲滴,香氣盈腮。不免笑贊道:「果然比市賣的胭脂強一些兒。既這麼著,你們繼續玩罷,這幾盒胭脂我先拿走了。」
    陳婉、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由不得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這一日閨中悠閒清靜且不必說。只說晚間陳珪家來,倒是另告訴了一樁喜事——
    你倒如何。卻原來這些時日太子與諸位皇子針鋒相對,相互拆台。朝中因此風波不斷,少不得有些手段不乾淨,遇事不玲瓏的朝臣因此受牽連,或遭人彈劾被貶黜,或因事獲罪鋃鐺入獄,或見機不妙欲抽身而退告老辭官者,且不在少數。
    於是三五日間,原本滿滿當當一個蘿蔔一個坑還嫌多餘的職位竟出了不少空缺,些微影響了朝政的正常運轉。
    眼見朝中諸臣人心惶惶,不思埋頭做事只顧黨同伐異,一直作壁上觀的聖人少不得親自出面幾相敲打,從權制衡。且命六部相關主事人等推薦賢良,就補空缺,即刻遏制了有些不可控制的局面。
    太子與諸位皇子聞聽聖意,少不得偃旗息鼓。明面上收手了,暗地裡卻不忘在朝中各部安插心腹。聖人對膝下幾個兒子的明爭暗鬥心知肚明,眼瞧見各部報上來的這些人,就知道背後是誰在張目。更何況諸位皇子舉薦的這些官員,從秉性到資歷也各有各的不妥之處,聖人並不滿意,因而除自己看中的幾人外,余者皆留中不決。
    於是神仙打架、鷸蚌相爭,持久不下,局面僵持之際,太子經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提醒,不免想到了陳珪。既想到了陳珪,又不免想到朝中的這一回鬥法——
    平心而論,若說這一番風波乃由陳珪而起,未免高看了陳珪。可若是沒有陳珪這件事做油頭,他的幾位皇弟也不會這麼早的發難。更何況上元節鬥匪一事,陳珪舅甥在聖人跟前兒也是掛了號的。再看一看陳珪自入官後的履歷,雖沒有太大的功績,卻也可圈可點,堪稱漂亮。
    最重要的是,太子也看中了陳珪接人待物的手腕兒。比如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此人,因出身名門,戰功顯赫,為人頗有些驕矜狂傲,剛愎自用。等閒人皆不入眼的。可這麼一個人,居然甘於同陳珪折節下交,又親自出面向自己舉薦他,可見陳珪平日里定然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物兒。
    太子喜歡的便是這樣的人物。更何況還有上元節的那麼一段香火情——陳珪可是仗義勇為,還因此舉家遭難的。官聲手段都有,想必到了聖人跟前兒,也說不出他的不好。自己便推他一把,做個順水人情兒,成全一段君臣佳話,豈不美哉。
    太子這麼想著,果然把陳珪的名字報了上去。按理說七品的官員進六品的主事,原不必聖人親掌。聖上日理萬機,每日決斷朝中大事,向來只管朝中四品以上大員的任免,哪裡有工夫注目草芥之事。
    可太子投其所好,使得聖人見了陳珪這個名字,不免又想起上元節白龍魚服的這一段韻事來。太子趁機又在一旁湊趣的說了些自上元節後,民間說書唱戲之人將這一段故事改編成話本戲折子於市井間傳唱,且著重描補了世人皆以此對陛下歌功頌德的逸聞,更叫陛下為之欣然。
    太子既奉承的陛下極為受用,陛下亦少不得在感慨之余重拾了慈父情懷,因又想到太子在這一樁事中的無辜受累,免不得軟了心腸。御筆一揮,朝中原本爭執不下的幾位官員定免就此定下了。並苦口婆心的親自教導太子一番帝王為君之道。
    君臣父子復又相得,且不必細說。
    當下只說這一局是太子技高一籌,既辭別了聖上。太子轉頭便吩咐宮中太監至戶部傳話兒,在東宮接見了陳珪。君臣之間又是一番知人善任的冠冕堂皇,亦不消多說。只說陳珪出宮家來,倒是忙把這一樁喜事告訴了父母親眷,陳府眾人因此闔家歡騰。連帶府中家人亦因此多得了一個月的月俸。
    欣然飯畢,吃過茶點。陳氏便湊趣說了二姐兒等人鼓搗出上好胭脂膏子的話來,又將其中兩盒轉送給馮氏。陳珪就著馮氏的手看了一回,但見胭脂如血,香氣撲鼻。陳珪雖是外男,卻也曉得這幾盒胭脂比市賣的強不少,因笑贊道:「果然不錯。」
    陳氏聞言,十分得意。仍笑說是二姐兒帶著姊妹們鼓搗出來的。那一番洋洋得意,全然忘了方才跳腳罵人之事。
    陳珪笑眯眯的看了眼妹子,旋即笑問二姐兒道:「好端端的,怎麼想起弄這個來?」
    二姐兒因笑回道:「前兒看一篇古籍,因看到裡頭有記載繪畫所用紅顏料的製作方法。我想著胭脂與紅顏料的意思大概是相通的,便因此弄了些。誰想就成了。」
    陳珪聽了這話,越發撫掌笑贊道:「這話很是。看來咱們家的二姐兒不但不是個死讀書的,亦且心靈手巧。既這麼著,也別白費了這份天資,明兒我便吩咐陳禮多采買些相關書籍,只要二姐兒喜歡鼓搗這些,由著她去便是。很不必拘著她。」
    陳家的家教,向來不以稚兒歲小便敷衍塞責,更不會拿著世俗規矩大道理壓人。所以便養出陳珪這麼個善於鑽營且八面玲瓏的,又養出陳氏這麼個不在乎禮教規矩只顧自己遂意的。這樣的人,性子好便好在機敏靈活,不拘泥於世情,因而手段多端,不落窠臼。可若說不好,也是太習慣於劍走偏鋒,投機取巧,恐怕不如秉性沈穩者扎實穩當,就算沒有大富大貴,也不至於大起大落。
    不過這些都是閒話,暫且不說。
    只說陳氏聽了哥哥這一番話,倒是心中一動。一壁手內擎著個盛著胭脂膏子的甜白小瓷盒兒把玩,一壁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叫二姐兒閒著無聊鼓搗著罷。倘或弄得好了,咱們家從此不用市賣的。再多一些兒,便拿到鋪子上賣些閒錢,給她們姊妹買糕吃。」
    眾人聞聽此言,因笑道:「又促狹了。咱們家哪裡就缺了她們姊妹的糕點吃。」
    說說笑笑間,夜已深了。眾人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一夜無話。
    至次日,陳府主子們上班的上班,進學的進學。馮氏打點過了家務,便同陳氏齊至上房陪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說話兒。說了沒兩句,便有門上的小子來報裕泰商行的常友貴常管事帶著家眷來了。
    陳老太爺見狀,少不得吩咐將人引到正廳吃茶,因陳珪不在家,自己則換了見外客的衣裳出去相陪。馮氏亦帶著婉姐兒並管家媳婦子至二門上迎客。陳氏與兩個姐兒守孝在家,倒是不必出去的。
    眾人原以為常管事不過是尋常拜訪。卻不曾想,常管事此番過來,卻是給陳家帶來一場富貴的。

 

ga1105 2016-5-26 18:00

 ☆、第三十四章

當下卻說常友貴與陳老太爺在外間書房見了面,不免笑意寒暄,談古論今,又品評了一段市井逸聞。待茶過三巡,常友貴方才提及正事,因說道:「老爺子也是知道的。區區不才,現在裕泰商行忝為管事。我雖無甚本事,我們東家卻是個八面玲瓏,財通南北的人物兒。旗下更有一支出海的商隊。每年來往三四回,專司將本朝的茶葉,絲綢以及瓷器等物運往海外,販回西洋的機括、玩意兒乃至西洋藥。這一來一往,獲利頗豐。這且不說,只說我們東家又是個廣結善緣的妙人兒,每年商隊出行,專有幾艘船騰挪給朝中世卿貴宦之家。如今天氣和暖,又是商隊出行的好日子。只可惜我們東家現在杭州一帶處理機密要事,竟不能回。遂命我與諸位大人接洽並打點諸事。我便因此想到了貴府上……」
    常友貴一氣說到這裡,不覺笑眯眯的看向陳老爺子,語氣頗為和緩,又有點兒得意的問道:「不知老爺子可有興趣參一股啊?」
    陳老爺子聞聽這話,心知常友貴是想送他一場富貴。心中自然是動容的。誰嫌銀子燙手呢。可是轉念一想,不免又有些猶豫。因說道:「好叫小友得知,寒門小戶,比不得那些仕宦大家。我雖不是這個行當里的人物,卻也深知,歷來海上生意,獲利頗豐可本錢也厚。比如貴東家的這一條線,恐怕一股至少也得幾萬兩銀子……這卻是我們不能的。」
    「哎,」常友貴聽了這話,知道陳老爺子是誤會了,忙擺手解釋道:「是我的話沒說明白——說句不怕老爺子見笑的話,雖然這支商隊是我們的,可若說起東家留給朝中大人的幾艘船,別說是我,恐怕連東家也是不敢自專的。總是那幾位大人自行商議了,方才知會我們一句半句的。為的不過是下面的事兒好做。我們也都知道,他們那些人,加股減股的,這當中考量的可不僅僅是本錢豐厚了,還得看身份、資歷。好難纏的。我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從虎口裡掏食兒?」
    「我的意思……只是我們這些經手的底下人,包括跟船的那些個,來來回回,總不好空走寶山一趟的。因而趁此機會,攢些股本夾帶些兒個。也是東家、貴人們吃肉,我們跟著喝湯的意思。東家也是知道的,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那是個最寬厚慈善不過的人,向來體恤我們底下人的不容易。」
    所以常友貴的意思,是問他願不願意跟著夾帶些物件兒,賺些個零頭罷了。
    陳老太爺恍然大悟,不覺笑贊道:「你們東家果然不俗,也難怪生意鋪的這麼大。」
    當下又謝過常友貴時刻想著他們。常友貴聞言,忙笑著謙辭,只說自己是「知恩圖報」,又說天緣湊巧,如若不是陳珪舅甥俠肝義膽,又「怎能與貴府上結交?」
    大家彼此一來一往,倒是越說越投契。常友貴便趁此機會將商船往來打點之事略略說了一遍。
    陳老爺子也是知道海上風險大的,每常聽到或有海上風暴掀翻了幾艘船,致使商行血本無歸等事。心下存疑,倒不好問出口,末了致使笑著拖延道:「我年歲大了,現下總不管事。只不過有的吃便吃一口,有的玩便玩一回,安享晚年罷了。現如今家下大小事務,總得犬子說的算。可否等他家來,我同他商議一番?」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常友貴自然笑應。又笑說道:「……也並不著急,這一番打點總得月余方能全事。」
    於是爺兒們兩人默契的不再多說。反而轉口談起朝政時局來。那常友貴雖是商行管事,但平日里奉承權貴,結交天下,眼界見識自然不俗。且他身份所致,更是對京中各仕宦權貴家的私密事知道的不少,陳老爺子同他細談一番,倒也獲益不淺。
    當下且不言二人,只說馮氏帶領著婉姐兒並家下媳婦人等,接出大廳,將常家太太一行人引入上房。雙方女眷廝見畢,常家太太因見著二姐兒俏生生立在陳氏身後,不免笑道:「二姑娘可大安了?上回登門,不曾想二姑娘病著,我們怕叨擾了二姑娘,也不敢相見。」
    說罷,又命自家女兒再上前見禮,謝過救命恩人。
    那常家小大姐兒雖然年僅四歲,天真爛漫,不諳世事,卻也深知二姐兒對她的救命之恩,忙上前行過萬福禮,口內說道:「金杏謝過姐姐救命之恩。」
    二姐兒亦忙上前還禮,口內笑道:「見過妹妹。」
    雙方廝見畢,各自歸坐。陳老太太細細打量常金杏一回,因笑道:「我瞧著常姑娘這一回氣色倒好,並不像上回相見,小臉兒蒼白消瘦,且總是現出驚懼之色。」
    常家太太聞言,少不得長嘆一聲,因說道:「小孩子不經事,想是嚇壞了——別說是她小孩子家,便是個尋常的大人,遇見了那樣的事兒,又是受驚又是受傷的,也難免會驚懼害怕。這些日子也還好了,早先幾日,晚上睡覺還做噩夢呢,又是哭又是吵,我們在旁聽了,心都要碎了。」
    說罷,又是一疊聲兒的感念陳府。陳家眾人聽了,也不免想到早幾個月匪類深夜縱火一事,少不得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馮氏在旁,生怕大人們說這些話,小孩子聽了存在心裡,夜間驚怕。忙開口笑道:「我們大人說話,小孩子一旁坐著也沒趣。不如叫婉姐兒帶著她們去後頭玩,何如?」
    眾人聞言,皆笑著附和。
    陳婉忙站起身來,一壁笑應,一壁欠身告退。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並常金杏自後門離開。
    眾人且躬身告退。尤未走時,常金杏極其自然的將手塞進二姐兒的手內,小姊妹兩個手拉著手離開。
    房內大人們見了,不覺相視一笑。馮氏尤囑咐道:「你們自去玩罷,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這便吩咐小丫頭子將茶果點心送到婉姐兒屋裡,你們若再要什麼,只管要去。不可拘束了才好。」
    眾姊妹皆笑應。一時轉出上房,沿著抄手遊廊過月洞門,逶迤行至東院兒陳婉的閨房。路過花園子時,常金杏因貪看園中花草,不覺站住了。陳婉見狀,因笑道:「天色正好。這麼好的天兒,倘或只在屋裡說話,倒把韶光辜負了。莫若叫小丫頭們將茶果點心送到花園裡來,咱們便坐在亭子里說話兒可好?」
    常金杏聽了這話,很和心意。卻礙於自己是客人,少不得客隨主便,不免眼巴巴的看著大姐兒和二姐兒。
    大姐兒與二姐兒自是知道待客之道的。何況她們也覺著屋中憋悶,竟不如外頭的好,因而笑應。
    陳婉見狀,少不得回頭囑咐跟著的小丫頭幾句話,那小丫頭應了,旋即轉身而去。
    一時回來,身後果然跟著一串的小丫頭子,皆手捧茶盤,上頭擺著瓜果點心。另有兩個小丫頭子抱著清水巾帕與輕薄錦褥坐褥,在亭中欄桿與石桌石凳上皆抹了一遍,又鋪設了,方才請幾位姑娘入座。
    大姐兒因拉著常金杏細問寒暄,「幾歲了」「可讀過書不曾」……
    一時又笑問:「你為什麼叫金杏兒?」
    常金杏想是嘗答應這句話,此時見大姐兒問,亦笑回道:「爹爹說金這個字的意思極好。像我們家這種買賣人,一年天南地北的走,為的不過是金銀二字。我媽懷我的時候,又極愛吃酸杏兒,所以便給我起名兒叫金杏。」
    一篇話下來,倒是比旁的話順暢多了。
    說罷,又笑道:「我家還有個小妹妹,今年才十一個月大,叫金桔——」
    一句話未落,二姐兒接口笑道:「不必說了,定是令堂懷你小妹妹的時候,改了口味,愛吃桔子了?」
    常金杏笑嘻嘻的道:「正是如此。二姐姐好聰明。怪道見了壞人也不怕。」
    眾姊妹瞧她說話天真,憨態可掬,不覺莞爾。
    一時歇口吃茶,常金杏恰是小孩子的口味,總嫌茶水清淡,只不過略嘗了一口,便撂在一邊。倒是撿了兩塊奶油炸的小面果子吃了。
    陳婉等人也不甚喜清茶之味,不過是待客所用罷了。二姐兒眼見著園中盛開的玫瑰花兒,不免想到書中起了大故事的玫瑰清露,心下微動。
    只聽常金杏又笑嘻嘻的指著園中被採摘了泰半的玫瑰花叢笑問道:「怎麼花兒這麼少?我家的就多。」
    眾姊妹見問,不覺相視一笑。陳婉忙開口將昨日如何採摘鮮花,如何蒸疊香露,如何淘澄胭脂膏子一節詳詳細細的說了。那常金杏正是淘氣憨玩的年紀,聞聽此言,煞是羨慕,忙拽著陳婉的衣袖輕搖,開口央告道:「好姐姐,下次帶我一起罷?」
    陳婉看著常金杏眼巴巴的模樣兒,忍不住又是好笑。只是不敢自專,便看向二姐兒。
    二姐兒也喜常金杏的為人,便笑道:「你若喜歡,時常過來就是了。我們姊妹閨中享樂,每天都有好玩的。」
    常金杏大喜,忍不住又捻了一塊奶油松瓤卷酥吃盡了。
    姊妹們又說說笑笑了一回,便有上房的小丫頭子來傳飯。眾姊妹笑著回至上房。
    欣然飯畢,又吃過一回茶,常家眾人方才作辭。
    至晚間陳珪家來,吃過晚飯,陳老太爺示意馮氏打發了家中小輩自便,方鄭重其事的將白日里常友貴在書房的那一席話原原本本說了。
    一席話落,陳珪尚未答言,陳氏急急火火的搶話兒道:「這是好事兒,為什麼不願意呢。難道還嫌銀子咬手不成?」
    陳珪笑看著妹子,便說道:「妹妹只看到了好處。卻不想咱們憑白受了他這一番好處,將來如何回報才是?常管事說的倒好,只是這船隊究竟不是他家的,他上頭還有一層主子呢。再者說來,世上總沒個一定的事兒,倘或商船在海上遇見了風浪,咱們可不是竹籃打水了?」
    因又道:「咱們可不比那些個仕宦大家,底子厚。便白丟了幾萬兩銀子,也不動根本。咱家別說損失個幾萬的,便是沒了萬八千的,恐怕就揭不開鍋了。」
    眾人聞言,方覺出不是來。陳氏也低頭不語。
    陳珪看著眾人,卻又笑道:「不過我的意思,倒是答應了好。就像妹子說的,誰還嫌銀子咬手不成。成日家患得患失的,終究沒個意思。」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便又笑道:「正是這個意思。老大方才的話乃是老成之言,自是不錯的。只是常管事的話終歸是好意。我們若一口回絕了,也不好。家下里倒還有個幾千兩的存銀,白放著也是可惜了了。不如送到常管事處,賺了更好,賠了,家裡尚有田地鋪子,一年的收益也夠嚼用的。」
    眾人聞言,深以為然。
    當下又閒敘了盞茶工夫,方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不提。
    陳珪向來是個雷厲風行,說到做到的人。既覺著常友貴的提議不錯,便叫馮氏打點了庫上的存銀,共兌換了五千兩的銀票,趁著沐休之日,親自送到常友貴的府上。因又笑向常友貴提及何日有空,須得見一見裕泰商行的東家才好。畢竟是拖賴著裕泰商行的船隊,方有這一筆進項。
    常友貴也知道陳珪雖然官兒做的不大,卻因著一番際會,真正入了貴人的眼,連日來端得炙手可熱,恰是朝中一等一的風雲人物。
    常友貴自忖東家是最喜歡結交這一類能人的,當下便是又一套的奉承好話,更陪著笑道:「我們東家對陳大人也是神交已久。只是近日在南邊兒辦事,不得空回來罷了。倘若東家回來,必是要到貴府上拜訪的。」
    陳珪便笑道:「你我相交已久,又因著這一番際會,總是稱呼的這麼外道,顯見是生分了。我表字如璋,你叫我如璋便是了。」
    「這不好,這不好,」常友貴擺手搖頭,口內一疊聲的說道。
    到底是官商有別,縱然陳珪有心折節下交,常友貴終究不敢造次唐突。想了想,便賠笑提議道:「不如我稱呼您陳公罷。陳公叫我友貴便是了。」
    陳珪笑了笑,也不勉強。兩人又閒談了一番風月佳話,陳珪方才作辭。
    回至家來,只覺夏日融融,身上穿著的綢衫經過這一番折騰,早已汗津津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
    陳珪一壁換下衣衫,一壁叫水。只見髮妻馮氏裊裊婷婷地端著一個黑漆填金海棠花式的小茶盤。盤內放著一隻青花瓷的米分白官窯蓋碗,碗內盛著小半碗胭脂一般的汁子,湊近前來,但覺甜香撲鼻。
    陳珪不免納罕,因問道:「這是個甚麼東西,不像葡萄酒,也不像酸梅湯,胭脂一般,倒是好顏色。」
    馮氏便笑著賣了個關子,因道:「你先嘗嘗,覺著怎麼樣?我再告訴你。」
    陳珪便是一笑。他恰好在外頭走熱了,當下也不多說。伸手接過蓋碗一飲而盡。霎時間,只覺心中一暢,頭目清涼。脫口便贊道:「好痛快。」
    說罷,又笑道:「這究竟是個什麼,還有麼,再來一碗。」
    馮氏便笑道:「還是二姐兒鼓搗出來的。說這叫玫瑰露。將晾乾的玫瑰花瓣放在砂鍋里熬煮,再放入冰糖,熬出來的汁子兌入糖桂花攪拌均勻,封在小瓷翁里用井水灞著。想吃時,舀出半盞來和水兌了,吃一碗下去,滿口清甜不說,連心裡都暢快起來。」
    說罷,招手兒叫過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吩咐道:「再給老爺兌一碗來。」
    那小丫頭躬身應是,捧著茶盤蓋碗走了。
    陳珪便笑道:「好個二丫頭,也沒見咱們家有誰這麼圖享用的。也難為她怎麼想的出來。」
    頓了頓,若有所思的道:「我嘗聽聞外頭有進上的清露,端的精緻香妙。是用西洋的小玻璃瓶兒裝著。那麼巴掌大的一個小瓶兒,金貴著呢。待要吃時,不過舀出一茶匙兒來兌一碗水。也不知比之二姐兒的玫瑰露,又如何?」
    馮氏便笑道:「你太肯多想了。不過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哪裡能比得上進上的東西。」
    陳珪聞言,也是哂笑。仍說道:「不拘怎麼說,都是好東西。我真是沒想到,二姐兒能有這個天分。」
    因說到這裡,少不得又提及家中女孩兒們的功課來。陳珪仍對吳先生的某些舉措心有餘悸,不斷囑咐著馮氏,「你可瞧著些,讀書認字不怕,別學那女先生的呆氣。」
    馮氏便笑道:「這還用你提醒,我們早防著了。」
    當下便將陳氏提議吳先生教她們看賬本兒,馮氏又教導管家務之事說了。
    陳珪向來只留心陳橈的學問進益,聽如此說,便也罷了。
    夫妻二人又說笑了一回,便聽外頭忽的吵嚷起來。不免住了口。起身看時,卻原來是陳氏帶著兩個姐兒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了。口內仍是喝罵不休。

  ☆、第三十五章

因查賬目便露端倪,陳珪苦心兩牽紅線
    馮氏見狀,少不得迎上前去,細細問了一回。方才得知,原來是陳氏的嫁妝鋪子出了問題——
    事情還要從陳氏苦思冥想,央求吳先生教姑娘們看賬本兒說起。
    既學了看賬,總得先找出幾本賬來瞧瞧,才好熟能生巧,學以致用。吳先生教看賬時,用的便是陳府賬房裡廢棄不用的舊賬本。且命姑娘們堂上抄錄了,不時溫習。
    至於打算盤算賬之事,吳先生也不大通,何況她本就是目下無塵,清高自詡,不理俗務之人。礙著主家的央請教姑娘們看賬已屬不易,下剩的掂斤播兩,家務人情等事,她也著實不能了。
    陳氏見狀,只得吩咐家下賬房內的管家媳婦教幾個姐兒打算盤。其後心血來潮,又將自己的嫁妝賬交給大姐兒和二姐兒——這樣的舉動,原不是為查賬,不過是想兩個姐兒學以致用,多加練習罷了。卻沒想到一本賬通算下來,竟叫二姐兒查出了賬目中來往不清的貓膩兒。
    若說二姐兒這一番查賬,原也沒想弄出甚麼石破天驚的動靜兒來。不過陳氏拿來的嫁妝賬著實記得混亂不堪,就如後世的流水賬一般。叫二姐兒算的頗為頭疼。
    為了圖便宜,二姐兒索性在盤賬時,將所有賬目明確列出支出、收入兩項來。心裡忖度著只要最後出入相抵,收支平衡也就罷了。誰曾想記賬的人糊裡糊塗,一本賬算下來,最後的收支兩項根本對不上賬——這麼一來,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妥來了。
    何況陳氏除了目不識丁,心思靈巧細膩處,更比旁人多了幾分算計。哪裡又是蠢人呢?眼見賬目不對,陳氏即命下人召回鋪子上的管事——也並不吐露心中疑惑,只隔著窗扇,一長一短的詢問起市情來。
    要說這位管事,也算是陳宅的老人兒了——當年可是陪著陳老太太嫁到陳家的陪房。早些年著實幫著陳老太太料理過幾項扎手之事,深得老太太的信任。後來陳氏出嫁,陳老太太給陳氏選擇陪嫁之人,又把這一房人送給了女兒。
    陳氏因著陳老太太這一層關係,對那管事也算敬重有加。且她目不識丁,又是深宅女眷,向日里不聞外事。只見自從這管事接了她的嫁妝鋪子後,不拘豐年荒年,這鋪子上的收益每年都有所增益。心下便十分滿意。況且每到年下,那管事也是痛痛快快送來賬本任她盤賬,從不拖賴。陳氏見此,越發深信不疑。
    目今卻從女兒口中得知這個管事並非她所想的那般忠心得用,陳氏心下又恨又氣,面上卻愈發的春風如水,雖有盤詰之心,口氣卻愈發和緩,只跟閒聊家常一般。那管事也沒料到二姐兒小小年紀,又是初學看賬之人,竟然能查出他的壞賬來。更沒料到陳氏這個炮仗脾氣的人,竟能按捺下心頭火氣,與他虛與委蛇。因而說話間不曾留心,三言兩語,便叫陳氏看出了端倪。
    不過話又說回來,倘或那管事當真八面玲瓏,做事滴水不漏,恐怕也到不了陳府上了。
    閒言少敘,只說陳氏打聽明白了賬本的事,知道自己每年竟少收了那麼些銀子,由不得心如刀絞,撕心裂肺的一般。卻礙於陳老太太的顏面,雖恨不得登時捆了那沒王法的東西抄家見官,又強忍著不發作。
    只是她縱然嫁過一回,受過一些磋磨,孀居在家,到底秉性不改,仍是青年小姐的驕縱脾氣。耐著性子將那管事打發走後,仍舊咽不下這口氣,好容易等到了陳珪家來,立時風風火火蠍蠍螫螫的跑到哥哥屋裡討主意來了。
    陳珪原就是官場中混久了的老油子,深知「水至清無魚,人至察無徒」的道理。聞聽妹子這一篇話,並不以為然。倒是對妹子口中二姐兒「將收入支出兩項明確列出對照」的小巧工夫頗感興趣。當下尤笑問二姐兒道:「這法子雖然簡單,卻清晰明瞭。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二姐兒尤笑嘻嘻的說道:「這有什麼難的。當日吳先生教我們看賬本,上頭都記著某年某月某日收進了多少錢,某年某月某日又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庫中還剩甚麼東西,大都是一出一入,出入相抵罷了。我便想了,這所謂的記賬,也就是那麼回事兒。不論賬目大小,賬目多寡,賬目繁復,左不過是‘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倘若不相等,就是當中出問題了。所以媽叫我們算鋪上的賬,我眼見賬目出入不符,便知道必定有人記錯了賬。」
    二姐兒所言之事,不過是化用了後世借貸記賬法中「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的記賬規則,原不過是大家熟爛於心的老法子罷了。卻沒想到這時的人算賬記賬,卻沒摸索出這些膾炙人口的小口訣。
    只見那陳珪聽在耳中,竟如醍醐灌頂一般,口內反反復念叨了好幾遍,由不得面露激賞的打量著二姐兒,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陳珪原在戶部當差,整日里慣和賬本算盤打交道的,這麼簡單明白的一件事兒,他算了這麼些年的賬,竟然都沒理論。今日卻叫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輕易說出來了,怎不叫他稱奇道絕,越發覺察出二姐兒的不同凡俗來。
    復又想起二姐兒這麼個天資聰穎,伶俐通透的人兒,竟然身為女兒身。倘或是個小子,恐怕一二十年後,總能立一番事業。當下不免唏噓感嘆,摟著二姐兒入懷,不斷說道:「可惜了了,要是個小子,再多讀幾年書,指不定就能光耀咱們陳家的門楣。」
    當下又就著「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這兩句話,一長一短的詢問起二姐兒。
    二姐兒顧忌著自己年紀還小——方才已經不謹慎露出行跡來,此刻斷不肯再多說什麼。畢竟偶爾的一句兩句慧言出口,人家只當她聰明伶俐,處處留心。倘或她小小的年紀,卻生而知之說出一套長篇大論的記賬法來,只怕別人不說,家裡人也當她做妖魔附體了。
    那陳珪只不過是閒聊說話,也沒指望二姐兒再說出甚麼金科玉律。二姐兒雖有心藏拙,卻也喜歡舅舅言辭詼諧,談吐風趣。一時間舅甥兩個倒是聊的頗為投契。竟把個旁人別事丟到腦後。
    陳氏坐在一旁,眼見著兩人聊個沒完沒了,由不得火急火燎的打斷道:「你們一般的也罷了,又不是幾年沒見過的親戚,哪裡跑出這麼些說不完的話。好哥哥,你快些給我出個主意,如若不然,我可要惱了——那可是小一百兩的銀子。我一年的田地租子和鋪子收益加起來,也不過二百兩多一些罷了。哪裡擱得住他這麼監守自盜。」
    聞聽妹妹口裡竟然說出這樣文雅的詞,陳珪忍不住笑道:「妹妹這些日子同吳先生讀書認字,倒是沒白費工夫。眼見著也能出口成章了。」
    話音未落,只見陳氏柳眉倒竪,滿面慍怒的模樣,由不得擺手安撫笑道:「罷,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哪有貓兒不偷腥的,你只管交與我,哥哥必定給你處置的妥妥當當,不叫你操一點子心。」
    陳氏聞言大喜,忙奉承了陳珪一車的好話。俄而又面露猶豫之色,向陳珪吞吞吐吐的道:「可是老娘那裡……」
    陳珪因笑道:「這點子瑣碎事,很不必告訴她老人家。混過去就完了,何必大家生氣。」
    陳氏聞言,連連點頭答應著。因想到來時忍不住喝喝罵罵的模樣兒,又後悔不迭——光顧著心疼銀子受委屈了,竟忘了這一回事。雖是在哥哥的院子里發作,少不得有人長嘴長舌,倘或一句話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兒,倒不好了。
    陳珪打量著妹子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當即笑眯眯的寬慰道:「妹妹放心,我院子里的人,原沒有多嘴多舌的。何況東院兒離著老太爺老太太的上房且遠,他們必定聽不到的——即便是聽到了一句半句的,我叫你嫂子隨便找個由頭褶過去,也就是了。」
    說罷,不知想到了什麼,兀自開口勸道:「只是你這爆炭似的性子,少不得要改改——這幾日我瞧著,你竟是越發氣性了。你如今孀居在家,我們憐惜你寡婦失業的,少不得遷就一二。等到來日另嫁人了,況你又是二嫁,人家更不能容你的小性子。」
    陳氏只顧想著那筆嫁妝銀子,沒留神陳珪話中的意思。心不在焉地聽著哥哥的規勸,口內唯唯答應。
    陳珪眼見如此,深知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倘或真有那麼一天,少不得要煞費苦心的調、教一番,才好擰過這性子來。當下卻沒這工夫,因想到二姐兒之事,少不得又勸道:「世人以女子貞靜為要,只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識字針黹女紅且還罷了,閨閣之內,若是太過精通於庶務算盤,總歸不是什麼好名聲兒。今日之事,要好生告誡一番,很不必外傳才是。」
    這話倒是正經。陳氏聞言,忙肅容以待。馮氏也忙開口道:「我即刻便吩咐下去,不叫她們亂說話。」
    陳珪點了點頭。當下又說了些閒話,已至掌燈時分,眾人便齊聚著到上房去吃晚飯。
    陳氏察言觀色,果然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都不知道下午東院兒里的一番聒噪,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日,陳珪家來時,徑自轉到陳氏所住的廂房,從靴掖中掏出五張一百兩的銀票,遞到陳氏跟前兒,伸手敲了敲銀票,笑眯眯說道:「我已同何財說過了,這是他補給你的銀子。雖然同他這麼些年貪下的銀子相比,仍不到半數。可水至清則無魚,我們這樣的人家,總不好為了幾兩銀子,就喊打喊殺的,倒不是積善積福的意思了。況且老太太年歲也大了,那也是立過些功勞的老人兒,不看僧面看佛面罷。」
    陳氏見了幾張銀票,先是一喜。復又聽到陳珪的話,又覺不甘。思前想後,只得訕訕說道:「真真是便宜了他。」
    陳珪見狀,又笑道:「不過我也敲打過了。只說前事不究,可從今往後,他鋪面上的賬目,我會親自盤算。到時候若再有不妥……那他這幾輩子的老臉,可都丟光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們當主子的既然仁至義盡,他要是不懂得收斂,也就不能怪我們不顧情面了。」
    陳氏聽了這話,方才欣然笑應。口內仍說:「合該如此。還是哥哥做事周全——要不是看著老太太的面子,他敢貪我的銀子,皮不揭了他的!」
    陳珪也不說話,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妹子發作。且等到陳氏翻箱倒櫃的從箱子底兒淘澄出一隻黑漆填金嵌螺鈿花鳥圖案的木質小盒子來,掀開盒蓋後,將這將五百兩銀票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又將小木盒子重新藏到箱子底兒,用衣物掩蓋上了,這才開口笑道:「妹妹這藏東西的習慣,這麼些年也沒變。家裡人有一大半都知道了。你這是藏給誰看呢?」
    陳氏便笑道:「當然是防著外人了。既是家裡人,防他做什麼?」
    陳珪笑了笑,倒沒再說什麼。溜著眼睛細打量陳氏一回,看似不經意的笑央道:「過兩日我要請同僚家來吃酒……妹子糟的鵝掌鴨信最好吃不過。還請妹子露一手,助我們吃酒才是。」
    陳氏聞言,不覺狐疑問道:「家下又不是沒有做飯的師傅婆子,況且嫂子的手藝也比我強。竟不知哥哥哪位同僚那麼刁鑽的口味,非得我親自下廚呢?」
    陳珪聞言,兀自笑道:「說起來……這個人妹妹也曾見過的。就是上元節那日,同妹妹打過招呼的尤大人——從前是哥哥的上峰,如今拖賴著天恩,我倆雖是平起平坐,可若論起提攜之恩來,我總不好忘本的。」
    陳氏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麼。笑眯眯的看了陳珪一眼,拉長了音調的道:「哦,原來是他呀。」
    說罷,又擰著纖細的腰肢風擺柳似的走了過來,似笑非笑的道:「既然是他,也怨不得哥哥這麼精心盤算了。」

