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琅琊榜)蒞陽舊事》作者:傾萍公主【完結+番外】

悠于 2016-6-27 15:13

第178章 變亂生

  「不會,」晉陽忙擺手道:「林燮沒有那個心眼,景禹更是個死腦筋,他們倆湊在一起能幹什麼呀?你可別聽外面的人瞎嚷嚷。」

  蒞陽這才舒了口氣,拉著她的手道:「既如此,姐姐還擔心什麼呢?皇兄就算有那個想法,可是也要有正經的藉口啊!開春那會兒大肆裁軍還不夠表忠心的嗎?再說了,現在出征在外,皇兄安撫還來不及呢,哪裡會動歪腦筋?」

  晉陽鎖著的眉頭漸漸展開了,笑著道:「雖然道理我自己也明白,但是經你這麼一說,就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以前身邊都是熱熱鬧鬧,可真要有個什麼事,發現只能找自己姐妹說。現在我心裡舒坦多了,就先回去了啊!」

  「哎,怎麼這麼急呀?既然姐夫和小殊都不在,那你回去也沒有什麼事,就多留一會兒,吃過飯再走吧?」蒞陽忙站起來道。

  「不了,按照以往的時間,怕是過年都回不來,如今都九月份了,我得抓緊時間給他們準備冬衣,到時候讓人捎過去!」晉陽笑著道。

  蒞陽知道留不住她,正好此時雨小了,齊嬤嬤早讓人準備了雨具,蒞陽本來要送晉陽出去,卻被她給攔下了,蒞陽只得讓嘉怡帶了幾名宮女送出府門。

  一個多月後,金陵漸漸入冬。

  這一天天氣晴好,嬤嬤拿了謝緒的小棉襖和小被子去外面曬。謝緒練了一上午字,蒞陽準備帶他到府裡轉轉,剛走下臺階同嬤嬤說話的時候就看到幾名小廝急匆匆跑過來道:「長公主、長公主,宮裡來人了……」

  蒞陽抬起頭道:「宮裡又不是第一次來人,你們這麼急的做什麼?」

  「蒞陽長公主接旨!」蒞陽話音剛落,就聽到細長的吆喝聲響起,只見兩名內侍官領著一對大內侍衛沿著回廊大步走了過來。

  蒞陽心頭一驚,忙拉著謝緒一起跪下接旨!

  「陛下口諭,太皇太后近日偶感不適,臥病在榻,宣蒞陽長公主即刻進宮侍疾,不得延誤,欽此!」

  蒞陽忙謝恩,起身後隨口問道:「可有通知其他人?晉陽長公主去了沒有?」

  那內侍官在聽到晉陽的名字時神色微變,忙躬身道:「這個咱家不太清楚!長公主進了宮就知道了。」

  蒞陽心裡不由得泛起了狐疑,雖然說老人家病了她作為嫡孫女進宮侍疾很正常,可是太皇太后向來最偏疼晉陽長公主,按例說第一個宣召的應該就是她。而且她也是很尋常的問一句,為何這內侍官神情躲閃、明顯是心虛。

  「長公主,請進去收拾一下吧,咱家就在外面候著!」見蒞陽若有所思,那內侍官忙垂首恭聲道。

  蒞陽當下不敢遲疑,牽著謝緒道:「走,娘給你找幾件衣服帶著!」

  「長公主是要把小公子也帶著嗎?」內侍官忙問道。

  蒞陽回頭,有些疑惑道:「侯爺整日忙於朝政,我進宮侍疾少說也得幾日,難道把小公子一個人放在家裡嗎?」

  「呃……咱家不是這個意思,帶著好,帶著也好!」內侍官忙道歉道。

  蒞陽匆匆走進內屋,抬手捂著胸口,只覺得心跳撲通撲通的。

  「長公主,為何請您進宮要帶甲兵?奴婢覺得不太對勁。」齊嬤嬤走進來,很是疑惑道。

  蒞陽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謝玉呢?謝玉在哪裡?」

  齊嬤嬤道:「應該上朝去了吧?這會兒肯定不在府上,不然早就過來了。」

  蒞陽雙腿一軟,差點滑倒在地,謝玉不在,那她只能隨機應變了,應該會沒事的,希望只是她庸人自擾。

  「殿下您在擔心什麼?」齊嬤嬤扶住關切的問道。

  「上次晉陽長公主來過,說聽到坊間流傳著皇兄可能要壓制林帥的謠言。我有點害怕,是不是謝玉和此事有關,嬤嬤,這幾年我對外面的事不太瞭解,謝玉和林府的來往密切嗎?」蒞陽有些緊張的抓住齊嬤嬤的手道:「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林家有軍隊有兵權,還有宸妃娘娘和祁王可以依靠。可是我們什麼都沒有,一旦觸犯了皇家禁忌,那真是誰也保不住!天呐,真是愁死我了。」

  「殿下先別擔心,畢竟事情還沒有到那種地步。奴婢也是內宅婦人,對於外面的事當然不瞭解了。可如果真如您所言,謝侯爺歸附林帥的話,那麼謝家出事他們肯定不會不理的,您別擔心了,好在大公子二公子和小姐都不在,老侯爺和太夫人……哎呀,我在說什麼呢?事情不會到那個地步呢,殿下千萬不要胡思亂想。」齊嬤嬤一時也急糊塗了,不敢再說話,生怕刺激到了蒞陽。

  謝緒的看護嬤嬤已經收拾好了他平常穿的衣服鞋襪,拿過來問道:「需要奴婢隨行嗎?」

  蒞陽搖了搖頭道:「不勞嬤嬤了,緒兒如今也長大了,我一個人帶著可以。讓嘉怡點兩個丫頭隨行就夠了。」

  「把我的書也帶上吧!還有筆墨紙硯!」謝緒道。

  蒞陽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又不是不回來了,再說,宮裡頭還能沒有筆墨紙硯?」

  正收拾的時候就聽到外面傳來催促聲,蒞陽不敢怠慢生怕起疑,只得帶著謝緒和幾名宮女走了出去。

  「公公可知道,太皇太后究竟生的什麼病?」

  「太醫說是偶感風寒,前幾天天冷,太皇太后去御花園轉的時間長了,怕是受寒了吧!」

  蒞陽漸漸放下了心,只要不是大病就好。但緊接著,她的心又懸了起來。既然只是尋常的風寒,為何會如此興師動眾?這其中肯定有什麼隱情。可是偏偏謝玉不在!

  儘管她想盡了辦法拖延時間,但直到出府登車,謝玉也沒有回來。

  馬車顛簸聲中,很快就到了皇城外。蒞陽心急如焚,謝緒卻如同以往般的安靜,安靜到幾乎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蒞陽心裡無端緊張起來,下意識的掀開車簾,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騎馬沖到了陣前,正被前面的禁軍攔著不能上前。

  眼看著就要起衝突,蒞陽忙高聲喊道:「住手!」

  謝玉抬起頭望向她,很是焦急的喊道:「蒞陽、蒞陽!」

  「謝侯爺,太皇太后病了,咱家奉旨護送長公主進宮侍疾,您半路攔截,是要抗旨嗎?」為首那名內侍官一馬當先攔在了謝玉馬前,挑了挑眉毛道。

  「還請公公通融,我只是跟長公主說幾句話而已。」謝玉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

  方才還一直盼著能看到他好討個主意,可如今見上了,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雖然什麼話也不能說,但卻也覺得安心了。

  「謝玉,我沒事,你回去吧!」蒞陽探出頭沖他揮手道:「我把緒兒也帶著,你不用擔心,過兩天皇祖母康復了我們就回來了。」

  謝玉調轉馬頭繞過禁軍的陣列到了馬車前,與蒞陽只隔著一隊騎兵,看到她努力朝自己招手,半個身子都探了出來,她在外面很少這樣失態的,除非她……除非她看出來有什麼不對勁,所以才會緊張至此。

  她心裡其實是害怕的,因為她也不知道前路是怎麼樣的吧,他看到她抓著窗櫺的手指節都已經泛白,可是現在他過不去。

  「蒞陽,你放心,我明天就進宮去接你和緒兒!」謝玉跳下馬背道。

  「好,我們等你!」蒞陽眼中溢出淚花,緩緩坐了回去,馬車繼續前行,她忍不住回頭望去,看到謝玉牽著馬站在道邊目送著她的馬車往宮城駛去。她吸了吸鼻子,問道:「緒兒,你說,爹爹會來接我們嗎?」

  謝緒點了點頭道:「會啊,爹爹從來不會說話不算話!」

  蒞陽笑了一下,低頭親了親他的小臉道:「好,娘相信你!」

  下車後就有人來接引,已經安排好了宮室,就住在太皇太后的側殿。蒞陽安頓好謝緒,急匆匆跟著宮人往前殿去探望太皇太后。

  果然沒有見到晉陽,只有皇后在近前侍候,太皇太后病情不是很嚴重,用過湯藥後就睡了,只囑咐她們別忘了用午膳。蒞陽與皇后並沒有什麼交情,特別是成婚之後,所以兩人共處略有些尷尬。

  匆匆用過午膳後皇后就介面有事先走了,囑咐蒞陽好好守著,要是有什麼事讓人通知她就行了。

  皇后走後沒多久,越賢妃就來了。她是梁帝的新寵,風頭甚至快要蓋過深居簡出的宸妃。蒞陽偶爾在後宮串,聽那些嬪妃們聊天,好像是說皇后扶持越氏打壓宸妃。不過看這個越賢妃可不是善茬,皇后怕是引狼入室了!

  蒞陽雖然淡淡的,越賢妃對她卻很是熱絡,家長里短的問著,又邀請她帶謝緒去自己宮裡轉。蒞陽心不在焉的應著,心裡越來越煩亂。後來終於藉口更衣才脫身,沒想到她前腳剛走,越賢妃後腳就跟了進來。

  「賢妃娘娘是有話對我說嗎?」蒞陽再愚鈍也感覺到異常了。

  越賢妃神色肅然,走上來在她耳畔低語道:「謝侯爺囑託本宮照拂長公主殿下,以後宮裡無論發生什麼事殿下都不要慌,也不要摻和。本宮言盡於此,還請殿下多加小心。」

  她說完就匆匆出去了,只有蒞陽愣在原地。


第179章  新念別

  蒞陽一直懸著心,直到梁帝終於召見她!

  禦書房內,早已摒退了一眾宮人。

  蒞陽站在高闊的書案下,空蕩蕩的屋中只有自己一個人,她有些六神無主,抬起頭望著面色肅穆沉鬱的梁帝,怯怯道:「皇兄,謝玉……謝玉是不是觸犯了國法?」

  梁帝忽然忍不住笑了笑,道:「蒞陽何出此言?」

  蒞陽戰戰兢兢道:「臣妹覺得……覺得如今自己像是人質。」

  梁帝失笑,緩緩走下御座,道:「蒞陽你多慮了,朕上次就跟你說過,無論如何,你和晉陽都是朕的妹妹。謝玉是聰明人,自然不會輕易犯糊塗。朕之所以接你進宮,是因為朕打算重用謝玉。」

  「重用謝玉?」蒞陽頓時一頭霧水,道:「這和我進宮有什麼關係?」

  梁帝走了過來,狹長的眸中似有刀光劍影閃過,面色漸漸變得極為憤慨,恨聲道:「朕收到赤焰軍前鋒大將聶鋒的求救密函,上書:赤焰軍主帥林燮謀逆,吾察,為滅口,驅吾入死地,望救。事態緊急,如今可用能用的人手裡,朕最信任的就是謝玉!但是蒞陽啊,謝玉早年跟林燮交好,所以朕並不敢肯定謝玉會不會和林燮裡外勾結、聯手對抗朕!」

  「不、不會的……」蒞陽大驚失色,噗通一聲跪下地道:「陛下明鑒,林帥、林帥怎麼會謀逆呢?前段時間我問過晉陽姐姐,她說林帥絕對不可能有二心,陛下與林帥數十年的交情,不可能不……」

  「閉嘴,她知道什麼?但凡她聽話點,多勸勸林燮,就不會有今天的事。聶鋒是誰?聶鋒是赤焰軍長史聶真的兒子,若非事態嚴重關乎生死大局,他怎麼會發此求救密函?難道要等林燮帶兵打到金陵城下朕才倉促反擊嗎?」梁帝滿面慍色,怒不可遏道:「事到如今你還包庇,你說,你們是不是都向著赤焰軍、向著林燮?蒞陽,你是朕的親妹妹啊,朝中和軍中都向著林家,沒想到連你也……」梁帝怒擊,一把踹倒了殿角巨大的青銅燭臺,氣急敗壞道:「你們到底有沒被林家收買?謝玉到底會不會背叛朝廷背叛朕?你說!」

  蒞陽心膽皆裂,伏跪在地顫抖著泣不成聲!

  他瘋了,這個人早就不是她幼年時的哥哥,也不是少年時一首為他籌畫婚禮、為她送駕的兄長了。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即便出閣後她但凡有什麼請求他也是想都不想就答應,無論是婚後同意她搬離公主府還是生下景睿時謝卓兩家相持不下甚至到她的宮女受辱她受委屈時都是他為她出頭做主,甚至苦口婆心的勸她為自己的兒子做打算,可是現在他只是個帝王,他懷疑身邊的所有人……

  梁帝氣的直跺腳道:「你別哭了,哭有什麼用啊?別管人家的事了,快說說你們家的事!」

  蒞陽哭著搖頭道:「不會的……謝玉不會的,謝玉對朝廷忠心耿耿……他不會的,他怎麼可能會叛國?謝家、謝家世代忠心……根基都在金陵,他怎麼會數典忘祖?他說、他說明天進宮接我們回去的……」

  梁帝長長舒了口氣,道:「他明天來不了了!你起來吧,兵符朕已經交給謝玉了,讓他星夜兼程,帶兵前去救援聶鋒。朕知道你們夫妻恩愛情深意重,謝玉最是看重你。所以接你進宮就是為了給他一個警告,讓他腦子清醒點千萬別犯糊塗。朕知道那個聶真最是詭計多端謀算人心,實在擔心謝玉受不住蠱惑。好了蒞陽,你別哭了!朕問你話不過是想探探口風,既然你如此相信謝玉,那朕還是願意相信你的!」

  蒞陽雙腿虛軟,半天也站不起來。直到她走出禦書房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簡直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赤焰軍謀反?可是姐姐還在金陵,難道林燮就不怕晉陽和她一樣被軟禁在宮嗎?但若是沒有確鑿的證據,皇兄又怎會如此緊張如此惱怒?

  蒞陽一整晚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謝緒在她臂彎裡睡著了,她卻怎麼也不敢閉上眼睛。到了半夜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雪,她聽到竹枝被壓斷的脆響。謝玉還在路上吧?她想著以前每次都是她給他打點行裝的,這次他倉促離京,不知道衣服帶夠了沒有?

  赤焰軍謀逆的消息開始在宮裡傳開了,蒞陽似乎隨時都能看到宮人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場景。她忽然想起了宸妃,急忙轉身往紫微宮的方向跑去。

  「長公主,長公主您要去哪裡啊?」隨行的宮女急的大叫,忙跟了上去。

  「你們站住,」蒞陽回過身道:「在這裡等我,哪裡都不許去,我一會兒就回來。」

  紫微宮?宸妃?這是多麼尊貴的名號?這曾經是後宮三千嬪妃求之不得甚至連想想都是奢望的榮耀,而如今大家卻是避之不及,唯恐與之有半分沾染。

  高大厚重的宮門緊閉,兩側甲兵林立,蒞陽根本無法上前。

  「長公主得罪了,沒有陛下的聖旨,任何人不准進入宮門半步!」為首的禁軍將領橫劍當前攔住她道。

  蒞陽腦子一片混亂,竟是想不出半點法子來應付。雖然她知道宸妃的性格不適合後宮的爾虞我詐,但是這些年來梁帝護著,就算是皇后也不敢動她半分。可現在梁帝這是要犧牲宸妃嗎?應該不會,宸妃還有景禹,祁王府一定會想辦法的吧!

  「祁王殿下來過嗎?」蒞陽問道。

  「來過了,但沒有陛下的旨意也不能進去!」禁軍將領回話道。

  既然來過了,蒞陽也就放心了。不管赤焰軍那邊怎麼樣,只要祁王府穩住金陵的局勢,或者還有扭轉乾坤的機會吧!

  接下來的幾天,宮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可能是刻意隱瞞,所以就太皇太后宮裡一切如常,任何進殿的宮女還是內侍面色都不能有異。蒞陽自然也知道這件事是一定不能讓太皇太后知道的,所以每日請安陪侍儘量克制住內心的波動。

  天氣陰沉,一連四五天都是細雪菲菲,這一天好容易放晴,太皇太后也能下地走了,吵著要出去轉轉。蒞陽和越賢妃勸了好久才勸住,畢竟天剛剛晴,雪未融盡,地上也都濕滑泥濘。

  「好了,不出去就不出去,我說不過你,真是受不了賢妃這張嘴,讓人愛也不是很也不是!對了,宸妃這幾天怎麼沒來請安呀?」太皇太后被越氏說的毫無回嘴之力,忙笑著告饒道。

  此話一出,越氏和蒞陽都是面面相覷。

  「啊,不瞞您說,宸妃姐姐這兩日身體不適,所以在寢宮靜養呢!好像是說有一天晚上值夜的小宮女沒把窗戶關好,結果受寒了。您也知道,宸妃姐姐向來鳳體嬌弱!」越氏反應機敏,立刻回稟道,一番話說下來連磕巴都不打一個。

  蒞陽頓時心生佩服,想著要是自己說的話,定然會給太皇太后瞧出端倪。

  太皇太后果然不疑有它,歎了口氣有些心疼道:「樂瑤這孩子就是命苦啊,原本活潑俏麗的小姑娘,自打生了景禹後身子就百般不好,這些年來纏綿病榻越來越虛弱,還真是沒有我這把老骨頭結實。好在林府送的那個醫女叫什麼來著?」

  「生了皇七子景琰,被陛下冊封為靜嬪了!」越氏忙提點道。

  「哦,對,靜嬪,那也是個乖巧聽話又安靜的孩子。醫術又好,有她照顧樂瑤,我也就放心了。對了,快派人去紫微宮瞧瞧,看樂瑤好點沒?有什麼需要的就快給送過去!」太皇太后欠身吩咐道。

  邊上侍候的宮女忙躬身道:「是,奴婢這就去探看!」

  太皇太后一轉眼看到靠在蒞陽腳下解九連環的謝緒,忙笑著招呼道:「緒兒過來,坐太奶奶這裡!」謝緒抬起頭望了蒞陽一眼,見她點頭,便站起身乖乖走過去坐在了太皇太后身邊。

  「緒兒會玩了嗎?」太皇太后撫摸著他的小腦袋一臉慈愛的笑著。

  「會,您瞧著呀!」謝緒有些得意,小手一上一下變魔術般動著,還饒有興趣的向老人家介紹道:「您看呀,這是最簡單的方法。第一個環最好解,一步到位。第二個環要兩步,二下,一下。,好了!第三個環需要五步:一下,三下,一上,二下,一下。也就是解一個連環,再把最後一個環解下,再上一個一環,再解一個二連環……」

  謝緒講的津津有味,太皇太后也聽得興致高昂,漸漸的忘記了剛才的憂慮和煩愁。

  蒞陽有些驚訝,第一次看到謝緒在別人面前一口氣講這麼多話,而且有說有笑,和普通的孩童沒什麼兩樣。太皇太后很快就被他的熱情感染,和他一起興致勃勃的玩了起來。

  越氏也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這一幕,轉過頭和蒞陽面面相覷。

  這個時候,蒞陽覺得連自己好像都不太瞭解這個孩子了。他一直跟在自己身邊,靜悄悄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又理解了什麼,她根本不知道。


第180章 濺羅裙

  紙裡終究還是包不住火,赤焰軍謀逆的消息在宮裡傳的沸沸揚揚。終究還是傳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這個歷經三朝卻從不干預朝政的老太后跣足披髮親上武英殿,淚流滿面地要求梁帝將林殊的名字從主犯名單上刪去。即便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已經傷心欲絕,但她到底不是普通的老人家。

  她一生中經歷過無數次的大起大悲和血雨腥風,她比普通人更知道這其中的殘酷和可怕。無論什麼人,只要沾上謀反的罪名,再難善終。所以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保住赤焰軍,但最起碼,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僅十七歲的曾外孫的性命。那個孩子從小就是她的心頭肉,即便付出一切她也絕對不能失去他。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決心撤掉赤焰軍的梁帝,絕不可能留下那個十三歲即上戰場,奇兵絕謀,縱橫往來有不敗威名的少年將軍,為自己將來埋下隱患。所以儘管被逼無奈答應了太皇太后,未將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但他依然暗中密令謝玉,一定要確保林殊沒有絲毫生還的機會再罷手,事後則以赤羽營抵抗激烈,局面失控,最終玉石俱焚為由回稟了太皇太后。

  得知林殊死訊的太皇太后當即就一病不起,除了宸妃之外所有有品級的後妃以及皇子和王爺王妃等都進宮探視。偌大的宮殿中頓時人來人往,但是誰都知道,以往年節時的喜慶和熱鬧氣氛以後可能再也不會有了。

  蒞陽牽著謝緒站在皇后身側,靜靜的等著太醫出診後的結果。

  太皇太后雖然年邁,但是身體向來硬朗,可是這一次那個老人幾乎以人們看得到的速度迅速蒼老頹敗了。所有晚輩都心急如焚、無比擔憂,沒有人知道老人家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內廷司甚至已經著手準備喪葬事宜,以備不時之需。

  太皇太后昏迷了兩天,蒞陽和皇后、越賢妃以及紀王妃、英王妃等輪流值夜,謝緒就睡在太皇太后殿內的小閣子裡。

  即便所有大人都已經驚慌失措滿面悲哀,但是那個孩子依舊是安靜的,只不過有時候他眼睛裡也會流露出恐懼和彷徨,雖然他可能並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再怎麼懂事,畢竟也只是個六歲的孩童。

  太皇太后醒來的第二天,蒞陽正在殿中侍候湯藥的時候,忽然進來一個小太監悄悄傳話讓她出去一下。蒞陽不明所以,但還是很快起身,拜託紀王妃照應一下謝緒,然後匆匆出了內殿。

  宮門外的臺階前,站著一個及其熟悉的人,竟然是梁帝身邊的親信,六宮都太監總管高湛。一向和藹可親笑容可掬的高湛眉頭緊皺滿面焦慮,正自六神無主的來回踱著,看到蒞陽出來忙迎了上來。

  「長公主,快,快跟老臣去!」此刻他也來不及行禮,忙做了個扯她的姿勢急急轉身往臺階下跑去。

  蒞陽心有一悸,忙提著裙角跟了下去,急問道:「高公公,發生了什麼事你快告訴我?」

  高湛一面往前小跑著一面氣喘吁吁道:「來不及了,快點、快點,邊走邊說……」

  來不及了?這些天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好事,蒞陽心裡七上八下,急急趕上去道:「你快說,我要急死了。」

  「晉陽、晉陽長公主在聽聞、林帥……」意識到失言,他忙抬手捂住嘴巴,頓了一下繼續道:「聽聞林燮父子已經伏誅,竟然、竟然持劍闖進了內宮……哎呀,陛下一心不想動晉陽長公主的,可是她這樣、這樣一鬧,怕是連陛下也保不住她的性命了……你們到底姐妹一場,快去勸勸,興許、興許還能有用……」

  蒞陽面色慘白,嘴唇顫抖著發不出聲,一把抱住旁邊的柱子再也邁不開一步了。她的手臂緊緊抱著紅漆剝落的柱子,全身止不住的抖動起來。她要怎麼勸?這個時候的晉陽她該怎麼勸?萬念俱灰的人還能聽進去什麼話呢?

  晉陽大婚時她還年少,但也看出了什麼叫心意相通、兩情相悅,他們十幾年如一日,恩愛如初,即便林燮後來權勢滔天,但對晉陽也是情深意重。還有他們唯一的兒子林殊,那是晉陽最大的驕傲。

  如今失去了一切,她又怎麼可能獨活?她持劍入宮要幹什麼?難道要弑君?是啊,現在的她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蒞陽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她心亂如麻,一點兒主意也沒有。謝玉、謝玉要是在就好了。

  「長公主,快點啊!」高湛退回來扶起她道:「咱們再不趕緊,怕是要來不及了。」

  蒞陽幾乎是被他半拖半扶著往前走,她的心裡此刻充滿了無形的恐懼,一想到謝玉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她就覺得手腳發涼、心口絞痛,如果謝玉也出事了,那麼她會不會和此刻的晉陽一樣呢?她不知道,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正視這個問題,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失去謝玉。

  此刻已經到了內宮與外殿的交界處,高湛遠遠招來兩名宮女扶著蒞陽,匆匆跑到值守的禁軍處打聽消息,一聽晉陽已經去了昭陽殿頓時大吃一驚,忙招手命宮女們扶著蒞陽隨他一起往昭陽殿去。

  蒞陽跟著高湛磕磕絆絆的往前走,她的腦海裡一片混亂,若非兩名宮女扶著,早就邁不開步了。

  剛走到昭陽殿前的廣場外時,就看到幾名禁軍抬著一塊木板神色匆匆的從他們旁邊擦肩而過,蒞陽回過頭去,看到那塊板子上躺著一個被巨大幔布遮蓋的人,涔涔的血跡順著石板地不停的滴落,就像……就像當年她看到老侯爺被人從府門口抬進去的情景。

  她還想再仔細看一下,那幾名禁軍已經匆匆轉過欄杆消失在了巨大的門洞裡。蒞陽不敢耽擱,繼續往前走去。遠遠看到大殿門口的臺階處幾名內侍提著桶在潑水,這個瞬間她忽然明白了什麼。猛地放開扶持的宮女大步跑了過去,高湛在後面一疊聲的喊著長公主小心、仔細腳下,可是她耳畔嗡嗡作響,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蒞陽一口氣跑到了殿前的玉階下,看到殿上的水一層層漫了下來,一直流到了她的腳前,她繞過去往上走,看到臺階上浮動的還沒有潑掉的殷紅血跡,就這麼朝她漫開來。

  這一刻,她眼前忽然一陣黑暗,似乎什麼東西都看不到了,唯獨那不住湧動的血水驟然間放大、再放大,變成了洶湧奔騰的紅色海浪,朝著她迎面撲來……

  「啊!」她忽然瘋了般尖叫起來,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往後倒去。

  高湛正好尾隨她而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才不至於讓她滾下臺階。她雙腿虛軟跪倒在地,膝蓋被堅硬的玉階磕的幾乎失去了知覺。眼前湧動著一片漫無邊際的血紅,似乎已經浸透了她的雙眸。

  「長公主、長公主,您沒事吧?」高湛焦急的喚道。

  此刻他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到底還是沒有來得及。可他心底其實也明白,這樣的慘劇根本無法避免。但終究心懷仁慈,不忍看著悲劇在眼前發生。闔宮上下,能踏入前殿和晉陽說上話的除了宸妃就是蒞陽。可是這個時候宸妃是萬萬不可驚動的,所以他才去找了蒞陽。

  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該發生的還是發生的。

  蒞陽的手按在冰冷的玉階上,眼淚滾滾而下,落在了浸上了血水的背,她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緩緩抬起頭,只看到跪在玉階上三三兩兩擦拭血水的內侍。他們一個個面無表情,從容不迫的擦這地,就如同平時擦去地面上的汙跡一樣。

  這裡剛剛死了一個人,那個人是當朝長公主,然而對他們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奇怪的。

  這個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她竟然一點點站了起來往前走去。

  「哎,長公主,您這是要幹什麼?」高湛忙跟上來問道。

  「你別管!我知道陛下一定在裡面!」蒞陽抬起袖子抹了把淚,一步步往前走去。

  就在方才,她還是被恐懼壓得幾乎抬不起頭。現在她依然還是怕,可是她已經明白了,不管她怕還是不怕,該發生的依然還是會發生。

  她就這樣緩緩走進了大殿,外面重雲密佈、天色陰沉,所以殿中一片幽沉,從外面走進來眼前幾乎一片昏暗什麼也看不清。

  腳底下踢到了什麼東西,金屬碰觸石板的脆響驟然響起,蒞陽嚇了一跳彎下腰去,正要觸摸的時候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不要動!」

  她抬起頭,看到大殿正中的地上坐著一個人,若非他發出聲音,她差點沒有看見他。腳下試一把三尺青鋒,她的手輕輕觸摸著似乎還帶有余溫的劍柄,這是她最後一次觸到有關晉陽的東西,眼底像是被烈火燃燒般灼痛,她最終還是緩緩直起身,沒有去撿那把染滿鮮血的長劍。

悠于 2016-6-27 15:14

第181章 看興亡

  腳底下踢到了什麼東西,金屬碰觸石板的脆響驟然響起,蒞陽嚇了一跳彎下腰去,正要觸摸的時候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不要動!」

  她抬起頭,看到大殿正中的地上坐著一個人,若非他發出聲音,她差點沒有看見他。腳下試一把三尺青鋒,她的手輕輕觸摸著似乎還帶有余溫的劍柄,這是她最後一次觸到有關晉陽的東西,眼底像是被烈火燃燒般灼痛,她最終還是緩緩直起身,沒有去撿那把染滿鮮血的長劍。

  她一步步往殿中走去,雙腳像是踩在刀尖上,每走一步都錐心刺骨的痛。殿中光線晦暗,她低下頭已經看不見手指上沾染的鮮血。

  她活了三十二年,平生第一次那麼近的看到自己的親人死於非命。或許她該慶倖沒有親眼看見晉陽橫劍與頸、血濺三尺的慘烈情景,但是正因為沒有看到,所以她一閉上眼就能感覺到鋪天蓋地的血色迎面而來。

  「是她逼朕的,蒞陽你知道嗎?是她逼朕的……」梁帝的聲音憑空響起,蒞陽這才回過神來,看到他就坐在禦案前的地面上,離自己不過三尺的距離。蒞陽緩緩跪下,抬手捂住了灼痛的雙眼,有些無力的伏地哽咽道:「皇兄你說過,你說過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你的親妹妹,可是、可是姐姐死了,就死在你的面前……」

  「朕不想殺她,」梁帝忽然激動的喊道:「朕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殺她,是她自己逼朕!」

  「您不想殺她,可是您卻殺死了她的丈夫和孩子,毀了她所有的一切。」蒞陽緩緩直起身來,淚流滿面道:「她還有什麼理由活下去呢?」

  「是林燮,是林燮先負了朕,他驕傲不遜、居功自傲、不服約束,屢屢抗命,動不動就擺出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可曾把朕放在眼裡了?可曾把朝廷法度放在眼裡了?」梁帝呼哧呼哧的喘著氣,扶著禦案緩緩站了起來,隨手抓起一疊信箋文書拋在了蒞陽面前,咬牙切齒道:「他不僅自己謀反,還勾結了景禹裡應外合,幸好聶鋒報信及時,不然的話、不然的話朕的江山就要被他奪走了!」

  蒞陽整個人都嚇呆了,愣愣的望著漫天飛舞的紙片紛紛揚揚的飄落在地,卻是連伸手去抓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時候,她忽然一句話也不敢說了,仿佛只要她再多說一句,他就能夠蹦出一句令她萬劫不復悔不當初!

  她深深的拜服在地行了個大禮,緩緩道:「臣妹告退!」

  梁帝撐在禦案上喘著氣,看到她有些艱難的站起身來往殿外退去,在她終於退到殿門口準備轉身出去時,忍不住脫口而出:「蒞陽,朕不喜歡你重蹈晉陽的覆轍,你到底……是朕唯一的妹妹啊!」

  蒞陽呆愣了片刻,點了點頭道:「陛下放心,臣妹不會,謝玉也不會的!」她渾渾噩噩的走了出來,被外面候著的宮女送回了太皇太后的宮中。

  晉陽長公主殿前自刎、血濺玉階的事已經在宮裡傳開了,到處都是人心惶惶、如臨大敵,以往與林家交好的朝廷大員一部分開始聯名上書喊冤,另一部分人則是儘快摘清關係有多遠躲多遠,生怕遭受連累。

  三日後,祁王蕭景禹與天牢中被賜死。同日,宸妃在後宮懸樑自盡。威名赫赫朝氣蓬勃的赤焰帥府和祁王府頃刻間轟然倒塌,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浩大的血腥屠殺。

  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所有人驚慌失措、惶惶終日。

  蒞陽開始失魂落魄、寢食難安,宮裡幾乎天天都在傳言赤焰謀逆案又牽連了誰,誰又為赤焰軍說話遭到了貶謫或殺頭。梁帝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永絕後患,從享譽文壇的太傅黎崇老先生到名滿金陵的英王,誰也拗不過一顆冷酷的天子之心!

  蒞陽已經幾個月沒有回府了,儘管她非常掛念遠在玢佐的景睿、謝弼和綺兒,但卻無比慶倖此時孩子們都不在金陵。她在方寸之地度日如年,若非有謝緒陪著,真的會瘋掉。

  有時候午夜夢回,會看到漫山遍野血火交織、屍橫遍地、血流漂杵,她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翻找尋找謝玉,入眼處的每一張臉都面目全非、無從辨認。恐懼充滿了心頭,她有些擔心梁帝后使手段讓謝玉回不了金陵,擔心他和林燮一樣逃不過兔死狗烹的厄運。可是她什麼也做不了,甚至不敢去見駕求情。

  每每她從恐懼和顫慄的噩夢中驚醒時,謝緒都會爬起來陪她說話。他不知道從哪裡學了一套遊戲,就是用手影投在牆壁上讓她辨認。胖乎乎的兩隻小手,可以做出十幾種不同的姿態。有大灰狼、小白兔、老鷹、山羊、烏龜、小狗、駱駝、小豬、鴨子等。

  起先是他來做讓蒞陽來猜,蒞陽心不在焉總是猜錯,後來他有些生氣了,就手把手的教會她然後由她做自己來猜,當然他每一次都能猜對。蒞陽也漸漸耐下性子,摒棄雜念,專心致志的陪他玩。

  無數個寂靜的雪夜裡,母子二人就是靠著這套簡單的甚至有些枯燥的遊戲熬了過去。

  謝玉班師回朝的時候已經是開春了,蒞陽如蒙大赦終於可以帶著些許出宮回府。金陵城中一片全新的氣象,跟往年的春節一樣甚至更加熱鬧喜慶,到處都在坐著迎接大軍班師的準備。

  蒞陽坐在馬車裡望著外面熱鬧熙攘的景象,心底卻是一片奇寒。馬車駛出皇城的時候,她忽然出聲命令先不回府,掉頭去紀王府一趟。

  這條街還是和當年一樣熟悉,她曾經策馬賓士過無數次,可是今日卻變得無比淒清。馬車從英王府門前駛過,蒞陽忍不住掀起簾子,看到昔日輝煌大氣的王府門口空無一人,大門上交叉貼著醒目的封條,昭示著這座府邸的失勢和落敗。

  很快就到了紀王府門外,馬車還未停下,就有先行的小廝前去通報了。所以蒞陽還未到府中便已經知道了。她剛走下馬車還沒有來得及進去,就見侯在階前的管家匆匆迎下來,神色有些尷尬,行禮道:「不知長公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你家王爺呢?」蒞陽不知道他為何擋在自己面前,心想著是不是紀王不在府上?她正自納悶時就聽管家說道:「長公主稍等,王爺很快就出來了!」

  蒞陽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道:「都是自己人,何勞紀王兄如此客氣?我這幾走進去就行了……」

  「呃,實在是抱歉,還請長公主恕罪,王爺很快就出來了!」管家神色極其不自然,不動聲色的擋住了蒞陽欲前行的路。蒞陽恍然明白過來,如今這情勢,難怪他要避諱了,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苦笑著道:「好,那我等等!」

  不一會兒就見紀王呼哧呼哧一路小跑出來了,管家這才讓到一邊,躬身道:「長公主,得罪了!」

  蒞陽忙應了上去,兩人分別見禮。

  紀王氣喘吁吁道:「蒞陽啊,有什麼話你、你快說吧,懸鏡司、懸鏡司的密探無處不在,英王兄的事你也該聽說了吧?不就是抱個不平也能被找出謀反的證據,我實在是害怕啊,整天如同驚弓之鳥,就擔心皇兄什麼時候會念叨我!」

  蒞陽心底難受,面上還是浮現出笑容,道:「我今天剛出宮,想著順路過來瞧瞧王兄。已經有些年頭沒有過來了!」

  紀王尷尬的笑了笑,道:「就算是十年不見面,咱們親兄妹還是親兄妹,跑不了了的。」

  「今日過來,我就是想問一問……」蒞陽一下子有些犯難,但還是忍不住微微傾身過去,低聲道:「晉陽姐姐屍骨葬于何處?我想找個機會拜祭一下,到底姐妹一場!」

  紀王面色一變,大驚道:「你瘋了?如今哪裡還有什麼晉陽?她抗旨不遵御前以死相逼,陛下可是很透了,這事休要再提,休要再提。」他像是嚇壞了一般不停地擺手道:「這事誰也管不了,管不了,管不了!」

  「王兄,真的就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嗎?」蒞陽忍不住大聲道。

  紀王也有點生氣,怒目圓睜道:「這個時候你想怎樣?以身試法嗎?就連當年寵冠六宮的宸妃娘娘自縊後也是薄棺一口,孤墳一座,不立碑陵,不設祭享。林家可是叛臣,晉陽又讓他擔上了逼死親妹的惡名,你現在要是敢碰這件事,怕是沒有人救得了你!」

  蒞陽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紀王歎了口氣,道:「既然出宮了就快回去吧,高興點,不要再哭喪個臉,好歹、好歹,」他哽咽了一下,還是努力擠出笑容道:「我們是活著的人,不是嗎?」

  蒞陽拜別紀王登車而去,紀王忍不住拋下臺階送到了路邊,紅著眼睛走到馬車前語重心長道:「謝玉北據大渝、又誅滅賊首,可謂曠世之功,經過這一番大清洗,往後他很有可能成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蒞陽你一定要記著林家之禍,切莫讓他重蹈覆轍。」

  蒞陽忙不迭的點頭道:「多謝王兄指點,我記住了。」

  「往後、往後咱們還是少見面為妙,以免引起皇兄的猜忌。畢竟情勢今非昔比!」紀王狠了狠心道。

  蒞陽抬手掩面,不敢讓自己哭出來。

  馬車緩緩離開,紀王還是忍不住追上去說道:「有些事你不要管,我能做的不能做的,都盡力做了。」

  蒞陽用手掌緊緊捂住嘴巴,將心底泛出來的苦澀和悲傷全都咽了下去。


第182章 浩浩劫

  蒞陽牽著謝緒走下馬車的時候,管家帶著府中所有管事在階前迎接。蒞陽心底不由得激動起來,忽然有種死裡逃生的慶倖感。她想,大家應該和她是一樣的感觸吧!

  就在她愣神之時,齊嬤嬤帶著兩名宮女跑了出來,一看到她安然無恙立刻就大哭出身,奔過來跪在地上不停的哭喊著謝天謝地保佑公主平安歸來。蒞陽開始有些莫名其妙,腦海中忽然間迸出昭陽殿前玉階上流淌的鮮血,頓時心如刀割,忙招呼她快些起來。

  「哥哥姐姐什麼時候回來?」謝緒仰起頭問道。

  蒞陽牽著他邁過門檻,道:「等你爹爹回來,娘帶你去接他們好不好?」

  謝緒點了點頭,道:「好!」

  他想了想,皺眉道:「我該上學了,等爹爹回來您跟他說,讓他快些給我請先生,我都多大了啊?」

  蒞陽不由得笑了,彎下腰揉了揉他的頭髮道:「也就六歲半嘛,又不是十六歲了,急什麼?好了,這段時間是耽擱了些,不過娘相信你很快就能補上來的!」

  母子二人沿著空寂的主道往前走,一路穿過儀門、過廳、大廳,沿著甬道一直走到內院正屋,蒞陽只覺得府中從未有過的清冷和寂靜,甚至有些淒涼!

  抄手遊廊下的迎春花開了一叢又一叢,但廊柱上的漆痕卻已斑駁,算算時間,她來謝府已經快十四年了!她抬起手指,指尖輕輕觸著眼角的細紋,她逝去的時光都已經化成了歲月的年輪,一圈一圈的印在了眉梢眼角。

  「殿下,宮裡來人傳話說侯爺明日就到金陵,管家讓人來問,府中是否要準備迎接?如今情勢複雜,是大辦還是小辦?」蒞陽正自出神時,齊嬤嬤匆匆忙走了過來躬身請命。

  蒞陽想到了昔日赤焰軍得勝歸來時金陵百姓傾城而出載歌載舞歡迎的盛況,再想到林家的遭遇,心底頓時一陣惡寒,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忙道:「不用刻意,就按照往年普通的規模辦吧!到時候若有賓客來的話好好招待,但是記住不能收禮,任何人的禮都不能收!」

  齊嬤嬤有些困惑道:「既然迎客又為何不收禮?這說不過去啊!」

  蒞陽道:「林家大勢已去,謝玉此次回來居功至偉。世間多是趨炎附勢的小人,怕是都要過來獻個殷勤混個臉熟。若是拒客的話顯得咱們太過高傲,日後在陛下面前難免落下個恃寵而驕的名聲!可要是收禮的話,這個風氣一旦開了,往後想要辦什麼事的都擠破了腦洞送禮,你是收誰的還是不收誰的這該如何定論?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若是沒能替人家辦好事,小則受怨,大則成仇,何苦來哉?侯府累世的家業也不薄,何苦要自找麻煩?」

  「是,奴婢明白了!」齊嬤嬤躬身退下了。

  蒞陽心緒有些煩亂,讓人帶謝緒下去休息,自己回到房間沐浴更衣後便覺得整個人憊懶不堪,似乎再也不想動了。經歷了這一場變故,她覺得自己心裡似乎又冷了幾分。若說之前她是因為恐懼和無助非常迫切的想要見到謝玉,可如今等一切都過去了,他們母子終於平平安安的回來時,她忽然反倒不想見到他了!

  她翻了個身,抬手放在面上掩住了窗外照進來的天光。

  直到此刻閉上眼睛的時候,似乎都能看到她牽著謝緒漫無目的的行走著,即便已經困頓不堪但卻似乎無法停下腳步。緒兒?想到謝緒,她急忙翻身起來整了整衣服往外走去。

  蒞陽順著正屋的簷廊走到了謝緒的廂房外,門窗大開,蒞陽走過窗前的時候看到謝緒坐在屋中的小書案前,她想莫非這孩子一回來就練字?頓時有些心疼起來,忙轉過門口走了進去。

  只聽得一陣奇怪的撕扯聲,蒞陽忙走近一看,卻見他冷著一張小臉坐在那裡,正若無其事的撕扯一本隨身攜帶練字薄,地面上已經散落了撕碎的紙片。

  「緒兒,你在做什麼?」蒞陽大驚,忙走過來奪下他手中已經殘破不堪的冊子,道:「你自打認字起都用這個練字,進宮也不忘帶著,怎麼、怎麼現在反倒要撕了它?」

  謝緒站起身,吸了口氣,紅著眼睛抽抽搭搭道:「會寫字有什麼用?我要跟大哥學武,這樣才可以保護娘!以後爹爹哥哥們不在的時候,只要有緒兒在,娘也不用害怕了。」

  蒞陽鼻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她沒有料到自己當初的緊張和恐懼會傳給了他,她以為他還小應該什麼都不懂的。她沒想到他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裡,更沒有想到這麼小的孩子會有如此重的心事?她蹲下來輕輕摟住他小小的身軀,歎了口氣柔聲道:「緒兒別難過,現在一切都好了,等明天爹爹回來,娘就帶你去接哥哥姐姐們!」

  謝緒伏在她肩頭不停的抽泣,蒞陽萬分心疼,從袖中抽出帕子捧著他的小臉給他拭淚。這孩子即便哭的時候也是壓抑克制的,不會像別的同齡孩子那樣放聲大哭。她們都說他的性情很像現在的她,冷靜自持,端莊守禮,不愧是她一手帶大的。其實蒞陽更希望他能像幼年的自己,無憂無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終於哄得他睡著了,蒞陽這才緩緩站起身來。

  外面已是黃昏,宮女們已經忙著準備掌燈了。

  嘉怡走過來攙著她往回走,蒞陽輕聲吩咐道:「傳令下去,明天我帶小公子去玢佐!」

  嘉怡有些詫異,忍不住問道:「可是明兒侯爺班師回朝,府上肯定少不了人坐鎮,如今……」她言下之意是太夫人又不在,能主事的也只有她了。

  蒞陽歎了口氣道:「今時不同往日,明兒即便賓客盈門,也多是錦上添花之輩,真正有風骨的貴客反倒不會登門。那些人管家都應付得來,何勞我親自出面?」

  嘉怡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是,奴婢一會兒傳話讓他們準備。」

  姐姐一家屍骨未寒,她真的無法直視那種熱鬧喜慶的場面。這總讓她感到恐懼,生怕謝家會步其後塵!她這種擔心和焦慮一直持續到第二天聽聞大軍班師,梁帝出城親迎,謝玉當眾交出兵符時才消失。

  果不其然,這一天賓客盈門,全是來道賀的,但因為蒞陽早有吩咐,所以管事的們照樣迎客,但是拒不收禮。賓客們既然已經送來了禮,自然不會輕易抬回去,否則太掉面子了。正當門外熙熙攘攘吵鬧不休的時候,只聽得甲胄聲起,就見一隊禁軍護送著一輛馬車急急拐到了街口。

  管家忙迎了出來,卻見馬車前侍候的都是隨軍出征的謝玉隨從,心裡頓時大驚,招呼小廝們迎了出來,對馬上的禁軍首領行禮道:「不知這位大人前來有何事?」

  「謝侯爺在城外覆命時金瘡迸裂、吐血昏迷,陛下命我們護送回府!」那人跳下馬背道。

  「哎呀,傷情可要緊?」管家頓時急壞了,道:「要不要通知長公主?」

  「還是不要驚擾長公主吧,陛下已經派了軍醫和太醫一同為謝侯爺看傷,應該很快就到了。先把人抬進去吧!」那名禁軍首領道。

  事出突然,府門口進出的賓客看到這樣的情景都是驚呆了。管家正好借此機會說府上忙亂,等下次在設宴款待,然後命人將賓客們都送走了。

  不一會兒梁帝派遣的軍醫和太醫們就急急趕來,連茶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就趕去上房了。好在傷勢並不是很嚴重,只是說舊傷未愈急於趕路太過奔波,只需好生靜養一段時間就無礙了。

  蒞陽站在門口,靜靜看著屋內一片忙亂的情景。

  醫官走出來行禮,道:「微臣見過長公主!」

  蒞陽點了點頭道:「侯爺傷勢如何?」

  「請長公主放心,侯爺身上雖然有數處刀傷,但好在並不致命。此次金瘡迸裂實在是因為路途奔波太過勞累所致,只要將養個把月,應該就沒有什麼大問題了。」醫官如實道。

  蒞陽又問了用藥的情況,醫官稟報道:「治癒金瘡,最在行的還是軍醫。畢竟術業有專攻!不過微臣和另外幾名太醫會負責平日的療養和飲食起居。這一個月怕是要叨擾了!」

  「有勞了,我這就命人去準備上房!」蒞陽微微頷首致謝。

  「長公主客氣了,這些都是分內之事!」醫官忙欠身回禮。

  蒞陽到底還是沒有走進去了,她覺得現在她沒有辦法面對謝玉。而且這個時候對於一個傷者來說,最需要的是大夫。她轉身走下了臺階,心情很是複雜難受。謝玉活著回來了她應該高興,但她總是無法忽略她平叛歸來刀上染的是誰的血。即便她知道他是奉命行事,可她心裡依然無法過自己這一關。

  現在還是冷靜一下吧,她怕她會克制不住自己與他爭吵。畢竟人回來了,也無大礙,她也可以放心了。她一直往前走,眼前不斷的浮現出年輕的晉陽、宸妃以及幼年時的景禹和林殊。他們都死了,可能以後連名字都會變成禁忌,無人敢提,無人敢過問!

  不遠處傳來女人的悲哭聲,蒞陽抬起頭,看到幾個婆子丫鬟正與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拉拉扯扯著朝這邊而來。


第183章 心茫然

  「嘉月?怎麼了?」蒞陽急急走了過去,很是驚詫道。

  自打嘉月和謝宏成婚搬出府之後,蒞陽已經很少見到她。但畢竟是跟隨了她數年,所以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來。

  「殿下,殿下,奴婢給殿下磕頭了,去殿下帶奴婢去見侯爺……」嘉月撲倒在地痛哭道:「我不信,我不相信,謝宏不會死的,不會的,他答應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蒞陽大驚,失聲道:「謝宏……戰死了?」

  「夫人,您快起來吧,夫人,您別哭了,少爺和小姐還在家裡等著您呢!」旁邊一個小丫鬟哭哭啼啼的不住拉她,嘉月卻是絲毫不聞,哭天搶地吵著要見謝玉。

  「你現在見到他也沒有用,」蒞陽走上來,歎了口氣道:「他也受傷了,是被抬回來的,這會兒大夫們都在忙著救治,根本不可能聽到你的問話。」

  嘉月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裙,大聲道:「殿下您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是、可是我親自送他到城門口,看著他和謝侯爺一起出征去了,可是謝侯爺回來了,為什麼謝宏沒有回來?他們說謝宏戰死了,我不信,我不相信,他們說他與叛軍交戰時墜下山崖,死于梅嶺的大火中,屍骨無存……」

  「嘉月姐姐,嘉月姐姐,你快起來吧!」嘉怡帶著幾名宮女聞訊趕來,忙將她與蒞陽分開,讓那幾個婆子和丫鬟扶她起來。嘉月哭的肝腸寸斷,怎麼都不願意起來,非要吵著見謝玉。

  「嘉月,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悲傷,可是、可是人死不能複生,謝宏是軍人,他每次出征都是冒著生命的危險,作為妻子都要有最壞的心理準備……」蒞陽見她實在可憐,忍不住安慰道。

  沒想到嘉月此刻卻是悲傷過度甚至都有些亂了,不等她說完就急忙打斷道:「殿下說的這麼輕鬆那是因為謝侯爺活著回來了,要是謝侯爺也或不見人死不見屍您還能這麼冷靜嗎?要是謝侯爺不是立了大功而是死在梅嶺的叛賊林燮,恐怕您早就和晉陽長公主……」

  「閉嘴!」蒞陽面色大變,怒喝道:「我看你是糊塗了,來人,把她帶下去!」

  嘉月早就嚇白了臉,忙指揮那幾個婆子將大哭大鬧的嘉月連拖帶扯的拉了下去。

  「殿下,您沒事吧?」嘉月的聲音終於消失不見,嘉怡輕輕喘了幾口,小心翼翼的問道。

  蒞陽漸漸平靜了下來,歎了口氣道:「她其實說的沒錯,只不過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大概這些年來謝宏的確很寵著她吧,在家裡做主母做慣了,一時難免改不過來。好了,你讓人去打聽一下,那邊要是缺什麼都儘量幫著點!謝宏畢竟是侯府出去的人,他的後事要好好料理。找個人……就讓齊嬤嬤去勸勸嘉月吧,她以前管教手下的丫頭們可是有一套,或許嘉月能聽進去吧!」

  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望了眼,補充道:「侯爺傷勢未愈之前,不要放她過來叨擾。」

  「是,奴婢都記下了!」嘉怡恭恭敬敬道。

  謝玉迷迷糊糊不知道躺了多久,恍惚中似乎總能看到蒞陽,有時候她坐在榻前低頭垂淚,有時候坐在窗邊或繡花或看書。他想同她說幾句話,可是太過虛弱,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這種病弱的感覺,像極了當年從聖泉宮回來臥病不起。但這次他不只是身上發燒,而是心肺肝臟五內俱焚。梅嶺的血火撲面而來,在耳畔熊熊燃燒,似乎要將他整個人焚成灰燼不留餘地。

  那本就是一場殊死的搏鬥,他和林燮只能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如果林燮回來了,那麼金陵恐怕就要改天換地了,而謝家也必定萬劫不復。如果是他回來了,那麼赤焰軍必定生靈塗炭,林家也將永無生機。他原以為自己也算是心思縝密思慮周全了,可萬萬沒想到比起那個滑族的璿璣公主來,還是相差甚遠。

  單憑赤焰謀逆一事,她竟然可以順理成章連祁王府都給端了。

  這樣以來,此後餘生將再無退路。無論前面是到刀山火海還是懸崖峭壁都只能勇往直前不得停頓。

  梅嶺那場火,焚燒的何止是林家的千秋功業和赤焰的萬千生靈,還有他謝玉生命中所有的熱血和良善,忠誠和人性!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並不怨誰也不曾悔恨,只是在這樣孤寂的寒夜裡心頭滿是恐懼和顫慄。他不信鬼神,不信報應,更不信天道,可他還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害怕。

  謝玉從恐懼和顫慄中醒來時天還未亮,他喘了口氣轉過頭去,目光在屋中搜尋著,火爐上咕咚咕咚的熬著藥,旁邊坐著添火的隨從正在打盹,藥香在屋中彌漫。臨窗的長榻上趴著一名值夜的大夫,此刻已經睡熟。

  他抬手使勁揉了揉眼睛,看到的還是同樣的情景。

  「侯爺,您醒了?」榻前看護的隨從看到他在動,忙起身走過來問候。

  謝玉撐著手臂想坐起來,隨從以為他要起夜,忙過來侍候,謝玉擺了擺手,聲音還有些虛弱,問道:「長公主回去了嗎?」

  隨從有些納悶道:「長公主不在這裡呀!」

  謝玉環顧四周道:「那會兒不是來過嗎?什麼時候回去的?」

  隨從一頭霧水,道:「侯爺您記錯了吧?」

  謝玉無端的緊張起來,怒目瞪著他道:「我怎麼會記錯?她就坐在那裡的,你是什麼時候當值的?」

  隨從忙道:「小的這兩天一直都在您屋裡侍候呢,並未見長公主過來呀!」

  謝玉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軟了下去,胸口像是突然壓了一塊巨石,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呼吸間扯動的心肺劇痛。那邊的大夫已經醒了,忙揉了揉眼睛過來探看。

  謝玉心底煩躁不堪,大夫正欲把脈他便抽回了手,一把將脈診掃到了地上,怒叱道:「出去,出去,都出去!」爐火前打盹的隨從此刻也醒了,慌不迭的過來請罪。

  「侯爺息怒,保重身體呀!」大夫忙彎腰撿起脈診,還想再重試的時候謝玉陡然坐起來,怒道:「都給我出去,聽到沒有?」

  兩名隨從戰戰兢兢的領命,忙扯了一臉莫名其妙的大夫匆匆退了出去。

  心氣不順的時候,渾身的傷口也開始疼了起來。這個時候,謝玉覺得肚子有些餓。他記得上次他病了,外面下著大雪,天還沒亮蒞陽就領著侍女帶了雞湯來看他。從來沒有侍候過人的她非要喂他喝,結果淋的胸前都是湯湯水水。

  可是這次蒞陽沒有來看他,難道之前他看到她都只是幻覺?難道蒞陽知道了什麼?謝玉登時覺得全身血液都凝住了,整個人如墜冰窖。他急忙伸手抓過一件衣袍披上,咬了咬牙勉強起身下榻,低頭穿個鞋子的功夫就已經頭暈眼花,但他依然堅持著站起身往外走去。

  「侯爺,您這是去哪裡?」守在門口的大夫和隨從們都嚇了一跳,忙上前問道。

  謝玉面色蒼白,抬手按住胸口忍下翻湧的血氣,然後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過問。大夫急得不行,忙道:「現在不宜走動,你們快攔著點!」

  可是見他神情如此堅決,隨從們又哪裡敢上前?只得寸步不離的跟著,大夫也是唉聲歎氣,轉回去提了藥箱尾隨而去。

  此刻天還未亮,偌大的侯府一片沉寂,沒有半點聲音。謝玉跌跌撞撞的沿著回廊往內院走去,隨從們想要勸他,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得緊緊跟著。

  雞鳴之聲漸起,院子裡侍候的下人們也接二連三的起床出來打水洗臉。一個眼尖的宮女忽然瞧見幾個人沿著回廊朝這邊走來,不由得驚叫道:「你們瞧,那是不是侯爺過來了?」一句話頓時令身邊迷迷糊糊衣衫不整的姐妹們全都清醒了,頓時驚叫一聲跑回屋子整理儀容了。

  齊嬤嬤早就起身,正換好衣服梳頭發,忽見一個小丫頭急匆匆闖進來道:「嬤嬤,嬤嬤,侯爺來了!」

  齊嬤嬤吃了一驚,道:「侯爺不是傷還沒好一直躺著嗎?怎麼現在過來了?」

  「奴婢也不知道,您快出來看看吧!」齊嬤嬤忙盤好頭髮匆匆迎了出來,卻見謝玉帶著兩名隨從一名大夫已經到了正屋臺階下。

  「奴婢見過侯爺!」齊嬤嬤施施然上來行禮。

  謝玉看到她,精神便好了幾分,抬手道:「起來吧,」他往屋子裡瞧了瞧,原本冷銳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問道:「長公主還未起身嗎?」

  齊嬤嬤很是困惑,望了眼謝玉身後的兩名隨從,皺眉道:「難道侯爺不知道,長公主並不在府中?」

  謝玉心頭一緊,渾身不由得一震,身後的隨從忙扶住問道:「侯爺,您沒事吧?」

  謝玉只覺心頭無比悽惶,差點站不住腳,喘了口氣這才掩飾住眸中的震驚和恐懼,若無其事道:「長公主可是出門去了?怎麼也沒有人跟我通稟一聲?」

悠于 2016-6-27 15:15

第184章 兩心知

  謝玉只覺心頭無比悽惶,差點站不住腳,喘了口氣這才掩飾住眸中的震驚和恐懼,若無其事道:「長公主可是出門去了?怎麼也沒有人跟我通稟一聲?」

  齊嬤嬤忙回話道:「大概是前幾日侯爺傷情嚴重,所以下人們就沒敢打擾。侯爺傷情平穩後,長公主就離開金陵,去玢佐接公子小姐們去了!」

  謝玉覺得心頭壓著的巨石陡然間移開,原來如此啊,卻是讓他虛驚一場。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後,他反倒是渾身虛軟,再也挪不開步了。

  「她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奴婢可就不知道了,殿下這些日子心緒煩亂,怕是要出去散散心吧!少則幾日,多則一月,誰也不知道!」

  「那、那我先進去歇會兒吧?」謝玉用商量的口吻問道。

  齊嬤嬤有些為難的瞥了眼扶著謝玉的隨從,道:「長公主不在,奴婢、奴婢也……」

  「我一個人進去,」謝玉忙示意扶持他的隨從鬆手,轉頭吩咐道:「你們都回去吧!」

  說著也不等齊嬤嬤回話,急忙走上臺階推門進去了。

  屋中一切如常,可是冷冷清清沒有半點人氣,蒞陽果然不在呀!他挑起珠簾進了內室,走到榻前坐下,只見被褥鋪的整整齊齊,伸手進去一摸,被子裡冷冰冰的一片。她這麼倉促的離開,是為了回避他吧?即便他也很怕見到她,可他還是無法按捺住心底的思念!

  他有些無力的緩緩躺下,貼著冰涼的絲緞枕頭閉上眼睛輕輕嗅了嗅,那種久違了熟悉氣味縈繞在鼻端,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慢慢放回了胸腔裡。

  原以為離開金陵就能舒心一些,可到底還是心緒不寧煩躁不安,雖然她走的時候謝玉傷情已經平穩下來,但是這些年他甚少生病,凡有病患,她必會在身邊陪侍,而這次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雖然有下人和大夫照看著,可她心底還是難安。所以在天泉山莊只逗留了半日,蒞陽便帶著孩子們離開玢佐趕往金陵。

  回來的路上大家都是心事重重,只有年少懵懂的謝綺歡歡喜喜,一路上嘰嘰喳喳的給謝緒講這些日子她遇到的稀奇事,還拿草葉子編蝴蝶編螞蚱給他玩。謝綺央著謝緒給講他們在金陵的事,謝緒只說是在宮裡陪伴太皇太后。

  路上顛簸了兩天,等到了金陵時大家都已經昏昏欲睡精神不濟了。

  馬車剛拐進街口,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了過來。

  景睿從車後策馬過去,有些疑惑道:「豫津,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說著跳下馬背與他敘話。

  豫津神情怪異,一把將他扯進街角,悄聲道:「金陵變天了,你知道嗎?」

  景睿神情有些哀慟,歎了口氣黯然道:「現在整個大樑怕是都知道了。」

  「你是不知道,那些天我可擔心壞了,我爹整日想著為那些亡者伸冤平反,三番五次的上書,我真害怕他觸怒了陛下被殺頭呢!」豫津以手掩口,皺著小臉道。

  景睿不由得苦笑道:「你瞎擔心什麼?你姑姑可是皇后娘娘,陛下怎麼會動國舅爺呢?」

  「唉,你是不知道,我爹好像因為什麼事跟姑姑徹底鬧翻了,我有一次不小心提到姑姑,他立刻就惱火了,好歹也是修道之人啊,那表情凶的好像要打死我一樣。」豫津一臉委屈道。

  景睿咬了咬牙,忽然問道:「豫津你說,林殊哥哥……唔!」豫津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滿臉驚恐道:「千萬不要再提這個名字,陛下簡直恨死他們父子了,而且謝伯伯這次不僅平叛立了大功,還北拒大渝,平定了邊境多年的紛爭,算是大功臣吧!你現在身份特殊,可千萬不要亂說話,給別人聽到就麻煩了。」

  「豫津,你有完沒完了?」那邊謝弼等的不耐煩了,道:「我娘和綺兒、緒兒都先走了,你們怎麼還沒說完?」

  「二弟,你等一下呀!」景睿轉過頭揚聲道。

  「這個謝弼,就是看我不順眼。」豫津氣哼哼道:「好了,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去拜訪伯父伯母!景睿你一定要記得啊,千萬不要亂說話,現在的情勢實在是太可怕了。太傅黎崇老先生被貶出了金陵,英王伯伯被殺頭了,禮部尚書和鎮南將軍全家被流放,天呀,簡直太可怕了,大人們好像都不願意提,所以你也不要亂問,小心你謝家爹爹打你!」

  「哎,你胡說什麼?謝家爹爹可從來沒打過我!」景睿沒好氣道。

  豫津扮了個鬼臉,一溜煙的跑了。

  景睿拍了拍袖子上蹭到的牆灰,朝路邊等候的謝弼走去。

  早有隨從前去報信,所以蒞陽的馬車在侯府門口剛一停下,管家就帶著人出來迎接了。

  「府中近日一切可好?侯爺怎麼樣了?」蒞陽在嘉怡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問道。

  「長公主放心,府中一切安好。聽大夫說,侯爺的情況也都越來越好。對了,昨日侯爺派人把謝宏的家眷送回老家了,大概是嫌那謝夫人鬧得煩吧!」管家如實稟報道。

  「老家?」蒞陽有些詫異道:「謝宏不是在侯府長大的嗎?」

  「謝宏的確是在侯府長大的,十來歲就跟著老侯爺。後來慢慢出息了他的父母也跟著升了管事,不過前幾年因為老邁都已經送回老家汾州置了田產養老了。如今怕是已經故去了吧!」管家道。

  蒞陽更加詫異,不由得頓住腳步道:「既如此,怎麼還能把孤兒寡母送到那麼遠的地方?萬一有個什麼事也無人照應呀?」

  「長公主放心,侯爺自有安排。和謝宏共事多年的謝汾當年在老侯爺過世後也回了老家,他們是同鄉,又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肯定不會讓孤兒寡母吃虧的。謝宏此次算是因公殉職,陛下的封賞加上侯爺的饋贈,足夠他們母子幾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了。」管家道。

  既如此,蒞陽便放下了心。

  剛進了內院,謝綺的乳母和謝緒的嬤嬤都迎上來分別接了他們回去照管。

  蒞陽有些疲憊,對嘉怡吩咐道:「咱們奔波了幾天也實在是累了,你歇息兩天不用當值,換別人吧!」

  「是,多謝長公主!」嘉怡福了福身道。

  「對了,順便讓人準備熱水,我一會去沐浴。」蒞陽囑咐道。

  「奴婢知道了!」嘉怡道。

  院子裡忙活的宮女們見蒞陽回來了,忙上前見禮。

  「你們都去忙吧!」蒞陽擺了擺手道。

  「是!」大家都散開去各自忙活了。

  蒞陽走上臺階推開了門,忽然問道一股子淡淡的藥味,不由得很是疑惑,繞過屏風掀開珠簾走進了內室,將身上沾染了風塵的外袍脫下掛到了寢台邊的架子上,一抬頭竟然看到榻上躺了個人,頓時嚇得心頭快跳出嗓子眼了,急急奔出去問道:「屋裡怎麼有人?」臺階下澆花的宮女忙回話道:「侯爺自打能起來後,每日都會過來瞧瞧,有時候就順便歇會兒,奴婢們也不敢說什麼!」

  可是自己又不在,他跑到這邊做什麼?蒞陽很是不解!但是人已經來了,她總該去見見,難道還能晾在那裡嗎?

