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18-7-14 07:18
《(綜漫)座敷小姐》作者:鹽川醬【完結+番外】
文案:
【慢熱】【OOC√】【cp賣藥郎】
非常乖相當美極其慫ソ女主
******
#這世上有比穿越成整天以打命點火為生的座敷童子更悲催的事情嗎?#
傅小昨:謝邀。是有的。比如,穿越成日常賣血養家的座敷童子,家裡養的大佬還一個比一個敗家,之類的。
(轉身怒指)——
別裝傻!說的就是你們!
那邊那個誰!滿腦子就知道天罰天罰!整天糟蹋老娘的血!早晚遭雷劈!
還有那個誰!我讓你疊狂氣!不是讓你用來放大招的!就有這麼怕死嗎!
還有你!對面一水的地藏你還羽刃暴風!這麼缺心眼的話我給你配一套!
你也別想躲!讓你跟著椒圖混非不聽!回回開局心劍亂舞!你要上天啊!
還有你你你你你你你(一通亂指)!全部都是混蛋!!!
「混蛋」諸君(虛心挨訓)(毫不反駁)(被罵餓了)(脫口而出):「阿媽好香。」
傅小昨:……(貧血昏倒)
內容標籤: 綜漫 異世大陸 穿越時空
搜索關鍵字:主角:傅小昨/座敷童子 ┃ 配角: ┃ 其它:
悠于 2018-7-14 07:20
第1章 第1隻妖•斬妖
血潑般的殘暮裡,零星有幾點寒鴉飄浮遠去。
斬。
滅。
兩方高聳巨石靜靜豎立在廣場週邊,其上分別銜著刻痕深深的字跡,被覆陳舊暗紅的漆料,每一處橫豎鉤捺的轉折起止,俱似透著森森的腥煞氣息。
為這滿場無形的威壓所懾,場前數百人眾闃寂無聲,一時只剩嘔啞單調的鴉鳴,在此間微涼的空氣裡,間或地悠悠蕩著。
直到廣場盡頭的石築高臺之上,有人微微拉長的語調響起,才終於劃破這稠厚沉重的寂靜——
「此妖接連殘害本町無辜百姓,肆虐無度,天譴暴行!」
發聲的是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通身錦衣華服、保養得當不顯實際年紀的臉龐,無不顯示其起居生活之優渥。
只是此刻,那居高臨下的眉眼間卻盡是入骨恨意。被一字一句吐出的話語裡,連句讀停頓處都仿佛透著股咬牙切齒的狠戾。
「……懲以斬首剖心、焚屍五內、挫骨揚灰、永鎮妖魂,誅其萬死不可複生,謹期告慰亡魂遺恨!今日於此,請在場諸位,共鑒之!」
在這番話音落盡後,四下壓抑的人群都不禁暗暗屏息了一瞬。
妖物。
鬼怪。
這種曾在四方傳言裡作亂逞兇無數的陰鷙存在,儘管在近十數年來已漸落疲勢,但在作為階級底層的平民心裡,仍然難免保留著猙獰兇殘、難以招惹的形象。
更何況,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那隻妖——一隻通身漆黑的巨犬——身軀如此龐大,哪怕被手臂粗的鐵鍊縛於地面,而不得不保持著臥伏姿態,背脊也幾近與兩個成年男子的身高持平,可以想見,它若真正站起身來,體型怕是能與一間平房小屋相媲美。那雙痙縮的獸瞳裡是分明染血的通紅,兼之透著金屬冷光般的黑亮皮毛,口唇邊隱隱現出的獠牙……
只消一眼便可看出,這是泛著何其不祥氣息的兇殘妖物。
重達數百斤的巨斧以鐵鍊懸掛於半空,朝下的刃口不偏不倚地正對著犬妖的脖頸,銳利寒光看得人心口直冒涼氣,一旦砸落而下,任憑鋼筋鐵骨也要被剁為渣漬碎末。
坊間傳言,町長家的獨子,便是在前日慘死在這只犬妖的手中,也無怪這位大人對其憤恨至此。
眾皆緘默,便聽高臺上一聲喝下:
「斬!」
大夥連忙牢牢捂緊身邊孩童的眼睛,同時繃緊了身子,聽那鐵鍊嘎吱錚錚響起。
目之所及處,天幕盡是浸血般的紅,寒鴉的淒厲叫聲都在此時停歇下來,驀地有冷風乍起,叫人無端打個冷噤。
眼看武卒手下就要將層層盤繞的鏈結解了開,除卻金屬碰觸的錚響外,完全寂靜的空氣裡,卻驟然乍起一聲脆生生的呼叫——
「等一等啊啊啊啊啊!」
這一聲出,在場人眾無不齊齊為之一凜,同時也刷地將目光盯向圍牆牆頭,剛才的聲音正是從那傳來的。
莫不是這犬妖還有同夥?