  ☆、第三十六章

陳珪打量著陳氏似笑非笑的模樣,仍舊裝傻一般,嘻嘻的笑道:「妹妹說什麼,我竟不懂。」
    陳氏笑著指了指陳珪,冷笑道:「少在我跟前兒瞞神弄鬼兒的。你的心思,別當我不知道。不過看在那五百兩銀子的份兒上,我懶得同你理論就是了。」
    陳珪便笑道:「好妹妹,你只管聽我的。將來好兒多著呢!」
    頓了頓,又向陳氏詳盡介紹那位尤大人的家境狀況,因說道:「這位尤大人目今雖是四十歲的年紀,可他家中卻無子嗣,不過有一個嫡女並幾個庶出的毛丫頭罷了。皆不成氣候。妹子倘或能嫁進去,雖是繼室的名分,可若真的生下兒子來,便是嫡子,且是長子,屆時你便是尤家一等一的大功臣,那尤大人必定待你如珠如寶。何況這位尤大人雖然年紀比妹子大了些,卻是朝廷正六品的主事,又同我相交甚好,大家彼此知根知底的。豈不比外頭不知根底的人家兒強多了?」
    陳珪一氣說了這麼些話,愈發自得的笑道:「按理說,尤大人這樣的家境品貌,即便是續弦,也是不愁的。比如目今我所知道的,已經有好幾位同僚打著將自家女兒或妹子嫁過去的主意。不說女兒們一朝嫁過去便能得封六品誥命,只說尤大人這樣的姻親,誰家不想結一門呢?世人趨利避害,最喜燒熱灶,嫁給尤大人做續弦,可比嫁個窮酸秀才或舉人的強多了。妹子你想,哥哥這一番話可是在理兒?」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低下頭去,絞著帕子不則一聲兒。沈吟半日,方開口問道:「既是這麼著,他為何不娶個雲英未嫁的閨閣女子,哥哥又何必叫我去獻殷勤兒?沒得自討沒趣。」
    陳珪聽了陳氏這話,知道她已動心,忙開口賠笑道:「所以我才說是天緣湊巧呢。只因尤大人是讀書人,最是好風雅不過的。從前聽世人說娶妻娶賢,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罷了。如今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兒,尤大人便發誓要娶個絕色的佳人。他又不喜歡那等安分隨時,不通情理的木頭美人。只說在外頭的賢名兒是一則,倘或夫妻間私下相處,仍舊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倒也沒趣。合該花前月下,舉案齊眉,那才叫不負平生。」
    「……所以上元節時見了妹子,他便留了心——再說句唐突些,不怕妹子惱的話。其實在此之前,妹子去歲在京中各處禮佛祈願之時,尤大人便聽聞過妹子絕色之名兒,只恨不得相見。又見上元節後,我因仰仗天恩,如今與他平起平坐。他愈發動了意。只說咱們兩家做了聯姻,一則妹子是個絕色,深和他的意;二則妹子終身有靠,也叫爹娘放心;三則我們兩家同氣連枝,將來在官場上也更好扶持……這豈不是三全其美,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陳氏聽著陳珪這一篇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既從大義,又全私情,果真再沒個可挑剔處,當下不由得動心。自個兒窩著心思揣摩了一回,不禁想起一件事兒來,當即冷笑道:「哥哥這會子說的太花亂墜,只怕是哄我呢!」
    陳珪見狀,忙剖白道:「這話是怎麼說呢?我要是有這個壞心,立刻叫雷公打個雷劈死我。」
    陳氏聞言,不由得照地上啐了一口,滿面慍怒的道:「想是你要死。好好兒的說這些話,也不怕爹娘嫂子惱了我!」
    陳珪忙又笑道:「我沒這個意思,只不過見妹妹疑我,一時情急——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我不為你,卻為誰呢?你要是認真那麼想,可是委屈死我了。」
    陳氏便道:「哥哥也別委屈,我方才那一番話,也是有理的。只是哥哥乃外男,恐怕一時想不到罷了。如今我說給你聽便是——歷來朝廷封贈誥命,由夫及妻,須得是明媒正娶,家世清白的才行。我如今即便是明媒正娶,卻也是寡婦再嫁,當不得清白兩個字。所以這誥命於我,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恐怕沒那個福氣消受。」
    陳珪聽了這一席話,方才明白過來。不覺沈吟了半日,又笑道:「想是妹妹多慮了。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妹妹倘或嫁給了尤大人,即便沒有朝廷的誥命,也是六品官員的太太。有了實惠在先,外頭交際往來,只看著夫家的門楣行事,誰家女眷能那麼沒眼色,憑白開罪侮辱妹子?即便是有人酸醋,說了些風言風語,那也是妹妹的本事,不與旁人相干——更何況,真到了一定的份兒上,還有我給你撐腰呢!」
    頓了頓,少不得又說道:「等到妹妹替尤家繼承了香火,多給尤大人生兩個大胖兒子。屆時咱們好生調、教下一輩,令他讀書識字,妹妹也不用愁沒有帶鳳冠霞帔的日子。」
    那陳珪的一張口端的是舌燦生花,連太子與趙弼和那等聽慣了漂亮話的官場老人,也能奉承的眉舒目展,心曠神怡,何況陳氏一個沒出過二門的閨閣少婦。
    當即哄得陳氏只是發笑,由不得展望開來。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見大姐兒和二姐兒下了學,正牽著手一說一笑的走來。陳氏忙住了口,笑著迎到門口兒,因問道:「今兒都學了什麼?外頭天熱,才剛老太太打發蜜蠟送了好些果子來,我叫人用井水灞了。等你們回來吃。」
    說罷,當即揚聲吩咐小丫頭子將果子端來。二姐兒擺了擺手,因笑道:「我不想吃果子,媽叫丫頭兌一碗玫瑰露給我就行。」
    大姐兒聽了這話,忙也說道:「我也想吃露。」
    陳氏聞言,忙說道:「我叫她們去兌露,果子也要吃的。是早起買辦們進的新鮮果子,可脆可甜了。」
    陳珪聞言,則笑向兩個姐兒打趣道:「瞧你母親多吝嗇,我在這裡呆了這麼長時間,又是辦事又是說話,連口茶水都沒得吃。你們回來,又有果子又有露,可見她是你們的親娘了。」
    陳氏聽了這話,忙說道:「我也是你親妹子。」
    說罷,忙從桌上端起一隻青花甜白瓷的官窯蓋碗,笑向陳珪道:「哥哥吃茶。」
    陳珪故意皺著眉頭道:「大熱天的,誰耐煩這個。我也要吃玫瑰露。」
    陳氏無法,只得又叫丫頭們另兌了一碗露。將先頭端來的兩碗玫瑰露遞了一碗與陳珪,轉頭向二姐兒道:「把你的先給你舅舅,你等一會子罷,先吃果子。」
    二姐兒點頭笑應。大姐兒忙道:「妹妹先吃我的罷。我很願意吃果子。」
    二姐兒便道:「不急這一時,姐姐先吃罷。」
    又笑問陳珪道:「舅舅今兒怎麼得閒兒過來,舅母身上可好?」
    陳氏生怕陳珪將尤大人意欲娶她一事說出,忙向陳珪使眼色。陳珪雖然器重二姐兒生性伶俐,卻也沒想當著小孩子的面兒說她母親的終身大事,因笑道:「為的是前兒鋪子上的賬目有差,我叫那管事補了五百兩銀子給你母親。」
    說罷,又將如何見那管事,如何警示告誡,如何恩威並施,又如何放他一馬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因又笑道:「說起來,這還是二姐兒你的功勞。小小年紀,就能替你母親管賬賺銀子。如此聰慧標緻,將來也必定是個有福氣的。」
    陳珪本是無心之話,聽在陳氏耳中,登時有些動容。心下更是盤算開來。只覺著以大姐兒和二姐兒的容貌品格,若真能認個六品大人做父親,總比那個因得了馬上風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死鬼強百倍。
    待到來日兩個女兒談婚論嫁——大姐兒因與張家從小兒便指腹為婚,也還罷了。待到二姐兒頭上,倒可以好好兒的籌謀籌謀,也不會辜負了女兒的伶俐聰慧。
    向來女人為母則強。若說未思此事之前,陳氏對那位尤大人只相准了八分,待考慮過女兒的終生大事,這八分也變成了十分。
    只是談婚論嫁這種事兒,向來都不能操之過急。何況尤大人雖滿了一年的孝,她當初可說要替趙琛那死鬼守孝三年呢。青口白牙張揚出來的話,總不好登時反悔。為今之計,也只能再做籌謀了。
    陳氏心下想著,面上卻不露分毫。仍坐在桌前,向兩個女兒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些讀書識字,家務人情上的話。因又說道:「下個月二十一是你們外祖母的壽辰。我想著你們如今也讀書識字,學過針黹女紅了。不拘手藝好不好,合該寫幾個字兒,繡些東西——哪管是一雙素面襪子呢,也是你們孝敬老太太的意思。你們覺著可好不好?」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當然說好。大姐兒因笑道:「媽放心,我們早想著了。頭一個月先,我和婉姐姐、二妹妹便每天寫十來張壽字兒,準備集齊了一千個字兒,送給外祖母做壽禮。只是沒想到針線上的事兒罷了。媽既說了,我們立刻照辦就是。」
    陳珪兄妹不妨三個女孩兒如此懂事孝順,不覺又驚又喜的道:「不愧是讀書知禮的大姑娘了。既有這一份心,你們這書就沒白讀。」
    陳氏又說道:「既然每天都寫大字兒,很不必再添針線了。你們這麼懂事,長輩們都是知道的。每天功課那麼緊,如今又要籌備壽禮,倘或再做針線,愈發累壞了,你外祖母反倒心疼——那就不是孝順的意思了。」
    大姐兒與二姐兒聽了這話,只得應是。

ga1105 2016-5-26 18:01

  ☆、第三十七章

當下且不言陳府闔宅預備老太太壽宴之事。只說過兩日後,陳珪果然在家中預備了酒席款待尤大人。陳氏則依兄長之言,糟了鵝掌鴨信佐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珪眼見尤大人對那一盤糟鵝掌贊不絕口,遂以藉口打發了一旁伺候的小廝,因笑道:「這可是我妹子的手藝,不知尤大人覺得如何?」
    尤大人原就看上了陳珪的妹子絕色,早有求娶之心。況且平日間同陳珪閒談,也知道陳珪對此樂見其成,更願意替他保媒。有道是長兄如父,況且陳家又是陳珪當家作主,因而尤大人早已抱著,十拿九穩之心。當下聽聞陳珪如此說話,不覺心照不宣的一笑,向陳珪說道:「令妹的手藝,自然是不俗的。實不相瞞,這可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一道糟鵝掌。旁人的手藝,斷乎沒有這麼香醇。」
    頓了頓,因又說道:「如璋賢弟直接稱我為子玉便是。口口聲聲稱呼我為大人,倘若是在朝中也還罷了,如今又是在家中,以你我的關係,著實外道了。」
    陳珪見狀,也順水推舟的改了稱呼。
    說罷,兩人又是相視一笑。尤大人因想到陳氏的風流綽約,不覺又是心魂一蕩。只聽陳珪又提起下個月二十一乃是老太太的壽辰,尤大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忙開口說自己必然攜帶家眷來給老太太慶賀壽誕。
    陳珪又不經意的提起陳氏要替前夫守孝三年之事。尤大人聞聽此言,滿口的稱贊陳氏忠貞長情,實在不俗。
    這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欣然飯畢,尤大人眼見時辰不早,當即告辭。陳珪苦留不住,親自送到了大門外,直目送尤大人的轎子離開,方才回轉內宅,尋妹子陳氏稟報飯桌上的進展。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只說尤大人一徑家去,早已是醉眼朦朧,腳步踉蹌。至家來還未換得衣衫,又有尤老太太打發丫頭來請。尤大人見狀,只得換了家常衣裳,服過醒酒湯來至上房。
    但見尤老太太歪斜在炕上,正戴著眼鏡翻看一沓子名單——都是京中門第相仿的人家兒未出閣的女孩兒的名單。
    尤大人見此形景,也曉得尤老太太要跟他說什麼。果然母子兩個稍微寒暄了幾句,尤老太太便切入正題。「喬氏已去了一年多了。我知道你的情長,何況為髮妻守一年的孝也是正禮兒。只是咱們家乃是官宦之家,平日里往來走動不好沒個正經主子招待堂客。我老了,精力大不濟,縱是有心,也無力了。有時候只覺著身子骨不爽,不願意見人,卻也不能推脫——總不好叫姨娘們管家待客的,外人瞧著也不像。況且媛兒這丫頭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總得家裡有個正經的嫡母,也好替她張羅操辦起來。這是女兒家的終身大事,輕易耽誤不得。喬氏便是泉下有知,也不想因著她的緣故,致使她的女兒出了什麼差錯。」
    尤大人靜靜聽著母親這一篇話,又見母親拿了一疊從媒人那裡討來的名單與他看。尤大人心中早有主意,只是不想太早露出眉目,沾帶了兩家的名聲兒。當下便將一沓子名單推了回去,因笑道:「母親放心,這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兒子豈有不放在心上的。這會子且不著急,兒子倒是有一件事兒,須得同母親商議商議。」
    當下又提及陳老太太壽宴一事。
    尤老太太也是知道陳珪這個人的。自然明白他早前是兒子跟前兒最得力的下屬,如今又仰仗天恩,與兒子平起平坐,更走大運的攀上了太子這條青雲之路。恐怕將來的前程也要比自己兒子更有著落些。
    這麼想著,尤老太太沈吟一回,便說道:「如今陳家不比以往了。陳老太太的壽禮,也要加厚幾分才行。這倒不是什麼要緊事,我自會打點妥當,不用你操一點子心——當務之急,你還是著緊你的終身大事才好。不是為娘的說話囉嗦,你也知道,你如今四十來歲的年紀,膝下卻只有幾個丫頭,連個兒子都沒有。喬氏是個沒福氣的,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尤家的香火斷在你這一輩。如若不然,我將來閉眼了,也沒臉去見你父親。」
    眼見母親的話如此嚴重,尤子玉想了想,總不好瞞的滴水不漏,叫母親憂心不說,只怕橫生枝節,倒不好了。
    想到這裡,尤子玉不覺一笑,隨意坐在尤老太太躺的坐褥上,因笑道:「母親放心,這件事情我已心中有數。只是現在不能成罷了。」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心下便是一動,忙坐起身來,拽著尤子玉的手問道:「你這話是當真?若這麼說,你究竟看上了誰家的丫頭?不是為娘的口出妄言,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看上的不是公侯伯府、四品大員以上人家的嫡小姐,滿京城中還有誰家的門楣是咱們攀不上的?」
    尤子玉又是一笑,想了想,便說道:「若說這家的門楣,和咱們家相差無幾,只怕比咱們家還略強些個兒。我也跟那家的人稍稍透了幾句話,聽那口風兒,他們家也是願意的。只是他們家現下有孝,暫時不好提親罷了。」
    尤老太太聽著兒子的話,心下便開始盤算開來。只是不論她如何搜腸刮肚的想,也斷然想不到尤大人看上的並非哪家閨閣女子,而是已嫁了人又孀居在家的陳氏。
    尤大人見狀,也不願說破這一層窗戶紙。母子二人各含心事的坐了一回,尤大人實在酒睏乏累,便起身回房安置去了。
    展眼便到了二十一黑早。因陳珪這一年晉升六品主事,又攀上了太子這一層關係,端得在京中炙手可熱。得知這日乃是陳老太太的壽辰,別說尋常來往的親朋故舊,便是尋常沒往來的太子一系的官宦之家也都或送了壽禮,或親自登門道賀。
    太子想是為了給陳珪體面,也特地在陳老太太壽辰這日派遣宮中的小太監送出一支沈香拐並福祿壽喜的金銀錁子各兩對兒。
    東西雖不大值錢,難得的卻是這份體面。陳珪當下面南謝過了太子之賜,又請送東西的小太監們入席吃茶。來參加壽宴的賓客們見此行徑,也覺得與有榮焉。當下興興頭頭的議論起來。
    陳府內宅之中,馮氏正忙著招待各府來道喜的堂客。因沒想到這一日來的人甚多——平常了來往的親朋故舊且不必說,就連往日請都請不來的人家也送了壽禮或親自道賀,這樣的絡繹不絕,人語喧闐叫馮氏慌了些手腳。這會子就看出陳府的人丁不足來了——滿府上下只有她這麼一個媳婦,陳氏雖是小姑子,卻是孀寡在家,不能在前頭招待。因而只在早飯後帶著兩個女兒給老太太磕了頭,便回房守靜去了。
    好在女兒陳婉跟著學習管家也不是一兩日了。況且馮氏也早打算趁著這一次老太太過壽辰,交代陳婉兩件事兒,任她過過手,歷練歷練。這會子陳婉幫襯著招待各家的女孩兒們,以及張羅著管家媳婦們上茶上果子,舉止言談倒也十分妥當。
    看在這些女眷長輩們的眼中,有心思的不免盤算開來。
    尤老太太往年來參加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的壽誕時,因兒子是陳珪的上峰,到的向來比較晚。今年因時移世易,倒是掂掇著來的比較早。見到正堂內幫著母親款待客人的陳婉,不覺笑向陳老太太道:「你們家的姑娘果然伶俐聰慧。這麼個剛過十歲的孩子,就能張羅的這般有板有眼,可見來日必然是個心中能拿定主意的。也不是誰家的小子有福氣娶了去。」
    陳老太太聞言,忙笑著謙辭了幾句。尤老太太閒話間不免提到了上元節上大出風頭的二姐兒。眾堂客們也對聖上都稱贊不已的二姐兒好奇不迭。只是礙於陳氏母女正在守孝,不好叫出人來相看罷了。
    更何況花花轎子人抬人,眾人因而都奉承陳家的家教好,所以女兒們都伶俐懂事,個個出彩。
    其中便有裕泰商行的少東家之妻——她們家是同管事常友貴家一齊登門的。很是看中了陳婉的模樣兒性情,意欲說給自家的小兒子。當下便笑著打聽起陳婉的年齡性情。
    眾堂客們且都是伶俐人兒,雖然這位裕泰商行的管家太太並未明說,但眾人已知其意。當下有深知裕泰的富貴人脈樂見其成的,也有慕陳家前程或陳婉人品意欲自己聘娶的,不拘目的如何,都百般的稱贊陳婉的好兒,營造出「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炙熱氣氛。直樂的陳老太太笑口常開
    正亂糟糟鬧的花團錦簇時,只見老太太身旁伺候的蜜蠟趁人不注意,悄悄走至馮氏的跟前兒,因說道:「剛才大爺在前頭派人來傳話兒,說趙家的人來了,要給老太太拜壽。大爺的意思……是問問老太太。」
    馮氏聞言,心下不由得一沈。當即擺了擺手,示意蜜蠟退下。自己則到了老太太跟前兒,悄聲耳語一番。
    陳老太太聞言,因想到趙琛死時兩家鬧得不可開交的局面,也不由得沈了臉面。
    堂上眾人不明所以,眼見如此,也不覺悄聲斂息的看了過來。

  ☆、第三十八章

因著那一番前塵往事,陳老太太著實不耐煩與趙家人周旋。只是今兒乃是她的壽誕之日,人家又是打著給她拜壽的名義過來的,倒不好輕易拒人於門外。
    何況滿堂的賓客堂客皆看在眼中,陳家如今炙手可熱,萬般不能露出輕狂的模樣來叫人說嘴。陳老太太想了好些,方才說道:「來者是客,他們既然來了,就請進來罷。」
    馮氏答應了,徹身出至門外,即刻招過一個小丫頭子,至二門上傳了老太太的意思。
    少時,果有下人引著趙老太太和趙琳之妻孫氏進入正堂。趙老太太眼見著堂內諸多女眷,有的釵釧精緻,衣飾貴重,有的按品服妝扮,愈顯尊榮,不覺的眼前一亮。那雙昏花的老眼尤其在諸位誥命的身上狠狠看了一回,方才笑向陳老太太拜壽道:「親家母好呀。這麼些日子不見,你越發硬朗了。」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只是淡淡的一笑,不冷不熱且不失禮節的道:「多謝惦記著。只是還請老太太慎言罷。你我之間,早已不是親家。」
    說罷,又道:「既然來了,好歹是客,但請坐罷。」
    又揚聲吩咐小丫頭子「看茶」。
    趙老太太這一番前來,早已料到陳家的態度,也不在意,尤滿面堆笑的在旁坐了。倒是趙琳之妻城府沒有婆婆的深沈,聞聽陳老太太所言,臉上微微顯出羞惱與慍怒。口內便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麼說的?雖然大嫂在哥哥去了不到百日便自請和離,可是我們趙家都沒把大嫂當外人看。老太太這麼說,豈不是見外了?」
    一句話落,趙老太太心下一沈,便知不好。果然陳老太太面色陰沈了下來,一眼也不看趙琳之妻,直逼問著趙老太太道:「趙家果然是好家教。你我兩家雖已不是親家,可你我論年紀到底是上輩。豈有長輩們正說著話兒,小輩們就隨意插口的道理?我記著我們家姑娘當初嫁到趙家的時候,老太太可是很著緊規矩的。即便是我們家姑娘挺著幾個月大的肚子,還叫立規矩,折騰的差點兒小產。我還以為趙家的規矩就是這麼大。如今看來,倒是因人而異。」
    一席話不咸不淡,語鋒卻是犀利,當即臊的趙老太太與趙琳之妻都不自在。陳老太太卻不曾見好就收,索性舊事重提的道:「有道是得了便宜別賣乖,我們家姑娘為什麼在女婿靈堂上便要和離,當中內情別說你我,滿京城十停人中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趙家族里更有公斷。縱然時過境遷,你們家想要將污水潑到我們頭上,也是不能的。」
    當年陳氏自請和離時,趙、陳兩家曾因此事鬧得滿城風雨。因而在座的女眷們大都知道這一件舊事。即便不大知道的,悄聲向身旁之人打探一二,也都明白了。
    這麼一來,眾人看向趙家婆媳的眼神不禁古怪起來。
    馮氏早在趙琳之妻發難時已到了婆婆跟前兒,此刻見婆婆這般說話,忙捧了一杯茶水伺候陳老太太吃茶。又緊皺眉頭的向趙家婆媳問道:「今日是我婆婆的壽誕,你們若是來拜壽,我們歡迎。你們若是來鬧事,可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堂上女眷們也覺著趙家婆媳十分不像。忙開口相勸,「既從前是親家,如今做不成姻親,也不要成了仇敵。何況今兒是老太太高壽,你們口內說是拜壽,卻又牽扯出這麼一番不三不四的話來,什麼意思?」
    趙老太太聽了這話,忙辯解道:「老太太誤會了。我們今日過來,實在是誠心給您拜壽。」
    這話倒是真切。實在是上元節陳家智鬥匪徒之事一出,他們便想過來的。只是心下明白,當初之事將陳家得罪的太狠,恐怕遞了拜帖,也進不來陳家的門。索性等到陳老太太壽辰之日不請自來,料想陳家籌辦喜事,總不好將拜客拒之門外的。
    趙老太太算盤打的好,只是沒料到兒媳婦既蠢且笨,這麼沈不住氣,反倒輕易送了把柄與陳家。剩下的事兒,倒是不好提了。
    只是再不好提,也得硬著頭皮說出口,否則今兒是為什麼來了?趙老太太心下暗嘆,看似不經意的轉移話題道:「怎麼不見陳氏和兩個姐兒?想是又在後頭多懶了,這可是他們不該。老太太壽誕之日,即便是懶怠動彈,也是不能的。」
    陳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趙老太太一眼,口內不咸不淡的道:「想是老太太忘了,她們母女三人,如今還都帶著孝呢。今兒早上給我叩了頭,便去後面守靜了。」
    因是兒子身死,趙老太太是母親,趙琳是弟弟——何況母子兄弟之間的感情又不好,因而趙家並不曾為趙琛守孝。所以趙老太太方才是當真忘了,如今聽陳老太太這麼一提,趙老太太心下大不自在。忙還口辯解道:「真真是沒想到,陳氏都不在我們趙家了,竟然還肯替老大守孝。可見不論她面上如何,心裡還是想著我們,知道我們是一家人的。」
    聽到這句話,陳老太太大抵猜到了趙家的來意,心中好笑,面上淡淡說道:「這並不相同,一碼歸一碼。禮教大義總是不能錯的。」
    趙老太太當然不肯任由陳家撇清關係,忙要開口說什麼,只聽一個打扮富貴,容貌清秀的三十來歲婦人笑著接口道:「這便是陳家的規矩了。論女兒們的教養,一步都不錯的。這一點,只從大姑娘身上就看出來了。」
    說罷,又笑著指了指陳婉。陳婉有些羞澀的低了頭,神色舉止卻還落落大方。
    陳老太太與馮氏看過去,說話的卻是裕泰商行的管事常友貴的媳婦。
    聞聽此言,眾女眷們忙出聲附議。內中便有一人笑道:「這是自然,聖人親口稱贊過的,哪裡還有假呢?」
    趙老太太忙接口道:「那也是我們趙家的孫女呢。話說起來,倒是好久沒見過兩個姐兒了,我怪想的,何不叫出來見見?」
    趙老太太心下也盤算著,陳家人太難纏,可是大姐兒和二姐兒卻是趙家的親骨肉。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她可是兩個姐兒的嫡親祖母。孝道禮義,難道她吩咐什麼,兩個姐兒還敢不聽?
    說不得她今兒就要將兩個女娃要回去才好。
    打斷骨頭連著筋,有聖人賞識,將來二姐兒的婚事必能多做一番籌謀,這樣的姻親也好叫她的孫子沾帶些好處,怎麼好叫陳家獨佔了這麼大個便宜。
    這麼想著,趙老太太口內越發催促了起來。因又說道:「難道老太太是怕犯忌諱,既這麼著,我自去後頭見見人也好。」
    陳老太太略微皺眉,同馮氏相視一眼。馮氏開口說道:「兩個姐兒還帶著孝呢。想是老太太不在乎黃道黑道,今兒還有這麼多客,衝撞了貴客倒是不好?」
    頓了頓,又道:「何況今兒宴上人多,我們陳家寒門薄戶,都忙著在席上照應還照應不過來呢。老太太若是真心來拜壽,且請安心坐著吃一杯茶。如若不然……恕不遠送了。」
    馮氏這話也很明白。你既然是打著拜壽的旗號來的,就消消停停拜壽。倘或還有什麼鬼主意來鬧事,就別怪陳家不客氣。
    堂上女眷們雖然都對陳家母女比較好奇,可到底是來給陳老太太拜壽的。倘若是在平日,眾人不論心下如何作想,少不賠笑勸慰,好言答應。如今眼見趙家人來者不善,大家都不肯輕易的出言了。
    半日,才有常友貴之妻忖度著趙家來意,笑眯眯說道:「雖說聖人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可今兒乃是老太太的壽誕。大好的日子,還是忌諱些的好。想來陳姑太太與兩個姐兒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叩了頭,便避了開去。這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我們豈可辜負?」
    有常家太太開了頭兒,眾人也都好說話了。裕泰商行的少東家之妻也忙笑道:「可不是麼。正經說來是給人拜壽,怎麼我瞧著這一舉一動都是來觸霉頭的?」
    「……誰知道呢,也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友貴之妻頗為感念二姐兒救命之恩,且商人消息最為靈通。當初趙陳兩家為著和離一事又鬧得很厲害,常家太太很明白趙家人是怎麼待兩個姐兒的。何況陳氏和離歸家怎麼久,趙家且不聞不問,這會子偏又做出這副腔調來……
    常家太太眼眸一轉,計上心來。雖故意用身旁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向少東家的太太耳語道:「想是太太還不知道。我可都聽說了,那趙家老太太雖說是生了兩個兒子,卻端得不把大房兒子孫女當人看。你倒陳家姑太太為何在夫君靈前便要和離。真要說起來,簡直是駭人聽聞……」
    常家太太徐徐緩緩,便把當初趙老太太苛待大房,偏心二房,趙琳之妻入門後生怕大房生兒子,竟把安胎藥掉包成墮胎藥……等等瑣碎之事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聽的眾人愈發瞠目結舌,實難想象這世上竟還有這麼狠心的母親和祖母。
    有道是虎毒還不食子呢,趙家這一番舉措,真是叫人無話可說。
    當初那些事兒在長安城中鬧的沸沸揚揚,趙老太太早就有了陳家會翻騰舊賬的盤算。就算這會子說話的人是常家太太,趙老太太仍舊不懼,當即淌眼抹淚的道:「我知道當初是我脂油蒙了心,做事糊塗。直等到老大沒了,我才後悔。老親家,你即便是看在我這麼大歲數了,可憐可憐我,讓我瞧瞧兩個姐兒罷。」
    趙老太太說的實在可憐,況且一大把年紀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當即便有面慈心軟的堂客承受不住,有心想替她說兩句,尚未開口,卻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住了。
    只見陳老太太並不接趙老太太的話,長嘆一聲,略顯疲憊的道:「可見你們這一家竟是安心不叫我過壽了。大好的日子,你們就這麼哭哭啼啼的,想是咒我死!」
    說罷,尤顯憤恨的以拳捶腿,顫顫巍巍的向馮氏伸出手,馮氏忙上前扶住陳老太太。只見陳老太太滿面悲戚的道:「家宅不寧,叫大家看笑話了。既是安心不讓我過壽,今日不聚也罷。只是叫諸位太太白跑一趟,倒是我們陳家的不是。稍後再賠罪罷。馮氏,幫著我送客。」
    一句話落,旁人尚且還不明白,趙老太太卻慌了。她可擔不起壽誕之上逼迫人家罷宴的惡名兒。這要是傳將出去了,恐怕他們這一房人必得千夫所指。
    旁的且不說,只要陳老太太散了壽宴,回去做出一副氣病了的腔調來,外人不明就里,必定認為是她帶著媳婦氣壞了陳老太太。屆時大姐兒二姐兒沒撈回來,反倒令旁人誤以為是趙家咄咄逼人,陳家反倒成了受害人,那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果然,陳老太太那一番話出口以後,堂上女眷們原本還有憐憫趙老太太年老糊塗的,這會子也都不是滋味起來——
    不拘趙老太太是真的想孫女了還是另有籌謀,總不該攪了陳家的壽宴。陳老太太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還有幾年可活,趙家這麼著,著實不該?
    因著陳老太太破釜沈舟的這一番舉措,堂上的人心向背立刻轉了風向。
    那趙老太太自是滿面慌張的起來賠不是,又說自己沒有搗亂的意思,還請陳老太太不要如此氣大。又央勸堂上女眷幫忙勸說陳老太太,正鬧得不可開交時,便有外頭人通傳說「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都來了」。
    眾人聞言,不覺一愣。回頭看時,果然有小丫頭子引著幾位年事已高,滿頭華發的老婦人走了進來。
    只見當頭的一位目光森嚴的看了眼趙老太太,隨即笑向陳老太太道:「老壽星好呀。不請自來,還恕狂誕冒失之罪。」
    這前一句話自然說的是自己,後一句話,恐怕是一語雙關,連帶著指著趙老太太了。
    陳老太太見狀,方才放下了一顆心。當下端出了比敷衍趙老太太時,愈發熱忱了幾輩的面容笑言道:「原來是你們幾位老親家,你們肯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怪罪。」
    說罷,又急忙請坐看茶。
    那趙家族長的老妻一壁坐了,一壁瞧了瞧當地站著頗覺尷尬的趙家婆媳,明知故問的道:「原來是老嫂子和趙琳家媳婦。你們也來給老太太拜壽?」