  「沒事,我知道了。」蒞陽轉身走了進去,猶豫了一下,挑起珠簾輕手輕腳的走到內室準備那幾件換洗的衣物去沐浴。箱子上的銅扣被她的手指剛一碰就發出了渾厚響亮的聲音,蒞陽嚇了一跳忙縮回了手。

  榻上的謝玉一驚坐起,喘著氣啞聲喚了聲蒞陽,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又躺了回去。

  蒞陽以為他看到了自己,只得硬著頭皮走到榻前道:「我回來了!」

  謝玉恍惚中感到眼前影影綽綽似有人影在晃動,依稀看到正是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一時間也辨不出是真是幻,下意識的重新坐起來一把抱住,使勁吸了幾口氣,沒錯,就是這種味道。

  蒞陽剛脫去外衣,出過汗之後漸漸有些冷,猛地被圈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竟是完全忘記了掙扎。見她似乎沒有反抗,謝玉愈發認定這就是在夢裡,忙往裡挪了挪拉她過來一起坐下,緊緊擁在懷裡如癡如醉道:「蒞陽快回來,蒞陽快回來啊,為夫等你等的好苦!」

  蒞陽被他圈在懷裡,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只有在夢裡才會這麼乖,不會推開我。」他呢喃著把頭靠在她肩上,又深深吸了口氣,挨著她的臉頰溫柔的蹭了蹭,道:「蒞陽,蒞陽,你在我身邊真好!」

  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以及互訴衷腸的機會,如今聽到他含含糊糊卻發自肺腑的話語,蒞陽心裡不感動是不可能的。但也僅僅是感動而已,她的內心早就被愛恨糾葛撕扯的殘破不堪,過去了的事就過去了,甜蜜也好,苦澀也罷,不能回頭,不能回顧,更不能回想。

  她的一生像是一盤棋,只不過才走了幾步就被命運的巨手拂亂了棋坪,從此再也不復以往的非黑即白,而是混亂不堪。不能純粹的愛,不能純粹的恨,不願將就卻也不能放手。於是就這樣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別人。

  她心裡沁滿了苦水,不願再與任何人靠近,也本能的將他驅逐,可是他一直都不曾遠離,願與她同甘共苦。這些她都知道,也都懂,只是再也無力做出任何回應,只能靜默的觀望著,如同一個局外人。


第185章 傷情怨

  她心裡沁滿了苦水,不願再與任何人靠近,也本能的將他驅逐,可是他一直都不曾遠離,願與她同甘共苦。這些她都知道,也都懂,只是再也無力做出任何回應,只能靜默的觀望著,如同一個局外人。

  這些年來,她靜靜的看著他們漸漸疏淡客氣,像古書裡的夫妻那樣相敬如賓,可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但是沒有什麼比時間更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的心氣慢慢也平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又有誰會真的圓滿無憾呢?她便也就認命了。可是風波卻從未平息過!

  她有些疲倦的歎了口氣,謝玉緩緩躺下抓著他的手放在了頭上,手臂依舊環繞著她的腰,枕在她大腿上親昵的蹭了蹭道:「蒞陽我頭疼,你幫我揉揉吧!就像以前一樣!」

  他這樣側躺著,透過微微敞開的衣領可以看到胸前縱橫交錯的白色繃帶,肋骨處滲出淺淺的血痕。蒞陽心頭一悸,忙別過了眼睛。他不在的時候她日夜擔心,可是現在回來了,又何為還要避而不見呢?有些事早都過去了,現在都活著就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她緩緩低下頭,摸索著去幫他按揉頭頂的穴位。謝玉舒舒服服的歎了口氣,很是滿足的閉上了眼睛。蒞陽揉了一會兒手指有些酸,剛停下來他就迷迷糊糊的抓過她的手攢在掌心裡給她一點一點的捏著。

  蒞陽鼻頭一酸,眼淚忽然順著臉頰滑到了唇畔。

  他的揉捏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捧著她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新蓄的短須小刷子般刷過她的手心,一下子癢到了心底。他有些貪婪的又吻了幾下,這才握著她的手掌溫柔的貼在面頰上睡著了。

  經過數月風刀霜劍和戰火的洗禮,他的臉頰和掌心都已經粗糙不堪,可是這樣厚重有力的觸感卻讓蒞陽覺得前所未有的踏實。直到這一刻,她才徹徹底底的感覺到謝玉回來了,蒙在心底許久的陰霾終於散開了,以後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悽惶無助了。

  他睡的很香,夢中依然緊緊抱著她的手不肯放開。蒞陽怕極了他這種足以殺死人的溫柔,這樣的謝玉讓她無法抗拒無法排斥,這麼多年了她也無法讀懂眼前這個男子,他的沉默、他的堅守、他的殘忍、他的兇悍、他的溫柔、他的霸道、他的長情、他無人可訴的衷腸、無處可表的雄心以及無法排解的寂寞。

  她不敢再往下想,生怕自己會沉淪其中無法自拔。她輕輕抽回手,把他的腦袋抬起來擱在枕頭上,然後起身下榻拿了衣服出去沐浴了。

  午膳後過,孩子們聽說謝玉在這邊,都紛紛過來請安!

  因為謝玉還未醒來,所以就都在外間坐著陪蒞陽。

  嘉怡帶著兩名宮女在打絡子,面前擺了一捆捆的各色絲線,謝綺坐在旁邊好奇的瞧著。謝緒坐在蒞陽下首,托著腮幫子看坐在對面唉聲歎氣的景睿和一臉愁苦的謝弼。

  蒞陽自然知道景睿心裡因何難受,只要一想她的心裡也是針刺般的痛,何況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但是謝弼這神情就讓她有些不明白,便問道:「弼兒,你有什麼心事?」

  謝弼苦著臉道:「齊伯把我叫過去談了半個時辰,然後交給了我厚厚的一遝拜帖讓我自個琢磨。說是以後怕是更多。孩兒現在一個頭兩個大,剛在玢佐玩了幾個月,哪裡能這麼快收回心神啊?」

  「既如此,那你還是去樹人院學功夫吧!」蒞陽道、

  謝弼聳了聳肩,望向了景睿,示意他說。

  「娘,您還不知道嗎?懸鏡司掌鏡使夏冬姐姐的夫婿陣亡了,夏冬姐姐居喪期間出不來。懸鏡司其他幾位掌鏡使都在處理、處理那件案子,抽不出手來,樹人院都放假了。」景睿垂著頭道。

  蒞陽腦海中閃過那女子嬌俏英氣的容顏,心中頓時百感交集,歎了口氣道:「你爹爹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來,大夫說那藥喝過之後要休息兩個時辰。你們都去忙吧,等晚膳再過來瞧!」

  「不,我要等爹爹醒來親口問他一件事!」景睿猛地抬起頭來,神情堅決道。

  「什麼事非的這麼急?奔波了兩日,你先好好休息吧,往後有的是時間。」蒞陽柔聲勸道。

  「娘,難道您心底就沒有疑惑嗎?」景睿神情忽然激動起來,不由得站起身道:「您真的相信赤焰軍會謀逆?姨父和林殊哥哥會造反?」

  「大哥?」邊上的謝弼嚇白了臉,忙站起身來扯了扯他的袖子。

  「謝弼你不要管,我今天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搞清楚,不然我寢食難安!」景睿一臉堅定道。

  蒞陽極力壓抑著心頭的震顫,緩緩扶著案幾站起來,氣息有些急促,低聲道:「景睿,你知道自己再說什麼嗎?」

  「娘,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要是不說出來,孩兒內心實在難安!如今除了陛下,恐怕只有父親最清楚其中內情。」景睿鐵了心,直言不諱道:「豫津說過,凡是替他們開脫的人都被治罪,包括皇親國戚,如果沒有內情,怎麼會不允許外人質疑呢?孩兒就是不明白,林帥和林殊哥哥都是大英雄……」

  「住嘴!」只聽得一聲怒喝,就見謝玉披著一件長衣鐵青著臉轉了出來,一步步走到景睿面前,怒目圓瞪道:「什麼林帥,什麼林殊什麼赤焰軍?那是賊首,是陛下欽命的要犯,是叛軍。如今整個金陵城,誰人還敢再提?」

  「爹爹……」景睿頓時嚇呆了,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見過謝玉發這麼大的火,一時間竟有些腿腳發軟,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卻不甘就此放棄,於是鼓足了勇氣抬起頭,囁喏道:「孩兒、孩兒只是想知曉內情。即便、即便赤焰軍只得謀逆,那祁王府為何也盡被株連?這樣大開殺戒……」

  「夠了,你是久不在京城所以不知事態嚴重吧,如今金陵何來的祁王?那是庶人蕭景禹,陛下詔書中再三言明,無關人等不得過問此案。你想知道內情?去懸鏡司問夏江吧,他手裡頭的證據夠你看一年了。」謝玉厲聲道。

  景睿心智再堅決,到底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並且未真正經歷過什麼事,如今被他三言兩語說的滿心委屈,不由得紅了眼眶,躬身行禮道:「孩兒先行告退了。」說完匆匆奔了出去。

  謝弼急忙也行禮告退,一邊喊著一邊追了上去。

  「你看看,這就是你……咱們謝家的長子!」謝玉指著門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

  嘉怡悄悄使了個眼色,宮女們忙牽著謝綺和謝緒悄悄走了出去。

  屋內一時間陷入了沉寂,氣氛僵持的有些詭異。

  謝玉也冷靜了下來,意識到剛才有些過於激動了,忙平復下心情,臉上堆起了笑容,有些不好意思的扶了扶睡覺蹭的歪斜的髮髻,道:「蒞陽回來了啊,讓你見笑了,剛才我有些失態……」

  「夠了,你說話戾氣太重了,還是多吃幾副降火的藥吧!」蒞陽臉色很難看,冷冰冰道。

  「好好好,是我態度不好,我都知道了,下次我會注意的。跟孩子們說話一定和顏悅色一點。」謝玉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反省道。

  他態度如此誠懇,以至於蒞陽壓抑的火氣竟無處釋放,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皺眉道:「你好好歇著吧,我出去看看景睿!」

  謝玉忙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袖子,猶猶豫豫道:「我回來了一直沒見到你,我們、我們說會兒話吧?」末了,又小心翼翼補充了一句道:「你回來了,也沒有好好瞧我一眼呢!那天你在宮門口明明是有話對我說的樣子。」

  蒞陽想到那一日宮門口訣別的情形,不由得心軟了一下。謝玉見她神色微微鬆動,忙順著袖子摸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好言相勸道:「蒞陽莫要生氣了,為夫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下次肯定不會再犯。咱們可是有小半年沒見面了,蒞陽、蒞陽就一點兒都不、都不掛念我嗎?」

  蒞陽默默的垂下頭,抿著唇不說話。

  謝玉繼續道:「不過你也得跟景睿叮囑一下,以後這種話千萬不要再亂說,讓別人聽到了萬一傳到陛下耳中,那可就麻煩了。除了懸鏡司和刑部,案情都是由陛下一手掌控的,對這件事起疑,就是對陛下懷有二心。」

  蒞陽想起梁帝冷酷殘暴的樣子,恐懼和憤怒漸漸漲滿了心頭,她心裡積壓的疑惑和焦慮不比景睿少,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問出口,可如今聽到謝玉這麼說,心頭一時激怒,忍不住脫口而出道:「景睿說的也是事實呀,除了陛下,還有誰比你更清楚內情?就算赤焰謀逆是鐵板釘釘的事,那麼僅憑幾封來往書信就可以判定祁王府滿門抄斬嗎?景禹是他的長子,是所有皇子中的楷模,宸妃是他最鍾愛的妃子,二十多年盛寵不衰,可是卻都落得那樣的結果,你不覺得這太牽強了嗎?如果說其中沒有□□,估計沒有人會相信。」


第186章 風浪晚

  謝玉漸漸沉下了臉,等她說完了才緩緩開口道:「蒞陽,我知道你心中有疑惑,但我希望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出質疑。陛下是個父親,也是個丈夫,但是他首先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他再信任林燮,再寵愛祁王,再鍾愛宸妃,都不會允許他們觸犯了自己的威嚴。政治鬥爭從來都是殘酷無情的,而女人也只能做了犧牲品,宸妃應該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要怪也只能怪她的兄長和她的兒子不懂分寸,不知父子之道、不守君臣之禮。林燮功勞再大,大的過天嗎?他是重情義,可是他忘了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容不下半點其他的。他跟祁王一樣,都喜歡僭越皇權,以為這是所謂忠正耿直,其實在陛下眼裡這就是找死。不管是怎麼樣的本心,為國為民也好,自私自利也罷,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忘了君臣的本分。陛下可以沒有林燮,可以沒有祁王,也可以沒有我謝玉,但是他不能沒有天下,不能沒有帝位。蒞陽,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這個道理她當然懂,然而此刻從他嘴裡說出來,她才猶如醍醐灌頂,猛然醒悟過來。是呀,之前他們都忘記了,所謂的情義在冷酷的皇家鬥爭中,根本就沒有任何作用。難怪梁帝不允許外人對赤焰案有異議,只要有人上奏疏求情立刻就打為同黨,因為他不容許任何人越俎代庖,僭越了皇權的威嚴。

  可惜很多人到死都沒有明白,所以這件案子才會牽扯那麼多的人,甚至越來越多忠正耿直的人。

  她額頭滲出了冷汗,手腳微微發顫,想要退回去坐下,卻被謝玉一把拉進了懷中,他堅實有力的臂膀環住了她的身軀,不再是日間迷糊中那個虛軟的擁抱,而是真實的、有力的、充滿安全感的擁抱。

  「我最遺憾的事,就是那段時間不在你身邊,讓你受驚了。蒞陽,那天你和緒兒進宮的時候我真的擔心壞了,只要能確保你無恙,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景睿、弼兒和綺兒在天泉山莊我很放心,緒兒年紀小什麼都不懂我也放心,我唯獨不放心的就是你一個人在宮裡備受煎熬。那些事,不該讓你一個人面對。」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縈繞在她耳畔,彷如世間最動聽的音樂。

  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蒞陽也從恐懼中走了出來。可是她回想起宮門口擦肩而過時他焦急驚恐的眼神以及越賢妃對她說的話,她又怎麼會不明白他此刻這些話的意思?

  「都已經過去了,」她放在他胸前準備推拒的手頓了一下,緩緩道:「一切都過去了。」

  謝玉的聲音陡然變得激動起來,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頭道:「蒞陽,我就等你這句話了。班師回朝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既然我活著回來了,我們就把話說開,過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以後我們好好過將來的日子。我們不要再為別人家的事爭吵了,我們先顧好自己家吧!」

  他猛地彎腰將蒞陽打橫抱起,轉身大步往內室走去。

  蒞陽整個人都懵了,急忙叫道:「你幹什麼?快放我下來,謝玉,謝玉,你別這樣,你現在是傷者不能……」

  她剛觸到床榻謝玉整個人就覆了上來,手臂半撐著身體,急切的從她額頭吻到鼻尖再到唇上,「你知道就好,你別亂動啊,蒞陽,我一用力傷口就疼。」他一邊說著一邊軟綿綿的躺倒在她身邊,手臂依然橫在她胸前。

  畢竟疏遠了太久,突然這麼親密,蒞陽自然有些緊張起來,氣息漸漸不穩,輕喘著道:「你把手拿開,我要起來。」

  他沒有拿開手,而是順著她的手臂滑到了手掌心,用指尖輕輕劃著圈,一圈又一圈,滿是熱切和渴望的眼神徵詢般的望著她,呢喃道:「蒞陽,蒞陽,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說你不願意,你知道,你知道我等了很久很久。」她的心跳越來越快,繃緊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猶豫了一下,輕輕握住了那根反復畫圈圈的手指。

  可是緊接著蒞陽就有些後悔,氣喘吁吁的想要推開他,但是他的激動和迫切卻在無意中感染到了她。他粗糙有力的手掌探進衣衫下滑過肌膚帶來的奇異觸感讓她舒服的顫慄,這個時候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過這樣的親密了。

  自從有了緒兒之後,她變得冷心冷性無欲無求,有時候數月才同房一次,即便那樣也是帶著怨氣的,每回都是草草的敷衍了事。那個暗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每回他情動難耐的時候就悄悄拿過她的手在掌心裡畫個小圈,她若是同意就回握一下他的手指,不同意的話就直接推開,他也不會再做無謂的糾纏。他們一直都是很有默契的,數年如一日。

  在最痛苦最煎熬的時候,她的憤怒和怨恨無處發洩,所以不止一次的利用他可憐的穀欠望去折磨他,她樂意看到他求歡遭拒時的挫敗和失望。可她是個女人,是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再怎麼冷淡,也會有那麼偶爾的寂寞難耐,想要在漫長淒冷的孤寂的寒夜裡有一個人互相慰藉。

  愛情本質上就是靈魂上的相互取暖,肉體上的互惠互利。其他所有的都是鏡花水月般的空談,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情緒和言語都可以偽裝,唯獨身體的本能是無法偽裝的,無論喜悅、激動還是憤怒,抑或快樂。

  在她的身體如熱水中翻騰著的茶葉般緩緩舒展開的時候,她便已經在無形中重新接納了他的侵入。可是在他進入的那一瞬間,蒞陽的手下意識的撐住了他的胸膛,膝蓋也緊緊的夾住了他的腰不讓他再進去半分。

  「蒞陽、蒞陽?」謝玉堪堪頓住身子,驚詫的望著她。她要緊牙關側過臉去不說話,他低下頭溫柔的親吻她火熱的臉頰,緊繃的身軀隱忍壓抑的脹痛起來,他的氣息越來越粗重,卻是懸著身子不敢動,只能用親吻和愛撫來暫時紓緩蓬勃的情穀欠。

  蒞陽心底漸漸迷惘起來,努力撐著的雙腿越來越酸軟,淚水悄悄滑過眼角。他極其溫柔的輕輕吻掉,唇舌一直流連在她的面龐。蒞陽的雙腿漸漸無力的鬆開,謝玉的身子順勢一沉,重重的撞了進去。

  這個瞬間兩人都是一驚,他喘了口氣試探著往前挺身,她瑟縮著後退。他遲疑著想要抽身離去時,她卻猶豫著收緊了。這樣本能的反應讓她覺得無比羞恥,抬手捂住嘴角悄悄啜泣。她是抵觸的,但是她的抵觸卻抗不過本能的需要。這樣親密的契合能點燃她靈魂深處的渴求,她另一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搭在了他的肩頭。

  這樣無聲的鼓勵和配合讓他熱情高漲,原本小心翼翼般的試探終於變成了激烈的碰觸和頂撞。她只能被動的承受,搭在他肩頭的手漸漸收緊,下意識的想要把他拉到懷裡,近一點、再近一點。

  她的心底泛起了莫名的悲哀,原來即便是在最親密的時候,她也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沉醉和享受。無論身體怎麼樣,靈魂卻是異常清醒。此後十年二十年,都將是這樣清醒的度過了吧?漫長的時光裡,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寂寞。如此迫切的渴望親昵和廝守,即便已經不復往日的甜蜜和幸福,可依然還是願意流著淚原諒。

  這時候,她已經徹徹底底忘記了少年時代那個傾心相戀的愛人,忘記了過往的傷害,忘記了簾幕重重的驛館中那杯足以摧毀一切的烈酒,也忘記了太后,忘記了霖鈴閣中肝腸寸斷的決裂……

  此刻她眼裡心裡只有面前這個人,那樣陌生,卻又那樣熟悉。她抬手抹幹了淚,看到他清亮如水的眸子正神情的凝視著她,見她終於望了過來,他騰開手順著下頷一點點撫摸上來,捧著她的臉溫柔的摩挲著,他的動作漸漸遲緩,像是有些力不從心般。

  蒞陽最怕他用這種帶著淡淡哀傷的專注眼神凝視她,她雙手搭在他肩上借力一點點的坐起來,謝玉明白過來,頓時萬分激喜,腰身往後仰去,一手撐在身後一手扶著她的腰配合她挺動著。

  她此刻不需要溫存,這樣只會讓她更加傷感。她抬手將他推倒,膝蓋緊扣他的胯開始上下起伏。她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鐺』的一聲金簪甩落到了地上,一直滾落到了屏風後。厚重的髮髻漸漸鬆開,半掛在腦後,隨著她的顛簸晃來晃去。蒞陽忙一手托著鬆散的髮髻一手掩著淩亂的衣襟,胸中似乎鬱積了一口氣,此刻只想發散出去。

  可平日並沒有什麼需要勞力的事,而她如今的身份,平日多走幾步路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是弓馬騎射那些年少時玩弄的技倆。她越來越激烈的動作讓仰躺的謝玉興奮的難以自持,他有力的大手緊緊握著她的腰側,開始奮力的挺動著去迎接她的衝擊。

悠于 2016-6-27 15:16

第187章 恨春宵

  可平日並沒有什麼需要勞力的事,而她如今的身份,平日多走幾步路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是弓馬騎射那些年少時玩弄的技倆。她越來越激烈的動作讓仰躺的謝玉興奮的難以自持,他有力的大手緊緊握著她的腰側,開始奮力的挺動著去迎接她的衝擊。

  這突如其來的狂猛攻勢讓蒞陽有刹那的手足失措,這一刻她才想起來眼前這個人不僅是她溫柔多情的丈夫,他還是個馳騁疆場多年的將軍,他的耐力和爆發力從來都讓她歎為觀止。她不由得呻~吟出聲,呢喃著想要停一下,因為她的手臂和雙腿都已經酥軟了。可是這聲慵懶沙啞的呢喃卻換來他更加狂野的頂撞,那獨角獸般熱燙的硬物毫無徵兆的在她躬身時頂到了最深處,蒞陽驚呼了一聲,輕喘著撲倒在他身上。

  她的汗水滴落在他胸前,在他停頓的那一瞬間下意識的喊道:「快、快點……呃!」謝玉猛地翻身將她壓倒,有力的雙手握住她的手腕壓倒了頭頂,膝蓋往前一頂,輕而易舉將她虛軟的雙腿分開到最大,腰身一沉開始發狠的撞擊起來。蒞陽激動的渾身發抖,雙手近乎痙攣的抓著他的手背。是的,這就是她要的,不是溫柔的輕憐蜜愛,而是狂猛的粗暴佔有。只有這樣才能徹底的發洩,才能讓她忘記那些滲透進靈魂的悲哀和傷痛。

  他當然明白她需要什麼,因為他也同樣需要,只有這樣才能融化這幾年覆蓋在柔軟心房上的層層寒冰,埋葬數年冷戰留下的累累傷痕。只有在最極致的歡樂中,才可以得到真正的解脫。他渾身肌肉驀地痙攣,腳尖探尋著勾住了她繃直的玉足,雙手□□她背後將她整個緊緊抱住,急促的喘息著將滿腔炙熱的愛意交付給了她……

  四下裡突然萬籟俱寂,只有彼此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聲。他們顫抖著緊緊相擁,在極度的愉悅中忘乎所以。

  蒞陽的氣息漸漸平靜下來,想要爬起身來卻覺得四肢百合酸軟無力,躺著一動也不想動。這種疲倦至極的舒適感已經好久不曾有過了,想要就此閉上眼睛睡一覺,可是身上粘乎乎的實在難受。

  謝玉無力的伏在她胸前,腦袋擱在她頸側散落的黑髮上微微喘息著。

  此時氣氛又變的尷尬起來,蒞陽咬了咬唇,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低聲道:「你起來一下!」

  「啊?哦!」謝玉回過神來,紅著臉低下頭慢慢撐起身子,咬牙悶哼了一聲,緩緩才她體內抽身出來,抓過一件衣袍裹住身體忽然跳下床榻急匆匆的跑了。蒞陽頓時納悶起來,怎麼他跑那麼快幹什麼?竟然比自己還不好意思?可做都做了,又不是年輕小夥子,用得著這麼難為情嗎?

  蒞陽緩了口氣這才慢慢坐起來,一邊掩著內衫一邊去整理散亂的裙子,腰腹間粘乎乎的,她拿衣角拭了拭,竟發現白色的衣衫上印出暗紅的痕跡,蒞陽登時極為尷尬,還以為在這個當兒來葵水了,忙拿過帕子去擦,可是腿間除了流出來的白濁液體,並無一絲血色。

  她心裡更加納悶,起身穿好衣裙走到鏡臺前整了整髮髻,正欲出去喚人進來收拾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明白過來,急忙轉身走到外間,空蕩蕩的一片並不見人影,蒞陽皺了皺眉,轉身朝隔壁謝緒幼年時住的小屋子走去。

  此時已近黃昏,天光晦暗,她挑起簾子緩緩走了進去,看到謝玉瑟縮著跪在窗前的光影下,半裸著精赤的上身,衣袍松垮垮的掛在腰間,正努力把胳膊背過去整理背後鬆散的繃帶。

  聽到腳步聲他不由得抬起眸子,看到一臉驚訝的蒞陽,急忙反手去拉袍子想要遮住身體,倉促之下手忙腳亂,無意間扯痛了傷口,疼得直吸氣。蒞陽垂眸望著他背後縱橫交錯的傷疤和層層疊疊早已淩亂不堪的繃帶,吸了口氣,緩緩道:「你把身子轉過來我看看!」

  「蒞陽,你怎麼來了?你先去洗洗吧,我一會兒就出去。」謝玉半天拉不上袍子,下意識的手臂交叉護在了身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道。

  蒞陽垂下頭去,聲音有些發顫,默默道:「好!」話音剛落,鼻頭驀地一酸,一滴眼淚直直墜落滴到了腳尖。她也沒有再問什麼,轉過身緩緩往外走去。

  她有些落寞的身影刺痛了謝玉的心,他急忙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道:「蒞陽,我不是要你趕你走,我……」

  蒞陽頓住腳步緩緩回轉身,眼神瞥到他胸腹前時不由得吸了口氣,抬手捂住了嘴巴,他腰腹上緊緊的纏著一層紗布,外面繞著層層疊疊的繃帶,但此時早已歪歪扭扭,兩片手掌大的血跡正漸漸滲透出來,而他腳下一件皺巴巴的白色內衫上更是血跡斑斑。

  「謝玉,你、你是不是瘋了?」她瞪大了眼睛,後退了兩步哆哆嗦嗦的指著他,哽咽了一下,失聲道:「你這樣真的很過分,」她頓了一下,緩了口氣道:「好了,是我的錯!」說著轉身匆匆奔了出去。

  「蒞陽!」謝玉驚呼出聲,想要追出去的時候她已經跑到了門外。

  「來了,來人呀!」蒞陽站在臺階前喊道。

  廂房裡候著的宮女匆忙奔了出來。

  「快去請太醫,快去,把府裡的太醫全都請過來!」蒞陽急切的大聲道。

  宮女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聽到她的吩咐,忙匆匆領命跑去傳話了。

  「齊嬤嬤,齊嬤嬤?」蒞陽喚了兩聲,齊嬤嬤匆匆走上前來道:「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命人掌燈!」蒞陽道。

  院子裡的下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府中留守的幾名太醫神色匆匆的進來後忙碌了半天才離開,里間侍候的宮女托著帶血的繃帶悄無聲息的走出來倒掉了。

  「侯爺這幾天傷勢不是平穩了嗎?怎麼看樣子復發了?你瞧瞧,那麼多血。」

  「那會兒聽嘉靜姐姐說侯爺罵走了大公子,殿下好像有點生氣,她們就都退出來了。我估摸著兩人可能吵架了。」

  「吵架還能吵得大出血?莫非殿下竟然……出手打人?」

  「瞎說什麼呢?侯爺是男人,還能打不過女人?」

  「可侯爺再厲害也不能對殿下對手呀!男人就應該讓著女人,何況殿下最疼愛大公子了。」

  「好像有點道理,但我還是不相信殿下那麼端莊優雅的女人會動手。何況侯爺那麼凶,平時我們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你是不是傻啊?侯爺對公子小姐們都是很嚴厲的,怎麼可能會對我們有好臉色?但是在殿下面前從來都是深情款款言笑晏晏的。聽裡面侍候的嘉怡姐姐說,侯爺在殿下面前脾氣可好了。」

  「那看來一定是殿下動的手,趁侯爺沒有還手之力把氣都撒在他身上了。你沒看剛才那幾位太醫出來的時候神情有多古怪,我還送到了廊子裡,他們那表情呀,就像是憋著笑,又像是臉部抽筋,說不上來。我還問了,也沒人正經回答,只說你們小姑娘家別多嘴。」

  「啊,這太醫也太混蛋了吧?怎麼沒有一點同情心呢?還笑?」

  幾個小宮女正議論的起勁時,門口傳來一聲咳嗽。大家回過頭去,就看到一臉嚴肅的齊嬤嬤站在門口,冷著臉道:「都閑的沒事?在這裡嚼舌根要是傳到長公主耳中,你們就等著回去侍候花花草草吧!」

  「齊嬤嬤饒命啊,千萬不要告訴殿下,奴婢們知道錯了……」幾個小丫頭頓時嚇壞了,忙湧過來求饒。

  「你們呀,多跟嘉怡學學,等她們幾個放出去了,說不定你們還能補上來。要是整天只知道嚼舌根論是非,一個也不中用的話,到時候不僅要從侯府挑人手去上房,你們還會被這邊的下人給恥笑了去,都爭點氣吧!」齊嬤嬤沒好氣道。

  「是是是,奴婢知道了,多謝齊嬤嬤教導!」宮女們一疊聲認錯道。

  「公子小姐們過來了,快去準備茶點吧!」齊嬤嬤吩咐道。

  此刻四個孩子都在廳中坐著,景睿依舊悶悶不樂的樣子,謝綺拿著日間從宮女那裡討來的彩色絲線繞在手指上教謝緒編蝴蝶玩。

  謝弼坐在蒞陽下首,悄悄打量著她的神色,憋了半天的話也不敢問出口。

  不一會兒宮女們送來了茶點,謝弼忙給蒞陽倒了一杯茶遞上去道:「娘,我爹沒什麼事吧?您說他身體還沒好呢,練什麼功呀?」

  蒞陽皺了皺眉,道:「什麼?」

  謝弼道:「我去問太醫了,他們說我爹可能練功太過猛烈,竟然把肚子上兩條傷口給撕裂了。」

  蒞陽臉色有些古怪,在燈影下明滅不定,咳嗽了一聲,道:「我也不太清楚。」

  「哎,大哥,我覺得應該是被你給氣的。」謝弼忽然轉向景睿道。

  「你胡說什麼?我走的時候父親明明好好的,就是有些喘而已,頂多也該是胸口的傷裂開呀!」景睿一臉無辜道:「謝弼,你不要誣陷我啊,這不孝的罪名我可擔待不起。」


第188章 流年換

  蒞陽臉色有些古怪,在燈影下明滅不定,咳嗽了一聲,道:「我也不太清楚。」

  「哎,大哥,我覺得應該是被你給氣的。」謝弼忽然轉向景睿道。

  「你胡說什麼?我走的時候父親明明好好的,就是有些喘而已,頂多也該是胸口的傷裂開呀!」景睿一臉無辜道:「謝弼,你不要誣陷我啊,這不孝的罪名我可擔待不起。」

  「你們倆少說幾句,」蒞陽垂下眼瞼道:「今天就不用請安了,都回去歇著吧!」

  「可是我們來都來了……」謝弼有些不甘心道。

  蒞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真要是有孝心的話,你倆把他抬回去奉養吧!」

  謝弼頓時變了臉色,忙起身擺手道:「娘,娘,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來請安吧!」一邊說著一邊扯起景睿道:「大哥走吧,我正好有話跟你說呢!」

  景睿一頭霧水,被他拉著告退了。

  「娘,你看花花!」謝綺挽了一朵小花跑過來給蒞陽掛到了發簪上,笑著道:「真好看!」蒞陽溫柔的撫了撫她的小臉,拉她在身邊坐下道:「綺兒回來後覺得家裡怎麼樣?」

  「家裡好啊,有爹爹有娘親還有弟弟!不過天泉山莊也好玩,青遙哥哥和青怡也很好。」謝綺脆聲道。

  謝緒繞了一隻蝴蝶,高高興興的跑過來給她掛在了耳環上,道:「我的也好看。」

  「對,緒兒也是心靈手巧。」蒞陽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道。

  「娘,爹爹什麼時候給我請先生?」謝緒坐下來,扯著她的袖子問道。

  「你今天才回來就等不及了?過幾天吧,等他好點了再給你找先生好不好?」蒞陽道。

  謝緒有些不情不願的點頭道:「那好吧!」

  「娘,緒兒好厲害,我認識的字他現在都認識了。」謝綺有些激動道。

  蒞陽很是欣慰,道:「緒兒的確很厲害,但是也不能太驕傲,別忘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謝緒撇了撇嘴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道:「孩兒知道了。」

  又說了會兒話,謝緒似乎有些困了,謝綺也在打呵欠,蒞陽想著他們也都是同自己一樣坐了兩天的車,這會兒肯定累了,於是便喚嬤嬤帶他們回去休息了。

  孩子們走了後,屋中一下子就冷清下來。蒞陽起身進了內室,趁著臉走到榻前,看到謝玉已經醒了,正眨巴著眼睛瞧著她。看到她望過來,忙手腳並用的往裡挪了挪給她騰出了一塊地方。

  蒞陽無奈扶額,卻還是走了過去,道:「今天的事,你能保證以後都不會發生了嗎?」

  謝玉認真想了想道:「你說的什麼事?」

  蒞陽皺了皺眉,轉身就要往外走,謝玉忙道:「能!」

  「好,希望你記住自己說過的話!」蒞陽脫下外衫走過去在他身邊躺下,道:「有什麼事叫我就行了。」

  此後幾日,謝玉果然很老實,即便一直睡在一起,他也顧念著傷還未好不曾有過過分的舉動。金陵城中的局勢漸漸穩定下來,朝廷的封賞旨意開始一道道的頒發。

  貞平二十四年,金陵城中最熱鬧的一件大事恐怕就是梁帝御筆欽賜給甯國侯府的『護國柱石』落成儀式。而同時,傷癒後回朝的謝玉被封為一品軍侯,這個職位相當於武官之首。

  此時,大樑四境太平,邊界已無戰事,謝玉上奏請辭了昔日所有官職,心甘情願領了巡防營統領這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此舉令朝野皆驚,就連梁帝本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謝玉自願交出兵權,這當然是他夢寐以求的事,但是他交的這麼乾脆卻是讓梁帝著實意外。

  於是朝中便出現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現象,作為武官之首的一品軍侯其實並無實權,兼領的只是京畿防務的巡防營統領,論重要性,遠遠不及進軍大統領。但是不管外界怎麼猜測,謝玉本人卻是鎮定自若,全無半點居功自傲的樣子,甚至待人比以往更加謙和客套。

  赤焰案之後,梁帝最大的心腹之患便是謝玉。可是看到如今這樣的情境,他頓覺老懷甚慰。於是便把視線從外朝轉到了內朝,開始著重培養成年的皇子們。其中最得梁帝歡心的便是三皇子蕭景宣和五皇子小景桓。

  謝玉接管巡防營口,便開始了著手整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到哪裡都一樣,所以巡防營的其他各部的隊長都有些忐忑,生怕一不小心就丟了官職。所以一個個都是鼓足了精神大力支持,每到操練和巡檢的時候恨不得一大早就站在校場好讓新上司看到。

  謝玉忙的時候自然就住在城外的營房,這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時候忽覺眼前有人影在晃,當下吃了一驚,伸手正要去摸枕下的短劍時卻慢慢定下神來。

  「事成之後,再無瓜葛。難道你們忘了自己的誓言?」他皺了皺眉,很是不悅道。

  黑暗中那個纖細的身影動了動,卻是沒有說話。

  謝玉有些不耐道:「看來是你私自行動了,本侯再警告你最後一次,如若再犯,我絕不手軟。你快走吧!」

  「堂堂一品軍侯,放著朝中大官不做,非要當一個小小的巡防營統領,實在是令人費解。」葉淺溪走到了窗邊,這才小聲嘟囔道。

  謝玉有些好笑道:「本侯哪怕是去城門口站崗,也輪不到姑娘質疑吧?」他的笑容頓了一下,肅然道:「回去告訴你師父,如今的謝玉沒有什麼做不出來的事,請她儘快把我府上的眼線全都撤走,不然的話……你們可以試試。」

  「侯爺難道要與我師父決裂?您別忘了您一人身系謝家滿門,就不怕……」

  「怕什麼?」謝玉驀地坐起身,厲聲道:「侯門本就比不得尋常百姓家,既然享受著常人沒有的榮耀和富貴,那就也該有著隨家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覺悟。謝氏歷代的殊榮,都是我們父子拼了命掙回來的,他們坐享其成也就罷了,難道還嫌會被我們事敗後連累嗎?」

  葉淺溪被他突然間的激動嚇了一跳,忙道:「侯爺您別生氣,我會轉告師父的。您放心,我師父雖然狠絕,但做事也是有原則的。她只是想帶領我們復仇而已,我們姐妹的性命她還是很看重的,她從來不曾對侯爺有過半分惡意。」

  謝玉冷笑道:「那是因為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有些事,她永遠都不想捅出來。而且她也知道,陛下更不想捅出來。否則一旦真相大白,你以為你們滑族的遺民還有活路嗎?到時候陛下恐怕只能把你們全都挖出來做個替罪羊了。」

  葉淺溪微微一顫,沒敢再說下去,推開窗縱身一躍消失在了暗夜中。

  為期一個月的訓練終於結束了,最後一晚謝玉和巡防營眾將領在營房中設宴慶祝。酒宴結束後已是子時,他也有了幾分醉意,被隨從送到了門口。

  「你們、你們退下吧,」他站住腳,擺了擺手含含糊糊道,抬頭看到夜空中冷月高懸,仔細去瞅,那月亮卻一晃變成了兩個,他有些好笑,想著定然是喝多了。

  頭有些暈,推開門進去後也沒打算點燈,摸索著費了好大勁才走到床榻前,舒了口氣剛躺下,他扯被子的手卻頓住了,手掌觸摸到了一具光滑柔膩的胴~體。他猛的一陣,酒意頓時醒了八分。

  這一天,景睿和豫津出城去玩,回來後在城外的茶寮坐著歇息,聽到鄰桌的幾名大漢在高談闊論。

  豫津湊過來小聲道:「瞧那幾人的樣子,大概是你謝家爹爹的屬下。」

  景睿好奇的偷眼打量了一下,有些疑惑道:「何以見得?不過是尋常百姓的裝扮呀!」

  豫津沒好氣的瞪他,小聲道:「你看旁邊那包袱裡兵器的形狀呀,那可是巡防營高階將領的軍刀。虧你還跟卓家爹爹和兄長闖江湖,別對人了。」

  景睿恍然大悟,不由得很是佩服,抬手在豫津肩上拍了一下,笑道:「看不出來呀,豫津你還挺細心的,來,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兩人正推杯換盞之時,聽到那一桌有人似乎提到了謝侯爺三個字,景睿不由得豎起了耳朵,豫津也屏氣凝神好奇的聽著。

  「哥們這次算是長見識了,你說這都是男人,遇到那事竟然可以真的無動於衷嗎?要是有人往我被窩裡塞一個黃花大閨女,嘿,二話不說先做了再說。何況當時酒喝多了,完全可以不認呀!」

  「哎呀,大傢伙私底下都在傳,這個謝侯爺可真不是普通人。雖說以前因為尚主的關係,所以為了公主的面子,加之自己職位不是很高,不沾染花花草草那也說得過去。但是如今他不僅北拒大渝,還平定叛逆,那是天大的功勳,就連陛下都御筆親書護國柱石,那是多大的榮耀呀?按理說,如今這名望那可是跟長公主不相上下呀,真要養個外室或者納幾房妾侍,也都說得過去。陛下肯定不會介意這點小事,長公主那是出了名的端莊賢慧,更不會因此而不痛快。你們說是吧?」

  豫津和景睿畢竟還年少,兩人都聽的稀裡糊塗,對視一眼,悄悄放下杯子繼續探聽。


第189章 玉簟涼

  豫津和景睿畢竟還年少,兩人都聽的稀裡糊塗,對視一眼,悄悄放下杯子繼續探聽。

  「可不是嘛?我早就聽聞有人想把閨女送給他暖床,且不說能否帶回侯府,就是在外面私下裡侍候幾回那也少不了好處。結果這次的事一鬧開,恐怕沒人再敢打那方面主意了。」

  景睿聽得直皺眉,當下就要拉著豫津走。但是豫津正好聽到了行頭上,怎麼都不肯走。景睿拗不過他,只得先去付了賬,牽著馬在路邊等。

  暮色西沉,城門口人來人往。

  「言豫津,你夠了啊!都笑了一路,你到底累不累?」景睿氣呼呼道。

  豫津笑的在馬上顛啊顛,眼見景睿生氣的打馬先走了,急忙忍住追了上去。

  「喂,不要那麼小氣嘛,景睿,你等等我,你不等我會後悔的!」

  景睿一直到了街口才停下,看到豫津氣喘吁吁的趕了上來。

  「你還有什麼話說?」景睿皺著眉道:「豫津你要是再不正經,我以後可都不跟你玩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景睿你至於嗎?怎麼連玩笑都開不起?好了好了,以後我不拿你尋開心就行了。算我錯了,行了吧?」豫津忙著道歉,但是一看到景睿小小年紀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大笑道:「雖然我極力忍耐,但是景睿,我真的好想看到你從被窩裡摸出一個光著身子的姑娘時會是什麼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看著景睿急紅了臉,像是要打人的樣子,豫津忙笑著拍馬走開了,轉過街角時忍不住回身大喊道:「景睿你等著,有生之年我言豫津一定要實現這個願望,哈哈哈哈哈……」

  景睿氣的跺了跺腳,牽著馬緩緩往回走去。

  剛走到府門外,管家就帶著小廝迎了上來接過他手中的馬韁。

  「我娘在不在家?」景睿下意識的問道。

  「長公主今天下午出府去了,好像是說有幾位夫人明天要去公主府賞花,所以長公主先過去佈置一下園子,大概明天下午回來吧!」管家道。

  景睿一聽此言,心頭不由的騰起幾分喜悅,道:「這樣挺好的,我們幾個都長大了,以後緒兒有我和爹爹管教,娘是該放鬆放鬆心情,好好休息一下了。」

  「正是,長公主為侯府操勞了十多年,如今大公子和二公子都長大了,也的確是能為她分憂解難了。」管家附和道。

  若是在以前,蒞陽對於這種夫人之間的應酬是很不耐煩的。那個時候,金陵城中的貴婦們都是以晉陽長公主馬首是瞻,她也樂得清閒。那時候梁帝私底下跟她說過,但是她嘴上答應,卻並未放在心上。

  而如今,卻是再也由不得她了。因為她的身份不僅是大樑唯一的長公主,也是功臣勳貴之首的夫人。歷朝歷代都有一位公主擔當著替朝廷籠絡各府女眷的責任。這個時候,即便是梁帝不說,她也知道該怎麼做了,因為這是她作為皇室宗親的本分。

  當然,根本不用勞動她發帖了邀請,從她帶第一個上門拜訪的貴婦去公主府看了一次花之後,金陵城的貴婦圈中就慢慢傳開了,從那以後,大家三五成群自發性的遞拜帖想去公主府賞花。

  蒞陽便把拜帖都收起來,正好如今是夏天,便挑了個日子準備舉辦一次荷花宴。雖然她已經令下人們準備了,但還是有些不放心,所以提前過去檢視。

  次日用過早膳後,約好的那些夫人太太們就結伴乘車坐轎往南勝門外的蒞陽府而去。

  迎客的嬤嬤和宮女們早就在門口候著了,所以一有客人到,立刻就引去後面廳堂。

  廳中裡此刻已經做了五六名貴婦,相熟的正聚在一起說話,平日不怎麼熟的借此機會互相認識。

  邊上侍候的宮女們熱情周到,茶水果子不斷供應。大家坐了約莫半個時辰,眼看著人已經來的差不多了,才聽一個宮女進來稟報道:「長公主到了。」

  大家一聽,忙起身互相招呼著迎了出來。

  就見那個素日深居簡出不怎麼抛頭露面的長公主帶著一個嬤嬤並幾名宮女言笑晏晏的從穿堂走了過來。雖然年過三巡,但依舊美麗嬌豔,雍容高貴中透著端莊清雅,即便如今已經育有四個子女,可是怎麼看都不像,依舊青春靚麗、光豔照人。

  大家互相寒暄後各自落座,長公主性情和順,為人寬厚,所以不多時大家也都熟絡起來。即便是性格最拘謹的人,也都漸漸適應過來了。

  便在此時,有人通報說是漢陽郡主來了,這漢陽郡主按輩分算可是當今聖上的姑母輩,所以長公主便親自出去相迎,只囑咐大家隨意,不用拘束。

  長公主一走,廳中頓時熱鬧起來。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紛紛,不外乎就是這位公主的言行舉止以及相貌氣質等。

  「聽說長公主少年時飛揚灑脫,豪邁不羈,後來嫁人後謝家太夫人到處都在誇這個媳婦端莊賢慧、持家有道、孝敬公婆等等,初時我並不怎麼相信,不過今日看來,長公主溫柔可親、雍容大度,倒的確像是傳聞中的那樣。」

  「不管是哪個女人,做姑娘和做媳婦肯定不一樣呀!說起來,這謝侯爺和長公主倒也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成親十多年來和和美美,可是令人羡慕壞了,聽說早就被外間傳為美談。誰家娶了新婦,洞房花燭夜合巹禮的時候,司儀都會說一句希望新人能像甯國侯和蒞陽長公主一樣鶼鰈情深、天長地久。」

  「竟有這事?我還沒聽過呢!不過我倒是聽外人都說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當年長公主在謝侯爺微末之時屈身下嫁,後來甯國侯建功立業加官進爵,卻也不曾有半分虧待長公主。唉,如今這樣的情分可真是難得呀!」

  「說起謝侯爺,近日金陵城中到處都在傳聞……」

  「噓,」有位太太剛開口,就被旁邊的好友扯了扯袖子,低聲在她耳畔道:「這話可不要提。」

  大家都是心領神會,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起來。

  一個年紀稍輕的婦人岔開了話題,有些疑惑道:「妾身是第一次見長公主,按說老侯爺過世已經有些年頭了,為何長公主衣飾素淨,全然不見半點豔色?向她這種年齡,不正是穿紅戴綠的時候嗎?」

  此言一出,大家都有些疑惑起來。

  「你們難道忘了年初驚動金陵的那件事?快別問了,有些話不能提,有些更是連話茬都不該從心裡過。」一面色肅然的貴婦道。

  大家心頭一凜,不由得想起了那家案子,這才明白長公主大約是用這種方式為過世的姐姐守制吧!可惜生在帝王家的人,只要是沾上了那些罪名,即便是骨肉至親也不得隨意祭奠,更別說憑弔懷念,怕是平日裡連提都不敢提一下。

  正在這時,聽到外面的說話聲,眾人們起身相迎,就見蒞陽長公主陪著一個雍容富麗的老太太一路說笑著走了過來。

  此時賓客已經到齊了,於是一行人便在管事嬤嬤的帶領下往後邊園子走去。公主府最有名的便是花園,而園子的面積幾乎占了府邸的一半。由於平時少人住,所以後來陸陸續續把一些廂房院牆之類都推倒碾平種了花木,所以園子的面積就又擴充了許多。

  園子又分為東園和西園,今日的荷花宴自然是在有水有山的東園舉行。等她們到來的時候,看到湖邊鄰水搭建的臨時歇腳的涼棚已經佈置好了,十數名花枝招展的宮女穿行其間端茶倒水,好不熱鬧。

  入眼處只見湖中荷花已經盛開,枝枝蔓蔓,綿延了半邊湖水,盡是傘蓋般的碧葉和聘聘婷婷的荷花。平時自家園子或多或少也有那麼一片,可是跟這裡的比起來簡直如同路邊尋常的小草,絲毫不覺得美。果然這荷花,還是要多了才好看。

  湖邊早就安排好了船隻,蒞陽帶著大家邊走邊介紹,「如今能看到的都只是普通品種,想要看那些平日少見的種類,還是要乘船到湖心呢!」蒞陽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問道:「諸位夫人,可有暈船或者不喜歡坐船的?如果有的話,就在這邊涼棚裡先坐著歇息,等我們一會兒過來了咱們在一起用膳。」

  她話音剛落,人群中就走出幾人,很是不好意思的樣子,一疊聲的贊她心細如發想得周到等。

  待遊湖歸來,已是午膳時間。府中早就讓禦廚備了適合夏日的精美膳食,宴席就擺在湖邊的軒亭中,上下兩層擺滿了案幾坐席,正好每位客人都有位子。席間賓主盡歡,都是趁興而來、盡興而歸。

  午膳後略坐了會兒,那些夫人太太們就開始告辭回去了。畢竟都是第一次來做客,留的久了打擾主人休息,實在有些失禮,所以大家也都很有自知之明。

  待客人走的差不多了,只留下三位平時相熟的夫人,陪蒞陽一起送完客後,蒞陽便邀她們去後堂坐著說話,命廚房去煮新鮮的蓮子羹,打算等嘗過之後再放她們走。

  四人有說有笑的往回走,蒞陽想到今日是第一次宴請這麼多人,也不知道自己表現的如何,於是便笑著問道:「我今日要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們可一定要提點呀!」

悠于 2016-6-27 15:16

第190章 望仙樓

  四人有說有笑的往回走,蒞陽想到今日是第一次宴請這麼多人,也不知道自己表現的如何,於是便笑著問道:「我今日要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們可一定要提點呀!」

  「長公主就不要自謙了,今日的花雁舉辦的很成功。您不在的時候,那些夫人太太們可沒有不誇讚的。」錢軍侯夫人笑著道。

  「對呀,長公主儘管放心,今日的花宴的確很成功。不到有美景還有美食,這可比以往那些閨閣裡閒聊有趣的多了。」旁邊的武陽伯夫人宋氏也附和道。

  「確如兩位所言,這往後蒞陽府怕是成了金陵所有貴婦們最嚮往的地方了。」兵部侍郎秦夫人道。

  蒞陽哭笑不得,道:「你們沒有一個說實話的,都只撿著好聽的說,我是信呢,還是不信呢?哎,對了,你們一會兒是有家裡人來接呢還是直接回去?」

  「我家老爺這兩日朝中忙,再說了,那老東西即便不忙也不會多動幾步過來接我。我自然是自己坐車回去了。」年紀稍長的秦夫人賭氣道。

  「看來咱倆一路了,」宋夫人打趣著道:「我家那個今兒一大早就出城去遊玩了,怕是比我回去的還晚。」

  錢夫人笑著道:「我家仲謙剛從軍中歸來,這幾日在家閑著也沒有事幹,到時候可能過來接我回去吧!」

  一時間宋夫人和秦夫人都忙不迭的擠兌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錢夫人毫無招架之力,實在抗不過了,這才笑著躲到蒞陽身後道:「你們眼界也太低了,跟長公主的謝侯爺比起來,我家那位可是差遠了。」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問蒞陽道:「前幾日聽我家仲謙說謝侯爺在城外軍營遇刺,怎麼樣?嚴重不?」

  蒞陽吃了一驚,有些愕然道:「什麼時候的事?昨天早上一起用膳時我見他一切都好,並無半點不適呀!」

  「哎呀,錢夫人你不知道情況就不要亂說,瞧瞧,長公主金枝玉葉,整天被謝侯爺捧在手心裡,哪裡受得起這樣的驚嚇?」一邊的是宋夫人忙過來安慰道:「沒有的事,長公主千萬不要擔心。外間的確傳聞是刺客,可是哪個刺客會脫光了躲在被窩裡行刺呀?說起來真是笑死了,我猜肯定是哪個豬油蒙了心的想要巴結上司想的這種餿主意。」

  蒞陽神情微微一變,心頭頓覺有種說不出來的氣氛和憋屈,抿了抿唇淡淡笑著道:「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害得我白擔心一場,還以為真是遇到了刺客。我就想著,這軍營裡守衛森嚴,哪裡會有什麼刺客呀?再說了,他一個小小的巡防營統領,誰去行刺他?」

  宋夫人嗤笑道:「這的確不是件大事,男人們在外面遇到的這種事肯定多了去了,但也不是小事。那種不知廉恥的狐狸精,就該遇到謝侯爺這種水火不浸的,哈哈哈,一想起來都覺得痛快。」

  錢夫人很是不解,道:「你別把話說一半,到底是什麼情況?」

  秦夫人也有些好奇,追問道:「快說呀,到底怎麼回事?」

  宋夫人看吊足了大家的胃口,這才笑著道:「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恐怕只有謝侯爺自己清楚了。不過據傳當時他喝醉了,一會到房間揭開被子就摸到一個光溜溜的……哎呀,長公主您別介意呀,至於摸沒摸到這個別人就不清楚了,您還是回去問謝侯爺吧!反正聽大家說是摸到了,沒有摸到怎麼知道是個女人呢?不過也有可能沒有摸到,那就是聞到了吧,女人身上都有香味嘛!那謝侯爺當即用被子一卷扔到了門外,大喊一聲抓刺客。哈哈哈,送他回來的幾個將軍還沒有走遠,聽到這聲喊都跑了過來,那個小妖精竟然會功夫,聽說她裹著被子躲過一把劍還周旋了半刻鐘才被抓住的。真是臊死人了,你說好端端的誰家姑娘光著身子跑到軍營裡去偷偷爬男人的床呀?這下好了,謝侯爺當刺客給抓了,聽說已經交給京兆伊審理了,行刺朝廷命官那可是死罪呀!不過也是活該!」

  秦夫人若有所思,忽然驚歎了一聲道:「妙,妙,妙啊!如今謝侯爺位高權重,多少人趕著巴結呀!但是聽說這侯府的門檻高,可不是誰都進得來的。所以什麼歪門邪道都開始動腦筋了,我估摸著,往人房裡塞女人這種念頭沒少人動過吧?謝侯爺這一招是殺一儆百,以明心志,告訴那些還沒來得及動手的人你們都省省吧,沒用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是繼續不知死活,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呵呵,這樣一來,看誰還敢再動歪腦筋!」

  錢夫人不由得驚歎道:「還是秦夫人見解獨到,想來就該是這樣了吧!」說著望向蒞陽,一臉羡慕道:「謝侯爺這樣的鐵血男兒,竟然還如此體恤,可是替長公主省了不少心呀!」說著不由得感慨道:「要是天下的兒郎都向謝侯爺這樣一心一意的對待結髮妻子,那該多好吖!」

  「那樣的男人,可遇不可求。再說了,就算全天下都是甯國侯,但蒞陽長公主卻只有一個呀,哈哈哈哈!」宋夫人笑著打趣道。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後堂,蒞陽忙招呼大家坐下,一面命人奉茶。

  送走三位夫人後已是酉時,正準備進去時看到景睿和謝弼騎著馬過來了。

  「孩兒見過母親!」兩人匆匆走上來行禮。

  「你們怎麼來了?」蒞陽問道。

  「管家說您今天下午回府,所以我就和二弟過來接您了。」景睿道。

  蒞陽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覺得心裡有些憋悶,道:「我今兒下不回去了,忙了一天有些乏了,」她想了想道:「你們先回去吧,反正府中也沒有什麼事。」

  「可是,綺兒和緒兒還在念叨您呢!」景睿有些不解道,「要不您歇息一會兒再走吧!」

  「哎,大哥,娘都說累了不想再坐車來回顛簸了,你還磨蹭什麼呢?」謝弼忽然攬住景睿的肩道。

  「娘,那您先好好休息,我跟大哥就回去了,不然一會兒天黑了路不好走。」謝弼說著扯住景睿轉身出了大門。

  兩人推推搡搡一直到路邊,景睿這才掙脫謝弼,有些著急道:「父親讓我們來接母親回去,你看現在倒好,咱們兩手空空回去怎麼交差呀?他又該陰著個臉了。」

  謝弼忍俊不禁,道:「那就陰著唄!娘不願回來,咱們有什麼辦法?昨兒子的當然要孝順,難不成還違逆父母的命令嗎?」

  「二弟,你這話說的可就有漏洞了啊!既然要孝順,當然是兩邊都要顧全。咱們順了母親的心意,那就是違逆了父親的意思,這可如何是好?」景睿有些為難道。

  「哎呀,就你一天想得多,走了走了,咱們就說娘不願意回來,讓他自己去接吧!哈哈哈哈!」謝弼笑著跳上了馬背。

  「喂,娘沒有說不願意回來,你曲解長輩的意思,這可就不對了!」景睿也跳上了馬背,義正詞嚴道。

  「豫津說的沒錯,大哥你果然有時候榆木腦袋。」謝弼策馬過去與他並肩而行,壓著聲音悄悄道:「我看這情形,大概是爹爹在外面的事傳到娘耳朵裡去了,賭氣著呢!對咱們算是客氣了,要是爹爹來,說不定還吃個閉門羹呢,哈哈哈哈!」謝弼一邊說一邊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

  景睿恍然大悟,卻還是有些不解,皺眉道:「謝弼,那可是你親爹呀,你怎的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謝弼眯著眼睛望瞭望天邊的夕陽,笑道:「就算是親爹那也不能犯錯呀,你說是不?娘給點厲害看看,以後就能少受很多氣呢!難道你想讓咱們府裡多幾個居心叵測的姨娘嗎?趁早斷了這念頭,多好呀!」

  「喂,你這小子,虧你還是讀書人,說話怎麼這麼……不尊重長輩的?父母的事,豈是咱們做兒女的人該議論的?」景睿忙趕上去說教,兩人一前一後往甯國侯府而去。

  天亮之後,大街上開始熱鬧了起來。尤其是東城,隨著日頭的升起,往菜市口去的路上人越來越多。不多時,刑部換防的官兵便騎著馬呼嘯而過,路人忙紛紛讓路。

  「我還以為囚犯押到了,原來換防的官兵呀!」有人嘟噥道。

  「聽說這次是個女犯,所以圍觀的人特別多,昨兒個邢臺和看樓那裡就戒防了,這樣一來,大傢伙就只能在囚車經過的路上看個熱鬧。」有人不滿的嘮叨。

  「行了吧,能在路上看也不錯了,你以為你是官老爺?還能跑去看臺上看砍頭嗎?」旁邊的人打趣道。

  路兩邊的酒肆茶樓裡也是人滿為患,早就有人定了樓上的位子看熱鬧。

  巳時六刻才過,街上便開始人生鼎沸,擁擠不堪,打頭陣的官兵不斷驅趕著開路,囚車緩緩駛過長街。

  臨街一家酒肆二樓轉角的視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負手而立,定定的望著遠處在擁擠不堪的街上緩緩前進的囚車。

  她的身後侍立著兩個少女,紫色衣裙那個風,鳳眸微挑,面含薄怒,但是眉梢眼角卻是隱而不發。旁側那個青衣少女溫婉柔媚,纖細的手指有些緊張的扣著粗糙的桌角。


第191章 折花令

  臨街一家酒肆二樓轉角的視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負手而立,定定的望著遠處在擁擠不堪的街上緩緩前進的囚車。

  她的身後侍立著兩個少女,紫色衣裙那個風,鳳眸微挑,面含薄怒,但是眉梢眼角卻是隱而不發。旁側那個青衣少女溫婉柔媚,纖細的手指有些緊張的扣著粗糙的桌角。

  「師父,怎麼辦?要安排人手營救嗎?」青衣少女眉梢緊皺,有些焦急道:「過了這條街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四姐,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那是她自取滅亡嗎?現在誰也救不了她。」旁邊的紫衣少女壓低嗓音怒聲道。

  「般若,淺溪是我們的姐妹,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送死嗎?」青衣少女微微顫抖著,滿面憤恨道。

  「難道我們滑族姐妹犧牲的還少嗎?」紫衣少女冷冷道:「我已經查清楚了,淺溪違抗師命擅自行動本就罪該萬死,不過她臨死前拉上楊奇那個墊背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你說什麼?淺溪她擅自行動?難道、難道不是師父安排……啊,我差點忘了,那個楊奇原本效忠的是赤焰軍,當年跟著林燮可沒少殺過我們滑族子民,後來是受了傷不能繼續征戰才進巡防營撈了個官職的。師父當然不會幫著他跟歐陽遲爭巡防營副統領的位置了。」青衣少女有些困惑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奇的確是想用女色讓謝玉就範,好以此拉攏他,把那個老實憨厚的歐陽遲擠下去。他的計畫我們並未參與,但是淺溪腦子犯糊塗,偷樑換柱後把自己的小命給搭上了。」那個戴帷帽的女子緩緩開口,聲音不辨悲喜。

  「我早就警告過他離謝玉遠一點,那雖然是個狠角色,但你不觸到底線他也不會動你的,可她根本聽不進去,只說是玩一玩。哼,現在挨了他一劍,被扔到官兵叢裡,說不定還沒醒悟呢!」璿璣公主感慨道。

  「師父,難道您只是想警告淺溪一下?已經留了後手了?」青衣少女大喜過望,忍不住道。

  那紫衣少女忍俊不禁,道:「四姐可真是天真啊!師父的確留了後手,已經囑咐那假扮她父兄的人去刑場收屍了。」

  「般若,你說什麼?」青衣少女愕然道。

  「別吵了,此刻即便是我也救不了她。」璿璣公主有些無奈道:「她在公堂上供出是受楊奇指使行刺謝玉,甚至編造出楊奇為舊主鳴不平等言論。梁帝正愁找不到機會把赤焰餘孽一網打盡呢,怎麼會放過這個大好時機?如今楊家滿門盡收株連,淺溪哪裡還脫得了罪?她可是反抗了半刻鐘才被官兵拿下的,若非謝玉那一劍,恐怕還沒人奈何得了她。憑那身手就算她說不是刺客誰會信?到了這一步也算是求仁得仁,你們就不要再鳴不平了。難道你們就沒發現,沿路的佈防極其嚴密,幾乎無懈可擊。我得到消息,這四處都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劫囚的人自投羅網呢!無論是誰只要有異動,那就會被打為赤焰餘孽。」璿璣公主道。

  「可那謝玉也忒大膽了,他既然識破了淺溪的身份,難道不該是掩護她逃走嗎?他就不怕……」青衣少女忍不住脫口而出。

  「怕什麼?」她旁邊的紫衣少女轉過臉,鳳眸中泛起一絲狐疑,「四姐難道以為我們姐妹受制於人後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嗎?你跟著師父的時間比我長,難道連這點信念都沒有?」

  青衣少女滿面愧疚,忙道:「是我失言了,我自然知道,即便是酷刑當前,不該說的話我們到死都會咬緊牙關的。」她頓了一下,小聲道:「那麼師父,我們要為淺溪報仇嗎?」

  璿璣公主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難道為了她還要再犧牲別的姐妹嗎?這仇怎麼辦?她不長腦子,連你也跟著犯糊塗?你以為謝玉是好動的?他此舉是在像我示威,讓我知道他的底線所在。傳令下去,以後任何人都不得觸碰與甯國侯府有關的人或事。這件事就當過去了,誰也不要再提。別忘了這是梁國的帝都,不是我們滑族的王城。」

  兩人沒有說話,而是默默點頭。

  囚車碌碌而過,璿璣公主緩緩摘下頭上的帷帽,朝著囚車過去的方向深深鞠躬。身後兩名少女也停止了爭執,俱是滿面悲傷,肅然行禮。

  刑部事了之後,謝玉回到府上已是黃昏。

  管家帶著人迎了出來,他下意識的問道:「長公主回來了沒有?」

  「沒呢,大公子今天去言府了,二公子受邀到譽王府赴宴,所以沒人過去接。」管家如實彙報道。

  謝玉皺了皺眉,有些無奈的錘了錘腦袋,轉身走下臺階道:「我先不回去了!」說著坐上馬車一路往南勝門而去。

  卻說蒞陽今天可沒閑著,正帶著園丁和花匠們在西園忙碌。命人將那些可有可無的花牆之類全都推倒,打算重新休整園子。

  所以謝玉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滿眼的斷垣殘壁,眉梢不由得跳了跳,轉頭問道:「長公主這是要做什麼?」

  引路的宮人道:「奴婢也不清楚,長公主帶著人拆了一天的牆。」

  謝玉抬手撫額,心道這下完了,在這樣拆下去,怕是連公主府的外圍牆也得推倒了。看來這次怕是動真格的了?

  「好了,我自己過去找就行了,你退下吧!」他站住腳摒退了宮女,一邊琢磨著要怎麼說,一邊往前走去。

  「見過侯爺!」幾名灰頭土臉的工匠迎面走來,忙讓到一邊行禮。

  「長公主這會兒在哪裡?」謝玉忙問道。

  「長公主回房去了!」工匠們道。

  謝玉只得折了回去,雖然此刻太陽也快下山了,但是蒞陽府的園子實在太大,以至於他走出來後出了一身汗,扯出袖子邊抹了抹,剛轉到正房前就被宮女攔住了。」侯爺,殿下正在沐浴呢!您要不先去偏廳候著吧!」

  「那……好吧!」謝玉原本想要進屋子裡候著,但是一想宮女不敢無故拒絕自己,想必是蒞陽的命令,便也沒有再說什麼,轉頭往偏廳走去。

  他坐在偏廳裡喝了三壺茶,跑了五回茅廁,眼看著天色全黑了,終於忍不住道:「去看看長公主出浴了沒?」

  門口侍立的宮女應聲退下了,謝玉籲了口氣,站起身摸了摸圓鼓鼓的小肚子,心想著這回總算能見到了吧?