但不用他們再進一步猜疑下去,對方的身影已緊隨著那聲叫喊,出現在——或者說是掉落進眾人的視野中。
那是一道出奇纖小的身影,乍一看不過八、九歲孩子的身形,在那驚人一喊後似是腳下打滑,從圍牆頂端墜落下來,眾目睽睽之下恰好摔在犬妖背脊的厚軟毛髮上,更隨著慣性一路俯衝而下!
在經過背脊到脖頸處弧度的緩衝後,那小小身影得以停頓一瞬,就見她趁著這瞬間裡手指一通亂抓,奈何指下滑過的毛髮無不順軟柔滑一觸即逝,最後她只能揪住犬妖耷拉著的耳朵根部,堪堪把身子掛在了碩大的犬首邊上。
一秒,兩秒,三秒,四下一片死寂。
站得較為靠前的幾人,得以看清那小孩的長相,卻分明是個十分雪玉可愛的女孩,穿著一身紅彤彤的衫子,黑髮柔順及肩,稚嫩的面頰雪白飽滿,五官更是細緻靈秀,整個人顯得格外乖巧又討喜——
然而,襯著她邊上兇惡犬妖的背景,這幅畫面只讓人為她捏一把汗。
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讓她爬到牆上去的!還剛好摔在妖怪的嘴邊上!眼看張張嘴就要沒活路了!
眾人不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高臺,紛紛猜測著,町長大人會否延遲斬刑,先試著把這女孩救下呢?
那廂町長大人尚且神情難測,對著這番驚動未發一言,這邊無故闖入刑場讓人提心吊膽的孩子卻先有了動靜。
只見她顫顫巍巍地舉起另一隻手,朝著近在咫尺處那雙緊緊盯著自己、看似十分暴戾危險的冷赤獸瞳,乾笑著僵硬地小幅度揮了揮,渾身都打著哆嗦,出口輕輕軟軟的話音也在冰冷的空氣裡微微發著顫。
由於周圍絕對的安靜,那纖幼的聲線也得以被不少人聽了見:
「犬神先生,又見面了呢……那什麼,你、你怎麼不按照我們之前說好的計畫行動啊……」
聽清她這番話的在場人眾,無不瞬間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這孩子根本不是意外闖入!她原先便與這犬妖認識!亦或者,她壓根不是普通的人類小孩,而其實也是隻妖怪?!
高臺上剛剛痛失愛子不久的一町之長,聽罷侍從的傳話,眉眼微微眯起,幾絲殘忍狠厲的神色在面容上浮現,緩聲清晰的話語傳及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與妖邪共伍,人妖無論,同誅不赦!放!」
正如回應著這句話,鐵鍊碰撞的聲響緊接著便再一次於上空哢哢響起。
女孩烏黑渾圓的眸子霎時被緊緊閉上,眼睫處都因驚懼慌亂而嚇出了一層濡濕的水光,嘴上更是帶著哭腔地胡亂叫起來:
「心劍亂舞!嗚嗚還不快用心劍亂舞你個BAKA!」
她這麼喊著,終於,最後一圈鏈結也被解盡,懸掛的巨斧只在半空繼續靜止停頓了半秒鐘,便攜著兇狠的勢頭,一路劃破冰冷死寂的空氣,向著正下方狠狠劈落下來——
暫態間,那雙血紅色的豎立獸瞳狠狠一縮!
第2章 第2隻妖•豔色
半月前。
——
「總算肯開竅了?看你這孩子也是個聰明的,早點這麼聽話多好。」
濃脂豔抹的婦人身姿綽約地倚在花桌邊上,嘴角豔麗的弧度輕飄飄的,芊麗指尖執一柄錦綢團扇,輕輕撩起眼前人玉致纖巧的下巴。
一雙如絲媚眼細細打量了會兒,團扇被收回,虛虛掩住檀口,只露一雙勾人的風情眸瞧著人,吐聲亦是一般的曼妙:
「當真是個美人胚子,安生在姐姐我這兒好好將養上幾年,到時候別說我們這小小一町之地,就是入了京都,那些達官貴人的魂可也都要被妹妹迷飛,什麼樣的富貴還不夠你享的?」
站在她身前的卻是個個頭堪堪過三尺的女孩子,身形嬌小幼弱,雪玉般靈秀的五官也仍帶著股稚氣未脫的奶味兒,烏黑發,棗紅褂,通身說不出的可憐與可愛。
聽她這麼說了,這看著不過八歲上下的女孩也不知有否聽懂她話中指代的含義,只怯怯低下了頭,露在外頭的一截脖頸白皙幼細,更顯得整個人不堪一觸般的弱小無助。
見人如此,那雙濃妝著墨的眸子裡終是不免浮上幾絲惻隱之意,團扇輕擺的款款中添了幾分唏噓,輕輕歎息一聲,柔和下語氣:「行啦,妹妹既進了這樓,以後便是我要顧著的人,現下若是有什麼難處,要姐姐幫上一幫的,不妨便說出來罷。」