  ☆、第三十九章

就在陳老太太忙著款待趙家來人的時候,陳珪也在前院兒張羅戲酒,與諸位賓客寒暄。直至所點的戲都接出扮演了,一時片刻尚能得閒,陳珪這才抽身而出,且向好友徐子川使了個眼色,央他幫自己周旋一會子,然後悄然至外書房,招待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
    他吩咐下人泡了一壺上好的雨前龍井,親手替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斟滿了茶水,看著眾人束手束腳,滿面堆笑的接過茶杯道謝。陳珪心下自得的一笑,亦捧了一杯新茶在手,略有些裝腔作勢的道:「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聽說宮中統共也沒得多少。陛下分了一半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賞了些給錦衣軍統領趙大人。前兒我去趙大人府上,趙大人見我也是愛茶之人,遂給了我一些。我還沒來得及請人,今兒諸位族老倒是嘗了鮮兒了。」
    陳珪深諳拉大旗扯虎皮的道理,果然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聽了這一番說辭,面兒上誠惶誠恐的神色更勝。內中一位陳珪已經記不得名姓的族老忙開口賠笑道:「原來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怪道我們聞著味兒,就覺著比旁的茶都香。可見陳大人如今深受趙大人的賞識。我們也是拖賴了陳大人的光兒。否則,再嘗不到這樣的好茶。」
    陳珪一壁聽著這位族老的奉承,一壁掀開茶蓋刮了刮茶水,又放在鼻端輕嗅了嗅,小啜一口,露出一副欣然享受的神情。半日,方才拉長了音調態度愜意的笑道:「哎,老先生說這樣的話就外道了。趙陳兩家,雖是因著一些小事起了嫌隙,鬧到現在連姻親都做不成。可好歹是幾輩子的世交情分。在我們陳家看來,還是很惦記這一份世交之情的。如若不然,我也不會在家母壽辰之日,邀請諸位族老前來。」
    說到這裡,陳珪又想到了什麼似的,頓了一頓,看似自怨語氣卻頗為親暱的向趙家眾人笑言道:「話說回來,咱們兩家也算是老親了。可是今年母親壽辰,我竟忘了給趙家下帖子——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還請諸位族老諒解才是。」
    趙家眾人聞言,忙擺手搖頭,更替陳珪辯解似的笑道:「有道是貴人事多。陳大人如今深受陛下與太子殿下的看重,自然是日理萬機。像這些許小事,一時忘了也是情有可原。倒是我們,因著寒門位卑,況且又有那麼一段前塵……著實對不住貴府,也就不好意思登門了。」
    陳珪聽了這話,便笑道:「這話說的,沒得叫人臊得慌。俗話說的好,長日相處,豈有舌頭不碰牙的。再說句淺顯明白的話,得罪了我們陳家的又不是諸位族老及族人,現如今連朝廷辦案除謀逆之大罪外,也沒有株連的。朝廷都如此,何況你我?倘或為著一點子小事,就要同不相干的世交舊故們鬧的老死不相往來。可怎麼說呢?」
    陳珪說到這裡,又看了一眼書房內連連點頭附議神色若有所思的趙家族人,因笑道:「不是陳某說句托大的話,老話兒講宰相肚裡能撐船。陳某雖非宰相,可也不是那等錙銖必較之人。只不過今年天緣湊巧,蒙聖人與太子殿下不棄,提升了戶部主事,不提分內的政務,便是往來結交之事亦憑空多了幾倍子,所以平日禮節上有所疏漏,還請諸位擔待罷——」
    這句話還沒說完,趙家族人又忙賠笑應道:「那是,那是。」
    趙家族長將陳珪的話放在心裡過了幾個子,又想到方才陳珪派人通知他們過來的緣由,不覺笑言道:「世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也是知道陳家的不易的。就說趙琛他娘罷,這麼些年行事言談也著實糊塗,只不過礙著她那麼一把子年歲——何況又是他們一家的家事,我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像今日這般鬧到老太太壽宴上的,著實太不像話。倘或任由她如此,恐怕也會連累趙家一族的名聲兒。但請趙大人放心,我們都曉得該怎麼做。」
    聽到了趙家族長的應承,陳珪終於笑開了。他想了想,正所謂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要想利用趙家族長與族老們轄制趙老太太這一房人,恐怕也不能只靠官威恐嚇。長此以往,趙家眾人難免心生抱怨,倘或再惹出什麼事來,倒是有礙於他的官聲兒……
    陳珪一壁想著,一壁又吃盡了一碗茶,這才笑道:「現如今我升了六品主事,不瞞諸位,這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和七品以下的官員,所處之境大不相同。但是最令陳某喜歡的,便是朝廷六品以上官員的子侄可以入國子監習學這一條。只是我們家橈兒年紀尚小,還不到入學的資格。何況國子監對於監生們的學問考校的也很嚴格……」
    趙家族人聽了陳珪這一番話,聯想到之前陳珪拜託的諸事,不覺大為激動。豈料陳珪話鋒一轉,因又笑道:「所以陳某同朝中好友子川兄商議了一番,決定兩家共同出資,建一座家塾,並聘請京中落第的舉人或守缺的進士老爺們來教書。如此一來,不但能督促兩家的子侄們好生習學,精益學問,也可以叫族中貧窮不能請師者,有一個可以清靜讀書的去處。使有天分資質的少年人不必為了衣食擔憂。倘或將來能有機緣科舉入仕,成就一番事業,也算是我們的功德。」
    話說到這裡,陳珪又笑眯眯的看向趙家眾人,捧茶問道:「諸位族老若是不嫌棄我們這家塾廟小,也可以挑選族中天分好,資質好的子侄們入塾習學。陳某別的不敢保證,一視同仁則是一定的。」
    趙家族長和諸位族老聽了這一句話,心下又是欣然又是失落。失落的是聽陳珪方才的口風兒,眾人還以為他要將國子監的名額讓給自己。不過轉念一想,以陳家今時今日的地位,所求趙家者甚少。今日陳珪能和顏悅色的待他們,不過是期望趙家能約束好自己的族人,別給他們添亂。這也是為了彼此的顏面好看。倘或趙老太太胡攪蠻纏真的叫陳家不耐煩了,陳珪也不是沒有法子應對。只不過屆時撕破臉,大家都難堪。既如此,陳珪著實不必用國子監監生的名額來拉攏趙家。原因無他,實在是趙家的實力還用不著陳珪如此放低身段兒的結交賣好兒。
    再者說來,以陳家如今鮮花著錦之勢——旁的且不說,只說今日陳老太太壽誕,堂上往來賀壽送禮者莫不是長安城中數得著名姓兒的人物。倘或趙家若真的想不開要與之硬碰硬,只怕除了臉面上不好過,那些希翼著科舉入仕,光耀門楣的趙家子侄們的前途,便要愈發堪憂了——
    畢竟朝中任免官吏,科舉排名是一則,候職補缺又是一則。哪裡是肥缺,哪裡是叫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名為補缺到任實則連流放都不如的壞缺……看似很簡單的一件事,內里的學問卻大。只要當權者隨口的一句話,壓根兒就用不著下面人違背朝廷律例,就能辦的漂漂亮亮的。
    一想到這些個,趙家族長與諸位族老們登時悚然而驚。這也是方才陳珪拿腔作勢,威逼利誘的用意所在。
    待諸位族老又驚又駭的失落了一會子,復又想起陳珪給的好處,不覺欣然。
    如今趙家式微,族中連家學都供不起,何況請舉人或進士老爺來教書的好事兒?如今陳珪給了這麼一個好處,既能請到學問精湛的先生訓教子侄,又能免去日常的筆墨飯食。何況陳珪如今恰是炙手可熱之勢,有陳家這麼一層淵源在,將來趙家的子侄若真的僥倖高中——哪怕只是中了舉人老爺,待選候缺之時,只要陳珪能在貴人跟前兒稍稍進一句話,還愁他們沒官兒做麼?
    不拘怎麼盤算,燒陳家這麼個熱灶,總比任由趙老太太作死,敗壞了兩家的名聲兒的好。
    趙家族長一想到陳氏和離改嫁時,京中流傳至街頭巷尾的那些風言風語,便是好一陣頭痛。當下立即定了主意,忙開口應承下來。之後又是好一番的感激涕零,更是毫不隱晦的表達了投效之意。
    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陳珪一直對趙家除趙老太太這一房外的族人沒有多大惡感,便知道趙家的族人大多是明白人。
    既然明白,就不會做出太蠢的事情。看著面前行止乖覺,言談通達的趙家族長,陳珪甚為滿意。以至於接下來陳珪的態度也與方才故意端著架子的拿腔作勢大相徑庭,變得言談詼諧,舉止得宜,令人如沐春風。
    趙家眾人因著趙老太太一事,生受了陳珪好一番的恩威並施。如今眼見陳珪又放下架子平易近人起來,不免受寵若驚,更有些束手束腳,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意思。
    陳珪眼見著自己這一番舉措拿捏的到了火候,趙家族人已對自己又敬又畏,也就不再多做言辭。免得適得其反,更叫趙家眾人心底添了反感。
    因著自家的橈兒過了年才十二,徐子川家的幾位子侄年歲大都相差無幾,陳珪便以此事為由,提醒趙家的族人在挑選子侄入學時,除天資品性之外,還得考慮年紀相仿才好,免得懸殊太過,反倒是耽誤了趙家子侄們的進學。
    趙家眾人聞聽此言,唯唯應是。心知陳珪這麼做,除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一點便是看重少年心性不定,更容易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因而挑選年紀較小的子侄入學,一來進學的時間至少十年八載,這麼一來,趙家想要借著子侄出息了便對陳家過河拆橋,陽奉陰違的局面便不會存在。
    二則趙家天資聰穎的子侄們在陳家的家學里念了這麼多年書,只要陳珪不是刻意虧待,以致趙家子侄們心生怨懟。那麼將來就算趙家的子侄出息了,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作想,也萬萬不肯同恩人作對的。
    種種舉措實乃陽謀,就算趙家族老們已經看透了陳珪的目的,也不得不甘之如飴的應了下來。
    只是這麼一來,旁的不說,只說受了陳家這一番恩惠的族人,必然要與趙琛他娘那一房離心離德。甚至陳珪的手段再高超一些,恐怕十來年後,陳珪的話在趙家族中,比他這個族長的話都要有用了。
    趙家族長一想到這些,由不得嘆一聲後生可畏。

 

ga1105 2016-5-26 18:01

 ☆、第四十章

趙家眾人在來之前,就有了約束趙老太太這一房人的打算,為的不過是不想得罪炙手可熱的陳家,以致給趙家招來禍患。
    只是人心難測,趙家族老們縱然識時務,然被人逼迫至此,心中難免憤憤不平,只不過礙於陳家之勢,不敢宣之於口。這會子聽了陳珪的承諾,趙家族老們登時忘了先前被逼迫的一番屈辱,寬心之余,生怕陳珪又變了主意,忙當著陳珪的面兒,央求小廝至後院兒傳話給自家的女人們,囑咐其如何應對言談。陳珪見此形景,便知趙家眾人已然心悅誠服。當下也不再多說什麼,又引著眾人回至席上吃酒。
    這一番描述著實累贅,然屈指算來,亦不過是盞茶功夫,趙家眾人便在陳珪的言語彈壓下改了態度。略知曉內情的徐子川見狀,也由不得敬服陳珪雖然在書本學問上不如他,這人情達練的工夫上,卻也是他不如陳珪多矣。
    當下且不言徐子川心中的百感交集。只說陳府後宅,趙老太太因著族中老嫂子們擺明車馬的攔阻態度,心內著實不忿。只是礙於陳老太太方才言辭強硬,趙老太太生怕她一時羞惱當真罷宴裝病,倒是不敢再提接兩個姐兒回家之事,
    陳老太太眼見已壓制住趙老太太的氣燄,也就不再提及罷宴之事。待台上所點之戲接出唱過,便撤了酒席,另擺上飯來。笑請諸客入席。
    堂上眾女客們見狀,便也心照不宣的對趙老太太一家人視若無睹。當即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向老壽星敬酒賀壽不必細說。
    欣然飯畢,又吃了一回茶。眼見時辰不早了,眾人方開口告辭。陳老太太命馮氏帶著家中女媳人等直送出儀門外,眼見著各府的車輛都不見了,方才回轉。
    陳氏母女直待客散盡了方從房中出來,至正房給老太太再叩頭。因著是老太太的壽辰,陳氏母女三人特地換了素服穿上吉服。陳老太太眼見著女兒和兩個外孫女打扮的衣著光鮮,分外喜人的模樣,不覺笑的合不攏嘴。因又想到席上趙老太太的那一番鬼心思,更是連連冷笑。打定主意絕不叫那個趙老虔婆得逞。
    陳氏雖在後宅,消息卻很靈通。也知道趙老太太帶著趙琳家的過來鬧事。當即冷笑道:「真是脂油蒙了心的老混賬。這才幾天的工夫,就忘了姑奶奶的厲害。打量著我是那等任人拿捏的面團兒不成?若今兒不是媽的壽辰,我有能耐先將她們罵個狗血淋頭,再叫小子們亂棍打出去。也叫她們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馮氏見狀,忙開口笑道:「你也太肯動氣。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如此破口大罵。再者說來,你成日家在孩子們跟前兒如此,也不怕大姐兒、二姐兒將來大了,也學出這麼個破落戶的強調來,可怎麼使得?」
    說罷,便笑著同陳婉說道:「今日為著老太太的壽辰,你也累了。快帶著妹妹們去後頭歇著罷。」
    又命陳橈也回房歇息,「明兒還要上學里呢!」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這才想起,亦忙勸陳橈並幾個姐兒回房睡覺。
    陳橈等人見了,只得起身告退。
    待眾兒女魚貫而出,陳珪看著自家妹子仍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因笑道:「這個不與你相干。趙老太太倘或認真作死,還有爹娘和你哥哥我呢,哪裡需要你親自上陣?你只安心在家呆著,把這副賢良模樣端好了,莫要將你的好夫婿嚇走了才是。」
    陳珪只顧打趣妹子,卻忘了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並不知道他案牽紅線一事。聞聽此言,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連忙逼問。陳珪自忖此事已□□不離十,當下也不再隱瞞,忙開口將那事原原本本說給老兩口兒聽。末了仍笑問道:「那位尤大人二老也見過了,可覺著我這保山做的如何?」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聽了,不免想起壽宴上的尤氏母子,陳老太爺因想到尤大人在上元節上的輕浮舉止,覺著這人只顧貪戀美色,恐怕人品略有參差,因而不置可否。倒是陳老太太頗喜尤子玉的為人。何況尤子玉當年還是陳珪的上峰,平日里沒少提攜陳珪。如今兩家倘若再做一門親事,豈不是珠聯璧合?不但女兒終身有靠,亦且兒子在仕途上也有了幫扶。
    這確是一件兩全其美之事。
    陳老太太想到這裡,不覺面帶喜色。連連追問尤家到底什麼意思,何時來提親雲雲。陳珪便將與尤大人商議過,且等陳氏守過了前夫的孝才是。陳老太太聽了,默然半晌,因笑道:「這也是世俗大禮,合該守的。只是難為咱們家蕙姐兒,嫁到趙家這許多年,半點兒好處沒撈著,該受的罪卻一樣不少。」
    陳氏聽了,忙笑說道:「怎麼沒好處?生了大姐兒與二姐兒,便是趙家給的最大好處了。就為這一件,我也安心替他死鬼守上三年的笑。」
    陳家眾人聽了這話,也覺著二姐兒就是自家的小福星。當即也都笑了。
    因白日張羅著壽宴之事,陳府眾人早已是人人力倦,各個神疲,略說了幾句話,便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一宿無話。
    展眼便是八月中秋,因陳珪已升了六品主事,陳老太太與馮氏身為陳珪的嫡母與正妻,亦升了六品誥命,且封安人。
    按照朝廷律令,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可以入朝站班。六品以上官員及其家眷亦有資格進宮朝賀。
    是日五鼓,陳珪在家下奴婢的服侍下穿戴了朝服朝冠,陳老太太與馮氏亦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入宮朝賀。
    一時領宴歸來,且帶領眾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禮畢,眾人方回至上房,陳老太太與馮氏你一眼我一語,說了好些宮中賜宴的威嚴肅穆處,眾人聽了,只當新聞,越發興頭起來。正說笑間,忽有回事人來回「錦衣軍統領趙大人府上有人來見老爺」。陳珪聽了這話,心下納罕,不知大年節下趙大人緣何派人來府上說話。當下卻不敢怠慢,一壁請人至廳上吃茶,一壁具整衣冠出來接見。
    陳家眾人更不知所以,不覺面面相覷,茫然以對。
    約有頓飯工夫,陳珪回至內宅,卻是面帶唏噓之色,又忙吩咐家中馮氏將他的素服找出來穿戴上。眾人不明所以,忙開口追問。陳珪一壁命人預備喪儀祭禮,一壁向眾人分說明白。
    卻原來是趙弼和剛剛得到的消息,東宮有一位養在太子別苑的才人歿了。不僅如此,連養在別苑的一位小郡主也跟著染了暴病而亡。太子驟聞噩耗,不覺五內俱焚。趙弼和因著兒子趙寅是太子伴讀,算是第一時間就知道消息的。正忙著預備奠儀去給太子道惱。因想到陳珪也算是走了太子的門路才有晉升之喜,且陳珪近日同東宮來往頻繁,太子似乎頗喜陳珪的為人,遂賣了個人情兒與陳珪。
    並叫趙家的總管於言語中暗暗提醒,那位歿了的馮才人也算是跟陳家有淵源。叫陳珪當著太子的面兒,言語謹慎些,莫惹怒了太子才好。
    陳家眾人聽了這話,越發不明白。堂堂東宮的太子才人,怎麼會同他們陳家扯上了關係的?
    陳珪見狀,少不得又牽三扯四的說出上元節抓拐子的陳年舊事,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且不言陳珪換了素服至東宮道惱。只說自二姐兒一次盤賬查出了陳氏嫁妝鋪子上的疏漏,又替自家娘親賺回了五百兩銀子,陳氏便知道自己在管家庶務之事上不如女兒,索性將所有的嫁妝賬目交給二姐兒打理。又命大姐兒在旁習學。
    二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深知人生在世,不拘男女,須得安身立命靠自己的道理。更明白銀錢壓著箱子底兒沒有用,須得拿出來做生意,使錢生錢才好。
    只是二姐兒年紀尚小,且不知外頭的世情買賣,倒不敢輕易做決定。後來同母親陳氏商議了半日,又同祖父祖母舅父舅母認真商議了幾回,最終決定將陳氏的梯己銀子拿出三分之二來採買良田鋪面。
    一則在相對較好的地段購買鋪面,即便自己不做生意,也可以租賃出去收取租金。即便每年的租金有限,可年年歲歲積攢下來,也是一項開源之事。總歸比坐吃山空強得多。
    二來購買田地租給佃戶,可使每年都有收成,這些收成一半折算成銀子,一半供給家裡嚼用,也是給陳家公中減輕壓力的意思。畢竟陳氏母女要在陳家待上一段日子,縱然陳家上下皆不在意,倘或她們母女明明有餘力卻一點銀子不出,也不是長久相處的道理。
    既然祖父、祖母與舅父、舅母都不收自家的銀子,莫如將米面果菜打著嘗鮮兒的名義直接送上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些話是二姐兒私底下偷偷同陳氏說的,陳氏聽了這一席話,亦深以為然。她原就是個手底下散漫慣了的,當初與趙家鬥的人腦子都快打出狗腦子來了,平日里花錢仍舊是大手大腳,憑白叫趙家二房的幾個畜生跟著沾了不少的光。到最後更是為了兩個姐兒不吝分了一半嫁妝與趙家。對仇人尚且如此,如今把銀子花在自家人的身上,陳氏更覺痛快。
    只是這一番打算,卻不必同陳老太太等人明說。待良田鋪面兌下來後,直接吩咐佃戶將春秋兩季的租子和米面直接送上來也就是了。
    因思及自家並無熟稔稼軒之人,二姐兒生怕買地時遭了買辦經紀們的糊弄,花了大錢反而得不到好地。因而三思過後,遂同陳氏商議了,央求張家幫忙看地。張家乃是世代經管皇莊之人,自然明白個中的好壞。張允更是打著討好親家的主意,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又問陳珪是否也想出錢買地,他可以幫忙相看雲雲。
    陳珪原沒想到這些個,聞聽張允所言,也知道此乃開源節流之大事,不覺動心。同家人商議了,果又挪湊出紋銀一千兩,交由張允去籌辦。
    張允在外頭接連轉了大半個月,回來時方說道:「京城近郊雖有良田,只是天子腳下,價錢比照外省更貴了不少。這麼說罷,倘或在山東一帶,二兩銀子能買一畝好地,到了京城,您便是花六兩銀子未必能買到同樣好的。屈指算來,恐怕在京郊買一百畝地的價錢,到了外省都夠買兩三百畝的。著實不划算。我原還想著,實在不行,便再往遠個一二百里,哪怕是進了平安州去買地,也比白花了冤枉錢的好。誰知天緣湊巧,竟讓我碰見了這麼一位老爺——說來也是個京官,要謀外缺,家裡正賣田賣地的籌措銀兩,尋情找門路。因他賣的急,價錢上倒能壓下來不少。況且離著京城也近——便在東郊離城二十里處的紫檀堡。統共一百畝良田和近二百畝的中等田地,還有幾間房舍,共作價九百兩銀子。敢問嫂子,這個價錢可使得?」
    陳氏聞聽此言,自然欣喜。只是想了一會子,不免猶豫。蓋因她手上的梯己銀子,便算上前兒鋪子管事賠罪的五百兩,通算下來也不過一千兩有零,這會子單花九百兩買田置地,再加上央求哥哥陳珪尋摸的鋪子,倒是超出預算了。
    陳珪見狀,便笑道:「這樣佔便宜的好事兒,有什麼好猶豫的。不如這樣,這三百畝的田地咱們兄妹兩個平分,你要五十畝良田和一百畝的中等田地,下剩的勻給家裡。只不過咱們兩下一同交錢罷了。」
    張允聞言,又笑道:「因著陳兄乃是官身,我同那家人談價兒的時候,並未提及陳兄的身份,免得橫生枝節。倘若陳兄信得過我,這件事就交給我辦罷。」
    陳珪便笑道:「這是自然,正所謂一事不煩二主。只是勞累張兄了。」
    當下便付了銀子與張允。那張允略坐了盞茶工夫,便以秋收時忙為由,匆匆告辭。
    沒過幾日,果然命張家太太將更了名姓兒的房契地契送往陳府。又因陳氏乃女眷,陳府眾人又不事稼軒,張允好生幫襯著陳家招了佃戶人等,講好了春秋兩季如何收租收糧等事。一應舉措料理的妥妥當當,再不必陳家多操一點子心。
    至於採買鋪面一事,陳珪自己便是戶部主事,自可從朝中因官員犯事抄沒充公的家當中挑揀些地段相對好,價格也適宜的鋪子以官價購置下來。
    陳氏自忖沒有做生意的手腕兒,況且也沒那個精力,遂將置辦下來的鋪子租賃給旁人,每年只收租金過活。
    倒是自家的嫁妝鋪子,從前便是賣些頭油脂米分香料釵釧一類女人常用的東西。因著採辦的貨物尋常,生意也是不好不壞。只是自從二姐兒夏天里摘了花兒朵兒淘澄胭脂膏子和各色香米分,家裡用不完的便送到鋪子上賣——縱使價錢貴些個,慢慢的倒也積攢出一些口碑,連帶著鋪子里其他脂米分的銷量也升了不少。只是能買得起二姐兒自制的胭脂膏子的顧客,總歸用不慣其他劣質貨,次數多了,不免抱怨連連。
    一時間,陳氏的嫁妝鋪子在外的名聲兒倒是截然不同的冰火兩重天。
    二姐兒見狀,索性同家人商議了,叫鋪子上不再進那些劣質貨。轉而進一些質量尚好的東西來。自己也按照後世見過聽過的,嘗試著做了許多鮮花餅,鮮花果飲,配置了不同用處的花茶,又按照看過的古方配置了一些香料,乃至推陳出新,不斷鼓搗出一些新鮮花樣兒來,放到鋪子上去賣。
    時日長久了,陳氏的嫁妝鋪子果然從販賣劣質貨的小鋪面成功轉型為面向仕宦女眷及商賈家眷的精緻鋪面。二姐兒深知供不應求的消費心理,堅持自家出產的胭脂香米分做工流程精益求精,每月的產量也都是有限供應。
    如此一來,能夠買到陳家香米分的女眷們自然十分得意,買不到的人在惋惜之余,也只得轉去旁的鋪子採買。因而陳家香料鋪的胭脂香米分縱然價格金貴,倒是並未對旁人家的鋪子構成威脅。即便眾人因此眼紅陳家香料鋪的生意好,倒也沒有除之而後快的惡念生成。
    也有人暗中惦記著陳家香料鋪的各種香料配方,只是礙於陳珪在太子殿下的跟前兒愈發受重用,倒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一些有資格輕舉妄動的人,卻也看不上區區一個香料鋪子的收益。
    這麼一來,陳氏的香料鋪子便大樹底下好乘涼一般,順順當當的開了起來。

  ☆、第四十一章

七月流火,雖說早起晚間的氣候已經漸漸轉涼,可白日里仍舊是盛暑天氣,烈日炎炎。
    陳婉手內搖著一柄葡萄纏枝的團扇,身後簇擁著四五個手捧紅漆托盤的小丫頭子,一路裊裊娜娜地入了正院兒。但見院中雅雀不聞,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都在裡間兒午睡,就連房內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各自尋了地方睡中覺。唯有兩個該班伺候的,也都是乜斜著眼睛東倒西歪地亂晃。見了陳婉,忙上前請安問候。陳婉擺了擺手,悄悄指了指祖父祖母睡覺的裡間兒,不叫眾丫頭說話。
    自己則悄麼聲地轉步至西邊的廂房處,尋大姐兒與二姐兒說話。
    將將至廂房外頭,便聽見一陣噼里啪啦的算盤響聲,陳婉順著窗戶向內一望,果見二姐兒坐在臨窗的桌案前,桌上正擺著兩本賬,賬本前又擺著兩個算盤。二姐兒左右開弓撥弄著算盤,時不時地動筆在賬本上添減兩句話,動作十分熟稔。
    陳婉便隔窗笑道:「大中午的,你怎麼也不歇一歇中覺。成日家只管打算盤,我瞧你這算盤打的,保管比咱們家的賬房先生還順溜。」
    二姐兒聞言,不覺抬頭看向窗外。但見陳婉身上穿著一件白底兒黃花的簇新紗衫,身上早已是香汗淋灕,嬌喘細細。二姐兒便笑道:「大中午的,你怎麼也不睡?頂著毒日頭底下來串門子,也不怕曬壞了。還不快進來坐坐。」
    說罷,忙命丫鬟蓁兒用井水兌一碗玫瑰露來。那蓁兒便是那年上元節後從死傷的護院家裡選上來的二等丫鬟。今年只有十歲,生的一張圓圓的臉,總是笑嘻嘻的,很討喜。
    這會子聽了二姐兒的吩咐,連忙答應一聲,咚咚的跑出去,沒一刻工夫,就端了兩碗玫瑰露進來。她步子輕快雀躍,走的卻穩。將盛著玫瑰露的茶盞一一擺放在陳婉和二姐兒的身前,又笑嘻嘻說道:「外頭天熱,我見姑娘的頭上也有汗,就兌了兩碗。姑娘也吃一碗,去去暑氣罷。」
    陳婉正覺著燥熱口乾,一壁接了玫瑰露一氣吃盡,一壁笑向二姐兒道:「蓁兒這丫頭年歲雖小,性情倒還伶俐。倒不像是我屋裡的香草,撥一下動一下——也不是說她懶,只是沒有蓁兒機靈。」
    說罷,又掩口笑道:「可見是有其主必有其僕了。」
    二姐兒一壁吃露,一壁笑言道:「婉姐姐少打趣我。難道吃露還堵不上你的嘴?」
    陳婉聞言,便笑著將已經吃盡了的茶盞碗口兒衝向二姐兒,口內打趣道:「雖說吃人嘴軟,可我已經吃完了,真是不好意思。想要堵上我的嘴,可得再來一碗才行。」
    二姐兒聽了這話,忙命蓁兒再倒一碗來,「堵住婉姐姐的嘴」。陳婉便笑道:「別聽你姑娘的話。這麼熱的天,這麼一小碗露,一口就吃盡了。我現正渴著呢,你只管多兌一些來,免得折騰好幾趟。」
    蓁兒嘻嘻的笑著,果然依陳婉的話兌了一茶壺的玫瑰露。誰知兩姊妹的調、笑聲驚醒了隔壁睡午覺的大姐兒。大姐兒揉著眼睛發髻松垂,衫垂帶褪的走了來,笑向二人道:「你們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說罷,看著桌上有露,便覺睡後乾渴,也不命丫鬟另取碗來,只就著二姐兒身前的一碗露吃盡,又隨手倒了一碗吃了半碗,隨意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指著站在外頭遊廊下的幾個小丫鬟道:「我過來時,見她們手裡都捧著東西?大毒日頭底下,婉姐姐帶著這些人過來,可是送什麼來了?」
    陳婉這才想起來正事,因笑道:「瞧我,光顧著和二姐兒打趣說笑,竟忘了正事。」
    說罷,招手叫過幾個手捧東西的小丫頭子,因笑道:「明兒就是姑母和兩位妹妹出孝的日子。爹爹說了,好容易挨過了這三年,這回定要擺酒唱戲好生慶賀一番,也叫大家高興高興。為著這事兒,上個月娘不是特特叫了錦衣軒的裁縫過來,選了兩匹石榴紅綾,為兩位妹妹裁制新衣,又選了一套首飾麼。如今衣裳都送進來了,兩位妹妹也好上身試一試,倘或不妥,叫他們即刻改了,倘或妥當,也好在明兒酒宴上穿。
    說罷,又一疊聲兒的催著大姐兒和二姐兒換衣裳。大姐兒與二姐兒無法,只得走到屏風後頭換了衣裳。
    一時轉身出來,但見兩個姐兒身上都穿著石榴紅綾的斜襟兒緞襖和石榴裙,俏生生地立在當地。陳婉只覺眼前一亮,撫掌笑道:「大妹妹膚光勝雪,二妹妹明艷照人,果然好看。」
    說罷,又皺眉道:「只是這發髻不好,快叫丫頭們過來梳頭。再帶上新打出來的首飾,咱們去給老祖宗磕頭。」
    屋內掌管釵釧,伺候梳頭的大丫鬟聽了,忙上前服侍兩個姐兒梳頭。因著兩個姐兒年歲尚小,頭髮縱然烏黑如綢,卻也不甚濃密,梳不得太複雜的發髻。兩個大丫鬟見狀,只給兩個姐兒輓了雙鬟,再帶上馮氏新打的金墜角赤金扁簪,髻下插著兩朵海棠珠花兒壓發,又從妝奩里隨意撿了兩朵紗堆的米分嫩絹花戴在鬢邊。果覺生色不少。
    陳婉站在一旁,打量著兩個妹子,因笑道:「這便很好。待姑母午睡醒了,梳洗畢,我們就去給祖父祖母請安叩頭罷。」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去陳氏所住的西廂房和上房打聽打聽,眾人可睡起了沒有。那小丫頭子點頭去了,出門時恰好和端著茶盤茶盞進來的蓁兒碰了個正著。蓁兒便笑道:「不必去了,我才從那邊過來,都還沒動靜呢!」
    說罷,又至桌前倒了一碗玫瑰露,碰給大姐兒。
    大姐兒正在菱花鏡前不斷打量端詳,見蓁兒此舉,擺手笑道:「我剛吃了兩碗,這會子竟不想了。端給你們姑娘罷。」
    蓁兒依言,又端著茶盞來至二姐兒身邊。
    大姐兒則回頭向陳婉抿嘴笑道:「多謝大舅母費心,多謝婉姐姐費心。」
    陳婉聞言,展顏笑道:「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客套話。」
    說著,倒想起了什麼似的,笑向一旁正端盞吃露的二姐兒說道:「也不知是天熱還是怎麼著,我這兩日只覺著臉上油油的,起了好些小疙瘩,嚇得我連脂米分都不敢用了。二妹妹博學強識,最是知道那些海上方的。可否想個法子,治治我這病?」
    二姐兒聞言,便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你回頭叫小丫頭子去廚房討一些淘過二和的淘米水,回來早晚用它洗臉就是了。」
    陳婉皺眉道:「這幾天就按你這方子做的,不中用。」
    二姐兒略微沈吟片刻,因笑道:「倘或是在春天,即可用鮮桃花二兩,鮮杏花二兩,浸泡在水中七天,之後去瓣濾水,每日用紗布蘸著擦臉,也是管用的。只是這會子麼……」
    二姐兒皺眉想了半日,忽又想到一個方子,向陳婉詳詳細細的說了。陳婉忙命丫鬟取紙筆來一一記下。又向二姐兒笑道:「二妹妹方才說桃花,我倒是想起妹妹春天時做的一道桃花蟹黃燴芙蓉了,這會子倒是饞的很,只可惜又沒仙桃花了……」
    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回頭笑道:「七月雖然沒有桃花,可是池中蓮花開的正好。咱們可以做蓮花雞,蓮花佛手酥,蓮花蒸肉餅,蓮花紅豆酥……這一年四季,只要想得到,好吃的多著呢。又豈止桃花能入菜。」
    陳婉和大姐兒不及二姐兒說完,早已是捧腹大笑。陳婉忍不住搖頭探腦的道:「沒想到二妹妹於吃食一道上鑽研至深,我嘗出門走動,見外頭的姑娘小姐們喜愛花草,不過是戀其香其形,竟不像妹妹,一位想著這花兒該怎麼吃才好。叫外人知道了,只怕要扼腕嘆息,直呼妹妹是煮鶴焚琴,大煞風景呢。」
    大姐兒笑過之後,卻有些嘴饞的吞了吞口水,向眾人笑道:「我原以為只有蓮藕蓮子能吃,沒想到在妹妹口中,蓮花兒也是能吃的。既是這樣,叫妹妹或寫出方子來,或屈尊烹制些個,好歹我們嘗嘗鮮罷。」
    這話說的陳婉亦是心中一動,忙笑道:「這話很是。七月苦夏,我們身子結壯胃口好的小輩倒還好些,祖父和祖母上了年歲,倒是越發不愛吃東西了。媽前兒還同我說,擔憂二老再這麼下去,身虛體乏,恐添了病症,大夏天的還得吃藥,反倒遭罪。倘或妹妹有法子鼓搗出新鮮吃食,叫祖父祖母多進一些,不但是我們的孝心,連父母和姑媽也都能放心了。」
    二姐兒聞言,因笑道:「這倒也容易。待會子給外祖父外祖母叩了頭,咱們便去灶上瞧一瞧。我先寫了方子叫他們預備起來就是了。」
    說罷,提筆寫方,命蓁兒送去大廚房叫預備起來。蓁兒接過方子,笑嘻嘻說道:「姑娘竟忘了,灶上的大娘們哪裡識得字呢,還是姑娘先告訴我一遍,我說給她們聽,也就是了。」
    二姐兒恍然,忙教了蓁兒幾遍。
    一時蓁兒去了,陳婉拍手笑道:「果然二妹妹的心思巧妙。這麼一來,我也能拖賴著祖父祖母,多受用一回。」
    二姐兒便指著陳婉笑罵道:「你們瞧這個人。這會子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來了。明明是她饞嘴想吃新鮮東西,反說是為了祖父祖母,心下孝順的意思。可見孔夫子的話著實不錯。這世間果然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陳婉看著二姐兒搖頭晃腦掉書袋的樣子,也不動怒,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說了一聲「女子」,又反手指了指二姐兒,促狹笑道:「小人!」
    兩人這廂正說笑取樂,大姐兒早已笑軟在美人榻上。陳婉與二姐兒相視一眼,索性起身至大姐兒跟前,伸出兩只手向大姐兒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大姐兒觸癢不禁,笑的喘不過氣來,口內直求饒。
    正嬉鬧間,只聽陳氏在外頭揚聲說道:「大中午的,也不睡覺。就這麼嘰嘰喳喳的,吵得人也睡不著。」
    眾人回頭看時,只見陳氏頭上輓著高髻,烏黑的髻上插著一支累絲金鳳掛珠釵,鬢邊兩支點翠小鳳釵,鳳口銜著的珍珠流蘇搖搖晃晃,與耳垂上打鞦韆的南珠耳鐺遙相呼應,身上穿著剛剛裁好的一件大紅撒金百蝶穿花的長褙子,下罩一件鵝黃馬面裙,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當真是人比花嬌,愈發顯出明艷逼人的氣勢來。
    陳婉看著俏生生立在遊廊內的姑母,不覺脫口贊道:「姑母今兒好漂亮。這身紅衣裳配您最合適不過了。」
    陳氏最喜歡聽人說好話的。聽了陳婉這話,心下愈發得意,開口笑道:「果然好眼力,我也覺著我最適宜穿紅。」
    說完了這句話,又看到房內打扮的如同嬌花一般的兩個女兒,心下愈發高興。忙招手兒叫出大姐兒和二姐兒,一手拉著一個,笑眯眯說道:「走,給你外祖父外祖母叩頭去!」
    說罷,母女姑侄四人相攜至上房。
    彼時二老早已醒了,正坐在房中同馮氏說些明日擺戲酒之事,那馮氏因說到明日尤家老太太過來,恐怕有相看人的意思。便見陳氏帶著兩個姐兒進門,忙住了口。