  不一會兒宮女回來了,手中托著一壺茶道:「長公主在更衣呢,侯爺還是再等會兒吧!」說著走過來跪下斟茶。

  謝玉只得落座,望著白瓷杯裡醬紅色的液體有些痛苦的咧咧嘴道:「喝茶就喝茶,可是你們府上難道沒有茶葉了?怎麼都是梅子泡的茶?」嘴上嘟囔著,還是舉起杯子皺著眉一飲而盡。

  宮女恭恭敬敬回話道:「府上的茶葉都是宮裡送來的,殿下說要留著招待客人。侯爺是自家人,所以就喝她從侯府帶回來的青梅釀的茶吧!」

  謝玉苦笑道:「好,就依她的,我是自家人,那就喝自家樹上結的果子泡的茶!可是我的牙都快酸倒了!」

  宮女有些詫異道:「侯爺不想喝了嗎?」

  謝玉歎了口氣道:「既然是長公主讓我喝,那就再倒吧!」

  宮女忙搖頭道:「長公主沒有命令侯爺必須喝呀,奴婢看侯爺口渴才不停地送茶水的!您還要喝的話奴婢再倒?」

  謝玉扶額,有些無力的擺了擺手道:「不不不,我一點兒也不渴了。」他還以為是蒞陽故意的,想著就順她的心意吧,現在牙根酸的怕是連豆腐也要不動了,哪裡還敢再喝?

  謝弼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他忙和幾個朋友作別,匆匆跑上臺階問值夜的下人道:「我爹回來了沒有?」

  「沒呢,侯爺大概是去接長公主了!」下人回話道。

  謝弼頓時舒了口氣,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不會這麼容易回來的,害得我白擔心,恨不得插一雙翅膀,跑得渾身是汗……」

  正說話間,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兩聲咳嗽,卻見下人回頭招呼道:「侯爺回來了!」二門口侍候的小廝們忙跑出來迎接。

  謝弼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只懊悔剛才為什麼沒有早點跑進去呀?現在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回過身行禮道:「孩兒見過父親!」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謝玉瞟了他一眼,跨進了門檻。

  謝弼看他臉色比昨天還陰沉,忙斂容正色跟了上去,恭恭敬敬道:「譽王府今夜舉辦了一場宴會,殿下讓孩兒過去玩,還有武陽伯世子、武安侯大公子等幾個平日相熟的。孩兒實在是卻之不恭,只得前去赴宴。」

  「你才多大呀?就跑出去赴晚宴?也不看看什麼時辰了?」謝玉負手緩緩走著,隨口嘮叨。

  謝弼看他的樣子便猜到吃了閉門羹,想著要不岔開話題,肯定會被他把肚子裡憋得悶氣全撒自己身上,想了想一臉無辜的問道:「爹爹不是去接娘親了嗎?怎麼這麼晚卻一個人回來了?」


第192章 淒涼犯

  謝弼看他的樣子便猜到吃了閉門羹,想著要不岔開話題,肯定會被他把肚子裡憋得悶氣全撒自己身上,想了想一臉無辜的問道:「爹爹不是去接娘親了嗎?怎麼這麼晚卻一個人回來了?」

  謝玉頓住腳步,謝弼心頭咯噔一條,不由得悄悄後退了兩步。

  他緩緩回過頭,瞪著謝弼,嗓子眼裡擠出了一個字,「滾!」

  謝弼如蒙赦令,忙道:「是,孩兒遵命!」然後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了。

  蒞陽命人把花牆月洞門等都推平後院子立刻開闊了不少,她想著以後可能會有更多人來玩,變得弄的像模像樣一點。於是著手準備搭建花棚,又在視野太過平淡的地方做花廊、花架等,西園本就大,等全部籌畫好就用了幾天的時間。

  待她終於閑下來,才聽齊嬤嬤稟報說謝玉每天下朝都過來喝一壺梅子茶,說是天熱了生津止渴,喝著挺好的。

  蒞陽冷笑道:「那就多喝點吧,正好解暑!」

  「那公主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大公子和二公子差人問了好幾次了。」齊嬤嬤道。

  「這邊的活計還得慢慢做,咱們也不能乾等著。那就今兒回去吧!」蒞陽拾級而上,跨進門檻吩咐道:「讓人準備一下,咱們歇會兒就回去吧!」

  齊嬤嬤躬身道:「是!」

  於是這天下午謝玉忙完後直接從軍營幹倒了公主府,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先坐下喝完了每日的份例梅子茶,才得知蒞陽已經回去了,登時氣的想掀桌。

  卻說蒞陽幾日不在府上,便已經攢了一堆的事,到前廳忙完後又去東院看謝緒和謝綺。謝緒如今有了專門授課的老師,於是一門心思都撲到了功課上。這樣一來,倒是不再像過去那樣粘著她了。

  等蒞陽再配謝綺說了會兒話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她也有些倦了,便徑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以往也是這樣,一個人忙前忙後,一個人照管後宅大小事務,一個人探望孩子們,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麼的,蒞陽總覺得心裡有些堵的慌。

  齊嬤嬤在門口候著,見她回來了,便上前問道:「殿下在哪裡用晚膳?奴婢好讓人去準備。」

  蒞陽有些疲倦,搖搖頭道:「我一點兒都不餓,你們自己去吃吧!對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過來請安的話就說我累了,明天再來。」

  齊嬤嬤雖有些困惑,但還是點頭道:「奴婢知道了,」眼看著蒞陽進去了,齊嬤嬤這才忍不住追問道:「若是、若是侯爺來了呢?」

  蒞陽的背影微微一滯,歎了口氣道:「就說我身體不太舒服,誰也不想見,讓他先去忙吧!」

  「是!」齊嬤嬤躬身道。

  蒞陽進了屋子,自己脫下外袍掛在架子上,這才覺得松了口氣。她走到妝台前坐下,心不在焉的摘去簪環首飾,拿起鏡臺前的梳子一點點梳理著散發。餘生寂寂,何日是頭?她苦笑了一下,放下梳子站起來準備就寢。

  像以往一樣,每回一個人睡覺的時候都要在妝台前留一盞昏黃的紗燈,午夜夢回時睜眼就能看到那暖黃的朦朧光線,這才會讓她覺得安心。

  安置好紗燈後,她便走到榻前除下鞋子準備就寢,抬手拉被子的時候突然在被窩裡摸到了一個光溜溜的人,蒞陽陡然一驚,閃身跳下床榻,大聲喚道:「來……」

  被窩裡驀地鑽出一個人來,卻是裸著上半身的謝玉,猛地撲過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大約是被窩裡悶的久了,此刻滿頭大汗,通紅著臉悄聲道:「蒞陽別慌,是我,是我,是我呀!」

  蒞陽氣急,使勁掙開,氣喘吁吁道:「謝玉你是不是有病呀?有你這麼嚇人的嗎?」說著抬腳狠狠踹了他一下,可是她忘了此刻自己並未穿鞋,而他的小腿硬邦邦的全是骨頭,這一腳踹下去差點折了腳趾,不由痛呼了一聲坐倒在地抱著腳差點疼哭。

  謝玉這下可真慌了,忙蹲下來拿過她的腳小心翼翼的揉著。

  「啊,別動……呃,輕點,輕點!」蒞陽好容易緩過氣來,拿手撐在地毯上任由他幫自己揉著腳趾。

  謝玉抬起眸子,帶著幾分幽怨的神情道:「你看看,你掀開被子看到一個人不也嚇壞了嗎?蒞陽你修養這麼好的人都急紅眼動起手,哦,不,是動腳了,何況是我呢?我也嚇懵了,反應過來後忙用被子卷著扔了出去,根本碰都沒碰著。」

  蒞陽賭氣轉過臉道:「你在說什麼呀?我完全聽不懂。」

  謝玉硬著頭皮道:「外面都在傳的那件事呀!我知道你肯定聽說了。唉,本來就沒有什麼,現在一傳十十傳百,反倒像是我做了什麼事似得,你這些天跟我賭氣,不就是為了那個嗎?可是你看看,這種情況下都嚇出一身冷汗了,還能做什麼?何況真的只是個刺客。」

  「我沒有賭氣,我忙著呢,懶得理你!」蒞陽說著想站起來,卻被他拽住了腿,氣的直蹬腳道:「你大晚上的躲在我被子裡嚇人,這算什麼?現在反倒給我頭上安罪名了?」

  「我沒有啊,我哪裡敢給你頭上安罪名?我知道這樣做是有點不妥,可我實在想不出辦法,要是正大光明的過來,你讓人把我攔住,我是進呢還是不進呢?我要是強行進來的話你沒有面子,灰溜溜走了的話那我豈不顏面掃地?以後在下人們面前還怎麼抬起頭?」他一邊說著一邊拽緊了她的腳踝,蒞陽被他扯得整個兒坐在地上,想起來都使不上力氣。

  見蒞陽不說話,他乘勝追擊,有些委屈道:「現在連謝弼那臭小子都敢嘲笑我了,這以後下去還怎麼得了?」

  蒞陽忍俊不禁,憋著笑道:「是嗎?弼兒越長越有出息了,這份膽氣不錯。」

  「你看,你看,你們娘倆合夥欺負我,我在外面威風八面,回到家裡就是個受氣包。」他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哼哼道:「這件事說起來我才是受害方,別人算計我也就罷了,你還要誤會我。天天讓我喝那酸倒牙的梅子茶,真以為我不明白你心裡在想什麼嗎?你一定自己覺得酸溜溜的,所以才讓我整天也肚子裡冒酸水。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過飯了,你看,我的牙是不是都變軟了?」

  他說著湊過來張開了嘴巴,蒞陽有些嫌棄的別過臉皺眉道:「你惡不噁心……啊!」冷不防臉上被他『吧唧』親了一口,蒞陽懊惱的推了他一把紅著臉道:「老不正經的,過兩年孩子都該娶媳婦了,你還沒個正形?」

  謝玉跪直了身子,輕輕抱住她道:「誰家夫妻關上門來還跟老學究一樣一本正經呀?再說了,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蒞陽你放心吧,就算是你想要我也不會再讓你受那份苦了。你生緒兒的時候,我可是嚇壞了。」他說著在她額角輕輕落下一吻。

  蒞陽心頭一軟,準備推拒的手卻是落在他腰際沒有再動。手掌下觸到了一條深深的痕跡,她低下頭去,看到歪歪曲曲像蚯蚓般附著在肌膚上的疤痕,這才想起那日換藥時她無意間看到繃帶下那些觸目驚心深可見骨的傷痕,腦海裡轟的一聲,不知怎麼的就閃現出以前噩夢中滿身是血的謝玉倒在戰場的情景,她微微顫了一下,搖了搖頭甩開了那突如其來的思緒,他怎麼會死呢?謝玉怎麼可能死呢?

  「蒞陽,怎麼了?」謝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蒞陽吸了口氣,扶著他的肩膀緩緩站起來道:「沒什麼,你起來把衣服穿上吧!」

  謝玉一低頭看到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頓時很懊悔,生怕嚇到她,忙站起身從榻上抓過內衫套上,哆嗦著手系上了衣帶。

  蒞陽神情突然變得鬱鬱寡歡,他便不敢再胡鬧了。

  蒞陽坐在榻沿,垂眸低聲道:「我要歇息了,你忙了一天,還沒用晚膳吧?」

  「我今晚喝的茶多了,有點撐,不想吃東西。」謝玉道。

  「那你要是有事的話就去忙吧!」她習慣性的說道。

  謝玉搖了搖頭,道:「公事都處理完了,」他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好些天沒見面了,我回來就想好好陪陪你!」

  蒞陽鼻子一酸,頭低得更低了,甕聲甕氣道:「你放心,我一個人的時候已經習慣了,不用你陪的。」

  謝玉抿了抿唇,低聲道:「可是我不習慣一個人,那你陪陪我吧!」

  蒞陽沒有說話,忽然扭過頭翻身躺下,扯過被子蒙住頭挪到了裡面。謝玉有些困惑,轉過去吹滅了妝臺上的燈,這才返回來摸黑走過去在她身邊躺下。隔著被子輕輕扳了扳她的肩,柔聲道:「大熱的天,別蒙著頭了,怪悶的。」

  被窩裡傳來模糊的悶哼,謝玉心裡湧起一陣疼惜,抬起手臂虛虛抱著,低聲道:「我已經熄燈了,所以就算你哭我也看不到的。即便我能看見,也不會笑話你呀!你在我面前,不應該這麼拘束。」

  蒞陽沒有說話,把臉蒙在被子裡低低啜泣。謝玉輕輕去扒她的被角,語聲充滿溫柔和關懷,低低道:「快別悶著了,待會兒又喘不上氣了。你一哭,我也有點想哭。」

  蒞陽探出了頭,正準備用袖子去抹淚,謝玉輕輕拿開她的手臂,略顯粗糙的手指溫柔的撫上她臉頰,細心的拂去頰邊和眼角的淚痕。

  「你如今、如今終於揚眉吐氣,朝中何人敢不敬你?你、你還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她抽泣著道。

悠于 2016-6-27 15:17

第193章 莫辜負

  蒞陽探出了頭,正準備用袖子去抹淚,謝玉輕輕拿開她的手臂,略顯粗糙的手指溫柔的撫上她臉頰,細心的拂去頰邊和眼角的淚痕。

  「你如今、如今終於揚眉吐氣,朝中何人敢不敬你?你、你還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她抽泣著道。

  謝玉低首,輕輕嗅了嗅她面頰上眼淚的味道,像極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酸澀。他苦笑了一下,抬手掀起她散落在枕上的秀髮,這才挪過來與她並頭躺下,手指輕撫著她的肩頭,深深吸了口氣,道:「別人這麼說倒也沒有什麼,可是蒞陽你說這樣的話,就是在嘲笑我。」

  蒞陽身形微僵,謝玉拿過她的手掌貼在了自己胸膛,有些動情道:「朝堂中的那些身份,都是虛的。我得到今天的一切,不過是因為我忠於陛下,聽陛下的話而已。外人眼裡那個身份,並不值得誇耀。說白了我也就是一枚棋子,陛下用我的時候我就有用,陛下棄我的時候,我就什麼都不是,什麼也沒有了。我唯一真正擁有的,便是你,我的長公主!只有你才會真正在乎我、關心我,因為在我最卑微的時候,你也不曾輕視過我。蒞陽,蒞陽啊,你永遠都不會捨棄我對不對?就算我失去了一切你也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蒞陽閉上眼,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下,她也好想回答他,可是這個時候卻只能沉默,見他似乎一直等著,終於還是不忍心,清了清嗓子道:「對!」

  謝玉心頭感動,一把攬她入懷,輕撫著她的脊背道:「睡吧,睡吧,我在這裡,蒞陽不用怕黑,安心的睡吧!」

  蒞陽幾不可聞的應了一聲,緩緩翻過身來躺好,心思千回百轉,終究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靠在他臂彎裡緩緩閉上了眼睛。謝玉輕輕拍撫著她的肩,在她耳畔柔聲道:「我向你保證,以後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蒞陽在他的聞聲軟語中漸漸沉入了夢鄉!這件事就此作罷,之後再也沒有人提起。

  貞平二十七年,三皇子蕭景宣被冊封為太子,他的生母越妃擢升為貴妃,成了大樑後宮位分僅次於皇后的女人。同年,譽王蕭景桓加封為五珠親王!(瞎編的,並不知道譽王什麼時候加封親王的,只知道琅琊榜前幾集他才加為七珠)

  從這一年開始,卓家開始頻繁來往於玢佐和金陵之間,謝玉也開始越來越忙。也是在這一年,豫津得了重病,言家請了醫聖世家的潯陽雲氏傳人雲飄寥為豫津治病。景睿擔心好友病情,所以常常跑去言府探望,因此結識了琅琊美人榜上赫赫有名的雲飄寥,並一見傾心。

  此後幾年,都默默關注,一心只想登上琅琊公子榜,以贏得美人青睞。貞平三十年,蕭景睿第一次前往潯陽向雲飄寥提親,不料遭拒,回來後心灰意冷,整天關在房中不出來。

  正好卓夫人也在金陵,和蒞陽兩人整天想辦法勸慰開解,加上謝弼、豫津和卓青遙等人,終於讓景睿走出了悲傷和失意!

  這夜晚膳後,卓夫人和蒞陽坐在一起聊天,說道景睿的時候都是滿心惆悵。

  「這孩子,怎麼偏生是個情種呀?真是要命,」卓夫人滿面擔憂,皺著眉道:「我聽青遙說,看樣子還沒有死心。這可如何是好?」

  蒞陽歎息道:「景睿性格最是溫厚,平時與世無爭的樣子,但是真的死心眼起來,卻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想著他如今也不小了,不如就放他去外面遊歷幾年,你們覺得如何?」

  卓夫人還是不放心,道:「江湖險惡,景睿這孩子心地善良,又實誠,萬一被人騙了怎麼辦?你說我能放心嗎?」

  蒞陽不由得失笑,道:「天泉山莊威名赫赫,光這個名頭就足以護住他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青遙不忙的話,就讓青遙陪著他去外面轉幾個月,等以後慢慢熟悉了有了江湖經驗,再讓他一個人遊歷,這樣可好?」

  「哎,這個主意不錯!」卓夫人又驚又喜道:「有青遙在身邊,那肯定沒問題。那孩子最近老是跟著他爹神出鬼沒的,這樣吧,我晚上回去問問,要是沒什麼要緊事就讓他帶景睿出去散散心吧!」

  「長公主,卓夫人,小公子回來了!」門口一名侍女進來稟報道。

  「怎麼這麼晚了才回來?快讓他進來吧!」蒞陽忙招手道。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步履沉穩的走了進來,躬身行禮道:「孩兒見過母親,見過卓伯母!」

  「緒兒快過來坐吧,我也正好要走了,你來陪你娘說說話!」卓夫人起身道。

  「這麼快就走了嗎?」蒞陽忙起身相送。

  「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擾你了,一會兒跟我家老爺商量商量景睿的事,明兒再給你消息吧!」卓夫人道。

  蒞陽和謝緒將卓夫人送到門口,看著她帶領侍女離開了,這才攜起謝緒的手走進廳中坐下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們早都用過飯了,娘讓廚房給你重新做點吃的吧?」

  謝緒搖頭道:「不用麻煩了,孩兒和幾個同窗被先生留下討論了會兒文章,不覺天色就晚了,所以先生留我們一起用過晚膳才回來的。」燭光映在他青綾短襖上,投射出淡青色的光華,愈發襯得膚色白皙,五官靈巧。

  「哦,那我就放心了。」蒞陽抬手撫了撫他細瘦的手臂,皺眉道:「不要整天紮在書堆裡,你才多大呀?做學問有的是時間,不急於一時。有空了就多出去玩玩,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瞧瞧你爹,這幾年整天紮在書房裡,都瘦成什麼樣了?你可千萬別跟他學呀!」

  謝緒有些好笑,抬手捏了捏圓嘟嘟的臉蛋道:「娘,您看,我臉上的肉一抓一大把,哪裡瘦了?我也不是一門心思讀書呀,平時弓馬騎射可都沒落下,不信您問爹爹。」

  蒞陽笑著捏了捏他的臉蛋道:「你就臉上這二兩肉也在我面前炫耀呀?好了,用功讀書自然重要,但現在首要的任務是長得高高壯壯,沒病沒災,那樣娘才好放心。」

  「是,孩兒知道了。哎,爹爹不在家嗎?」謝緒見廳中只有她一個人,不由得問道。

  「應該是有什麼事吧,用晚飯就和你卓伯伯去書房了。」蒞陽問道:「你找他有事嗎?」

  「嗯,父親說今天檢查我的功課。」謝緒指了指旁邊的書盒道:「我新做的文章都帶回來了!」

  「那你快去吧,看完後早點回去休息,明兒還要上學呢!」蒞陽不想他再耽擱,忙道。

  謝緒抱起書盒,拜別蒞陽後便在小廝的護送下往書房去了。


第194章 女兒情

  貞平三十一年,二十歲的蕭景睿初登公子榜!

  聽聞這個喜訊之後,卓夫人特意帶了青怡趕來金陵慶賀。

  這一年,謝弼十八歲,謝綺十六歲,謝緒十四歲!(年號和年齡已經把我搞糊塗了,如果前後文不一致,大家也不要深究啊,就這麼看吧!!!)

  景睿登上琅琊公子榜的第一件事就是籌備著再次前往潯陽求親!卓夫人和蒞陽自然是希望他能馬到成功,可惜在這件事上,她們卻是愛莫能助。謝弼和豫津整天在景睿耳邊打趣他,對此景睿只是一笑置之,依然我行我素。

  「娘,您真的同意大哥再次去潯陽求親?」這一日午後謝弼過來找蒞陽商議一些事,忙完後忍不住嘟噥道。

  蒞陽抬起頭瞟了他一眼,道:「怎麼著,你有意見啊?」

  「沒有啦,孩兒就是擔心,萬一,我是說萬一,這次人家姑娘還不答應,且不說咱們謝卓兩家的臉面就丟光了,我擔心的是,大哥會受到打擊一蹶不振。」謝弼憂心忡忡道。

  「難為你還挺細心的,」蒞陽頓住了笑,籲了口氣道:「景睿這孩子認死理,倔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既然認定了那位雲姑娘,定然有他的道理。再說了,誰說求親就一定會成功呢?人家姑娘若是看不上,哪管你是平民百姓還是天王老子?總是要給他機會讓他試一試吧?」

  謝弼歎了口氣道:「那雲姑娘仁心妙手,且蕙質蘭心,的確是不可多得好女子。可是大哥性子溫吞,除非有個熱情如火的姑娘主動追他,否則讓他去追個性情差不多的姑娘,怕是一輩子都追不上。」

  蒞陽咬了咬唇,眸色微微一變,謝弼說的何嘗不是事實?景睿的性情,倒是像極了那個人。如果,如果當年不是自己不顧一切死心塌地的認定了,那麼他們恐怕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吧?或許那樣性情的人適合被動吧,遇到一個愛極了自己的姑娘,只是一味的接受她的愛。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傻姑娘?

  她心頭微酸,眸中隱約泛出淚意,忙側過頭不動聲色的望著窗外蒼青的天空,吸了幾口待平復了神色,這才笑著打趣道:「你說的可是紀王家的瀾兒呀?我看她到現在都纏著你,昨天還和青怡打架呢,是為了什麼事?」

  謝弼登時紅了臉,忙擺手道:「娘,我這是引火上身呀!快別提了,那丫頭風風火火的誰受得了?哈,要是把她和大哥放在一起,大哥一定會瘋的。」

  「你不喜歡她嗎?我看著還不錯了,性情耿直,心熱如火,而且女大十八變,如今可以越來越好看了,跟王妃有幾分相像。」蒞陽沉吟道。

  謝弼忍不住笑道:「感謝老天,她要是長相隨了她父王,那就算是把王府陪給她,怕是也嫁不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蒞陽橫了他一眼,道:「怎麼說也是你表妹,有這麼說一個姑娘家的嗎?既然你不喜歡,那以後就少招惹人家。」

  「娘,您這就冤枉我了,我早跟她說過的,可是聽不進去。何況就是一起玩了,沒有別的意思。我爹說了,勳貴和宗室結親,那是想造反嗎?何況我爹已經娶了您,我怎麼可能再娶一個郡主呢?紀王爺是陛下唯一的弟弟,您是陛下唯一的妹妹,這兩家要是結親,那還得了?」謝弼忙著解釋道。

  不知怎的,蒞陽心頭忽然閃過很多年前晉陽出閣和宸妃大婚時的情景,心底頓時一寒,只覺得呼吸時胸腔裡都是滿滿的窒痛。

  「娘,您怎麼了?」見她面色微變,謝弼有些擔心的問道:「是不是身體不適?」

  蒞陽搖了搖頭,緩緩道:「沒事,我沒事。你爹說的有道理,你心裡有數最好。」

  不出所料,景睿這次求親再次遭拒。蒞陽和卓夫人萬分擔憂,派了卓青遙和謝弼外出尋找。不久之後,兩人卻是只帶了一封家書,寥寥幾筆,問候四位尊長,以及自敘一切安好勿掛,不日自會歸家。

  既然景睿不肯回來,那卓夫人也只得帶著兒女自行回玢佐。

  蒞陽心下頗為抑鬱,用過晚膳後帶著齊嬤嬤去看了謝弼和謝綺,待到了謝緒的院子,卻聽下人回報說小公子被侯爺叫到書房去了。

  「長公主,那咱們是回去呢還是?」齊嬤嬤躬身問道。

  蒞陽想著一時也睡不著,不如過去瞧瞧,便道:「都已經走到這裡,再打道回府未免有些不值當,那就去看看吧!」

  前面提燈照路的兩名小廝忙應聲稱是,改道往前院書房走去。

  穿過幾重院落,遠遠就看到花木扶疏間的書房燈火通明。

  待到一行人走過來,門口侍立的小廝忙匆匆迎了出來。

  「小公子可還在?」蒞陽問道。

  「在呢,同侯爺探討文章。」小廝躬身回話道。

  蒞陽點了點頭,輕輕提起裙幅走上了臺階,齊嬤嬤等人躬身站在階下候著。

  「這篇文章還不錯,你要再接再厲。」謝玉的聲音帶著幾絲驕傲,道:「明天就把這個交給先生吧!」

  「可是爹爹,我更喜歡這一篇!」謝緒似乎有些不滿意道。

  「你這孩子怎麼偏要抬杠?」謝玉沒好氣道:「審題立意很重要,題目都跑偏了,文章寫的再好有什麼用?這樣吧,你把兩篇都交上去讓先生給評評!」

  蒞陽穿過簾幔走了進來,忍不住失笑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討論的這麼起勁?明天不上朝不上學了?」

  埋頭在書案前的父子倆這才意識到有人來了,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

  「娘,您怎麼來了?」謝緒走過來攙起她的手臂道。

  如今他的個頭已經比蒞陽還高,只是依然單薄纖細,讓人看了怪心疼。

  「我看完你哥哥和姐姐順道你看你,聽說你不在,就過來了。」蒞陽和聲道。

  「大晚上的,你何必跑這路?差人傳個話,讓緒兒自己過去不就行了?」謝玉讓到一邊道:「快坐下吧!」說著彎下腰準備給她倒茶,摸了摸茶壺有些溫涼,忙喚人重新去沏。

  「不用那麼麻煩,我略坐一會兒就走了。」蒞陽抬手想要阻止,他已經拎著茶壺走了出去。

  「娘,您找我爹是不是有事呀?」謝緒眨巴著眼睛問道。

  蒞陽望著燈火下珠玉般煜煜生輝的少年,小圓臉大眼睛,嫩的像是能滴出水來。和謝玉站在一起,活脫脫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可自從有人說了這話以後,不知道怎麼的,謝玉就儘量避開和謝緒同時出現。謝緒自己一直犯嘀咕,還以為做了什麼錯事惹爹爹生氣了。

  其實蒞陽心裡明白,他是覺得自己老了,站在那少年身邊,未免有些自慚形穢。

  「我就是來找你的,」蒞陽穩了穩心神,道:「幾日都沒有看到了,今天早上卓伯母帶著青怡姐姐走,你都沒有來得及送。」

  謝緒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天去學堂了,早知道她們要走,我該請半天假。」

  「沒事,學業要緊。對了,什麼重要的文章,要討論到這個時候?」蒞陽有些好奇的問道。

  謝緒低頭收拾著手邊的書卷紙箋等,眉梢眼角滿是興奮,脆聲道:「松山書院明年招新學生,我們先生推薦了我。那邊的老師過幾天要來金陵,所以先生擬了題,命我做篇文章到時候給人家看。父親給我修改了半天,我明兒再找先生看一看就定稿了。」

  「松山書院?那可是咱們大樑首屈一指的好地方,多少學字夢寐以求,緒兒真厲害,一定能進去的。」蒞陽也有些激動,面頰微微泛紅。但是想到如果謝緒去了,以後怕是不能天天回來,不由得擔心起來,皺眉道:「可是路途遙遠,娘有些不放心。想見你又捨不得你受奔波之苦,可你若是不回來的話,家裡就剩我們幾個人了。」

  謝緒笑著安慰道:「娘,那還有多半年的時間呢!何況大哥都出去遊歷好幾年了,我也不能老是呆在金陵呀!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四處闖蕩一下。」

  蒞陽苦笑道:「緒兒胸懷大志,娘當然高興,只是發發感慨而已!」說話間謝玉走了進來,謝緒也收拾好了,便匆匆告退。

  謝玉給蒞陽倒了杯茶,見她面上略有憂色,便在邊上坐下問道:「蒞陽可還是擔心景睿的事?」

  蒞陽搖了搖頭,道:「我如今放心不下緒兒,那麼小的年紀……算了,不想了,反正還沒到那一天。對了,卓夫人走的時候跟我提過一件事,難得你有空,我正好跟你商量一下。」

  謝玉有些好奇,道:「什麼事?」

  蒞陽神色有些複雜,猶豫了一下,道:「綺兒的親事,說是青遙對綺兒心儀已久,只是兩家太熟了一直不好意思說,後來還是青怡偷偷告訴了她。她先給我提了一下,說是等回去了再問青遙。我剛才過來的時候去看綺兒,試探了一下,她好像也有這個意思,不過臉嫩不好意思說。」

  謝玉不由得笑了,道:「這是好事呀,蒞陽你怎麼看?」


第195章 綺秦怨

  蒞陽神色有些複雜,猶豫了一下,道:「綺兒的親事,說是青遙對綺兒心儀已久,只是兩家太熟了一直不好意思說,後來還是青怡偷偷告訴了她。她先給我提了一下,說是等回去了再問青遙。我剛才過來的時候去看綺兒,試探了一下,她好像也有這個意思,不過臉嫩不好意思說。」

  謝玉不由得笑了,道:「這是好事呀,蒞陽你怎麼看?」

  蒞陽有些為難道:「公侯世家的千金嫁給江湖人,這有些不太好吧?倒不是門第什麼的,我是擔心會有人覺得咱們刻意拉攏江湖勢力,傳到陛下耳中,怕是……」

  「那就給推了吧,也不是什麼事。咱們就綺兒一個女兒,金陵城求娶的人多了去了。」謝玉笑笑道。

  蒞陽沒好氣的瞪他,道:「你這個人,跟你好好說話,怎麼又開起玩笑了?」

  謝玉正色道:「我哪有開玩笑?這不是你覺得不合適嗎?」眼見蒞陽有些生氣了,這才忍不住笑道:「瞧你急的,你心裡還是願意的呀,是吧?青遙這孩子我看不錯,就是比綺兒略大了些。不過大幾歲也好,懂事沉穩。」

  「說到結交江湖勢力,」謝玉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也算不上吧?咱們兩家近乎二十年的交情了,又不是現在才開始?何況當年景睿兩姓之子的身份可是陛下……」說到這裡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偷眼去瞥,看到蒞陽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繼續道:「所以就算是有人詬病,陛下心裡也不會胡亂猜疑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反對?」蒞陽問道。

  謝玉點了點頭道:「女兒的婚事,自然是你這個當娘的做主,如果你反對的話,我自然不同意呀!」謝玉道。

  「這、這是不是有點太倉促了?」蒞陽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有情人終成眷屬,有時候是多麼簡單的事?可有時候又是多麼的艱難?兒女一生的命運,全都掌握在父母的一句話中。

  「這不是才說嘛,又沒決定呢!」謝玉以為她要反悔,所以也不敢把話說太死,忙道:「要是覺得可以了,咱們兩方父母才商談呀?還要慢慢準備。就算是幾十年的舊交,六禮也不可廢,短則數月,長則幾年都有可能。」

  蒞陽抿了抿唇,不由自主道:「可是咱們當初才準備了一個多月。」

  此話一出,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謝玉臉色白了白,微微側過臉去看書案上跳躍的燭火,擱在膝上的手有些緊張的抓捏著藏青色的袍角。蒞陽忽然提到這件事,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無法再接話茬。

  蒞陽好一會兒不見他說話,有些納悶的轉過頭。

  暖黃的燭光下他的側臉隱藏在暗影裡,猶如剪紙般單薄,疏淡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眸中晦暗的神色,耷拉的嘴角洩露出幾許軟弱的疲態,但筆挺的眉峰和鼻樑卻撐著骨子裡最後的堅毅和驕傲。

  他的鬚髮上披著淡淡的燭光,映出一種憔悴的枯黃。蒞陽看到他頰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有些無措的舔了舔嘴唇,卻是欲言又止。她心底湧過瞬間的疼惜,她也是瞬間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可是她已經很少去回憶了,那些事久遠的恍如隔世。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記起,也希望謝玉永遠的不要再去回想。

  可是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大概是長久以來習慣了緘默,有的時候她會忽然像得了失語症般說不出任何話來。沉默的壁壘在彼此之間悄悄豎起,已經被漫長的時光澆築成了銅牆鐵壁,蒞陽有些悲哀的想,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打破了吧!

  有時候孩子們會在她面前抱怨,說父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那麼忙,整天不著家,即便回來了也是悶在書房裡忙公務,有時候晚膳都不出來。她只是笑著沉默,其實她記得很清楚,是從貞平二十七年,冊封太子那一年。從那時候起,他一頭紮進政務中,他們私下相處的時間就更少了。

  遠處傳來更鼓聲,兩人都是如釋重負。

  蒞陽扶著案角緩緩起身,謝玉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去攙扶,她身子微微一側讓開了,不動聲色的站起來道:「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忙完了也早點安歇吧!這件事也不急,綺兒還小,慢慢來吧!」

  「哎,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點!」他一疊聲應道,然後一直把她送到了路口才頓住腳步。蒞陽走了一會兒,快到轉角的時候不由得回頭去看,夜色漆黑,愈發顯得路口那盞燈湛亮如星。離的太遠,她已經看不清他的身形,依稀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輪廓,也只是淡淡的一抹黑,幾乎融入了身後的黑夜裡。

  她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記憶中他好像總是站在黑暗裡,他們有多久沒有在陽光下行走過了?她苦笑了一下,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去。

  次年,梁帝改元元佑。

  元佑初年,謝卓兩家開始商議謝綺和卓青遙的婚事,遠在江湖的景睿回到金陵幫忙。侯府嫁女,自然要比尋常人家隆重繁瑣,等準備好所有事項之後,已經是元佑二年的秋天了。

  這一年謝綺正好十八歲,顏如美玉,燦若朝霞。

  侯府鋪十裡紅妝,送愛女遠嫁。十六歲的謝緒第一次出遠門,便是這次和哥哥們一起為姐姐送嫁。蒞陽和謝玉一直送到了金陵城外,蒞陽一直含笑和謝玉一起向賓客們道謝,但是在謝綺拜別父母哭著登車的那一瞬間,再也忍不住淚落如雨。

  這條路謝綺很熟悉,從幼年時她就不止一次的跟隨母親或者哥哥去天泉山莊玩。不同于侯府的拘束和肅穆,天泉山莊是絕對的自由而無拘無束,她甚至可以和青怡一起赤著腳去水邊玩也不會擔心別人說不像話。

  有時候對她而言卓家父母似乎比自己的爹娘跟溫和慈愛,她自幼是被乳母帶大的,自她記事起父親父親就是嚴肅冷硬的,母親端莊持重,像所有她知道的那些貴族的家主和主母一樣。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子,得到的關心其實並不比哥哥們少。可是或許女孩子的心天生敏感纖細吧,她總覺得父母似乎更疼長兄和幼弟。

  她記得幼年時每晚睡前母親過來探望,有時候會陪她說會話講個小故事,那個時候是一天中最幸福溫馨的時刻,她會特別捨不得她走,有時候也會撒嬌讓她多呆會兒,但是每次母親都會說娘還要去看緒兒呢,你是姐姐要懂事。

  後來緒兒也長大了,可是母親也再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溫柔和藹,她愈發冷漠自持,有時候似乎比父親還要嚴肅。她偷偷向謝弼抱怨,謝弼給她講了半天的大道理,她才明白自己的母親跟別人的母親不一樣,因為她是大樑尊貴的長公主,自然要有公主的威儀。而他們做兒女的當然也不能和別家的小兒女一樣承歡膝下、言笑無忌。

  她似乎懂了,卻又似乎沒懂。後來漸漸長大了便也不去在意那些!但她知道母親還是疼愛的她的,這次為她準備的嫁妝沒少花心思,一應器物包括妝奩鏡臺甚至衣箱等都是她親自過目的。

  以前在故事總是聽到出嫁前夕母親會去房裡跟女兒說私房話,可是她等了半夜也沒有等到母親來,或許真如哥哥所說,他們的母親和別人的母親不一樣。她是天家女,自然從小接受的教育方式就和別人不一樣吧!所以她也不是很失望或者很難過,她想著或許母親出嫁前夕外祖母也未曾去她房裡囑託過什麼,所以母親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吧!

  為她籌備婚事的這段時間,最激動最熱情的是兩個哥哥,尤其是差不多已經接管府中事務的謝弼。整天拿著單子跑前跑後,就連以往不怎麼接觸庶務的景睿,也開始四處奔波忙碌。謝緒年少,似乎並不太明白嫁娶之事,也或許是自幼承襲父母疏冷淡漠的性格,所以並不太在意,照樣每日熱火朝天的為外出遊學做準備。

  有次晚膳的時候她打趣般問他,姐姐以後離開了金陵,你會想我嗎?他頭也不抬道想了我就去看你。她笑著說可你沒出過遠門,萬一被壞人拐走了怎麼辦?他沒好氣道我會多帶些侍衛,誰敢動我?

  成婚之前所有的想像,都抵不上真正接觸到這一天時的感覺。

  離開金陵時她心如刀割,真正體會到背井離鄉的感覺。誠然玢佐天泉山莊她恨熟悉,熟悉那裡的一草一木甚至每個人,可是她知道今天以後她就再也不屬於金陵不屬於父母和兄弟們了。她將是一個人的妻子,被冠以他的姓氏,陪他到終老。

  她是愛青遙的,這種愛是朦朧而羞澀的,但在她柔軟的性格裡卻顯得無比堅定。嫁給他是自己的夢想,如今夢想實現了,她被那種陌生的幸福和歡喜充盈著,覺得一切似乎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洞房花燭夜時謝綺一直在哭,年輕的新郎官不明所以,手足無措的幫她拭淚,溫言撫慰。

  「綺妹,不要哭了好不好?你若是想家,就再忍忍,過兩天咱們就要去金陵回門,你就可以見到岳父岳母了。」

  謝綺抬起臉,秀麗的面上滿是淚痕,抽抽噎噎道:「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想到我娘的時候心裡就特別難受。那天、那天在城外,我上車後掀開簾子看到她掩面哭泣,父親站在旁邊一臉驚慌。我長這麼大,似乎還沒有見過她那麼失態。」

  她頓了一下,悄悄靠在了青遙肩上,有些落寞道:「青哥,我從來沒有看到我娘穿紅色的衣服,我想她的嫁衣應該比所有新娘都好看吧?可是她從來沒有再我面前提過,我也不敢問。那天離開金陵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當年他們大婚時該是怎樣的盛況?母親也像我那樣哭著跟外祖母道別的嗎?」

  卓青遙微微笑著摟住了新婚妻子的肩,柔聲道:「綺兒怎麼突然這麼多愁善感?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即便有人看到過怕是也想不起來了。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你要想以後,我們的以後。」

  謝綺垂眸望著案上高燒的紅燭,有些羞澀的點了點頭,悄悄捏緊了他的袖口。

悠于 2016-6-27 15:17

第196章 離庭宴

  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

  蒞陽午夜夢回,忽然坐起身披衣下榻走了出去。

  夜深人靜,唯有萬點燈火寂寂燃燒。

  蒞陽站在階前有些失神,值夜的宮女輕手輕腳走過來道:「殿下有何吩咐?」

  「給我那盞燈籠吧!」蒞陽吩咐道。

  宮女提了盞燈籠走過來道:「殿下要去哪裡?奴婢陪您去吧?」

  蒞陽伸手接過來,道:「我去看看綺兒。」

  「可是小姐……」宮女猶豫了一下,謝綺出嫁已是第三天了,她每天睡到半夜都要起來去看看,下人們也不敢攔著,更不敢跟上,只得由著她去。畢竟現在所有少爺們都不在家,侯爺忙的整天不見人。

  蒞陽提著燈籠,穿過抄手遊廊走到了相鄰的側院,庭中樹影婆娑,花木扶疏,依稀還能回想起女兒幼時在院子裡奔跑玩耍的情景。謝綺自幼跟著乳母,偶爾她會親自帶在身邊,但她還是跟乳母比較親。所以有了緒兒之後,她都是親自帶在身邊的。

  院中空空蕩蕩,夜風吹起她單薄的衣衫竟有幾分冷意。她緩緩走上臺階,輕輕觸摸著簷下的廊柱,謝綺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是扶著這根柱子一點點小心翼翼的往前挪。她膽子小,每走兩步都要停一下,確定她在後面扶著才肯繼續往前走。

  轉眼間垂髫幼女已經嫁為人婦,眼看著景睿和謝弼也到了娶親的年齡。想到景睿,她的心裡一陣生疼。自從十五歲戀上雲飄寥後便終日念念不忘,兩次求親遭拒卻一直不肯死心。他骨子裡那種讀書人的軟弱和憂傷在這件事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像他的父親一樣。

  但是景睿似乎更果敢一些,更堅定一些,所以蒞陽願意縱容著他去追求那個可能永遠都追不到的姑娘。只有真正的盡力了,他才能徹底放下吧!可是這些年來,他似乎從來不曾放棄過。

  情傷是看不見的,卻能輕易的摧毀一個人的心志,或者徹底改變一個人。可是除了憂鬱和感傷以外,她在景睿身上並未看到其他改變。她想,經過這樣的挫折以後,他可能會更堅強一點吧,這樣也好,人總是要長大的,而他任性的時間也太長了。

  一想到謝緒再過不久就要外出求學,她頓時覺得一種空曠的寂寞席捲而來。所有的孩子長大後,終究是要離開父母身邊的。可即便已經有了這種思想準備,謝綺的遠嫁還是讓她無法釋懷。

  「蒞陽?」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蒞陽回過神來,看到謝玉靜靜的站在臺階下望著他。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有些驚異道。

  「我剛過來,」他有些擔心道:「你怎麼穿這麼單薄就出來呢?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蒞陽緩緩走下臺階,看到他衣冠整齊,心底不由得泛起了一絲冷笑,道:「你剛忙完嗎?」

  謝玉不明所以,點了點頭道:「嗯,本來以為你睡了,想過去瞧一眼,卻聽下人們說你出來了,我就急忙尋了過來。」

  蒞陽有些好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記得嗎?」

  謝玉沉吟了一下,道:「就是普通的一天呀?並不是年節。」

  蒞陽有些無奈,苦笑了一下道:「你的女兒出嫁三天了,該準備回門了。」

  謝玉愣了一下,有些歉然道:「這個呀……管家自然會安排好一切的,你不用操心。」

  蒞陽沒有再說話,緩緩往前走去。謝玉跟了上去,有些感慨道:「那時候我想著生個女兒以後好替我陪著你,可是卻忘記了女兒長大後是要嫁人的,終究也是靠不住。」

  蒞陽淡淡道:「孩子們也都有自己的事,哪能一直陪著我?你只管忙你的就行了,不用記掛我。」

  謝玉隱約聽出她言語間的幽怨,心裡頓時很愧疚,忙道:「蒞陽,你放心,再過幾年就好了,等一切都穩定了,等我把手頭的事都了結了,就在家好好陪你。」

  蒞陽心底有些微的觸動,忍不住笑著問道:「幾年啊?」

  她突然這麼一問,倒是讓謝玉愣了一下,她不過是玩笑的語氣,他卻當真了,開始在心底盤算,如今這局勢怎樣才能做到讓兩方勢力持平?即使持平了,他不在的話東宮這邊能否抵禦住譽王那邊的虎視眈眈呢?即便是梁帝百年後太子可以順利登基,那麼稱帝后會不會有小人進讒言對自己不利?他真的能夠放手不管全身而退嗎?

  一直走到走回來快到門口了,蒞陽看到他還是眉頭緊皺認真思索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輕輕扯了扯他的袍袖道:「行了吧,看把你為難的,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你既然掌管著巡防營,自然就該維護好京畿重地的安全,哪能說罷手就罷手呢?」

  謝玉聽到她這麼說,卻是急紅了眼,忙道:「我沒有在說笑,蒞陽我說認真的。我……」他咬了咬唇,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其實也就是開玩笑罷了。」

  無論將來是誰繼承大統,他都不可能在局勢未穩之時抽身。或許從十年……對呀,已經過去十年了,從那時候起,就註定他這餘生要用無數的心力去維持現世的安穩,此後的每一步都是踩在懸崖峭壁上,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丈深淵。在卓鼎風看來,他扶持東宮是忠臣的本分,高尚的義舉,可是只有他自己內心清楚,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

  很快,謝綺和卓青遙便在謝家三位公子的陪同下回來了。

  府中又開始熱鬧起來,不過是短短幾日不見,再見時蒞陽卻覺得謝綺變了很多,嬌顏如花,沉穩端莊,眉梢眼角都流露出初為人婦的幸福和喜悅。

  「娘,爹又不在家嗎?要不我讓人把他找回來吧,」謝弼從外面興沖沖的跑了近年來,道:「我們帶了很多好吃的,一會兒大家一起吃。」

  陪侍在蒞陽身側的景睿忙道:「切不可因私廢公,爹爹萬一有什麼要緊事呢?」

  蒞陽也附和道:「景睿說得對,他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的。」

  另一邊的謝綺有些失望,悄悄撇了撇嘴道:「父親一點兒都沒把握放在心上。」

  蒞陽不由得失笑,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那你還要他怎樣?這麼大的姑娘了,難道出去公幹把你帶上?」

  景睿也忍不住笑了,道:「綺妹你就別不知足了,父親對你說話從倆都是溫言細語,連斥責都不曾有過吧?」

  「哈,說的好像斥責過你一樣?」謝弼很是不滿,走進來道:「父親就只對我大呼小叫,我一直都覺得其實我應該是卓家的孩子。」

  「那你以後就替景睿回天泉山莊去吧!」後面傳來一個略帶笑意的聲音。

  謝弼猛地回頭看見謝玉大步走了過來,登時嚇的差點跳起來,忙急步跑到蒞陽身邊這才定下神來見禮。

  景睿和謝緒、謝綺、青遙等忙上前見禮。

  謝玉邁進門檻,抬起頭看到蒞陽和謝綺並肩而立,正站在廳中朝他微微笑著。她穿著暗紅色繡長壽紋絳紗外衫,中衣領口繡著繁複的忍冬蓮花紋,愈發襯托的旁邊身穿水紅色紗羅上襦和淺緋素紗裙的謝綺嬌豔水嫩。她們母女有幾分相像,但是謝綺到底年輕,仔細看去還是少了幾分成熟迷人的婉約氣質。

  「弼兒剛才還說讓人去找你呢,怎麼這麼巧就回來了?」蒞陽笑著走上前來,道:「快過來坐,女婿還等著拜見你這個岳丈呢!」

  謝綺和青遙忙走過來扶他上座,謝弼跑過去在謝緒旁邊坐下來道:「希望爹爹快點忘記我剛才說的話。」

  謝緒挑了挑眉,道:「二哥你難道忘了,爹爹的記性可好了,好幾年前的事他也能翻出來講半天。」

  謝弼撇了撇嘴,道:「今天不一樣啊,大家這麼開心,他肯定不會記住那些細枝末節的。」

  歡聚的日子總是太短,沒過幾天景睿就提出要外出遊歷,這幾年他愈發成熟穩重,蒞陽見他平日裡強顏歡笑,也實在是心疼,不忍留他在身邊受煎熬,只得同意。

  景睿浪跡江湖之後,憑藉特殊的身份和自身優勢開始聲名鵲起,有時候謝弼和豫津會結伴外出尋找他,只要報上名號,幾乎都能找到人。元佑三年冬,謝卓兩家分別收到景睿從秦嶺寄回來的家書。

  「看得出來,這段時間在外面心情倒是疏朗不少,」蒞陽面帶喜色,對旁邊的謝玉道:「說是結交了一位新朋友,相談甚歡,字裡行間都洋溢著少見的尊崇和敬慕。」

  「這樣也好,良師益友的開導有時候勝過家人的關懷,」謝玉道:「信上有沒有說過年回來不?」

  蒞陽搖頭道:「沒說,看這樣子在外面挺開心的,怕是回不來了。對了,緒兒什麼時候回來?」

  「我已經寫信讓青遙去接了,過幾天就回來了。」謝玉道。

  蒞陽有些期待道:「也不知道這次回來會不會有什麼改變?」

  「大概會長高一點吧!」謝玉想了想道。


第197章 終章·阮郎歸(一)

  「我已經寫信讓青遙去接了,過幾天就回來了。」謝玉道。

  蒞陽有些期待道:「也不知道這次回來會不會有什麼改變?」

  「大概會長高一點吧!」謝玉想了想道。

  蒞陽粲然笑道:「高了好,高了好,就是身板太單薄了些。你要是有時間,就多帶他去軍營裡練一練。」

  「緒兒那細皮嫩肉的,你真捨得?」謝玉側過臉微微湊過來笑著道:「可別到時候抱怨我沒照顧好。」

  蒞陽失笑道:「說的好像就我心疼一樣,緒兒小的時候你可沒少抱。都會走路了,你還把他扛到肩上去摘花,為此弼兒可是在我面前忿忿不平了半天。」

  謝玉不好意思道:「瞧你說的,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心疼的?弼兒這孩子,也不知道跟了誰,就他事多。」

  「你也別嫌棄了,就他聽你的話,還整天舔著臉跟隨。要是別人,早就跑遠了。」蒞陽打趣道。

  兩人正說笑著,就見謝弼神色匆匆跑了進來,躬身行禮道:「孩兒見過父親母親!」

  蒞陽見他神色匆匆,便猜到是有什麼事,忙道:「你去忙吧,送信這樣的差事,何必親自跑一趟呢?」

  「無妨,我也是順路過來。」謝玉站起身道:「你別起來了,我一會兒不忙的話再過來。」

  「母親,孩兒告退。」看到父親面色不善,謝弼不由得暗中吐了吐舌頭,匆匆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了院中,謝玉這才有些不悅的皺眉道:「什麼事非得現在跑過來說?」

  「譽王府傳來消息,說是陛下有意讓譽王年後巡視江左。」謝弼低聲道:「孩兒覺得此事來的蹊蹺,所以急忙來向父親稟報。」

  謝玉神色凝重,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一會兒進宮去探探情況。」

  景睿一直沒有回來,江湖上卻有他的消息不斷傳來,掙扎了四年之後,終於名列公子榜榜眼。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無論是謝家還是卓家卻沒有人歡喜,反倒充滿了憂愁,因為大家知道,景睿可能又要去潯陽求親了。

  正好快到中秋了,而且謝綺懷有身孕,想著親自回去告訴父母這個喜訊,於是卓氏夫婦索性帶了兒女一同前往金陵,和謝家夫婦一起等著景睿回來。然而直到中秋節,景睿也是音訊全無。蒞陽和卓夫人整日愁雲慘霧。謝玉和卓鼎風更不用提。

  謝弼眼見著這樣下去不行,便悄悄去找了卓青遙商量,後來跟謝綺打了個招呼後,兩人便離開金陵尋找景睿去了。

  和以往一樣,沒過幾天就找到了人。卓青遙因為掛念謝綺,所以不日便趕往金陵,留謝弼一人陪同景睿各處遊歷。

  元祐四年十月,離家多日的蕭景睿和謝弼以及言豫津帶著一個神秘的客人回到了金陵!

  此時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這個清雅如梅高遠出塵的蘇先生會是日後那個親手撕開他半生繁華夢的鐵腕謀士!也是這個人毫不留情的揭開了舊日傷疤,讓百年侯府一夕之間千瘡百孔、風雨飄搖……

  這個時候,在他的心裡,此人還是平生最敬仰的知交摯友。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知交摯友是建立在雙方對等的關係上,而對方對他瞭若指掌,他對對方知之甚少。他也還不明白,有些人的心,從來就不是讓人知的。

  次日,景睿和謝弼奉謝玉之命去公主府接蒞陽回來。

  順回廊過側院,沿牆栽種著一水兒的晚桂,此時花期未盡,淺黃色的小花撲撲拉拉綴滿了枝頭,風過處餘香嫋嫋,抖落滿地細嫩的花瓣……

  「景睿……」耳畔有人喚他的名字,蕭景睿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後了五六步,前面的母蒞陽和謝弼正駐足回身,有些納悶的望著他。

  「母親!」蕭景睿急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問道:「您有何吩咐?」

  蒞陽正欲說話時牆內忽然傳來了一縷琴音,於是她略微放緩了腳步,有些失神的側耳傾聽!離得有些遠,所以聽不太真切,但是意境高遠、氣韻空靈,聞之令人神往!

  「是何人在撫琴?」蒞陽側頭問道,也不過是離開幾日,府中應該不會突然多出一個琴師吧?

  蕭景睿仰首細聽了片刻,答道:「這是孩兒的一個朋友,姓蘇名哲,受孩兒之邀來金陵小住休養,目前就下榻在雪廬。」

  「娘是否想要見見此人?」謝弼忙問道。

  蒞陽淡淡一笑道:「既是景睿的友人,你們好生招待就是了,何須見我?」

  「可是此處聽不真切,不如孩兒請蘇兄進內院,隔簾為娘親撫琴如何?」謝弼建議道。

  蒞陽眉梢微微一蹙,但語氣仍然溫和道:「弼兒,這位蘇先生來此是客,並非取樂的伶人,豈能這樣召來喚去?日後若有機緣,我自能再聞琴音,若無機緣,亦不可強求。」

  蕭景睿乍一聽到二弟的建議時,感覺與蒞陽長公主相同,心中便有些不悅,但見母親已經拒絕,便沒再多說。謝弼的本意自然也不是存心要失禮,只是從小的習慣使然,總覺得母親地位尊貴,喜歡誰的琴便叫來撫上幾曲就是,沒有多想,結果受了責備,不由得很是窘迫,頓時紅了臉。

  到了內院正房,蒞陽靠著臨窗設的一張長榻坐下,等下人們奉了茶點都退出去後,招手讓兩個兒子到身旁坐下,這時氣氛才沒有那麼冷淡有禮,母子們開始閒話家常。

  景睿此時雖然陪著母親閒談,但掛念著雪廬中的客人,所以難免有些心不在焉。蒞陽本就心思穎悟,豈會看不出他的心思,當下溫和地說道:「你們都還有自己的事情,不必在這裡陪著了,我靜靜地翻幾頁書,倒更好消遣,都出去吧。」

  「娘說哪裡話來?」謝弼忙道,「兒子們當然應該陪娘散心。」

  「你們兩個大小子陪著有什麼趣味?不如早些娶個稱心如意的媳婦進來陪娘,那才是真孝順。不要在我這裡耗著了,快走吧。」蒞陽難得的打趣了幾句,景睿自然有些訕訕,謝弼則露出了幾分靦腆,想到府中還有些事務要處理,忙辭別母親,與大哥一起出去了。

  兩位公子離開後,平時隨身侍候的兩個宮女紫曦和紫苑這才走了進來!

  「近日的酥黃獨做的不錯,」蒞陽綴了口清茶,緩緩道:「香榧和杏仁味脆香,芋頭軟糯!侯爺要是在書房裡忙的太晚,就照這個樣子做一盤給他送過去嘗嘗!」

  「是!」紫曦躬身道,「奴婢這就下去傳話!」

  「這幾日府中可有什麼事?」蒞陽放下茶杯,拿帕子抿了抿唇角,問道。

  「回稟夫人,府中近日並無什麼要事,就是大公子昨日歸來帶回一名客人!」紫苑跪在榻前回話道。

  「什麼樣的客人?方才我從側院過來時聽到他撫琴,想必是一個雅致脫俗的人吧!」蒞陽若無其事的問道。

  「奴婢並未見過,聽芹伯說是個病弱的年輕人,但是氣質清華,大公子和二公子還有言公子都與他相交甚篤,且非常敬重!」紫苑如實回話道。

  「景睿常年在外走動,什麼樣的人應該都見過,能得他器重,定非凡夫俗子,吩咐下去,讓雪廬那邊的下人好生照應著,莫要擾了客人清靜!若有什麼需要,都要儘量滿足,不可輕慢。」蒞陽隨口吩咐道。

  「殿下放心,侯爺昨晚就已經傳令過了!」紫苑躬身道。

  蒞陽神色間有些微訝異,他的丈夫甯國侯謝玉也算是見多識廣眼界高闊,孩子們交往的朋友他何曾入過眼?如今這位客人竟然能得他垂青,想必定有過人之處!

  不一會兒,紫曦手中托著黑色描金漆的盤子進來了,跪下道:「長公主,這兩天外間送上來的拜帖,您看看哪些需要回絕?」

  蒞陽將那摞帖子一一過目了一遍,挑出來幾個放在一邊道:「這幾家平時與咱們府上頗為交好,也沒有什麼事,就是話家常的,看看哪天有空閒了安排一下讓人給回個話!」

  紫曦忙應聲,將那幾個拜帖收到了一起。

  「柳侍郎家喜得千金,過兩天滿月!孫尚書家的老父前兒個過世了,府上得派人過去瞧瞧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成國公世子下月初成親,要提前準備賀禮……這些給世子送過去,讓他安排一下!」

  「剩下這幾個都回絕了吧!」蒞陽將最後幾個帖子放在了旁邊的案幾上,扶了扶額道:「我有些乏了,你們先下去吧!」

  「奴婢扶您進去休息吧!」紫曦在收拾拜帖,紫苑起身道。

  「不用了,我就在這外面眯一會兒!不要讓人進來打攪就行。」蒞陽擺了擺手道。

  「是!」兩人將東西收拾好,輕手輕腳的退出去帶上了門!

  在外人眼中,謝氏夫婦二十余載情深意篤,恩愛如初,長子蕭景睿是兩姓之子,出類拔萃,文武雙全。

  次子謝弼人情練達,年紀雖輕卻足以獨當一面,女兒嫁給了天泉山莊少莊主,就連幼子謝緒也都飽讀詩書在外遊學,金陵城中豪門貴胄不少,但是像謝家這樣堪稱完美的高門大戶卻是打著燈籠也難找!


第198章 終章·阮郎歸(二)

  所以,到了如今,作為女主人的長公主,似乎也不會再有別的煩惱愁緒!即便是有,多半也都和同齡的母親一樣,盼著兒子們早點成家抱孫子吧!

  說起來,謝家小姐謝綺如今已經有了身孕,等到明天夏天,就該抱外孫了!這麼想想,也還真是美滿的令人羡慕。

  原本以為就是打個盹的功夫,卻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這一覺倒是睡的香甜,蒞陽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榻上,身上還蓋了一床薄被!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榻沿上坐著一人,穿著層層疊疊的醬紫雜莧紅朝服,正背對著她低頭看什麼東西!

  「醒了?」大約是聽到了動靜,那人忙放下膝頭的文書,轉過身來,俊雅端正的面上帶著溫暖和煦的微笑,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但是挺秀的五官和溫潤的氣質卻讓人覺得很舒服!水潤潤的雙眸凝神望過來的時候,能讓周圍一切光華黯然失色!正是蒞陽長公主的駙馬,甯國侯謝玉!

  見她要起來,他忙伸手去扶,她含笑問道:「下朝直接過來的?」一面不露痕跡的躲開,自己撐坐了起來。他伸出去的手有些尷尬,下意識的落在了被子上,輕輕拍了拍道:「聽說你回來了,我就趕忙過來瞧瞧,這不,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一把年紀了,還不長心,跟你說過多少次?一回來就要把朝服掛起來,你這麼坐了大半天,皺起的褶子怕是明天上朝都撫不平呢!」她一面嘟囔著,一面起身下榻彎腰穿鞋。他正想俯身幫忙,被她一把按住肩膀道:「別再亂動了!」

  她穿上鞋子喚了侍女進來,這才幫他一點點的除去外袍,解開腰封,拿掉玉帶,將蔽膝佩玉以及一應飾物等交給侍女們拿到隔壁的小房間裡撐掛起來,又給他除去衣襟上繡著繁複花紋的莧紅色夾袍,接過家常的中衣為他換上,抬手幫他解開帽帶,拿下沉甸甸的帽子正準備遞給侍女時,忽然笑著用手指觸了觸前面那塊青色玉飾,道:「緒兒小的時候給你摳掉了,後來再修好後沒有再掉落嗎?」

  謝玉無奈的抱怨道:「你沒看每次都不太一樣嗎?掉過好幾次了。」嘴上雖然這麼說,眼神間卻是少見的溫柔和寵溺。

  年過五旬的一品軍侯,就像個孩子一樣乖乖的張開手臂,安靜順從的任由她侍弄,嘴角帶著溫和恬淡的笑意。此時此刻,怕是誰也無法想像那個位極人臣在外殺伐果斷、鐵血手腕的甯國侯謝玉,回到家裡在夫人面前,其實也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

  「那你還不長記性,下朝回來就不知道把衣服給換了?」蒞陽沒好氣道。

  「好了,蒞陽莫生氣啊,往後我定然會記得!」收拾停當後,他忙牽起衣袖倒了杯茶捧到蒞陽面前討好般的笑道:「有勞夫人了,來,喝口水!」

  「我哪裡會為這點小事生氣?」蒞陽接過他遞上來的茶水,綴了一口,側過頭道:「今兒個下朝挺早啊!」

  「哦,朝堂上的事自有譽王和太子以及六部主理,巡防營現在早就不用我操心了,歐陽遲管的挺好的。我如今又沒有多少差事,自然也不用留下聽朝會,所以就回來了!這兩天在那邊可還好?」謝玉帶著幾分關切的神情問道。

  蒞陽不由得微微笑了,道:「能有什麼不好的?」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紫曦走了進來,行禮參拜畢,低頭稟報道:「世子來了,侯爺和長公主要見嗎?」

  「叫他進來吧!」蒞陽道。

  「是!」紫曦緩緩退出去傳話了。

  「現在過來幹什麼?」謝玉微微皺眉道。

  「定然是有什麼事,他如今又不是兩三歲,哪裡還會沒事粘著大人呀?」蒞陽含笑道。

  「孩兒見過父親、母親!」謝弼匆匆走了進來,躬身行禮!

  「你有什麼事嗎?」謝玉問道。

  「回稟父親,明兒個是洪太尉的壽辰,孩兒擬了個禮單,您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合適的?」謝弼從袖中拿出一個帖子,恭恭敬敬的呈了上來。

  謝玉隨手接過來掃了幾眼,遞給旁邊的蒞陽道:「蒞陽,你看看如何?還要再添置什麼嗎?」

  蒞陽接過來瞧了幾眼,道:「弼兒如今愈發穩重,行事也妥帖,都是你帶的好。」

  「多謝母親誇獎!」謝弼有些歡喜的接過帖子道。

  「行了,沒事就下去吧!」謝玉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謝弼自然不敢多家逗留,忙匆匆告退。

  不知何故,回到府中後蒞陽一直覺得心神不安!那種山雨欲來前的寧靜和窒悶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她自然也看得出來,朝夕相處的丈夫雖然面上一如既往的溫煦和藹,但眼中卻似有萬千思慮和愁緒!他的額外關照和兒子們的日漸殷勤,讓她愈發覺得雪廬那位客人有些可疑!

  可她向來不理外事,所以對於金陵城的風向也並不是很清楚!於是便請了言皇后來府中散心,想要借機打探一下風聲!正好霓凰郡主設擂招親,便也一道邀請了過來!

  一路上霓凰郡主都對侯府後園的景致和花木讚歎不已,言皇后含笑道:「郡主改天有空去長公主府瞧瞧,那才真是大開眼界呢!就連太皇太后都喜歡的不得了!說起來,在金陵城,長公主府的園林花草要是屈居第二,怕是沒人敢稱第一!」

  霓凰郡主很是驚喜道:「素有耳聞,只是霓凰常年在外,甚少回京,所以無緣得見!」說著有些憧憬的望向旁側陪侍的蒞陽公主!

  「娘娘謬贊了,要說金陵的景致,誰家又比得過宮裡呢?」蒞陽說著回望了霓凰郡主一眼,含笑道:「郡主若是賞臉,我也是歡迎之至!」

  「如此,霓凰在此先謝過長公主了!」霓凰郡主面帶喜色,拱手行禮道。

  蒞陽公主微微一愣,皇后忙笑著補充道:「郡主出身行伍,性情疏闊不羈,平素行禮也是比別具一格!長公主慢慢就習慣了!」

  蒞陽神色間漾出幾分複雜的情緒,像是有些感傷,卻又像是激動,最終都化為了欣賞,笑著道:「郡主性情豪爽,是難得的巾幗英雄!」

  「多謝長公主誇讚,不過巾幗英雄這個稱號霓凰還這真不敢當!如今穆青也長大了,往後南境那邊的事務就該他接手了,我也終於可以清閒清閒了。」霓凰郡主笑道。

  她如今年歲也不小了,且因常年征戰,面上已染了些風霜之色,但是眉宇高闊,英姿颯爽,雖服飾簡單,妝容素淡,可是談笑間顧盼神飛,這份氣度卻非尋常閨閣女子所能企及!