對方聞言頓時囁喏了幾秒,看樣子倒的確是有求於她。但那所求之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又過了半晌,孩子才終於含著細若蚊吟的聲量,含含糊糊地開了口。
「……嗯?」
這廂的美豔婦人一時間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話,一貫如面具般保持著風情萬種儀態的精緻眉梢,都忍不住微微顫了顫。
又讓人重複了一遍,她才頗難以置信地、一字一頓地確認道:「你說,你想要看看塚田大公子養的狗?」
——
酒味與汗味交雜著,彌漫在整個廣闊空間裡,混著叫喝喧鬧,雜亂成一片。
整一樓層的空氣中,都隱隱充滿著某種腥甜的、灼熱的、惹人狂躁的氣息,那是濃稠到讓人無法忽視的血腥味,不是來自死物,而是從鮮活軀體的肉皮上、被撕咬扯爛的猙獰豁口裡、每一根破裂穿孔的血脈中,汩汩湧出的濃烈氣息。
究其根源所在,便是樓臺下方中央的廣闊空地上,被合握粗的鐵鍊條與密密紮根的粗壯實木圈出的,一方——
舞臺。
這麼說雖不是太恰當,但高懸的樓層看臺上,從四周滿場人群興奮鼓噪的神色看來,大家的確是將下方場地中的情景當作是一場「表演」來觀賞著的。
而事實上,這個環節也的確是「攬幸樓」在方圓遠近,都相當出名的一大招牌「節目」。
「呐,下麵那條黑毛犬便是塚田大公子家的了,妹妹可看清楚了?」
較樓層看臺更高上一些的香木牆壁上,憑空被開出個獨窗大小的口子,裡頭連通了一間十分隱蔽的小巧暗閣。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立于閣窗邊上,正俯瞰著下方的情境——正是先前那美豔婦人跟幼小女孩。
視窗的高度對於個頭不足四尺的孩子來說猶顯過高了些,以致她不得不踮著腳尖扒著窗檻,才能勉強看見下方的事物。
然而,也正是在目及所見之景的同時,女孩整個人倒吸一口涼氣,瞪圓眼睛往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仿佛方才那虛虛一眼,讓她見著了什麼驚懼可怖的事物。
婦人看她這般退縮的表現,豔色嘴角處的笑弧勾勒出一絲戲謔,似是頗覺有趣一般,問出了方才那句問話。
「這是在做什麼?!」孩子出口的聲調都因驚嚇而拔尖不少。
婦人聞言,頓時意味不明地輕咿了一聲,風情的眼角眉梢上,笑意卻未減半分,只是執過一旁案幾上的酒盞,款款倒了一小杯溫酒:
「倒是姐姐疏忽了,妹妹年歲尚幼,又是剛入我『攬幸樓』,對此間規矩有所不知也屬常情。下面那些客人嘛,只是在玩鬧罷了,你別被這看起來血淋淋的嚇著,其實只是大人們玩慣的情趣而已呀。」
女孩怔怔看著她笑語盈盈的樣子,眼裡有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妹妹不是想看塚田少爺養的狗嗎?可巧,今兒個這些客人也都是來看它的。畢竟在這個遊戲裡,塚田家的『犬神』可是名角兒。」
對方仍是笑眯眯的,輕擺著團扇朝她招了招手,隨著手腕的動作,那酒盞便在她指間悠悠晃了一圈:「好妹妹,快過來喝杯酒壓壓驚,然後陪姐姐繼續把這場表演看完,嗯?」
溫情款款的語氣卻莫名讓女孩打了個寒噤,幼細的貝齒在唇間咬出些許青白的印記,小拳頭緊緊捏得發抖。
不過,數秒鐘後,她還是順從了對方的邀請,上前回到視窗邊,瘦弱的胸膛深深起伏,重新艱難地踮起腳尖,然後鼓起勇氣,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下方——
第3章 第3隻妖•鬥獸
血。
盡眼所見,那被粗木樁與鐵鍊條圍出的整片方形空地,都幾乎被斑斑血痕浸染得徹底。
四周樓閣高臺上,座無虛席擠了一圈的觀眾們,脖頸上紛紛暴著青筋,吼叫著爭相紅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朝著下方的場地,無一不是神情癲狂。
閣窗旁的女孩看著這些人或是揮拳怒目、或是破口大駡,細緻眉間浮起幾分頗為驚異難解的疑惑。待將目光再向下投去,唇角難言地緊緊抿起,稚嫩纖幼的臉蛋上更不由浮起些許不忍的神色。
下方正在進行的是某種類似于鬥牛的活動,只不過,場地中正相持著的兩方動物並不是牛——準確地說,不全是牛——一邊是牛,一邊是犬。