  ☆、第四十二章

因著陳家大人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姐兒與二姐兒尚且不知道陳氏待孝期過後便將「名花有主」之事。陳老太太眼見著女兒和外孫女打扮的花嬌柳嫩,明艷逼人,心下分外喜歡。待陳氏母女叩頭畢,忙伸手將兩個姐兒一左一右摟在懷中。
    馮氏看著兩個姐兒你一言我一語的哄老太爺老太太開心,不覺想到明兒尤家來人,口內意有所指的笑道:「明兒除服宴上,你們兩個可都是正主兒,要好生招待上門的小姊妹們。莫怠慢了才是。」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忙起身稱是。陳老太太也知道媳婦的意思,順著馮氏的話笑著囑咐道:「不光是前來赴宴的小姊妹們,即便是各家的長輩們,也不可怠慢。尤其是你舅舅的同僚好友尤大人的母親尤老安人——」
    陳老太太說到這裡,驚覺自己說的太明白了。忙將話回轉過來的笑道:「不要嫌外祖母話多。只是你們兩個姐兒年歲尚小,又替父親守了三年的孝。這些年並未經過宴樂來往之事,恐怕明日見人多了驟然生怯。你們兩個便跟婉姐兒一處,由她照應著你們。」
    陳婉聞言,忙起身應是。又向大姐兒與二姐兒笑道:「妹妹們但請安心,明兒還有我呢。我替你們介紹各家的姑娘們,有些人很好,平日里可以多多往來。有些人不好,咱們點個頭兒過去就是了。只不失禮就好,並沒有什麼為難的。」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自是起身道謝。復歸坐於陳老太太身前。大姐兒仍舊是一臉的天真爛漫,二姐兒想到陳老太太方才不經意的一句話,倒是若有所思。
    待回房後,果然打發了跟著的丫鬟婆子們,悄悄至陳氏的房中說話。
    彼時陳氏正在房內換衣卸妝,眼見二姐兒肅容進來,不覺笑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梳洗安歇?明兒還要鬧一天呢。仔細睡不好覺,明兒早起沒精神。」
    二姐兒也不理論,擺手叫陳氏房中的丫鬟婆子先行退下,這才向陳氏似笑非笑的道:「方才外祖母同我們說,要好生招待尤大人的母親尤老安人,可知這位尤大人便是那年上元節時見過的那位見了母親就邁不動步的大人?」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二姐兒已猜出其中貓膩,當下倒把她不好意思的。纖纖玉指點在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上,低聲啐道:「好你個人小鬼大的丫頭片子,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
    二姐兒看著陳氏滿面春風,含羞帶笑的模樣,心下便是一沈。面上卻頗為沈得住氣的笑道:「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一點風聲兒都沒聽見?要不是今兒外祖母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媽難道還等著人家下聘禮來,再告訴我們不成?」
    倘或是大姐兒來問這話,陳氏自詡為人母親,惱羞之下,是斷然不肯明白回答的。只是二姐兒雖比大姐兒還小了幾歲,因著這些年查賬管事,經營鋪面,行事沈穩,頗拿得住事兒。連哥哥陳珪都對她另眼相看,陳氏也覺心中有靠,更信二姐兒是個可商量的人。
    因而聞聽此言,陳氏略有些臉上發熱的低了頭,一壁不自在的擺弄著手內的累絲金鳳掛珠釵,一壁笑道:「兩年前他就跟你舅舅透過口風兒,只是我還得替你那死鬼老爹守孝,便沒答應,叫你舅舅駁了回去。沒成想他果然又等了兩年,我瞧著他對我也算長情。何況他家世門第也都不錯,縱然家中尚有幾個姨娘侍妾,嫡女庶女,也沒個頂門立戶的兒子。我已經同他說過了,我會帶著你們兩個姐兒嫁過去,他也會待你們如同己出。還應承我一過門就能當管家太太……我覺著,要是嫁給旁人,恐怕還不如他是知根知底的好。」
    最重要的一點,陳氏自覺能抓得住尤子玉的心,旁的瑣碎事情也就不在意了。
    二姐兒聽了這話,縱使心中不以為然,卻不曾出口反駁。沈吟半日,方開口問道:「媽別看我年紀小,說的話卻不年輕。媽方才說的那些好處,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一點,那位尤大人,今年多大年紀了?」
    陳氏一怔,想了想便道:「倒是聽你舅舅說過一嘴,今年恐怕四十有三了罷?」
    二姐兒便道:「那麼大歲數的人了,縱使現在瞧著門第根基不錯,可他還能活幾年呢?媽雖是二嫁,卻也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媳婦。說句不好聽的話,倘或那位尤大人活到五六十歲撒手去了,到時候媽才四十來歲,難道還能三嫁不成?再者說來,那位尤大人都四十多歲了,之前姨娘侍妾也不少,都沒能生出兒子來。可見興許是他自己不能生。並不與旁人相干。媽要是就這麼嫁過去,倒時生不出兒子來,他又撒手去了,不能給媽做主,媽可不是要任由他們尤家的人欺負了?」
    陳氏聽了這些話,倒也實在。不覺怔怔的想了一會子,一時覺著二姐兒的話很對,一時又捨不得尤大人的情長。她早年是吃了沒有兒子的苦的。何況眾人給她描繪的嫁到尤家去的好日子,也是在有兒子的基礎上方能成行。倘或二姐兒一語中的,到時候她嫁入尤家卻生不出兒子來……
    陳氏想到此處,愈發登時坐不住了,忙揚聲叫過門外伺候上夜的婆子,因說道:「去東院兒請哥哥來,就說我有要事同他商議。」
    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陳氏便向二姐兒道:「時候不早了,你快回房休息罷。明兒還得早起呢。」
    二姐兒見狀,只得應了。當即回房安歇。
    不知陳氏與陳珪之後又商議了什麼。只說次日一早,二姐兒早早起身,梳洗穿戴畢,方至上房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
    欣然吃過早飯,又笑著說了一回話,便有賓客漸漸登門。
    馮氏忙帶著陳婉與兩個姐兒至前頭待客。陳氏雖說除服出孝,到底是孀居守寡之人,不好到席上招待,只管在後頭陪陳老太太說話兒,也是安分隨時的意思。
    先頭來的大都是陳家的本家親戚,馮氏張羅著眾人吃茶說話,又引著大姐兒二姐兒一一見過,不過說了些寒暄客套的場面話。待本家親戚來的差不多了,便有朝中同僚攜妻帶子的登門拜訪。
    一時尤子玉也帶著尤老安人過來了。馮氏引著尤老安人入內,又叫大姐兒與二姐兒過來請安。尤老安人倒是頭一次見到兩個姐兒,不覺細細打量了一回,但見大的一個溫柔標緻,沈默可親,小的一個米分雕玉琢,伶俐精緻,不覺笑贊道:「果然是兩個標緻丫頭,倒把我們家的大丫頭給比下去了。」
    說罷,褪下腕上的兩只玉鐲分別帶到大姐兒與二姐兒的手上,又拉著兩個姐兒笑道:「過兩個月便是我們家大姑娘的除服宴,你們也要過來才是。」
    尤子玉早在去歲年節之時,便將意欲迎娶陳氏過門之事緩緩說明。尤老安人乍聞兒子要娶一個寡婦,還要帶著兩個拖油瓶進門,登時不答應。無奈尤子玉軟磨硬泡,將一番大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車軲轆似的說了一年多。
    一說陳氏雖是再嫁女,卻也是陳家二老的心頭肉,不但父母溺愛,連陳珪這個做哥哥的也待這個妹子如珠如寶。如今陳珪雖與他平級,可年歲比他小那麼多,又深受太子殿下的器重,可見來日前程要比他強。有這麼一個姻親在朝中守望相助,強如那些為了巴結他就將女兒嫁過來做填房的人家兒。
    又說陳氏雖是再嫁,可模樣標緻,性情爽利,手內不提田地買賣,但只一間胭脂鋪子,不說日進鬥金,卻也引得京中世家仕宦的女眷們趨之若鶩。可見其人是個有才幹,會管家理事的,嫁進來便能操持家務。且因著那嫁妝鋪子與京中仕宦勳貴家的女眷們都有來往,他身為朝廷命官,將來說不准就能用得上這些人脈。
    三說陳家門風好,陳氏會教導女兒。膝下兩個姐兒不說模樣性情,只說二姐兒智鬥匪類能得了當今聖人的親口贊譽,便比世人都強。那些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們,哪裡能比。待陳氏進門後教導兒女,也不愁教不出好人兒來。
    四說陳氏帶來的兩個姐兒是在聖人跟前兒都掛了名的,想必來日長大成人,婚事也差不了。屆時兩個姐兒的姻親便是尤家的姻親,待陳氏給他生的兒子長大了,朝中也有人脈。
    五說陳氏旺夫旺家……瞧陳氏回娘家才多少日子,陳珪不但升了六品主事,還同裕泰商行有了來往。每每投銀入股裕泰的商船,每年賺的銀子錢雖說有限,卻是明公正道正途來的銀子,哪裡像他們從公中伸手,摟的錢少擔的風險還大。況且陳珪也說了,他們陳家能同裕泰商行合伙做生意,都是托了二姐兒當初救人的福。所以等到陳氏再嫁時,這一筆錢也要分出一股給陳氏做嫁妝才是。
    這麼一來,陳氏的嫁妝單子便不可小覷了。恐怕他們尤家未必能張羅出相等的聘禮。
    細數陳家的這一番際遇,樁樁件件都與陳氏和兩個姐兒有關。可見陳氏母女的命數好。等到陳氏嫁進尤家旺一旺他這個夫婿,興許他也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總之一番話說的天花亂墜,由不得尤老安人不信。又見兒子著實一腔把心思都撲在陳氏的身上,尤老安人就算不願,為著兒子的心事前程,也是無可奈何了。
    只是心下到底酸溜溜的。礙於兒子的顏面,不好表現出來罷了。
    只是尤老安人卻沒想到,她都表現的這般熱忱一代,兒子口中與他情投意合的陳氏卻仍是淡淡的——也不是淡淡的,只不過禮數周旋,寒暄熱絡之余,好似並沒有兒媳婦要討好婆婆的那一份熱忱。
    尤老安人不動聲色地品了一回,果然如此。心下不免犯嘀咕,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
    強忍著心中狐疑直待宴畢,等不及家去,直在馬車上就將話問出口。那尤大人聞言,也是忍不住苦笑的搖了搖頭。因想到方才陳珪引他去書房說的一番話,不覺有些忐忑的道:「如璋賢弟方才同我說了幾句話。只怕是……」
    尤老安人看著兒子吞吞吐吐的模樣,急切的問道:「只怕是什麼,你倒是說呀?你不是說你跟陳家都說好了麼,可別你這邊興興頭頭的等了人家兩年多,人家轉頭又嫁別人去了。」

 

ga1105 2016-5-26 18:01

 ☆、第四十三章

尤子玉頗為詫異的看著面上絲毫不掩急切之色的尤老安人,話說近一年來,尤子玉幾乎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只是叫尤老安人看在陳家的勢利上勉強接受了陳氏帶著兩個女兒再嫁。《 這會子婚事因陳氏的顧慮而略生波折,他還擔心尤老安人一氣之下,會否決這門親事,另尋兒媳。萬萬沒想到尤老安人竟是這麼個反應。
    難道俗語說的上趕著的不是買賣,竟應在這上頭了?
    尤子玉心下暗笑,將到了口邊的說辭咽下,另換了一番形容,憂心忡忡地長嘆一聲,開口說道:「方才如璋賢弟同我閒聊——哎,說起這話,實在是叫我難以啓齒。」
    尤老安人看著尤子玉這麼一番落寞形容,心下也不覺有些發慌。忙開口問道:「究竟是怎麼個話,你倒是說呀?可是他們嫌棄我們尤家如今比不上陳家的富貴權勢,所以不想結這一門親事了?」
    尤子玉聞言,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旋即苦笑道:「雖不是。卻不遠矣。」
    說罷,也不待尤老安人追問,徑自長嘆道:「母親也是知道的,兒子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倘或在尋常人家,如兒子這般年歲的,膝下早已是兒女成群,恐怕兒女都滋生孫子孫女輩了。唯有兒子,膝下著實荒涼。雖有幾個女兒承歡,究竟不是頂門立戶的男丁。倘若說是妻妾們的肚子不爭氣,可是這麼些年,咱們尤家雖不是那等妻妾成群的人家,究竟姨娘侍妾也不算少了。這些情況如璋賢弟早已盡知。早些年還不覺什麼,可這兩年一瞧……他是怕兒子身體不濟,陳氏將來過門,終身無靠罷了。」
    尤老安人原本對陳氏的寡婦身份十分不滿,更不喜陳氏帶著拖油瓶嫁過來的舉動,如果不是盤算著借陳家的勢利襄助兒子在仕途上更進一步,這門婚事她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可是這會子聽了尤子玉的一番說法,尤老安人已經顧不得對陳氏挑三揀四。她也是知道自家情況的。當年因著兒媳婦過門幾年都生不出兒子來,尤老安人著實挑了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了臉放在兒子屋裡,尤子玉自己也在外頭物色了兩個容色嬌俏的姨娘納進門。可是這麼些年,連帶死了的兒媳婦一同算起,尤子玉膝下也只有這幾個女兒。可見尤家子嗣不豐。
    難道真的應了陳家人的話?
    尤老安人心下一沈。半日,方才緩緩說道:「既是這樣,陳家人怎麼說?難道為著這麼個顧慮,兩家的親事就作罷了不成?」
    尤老安人話剛出口,突然想到因著陳氏要替先夫守孝,為女方名聲計,陳尤兩家根本就不曾正式議婚,只不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罷了。皆有意待孝期過後,再行納彩下聘之事。而在此之前,雙方皆對此事守口如瓶。
    換句話說,今日就算是陳家反口,他們尤家也是沒法子的。
    思及此處,尤老安人有心想說不成便不成,難道沒了陳氏女,他們尤家竟找不到好兒媳婦?何況陳氏並非清白之身,她還覺著一個帶著兩個女兒的寡婦配不上她家兒子呢?
    可是轉念一想,現如今再尋媒人張羅親事,總比不得陳家知根知底。何況尤子玉憑白等了陳氏這許多年,期間更苦口婆心掰著口的遊說勸和,也給尤老安人留下了陳氏雖非四角俱全,卻也難得合適的印象。
    如今驟然聽說這門親事不成了,尤老安人恍惚之間,只覺一時半刻的,竟再想不到哪家姑娘比陳氏更合適做尤家的媳婦。不是模樣兒性情比不上,就是門第家私配不上。因而思前想後,不覺怔住了。因又想到尤子玉果然是這麼多年都沒生出兒子來,心中更生火上澆油之焦躁危急。滿腔抑鬱之情,竟比得知陳家想要悔婚更為淒風苦雨。
    尤子玉眼見尤老安人如此怔忪,心下不免有些後悔,只怪自己話說的造次了。雖是成功拿捏了母親,然叫母親花甲之年驟然面對尤家香火可能會斷的殘酷現實,也著實不該。遂忙賠笑道:「母親說的是哪裡話。這門婚事既是兩家私底下說好的,如今陳家並沒有悔婚的意思。只是如璋賢弟擔憂我的身子骨兒不濟,所以同兒子私下相商,想請一位老太醫替兒子把一把脈,保養一番……母親也是知道的,如璋賢弟深受太子殿下器重,近兩年常在東宮走動,也識得幾位脈息不錯的老太醫。倘或是別人,斷然沒有這個福分,也只是兒子同他交好,他才肯捨這一番臉面去求人罷了。」
    尤老安人本就因著尤子玉的一番話,生了心病。如今聽尤子玉如此說,哪裡有不同意的。喜得忙笑道:「這主意很是不錯。別說你如今子嗣不豐,便是沒有什麼,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合該請老太醫瞧一瞧,閒時多加保養才是。」
    尤子玉窺著母親的神色,因又道:「這只是一件。另一則……如璋賢弟也是提議,待陳氏嫁過來後,倘或接連三年都無音信,或者咱們家的姨娘也沒生出兒子來,還請族中做主,替陳氏過繼一個孩子才好。如此,不但陳氏終身有靠,亦且連咱們尤家的香火也得綿延下去。也不辜負了咱們這一房的祖宗才是。」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也覺得陳家的提議是萬全之策。想了想,因笑道:「這件事情倒不值甚麼,屆時同幾位族老商議一二便是了。當務之急,還是盡快請那位老太醫家來給你診一診脈才是。我也好安心。」
    尤子玉笑著應是。尤老安人想了想,又問道:「如今陳氏的孝期也過了。陳家的意思,咱們家何時上門提親才好?」
    尤子玉原本是同尤老安人商量請太醫診脈之事,不曾想竟有這一場意外之喜,且叫尤老安人沒了對陳氏的抵觸之情。聞聽此言,不覺笑言道:「今兒才剛出孝呢,且不忙。再者說來,陳氏雖是再嫁,陳家卻很著緊這一門親事,也要給陳氏好生預備著嫁妝等物。還要預備著橈哥兒同徐家的小定之事,以及橈哥兒的聘禮。過兩個月又是咱們家大姑娘的除服宴……接接連連這幾件事過了,也總得明年過後,才好正式登門提親。」
    尤老安人聽了這一篇話,因又想起陳珪之子陳橈同徐子川之女的婚事,遂開口問道:「聽說那位徐大人的髮妻,其娘家是揚州著名的大鹽商。那一份富貴家世,哎喲喲,比之咱們京中的豪奢仕宦之家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橈哥兒娶了他們家的女孩兒為妻,恐怕這一份聘禮要好生籌辦些個。」
    尤子玉聽了這話,又笑道:「揚州鹽商再是富貴,也不過是家中多金銀罷了,要不是有徐子川這麼個翰林出身的老丈人,究竟不值甚麼。您老人家可曾聽說,如今如璋賢弟的女兒婉姐兒且與京中裕泰商行少東家的嫡長子議親。同揚州的鹽商相比,這裕泰商行的東家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兒。他們家原是山西晉商出身,據說祖上還有人在前朝做過二品大員。如今這位嫡長子也在國子監念書,今年才十六歲,便中了秀才。乃是國子監祭酒李守忠的得意門生。看這情形,將來也是要從科舉入仕的。」
    尤子玉說到這裡,不免有些得意的笑說道:「不提如璋賢弟如今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意,只瞧如璋賢弟給自家兒女結的這兩門姻親,母親您說,兒子這一回結的親事且不錯罷?」
    尤老安人聽到此處,不覺又驚又喜,忙笑言道:「果然這陳如璋的眼光不錯。這兩門親事於陳家而言,端得有裨益。」
    說話間,馬車已到了尤家門口兒。尤氏母子這才收住了話頭兒,下車回家,洗漱歇息。
    不提尤氏母子如何安心得意。只說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守孝三年,早已習慣了家中清靜歲月。如今驟然忙亂起來,只這一天的迎來送往,寒暄客套下來,早已是神疲力倦。至上房昏定後,只不過略略說了幾句話,便欲回房洗漱安歇。
    豈料陳珪卻徑自找上門來。攆著兩個姐兒回房睡後,如此這般,將先前與尤子玉商議之事同陳氏和盤托出。陳氏這幾日都在為這件事費心費神,不曾想哥哥早已暗中解決了後患,喜得無可不可。忙端水捧茶的感謝道:「多謝哥哥替我費心。倘若不是哥哥足智多謀,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陳珪自覺乾脆利落的解決了隱憂,也頗為得意,當即捧著茶水笑道:「不過是瞧著尤家知根知底,子玉兄又著實在意你,堪為良配罷了。倘或換了別人,我也沒那個工夫搭理。如今萬事皆已妥當,妹妹安心備嫁便是了。」
    說到此處,不免又想起前塵,因搖頭笑道:「也不知二姐兒從哪裡學來的刁鑽古怪,端的是人小鬼大。你說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們從前竟沒想到。倘或早一步想到了,興許就不是如今這個情形了。」
    陳珪不過是隨口一說,聽在陳氏耳中,卻心下一定。沈吟半日,若有所思的笑道:「興許,這便是天緣湊巧了。」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因著陳氏母女才剛出孝,即便尤陳兩家的婚事已定,陳家也不好在這個檔口兒大張旗鼓的替陳氏操辦嫁妝。好在陳氏乃再嫁之女,手內早有一筆嫁妝,這些年二姐兒生財有道,賺來的銀子除少部分補貼家用外,都用來置辦田地買賣。如今算來,陳氏手中不多不少,卻也有了兩個小莊子並十來間鋪面。再加上胭脂鋪子的收益,每年少說也有個千八百兩的進項。
    再加上陳珪當初應下的,會將裕泰商行的海運生意分一股與陳氏陪嫁。這一筆每年又是至少一千兩的出息。其餘的綾羅綢緞,衣裳鞋襪,妝奩頭面,箱籠家什,珠翠釵釧乃至古董字畫,瓷器藥材等等,有些是早便有的,有些須得現置辦的,也都趁著替陳橈與陳婉籌措聘禮嫁妝的時候,悄悄替陳氏置辦了起來。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年近花甲,只這麼一個女兒;陳珪又只這麼一個妹妹;馮氏雖然年輕時節同小姑子不睦,這幾年相處下來,早已親為一家,更似姐妹。因而陳家上下操辦起來自然是盡心盡力,再不必陳氏操一點子心。
    如今且說二姐兒從陳氏口中得知陳珪央求太醫替尤大人請脈,兼請尤大人保養身體一事,不免動了心思。遂同母親商議道:「有道是閒暇多加保養,總好過病急亂投醫。媽素昔身子結壯,從來也沒個頭疼腦熱的,可見是底子好。只是身子再好,媽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既是請太醫診脈,何不煩請他老人家也到咱們府內走動一回。一來可以給外祖父外祖母瞧一瞧脈息,二來也給媽瞧一瞧,該怎麼調理身子才好?」
    畢竟過些時日就是二嫁的人了。雖說尤大人年過四十,從前又不知多加保養,只怕身子虧虛,生不出兒子來。可陳氏年近三十,一旦懷有身孕,按照現在的說法,也是高齡產婦了。古時婦人產子,其危急景況便如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多少年輕結壯的媳婦子都免不了難產血崩之災,乃至一命嗚呼或一屍兩命。二姐兒雖不曾親眼見過,可這麼些年也聽過一些,生怕陳氏也遭此一劫。不得不小心謹慎。
    陳氏原本就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早先並未想到這些。如今聽了二姐兒的話,倒是深以為然。當下似笑非笑的點了點二姐兒的額頭,因笑道:「人小鬼大的死丫頭片子,也不知道你從哪兒看了些什麼書,端得學出這麼一副刁鑽古怪的脾氣來。也就是我和你舅舅不理論,換了旁人家,豈能容你這麼著。」
    二姐兒捂著額頭嘻嘻的笑,一髮猴兒在陳氏懷內,摟著陳氏的腰肢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媽和舅舅最好了。要不是你們縱著,我和姐姐們也不能讀書識字,更遑論做生意看賬本。如今我只求媽一件事,倘或媽應了我,那就再好不過了。」
    陳氏聽了這話,頓覺新鮮。忙笑問道:「你要求我什麼事兒,先說來我聽聽?」
    二姐兒便道:「我想同橈表哥一樣,學習弓馬騎射,媽能不能應了我?」
    陳氏聞言,霎時嚇了一跳。口內念佛的道:「哎呦呦,你作死,愈發不像個大家閨秀了。平日里你算賬做生意,因著有我們擋在前頭,這才沒人理論。倒縱的你越發野性了。好好兒的姑娘家,做什麼舞刀弄劍的,也不怕將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媽的身邊,一輩子陪著您,逗您說笑。難道不好麼?」
    陳氏聽了這話,不怒反笑,因說道:「越說越沒了章法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你這話也就同我說說還罷了,莫拿到外頭渾說。別人聽見了,要笑死的。」
    說罷,又連連搖頭,並不應允二姐兒想要學習弓馬騎射的主意。
    二姐兒並不死心,仍舊纏著陳氏笑道:「我也是聽人說的習武強身。何況我學了武藝騎射在身上,將來若有人欺負媽,我也能給媽出氣。倘或再碰見那年上元節時的拐子壞人,我也不愁沒個應對了。」
    陳氏聞言,搖頭說道:「這話不通。你是千金小姐,今後出門交際,自然丫鬟婆子都不能少,豈有落單的時候。」
    二姐兒又道:「正所謂世事無絕對,媽怎麼能斷定將來我就沒個落單的時候?更何況求人不如求己。倘或將來我嫁了人,那個男人又是個愛動手打老婆的,我要是手無縛雞之力,豈不是任由他欺辱?倘或我也是個硬茬子,他見我不好惹,自然不敢同我動手腳了。」
    陳氏又急又氣,開口啐道:「好不害臊的姑娘家。你才多大了,竟想到男人的上頭。再渾說,仔細你的皮。」
    說罷,又數落了二姐兒好一頓,叮囑她不可在外人跟前胡說。又雲世人皆以女子無才便有德,如今二姐兒既能打算盤,又會做生意,盤賬算賬的能耐比男人還強。這一番舉措認真說來,已然離了格兒。倘或二姐兒再不消停的弄出弓馬騎射來,恐怕今後再無人敢向她提親了。
    陳氏因說道:「如今你表哥表姐都忙著議論親事,正是最緊要的時候。你可要老老實實地,切莫因己之故,耽誤了他們的姻緣。我也知道,你這些年在家裡拘束得緊……」
    陳氏想了想,便笑道:「我記得你先小時,最喜歡到你張家伯父經管的皇莊上玩。如今咱們家已出孝,你們姊妹兩個很不必拘在家裡。甚麼時候有暇,便叫你張家伯母帶著你們去莊子上玩鬧一日,散淡散淡也好。」
    二姐兒見陳氏態度如此篤定,再難回轉的。只得暫且歇了主意,心下另外盤算不必細說。
    一時,便有上房陳老太太派丫頭來傳飯,陳氏便帶著二姐兒至大姐兒房中,彼時大姐兒正在房內窗下做針黹,眼見母親與妹子一同過來,不免笑道:「妹妹又去尋母親說話,也不叫我一聲兒?」
    二姐兒與陳氏的談話,好些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何況大姐兒年紀又小。陳氏便笑道:「你妹妹性子跳脫,比不得你能安靜下來做針線。何況你妹子跟我說的都是鋪子上的生意經,你也不大愛聽。」
    大姐兒聞言,抿嘴一笑,因說道:「並非是我不愛聽。只是我沒有妹妹的聰明伶俐,聽不大懂罷了。」
    母女三人說笑了一回,這才一同至上房。彼時陳珪一家人也都在上房陪著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閒話兒。陳珪看來心情不錯,言談之間振奮之色溢於言表。聞聽陳氏有意請太醫診脈調養身子,當即滿口應下。旋即話頭一轉,又說起自己的事兒。
    陳氏細細聽了一回,才知道戶部的一位員外郎告老還鄉,臨走之前薦他補缺。
    這陳珪因著那年上元節時一番際遇,由太子欽點著升了戶部主事一銜,因他八面玲瓏會做人,手段圓滑做事謹慎,又有太子這一門靠山在,這兩年來越發混的是風生水起。倘或今次得人舉薦,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那便成了五品員外郎。
    向來人分貴賤,做官也是一樣的。諸如七品以下的官職,那叫芝麻官。即便是穿了官袍稱一聲大人,也不過是朝廷中最低的一等,連續職站班的資格都沒有。也就是他們這些捐官求財的人稀罕,對於那些科舉出身抱負遠大的進士老爺們來說,也不過是仕途做官的□□罷了。
    到了六品以上,且算得上是中等官員。即便是家中女眷出門交際,對外也有人尊稱一聲「夫人」。外官能主政一州,京官能站班點卯,有資格奏本上折,上達天聽。做得好了,也許能入了聖人的眼,從此平步青雲。諸如朝中仕宦勳貴之家,為子嗣蒙蔭的官職大都起步於此。只可惜對於朝中大部分沒有靠山門路的官員來說,終其一生亦是止步於此。
    倘或機緣巧合,能有幸提升四品以上,外官便是封疆大吏,京官亦是手握大權的重臣。到了此時才叫做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只是對於陳珪這一等官員來說,後者就是一個傳說——
    當然,以上說法皆在今日陳珪得到上峰舉薦的消息之前。
    也難怪他今日是如此的患得患失。哪怕是三年前,陳珪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日的一番際遇。誰能想到他一介寒門窮宦,不過是捐官混日子的小小舉人罷了,竟能博得太子青眼,更有機會在三十幾歲的時候擔任五品員外郎?
    倘或此事成真,豈不是說在他告老致仕之前,仍有機會拼一把。若能得陛下欽點外放為官,那便是封疆大吏,屆時山高皇帝遠,風光得意處,那才叫做不枉此生呢!
    陳珪因著這一番舉薦興頭的無可不可,連晚飯都吃的不消停。其後幾個月,更是起早貪黑的奔波忙碌,一壁至太子殿下跟前兒表忠心,一壁至上峰跟前尋情討門路,一壁更加嚴謹的處理公務,一壁忙著拉攏同僚。每日或請席吃酒,或機密送禮,或於部中審查公務,至晚回家時都在三更以後。
    將將至年下時,這一番忙亂終久有了定論。陳珪官袍上的補丁也從六品的鷺鷥換成了五品的白鷳。
    其時陳家的風光得意且不必細說。只說尤子玉聞聽陳珪升官之事已然塵埃落定,眼見昔日下屬已成今日上峰,心下自是百感交集。回家後,忙忙的同母親尤老安人打點賀禮。
    另一廂,尤老安人聞聽陳珪三年之內連升兩級,由兒子的下屬搖身一變竟成上峰,心頭的酸甜苦辣更不必多說。一則艷羨陳珪好運氣,竟然機緣巧合投了太子的門下,靠山強硬,自身且有手段,想必來日前程亦不在話下。二則思及陳珪乃自家姻親,陳家愈是顯赫,將來幫襯尤家之處愈多。屆時陳珪與兒子在朝中守望相助,還愁尤家後繼無力?
    這麼一想,尤老安人心下自是熨帖。更不用兒子吩咐,便把早已預備妥當的聘禮又加重了幾成。待陳家擺酒唱戲慶賀陳珪升官之日,帶著已經出孝的大姑娘登門道賀,另外也是要當面提及兩家的婚事。
    眼見陳家之勢如鮮花著錦,如火如荼,尤老安人且顧不得陳氏乃再嫁之女,並非清白之身。只恐夜長夢多,務必要在年前得了陳家的准信兒,也好請媒人提親,盡快操辦起來。