  「所以說嘛,陛下也是心疼郡主,所以費盡心思設了這次的聲勢浩大的招親大會!希望郡主能早日覓得良婿,方不負大好年華!」皇后道。

  「借您吉言,若真能覓得良人,可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功勞!」霓凰郡主倒也沒有忸怩之態,反而含笑附和道。

  一時間,蒞陽公主和言皇后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前面聽的潺潺流水聲,大家循聲望去,只見玉帶似的清流從石縫間泄出,彙聚成一泓青溪,兩邊綠竹竿竿,青影浮動,映的滿眼皆是清新怡人的碧色。

  蒞陽帶著大家走上了青石橋,因腳下偶有青苔,所以皇后身後隨侍的女官忙走上前來小心翼翼的扶持著!霓凰郡主步履輕盈,眉眼含笑,不由得歎道:「這侯府真真是三步一景,五步成詩,十步入畫,百步不勝在人間!今日真是大飽眼福了!」

  「難得郡主喜歡,方不負者好精緻!」蒞陽含笑道。

  竹林那邊一個身影匆匆轉了過來,卻是謝弼!

  他恭恭敬敬的走上前來一一見禮,這才退到旁邊道:「前面的別館已經備了果品茶點,請皇后娘娘和母親還有郡主過去休息休息吧!」

  皇后在宮中向來養尊處優,今天多走了幾步道也的確是有些乏了,不由得誇讚道:「世子果然隨了謝侯爺,年紀雖輕,但心思細膩,想法周到,難怪譽王常常在本宮面前誇讚,說謝家的孩子個個出挑,都是少年俊彥!」

  霓凰郡主也附和了幾句,謝弼誠惶誠恐,急忙一一謝恩!

  「說起來,他也不小了,平日跟著他父親處理府中事務,要是連這點眼界都沒有,怕是要給娘娘和郡主見笑了!」蒞陽公主忙道,「快別誇他了,我看娘娘也是累了,咱們先到前面去歇歇腳吧!」

  謝弼會意,忙上前帶路!不一會兒,就到了一處別館,只見青瓦白牆,一排排紅窗皆已撐開,依稀可見室內屏風案幾等!

  「幽篁館,這名字雅致絕佳,但是很應景!」霓凰郡主抬頭道。

  「可不是嘛,這甯國侯府的亭臺樓閣,一應景致,可都是謝侯爺和長公主花了大心思的,處處如詩如畫!」皇后笑著道,一面由女官攙扶著緩緩走了進去!

  裡面早有侍女迎了出來,跪下見禮。

  等大家都進去後,侍女們才起來奉茶!

悠于 2016-6-27 15:18

第199章 終章·阮郎歸(三)

  皇后自然是主座,蒞陽公主和霓凰郡主陪座,謝弼垂手侍立在一邊。

  此處窗明几淨,抬眼即可見陽光與竹影,鳥鳴之聲不絕於耳,風過處簷下的鈴鐺清脆的樂音,茶香嫋嫋伴著花香陣陣,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皇后漸漸放鬆下來,開始和霓凰郡主聊著近日金陵城中的趣事。蒞陽公主含笑相伴,心裡卻在默默留意!金陵城中的大事,不就是郡主選婿嗎?但似乎皇后最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是一個人。

  「借了郡主的光,如今金陵城可是藏龍臥虎,高手如雲。不過昨日我們府上可是發生了一件趣事,」謝弼笑著道:「你們二位一定想不到,有人竟然能跟禁軍統領蒙摯過百招而不敗。」

  皇后對於武學方面不太懂,但依然覺得很驚訝。霓凰郡主是個中翹楚,一聽此言很是不可思議道:「莫非,琅琊榜上的高手來了?」

  「不,是府上一位客人的侍衛,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謝弼忙搖頭道。

  一時間,大家都對那位神秘的客人很感興趣。皇后提出想召見,霓凰郡主則對那個高手侍衛有興趣。

  不巧的是他們今天都外出了,所以皇后就和霓凰郡主多耽擱了會,順便留下來用了午膳!雖然最後還是沒能見到那位客人,但是蒞陽卻從談話中獲知了很多消息!

  近日到處流傳的『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的判言,說的大概就是那位客人了吧?

  果然,沒過兩天,她就在迎鳳樓上陪侍太皇太后的時候看到了與景睿、豫津、謝弼等人一同見駕的蘇哲!

  雖是布衣,但卻謙恭有禮、不卑不亢,倒真是不負麒麟才子的威名!可是她發現,那個人溫潤謙和的眼底,是不見底的深邃遼闊,似乎藏著無盡的深沉和悲哀!他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悄無聲息,彷如幽靈!

  她在滿室歡歌笑語中沉默了下來,潛意識裡感覺到那個人帶著一種無形的危險。如今他就住在府上,他的身份應該不久就會曝光,那麼侯府會不會因此捲入奪嫡兩方的是非之中?在這樣的局勢下,中立真的能確保無虞嗎?

  太皇太后被一幫孩子們圍著很是開心,雖然老眼昏花幾乎認不出來誰是誰!到底上了年紀,儘管心情愉悅,但是不一會兒便有些精神倦怠,言皇后忙向旁邊的蒞陽公主和越貴妃使了個眼色,大家一起連哄帶勸,終於將老人家送回內宮休息去了。

  因為郡主選親的事,蒞陽這些日子也都會進宮去。

  這一日出宮的時候天有些陰沉,像是要變了,蒞陽坐在車裡若有所思,馬車停在府門外的時候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直到侍女撩起簾子喚了一聲才醒過神來。

  「長公主今天一定累了吧?」紫曦扶著她的手臂道:「直接回去還是先到廳中歇息一會兒?」

  「就是有些神思倦怠,出來走幾步就好了!」蒞陽抬頭望了眼頭頂烏壓壓的黑雲,只覺得胸中愈發沉悶,皺了皺眉,扶著紫曦的手一邊邁進門檻一邊道:「怕是要下雨了!」

  「要不讓紫苑回去拿把傘?」紫曦問道。

  「不用了,也就幾步路而已。」蒞陽擺了擺手道。

  此刻正是掌燈的時候,路邊上的下人們見蒞陽回來,都放下手中的活上前見禮。

  剛過了側院夾道,忽聽頭頂一聲悶雷滾過,接著便聽到了刷刷刷的落雨聲。

  「哎呀,怎麼這麼快就下起來了?十月的天還有這樣的大雨,實在是不尋常。」紫曦和紫苑忙過來抬起袖子替蒞陽遮著頭頂的落雨,扶著她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相較于侍女們的慌亂,長公主本人就鎮定多了,雨落下來後,空氣中的窒悶感就沒有那麼強烈了,路邊上的晚桂已經凋謝的差不多了,雨水落在葉片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這個時候,她忽然好想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或許她可以完全不顧形象的在大雨中奔跑呼喊,末了卻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低低的歎息掩沒在了雨聲中。

  不知走了多久,手臂忽然間被人抓住,她抬起頭,看到一個人撐著傘沖了過來,正自發愣的時候,就見身邊的侍女們都退到一邊去行禮,這才發現來人竟是謝玉。

  他伸手攬住了她的肩,在她耳畔說著什麼,可是嘩啦啦的雨聲讓她聽不真切,還沒有作出回應就被他帶著往前跑去。他撐著傘,袍角盡皆浸入雨水中,卻是絲毫也顧不得,只是護著她往前面屋簷下跑去。

  想到他一把年紀了卻做出如此輕狂的舉動,若是被孩子們看到了,以後怕是再也端不起嚴父的架勢了。蒞陽有些好笑的想著,耳畔雨聲漸弱,這才發現已經到了屋簷下。

  「回去給夫人拿衣裳吧!」謝玉回過身,將手中的傘遞給了冒雨跑過來的侍女們,然後扶著蒞陽走了進去。

  偌大的書房中一片昏暗,只有窗下的案幾前點著一根紅燭,燭影搖紅,暈出一片暖黃的光影!

  「今兒出宮怎麼這麼晚?」他一邊詢問,一邊過來幫她脫去了被雨水打濕的外袍。

  「把皇祖母送回宮之後安撫了半天,所以誤了時辰,回來的有些晚,誰想到就趕上了這場雨?」蒞陽說著走到那邊去將室內的燈盞一一點亮,走回來的時候看到謝玉正從里間出來,手中握著一方白帕。

  她不穿那種老氣橫秋的外袍時,便少了平素那種持重端莊,多了幾分活潑和俏麗!雖然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可是保養得宜,且脾氣溫和心思澄淨,所以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容色秀麗,風姿綽約。

  此刻她只穿著淺緋色的褥裙,繡金線祥雲紋的腰褥托著勒出柔美玲瓏的腰線,由於衣襟被雨水打濕了,所以她俯身湊過去撥弄燭花的時候,胸前的曲線若隱若現,謝玉匆匆瞥了幾眼,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忙走過來抬手去幫她擦拭面頰上未幹的水痕。

  「嗯?」他的手剛探過去,蒞陽就回過神來,接過他手中的帕子自己擦了起來。

  「裡面的衣服也濕了嗎?」他抬手輕觸她肩頭,皺眉道:「有點潮,如今天冷了,濕衣服不要一直穿著!進裡面去換一下吧!」隨即也顧不上自己半邊衣袍早已濕透,匆匆走了出去!

  蒞陽平時很少來這邊,有時候從外面回來看到他在廊下沖她招手就會走過來說幾句話或者略坐一下,所以她對謝玉書房的格局也並不是很熟悉。

  書房極其寬敞,由屏風隔斷分為裡外兩間,外間都是高大厚重的書架子,沿著牆壁一溜兒的排開,中間是設案幾坐席等。帷帳上的銀線鉤花在跳躍的燭光下折射成無數細碎的小星星!她身上穿著潮濕的衣服自然也難受,可是紫曦她們去了這麼久還沒有過來,心裡著實有些氣惱!

  她隨手拿了盞燭臺進了里間的睡閣,由於是設在書房裡的小臥室,所以平時都沒有暖爐火盆之類,況且謝玉本就是從軍之人,自然比常人耐寒耐熱。

  閣子裡的垂簾帳幔都是黛青菱紋綺羅,在燭光映照下泛出流水般清冷的光澤。窗下一張寬闊的硬木長榻,鋪設著通體素面的暗青錦被,沒有一點兒繡紋。窗臺邊的檀木架子上碼著一摞整整齊齊的卷軸,旁邊立著幾本書冊。

  對面的牆上垂著丈許長的及地水墨畫卷,她端著燭臺走的近了些,看到那些畫都是雲山霧海或蒼松湍流,意境固然深遠,可終究是覺得清寒了些。

  外面的雨聲依然很急,她站的離窗子近了些,不由冷的打了個顫,於是忙將燭臺放到榻前的高幾上,撤下簾幔,走到那邊壁角的衣架前去解身上有些黏潮的衣裳。

  謝玉換了衣服,命人送來了火盆,又帶了幾個暖爐,到了廊子下時正好看到紫曦帶了兩名侍女拿油布包裹了蒞陽要換的幹衣服,忙接過來把她們先打發了回去,畢竟此刻雨勢太急,蒞陽一起回去的話有些不方便。

  平常和蒞陽在一起的時候,他幹什麼都是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她。所以當他走到里間挑開簾幕的時候,蒞陽絲毫沒有覺察到。

  謝玉握著簾幔的手僵了僵,眼神如同一片飄絮般落在蒞陽潮濕□□的玉肩上,竟像是膠著了一般。

  她散了髮髻,正將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脫下來搭在衣架上,謝玉進來的時候,她正將雙臂背在後面摸索著去解貼身小衣背後的束帶。她微微側著身子,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到的是優雅纖細的玉頸和上臂扭到背後後潔白圓潤的肩頭。

  黑髮如瀑布般蜿蜒而下,直沒腰際,遮住了整個後背,以至於她的手指要從秀髮中穿過去摸索混入髮絲中的衣帶,纖纖十指瑩潤如玉,穿梭在烏黑的發間,猶如夜色中盛開的蘭花。

  那瑩白的手指終於摸到了衣帶,卻在抽了一半的時候忽然頓住了。


第200章 終章·阮郎歸(四)

  很久以前的時候,只要他看過來她就能察覺,可是後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眼神漸漸沒有了年少時的灼熱和癡迷,而她也已經習慣了那歲月沉澱下來的似水柔情,所以即便他在身邊,她也常常會忽略甚至忘記了他在身邊。

  她沒有想到謝玉會在此時突然回來,正自怔仲的時候,冰涼的後背忽然撞入了一個溫暖乾燥的懷抱!

  蒞陽驚呼了一聲,手指一顫順勢抽出了那根帶子,潮濕的貼身小衣直直墜到了腳下,她頃刻間慌了神,下意識的緊緊環抱住了肩!

  直到她感覺到一層柔軟溫暖的衣衫裹住了冰冷的肌膚,這才松了口氣!

  他的手臂隔著衣服緊緊抱著她,一點點驅走了她身上的寒意!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要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在清醒的時候沉淪一會兒,可是心底那種永遠都無法釋懷的悸痛忽然湧了出來,讓她的神志一點點的蘇醒了。

  「好了,謝玉,別這樣!」她有些窘迫的閉上眼睛緩緩道。

  他的身軀微微顫慄了一下,在她說了這句話後,輕輕喘了幾口氣,有些不舍卻又無奈的放開,悄悄退了半步,壓下心底的酸澀和悲哀,像平時一樣展開和煦的微笑,柔聲道:「這衣服我剛用手爐捂了會兒,是不是還熱著?」

  蒞陽點了點頭,道:「是挺暖和的,我還納悶呢!」

  「我去給你拿別的衣服!」他笑了笑退了出去。

  蒞陽急忙穿好衣服,系上帶子的時候就見謝玉抱著一疊裙衫並鞋襪等進來了。

  「都換了吧,我看她們準備的挺齊全的!」他將衣服放在榻前,道:「外面雨還是很大,蒞陽想吃什麼,我讓人送到這邊吧?」

  「今日在宮裡陪著皇祖母用過膳了,這會兒不餓!」她搖頭道。

  「也是,晚上要睡覺,積了食的確不好,那我讓他們做一碗羹湯過會兒送給過來吧?」他用商量的口吻道。

  「好,聽你的!」蒞陽點頭道。

  見他終於走了,蒞陽這才拿了條裙子過去換。

  換好衣服後,果然舒服了許多,她正擦著潮濕的發尾時謝玉抱了兩個銅手爐進來了,他把一個塞進榻上的被窩裡,另一個放到了她手中。

  過了一會兒他又搬進來一個火盆,放在了她腳前!

  「這裡邊放火盆,會不會將那些字畫熏得不好?」蒞陽有些擔心的問道。

  「無妨,這些都是上好的銀絲炭,不會嗆人,也不會煙薰火燎的!」謝玉將炭火撥旺,然後蓋上罩子將水壺放了上去。

  「這場雨,倒是下的沒來由!」蒞陽側耳聽著外面的雨聲道。

  「金陵城的風雨,從來都是無聲無息說來就來的!」謝玉在她旁邊坐下,和聲道。

  蒞陽心裡微微有些觸動,看到他眉間一閃而過的煩憂,本來想問一下,終究還是欲言又止!

  多少年了,她也早就習慣了緘默。這會兒室內溫暖如春,她略坐了一會兒便有些倦怠起來!

  「雨勢依然很急,蒞陽若是困了,就在這裡先睡一會兒吧?」謝玉道。

  此刻換了幹衣服,又在暖閣中呆了半日,她還真有點不願意邁出去,於是點了點頭!

  謝玉把手伸進被窩裡摸了摸,笑道:「正好有了些暖意!」然後將那只手爐放到了腳底下,這才掀開被子扶她躺下,拿過枕頭給她墊好,道:「現在慢慢暖和了,睡吧,不會著涼的!」

  蒞陽心裡本就有事,所以閉上眼睛沒多久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外面風雨大作,偶爾炸起響雷時她會有些不安的顫動。謝玉坐在榻前,握著她的一隻手輕聲安撫著,一邊在膝上翻著一本書!沙沙的翻書聲伴著她入夢,漸漸將這幾日的煩愁思緒都拋到了腦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風住雨息,四下裡一片寂靜,她覺得腹中有些饑餓,迷迷糊糊醒了過來,發現謝玉已經不見了蹤跡。她揉了揉眼睛爬起來,看到床頭燭臺上換了新燭,想必她已經睡了一兩個時辰了!

  她想著外面書桌上好像有果品點心,於是穿上鞋子披著外衣悄悄走了出去!

  偌大的書房竟是一片漆黑,空寂的有些可怕!蒞陽閉了閉眼睛慢慢適應黑暗,再睜開眼的時候就見周圍依稀明朗了些,大致可以辨出書架、屏風、長桌、高榻等位置!她摸索著往前走,正欲去找火石點燈的時候,靜夜裡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侯爺,宮裡怎麼這會兒派人出來?宮門都落鑰了!屬下還以為發生了什麼要事呢?可是嚇了一跳。」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貴妃娘娘聰明絕頂,手段了得,宮裡能出什麼事?不過是來給本侯知會一聲而已,他們打算助司馬雷獲取郡主的芳心。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次的選親大會郡主並未放在眼裡。怕是大家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咯,娘娘怎會甘心?」謝玉的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和無奈道。

  「娘娘深居後宮,能有什麼上得了檯面法子呢?這郡主可不是一般女子!哎,您小心點……」

  『吱呀』一聲門響,蒞陽下意識的往後挪去,好在周圍一片黑暗,室內寬闊且簾幕重重,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隱與黑暗中的影子。她本來想悄悄退回去的,可不知怎麼的,雙腿如同灌了鉛,鬼使神差般一動也動不了。

  「哼,後宮自有後宮的手段,高明著呢,豈是咱們能妄加議論的?」謝玉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屑和冷嘲。

  「屬下擔心的是,那所謂的禁酒真能夠鎮得住統兵十萬的南境女帥?這世間真的有如此烈酒?一旦被……」那陌生的聲音帶著幾分擔憂道。

  「好了,君臣有別,貴妃娘娘決定的事,我們又能怎樣?你下去吧,夫人在里間歇息呢,這會兒才睡熟,莫要擾到她,有什麼事過後再商議!」謝玉壓低了聲音吩咐道。

  「是,屬下告退!」那人影一閃,轉身出去了。

  謝玉的身形被門外透出的稀薄的天光映的單薄如剪影,隨著『吱呀』的關門聲,他的身影漸漸沒在了黑暗中,隔著重重紗幕,與她同在黑暗中。

  蒞陽手腳開始發顫,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背後的冷汗漸漸沁滿了全身,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她卻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得知一切時手足無措天塌地陷萬念俱灰的境地!

  謝玉並沒有直接進來,而是繞到了窗下的書案前,轉過身找著什麼。

  蒞陽緊緊捏著衣袖,屏住呼吸,悄無聲息的退了回來。

  直到終於退到了睡閣,她隱身在簾幔後,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了。她抬手按住了胸膛,感受著那顆直欲跳出胸腔的心臟,才緩了幾口氣,謝玉的腳步聲卻漸漸往這邊過來了,她深吸了口氣躡手躡腳的回到榻前面壁而臥,嘴裡緊緊咬著被角才能克制住呼之欲出的哽咽和顫抖的手腳。

  十七八年過去了,她從未想到有一日還會再回想起那些不堪的過往!而她更想不到的事,那種下作齷齪的手段竟然有人還要效仿。

  謝玉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先到榻前查看了一下,給她拉好被子,將被角掖在了背後,轉身走到火盆前,夾起蓋子,將手中的信箋投了進去。

  「蒞陽、蒞陽……」他試探般輕喚了兩聲,並未見她回應。

  看來真的睡著了吧!他蓋好火盆,將水壺重新放了上去,起身坐到榻前,倒了杯熱茶暖著冰冷的手掌。

  今夜事出突然,他竟有些不安起來。蒞陽今日常出入宮闈,那樣的事一旦發生,遲早會傳出風聲,她會否又想起昔日不堪的過往?

  當年霖鈴閣外兩天兩夜的守望似乎已經熬幹了他半生的心血,即使過去了十多年,可是回想起來,依舊心膽俱裂。

  蒞陽終於還是出來了,可是他卻覺得仿佛已經永遠失去了她。提心吊膽了這麼多年,一切終於塵埃落定,他幾乎已經相信蒞陽會永遠和他在一起,無論發生了什麼。

  可是,宮裡那事一旦傳到她耳朵裡,怕是……

  他皺著眉頭,眼角的皺紋似乎又深了幾分,歎了口氣,放下杯子,用捂熱了的手掌輕輕撫著她的肩背,像是在安慰蒞陽,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快點過去吧,這場風雨快點過去吧!

  蒞陽微微動了一下醒了過來,「雨停了嗎?」她揉了揉眼睛,聲音有些沙啞。

  「啊……停了!」謝玉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醒來。

  蒞陽坐起身來,啞著嗓子道:「我還是回去吧!」

  謝玉忙起身給她倒了杯水捧過來道:「先喝口水潤潤喉嚨。」

  蒞陽接過水杯啜了幾口,盡力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拿捏杯子的手卻有些輕微的顫抖。

  「現在天黑路滑……要不,明早再回去吧?」謝玉問道。

  蒞陽不動聲色的放下杯子準備下榻,謝玉忙按住她的膝蓋道:「好好好,你等會兒,我叫人去拿木屐套上,不然路上有積水,濕了鞋襪怎麼辦?」他一邊安撫著蒞陽一邊匆匆出去了。


第201章 終章·阮郎歸(五)

  蒞陽此刻心亂如麻,生怕多呆一會兒就克制不住狂亂的心緒!謝玉雖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不敢問,只得喚了兩名隨從,一起將蒞陽送了回去!

  外間值夜的齊嬤嬤聽到聲響出來應門,卻看到趁夜而歸的蒞陽,頓時很驚詫!

  「長公主在那邊睡不穩,正好雨停了,就給送回來了!你們好好侍候著!」謝玉一面吩咐,一面轉向蒞陽道:「為夫還有些事務要處理,就先過去了。」

  蒞陽點了點頭,目送著他們離開,這才轉身邁了進來。

  齊嬤嬤關上門,一邊侍候她脫去外面的斗篷,道:「殿下怎麼這會兒回來?再過個把時辰天就亮了。」

  「我心裡煩,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蒞陽擺了擺手道。齊嬤嬤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看到她忽然變了的臉色,便不敢再問,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這些年來她冷心冷性,對旁人的事並不會太過關注。但是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就不能熟視無睹,尤其是那樣的事。她在熟悉的榻上輾轉難眠,苦思對策。

  自從當年她和緒兒在宮中承蒙越氏照應之後,她便依稀明白了這些年謝玉所做的一切。他與東宮的結緣最早應該就追溯到了那個時候吧?

  她比誰都知道,這個世上最不願意聽到那個名字或者接觸那件事的人就是謝玉。可他到底效命與東宮,聽命于越貴妃,那麼貴妃決定了的事豈容他置喙?她不過是聽到隻字片語,具體是怎樣的情形根本就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有誤。

  如果真的只是一場誤會就好了,但如果是陰謀,那世間就會多一個同她當年一樣,甚至比她還要慘烈的女子。可如今她想要施以援手,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洩露了風聲,怕是要連累謝玉和謝弼,所以她萬萬不敢輕率!

  翻來覆去百般思索,她的腦海中忽然迸出了雪廬那位客人的名字。蘇哲!她無意間聽謝弼說過,這個人前幾次同他們一起去觀看比武,偶然結識了郡主,而且私交甚篤,郡主對他很是看重。如此說來,若是由他從旁提醒的話,或許是最合適的!

  一念及此,蒞陽終於緩緩放下了心。只耐心的等待天亮,心裡期盼著那些人慢點兒行動,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去通風報信。就等明天晚上吧,謝玉這幾日應該很忙,過來的也晚,她提前半個時辰出去的話,應該來得及。

  蒞陽在府中向來威儀頗重,所以即便是夜間要獨自出去一會兒也是沒有人敢說什麼。她只說是心中抑鬱,想要一個人散散步,宮女和嬤嬤自然不敢有異議。

  她的時間算的正好,但是回來後卻得知謝玉已經來過了。

  「今兒怎麼這麼早?」蒞陽將手中的燈籠交給齊嬤嬤,有些納悶道,「你們是怎麼應對的?」

  齊嬤嬤把燈籠交給一個宮女,陪著她走進去道:「那幾個丫頭早就嚇得腿軟了,哪裡還敢回話?幸而奴婢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法子,所以幾句話就打發走了。」

  蒞陽倒是有些好奇,將披風交給紫曦,走到里間的妝台前坐下對鏡卸妝,看到眼角似乎還有淡淡的水痕,忙拿帕子悄悄拭去,「他有那麼好打發?平時我不在的時候只要來了都要進來坐坐,何況是說我不舒服?」

  齊嬤嬤神情有些尷尬,可是蒞陽問了,自然要照實說,於是便將來龍去脈言簡意賅的敘述了一遍。蒞陽抽簪的手指頓了頓,眸中閃過幾分懊惱和慍怒,咬了咬唇道:「你好端端的提那件事做什麼?」

  齊嬤嬤不知道她為何生氣,有些莫名其妙道:「奴婢也是沒有辦法,何況除了那件事,還有什麼能讓他止步不前?一旦他沖進來發現殿下不在,那麼奴婢欺上瞞下的罪名如何處置?殿下回來後又該怎麼解釋?有些事情殿下可能忘了,但是奴婢永遠都記得是誰害了您一輩子!」

  「好了,我知道了,往後不要再跟他提那件事。」蒞陽有些煩躁道。

  齊嬤嬤訕訕道:「是,奴婢告退。」

  蒞陽舉起手指揉著眉心,慢慢的平復著心底的波動。她知道,跟以往一樣,謝玉大概有好幾天不會再過來。那是橫在他們心頭的一根刺,誰也碰不得。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會偏向他、護著他,也會照顧他的情緒。這便是夫妻情分吧,幾十年下來,都是融入了彼此的血脈,誰也摘不乾淨。

  幾日後,宮中出了變故,榮寵一時與皇后分庭抗禮的越貴妃忽然被褫奪封號降為越嬪,一應供應禮遇隨減,移居清黎院思過,無旨不得擅出。

  太子也被禁足東宮三個月,不得參與朝政!而譽王獲賞錦緞百匹、黃金千兩,且賜王珠一顆!大有青雲直上,遏制東宮的勢頭。

  謝玉是外臣,自然不得擅入內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得而知。但是越貴妃頗有手腕且行事謹慎,宮裡不可能走漏風聲,所以……

  他忽然覺得有些頭疼,抬手輕按著太陽穴,心念轉動著尋找出路!此次東宮可謂是慘敗,越貴妃失勢,等於太子的臂膀被剪斷,以後想要行事怕是倍加艱難!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為今之計,當然是盡力補救!謝玉不可能不知道蒞陽曾經暗訪雪廬,如今看來事態已經明朗,那個麒麟才子,果然是投靠了譽王!

  好在他手頭還有一顆棋子,夏冬應該快回來了吧?只要慶國公侵地案呈到了御前,那麼譽王若是要力保慶國公,勢必會大失聖心,如若不理會,按照規矩辦事,那麼他作為軍方的唯一後盾可就要失去了。

  隨著殿上武試的結果揭曉,蘇哲用三名幼童大敗武試第一人,後來主持郡主文試時滿腹錦韜秀略,耀目的才華頗得聖上讚譽,以及其後的豐厚賞賜和客卿尊稱,無一不表明了炙手可熱的地位,甚至坊間開始流傳他才是郡主意屬的人!

  一時間全京城的焦點都落在了這位新晉才子的身上,若非他寄寓在門禁森嚴的甯國侯府,恐怕早就被人看脫了一層皮。但饒是如此,仍有一些家世地位不凡的貴族子弟不斷登門拜訪,要來瞧一瞧這個蘇哲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模樣。於是,甯國侯府便因為他而門庭若市。

  景睿對此感到抱歉,特地向素來好清靜的父母道過歉,但是他們似乎並沒有很在意的樣子!當然,景睿也知道父親和母親是不可能因為這種榮耀感到得意或者自豪的,因為當年侯府被陛下御賜護國柱石的盛況,絕對是金陵城空前的盛況!

  而母親身份尊貴,無論在宮中還是在京城,都是無人敢輕慢,什麼樣的情景沒有見過?

  然而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了,謠傳中被內定為郡馬的蘇哲卻依然在甯國侯府做著客卿,皇帝賜了他兩幅墨寶,宣他入宮撫琴飲茶一次,但婚訊卻半點風聲也沒有。

  別人不知道,謝玉又怎麼可能看不出?那個麒麟才子的心有多大,世人無不垂涎的權勢厚祿,他並未曾放入眼中。如今還不知道譽王那邊有什麼動向,當然最好的是以退為進。他一面派人送信勸閉門思過的太子好好表現,又盡力約束東宮的屬官侍從出門遇到穆王府的人都要盡力禮讓,放低姿態,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與穆王府交惡。

  好在太子向來對他言聽計從,加之此次受了重創,更是嚇得日夜悽惶不安,自然是用了十二分的努力去表現仁孝和順。越貴妃在深宮浸淫數十年,深得其中的精髓,自然知道如何示弱博取聖心。

  就在太子這邊情況日漸明朗的時候,那位麒麟才子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帶著幾位年輕的朋友外出看宅子去了。

  說來也是巧,他隨便看了個宅院,就挖出了震驚金陵的『枯井藏屍』案,近十具屍骨,俱已完全腐爛,經仵作初驗都是女性。這駭人的案情傳開,一時滿城譁然。京兆尹高升被上司嚴令限期破案,查得頭昏腦漲。

  不幸的是,案情牽扯到了東宮這邊的得力助手戶部尚書樓之敬。謝玉雖然平時對那位樓尚書的為人看不過眼,可到底是一個利益集團,又怎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倒臺?

  在書房忙到了深夜,抬頭看更漏時已經二更天了。

  「侯爺,咱們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了!」隨從走進來,在書案前跪下道。

  謝玉放下筆,抬手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打起精神道:「快說,查的怎麼樣?」

  「樓尚書以前在江左境內任職期間,搶了兩個姑娘,這兩個姑娘的堂兄是江左盟的人,後來江左盟與之交涉,人倒是放了,可惜……那兩個受辱的姑娘回去後自盡了。」

  謝玉眉梢一跳,忍不住冷笑道:「也難怪,原來梁子早就結下了,看來枯井藏屍案是江左盟查到的,算是給樓之敬挖了個墳。這梅長蘇,果然是有備而來。這樓之敬雖然死不足惜,可是本侯卻不能坐視不理!總要想點法子儘量挽回吧!」他說著起身理了理袍袖。

  「侯爺現在回去歇息嗎?」隨從忙起身問道。

  「不,一會兒再回來把戶部那些繁雜事宜給安排一下,不能因為一個樓之敬,就讓整個戶部都亂了套。」謝玉擺了擺手道。

  隨從明白過來,忙走出去吩咐侯在廊下的小廝掌燈。

  謝玉甫一出門,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寒意!冬夜寂寂,雖未下雪,但依然酷寒無比!可是他心裡窩著一團火,以至於渾然忘記了冷暖,這一出來才感覺到冬天果然來了!

悠于 2016-6-27 15:18

第202章 終章·阮郎歸(六)

  謝玉甫一出門,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寒意。

  冬夜寂寂,雖未下雪,但依然酷寒無比!可是他心裡窩著一團火,以至於渾然忘記了冷暖,這一出來才感覺到冬天果然來了。

  前面的兩名小廝提著燈籠照路,後面幾名府兵隨行,謝玉邊走便吩咐了一些近日府中要注意的事宜,不知不覺便已經到了內院的廊子外。

  「你們在此等候一下!」他回過身吩咐道。

  「是!」眾人躬身退到花壇邊,謝玉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走向了庭中。

  門廊下的燈籠映出溫暖的華光,他剛走上臺階,便有值夜的侍女開了門,躬身讓到一邊請安!

  謝玉壓低了聲音問道:「長公主可歇息了?」

  「已經歇下了!」侍女輕聲回話。

  「天冷了,你們夜間要常起來架火添炭,注意別讓爐子熄火。還有,隔間的窗戶開一點縫,別讓煙火熏到人!外間的爐子上放水壺,否則屋子裡太幹也不行!值夜的時候要備好熱水,長公主隨時起來記得提醒她喝水……」他耐心的吩咐了半天,這才走了進去!

  先在外間的火爐前坐著散了散身上的寒氣,估摸著差不多了才起身躡手躡腳穿過畫堂,掀開軟帷進了里間。

  蒞陽一個人睡的時候,都會在妝台前留一盞紗燈,這個習慣從新婚之夜開始已經二十多年了。他覺著夜間睡覺有光不好,所以每次回去都會熄了燈再睡覺!

  可是如今轉念一想,留一盞燈也挺好,至少他夜半歸來不至於黑燈瞎火。

  輕輕走到錦榻前,只見帷幄深處那人果然已經睡熟了,一頭青絲拖與枕上,映的半張臉在微明的燈火下泛出幾絲暖黃。雖然如今已經不小了,但是她偶爾睡覺還是會習慣把手臂擱在枕上像抱著頭一樣。謝玉記得當初看到孩子們小時候那樣圈著腦袋睡覺忍不住笑過她好幾次!

  這樣睡的後果就是早上起來喊肩膀疼或者手臂一片冰涼!那時候她還笑著把冷冰冰的胳膊往他火熱的懷裡蹭,他便在起身前將她摟著用溫熱的手掌給她揉肩膀,再反復把手臂搓熱!

  他抱著她的臂膀在懷裡的時候,她的小手經常會不安分的亂動。鬧的他心猿意馬快動情時卻又喚人進來侍候洗漱……

  那都是多麼久遠的往事了?久到他甚至忘記了原來他們也曾真正的恩愛纏綿如膠似漆過,久到他甚至以為二十多年都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般過來的!

  謝玉一時間心潮起伏,眼眶也有些潮濕。這幾日都在忙著朝堂上的事,都沒怎麼見過她,偶爾碰面也沒有好好說過話。他知道蒞陽定然是不介意的,她不早就習慣了他出門一年半載也不會抱怨一句嗎?

  都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突然想那些做什麼?他頓覺好笑,俯下身把她的手臂放到了被子裡,將被角掖在肩膀下壓好撫平,這才直起腰準備走。

  將走未走之際忍不住又頓住了腳步,伸手過去撫了撫她頰邊散落的髮絲,他的眼神落在了一抹灰白的發梢上,心頭陡然又是一哽,手指不由得觸了觸她眼角漣漪般細小的紋路!

  耳畔忽然迴響起了一句話:可是長公主如今已經不是小姑娘了,侯爺還喜歡嗎?

  他只覺得有些好笑,只有小姑娘才會問那樣的話吧?

  「你回來了?」蒞陽睡眼惺忪的望了過來,柔聲問道。

  「還是吵醒你了!」他有些抱歉的笑了笑,低聲道:「我過來看看,近日手頭太忙……」

  「太晚了就不用過來了,來回折騰的麻煩!過幾天怕是要下雪了,更不方便!你忙你的,不用顧念我!」她眸中帶著淡淡的笑意,若無其事道。

  每每她這麼說的時候,謝玉心頭都會湧起難耐的酸澀,浮生只恨歡娛少,卻還是笑著點頭道:「哎,我知道了。就是、就是好幾天沒見了,過來瞧意瞧,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過會兒再回去忙活。」

  「府中諸事皆安,再說了,有弼兒幫襯著,我也輕鬆了不少。」她又揮了揮手道:「你也早些休息,既然明兒不用上朝,就別把事情都堆在晚上了。過些天卓家就來了,你也該抽些時間陪陪卓莊主!」

  「我知道你掛念綺兒,所以已經寫信讓他們提前出發了。」謝玉緩了緩神,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蒞陽,你好生歇著!」

  他站起身來,有些依依不捨的又望了幾眼,這才轉身匆匆出去了。

  蒞陽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臉上的笑意終於漸漸褪去,換成了滿面孤寂的蒼涼和無奈!她抬手摸了摸眼角,不知何時竟然噙滿了淚意。

  他在的時候她心裡是滿滿的歡喜和溫柔,他走了以後便會有些失落和難過,可是她知道後者才是生命的常態,她知道自己不能去挽留,也無法去挽留,更不能沉迷於那種歡喜和安定,而是要努力讓自己適應孤獨和寂寞。

  這麼多年了,悲喜恩怨早都已經說不清了,越積越深,到最後彼此都累了,只能將就著往前走!

  她有些無奈的想,餘生怕是都要這麼過下去了。

  各自安好,互不干擾。

  金陵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甯國侯府那位神秘的客人靜靜喬遷了新居!

  「到底是府上的客人,既然喬遷了新居,論理你也該上門去拜會一下吧!想必是咱們府上招待不周!」蒞陽緩緩道!

  「您放心吧,我和大哥還有豫津都已經去過了!說實話,蘇兄那新院子真不怎麼樣,聽說是蒙大統領給找的,也難怪!」謝弼撐著傘,回話道:「應該不是府上招待不周,畢竟如今蘇兄已經……怕是再住下去會有些不妥!」

  蒞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麒麟才子歸了譽王的事,她還是略有耳聞的!

  「你這幾天挺清閒的,怎麼反倒精神不濟起來?」蒞陽緩緩回頭,望了眼謝弼和聲問道。

  謝弼頓了一下,忙搖頭道:「沒有啊,孩兒一切都好!」雖然極力掩飾,心裡到底泛起了委屈和難受!如今他不用再往譽王府跑,自然清閒了許多!這麼久了,卻原來只是父親手裡的一顆棋子,想起來頓覺無比沮喪和懊惱!

  「還說沒有?瞧瞧你的臉色!」蒞陽有些好笑道。

  謝弼不敢答話,怕露出端倪讓母親擔心。他自打懂事起父親就告訴他,外面的事宜不要說給母親聽,她不喜歡那些蠅營狗苟的繁瑣俗務!

  「好了,你也別再苦著個臉了!」蒞陽抬頭望著漫天飛雪和聲道:「既然閑著也是閑著,你不妨跟你大哥還有豫津出去玩玩散散心吧!府上的事有我和你父親,你不用操心!等你回來,估摸著卓家也就快到金陵了!」

  「我……」聽到最後一句,謝弼不由得漲紅了臉,諾諾道:「娘,您怎麼也打趣我?」

  蒞陽瞥了他一眼,笑著道:「莫非是我誤會了?也罷,那就等卓夫人來了,我跟她好好說說吧!」

  「不不不,」謝弼頓時急了,忙道:「孩兒一切聽從您的吩咐!」

  正好昨天他們去蘇宅賀喬遷之喜時,蘇哲建議他們三個一起出京去虎丘溫泉放鬆,豫津打趣他肯定去不了,他還賭氣說非去不可呢!只不過因為譽王突然造訪,他不得已中途提前離開了,所以不知道後來他們商量的怎麼樣了。

  如今也的確是胸中抑鬱,無比煩愁,出去散散心也好,只要能暫時避開與譽王府的人碰面就可以了。

  「正好豫津提議要去虎丘泡溫泉,那孩兒便跟他們一道去吧!」謝弼道。

  「也好,反正你們住在紀王那裡,我也放心!」蒞陽頓了頓,忍不住笑道:「你也大了,尚未成婚,所以該學的學,不該學的注意點!」

  謝弼初時懵懂,繼而明白過來,紀王叔府上歌女舞姬豔絕京城,母親定然是在警告他……他不由得紅了臉,忸怩道:「娘,您說什麼呢!」

  「你要沒事的話,陪我過去坐坐吧!」蒞陽指了指不遠處主道邊上的那座敞亭道。

  謝弼頓時受寵若驚,道:「好呀!」

  雖然他陪著母親的時間比較長,可是由於自幼就同父親學習經濟致仕之道,所以難免少年老成、圓滑世故了些,跟志趣高雅、清冷淡漠的母親自然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因此無論是遊歷江湖的大哥還是性情同樣清冷淡漠的幼弟,都要比他更得母親的歡心。

  謝弼一面吩咐侍女先過去收拾,一面吩咐人去準備暖爐茶水,然後才大步趕了上去。

  「娘,」他走上前去,望瞭望面色清淡眼神飄忽的母親,忍不住道:「要麼您也和我們一起出去散散心吧?」雖然母親對他們幾個孩子都是和顏悅色,可是他總是能感覺到她離他們其實很遠。

  即便是在笑的時候,她的笑意也是淺淡的如同飄搖的燭光。

  蒞陽不由得微微笑了,側過頭打趣道:「人人都道你通透明事理,怎麼現在糊塗了?年關在即,我走了兩個府上的事務誰來主理?你父親忙著朝堂上的事,難道後宅也要讓他來管?」


第203章 終章·阮郎歸(七)

  蒞陽不由得微微笑了,側過頭打趣道:「人人都道你通透明事理,怎麼現在糊塗了?年關在即,我走了兩個府上的事務誰來主理?你父親忙著朝堂上的事,難道後宅也要讓他來管?」

  謝弼頓時很是愧疚,低下頭道:「孩兒真是糊塗了,」歎了口氣道:「母親要真是出京,應該也是去湯山的聖泉宮,怎麼會和我們一樣去紀王舅舅的別莊呢?孩兒就是覺得,您一個人有些、有些太寂寞了。」

  蒞陽緩緩往前走,眼神穿過飛絮般綿綿不絕的雪花,有些落寞道:「我一切都很好,你們小孩子家不要瞎操心。」

  那處敞亭四面連廊,以花木蔭隔,有數條小徑從旁邊通過,其實不過是主道邊上一處駐足的小景,並非適宜久坐之地。

  但是既然夫人要過去歇腳,下人們自然就忙活了起來。等到蒞陽在謝弼的陪同下走過去時,座位早就鋪設好了,暖爐也抬了過來,就連茶水果品都已經備好了。

  侍女幫她撲去肩頭的雪花,放下帽兜,蒞陽這才走了進去,望了眼四面垂落的簾幔,道:「此處平日就是賞景的,你們把簾子全放下來,還有什麼意思?」

  謝弼忙回話道:「現在自然是要放下來的,可遮蔽風雪!」

  蒞陽笑著道:「說來也是奇怪,我每每在屋中時若不生火會覺得冷,可要是在外面,倒真不覺得有多冷!你遮蔽的這麼嚴實,和房中一樣,那出來還有什麼意思?」

  謝弼見狀,正要過去,階前的侍女已經走過去將蒞陽所指的那邊簾子卷了起來。

  蒞陽吸了口清冽的冷氣,倒覺得心曠神怡,遠遠望見不遠處幾株盛開的臘梅,映著點點白雪,愈發清豔!謝弼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恍然大悟道:「原來母親是要賞梅啊!」

  謝弼陪著蒞陽坐了一會兒,忽然看到不遠處風雪彌漫的主道上穿著朝服的謝玉,在幾名隨從的陪同下一邊比劃著交代什麼,一邊昂首闊步走了過來。

  看到時刻精神飽滿的父親,謝弼頓時有些自慚形穢,不由得挺了挺胸,打起精神道:「母親,父親下朝了!」

  那邊道上的謝玉也注意到了這邊,跟身邊的人交代了幾句,便轉向了這邊的小道。

  「孩兒就先告退了!」謝弼行了一禮,躬身道。

  蒞陽點了點頭,道:「那你去吧,別忘了臨行前給松山書院那邊寫一封信,問問緒兒什麼時候回家!」

  「是,孩兒知道了。」謝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正好在半道上碰見謝玉,忙讓到一邊行禮問安,謝玉只是微微頷首便繼續往前走去。

  謝弼有些委屈,到現在父親也沒有跟他解釋一句,但是他又能怎麼樣呢?無奈的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亭前階下侍立的侍女們見謝玉過來,忙福身行禮!

  「蒞陽!」謝玉大步邁了進來,笑道:「怎麼今兒出來了?」

  「剛才和弼兒去庫房清點了些東西,順道路過歇息一下!」蒞陽傾身倒了杯茶遞了過來。

  謝玉在她旁邊坐下,接過蒞陽遞上來的茶杯,攢在掌心裡暖著手,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見蒞陽也不說話,眼神越過他悠悠的眺望著遠方,他也不由得側過頭望了過去,只見那邊高牆外風雪彌漫中幾株臘梅淩霜傲雪,開的煞是好看!

  這樣一來,他便也不好打擾蒞陽的雅興,就默默陪她坐著。府中那位客人搬走後,蒞陽以為自己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但是不知道為何,謝玉過來後,她心底無端生出了一股子煩悶。就連這敞亭內,似乎都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她依稀記得年輕的時候他總是話很多,一天纏著她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去外面辦差或者出征回來後,幾乎能抱著她說一整夜外面的見聞和趣事。她先前總是打趣他不莊重沒有威儀,他腆著臉說夫妻兩個私底下要什麼莊重?

  後來,那件事發生後,他在霖鈴閣外站了整整兩天,忽然沉默的好像什麼話都不會講了。

  那以後,他倒是真的愈發沉穩持重,不苟言笑,即便是在她面前,也收起了嬉笑隨意,愈發謹慎小心。開始那兩年他似乎還不太習慣,每每歡呼雀躍的來找她,末了卻只能斂顏正□□言又止。

  其實她知道他害怕她會離開,有時候午夜夢回驚醒過來第一反應就是摸索旁邊的她在不在,直到摸到她的手,他便會輕輕噓口氣,捏著她的袖子繼續睡。

  她偶爾會醒過來,卻只是若無其事的閉著眼睛,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她沒有說過,她早就已經決定了以後跟著他過下去,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因為她沒有說過,所以他不知道,那幾年總是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終日。

  或許是以前太過美好,所以如此大的反差才令他無可適從。

  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也終於慢慢明白了,他們之間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有的只是平靜卻不美滿的現在。但他向來是個務實的人,所以這就夠了。只要她還留在他身邊,相敬如賓也好,舉案齊眉也罷,終究算是知足的。

  蒞陽漸漸覺得很是無趣,歎了口氣放下了杯子。

  「怎麼了?」謝玉有些緊張的望過去,問道。

  「我先回去了!」她淡淡笑了一下道。

  「哎,那一起走吧!」他說著放下杯子站起來伸手去扶,她不動聲色的讓開,扶著旁邊的侍女站起身來。謝玉愣了一下,笑了笑把手縮回了袖中,走過來幫她整了整斗篷後的風帽,眼神落在那刻骨熟稔的冰雪般的容顏上時,心頭不由得悸了一下。

  二十多年過去了,她風韻依舊,卻也清寒入骨。

  「走吧!」蒞陽打斷了他的思緒,緩聲道。

  謝玉回過神來,見她已經率先走下了臺階,忙跟了上去。

  「我看這些日子也沒有什麼事,所以就允了弼兒和景睿、豫津一起出去玩些時日,你看可以吧?」蒞陽側首問道。

  「哦,可以,當然可以!」謝玉點頭道:「年前回來就行了。」

  細雪紛紛,飛絮般翩躚起舞,落了謝玉滿頭滿身。那褚紅色的朝服在茫茫飛雪中竟襯出了幾絲豔麗。蒞陽舒了口氣,心裡的鬱躁似乎舒緩了不少。

  兩人並肩而行,隨行的侍女們都心照不宣的落後了十余步,緩緩的跟著。

  「蒞陽啊,你還記不記得……」謝玉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們並肩走在悠長的宮牆夾道間時溫馨幸福的情景,即便回想一下也幸福的心頭顫慄,但是轉念一想又有些淒然,不由得搖頭苦笑著歎了口氣。

  果然,他們之間任何回憶都是一把刀,說不得,提不得,念不得!

  「什麼?」蒞陽側過頭,低聲詢問道。

  「沒什麼!」他搖頭道。

  蒞陽似乎有些不悅,不動聲色的加快了步伐。謝玉抿了抿唇,快走兩步追了上去,悄悄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蒞陽微愣,下意識的掙了幾下,垂下眸子沒有說話。

  謝玉心頭有些愉悅,不由得微微笑了,將她略顯冰涼的手掌攢在了自己溫柔厚實的掌心,長袖垂落遮住了一切。

  蒞陽默默往前走,謝玉想說點什麼,但是腦子轉了好幾圈,卻是找不到半點話題。他不由得很是難過,想到他們之間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這些年來,他費盡心機百般籌謀,只為了保住當下一夕安寧,他陷身與爾虞我詐間你來我往、談笑風生,似乎都是信手拈來,他生來便擅長此道,唯獨對著蒞陽時可以毫不忌諱的袒露本心,可是這麼多年了,他早已經習慣了戴著面具披著偽裝,唯一沒變的,或許便是當年那殷切的初心。

  不知不覺間已經走過了回廊,蒞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要進去坐坐嗎?」

  「啊?」謝玉回過神來,發現暮色已蒼茫,有些憧憬的望了眼不遠處簷下的燈火,歉然含笑道:「我手頭還有些事,先回去安排一下,晚上再過來。」

  樓之敬的案子已經定了,他雖然努力了一把,但是戶部尚書的位子還是落入旁人之手。現在趁著一切尚未定局,還是要儘快善後,以免那個新任的戶部尚書沈追交接後翻舊舊賬。

  蒞陽幾不可聞的皺了皺眉,道:「那你去忙吧!」

  景睿等人才走幾天,卓家一行便到了金陵。

  正好天放晴了,於是府中又多了幾分熱鬧的氣氛。卓鼎風和卓青遙更多時間是在前廳,卓夫人帶著懷有身孕行動不便的謝綺和卓家小姐卓青怡在後宅陪著蒞陽,母女婆媳倒也相處的挺愉悅!

  快到年底時,景睿和謝弼終於回京了。如今謝弼不用再為了譽王府的事奔忙,倒是可以一門心思的去討卓家小姐歡心了,整日都樂呵呵的。

  這一日,蒞陽正和卓夫人坐在庭前曬著太陽閒話家常,忽見紫曦一臉歡喜的從回廊走了過來,行禮道:「夫人,小公子回來了!」

  蒞陽心頭微微一喜,不由得站起身道:「他不是說過兩天才回來嗎?怎麼提前了?」


第204章 終章·阮郎歸(八)

  這一日,蒞陽正和卓夫人坐在庭前曬著太陽閒話家常,忽見紫曦一臉歡喜的從回廊走了過來,行禮道:「夫人,小公子回來了!」

  蒞陽心頭微微一喜,不由得站起身道:「他不是說過兩天才回來嗎?怎麼提前了?」

  卓夫人笑著道:「緒兒到底年少,這麼長時間不回家肯定會思念的厲害!好了,你們母子聚吧,我過去看看綺兒,她想必醒來了!」說著便與蒞陽道別,帶著隨身的侍女往側院去了。

  「紫曦,去把上回我從宮裡帶出來的那些書冊拿出來吧!」蒞陽起身走進了屋中,一邊吩咐紫苑準備謝緒平時喜歡的酥果和點心。

  不多時,外面就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

  「見過小公子!」門外傳來侍女的請安聲。

  只見垂簾被清風拂動,一個身姿挺拔、俊秀清雅的少年大步走了進來,一襲竹青繡銀色遊鱗襟口的長袍,腰束玉帶,顯得雍容清貴,不落流俗。

  「母親!」少年清朗的聲音帶著幾分急迫,繞過屏風穿過珠簾大步走到了蒞陽面前,跪下叩頭道:「孩兒給母親請安!」

  「快些起來吧!」雖然心裡一直頗為掛念這個在外求學的幼子,但是這些年來到底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所以倒未流露出多少的激喜,只是聲色和藹道:「既然要提前回來,也該同你大哥或者二哥捎個信,讓他們誰去接你呀!」

  往年都是卓青遙親自去接,今年因為謝綺懷有身孕,近來反應頗大,所以卓青遙一直留在身邊照應。

  「勞母親掛念了,孩兒實在是心下有愧。不過孩兒並非一個人,身邊有隨從照顧,哪裡用的著兩位兄長去接?」謝緒不置可否道。

  「過來坐吧!」蒞陽指了指旁邊的空位,道:「同娘說說,這一年來書院過得如何?可還適應?」

  謝緒謝過之後斂衣坐下,恭恭敬敬道:「孩兒一切都好,松山書院卻是名不虛傳,先生們個個都學富五車、文采出眾,尤其是墨山先生,更是當世有名的大儒,孩兒的確是受教了。」

  說著似乎有些沮喪的歎了口氣,道:「以往在金陵,自以為也算是同齡人中的翹楚,如今入了學,才發現先生們一個比一個厲害!」

  謝緒自幼聰明伶俐,博聞強記,書讀的最好,較之兩位性格迥異的兄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十來歲後弓馬騎射得謝玉親傳,更是在同輩中無人可及,加之出身高門貴族,自然而然便有些恃才傲物,眼高於頂,甚少有什麼東西能入的了他的眼睛。

  如今在外遊學,總算長了見識開了眼界,不再固步自封。蒞陽覺得好笑之余,自然更多的是欣慰。但她自然也看得出來,這孩子並非真正的認識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他只是看到自己與先生們的差距,大約並未將同學們放在眼中吧!但少年人誰又沒點傲骨呢?這也急不得。

  「不厲害的話,能做先生嗎?松山書院是少年英才的聚集地,你不僅要看到先生們的厲害之處,也要學習同窗們身上的長處。畢竟人無完人!」見他雖然面上做出認真的樣子,但壓根沒有聽進去,蒞陽便也不再多言,指了指案幾上一疊陳舊的古籍道:「這些都是我去宮裡向陛下給你討來的孤本,記得一定要好好珍惜,謄抄完後要還回去的,要是有半點損傷,你就親自面聖歸還吧!」

  謝緒的眼神落到那一疊陳舊發黃的書籍上,疏淡的眸中立刻閃過了激動和興奮,喜出望外的拿起來一瞧,立刻滿面興奮起身跪下道:「多謝母親,孩兒定會萬般珍視,絕不損傷半分!」

  蒞陽微笑著點頭道:「那就好!你父親這會兒在書房呢,既然回來了,就先去向他請安吧!你卓伯伯一家住在西院,但是這會兒就別去打攪了,等晚上宴席上再見禮吧!」

  「是,孩兒這就去向父親請安!正好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他老人家!」謝緒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緩緩退了出去。

  謝玉正在書房交代一些事宜,忽聽隨從來報說是小公子來了,他眼中露出一絲笑意,道:「就先這麼辦吧,你們都下去,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就見謝緒走了進來,在書案前跪下叩頭道:「孩兒今日歸來,特來向父親大人請安!」

  「快起來吧,」謝玉抬手道:「見過你母親了沒有?」

  謝緒直起身道:「已經見過了,父親這會兒不忙吧?」

  「不忙,不忙,」謝玉見他滿面喜色,不由好奇的問道:「有什麼好事?瞧你那高興勁?」

  謝緒粲然一笑道:「上次走的時候求我娘幫忙找的幾冊古籍,竟然真給找到了,我那會兒還怕她記不住名字,所以都沒怎麼抱希望。」

  謝玉抬手指著他笑道:「你這孩子,居然敢輕視你娘?現在知道錯了吧?」

  謝緒笑道:「孩兒不敢,就是覺得娘不過是後宅婦人,哪裡懂得那麼多呢?現在想想,真是愧疚。」

  「哼,還後宅婦人?說的自己好像有多了不起,」謝玉語重心長道:「你娘幼年時的老師,那可是大有學問的,平時只教皇家子弟,即便隨意聽幾天課,也比尋常人認真聽幾個月受益匪淺。」

  「是,孩兒知錯了,父親您就別嘮叨了,」謝緒小聲嘟囔道:「眼看我又長了一歲,您還是考慮考慮今年要不要給我漲點壓歲錢?」

  「嘿,你這孩子跟誰學的油嘴滑舌?豫津還是謝弼?」謝玉沒好氣的站起來道。

  謝緒嘟了嘟嘴,小聲嘀咕道:「這還用學嗎?每年都因為我最小,所以紅包最少,稍微買點東西就沒有了。」

  「要錢的事別在我這裡嘮叨,去找你娘要去,往年我給你們的紅包都是她包的,你在我這裡抱怨有什麼用?難道還讓我用自己的份例貼補你嗎?」謝玉瞥了他一眼道。

  謝緒撇了撇嘴,道:「孩兒就隨便一提,瞧您就打算長篇大論說教了,」他忽然眨了眨眼睛,笑著道:「父親要是對母親有什麼意見的話,孩兒代為轉達如何?」

  謝玉愣了一下,皺眉道:「你胡說什麼呢?」

  「我就說父親說他錢不夠花,所以今年讓您多給他發一點。」謝緒笑呵呵道。

  「你敢這麼說,以後你的壓歲錢統統沒收,分給你哥哥姐姐們。」謝玉瞪著眼睛威脅道。

  總算岔開話題阻止了他即將開始的滔滔不絕的說教,謝緒這才舒了口氣,乖乖點頭道:「孩兒知道了,不會亂說話的。」

  難得見他有興致說笑,謝玉自然也是樂得奉陪。這孩子大約自小長在蒞陽身邊,所以大多時候都是沉默寡言、冷淡自矜的男的會有活潑開朗的時候。

  「既然回來了,就好好玩一玩。別整天悶在書房讓你娘擔心!對了,去看看你姐姐吧,再過幾個月,你就要當小舅舅了。」謝玉囑咐道。

  到了晚宴時卓家和謝家的人全都聚齊了,好不熱鬧!

  然而謝緒向來清冷慣了,尤其是在這樣熱鬧的場合,所以一一拜見過卓家二老以及父母和兄姐之後,就安靜的用膳,有人問話時才答一句。

  飯後他默默陪坐了片刻,便向長輩們行禮,跟兄姐打過招呼後,又回房溫書去了。

  謝緒走後,謝玉就和卓鼎風便也離開了,說是有些事要談。於是飯廳裡就剩下兩位母親和孩子們,氣氛倒也輕鬆了愉悅了許多。

  蒞陽唇角含笑,靜靜的看著謝弼和景睿以及卓青遙打鬧,卓青怡跟謝綺倆姑嫂坐在一起也是聊得熱火朝天。

  卓夫人很是欣慰,笑著側過頭道:「看到如今的情景,誰還能想得到當年咱們可曾水火不容過!」

  蒞陽苦笑道:「是呀,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孩子們也都長大了。」她頓了一下,望了眼那邊低眉淺笑的卓青怡,道:「過些時候青怡進門了,咱們兩家可就是打斷骨頭也連著筋了!」

  不知不覺就鬧到了半夜,蒞陽也有些困了,和卓夫人起身準備去歇息。景睿和謝弼等急忙過來相扶,卓青遙扶了謝綺,和青怡一起過來跟蒞陽道別,謝弼主動過去送卓夫人一行回去,景睿忍不住笑道:「現在就提前巴結丈母娘了?二弟真是好樣的!」

  蒞陽婉轉一笑道:「你現在還有資格嘲笑弼兒嗎?」

  景睿立刻噤聲,謝弼得意的笑著回過頭沖他扮了個鬼臉,跟著卓家一行人去了。

  「走吧!」蒞陽喚了聲還沒有回過神的景睿!

  「等到明年中旬,你可就是要當舅舅的人了!」蒞陽望著地上燈籠映照出的光影,緩緩道:「弼兒再把青怡娶過門,你這個長子可如何自處?難道還要等著緒兒也跑到你前面去?」

  「娘,」景睿很是尷尬,忙打馬虎眼道:「先別說這些,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這些日子府裡應該很忙,有沒有需要孩兒做的事?」

  蒞陽見他似乎依舊不上心,便也沒有再說什麼,道:「和往年一樣,倒也不是很忙。如今青遙可以幫著弼兒料理一些前面的事,後宅有我們,你儘管放心吧!」

  「那好吧,明日我和豫津約好了出去玩,要不把緒兒也帶著吧!他這一回來就紮進書房裡,也該出去散散心,您覺得呢?」景睿提議道。

悠于 2016-6-27 15:18

第205章 終章·阮郎歸(九)

  「那好吧,明日我和豫津約好了出去玩,要不把緒兒也帶著吧!他這一回來就紮進書房裡,也該出去散散心,您覺得呢?」景睿提議道。

  蒞陽笑了一下,道:「你說的雖然有道理,可是緒兒性情冷淡,對什麼都不太在意。你能帶他去哪裡啊?」

  「這個您放心吧,」景睿笑著道:「有豫津在,肯定能把他鬧騰到出門!」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角門外,蒞陽回過身道:「時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是,那您慢走!」景睿躬身讓到一邊,直到蒞陽等人的身影拐到了院子裡,這才轉身往回走去。

  蒞陽剛走到臺階前,就見齊嬤嬤從簷下繞了出來,躬身行禮道:「長公主,侯爺已經過來了。」

  蒞陽有些微詫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推門進去後,室內一片溫暖,蒞陽轉到裡面,看到謝玉正坐在燈下看書,聽到腳步聲不由得抬起了頭,從書中拿出一封信箋沖她笑著招手道:「你快來看,松山書院那邊來信了,說是緒兒這一年進步可喜!」

  他雖然在外面不怎麼說,但心裡對這個小兒子還是很看重的,對他的培養也很用心,雖然是武侯世家,但要是謝緒能考取個功名光耀門楣,也是極好的。

  「緒兒這孩子,從小讀書就沒有讓咱們費心過!」蒞陽走過坐在他旁邊,陪他一起看了遍那封信,字裡行間都是溢美之詞,只在結尾寥寥幾句提了一下謝緒應該多學學禮賢下士等。

  「這個,你怎麼看?」蒞陽指了指那幾行內容,問道。

  謝玉無所謂的笑了笑,收起信箋道:「緒兒並非不識禮數的人,或許是他覺得沒必要浪費時間結交無所謂的人吧!」

  既然他這麼想,蒞陽自然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於是起身過去卸妝準備睡覺。

  這些日子謝玉似乎有些不對勁,即使表面依然風淡雲清的樣子,但是蒞陽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他心中暗湧起伏。雖然兩人私下相處時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輕鬆歡悅的,但是他眉梢眼角偶爾會流露出深重的愁緒和煩悶。

  「怎麼了?我看你神思恍惚的?」黑暗中,他寬厚溫暖的手掌探過來輕撫她的肩膀,柔聲問道。

  蒞陽搖了搖頭,道:「沒什麼,我在、我在想孩子們的事。」

  謝玉低低笑了一下,手臂圈過來攬她入懷,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如今一個個都長大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看著就挺好的,你呀,也放寬心吧!」

  她微微轉過臉,抬起眸子看向了他的側臉,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隱約只見那雙亮閃閃的眸中似乎仍然蓄著煩憂。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她猶豫了良久,忍不住開口問道。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驀然繃緊,腦袋下的手臂也僵硬了一下。

  「沒有,沒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亂想!」他側翻過來,兩手環繞著她的肩膀柔聲道:「外面的事你就不要掛心了,也不要管別人怎麼說,蒞陽你放心啊,有我在,一切都無恙。」

  蒞陽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即便是她挑明瞭去問,他也只會一成不變的粉飾太平。

  她漸漸感到心慌不安,但她一直覺得是自己杞人憂天了,只要有謝玉在,能有什麼事情發生呢?這麼多年,不都好端端的過來了嗎?直到除夕夜謝玉和卓鼎風提前離場,她才坐實了那種忐忑和不安!

  多少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和家人一起守歲,而且卓青遙忽然拉走起疑的景睿以及謝玉與卓鼎風互換的古怪眼神都讓她心中升起疑慮。

  但是也就止於此,起疑歸起疑,她向來不會去干涉謝玉的事情。這些年來,也早就習慣了冷眼旁觀,只要府中一切安好,別的事她向來都不會去在意。

  因為她知道,即便自己過問,他也什麼都不會說的。既然他能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她又何苦去讓他為難?

  經過一個新春,年前那風波頻頻的緊張局面至少在表面上稍稍松緩了下來。朝堂上,太子和譽王雖然仍是政見不和,但由於暫時沒有新的引線燃起,針尖對麥芒的情況畢竟有所減少,自十六皇帝複朝開印後,兩人還沒有一次當面的正式交鋒,寧靜的有些詭異。

  平靜畢竟是短暫的,正月二十一,一聲巨響震動了半個京城。

  當時蒞陽正坐在窗前曬著太陽,含笑望著一邊小幾前探討繡花樣子的卓夫人和謝綺。孩子還有四五個月呢,卓夫人和謝綺就已經急著要準備小衣服小被褥以及鞋襪了。

  「哎呀……」謝綺忽然驚呼了一聲,卓夫人驚問道:「怎麼了?紮到手了嗎?」

  蒞陽有些困惑道:「我覺得剛才房子好像晃了一下,你們有沒有覺察到?」

  謝綺低頭,吮了口指尖沁出的一滴鮮血,道:「我也覺的晃了一下,所以針尖才歪了一下戳到了手指。」

  卓夫人神色有些凝重,起身道:「我出去查看一下!」

  三人中她是唯一一個身懷武藝的人,當然比蒞陽和謝綺更加敏銳的察覺到方才的震動。

  直到半個多時辰後,才聽府上的下人說北門那邊有家私炮房發生了爆炸,巡防營的官兵剛才來府上報訊!