她對這種活動並不瞭解,只是大致聽說過,有些地方的習俗裡會有類似的鬥獸賽事,但實在沒想到情況會這麼……慘烈。
兩方的實力相差堪稱過於懸殊。
一邊的公牛看起來就像用於專業鬥牛的品種,整個身軀比一般成年男子還要高出幾分,背脊雄健肌肉虯結,額前兩根長角泛著鋼鐵般鋒利冷銳的寒光,連尾巴抽打在空氣中,都能讓人感受到憾人的力度,更不如一般發瘋野獸的無腦癲狂,一看就像受過長時間的專業訓練。
而它身前的那條黑犬,卻只有尋常土狗大小,渾身每個毛孔都似乎在往外淌著鮮血,毛髮浸濕互相糾結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毛色。
場上勝負已經註定,仿佛唯一的懸念就是這頭黑犬最終是死是活。
四周的高臺上熱度不減,只是漸漸起了陣陣噓聲,間或還有幾句痛駡髒話夾雜在其間。
居於正對場地的高臺中央,一張桌旁圍坐了四五名青年,俱是錦服繡綴衣著不凡,一看便是富家出身的公子哥。此時看著場中情景,有人嬉笑地開起口來——
「我說塚田啊,你帶來的這頭畜生是三天沒給吃飯還是怎麼?就這蔫不拉幾的還叫什麼『犬神』,乾脆叫『孬種』得了!哈哈!」
一人開了頭,其餘幾人也趁著酒勁嚷嚷開:
「嗨呀!虧我跟著塚田壓了全注,還以為他真□□出什麼了不得的殺手鐧呢,這下可虧大了!」
「塚田你這可不厚道啊,擺明不是來坑兄弟們的嗎?居然派這麼只廢物上場,也不怕被人說你跟對手下套坐莊吃黑啊?!」
被稱呼為塚田的男人坐在主位席上,聽著身旁同伴們半真半假的調侃,眼裡怒意翻滾,卻是沉默不語,只是陰沉沉地盯著場內狼狽十足的黑犬,神情滿溢著陰鷙的煩躁意味。
又過了一陣,場地邊響起宣告本場結束的鈴鐺聲響,同時有手執圈套繩結的武士上前,緊緊縛住場內已鬥出血性的兇殘公牛的利角與四肢,宣判人員也當場公佈了毫無懸念的結果。
自此,四周人群便或盡興或遺憾地漸漸散了場,鬥牛被幾人合力拽拉出去,那條黑犬卻被人用繩套縛著脖頸留在場地週邊,通身尤淌著血。
塚田接過身邊武士護衛遞上的一根手臂粗的實木棍,謔的起身下了樓臺,徑直朝著那邊走去。
見此,女孩心裡頓時泛起些不太好的預感,還沒來得及向身旁的婦人詢問求證,那邊的塚田已行至黑犬身前。
黑犬淌血的身子似乎輕微瑟縮了下,但沒有後退逃離的動作,只是朝著身前的男人默默恭順地垂下腦袋。緊接著,木棍便攜著呼呼的風聲,狠狠砸落在那已然遍佈傷痕的背脊上。
男人的動作絲毫沒有留情,每一次揮棒都帶著咬牙切齒的力道,和著嘴上的怒駡一起劈落下去:「雜種廢物!老子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上去挨揍!丟人的賠錢玩意兒!怎麼不乾脆在臺上死個乾淨?!」
前幾棒下,黑犬嘴裡還發出了幾聲哀哀的嚎叫,後面便已縮在角落裡,沒什麼動靜了。
原先坐在塚田那桌的其餘幾名同伴見他上了火氣,紛紛上前來勸了幾句:「行啦,為這麼頭畜生氣壞身子可不值當,改天我親自挑一頭能打的,送給你重新□□過。至於這只廢物嘛,你不如乾脆現下剁了解氣?」
原本就渾身浴血的黑犬再經了一番毒打,此時已是奄奄一息,叫人懷疑它隨時便要斷氣。
塚田喘著粗氣停下手,神情厭惡地朝它狠狠啐了一口:「要剁這玩意兒,本少爺還怕髒了手。興致都給敗沒了,你們自個兒玩著吧!」
說著一扔棍子,領著跟隨的武士護衛,罵罵咧咧地離了場。
女孩屏著呼吸看完下方的情景,小小的拳頭捏得指尖發白,此時便刷地轉頭瞪大眼睛:「這是什麼意思?這狗他不要了?」
「怎麼不要。」
同樣默默看完全場的婦人于豔麗唇角邊勾起絲慵懶的笑弧:「眾所周知,塚田少爺就喜歡用鬥犬,別的鬥獸一概不喜,這只『犬神』他可是從小開始養了十多年,一時半會兒,是沒那麼容易能找到適合的替代品的。」
十多年……
女孩微微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說出話來,纖長的眼睫落垂,神情泛起莫名難以言表的低落沮喪。
美豔婦人沒有注意到身旁女孩的異樣,只是向著下方抬首徵詢指令的僕侍輕擺了扇子以作示意。
目送著幾人將已然奄奄一息的黑犬拖出場地,她才複又松松懶懶地倚進背後躺椅,豔色唇邊小酌了口溫酒,隨即帶著些回憶般地感慨道:「更何況,能夠配得上『犬神』這一名號的鬥犬,天底之下,又能找得到幾隻呢?」