  

ga1105 2016-5-26 18:01

☆、第四十五章

因著陳府規制有限,陳珪又交際廣闊,人脈綿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親友必定全來,陳家恐筵席排設不開,遂闔家商議了,且按照賓客的身份來歷,親疏遠近不同,將酬宴的酒戲分擺三日。
    第一日乃是宴請官長、上峰、諸位同僚及誥命家眷,第二日乃是宴請本族中人及姻親故舊並世交好友,第三日乃是本家田莊買賣上的管事人等共湊了一日。
    尤子玉從前是陳珪的上峰,如今是陳珪的下屬,接了陳家的帖子,自然是在頭一日登門道賀。只是從前與陳家往來,尤家母子因著是陳珪的上峰家眷,向來到的比較晚。如今時移世易,前去赴宴時很不必拿捏時辰,又有尤老安人惦記著問明婚期一事,更覺早到為妙。
    因而飲宴這日,尤家眾人早早便起身洗漱,剛吃過早飯便吩咐外頭備轎,趕赴陳家。將將至陳府門前,卻見前頭轎馬簇簇,絡繹不絕。其門庭若市之景,恰恰應了那麼一句話——「莫道君行早,更有早來人」。
    尤氏母子默然相視,不提心中滋味。
    一時賓客至前廳,堂客引後院兒。馮氏便帶著陳婉並大姐兒、二姐兒及管家媳婦迎在二門上。眼見尤老安人帶著尤家大姑娘過來,馮氏忙笑著上前寒暄幾句,將人接入大廳。
    陳老太太親自起身迎了出來,忙命丫鬟倒滾滾的茶。大家彼此廝見過,陳氏拉著尤家大姑娘的手細細打量一回,笑向尤老安人道:「這便是府上的大姑娘罷。瞧這模樣兒氣度,果然是老太太的親孫女兒,再不錯的。」
    那尤家大姑娘今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生的清眉秀目,溫柔沈默。身上穿著桃紅撒花襖兒,大紅洋縐銀鼠皮裙,一頭烏壓壓的秀髮輓成一個瑤台髻,端端正正插著一支攢珠累絲鳳釵。聞聽陳氏所言,不覺微微一笑,低頭不語,釵上的鳳尾隨之顫顫的動。愈發顯出大家閨秀的溫婉可親。
    陳氏見了,心下越發滿意。陳老太太在旁,亦笑言道:「你瞧瞧人家的姑娘,行動溫婉,觀之可親。這才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哪裡像我們家的女兒,一個個的嘴都跟倒了核桃車子似的,沒有片刻安寧,直吵的我頭疼。」
    尤老安人聽了這些話,便覺親暱。因又拉著孫女兒的手笑道:「我們家的姑娘,先時也是愛說愛笑的,只是這幾年大了,性子沈穩了許多,話也少了。我倒是覺著你們家的姑娘性子很好。平日里說說笑笑的,也能給您解悶不是?」
    又說了幾句話,尤老安人眼見來人愈發的多,生怕一會子賓客齊了,陳家反倒沒工夫聽她提及婚事。忙言語含糊的說了一嘴。
    那尤家大姑娘在家守孝時,已從祖母的口中得知尤家欲同陳家結親一事。更知道陳氏過門時欲帶著兩個在先夫家所出的姐兒。尤老安人因著這幾件事,早幾年時背地裡沒少咒罵陳氏不安分,守不住寡,又不知是個怎樣的狐媚子,迷的父親憑白等著她出孝不說,還一心想著替別人養閨女。
    那時尤家大姑娘嘴上不說,心下卻是想見一見陳氏的。倒也不是心生鄙薄之意,畢竟尤子玉因著陳氏不肯續弦,在尤老安人看來是不妥當,在尤家大姑娘眼中,倒是免了她守孝之時,繼母進門的尷尬。也免了繼母看她不順眼磋磨教訓的事端。
    如今她既出了孝,也過了及笄之年,眼看著便要談婚論嫁了。即便陳氏此時進門,手內握著她的終身大事,尤家大姑娘倒也是不怕的。畢竟兩人無冤無仇,哪怕是為了在父親跟前兒賣好兒,為著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陳氏也不會將她胡亂許配了才是。
    再不濟……到底還有祖母和父親呢!總不好新婦過了門,女兒就不管了罷?
    再者,尤家大姑娘也是好奇,甚麼樣的婦人能在丈夫死後,乾脆利落的逼著夫家和離,回家再嫁。且再嫁時又理直氣壯地提出要帶著兩個女兒進門……
    種種言辭,端得同《女四書》、《女論語》上頭講的一點兒也不一樣。倘或換了她自己,是萬萬不敢做出這麼離了格兒的事兒。
    只可惜上一回尤家的除服宴,陳氏因著孀寡的身份,並沒能來。倒是馮氏帶著陳婉並兩個姐兒去了。尤家大姑娘得了祖母和父親的叮囑,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兒上自然是好生款待過。只覺大姐兒溫柔標緻,二姐兒明艷通透,雖然年紀尚小,言談舉止卻是不俗。及見了這兩個姐兒,尤家大姑娘倒是愈發想見見教出這兩個姐兒的陳氏。
    這會子見了面,少不得趁著眾人寒暄的空兒,偷偷打量一回。但見陳氏果然生的容色嬌俏,米分光脂艷。雖是孀寡的婦人,卻有談笑風生,言語詼諧的伶俐通透,一見便知是個不好相處的。
    尤家大姑娘這麼想著,心下警醒之余,面上卻表現的愈發溫柔和順。
    不提尤家大姑娘如何盤算,只說尤老安人不顧人多口雜,明白問及婚事,陳老太太也是知道尤家心事的。何況陳家確無悔婚之意,只不過這段時日外務繁雜,又忙著給孫子孫女預備聘禮嫁妝,並未提及此事罷了。
    這會子且見尤老安人問了出口,陳老太太便一口應了下來。尤老安人喜之不盡,忙趁熱打鐵約定了過兩日便請媒人上門。
    正說話間,只見馮氏又引著幾位面兒生的女客進來。一時獻茶寒暄見過,方知道來者是東宮的屬官家眷。及至開席之前,更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遣了兒子兒媳過來道賀。
    在座的女眷們皆是朝中誥命,平日里耳濡目染,豈有不知趙弼和之子便是太子伴讀的?又見趙家的媳婦同尤老安人談笑說話,十分親近自在的模樣兒,不覺相視一笑,愈發明白陳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體面。
    這一日的飲宴自然是賓主盡歡,盡興而散。及至第二日的本族家宴,因著尤老安人業已開口提親,陳家亦不想隱瞞,遂當面告知趙家諸位族老。
    趙家族人聞聽此事,心下大不自在。然陳氏自三年前便得了放妻書,明言今後婚喪嫁娶,各不相干。趙家族老縱使心中不願,卻也無可奈何。更何況趙家小一輩如今多有在陳家和徐家辦的族學內讀書的,為著小一輩的前程,他們也不能多做口舌。
    唯有趙老太太與趙琳這一房不甘心,曾打著長子趙琛的名頭欲過來鬧的。只可惜連陳家的大門兒都沒能進,便被得了陳珪通知的趙家族老們派人攔回去了。
    趙老太太眼見事不可違,只得跑到族長家中哭訴自家大房一脈子嗣凋零,她老人家著實看不得陳氏帶著趙家的骨血嫁到旁人家,更何況連兩個姐兒的名姓兒都要改了。又說陳氏既守不住要嫁人,她做婆婆的沒有話說。只是陳氏既這麼著,就該將兩個姐兒送回趙家。一則陳氏能落得個乾淨利落,再出門子不必落人口舌,二則她們這一房即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叫趙琛的女兒跟了別的男人姓兒。將來使兩個姐兒從趙家出嫁,也不辜負他們母子兄弟一場。
    兜兜轉轉好大一圈兒,趙老太太終將意欲接兩個姐兒回趙家之舊事重提。趙家族長看著老嫂子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模樣兒,心下亦著實不忍。又覺趙老太太這話也對。正動心思量之時,還是趙家族長的兒媳婦眼明心快,看出了趙老太太這一房的盤算,開口譏諷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別說女兒家生就是別家的人,並不能頂門立戶,即便是能立個女戶,那趙家大房的東西早被二房挪空了,還有甚個好守?若說是為著延續香火,除非叫大姐兒和二姐兒招婿入贅,否則誰家能同意子嗣跟著母家姓兒,可見這話實在不通的很!」
    頓了頓,那趙家媳婦又說道:「何況當年陳氏用嫁妝換兩個女兒的事兒早已傳開了。既當初你們脂油蒙了心,為著幾兩銀子,開祠堂祭祖宗的鬧了個一刀兩斷,如今何故反悔?可見是眼紅陳家的勢力,打量著抓著兩個姐兒從陳家討要好處罷了。我勸你們別打錯了算盤,打量著陳家是好性兒的。真要是惹惱了,旁的不說,只把咱們家的小子們都從學里攆回來,就夠咱們喝一壺的!」
    現如今趙家族長的小孫子便在學里讀書,因著聰明伶俐,端得受先生看重。聽說再潛心習學兩年,便能下場考一考秀才的。因而趙家媳婦生怕公公因著趙老太太幾句話,便軟了心腸犯糊塗,得罪了陳家的人,連累自己兒子不能好生讀書。
    趙家族長聽了這一篇話,登時驚醒。忙擺手搖頭的勸道:「老嫂子罷呦,切莫打那些個花花腸子了。陳家如今的權勢咱們且惹不得。倘或老嫂子真覺著對不住琛小子,只叫你們家琳小子過繼個兒子到琛小子名下罷了。何苦弄這些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趙老太太不妨族長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面紅耳赤的道:「你們不過是貪圖陳家的權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罷了。我知道,如今族里不給我們撐腰,是為著趙家小子們能跟進士老爺讀書,將來科舉下場,也能有個一官半職。且不想想陳家那些人的鬼心腸,豈能真個叫咱們趙家發達了,回頭跟他們算賬不成?」
    趙家族長聞言,尚未開口,那趙家媳婦已然冷笑著搶白道:「老太太休說這話呦。我們又沒虐待他們家的姑奶奶,也沒為著強佔家產就故意給人家下墮胎藥,更沒為著見不得人的心思,就算計人家母女分離。既是問心無愧,陳家為什麼同我們算賬呢?可見是冤有頭,債有主,誰背地裡乾了下做事,誰自己擔著罷了,不犯著連累旁人!」
    趙老太太聞言,登時氣了個倒仰。趙家媳婦眼見著趙老太太面色鐵青的嚷著心口疼,趙琳夫婦更是指著她罵氣壞了老人家,愈發冷笑道:「既然受不得氣,便關起門來好生過自己的日子,別想出個幺蛾子便攪得旁人家雞犬不寧。我勸你們此時便走罷。再想牽三扯四的冤枉人,休怪我說出好聽的來!」
    趙老太太聽了這話,登時氣的渾身亂戰。指著趙家小媳婦罵不出話來。
    那趙家族長與老婆子眼見如此,終究顧忌著自家孫子和族中小一輩們的前程,連喝帶嚇的叫趙琳夫婦帶著趙老太太家去。
    一時趙琳一家的去了,趙家小媳婦又勸公爹至陳家賣個好兒,表白一番,也好叫陳家明白自家的心跡。那趙家族長聽了這一席話,思來想去深以為然,忙穿戴了至趙家拜訪不必細說。
    那陳珪早在拉攏趙氏一族時,便已料著了必有今日。當下又看著趙氏族長誠惶誠恐的表明態度,亦不以為然。仍笑著寒暄了一杯茶的工夫,便推脫尚有公務纏身,打發了趙家族長。
    待回至後宅時,卻將此事當做一則笑話,說與眾人玩笑一回。
    正說笑間,便有門上通傳說尤家請了媒人登門。陳府諸人聞聽此言,不覺相視一笑。

  ☆、第四十六章

尤家請的媒人乃是吏部員外郎馮士廉的髮妻小孫氏。‘‘這馮士廉便是陳珪之妻馮氏的親哥哥,小孫氏先頭還薦了閨中好友吳先生至陳家處館,教女孩兒們讀書。兩家一向親厚。由她出面替尤家保媒,再合適不過。
    聞聽小孫氏的來意,縱使陳氏不以為然,面上仍做出嬌羞的模樣兒裊裊退了出去。陳婉見狀,亦帶著大姐兒並二姐兒回房閒話。只剩下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陳珪坐著吃茶。
    馮氏則起身迎至二門上,將長嫂兼媒人的小孫氏接入大廳。
    一時獻茶畢,小孫氏開門見山的提起了保媒之事。因尤陳兩家早有此意,此番說媒不過是走個過場,陳家自然應了。其後納採,問名,納吉,納徵等諸項事宜,卻都要等到年後再辦。
    陳老太太心疼女兒,亦知曉時下規矩,夫家迎娶再嫁女聘禮減半的風俗,生怕尤家見陳氏乃再嫁之女,亦如此操辦,委屈了陳氏。特地拉著小孫氏的手殷殷囑咐了一回,只說陳氏雖是再嫁,可這一回的嫁妝卻比頭一回還厚,陳家如今的門楣亦不同以往,還望尤家不要以世俗偏見,薄待了陳氏。
    小孫氏也是知道陳家愛女心切的。何況她此番保媒,倘或尤家鄭重以待,厚禮聘之,她這媒人亦是面上有光。當即含笑應了。
    又說了一番閒話,留過午飯,小孫氏方告辭而去。及至尤家說明白了陳家的意思,尤氏母子喜得無可不可。更對陳老太太愛女之求滿口應允。他們只怕陳家不重視陳氏,將來陳氏過門,在娘家說不上話,亦不能幫襯夫家多少。
    如今且見陳老太太如此著緊,尤老安人便將聘禮早已加厚了幾成的事情訴說明白。陳家得了此訊之後,心下愈發熨帖。
    待轉過年後,便是交換庚帖,合八字,定下小定之期。雙方交換了文定之禮。男方不過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環金項圈金鐲子及綢緞料子並聘書,女方的回禮則是陳氏親手做的針線,亦不過是些衣裳鞋襪,香囊荷包抹額等物。
    接著便是下聘請期,因著兩家有言在先,尤家下聘禮時乃是比照著先前打聽過的陳氏的嫁妝,以及朝廷五品官宦之家嫁女時的規矩,著實封了一份厚禮。
    這份厚禮不但在尤家拿得出手,即便是在京中差不多的人家來看,也是極為出彩的。那些條件相等的人家初嫁女兒也不過如此,何況是陳氏再嫁。一時間京中富貴官宦人家議論紛紛,一說尤家底子厚,不愧是在戶部呆久了的主事人家兒。二說尤子玉情深意重,只從聘禮上就能瞧出他待陳氏如何。
    亦有人暗暗羨慕陳氏雖是再嫁,其風光得意處卻壓過了多少閨閣兒女。尤其是陳家本族的那些女兒,以及陳氏先夫家趙家的那些女眷們。平日里言三語四,眼紅羨慕,又不敢嚼舌根子得罪陳珪,只能咽下滿腹心酸,推說陳氏的命好。
    尤家如此舉動著實令陳家面上有光。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更是當著媒人的面,明言這一番聘禮陳家不會留下分毫,都留給陳氏做嫁妝。
    換言之,尤家雖是重金下聘,陳家也不是貪圖金銀的人家。一應舉動,都是為了兒女好罷了。眼見陳家如此作為,尤老安人亦覺熨帖至極。她雖是圖了陳家的富貴權勢,應允了兒子欲聘陳氏為妻。可到底覺著寡婦比不得閨閣少女,雖口上不敢多言,背地裡還曾腹誹陳家太將女兒當個寶,一個再嫁的寡婦倒比人家的黃花閨女金貴了。這會子倒是滿口的稱贊起陳老夫婦的愛女之心來。
    至於尤子玉,滿門心思的都在想著盡快將陳氏娶進家來,因而不論陳家提出甚麼要求,他都是滿口的答應,一時倒顧不得旁事。真真應了那句老話——四十歲老漢談情說愛,一盆火熱著呢!
    閒話少說,只說尤家下聘納徵之後,便是請期。
    因著尤子玉年過四十,陳氏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雙方年歲都不小,且等不得小兒女談婚論嫁時一拖便是兩三年的作風。遂兩家坐到一處商議了半晌,算過了黃道吉日,便將婚期定在八月十八。
    陳氏對此倒是沒甚麼可挑剔的。她自恃並非閨閣少女,自然也用不著拿腔作勢的,非要用拖婚期來顯示自家的金貴和夫家對自己的敬重。身為人母,她只關心自家兩個姐兒該怎麼進尤家的門。
    按照尤老安人的意思,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可以在陳氏三朝回門的時候,跟著陳氏回尤家,或者在陳家送嫁妝的時候,先一步住到尤家。反正新婚次日尤家開宗祠祭拜祖宗的時候,會將兩個姐兒的名字記上尤家的族譜。其餘不過是面兒上的問題,自然怎麼便宜怎麼來,很不必多費心思。
    陳氏聽了尤老安人的說法,並不應允。在她看來,自家女兒既不是見不得人的外室子,又不是什麼物件兒,為什麼要跟著嫁妝入尤家,或是三朝回門時委委屈屈連個名目都沒有的跟過去?
    依照陳氏的意思,是想成婚當日,帶著兩個姐兒做花轎,由兩個姐兒摻著跨火盆兒,明公正道的入了尤家的門。給新祖母新爹爹敬茶叩頭。尤老安人自覺不像,只怕這麼著,叫世交親朋們笑話說嘴。
    事關兩個女兒的清白名聲,陳氏當然亦不讓人。
    婆媳兩個僵持了一回,到底是尤大人心系美人,仍舊藉口陳家勢利勸說母親應允便是。
    尤老安人拗不過兒子,只得應了下來。只是因著這麼幾件瑣事,愈發覺著陳氏並非是個和順的媳婦,連帶著對兩個姐兒都存了些許嫌隙。
    大姐兒並二姐兒自然不知尤老安人厭烏及烏,倒是愈發感念陳氏的一片慈母情懷。連陳老太太都想不到陳氏為兩個女兒計較的如此深遠,愈發唏噓起來。
    這一番折騰,又是將將兩個月後。屈指算來,離著成親之日亦不過是三月之期。還好兩家心下有數,早早預備開來,這會子倒也從從容容,並不覺忙亂。
    當然,覺著閒適鬆散的是陳氏還有大姐兒。二姐兒卻被陳老太太並馮氏拘著給她娘寫嫁妝單子。那些大頭兒的田莊商鋪就不必說了,小到一針一線,一筆一紙,乃至妝奩頭面,綾羅綢緞,瓷器藥材,傢具箱籠,恨不得連上頭貼了多少片箔金螺鈿,鑲了多少玉石珠翠,刻了幾道金線銀紋都要事無巨細的寫上去。二姐兒嫌煩,陳老太太便笑道:「你不要覺著不耐煩,這會子細緻一些,將來的好兒多著呢。」
    頓了頓,又笑著打趣道:「你現在是替你媽張羅操辦,將來有一日替你自己寫嫁妝單子,可不是熟能生巧了?」
    一句話未盡,一旁的馮氏早已笑出聲來。
    二姐兒向來是個混不吝的性子,仗著自己年紀小不知事,索性涎皮賴臉的笑道:「等我嫁人那一日,也不必費事的寫甚麼嫁妝單子,言語累贅又不討好。只描花樣子似的,將這些東西統統畫出樣子來吩咐繡娘用針線繡出嫁妝冊子,下頭記著用料幾何,誰人製作。如此一來,自是一目瞭然,又新巧又金貴,還沒有糾紛之處。外祖母您瞧著可好不好?」
    陳老太太與馮氏聞言,愈發愕然的捧腹大笑。指著二姐兒說道:「果然是個伶俐促狹鬼,真難為她怎麼想得出來。」
    說笑了一回,二姐兒仍舊埋頭記嫁妝單子,陳老太太並馮氏又商量著陳氏出嫁時的陪嫁之人。
    如今現伺候在陳氏身旁的幾個大丫鬟春蘭秋菊夏荷冬梅自不必多說,經管嫁妝鋪子的何財一家並經管田莊土地的梁瑞一家亦都得跟著。另外再陪送兩房人,等到陳氏嫁過去後在門上聽差,幫襯陳氏管理尤家。還有去歲年節時撥給大姐兒使喚的岸芷汀蘭,跟在二姐兒身旁伺候的蓁兒蔚兒,也都是頂頂忠心伶俐的。都要留給兩個姐兒,免得到了尤家後,那邊使喚的丫鬟婆子不趁手,委屈了自己的外孫女兒……
    這麼算來,光是陪房的就有十好幾口。再不必說陳珪還做主將自家的海運買賣分了一股給陳氏陪嫁,那邊也得撥過去幾個人留著陳氏使喚。
    又有陳氏早先嫁人時,陳家還未發達,所以當時的傢具是用紅酸枝木打造的。這麼多年過去,早已有所損耗,即便是塗了新漆,也覺不出富貴新意。
    陳老夫婦並陳珪見狀,索性在一年多前便從戶部淘換了一批抄家充公時做了官價出售的紫檀傢具,又使錢定了一批黃花梨木,待兩家交換了庚帖過後,至尤家丈量房屋,打造傢具。
    將將至八月初,這一批傢具才打造妥當了。闔家且歡歡喜喜的過了八月十五,次日便是八月十六。乃是新婦曬妝之日。
    尤陳兩家的親朋好友一早便得了消息,自是踩著時辰登門慶賀。陳老太太並馮氏接待堂客,略說了一回話,便至上房內院看嫁妝。但見陳氏的嫁妝滿滿當當地曬在院子里,金銀耀目,彩繡輝煌,乍眼看過去,竟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諸多女眷由不得嘖嘖稱奇,接連稱嘆。
    又有人私心忖度,再嫁姑奶奶的嫁妝都已富貴至此,陳家的正經哥兒姐兒陳橈陳婉的聘禮嫁妝,恐怕更不俗了。
    一時看過嫁妝,眾人又至陳氏房內添妝。左不過是些衣裳頭面,有的精緻金貴一些,有的不過是湊熱鬧應景,陳氏亦都一一笑納了。命人收了記好。

  ☆、第四十七章

將將記好了添妝單子,將各色添妝禮收入箱籠,便有尤家來人催妝。愛玩愛看就來
    因著並非是成親的正日子,陳家門上不過象徵性的難為了幾次,收了尤大人親發的豐厚紅包,便將迎妝的隊伍放了進來。
    眾人自大門而入,一路過儀門、穿堂直至正院,但見處處披紅掛綠,笑語喧闐,及至入了正院,只見院子里滿滿當當地擺著嫁妝箱籠,皆是披紅掛彩,簇新燦爛。那箱籠內的東西也都塞的擠擠挨挨,並不像有些人家只是上頭好看,虛應故事,不免稱贊了一回。
    吉時已到,陳珪親自帶著本家兄弟並家下僕人將一應嫁妝送往尤家。雖稱不上十里紅妝,然陳氏的嫁妝大頭兒皆在幾處田莊商鋪,海運生意,皆是每年都有好大出息的營生。再有陳家這兩年精心置辦的傢具擺件兒,珠翠綾羅,瓷器藥材,古玩字畫,四季衣裳,以及尤家當初送來的聘禮等,林林總總加起來總共八十八抬。折算成銀子至少也得三四萬兩。
    及至到了尤府,尤老安人命管家散了極豐的紅包兒,方從陳家手中得了嫁妝鑰匙。掏箱唱妝時,尤老安人聽著一筆筆的嫁妝單子,更是笑的合不攏嘴。一並連觀禮慶賀的親友都止不住艷羨的道:「哎呦呦,老安人好福氣呦,這麼一筆豐厚嫁妝,別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兒了,便是從侯門公府出嫁的嫡出小姐,也不過如此罷了。」
    眾人越說,越是心裡酸溜溜的看著滿屋子的簇新傢具。甚麼紫檀木的拔步床,梳妝台,黃花梨木的桌案座椅,多寶格子,晶瑩剔透的玻璃炕屏。就連裝東西的箱籠都是一水兒的好木頭打的……
    進門的媳婦嫁妝越豐,便說明娘家的底子越厚,且對媳婦越是看重。當初尤子玉脂油蒙了心竅似的一定要娶陳氏寡婦為妻,眾人原還私底下笑話,以為尤子玉老了老了,反倒糊塗起來。好好兒的十七八歲花骨朵兒似的黃花閨女不要,非要娶個老珠黃還帶著兩個拖油瓶的婆娘。何苦來哉?
    這會子見了陳氏的嫁妝,眾人才自以為明白。直嘆尤子玉果然是奸猾老道。娶了這麼一個嫁妝豐厚的媳婦,將來從媳婦手指縫里漏出的金銀都夠一家子吃穿嚼用的了。更別說陳氏的哥哥如今在朝中混的風生水起,又時常出入東宮的大門兒,來往的也都是京中權勢顯赫之輩,顯見的是攀了高枝兒的。今後前程必然不錯。
    時人講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只要陳珪的前程好了,其本族親戚,世交故舊難道還愁沒個提攜麼?
    可見尤家議的這一門親事,無非是為了攀附陳家的富貴權勢。可嘆他們這些人到底是心性淺薄,背地裡笑人是糊塗心腸,誰知竟是自己不懂得盤算了。
    寡婦如何?帶著拖油瓶又如何?只要她人進了尤家,屆時一身一物還不都是尤家的。到時候覺著大婦人老珠黃不喜歡了,完全可以花幾兩銀子買個顏色嬌俏的女孩兒放在屋裡便是了。屆時人也有了,錢也得了,豈不美哉?
    換句話說,即便是這會子礙著名聲娶了個黃花閨女,不過是給人家做繼室填房而已。真正疼惜女兒的,誰家又肯?左不過是些貪圖尤家的權勢才攀附上來的人家。既是存了這個主意,誰家還捨得陪送這麼一大筆嫁妝?至多千八百兩的打發出去也就完了。將來尤家還得費心思拉扯岳家,哪裡還有迎娶陳氏的諸般好處?
    這麼一想,尤氏本族的親戚舊友們愈發心氣平服。更有一乾人等,眼見著陳氏嫁妝如此豐厚。不覺盤算開來。一心算計著尤子玉都是年過四十的人了,陳氏也並非年輕媳婦。這兩人到了一處,恐怕再難懷胎的。只要他們平日里多走動些個,屆時尤子玉膝下無嗣,少不得要在族中挑個男娃過繼。倘或能挑到自家娃子頭上……將來那豐厚的嫁妝和尤家的家產,還不都成了自家的?
    即便是尤子玉不肯過繼,還有尤家的族長族老呢,大家彼此總得坐下來商量個法子,總不好叫個外人佔了本家的便宜罷!
    將心底的盤算掂量了幾過子,那些人更是滿面堆笑,滿口兒的奉承起尤老安人來。
    且不說尤家親戚們各打算盤。只說曬妝後兩日,便是陳氏出嫁的正日子。
    陳氏雖是再嫁之女,可因著娘家疼寵,夫家敬重的緣故,這一次再嫁的規格倒是比尋常女孩兒初嫁還要鄭重些。
    是日一早,東方的天色將將泛了魚肚白,請來梳妝的全福太太便已登了門。洗漱絞臉畫眉毛,陳氏是經過這麼一重的。何況又是當娘的人了,自然比不得新嫁娘的嬌羞忐忑,寢食難安。只是該打點的也都一一打點妥當,那全福太太也是極懂得討口彩兒的,話里話外皆是哄人高興的吉祥如意好兆頭,叫人聽了直舒坦到骨子裡。
    大姐兒和二姐兒混在陳家請來觀禮的親友女孩兒裡面,笑嘻嘻的看著梳頭娘子用五色棉紗線給陳氏絞面開臉兒,又用煮熟的雞蛋滾臉,再上香米分胭脂……那全福太太不但口齒伶俐,化妝的手藝亦是極好,一雙手在陳氏的臉上抹抹畫畫,沒一會子,便畫好了妝容。長眉鳳目,膚色勝雪,明艷逼人處,直把屋內二八年華的姑娘們都比了下去。連那梳頭娘子都忍不住實心實意的贊了一句:「姑娘好俊俏的容貌,必是有大福的。」
    心內卻嘆道可不是有大福氣麼,一個守寡還生了姐兒的婦人,不但能三媒六聘風風光光的嫁給朝廷戶部主事兒,連嫁妝都壓過了無數閨閣女兒,可見娘家父母兄弟是極疼寵極在意能給仗腰子的。何況又有這麼一副好容貌,屆時嫁到夫家放下身段兒曲意服侍一回,哪裡還愁不能把夫君攥到手心兒里呢。
    梳頭娘子心下想了一回,又從紅漆描金的托盤里拿起簇新的紅木梳,開始替陳氏梳頭。邊梳頭邊口裡唱道:「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又□□,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二姐兒從前亦不曾聽過見過,不免津津有味的看住了。陳氏從妝鏡裡面看到兩個姐兒目不轉睛的模樣兒,忍不住笑著招手兒,口內問道:「瞧甚麼都呆住了,我今兒可好看?」
    不等兩個姐兒說話,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並觀禮梳頭的親戚們都笑著贊道:「姑太太好看著咧。待會子姑爺見了,只怕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正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頭熱鬧起來。卻原來是尤子玉帶著迎親的隊伍過來催妝了。
    今兒乃是正日子,迎親的隊伍可不像前兒抬嫁妝時進來的那麼容易。外頭的催妝曲將將傳了過來,便有陳府出去打探的小子們飛奔回來報信兒。陳珪即刻吩咐陳橈並幾個本家的哥哥兄弟及門上幾個壯碩的小廝齊齊抵住了門,一行一行的刁難過了癮,又接紅包兒接到手軟,眼瞧著吉時將至,這才命小子們開門放行。
    將將抽了門栓,尤子玉等結親的人便一窩蜂的擠了進來。嘻嘻哈哈地說笑了一回,陳珪便引著眾人穿儀門入正院兒,尤子玉忙將鳳冠霞帔等催妝禮送上,由著全福太太送了進去。且在門外念了十來首催妝詩,陳氏才被長嫂馮氏扶著走至正堂拜別父母。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瞧著身著大紅嫁衣頭戴紅蓋頭的女兒款款而來,後頭仍跟著打扮的米分雕玉琢跟畫上玉女似的兩個姐兒,由不得紅了眼眶兒。
    一壁拉著陳氏的手殷殷囑咐了幾句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話,且由陳老太太餵了上轎飯,便由陳珪背著出門上了花轎。及至花轎內坐穩當,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一並進去坐著。母女三人端端正正坐穩當了,方放下大紅轎簾兒,陳珪又將十來個刻著吉祥如意的金錁子塞進轎夫的手內,幾個轎夫顛了顛手內的金錁子,又笑眯眯的說了幾句「大爺放心,咱們抬轎子再穩當不過,萬萬不會摔了新娘子並兩個姐兒」的吉祥話兒,這才朝手內吹了一口氣兒,顫顫巍巍地抬起了花轎。
    霎時間鼓樂再鳴,有後頭跟著的喜婆丫鬟等一路撒了銅錢果子,一路安安穩穩地到了尤家,進了正門落轎,先下來的卻不是新娘子,而是打扮的畫上娃娃似的大姐兒並二姐兒。眾人便知道這就是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了。但見兩個姐兒的品貌形容,便忖度出陳氏的風華氣度來,不覺笑贊了幾聲「新娘子好容貌」。
    大姐兒並二姐兒彎腰扶著陳氏下轎,便有喜娘接過了陳氏。大姐兒並二姐兒仍舊在後頭跟著。只見喜娘扶著陳氏跨過了一隻朱紅漆的木質馬鞍子,踏上紅氈,站在喜堂右側的位置。尤子玉則站在左側。
    尤家請來的贊禮者乃尤氏本家族中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聞聽族老站在堂中喊了一聲「行廟見禮,奏樂!」
    便有主香者先行跪拜了下去。爾後尤子玉與陳氏跟著跪拜,三上香三叩首,再後又是「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期間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童跪在喜堂右側的拜佛凳上讀祝章。一應禮儀皆畢,又是拜天地,入洞房。
    到了這會子顯見的大姐兒並二姐兒是不好跟入洞房的。還好尤家早已準備了兩個姐兒的臥房,便有尤家大姑娘親自引著兩個姐兒回房內休息一回。
    原是陌生之人,展眼竟成了姊妹,雙方坐在一處時,皆有些尷尬不知所言。
    沈默半晌,還是尤家大姑娘先行開口問了一句「這一日鬧得累了罷,可吃不吃些茶果糕點墊墊肚子?」
    說罷,也不待兩個姐兒答應,轉頭吩咐貼身大丫鬟銀蝶兒去廚房拿些茶果糕點來,又向大姐兒並二姐兒笑言道:「不是甚麼好東西,墊一墊罷。待會子吃正宴,還有一陣好鬧呢。」
    大姐兒與二姐兒見了,只得道謝。略吃了一點子東西,又問了彼此的姓名年紀,論了序齒。大姐兒並二姐兒只管尤家大姑娘叫「大姐姐」,尤家大姑娘便也笑稱「大妹妹」、「二妹妹」,因又笑道:「待明兒祭拜了祖宗,就該稱呼二妹妹和三妹妹了。」
    大姐兒是知道尤子玉尚有兩個庶女的,聽了這話不免奇怪,剛要開口詢問,只聽外頭有人請她們至席上拜見親友。大姐兒只得住了口,同尤家大姑娘一徑來至宴上不必細說。
    尤家不比陳家人丁寥落,其嫡系旁支人口眾多,這一回尤子玉成親,差不多能來的都來了,各個攜家帶口,好幾十人趕著陳氏稱呼,有稱「嫂子」的,有稱「嬸子」的,更有十來個小孩子趕著陳氏叫「姨婆」「舅婆」「太婆婆」的。
    陳氏且分不清誰是誰,也弄不明白個中關係,只吩咐大丫鬟春蘭秋菊一一送了表禮,都是各人一對兒銀質的長命鎖,用小荷包裝著。一面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上前,趕著眾人隨便稱呼。眾人不妨陳氏竟叫先夫家的兩個姐兒到宴上來了,一時也不好憑白受禮,只得按照規矩回送了表禮。
    因著行事突然,好些人家並沒有準備,倉促間只得從腕上擼下了金戒指銀鐲子當做表禮。這一來二去,陳氏非但沒有破財,反倒憑白多賺了一份回去,尤家親戚們見了,背地裡都說陳氏是個刁鑽難纏不吃虧的。
    更有一些古板吝嗇的老人家,直呼陳氏傷風敗俗,只是畏懼尤陳兩家的勢力,不敢當面說出口罷了。
    陳氏拜見了一回親戚,自家倒是收禮收到手發軟。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尤子玉正是一盆火熱的時候,生怕陳氏受累著了,忙捧茶叫陳氏潤潤喉。夫妻二人如意和美,陳氏輕啜了一口潤潤嗓子,便見尤老安人身後默默站著的尤家大姑娘。她是有心當著尤子玉並尤家族人的面兒剖白一回的,當即招手笑道:「這也是我閨女了。先時也見過兩面,很不必多說。一點子東西,留著玩罷。」
    說罷,便向春蘭使了個眼色。