  私炮坊的這一聲巨響,餘波驚人。傳聞與太子有關,開始大家都不信,直到宮裡傳來訊息,說是太子被梁帝禁與圭甲宮自省,一應朝事,不許豫聞。由於此案被掛落的官員近三十名,沈追正式被任命為戶部尚書,除日常事務外,還奉旨修訂錢糧制度,以堵疏漏。

  此次事件從爆發到結束,不過五天時間,由於證據確鑿,連太子本人都難以辯駁,其他朝臣們自然也找不到理由為他分解。除了越妃在後宮啼哭了一場以外,無人敢出面為太子講情。

  一直與太子水火不相容的譽王卻是一反常態,自始至終沒有落井下石地說過一句話,甚至還拘束了自己派別的官員尚屬進諫。梁帝也因此沒有疑心譽王是否從中做了什麼手腳,把一腔怒意全都發在了太子的身上。

  從那一日之後,謝玉在府中再也沒有露過笑臉。孩子們都躲著他,就連以往最喜歡去他書房請教學問的謝緒都開始閉門不出了。

  沒過幾天,卓青遙忽然氣血凝滯病倒在床,一時間卓夫人和謝綺都整日憂心忡忡,而且宮裡邊太皇太后近來身體欠安,蒞陽每隔幾天都要進宮請安探視,心情也很是低落。

  春分過後,天氣一日暖似一日,融融春意漸上枝頭,郊外桃杏吐芳,芳草茵茵,有些等不及的人已開始脫去厚重的冬衣,跑去城外踏青。

  這些人中,自然少不了景睿和豫津。

  原本他們還想把謝緒也帶出去玩,但是他平時最煩豫津,因為豫津總覺得他是書呆子,怕他讀書讀傻了,所以他只要來府上就會拉著景睿或者謝弼去把埋頭苦讀的謝緒鬧起來。

  終於打發走豫津後,謝緒也沒有了心思看書,想著明天就要離開金陵了,這一走怕是又得一年半載才能回來,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陪伴母親,於是便起身往蒞陽的院子走去。

  蒞陽正從西院過來,才轉過回廊就看到謝緒往這邊走來,不由得輕笑道:「還真是巧!」

  「小公子明天就要走了,所以這會兒應該是來陪您敘話的。」紫曦笑著道。

  「孩兒見過母親!」那邊謝緒匆匆幾步走了上來,躬身行禮道。

  「起來吧!」蒞陽抬手虛扶了一把道。

  謝緒直起身走到她旁邊扶著她的手臂,靜靜往前走。

  「今兒天氣這麼好,怎麼不跟你大哥他們出去玩?」蒞陽問道。

  謝緒皺眉道:「他們不鬧二哥,整天就知道鬧我,我哪有那時間?」

  蒞陽忍俊不禁,道:「你二哥陪青怡姐姐出去了,他們自然只能找你了。你這孩子,整天悶在書房也不行呀!功課固然重要,可是也該勞逸結合。」

  謝緒撇了撇嘴道:「爹爹也是整天悶聲不響的在書房,您怎麼不說他,只說我?」

  蒞陽微微怔了一下,苦笑道:「他老了,改不了了。你現在還小,要是這樣下去,以後怕是連媳婦都討不到,那可如何是好?」

  「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了。」說話間已經進了屋子,謝緒侍候蒞陽坐下,然後盤膝坐在她下首,道:「孩兒明天就要走了,來陪陪您。咱們說點別的吧!」

  紫曦帶了兩名宮女奉上了茶點,謝緒等她擺好,這才抬眼示意道:「你們先下去吧!」

  蒞陽有些困惑,等她們都退下了,才問道:「你有什麼重要的事對我說嗎?」

  謝緒神色有些凝重,低聲道:「我爹爹暗中與東宮有往來,您知道嗎?」

  蒞陽心頭微微一震,有些詫異的望著她,並未作答。

  謝緒緩緩道:「孩兒前次進宮去藏書閣找東西,出來的時候一個人散步,無意間看到爹爹身披斗篷,神神秘秘的從東宮方向過去。孩兒當時心裡十分疑惑,於是就暗暗留意,果然看到爹爹私下跟東宮屬官有來往。」

  蒞陽望著他,歎了口氣道:「緒兒,你父親的事,你不要管!他做什麼,自己心裡肯定有數。何況,那又能說明什麼?即便他是真的私下與東宮那邊有來往?」


第206章 終章·阮郎歸(十)

  蒞陽望著他,歎了口氣道:「緒兒,你父親的事,你不要管!他做什麼,自己心裡肯定有數。何況,那又能說明什麼?即便他是真的私下與東宮那邊有來往?」

  「自從東宮失勢後,父親便一直沉著臉,這幾天更是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娘,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什麼嗎?孩兒對那些事沒有興趣,孩兒只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要走了,所以心裡很是煩亂。」他有些沮喪的低下頭道。

  有那麼一瞬間,蒞陽想要將埋藏在心裡的疑惑和不安道出,但是她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他還是個孩子,如今的任務是讀書做學問,她不應該用子虛烏有的事去亂他的心。作為父母,本就該為子女分憂解難,怎麼可以再加重他們的苦惱和煩愁呢?

  「一定是你要走了,所以捨不得我們,心裡才會煩亂的!」蒞陽打起精神,拿起面前的杯子抬袖掩口啜了幾口清茶,緩緩道:「朝廷上的事,咱們都不懂,就不要瞎揣摩了。放心吧,有你父親在,家裡肯定一切安好。對了,這兩年你就只呆在書院嗎?」

  謝緒見母親鎮定自若的樣子,於是稍稍安下心,道:「也不全是,我們每月都有一次外出遊歷感悟民生和自然的課,有專門的先生帶著。所以如今孩兒也去過不少地方,看過不少景色,也算是頗有見聞了。」

  蒞陽很是欣慰,道:「這就好,出去走走總是好的。」

  「娘,」謝緒猶豫了一下,忽然道:「您給我爹說一說,等我學成歸來後,能不能讓我去軍中歷練兩年?」

  蒞陽吃了一驚,道:「你要參軍?你父親費了這麼多心思培養你,可不是為了讓你當一個將軍啊!再說了,謝家武侯出身,根本不稀罕再多一個武將!」

  「您先別激動,孩兒只是為了拓寬視野,增長見聞,古聖人還周遊列國呢!再說了,孩兒自幼文武兼修,即便參軍也不會給謝家丟臉的!」謝緒道。

  蒞陽籲了口氣,道:「等你學成歸來了再說吧,現在正是多事之秋,要是我跟他提這樣的事,他肯定會生氣的。」

  「嗯,孩兒就是提前跟您知會一聲。以後逮著機會,您就在爹爹面前稍微提一點,讓他老人家提前有個心理準備。還有啊,」謝緒又頓了一下,蒞陽不由得提起了心,只聽他說道:「孩兒求學問道的目的並非做官,這一點您也一定要讓爹爹接受。孩兒的志向是做名傳千古的學者大儒,受百世敬仰的。」

  蒞陽望著眼前一本正經的少年,不由得扶額道:「也好,這樣也算是光耀門楣。好吧,在做聖人之前,還要好好做人!明天就要走了,去看看你卓大哥吧!再跟你姐姐說幾句話,等你下次回來,就要幫忙帶小寶寶了。」

  謝緒點了點頭,起身道:「孩兒這就去。」

  「等一下,」蒞陽忽然想起了什麼,囑咐道:「你明兒一走,可是要錯過你大哥的生日宴了,他前幾天還一直在念叨,捨不得你這麼早走。」

  「好,我會提前給他拜夀的。」謝緒點頭道。

  到了用晚膳的時候,除了卓青遙夫婦因行動不便留在房裡用飯,席間便只剩下卓夫人母女以及蒞陽與三個兒子,謝玉和卓鼎風有事外出至晚不歸,所以席間長輩中只有兩位母親,氣氛自然輕鬆活躍了許多。

  蕭景睿在兩位娘親眼裡是最受寵的孩子,這一點在飯桌上體現得猶為明顯,尤其是卓夫人,有什麼景睿愛吃的菜,一律是先挾到他的碗中。謝弼在一旁玩笑地抱怨道:「我和謝緒也在啊,沒有人看得見我們嗎?」

  蒞陽向來冷淡自持,只看了他一眼,微笑不語,卓夫人卻快速挾起一個雞腿塞進他碗中,笑道:「好了,有你們的,都快吃吧。大小夥子,吃飯要象狼似的才像話。」

  蕭景睿一面體貼地給默默低頭吃飯的三弟挾菜,一面笑著打趣謝弼道:「你現在是我娘的女婿,早就比我金貴了,丈母娘看女婿,總是比兒子順眼的,就象在母親眼裡,青遙大哥也比我重要一樣。」

  為了區別,當大家同時在場時,蕭景睿一向稱呼卓夫人為娘,稱呼蒞陽公主為母親,被他這樣一說,長公主也不禁笑了笑,道:「青遙本就比你懂事,自然要看重他些。」

  謝弼還要再說,被卓青怡紅著臉暗暗踢了一腳,只得改了話題,聊起今天出城踏青的趣事,大家時不時都接上一兩句,甚是一片和樂融融。

  席面上最安靜的人一向是謝緒,他那清傲冷淡的性子倒是象足了母親蒞陽公主,為人處事一應禮節一絲不苟,用餐時也講究食不語。飯後他默默陪坐了片刻,便向長輩們行禮,跟兄姐打過招呼,又回房念書去了。以至於連蕭景睿這般沉穩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把言豫津叫來,到書房裡一起去鬧鬧他。

  「緒兒小小年紀,行事便如此有章法,」卓夫人笑著向蒞陽公主贊道,「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蒞陽唇邊掛著微笑,但眸中卻有一絲憂色,輕聲道:「緒兒是愛做學問的人,只是一向自視太高,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日後難免要吃些虧的。」

  蕭景睿與謝弼同時想起謝緒在蘇宅已經吃過的那個小虧,兩人不禁相互對視了一眼,但卻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有提起。

  大家一起閒話家常到二更時,謝玉與卓鼎風仍然沒有回府,蕭景睿心中略有些不安,送母親們回後院歇息後,立即準備外出尋找。(從『蕭景睿在兩位娘親眼裡是最受寵的孩子』開始,這幾段節選自海晏著作《琅琊榜》第四卷山雨欲來第七十九章刑場驚~變)

  雖然回房有些晚了,但蒞陽覺得精神頭還不錯,洗漱更衣後準備歇息的時候聽到外面有響動,她原本以為是齊嬤嬤,沒想到進來的卻是謝玉。

  蒞陽有些驚訝道:「怎麼這麼快回來了?景睿剛才還說出去尋找你們呢!」

  謝玉走進來,笑著道:「他剛到大門口,就碰到我們回來了。也是碰巧,如果他早出門一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自從東宮出事後,謝玉就開始忙得不可開交,蒞陽素日也很少見到他,現在看他這樣春風得意的樣子,不由得很是納悶,道:「我今日還聽緒兒說你這幾天一直沉著臉,怎麼多半天的時間,忽然就這麼高興了?」

  謝玉有些尷尬的擺了擺手,道:「他知道什麼?難道我要整日對著一幫小孩子嬉皮笑臉嗎?那成何體統?」

  他在外面做什麼,在她面前幾乎都是絕口不提,蒞陽這麼多年也早就習慣了緘默,自然不會去追問。不過如今看來,有些事情應該解決了吧,蒞陽便也放下心來。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謝緒就已經收拾好了行裝過來辭行。因為父母都還沒有起身,謝緒不便打擾,便跪在門口磕頭拜別!

  蒞陽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紫曦正在向謝玉轉述謝緒的拜別之言,忙起身理了理鬢髮披衣走了出去,問道:「緒兒已經走了嗎?」

  謝玉正在洗手,回過頭道:「走了小半個時辰了,你還不知道他了?打小去學堂都是第一個,何況如今是去外地,自然是趕早出發!」

  蒞陽似乎有些失落,緩緩道:「這一走,又是小半年了。」

  謝玉接過紫曦遞上來的面巾擦了擦手道:「如今已經二月多了,再過半年,等中秋節就回來了。」

  紫曦走過來福了福身道:「小公子臨行前,很是鄭重的托奴婢給您帶話,說他昨日提到的事情,讓您務必放在心上。」

  蒞陽愣了一下,想到謝緒小小年紀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得失笑道:「這孩子,他什麼時候說的事我沒有放在心上了?不是還早著嗎?」

  謝玉有些好奇的問道:「緒兒跟你說什麼了?」

  蒞陽想到如今朝廷上還是多事之秋,孩子們的事,等過段時間再說吧,於是笑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是托我幫他找樣東西而已。」

  謝玉知道謝緒自幼就愛讀書,心想著大約又是讓她找什麼古籍孤本之類的,於是便也沒有在意,只是道:「你若是找不到,就跟我說,我幫你想辦法。」

  蒞陽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紫曦和紫苑送來了一應洗漱用品,謝玉坐在妝台對面的窗前矮榻上撐著腦袋隨手翻閱一本繡樣兒,蒞陽回過頭道:「你這會兒要是沒事,就幫我個小忙吧!你瞧,窗臺上那盆迎春花開的不錯,給我畫個圖樣吧,就像上回那樣的!」

  謝玉扭頭看了眼那邊窗上的花盆,果見那細長的枝條上綻開了嫩黃的花朵,一串串煞是可愛,忙道:「好的,你稍等!」說著放下手中的冊子,牽起袖子自行鋪紙研墨。

  蒞陽梳洗罷更衣畢,走過來看到他已經畫完了,正拿著紙張歪頭欣賞,很是滿意的樣子,忙湊過去道:「我瞧瞧!」謝玉微笑著往旁邊讓了讓,道:「你坐下來看!」

  蒞陽略微俯身過去,只瞧了一眼,不由得微紅著臉別過頭去,誰曾想到他忙活了半天壓根畫的就不是花,而是她對鏡梳妝的樣子,她有些羞赧道:「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還是小孩子心性?走吧,該用早飯了,別讓客人們等久了笑話!」

  謝玉含笑放下畫紙,起身道:「走吧!」


第207章 終章·阮郎歸(十一)

  出了門口,蒞陽看到院子裡花草長勢不錯,想起來好些天沒有回去了,於是轉頭道:「我下午帶卓夫人和青怡回去一趟吧,那邊的花房好久沒有去看過了。」

  謝玉點頭道:「好,府上現在也沒有什麼事了吧?弼兒也閑了許久,有什麼事交待給他就行了。不過我這兩天怕是走不開,就不能去送你了。」

  蒞陽苦笑道:「也就幾步路而已,用得著你來回跑嗎?景睿索性也沒有什麼事,他跟著過去就行了。」頓了頓,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忙道:「再過些天就是清明了,你若是還忙著的話,我就帶孩子們去好了。綺兒再過幾個月就臨盆了,是時候跟父親說一聲,讓他老人家也高興高興!雖然是曾外孫,但也算是謝家的骨肉。唉,這麼多年母親依然沒有半點音訊!」

  謝玉上前兩步與她並肩而行,微微皺起眉頭,有些歉疚的樣子,小聲道:「蒞陽,對不起,這些日子家裡的事,讓你費心了。」他說著抿了抿唇,暗自沉吟了一下,抬起頭道:「不過你放心,再過些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蒞陽微笑著搖頭道:「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我做的,本就是分內之事。」謝玉怔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是定定的瞧著她素淡清秀的側臉,直到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側過頭去,他才收回了視線。

  清明過後,金陵下了好幾場雨,蒞陽有些擔心花房裡新栽培的千里香,於是便在雨停後又驅車回到了公主府。

  好在花匠們一早就按照她的吩咐精心照料著,所以一切都還好。可是或許趕路急了點,也或許是府中多花木扶疏,所以一連幾日細雨霏霏過於潮濕,睡了一晚上後便染上了風寒,好在症狀輕微,所以太醫過來看了後開了些藥,囑咐休息兩天就沒事了。

  景睿和謝弼聽說後自然是第一時間過來探看,蒞陽還有些虛弱,不太方便車馬顛簸,所以並未跟他們一起回去,只是囑咐他們安慰謝綺,讓她好好養胎不要過來走動。

  過午之後,天色放晴,蒞陽也覺得沒有那麼暈了,於是在宮女的隨侍下去了園子轉!雨後初晴,葉片上的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小珍珠一般。

  「既然天晴了,就喚人去把西園那邊的空地收拾一下,過兩天種忍冬吧!」

  「是,奴婢這就去傳話!」

  過回廊遠遠就看到前面棧橋邊盛開的幾樹梨花,映著朱欄碧水,含煙帶雨,飛雪敝日,白瑩瑩的一大片玉雪可愛。她不由得信步往那邊走去,隨行的宮女忙跟了上去。

  「那幾樹梨花倒是很別致,可是為何栽種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剛進來的月亮門那裡或者主道邊都可以呀!若非繞了半個園子,根本就看不到。」蒞陽有些納悶道。

  「回稟殿下,梨花雖然好看,但是民間有說法,一般不會栽種在重要或者顯眼的地方。梨花是白色,寓意不太好。而且梨諧音是離別離散的離,因此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徵。」旁側的宮女福了福身,解釋道。

  蒞陽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本來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欲言又止,到了這把年紀,卻是萬萬不敢再說出違天逆命的話了。

  她緩緩走上棧橋,低頭望著水面飄浮的雪白色花瓣,微風吹過,碧波漾起的漣漪卷著雪樣的花瓣打著旋兒,如同風口浪尖載浮載沉的小船。

  「殿下,要過去坐坐嗎?」蒞陽正自出神時,旁側的宮女小聲問道。

  走了這半天,現在也真的有些腿腳虛浮,蒞陽回過神來,點頭道:「好!」宮女忙傳話讓人去準備,不多時那水亭中就已經備好了茶點及臥具,蒞陽在宮女的扶持下過去坐了,四面垂簾風動,茶香嫋嫋中一抬頭就看到不遠處水邊那幾樹繁盛茂密的梨花。

  坐了約莫一刻鐘,愈發覺得神思倦怠,蒞陽便吩咐宮女們在外面候著,然後側身歪在榻上以手支額,閉眼小憩。

  微風拂動,暖陽和煦,空氣中氤氳著恬淡的梨花香。或許是風寒未愈,所以依舊有些困乏,這一覺竟然睡了大半個時辰,悠悠轉醒時,看到簾外宮女踱來踱去,似有什麼事通報,她揉了揉眼睛,道:「怎麼了?」

  宮女聽到她醒來了,忙進來福身行禮道:「回稟殿下,侯爺下朝後直接過來了,這會兒在正往過走。」

  蒞陽點頭道:「知道了。」

  她仍覺得有些困乏,便命宮女拿來一邊備好的清水洗手潔面,方覺得清醒了幾分。剛起身走出亭子,就看到謝玉一身暗紅朝服,冠履整齊,正從那邊回廊過來,看到她的時候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匆匆往這邊棧橋上走來。

  風吹過,雪白的梨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他走過時落了滿身滿頭,水面頓時如同下了一場梨花雨。

  蒞陽抬起頭,有些失神的望著漫天花雨中迎面而來的謝玉,像任何時候一樣,他的面上帶著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可是蒞陽的心裡卻忽然盈滿了難言的憂傷。

  身側的宮女齊齊上前行禮,謝玉揮手作罷,大步上前,有些擔憂的查問道:「蒞陽,可好些了?」

  蒞陽緩緩搖了搖頭,將心底那抹酸澀晃去,微笑著道:「好多了,你怎麼過來了?今天不忙嗎?」說這話的時候,她忽然又覺得厭倦起來。

  「形勢已經穩定……」他笑著道,忽覺失言,頓時有些尷尬,忙道:「沒有什麼大事要忙,就過來接你回去。蒞陽,孩子們都很擔心你!」

  蒞陽微微一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霖鈴閣外,他也是這麼說的。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有些抱歉道:「我已經無恙了,就算你不來,也打算今天下午就回去。」

  謝玉這才放下心來,松了口氣道:「那現在還有事嗎?」

  「方才吩咐整一塊空地,我去看看怎麼樣了。」蒞陽道。

  「好,我隨你一起去。」他忙應聲道。

  西園那邊原本是一片花圃,種了大片的芍藥,但是這兩年很多從根莖處腐爛,以至於枯死了很多,所以花匠將活著的移植到了一塊,這麼以來,自然空出了大片,時間一長就雜草叢生,反倒蓋過了花勢。

  「殿下,您看,再過半個時辰就能清理完了。」那邊負責監工的管家娘子過來行禮問安,稟報道。

  「嗯,看來今天就可以完工了。」蒞陽沿著鵝卵石小路轉了轉,頗為滿意的點頭,交代道:「但是翻完土後還不能種,忍冬的適應性雖然強,可也不能這麼馬虎。明日到山坡或者河壩運些沙土過來鋪上,我看過別處種的忍冬,聽老花匠們說,土層厚的沙質土壤最佳。」

  「好,奴婢明天就吩咐人去辦!」管家娘子忙道。

  蒞陽又囑咐了幾句要注意的事項,末了道:「大公子的生日快到了,侯府那邊到時候要忙著置辦生日宴,我可能這些天都無暇過來了。你們要負責好這邊的一切事宜!」

  「是,您放心吧……咦,侯爺那是在幹嘛?」

  蒞陽有些納悶,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就見謝玉撩起寬袍拎著大袖,踩著虛軟的泥土趟進去俯下身挖了幾株車軸草,用泥土攢了攢,小心翼翼的捧了出來。

  蒞陽不有些哭笑不得,道:「你這是做什麼?」

  謝玉笑了笑道:「我看這棵草挺好看的,細枝嫩葉,綠茵茵的,想把它挖回去種到花盆裡。」

  「那草好端端的長在土裡,你把它挖出來未必能養活。」蒞陽忍不住提醒道。

  「我會給它澆水、曬太陽,偶爾松鬆土說說話,只要用心,肯定能活的。」謝玉一臉倔強道。難得見他這麼較真,蒞陽便也沒有再說什麼,吩咐下人拿來水讓他洗手,然後收拾停當同他一起回去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四月十二。

  這一天,府中很早就開始著手做準備了。謝弼忙前忙後指揮下人門灑掃鋪陳,準備宴客的地方。

  謝府是一品侯府與駙馬府合二為一,規制比同類府第略高。除卻一般的議事廳、暖廳、客廳、花廳、側廳等廳堂以外,還在內外院之間,建了一座臨於湖上,精巧別致的水軒,命名為「霖鈴閣」。

  由於今年人數適中,所以蒞陽便將生日宴的舉辦地指定在此處。倒也清雅別致,不拘一格。

  待客人到齊之後,謝玉便吩咐下人去內院通報,蒞陽與謝綺和卓夫人母女這才往霖鈴閣去匯合。由於謝玉蒞陽身份貴重,所以場中客人皆起身相迎行禮問安,大家互相問候之後便各自落座。

  謝氏夫婦自然是主座,卓氏夫婦側陪,客人們也都按年齡數序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次,唯有宮羽執意要坐在末席,大家拗她不過,也只能依了。

  開席不久,懸鏡司掌鏡使夏冬忽然借著酒意向卓鼎風挑戰,因為只是武人之間的切磋,所以大家也並未在意,好在卓鼎風到底江湖資歷高,所以技壓一籌,場面這才平靜了下來。

悠于 2016-6-27 15:19

第208章 終章·阮郎歸(十二)

  開席不久,懸鏡司掌鏡使夏冬忽然借著酒意向卓鼎風挑戰,因為只是武人之間的切磋,所以大家也並未在意,好在卓鼎風到底江湖資歷高,所以技壓一籌,場面這才平靜了下來。

  為了化解方才的尷尬,謝玉率先起身舉杯致辭,眾賓客紛紛舉杯,蒞陽也拿起了面前的酒杯,與大家致意後抬手掩袖啜了幾口。

  底下那些小輩已經開始互相敬酒了,氣氛漸漸又活躍了起來。酒過三巡,蒞陽看到那邊豫津和景睿在嘀咕什麼,便想起了今晚景睿特意請了妙音坊的宮羽姑娘,可能是他們已經等不及讓人家獻藝了吧!

  她在謝玉耳畔略微一提,謝玉立刻會意,一邊命人去設琴案一邊邀請宮羽入座。

  蒞陽向來清冷淡漠,甚少對什麼事上心,她今夜忽然想聽琴,謝玉雖然意外,但還是很歡喜的。況且妙音坊的宮羽琴藝過人,早就有所耳聞,也難怪她看得上眼。

  鳳求凰三字在耳畔驟然響起時,蒞陽微微有些驚詫,她還沒有回過神來,那曾經無比熟悉的音律已經在耳畔響起,沉靜許久的心湖驟然間漾起了一絲漣漪,思緒漸漸紊亂,她也有些神情恍惚起來。

  歲月早已遠去,往事也已塵封。那把古琴在匣中沉寂了二十多年,她雖然悉心護理,但卻甚少拿出來彈奏。如今在那姑娘的熟稔的撥弄下依舊金聲玉振,餘音繞梁。

  妙音坊的琴曲高手果然名不虛傳,曾經滄海難為水,在此刻之前,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琴音可入耳。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那姑娘原本是琴中高手,自然不會落於俗套,即便是這樣略帶哀婉綺麗的曲子,在她的彈奏下,也並無突兀之感,反倒情真意切,引人遐思。一曲未罷,已有數人神思恍惚。

  蒞陽原本還強自鎮定,然而那婉轉華音卻似乎無孔不入,直透心底,那些輕細的音符如同無形的觸角般,一點點探入了她隱秘的心底,一時間心裡竟是痛澀難當,不知不覺間淚盈於睫,再難抑制。

  「宮羽姑娘果然才藝非凡。不過今日是喜日,請再奏個歡快些的曲子吧。」耳邊忽然響起謝玉不悅的聲音,蒞陽這才驚覺一曲《鳳求凰》已經結束了。

  她微微側首,長袖不著痕跡的拂過面頰淚痕,好在所有人的視線都在廳中那位彈琴的姑娘身上,所以並未有人發現她的失態。

  可是蒞陽並不知道,自始至終,她身側那人的眼神一直都在她身上。

  從《鳳求凰》的曲調響起來的時候,謝玉的心就揪緊了,他小心翼翼的查看著蒞陽的神情變化,見她眉宇幽幽,眸中淚光閃動時,放在膝上的手掌下意識的捏緊了袍角。

  蒞陽的淚水倏然滑落時,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臉色有多陰沉,好幾次想要開口打斷,但是側眸看到蒞陽神情專注的樣子,便欲言又止。

  他第一次覺得一首曲子的時間竟是如此漫長而煎熬,好容易盼到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這才出聲!

  琴聲再起時,已經換成了歡快的《漁歌》,音韻活潑清越、歡快悠揚,令人宛如置身夕陽煙霞之中,看漁舟唱晚,樂而忘返。縱然是再不解音律之人聽她此曲,也有意興悠悠,怡然自得之感。

  但謝玉心不在此,一面靜靜聽著,一面不著痕跡地察看著蒞陽的神情。眼見她眉宇散開,唇邊有了淡淡的笑容,這才放下心來,暗暗松了口氣。

  兩曲撫罷,贊聲四起。言豫津一面喝采,一面厚顏要求再來一曲。宮羽微笑著還未答言,謝府一名男僕突然從廳外快步奔進,趨至謝玉面前跪下,神情有些倉皇,喘著氣道:「稟……稟侯爺……外面有、有客、客……」

  蒞陽先前還有些詫異,但看到來人不過是找卓鼎風比武的,想著或許是江湖恩怨,並沒有什麼打緊。雖然對於不速之客新生不悅,但也並沒有說什麼,靜靜與主座上等候事態平息。

  卓鼎風失手傷了腕脈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今夜的氣氛似乎不太對勁。卓家人全都失聲驚呼奔過去查看,蒞陽心裡有些發虛,眼神四顧尋找景睿。看到他的身影時,才漸漸定下神來。

  正當她漸漸安下心來時,卻看到那個陌生的紅衣少女摘下了面紗,神情激動的扯著景睿喚道:「哥哥,你真的是我哥哥……」

  頃刻間彷如晴天霹靂,她不敢置信的緩緩起身,卻在看清那少女的容顏時心口驀地一陣絞痛,捂著心口痛哼了一聲,差點跌倒。

  「長公主?」

  「長公主殿下?」

  旁側的嬤嬤和宮女不由得驚呼出聲,扶著她緩緩坐下,外面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望了過來。

  有些人的舊傷,偶爾念及偶爾緬懷會隱隱作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漸漸癒合。但有些人的傷,隱藏在時間深處的暗室,不見天日,從不想起從不提及,卻一直都存在。

  二十六年了,她以為這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然而此刻,周遭卻似乎有無數風刀霜劍般齊齊刺向了她,她無法躲避也無處可逃。

  等她終於定下神時,看到那南楚來的陌生青年和紅衣少女已經到了眼前,她努力想要抬起手趕他們走,可是扶著侍女的手臂卻是顫抖的厲害,嘴唇哆嗦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眼睜睜看著那眉眼依稀有幾分熟稔的少女,耳畔聽到那青年殘酷冷漠的聲音宣佈著足以割裂她身心的話語,「二十多年前,叔父在貴國為質子時,多蒙長公主照看。當年聽聞長公主有孕在身,叔父原本是拼死不願離開。無奈,扛不住先皇太后的威權。這些年來,叔父時時刻刻未能忘記長公主,未能忘記他與您的這個孩子。」

  蒞陽心神巨震,悲憤難抑,神情恍惚的望著那紅衣少女盈盈下跪,拜謝她當年照顧她的父王,然後懷著忐忑提出了要帶走景睿的要求。

  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再次碎成了千萬片,絕望苦澀之下只想要仰天大笑,但是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那是她年少時不顧一切背天逆命也要追隨的愛人,如今他的女兒懷揣利刃,步步相逼,讓她陷入重圍再無還手之力。

  當年她甘落塵埃忍辱負重保下來的孩子,擔驚受怕盡心呵護他長大,如今那個從未盡過半分心的男人過來索要兒子,這是多麼無恥的行徑?論為人父,他在謝玉和卓鼎風面前什麼都不是。

  蒞陽的手緊緊摁著心口,從未有過的激憤和痛楚自心底深處緩緩湧了上來,她看到呆若木雞的景睿如遭雷擊,驀地顫了一下,跌跌撞撞上前兩步,失聲叫道:「母親,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蒞陽心神俱碎,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景睿的身世,是她一輩子都不願意公開的秘密。這麼多年了,甚至連她都已經忘記了那樣不堪的過往。當年含羞忍辱攜子下嫁,為護得那可憐孩兒的周全,她幾乎耗費了所有的心神和精力。睿山驚魂之後日夜提心吊膽,疑神疑鬼,提防著周遭的一切,天可憐見,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盼到了那孩子長大成人,可以保護自己了,她才終於放下心來。

  她如何能想得到,過往的傷疤會這麼毫無徵兆的被人赤衣果衣果的撕開。而主導這一切的,竟然是……

  那南楚青年忽然躬身行禮,帶著幾分質問的語氣朗聲道:「蕭景睿乃是南楚晟王宇文霖之子,長公主殿下打算一直隱瞞下去嗎?」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猝不及防,生平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驚慌失措亂了分寸。此刻她心裡滿是恐懼和無助,下意識的尋找著謝玉,然而謝玉不在,身邊空空蕩蕩,只有隨身侍候的侍女和嬤嬤!

  她雖然已經習慣了謝玉的庇護和陪伴,但其實這麼多年來,每每在她真正需要的時候,謝玉並不在身邊。

  外人只道她冷漠疏離孤冷清傲,又有誰懂得無奈蛻變的苦痛和哀絕?這冷漠殘酷的世間容不得心裡殘留半點的溫情,因為那溫情會化作冰刀霜刃將你的心刺的千瘡百孔。

  蒞陽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越過景睿的肩望過去,看到謝玉站在數丈外的臺階下,嘴角微微抽搐,滿臉的哀慟。饒是他智計過人,心思千回百轉,終究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攪的措手不及。

  這麼多年來,咫尺天涯,謝玉過不來,她也過不去,於是她知道,和以往每次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一樣,她依然還是要自己挺過去,於是她的眼神只得落在了失魂落魄一步步走上前來的景睿身上。

  「母親……他們說的……可是真的?」幾乎片刻之間,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不可置信的望著她。


第209章 終章·阮郎歸(十三)

  蒞陽心裡從來都分的很清,景睿是景睿,宇文霖是宇文霖,這麼多年來,謝玉是怎麼對待景睿,她都看在眼裡。不是親父,勝似親父。較之謝弼和謝緒,有過之而無不及。

  即便景睿繼承了宇文霖性格裡的軟弱敏感,也從未察覺到自己的身世有異。這孩子骨子裡到底沒有謝玉的堅韌,更多的是軟弱和善良,他根本就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蒞陽在侍女的扶持下緩緩站起身,望了眼廳外緊抿著唇有些擔憂和心疼的望向她的謝玉,忍不住低下頭默然垂淚。

  景睿霍然明白過來,一時間雙腿發軟,無力的跪倒在地。蒞陽心下哀慟,推開扶持的侍女,跌跌撞撞的撲過去抱著神色木然一臉呆滯的景睿哽咽著柔聲撫慰,「景睿,別怕……」

  未知的恐懼忽然在心底升騰,她好像又回到了睿山那黑暗絕望的雨夜,即使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但是當年深紮於心底的恐懼和哀痛始終如雲翳般徘徊在心底,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這個孩子的生命來之不易,以至於她時常會覺得他依舊是那個繈褓中脆弱無依的小生命。

  「景睿……景睿,別怕……有娘在……」她哽咽著靠在他肩頭泣不成聲,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半點不敢放鬆,仿佛她只要放手,他就會立刻消失不見。

  「蒞陽,你放心,我不會傷害景睿的,如果要殺他,我早就動手了!」謝玉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蒞陽心底一陣茫然,卻是連回顧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平復了好久才回過神,在嬤嬤和侍女的扶持下站了起來,卻再度看到眾人回轉身來齊齊望向了她,只聽那彈琴的女子冷然道:「當年殿下明知道丈夫要殺死自己的孩子,卻不能當面質問他,個中苦楚,甚是煎熬。幸好有一位知內情的嬤嬤陪在身邊……」

  扶著她手臂的齊嬤嬤忽然斂衣跪下,朝著外面頷首致意。她好像等著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二十多年來,她一直都等著有一天能有人道出蒞陽藏在心底的苦痛和悲傷。可是她卻並不知道蒞陽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當年的事,無論是睿山驚魂之夜還是謝玉曾經的算計和欺騙,終其一生蒞陽都未曾真正有機會質問過他。

  景睿小的時候她不敢,生怕撕破了臉皮自己再也無力護得孩子周全。後來她漸覺謝玉待她情真意切,便也不好再問。

  他曾經隱晦的向她許諾不會再動孩子,她初時猶疑,但自從有了謝弼和謝綺後就漸漸放下心來。

  別的事情不好說,但是單就孩子的事,謝玉倒是真的未曾有過半分欺瞞。即便在最交惡的時候,他待景睿也是視若己出,未曾有半分偏頗。可是無論什麼時候,那件事都是一個結,一直梗在心底,日積月累,形成塊壘,再難消融。

  即便早就心照不宣,可是此時經由別人當著所有人的面揭開她心底的創痛時,那種感覺簡直撕心裂肺,一時間只覺得心頭絞痛,手腳發顫。她的手緊緊抓著景睿的衣服,此刻已顧不得旁人看自己的眼神,鄙夷也好,不屑也罷,即便悉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形象轟然坍塌,她也已經不在乎了。她唯一最擔心的只有景睿,這個承受了自己太多偏寵和愧疚的孩子。

  廳外謝玉滿面怒容,拂袖斷喝道:「真是一派胡言,來人!」待命的府兵快速包抄過來,將庭前眾人困在了階前。

  卓夫人神色肅然,喚道:「青遙!」

  卓青遙一震,大步往前走去,謝綺心頭驚顫,失聲道:「青哥?」

  卓青遙頓住腳步,最終還是神情痛苦的走過去接住了母親手中的天泉劍。

  蒞陽心頭大震,她這才想起來,當年的舊事一旦揭開,那麼謝家和卓家的交情怕是也到頭了。無論如何,當年卓家初生的嬰兒的確與睿山夭折。

  可是,一切為什麼如此巧合?先是南楚的嶽秀澤上門挑釁,繼而是景睿的身世之謎被揭開,偏生這麼巧合,當年那殺手的女兒就在當場……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吧?矛頭全都指向了謝家,到底是為什麼?謝玉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嗎?

  劍拔弩張之時,梅長蘇淡笑著指出譽王此刻已經率兵在府外候著,只要府中一有動靜,立刻就會沖進來。

  謝玉抬手招來一名府兵去探查,坦然的神色間已經微微露出了殺意。

  眼見謝卓兩家生死對峙,謝綺心膽俱裂,走過來抱住蒞陽手臂伏在她肩頭哀聲喚道:「娘!」

  蒞陽靜靜的望著場中紛爭的局面,心頭漸漸通透起來,原來如此,她早就聽聞那麒麟才子歸於譽王了,聯想到謝緒臨行前所言,看來謝玉果然是倒向了太子一方,這才招致了譽王的嫉恨,想要除之而後快吧!

  誰也沒想到謝弼會忽然沖出來,就連護在卓夫人身邊的卓青怡也沒有料到向來圓滑世故的謝弼會有如此血性。可他到底從小就生活在父親的威權之下,即便再怎麼理直氣壯,也只是片刻的紙老虎。

  蒞陽看見他把鋼刀架在脖子上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謝玉一招就劈手奪過,她這才放下心來。

  他的眼神越過眾人望向了臺階上的妻女,聲音緩了緩吩咐道:「將長公主和小姐帶回後院,不得走動!」

  ……

  喊殺之聲震天,隔著重重院落傳了過來。

  謝綺渾身顫抖,整個人幾乎立足不穩。蒞陽撫著她的肩膀,緊緊握著她冰冷的手掌。前面的侍女提著燈籠,小心的照著路。

  「娘,父親真的會對卓家動手,真的會殺了……青哥嗎?」進了偏院,謝綺一抬頭看到了屋簷下懸掛的紅燈和燈影下的一叢紫藤,忽然想起每一次她就是站在那裡目送著卓青遙離開,再也忍不住哽咽道。

  蒞陽有些失神,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他,我心裡同你一樣的憂懼不安!」其實她大概能猜到幾分,他讓人帶她離開,或許便是真的狠了下了心要大開殺戒。

  她扶著大腹便便的謝綺緩緩步上了臺階,早有侍女打起了簾子,躬身讓到了一邊。

  謝綺跨進了門檻,忍不住回頭望去,漆黑的院中只有負責護送她們回來的府兵,再也不見那個含笑回顧的溫柔身影。她的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反手抱住了蒞陽,顫聲道:「青哥不能死啊,娘,我不能失去他,我決不能失去他,我的孩子不能生下來就沒有爹。」

  蒞陽心頭如針紮般刺痛,咬了咬牙挺了過去,抬手輕撫著她的背心柔聲道:「綺兒莫哭,綺兒莫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扶著虛軟的謝綺走到榻前坐下,命侍女拿來清水,親自幫她擦去面上和手上的淚痕汗漬,柔聲撫慰道:「只要有娘在,一切都會沒事的!你要好好休息,保重身體,要為你肚子裡的孩子著想。」

  謝綺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乖乖的點頭,吸著鼻子啞聲道:「好!」

  蒞陽給她拉好被子,輕撫著女兒柔順的黑髮,緩緩道:「不用你說,我也會想辦法護住卓家的人!你放心吧,我已經派人去前院查探了。還有,你父親……他應該也會為你肚子裡的孩兒著想,怎麼會殺青遙呢?」其實說到這裡,她的聲氣漸漸弱了,連自己也沒有這個底氣敢保證謝玉會做什麼,或者不會做什麼。

  謝綺是女兒家,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嬌慣兄長呵護,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長大,出閣後嫁給武林世家,又得卓氏夫婦照顧,夫婿體貼溫柔,小姑活潑熱情,她的生活恬靜溫馨,幾乎沒有一點兒風波!

  所以蒞陽知道她有多麼的脆弱,今夜的打擊對她來說不亞于景睿。想到景睿,她的心底又是一陣揪扯的痛。她深吸了口氣,緩過神來,望著黑暗的牆角,喃喃道:「綺兒乖乖睡一覺,明天早上醒來,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謝綺睜開有些紅腫的眼睛,望著她溫柔卻略帶堅毅的側臉,有些驚喜道:「您要去阻止父親是不是?我知道娘一定可以做到的,父親向來最聽您的話。」

  蒞陽鼻頭一酸,眼眶驀地發紅,微微仰起頭待湧起的淚意退了回去,這才緩緩道:「他如果真的要做什麼,恐怕沒有人可以阻止。你聽話,好好睡覺,哪裡都不要去。外面太亂了,你要保護好自己和孩子。」

  「我知道,我不會讓孩子受到半點傷害的。只要孩子在,青哥有可能就會回來。」到了此刻,這個單純的有些幼稚的姑娘,依舊還對未來抱著美好的幻想。蒞陽卻是再也忍不住站了起來,囑咐侍女好好看護,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請長公主回房歇息!」蒞陽剛走下臺階,一邊領兵等候的家將便走上前,按劍行禮道。

  蒞陽沒有說話,扶著紫熙的手緩緩往回走去。

  偌大的後宅,燈火寂然,從未有過的安靜。一行人穿過遊廊到了內院正屋外,府兵們退到了兩邊,躬身行禮。蒞陽略略點了點頭,有些失神的往回走去。

  她在妝台前呆坐了許久,銅盆中的熱水已經變冷,她卻絲毫沒有要洗漱的意思。紫熙靜靜跪在一邊,正欲起身去換水的時候,蒞陽忽然緩緩開口,道:「你們不害怕嗎?」


第210章 終章·阮郎歸(十四)

  她在妝台前呆坐了許久,銅盆中的熱水已經變冷,她卻絲毫沒有要洗漱的意思。紫熙靜靜跪在一邊,正欲起身去換水的時候,蒞陽忽然緩緩開口,道:「你們不害怕嗎?」

  紫熙不明所以,有些訝然道:「殿下在說什麼?」

  蒞陽苦笑了一下,道:「我差點忘了,你們都是跟著我的。所以不管出了什麼事,也波及不到半分。」

  她的手緩緩撫摸著妝台底下的抽屜,手指勾住冰冷的銅扣緩緩拉了出來,手掌探進去摸到了一把尺許來長的短刀,頓了一下,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拿了出來。

  「長公主?」紫熙大驚失色,撲過來抱住了她的手臂,道:「您要做什麼?」

  蒞陽緩緩用力捏緊了冰冷的刀鞘,側過頭道:「這個時候,難道我還能自殺不成?」

  聽她這麼說,紫熙才半信半疑的放開了手。

  這把刀是當年她與謝緒被軟禁在宮中時一直隨身攜帶的,她身份尊貴,自然沒有人敢搜她的身。

  那個時候她也不知道整日整夜抱著一把短刀能做什麼,強勢如晉陽,最終也只能攜劍與殿前自刎,何況她還帶著一個幾歲的孩子?上天保佑,好在一直都沒有機會用到,所以回來後便深藏起來再沒動過。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紫熙急忙起身,還沒來得及出去查看,就見紫苑匆匆掀簾而入,跪下來氣喘吁吁道:「殿下……侯爺、侯爺率兵把卓家、卓家一行人全都……全都逼到了湖心亭,奴婢聽小廝們說準備放火燒毀、燒毀棧橋……這樣他們就無路可退了。」

  蒞陽神色一凜,急忙問道:「大公子、大公子怎麼樣?」

  「長公主請放心,」紫苑慢慢平息下來,回稟道:「侯爺應該吩咐過了,所以大家都有分寸,大公子暫時無礙。但是,卓莊主和姑爺都、都受傷了。」

  謝玉他終於還是動手了,蒞陽心中惶然,緩緩扶著妝台準備站起身,紫熙和紫苑忙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命人將她和綺兒帶離之後她就隱約感覺到他怕是要下狠手了,可到底是同寢共枕二十多年的夫妻,這麼多年來,她看在眼裡最多的是他的溫柔親切而不是冷酷殘暴,所以有些事她想像不來,也猜測不到。他還是願意往好的一面想,希望真的可以化解干戈,至少希望謝玉能念在外敵當前和兒女的面上,謝卓兩家的恩怨改日再了,可到底也只是她一廂情願。

  不管怎麼說,她必須要盡全力保護卓家。不說這麼多年兩家的交情,單就睿山之上卓家夭折的孩子,她也是十數年心懷愧疚,不得釋懷!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她招致的禍端,只能盡力彌補!

  「可是長公主,侯爺吩咐了不能讓您離開後宅!」眼見她要出門,紫苑忙勸阻道。

  紫熙瞪了她一眼,暗中使了個眼色,紫苑忙噤聲,緩緩退到了一邊不敢再多嘴。

  蒞陽要走,府兵又怎麼攔得住?

  今夜這境況,以她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可能靜靜的呆在房間裡休息,最後大家只得乖乖護送著她往前院而去。

  靜夜之下冷月高懸,水面上的亭臺樓閣披著月光,卻沒有了昔日的靜謐和柔和,而是帶著中肅殺的氣息!

  湖邊已經被強弩手團團圍住!蒞陽遠遠站在過廳外的臺階上看著,聽到小廝匆匆過來回稟,說謝玉已經去府門外據守了!

  「聽說譽王殿下和言侯爺要帶兵闖進來!」小廝躬身道:「歐陽將軍抵擋不住所以侯爺才親自過去了。」

  蒞陽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計。

  或許這個時候,她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外人的身上了吧?此刻的謝玉,哪裡還能聽進去別人說的話?他一意孤行的樣子,像是已經鐵了心腸。

  蒞陽舉步往前走去,每一步似乎都是踩在刀尖上,她雙手交握,絞緊了十指,心頭卻依舊在滴血!這條路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可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收尾?

  無論謝玉做什麼她都可以不聞不問,但是這次她卻不能視而不見。她也知道,邁出這一步之後,就再也無法回頭了。畢竟譽王來了,黨爭不是過家家,從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多殘酷有多可怕她比誰都清楚!

  出了儀門,她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透過半開的府門,依稀可以看見外面的火把和憧憧人影。方才他命人將她帶離的時候,她本不願意走,可到底顧忌著他的面子,不忍讓他為難。但是現在,她卻是再一次要讓他當著所有人尤其是譽王的面而喪盡尊嚴。

  紫熙和紫苑停住了腳步,垂首侍立在她身後。

  你真的要這麼做嗎?她有些悽惶的問自己,畢竟你也精心守護了這個家二十多年,此刻真的忍心看它毀於一旦嗎?如果謝家都沒有了,那麼謝玉怎麼辦?

  可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譽王浸淫朝政多年,老謀深算,加上那個胸有成竹的麒麟才子,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

  謝玉今夜如此大費周章惱羞成怒,恐怕不僅僅是因為景睿的身世被當眾揭穿吧?他應該是犯了什麼大罪,把柄落在了譽王手中吧!所以即便今夜僥倖躲過一劫,那還有下一次、下下次……

  她定下心來,毫不猶豫的邁了過去。

  蒞陽出來的時候,正值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住手!」她揚聲道,舉步往前走去!

  「長公主!」門口侍立的府兵忙躬身退到了一邊。

  提劍而立正氣勢洶洶與譽王和言侯對峙的謝玉愕然回頭,不可思議的望著緩緩走過來的蒞陽。他眼中的殺氣頓時消退,有些困惑和不解的望著她。

  蒞陽緩緩走上前來,階下譽王和言闕等人也紛紛行禮!

  「蒞陽,這裡有我,你不要插手!」謝玉傾身過來,側頭望著她低聲道,雖然內心有些惴惴,但他寧願相信她只是不放心,所以過來查看!他本來還想再哄勸幾句,讓她快點進去,怕一會兒兩方起了衝突會傷到她。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蒞陽已經沉聲決然道:「把路讓開,讓他們進去!」

  謝玉心頭一震,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他使勁眨了眨眼睛,這才定下神來道:「蒞陽……」

  他正欲勸說,卻聽一聲輕響,她驟然間自袍袖中撤出一把短刀橫在了頸上,謝玉萬分驚愕,不由得猛吸了口冷氣。就連階下的譽王和言闕也怔住了,紛紛驚呼出聲!

  她面色肅然,目光依舊直視著前方,仿佛視線裡一片空茫,微微吸了口氣,又重複道:「把路讓開,讓他們進去!」雖然此刻她的聲音已經不復平靜,但卻更加決絕和堅毅。

  謝玉只覺得手腳一陣冰涼,掌中長劍幾乎有些拿捏不住。

  他微微側過身,定定的望著她,蒞陽的烈性和倔強他是見識過的,甚至可以說比誰都清楚,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多年來了,她沉靜如水的外表下依舊還潛藏著昔日灼烈剛毅的火種!

  所以他也知道,她說的出來就做得到。可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用這種方法來逼迫他!而她一定也知道,只有這種方法才能真正令他束手無策!

  「蒞陽,你真的要這麼做?」他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望著她,「為了……為了景睿,」他頓了一下,壓抑著難耐的痛楚,面頰微微抽搐,哽咽了一下低聲問道:「你真的要捨棄我?」

  明知道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或許是這些年來沉默的太久了吧?胸腔裡傳來碎裂般的轟鳴,他盡力去忽視,但是眸中的委屈不甘和難過心碎卻還是無法掩飾。

  蒞陽容色慘澹,淚水倏然滑落,她緩緩側過頭,今晚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與他對視,她的眼神順著他微微抽搐的嘴角看到了斑駁的髮鬢和鬢邊隱現的斑點,她忽然驚覺謝玉真的老了!而她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的端詳過他了。

  心底驟然傳來一陣抽痛,讓她握著刀柄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

  他不再說話了,只是默默點頭,然後試探著朝她伸出了手,想要拿過她手中的短刀,蒞陽猶豫了一下,咬著唇後退了一步讓開了。

  她終究還是不願意相信他,謝玉有些頹然的苦笑著搖了搖頭,吸了口氣轉過身去,對目瞪口呆的歐陽遲吩咐道:「讓他們進去吧!」

  眼看著譽王和言闕帶領府兵浩浩蕩蕩進去之後,她才終於脫力般的放下了僵硬酸麻的手臂!

  轉頭時看到面色鐵青唇色慘白的謝玉不聲不響的立在那邊門廊下,平日裡黑深的眼珠此刻竟泛出慘澹的灰敗,挺直的腰背好像一夜之間突然就垮了,單薄的身影透出濃重的孤寂和蒼涼。

  即便她心頭慘痛萬分,最終還是狠下心轉身往回走去!

  直到確定了景睿和卓家安然無恙之後,蒞陽一直提著的心才終於放了回去!

  景睿一直陪在她身邊,親眼看著她打發走宇文念,又替卓家從譽王口中討來了保障,最後紆尊降貴向卓家夫婦賠禮道歉,他忽然發現,這麼多年來,其實他一直都不瞭解他的母親!

  此時此刻,她心底的創痛絲毫不比他少,但是她卻依舊能夠冷靜克制是非分明,不動聲色間就化解了一場刀兵之禍,隻字片語間又為卓家謀得了後路。

  這樣的母親是完全陌生的,但卻令他肅然起敬。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從這個不問世事清冷淡漠的母親身上看到這樣奪目的光彩和攝人的氣魄!

  親眼看到譽王帶走了卓家,她才緩緩轉過身來。

  「娘,」景睿走過去,輕輕按住了她持刀的手,柔聲道:「我幫您拿吧!」

  蒞陽搖了搖頭,慘澹的面上浮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緩緩道:「千古艱難惟一死,既然都過來了,我怎麼會輕易去尋死呢?」她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望著他道:「你放心,娘沒事!娘還有些事要做!」

  她轉身環顧四周,紫熙和紫苑忙迎了上來。

  「侯爺呢?」她神色淒然,緩緩問道。

  「芹伯說,侯爺一個人去了祠堂!」紫苑躬身回話道。

  冷月高懸,此刻的侯府忽然間萬籟俱寂!

  走到祠堂外的時候,下人們都自發的站住了,蒞陽邁著沉重的腳步踏上石階,耳畔除了自己悉悉索索的衣袂聲,只有蠟燭燃燒的輕細嗶啵聲!

  明堂之內,燭火搖曳,亮如白晝!

  謝玉端端正正的跪在神龕下,挺直的背影看不出絲毫的頹唐和失意!他知道她會來的,所以當他聽到她細碎的腳步聲時一點兒都不意外!

悠于 2016-6-27 15:19

第211章 終章·阮郎歸(十五)

  明堂之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

  謝玉端端正正的跪在神龕下,挺直的背影看不出絲毫的頹唐和失意!他知道她會來的,所以當他聽到她細碎的腳步聲時一點兒都不意外!

  她緩緩走到了他身邊,垂眸望著他的面容,低聲問道:「謝玉……你恨我嗎?」

  謝玉沒有看她,像是認真思索一下,才自顧自道:「你今夜不來,他們遲早也能沖進來。何況我的確起了把所有人都殺掉的心思,也難怪你信不過我。」

  蒞陽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指這個……」

  他抿了抿唇,幾乎是打斷她道:「過去的事,不怪你!」

  蒞陽忍不住搖頭歎息,原來就算他從來不曾說出口,但是心裡依然介意著,否則不會脫口而出。

  她有些失望的苦笑道:「這麼多年了,你果然不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就算景睿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對得起我嗎?」

  謝玉眼神微變,抿著唇沒有說話,心裡卻有種莫名的釋然,終於、終於等到了她來質問當年的事嗎?

  「我不是指當年,我是說今夜。」她搖了搖頭,苦笑著道:「我們是夫妻,結髮二十餘載,本該互相扶持,同進共退,可是今夜我護了自己的孩子,護了卓家,也間接的護了你意圖滅口的人,卻唯獨捨棄了你,你不恨我?」

  謝玉立刻搖了搖頭,道:「如果你指這個,倒沒有恨過。」

  蒞陽側過頭,神情微微有些動容,問道:「為什麼?」

  「因為縱使你想護,也護不住!」他像是為她開脫,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自言自語般道。

  蒞陽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點了點頭,緩緩道:「果真如此,我看你如此大費周章,冒奇險也要滅口殺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決非我這個長公主所能挽回的了。我能不能問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實,會怎樣?」

  「人死燈滅,謝氏世襲的爵位,隨之化為烏有!」謝玉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公婆婆,謝氏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他們會怎麼想?」

  「成王敗寇,自古同理,先人們豈能不知?」謝玉冷笑道。

  說到這裡,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起來,這個問題,很多年前父親問過他,年少時他尚不能回答,到了後來,自己再問自己的時候,終於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了。

  他沒有想到,時至今日,蒞陽竟然也會問他。

  她似乎對他的回答很失望,有些激憤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奮力保住謝氏門楣不致蒙塵嗎?」

  謝玉有些失神和訝異,嘴唇微微顫動著,聽到她繼續說道:「謝氏世代功勳,歷代清名,你可看重?」

  這個時候,他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由得一絞,緩緩道:「我若看重,又能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緩緩抬起了右手,手中握著的短刀遞到了他面前,吸了口氣道:「我能為你,能為你們謝家做的,也就只有這一件了!」到了這個時候,她做什麼他都不會意外了,但是看到她遞過來的短刀,他的瞳孔還是微微收縮了一下。

  「既然今夜事敗,已無生路。倒不如死了乾淨,方不失你們謝氏男兒豪氣!」她不動聲色緩緩道,似乎在她眼中生死早就是等閒事。可是這麼多年了,她依舊還是那麼天真,以為死了就能萬事皆休!

  謝玉眯了眯眼睛,緩緩垂下眸子,瞥了眼面前的短刀,忽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蒞陽輕呼一聲,被他往前一拽,順勢跪倒在他面前!

  謝玉不動聲色的一把拿掉了她手中的短刀,有些好笑的望著她道:「蒞陽,你真的想讓我死?我若死了,就真的可以風平浪靜?」

  蒞陽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望著他眼中閃過的戲謔和不可置信,緩緩道:「至少我不會讓它翻到明面上來!」謝玉似有些不耐,微微別過了頭。

  「譽王是政敵,並非仇敵!扳倒你是他的目的,他並非要滅掉謝氏全門。」她語重心長道,然而謝玉無動於衷,蒞陽有些無奈的想,謝玉心裡到底是怨恨她的,他怎麼可能真的一點兒都不恨呢?他從倆來就是一個把成敗看得很重的人。何況今夜這般生死攸關?

  頓了頓,她垂下眸子繼續道:「所以我會懇請皇兄恩准我出家,帶著孩子們離開京城,從此謝家與蕭家的朝廷再無半點關係!」她喘了口氣,抬起眸子凝望著他堅毅隱忍的側臉,淚水緩緩流淌下來,哽咽著道:「護不住你的命,但我起碼能護住你的名聲!」

  謝玉心底有些觸動,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父親臨終前說的話:常言道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長公主是佳婦,得之乃謝氏的榮幸……

  父親果然沒有看錯人,到了今天這一步,連他都要放棄的時候,她卻還想著替他保住謝氏門楣。可是中興一個即將衰敗的家族何其艱難,這是他們謝家累世奮鬥了百年的門楣,憑她一人之力去維護,他又怎麼忍心?

  他緩緩轉過眼神望向了她,卻見她眼神淒哀,淚水緩緩落下來,像是終於鼓起了勇氣般,繼續動情的說道:「你若嫌泉下孤單,等我安頓好孩子們就來陪你,好不好?」

  謝玉心頭震撼,微微有些失神,不敢置信的望著她,看到她淚光盈然的面容這樣的真實,才忍不住抬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龐,蒞陽心情激蕩,下意識的輕扶著他的手腕,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謝玉深吸了口氣,只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都似乎在做夢一般,忽然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

  那熟悉而真實的觸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竟然真的對他說出同生共死的約定。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蒞陽有些無所適從,但卻覺得似乎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她哽咽著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腰,聽到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柔軟深情起來,低聲呢喃道:「蒞陽,蒞陽,你對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她的淚水忽然洶湧而出,心頭頓時痛澀難當,她真的要他死嗎?她的手痙攣般抓緊了他的袍服,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謝玉忽然歎了口氣,緩緩抬起頭望著黑暗中的角落,似乎看到了那些一去不復返的過往時光,有些感慨道:「蒞陽,這麼多年了,不管你怎麼想,」他猶豫了一下,微微側頭輕柔的吻著她的耳側,柔聲道:「我謝玉,是真的喜歡你!」

  這句話他藏在心裡二十六年了,以前不知道該怎麼說,後來想說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機會了。

  其實他什麼都不說她也明白,可是在這樣滿城風雨的境況下忽然聽他說出來,蒞陽還是覺得心頭震撼無以復加。

  她的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背,閉上眼睛,把臉埋在了他的肩窩裡,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似乎要把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全都流淌完!他忽然在這個時候說出這句話,是她從來都沒有想到的。

  二十多年來,無論在什麼情境下,也無論他做了多少事,都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直白的心聲。其實她也知道,就在今夜之前,即便他每天在耳畔說,她也未必聽得進去,即便聽進去了也未必會相信。

  有些話,果然要在合適的契機說出來才有用。

  她本來以為,他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好好說句話了。尤其是這樣互訴衷腸的話!

  就在她激動顫慄之時,謝玉的聲氣卻緩緩變得嚴肅起來,抬手撫了撫她的鬢髮,慢慢放開了她,道:「可是蒞陽,我現在還不想死!」

  他忽的用力,狠狠擲出了那把短刀!

  「我謝玉,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不甘心的咬著牙道:「不鬥到最後,誰知道勝負會是怎麼樣?」

  蒞陽一點點的緩緩離開了他的懷抱,面上的神情很是複雜,像是失望,又像是終於松了口氣,聽到他繼續道:「人死了,那才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大不了輸個乾淨,輸掉謝氏的門楣又當如何?就算讓我死,我也要死的甘心!」

  蒞陽漸漸平靜下來,苦笑著歎了口氣,緩緩道:「剛才是我忘了,你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站起身來,又恢復了以往的淡漠和冷靜,道:「你既然這麼決定了,」緩緩轉過身去,道:「那也很好!我去看看孩子們!」

  她有些失神的緩緩走到了門口,回過頭望去,看到偌大的祠堂中燭火粲然,映著謝玉略顯單薄的背影,但她卻再也不能留下來哪怕是一刻鐘,她咬了咬牙轉過了頭,到了這一步,她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什麼是對錯,什麼是是非,什麼是成敗,誰又說得清楚呢?譽王糾結謀士算計侯府在前,謝玉破釜沉舟下殺手在後,說來繞去,終究不過是權力之爭罷了。

  第二天一大早,蒞陽親自將情緒極其不穩定的謝綺和神情呆滯大受打擊的景睿送到了公主府悉心照顧、溫言撫慰!

  她回來的侍候,正值刑部的官員帶著聖旨來拿人!她的馬車停在街口,遠遠望著候府門口圍滿了官兵,披枷帶鎖的謝玉被押上囚車的她的手一抖,忽然放下了簾子,那一瞬間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利箭洞穿了。

  謝玉下獄,朝野震動。

  東宮的人動用了所有力量一面打探消息一面輪番求情作保。

  蒞陽也曾打探過,但是無論東宮還是譽王府,都沒有人能說清楚謝玉到底因何入獄!

  卓鼎風指控的罪名是曾經震撼京城的謀殺內監案和後來事敗的行刺朝廷官員等。但他只招認了曾經利用卓家的勢力為太子做過一些不法勾當,但是像殺害內監那樣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統統不認。但無論是發起此案的譽王還是力保的太子,全都沒有要求會審!

  一品軍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轟然倒下,金陵城中卻都是諱莫如深。


第212章 終章·阮郎歸(十六)

  一品軍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轟然倒下,金陵城中卻都是諱莫如深。

  謝玉的案子,從頭到尾都是由梁帝一人乾綱獨斷,沒有讓任何外臣公開插手。

  雖然謝玉已被收監候審,但由於譽王做保以及長公主的身份,所以梁帝特下恩旨,謝玉之罪不得波及妻兒,蒞陽長公主可以帶兒女回公主府居住。

  抄家的旨意下達時,府中主事的只有蒞陽和謝弼!

  「弼兒,府中一切事宜你都打點好了嗎?」蒞陽抬起頭忽然開口問道。

  謝弼走出來在母親面前跪下道:「請您放心,孩兒已將諸事打點妥當了。無人贍養的年老家生子都在公主府妥善安置了,其餘僕從皆已遣散。」

  蒞陽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外面忽然來了一個老僕求見,謝弼忙出去詢問。片刻後神情複雜的走進來道:「母親……」

  蒞陽抬頭望了過來,帶著幾分問詢道:「何事?」

  「此刻在抄檢父親的書房,芹伯說讓您過去瞧瞧有沒有什麼要帶走的。一旦入冊裝箱,貼了封條,可就什麼都拿不回來了。您也知道,父……父親所有的私人物品幾乎都在書房。」

  蒞陽深吸了口氣,心頭五味雜陳,緩緩道:「到現在案情都沒有個說法,而且陛下一人主審,並未假他人之手,或許事情還有轉機吧!」

  謝弼皺了皺眉,忍不住道:「既然抄家的旨意都下來了,父親怕是、怕是難以全身而退,您心裡比誰都清楚,謝家蒙難,真正的原因是黨爭並非什麼罪名不罪名……」他忽然有些無奈,到了如今,母親竟然還存有那樣飄渺的希望。

  不管怎麼說,父親終究是父親,即便是他真的犯了天大的錯,這一點都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謝弼打心底還是無法對謝玉產生惱恨和厭惡,儘管是他一手造成了謝卓兩家今日的局勢,以至於他可能以後再也無法見到青怡了吧?

  蒞陽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她到底還是相信謝玉的,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那夜他在祠堂時那麼信誓旦旦,她總覺得他是有後路的。

  可是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不知道那夜他所說的話到底當真還是僅僅為了安慰她。

  她進謝玉書房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這些年他公務繁忙,常在書房一呆就是一整天,她更是不會輕易去打攪。記憶中每次她過來,無論他在忙什麼都會立即停下手頭事務起身相迎。

  他的書房向來整潔雅致,一般連近身侍候的隨從未得命令都不許隨意進出,然而此刻卻滿室混亂、人影雜亂。如果謝玉看到這樣的情形,還不知道氣成什麼樣。

  蒞陽在謝弼的陪同下走到院子時,侍立在外的官兵齊齊躬身行禮,裡面負責的官員和記錄的秉筆文書也都聞訓過來見禮。

  蒞陽擺了擺手,默默走了進去。

  地上放著好幾口大箱子,室內的書架、木案、燈檯、矮幾、櫃子等全都離開了原地,有官兵手裡拿著榔頭正到處敲打,她知道他們一定是在尋找密室暗閣之類。

  蒞陽一進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事情,下意識的過來見禮。

  「你們繼續忙吧,不用顧忌我。」她淡淡的說著,見她這麼說,大家便又開始忙活了,她像是重遊舊地般四處徜徉。

  這裡是謝玉一輩子呆的最久的地方,他下朝回來或者平日休沐大半時間都是在此消磨的。

  閒暇之餘或煮茶下棋或手不釋卷,甚少蹉跎時光。

  她每每外出歸來從側院夾道往內院去時,往往一回頭就能望見他在窗前踱步沉思的身影。她有時候也會順道過來同他說幾句話,大都是不著邊際無關緊要的閒事。這麼多年來,她的心也是真正的沉寂了下來。不會再刻意的同誰熱絡,哪怕是她的丈夫。

  人說至疏至親夫妻,或許只有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相處之道。年深月久,彼此越熟悉反倒越疏淡。

  她的眼神徐徐落下,看到了窗下他常獨坐於此寫字的書案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青陶花盆,紅黑色的泥土裡種著一叢綠茵茵的車軸草,就放在墨玉筆洗旁邊。

  她記得這是上次他去公主府接她回來時在園子裡順便挖的,如今那幾棵稀稀落落的草竟然已經生根蔓延,變成了茂盛的一叢。而這青陶與墨玉擺在一起,似乎也並沒有顯得格格不入。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夾雜著熱切的歡呼聲,大概是真的找到了所謂的暗閣之類吧,她並沒有多大興趣,也不忍回頭去看他的書房被人踐踏的不像樣子。她已然護不住他,也護不住他的任何東西了。

  正欲拿起那盆車軸草,卻聽到身後那些歡呼聲似乎轉為了失望。她不由得冷笑起來,這些人還不是想要找些所謂的證據,好給他安上個適當的大罪名,以便再能牽連一些,順勢將政敵一舉殲滅。

  朝堂之爭,從來都是不見血的廝殺,成敗的輝煌和慘烈絲毫不遜與殺場。

  謝玉做過什麼,她並不清楚,但既然落地如此下場,怕是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可官場之中,誰又能說自己是真的乾淨呢?