女孩的眼睫一顫,帶著猶疑地抬眸看向她:「『犬神』……不是那只狗的名字嗎?」
「是,也不是。」
婦人晃了晃指間的酒杯,眼角眉梢有些嘲諷的神色:「哪有狗一生下來會被取作這種名字?『犬神』這名號,還是早些年間塚田剛帶它進鬥獸場那陣子,看這節目的客人們給它取的。塚田聽著滿意,才乾脆衍用為它的名字,至於它原本是叫什麼,哪還有人在意?」
女孩聽得有些發愣:「所以說,它很厲害嗎?」
「多麼厲害倒是說不上,只不過個頭不大,卻是凶得不得了。以前被塚田派上去跟公牛山豬比鬥,還能有個五成勝率,你便能想像得出,這畜生發起瘋來有多麼不要命了。這節目的客人,就喜歡看這些畜生們不要命的勁頭,『犬神』這名號便也才落到它頭上。只是最近幾年,該是上了年紀,從歲數算來也是沒幾天好活了,上場終歸是輸得多。」
「現在想來,塚田一開始把它當鬥犬來養,不也是沖著它這狠勁兒麼。」
幾杯溫酒下喉,婦人不勝酒力般闔上了眼,話音都有些飄乎起來:「當年町長家遭了土匪,府上養的武士都是些不中用的繡花拳頭,最後還是靠著一隻狗,堪堪把塚田老爺家的獨子從匪首手下救了下來。聽說這畜生那天咬死了十數名土匪,這嗜血勁兒,可不就是天生要進鬥獸場的命?」
「那……既然它救過他,怎麼現在還要這麼打它?」女孩想到方才黑犬在棍棒前默默低下頭的畫面,喉嚨有些發緊的乾澀。
閉目養神的婦人卻是不以為意,輕哂地笑了笑:「立過功又如何?終究是不知廉恥的畜生罷了,還想把它當成大活人看麼?你只見它這樣被塚田毒打一回,我卻見過千百回,可你瞧它不還是老老實實地給塚田賣著命?主人下了命令,所以拼著要丟命的風險,也要拖著副半殘的身子,不知死活地上場——這就是畜生。」
胸腔裡有種灼灼的情感升騰起來,女孩緊緊捏著手指,才控制住自己出聲的話音沒有發抖:「那麼,現在,它是被拖去哪兒了?」
「自是依慣例關在後堂的柴房。若是塚田少爺哪天能想起來,也許會叫個大夫過來瞧瞧,不然就看它自個兒命夠不夠硬了。不過這鬥獸節目是每半月一場,我記著塚田在下一場裡也報了名,若是他在那之前找不到替代的鬥犬,八成還是不會讓這畜生落命的。」
「……能讓我去看看它嗎?」小小的胸膛深深地起伏,細弱的聲線響在安靜的閣間裡。
閉闔的眼睫輕輕顫了顫,睜了開來,婦人的目光隨即帶上些疑色:「嗯?我倒還沒問你,傅小昨——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兒吧?你這小鬼頭,突然提出想見這只'犬神',腦袋瓜子裡究竟是抱著什麼主意?嗯?」
抱著什麼主意?
——她想偷狗她會說嗎……
努力試圖把方才那只黑犬跟自己記憶畫面裡的某只柴犬對上號,女孩——傅小昨在心裡萬分無奈地哀歎了一秒,垂眸避開對方懷疑滿滿的目光,頂著壓力默默「詢問」道:
「月先生,這只『犬神』,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犬神』啊?」
等了數秒,她才聽見腦海中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這聲音仿佛是從什麼遼闊悠遠的空寂之處傳過來,有些空靈般的失真——
「我也不知道答案。一切要靠你自己去判斷。」
第4章 第4隻妖•藥郎
「你、你好……」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呃,需、需不需要,我幫你……清洗一下?」
「就是、那個……」
「嗯……」
「……」
「你、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
「……好吧,或者我該問,你聽不聽得懂我說話?」
「……」
#跟一隻剩半條命的狗搭訕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傅小昨現身說法表示:一個字,尬。
瞧了瞧身周,她忍不住放棄地一捂臉,整個人蔫噠噠地靠坐在牆角,默默埋頭在膝間。
她就說,憑她這種玩個遊戲都能穿越到異世界的人品,怎麼可能好運到這麼準確地押中大獎?