  

ga1105 2016-5-26 18:02

☆、第四十八章

陳氏說罷,向春蘭使了個眼色。春蘭瞭然,徹身而去,一時回來,手內拖著一隻朱漆填金的小茶盤,盤內用紅布襯著,上頭盛著一副全套的金鑲紅寶石的頭面,頂簪、分心、挑心、鬢釵、花頭簪、掠子、耳挖子、掩鬢、圍髻、鈿子……一應俱全。一並還有一對兒金戒指,兩個金鐲子和一個金項圈。燈燭照應之下,愈發顯得寶光燦爛,滿目生輝。
    尤家的親友們見了,先是詫異了一會子,旋即眼熱不已。
    要打這麼一副金鑲紅寶的頭面,還有金項圈,金鐲子,就算工藝並不如何精緻,單算用料等等,少說也得一二百兩銀子。更難得陳氏一個繼母,竟能想的這般周到,行事這麼展樣大方。一時間筵席之上議論紛紛,再無人說陳氏出手小氣這樣的話。
    就連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並沒想到陳氏竟然如此熱忱以待。一時倒覺著受寵若驚。
    看著自家親戚們又是艷羨又是嘖嘖稱奇的模樣兒,尤老安人並尤大人登時覺著面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著陳氏說道:「你真是費心了。她小孩兒家家的,哪裡用得著這麼金貴的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待罷。」
    一句話未盡,尤家大姑娘面上不覺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頭。
    陳氏只當沒看見一般,滿面春風的笑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麼說的,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說甚麼金貴不金貴的話,顯見是外道了。何況我瞧咱們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花嬌柳嫩,該打扮起來的時候。這也是我當母親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說罷,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駁。徑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兒道:「大姐兒,快過來罷。別聽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聞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並尤大人,不知該接是不接。
    尤子玉見狀,因笑道:「既是你母親的一片心意,你收著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這才走上前去,先向陳氏欠身行禮,告了謝,這才示意大丫鬟銀碟兒收了金鑲紅寶的頭面。
    尤子玉又道:「也給你母親敬一杯茶罷。」
    這原該是明兒早上開祠堂祭祖後的程序,不過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陳氏的東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應當的。
    尤子玉話音剛落,登時便有小丫頭子捧著茶盤茶盞走上前來,又有一個小丫頭子捧了蒲團上來。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陳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貴人家規矩大。家裡的兒女見了爹媽只稱「老爺」「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稱呼陳氏,一則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則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稱陳氏為母親。
    陳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並不介意,仍舊滿面春風的接過了大女兒的茶,輕啜了一口。道了聲「好香」。也不知道是贊茶香,還是別有寓意。
    不過眾人都樂意見到這等其樂融融的場面——至少明面兒上是如此。
    另一廂,尤子玉早又趁著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時候吩咐貼身丫頭取來兩套早已準備好的白玉頭面。做工精緻,模樣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給小孩子準備的。他便將這兩幅頭面當著眾人的面兒與了大姐兒並二姐兒,兩個姐兒先是看了陳氏的臉色,方才笑著收下。又照著尤家大姑娘的舉止敬茶叩頭,稱了「老爺」。
    便有小丫頭子上來收蒲團。二姐兒未等旁人開口,先已說道:「還沒給老祖宗叩頭呢!」
    眾人聞言,先是驚異,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贊道:「好個伶俐的丫頭,將來也必定是個知道孝順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仍舊是笑的合不攏嘴,待兩個姐兒叩頭敬茶後,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準備好的表禮。大姐兒並二姐兒接過表禮,仍舊道了謝,二姐兒故作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的笑眯眯說道:「媽還給老祖宗準備了衣裳,是蜀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兒這麼說,登時扭頭看向陳氏,陳氏心下暗贊,面上卻故作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個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兒……我原還想著明兒早上給您請安的時候再說呢。」
    尤老安人見陳氏這麼說,面上笑容更勝。她先見陳氏給孫女預備了東西,知道這是陳氏在意兒子,想要借著討好大姑娘來討兒子歡心的意思。陳氏如此作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裡頭自然是熨帖的。
    只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這個兒媳婦仗著娘家撐腰,兒子又正是一盆兒火熱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這個做婆婆的。準備先糊弄住了兒子,再來轄制她。方才又見陳氏算計尤家親戚們算計的那麼徹底,可見是個心中有數的。況且待孫女兒都那般周全,卻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涼了半截兒。正暗自思索該如何應對時,陡然又聽了二姐兒那一番話,陳氏又是那樣的應對,不覺將心底的擔憂丟開手,只顧著笑道:「哎喲呦,我聽說蜀錦那東西可是金貴得很,我都這麼老天拔地的了,哪裡還好穿那麼名貴的料子。還是你自己留著穿罷。」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詞窮話少,翻來覆去只會那麼兩句,可見敷衍至極。面上卻絲毫不露情緒的奉承了一車的好話兒,直哄得尤老安人眉開眼笑,看著陳氏愈發順眼。就連方才看不過陳氏拽著兩個女兒饒尤家親友們的東西,這會子也變成了陳氏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的好事兒。
    陳氏眼見著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語籠絡住了,心下也是歡喜。只覺這個婆婆倒是比當年那位趙老太太好糊弄多了。當然,這也是陳家如今比尤家風光的緣故。
    不過不拘怎麼說,當務之急仍是籠住尤子玉這個正主兒才是正經。
    是夜家宴自是盡歡而散,且不必說洞房花燭是如何的繾綣風流。
    只說二姐兒被尤家的丫鬟引著回了臥房,梳洗已畢,也不覺睏乏,正拉著尤家服侍她的兩個丫頭一長一短的問話。一問年紀姓名,答曰一個名叫荳兒,一個名叫芍藥,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二問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來的,都說是家生子兒;再問她們兩個當了幾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個行當上,尤家一共有多少個人,老爺一共有幾個姨娘,幾個姨娘都是什麼品性,哪幾個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幾個姨娘在老爺老太太跟前兒說的上話,如今尤家且是誰在管家……
    一壁問話,一壁使眼色兒與蓁兒,蓁兒明白,登時開了箱籠,將早在家裡便包好的糖果點心拿出來,擺了幾個小碟子,放在桌上與她們吃。
    那兩個小丫頭見有糖有點心吃,喜得無可不可。蓁兒又搬了兩個小杌子在二姐兒塌下,那兩個小丫頭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樁樁件件的都回明白了。又說道:「如今老太太年歲大了,精力不濟,除外頭交際送禮的事情外,府里都是蘭姨娘當家。蘭姨娘是老爺當年在外頭帶回來的,聽說原是甚麼官家小姐,後來家裡吃了官司敗落了,不知怎麼便給老爺當了姨娘。我們府上的兩個庶小姐,一個是方姨娘生的,一個便是蘭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里得了風寒,吃了好些湯藥只可惜……」
    底下的話那小丫頭荳兒沒敢說,只因今兒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們且不敢說敗興的話,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藥便接著荳兒的話說道:「如今府上只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還不到五歲,是蘭姨娘生的,也是讀書識字,模樣兒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說話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爺的喜歡……」
    正說話時,大姐兒捧著枕頭推門而入,只說一時換了地方恐睡不著,來尋二姐兒說話。二姐兒見問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說身上乏了,明兒還得早起,打發兩個小丫頭子出去了。
    這裡大姐兒待人散盡,方憂心忡忡地嘆了一聲,拉著二姐兒的手說想家了。
    二姐兒知道,大姐兒向來心思細膩,溫柔靦腆,安分隨時。既這麼說,恐怕是擔憂自己個兒名不正言不順,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著大姐兒的手笑道:「今後這便是咱們家。有媽在,你還怕別人給臉色瞧怎麼著?」
    大姐兒見二姐兒將自己的心思一語道破,不覺面上一紅。沈默半日,低了頭說道:「咱們總歸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如今這麼住著,只怕她們說閒話。」
    二姐兒聞言,心下便是一動,忙開口問道:「她們是誰,難道有人這麼膽大,敢在你跟前兒說三道四不成?」
    大姐兒聽了這話,也不答言,只是低了頭一味用手指纏絞手帕子。
    二姐兒不耐煩跟大姐兒打這個啞謎,便向大姐兒的丫頭岸芷汀蘭道:「才剛姐姐在那屋裡,可是有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那兩個丫頭見問,忙開口回道:「倒是沒說旁的,只是打聽姐兒從前在趙家的事兒,甚麼姑太太在趙家可是過的不好,趙家有幾位姨奶奶,姑太太對趙家的幾位姨奶奶可好,趙家老太太對姑娘們可好不好。又說連親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對待,何況是別家認的……姐兒不想聽她們言三語四,便帶著奴婢們來尋姑娘了。」
    二姐兒雖是人小,心思卻是不小。登時明白這兩個丫頭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來套話兒的,恐怕也有別的意思。否則便如二姐兒一般,只在小丫頭身上使力氣也還罷了,很不必問到姑娘頭上,更不必詢問趙家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然後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說了那麼一席話。顯見的是欺負她們年紀小,又是繼母帶來的拖油瓶,只怕要給下馬威的意思呢!
    二姐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時便是一陣冷笑,向大姐兒說道:「聽話聽音兒,這一番話倒不像是說給咱們聽的。」
    頓了頓,又向大姐兒的小丫頭汀蘭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說話的那兩個丫頭是誰,你叫過來我瞧瞧。」
    汀蘭也知道二姐兒雖然年紀比大姐兒小,但行事說話卻老道,在家時連大老爺都高看一眼,時常將朝廷的邸報和衙門內的事兒同二姐兒說明。這會子認真動怒,哪裡擺弄不了兩個丫頭。登時脆生生的應了。咚咚地跑將出去
    一時轉身回來,面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的,兀自憤憤不平的道:「回姑娘的話,奴婢去找她們時,那兩個丫頭已經躺下了。奴婢傳了姑娘的話,她們只說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騰,竟不過來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怒。岸芷汀蘭和蓁兒蔚兒本就是陳家的家生子兒,向來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的吩咐,哪裡能容尤家的小丫頭子把自家姑娘們欺負了。也不待二姐兒吩咐,忙擼胳膊輓袖子的說道:「這還了得,簡直沒了王法了。咱們且親自過去,將她們拽過來,先打一頓嘴巴子,再來分說。」
    話猶未落時,卻被二姐兒叫住了。只見二姐兒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說道:「何必動這麼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兒天晚,不好說話。那便留著明兒早上再說罷。」

  ☆、第四十九章

次日一早,大姐兒並二姐兒早早起了,梳洗已畢,先是打發小丫頭荳兒去上房和正房打探消息。得知尤老安人剛剛起身,正叫水洗漱,正房老爺和太太屋裡尚沒有動靜。不覺相視一笑。
    二姐兒又吩咐芍藥道:「你且去大姐姐那裡瞧一瞧,大姐姐可醒了?」
    芍藥答應了一聲,徹身出去。半日回來,因笑道:「大姑娘也醒了,正在房裡梳洗呢。見奴婢過去請安,先是問了姑娘們昨兒夜裡睡的可好,有沒有擇席的毛病兒,奴婢僭越,代姑娘們一一答應了。大姑娘又說,倘若姑娘們喜歡,不妨去大姑娘房裡坐坐,姊妹們聊一會子,吃些東西,再同去給老太太請安也好。」
    二姐兒聞言,便笑言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怕叨擾了大姐姐,反倒不好。既這麼說,我們這便過去罷。」
    說著,便同大姐兒相攜起身,正說話間,蓁兒從外頭進來,笑著回稟道:「昨兒服侍大姐兒的那兩個尤家的丫頭過來了,只說要給兩位姑娘請安。」
    大姐兒聞言,下意識的回頭看向二姐兒,二姐兒先是一笑,開口說道:「想是昨兒夜裡睡得好了,這會子倒想起來面子情兒了。只是我們又不是什麼嬌客貴客,哪裡敢驚動兩位姐姐。你出去告訴一聲兒,就說是我說的,叫那兩位姐姐好生歇息罷。我們這裡丫頭雖少,倒也服侍得過來。」
    蓁兒忍笑答應了,欠身出去。一時外頭傳來躁動聲,又有人爭執的聲響,沒一會子,蓁兒掀簾子回房,只笑說道:「那兩個丫頭不肯走。只說服侍姑娘原是她們分內的事兒。何況蘭姨娘早便吩咐了,一定要好生服侍姑娘,不可躲懶。倘若惹得姑娘們不高興了,便要揭了她們的皮呢。」
    二姐兒聽了這話,又是一陣的笑,因說道:「這話跟我們也說不著。我們又不是尤家的正經主子。不過是拖賴著母親的情分,寄人籬下罷了。她們若是怕那位蘭姨娘打人,只管去求甚麼蘭姨娘行個好心便是了。再不濟,還有老太太和老爺呢。我們姐兒兩個名不正言不順,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的。」
    蓁兒聽了這話,再次欠身出去。將二姐兒的話當著尤家眾婆子丫鬟的面兒原原本本告訴了一遍。那兩個丫頭不妨二姐兒小小年紀,性情倒是比大姐兒還刁鑽難纏,不覺相視一眼,隱隱覺出不好。忙跪在當地,碰頭有聲,口內哭訴道:「還請姑娘們開恩。奴婢們昨兒是想著夜深了,今兒還得早起祭祖,因此不敢打擾兩位姑娘歇息,原是為姑娘們好的意思。姑娘們倘若不喜歡,奴婢們今後再不敢了。還請姑娘們饒奴婢這一回。」
    說話時,大姐兒並二姐兒早出了繡房,只見那兩個丫頭跪在院子里,又是磕頭又是哭饒,灑掃院子的粗使丫鬟婆子們都遠遠地站著。瞧見兩個姐兒出來,皆欠身問安。
    二姐兒瞧了瞧那兩個跪在當地的丫鬟。皆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身穿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背心兒,也是一樣的打扮。一個眉目清秀,柳眉杏眼,下巴尖尖地,未說話時眼圈兒先紅,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另一個容貌平常,一雙眼睛卻骨碌碌的亂轉,一看便透著精明相。
    又聽著那兩個丫頭看似解釋實則處處嗆聲的討饒,二姐兒心下微哂,越發肯定了那位蘭姨娘的良苦用心。倒不著急去找尤家大姑娘了,只立在當地,問那兩個丫頭道:「昨兒兩位姐姐歇息的早,一時間倒忘了問了,兩位姐姐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丫頭聽著二姐兒夾槍帶刺的話,也不在意,忙開口答應著。原來柳眉杏眼的叫書香,生的精明的叫墨香。
    二姐兒便笑贊道:「好文雅的名字。」
    墨香聞言,搶先說道:「是蘭姨娘給起的。」
    二姐兒聞言,又是一笑。也不叫起,向芍藥吩咐道:「不是說大姑娘還等著我們呢麼。且別叫大姑娘久等了,這就過去罷。」
    芍藥一怔,還沒反應過來,那墨香和書香卻急了,忙開口說道:「姑娘們要去找大姑娘,奴婢們給姑娘引路。」
    一句話未盡,便要起身,二姐兒便笑道:「很不必操勞兩位姐姐。叫芍藥引著我們過去就是了。」
    那墨香臉上焦急之情更甚,還未說什麼,書香已經楚楚可憐的哭訴道:「姑娘們可是惱了奴婢們。奴婢們昨兒實在是為了姑娘們好,並不是有意——」
    話還沒說完,二姐兒已經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笑言道:「倒是不為別的。只是覺著這大喜的日子,兩位姐姐一大早起便哭哭啼啼地,著實不吉利。外人瞧著不像,還以為兩位姐姐不喜歡老爺娶了太太,看不得我母親進門似的。為避免給老爺太太和老太太添堵,也是怕兩位姐姐滿臉淚痕的過去上房請安反倒觸霉頭,所以才不叫兩位姐姐跟著罷了。兩位姐姐怎麼不懂得我的好意?」
    一句話說完,也不待墨香書香兩個回話,攜著大姐兒的手邊揚長而去。
    兩人身後,書香墨香早就愣住了。著實沒想到二姐兒小小年紀,說話行事竟然如此尖酸刻薄。倒不像是尋常七八歲的小姑娘了,一並連院子里灑掃的丫鬟婆子們都忍不住暗暗咋舌。只說新太太瞧著不好相與,果然帶來的兩個姐兒也是這麼難纏。可見是龍生龍,鳳生鳳。這一回蘭姨娘倒是遇上好對手了。
    說話間,大姐兒並二姐兒早已到了大姑娘的閨房。只見大姑娘今兒穿著一身簇新的大紅衣裳,襖子面兒與留仙裙擺處皆用彩繡繡出大朵牡丹團花,一頭烏黑如墨的青絲輓成高髻,戴的頭面正是昨兒家宴時陳氏送的那一套。尤家大姑娘的容貌原本只是清秀,因著三年守孝,也習慣了打扮的清冷寡淡。今日這一番濃妝金飾,叫人不覺明艷,反倒有些艷俗的意思。
    想必尤家大姑娘自己也看出來了,對鏡自照時,便不覺喜歡。瞧見兩個姐兒過來,只見兩個姐兒身上也穿著紅襖紅裙,頭上梳著雙環髻,戴著尤子玉昨兒送的白玉頭面。一個溫柔嬌俏,一個米分雕玉琢,倒是愈發顯出自己的不合時宜來。
    尤家大姑娘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腮,起身將兩個姐兒迎入房中,又吩咐貼身丫鬟銀碟兒對三碗油茶面子來,這才笑向大姐兒並二姐兒道:「廚房炒的好茶面子,咱們先吃一碗,再去給老太太請安不遲。」
    大姐兒並二姐兒笑著謝過。二姐兒仔細瞧了瞧尤家大姑娘的裝扮,有心示好,也有心給她母親陳氏撐面子,便笑言道:「大姐姐容色雅致,氣質端莊,倒是不適合梳高髻,墮馬髻或者百合髻都合適大姐姐。況且這妝畫的也不大好,有些濃了,倒是遮掩了姐姐的清雅莊重。大姐姐若不嫌棄,我來給大姐姐梳妝如何?」
    尤家大姑娘聽了這話便是一怔。大姐兒打量著尤家大姑娘的神情,因笑說道:「大姐姐別看我妹子小,倒是很會梳妝打扮的。我們家鋪子上的胭脂水米分,泰半都是我妹子閒來無事,淘澄出來的。平日里媽和舅母,甚至外祖母穿衣梳頭,也都問了妹子的。妹子又心靈手巧,專喜歡在這些事情上費心。大姐姐若不信,一試便知。」
    這世間哪有姐兒不愛俏,尤家大姑娘自然也是如此。聽了大姐兒的話,倒是頗為心動。只是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時辰,因又說道:「一會子還得去上房給祖母和老爺太太請安,又要趕著時辰開祠堂祭祖,倒是來不及了。以後再說罷。」
    二姐兒看著尤家大姑娘的神色,頗有些言不由衷,便笑著問了去上房請安並開祠堂祭祖的時辰。待得了尤家大姑娘的回應,知道至少還有兩頓飯的工夫,便笑道:「姐姐安心,我給人梳頭化妝,手快著呢。何況還有蓁兒蔚兒幫我。不會耽誤時辰的。」
    說話間,也不等吃油茶面子,起身拉著尤家大姑娘的手至妝台前。尤家大姑娘雖在內宅,因著父親尤子玉的關係,卻也知道陳氏嫁妝鋪子的名聲兒的。也就半推半就的跟了過去。
    因著身上的衣裳是特地做了留著今日穿的,並不能換,二姐兒便將尤家大姑娘的高髻拆了,又叫她洗了臉,吩咐蓁兒回房取幾盒二姐兒自制的胭脂膏子並香米分來,替尤家大姑娘畫了個淡淡的妝。
    尤家大姑娘頗為好奇地看著甜白瓷盒內的玉簪花棒並殷紅如血香氣撲鼻的胭脂膏子,一時看看這個,一時看看那個,愛的什麼似的。二姐兒看著尤家大姑娘的舉動,便笑道:「這些都是我帶了來,特地給姐姐預備的。姐姐既然喜歡,便不枉我這一份心意了。」
    尤家大姑娘聞言詫異,旋即擺手說道:「這怎麼使得。這些都是太太嫁妝鋪子上賣的好胭脂香米分。我雖常在內宅住著,去也略微知道外頭的行情。只這麼一套下來,單說價格也得小十兩銀子,還未必能買得到——」
    一句話沒說完,大姐兒笑著接口道:「什麼價錢不價錢的,那都是跟外頭人說的。姐姐同我們分什麼彼此。有道是寶劍贈英雄,脂米分贈佳人,這原就是我們的一番心意,姐姐要是不收,便是不把我們當做一家人了。」
    尤家大姑娘聽了這話,便也不再推辭,只得笑著謝過。十分稀罕的收了起來。
    二姐兒便吩咐蓁兒蔚兒上前照著她的意思替尤家大姑娘梳了頭。因著衣裳是大紅彩繡的,妝點發飾的頭面便只用了分心,挑心,壓鬢簪,並兩朵藕荷色的絨花。這麼一番打扮下來,雖比先前去了幾分富貴氣勢,倒也平添了許多沈靜雍容,愈發顯出尤家大姑娘的安分隨時來。
    尤家大姑娘想是很滿意自己的裝扮,對鏡自照了許久,才想起二姐兒為了替她打扮,連那碗油茶面子都沒來得及吃。不覺拉著二姐兒的手,歉然說道:「都是我不好,連累的妹妹也沒吃口東西——」
    一句話沒說完,便被二姐兒笑著打斷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兒,叫姐姐當做正經事的來賠不是。卻原來不過是為著一碗茶面子。這會子不吃,難道以後沒機會吃?時辰不早了,還是快去老太太房裡請安才是正經。」
    說罷,姊妹三人笑著一同至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進門前,二姐兒明明看到蓁兒偷了個空兒去找陳氏的貼身丫鬟春蘭,兩人嘰咕了一會子。也不多說。
    一時進上房,尤子玉夫婦先給尤老安人敬茶叩頭,尤家大姑娘,蘭姨娘所出的庶姑娘並大姐兒、二姐兒再給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夫婦敬茶叩頭。尤老安人看著今日煥然一新的兒子並孫女,心下十分歡喜。得知孫女的妝容乃是二姐兒打扮的,不覺滿口的盛贊二姐兒心靈手巧。又囑咐兒子好生對待陳氏母女,盡快給尤家添丁。
    說的陳氏滿面羞紅,尤子玉笑不攏嘴。
    一時獻茶畢,開祠堂上香祭祖,尤家的族老將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的名字記在尤氏族譜上。只是按照尤家的序齒排,大姐兒成了尤二姐,二姐兒便成了尤三姐。直到此時,二姐兒方有一種松了口氣卻提起了心的感覺。好似一直等待的另一隻靴子終於落下了。
    祭祖畢,送走了諸位族老,眾人再次回至上房。便有尤子玉的六七個姨娘來給新太太敬茶叩頭。這六七個姨娘當中,有四個是老太太當年賞的,為圖好生養,容色只是清秀,這麼些年磨耗下來,早已是人老珠黃。方姨娘去歲更是承受了喪女之痛,愈發的枯榮槁木,兩鬢斑白,瞧著竟如尤老太太一般。實在沒有威脅。
    另三位姨娘,其中一個年近三十,風韻猶存,本姓楊,是尤大人當初去南邊辦差,人家送的。另一個二十左右,名叫翠煙,原是唱戲的,後來尤子玉圖她的嗓子好,便替她贖身納了進來。最後一位便是蘭姨娘,據說原是官家之女,後來父親吃了官司落了罪,陰差陽錯被尤子玉納了姨娘。據說頗通琴棋,也知書畫。
    陳氏當著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及尤家四位姑娘的面兒,一一見過了並送上表禮。
    待到蘭姨娘上前叩頭時,大丫鬟春蘭走到陳氏耳旁嘀咕了幾句,陳氏面上笑容微斂,細細打量著蘭姨娘,只見同其他幾位姨娘相比,這位蘭姨娘不論穿衣打扮,還是容貌氣質,果然與眾不同。陳氏因笑道:「聽說蘭姨娘從前是官家的小姐,通詩書,懂琴棋。所以連給丫頭起名字也很雅致。甚麼書香墨香的,倒不像是我這個俗人,只知道春蘭秋菊。」
    蘭姨娘管著尤府內宅之事,自然對昨兒晚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更何況書香墨香那樣同尤二姐說話,也是蘭姨娘的意思。聞聽陳氏如此說,蘭姨娘款款一笑,先是含情脈脈的看了眼尤子玉,方才徐徐緩緩的道:「不過是當年父親母親還在時,疼我,所以才能請先生教導,認得幾個字罷了。太太謬贊了。」
    陳氏笑容不改,仍舊說道:「我也不是謬贊。只是從前聽人說讀書人心氣兒高,本不以為然。今日見識了,便覺稀奇罷了。」

  ☆、第五十章

陳氏這一席話說的夾槍帶棒,任誰聽了都知道這是對蘭姨娘不滿的意思。有消息靈通的,自然知道陳氏這是替女兒抱不平兒,所以要敲打蘭姨娘。不明所以的,也樂得看著新太太發作老爺跟前兒最得寵的人兒。不管最後是誰佔了上風,這把火總歸也燒不著她們這些看戲的。
    幾位姨娘想到這裡,不覺相互對視一眼,又忙低下頭裝老實,心下卻暗暗稱快。尤其是去歲才死了女兒的方姨娘,眉宇之間的幸災樂禍簡直遮掩不住——當然了也興許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爺略覺莫名的看著陳氏,又看了看蘭姨娘。心底終究還戀著昨夜洞房花燭的繾綣溫柔。想了想,什麼都沒說。
    蘭姨娘見狀,登時滿臉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兒也紅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淚來,楚楚可憐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兒,要哭不哭的說道:「太太這話怎麼說?太太若是不喜歡我,也該說出個不喜歡的緣由來。好叫我聽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這麼不清不白的糟踐我。難道我爹娘請先生教導我讀書識字,明理知義,反倒是錯的了?」
    陳氏並不理論蘭姨娘哭哭啼啼訴委屈的小模樣兒,反倒是滿臉冷笑的看著尤子玉。因說道:「你們瞧瞧,我說讀書人心氣兒高難道說錯了?我不過說了這麼一句話,她便又哭又鬧又訴委屈。大喜的日子,就這麼給我沒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個該捧茶伺候立規矩的屋裡人。這也幸虧是三十幾歲生兒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輕些個,保不定還要作出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輕狂樣子來。可見這讀書與否,跟明理知義通人情世故竟是兩回事兒。只這麼一遭兒,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說罷,也不待蘭姨娘反駁,笑向尤老安人說道:「我帶著兩個姐兒嫁進尤家,這件事老太太跟老爺是知道的,族中也是應允了的。我私下忖度著,老太太與老爺光風霽月,端的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釘的響快人,斷然不會做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兒。既是當著兩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兒說好了的,又何故在成親之日背著我叫兩個賤婢明裡暗裡的向我那兩個姐兒打探原趙家的人,又嫌棄什麼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說了那麼些不三不四的話,害的兩個姐兒一夜也沒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說。還好身邊兒跟著的丫頭是個忠心的,今兒早上悄悄告訴了我。否則我便是個死人,連女兒被兩個賤婢欺負了都不知道。我想著那兩個賤婢無緣無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見是有人背地裡吩咐了什麼,她們才敢這麼做。」
    陳氏說著,不覺又是一陣冷笑,目光灼灼地盯著蘭姨娘,口內斬釘截鐵的說道:「既是這麼著,我不妨再把話說一遍——別說咱們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進了尤家的門兒,明公正道的開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們娘兒三個賴在你們尤家不走了。倘若誰覺著我們娘兒三個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順,不妨今兒都擺在台面上來。大家索性撕破了臉痛痛快快鬧一場,我也好死了心,從此守著嫁妝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過安穩日子。也不必叫你們尤家的下人說嘴,好似我們陳家的閨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們尤家寄人籬下。」
    陳氏這一番發作的毫無徵兆,尤家眾人猝不及防,登時呆愣住了。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忙拉著陳氏的手賠笑道:「媳婦這話是怎麼說。大喜的日子,不興說這些喪氣話。那些丫頭們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罵,再不濟,還有老婆子我呢。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便是。何苦說這些有的沒的,傷大家的心。」
    一句話未落,登時變了臉色,衝著眾人喝問道:「那兩個賤婢是誰派去伺候姐兒的?又哪裡來的膽子敢歪派主子?可見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濟,不願與你們理論,竟縱的你們如此無法無天,連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負了。」
    說罷,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頭傳話,只說將那兩個丫頭各大四十板子,攆到莊子上,或賣或配人。
    陳氏聽了這話,反倒笑了,拉著尤老安人的手兒因說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這麼著,方才也不過是一時氣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亂說話。還是老太太的話正經,今兒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罵的,反觸了霉頭。何況那兩個丫頭也不過是聽了旁人的挑唆,糊塗脂油蒙了心竅,才做下那樣的事兒。既是規矩不好,打發下去叫管事嬤嬤們再調、教便是了。我瞧著老太太房中的丫頭們規矩就很好,可見有一句話叫有其主必有其僕,再沒有錯的。跟著眼皮子淺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著兩。倘或跟著通達明白的主子,也就學會眉眼高低了。還請老太太派默默將她們調、教好了再派上來,倘若屆時還犯錯,再打再罵再攆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誅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懼陳家的勢利才如此說,只是她身為婆婆,雖然沒有叫兒媳婦立規矩的心思,這大喜的日子反叫兒媳婦搶白了一頓,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聽陳氏如此說,不但沒掃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無不妥。當即拍了怕陳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你既這麼說,就這麼辦罷。」
    回頭又吩咐吉祥去外頭傳話,將那兩個丫頭攆下去再學規矩。吉祥欠身應是,一時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陣紫一陣的蘭姨娘,又拉著陳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著精神不大好,外頭交際往來又頗費心思,府里的事兒我便不大問了,只交給蘭姨娘管。只是她身為姨娘,平日里也沒管過家,一時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僕壞了規矩。說句不怕媳婦你惱的話,也虧得昨兒是得罪了二姐兒和三姐兒,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們尤家豈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對祖宗了。」
    陳氏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可不是麼。我也是這麼想的,得虧是得罪了我那兩個姐兒,我這個人雖明面上厲害,不過嘴上說兩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親戚家,又怎麼說呢?所以還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說話厲害,府里叫個姨娘管家,總歸不好聽。做出來的事兒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便笑道:「我這麼大年紀了,你也忍心看著我操勞。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經主子。正所謂男主外,女主內,這尤家內院的事兒還是你該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懶。」
    說罷,又向蘭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準備妥當了,待太太進門後,便將管家的事兒交還給太太。擇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罷。」
    蘭姨娘早知道新太太進門,必定要有一番針鋒相對。她也早早做好了準備,意欲會一會這位名聲難纏的新太太。蘭姨娘自詡飽讀詩書,又與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兒育女,且這麼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時新鮮,可新太太初來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蘭姨娘什麼都想到了,卻沒料到陳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強,根本不與她多做糾纏,徑自擺了陳家的威勢,便嚇得老太太六神無主,竟然替她出頭當槍,一番連消帶打,不但攆了書香墨香給她沒臉,一並連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氣勢都弱了許多。
    不過交付對牌賬冊管家之權都是題中應有之意,蘭姨娘倒也沒太失措。何況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陳氏接管家事,便要鬧得她灰頭土臉,焦頭爛額,屆時也好叫陳氏知道知道,她蘭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現下陳氏發作了書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還有多少牆頭草似的管家媳婦們,要去討這位新太太的好兒了。
    蘭姨娘想著,面上卻是滴水不漏,仍舊滿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開口說道:「妾身早已準備妥當了。只待新太太進門,立刻交付的。」
    陳氏從前嫁到趙家時,便是長房長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愛哥哥肯撐腰,因而縱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卻也從來不將那些個姨娘侍妾放在眼裡。在她而言,所謂的姨娘通房不過是略有些體面的奴婢丫頭罷了。若喜歡時,給個笑臉閒話兒兩句,若不喜歡了,要打要罰要立規矩,折騰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認真放在心上。從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陳氏眼見蘭姨娘含情脈脈地看著尤子玉,也順著蘭姨娘的目光看了過來,只見尤子玉默默不語若有所失,不覺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內看似拈酸吃醋的說道:「我如今才進老爺的門兒,便發作了老爺的愛妾,老爺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過神來,見著陳氏米分面含嗔的嬌俏潑辣模樣,愈發襯出那明眸善睞,米分光脂艷,不覺心神一蕩,忙開口笑道:「太太這是說的什麼話。書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兒三姐兒,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兒,我卻是心疼生氣,卻為的是咱們的女兒。」
    陳氏聽了這話,頗為自得的看向蘭姨娘。還沒說話,只見蘭姨娘身旁站著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來推了陳氏一把,隨手將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潑在陳氏的裙子上,口內說道:「你欺負我娘,你是壞人。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陳氏見了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說道:「看來這位蘭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規矩調、教不好,連自己女兒的規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說罷,伸手摸了摸已經濕透的石榴紅裙,陳氏向蘭姨娘滿面春風的笑了笑,口內好整以暇的說道:「既是這麼著,不妨我這個當主母和嫡母的操一點子心,幫你調、教一下閨女,如何?」
    一句話未盡,蘭姨娘面色大變。縱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腸愛女心切,只得跪在當地,向陳氏賠罪討饒道:「太太開恩,是妾身教導不當,還請太太看在姑娘年紀尚小的份兒上,饒恕些個兒。」