  她不欲久留,捧起那小花盆正準備離開時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殿下,此物怕是謝侯爺為您準備的。既然與案情無關,您如果願意,可以帶走。」那主事的官員躬身行禮,手中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精雕細刻的紫檀木匣子。

  蒞陽有些疑惑的放下手中花盆,接過那木匣子扳開鎖扣,輕輕揭開,入眼處一叢灼人的豔色令她心頭一顫,立刻合上了蓋子。

  書房週邊滿是官兵,謝弼根本進不來,如今他並無功名,也不再是侯府世子,只得在外面等著。過了片刻看到母親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在視線裡出現,他匆忙迎了過去。

  「娘,您沒事吧?」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謝弼不由得很是擔憂,下意識的接過她懷中那只小花盆,正準備將她抱在手中的木匣子一併接過來時,卻感覺到她的手指驀的攥緊了。

  「別動!」蒞陽聲音雖然低柔,但卻帶著一股子威嚴,讓謝弼有些害怕,忙把手縮了回去。

  「娘,外面已經備好了車,咱們走吧!」謝弼心想母親定然是看到父親的書房觸景生情想到他所以才會這般難受失落,便想將她快點帶離。

  直到上了馬車,蒞陽似乎才從痛憾中回過神來。猶豫了良久,終於再次打開了那匣子,映入眼底的是幾枝做工精細用料考究的宮花,粉紅色、水紅色、緋紅色、玫瑰色、胭脂紅等等,雖然繁複美麗,但卻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式了。

  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因為這正是她少女時經常佩戴的簪花。就連這所用的絹紗錦緞甚至金絲骨架都是一模一樣。

  她忽然注意到花瓣上有字,仔細一看卻原來是年號。數了數一共十六枝,最早的那枝花似有損毀,即使細心粘好了,也依然能看到殘破的痕跡。

  從新婚伊始,她每年的生辰他都要過來在她鬢邊簪一朵花,有時候碰上外出公幹或者征戰,也會一回來就補上。即使知道她下一刻就會摘下來丟進漆黑的首飾盒他也是樂此不疲。直到十多年前被她轉身撕破丟到窗外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送過。

  原來那每一年的花都從來沒有少,只是他再也沒有勇氣捧到她面前。她到現在也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會有如此怪異的執念,直到她打開了一個陳舊手帕裹起來的小包,映入眼底的赫然是一模一樣的簪花,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雖然年深月久略有老舊,但其精巧細緻卻是比其他更勝幾籌。

  原本已經模糊的記憶忽然紛至遝來,一點點叩門開了她的心房。她也就無比清晰的想了起來,當年她去棲梧院探望宇文霖差點被負責巡守的他發現,不得已躲在樹上,因終未得見忿忿不平之下從鬢邊摘了朵花擲他。

  卻沒想到,他竟將那枝花悄悄收藏了那麼多年。她緩緩將那枝花重新裹了起來,卻發現這帕子上有點點墨蹟,打開來細看,見那素娟帕子上用細細的筆勾勒出一個圖案。

  待看得清楚了,才赫然間想起來,原來這竟是二十六年前她為作弄他扔給他的,甚至惡作劇般用畫眉的筆勾勒了一隻兔子。年深月久,早已模糊不堪,若非他描了一遍,怕是什麼也辨認不出模樣了吧!

  她隨手翻了一下,竟是忍不住失笑,和她的針線簸箕差不多,小鑷子、銀剪刀、金絲束、小珍珠以及折疊的平平整整的小塊絹紗等。

  她從來都不知道,他還有如此的閒情逸致。忽然間好想拿著這些東西到他面前打趣一番,可是轉念才想起如今他身陷牢獄生死未蔔,頃刻間便紅了眼眶。

  這個他偷偷藏起來的小小百寶箱裡,她還找到了一個小荷包,放著早已鬆散卻用絲線紮著的青絲編成的同心結,以及一個陳舊古樸的小木牌,雖然不知道來歷,但終歸是他珍視的,她便也會好好收著。正當她準備用手指將盒底鋪的錦緞理平時,指尖忽然觸到一個東西,她吸了口氣,輕輕掀開那層軟緞,竟發現盒底並排放著兩支木簽。


第213章 終章·阮郎歸(十七)

  她有些詫異的翻出來,看到一面雕著細緻的花紋,中間鐫著『月老祠』三個字,她這才想起來有一年上元夜去看花燈,路過河邊的月老祠,他非拽著她去求籤,後來的簽文她並未看到,後來時間長了便將那件事忘了。

  如今仔細回想,依稀記得他將兩支簽都揣在懷裡帶走了。她好像一直都不知道簽文是什麼,沒想到這些年來,他竟然一直收藏著。

  她饒有興趣的翻過籤子,有些好奇的瞧了過去……

  不知道何時馬車停了下來,謝弼的聲音在簾外響起,她才意識到已經到了蒞陽府。忽然想到此次回來,別說三五日,就是三五載,也不會再有人念叨,甚至親自登門來接她。

  「母親?」見她遲遲沒有下車,謝弼有些擔心的掀起簾子探身查看,卻見向來冷靜自持的母親雙眼泛紅、淚水漣漣,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小木匣子,哽咽著問道:「弼兒,你父親……你父親他、他還會回來嗎?」

  謝弼啞然,愣愣的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他很快冷靜下來,吸了口氣挺起胸膛,微微一笑勸道:「您放心,一切肯定都會好起來的!」

  蒞陽點了點頭,扶著他的手緩緩下了馬車!

  已是黃昏,才過了儀門,就見一個宮女匆匆奔過來,氣喘吁吁道:「長公主殿下,小姐她、小姐她可能要生了……」

  蒞陽吃了一驚,沉下臉道:「胡說八道什麼?小姐的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呢!」

  「可是她一大早就喊著肚子疼,方才、方才已經落紅了……」宮女面色倉惶道。

  蒞陽臉色一白,她是過來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本就是很兇險的事,而產婦落紅是三大產兆之一,難道綺兒這是要早產?

  「快去請御醫,還有穩婆,把生孩子要準備的一應物事全都備齊,我馬上過去!」她一邊吩咐一邊大步往前走去!

  「娘!」謝弼跟了上去,蒞陽忽然站住腳,回過頭望著他道:「弼兒,你去瞧瞧景睿吧!」

  她雖然無暇顧及,但是心裡最掛念的到底還是景睿。

  「好,孩兒這就去!」謝弼匆忙轉身往景睿住的院子而去。

  蒞陽匆匆回到正堂,放下手中的東西,也來不及更衣,洗了把手就急忙往謝綺所居的院子趕去。

  剛走到遊廊就聽到淒厲的哀嚎聲,她的心不由得揪緊了。庭院中花木扶疏,以往都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但是此刻她卻覺得霧氣彌漫的庭中一片淒清!

  謝綺哭喊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已經聲嘶力竭,御醫和產婆都是束手無策,到了中午的時候,謝綺因為極度疲倦和恐懼緊張,已經昏厥了兩次,一邊候著的御醫急忙將她紮醒。

  蒞陽提心吊膽守護在旁邊,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希望女兒再也不要醒來了,或許也算是解脫了吧!這個孩子自小被他們捧在手心裡,幾乎沒有受過什麼苦,可是如今她卻在鬼門關外溜了一圈又一圈!

  當初她生謝緒的時候經歷難產,整整兩天兩夜才生下來,那其中苦楚她比誰都清楚,如今眼見綺兒受著當日自己受過的苦,心底真如刀割一般!

  「長公主,羊水破了……」守在榻前的齊嬤嬤忽然高聲叫道,一邊匆匆過來扶起她的手臂道:「您到外間歇一歇吧,小姐很快就要生了,一會兒房中血氣太大,怕您受不了。」一邊不由分說將她扶了出去。

  蒞陽在外間的矮塌上坐下,心裡依然惴惴不安,忽然想到那夜女兒滿懷希望的眼神,她說只要孩子在,青哥就有可能就回來!她猛地抬起頭,吩咐道:「派人去譽王府傳話,就說、就說小姐難產,讓卓青遙過來一趟!」

  門口的下人應了聲是,匆匆跑去傳話了。

  她想,譽王即便是為了面子上的美稱,也會同意青遙過來探看的。這個時候,他或許比任何人都管用。

  內屋開始忙活了起來,蒞陽望著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她強行支撐著想要站起來,卻見一個產婆神色匆匆的奔了出來,道:「長公主,不好了,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腳來了……」

  蒞陽渾身發冷,驟然站起身道:「你說什麼?」

  產婆忙回話道:「謝綺小姐本就是侯門千金,體力先天不足,如今熬了一宿,早就沒有力氣了,怕是……」

  「你給我閉嘴,」蒞陽聲嘶力竭的吼道:「不准你咒我的孩子,綺兒一定會沒事的。」她說著跌跌撞撞往裡沖去,掀開簾子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氣撲鼻而來。蒞陽的眼淚嘩的落下,不顧眾人的攔阻,沖向了榻前早已憔悴不成人形的謝綺。

  蒞陽走出來的時候,正是暮色四合。她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色,想起來昨天也是這個時辰回來的。

  綺兒走了,她的女兒就這麼走了。

  那個孩子到死都記掛著謝卓兩家的恩怨,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化解干戈,她在侯府事敗那一夜還擔心著自己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可是她哪裡想得到,孩子剛一出生就永遠的失去了母親,只能跟著父親相依為命!

  她腦海中如同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記憶的碎片,她生謝綺的時候謝玉出征在外,他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快過百天了,她記得她牙牙學語時偎在懷裡一遍遍叫她娘親的情景,也記得她學會走路時搖搖擺擺跑向她的情景。

  謝綺和謝弼一樣,都是由乳母帶大的,所以蒞陽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可即便如此,也無法隔絕血脈至親的傳承。有了謝緒之後,她或多或少還是冷落了謝綺,那時候的記憶中似乎每次看見女兒都會覺得她長大了許多,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從垂髫幼女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記得金陵城外身穿嫁衣的謝綺抱著她哭的不肯撒手,也記得她掀起車簾回過頭呼喚她的情景,她從來都是規規矩矩輕言細語,那應該是第一次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吧!

  蒞陽的手指緊緊的摳著粗糙的樹皮,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現,在她心裡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謝玉!是的,就是恨,徹徹底底的恨!那天晚上一定還有辦法的,他為什麼非要和卓家決裂?難道在他的心裡,孩子們根本算不上什麼?如果連家人都不顧及,那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蒞陽,我不會傷害景睿,這些年要殺他我早就殺了,所以你放心。我只希望你記住,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

  那夜混亂中謝玉的聲音忽然無比清晰的在耳畔迴響,蒞陽忽然崩潰般痛苦的尖叫了一聲,抬手緊緊捂住了耳朵。

  「長公主……」齊嬤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定了定神想要回過頭,卻感到猛地一震暈眩襲來,身子不由的往前栽倒!

  自此以後,蒞陽開始臥病在榻。

  在這樣的情境下,謝綺的葬禮自然不能如期舉行,府中做過幾場簡單的法事後,她的靈柩就被送到了京西上古寺,點著長明燈,等待卓青遙來迎回卓家祖墳安葬。

  蒞陽終於能起身後進了趟宮,請求梁帝准許她出家。見她憔悴如斯,梁帝也不知該如何寬慰,但又心中不忍,只得暫時先由著她去,等從槿榭圍場狩獵回來後再做答覆。

  景睿親自為妹妹扶棺,陪著蒞陽一起去了上古寺。

  只有謝弼留在金陵一面處理府中事務,一面協助刑部官員調查。

  山寺清幽,草木茂盛,蒞陽雖然心中哀慟,但連日來在這晨鐘暮鼓的山寺中靜養,心境也漸漸平和起來。唯一令她覺得不快的,就是她經常能看到南楚那個少女在周圍出現。

  這天早上,蒞陽在後山竹林散步的時候,又聽到了後面輕微的腳步聲,她有些不悅的頓住腳步,冷冷道:「你不應該跟著我,有什麼話直接去找景睿……」

  「長公主殿下!」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自身後傳來,蒞陽吃了一驚,猛地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披著玄色斗篷,正緩緩從竹林深處走來。

  「你是……」蒞陽有些驚愕的望著那人,緩緩道:「夏首尊?」

  「正是下官!」夏江緩緩走上前來,微微躬身,道:「見過長公主。」

  蒞陽點了點頭,很是詫異道:「夏首尊何時回京的?怎麼會來這荒山古寺中?」

  夏江神色凝重,低聲道:「來此之前,下官剛從天牢探視過謝侯爺。」

  蒞陽心中一震,下意識的扶住了身後的竹子,這麼多天了,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謝玉。

  她冷笑了一下,道:「據我所知,夏首尊和謝家素來並無多少交情,卻不知意欲何為?」

  「難道長公主一點兒也不關心謝侯爺的處境嗎?」夏江挑了挑眉,饒有興趣道。

  蒞陽霍然轉過身去,吸了口氣道:「一切自有聖斷,關心如何,不關心又能如何?」

  夏江歎了口氣,緩緩道:「臨走時謝侯爺托下官給您帶一句話,如今他不能陪伴左右,請您保重好身體,節哀順變!令嬡的事,下官也聽說了,還望長公主保重!」

  「有勞夏首尊,」蒞陽平復了情緒,緩緩轉過頭道:「多謝您代為傳話!我一切都好。」

  夏江抬眼環顧四周,若有所思道:「今日下官前來,不光是為送信,還有一件事要告訴長公主。」

  蒞陽心底有些惴惴,但還是打起精神,道:「夏首尊請講!」

  「謝侯爺的案子結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據下官所知,暫時定為斬刑!」

  ……

  蒞陽終究還是回到了金陵,因為太皇太后忽然薨逝!謝玉之前的斬刑,也因為國喪而不予處決,改為流放黔州,兩個月後啟程。

  進行的如火如荼的黨爭在大喪音的鐘聲中暫時停止,三十天的守靈期,所有皇子都必須留于宮掖之內,不許回府,不許洗浴,困無床鋪,食無犖腥,每日叩靈跪經,晨昏哭祭。

  景睿和謝弼此時皆無封爵,自然沒有伴靈的資格,但太皇太后生前對每一個晚輩都愛護有加,如今老人薨逝,他們如何能不肝腸寸斷?所以他們都陪蒞陽在公主府中叩靈跪經,晨昏哭祭。

  出殯日後,皇帝複朝。刑部尚書蔡荃終於得空去天牢視察問詢,忙活了半日正要離開時,提刑安銳過來稟報,道:「大人,蒞陽長公主的馬車繞著天牢轉了十幾圈,不知道想幹什麼?」

  「呃?」蔡荃微微愣了下,道:「誰?蒞陽長公主?她來這裡做什麼?」

  安銳有些好笑道:「您怎麼忘了?甯國侯謝玉獲罪後一直關在這裡啊!」

悠于 2016-6-27 15:20

第214章 終章·阮郎歸(十八)

  「呃?」蔡荃微微愣了下,道:「誰?蒞陽長公主?她來這裡做什麼?」

  安銳有些好笑道:「您怎麼忘了?甯國侯謝玉獲罪後一直關在這裡啊!」

  蔡荃這才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道:「這些天真是忙糊塗了,可這長公主金尊玉貴,無故不會來此,莫非是探視謝玉?」

  安銳有些疑惑道:「這個屬下也不明白,雖說謝玉是朝廷欽犯,罪大惡極,可以長公主的身份,若是要探視,咱們也無權阻攔。但她只繞著天牢轉,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蔡荃也不太明白,搖了搖頭道:「那就不要想了,她不來最好,萬一進來,本官還得進宮向皇上通稟請旨呢!哎,你說這謝玉還真是命好啊,尋常人犯了這等罪行,早就人頭落地妻離子散了。他倒好,迄今還有長公主記掛著!」

  「嗨,那您是不知道,屬下有個兄弟在巡防營,聽說侯府事敗那晚,謝玉帶人堵在門口,原本譽王殿下和言侯爺兩人都搞不定他,正準備動手的時候,蒞陽長公主忽然來了,以死相逼之下,不動一兵一卒,就化解了一場干戈!」安銳有些興奮道。

  「竟有此事?」蔡荃有些驚訝道:「素聞這謝玉奸猾狡詐冷酷無情,卻原來也怕老婆啊!」

  「咦,莫非大人您也怕夫人?」安銳笑嘻嘻道。

  「胡說,」蔡荃老臉一紅,忙道:「本官還有事,就先走了。萬一長公主要是進來,你們就想辦法推諉了去!實在扛不住就放行吧,反正現在也結案了,並無多大影響。」

  「是,屬下遵命!」安銳躬身道。

  天黑時,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蒞陽剛下馬車就見謝弼撐著傘迎了上來,道:「您去哪裡了?孩兒半天都找不著!」

  蒞陽扶著他的手臂,緩緩道:「就在城裡隨便轉了轉,我沒事!」

  謝弼扶著她往回走,一邊道:「今天那個宇文念趁著您不在又跑來找大哥了,她一個姑娘家我又不好往外趕!」

  「梁楚聯姻已達成,只是因為國喪所以三年後才能迎娶送駕!她來大約是跟景睿告別的吧!」蒞陽緩緩道。

  「您不知道,南楚使團今天就回去了,她一個人留在金陵,看樣子吃了秤砣鐵了心。」謝弼抱怨道。

  蒞陽沒有再說話,謝弼覺得有些失言,忙岔開話題道:「您如今還未痊癒,外面下著雨,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蒞陽有些疲倦的應聲道:「我一切都好,弼兒,你放心吧!對了,晚膳不用等我!」

  謝弼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恭恭敬敬把她送到了門口,這才折回去跑到門廊讓人把車夫叫來問話。

  「回稟二公子,長公主今天哪裡都沒有去,只是繞著天牢轉了一下午而已,期間並未下車!」車夫如實稟報道。

  謝弼心頭一酸,陡然明白過來,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就快一個月了。這天蒞陽剛用過早膳,正準備出門的時候看到紫曦匆匆進來,稟報道:「長公主,蘇哲蘇先生求見!」

  蒞陽怔了一下,神色有些不悅,道:「他來做什麼?」

  一邊的齊嬤嬤緩緩上前補充道:「綺小姐難產那日,多虧了蘇先生帶的產婆,這才讓小公子平安出生。不管什麼事,殿下應該見一見!」

  蒞陽定了定神,依稀記得那天忙亂之際,的確聽到耳畔有人稟報說蘇先生帶了產婆過來。這麼說來,也算是扯平了吧!

  雙方見禮之後各自落座,不等蒞陽發問,梅長蘇已經開口道:「再過兩天,謝侯爺就該出發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蒞陽。

  蒞陽垂下眸子,手指輕觸著茶杯,並沒有接話。

  梅長蘇繼續道:「蘇某今日來,只是為了一件事。謝侯爺在外做的事,長公主應該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他跟夏江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當日在下去天牢探望,曾與謝侯爺達成協議!」

  蒞陽心頭困惑,忍不住抬起眸子望著他道:「什麼協議?」

  梅長蘇頗為神秘的一笑,道:「什麼協議,殿下不必過問,但您如果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行了。」

  蒞陽很是疑惑,道:「謝玉如今已蒙恩赦,斬刑改為流放,何來保命之說?」

  梅長蘇唇角泛起一抹譏諷的笑意,道:「殿下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此去黔州路途遙遠,波折無數,若是有心之人想要殺他滅口,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所以這流放與斬刑又有什麼區別?」

  蒞陽忽然想起那日在上古寺時夏江來見她的事,她一時間不知道該相信誰,直覺告訴她,無論夏江還是梅長蘇,都不是簡單的人物。這個時候她驟然發現,無論是誰,似乎都能輕而易舉決定謝玉的生死。

  她忽然有些緊張起來,很是難過和無助的望向梅長蘇道:「蘇先生想讓我做什麼,直說就行了。不用繞彎子!」

  梅長蘇似乎也不願多費口舌,便開口道:「今日來找公主,只為一件事。如果您想要謝玉活命的話,就讓他離開之前留下一封親筆信,將他那日對在下所言全都寫下來。」

  蒞陽忙點頭道:「好,好,我會立刻讓人送到蘇宅。」

  梅長蘇不由得失笑,擺了擺手道:「殿下誤會了,不用送到我手中。您只需要自己保留著就行了,只要那封手書在,謝玉的性命就暫時無憂。好了,言盡于此,蘇某告辭!」

  蒞陽站在階前,神情淡漠的望著那素衣青年的背影在眼前緩緩消失。謝弼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身旁,眼神複雜的望著前方。

  「他第一次來府上的時候,也是這麼趾高氣昂、目空一切嗎?」蒞陽面沉如水,輕聲道。

  謝弼神色有些愧疚,低下頭道:「大哥一直將他奉為上賓,孩兒也不敢有絲毫冒犯。先前一直以為他是世外高人,如今看來,從他踏入金陵的那一天起,一切就都已經計畫好了。我們不過是、不過是引狼入室而已。」

  正說話間,忽見一個風風火火的人影穿過過廳奔了過來。

  「姑母、姑母,謝弼哥哥……」卻是數日不見的蕭景瀾,跑到階前上氣不接下氣的扶著膝蓋直喘息。

  蒞陽有些驚異,忙步下臺階扶住她的手臂道:「瀾兒怎麼來了?你跑這麼急,可是有什麼事?」

  謝弼平日雖然與她不對頭,但是此時上門即是客,尤其是經過這一場家變,他的性情也變了許多,忙和蒞陽一起扶著她進了廳中。

  蕭景瀾面頰通紅,好半天才緩過氣來,道:「太奶奶駕薨後我就回金陵了,但是那些日子都在宮裡拘著,喪期滿後府中又忙,我父王和母妃整天找人給我相親,真是煩死了。」

  蒞陽淡淡笑了一下,道:「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齡了,況且又是郡主,哪裡能整天由著性子在外闖蕩?」

  謝弼也正欲打趣幾句,卻見蕭景瀾神色一變,扯著蒞陽的袖子問道:「姑母,小姐姐真的死了嗎?我不信,我父王說是真的,靈柩還停在上古寺,可是我不敢去看,我想過來找找,她是不是在府上呢?」她說著說著不由得哽咽起來,接著便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起來。

  蒞陽神情木然,竟似有些反應不過來。

  謝弼心中悲痛萬分,知道蕭景瀾性子直,平時又不會看眼色,生怕她繼續說下去會惹蒞陽難過,忙過來扯著她的袖子道:「有話咱們去裡面說吧,我娘這會兒累了,不要再打擾她了。」

  沒想到蕭景瀾忽然一下子撲到了他懷裡,抱住他哭著道:「謝弼哥哥,你已經不再是甯國侯世子了,現在我們能成親了嗎?咱們去天牢問姑父吧,好不好?我不要嫁給別人,我就要嫁給你……」

  劇情反轉的實在太厲害,以至於連蒞陽也驚呆了。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無論如何,蕭景瀾此刻來探望他們,蒞陽還是頗為感動的。謝弼費盡口舌,終於把她勸住並親自送了回去。

  他回來的時候,看到蒞陽在側廳坐著等他。

  「娘!」他靜靜的陪坐在一邊,道:「您有話跟我說吧?」

  蒞陽有些擔憂的望向他,道:「青怡……有沒有找過你?」

  謝弼楞了一下,頃刻間紅了眼眶,忙轉過頭去強行忍住心底翻湧的情緒,半晌才平復下來,低聲道:「找過一次,她、她說我們的婚約作罷,過幾天他們就要回去了,以後、以後就都別見面了。」儘管極力克制,終究還是帶上了哭腔。

  蒞陽垂眸望著他微微發顫的肩膀,眼中滿是憐惜和心疼,卻不知道怎麼安慰。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誰對誰錯,哪裡說得清楚呢?可是不管怎麼說,孩子們都是無辜的!

  想到這裡,她頓時覺得心頭堵窒的難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摸索著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幾口水,皺眉道:「弼兒,你扶我回去吧!」謝弼抬手拭了拭眼睛,忙轉過身來,見她眉頭微皺,似乎有些不適,頓時有些緊張,忙起身相扶道:「娘,您怎麼了?要不要叫御醫?」

  「不,不用,你扶我回去躺一躺就好了,」蒞陽抬手捂著心口,道:「就是心裡難受而已。」


第215章 終章·阮郎歸(十九)

  元佑五年六月末,諭旨批下,謝玉終於從幽暗的天牢中走了出來,準備出發前往偏遠的流放地黔州。

  他生於侯門世家,青年尚主,叱吒疆場、縱橫朝堂,累封至一品軍侯,位極人臣,然而一朝遭逢巨變,卻也只落得個比常人還要伶仃淒涼的下場。

  按照大樑律令,流刑犯一般是淩晨出發,所以街上人煙稀少,倒是少了被圍觀指點的尷尬和羞辱,這讓謝玉心裡略微舒坦了一些。

  被關押在在牢裡的時候,他並沒有受刑,連例行的提審也沒有。而天牢中原本常見的獄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規,也因新任刑部尚書管理有方被杜絕了,所以當謝玉帶著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門時,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

  去往黔州,必須要經過南越門。此時城門剛開,來往行人也是稀稀落落。前面押解犯人的衙役似乎還沒睡醒,搖搖晃晃走的挺慢。

  謝玉自然也不急,他知道此次離開金陵,有生之年怕是再難回來。

  二十六年前,他就是在這條街上遇到了縱馬的蒞陽。

  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上前去攔,那麼她可能也永遠都不會注意到他,甚至太后、梁帝乃至太上皇都不會注意到他這個金陵城一抓一大把的世家子弟。

  直到此刻,他都不願意相信自己真的失敗了。百年侯府一夕傾倒,謝氏族人盡皆削爵,這些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最無奈和痛苦的是他還活著,卻什麼也做不了。

  即便沒有看到,他也無比清楚的知道,此時有無數隻眼睛在暗處盯著他。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腦海裡一片混沌,只想迷迷糊糊的走出去,他什麼也不敢想,最不敢想的就是她。

  他是個無比冷靜清醒的人,所以他不會像常人那樣去抱一些虛無縹緲的幻想和奢望。可是他真的甘心嗎?但是不甘心又能怎麼樣?

  南越門外,是一條平整寬闊的黃土大道,出了城門之後,謝玉終於忍不住回頭望去。

  門洞之內空空如也,晨曦籠罩的四野只有零零散散進出城門的人,根本就沒一個他所熟悉的身影。他這一生走過無數的路,最多的時候是騎馬、乘車或者坐轎,除了戰時的特殊行軍需要,這是他第一次將雙腳踏在塵埃裡。

  行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只聽得背後有人呼喊,前面的一個衙役回頭擦汗時,就見塵土飛揚中兩匹神駿疾馳而來,忙跟同伴招呼了一下,拉著謝玉一起讓到了路邊。

  駿馬在離他們兩丈的地方停了下來,馬上跳下兩名素袍青年,正是謝弼和景睿。

  謝玉看到景睿的時候,神色有些訝異,但是他很快別過了眼睛。

  景睿的眼神從他身上掃過,卻也沒有停留,直接奔向兩名衙役,給他們手中一人塞了一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還請兩位行個方便!」

  兩人眼見這麼大一筆銀子,自然不會退卻,忙謝過之後陪笑了一下,遠遠的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走過來顫聲道:「您還好吧?」他眼睛紅紅的,看到這副樣子的謝玉,再想起昔日那個威風八面高高在上的父親,不由得紅了眼睛。

  到底是父子,再見之時他早就忘了那一夜他的冷酷和狠絕。

  謝玉沉默了會兒,淡淡應聲道:「還好?」

  謝弼又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回身望去。謝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正朝這邊疾馳而來。他的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忽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儘管他已經十分努力的去克制內心的波動,但卻不得不承認,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還是想要再見她一面!

  馬車停下來時,謝弼和景睿不由得迎了過去,站在一邊恭恭敬敬的等候蒞陽下車。

  謝玉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以前在府中的時候幾天不見心裡都發慌,可現在一別數月,他卻可以泰然處之,是不是他真的可以放心的離開了?

  他垂下頭看到自己沾滿泥汙的鞋尖時,立刻就否定了那個想法。原來他不是不想見她,而是他不想在最狼狽最落魄的時候見到她。現在他已經一無所有,再也給不了她任何東西,哪怕是最普通的關懷和陪伴。

  她憔悴了許多,也蒼老了許多,重孝之身不戴簪環、素面朝天,眼角眉梢的淒苦和悲涼讓謝玉不敢再看。

  蒞陽見過戎裝甲胄的謝玉、錦衣華服的謝玉、輕袍緩帶的謝玉甚至布衣草鞋的謝玉,但是她從來沒有見過披枷帶鎖的謝玉。

  他穿著醜陋弊舊且不合身的囚服和沾了塵土的布鞋,鬚髮淩亂,滿面風霜,若非那雙眸子依舊閃動著熟悉的神采和光華,她幾乎無法認出來,那個人就是自己朝夕相處、同寢共枕二十多年的丈夫。

  卸去滿身光環和殊榮,他看上去比平日蒼老了許多,挺直的腰背略略佝僂,拘謹而瑟縮的站在那裡,自始至終不曾抬頭看她一眼。

  快要走近的時候,景睿和謝弼放開她,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一邊。

  蒞陽還是有些氣虛,卻依然堅持著靜靜的走了過去。

  她就那樣靜靜的打量著他,仿佛看到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年華如流水般呼嘯而過,良久,她才緩緩開口問道:「都結束了嗎?」

  謝玉想起了以往無數次對她許諾過的,等忙完這段時間就好了時忽然覺得無比愧疚和感慨,他吸了口氣,低低道:「恐怕還沒有。」

  「我能為你做什麼呢?」她垂眸望著他腕上粗重的鐐銬,喃喃問道。

  「不用,」謝玉想也沒想搖了搖頭,道:「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為力。」

  蒞陽這個時候真的覺得很是無能為力,她以為祠堂那夜之後一切就都冰釋前嫌了,可到了真正見面的時候才發現,卻原來變得比以往更陌生更疏淡了。

  她這個時候才發現,她的心上附著了一層堅冰,這些年都是謝玉在盡力捂著,如今他的手放開了,那麼她的心就再也暖不回來了,甚至會比以前還要冰寒徹骨。

  她並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所以她很快就說出了那日梅長蘇來找她的時囑託的事。謝玉果然略有所悟,卻似乎依舊有些迷茫,不知道她所說的是什麼信。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為你說的那些東西後面,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甚至有些厭煩,但她還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她不明白了,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有誰還會去做威脅他性命的事?謝玉到底瞞著她多少事情?此刻她已經沒有一點兒想知道的興趣。他寫字的時候她就靜靜的侍立在一邊,即便是荒郊野外的古道邊,她從容優雅的研磨鋪紙也如同留花翠幕紅袖添香。

  謝玉寫完之後,小心翼翼的折疊起來鄭重的交給她,就仿佛真的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中,並再三囑咐她千萬不要給任何人看,包括那個居心叵測的梅長蘇。

  蒞陽當著他的面將那封手書縫在了隨身攜帶的荷包中,道:「只要你活著,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的,你在外面做了什麼,我並不想知道。」

  謝玉抿了抿唇,道:「這樣最好!」

  「我給你準備了些銀兩和衣物,」蒞陽頓了一下,不由得想起謝弼將她準備的衣服全部換成粗布短打時的情景,她心頭泛起一陣苦澀,眼神不由得淒哀起來,「你帶著路上用吧!」

  她轉過頭朝那邊望了一眼,謝弼忙捧著一個半舊的包袱走了過來。

  他的雙手用鐵鍊縛在了一起,所以蒞陽只得幫他把包袱系在背上,做這些的時候,她不由得就想起了以前無數個早晨幫他整理朝服頭冠的情形,她的淚水無聲的滑下,沁入了他辨不清顏色的衣襟裡。

  謝玉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鐵鍊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終於忍不住抬起頭近乎貪婪的凝望著這張容顏,這是他心心念念愛了一輩子的姑娘,是他一生都難釋懷的情愫,也是他心底深處唯一的一片光明和柔軟。

  何以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如今身陷囫圇,終於還是成了棄子。他苦笑了一下,眼神變得溫柔似水,「蒞陽,我就知道你是不會捨棄我的,你看現在我這副摸樣,你依然還是惦記著我的,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六年,我已經很知足、很知足了。」

  他眼眶潮紅,強忍著內心的波動柔聲道:「離別在即,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以後、以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他微微抬手想要撫摸一下她的臉龐,但是清脆的鐵鍊聲在耳畔響起時,他才有些窘迫的縮回了手。

  說完這句話以後,他頓時就後悔了,生怕蒞陽會答應,可是她目光淒哀,淡淡的別過了頭,謝玉心頭一動,忍不住脫口問道:「蒞陽,你我今生還會再見嗎?」


第216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

  蒞陽有些愕然的抬起眸子,淚光朦朧中看不清楚他的臉容,只看到那雙充滿期切和希冀的眼眸。她的嘴唇微微顫慄著,不敢置信的望著他,「謝玉,你、你何出此言?」

  謝玉心頭陡然明朗,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像是安慰她一般呢喃道:「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滿腹哀傷,珠淚滾滾而下,頃刻間落滿了衣襟。

  謝弼走了過來,從袖中拿出帕子輕柔的為她拭去了面頰的淚痕。謝玉不敢再看她,輕輕側過頭柔聲哄道:「我今日還有許多路要走,蒞陽別哭了,跟為夫道個別吧!」

  蒞陽紅著眼睛,哽咽著道:「那我、那我就在家等你回來。」

  只一句話,便讓謝玉一直偽裝的堅強土崩瓦解,頃刻間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一邊的謝弼卻是慌了手腳,饒是他向來舌綻蓮花、伶牙俐齒,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該安慰誰。

  「弼兒,照顧好你母親。記住千萬不要讓她一個人呆著。」謝玉忽然望了過來,細心叮嚀道。

  謝弼忙點頭道:「父親放心,孩兒記住了。」

  「有人托我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不相信他,這個世上就沒有值得託付的人了。」眼見他就要轉身,蒞陽忽然想了起來,急忙說道。

  謝玉渾身一震,眼神頓時變得冷硬淩厲起來。

  「好,我記住了。」他點了點頭,再也沒敢看她,轉身往路邊候著的衙役那邊走去。

  夏冬的突然出現,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她身上攜帶的寒氣和殺意讓已經登上馬車的蒞陽重新下了車,幸好有景睿挺身而出,也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夏冬的身影消失後,蒞陽劇烈的心跳依舊無法平息。這個時候她的耳畔不由得迴響起梅長蘇對她說過的話,流放路上的艱險果然不是她這個閨閣婦人所能想像的出來的。

  蒞陽默默站在那裡,目送著謝玉的身影消失在了長路盡頭。

  「娘,咱們回去吧!」景睿還有些虛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蒞陽點了點頭,在景睿和謝弼的扶持上重新上了車。

  車廂中靜謐而幽暗,她緩緩閉上眼睛的時候,眼前漸漸浮現出了那日從謝玉的小木匣中找出來的姻緣簽。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她不知道哪支簽文是自己的,哪支簽文是謝玉的,難道離別早在十九年前就註定了?謝玉從來不會相信這些東西,當年她還納悶他為什麼藏起簽文不讓自己看,其實即便她真的看了,大約也是一笑置之吧?那個時候,是她們感情最親密最穩定的時候,誰會相信世事無常、悲歡難料?

  景睿和謝弼並轡而行,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言,快要進城的時候,忽聽得後面馬車裡傳來蒞陽急切的聲音,「停車、停車,調頭、現在就調頭。」

  景睿和謝弼吃了一驚,不由得面面相覷,然後調轉馬頭過去查問。

  「娘,怎麼了?有東西忘了嗎?」景睿細心的問道。

  蒞陽面色蒼白,眼神中帶著一種從未見過的癲狂和淩亂,使勁揮手道:「快掉頭,我要親自送他到黔州,我不放心,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走這孤寂的漫漫長路。」

  謝弼慌了神,忙跳下馬背走過去握住她劇烈顫抖的手道:「娘,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咱們很快就進城了,等回去孩兒叫太醫過來瞧瞧好不好?」

  蒞陽猛地掙脫他的手,啞聲喝道:「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嗎?快給我調頭,不調頭我就自己走。」她說著已經彎身出來就要下車,謝弼頓時嚇壞了,景睿也慌忙跳下馬背一起攔在了車前。

  「好,好,娘,您冷靜點,我們聽您的話,咱們現在就調頭。」景睿忙不迭安撫好她,一邊吩咐車夫調頭往回走。

  蒞陽一直掀開車簾瞪大了眼睛瞧著,似乎生怕孩子們騙她。直到確認馬車的確調頭往南而去時,她才漸漸平靜下來。

  景睿有些擔憂,皺眉道:「二弟,我上去陪著娘吧,她現在一個人,我不太放心。」

  謝弼剛剛送走了父親,如今眼見母親精神幾乎崩潰,心中自是痛苦難抑,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心境,根本無法勸慰母親,便點了點頭道:「好!」

  景睿上了車,看到蒞陽抱臂縮在角落裡,明明是六月末,他走幾步還熱的出汗,可她卻像是冷極了。這些天來,他親眼看著她變得憔悴虛弱,她生命裡的余溫和活力似乎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身體裡流走。

  她的眼神悽惶哀傷,不知道看向了哪裡。嘴唇哆哆嗦嗦的像是在說著什麼,但是仔細去聽卻什麼也聽不清楚。

  景睿緩緩伸出手掌搭在她肩上,輕聲喚道:「娘,娘,我是景睿啊!」

  他反復了喚了好幾聲,蒞陽才漸漸回過神來,有些迷惘的盯著他看了半晌,像是終於確定了他的身份,輕輕靠在了他肩頭,聲音很是虛弱,低低道:「景睿,二十六年前,我就在這條路上送走了你父親。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如今,我又在這條路上送走了謝玉,我心慌的厲害,從未有過的驚懼,我怕他也一去不歸。」

  生日宴之後,景睿還是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有關那個人的隻言片語。在他的心裡,對於那個所謂的生父並無任何印象甚至好感。從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整個人幾乎就崩潰了,直到現在都無法痊癒。

  無論宇文念在他耳邊嘮叨了多少,他都無比清楚的記得當初是他拋棄了他們母子。沒有母親的忍辱負重和委曲求全,就不會有今日的他。

  「景睿,」她冰冷的手掌緩緩攀上了他有些消瘦的臉頰,帶著幾絲恐慌的聲音緩緩道:「你恨我嗎?你是我最疼愛的孩子,但我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好你。」

  景睿深吸了口氣,緩緩抱住她單薄的身軀,柔聲道:「我是您的孩子,您為我所受的苦難我畢生難忘,何來怨恨之說?」

  她像是有些放心了一般,點了點頭,緩緩坐直了身體,道:「那你回去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見到他,可是我,」她低下頭歎了口氣道:「我以前答應過他,我不能再丟下他不管。」

  景睿還欲再說什麼,卻見她神情決然,眼神又恢復了以往的淡漠和冷靜,擺了擺手道:「聽話,娘不想令你為難,你也莫要為難自己。」

  景睿不敢違逆她的意思,道:「孩兒遵命,您多保重。」

  景睿下車沒多久,車速便開始變緩了,蒞陽心頭一動,挑起車簾探出頭往外看,果然看到前方十多丈處一前一後三個身影。

  她不敢再看,忙放下了簾子。

  整整一天,謝玉只要回過頭就能看到蒞陽素蓋黑圍的小車在後面遠遠的跟著,他們停下來休息時她便停下,他們趕路時她便趕路,有好幾次他想要轉身跑過去抱住她大哭一場。

  時間太過倉促,他有好多話都沒有來得及對她說,他隱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愧疚和歉意也未曾親口說出。

  微末之時南征北戰聚少離多,他想著有朝一日大權在握便可以讓她揚眉吐氣以他為榮,終於到了那一天,他以為終於不用再受制於人,可以好好陪伴她的時候才發現陰謀一旦開始,就再也沒有了結束。

  此後半生都泡在爾虞我詐和陰謀權術之中,再難有半日自由。他總想著來日方長,待他安頓好一切就能好好的陪伴她了。於是他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她紅顏遲暮、青絲白髮,生生耗盡了半生的青春。

  在馬車離得最近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大聲喊道:「蒞陽,聽話,快回去吧!」

  身後碌碌的車輪聲消失了,他的心裡卻赫然空了一大塊。可是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的時候看到馬車又跟了上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私心裡真的想要她一直一直跟在後面。他什麼都不想要了,就讓他一回頭便能看到她就足夠了,哪怕這條路的盡頭是死亡或者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黃昏之時,一隊禁軍忽然從後面趕了上來,頃刻之間就圍住了緩慢行駛的馬車。

  塵土飛揚中,謝弼和景睿一臉驚異,急忙下馬。

  為首是一名禁軍副統領,景睿和謝弼以往都不陌生。他手持權杖站在車前喊話道:「陛下有旨,命令長公主立刻回金陵,未得許可,不准離開金陵半步!」

  ……

  兩列禁軍押送著那輛馬車緩緩離開,道邊的岔路口緩緩駛出兩騎,為首的是個氣宇軒昂的中年漢子,正是進軍大統領蒙摯。

  「大統領,您說蒞陽長公主她會不會進宮去鬧?萬一她見了陛下,恐怕就要穿幫了。」旁側的隨從有些擔心的問道。

  蒙摯搖頭道:「不會,蘇先生說了,如今的蒞陽長公主心如死灰,除非天的事,否則不會主動進宮面聖。再說了,接她回城本來就是陛下的諭旨。只不過是多加了幾句話而已,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但願如此!」隨從心有餘悸道:「想到當年的晉陽長公主,屬下實在是擔心她會鬧出什麼事驚了聖駕!」

  蒙摯冷笑了一聲,道:「謝玉是什麼人?能跟已故林帥相提並論嗎?蒞陽長公主若真是效仿當年的晉陽長公主,恐怕只會貽笑大方吧?好了,吩咐下去,南勝門那邊要盯緊,長公主如今是關鍵人物,萬萬不可出現任何差錯。」

  「是,屬下遵命!」

悠于 2016-6-27 15:20

第217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一)

  回去之後蒞陽就病倒了,謝弼和景睿侍奉湯藥,片刻不敢離開。

  蘇宅,梅長蘇午後正在休憩,醒來的時候看到黎綱坐在一邊,正欲詢問什麼事的時候,書案前監督的晏大夫瞪著眼睛哼了一聲,梅長蘇忙緩緩躺下。

  「哎呀,晏大夫,我就說一件事。」黎綱無奈道。

  「不就是蒞陽長公主臥病的消息嗎?人家病得再重,也比你家宗主輕。」晏大夫沒好氣道。

  「不是這件事,」黎綱皺眉道:「松山書院傳來消息,」他頓了一下,緩緩道:「謝緒死了。」

  梅長蘇一驚坐起,道:「你說什麼?不是吩咐過讓好好看著嗎?怎麼會出事呢?」

  晏大夫狠狠瞪了黎綱一眼,忙過去扶起梅長蘇摸了摸脈象,安慰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宗主您也別難過了,既然事情都發生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黎綱歎了口氣道:「謝家事敗後,蒞陽長公主就特意給謝緒寫過信不許他輕舉妄動,以至於太皇太后駕薨後他也沒回來弔唁,估計是謝家族人盡被削爵,所以即便回來也沒有什麼用。書院那邊您也給叮囑過,本來看的挺緊,這幾個月都沒有發生過什麼狀況,那孩子讀起書來心無旁騖的,大傢伙都挺放心。誰知道幾天前他突然大半夜的爬起來想要從後山溜走,您也知道,那後山黑魆魆都是斷崖殘壁、松濤竹林,晚間連燈火都沒有,他行走間觸到了網鈴,驚動了暗衛。」

  「那他之前晚上就沒有出去探過路嗎?那些人怎麼盯著的?」梅長蘇面色蒼白,有些激憤道,「那孩子十八歲生辰才過吧,又沒有經歷過什麼事,做事哪能周全的萬無一失?那些人到底是怎麼盯著的?竟然沒有發現一點兒端倪嗎?」

  「好了,好了,別激動,別激動,聽他慢慢說。」晏大夫忙安慰道。

  黎綱歎了口氣,神情有些悲憫道:「墨山先生事後著人調查,果然發現過謝緒前些時候每晚出去探路的痕跡,但是一切都晚了。當時一腳踩空跌落山崖,根本就來不及營救,天亮後用繩子墜著幾名暗衛下去探查,只找到幾片破碎的衣料和隨身佩戴的長命鎖,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還有一塊寄名符,聽說是出生時體弱多病長公主怕養不活,專門送到了同泰寺的一位僧人名下做寄名弟子,多半是錯不了。」

  梅長蘇有些虛弱的靠在了背後的墊子上,神情哀傷,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宗主,如今可怎麼辦?這喪是報還是不報?人家好端端的孩子送過去,現在鬧得屍骨無存,謝家又正縫多事之秋,謝綺的棺柩卓家才接回去沒多久,要是謝緒的事再一鬧出來,怕是……」黎綱歎了口氣,很是為難道。

  梅長蘇有些淒苦的笑了一下,道:「真正惡貫滿盈的人倒是活的挺好,反倒是累了一幫無辜的孩子們喪命!這謝玉,著實是罪該萬死。不過時機未到,朝中局勢未定,現在他還不能死。你給那邊回話,先瞞著吧,能瞞多久瞞多久,如今蒞陽長公主纏綿病榻,景睿和謝弼肯定無法離開金陵,加之景睿身邊有那個宇文念時不時的出來癡纏,說不定哪天就能說動了他離開金陵。長公主現在的情形,大約也不想讓謝緒回來。這個時候,她不能出事,一定要瞞著,半點風聲都不能出。謝玉當年不是利用李重心仿冒別人的筆跡嗎?那你們就去找個人仿冒謝緒的筆跡,定期給家裡報平安!」

  「是,屬下這就去辦!」黎綱領命,躬身退了出去。

  蒞陽再次見到夏江的時候已是初秋,景睿剛剛離開金陵跟宇文念去了南楚。

  她在謝弼的陪同下來到上古寺謝綺當日停靈的地方誦經祭拜,午後在精舍外散步的時候看到夏江從竹林中緩緩現身,就像第一次時一樣。

  「夏首尊風塵僕僕,想來是剛出過遠門吧?」蒞陽若有所思,緩緩道。

  「回稟長公主,下官與謝侯爺碰頭回來,的確是剛剛回京。」夏江道。

  蒞陽心頭一哽,再也沒有說什麼。

  梅長蘇和夏江,她根本不知道該相信誰,抑或是誰都不敢信?

  「你來找我,可是為了那封手書?」蒞陽索性也不繞圈子,直言道:「我並未隨身攜帶,而是交給了別人代為保管,若我有什麼不測,便由那人轉交給梅長蘇,畢竟這主意是他出的,或許他用得著。」

  夏江倒是楞了一下,有些驚異的打量著她,沉默了半晌,不由得苦笑道:「看來長公主對下官有疑心啊?」

  蒞陽冷笑了一聲,道:「今時今日,除了陛下,我不會相信任何人。」

  「可您相信梅長蘇,」夏江有些好笑道:「若是您知道這上古寺周圍隱藏的密探都是江左盟的人,想必您的這份信任會動搖吧!」

  蒞陽心底微微動容,神情卻是依舊古井無波,緩緩道:「我早就知道,不勞夏首尊費心了。」

  「這樣最好,長公主只要能做到真正的中立,兩不相幫,那麼謝侯爺定然無恙。下關言盡於此,告辭!」他說著轉身潛入了身後的竹林。

  蒞陽低下頭攤開手心,發現掌心裡密密麻麻全都是冷汗。

  聽說梁帝命禁軍封了東宮,怕是真的要有一場風波了吧?可是那些跟她有什麼關係?她緩緩靠在了背後的樹幹上,平復著沒來由的心悸。

  二十六年過去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日自己竟然又要重複少年時那種艱辛晦澀恐慌又無助的心路歷程,原來想要保護一個人是這麼的艱難?尤其是對她這樣手無縛雞之力又沒有實權或者謀略的閨閣婦人。

  如今他流放千里,她困守孤城,誰也不敢相信,誰也不能依靠。

  謝綺走了,景睿也離開了,謝緒也不在身邊,只有謝弼謹記著父親離開時的囑託,須臾不敢離開她半步。可是她心裡琢磨的事,卻是連謝弼都不敢講。

  「姑母,姑母,我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蒞陽回過頭,看到活潑耀眼的蕭景瀾嬉笑著跑了過來,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謝弼。

  「你怎麼進來的?」蒞陽有些納悶的問道,外間守衛森嚴,不得諭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蕭景瀾得意的一笑,揮了揮拳頭道:「當然是打進來的,他們也就能嚇唬嚇唬老弱婦孺,我蕭景瀾可不是吃素的。」

  蒞陽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女兒家整天這麼風風火火打打鬧鬧的,多危險啊?萬一傷到了,你父王和母妃可有得心疼。」

  「姑母多慮了,他們能奈我何?我好歹可是專門練過六年功夫的,再說了,我再不濟他們敢對我動手?」蕭景瀾笑的沒心沒肺。

  「你家裡一切都好?」蒞陽問道。

  「好著呢,」蕭景瀾一疊聲道:「豫津哥哥每次去找他他都樂的什麼似的。」

  謝弼過來扶著蒞陽道:「娘,咱們進去吧,您出來有好一會兒了。」

  蒞陽點了點頭,緩緩往回走去。

  「謝弼哥哥,你們今天回城不?」蕭景瀾環顧四周,很是好奇道:「要是不回去的話。我也就不走了。」

  「回去吧,」蒞陽若有所思道:「我好久沒見過緒兒了,」她對謝弼說道:「你去問問那些人,我不出城去,只想去同泰寺進香,求佛祖保佑緒兒平安如意,順利度過此難關,我們都無法陪著他,我實在是不放心。」

  謝弼點了點頭,安慰道:「孩兒知道了,您也不用太擔心,上個月緒兒還寄信回來,說一切都好,等學成歸來再盡孝道。現如今家裡這個樣子,他回來也沒有什麼用,還不如在書院好好呆著。」

  「姑母,為什麼陛下要對您下禁足令?難道是怕您出城去尋姑父嗎?可現在姑父都走好幾個月了,就算是去追也追不上了吧?」蕭景瀾不解的問道。

  蒞陽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經好久沒有面聖過了。」她歎了口氣,緩緩道:「如今這樣的情況,我也實在無顏進宮面聖。」

  謝弼的請求很快就傳進了蘇宅,梅長蘇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只囑咐負責保護的人小心一點,萬萬不能出差錯。即便他和謝玉確實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對那些孩子他卻並沒有多少遷怒。或許對一個劫後餘生的人來說,很多事情會比常人看的更開吧!

  蒞陽上山的那一天,府中恰好有些事,所以謝弼走不開,只得囑咐紫曦和紫苑好生照顧著。

  馬車在一小隊禁軍的護送下緩緩駛出了金陵城,想著她曾經無比熟悉的那條路而去。

  謝玉離開後,其實對蒞陽的生活並沒都有多大影響,因為這些年來大多數時間她其實也是這樣一個人過來的。有時候她會產生一種幻覺,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變,謝玉不過是出征或者外出辦差去了。

  可是偶爾想起甯國侯府大門上的封條,她也會從夢中驚醒。謝玉幾乎從來沒有食言過,他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所以她一直等著,也只能等著。

  但是如今東宮怕是要易主了,她所有的希望幾乎全都破滅了。


第218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二)

  馬車在山門外停下,蒞陽走下來的時候,看到高牆外一輛青帷小車靜靜停在那裡,車夫坐在牆根腳下拿草葉子編螞蚱玩,她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有一次謝綺拿彩色絲線繞在手指上教謝緒編蝴蝶和話花朵的情形。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可如今卻是一個陰陽兩隔,一個千里之外。

  「長公主?」身邊的紫曦輕聲道:「咱們進去吧!」

  蒞陽點了點頭,緩緩邁上了臺階。

  或許是來的時間不太對,所以寺院內的香客並不是很多,山風呼嘯而過,天色漸漸陰沉起來。

  蒞陽禮佛畢,出來時看到紫曦和紫苑在殿前的臺階下候著。看到她出來忙迎了過去!

  三人走過廣場的時候,聽到放生池旁的菩提樹下有人在彈琴。

  琴聲綺麗清婉,纏綿哀怨,正是流行甚廣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佛家聖地,原本彈奏這樣的曲目就不太適合,但是那琴音清越婉轉,動人心魄,大有繞梁三日不絕之效,蒞陽僅僅聽了一會兒,便忍不住想要駐足。

  「想不到這山寺之中,竟有如此琴曲高手!」她定了定神,感慨道。

  「常言道,深山出俊鳥,飛澗有沉魚。想必真正的曠世才子,大多都是不慕名利、自甘淡泊的,所以才會隱居在此。」紫曦緩緩道。

  「嗯,」蒞陽點了點頭,道:「咱們走吧,琴聲到哪裡都聽得見!」

  她們正要繞過欄杆往主道上走的時候,就見那菩提樹下走出了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僕,徑直朝她們走了過來。

  那人到了近前,躬身作了一揖,用頗為生疏的口音道:「有位故人想見見夫人,不知夫人可否移駕?」

  紫曦和紫苑對望了一眼,頗有些警惕的望著那人。

  蒞陽淡淡笑了一下,道:「你們不用緊張,應該沒有什麼事的。」

  她讓紫曦和紫苑在原地等著,然後跟隨那人走下臺階,繞過巨大的放生池往菩提樹下走去。既然連素日並無來往的懸鏡司首尊夏江都能私下來見她了,如今還有什麼故人是不能見得呢?

  琴聲已近尾音,彈琴之人似乎有些激動,琴音中充斥著緊迫和震顫,蒞陽漸漸覺得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樹下的青石階上,有人盤膝而坐,垂眸靜靜撫琴,在她的腳步頓住的那一刻,琴聲戛然而止。

  那人緩緩抬起了頭,蒞陽只覺得頃刻間喉嚨像是被人扼住,竟是再也說不出半句話。其實她走過來的時候約莫也猜到了幾分,但到底還是覺得不可能。

  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而且她不知道他現在還有什麼顏面來見她。

  「小寒!」他緩緩開口,那名侍從恭恭敬敬走過去道:「王爺?」

  宇文霖將懷裡的琴遞了過去,隨從收好之後放到了一邊的臺階上,這才走過來俯身將他扶起。

  蒞陽就這麼靜靜的望著他,內心平靜的沒有半點波瀾。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心神幾近耗竭,卻是再無餘力對別的事情有所反應了。

  「景睿已經去找你了,你為何會在金陵?」她終於還是淡淡開口,以一種平和的姿態。

  二十多年不見,他似乎並無多少變化,依舊文弱雋秀,清雅脫俗,只不過更加形銷骨立、清幽孤冷。

  宇文霖端詳了她半晌,忽然側過頭掩口輕咳了幾聲,這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虛弱低啞,道:「我來並非是為了景睿,還是想再見公主一面!」

  他們也曾纏綿悱惻、山盟海誓,承諾永不相負,她曾經那樣愛過他,可是這一刻,她的心底回想的卻只有景睿生日宴那一晚南楚咄咄逼人的情景。

  她吸了口氣,道:「當年別離之時,我們說的很清楚,以後都不要再相見了。你如今來找我,還有什麼意義?難道就是想看一看我家破人亡的情形嗎?」

  「公主,」宇文霖眼底閃過一抹驚痛,搖頭道:「你知道我永遠都不會想要傷害你。」

  蒞陽冷笑了一下,道:「你不想,可你也已經傷害多回了,你對我不聞不問,就是最大的眷顧。」

  宇文霖抬手撫上了身側的樹幹,苦笑著感慨道:「公主,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這次悄悄來到金陵,就是為了跟你道歉。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我永遠都抗不過天命。」

  他緩緩望向了蒞陽,眼神裡滿是淒迷和哀傷,「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我也無數次的幻想過來到金陵帶走你和孩子,但那終究只是個奢望。直到有一天,有人對我說能夠幫我實現這個夢想,我為什麼不答應呢?」

  蒞陽心頭一哽,差點立足不穩。

  「可那一天到底還是遲了,」他望著蒞陽,神情有些迷惘道:「那天晚上我就在侯府門外,親眼看著你兵不血刃化解了一場干戈。自始至終,你的眼裡只有謝玉,我才突然明白,原來你、你早就愛上了他。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怎麼可能愛上那種人?他一介武夫,成日只知道打打殺殺,而且人品低劣,冷酷陰狠,當年只是區區一個甯國侯世子,若非使了見不得人的手段,哪裡能娶到你?」

  蒞陽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幾乎是咬牙切齒般低喝道:「他再不濟也是我的丈夫,這天下人都有資格罵他,唯獨你,唯獨你沒有資格說他半句的不好。」

  宇文霖像是有些驚愕,喃喃道:「公主原來,已經這麼護著他了?難道你忘記了他曾經對你做過的事?」

  「你千里迢迢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嗎?」蒞陽閉了閉眼睛,有些不耐煩道:「如果是這樣,那恕不奉陪。晟王殿下請自便吧!」她正欲轉身離開,宇文霖卻急急走過來扣住了她的手腕,道:「且慢……」

  蒞陽緩緩側眸,望著搭在衣袖上那修長纖細的手,二十多年過去了,卻似乎沒有多少改變。她想,他這些年大概就和當初在棲梧院一樣吧,彈琴賦詩花前月下風雅依舊,像是活在夢裡一樣,所以就連歲月也是無法侵蝕到夢中的人,可是她早就已經醒了。

  她不動聲色的拂開了那只虛弱無力的手,她這個時候無比想念謝玉那雙溫暖堅實的手掌。如果謝玉在,如果謝玉在就好了。不行,她現在還不能想他,她現在絕對不能陷入軟弱和無助中。

  蒞陽深深吸氣,緊緊捏著袍袖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當年在暢音閣的時候,說過只會對我一個人好的,我都記著,可是你已經忘記了。」他略帶憂傷和淒迷的眼神望著她道。

  蒞陽忍不住笑了,道:「二十多年過去了,晟王殿下還是這麼天真。即便是你種一株花,這麼多年也早就開開落落許多次了,這世間哪裡會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有,」宇文霖認真的點頭道:「我對你說過的話,一輩子都不會變。我永遠都會和公主一條心的,無論什麼時候。」

  蒞陽只覺得莫大的嘲諷,心底霎時湧出無盡的激憤,末了,卻只是化成了一聲歎息,苦笑道:「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你還在等他?」身後傳來宇文霖莫名其妙的聲音,蒞陽沒有回頭,緩緩往前走去。

  「公主,不要等了,他回不來的。」

  蒞陽咬著唇沒有說話,他說他會回來再見她的,她當然相信。

  「你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有多麼複雜,流放只是個開始,並不是目的。有人要他死,所以他絕對不可能活著回到金陵見你。而你的一舉一動,也早在別人的眼線之下了。」

  蒞陽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握著袍袖的手開始簌簌抖動。

  「公主,你應該相信我,至少、至少我是景睿的父親,我願意傾盡全力幫助你,無論你想做什麼!」

  她想做什麼?她能做什麼呢?為什麼別人都覺得她會做點什麼?

  梅長蘇和夏江也說過讓她相信他們的話,可是現在她卻發現沒有一個人她敢相信。蒞陽抬手揉了揉眉心,轉過頭道:「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話,我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做不了。你回去吧,景睿應該還等著見你呢!」

  然後她再也不理會他的呼喚,急急繞過放生池走到了白石欄杆環繞的主道口,紫曦和紫苑走下臺階相迎。

  「走吧!」她籲了口氣,任由她們扶著,淡淡吩咐道。

  走下那段斜坡時,蒞陽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遠遠看到宇文霖在小寒的攙扶下站在那棵菩提樹下遙遙望著她。蒞陽想起宇文念說她父親病重,如今看來倒是真的,他說話的確有些氣力不濟,眉眼間泛出一種冷寂的死灰色,像極了、像極了她最後一次見父皇時的那種感覺。

  不管怎麼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他來見她最後一面,她還是有些感動的,也算是徹底釋懷了。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幽怨?都會被時間沖淡的,不管曾經多麼刻骨銘心。

  那到底是她曾經愛過的人,用盡了半生的熱情和激情,即便留下了太多的痛憾,可愛過就是愛過,這是不可否認也無法質疑的事實。

  不過一切早就結束了,她也再不願與他有半點牽扯和糾纏,即使她真的需要幫助,也絕對不會接受他的半點援手。她想謝玉也一定不希望她為了他在跟這個人有半點糾葛吧?

  她轉過頭往前走去,再無半分遲疑和留戀!


第219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三)

  「宗主,宗主,」黎綱急匆匆奔進了前廳,正好看到梅長蘇擁衾而坐,正閑閑的翻著書,忙過來行禮,稟報道:「剛才有弟子來報,說是蒞陽府門外掛上了白燈籠,莫非是出事了?」

  梅長蘇略帶狐疑的抬起頭望著他,微微沉吟道:「謝玉死了嗎?這不太可能呀,前幾天童璐還稟報說路上有盟中弟兄們暗中跟著,怎麼會這麼快出事?」

  「那會是什麼事?」黎綱想了想,忽然道:「莫非是景睿那邊傳回來的消息?好像聽說南楚晟王病危,莫非是去了?」

  梅長蘇有些好笑道:「黎綱你怎麼了?景睿又沒有開府,即便他生父真的去了,長公主于情于理也不可能明目張膽的舉哀呀?讓人去查一下吧!」

  「哎呀,我的確是糊塗了,看樣子景睿年前怕是回不來了!」黎綱忙應聲道:「屬下這就去查!」說著起身告退,剛走到門外,就見愁眉不展的言豫津走了進來。

  「言公子來了?」黎綱忙讓到一邊躬身行禮。

  「蘇兄這幾天怎麼樣?」豫津問道。

  「還好了,多謝言公子掛念。」黎綱一邊說著一邊帶他進去了。

  「豫津怎麼來了?好些日子不見了。」梅長蘇忙招手道。

  兩人見禮後重新落座,豫津皺著眉道:「這些天外出辦事,所以都沒來看過蘇兄。」

  「我沒事,對了,豫津今天怎麼唉聲歎氣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梅長蘇有些好奇道。

  豫津眼中流露出少見的哀傷和悲憫,聲音有些苦澀道:「前些天,謝弼來找我,說長公主掛念孤身在外的謝緒,他又走不開,所以暗中托我去探視,如果謝緒一切都好就沒有什麼,若是情況不對就把他帶回來。」

  梅長蘇的臉色微微一變,不由得合上了手中的書卷。

  豫津繼續道:「這個忙我自然要幫啊,所以當時就回家安排了一下出發了。等到了松山書院後卻發現他們推三阻四不讓進去,我就覺得有些納悶,往年我和景睿還一起接過謝緒,他們應該認識我的。所以我就留了個心,後來偷偷潛入書院打探,才得知了一個噩耗,」他歎了口氣,道:「那孩子竟然跌下山崖,找尋數日無果,現在天這麼冷,怕是、怕是早都沒有了。我不相信,親自縋下崖壁探尋過,嘖,別說是三更半夜什麼也看不到,就算是大白天的摔下去多半也活不成了。因為謝家出事了,所以書院那邊一直不敢報喪,大肆尋找了數日都未果……蘇兄你看,這都什麼事呀?」

  「那你……」梅長蘇定定望著他道:「你回來報信了?」

  豫津歎息道:「那還能怎樣?紙裡終究包不住火,長公主難道還能一直都不見兒子嗎?她平生最疼景睿和謝緒了,如今景睿,」說到景睿,眼睛不由的紅了,很是哀傷道:「還不知道會不會回來,而小緒兒竟然出了這樣的事,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麼熬過去。」

  梅長蘇定了定神,道:「你是從蒞陽府過來的?」

  豫津點了點頭,道:「是呀,我回來也不敢停留,直接就過去送謝緒的遺物了,原本想著私下和謝弼商量怎麼辦,誰知道長公主恰好進來聽到了,那樣子我這個外人看的心都快碎了。唉,你說這謝伯……他這一去,家裡一大攤事可全都落在長公主和謝弼身上了。我如今都不敢進她家門了,走到門口就想哭。」

  梅長蘇抿了抿唇,輕聲道:「生死從來不由人,或許這便是命吧!我想,金陵城比謝家慘的應該還是有的。好了豫津,你也別難過了,對了,長公主如今情況怎麼樣?有什麼需要的話你儘管吩咐黎綱,無論謝玉怎麼樣,景睿、景睿到底是把我當朋友的,他家裡的事,咱們能盡心的盡心,能盡力的盡力。」

  豫津喜出望外,道:「蘇兄你真是太好了,景睿果然沒有看錯人。那些不痛快的事我們都忘了吧!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看長公主情況不太好,所以才厚著臉皮過來,就是為了哪一天太醫要是不管有用了,好跟你借晏大夫呢!」

  「大家相識一場,何必這麼客氣?」梅長蘇淡淡一笑道:「晏大夫這邊,交給我就行了。」

  世間最淒涼悲哀之事,大約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吧!