現在這情況看來,幾乎可以肯定此「犬神」非彼犬神了。
——
「哦?」
對方應聲間連頭也未抬,曼聲輕語裡也是沒當真的敷衍。
傅小昨瞅不准她的意思,嘗試著繼續努力:「它受傷很嚴重……請找個大夫來看一看吧。可能塚田少爺貴人事忙,一時忘了這邊,若是半月之後犬神沒能如常上鬥場,你也不好交待的,不是嗎?」
婦人——傅小昨聽別人喊她及川姐,卻不知道全名——聽了,若有所思狀點點頭,不吝誇道:「真聰明。」
然後呢?
傅小昨捏捏爪:「所以……?」
名喚及川的鴇姐看她憋得辛苦,好意提醒她:「所以,你有錢嗎?」
「……啊?」
「想要給那只狗請醫買藥,不是不行,只這醫藥費你想讓誰付?塚田大公子一日沒發話下來,我花出去的銀子可就一日沒處報銷,弊多利少的風險買賣,姐姐我是不幹的。至於你自己,若是有錢也不致在答應留我樓裡;說是將這副身子賣予了我,但按我們的契約規定,這份錢得於你在這兒呆滿一月才會給你;而且初來乍到的,我也還沒讓你出臺接過客——總之,想必現下你口袋裡頭依舊是空無一文——呐,我的傻妹妹,你哪來的閒錢要給一隻就剩半口氣的死狗請大夫?」
傅小昨頓時愣了愣,無故穿越異世至今,接連被此處各種清奇的世界觀震懾,她的確還沒考慮過這麼現實的問題,當下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向自己的「金手指」求助:
「月先生,你有錢咩?」
……沉默。
半晌,及川就見跟前的孩子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吭哧吭哧擠話道:「呃,那個,您、您能不能,先借我點錢啊?」
——
及川笑眯眯地彈了彈指間的紙據,看看女孩面上鬱悶的神色,面如春風地安慰道:
「妹妹且放心,就憑你這粉雕玉琢的長相,只要待及能上臺的日子,不出幾天就能被客人打賞到手軟,要還上這麼小份子的額數還不是綽綽有餘?」
傅小昨的確很失意,她反省了一下自身的情況——穿越過來啥事兒還沒幹成,第一天先把自己賣了身,第二天又向別人借了款,這麼淒慘的嘛?
不過借據都簽下了,再糾結這些已是無果,她深吸一口氣先把這些念頭壓下,攥緊了剛剛到手的銀子:「那現在,能不能請你幫忙請一位大夫過來了?」
及川看著面前孩子一派耿直的目光,心裡不由輕輕歎息了聲——
自身尚且難保,怎麼還有閒情照顧一隻半死不活的狗呢?只是想做的事情就不帶顧慮地來做的話,還真不愧是天真爛漫,或者說是幼稚無知的年紀。
她也不確定是否是懷裡那份捂熱不久的賣身契在作祟,只是看著這孩子清透乾淨的眼神,一貫看多浮世的心底,竟難得地生出一絲憫意,給人解釋著勸了幾句。
「花名町這麼個小地方,還沒聽說過有專門給畜生治病的大夫。你要真有這份心的話,去買點外敷的傷藥便是了。做到這個份上,就算到時那老狗真的沒能挨過去,塚田少爺那兒,我們也是有說辭的。」
說著她想到什麼,順口補充道:「說到買藥,昨夜正好有個郎中住進了樓裡,我看他背著的藥箱分量不小,普通敷外傷的草藥總該是有的,你不如就去找他買一些,省得出門再跑一趟。」
傅小昨見這媽媽桑突然親和好說話了許多,心裡正忍不住發虛,聽見這話卻不由茫然了一秒。
什麼啊……
背著藥箱逛窯子的郎中……?
看見孩子眉眼間浮起毫不掩飾的嫌棄懷疑,及川被逗得捂嘴笑了笑:
「當然啦,單瞧他那打扮,應該不會是什麼靠譜的大夫,多半只是糊弄人混飯吃的江湖術士罷了。不過俗話說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個郎中自然也是有其長處可言的。」
什麼啊?這種一聽就不是什麼正經郎中的傢伙,莫非還當真有什麼秘傳的神奇藥方不成?