  

ga1105 2016-5-26 18:02

☆、第五十一章

陳氏目光厭惡的看了眼蘭姨娘。都說慈母心腸愛女心切,蘭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兒,卻能狠下心來教唆兩個賤婢來為難她的女兒。可見讀書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連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過陳氏厭惡蘭姨娘,卻不想跟個五歲的孩子計較,當下懶洋洋的擺了擺手,因說道:「罷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歡你們這麼哭哭啼啼地,沒得觸人霉頭。今日這事兒也還罷了。不過姑娘家的教養很重要,蘭姨娘也該多上點兒心。免得將來姑娘們出去交際走動時,叫人笑話我們尤家的女兒沒有教養——雖說她是姨娘身邊養大的,可總歸要叫我一聲嫡母。我們陳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一句話說的蘭姨娘滿臉通紅,口內卻不得不對陳氏感恩戴德。又壓著四姑娘給陳氏磕頭賠罪。四姑娘面上仍舊是一片憤憤不平之色,待要說什麼,卻被蘭姨娘死死拽住了,這才罷了。
    正說話間,四姑娘潑在陳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濕了小衣兒,膝褲,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何況這渾身的衣裳濕噠噠的黏在身上,也覺難受。陳氏便意興闌珊的嘆了口氣,只說要回房換衣裳。眾人眼見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著陳氏的手兒笑贊道:「果然媳婦兒是好性兒的人,將這個家交給你,我再沒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著陳氏回房去換衣裳。至於夫妻兩人又在房內敘了何種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說蘭姨娘帶著滿肚子委屈的回了臥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嬌生慣養,及至後來父親因貪墨之事罷官抄家,境遇落魄時,又遇上尤子玉納了她做姨娘。其後在尤家內宅,仗著顏色好又讀過幾年詩書,端得受寵。先頭的當家太太又是個性格綿軟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縮。雖是正房太太,在家裡反不如她這個姨娘風光。再後來蘭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卻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沒心思續弦,老太太又年歲漸長精力不濟,竟將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給她。
    正所謂手裡的權是人的膽,別說蘭姨娘原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人,即便當年安穩,這麼多年大權在握,養尊處優下來,也早忘了身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會在尤子玉迎娶陳氏之後,萌生了同陳氏一較長短,只盼著陳氏同先頭的太太一樣好性兒,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蘭姨娘卻沒想到,陳氏竟然是個這麼厲害且不顧常理的人兒。剛剛進尤家的門兒,就敢仗著娘家的勢利給婆婆和相公下臉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爺也是個沒骨氣的,就這麼三兩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過是個不知廉恥不守貞靜的寡婦!」蘭姨娘狠狠的想著,「如今且讓你得意一回。過了今兒,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只是一想到陳氏進門時的十里紅妝,以及面對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氣剛強,蘭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親當年沒有被罷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萬寵的官家小姐,何至於淪落到給人當姨娘的不堪境地。
    蘭姨娘坐在榻上悶悶不樂,忍不住抱著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歲,卻已經知道心疼母親了,只是她年紀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兒天生妖孽,翻來覆去只會叨咕一句「母親不哭」,眼見著勸不住蘭姨娘,自己也嚇得哭出聲來。
    蘭姨娘見狀,反倒心疼起來,耐著性子哄了女兒一陣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婦們來回話。蘭姨娘聞言,只吩咐眾人在外頭等著,自己則叫了清水洗臉敷面。又打發大丫頭帶著四姑娘出去玩。
    一時管事的媳婦們進來聽喝,蘭姨娘不緊不慢地捧著一杯茶輕啜,沈吟半日,方才說道:「想必你們也都聽說了。新太太是個厲害人,今兒頭一天見面,就仗著自己是當家主母,給了我一個好大的沒臉。我知道,你們這些的管家媳婦,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紅踩白的。想必這會子心裡正盤算著如何去太太跟前兒討好賣乖,也得些好處——」
    一句話尚未說完,早有幾個管家媳婦們急忙開口剖白自己,因又說道:「姨娘這話是怎麼說的。姨娘待我們的好處,我們都是知道的。憑她新太太再是怎麼厲害,個家門另家戶,一家有一家的規矩,豈可因著一個人,便亂了咱們家的規矩。別說咱們看不過眼,便是老太太老爺,也是不能讓的。」
    蘭姨娘聞言,又是一陣冷笑,因說道:「你們在我跟前兒說的好聽。到了太太跟前兒,指不定要怎麼編排我。不過我也醜話說在前頭,你們想要討好賣乖,我不管。只是別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這些年我管著家裡的事兒,你們這賬面上使了多少瞞神弄鬼的法子,我懶得同你們理論,難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賬盤庫,你們可都打點著精神,仔細應對妥當。真要是出了什麼岔子,別說是我,連老太太也難保住你們。」
    眾管家媳婦們聽了這話,不覺微微色變。有人心下暗暗擔憂,也有人不以為然。
    蘭姨娘該敲打的也都敲打過了,眼看著時辰不早,便向眾人說道:「好了,這會子也不早了,咱們且過去罷。再晚一些,只怕人家還當我有心使壞似的。」
    說罷,撂下手中茶盞,徑自起身帶著一眾管家媳婦們至正房給陳氏請安。
    彼時陳氏早換過衣裳,聞聽小丫頭回說蘭姨娘帶著管事嬤嬤們過來交賬本兒並庫房鑰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聞聽此言,乜斜著眼打量陳氏,口內笑道:「她倒是勤謹。可見也是真心敬重你這位太太。否則,便是找個藉口拖拉幾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誰,誰是她?」陳氏口內嗤笑,抱著膀子向尤子玉說道:「你也用不著替她剖白裝可憐。我進門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們家的姨娘難纏。我們之間的事兒,你最好別多嘴。你們男人我見多了,一見了女人都不是用腦子想事兒的。她要是真的勤謹安分,也□□不出那樣輕狂的丫頭跟女兒。」
    尤子玉不過說了一句,陳氏便回了一車的話。眼見新媳婦俏生生立在當地,明艷逼人,言語譏諷的小模樣兒,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熱。忙擺手搖頭,故作頭疼的討饒道:「罷了罷了,我不過隨口一句話,你又何必認真動怒。你說的對,你們女人家的事兒,我懶得摻和。我不說,我不說。」
    頓了頓,忍不住又替女兒辯解道:「四姐兒今年才五歲,小孩子心性,一時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這個當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計較。」
    「你慈父心腸疼惜女兒,我便是那惡毒的後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計較,反正將來自然有人跟她計較。」陳氏說著,不覺冷笑道:「那麼小的年紀,還是個庶出的丫頭,從小兒養在姨娘小妾跟前兒,眼界不寬,規矩學不好也是應當。只怕將來議親嫁人的時候也有的折騰。我既然是做後母的,又這麼可惡見不得人好,自然樂意養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頭得罪了人被人笑話,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隨意配了便是。反正不過是浪費一分嫁妝——也是你們尤家公中出銀子。與我甚麼相干。反正到時候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聽,反倒是愣住了。沈吟半晌,少不得認同陳氏的話。忙走到跟前兒,拉著陳氏的衣袖賠笑道:「你這話很是,倒是我誤了。既這麼著,還得請你多費心教導才是。你們陳家的女兒個個兒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陳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經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軟,如果不能在他新鮮氣短時拿捏住了,只怕將來又是個趙琛。聞聽此言,便是一哼,抱著膀子倚在門上,似笑非笑的說道:「我又為什麼費心?我可犯不著如此。免得人家不領情兒,只說是我故意折騰她們娘兒兩個,到你跟前兒掉幾滴金豆子,連你也誤會我使壞心。」
    尤子玉被陳氏三兩句話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罷了罷了,我說不過你。隨你便是。」
    尤子玉跟陳氏的一番言談,呆在外間兒的蘭姨娘並諸位嬤嬤丫鬟都聽得一清二楚。一時間難免有人悄悄打量起蘭姨娘。蘭姨娘面上緋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
    春蘭秋菊幾個丫鬟見了,更覺解氣。又晾著眾人一會子,方才掀簾子進去通傳。陳氏便拉著尤子玉出到外間兒廳上。蘭姨娘忙命眾嬤嬤交賬本兒並庫房鑰匙。
    當著尤子玉的面兒,陳氏且不多說,只吩咐眾人暫且將賬本兒交上來,其餘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門後再辦。因又說道:「我雖不年輕,卻也是初來乍到。府上的規矩也不大懂。這些個事情暫且不急,賬本留著我看看。你們且把庫上的東西打點妥當了。等過幾日,我親自帶了人去庫房交接。咱們先把這一塊弄清楚了,也免得將來說不清甚麼打飢荒。」
    那些個管事嬤嬤們皆已領會到陳氏的厲害,聞聽此言,只得唯唯應是。

  ☆、第五十二章

陳氏當著尤子玉、蘭姨娘及眾管家媳婦的面兒說的冠冕堂皇,穩穩當當,背了人卻抱著賬本子問尤三姐兒,能否瞧出甚麼貓膩來。
    尤三姐兒心知肚明,這管家太太同後世的那些個經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兒上任時也須得先燒上三把火,挑兩只蹦躂歡的肥雞殺給猴子看,如此方能鈐束眾人。如若不然,這怕這尤家內宅今後卻難呆了。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不免想到成婚之日蘭姨娘調唆丫頭來使下馬威的舉動,不覺一陣膩歪,隨手翻了兩頁賬,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陳氏笑道:「媽請放心,這裡頭的端倪多著呢。只看媽想查到甚麼程度罷了。」
    陳氏聞言,不覺眼睛一亮,挨著尤三姐兒坐下,開口問道:「這話怎麼說?」
    尤三姐兒略微沈吟片刻,整了整思緒,因說道:「歷來管家理事,最難纏的莫過於賬目不清,人浮於事,家人豪縱,仗著主子的顏面不服鈐束,更壓著底下人不敢敬忠職守。尤家的問題大抵也是如此。只不過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跡可循的。」
    尤三姐兒說著,用手敲了敲賬本子,指著其中一條說道:「別的且不說,媽只看這一條。我竟不知,咱們都中哪一年的年景這麼不好,連雞蛋都漲到五文錢一個了?」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旋即順著三姐兒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還是我閨女伶俐聰慧,你先前那一套長篇大論,我是不懂。不過看著雞蛋的價錢,我便明白了。」
    說罷,躍躍欲試的道:「這些個老貨,也不知從中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門,得了空兒,先拿她立威。」
    一句話未落,卻被尤三姐兒制止道:「這卻不好。媽可知道,這個人是誰?」
    陳氏接口便道:「憑她是誰,難道她身為奴婢的犯了錯,我這當主子的還不能追究?」
    尤三姐兒笑道:「媽倘或認真追究,才是合了蘭姨娘的心意了。」
    陳氏聞言,又是一愣。只聽尤三姐兒繼續解釋道:「要說起這個人,我是不知道的。不過她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簡單,先頭那位太太並蘭姨娘管家的時候卻都不理論,媽難道不覺得奇怪?」
    陳氏到底不是魯鈍之人,聽了尤三姐兒這話,不覺靈光一閃,忙開口問道:「你的意思,這個管事嬤嬤乃是老太太身邊的人?」
    尤三姐兒因笑道:「是不是,一問便是。」
    當下又吩咐丫鬟蓁兒去叫荳兒和芍藥來。一時荳兒芍藥來了,尤三姐兒便問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誰。那荳兒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說的這個嫂子是咱們家內廚房的頭兒,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閨女,後來老太太做主,與外頭的曾管事結了親——曾管事便是外頭的買辦,現如今管著咱們府上採買的事兒。」
    聞聽此言,陳氏下意識的看了眼尤三姐兒,心中暗贊不絕。一時又恨蘭姨娘奸猾狡詐,擺明是挖坑讓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來,立根不穩,急需做出兩件事情來立威。可倘或因此發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掃了老太太的顏面,再加上有心人從中挑撥,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要遠了她的。
    本來婆媳便是天敵,陳氏縱然仗著陳家的勢力不怕老太太為難,可夫妻之間,一家人相處,總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時看似處在上峰卻未必是贏了。比如這一件事,倘或陳氏真由著性子發作了,便落了蘭姨娘的算計。
    還好三姐兒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賤人的詭計。陳氏這麼想著,愈發自得的看著三姐兒。
    尤三姐兒渾然不覺,吩咐蓁兒搬了兩個小杌子在腳下,命荳兒芍藥坐了,又上了兩杯茶,笑向兩個小丫頭子道:「有些事兒,我們才來,都不大清楚。須得問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問到今兒隨著蘭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幾位管事嬤嬤,「家裡還有什麼人?」
    芍藥到底比荳兒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頗有些小聰明,登時明白了陳氏和尤三姐兒的意思,忙搶先開口,將府中如今管事兒的媳婦嬤嬤們的來歷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強調了哪幾個人是老太太的關係,哪幾個人又是蘭姨娘管家後才提拔上來的。
    尤三姐兒一壁聽荳兒和芍藥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兒研墨鋪紙,將兩個小丫頭子所說的人事關係一一記了下來。最後仍吩咐蓁兒抓了一把子糖與荳兒芍藥,將兩個小丫頭子打發了。這才回頭笑向陳氏道:「如此我們也就知道了,該殺哪只雞給猴兒看?」
    陳氏一壁聽了荳兒芍藥的交代,一壁翻賬本,頗有些擔心的問道:「只是我們如此做,恐怕被罰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兒便笑道:「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常日里擔著管家的事兒,眼見著銀子從眼前過卻半點兒不伸手,也太難為人。別說咱們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兒們,一朝上任,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現下換了這一批,再挑幾個看似實的上來,一日兩日的不敢如何,時日長了,也難保乾淨。可見選什麼人來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們如何管制才好。」
    陳氏聽的稀裡糊塗,仍舊不明白。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又解釋道:「總之我們先理清賬目,將這些年有貓膩的地方都挑出來呈給老太太和老爺瞧。至於她們罰不罰,如何罰,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爺的主意罷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總歸不與我們相干。不拘是先頭的太太和蘭姨娘監管不力還是監守自盜,我們也懶得理論,不過是叫大家心裡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後要怎麼當差做事,那就得聽媽的意思。如若不然,兩罪並罰,可就不是如今的輕輕放下了。」
    陳氏這回聽明白了,拍手笑道:「妙啊。你這鬼丫頭,這意思我聽明白了。可是先敲打一頓,叫他們知道咱們的厲害。今後再當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如此便不敢貪墨也不敢偷奸耍滑,到時候再和先頭的一對比,豈不顯出咱們的好處來了?」
    尤三姐兒點了點頭,因笑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指望著貓兒不偷腥,還不如咱們辛苦一番,想些法子,不給她們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機會。」
    陳氏聞言,越發稀奇,忙開口問道:「這可怎麼辦呢?總不好我們派人整日里盯著她們做事採買罷?」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便是一笑。其實她早在接管陳氏的嫁妝買賣時,便打了這個主意。只不過當時年紀小,不好任意施為罷了。如今年歲且長了一些,何況又打著陳氏的名分,先拿尤家內宅來練練手,待熟悉了再在自家的買賣行當上施為一番,也是好的。
    尤三姐兒這麼想著,便向陳氏徐徐解釋,先向陳氏說明瞭何為復式記賬法,因說道:「既是外頭買辦們採買東西時虛報價錢,裡頭各行當上又上下其手,莫如叫他們採買東西時,向賣家討要進貨單子,命他們一一羅列出各東西的價格質地,咱們留著兩相佐證,也省的過後查證時,他們推脫耍賴。再者裡頭挪用東西時,也都得記清楚了,甚麼時候提了甚麼東西,都用到甚麼地方了。一應單子一式三份……」
    說完了復式記賬法,又說人事管理的事兒。尤三姐兒提前幾百年的說出了績效考核的一應考核辦法及評分原則。只是這會子還都是最簡單的大框架,「須得結合尤家內宅的情形,再仔細斟酌,這倒是不必著急。」
    一席話聽在陳氏耳中,倒是並不覺得驚為天人。只覺著這辦法還好,賞罰分明,一應事務有章有法,倒是無需管事的主子如何費心,只盯著下面人照規矩辦事即可。
    只是不明白尤三姐兒為何要撥出一份「養廉銀子」來給那些個管事、媳婦們養老。
    尤三姐兒便說道:「那些個管事、媳婦們之所以當差時竭力貪墨,不過是懼怕人走茶涼,將來沒了差事時,手裡再無進項,不能養活家小罷了。除去那些個因出了差錯被卸了差事的下人們不算,倘或那些個兢兢業業為主子盡忠的人也是老無所依,也忒不公了些。咱們做主子的倘若賞罰隨心,那些個下人們自然心下沒底。倘或一切都有了章程,當什麼差事有什麼福利,即便是老了當不得差,每月也得一抿子銀錢過活。如此確保了她們的安穩日子,她們也好沒有後顧之憂的替主子盡忠罷了。」
    說穿了,也不過是後世的五險一金拿過來靈活運用罷了。身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此事無需置喙。可既生為人,必有私心。尤三姐兒不知道古時的當家太太如何管理內宅,卻曉得後世的人事部門如何制定考核標準來管理公司。相信兩者自有共同之處。
    陳氏尚且不知尤三姐兒拿著管理公司的法子來管理內宅,只覺著同閨女說了一席話,心下安穩不少。人也變得不急不速,穩當起來。
    次日三朝回門時,陳氏少不得同長嫂馮氏顯擺了幾句,叫馮氏也照著這樣的法子管家,「倘或真成了,能省好些心。」
    且不說馮氏聽了會否動心,只說舅舅陳珪趁著陳老太爺與姑爺尤子玉吃酒閒話兒的空兒,至書房取了裕泰商行的常管事送來的幾本描寫海外風俗軼事的話本兒遊記來後宅尋尤三姐兒,恰好聽到了陳氏姑嫂的這一番話。不覺心下一動,當即上前笑著詢問些個兒,豈料陳氏說來說去於細節處總說不大明白,陳珪索性帶著尤三姐兒至旁邊的廂房裡細細垂問一遍。
    尤三姐兒是知道自家舅舅目光犀利,且好鑽營的脾氣的。更知道舅舅如今走了太子的門路,外頭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危如累卵。只是這些事情,也只有她這個後來人能看明白,當真說出來,只怕眾人不以為她瘋了,也斷然不會放在心上。
    所以尤三姐兒才想出復式記賬法和績效考核的主意來。一則是想更好的管理陳氏的嫁妝鋪子和生意買賣,二來也是從邸報中得知如今朝廷的弊病甚多,當今聖人已經年邁事高,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興許能忍了。可不管今後哪位皇子上位,恐怕都忍不了國庫空虛卻肥了世家官宦們。如果舅舅能在朝中或太子跟前提出這些法子,哪怕太子不以為然,興許還能入了另外一個人的眼。
    屆時,也算有得一拼之力。
    只是受於年齡所限,尤三姐兒仍是不敢說出太深奧老道的東西來,不過是借著這些年管理嫁妝鋪子的便宜,推脫因此想到了一些辦法,「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生怕因此亂了鋪上的生意,反倒不好。恰好媽這回要接管尤家的事兒,我便試試。好不好的,也就知道了。」
    便是不好,反正弄壞了也不是自家的買賣,她不心疼。
    陳珪自然聽出了尤三姐兒的潛在之意,不覺一笑。暗道一聲「小滑頭」。

  ☆、第五十三章

舅甥兩個躲在廂房裡說了好一會子的話,一時竟忘了時辰。還是陳老太太瞧著不像,打發蜜蠟過來叫人,因說道:「大喜的日子,咱們一處坐著聊天豈不好。偏你們兩個躲到一處鬼鬼唧唧的,也不知成日家哪來那麼些話。」
    舅甥兩個聽了,不覺相對著做了個鬼臉,陳珪因笑道:「是外甥女兒托常友貴蒐羅的那些海外番邦的風俗軼事,上一回商隊返京分紅利,常友貴連著紅利一齊派人送了來。我因這兩日事多,忙忘了。這會子想起來了,便給外甥女兒送過來。」
    馮氏聽了,笑著打趣道:「還好咱們家的二姐兒是個丫頭,這要是個小子,這麼個心氣兒野性兒,指不定將來跑到爪哇國去了。」
    說的眾人都笑了。陳氏則囑咐道:「昨兒尤家祭祖,也給兩個姐兒排了序齒。今後可不能稱呼大姐兒、二姐兒了。要叫二姐兒、三姐兒才好。」
    眾人也都明白的,當即點頭應了。只是一時忘了,仍舊改不了口。陳老太太懶得理論這些瑣事,仍舊拉著陳氏的手一長一短的打聽尤家內宅的事情。又問婆婆可好相處,相公可疼愛敬重,姨娘們可搗鬼不曾,尤家的幾個姐兒可服嫡母管教。
    陳氏不想陳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反倒替她擔憂,一味的挑揀好的說。尤其說了家宴認親時帶著兩個姐兒偏尤家親戚東西的事情。聽得陳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指著陳氏罵了幾聲「促狹鬼」。
    馮氏在旁笑說道:「老太太儘管放心。咱們家的姑太太端得厲害脾氣,她不欺負人也還罷了,哪裡能叫旁人欺負了去。」
    一句話說的眾人又是哄堂而笑。陳老太太眼見陳珪仍在底下坐著聽笑話兒,不免開口催他道:「你也該前頭去陪陪客。新姑爺頭一天上門,你這當大舅子的,總不好全托給你父親一個人,沒的叫人以為咱們是不滿姑爺,故意冷落人似的。」
    陳珪聞言,不覺笑道:「老太□□心罷。父親是有話問子玉兄。我呆在那裡,子玉兄反倒不自在。莫若等他們爺兒兩個聊完了,我再過去陪著吃酒便是了。」
    陳老太太因想著陳珪做事八面玲瓏,與人結交往來從不出差錯的,也就不再多說。
    陳珪又坐了一會子,眼見時辰不早,快吃午飯了,方起身抬腳往前頭去。
    一時吃過了午飯,又吃過一回茶,趕著日頭還沒下山,尤子玉方帶著戀戀不捨的陳氏並兩個姐兒家去。也不知道陳老太爺同尤子玉說了什麼話,那尤子玉滿面紅光笑的合不攏嘴,瞧上去連骨頭都輕了兩斤似的。一雙眼睛不住的溜著陳氏,若不是礙著馬車里還有兩個姐兒,只怕這會子整個人都靠在陳氏身上了。
    一時歸至尤家,眾人且回房換了衣裳,方才到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尤老安人少不得問了些陳家的情形,又問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的安。陳氏一一答應了。
    尤老安人又提及陳氏管家的事兒,陳氏早同三姐兒定了主意,因笑道:「我是新進門的媳婦。家裡的規矩也不大懂,昨兒下頭交賬時,我只收了賬本兒,想著先瞧個明白,再說其他。」
    尤老安人聽了,便笑道:「這話很是。不過你如今是當家太太,有些事情倒不必由著她們糊弄你。雖說入鄉隨俗的道理是好的,但也該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才是。那起子刁鑽懶賊,我也是知道厲害的。甚麼引風吹火,借劍殺人,坐山觀虎鬥……不過是這些年我上了年歲,又精力不大好,懶得同她們理論罷了。你如今管起家來,倒是很不必在意甚麼情分臉面的,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論理兒,咱們家的那些人,也須得個好人兒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尤老安人這一席話,倒讓陳氏心中有數了。想必那些個奴才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事情,這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過顧著情分臉面,不想認真追究罷了。
    既這麼著,陳氏心中也有章程了。當下按捺住心思不表,仍舊滿面春風的笑向尤老安人說道:「老太太也太肯較真兒了。這世上哪有貓兒不偷腥的。便是朝廷官員們都有個三節兩壽的孝敬銀子,那還是讀了滿肚子聖賢書在裡頭的,都知道銀錢是好東西,何況是你我。」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懸著的心也放了一大半兒。她也是怕陳氏不管不顧的給她沒臉。畢竟陳氏剛剛進門兒,急需立威,那幾個老貨辦事又太蠢了,恨不得把柄兒送到人家手裡頭。
    只是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早幾年尤老安人是為了同兒媳婦打擂台,倘或不給底下人一些好處,人家又那肯盡心盡意替她辦事。後頭兒媳婦沒了,蘭姨娘管家,那起子懶賊便將通融當做了舊例。蘭姨娘名不正言不順,既不好管也不想管,如今竟把這事情交到陳氏手中,想拿著她的人挖坑給陳氏跳,不拘後頭是架橋撥火還是挑撥離間,尤老安人都忍不得。索性趁著陳氏還沒發作,率先挑明瞭當面告訴。
    陳氏也是明白尤老安人的心思的。何況她經了三姐兒一勸,當真沒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放在心上,卻不想平白便宜了蘭姨娘,當即開門見山的說道:「聽說咱們府里以前是蘭姨娘管家,果然是個伶俐通透的。單看這一本賬,我便知道了。」
    尤老安人當然也明白陳氏的意思,只是她肯同陳氏明說,一半兒是為了自己的臉面,一半兒也有挑唆陳氏同蘭姨娘鬥法的意思。她可不相信依陳氏那爆炭的性子,會容忍蘭姨娘算計她卻不還手。
    果然,就聽陳氏繼續說道:「還有幾個月便到年下了,我是新進門的媳婦,也沒什麼孝敬老太太的。便想著抄幾本經書送到廟上替老太太祈福。只是我如今事忙,又不會寫字。我聽說蘭姨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想必字兒寫的也好。便想央她替我茹素吃齋,抄寫經書。等到了年下時送到京中各處寺廟里當著佛祖的面兒貢了,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安穩康健。」
    頓了頓,又說道:「不只是蘭姨娘替我抄經,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該每日抄幾篇經書,到了年下一總送到廟里祈福。這也是她們孝敬老太太的意思。四姑娘年紀還小,又身嬌肉貴的,我怕她累著,也還罷了。」
    尤老安人聽了。心下一陣好笑,面上卻笑道:「這倒是件好事兒,只怕她不願意。」
    陳氏接口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這話我倒是不好說,只能央求老爺罷了——倘或我自己開口,只怕蘭姨娘誤會我使壞心,有意為難她似的。」
    尤子玉在旁聽著陳氏婆媳兩個說話,正所謂百善孝為先,他是很贊同這件事的。更何況陳氏母女最初能名揚都中,也是靠了這一手兒。連尤子玉最初聽說陳氏的名聲兒,也是因為此事。所以尤子玉對這件事情感懷頗深,當即笑道:「這倒也不妨。蘭兒生性溫婉賢惠,她聽了這件事兒,只有高興的。倒是你多心,既這麼著,由我去告訴她便是了。」
    陳氏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因笑道:「這話可是你說的。既然應承下來,必定辦到才是。不要人家掉了兩顆金豆子,你就軟了心腸軟了耳根兒,反倒埋怨起我來。」
    尤子玉最愛看的便是陳氏這副拈酸吃醋的俏模樣,只是當著尤老安人的面兒,不好動作。只得無奈的笑了笑,裝作沒聽見。
    尤老安人看著他們夫妻兩個拌嘴,也不理論。笑著招手兒叫過二姐兒和三姐兒,一手攬著一個摟入懷中,因問道:「回到外祖家好不好?是住在外祖家好,還是住在家裡好?」
    二姐兒便說道:「都好。」
    三姐兒卻道:「各有各的好處。」
    尤老安人也是知道三姐兒伶俐的。聽了這話,不覺笑問道:「哦,這話是怎麼說?」
    尤三姐兒笑著接口道:「外祖家裡有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待我們都是極好的。家裡有老太太母親和大姐姐,待我們也是極好的。」
    一句話未盡,尤子玉便笑著問道:「只老太太你娘和大姐姐好,難道我這個當爹的就不好麼?」
    尤三姐兒也不怕人,嘻嘻的笑道:「老爺也是極好的。只是沒有老太太母親和大姐姐好。」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霎時笑出聲來。摟著三姐兒笑罵「小促狹鬼」。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都抿著嘴直樂。
    尤子玉忍俊不禁,也跟著笑出聲來。正笑鬧間,只見大姑娘帶著乳母丫頭,蘭姨娘帶著四姑娘過來給老太太和老爺太太請安。
    陳氏見了蘭姨娘,不覺想到方才的提議,只笑著看尤子玉也不說話。
    倒是尤二姐兒心思細膩,留意到大姑娘眼圈兒微紅,似乎有哭過的痕跡,不免開口問道:「大姐姐怎麼哭了?」
    一句話落,登時引了眾人的注意。大姑娘忙開口解釋道:「並不曾哭,想是方才在屋裡坐著,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睛。我用手揉的。」

 