  自那一日,蒞陽府便開始籠罩在了愁雲慘霧中。

  謝緒是幼子,且死於非命,不僅連個像樣的哭祭人都沒有,甚至無法在正堂設靈位。謝弼帶人收拾了他平日偶爾會住的偏院,將靈位棺柩等都設在那裡。又怕蒞陽看到了傷心,所以除了府外的燈籠一色兒蒙上白紗外,府中一律維持原樣。

  謝家事敗後,忽然就在金陵城變得孤立無援起來,仿佛外來戶一般,即便是發生了這樣的事,除了宮裡派人問候安慰過之外,便沒有幾個人敢登門來弔唁。

  謝弼自然是知道原因的,東宮壞事了,以前的同僚自然不敢與謝家再沾染上關係。譽王那邊的人更是避之而不及,誰敢在這個當口觸黴頭?

  停靈期間,只有府中的僕役奴婢們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堂裡焚燒紙錢、晨昏哭祭。

  謝弼原本想讓人去南楚送信找景睿回來,可是聽豫津說他南楚那邊的生父歿了,宇文念一個姑娘家頂不了事,景睿肯定是走不開的。想著他那性子,謝弼便也不忍心讓他為難痛心,所以暫時沒有報信。

  謝緒出殯那天,許久不曾出門的蒞陽扶著紫曦一直走到了府門口,外面大雪紛飛,像是漫天飛舞的白色紙錢。

  謝弼指揮著送葬隊伍一直到了街角,回過頭去看到蒞陽走下了臺階,神情蕭瑟的扶著門外的石獅子遙遙望著。

  「長公主,咱們回去吧!」眼看著送葬隊伍已經消失了良久,紫曦這才忍不住走上來輕輕拂落蒞陽肩頭的雪花,低聲道。

  蒞陽木然的回過頭望著她,紫曦又提醒了一句,她這才點了點頭。

  沒過幾天就是除夕了,按照往年的慣例,最隆重的就是祭祖了。可惜如今甯國侯府被封禁,所以只能在側院臨時佈置了一個簡單的小祠堂,由蒞陽主祭,謝弼陪同,叩拜燒香,祈求先祖保佑謝家子弟平安。

  往年都是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唯獨今天冷冷清清,府中一片死寂。

  謝弼扶著蒞陽走出側院,見她精神尚可,便試探著問道:「娘,今晚孩兒陪您守歲吧?」

  蒞陽點了點頭,淡淡道:「你若是沒事,就來吧!」

  「哎!」謝弼忙應聲道。

  他們回來的時候,齊嬤嬤領著幾名宮女已經站在堂屋外等著了。

  雖然她幾次上書請求出家,但是梁帝一直不允。所以如今在待遇上,長公主的供養依舊如前。天黑之前宮裡像往年一樣的賞賜和饋贈絲毫未減,甚至份例比以前還增加了。

  齊嬤嬤在蒞陽旁邊低聲稟報著,蒞陽只是默默點頭。

  「入冊後放入府庫吧,明兒讓世子去清點!」蒞陽有些疲倦,扶著門框道。

  齊嬤嬤躬身道:「奴婢遵命。」

  謝弼扶著她走了進去,放眼四周,一應器具擺設奢華依舊,燈燭皆亮,入目處只覺得滿堂華錦,令人眼花繚亂。可就是空蕩蕩的,看不到半點兒人影。

  謝弼扶著她走到了窗下的榻前,兩名宮女走過來侍候她脫掉外面的衣袍,潔面淨手後側躺在榻上休息,然後半跪在榻前為她捶腰揉腿。

  榻前的鎏金香爐裡靜靜焚著蘇合香,蒞陽自從景睿生日宴後就偶發心絞痛,平時雖然也服湯藥,但並不能盡除,所以大夫便讓室內常點蘇合香,說是可以緩解病發,試了一段時間後倒真有奇效,所以就一直用著。

  蒞陽望著嫋嫋升起的香煙,忽然緩緩問道:「前次你讓人捎往黔州的棉衣可到了?」

  謝弼忙回話道:「算算日子,應該到了。」

  蒞陽閉上眼睛,喃喃道:「黔州多瘴氣,潮濕陰冷,我忽然想起來安息香治寒濕冷氣,剛才齊嬤嬤說宮裡送了些,下回給他捎點吧!」

  謝弼點頭道:「是,孩兒記住了。」

  蒞陽歇了一會兒,漸漸有了些精神,便打發兩名小宮女下去,讓紫曦拿來金銀錁子像往年一樣開始一個個裝在紅紗繡袋裡。

  「你爹說緒兒嫌他的紅包小,所以今年就給他包個最大的,比你和景睿的都大。」她一邊說著一邊捏起各式各樣的金銀錁子往紅紗繡袋中塞。

  邊上侍候的紫曦和紫苑面色淒哀,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謝弼心底頓如刀割,他自幼雖然也有些調皮頑劣,但大都是跟景睿在鬧,對謝綺和謝緒卻是愛護有加,更是在謝緒小的時候和景睿、豫津搶著抱出去玩。

  「娘,」他定了定神,起身過去在榻前跪下,輕輕按住她的手柔聲哄道:「夠了,夠了,再多反倒不好。」

  蒞陽不解,有些疑惑的抬起眸子望向了他。

  謝弼道:「您以前不是說故意給他包的少,這樣用完了才會來找您要嗎?您這要是給他包那麼多,這孩子又該好久悶著不出聲了。」

  蒞陽不由得緩緩笑了,反手倒出一半道:「還是弼兒聰明!」

  謝弼有些辛酸,還是笑了一下,幫她把裝好的紅包放到了另一個盤子裡。他在心裡默默算著,景睿、他、謝綺、謝緒、卓青遙、卓青怡,往年就是六個。

  可是今年卻是九個,謝弼有些納悶,想要問一下,終究還是忍住了。

悠于 2016-6-27 15:21

第220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四)

  元佑六年,大年初一,府中依然是冷冷清清的。

  到了中午,穿得喜氣洋洋的蕭景瀾和言豫津結伴前來拜年,謝弼心裡很是歡喜,忙領了他們進去見蒞陽。

  蒞陽看到這兩個孩子,也難得的露出了笑臉,受過他們的禮後,便給一人發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紅包,謝弼像往年一樣打趣了半天,吵著要跟他回去向言侯討紅包,豫津笑嘻嘻的讓他去城外道館要去。

  幾人鬧了一會兒,豫津便因為還有別的事,所以提前告辭走了,只留下蕭景瀾嘰嘰喳喳的圍著謝弼轉。

  謝弼怕她吵到蒞陽,便扯著她道外面去說話了。

  「哎,你說這豫津過來我還能理解,畢竟他這人本來就仗義,況且又受了大哥的囑託。可是你怎麼來了?最奇怪的是我娘似乎知道,她昨晚專門多備了三個紅包!」謝弼沉吟道。

  蕭景瀾笑嘻嘻道:「我當然要來了,前幾年不在金陵,如今既然回來了,那是定然要來拜訪的,」她壓低聲音,湊到謝弼耳畔悄聲道:「何況這也是父王和母妃的意思,他們不方便過來,就讓我來瞧瞧姑母。」

  兩人正說話的時候,忽見管家匆匆過來稟報,說是有客人來了。謝弼看他神情怪異,便也很奇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正沿著主道緩緩而來。

  那人身姿挺拔,青衣磊落,即便是在這樣的天氣裡,依然只穿著單薄的袍子,不但絲毫不顯得畏縮淒寒,反倒像輕鬆寒柏一樣冷冽傲然。

  謝弼心頭一哽,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是下意識的走過去相迎。他邊上的蕭景瀾神色有些緊張的環顧四周,直到確定那人只是一個人前來的時候才放下心來。

  卓青遙的造訪,令蒞陽有些驚愕也有些欣慰。

  她顫顫巍巍的接過了他懷中的繈褓,無限愛憐的望著繈褓中安安靜靜吮著手指的小傢伙。這是她的外孫,是她那苦命的女兒拼死保住的骨肉,是她留在這世間的唯一念想。

  「原來已經長這麼大了?」她像是捧著無價珍寶一般,輕聲呢喃道。

  「是的,已經快八個月了。」卓青遙跪在面前回話,神色不辨悲喜。

  「有名字了嗎?」蒞陽小心翼翼的問道。

  卓青遙搖了搖頭道:「還沒有,青遙想請長公主賜名!」

  蒞陽有些詫異的望著他道:「這是你們卓家的長孫,起名的事怎麼算也輪不到我呀?」

  卓青遙垂下眸子,道:「這是家父和家母的意思,而且,綺兒應該也是這麼想的。」說到這個,那個神情堅毅的年輕人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蒞陽極力忍住心頭湧動的激烈情緒,思索了片刻,道:「琦睿福生,一切皆因景睿而起,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叫卓琦你看如何?」

  卓青遙心底微微一動,點頭道:「好!」

  「你父母都還好嗎?」蒞陽低頭哄著孩子,不著邊際的問道。

  「父親的狀況不太好,失去一身修為之後整天鬱鬱不樂,所以一直在玢佐休養,青怡在身邊照顧。由於外祖父身體每況愈下,所以今年由我陪母親過來探看。」卓青遙神色恭敬,一如往昔。

  謝卓兩家決裂後,其實是兩敗俱傷。甯國侯府倒了之後,天泉山莊也是元氣大傷。卓青遙過早的接過了父親肩上的重擔,以重振家族聲威為己任。

  那件事之後,大家也都冷靜了下來。他想了很久,也漸漸開始明白,那天晚上其實有很多種辦法,但是他們卻都在激憤之下選擇了最錯誤也最愚蠢的方式。

  雖然在譽王的力保下卓家沒有受到朝廷的追究,可是在江湖上卻也喪盡了顏面。謝玉欺瞞他們父子不假,但是真正讓他們甘願為他效力的卻並非那看不到的殊榮和光耀,而是一種神聖的使命感。

  他們本來只是簡單的江湖人,終其一生也跳不出草莽英雄的眼界。但是忽然有一個人走出來為他們開拓了視野,打開了全新的格局,讓他們看到了以往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願望和志向。

  既然已經做了,那麼再去追究原因和意圖又有什麼意義呢?

  最讓他痛心的不僅僅是失去了愛妻,還有那個曾經從孩提時期就敬仰崇拜的精神偶像突然間變得面目全非。他年少時曾經引以為傲且為之奮鬥的事業原來只是個騙局,而他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籌碼,這讓他根本無法相信並且接受。

  可是一碼歸一碼,無論謝玉怎麼樣,對於蒞陽和謝弼,他卻是無從怨懟,尤其是在得知謝緒的事情後。畢竟他原本也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所以如今看到這樣淒清零落的情景,心裡自然也百般不是滋味。

  但是一切到底不同於以往了,即使恩怨兩清,也不可能再回到昔日的親密無間。

  卓青遙略坐了一會兒,便藉口還有事要先回去。

  蒞陽也不便再留,只得命紫曦將匆匆準備的見面禮一併交給了他。

  如今他改口不再稱她岳母而是長公主的時候蒞陽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綺兒不在了,這個孩子僅僅維繫的不過是表面上的一絲關聯而已。

  臨別之際,蒞陽攤開手,將一個古樸陳舊的小木牌遞給了卓青遙,道:「青遙行走江湖見多識廣,可否幫我看看,這個東西有什麼來歷?」

  卓青遙恭恭敬敬的接過,仔細看了一下,皺眉搖頭道:「像是什麼門派的信物,但是江湖上門派眾多,所以我一時間也無從辨認。」

  蒞陽像是有失望,歎了口氣道:「無妨,我也只是隨便問問。」

  卓青遙看她這樣子不由得心生憐憫,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新婚夜謝綺在他懷裡哭著說的一席話,她要是活著,怎麼忍心看到自己的母親落到這般淒涼的境況?

  「不過您要是不急的話,可否給我些時日去查一查?」他問道。

  蒞陽有些驚喜,道:「好啊,那真是太感謝了。」她頓了一下,輕聲道:「不過此事你先不要聲張,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卓青遙雖然有些納悶,但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道:「請您放心吧!」

  開春以後,蒞陽的身體依舊不太好,卻堅持接管了府中的賬。謝弼怕她累著,幾次三番的想要幫忙都被她拒絕了。謝弼想著她現在有事做也挺好的,至少可以轉移注意力,比以前整日黯然神傷要好,於是便不再去勸她。

  像以往一樣,她依然深居簡出,除了每月前往山寺上香禮佛,幾乎足不出戶,也不與外人結交攀談,完全像是與世隔絕的樣子。

  三月二十七,春獵開始,梅長蘇伴駕前往九安山,蒙摯自然也要率禁軍護衛鑾駕,南勝門周圍的暗哨似乎一夜之間松緩了許多,但也僅僅只是幾天而已。

  四月初四,文殊菩薩聖誕,府中一早就備好了香燭供品等,但是車駕還沒到城門口就被一隊禁軍擋住了。前面護送的謝弼下馬過去詢問,卻驚愕的發現原本守城的巡防營竟然換成了全副武裝的禁軍,而指揮的那個將官他也從來沒有見過。

  「弼兒,怎麼回事?」蒞陽掀開車簾,皺眉問道。

  謝弼神色古怪,走過來有些抱歉道:「今兒怕是出不去了。」

  蒞陽皺眉,納悶道:「不是說可以外出禮佛嗎?我又不會去別的地方。」

  謝弼低聲道:「並不是針對您,所有人都不能出城,娘,咱們先回去吧,我覺得似乎不太對勁。」

  蒞陽見他神色鄭重,像是有什麼隱情,便沒有再問,下令打道回府。

  此後幾天,他們才隱約等到消息,梁帝外出之時,京城的防衛已經落在了皇后和譽王手中。真相昭然若揭,不外乎就是謀反逼宮。蒞陽有些慶倖這個時候她終於可以置身事外了,也慶倖謝玉這個時候不在,如果他在的話,又該如何呢?忠於梁帝還是依附譽王?

  左不過又是一場十三年前的浩劫,血流滿地,人心惶惶。

  十幾天後,這場小規模的叛變就被鎮壓了。四月二十二日,鑾駕歸京,百官相迎。

  因為錯過了謝綺的周年祭,加之她的墓地遠在千里之外,蒞陽只得和謝弼帶了她的靈牌前往同泰寺補做法事。

  並非特殊的禮佛節日,所以山寺寂靜,並沒有多少人。

  他們進了山門後便有小沙彌通稟,不一會兒知客僧就迎了出來。謝弼對於這些事情不太熟悉,便也不好插手,只得靜靜跟在別人後面看著。

  法事在後殿的小廣場上設壇舉行,由於一早就派人過來捎話了,所以等他們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然後開始設供、持咒、請佛、大供養等,主持的僧人帶著全場弟子念《高王觀世音真經》,蒞陽端端正正跪與神龕前,手指上繞著一串小葉紫檀念珠,微閉著眼睛同僧侶們一起誦念,只願能消洱亡者累劫罪業,早登極樂。

  到最後念完圓滿咒、吉祥頌結束法事時,蒞陽才發現雙腿已經麻木,由於謝弼和宮女們都跪在最週邊,所以無人侍奉,她只得以手撐地勉力起身,這個時候,跪在旁邊的一位小沙彌禮貌性的伸手相扶,袍袖下滑,露出了小臂上一塊銅錢大小的青黑色印記,那個熟悉的花紋讓蒞陽心頭一悸,不由得抬頭看了過去……


第221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五)

  馬車路過城西的時候,水邊一群浣衣少女正結伴回家,清脆婉轉的歌聲在風中飄蕩。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蒞陽掀開窗簾,看到薄暮下歡笑奔跑的少女們挎著籃子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岔路口,只有銀鈴般的笑聲依舊在風中回蕩。

  這個年齡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悅都是極致的,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山盟海誓即便脆弱單薄,卻也是最為真誠熾烈的。

  如果有來世,再也不要托生到帝王仕宦家,去做個普通的山野女子吧,哭也好笑也罷都是痛快淋漓的。蒞陽放下簾子的時候,心裡不由得浮現起當年太夫人留書出走的情景。

  她緩緩閉上眼睛,仿佛能想像出一輛普通的馬車載著一個遲暮的老人緩緩消失在夕陽下的古道盡頭……即便曠野裡都是孤寂,那也是溫暖而舒心的。畢竟人活一輩子,只有孤獨才是永恆而充實的。

  馬車剛一進城,蕭景瀾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攔住了謝弼。

  蒞陽坐在車裡聽不太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能聽到謝弼不停地壓著聲音重複道:「你小點聲,我聽到了……哎呀,你小聲點……噓,你吵到我娘了……」雖然不停地重複著,但卻沒有半點的不耐煩。

  蕭景瀾一直把他送到府門外,這才跟蒞陽打了個招呼,興高采烈的回去了。

  謝弼扶蒞陽下車,蒞陽有些納悶道:「瀾兒既然來了,為何不留下來用飯?」

  謝弼神色有些古怪,道:「她大概是路過吧?沒給家裡打招呼,怎麼能擅自留下呢?」

  蒞陽淡淡一笑,道:「說的好像她每回出門會給家裡打招呼一樣!」

  謝弼知道瞞她不過,這才微紅著臉有些不好意思道:「她在城門口等我呢,說要約我出去玩。孩兒實在不好推諉,就……」

  「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麼婆婆媽媽的,無論答應還是拒絕,都要乾脆點,別浪費人家姑娘的心意。瀾兒性情就是再怎麼大大咧咧,終究也是個女孩子。」蒞陽似有不悅道。

  謝弼忙一疊聲的賠罪道:「孩兒受教了,母親放心,孩兒知道該怎麼做。」

  蒞陽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她這些天頻繁上山禮佛,有時候謝弼陪同,謝弼抽不開身的時候蕭景瀾就自告奮勇的陪她前去,儼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府中的半個主人。因為她的出現,讓原本沉寂冷清的府中多了幾絲生機和活力,所以府裡的下人們也都分外歡喜。

  譽王下獄,皇后被廢,懸鏡司被封,這三件事的衝擊毫不亞于當初甯國侯府落敗。

  短短一年的時間,朝中格局大變,一時間那些昔日的老臣都是人人自危,紛紛進宮哭求梁帝,想要求個恩旨告老還鄉。

  蘇宅,梅長蘇站在階前望著綠意盎然的庭院,不知道在想著什麼,眉宇間是深深的憂慮。如今局勢變得莫名其妙,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到底是天意還是有人在背後主使?

  可是如今的京城,太子被貶,譽王被囚,靖王獨大,立儲幾乎是指日可待的事,還有什麼人有能力暗中破壞他苦心經營的這一切?

  「宗主,」甄平緩緩走了過來,躬身行禮道:「夏江一直不見蹤影,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懸鏡司的弟子,更是沒有一個人能提供有用的線索。」

  「夏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哪裡會這麼容易落網?」梅長蘇不為所動,淡淡道:「再等等吧,他一定比我們更不耐煩。」

  甄平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屬下還有一事要稟報……黔州那邊的眼線斷了三天了。」

  梅長蘇微微一驚,側過頭道:「可查出原因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甄平搖了搖頭,道:「一無所獲,這情景就像當初咱們截斷秦般若的眼線而她束手無策一樣,一直在查,但是連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

  「哼,泥鰍再大也掀不起風浪,現在的謝玉還能成什麼氣候?他既然自己不老實,那就是找死。吩咐下去,照原計劃行動。謝玉不能再留了,他和夏江一樣老奸巨猾,看來一定留了後手的。」他眉頭微皺,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戾氣。

  甄平忙道:「屬下遵命!」

  端午節過後,金陵城中又開始下起了下雨。

  蒞陽斜倚在出簷下的竹榻上,有些出神的望著廊下綠玉般的芭蕉。劈裡啪啦的雨點聲仿佛節奏明快的音樂,在耳畔此起彼伏。她抬手掩口,斷斷續續的咳嗽著。

  齊嬤嬤不知道從哪裡走了過來,急急拿了件衣服給她披上道:「殿下身體一直不見好,可不能再這樣作賤了,快回來吧!」

  蒞陽啞著嗓子道:「我在屋裡悶的更難受,咳咳咳,你要是真的想讓我多活幾天就別管我,讓我舒心會兒吧!」

  齊嬤嬤嚇得什麼一樣,忙不迭的勸著,蒞陽似有些不耐,擺了擺手道:「讓紫曦把藥送來吧,我這多半天都渾身無力的。」

  齊嬤嬤忙躬身退下了,不多時紫曦就托著黑漆描金盤子沿著廊子走了過來,蒞陽緩緩支起身,抬眼瞟了一下周圍,點了點頭。紫曦將盤子放下,拿起藥碗以袖掩口一飲而盡。

  「你這傷寒也好的差不多了吧?藥喝多了也有毒,以後想別的辦法吧!」蒞陽悄聲道。

  「殿下放心,奴婢無恙。」紫曦放下藥碗,跪在旁邊的墊子上道。

  「這些時日,委屈你們了。」蒞陽有些感慨道,「只怪我半生懶怠,心思愚鈍,所以想掩人耳目也沒有個拿得出手的好主意。」

  「殿下切莫妄自菲薄,」紫曦微微一驚,忙道:「奴婢跟隨殿下多年,終得近身侍候,已是三生有幸,無論殿下吩咐什麼,奴婢定當從命。何來委屈之說?」

  她頓了一下,有些困惑道:「既然殿下早就對齊嬤嬤起疑了,為何還要把她留在身邊呢?這樣豈不是事事都得小心?」

  蒞陽神色有些淒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到底還是狠不下那個心,她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就照顧我,如今已近四十年,有些感情,哪裡是說舍就能舍掉的?我在心裡還是盼望著她能回心轉意,如今到底年邁,真的打發出去了可怎麼活?」她頓了一下,繼續道:「還有,我不動她也是怕打草驚蛇。現在稍微有個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戰的不行,生怕應付不過來。」

  「殿下原本可以與世無爭安享晚年,為何卻要冒這樣的險呢?而且,即便是真的成功了,那位主子也不是仁善之輩,難保不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紫曦有些疑惑的問道。

  蒞陽緩緩抬手,望著腕間松脫的鐲子幾乎滑到了手肘,這才苦笑著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心思太重的人,是怎麼樣都長不胖的,你瞧是吧?」

  她答非所問,反而輕輕鬆松摘下了那只色澤通透水頭瑩潤的翡翠鐲子,抬手扔到了雨中,玉鐲與青石板相撞,發出無比悅耳的聲音,頃刻間便斷裂成兩截,有一半滾到了芭蕉下的泥土中。

  紫曦滿面驚訝,不解的望著她。

  她閑閑的理了理青黑色的廣袖,若無其事道:「那只鐲子,即便是摔壞了不能用了,它依然是上好的翡翠,不是一般金石可比的。」

  紫曦呆呆的點了點頭,還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雨聲漸急,水滴漸起來在她的裙擺上引出了細小的痕跡,蒞陽抬眼望著朦朧薄透的雨幕,道:「那麼貴重的鐲子,我之所以可以捨棄是因為我有許多,可我如果只有一個,又怎麼捨得隨時棄置呢?」

  紫曦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道:「奴婢有一點點明白了。」

  「對了,弼兒有沒有起疑?」她忽然問道。

  「二公子原本就細心謹慎,奴婢覺得他應該看出了什麼,只是沒有聲張。上次奴婢帶人把裝香燭紙錢的箱子抬上馬車的時候,二公子恰好看了,他眼神在車輪上掃了幾眼,神色有些狐疑。」紫曦如實稟報道。

  「無論他看出了些什麼,此事他最好不要插手。」蒞陽緩緩坐起身,望著飛濺到腳邊的水滴,道:「無論成敗,我都不希望牽扯上他。」

  紫曦微微皺眉道:「可是,奴婢覺得最該做這一切的就是二公子啊?為何您卻要瞞著他呢?」

  蒞陽苦笑道:「這些時日我大病不起,四處尋醫,恐怕看他的眼睛比看我的眼睛多的多吧?何況咱們行事本來就沒有什麼把握,何必帶累那麼多人?」

  正說話間,就見謝弼和蕭景瀾沿著廊子大步走了過來,看到她坐在這裡,謝弼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有些擔心道:「娘,您怎麼在這裡呀?吹風淋雨的,萬一病情加重了可怎麼辦?」

  蒞陽扶著紫曦的手,款款走過來道:「我剛喝過藥,嘴裡發苦,胸口也悶,所以出來透透氣。」


第222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六)

  蒞陽扶著紫曦的手,款款走過來道:「我剛喝過藥,嘴裡發苦,胸口也悶,所以出來透透氣。

  蕭景瀾笑嘻嘻的抬手接了把雨水抿了一口道:「這雨水可是甜絲絲的,所以吸幾口水汽嘴裡應該也就不苦了吧?」

  謝弼忙拍落她的手,皺眉道:「你這瘋丫頭,雨水怎麼能喝?小心鬧肚子。」

  蕭景瀾笑著道:「這有什麼啊,我父王說姑母小時候大冬天還跑出去偷偷吃雪,還就著蜜餞吃,姑母是不是啊?」

  蒞陽不置可否,含笑搖頭道:「你父王整天跟你念叨這些事,難怪你越來越頑劣!你可千萬別學啊,等吃過以後牙疼就後悔了。」

  謝弼倒是有些驚訝,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你們這會兒來,可有什麼事嗎?」蒞陽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來。

  「哦,是這樣,雨勢太急,東廂房那邊靠外的窗戶鑽進了不少水漬,孩兒打算向您要內庫的鑰匙,讓人搬一卷油紙糊一糊,不然那一溜臥室怕是晚上都不能睡人了!」謝弼道。

  蒞陽眼珠子悄悄轉了一下,神色有些怪異,若有所思道:「哦,原來為這個呀?可是,」她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道:「府上現在已經缺人手到需要你幹這樣的話了嗎?」

  謝弼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也不是了,以前都是管家管這些瑣事的,可現在您不是親自執掌庫房嗎?所以管家頻繁來請命覺得不太方便,孩兒就自告奮勇來了。」

  蒞陽不動聲色的打量著他,看到他神色躲閃,眼中似乎還有些緊張和迷惑,想到方才紫曦的話,心下漸漸明朗起來,看來謝弼果然是有些懷疑,所以想要親眼見證府庫是否如常。

  「紫曦,去帶幾個人開庫,搬一捆上好的油紙給東廂房糊窗戶。」蒞陽側頭吩咐道。

  「是!」還不等紫曦退下,謝弼忙道:「正好孩兒也沒事,跟她一起去吧!」

  「不用了,那種小事自有下人們去做,哪裡用得著你親自跑腿?」蒞陽忽然出聲道,謝弼已經邁出去的腳便頓住了,一時間左右為難。他素日裡雖然花花腸子多,且能說會道,但是到了母親面前,總覺得有些笨嘴拙舌,耍一點小心思都要費半天勁。

  「你們正好也沒有什麼事,就陪我回去吧!這裡坐得久了還真有些冷!」蒞陽朝蕭景瀾招了招手。

  「呀,姑母您還喝藥著怎麼能到這風口坐半天呢?」蕭景瀾過來扶她,一眼瞥到了竹榻旁小幾上的藥碗,很是心疼的抱怨道。

  「這藥喝的多了,其實也就不管用了。」蒞陽邊走邊道:「就像你第一次生病,可能才吃一副藥就好了大半。但是第二次、第三次生同樣的病時,可能吃好幾副藥都不見效呢!所以呀,有時候這藥也不是什麼病都能治的。」

  謝弼心裡有些懊惱,一路上都悶不吭聲。直到把蒞陽送回房告退後,才長長的籲了口氣。

  「哎,謝弼哥哥,你怎麼了?」蕭景瀾不解,忍不住失笑道:「你瞧,傘都撐歪了,下雨天也這麼心不在焉的嗎?」她說著順手扶正謝弼手中的傘柄,也不怕雨水弄濕了裙角,繼續快活的踢著地上的積水。

  「我覺得,我娘好像有事情瞞著我。」謝弼猶豫了好久,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這有什麼?我父王他們肯定也有很多事瞞著我,大人們都是這樣的。」蕭景瀾不以為然道。

  謝弼很是無語道:「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誰說我不明白?」蕭景瀾很不服氣道:「你剛剛就是想去府庫看看吧,結果姑母沒讓你去,所以你才生悶氣的吧?」

  謝弼陡然一驚,愣愣的打量了她半天,用不太相信的語氣道:「你、你……你怎麼知道?」

  「那麼明顯的,恐怕紫曦都看的出來吧!」蕭景瀾嘿嘿一笑,忽然收起手中的傘,鑽到謝弼的傘底下擠眉弄眼道:「你是不是惦記著姑母的財產呀?」

  「你胡說什麼呢?」謝弼頓時急的面紅耳赤,道:「我何曾有過這樣的心思?」

  「哎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姑母的俸祿可是和我父王一樣多呢,所以就算沒有了甯國侯府,她也能養你一輩子的!還有呀,最重要的是,我父王沒有兒子,所以我出嫁的時候肯定能陪半個王府的嫁妝,到時候還不都是你的?」蕭景瀾沒羞沒臊道。

  謝弼整個人快要抓狂了,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一把將傘扔在雨裡,也不提袍擺,使勁踩著水氣哼哼的往前走去。

  「哎,你怎麼了?」蕭景瀾忙撿起他的傘追了上去,一邊叫道:「不用太激動啊,謝弼哥哥,我父王以前還說過你適合當地主,等咱們成親後我就跟你去當地主婆,你等等我呀……」

  五月十三,伽藍菩薩聖誕。

  紫曦領著幾名家丁抬了兩口箱子準備裝上馬車,遠遠就看到謝弼站在路邊。她神情有些緊張,吩咐下人們小心輕放,熱自己則急步走過去見禮。

  「奴婢見過二公子?」紫曦也不敢抬頭,福了福身道。

  謝弼神色有些冷峻,帶著幾分譏誚道:「那箱子裡裝的什麼?」

  紫曦忙道:「都是些香燭紙錢以及要佈施的東西,長公主每次出行都帶的,二公子不會不清楚吧?」

  謝弼冷笑道:「真當我是瞎子啊,香燭紙錢能有多重?就算是放十箱,恐怕車子也不會沉成那樣吧?」

  紫曦頓時啞口無言,急的額上冒出了冷汗。

  「紫苑最近神神秘秘,隔三差五就失蹤幾天,你不會不清楚吧?」謝弼又問道。

  紫曦忙搖頭道:「奴婢的確不太清楚。」

  謝弼冷笑了一聲,道:「你心裡明白,我早就起疑了,但是一直沒有說出來是因為不太確定,今天找你問話,自然是因為我手裡已經掌握了些證據。看在你侍候我娘多年的份上,我並不打算為難你,還是老實交代吧,你到底為誰效命?」

  紫曦嚇了一跳,忙道:「奴婢當然是聽命于長公主,二公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你要裝聾作啞,那我也沒有辦法了!」這個時候蒞陽走了出來,他忙迎了過去。

  「你們在說什麼呢?」蒞陽有些好奇的問道。

  「沒什麼,孩兒在叮嚀一些事。」謝弼忙道。

  蒞陽不疑有他,便也沒有多問,紫曦則是如蒙赦令,轉過來扶她上車去了。

  是夜,更深人靜之時一條黑影穿過重重院落往草木茂盛的花園奔去。謝弼尾隨其後,看到那黑影停在了西北角一座花架前。他隱身在假山之後,偷眼望去,原來那花架前已經有人在等著了。

  濛濛月光之下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形依稀有些熟悉,他正在心裡猜測的時候,見那黑影拱手道:「見過夏首尊!」謝弼登時嚇了一跳,前些時日譽王舉兵造反,事敗後被囚,皇后被廢,而夏江卻逃走,成了欽命要犯,外間都在傳聞他肯定早就逃出了京城,哪想到他竟然一直在金陵?

  謝弼大驚之下往後退了一步,不想腦袋磕在石壁上,不由得輕呼了一聲,那邊夏江已經驚覺,望著假山這邊沉聲道:「誰?出來吧!」謝弼一時間雙腿有些發軟,氣息越來越亂,而夏江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他幾乎能感覺到額頭的汗水滑落下來滴入了眼睛。視線裡頓時模糊了一片,謝家與夏家素來並無交情,如今夏江行跡敗露,殺人滅口也不是不可能的,而謝家敗落,他也只是一介平民,即便死於非命,除了母親,還能驚動什麼人呢?

  想到謝綺和謝緒,他忽然覺得僵麻的身軀漸漸恢復了知覺,腦中迅速掠過此處的地形和位置,當下來不及細想矮身鑽進了假山後的花叢裡。

  此刻要是奔逃,絕無生還的可能,只有借著自己對周圍環境的熟悉先躲起來再說。靜寂的暗夜裡,他狂亂的心跳和愈來愈近的呃腳步聲顯得越發清晰。

  心跳如擂鼓般在耳畔響起,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軀體,正懸浮在半空中靜靜俯瞰著暗夜裡的一切。那種攝人的殺氣在空氣裡彌漫,讓他覺得每吸進一口氣恐懼就會加深一分。

  混沌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卓青怡清婉可人的面容,她以前老是嘲笑他武功太差,遇到壞人肯定跑都不跑不了,沒想到竟然真的到了這一天。正當他意識恍惚之時,耳畔忽然迴響起蕭景瀾放肆的笑聲,她揮舞著拳頭說以後遇到了壞人會保護他……

  『咻』的一聲,忽見一道黑影從假山後暴起,夏江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

  謝弼蹲在黑黝黝的花叢裡腿腳都麻木了也不敢動,他不知道夏江有沒有走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附近,更不知道剛才那個神秘的黑影到底是誰。

  直到不遠處傳來巡夜人說話的聲音,他的心臟才緩緩回到了胸腔裡。

悠于 2016-6-27 15:21

第223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七)

  次日一大早,蒞陽梳洗畢正在靜室做早課時,小宮女走進來悄悄稟報說謝弼求見,她只是略微頷首並未答覆,直到念完經這才在小宮女的攙扶下起來坐到窗下的榻前,吩咐她讓謝弼進來。

  蒞陽剛拿起茶杯還沒來得及喝水的時候,謝弼已經匆匆走了進來,在她面前跪下道:「孩兒給母親請安!」

  蒞陽啜了幾口清茶,放下杯子拿帕子抿著嘴角,道:「有什麼事不能早膳的時候說嗎?」

  謝弼抬起了頭,蒞陽看到他眼圈發青,臉頰上還有清晰的劃痕,不由皺起了眉頭,道:「你昨晚沒睡好?臉上那是怎麼回事?」

  「孩兒昨夜跟蹤紫曦,看到她與外人會晤,無意間驚動了那人,為了逃跑躲進了花叢裡,所以才成了這副樣子。」謝弼定定打量著她,沉聲道。

  蒞陽神色微微一變,吐了口氣道:「你好端端的跟蹤紫曦做什麼?」

  「都到這個份上了,母親還打算瞞著孩兒嗎?」謝弼突如其來的激動起來,蒞陽瞥了眼門口侍立的宮女,示意她們都退下,這才緩緩開口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我瞞著你什麼了?」

  謝弼吸了口氣,道:「紫曦暗中與欽命要犯夏江會面,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咱們哪裡還撇的清關係?譽王謀反事敗,孩兒已經被刑部傳喚去問了好幾次話,如果現在再跟夏江扯上關係,那以後府中何來安寧?」

  蒞陽冷笑了一聲,牽起嘴角有些好笑道:「安寧?呵,失勢的家族何來安寧之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父親流放已經很久了,你可知道他因何獲罪?」

  謝弼愣愣的望著她,搖頭道:「孩兒、孩兒也不太清楚,問過刑部的官員,他們說一切由陛下聖裁,臣下不敢妄言……」

  「那麼綺兒和緒兒為什麼死的你知道嗎?」蒞陽咬了咬牙,眸中泛起洶湧的恨意。

  謝弼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有些懵懂的望著她,喃喃道:「這、這有何聯繫?」他忽然皺眉,有些激動道:「綺兒是大哥生日那夜受驚過度才會導致難產,追根接地,譽王脫不了干係,可母親、母親怎麼卻在這麼特殊的情況下冒奇險暗中支持他?」

  蒞陽自嘲的笑了笑,低聲道:「你到底還是知道了?」

  「卓家如今應該效忠于譽王了吧?母親……母親一直通過青遙大哥在與譽王舊部暗中來往,提供財力支援,孩兒也是這幾天才查得的。您剛才還說綺妹的事,難道您忘了我們和譽王府算是有血仇了嗎?」他有些失神的呢喃道,明明不敢苟同,卻又不能質問。

  蒞陽臉色變冷了,坐直了身體,緩緩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就連譽王其實也只是別人利用的棋子嗎?我們真正的仇人並不是譽王,而是最終獲益的人。獻王被貶,譽王遭囚,金陵城原本最大的兩股勢力蕩然無存,朝臣紛紛上書,可是陛下遲遲不肯立儲,說明他心裡並不糊塗。」

  謝弼很是震驚,道:「母親難道想要逆天而行嗎?靖王會是未來的太子,這是路人皆知的事,可您暗中扶保一個被囚的逆犯,根本沒有任何勝算,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

  蒞陽苦笑了一下,神色淒婉而無奈,低歎道:「真正逆天而行的是那些整天喊著立儲的人。什麼是天?陛下就是天,作為大樑臣民,拂逆聖意才是最大的忤逆。譽王謀逆又如何?那是你不知道當年的陛下是如何登基的。」

  謝弼不可思議的望著她,瞪大了眼睛道:「難道母親以為,陛下至今仍屬意譽王?」

  「我也不敢肯定,可如今譽王是我唯一的籌碼,我不能輕易放棄。」蒞陽抿了抿唇,春水般溫柔的眸中泛出少見的堅毅。

  謝弼到這裡基本上全都明白了,有些無力的癱坐在地,嘴唇顫抖著道:「您做的這一切,都是、都是為了我父親?」

  蒞陽擺了擺手,低聲道:「你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知道最好。我現在什麼都不怕,只要你和景睿能平平安安就行了。你父親的事交給我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放棄的。」

  「可是母親……」謝弼的手輕輕放在她膝頭,神色複雜道:「這些本該是由孩兒一力承擔的,怎麼能……」

  「能做的不能做的我幾乎都做了,現在說這些沒有什麼用了。即便獲罪,大不了一死而已,陛下又能拿我如何?對了,你剛才說紫曦昨夜去見夏江?」蒞陽皺起眉頭,神色有些嚴肅道:「她為何要去見夏江?這不是我的命令,難道、難道……」

  她臉色有些發白,越想越覺得害怕,不由得扶著扶手緩緩站了起來,在室中來回踱步,背後一陣陣發冷,不一會兒額頭已經沁滿了冷汗,她停下來轉向謝弼道:「難道夏江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可是紫曦跟了我那麼多年,絕對不可能是外人安□□來的。」

  謝弼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扶住她的手臂,安慰道:「您先不要擔心,或許只是誤會呢?」他見蒞陽神色依舊緊張不安,不由得脫口問道:「您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她也參與了?」

  蒞陽忙搖頭道:「沒有,沒有了!」

  ……

  早膳的時候,蒞陽沒有看到紫曦進來侍候,她也沒有在意,不動聲色的用膳後就出去了。

  湖面晨霧尚未散去,遠遠看去那亭臺樓閣仿如仙境。

  蒞陽望著湖邊大片大片的木芙蓉,正自出神的時候看到紫曦走了過來,神情有些怪異,福了福身道:「長公主,有人想見你!」

  蒞陽回過頭去,看到那邊的花架後現出一個容色嬌豔、清靈通透的紫衣女子。

  那女子直至走上前來,恭恭敬敬的行禮道:「般若見過長公主!」

  蒞陽靜靜的打量著她,皺眉道:「你是何人?」

  「殿下不知道般若,但是般若卻一直知道殿下。」秦般若直起了身,望著她道。

  蒞陽側頭望了眼紫曦,紫曦慌忙低下頭去,道:「她是紅袖招的主人,譽王府第一謀士!」

  蒞陽沉下了臉,有些不悅道:「此前,我與譽王府並多瓜葛,秦姑娘緣何在我身邊安插眼線?」

  紫曦微微一驚,忙跪下道:「長公主饒命,奴婢、奴婢從未背叛過您。」

  親般若道:「紫曦說的沒錯,她當年只是我師父安插在您身邊的一個小旗子,從未想過啟用。後來您提拔她近身侍候,真的只是湊巧而已。」

  「你師父又是何人?」蒞陽冷冷道。

  「回長公主,先師名諱璿璣,乃是已故滑族末代公主。」秦般若面色肅然,恭恭敬敬道。

  蒞陽赫然明白過來,道:「你們都是滑族遺民?」她有些警惕,憤然道:「難道景桓一直在做著通敵賣國背棄大樑的事?」

  「長公主誤會了,滑族滅國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滑族子民大都與大樑百姓融合,不分彼此,譽王殿下、譽王殿下那麼精明的人,怎麼會做這樣糊塗的事?」秦般若道。

  蒞陽冷笑道:「那你們會平白無故的支持他?而且事敗後不但不離不棄還想方設法私下奔走救助?」

  「此中緣由,一言難盡,待日後有機會,般若自會如實相告。今天來找長公主,就是想跟您澄清一件事,般若和夏首尊以及長公主殿下所謀一致,所以咱們並非敵人。還有,紫曦與夏首尊私下會晤,實屬不該,可那是她職責所在。二公子那邊,還請長公主代為周旋,莫要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親般若神色鄭重道。

  「姑娘口齒伶俐,心思靈動,實在讓我佩服,咱們合作在後,你們在我府上安插眼線在前,這筆賬該如何算?」蒞陽不置可否,淡淡道。

  秦般若有些著急,道:「長公主,先師所為般若不敢質疑,更不敢詆毀,如今只能先代她向您致歉。有些事般若實在不好明言,等以後您問了謝侯爺自然就明白了。但是般若知道先師絕無惡意,若非他老人家駕鶴西去,現在金陵的局勢絕對不會變成這樣。如今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江左盟和梅長蘇,舊日恩怨先告一段落可好?」

  蒞陽到底也沒有再追究,點了點頭道:「希望你們說到做到,能讓謝玉活著返回京城。」

  秦般若大喜過望,道:「長公主果然通曉大義,般若如今正被各方追捕,不便久留,就先告辭了。」

  蒞陽看著秦般若的身影消失,回頭望了眼戰戰兢兢的紫曦,歎了口氣道:「人心叵測,這句話果然不假。我記得你在府上呆了至少十年,到了年齡也不肯走,說是無家可歸。如今仔細想想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國破家亡,自然再難回去。」

  紫曦以手加額,伏地顫聲道:「奴婢罪該萬死,不敢有半句辯駁,請長公主治罪。」


第224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八)

  「你先起來吧,」蒞陽抬手道:「現在正值用人之際,我也不想把你怎麼樣。我如今四面楚歌,應接不暇,哪裡能自斷手腳?說到底,你也是我非常信任的人。」

  紫曦不住的叩頭,萬分羞愧道:「奴婢師命難違,辜負了殿下的心意。但是奴婢發誓,絕對沒有向師姐透漏任何不該透露的消息。」

  「這樣最好,」蒞陽歎了口氣,道:「希望你不要因為我面慈心軟就再次欺騙我,對人留三分情面這是原則,可你要是再犯的話,也不要怪我不客氣。」

  紫曦誠惶誠恐,忙不迭的謝恩,再三保證不會再犯。

  她生性懶怠,不擅籌謀,且對什麼都不太在意,若非逼到了極點,真是寧可隨波逐流也不願意費心思去謀劃什麼。畢竟這半生有謝玉在,府裡府外幾乎都沒有什麼事情輪到她絞盡腦汁苦思冥想。

  好在有些事一旦上手總會習慣的,而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當年她為保宇文霖也是想破了腦袋,百般奔忙,只為護他周全。婚後又為了保護景睿竭盡全力、費盡心機,甚至無意中連累了其他孩子無辜的生命。

  平靜了這麼多年,誰曾想她卻要機關算盡去回護那個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失去的人。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無論結果如何,她終歸是要傾盡一切背水一戰。

  畫樓前的紫薇花開的如火如荼,蒞陽焚香淨手在階前樹下設案撫琴。

  如今已不再是風風火火的年少時候,雖然還不至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至少不會動不動就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或者是真的老了吧,如今再也經不起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稍微有點動靜便會心悸。

  淙淙的琴聲從指尖流淌而出,如山澗清泉般拂過心田。她在琴聲中沉思,微風過處淡紅色的輕軟花瓣打著旋兒紛紛揚揚飄落,墜在了微顫的琴弦上,又在下一個瞬間如蝴蝶般翩翩起舞著被波動的琴弦送了出去……

  六月底,謝緒生日快到了。想到謝緒,蒞陽便覺得心底一陣絞痛,撥弦的手指漸漸緩了下來,終究還是捱不過去,停下撫琴,起身走到旁邊的籐椅上躺下小憩。

  四周靜悄悄的,柔軟的風吹拂著面頰,溫柔而愜意,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頭頂一簇簇燦若雲霞的紫薇花。她心底慢慢平靜下來,抬手握住了懸在腰帶上的繡囊,閉眼小憩。

  開始還有些不安,總是斷斷續續的醒來,可是一想到此刻置身于如畫美景中,努力去想那些美好的事物,慢慢的就安下了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感覺到身邊似有動靜,但也分不清是否夢境,正自疑惑之時忽聽『砰』的悶響,接著傳來一聲慘呼,蒞陽猛地驚醒過來,看到一個手持匕首的宮女無聲無息的滾落在一邊。

  她還來不及驚叫,卻感覺到一雙寬厚穩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耳畔傳來熟悉的溫和聲音:「母親,您還好吧?」

  蒞陽渾身一顫,有些不可思的轉過頭去,怔怔的望著那張熟悉的臉龐,顫聲道:「景睿……景睿你回來了?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孩兒也不知道,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宮女鬼鬼祟祟的靠近您,並且拔出了匕首,孩兒情急之下出手有些重了……」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知道的也總是會知道,無論過多久。

  靜室之內,蒞陽神色複雜的撫摸著腰畔那只繡囊,喃喃道:「我答應過她,只要他活著,就不會交出這份手書,自己也不會去看的……」

  「可是母親,現在有人明顯沖著這份手書而來,但我們卻什麼都不知道,無法防患於未然。您的安危比什麼都重要,只有知道手書牽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該怎麼應對。母親如果實在不想知道,孩兒一個人看好了。」景睿神色擔憂,決然道。

  蒞陽猶豫了一下,淡淡一笑道:「要看就一起看吧,不管什麼事,兩個人一起承受總好過一個人吧?」她低頭拆開了縫的結結實實的錦囊,從中取出一方墨蹟斑斑的絲絹,緩緩展開來平鋪在膝上。

  一開始,兩人只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著看著,臉上的血色便漸漸褪去,變成一片慘白,輕飄飄的一條長巾拿在手裡,就好象有萬斤之重,看到後來,蒞陽的手一松,整個人撲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蕭景睿緊緊咬著牙根,將蒞陽丟開的巾角拾起,攤在掌心堅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在看手書之前,他已想像過會看到令人驚駭的內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後,他才知道之前的準備根本毫無用處。那些撲面而來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堅冰,恐怖的寒栗從頭到腳反復地躥動著,一次比一次更緊地絞住心臟。

  經過那情斷恩絕的一夜後,蕭景睿以為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輕易震動自己的情緒。可是今日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來的真相,卻是與他個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地獄,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人心中對於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倒在長榻上的蒞陽低低地嗚咽出聲,幾乎無法吐納呼吸。姐姐晉陽漫過玉階的鮮血似乎再一次浸過眼前,將視覺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鮮紅,永世洗之不淨。

  「當年我就知道一定有隱情,我問過他,可是你們都不讓我問,謝弼還死活把我拉開勸解。」景睿緊緊攥著那方絹帕,紅著眼睛咬牙切齒道:「原來、原來一切都是個陰謀,」他猛地轉過來伸手扶起幾乎癱軟的蒞陽,凝視著她的眼睛道:「母親,義不容情,既然我們知曉了,就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件事,一定不能再瞞下去了,我們不該讓冤死的人再多等一天。」

  「不、不行的……景睿,不行的……」蒞陽滿眼驚駭,顫抖著手抓住了景睿的手臂,急促的喘息著道:「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當年的案子、當年的案子是陛下親自處置的,你想做什麼?你能做什麼?」

  景睿定定的凝視著蒞陽,目光沒有絲毫的晃動,決然道:「母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只知道……面對這樣的真相,我不能什麼都不做……」

  蒞陽只覺得咽喉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她急切的掙扎著卻半天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來,在此之前她費勁了心機只為護他周全保他平安甚至接他回來,可是此刻這封手書中的每一個字卻都好像鋼針一般齊齊釘在了她的心頭,讓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諷刺、那麼可笑,而自己是那麼的愚蠢、那麼的悲哀。

  她之前所做的努力,在看到這封手書後,全都變成了打臉的證據。

  她之所以義憤填膺不能坐視不理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認為謝玉是冤枉的,是遭人算計的,是因黨爭失利才落敗的,是因為主子不靠譜無法施救才落得那般下場,是因為梁帝不仁才不得善終,可是如今……如今這封手書卻告訴她一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她踉蹌著爬起來從景睿手中奪過那塊絹帕繼續去看,可是眼淚模糊了視野,所有的字跡都變得恍惚飄渺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這名單,大半個兵部的人都參與了,那之後所有獲利的人都是同謀,包括前太子和譽王,越貴妃和皇后等,景睿,景睿,你聽娘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當年不是沒有人喊冤,可是那九五之尊不聽,他不聽!晉陽姐姐、宸妃、景禹……當我看著他們死的時候,我就知道陛下他已經下了世上最絕最狠最毒的決心。這案子是他心裡最大的逆麟,誰要想去碰,就等同於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權,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還有你英王伯伯,哪一個不是名傳天下,舉足輕重?可是結果呢,誰也拗不過一顆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其他人都是從犯,主謀只有一個。你別犯傻,難道你還能公告天下,宣揚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錯?」

  「那麼母親,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嗎?」蕭景睿靜靜地道,「把真相從腦中抹去,好象從沒有讀過這封手書一樣,是嗎?母親,在孩兒心目中,您從來都是恩怨分明,胸懷大義之人,您現在卻讓孩兒畏首畏尾、隱瞞真相?」

  「景睿……」

  「我明白母親的想法。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無論我們是否有能力改變所有被顛倒的黑白,但最起碼,我們不能當那個隱瞞的幫兇。」蕭景睿想掙開母親的手,但卻被抓得更緊,略略加大一點點力道,蒞陽的淚珠便如斷了線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來,耐心地繼續勸說,「母親。現在已有人來奪取這份手書,不是我們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您要相信,這天地間至高至正的。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義與事實。不過您放心。我雖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為了母親,我是不會魯莽行事的。」


第225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九)

  蒞陽慌亂地搖著頭,鬢角散亂地髮絲被冷汗浸濕了貼在臉側,使她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與憔悴,「景睿,你冷靜一下,你聽我說……」她此刻心急如焚,而在半個時辰前她躺在紫薇花下的時候還覺得已經心如止水再沒有什麼事可以令她失去了冷靜了,但僅僅睡了一覺的時間,一切就好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母親,您要說什麼?」景睿耐心的望著她問道。

  蒞陽心亂如麻,喉頭像是堵住了一般哆嗦著蒼白的唇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只是不停地喘著氣。

  「您是不是不舒服?」景睿有些擔心的問道。

  蒞陽只覺得胸中血氣翻湧,驀地側身轉頭嘔出了一口血,只覺得渾身好像輕鬆了許多。景睿卻是嚇壞了,忙起身拿來水給她漱口,一面就要去傳大夫。

  蒞陽抬手止住,氣息慢慢平穩下來,閉了閉眼睛緩緩道:「不用,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沒什麼大礙。」她鄭重其事的望著景睿,道:「母親知道你宅心仁厚,嫉惡如仇,所以母親不會令你失望的。但是也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好不好?至少、至少等和弼兒商量了再做決斷?」

  景睿也漸漸冷靜了下來,抿著唇點了點頭道:「好。」

  「你剛回來,風塵僕僕的,先下去歇著吧!」蒞陽道。

  景睿沒有再說什麼,乖乖的行禮告退。

  景睿剛才,蒞陽便無力的癱倒在榻上,嘴裡泛著的腥甜血氣忽然變成了無盡的苦澀,讓她感到無比難受,便撐坐起來喝了幾杯茶,撚起幾顆蜜棗吃了,可還是蓋不住那股子苦味。

  此刻夕陽西下,絢爛的晚霞鋪滿了半邊西天。蒞陽抬起頭,只覺得那紅色淒豔如血。她一個人默默走到了過廳,看到蕭景瀾一個人抱膝坐在柱子旁,鼓著腮幫子悶悶不樂的樣子,於是便走了過去。

  「姑母,您怎麼來了?」看到她過來,蕭景瀾忙起身扶她坐下。

  「姑母,您怎麼來了?」看到她過來,蕭景瀾忙起身扶她坐下。

  「弼兒呢?」蒞陽靠在柱子上,有氣無力的問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蕭景瀾大概有心事,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個心細的女孩子,所以並未發現她的異樣,撇了撇嘴道:「他去找卓青怡了。」

  蒞陽有些納悶道:「他去玢佐,怎麼不曾跟我招呼過?」

  蕭景瀾忙道:「不是的,卓家外祖父過世了,所以卓青怡來金陵弔唁,是我讓他去的,反正他不去的話心裡也想著她,我看了堵得慌。」

  蒞陽淺淺一笑,道:「瀾兒還真是大度。」

  蕭景瀾歎了口氣,道:「誰稀罕做大度的人啊,我最斤斤計較了,可是謝弼哥哥喜歡青怡呀,我能有什麼辦法?」她轉過頭,眼神有些淒涼的問道:「姑母,他們還會在一起嗎?」

  蒞陽閉著眼睛,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蕭景瀾神情黯然,有些難過道:「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我覺得我的心會碎的,」她哽咽了一下,抬手掩口低低道:「姑母,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

  蒞陽於心不忍,抬手輕撫著她的肩,柔聲道:「都會過去的,即便是心碎了,再等一等,以後總會遇到一個人幫你癒合。」

  蕭景瀾想了一下,問道:「像姑父對待姑母那樣的嗎?可是其他人再好,我也只喜歡謝弼哥哥一個人。」

  蒞陽心頭哽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收回手緊緊環住了肩。

  「姑母,如果我不能嫁給謝弼哥哥,我就誰也不嫁,一輩子都一個人。」蕭景瀾像是下定了決心般說道。

  蒞陽神情有些萎頓,緩緩道:「姑母希望你永遠都能這麼驕傲這麼任性,哪怕婚嫁也是自主。其實一個人也挺好的,不愛不恨不悲不喜。」

  蕭景瀾轉過頭來看她,見她面色灰敗、眼神黯淡,整個人毫無生氣,頓時嚇了一跳,攬住她的身子道:「姑母,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蒞陽搖了搖頭,眼角的淚珠滾滾而下,澀聲道:「我沒事,就是忽然間覺得活著比死了還要艱難。」

  她的身子委頓下來,順著柱子往下滑去,蕭景瀾大吃一驚,忙一把摟住攔腰抱起,一邊喊人叫大夫一邊往內奔去。

  蒞陽迷迷糊糊吩咐道:「把弼兒叫回來吧,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蒞陽神智終於清醒的時候,已是子時。

  室內燈火通明,齊嬤嬤領著宮女們侍立在一邊,景睿和謝弼都站在榻前。

  蒞陽支撐著想要起來,齊嬤嬤忙上前按住她叮囑她不要亂動,蒞陽緩了口氣,吩咐她們都退下,齊嬤嬤知道她肯定有話和孩子們說,便帶著宮女們出去了。

  蒞陽沖景睿擺了擺手,示意他也下去,景睿點了點頭,神色有些複雜的望了眼謝弼,躬身退了出去。

  「娘,您有話跟我說嗎?」謝弼忙趨步上前,在榻前跪下抓著她的手問道。

  蒞陽摸索著從懷裡拿出了那方絹帕,神情悲憫的遞給了謝弼。

  謝弼不明所以,但還是恭恭敬敬的接了過來。

  蒞陽不敢看他的表情,抬手遮住了眼睛,默默的聽著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小劈啪聲。

  周圍靜的可怕,謝弼越來越粗重的氣息顯得格外清晰。

  過了一刻鐘,她緩緩抬起手側過頭去,看到謝弼臉色蒼白,無力的跌坐在原地,神情有些呆滯的望著手中的絹帕。

  「弼兒?」蒞陽有些擔心的喚道。

  謝弼愣了一會兒,漸漸抬起頭來,還未開口便泫然淚下。他吸了吸鼻子,爬過來攀著榻沿,道:「娘……這些都是真的嗎?父親他、他怎麼可以犯下這樣十惡不赦的罪呢?孩兒、孩兒實在不敢相信。」

  蒞陽沒有說話,室內靜悄悄的,只有謝弼壓抑的哽咽聲。

  過了良久,等他平靜下來,蒞陽這才緩緩開口道:「你怎麼看?」

  謝弼搖了搖頭,神情有些迷惘道:「孩兒心驚膽戰,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對了,大哥知道嗎?」

  蒞陽點了點頭,道:「他知道了。」

  謝弼眼角微微一跳,歎了口氣道:「大哥自小和林殊哥哥交好,既然他知道了,看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瞞不下去了。娘,您打算怎麼辦?」

  蒞陽慘然道:「我心裡亂的很,一時間理不出頭緒來。這事一旦抖出來,可不僅僅是站在了陛下的對立面,還有半個朝廷。你仔細去看,涉事者均是位高權重之人,兵部、吏部官員占了大半。這件事幾乎是誰提誰死,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

  「那些冤死的人,也都是曾經與我很親近的人,甚至血脈相連,我不能知道了真相後還什麼都不做,可是弼兒,弼兒你說,為什麼是你爹?為什麼偏偏是他?」她有些激動起來,摁著心口道:「知道這件事後,我覺得我整顆心都被絞成了粉末。雖然當年我在宮中,對於赤焰被誅的事略知一二,但是、但是你父親是劊子手,這是毋庸置疑的。」

  謝弼滿面是淚,把臉埋在她冰冷的掌心裡,哽咽道:「孩兒無能,不能替母親分憂,可是孩兒實在不忍心看您這麼痛苦……娘,您想做什麼就做吧!」

  蒞陽側過身,輕輕撫摸著謝弼的頭髮,吸了口氣緩緩道:「他既然做了這件事,就要承擔罪責,我知道他並不是一個懦夫,而我也不能因為他是我的丈夫就包庇他。如今景琰雖然未封太子,但是由他監國掌政,其實也和太子一樣了,當年他與祁王和林家小殊關係最好,我想,我想把這份手書交給他吧!景琰耿直忠正,他若知道了真相,一定能想辦法為故人昭雪鳴冤。如今,沒有人比他更合適了。」

  謝弼抬起頭,望著她道:「您真的要這麼做?一旦案情明瞭,謝家、謝家怕是滿門皆受株連。您親手交出這份手書,就是把整個謝家的生死交到了別人手中。」

  蒞陽苦笑道:「那我還能怎麼辦?那些冤死的人都是忠義之士,也是我的故人,若是不能盡綿薄之力,此後餘生我雖生猶死,夢裡永難安寧。」

  「那、那父親怎麼辦?他做那些事,想必也是情勢所迫吧?」謝弼忍不住問道。

  蒞陽神情痛苦,閉了閉眼睛道:「若非形勢所逼,誰會去做那種喪盡天良的事?可是弼兒,那不是藉口,做了就是做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敢作敢當,不要替他找藉口,他不是那種鑽牛角尖的人。受得起多少榮耀,就要擔得起多少詆毀,何況,這本就是他應得的。我現在沒法去顧忌他了,當年、當年他做那些事的時候可曾顧忌過我知道後會是什麼感受嗎?」

  「娘?」謝弼啞然。

  蒞陽喘了口氣,道:「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在靖王面前示好,以後好想辦法護住謝家。如今明面的局勢,靖王的鋒芒無人能遏。他一個人的命,如何抵得過整個家族?若真是株連了,他死後還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我現在心裡亂的一團糟,好像這輩子都找不到頭緒了,如今只能這樣了。」

  謝弼垂下了頭,有些無力道:「孩兒明白了。」

悠于 2016-6-27 15:22

第226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

  第二日,蒞陽稍做休息終於可以起身後便在景睿的陪同下去了靖王府。但是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對於她的造訪甚至緣由,靖王似乎早有所料。最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事,竟然在外人輕易不能進的正閣裡看到了久未謀面的梅長蘇。

  那個人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面躬身施禮,一面道:「草民見過長公主殿下。景睿,好久不見了。」

  蕭景睿去歲離京之際,梅長蘇明面上還是譽王的人,如今乾坤翻轉,他已傲然立於炙手可熱的靖王身邊,斯情斯景,使人在恍然大悟之際,也不免有些心潮翻滾。

  「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蘇先生,」蒞陽冷冷一笑道,終於明白過來,原來京城今日的局勢,果然是這位麒麟才子在背後操縱,「當年初見先生,便知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果然是麒麟手段。」

  「公主謬贊了。」梅長蘇淡淡道,「承蒙靖王殿下抬愛,對蘇某有賞識之心,我為大樑臣民,又豈敢不略盡綿薄。」

  他辭氣柔潤,神情溫和,便不知為什麼,蒞陽看著他時,總覺得心中凜凜,於是閃開視線,道:「景琰,我今天來你這裡,是有機密要緊的事跟你說,外人在場,不太方便,能不能請蘇先生回避一下?」

  蕭景琰立即道:「不必了。蘇先生就如同我本人一樣,姑母有什麼話能對我講的,就能對蘇先生講。」

  這句話應該算是十分有分量的了,就算靖王只是說來客套,那也非同小可。更何況他說話時語氣之認真,沒有半分隨口而出的意思,蒞陽看看他們兩人。心下忐忑,倒有些猶豫起來。

  「長公主殿下今天來。是為了謝侯離京時寫的那封手書嗎?」梅長蘇似乎並不在意她神情如何,仍是微笑著問道。

  蕭景睿聽他這麼說,想來此事又在他掌控之中,於是便配合地問了句:「蘇兄怎麼知道?」

  「留下手書保命這個主意,當時還是我出地呢。景睿不知道,但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忘記,」梅長蘇踏前一步,挑了挑眉,「兩位今天到這邊來,想必是已經看過手書內容了吧,有什麼感想?」

  蒞陽長公主驚駭地看著他,顫聲道:「難道你知道嗎?手書裡所寫的那些事,你居然早就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天下還不知道。」梅長蘇此刻的神情,是在場諸人從未見過地淩厲,唇挑冷笑。眉帶烈火,雙眸中的灼灼鋒芒令人不敢直視。」長公主。你們曾經姐妹情深,這些年來。故人可曾入夢?」

  蒞陽承受不住他這樣地視線,猛地將頭轉向一邊,咬著牙道:「你何必再多說,既然你們知道手書的內容,一定是想要它,其實我們今天來,本就是準備將此書交給你們的,拿去吧。」

  梅長蘇看著長公主手裡遞過來的香囊,淡淡一哂,道:「您錯了,單這一封手書,我還看不在眼裡。殿下想要請公主您幫的忙,要比這個為難得多,不知您可願意聽上一聽?」

  蕭景睿輕輕擋住母親地半邊身子,低聲道:「蘇兄,家母現在深居簡出,能做的事情有限,關於這件事,殿下如有驅遣,景睿願意承擔。」

  梅長蘇看他一眼,輕輕搖頭,「景睿,就這件事而言,你能做的才真的是有限。」

  「姑母,我既然向您開口,所提的事當然也只有您能做,」蕭景琰直視著蒞陽長公主的眼睛,問道,「您真的,聽都不願意聽一下嗎?」

  話到此處,很顯然那不可能是一個簡單的要求,蒞陽猶豫了片刻後,還是道:「你說說看吧。」

  「再過些日子,就是父皇的壽誕之日,我會為他舉行一次儀典,召集宗室親貴,朝廷重臣于武英殿賀壽。」蕭景琰語調平緩地道,「這封手書是謝玉地自述,而姑母你是謝玉的妻子,我想拜請姑母于壽儀當日,攜此書於百官之前,代謝玉供罪自首。」

  蒞陽大吃一驚,不由得後退數步,差點立足不穩。饒是靖王苦苦相勸,梅長蘇冷嘲熱諷,蒞陽終於還是挺過去了,並且拒絕了那個請求。

  她不是聖人,她只是個普通人,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妻子,是一個母親,將這份罪證呈送出來已經是她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所能做的極限,讓她當眾去忤逆梁帝,揭開謝玉的罪責,將那件往事公佈於眾,卻是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蒞陽一直往前走,頭也不曾回,景睿緊緊跟著她,一直走到府門口她才停下腳步,扶著影壁不停地喘氣。

  景睿走過來關切的問道:「您沒事吧?」

  蒞陽緩緩抬眼望向他,道:「景睿,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情?」

  景睿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做與不做,都有它的理由,要看母親您自己心裡看重哪一邊了。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影響母親的決定。何況這件巨案一旦翻了過來。謝……謝侯的罪名就是大逆,卻勢必要株連到弟弟們和謝家。母親不願經自己之手,陷他們於絕境,這份心情景睿是明白的。」

  蒞陽含著淚,拍撫著兒子地手背,「還是你懂我的心思,可是看靖王的決心,這案子遲早要翻。而且他們似乎早就準備好了一切,就等伺機而發。如果真為謝家著想,由我出面首告,換他們一個恩赦,倒也不失為一種解決之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景睿,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景睿見她悲傷欲絕,幾乎崩潰,不忍心再說什麼,忙扶起她道:「不要想了,咱們回去吧,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您先養好身體吧!」

  蒞陽點了點頭,由他攙扶著緩緩走下了王府的臺階。

  芷蘿宮,後殿,靜貴妃正坐在書案前看書,宮女進來稟報說靖王來了,她忙讓人通傳。

  靖王摒退宮女們,施禮落座後,神情有些苦惱,歎了口氣道:「今日終於等來蒞陽姑母呈上謝玉手書,但是、但是她不願意金殿首告,兒臣心裡實在苦悶。」

  靜貴妃略略沉思一下,放下手中的書卷,和聲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你還年輕,哪裡懂得那麼多?那謝玉再怎麼罪孽深重,到底是同長公主過了二十幾年,夫妻恩義肯定是有的。」

  她歎了口氣,眉宇間帶著幾分憐憫,緩緩道:「謝玉的罪責一旦暴露,那真是人神共憤,可惜帶累了無辜的長公主和孩子們。景琰啊,你處事雖然公允,但有時候也要講些情面,既然人家不願意,就莫要強求,不然興許會壞事。」

  靖王有些愧疚,道:「兒臣受教了。」

  「長公主的顧慮我略微也明白些,畢竟都是做母親的人,而且她經歷家變後又遇長女難產、幼子夭折,實在是太慘了。這樣吧,我一會兒寫一封書信交給宮女,你出宮時正好帶她出去,雖然我與長公主並無私交,但是當年、當年宸妃娘娘和晉陽長公主卻是經常提起,算是神交已久,如今看她落得這般淒慘下場,我又豈能坐視不理?說起來她也是遇人不淑的苦命人!」靜貴妃徐徐道。

  靖王點頭稱是,起身親自研磨裁紙。

  晚膳之前,有人進來通稟,說是宮裡靜貴妃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請長公主親啟。

  蒞陽心下詫異,卻還是命人請了進來。

  卻是一名端莊文雅的侍女,雖然衣著普通,但是儀容姿態以及說話的樣子,一看就是宮裡出來的。

  蒞陽有些疑惑的接過那侍女奉上的書信,很是納悶道:「貴妃娘娘沒有說什麼事嗎?」

  侍女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只說殿下看了就會明白。」

  蒞陽便不再問,低頭拆開信箋,有些困惑的打開來看。

  謝弼侍立在一邊,見她神色漸漸變得緊張凝重起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暗暗著急。

  蒞陽信還未看完時臉色已經發白,額角淡青色的筋絡突突跳動著,拿捏信紙的手指也開始劇烈的抖索。

  待她看完書信,幾乎是想也不想的站起身來,撫著胸急促的喘氣,謝弼忙過來扶住她,道:「娘,您怎麼了?」

  送信的侍女也有些驚訝,忙拿過茶水侍候她喝了幾口,蒞陽漸漸緩和下來,緩緩道:「替我多謝貴妃娘娘美意,就說我已經心領了,但是不勞她費心,請她千萬不要再陛下面前提起,」她頓了下,蒼白的唇抖了抖,顫聲道:「請轉告靖王殿下,他今日所提之事,我願意鼎力相助,決不後退半步。」

  侍女眼神有些迷茫,但還是用心記住她的每一句話,這才躬身告退了。

  「宮裡人都知道靜貴妃溫婉沉靜、與世無爭,更不會主動拉攏他人,為何今日會給我們送來密信?娘,信中到底寫著什麼?」謝弼神色焦急,扶著雙腿發軟的蒞陽緩緩坐下,問道。

  蒞陽苦笑著抬手,將那一紙書信遞到旁邊的燭火上,望著掉落的片片灰燼,虛弱的歎了口氣道:「貴妃宅心仁厚,想必也是顧念著宸妃娘娘和晉陽姐姐的舊情所以破例想要幫我們一把,可是,可是她並不知道我更在意的是什麼。」


第227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一)

  謝弼見她似乎並不願意說,便不再繼續追問,想到方才她對送信的侍女囑咐的話,便有些好奇道:「那您剛才所言答應靖王之事,到底是什麼事?」

  蒞陽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謝弼驚駭的說不出話來。

  蒞陽有些疲倦,道:「晚膳我就不過去了,你和景睿自己去吃吧!」這種情況下謝弼哪裡還吃得下飯?但也知道她心裡一定很亂,所以不敢再打擾,起身叫了宮女進來侍候,然後告退了。

  紫曦侍候蒞陽卸妝更衣躺下後,蒞陽在她耳邊低聲囑咐了一番,紫曦鄭重的點了點頭,下去安排了。

  她閉上眼睛的時候,混沌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城外送別時的情景。謝玉應該一早就想到她總有一天會知道的,所以他問她你我今生還會再見嗎?當時她覺得莫名其妙,可她還是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現在回想起來才終於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他真正想問的是,即便你看到了我靈魂深處的陰暗和狠毒,你還會想念我嗎?