傅小昨對其可信度表示懷疑。
「妹妹去親眼見了他便知曉了,這個郎中真是相當了不得呢——」
及川勾了勾唇,神神秘秘拖長了語調,故意引著人好奇,於是傅小昨一個沒忍住,果真沒出息地將身子湊上前去,這才聽她吊足了胃口後,滿足公佈出的下半句:
「那真是一名世間難得一遇的美男子呀~」
什麼啊!背著藥箱逛窯子的美郎中……原諒她想像力匱乏,實在沒法構想出這種獵奇的畫面感。
沒去在意身邊傅小昨糾結的表情,及川悠悠抬起手來,丹蔻甲蓋輕撫過眼角,嘴上半真半假地歎息道:「就是心腸硬了點。姐姐我都親自上去勾搭了,也沒能讓人家動心,可以說是很受傷了。」
傅小昨直覺想要離這位貌似陷入某種詭異思想狀態的阿姨遠一些:「呃,那我要到哪兒找他去呢?」
「人就在樓下花閣裡坐著呢。」
說著,及川面上浮現出孺子可教的神色:「是了,你當然也可以去試試,也許人家好的就是這口呢。」
「……我只是去買藥啊喂!」在對方身經百戰且顯然意有所指的曖昧目光下,某方面經驗為零的傅小昨瞬間炸毛。
「啊咧,服務意識要靠從小培養的呀,小傻瓜。」
及川一邊言笑晏晏,一邊拿目光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了幾回,仿佛在評判某件商品的滿意度一般,意味深長地輕輕頷首:
「可惜,給你做的新衣還沒好。這小身板要是穿起藝伎服,想必是很可愛的。到時姐姐會親自幫你把腰帶系得漂漂亮亮的哦……啊,一定有許多客人會喜歡得要死呀。」
聽她話裡語氣越來越飄忽,傅小昨都開始分不清她是玩笑還是認真居多,就像對方「邀請」自己觀看鬥獸時的那副神情給她的感覺一般,一時間,她袖下的皮膚都起了陣雞皮疙瘩。
草草跟人道了別,傅小昨腳下不停地徑直匆匆退出了房門。
看著孩子透著慌亂的背影逃遠了,及川眼角眉梢笑意卻未減半分,只是這笑意無故顯出幾分冰涼來。
豔色甲尖在花木桌面上扣了扣,一旁始終靜候著的僕侍便恭敬地俯下身來。
及川輕輕闔上眼睫,曼聲輕語:「準備妥當就開始吧,完事以後,記得跟塚田少爺那邊報備一聲。」
僕侍卻顯出幾分猶疑,不確定地詢問道:「可是,小昨姑娘會不會......如若她中途闖入進去——」
「嘖,所以我這不是替你將人支走了麼?」及川眉間眼浮起一絲不耐:「手腳利索一點兒,丁點的事情還想磨蹭上個把時辰不成?又不是第一次幹了?」
「......是。」
——
傅小昨幾乎是還沒下樓梯,就看到了及川口中的那位郎中。
沒辦法,在滿堂的聚簇成堆中,靜坐一隅的獨一抹身影,實在顯得格外顯眼。
更何況,這位郎中先生臉上還頂著副比身周的藝伎倌人還要華麗幾分的妝容,襯著身上冰藍底色的衣袍,以及那過分蒼白的膚色,整一個非但不顯突兀怪異,反而在紛亂旖旎的流光中,微妙地將清冷與豔麗兩種截然的氣質栩栩融合在一處——奪目的美麗。
傅小昨扶著扶梯下樓,一邊暗暗贊同先前及川媽媽桑對這位郎中先生的評價,一邊忍不住心裡浮起幾絲怪異——
她怎麼覺得,這個人,有些莫名的眼熟呢?
這麼一個勁地盯著人瞧,待到她下了最後一階樓梯,對方似是察覺到被人注目,轉動眼珠對上了她的目光——只是轉動眼珠而沒有側過頭,於是,整一副十足賞心悅目的側顏,卻因為這抹犀利的眼神餘光,而頓時帶上了一股同樣該死的熟悉的刻薄勁兒。
傅小昨就這麼愣在樓梯口,隔了大半個喧鬧的廳堂,思維遲滯地跟對方相顧無言對視了好半晌,直到——幾縷半長的淡茶色頭髮從深紫發巾中散落,沿著砂紅眼線勾描的細長眼角,劃過耳際,一直軟軟垂至肩下——
傅小昨腦海裡那層迷霧,倏地被這抹茶色掀開,伴著一道驚雷驟起,轟得她當即瞪圓了眼睛驚呼出聲——
「四李!賣藥囊!」
……過於激動之下,連從曾經的大學舍友那學來的江淮口音都沒來由地冒了出來。
她畢竟身量幼小,這一喊其實沒在喧鬧的廳堂裡引來幾方注意,但傅小昨此刻也壓根沒心思在乎身周,只顧著在內心咆哮——
SSR!
活的SSR!
天!啦!嚕!