ga1105 2016-5-26 18:02

 ☆、第五十四章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蘭姨娘便是幽幽一嘆。摟著四姑娘開口說道:「可憐見的。想是大姑娘見太太進門,且與二姑娘、三姑娘母女情深,便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了。」
    大姑娘聞言,忙看了陳氏一眼,開口辯解道:「並非如此。當真是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睛。姨娘不要亂說。」
    陳氏嗤笑一聲,看了眼尤子玉,陰陽怪氣的說道:「蘭姨娘可不是渾說。你父親說了,蘭姨娘為人最是溫婉體貼,向來都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豈有渾說的。」
    一句話說的尤子玉十分尷尬,蘭姨娘心下也是一陣惱怒,待要開口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陳氏索性盯著尤子玉的眼睛道:「老爺不是有話同蘭姨娘交代麼。趁著大家都在,盡快說了罷。」
    眾人聞言,不覺詫異,皆看向尤子玉。尤子玉本來是想著私下同蘭姨娘說的,卻被陳氏一語道破。只得丟開原先的盤算,向蘭姨娘說了要她代替陳氏茹素抄經,替老太太祈福的事兒。
    蘭姨娘且是後宅廝混久了的人物,聽了這話,哪裡還不知道陳氏的盤算。只是陳氏那一番藉口冠冕堂皇,何況又拉上了三位姑娘,又請了尤子玉做說客,倒是由不得她反駁。當下只能爽快的應了下來,口內還說了幾句奉承老太太的漂亮話。因又提議道:「四姑娘雖然年紀尚小,卻也是老太太的孫女兒,既然前頭三個姐姐都要抄經祈福,她也不好躲懶。雖是小人兒家,受不得累,每日也抄一篇經書,這也是她的孝心。」
    尤子玉聽了這一番答對,愈發覺得蘭姨娘和順溫婉,看向蘭姨娘的目光也帶了幾分贊賞。
    蘭姨娘見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神情間帶了幾分嬌羞怯怯。
    陳氏最看不得姨娘侍妾做出這麼一副狐媚子的模樣兒來勾搭男人,當即冷笑連連。心下暗罵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仍是這麼個小女兒的做派,沒的叫人惡心」,口內卻說道:「既是禮佛抄經,茹素吃齋,況且又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更要心誠才是。我明兒便吩咐家下人在正院後頭的偏房裡收拾出一間佛堂來,以後蘭姨娘便在佛堂裡頭抄經。一應的湯水吃食也叫廚房單做出來送進去。」
    既是茹素,便不能沾葷腥。自然要同府內其他人的吃食區分開來才好。
    說了這一句,又想起另外抄經的幾個姑娘來。生怕蘭姨娘借此生事,忙開口描補道:「幾個姐兒年紀還小,且都是生長的時候,倒不好在吃食上不見葷腥——抄經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倘或因此餓壞了幾個姐兒,倒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姨娘就不一樣了,別說三十歲的人了,飲食清淡些沒什麼,即便是有什麼,當著老太太和老爺的面兒,蘭姨娘還敢反駁不成?
    陳氏心下一陣冷笑,這種沽名釣譽愛扮賢良的主兒最好對付。平日里在眾人跟前兒拿腔作勢的久了,根本不用親自出手,只要架著孝道的名義隨口吩咐兩句,大帽子扣下來,讓人想反駁也不成。
    所以說這世上好人難做。何況心底本來就不大好,卻硬要裝出一副好人兒的模樣來呢?
    想到這些,陳氏不免一陣幸災樂禍。故意當著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面兒,開口問蘭姨娘道:「這也是我私心的一點子想法。倘若你覺得不妥,或是捨不得錦衣玉食,那也罷了。畢竟聖人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比如我自己,離了魚肉一日,便如刀割了身上的肉一般難受。想是姨娘同我一樣的無肉不歡,那可不好強求。」
    陳氏早幾年跟著女兒們同吳先生念書,一來是為了多認得幾個字,將來也方便管家理事看賬本看帖子。二來也學了些自以為有用的成語詩句,想著讀書人的話刁鑽犀利,有時候拿來堵人的嘴,最是恰到好處。今日便用在了蘭姨娘的身上。
    蘭姨娘聽了這話,由不得面色一變。她祖籍是南方人,何況自幼出身詩書官宦之家,受長輩影響,平日里飲食較為清淡,尤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倘或這會子順著陳氏的話不肯茹素吃齋,只怕老太太最先不信,連尤子玉也會十分失望。蘭姨娘生怕自己一個不好引得尤子玉懷疑她的孝心品性,因而明知道陳氏已想了法子要作踐她,卻不敢當面挑明。只是要她眼睜睜的落入陳氏的圈套,任她擺布,又不甘心。正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麼開交的時候,就聽尤老安人接口說道:「蘭姨娘不過是代你抄經罷了,又不是真的要出家修行。且不必現收拾佛堂那麼麻煩。就在我院兒里的小佛堂抄經便是了。至於吃食一道,合該區分開來,也免得衝撞了佛祖。」
    尤老安人都開口了,蘭姨娘再是不滿,也只得咽了下去。只是心下憤憤不平,仍舊滿目哀怨的看著尤子玉。尤子玉倒是沒想那麼多,只以為尤老安人同陳氏的吩咐皆是題中應有之意,當下笑向蘭姨娘囑咐道:「你要好生抄經祈福,叫佛祖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身體康健,再抱一個大胖孫兒才是。」
    這句話倒是合了尤老安人的心思,當下笑的合不攏嘴。又囑咐尤子玉與陳氏兩人,「這一日辛苦了,快些回房歇著去罷。晚飯也不必過來吃了,只在房中自便就是。」
    又吩咐大姐兒,「你是長姐,比下頭幾位妹妹大上好些,須得好生照顧幾個小妹妹。二姐兒與三姐兒都是剛來咱們家,只怕還有些怯生,你要多加留心,莫要拘束了她們才是。」
    大姑娘坐在上房許久,只除了方才二姐兒問她一句話,蘭姨娘拿她做筏子的一句話,便如隱形人一般。如今且聽了尤老安人的一句吩咐,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忙起身應道:「祖母放心,我會照顧妥當的。」
    尤老安人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拉著二姐兒、三姐兒囑咐了一些話,這才放了眾人離開。
    最小的四姑娘平日里最受祖母和父親的喜愛,今日卻無人理會,嘗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心下十分不滿。忙開口說道:「祖母和父親都不理我,我要生氣了。」
    尤老安人對蘭姨娘挑撥陳氏發作她心腹嬤嬤的所作所為懷有芥蒂,只是四姑娘到底是她的親孫女兒,又是她看著長了這麼大,待遇同蘭姨娘自是不同。當下笑著招手兒示意四姑娘上前,抱著她說了一會子話,又吩咐大丫鬟吉祥和如意開箱子拿了些玩意兒哄四姑娘玩。一時又想到了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少不得也找了兩只銀質的九連環送與二姐兒和三姐兒。
    二姐兒和三姐兒含笑道謝,接過九連環,眼見大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語,沈默安分的模樣兒,不覺一怔。
    是夜,尤老安人留了四姑娘在上房吃晚飯,尤子玉夫婦回房自便,大姑娘礙於尤老安人的吩咐,則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房吃飯。也不過是六菜一湯,湯是酸筍雞皮湯,菜是四葷兩素。二姐兒、三姐兒因著午膳吃多了,尚有些沒克化,晚上便吃的少了。
    大姑娘不知是胃口如此,還是別的緣故,也只用湯泡飯,就著兩盤素菜略略進了半碗,便叫丫鬟們進來。也不吩咐撤桌,只叫丫鬟們就著剩下的菜吃了晚飯。那兩個丫頭想必習慣了這樣的事兒,都笑嘻嘻的告了謝,拿了自己份例中的飯菜,站在桌旁吃了。
    大姑娘則帶著二姐兒三姐兒進裡間兒吃茶。三姐兒這才有暇打量大姑娘的屋子,但見屋內陳設簡單樸素,雖不似雪洞兒一般,卻也沒有甚麼玩器。桌上也只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床上也只吊著最尋常的輕紗帳幔,很不像官家小姐的繡房。更不如尤家給二姐兒、三姐兒收拾出來的屋子精緻。
    二姐兒見狀,不免心下一驚。回頭看了三姐兒一眼。三姐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打著過後告訴陳氏的主意。
    大姑娘想是習慣了,也不甚在意,又同二姐兒、三姐兒閒聊一回,見天色晚了,便各自散了。二姐兒回房歇息,三姐兒卻在燈下施展了自己雙手打算盤的絕技盤點賬目。
    其後幾日,陳氏仍舊按捺不動,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夫君督促蘭姨娘並幾位姑娘抄經祈福之外,便是同三姐兒熟悉府上的規矩,共同參議管家事宜。至於那些個管家媳婦們或是試探或是剖白效忠的話茬兒,一概不接不聞。只推脫「有甚麼事都等盤完賬目庫房後再做理論」。
    豈料陳氏越是如此沈得住氣,諸位見識了她脾氣厲害的管家媳婦們越是忐忑不安。就連先前打定了主意要坐壁上觀的幾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別提那些個抱著燒熱灶主意的嬤嬤們,更是整日里拿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自以為重要的後宅陰私過來稟報。
    陳氏看在眼中,也不多說。
    這日一早,陳氏服侍著尤子玉洗漱穿戴,出門上朝。又帶著幾個姐兒至上房請安,說了一回話。剛剛回至正院兒,便有秋菊通傳說家下幾位管家媳婦正在外頭等著拜見太太。
    陳氏叫進眾人,諸位管家媳婦們先是叩頭請安,再起來時,就見陳氏一改從前幾日不言不語的態度,將幾本賬擲在眾人腳下,捧著茶盞掀開茶蓋刮了刮茶末子,不緊不慢地輕啜一口,方才說道:「賬本上圈了紅圈兒的,都是開銷有誤的。我知道你們都打著法不責眾的主意,或者欺我年輕,以為我經不得事,理不清賬,也是有的。」
    眾人見狀,忙彎下身將賬目撿了起來,一一翻看過,但見賬目中凡有貓膩的地方全都圈了出來,只是有些日子淺近,一並連罪證都附在上頭,有些經年累月,別說存證,便是連他們自己都記不大清了。儘管如此,眾人仍舊被陳氏查賬盤賬的手段折服,心下原有些小覷輕視的意思,也都被打消了。忙開口或是奉承或是討起情兒來。
    因著懼怕陳氏的脾氣性格兒,縱使有些人仗著自己有老太太老爺做保,卻也不敢在言語上彈壓陳氏。只一味的軟語央求,更有些不顧體面的,當著眾人的面兒淌眼抹淚的訴起艱難來。
    陳氏之所以查賬盤賬如此嚴謹,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主意。何況裡頭的管家媳婦們大多經管內務,即便是上下其手,貪墨的東西也有限,也比不得外頭的管事買辦們能裡應外合,弄出那麼大的虧空來。所以竟用不著喊打喊殺的。
    眼見眾人都服軟低頭,陳氏不再囉嗦,只說今日之事會原原本本告訴老太太和老爺,聽那二位的示下。又囑咐眾人今後要好生當差,倘或在她管家的時候出了什麼紕漏,「可就別怪我鐵面無私,屆時三四輩子的老臉也都顧不成了。」
    正所謂聽話聽音兒,眾人眼見陳氏如此說,皆以為上頭不再追究了,忙感恩戴德的謝過陳氏,又詛咒發誓的說今後一定好生當差雲雲。陳氏任由眾人搜腸刮肚的表白,直到眾人詞窮,這才放了大招——
    先是明說了今後記賬的方法需得三方共同協理,是為相互監督掣肘之意,又按照府中的花名冊和諸位管事嬤嬤們先頭的差事一一明確了職責範圍,即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又規定了嚴格的獎懲制度,最後則宣佈了按照管事丫頭們的差事等級所能享受的「養廉銀子」的等級。
    一行舉措下來,有賞有罰,有大棒有甜棗兒,聽得眾人一時跌入谷底一時飄入雲端,最後竟全都被陳氏口內的「養廉銀子」吸引了注意力。
    憑白得了這麼一項好處,更是終生受用的,眾人哪還理會先頭的那些苛刻安排,俱都向陳氏感恩戴德的叩頭謝恩。就連先前畏懼陳氏手段生怕陳氏找藉口擼了她們差事的幾個嬤嬤也忍不住動心了。畢竟按照陳氏的新規矩來管家的話,她們到底是誰的人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們能否認真當差,行好自己的分內之事。
    眼見眾人已然誠服,陳氏揮手先叫眾人散了。自己則捧著賬本兒至上房尋尤老安人。她早就說過自己不會理論尤府舊事,該怎麼懲處之前貪墨的管事嬤嬤們,皆聽老太太和老爺的示下。
    尤老安人年紀越高越發慈悲,捨不得發落跟了自己半輩子的老人兒,眼見陳氏不說追究,她便態度含糊的也不再提。至於陳氏會不會發落蘭姨娘提拔的那些人,尤老安人更不在意。
    陳氏見狀,也不戳破。撂下賬本兒,反倒提及了大姑娘的事兒。
    「前兒我去她屋裡尋她說話,只見她房裡雪洞兒一般,又將她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很素氣,著實不像十六七歲大家閨秀的樣子。我身為嫡母,雖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卻也有教導撫育之責。所以想同老太太商議,開了庫房挑揀一些好瓷器綾羅古玩擺設簾幕帳幔,也給她那屋子好生裝飾一番。再挑揀幾匹好顏色花樣兒的料子,也給她做幾身好衣裳,打兩套好頭面。將來跟著我出門見客,也不丟了咱們尤家的臉。」
    只是這些東西,陳氏不會拿自己的梯己填補人,必須得從尤家的公中出。尤老安人因著大姑娘的母親,素日不大喜歡大姑娘。只是心下再不喜歡,那也是她的新孫女。平日里沒留心也還罷了,今日陳氏既提出來,尤老安人少不得應了她。又拍著陳氏的手說道:「果然你是個好的。素日我精力不濟,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當初蘭姨娘管家時,因著滿心在四丫頭身上,只怕也不曾留心。可見這為人心性,光看她說了什麼是不中用的,須得從平日處事上細品才是。」
    陳氏聽了尤老安人這一番話,只是一笑。因又說道:「替大姑娘收拾屋子打頭面做衣裳這是一件。我是想著……大姑娘今年也十六七歲了,身旁除了一位乳母之外,便只有幾個丫頭陪伴。也沒個教養嬤嬤教導她。恰好我哥哥前兒得了太子的恩典,請了一位東宮告老的嬤嬤家來教婉姐兒規矩。哥哥嫂子的意思,是叫二姐兒、三姐兒也回去學一學。我想著大姐兒也大了,不妨跟著一同回去。將來談婚論嫁時,聽說是跟宮里的嬤嬤學過規矩的,也是一份體面。老太太覺著可好?」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再無不妥的,當即笑著應了。因又想到四姑娘,本就伶俐通透,倘或學了規矩,豈不更加惹人憐愛。便向陳氏開口提起。
    豈料陳氏只是淡淡一笑,隨口說道:「四姑娘今年才五歲,身嬌肉貴的,正是貪玩的年紀,哪裡吃得了學規矩的辛苦。何況哥哥請宮里的嬤嬤家來,本是想著教導婉姐兒規矩,以備婉姐兒兩年後出閣。便是二姐兒、三姐兒跟著回去,也是陪著太子讀書罷了。我是想著大姑娘年歲大了,人又生的穩重安分,再不是那等掐尖賣快的人,這才覥顏同哥哥嫂子開了口。這已經是過分了。畢竟那宮里來的嬤嬤只有一個人,又那般歲數了,還有多少精力呢。多教導一個人,便多了一分牽扯。老太太又要我帶四姑娘去,我怎好開口?」
    說句私心的話,倘若不是怕只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去學規矩,叫尤家的人見了不舒服。到時候開口討情兒反叫她被動起來,陳氏才不會主動提起叫大姑娘去學規矩。畢竟羊肉貼不到狗身上,又不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種,她何苦替她們費心籌謀。不過面子上瞧得過去,也就完了。
    更何況那四丫頭還是個庶出,她姨娘又是那麼一副模樣兒,顯見的是養不熟的。陳氏更懶得多費心思。
    尤老安人眼見陳氏如此說,也只得罷了。
    至晚間尤子玉家來,吃罷晚飯回房歇息,見了陳氏同三姐兒一起寫的管家細則,由不得大為驚異。直至見了賬本記載的那些外院兒買辦們貪墨藏掖的各項好處,更是臉面一沈。
    陳氏見狀,更是架橋撥火的道:「好能耐,這些年貪的東西,都比得上你尤家的三分家當了。」

  ☆、第五十五章

陳氏自打進了尤家的門兒,接手管家之事,尚且沒想過從公中撈些銀子來貼補自己個兒,又怎能忍得那起子奴才從中撈油水。
    當日為了拿捏住眾人的把柄以立其威,陳氏不但同三姐兒整日查賬盤庫,更在暗地裡打發了自家陪房到外頭去蒐羅罪證。得知那些個管事買辦們除了貪墨主家的銀子,採買東西時以次充好之外,更打著主家的名號,在外頭橫行霸道,欺壓百姓,欺行霸市,無所不為。諸如重利盤剝,包攬訴訟,倚財仗勢,以薄田衰鋪之價去強買人家的良田旺鋪,人家倘或不賣,便賄賂當地父母官兒們算計的人家吃了官司敗了業,然後再將看中的田地買賣做了官價購買……樁樁件件皆是朝廷嚴令禁止,罔顧法紀的重罪。更有一兩件事即便陳氏看了,也覺觸目驚心。暗暗嗟嘆這些個奴才秧子果然膽大妄為,不但尤家的名聲都叫他們給敗壞了,長此以往,連尤子玉都恐陷入牢獄之災。
    陳氏本為深宅婦人,原不大懂得其中的厲害。爭奈三姐兒平日里最喜研讀律法,又經常同她舅舅議論世情,陳氏聽了幾耳朵,也算有了些許印象。何況陳氏雖然潑辣難纏,卻有些赤子之心。十分看不慣那些個奴才們自己尚且是卑賤之軀,就敢仗著主家的勢力欺負良家百姓。因此向尤子玉進言道:「老爺是朝廷的官兒,平日里最重名譽,這些個事情倘若叨登不出來,也還罷了。倘或哪一日老爺遭了旁人算計,那些個言官多嘴多舌彈劾一折子,就夠老爺喝一壺的。莫若趁此機會了結此事,一來可以追回被他們貪下的銀錢東西,二來也無後顧之憂了。」
    尤子玉聽了陳氏的話,心中深以為然。只是尚且有些猶豫。蓋因那些個奴才們辦的壞事,有些是打著他的名號自行其是,有些確實是得了他的吩咐才去辦的。如今卻要這些個奴才們一股腦的頂了罪,尤子玉也有些不忍。
    陳氏卻不知道尤子玉心中的這一筆賬。她自幼耳濡目染,身旁當官兒的只有哥哥陳珪並嫂子娘家的親戚們。旁人家的事兒陳氏且不知道,可自家哥哥手段圓滑,行事謹慎,平日里哪怕是辦壞事兒也從不肯漏把柄於人。陳氏以此推之,只當尤子玉做了陳珪這麼些年的上峰,行事舉止必定要周全過陳珪才是。如今且見尤子玉面露不忍之色,遂笑言問道:「老爺乃重情之人,必定是捨不得這些個奴才,不忍將其送官發落,這也是常情。只是老爺心中有憐恤之意,也該叫他們明白知道才是。別的也還罷了,好歹貪墨公中的銀子該還了,還有那些個打著老爺名號兒放印子錢的,也該一把火燒了那些個條子,就算給尤家積積陰鷙罷。至於那些個包攬訴訟的事兒,老爺何不著人打聽打聽那些個苦主兒的消息。倘或是罪有應得也還罷了,倘或真的受了冤枉,也該給人家兒一個交代才是。」
    陳氏所言所想,皆是三姐兒當日看了陪房何財家的送來的罪證後一一想出來的應對之法。按照三姐兒的主意,這些個目無法紀的奴才最好送去見官。只是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尤子玉未必同意,才又想到了後面的迂迴手段。更囑咐陳氏該如何勸說尤子玉——務必要口口聲聲都落在官聲前途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引得尤子玉重視。
    陳氏到了尤子玉跟前兒便照本宣科。果然這一席話深合尤子玉的意思,當下拉著陳氏的手笑道:「世人都說妻賢夫禍少,我能娶夫人為妻,實在是一大幸事也。」
    從前還以為陳氏光有美貌家世,如今看來,陳氏不拘人品容貌,都是很好的。有這樣一位夫人替他打理內宅,尤子玉再無後顧之憂。
    過後幾日,尤子玉果然照著陳氏所言處置了家中貪墨枉法的管事買辦。因著不忍將這些家奴送官發落,只挑揀了其中罪大惡極的逐出尤家,又打發了一眾中飽私囊之輩,之後抄沒的銀錢田地商鋪買賣,一半兒收歸公中,一半兒則拿出來補貼曾受尤家下人迫害的百姓們,尤子玉更是帶著幾個隨從親自到了幾戶人家,不但送金送銀送藥材,更放低身段兒賠不是,只說自己管家不善,竟讓這些個下人打著主家的名號魚肉鄉里,著實不該。
    總之一番折騰下來,尤子玉果然將身上不好的名聲罪過皆推到底下人的頭上,那些個受了尤府下人們欺壓的大都是無依無靠的平頭百姓,心中最是懦弱良善。眼見尤子玉貴為朝廷命官,竟然能不顧身份同他們低頭賠不是,又送了好些銀錢東西,心中的怨氣不滿早就煙消雲散,反而受寵若驚起來。
    縱使尤子玉竭盡全力的機密行事,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些個言官御史早已聞風而奏。且陳氏並三姐兒早同舅舅陳珪裡應外合,這頭兒尤子玉剛剛動身,那頭兒陳珪已經央了好友徐子川再寫一個話本兒,寫的就是某某京官鐵面無私,大義滅下,有過即改的故事。
    消息一經傳散開來,京中頓時引為美談。最後連聖人都驚動了,不免在御書房同幾位皇子閒聊時,提到了此事。
    因著陳珪八面玲瓏,辦事伶俐,太子殿下早已將其引為心腹。更知道陳珪的胞妹便嫁給了尤子玉。聞聽聖人垂問,不免笑了笑,看似公允的評價道:「誰人無過,改了便是好的。」
    三皇子向來喜歡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他因著時常關注太子,也知道陳珪的行事手段。聞聽太子殿下如此說,倒也沒說旁的,只是看似不經意的笑了笑,向眾人說道:「他們家倒是同戲台子結緣。時不時的便弄出一些新聞出來,引得京中百姓口口相傳。皆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一句話倒是引起了聖人的注意,不免饒有興味的看了過來。
    三皇子便將陳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寫了兩回戲折子話本兒,又有一次上元節智鬥匪類,被眾人傳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來。
    一句話落,殿內年紀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記得那個隨身攜帶「防狼米分」的小姑娘,不免開口說了一句「原來是他們家的人,果然好熱鬧。」
    又追問聖人道:「父皇還記得那個說話伶牙俐齒的小大姐兒麼?」
    那麼些年前的事兒,聖人早忘了。不過經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許印象,不覺含笑點了點頭。
    六皇子與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沈穩務實,最不喜底下官員弄這些花花腸子。當下便對陳珪一家子有些惡感。不過他如今跟著太子當差,倒不好當著太子的面兒說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閉口不談。
    下剩的幾位皇子因著立場不同,或是忖著聖人的心思評價了幾句,皆無關痛癢。
    一時到了午正時分,聖人因要歇賞,便欲往後宮一行,諸位皇子們見狀,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宮後,太子殿下當著諸位皇弟的面兒,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來留心孤身邊兒的人。倒也難得。只可惜這一番心血,倒是白費了。」
    三皇子像是沒聽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說道:「太子乃是國之儲君,一言一行皆受滿朝關注。弟弟既為皇子,也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聞言,只是冷笑一聲,大袖一甩,徑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務,尚且要同太子商議著辦理,見此形景,只得向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辭,跟著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這麼一副狂傲模樣兒,一腔怒氣憋在心裡不得發洩,見了六皇子如此舉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內不三不四的說道:「甚麼東西。怪不得喜歡養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兒似的圍在別人後頭轉。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諂媚巴結,真是玷污了咱們兄弟的臉面。」
    一句話罵的痛快,卻是惹惱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著年歲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聖人喜愛。又因十四五歲的年紀,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聽見三皇子如此說,不免冷笑一聲,開口搶白道:「三皇兄這句話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兒說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裡言三語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說罷,也不待三皇子答應,便衝著諸位皇兄拱了拱手,轉身走了。氣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腳,指著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當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視兄長……」
    諸位皇子見狀,少不得相視一笑,一一拱手作別。
    那廂太子回了東宮,心下仍有些氣悶。聞聽陳珪正在外頭候著,少不得命人傳喚。六皇子急匆匆的趕到東宮,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議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見陳珪徐徐而來,向太子與六皇子見過禮後,徑自開口,著重進言了「復式記賬法」以及「養廉銀子」諸事。
    之所以從三姐兒想出的種種舉措中挑揀了這兩項,陳珪也是有考慮的。一則他身為戶部官員,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該做出一些政績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復式記賬法」的出現便正對了陳珪的現狀。
    至於「養廉銀子」麼,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眾所周知,歷來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錯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陳珪生性圓滑,做事情八面玲瓏,只得罪人而沒好處的事情他從來不肯做的。現如今提議「養廉銀子」就不同,須知本朝給發放官員俸祿,乃隨了前朝的舊制,每年錢米並不多。可是當官兒之後的排場交際、上下打點卻從來不少。就拿陳珪自己來說,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個月的俸祿卻只有十六石。換算成銀子便是八兩。一個月才八兩銀子啊!連吃頓上好的席面都不夠,更遑論體體面面的過日子。
    所以某些官員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斷貪墨,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現如今陳珪向太子殿下進言要增加養廉銀子,一來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買人心,二來倘若此事能成,他陳珪也算諫言之功,在滿朝文武跟前兒也能得了個好人緣兒。三來於吏治有功,先提出養廉銀子,再提出能得到養廉銀子的諸項考核標準,以此鼓勵官員清廉做事,一心為民。在此基礎上再提出倘或貪墨該如何懲治……當然了,後一條得罪人的諫言,當然不會從他陳珪口中說出。
    但是陳珪當著太子殿下與六皇子的面兒,已經明言自家以績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雲茲事體大,因此間種種舉措皆為內宅婦人所想,尚且未曾見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進言。還請太子殿下暫且按捺一番,以觀後效……
    當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啓發,更等不及陳珪先拿了自家的後宅做試驗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陳珪的控制之內了。
    沒錯,陳珪如今便打著六皇子的主意。在陳珪看來,這位六皇子生性沈穩,品格方正,本來就不大討聖人的喜歡,平素又最喜歡乾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況且他又在吏部當差,針對吏治一事有所諫言也是分內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著太子辦事,也算是半個太子的人。養廉銀子的事情又是他陳珪率先提出來的,可見今後不論有了什麼功勞,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識人之明,兼且教導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辦法太過嚴苛謹慎,那些怨氣也是衝著六皇子去的。與太子和他並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這坑是他陳珪挖的,卻也是六皇子主動往下跳的。與人無尤。
    這麼想著,陳珪不動聲色地掃了六皇子一眼。
    果然,那六皇子聽了陳珪進言的考核諸事,不知不覺間,眼睛都亮的嚇人。
    正在尤家內宅翻閱海外番邦軼事遊記,努力想法子替外家爭功,以避來日禍患的尤三姐兒並不知道,舅舅陳珪已經如她所願的出手了……

  ☆、第五十六章

目今且說尤子玉因外頭管事買辦們貪墨開銷,又打著主人的名號橫行霸道,罔顧律法,致使他官威名聲受損。大動雷霆之余,著實打發了好些奴才。騰出來的空缺自然要挑揀更老實忠厚且伶俐當差的補上。
    如今掌管內宅的便是陳氏,何況尤子玉之所以大動無名,皆因陳氏一番籌劃。諸多下人們見此情景,不免又驚又怕。更貪戀著上位的際遇,為混個臉熟兒,自然常來孝敬陳氏些東西,或不時的請安奉承。陳氏先還無所察覺,過後明白了,倒覺好笑。思來想去,遂帶著家下人的花名冊至尤老安人跟前兒,詢問老太太的意思。
    這次被打發的奴才之中,就有兩家是尤老安人的心腹下人。明仗著老太太的寵信,在外頭無所不為,差點兒逼出了人命的。尤子玉因此將人攆出尤家,尤老安人縱使不捨,也沒臉面向兒子討情兒。今見了陳氏過來請安,愈發尷尬難堪。
    陳氏恍若未覺,指著花名冊中的潘佑梁笑向尤老安人道:「府內的大總管因著在外頭重利盤剝,包攬訴訟之事,被老爺罰沒了家財打發出去了。現如今總管之職空缺著,倒也不好。畢竟老爺是官身,平日里打點送禮之事頗多。我是內宅婦人,總不好對外頭的事兒多加干涉。外人瞧著也不像。這幾日我冷眼瞧著,這潘佑梁倒是個老實忠懇的。何況她老子娘又是老太太跟前兒伺候久了的,規矩上再不會出錯。不知老太太覺著如何?」
    這潘佑梁乃是尤老安人的陪房潘嬤嬤的大兒子,今年已是四十往上的年紀。從小兒跟在老爺身旁做陪讀。此前一直管著尤子玉外書房的事兒,兼任府上的二總管。於外頭的交際往來也是門兒清。前些日子陳氏打發人搜查尤府眾管事買辦的罪證,這潘佑梁雖有些貪墨之弊,但外頭卻不曾仗著主子的勢力欺壓百姓,作威作福的。單只這一條,本性也算是好的。何況他在老太太和老爺跟前兒都有體面,讓他繼任尤府大總管,不但是情理之中。也討了老太太和老爺的喜歡。
    尤老安人倒不曾想陳氏竟然會舉薦潘佑梁擔任總管之職,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想了半日,方才說道:「外院兒比不得內宅,一應大小事務總得你老爺應准了才是。我們倒不好替他安排了。」
    陳氏聽尤老安人這麼說,因笑道:「老太太最是多慮。這潘佑梁乃是從小兒跟著老爺的,何況此前又管著老爺的外書房,更是府上的二總管,由他來繼任總管一職,再妥當不過。老爺也沒甚說的。」
    這話倒也實在。尤老安人想了一想,原本還覺著盤查下人一事掃了她的顏面。如今陳氏卻安排她的陪房潘嬤嬤的兒子繼任了大總管。一來二去,尤老安人在府中的勢力非但沒被削弱,反而比先更近了一步。可見陳氏雖有除弊攬權之心,卻也不曾想著同她打擂台,務必要折騰出個「東風壓倒了西風」的局面來。既這麼著,她也該投桃報李,與陳氏一些好處才是。
    尤老安人一壁想著,一壁將視線落在花名冊上。口內笑道:「我記著你進門之時,也帶了四家陪房的人。如今都在什麼行當上?」
    陳氏不妨尤老安人有此一問,不免笑言道:「一家管著田莊花圃,如今住在城外。一家管著鋪面買賣,也在外頭。下剩的兩家我都安排在二門外聽差,閒時我房裡的人想要採買些零碎東西,或打發他們回娘家傳個話兒,倒也不必很麻煩外頭的人。再者如今鋪上的生意好,做出來的胭脂香米分供不應求,我便想著過了年再買兩處花圃,打發一家子去圃上打理花草,明年也好多些進項。」
    陳氏說得好聽,不過是聽從了三姐兒的諫言,不欲將自家陪房太早的安□□府,佔了肥缺兒。免得叫人說嘴,背地裡議論陳氏之所以大動文章蒐羅罪證,卻是為了排除異己的。
    果然,尤老安人嘴上不說,先還有些想頭。聞聽陳氏如此安排,才知道自己想左了,當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開口笑道:「我知道你家鋪子的生意好,多些人手幫襯也是應當的。只是咱們府上如今出了這麼大事,正是缺人的時候,你有好人兒,不想著幫襯府里,反而打發到外頭去,想是不同我們一條心了。」
    這話說的重了。陳氏聞言,忙開口剖白自己。因又說道:「府上的人多。便是先頭兒打發了一批,再尋好的上來也就是了。總歸是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便宜不了旁人。我的年輕,又是才進門的新媳婦子。倘或趁這會子忽刺巴的將我自己的人安插到好地方,底下人瞧見了,不說我是舉人不避親,只當我是為了安插自己人才尋法子打發了他們。那我豈不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陳氏不過是就著三姐兒的話表白了一回,豈料一席話正中尤老安人的心事,不免紅了一張老臉,忙開口說道:「這話可是不通。歷來背主忘恩,欺上瞞下的奴才不是攆出去,便是直接打死。有這樣事的,也不獨咱們家。既存了安老的心,當初就不該做下那樣的事兒。他們要真是個好的,誰吃飽了撐的與他們過不去?可見是他們先做下不能容的壞事,人才尋了不是打發他們。既打發了人留出空缺,自該尋好的補上來。如今我瞧著你那幾家陪房就很好,現在外頭當差的且不必說了,留在家裡的你卻不能隨意打發。我倒是有一樁事,須得他們管著我才安心。」
    說罷,因又提起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的事情。先頭兒的管事因著在外頭放印子錢,逼得人家賣兒賣女還債的事兒被尤子玉打發了,如今恰好空出這缺來。尤老安人本想著提拔自己的人佔了這事兒,卻沒想到陳氏提議潘佑梁任了大總管。既這麼著,尤老安人倒不好再籌措下去,免得吃相太過難看。引得兒子不滿。
    這一樁可真真是個肥缺,連陳氏都不曾想到的。聞聽尤老安人這麼提議,她倒是先嚇了一跳,忙開口推脫。
    尤老安人見狀,反倒執意要將這一樁肥缺與了陳氏才好。因又說道:「想是你多心,怕底下人嚼舌根子。這倒不必,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他們要有甚麼異議,叫他們來我跟前兒說話。你也不必推辭了。論理兒,你現是咱們家的管家太太,倘或你的陪房都在外頭當差,或在二門上跑腿兒,叫人瞧了也是不像。只當我這個婆婆可惡,容不得兒媳婦管家掌權似的。你要是安心壞我的名聲,你就不要答應。」
    尤老安人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陳氏再推脫也是不好。只得含笑應了,心下倒是美滋滋的。
    回頭兒同三姐兒一說,三姐兒最先想到的是該怎麼安撫下剩在二門外當差的那一家。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是陳氏的陪房,其餘三家任的都是肥差,只這麼一家淪落成跑腿兒傳話兒的。長此以往,只怕心裡落差太大,明面兒上縱不敢如何,背地裡也會抱怨。
    三姐兒倒不是怕他們抱怨。只是分明能把事情處理妥當,非得鬧出矛盾來,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
    陳氏不明白三姐兒為何聽了好消息還會愁眉緊鎖,一臉的凝重。待聽了三姐兒這一番話,不免好笑,不以為然的道:「好不好,都是咱們家的奴才。提拔了是恩典,不提拔也要本分當差。都像你想的那麼著,咱們當主子的替他們斷官司還忙不過來,還過不過日子了?」
    三姐兒不贊同陳氏的話,仍舊一門心思想著解決之道。最後倒是大姑娘的一番話開解了三姐兒的心思,另外想出了一個主意。
    卻是陳氏同三姐兒說了一回話,眼見話不投機,懶得理會鑽了牛角尖兒的三姐,便回房歇晌兒後,大姑娘閒來無事來尋二姐兒、三姐兒說話。彼時二姐兒、三姐兒都在三姐兒房內看書練字打發時間,大姑娘見了,少不得艷羨兩位妹妹能讀書識字,又會撫琴作畫這等風雅之事。
    二姐兒、三姐兒這才知道,因著大姑娘在府中不受寵,況且親娘去的早,竟沒認真讀過幾本書。如今也不過是略識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看帖子,不做個睜眼瞎子罷了。
    眼見大姑娘如此欽羨二人,二姐兒心腸柔軟之余,少不得笑言同大姑娘商議,閒暇時可教導大姑娘讀書。叫大姑娘每日晨起也過來同她們練字雲雲。
    大姑娘聞聽此言,自然喜的無可不可。這一番態度倒是觸動了三姐兒的心腸。且想到了平服眾人的主意。
    至晚用膳時,三姐兒便將這一番主意悄聲告訴了陳氏。陳氏雖然對三姐兒太過重視幾家陪房之事不以為然。但她也明白籠絡人心須得一碗水端平的作用。當下應了三姐兒所言。
    次日一早,陳氏服侍了尤子玉洗漱穿戴,吃飯上朝後,便派人叫進那兩家在二門上當差的陪房,交代了意欲提攜一人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之事。未等那兩家陪房有所反應,因又說道:「你們都是跟著我的,只要忠心當差,我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我也知道,現如今何財、梁瑞兩家管著外頭的田地買賣,你們瞧著眼紅。如今又提拔了一人管著府上的地租子,下剩的更覺不公。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同是我的人,待遇也不好太懸殊了。所以我便想著,不拘你們哪一位,肯留在二門當差,我也不會薄待了。待明年開春兒,便挑揀了你家的孩子——有伶俐通透的,跟著橈哥兒回學里念書。將來倘或我生了哥兒,是必定挑他給哥兒陪讀的。今後也管著哥兒的外書房及交際往來之事。在此之前,這小子便一直跟著橈哥兒學些規矩體統。將來橈哥兒科考入仕,倘或瞧中了他,興許別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
    其實按照三姐兒的意思,是想著挑選剩下那家的小子回學里讀書,倘或書讀的好,那家人今後又立了大功勞,便是外放那哥兒出去科考做官兒也不是不能。只是陳氏不欲在眾下人未曾立功前就如此厚待,免得縱容他們生出多餘的念頭來,所以才換成給橈哥兒陪讀。將來或有機會給她的哥兒陪讀——端看她日後能否生出哥兒來。
    即便是如此,眾人依舊是喜出望外。忙跪在地上碰頭有聲,直呼太太慈悲。
    陳氏趁此定了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的那一家陪房名喚彭顯的。下剩的那一家在二門上聽差的陪房名喚包吉的,改日便帶著他家的小子來見陳氏,陳氏見那小子果然生的白淨懂事,伶俐通透,便尋了個空閒的時日,送回陳家給陳橈做陪讀。
    三姐兒得知陳氏的一番作為,也頗為贊賞。直覺陳氏這樣的舉措,反倒比自己的想法更為妥帖。
    其後陳氏在挑人接手管事買辦之事上仍舊不敢自專,也並不理會那些個到她跟前兒討好賣乖求情找門路的下人。成日里抱著花名冊同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商議,一應人選皆聽這兩位的示下。最終選出來的人也大都是尤老安人與尤子玉的心腹。
    乍看上去,陳氏這一番折騰下來,除了提拔彭顯掌管府內春秋兩季地租子之外,再無受益。何況彭顯接管此事,也並非是陳氏的運作,而是尤老安人的意思。為的無非是陳氏管家的體面。
    因而在有些人眼中,陳氏好似白忙活了一場。然從這一場風波中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陳氏厲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卻再也不敢欺負陳氏初來乍到,便誤認她是個心慈手軟沒算計的,於人前背後也不敢輕忽怠慢了。
    陳氏依著三姐兒的諫言,不費吹灰之力便打破了尤府固有的勢力局面,又在沒有很得罪老太太和老爺的情況下,明公正道最大限度的收攏了內宅外院兒之權,更是替公中添了一筆為數不少的銀子。
    這樣不見一絲煙火的手段算計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覺不寒而慄——比起當年自入門後便被尤老安人壓得不敢大聲兒喘氣的先太太,以及得了勢便上躥下跳不斷在各處安插自己心腹以期掌控內宅的蘭姨娘,現如今的陳氏才叫一個「吃人不吐骨頭」。
    更何況陳氏除了有雷霆手段,在人情往來上也毫不遜色。這才進尤家幾個月的時間,不但籠絡住了老太太和老爺,就連非她所生的大姑娘也同她帶來的兩個拖油瓶相熟起來。更別提在她剛進門時還敢齜牙蹦躂的蘭姨娘,如今也只能守著佛堂吃齋茹素,幾個月也未曾留住老爺在她屋裡睡上一夜,再難說翻身爭寵之事。
    還有那位先時在老太太和老爺跟前兒異常受寵的四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雖未曾苛待,也被陳氏以「嫡庶有別」為由,同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待遇區別開來。
    又有先頭兒三位姑娘時常回陳家經受宮中嬤嬤的教導,時日一長,越發顯出言談舉止有別於眾人。今日吃穿瑣事已然如此,來日談婚論嫁,指不定陳氏還有什麼手段去敲打蘭姨娘。
    後宅幾位尤子玉的侍妾見了,方才得知陳氏的手段心性。不免黯淡了心中的想頭兒,愈發老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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