  畫面一轉,去年生日宴的情景又歷歷在目,他壓抑著嘶喊的聲音在耳畔迴響,我只希望你記住,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

  蒞陽有些痛苦的抱住了頭,她並不理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想表達什麼?他口中的所有事又指的是什麼?難道包括……不會的,這不可能,但是、但是當年她和謝緒的確被軟禁在宮裡,梁帝對他下的什麼命令外人無從得知。

  可是正如她對謝弼所言,做了就是做了,無論有多麼理直氣壯的藉口還是理由,都是不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

  日間走出靖王府後,景睿對她說過的話忽然在耳畔閃過:孩兒當初結識蘇兄,是仰慕他地才華氣度,儘管後來發生那麼多事。我還是一直覺得……爭權奪利不是他的格調。既然他早就知道赤焰冤案地真相。那麼也許自始至終,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案子。至於投靠誰輔佐誰,不過是手段罷了。

  蒞陽輾轉反側,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愈發堅信那個梅長蘇從一開始進京就已經算計好了一切。而且從種種跡象以及梅長蘇的動機來看,他不僅蓄謀已久,而且他的身份十分可疑,從他的所做的一切來看,並不像是個旁觀者。

  如今想來,自打他來出來金陵住在謝家應該是計畫的第一步,很明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已經做好了扳倒謝玉追查舊案的準備……

  但是她暗中查訪了很久,才得知謝玉被定罪時真正的罪名好像是謀刺內監,藐視朝廷,她只覺得一切太過荒唐,簡直匪夷所思。

  真正荒唐的是那樣的罪名就可以讓堂堂一品軍侯落馬,這到底是怎樣的朝廷法度?這個時候她就明白了為何當年梁帝僅憑聶鋒的一封求救信就認定林燮謀逆。

  所有的君王都是這樣冷酷多疑鐵血手腕嗎?父皇不是,所以他註定連皇位也保不住。也就是說在皇權面前,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成王敗寇。

  梁帝的壽誕越來越近,宮裡頭也開始緊鑼密鼓的佈置起來。

  蒞陽整天在靜室中誦經禮佛,足不出戶。

  眼看著那一天越來越近,就連景睿和謝弼都開始緊張起來,輪番探看,卻見她一直冷靜自持。

  這一日晚膳後景睿過來請安,臨走時忍不住問道:「母親,孩兒有件事一直不明白。」

  「你有什麼不明白的?」

  「那日孩兒陪您去找靖王殿下的時候,您明明是不同意首告謝侯的。可為何後來卻又願意了?聽二弟說,靜貴妃派人送了一封信,您看完之後就同意了。」

  蒞陽不置可否,點頭道:「正是如此。」她望向景睿,道:「你想知道信中寫的什麼?」

  景睿忙搖頭道:「孩兒無意窺探母親的隱私,只是好奇問一下罷了。」

  蒞陽垂下眸子,緩緩道:「貴妃娘娘知道我不願于金殿首告,擔心舊案重審定罪時咱們受牽連,所以提議讓我與他和離。這樣的事在皇家其實很尋常,」她苦笑了一下,低聲道:「若非我一早上書請求出家,以陛下的性情,怕是早就提出來了。」

  景睿眼睛一亮,有些激動的坐下來道:「孩兒覺得此計甚妙,如此一來,您與謝家便再無瓜葛,即便謝侯的罪責要追究,也禍不及二弟!」他皺了皺眉,有些困惑道:「您為何不試一試呢?如今這種情形,他是罪臣,您是長公主,本就已經毫不相干,何況、何況他做出那樣罪大惡極之事,可曾顧慮過您的感受?是他不仁在先,怪得了誰?此時由陛下頒一道旨意,讓您和謝家劃清界限,倒不失為最好的辦法。」

  見蒞陽不說話,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何況有貴妃娘娘幫襯,只要在陛下面前提一兩句,陛下自然會應允。這樣一來,日後案情昭雪,您也不用再擔心了。」

  蒞陽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道:「若是、若是我說,我早已決定和他同生死共進退,你會不會覺得很不可思議?」

  景睿果然吃了一驚,很是愕然道:「娘,你說什麼?難道您忘了他是怎樣的人?您怎麼可以、可以……那是個令人髮指的惡魔,一個對初生嬰兒和保家衛國的戰士都下得去手的人,根本壕無人性可言。跟那樣的人為伍,您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蒞陽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在你心裡,他果真如此一無是處?」

  景睿神色稍微平靜了下來,有些抱歉道:「對不起,孩兒有些衝動,您要要見怪。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了,我可以不計較,但是大是大非面前,孩兒絕不會含糊半分。」

  蒞陽點了點頭,道:「你的立場我都明白。」

  景睿籲了口氣,有些欣慰道:「幸好您寬仁識大體,否則的話……」

  「否則的話,你就要站在我的對立面?」蒞陽微微抬起頭望著他,詢問道。

  景睿並未否認,神色有些痛苦道:「母親千萬不要為難孩兒。」

  蒞陽緩緩笑了一下,道:「你本性純良,寬厚善良,目之所及並未見過多少真正的黑暗和罪惡,無論以後怎麼樣,我只希望,你能夠一直堅持本心,永不動搖。」

  景睿若有所思,點頭道:「是!」

  蒞陽繼續道:「如今的情勢,你留在金陵有些不方便,」她猶豫了一下,咬牙道:「我希望在政局未穩之前,你先不要回來,景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景睿有些迷惑,搖頭道:「您這是什麼意思?孩兒不明白。何況陛下壽誕在即,金殿首告實在過於兇險,萬一、萬一靖王殿下和蘇先生的計畫有紕漏,孩兒唯恐您會惹禍上身。怎可在這個時候離開金陵?」

  蒞陽苦笑道:「左右不過一死,還能如何?我既已下了決心,自然知道此中兇險。若我一人之死可幫他恕罪、安撫故人冤魂,何樂而不為?」

  景睿慌忙搖頭,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您說的這是什麼話?謝侯縱有天大的罪過,也是他自己要背負的,跟您有什麼關係?」

  蒞陽神情決然,語氣堅定道:「本來與我無關,可我是他的妻子,就跟我有關係了。我與他共用榮耀,自然也該同擔罪孽。何況,何況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片面之詞,我還是想要聽到他的辯駁,即便是公堂上斷案,也不可能只憑一封手書作為罪證一味的由原告發聲吧?」

  景睿啞口失言,定定的望著她,好半天才訥訥的開口道:「難道您不相信?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啊,沒有人會誣陷自己的……」

  蒞陽搖頭道:「我不知道。」

  她苦笑著撫了撫景睿的肩,柔聲道:「我看到手書的那一刻,就跟你在去年生日宴上得知自己身世時一樣,方寸大亂。」

  「當年事發之時,孩兒跟二弟還有綺妹在天泉山莊,您一直留在金陵,算是親歷過的,難道您都沒有察覺到異樣嗎?還是您被他的偽裝所蒙蔽,不願意相信他是那樣的人?」

  蒞陽抬手揉著酸脹的腦袋,遙遠的過往已經有些模糊不清,她也不願再去回憶。畢竟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他的改變她或多或少都是有些覺察的。可是若非生日宴那夜的變故,她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看到他兇狠冷酷的一面,又如何想像得出那些沒見過的事情呢?

  她內心有無數的疑惑,在心裡問過自己無數遍,卻唯獨從不曾親口問過謝玉。

  「好了母親,您不要再多想,善惡到頭終有報,孩兒希望您千萬不要包庇他,更不要做什麼傻事。等赤焰案沉冤昭雪之後,咱們就離開金陵這個傷心地,去您的封地定居吧!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和二弟都會侍奉在您身邊!」

  蒞陽卻有些興味索然,敷衍著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過了這一關吧!景睿,你還是考慮一下吧,雖然我也很想你留在身邊,可如今時機不對。」


第228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二)

  打發走景睿之後,蒞陽這才起身走到了窗前,抬頭望著蒼茫夜色中飄渺的星光發呆。以前她最害怕的人就是梁帝,然而現在他卻變成了她無助之時唯一可信任的依靠。

  身處權力漩渦之中,哪裡還有忠義哪裡還有熱血?不過都是爾虞我詐互相謀算。如今回想起來,她自然明白當年謝玉送孩子們到天泉山莊的用意,一旦事敗,謝家滿門理所當然淪為祭旗,孩子們遠在玢佐,或許可以倚賴江湖勢力得到一線生機。

  那時離別太過倉促,所以他沒有機會交待她什麼。其實她明白,無論哪方贏了,她都可以活著,因為長公主的身份!謝玉應該也明白,所以才放心……可若是他真的明白,那當年為何會那麼緊張?

  謝玉從來沒有說過,所以蒞陽也不會明白,那個時候他最擔心的是什麼。他當然擔心他們母子會出事,所以離開前就囑託了越妃暗中照拂。但他最擔心的是自己回不來,他活著的時候再不濟他們之間還是有夫妻名分維繫,可他若是死了那就真的不好說了。所以他很早就明白,自己絕對不能死!

  南楚宇文念來信,景睿終於還是離開了金陵。

  梁帝的壽辰轉眼就到了,雖然謝玉依舊沒有消息,但是對蒞陽來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謝弼親自將蒞陽送到了宮門口,遠遠就見車水馬龍、一片繁盛的景象。但是母子二人心裡卻佈滿了寒霜!

  「娘!」謝弼扶她下車,手指不由得拽緊了她廣闊的玄色袍袖。

  蒞陽定了定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柔聲安撫道:「沒事的,你先回去吧!」

  「瀾兒和紀王叔一起進宮的,孩兒已經囑託她照顧您!」謝弼低聲道。

  蒞陽抿唇一笑,緩緩道:「沒事的,你若是信得過我,就不要再擔心了。」

  母子在敘話的時候,宮門裡迎客的內侍早已經含笑趨步上前接引。蒞陽便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囑咐謝弼快些回去。

  此次壽宴在武英殿舉行,大殿內的陳設早已經煥然一新。座次席位自然是按照品階排列,宗室男丁以紀王為首,居殿右首階,女眷都由低矮金屏圍與御座左前方。百官按文物品級左右分坐,五品及以下只能在殿外叩拜後退出,並無資格參與接下來的賜宴。

  距御座三丈遠的地方鋪設有十尺見方的錦毯,以供宗室臣子們跪拜賀壽。

  蒞陽與紀王妃坐在一起,另一邊緊挨著蕭景瀾。她平時雖然淘氣頑劣,但是在這樣肅穆的氣氛中,自然不敢造次,乖乖的低頭吃著糕點。

  金鐘九響,靖王扶著梁帝上金階入座,回首時目光凜凜,只一眼便掃遍全場,蒞陽見他望過來,不由得微微頷首。

  儀典的程式與往年並沒有多大地區別,也就是親貴重臣們分批叩拜行禮,獻上賀辭,皇帝一一賜賞。之後唱禮官宣佈開宴,等天子點箸,酒滿三盞。再由太子率領有資格獻禮的宗室寵臣們一個接一個地當眾呈上他們精心挑選準備地壽禮。

  一般來說,行拜禮時整個大殿還比較肅穆。但到了呈壽禮這一步。殿中氣氛基本已轉為輕快,等所有的禮物一一當眾展示完畢。

  雅樂聲中,兩列紅衣舞女翩然進殿,蒞陽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杯盞,神情開始變得緊張起來。輕緩舒雅的樂聲和婀娜的舞姿讓殿中的氣氛也變的輕鬆愉悅起來,就連一向被紀王陶冶的耳朵都起繭了的蕭景瀾都有些陶醉,以至於蒞陽整理袍袖起身離座時她才醒過神來。

  「姑母?您要做什麼?」她有些訝異的輕聲喚道,抬手想要去拽她的袍袖。蒞陽面色蒼白,但是眸光黑亮,望了她一眼,輕輕抽回了袖子。

  蕭景瀾有些緊張和迷惑,不由得望向了紀王妃,卻見紀王妃也是一臉的迷惑。

  蒞陽拖著玄青色裙幅,袍袖輕擺間已經逶迤走出了金屏,逆著翩然退出大殿的兩列紅衣舞者,緩步走上了殿中錦毯之上。殿中忽然鴉雀無聲,只有她一人與紅毯正中孑然而立,說不出的孤寂和蒼涼。

  殿上御座中的梁帝也有些訝異,不由得放下了手中杯盞,皺眉偏過頭問高湛道:「她怎麼來了?」

  高湛有些困惑的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梁帝眼角徐徐掃過一邊正襟危坐面色肅然的靖王和另一邊低眸把盞的梅長蘇,面上漸漸浮現出一絲笑意,和聲道:「蒞陽,剛才給朕賀壽時怎麼不見你呢?」

  蒞陽跪下,行完大禮後起身從袖中拿出一個繡囊,雙手呈上,面色絕然道:「臣妹今天來並非只為向陛下賀壽,臣妹想要借此良機,在眾位親貴大人面前,代罪臣謝玉呈上一封手書,還請陛下過目!」

  「謝玉?他的罪不是早就定了嗎?朕並未牽連謝家其他人,蒞陽你今天這是什麼意思?」梁帝微微皺眉,似有不悅,但還是示意高湛下去。

  高湛趨步走下進殿,恭恭敬敬的接過蒞陽手中的繡囊,從中取出一方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絹帕,正欲呈上來時梁帝擺了擺手道:「念,朕倒是想聽聽,這個謝玉還有什麼話說!」

  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陡然一變,那些知情的人都是不約而同吸了口氣,暗中揪緊了心。

  高湛緩緩展開素帕,掃視了一眼後,神色不由得一變,眼中透出幾分尷尬,很是為難道:「陛下,這個……老臣不太方便……」

  梁帝挑眉,眸中現出慍色道:「有何不便?讓你念你就念!」

  高湛無奈,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吾妻蒞陽親啟!盛暑之後,繼以炎秋,務望珍重。此日一別,恐難再會。今有逆犯餘孽混入京中,吾今落難,實乃失察,本該上奏朝廷,怎奈逆賊勢大,已亂朝綱……」

  不僅靖王和梅長蘇以及蒙摯、穆王府諸人,就連蒞陽自己也驚呆了,高湛口中所念的手書與她要呈送的內容完全相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前她早就讓紫曦暗中將消息遞給夏江,由他傳給梁帝,梁帝派人送來手諭,並無其他囑咐,只讓她將計就計。可是什麼時候她一直貼身帶著的手書被人調包卻絲毫沒有察覺到。

  「父皇明鑒,」不等高湛讀完,那邊的靖王已經忍不住高聲打斷,起身離座走到殿中跪下道:「謝玉所犯之罪證據確鑿,何來構陷之說?兒臣覺得,此中必有蹊蹺!」

  梁帝不為所動,淡淡瞧著他道:「有何蹊蹺,你且說來聽聽!」

  變生肘腋,根本來不及籌謀對策,靖王也只得硬著頭皮上,拱手道:「兒臣近日獲悉十三年前赤焰逆案疑點重重,未得父皇允許,不敢擅做主張私自調查,沒想到竟被奸臣搶先。逆賊謝玉聯合懸鏡司夏江欺君罔上、構陷忠良,罪惡滔天,人神共憤。請父皇下旨徹查此案,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整個大殿順腳炸開了鍋。梁帝面色刷的一變,抬手指著他怒喝道:「景琰,你瘋了嗎?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蒞陽呆若木雞,有些驚惶無措的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靖王等人顯然是有備而來,即便她呈送的手書被調換,無法首告,但他們也沒有絲毫退意,依舊據理力爭。雖然言簡意賅,但卻將十三年前那場

  梁帝雖然滿懷激憤,語無倫次,但明顯落於下風。

     在滿殿地沸騰譁然之中,吏部尚書史元清第一個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靖王殿下所言並非狂迷虛言,俗話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不徹查,不足以安朝局民心。請陛下准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自即日起重審當年赤焰之案,查清真相,以彰陛下的賢明盛德!」

  他話音剛落,中書令柳澄、程閣老、沈追、蔡荃等人已紛紛出列,均都大聲表示:「史尚書之言甚是,臣附議!」

  眾人這時的心情本就有些激動,這些又都是份量頗重的朝臣,他們一站出來,後面立即跟了一大批。

  素來閒散的紀王似乎有些迷糊,環顧左右,眼眸漸漸發紅,正欲順勢起身附和時,不知為何抬眼悄悄瞅了一下樑帝,心裡驀地一沉,低下頭再不言語。

  蒞陽就這樣夾在了群臣之中,不過片刻的功夫,滿座竟有半數重臣跪下請命。素來不問朝政的言闕和手握南境十萬重兵的穆王府諸人也都參與其中。

  梁帝臉上鬆馳地頰肉一陣顫抖,咳喘數聲,整個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傾在禦案之上,將一盞香茶撞翻在地,「你們這算什麼?逼朕嗎?是不是這一天,也是提前就計畫好的?謝玉遠在黔州,夏江流落在外,人證物證全無,你們憑什麼在此大放闕詞?」

    「陛下,」蔡荃踏前一步,昂首道,「此事之真相,並非只關乎謝玉和夏江所犯何罪,更主要的是要令天下信服朝廷的處置。冤與不冤,查過方知,若是就此抹過,必致物議四起,百姓離心離德,將士憂懼寒心,所傷者,乃是陛下的德名與大樑江山的穩固,請陛下接納臣等諫言,恩准重審赤焰之案!」

悠于 2016-6-27 15:22

第229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三)

  「臣附議!附議!」穆青幾乎按耐不住激動的喊道,「這樣的千古奇冤,殿上的誰敢摸著良心說可以不查不問?案子審錯了當然要重審,這是最簡單地道理了!」

  ……

  如果單單只是群臣的騷動的話,梁帝倒還不放在心上。但此刻面對靖王蕭景琰的凜然目光,他的一顆心漸漸沉到了黑暗的虛無之境。他瞭解這個兒子對於祁王和林氏的感情,當初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他尚且會不計得失大力爭辯,現在終於找到了機會,他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不壓住這個兒子,就穩不住當前嘈亂失控的局面。可梁帝左思右想才突然發現,他現在手裡已經沒有什麼有分量的東西,可以轄治得住一位政績赫赫監管國政的皇子了。

  這個忠厚耿直的兒子反常的行徑令他覺得無比震動和難以接受,因為他已經摒棄前嫌完全接受並且信任他們母子了,無論早前有過怎樣的過節,他總覺得到底是父子,都是一家人,遠遠要比外人來的可信,但如今這樣的情形,卻是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重臣、勳貴、皇族、後宮……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出他所希翼的表情,即使是溫婉柔順的靜貴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令他無法直視。

  雄踞至尊之位,稱孤道寡數十年,梁帝直到此時才真正品嘗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滿殿之中,現在只余一位大樑客卿還留在原處,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視著這一切,仿佛一個真正的旁觀者一般。

  梁帝心中登時雪亮,前次夏江秘奏之事在耳畔迴響,心中陡然感到一陣惡寒,按著禦案的手不由得握緊了,神色也漸漸恢復正常,緩緩站起身道:「若是朕不答應呢?莫非你們還要逼宮不成?」

  為首的靖王神色肅然,拱手道:「兒臣不敢!」

  「你不敢?那他呢?他!」梁帝陡然抬手,指著那邊一言不發的梅長蘇怒喝道。梅長蘇徐徐回過頭迎視著梁帝的目光,並不為所動。

  梁帝冷笑道:「若無蘇先生的麒麟之才,朕恐怕也看不到今日的場面。難道此時此刻,先生還能忍得住什麼都不說嗎?」

  殿中又陷入了一片沉寂,眾人都是屏住了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梅長蘇緩緩起身,面不改色的陳述昔年林燮的功績,他緩緩走下來,神色冷峻的質問道:「無論為友還是為臣,林帥從未負過陛下。靖王殿下和朝臣們今日所請,無非是想還原當年的一個真相。陛下到底是為何,連如此理所應當的請求都不能答應呢?」

  梁帝滿面震驚,再也忍不住咆哮道:「你不是蘇哲,你不是蘇哲,你是那個復活了的亂臣賊子林殊!」他氣喘吁吁的轉過身一腳踹開一個擋路的內侍,摘下寶劍語無倫次道:「林殊不死,謝玉之過。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但因為太過激動,腳下一個踉蹌,下臺階時一腳踩空差點跌倒,幸虧身後隨行的高湛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即便如此,他彎身之時還是冕旒墮地,狼狽不堪。

  即便白髮蒼蒼、年邁氣虛,但手中的長劍卻是沉穩如故,劍尖還未指向梅長蘇,一邊的靖王已經閃身過來擋住了他的寶劍。

  梁帝怒目圓瞪,喝道:「讓開,你不要以為朕不敢殺你!來人,把他拖下去!」這個時候他還向著林家,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利用嗎?

  話音剛落,侍立在群臣座位後的甲士便奉命湧出來。還不等他們有所行動,忽聽得嗆然之聲,就見戎裝甲胄的蒙摯長劍出鞘,大步走上來,忽的回身喊道:「還不速速呼叫?」

  只聽得腳步聲響,就見兩列禁軍迅如閃電般掠入大殿,勘堪擋住了奉命出動的甲士。

  眾人皆是大驚,心頭隱約明白了幾分,頃刻間都有些膽戰心驚起來。

  梁帝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似乎有些立足不穩,身形晃了晃,怒喝道:「蒙摯,你這是要造反嗎?」

  「陛下放心,」霓凰郡主緩緩抬起頭,眉間似有風雷閃過,凜然道:「有穆王府的府兵和禁軍一起守衛宮門,哪裡有人敢造反?」

  梁帝微微一怔,猛地將手中長劍摜在地上,仰天長笑道:「你們、你們果然是一早就串通好的,你們所有人都逼朕。十三年了,赤焰餘孽不僅未除,反而滋生了這麼多。朕今日倒要好好看看,當年有多少漏網之魚。」

  從情勢來看,此刻他已經陷入絕境,但是言行之前卻是自信滿滿,一時間大家都有些捉摸不清。還有些立場不太堅定或者根本的,已經開始悄無聲息的挪到一邊,當作沒事人般回到了座位上。

  「報!!!」殿外忽然傳來拖長的尾音,眾人不由得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甲兵快步奔入殿中,高聲稟報道:「啟稟陛下,譽王殿下已奉旨率軍到了城外十裡安營紮寨,謝玉已在歐陽遲協助下帶領巡防營控制了京畿重地,只等陛下一聲令下!」

  「好,好,好!」梁帝忽然直起了身子,連喝了三聲好。

  大殿之內忽然如同炸開了鍋,蒞陽雙膝一軟癱坐在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靖王不可思議的大聲道:「巡防營由兒臣接管,怎會落入旁人手中?謝玉怎麼可能在京城?」

  梁帝冷冷望著他,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道:「景琰,你還是太年輕了。你掌管巡防營多長時間?謝玉又掌管了多長時間?至於他為何在京城,自然是朕一道旨意的事情。」

  蒞陽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摸索著爬起來,看到那邊的梅長蘇回過了頭,帶著那種洞悉一切的冷漠眼神望著她,低聲道:「長公主殿下原來也被謝玉算計了。」殿中一片喧嘩,但是他的聲音卻依舊透過嘈雜之聲傳入了耳中。

  頃刻之間四下裡萬籟俱寂,蒞陽覺得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劍拔弩張之際,她轉過身往外走,蕭景瀾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扶住了她。

  蒞陽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下了武英殿,她低頭望去,雄渾威武的大殿投射在廣場上的影子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巨獸,而她此刻就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裡。

  手書被何人所換她不知道,謝玉什麼時候回京掌權她不知道,譽王何時出獄的她也不知道,這場宴會不過是一場君臣較量的遊戲,早已失去了公允。

  從來就沒有絕對的皇權,若是梁帝不曾有準備,那麼皇權勢必被有心之人踐踏,那麼今日的他將不再是九五之尊。所有在權欲中掙扎的人都不值得同情,從他們踏上那一步開始。

  出了武英殿前的廣場,就看到整裝待發的禁軍列陣與周圍。蕭景瀾的步履微微一滯,蒞陽輕輕推了推她的手,低聲道:「瀾兒,還是回去看你父王和母妃吧!」

  蕭景瀾從未經歷過兵變,饒是她素來膽大,經過方才金殿上驚心動魄的一幕後已經有些膽寒,如今看到黑壓壓的禁軍陣營,在想到以前在故事裡聽到的逼宮奪位的故事,愈發心急如焚。

  「姑母,您多保重,謝弼哥哥在宮門外等您呢!」蕭景瀾不敢再耽擱,忙拜別蒞陽,提著裙角匆匆往回跑去。

  蒞陽一路上遇到不少神色匆匆的禁軍往武英殿的方向趕來,只有她一個人逆著大流踽踽獨行。這麼多禁軍,哪裡可能全都聽從蒙摯的指揮?即便是所有禁軍全都參與逼宮,可皇城也僅僅只是金陵的核心而已,如今城裡城外早被別人掌控,所謂逼宮不過是兒戲。到了這一步,誰勝誰負已經沒有關係了。她什麼也不願意想,只想快點離開。

  離開皇宮,離開金陵,最好離開大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此後故人永絕。

  初秋的天有些微涼,她卻走的渾身冒汗,一路上沒有一個人阻攔,她就這麼走到了宮門口。剛邁出高高的門檻,謝弼從不遠處跑過來攙住了她,「娘,娘,您沒事吧?」

  蒞陽耳畔隱約聽到他的呼聲,邁出宮門的這一瞬間,她只覺得渾身所有的力氣似乎都用完了。謝弼連扶帶抱的將她送到了馬車前,侍立在那邊的紫曦和紫苑忙迎上來將她扶上了車。

  「殿下,您怎麼了?」紫曦見她臉色蒼白如紙,額上滿是冷汗,忙拿出帕子幫她擦拭。蒞陽撐坐起來,迷迷糊糊的伸手摸索,摸到車壁上鑲嵌的一個木匣時,這才緩緩舒了口氣,閉上眼睛道:「走吧,我們走吧!」

  「去哪裡?」紫苑不解的問道。

  蒞陽抬手撫著隱隱作痛的心口,輕聲道:「出城,快點,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可是,您不等侯爺了嗎?」紫曦很是疑惑的問道。

  蒞陽身子一歪,差點滑下座位,喉中沁出一股腥甜,終於還是沒能忍住胸中湧動的血氣。紫曦和紫苑登時嚇壞了,一個扶著她一個拿帕子不停地幫她擦拭嘴角溢出的血痕。

  她渾身虛軟,氣若遊絲,靠在紫曦懷裡低聲道:「什麼都別問,現在就出城!」她的眼皮微微顫了一下,輕聲吩咐道:「讓二公子回去吧,以後府中的事可就全仰仗他了。」

  「殿下,咱們先回府去找太醫來看看好不好?」紫苑眼中噙著淚,哽咽道。蒞陽掙扎著搖頭道:「你們若、若真的想我活就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這裡的一切。」

  此刻城中已經戒嚴,但是蒞陽的馬車卻順暢無阻的出了城。


第230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四)

  此刻城中已經戒嚴,但是蒞陽的馬車卻順暢無阻的出了城。

  往南是南楚,往西是大渝,往北是夜秦、北狄、北燕,最終只能向東走,一直都是大樑的領土。

  次日到達句容,蒞陽病情加重,已陷入昏迷,紫曦和紫苑只得自行做主在城中找了客棧安置並請來大夫診治。然而請了好幾名大夫卻都是神色凝重搖頭歎息,都說是油盡燈枯心力衰竭,看她們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內眷,便都明裡暗裡的勸其快些回家準備後事。

  「殿下這樣子可怎麼辦?我看那些大夫應該是醫術不精所以才胡說八道的吧?要不咱們還是回金陵去?」紫苑心急如焚,悄悄和紫曦商量。

  紫曦搖頭道:「咱們跟著殿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死也要離開金陵,這個時候咱們怎麼好擅作主張?我看她這樣多半是心病,這兩年的確太多煎熬,如今、如今總算心願得償,所以這才撐不下去了。咱們怎麼好拂逆她的心意?萬一她醒過來動氣了可如何是好?」

  「紫曦姐姐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是殿下身份特殊,如果真的在路上有了什麼三長兩短,這份罪責豈是咱倆擔得起的?反正侯爺也回來了,我昨晚出去找大夫時悄悄打探,金陵那邊並未動刀戈,想來局勢已經安定了,咱們也不用怕殿下會遇到兵禍。」紫苑道。

  紫曦神色有些訝異,皺了皺眉道:「侯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和殿下可都不知情。」

  紫苑有些慚愧,小聲道:「幾天前就回來了,暗中囑咐我做了些事,讓我不要告訴殿下。」

  紫曦歎了口氣,道:「算了,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說那些還有什麼意義?殿下執意要離開金陵,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不如托人給二公子捎個信吧?這身邊總該有人照拂呀!」

  「大公子不在,也只能找二公子。」紫苑有些難過的別過頭望著窗外一輪皎月,幽幽道:「若是小公子在的話多好呀!」

  「你快別亂說話,讓殿下聽到了又該難過。」紫曦忙道。

  「我知道了,」紫苑站起來端起桌上的藥碗道:「我出去看看藥熬好了沒有,送信的事只能等天亮了再說。」

  這是城中最大的客棧,所以環境什麼都不錯,即便是側院一排公用的廚房也是乾淨整潔,有專人打掃收拾。紫苑端著盤子進了拐角處第一個廚房。

  好一會兒沒有過來看,所以灶膛裡的火勢有些弱了,紫苑提起裙角蹲下身加了些柴,拿燒火棍撥旺了火焰,正欲起身時聽到後面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她有些好奇的轉過頭去,看到門外拐角的廊柱下站著一人,看不清楚面容,頭頂昏黃的燈影映出略顯熟悉的輪廓。

  紫苑微微一驚,忙起身走出來恭恭敬敬的行禮道:「奴婢見過侯爺,長公主在三樓左手第二個房間。」

  謝玉負手站在廊柱下,玄青披風上的銀色繡紋在燈光下閃爍著淡淡的光澤,那雙永遠黑亮的眸中此刻卻顯得黯淡無光,充滿了深深的厭倦和落寂。

  紫苑有些困惑,流放歸來又得重用,難道不該是意氣風發嗎?

  謝玉抬起頭望著樓上的燈光,輕輕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我有很多事要做,現在還不能去見她。」

  紫苑更加納悶,道:「那您為何找來?」

  謝玉有些自嘲道:「誰知道呢,也許是為求心安吧!好了,我這就走了,你們好生照顧著。有什麼事的話讓人送信去東門外的巡防營。」

  「啊……是!」紫苑忙應聲道。見他轉身就要離開,紫苑忍不住道:「可是長公主病的很重,找了好幾個大夫都是束手無策。您真的不上去看看嗎?」

  謝玉的腳步頓了一下,原本筆挺的背影忽然有些萎頓,苦笑道:「我若是上去了,她的病情恐怕會更嚴重的。」他緩緩轉過頭又看了眼高樓上的燈光,雙肩微微垮下來,略顯疲憊的身影微微一閃消失在了回廊盡頭的黑暗中。

  蒞陽悠悠轉醒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喝了藥後精神便好了許多,稍做休息後便命令啟程。

  「殿下,咱們在此歇息幾天再上路好不好?」紫曦有些焦急的勸道:「否則只會加重病情,到時候找大夫都來不及了。」

  蒞陽緩緩起身走至窗前,望著陽光下泛著漣漪的河面,冷笑道:「我根本就沒有病,這樣躺下去才會病情加重。如果要休息,那在金陵高床軟枕奴僕成群豈不是比客棧舒服百倍?即便我真的有病,那我也不願意死在床榻之上。這輩子浪費的時間太多了,我只想用餘生走出去,遠遠的走出去。」

  她回過頭,望著她們道:「以前可是連金陵城都出不了,即便去山寺進香,也都有人暗中跟著。現在終於自由了,你們卻反倒要攔著我嗎?」

  紫曦和紫苑面面相覷,忙跪下不敢再多言。

  「去收拾東西吧,咱們即刻出發。」蒞陽擺了擺手道。

  日暮時分,車行至茅山腳下。

  蒞陽掀起簾子,看到此處山清水秀,□□怡人,心情頓時無比愉悅,忙道:「停車,我想下車走一走!」

  夕陽沉醉,萬丈金芒從西邊山巔處投射下來,映的山腳下綠樹青草鮮美如畫。山林滴翠,草木芬芳,深林中彌漫著薄薄的霧靄,猶如仙境般。

  蒞陽抬頭望著夕陽映照下猶如水晶般綠瑩瑩的樹葉子,不由得感慨道:「這半生的錦繡成堆金玉滿堂卻還比不過在山間看一次夕陽,我現在愈發明白當日太夫人的心情了,深宅大院困守了半生,一旦可以脫身,卻是死都不會再多留一天。」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所以紫曦和紫苑並不太清楚,只是後來偶然聽府中的老人們提過,約莫知道幾分。如今看到蒞陽這個樣子,便知道她是鐵了心要離開金陵。

  「您這一走,府中便只留下二公子一個人了,您真的放心嗎?」紫曦小心翼翼的問道。

  蒞陽淡淡笑了一下,仰首望著山間輕紗般縈繞的薄霧,道:「他已經二十多歲了,早該成家立業,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弼兒沉穩持重,自幼也有主見,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說道不放心,我唯一無法釋懷的是……」

  山林那邊的溪畔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三人不由得轉身望了過去。


第231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五)

  山林那邊的溪畔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三人不由得轉身望了過去。

  一個童顏鶴髮的青衣老者與一個緇衣芒鞋的少年僧人結伴走到溪邊飲水休憩。蒞陽神情微微一變,忽然轉頭吩咐道:「你們去馬車那邊等著,我一會兒就過去。」

  紫曦和紫苑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依言走開了。

  蒞陽挽著袍袖,有些不敢置信的繞過草地往那邊走去。

  青衣老者神色淡然,緩緩走到一邊的石頭上坐下欣賞風景。

  那風姿卓然俊秀清雅的少年僧人抿了抿唇,微紅著眼眶迎了過來。

  「緒兒、緒兒……」蒞陽激動難耐,趨步過來。

  「母親,孩兒今天過來,是跟您道別的!」謝緒雙手合十,神色恭謹,彎身行了一禮緩緩道。蒞陽平靜了數日的心湖像是突然落入一顆飛石般炸開了層層波瀾。

  謝緒在她心中一直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甚至有些任性,以前她總覺得那孩子過於孤高自賞、恃才傲物,總想著他該沉穩一些謙和一些,可是如今他終於變成了她曾經希望的樣子,但是她卻覺得心都快碎了。

  他上次拜別時跟她說著自己的宏偉志向似乎還是昨天,可現在他卻已經面沉如水無欲無求,只有自我放逐才能獲得心靈的平靜。在這一點上,他們母子幾乎是心有靈犀。

  去年謝家出事時謝緒一個人遠在松山書院,即便家裡再怎麼瞞著,可紙裡終究包不住火。他得知真相後整日心焦如焚,後來又得知父親獲罪流放,當時的心情可謂天塌地陷。

  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並未經受過多少波折和蹉跎,自打記事起,周圍的環境便是優渥而富足,憑著父母的身份,他幾乎從未受到過任何輕慢。書讀的太多的人,其實骨子裡會很單純很天真,因為大多時候處在與世俗隔絕的狀態。

  外面人是怎麼說的他根本不在意,他當然相信自己的父親。可是書院不放行,蒞陽和謝弼也再三寫信過來讓他安心讀書不要亂想,可是家裡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他再怎麼冷心冷性也不可能真的毫不關心。而他自然也察覺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暗中監視,所以最早的時候他和蒞陽一樣,覺得謝玉是被人算計謝家是被人陷害的。而那些人無處不在,甚至在他的身邊都有眼線。

  在打算逃出松山書院的時候,他還是雄心萬丈、熱血沸騰的,一心想著回到金陵瞭解事情的原委為父申冤。但是百密一疏,離開的那一夜意外觸動網鈴驚動了暗衛,跌入山崖險些喪命在生死關頭徘徊了數月,傷好後第一件事還是想著回家。

  他墜落山崖重傷瀕死時被一位神秘的江湖人士所救,後拜入門下,為了報恩也為了借力營救父親,願意捨棄昔日抱負終生為師門效力。其實他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對人家來說並沒有多少實際的作用。但是偏生師父看中他天資聰穎悟性頗高,所以願意收為關門弟子繼承衣缽。

  師門位於深山之中,門中人才凋敝,已近式微,據說這些年之所以還能撐下來,是因為當年無意間收了一個掛名弟子,後來承蒙資助,這些年倒是養活了門上數十老小。

  那個時候謝緒怎麼也沒有想到門中上下眾口相傳的那個神秘弟子竟是他的父親,直到有一天卓青遙拿著門中信物找了過來……

  以後的事便是順理成章,他借由卓青遙的口中得知了家中變故和母親的處境,也迅速理清了金陵的局勢。他自是有家不能回,為了見到蒞陽又被察覺,便悄悄去同泰寺找了幼年時的掛名師父普善大師,為了掩人耳目只得剃度出家。

  好在同泰寺是大樑最有名的佛寺,寺中僧侶成百上千,多一個人根本不會被發現。可是千算萬算,唯獨漏算了一點。他自幼酷愛讀書,且悟性頗高,於是便在藏身同泰寺的那段時間耳濡目染潛心佛法,不知不覺竟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或許是正處於遭逢家變孤獨無依的特殊時期,所以在無上佛法中窺得了人生真諦,像是某種神奇的心靈慰藉,那種從未有過的孤苦和創痛都慢慢平復了。

  再次見到蒞陽的時候是在為姐姐謝綺補辦的法會上,他和同伴們跪在離蒞陽不到一丈的神龕旁侍香護法,最親的人就在咫尺之外,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的內心平靜的沒有一絲波折。

  母子相認的場景並不像說書人將的那般抱頭痛哭盪氣迴腸,反倒是平靜的讓人心驚。他才驚覺在自己蛻變的這段時間母親也變了很多,或許她從來都是那麼堅忍冷靜,只是他以前沒有發現吧!也或許是經歷了太多的傷痛,她脆弱柔軟的心已經結了層層厚繭。

  他們相約一起設法營救父親,母親依舊留在京城暗中周旋,想辦法讓朝廷下旨召回流放的罪臣,而他千里迢迢奔赴陌生的黔州保護父親,等著她的好消息。確如母親所言,到了黔州之後才發現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稍有不慎就會功敗垂成。好在蒼天護佑,如今他們都完成了當初約定的使命……

  「你都知道了嗎?」蒞陽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意,試探著想要撫一撫少年單薄的肩膀。但是他澄澈的眸中纖塵不染,透出一種遠離紅塵喧囂的平靜和釋然,讓她遲疑著不敢去碰觸,仿佛碰一下都是褻瀆。

  這一刻,他不再是她懷胎十月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而是一個真正的僧人,他比她見過的所有的寶相莊嚴的僧人更有佛性。什麼是佛性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面對這個少年的時候,就好像面對著一尊神龕上的佛像,他眼中那種深沉的慈悲和哀傷讓她不忍再看。

  謝緒點了點頭,緩緩道:「離開金陵時我見過二哥,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他抬起眸子,溫柔的凝視著蒞陽,眼神中帶著她看不懂的悲憫,低聲道:「凡人的罪責,自有上天懲罰,母親不要再自苦了。生生死死,都是冥冥中註定了的。何況前世因今生果,誰也怨不得誰。」

  蒞陽有些訝然,心頭漸漸敞亮了幾分,忍不住抬起眸子望著他的眼睛。

  「如果他來找您,您打算怎麼辦?」謝緒靜靜的問道。

悠于 2016-6-27 15:23

第232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六)

  「如果他來找您,您打算怎麼辦?」謝緒靜靜的問道。

  蒞陽垂下眸子,沒有說話。

  謝緒低低歎息,柔聲道:「母親心裡的苦我們都知道,但是沒有人能體會到,即便是父親。到了這一步,多說無益。那我問您,如果父親身陷險境,您會袖手旁觀嗎?」

  蒞陽緩緩抬起頭,望著枝頭灑落的夕陽餘暉,沉聲道:「既然在他墮入黑暗的地獄時我沒能拉住他,那麼我也不會讓他一個人留在罪惡的沼澤中。也許正如你所說,凡人的罪責,自有上天懲罰,我不會怨他。若他有難,我自會拼盡全力相救。但是現在他回去了並受到重用,我也該走了。」

  「母親,若是父親來找您,說明他安排好了京中一切並甘願放下權勢富貴,您就和他一起走吧!若他沒有來,說明他更看重的是功名權位,那您就忘了他吧!孩兒雖然皈依佛門,但並不會留在一個地方,而是要做一個遊歷四方的雲水僧。所以您不用擔心我會像以前一樣悶在書房裡讀書了。而且身邊有師父照應,您也不用再掛念!此後日日夜夜,孩兒都會在心中替二老念經祈禱,求佛祖保佑你們長樂安康!」

  他說著屈膝跪下,以手加額,鄭重的拜了三拜!

     「殿下為什麼要支開我們?難道她認識那兩個人?」紫苑有些納悶的問道。

  紫曦搖頭道:「怎麼可能?長公主深居閨中,哪裡會認識外面的人?我看呀,多半是問路呢吧!咱們這次出來可是漫無目的的走,壓根不知道去哪裡。我看長公主心裡多半也沒底吧!」

  紫苑若有所思,點頭道:「這倒也有可能啊!那兩人一看就是在外雲遊頗有見識的,說不定能給點建議呢!」

  兩人走到了路邊的馬車旁,看到馬兒正悠閒的吃草,車夫坐在一邊的樹底下拿著草葉子編螞蚱玩。

  紫苑回過頭去,遠遠看到那邊兩再說話,蒞陽似乎有些激動的樣子,她正擔心的時候卻見那個身形頎長的少年僧人才屈膝跪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

  「哎,紫曦姐姐你快看!」紫苑忙拉了拉紫曦,很是納悶道:「那小和尚莫非知道了殿下的身份?不然怎麼行此大禮?」紫曦回過頭去,正好看到那僧人斂衣起身,和隨行的老人轉身離開。蒞陽有些急切的追了上去,但是那兩人健步如風,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山道盡頭。

  「殿下、殿下,怎麼了?」紫曦和紫苑急急跑了過來,卻見蒞陽正氣喘吁吁的扶著一棵樹,有些失神的望著那兩人消失的遠方。

  曾經那般的烈性與剛強,也經不起這樣的失去,從少年時開始,親情、愛情、夫婿、兒女、家庭……如鈍刀割肉般,一刀刀地割著,割到後來,已忘了痛,只剩下麻木與脆弱。

  「殿下,您怎麼了?」紫曦有些擔憂的問道,一面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

  蒞陽無力的回頭望著她們,忍住溢出眼眶的淚意,搖搖頭道:「我沒事!」

  「奴婢好像聽到長公主在喚小公子的名字!」紫苑很是納悶道。

  蒞陽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聲音有些微啞道:「那位小師父和緒兒有點相像。」

  紫苑恍然大悟道:「難怪奴婢覺得身形和背影有幾分熟悉,原來如此!」

  「天色不早了,咱們上路吧!」紫曦怕她又多想,忙勸道。

  蒞陽點了點頭,由她們攙著往馬車前走去。

  三人一路向東,蒞陽的情況越來越不好,昏迷的時間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八月的天早就不熱了,她卻依舊冒汗,醒來的時候紫曦和紫苑輪流拿清水給她擦手擦臉才能緩解幾分。

  幾日後到了平陵,安排好蒞陽後紫曦留下照顧,紫苑急急出了客棧去找大夫。已是黃昏,剛出客棧就看到謝玉騎著馬自街角拐了過來。玄色夾袍,藏青色斗篷,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趕了許久路。

  紫苑心頭一喜,一路小跑過去施禮道:「侯爺您終於來了?還回去嗎?」

  謝玉淡淡笑了一下,道:「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長公主交給我照顧,你們回去吧!」

  「這麼說來,金陵局勢已經穩定了?」紫苑有些驚訝的問道。

  謝玉有些興味索然,道:「譽王殿下官復原職,昔日謀逆的罪名全被夏首尊一人擔了。往後的朝廷,便是譽王和靖王兩位七珠親王對峙的戰場了。誰輸誰贏,和本侯沒有關係了。」

  第二天天亮時紫曦和紫苑準備離開,蒞陽依舊昏睡著。

  兩人含淚拜別,壓低聲音向謝玉交代她的情況以及要注意的事項。

  謝玉打了盆清水,沾濕毛巾,像紫曦她們囑咐的那樣輕手輕腳的為她擦拭面頰的細汗。他的手指觸到她的肌膚,不是想像中的冰涼,而是出乎意料的溫熱甚至有些發燙。

  她會死嗎?他的目光溫柔的逡巡著她憔悴的面容,眼角眉梢鐫刻著太多的滄桑和悲苦,誰能想像得到她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英姿颯爽縱馬長街的嬌俏少女?

  他低低歎了口氣,如今能得重逢,已是三生有幸,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大起大落,就算是生死也不能再將他們分開了吧?

  他的手探入被子中,摸到滿把潮濕的汗膩,順著手臂捉住了她的手,正欲拿出來擦拭的時候,她卻在夢中呢喃了一聲,下意識的掙了回去。謝玉有些納悶,輕輕掀開被角,這才發現她睡覺的時候懷裡抱著一個東西。

  一尺見方的古舊木匣子,被她小心翼翼的護在懷中,捂的溫熱。即便睡著了手也不肯放開。

  謝玉當然認得,也知道自己有幸脫險多虧她開啟了那只盒子,拿出了那塊原本再普通不過的小木牌。年少輕狂時行走江湖,或許是在金陵拘的太久,也或許是最為年幼童心未泯,在大家都因京中有變故而快馬加鞭趕回去的時候他卻悠哉樂哉的一個人遊山玩水去了。

  有一次誤入山林被野獸所傷,幸而遇到一山間采藥人才得以獲救。江湖門派都不勝數,但一切都是緣分,既來之則安之。他在那裡呆了近乎兩年,倒是學了一身本領,此後半生都受益。

  但是直到離開,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即便是授業恩師也只當他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不管怎麼說,那段日子到底是自由美好的,在以後的記憶裡再也不會有。所以他後來回到金陵安定後,幾乎每年都會派人去送些金銀財帛。

  那個時候,又哪裡會想到昔日同門會成為他日後落難時唯一的救星?一切不過都是冥冥中註定而已。


第233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七)

  蒞陽夢中全身如火燒火燎,渾渾噩噩中不知今夕何夕。這些年的過往如同跑馬燈般在腦海中一一重播,小的時候聽齊嬤嬤說人死的時候會把一輩子發生的事都在腦子裡過一遍。

  她想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不然怎麼會連幼年時的情景都能夢到?

  寬闊富麗的殿堂中一片熱鬧喜慶,她看到很多年沒見的父皇和母后並肩而坐談笑風生,幾名衣飾華麗的妃嬪按位分陪侍在側,兄弟姐妹們則是按年齡依次分坐兩列。

  雖然按規矩是這樣,但是蒞陽從來沒有守過規矩,因為她可不願意坐在最末,所以每次她的座位都是和年長她好幾歲的姐姐晉陽挨在一起。

  她有些好奇的環顧周圍,卻發現獨獨不見年少時的梁帝,便悄悄拽了拽晉陽的衣袖詢問,晉陽掩口一笑,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他昨天和林燮在上林苑狩獵不慎落馬摔傷了腿所以來不了了,錯過除夕宴,可就錯過了父皇的賞賜,你等著看他明天的臉色一定很臭。

  蒞陽也忍不住笑了,轉過頭問另一邊的英王昨天怎麼不去狩獵?年少的英王正笑眯眯的和旁邊的吳王竊竊私語,蒞陽湊過去好奇的瞅了瞅,有些納悶的問道英王兄,怎麼不見紀王兄啊?你們平日裡可是最要好了!

  英王轉過頭望著她,笑著說道他不能來,說著說著神色大變,很是驚詫道蒞陽你怎麼也來了?今天這場合可沒有你的位置呀!蒞陽百思不得其解,幾乎是下一個瞬間,她就發現自己不在原位坐著,而是孤零零的站在殿中央,座上的父皇母后和妃嬪以及兩邊的兄弟姐妹們齊齊望著她,那種古怪的眼神讓她不寒而慄。

  父皇、父皇,你們為什麼這麼看著我?她有些害怕,提起裙角往殿上奔去。腳下忽然一個踉蹌,鞋尖勾起了地毯的邊緣,整個人往前栽去。

  眼前一片黑暗,她感到一陣一陣的暈眩襲來,遙遠的地方傳來溫柔深情的呼喚聲,一聲聲在耳畔響起:「潼兒、潼兒……」

  好像是大夢初醒,她能感覺到馬車的顛簸。可是腦海裡一片迷糊,是連睜開眼睛也不能。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摸,沒有摸到那只一路相伴的木盒子,卻摸到了一隻寬厚有力的手掌,不知為何,她的心忽然定了下來,她想她一定還沒醒吧?一定還在夢中。這是謝玉的手,她一定是夢到了謝玉。

  她依稀記得謝玉好像回來了,但是她還沒有看到呢!如果真的要死的話,那麼可否再看他最後一眼呢?過往的很多事忽然變的模糊起來,她只記得他走的時候她去送他,那個時候多麼不舍多麼難過?

  若是可以再見一面就好了,但她此刻無比衰弱,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吧?她有些難過的啜泣著,把臉貼在了那只手掌上,恍惚中感到被人抱緊了。那樣溫暖安定的懷抱,恐怕只有夢中才會感受到吧?

  這一路走走停停,蒞陽也不知道要去往哪裡,但是即便昏迷著,時時刻刻也能感受到那種無比熟稔無比親切無比安定的感覺。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從身體裡一點點的流矢,她漸漸有些害怕起來。有一次她終於在意識漸漸蘇醒時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昏暗的車廂呢,那張熟稔至極的臉龐就在眼前,由模糊漸漸轉為清晰。

  她的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顫抖著抬手去撫摸他的面龐,哽咽著呢喃道:「謝玉,謝玉,真的是你嗎?」她終於清醒的認出了他,謝玉的激動和喜悅幾乎無法用言語來表述。

  去年六月底離京,回來時已是今年八月,這場突如其來的離別讓人來不及反應,採石場繁重的苦役和惡劣的環境也未曾讓他感到絕望,唯獨每次想起遙遠的金陵才會覺得生不如死。

  他的案子是梁帝一手處理的,京城裡的風雲變幻,那個居上位的當權者不可能沒有覺察。所以他囑咐他安心的去黔州吧,他路上自會派人盯著。所以那一路他並非一個人在走,梁帝的人、夏江的人和江左盟的人誰也不曾鬆懈半分。他在夾縫中求生存,歷經千難萬險,終究還是到了流放地。

  可那不過是另一個地獄而已,潮濕逼仄的棚屋,無休無止的苦役,稍有懈怠便會遭到鞭笞。誰管你曾經有多麼位高權重,淪落到那種地步便和所有囚犯一樣。他一直都咬牙堅持著,因為他知道周圍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

  既然當初他推開了蒞陽遞過來的刀,選擇了忍辱負重的活著,那就一定不能死在遙遠的異鄉。他答應要回去見她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活著回去看望她……

  這一年裡發生的事比這十幾年還要多,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他終究還是活著回來了。他溫涼的手掌回握著她微燙的手腕,壓抑著滿腔激動和顫慄,柔聲回應道:「是,是的,我回來了。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回來見你的,我做到了。」

  她有些虛弱的偎在了他懷中,閉上眼睛低聲道:「我好悶,我想下去走走!」

  謝玉忙命令車夫停車,抱著她下了馬車。

  此時正好經過一片楓林,滿眼都是絢爛如霞光般的明媚,蒞陽眼前一亮,伸手接住了一片火紅的楓葉,輕輕握住了。她抬眼望去,只見一望無際的明黃夾雜著火紅,綺麗明豔的如夢似幻。

  鳥語花香中潺潺溪水從眼前流過,此情此景彷如畫卷。

  謝玉扶著她緩緩往前走去,她腳步有些虛扶,每走一步都搖搖欲墜,謝玉想要抱她,卻被她拒絕了,她溫柔的笑著道:「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喜歡踩著厚厚的樹葉走在林間的感覺。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赤著腳奔跑在一望無際的樹林或者草地上。」

  她閉上了眼睛,任由謝玉攙扶著緩緩往前走去。意識漸漸有些渙散,好像又要睡過去了。恍惚中她似乎夢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女時期,她住在鳳陽閣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終於逃出了皇宮、逃出了金陵,她跟一個人手把手奔跑在月光下,風從耳畔拂過,仿佛最溫柔的愛撫。她一直跑一直跑,輕盈的如同一隻小鳥,仿佛隨時都能展翅高飛。身邊那個人一直緊緊相隨,與她手牽著手。

  那個時候她沒有看清他的臉就醒了過來,然後做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她要跟宇文霖私奔,她要和他一起離開!她渴望自由,渴望那種無拘無束的奔跑,她相信只要跟他走了就會得到愛情和自由。

  於是在將醒未醒之時她轉過臉去,她看到一張英氣勃勃的少年臉龐,他有這世間最動人的微笑和最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同她一樣閃動著對美好愛情的嚮往和渴望,他眉眼間的自信和堅定連她看了都覺得震驚。


第234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八)

  於是在將醒未醒之時她轉過臉去,她看到一張英氣勃勃的少年臉龐,他有這世間最動人的微笑和最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同她一樣閃動著對美好愛情的嚮往和渴望,他眉眼間的自信和堅定連她看了都覺得震驚。

  是謝玉,跟她一起走的是謝玉。她感到無比震撼和驚詫,年少的謝玉沖她粲然一笑,亮晶晶的眼眸如同煜煜生輝的寶石,他忽然加快了步伐,蒞陽在愣神之際他已經領先了兩步,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被他拉著往前跑去。

  如果早點回頭的話或許她就能早點發現,風雨同路陪她一起奔跑的是誰。這一路上,無論遇到多少艱難險阻,他從來都不曾放開過她的手。

  蒞陽悠悠轉醒時發現自己正靠坐在一棵楓樹下,睜眼就看到謝玉近在咫尺的臉,她心中萬分激蕩,卻是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只是虛弱的笑了一笑,低頭望著他膝上攤開的盒子,道:「那些花早就過時了。」

  謝玉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在她鬢髮上端端正正的插好一支宮花,不動聲色的遮住了幾絲白髮,道:「可我對你的心意卻不會過時。」

  他大概是忽然覺得很好玩,於是又給她插了一支,蒞陽哭笑不得,輕咳了幾下,笑著道:「要是被紫曦她們看到你把我打扮成這樣,一定會笑死。」

  「為什麼笑?我覺得很好看。」他有些癡迷的瞧著她,柔聲道:「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戴花真好看,比所有姑娘都好看。我們成親以後我想每天早上都給你頭上插一枝花,你生氣的時候還可以拿來擲我。可是我覺得那樣的話你肯定會嫌我煩,所以我就一年送一支。這些都是沒給你戴上的,現在補上還來得及,你說是不是?潼兒,我可以像你父皇那樣叫你嗎?」

  心神漸漸渙散,她努力的睜大眼睛想要令自己多清醒一會兒,眼神落在手中的楓葉上,她看到一點淒豔的紅色漸漸彌漫,喉中溢滿了血腥味。

  謝玉驚慌失措的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恍惚中聽到他在喊她,說他不會讓她死的,可是在生死面前,凡人的力量卻是最為有限的……

  參天巨樹直指雲霄,湛藍如洗的天空白雲朵朵,最後的視線裡,她看到一隻非常漂亮的小鳥拖著七彩的尾翼從頭頂飛過,陽光下的尾翼折射出奇異的光彩,那絢麗的色彩照亮了她的眼眸。

  餘願已了,此生再無遺憾,雖然不能夠在有生之年看遍山河風光,但是這僅有的幾次機會,已經讓她覺得無比滿足和欣慰。

  對她來說,只有此刻真的死了才可以什麼都不去想,忘了他做過的所有事,只記得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此生唯一願意追隨一生的人,只把記憶停留在最美好最感動的瞬間。

  林間起風了,片片落葉如緋紅的花瓣一樣翩翩起舞,大片大片的雲翻湧而來遮住了日光,原本澄淨清朗的天空不多時就烏雲密佈,不見天日。

  秋去冬來,細雪霏霏,紛紛揚揚的小雪花夾雜著飄絮般的蘆花在湖面翩翩起舞。湖邊一叢叢枯黃的蘆葦,映著落日的餘暉泛出幾絲溫暖的金黃。

  一艘孤舟行駛在飄浮著薄冰的湖面上,船過處留下一條淺淺的水痕,轉眼就消失不見。

  水流聲在耳畔迴響,哪怕是在最深最沉的夢裡。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漫天星輝,有輕軟的小雪花飄過來落在了面頰上,清涼舒適侵入心脾。原本沉重窒悶如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的感覺漸漸消失了,此刻只覺身輕如燕,仿若重生。

  她悄悄攤開手掌,感受著飛絮般的細雪落入掌心的感覺。

  船頭的孤燈下有一孤影負手而立,身形挺拔如蒼松勁柏,他的目光游離在碧波萬頃的湖面,遙望著湖心倒映的一彎冷月。

  她緩緩撐坐起來,船頭那人忽爾回頭,面上驚喜交加,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愣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踏上一步,遲疑著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這一刹那,她只覺得心底暗潮洶湧,眼中神色瞬息萬變,長睫急劇的顫抖著,她靜靜的望著面前那只手,沉吟了半晌,就在他幾乎想要收回的時候,她才終於莞爾一笑,抓住他的手掌緩緩站了起來。

  「我沒想到還能活著再看到你!」

  「我說過一定會找人治好你的病。」

  「我們要去哪裡?」

  「風光綠野,日照青丘。孺鳥初飛,新泉始流。乘輿攜手,連步同遊。采芳中阿,折華道周。任情止息,隨意去留!(原詩作者:南北朝蕭衍)」他側過頭凝望著她,柔聲道:「帶你去看你想看的萬里河山。」

  她神情微詫,道:「我以為那只是年少時的癡人說夢,沒想到你都記得?」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但只有能做到的時候才可以說出來。若是有一天累了想停留,那我們就去找謝汾謝宏他們吧!」

  「謝宏?不是早就……」

  他搖頭,卻是欲言又止。

  「到了如今,你還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的?」

  他想了想,隨即釋然,道:「他違抗我的命令,我本該殺了他的。你知道我能做到的,但是忽然有些不忍心,我願意相信他一次,我想他是可以理解我的……我終究沒有看錯人,謝宏也的確沒有背叛我,我許他闔家團圓,他還我守口如瓶,就這些。」

  他感到她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似乎想要縮回去。他不由得握緊了,側頭望著她鄭重其事道:「我知道你此刻是完全清醒的,以前所有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了,那我便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我已經回來了,問題是你願不願意再見我,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可以立刻消失。」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回握住了他的手掌,輕輕靠在他肩上望著遼闊夜空的星光,緩緩道:「說什麼傻話,就在剛才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此後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這句話我等了二十七年,」他定了定神,壓抑住滿心的激喜,側頭輕吻著她的額角,柔聲道:「終於還是讓我等到了。以後這世間再沒有蒞陽長公主,只有我的妻子蕭溱潼。」

  她有些赧然,微紅著臉道:「舊日閨名,你從何得知?」

  他有些得意的微微一笑,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你准不准我這麼叫你。太上皇跟我說,謝玉,潼兒以後就交給你了,你一輩子都不許欺負她,只能她欺負你。我答應了,我覺得我好像也做到了,你說呢?」

  她悄悄把臉別了過去,藏在他的懷裡,嬌嗔道:「我哪裡欺負過你?我不信父皇會覺得我是那麼囂張跋扈無理取鬧的人。」

  「那我以後也可以叫你潼兒嗎?」他眨著眼睛柔聲道。

  她微微抬起眼睛,看到他眸中倒映著漫天璀璨的星光,晶亮奪目,讓人不忍心移開視線。

  「可以嗎?可以嗎?」他不停地問道。

  「好吧,都聽你的……」

  月上中天,水光與月光交融,整個湖面煙波浩渺,如同仙境,那艘小船蕩悠悠的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了水天相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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