在心裡狠狠刷屏刷了密密麻麻好幾頁,傅小昨才好歹從魂飛天外的狀態裡回過神來,連忙趁著這股熱血上腦還沒慫下去的勁頭,蹭蹭蹭朝著那道身影沖過去,生怕對方下一秒就會拔腿跑走了。
等到終於喘著氣站定在對方面前,傅小昨整個人目光blingbling,神情期期艾艾,嘴裡吭哧吭哧:
「您、您好!不好意思打擾了!那個,能否冒昧問一下,您是——?」
從她盯著他發呆、突然吼出一嗓子、以及風風火火沖到他跟前,這整個過程裡,郎中先生都始終如一地維持著全然面無表情的姿態。
這時聽到她的問話,他才終於正眼打量起身前這名讓自己坐著都需要俯視的女孩。看清她毫不掩飾、激動得雙頰都紅撲撲的神情,冷色作底的細長眼中也依舊不生半點波瀾。
在傅小昨全然巴巴滿分熱切的眼神裡,隨著對方仿佛放慢了一倍速的啟唇動作,淡淡涼涼的嗓音才終於緩緩響在她的耳際。
「只是,一個,普通賣藥的,哦。」
第5章 第5隻妖•險境
「……哦,又是,要給狗用,的藥,嗎。」
這斷句有毒。
傅小昨木著臉看著面前花了十秒鐘說出十個字的傢伙,無語凝噎。
最初那陣興奮勁過去,她慢半拍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這裡可不是遊戲。
在這裡,妖怪只有實力強弱之分,無所謂「品種稀有」之說——而說到實力強弱……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曾經給【賣藥郎】這個式神解鎖傳記的那段時間,一路自由落體式掉分掉段的鬥技體驗。
此外,給現實潑了更大盆冷水的是,她想起了關於面前這個傢伙的一個設定:
賣藥郎、貌似、一直以來、都是以「人類」的身份立場自居,躺在他藥箱裡的那柄退魔之劍,還是斬除妖怪用的。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自己如今、目前、眼下、正是一隻妖怪。
很不巧,還是個戰鬥力為負五的,座敷童子。
……這tm就很尷尬了。
——經過以上漫長迂回的反射弧,終於回到現實的傅小昨,簡直被自己這種把自個兒巴巴送上門的操作之愚蠢程度給震驚了!
最後,胸口透心涼的她乾脆頭一鐵,決定破罐破摔,強行選擇性遺忘了一分鐘前還在熱情奔放地跟人搭訕的自己,下一句開口時,毅然正直無辜堅定地將話題走向掰回到了早被遺忘八百年的「買藥」初衷上。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藥郎先生居然也從善如流地跟著她轉換了話題,且絲毫沒表示出有感到奇怪,或者不適應的意思——如果忽視那堪比口胡的鬼畜斷句的話。
在落命邊緣作死了一波,傅小昨只能強行安慰自己——對方應該還沒有發現她的妖怪身份。
並且當即決定,在弄清楚這位大佬的態度之前,她還是先專注於自身當前的情況為好,低調做人(妖),保命要緊。
不過說回來,什麼叫做「『又』是要給狗用的藥」啊?難道經常有人從他這裡給狗買藥還是怎樣?
雖然覺得這話裡的字眼頗怪異,但由於她此時正心虛無比,終歸抱著說多錯多的念頭,沒膽子去進一步詢問。
在接過對方從藥箱裡摸出的小罐子以後,傅小昨便利索地交了錢,隨後邁著小短腿從這是非之地飛速跑走。
看著對方逃一般奔遠的纖細背影,賣藥郎依舊靜坐原地,良久,他收回意味不明的目光,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尖。
不知何時,一架材質做工精美纖巧的金色小天平,正靜靜立在那裡。兩邊的託盤上都是空無一物,天平本身卻向一邊端端傾斜著——
那傾斜的一方,正好朝著傅小昨逃走的方向。
細長眸裡的目光毫無波動,賣藥郎繼續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半晌過後,原本穩穩傾斜向一個方向的小天平突然顫了顫,仿佛受到什麼外力干擾一般,以極快的頻率左右搖動起來。
秀致眉間微微蹙了蹙,賣藥郎快速從一旁的藥箱裡拿出什麼,攤開右手置於其上,虛虛合指抹過,便見多出五架與方才一模一樣的小天平,一字排開立於白皙掌心。
這回小天平沒有再左右搖擺,而是齊齊穩穩地朝著另一處與先前截然不同的方向準確傾斜過去,動作統一一致,乃至發出的輕脆鈴響幾乎合一。
自此,纖長眼睫緩緩抬起,靜若深潭的目光裡隨之帶上一抹尤甚冰雪的寒意。
「開始了。」
——
在後院草叢掩映中慫了吧唧窩了老半天,自覺死裡逃生了的傅小昨,心裡那份後怕才暗暗消減下去,拍拍胸口站直身子,她忍不住朝天長歎了一口氣。
以為是sr嘛,結果大概率只是一隻半個身子已經進棺材的尋常土狗;確定是ssr嘛,又是個向來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主。
——她的命數怎麼就這麼不順呢?
這麼望天喪了幾分鐘,她想起來自己手裡捏著的藥罐。
所以,這玩意兒又該怎麼用啊?外敷還是內服?她先前壓根沒想起來問上一句。旋開罐蓋,隱隱散出藥草的苦香味兒。
傅小昨一邊琢磨著,一邊抬腳朝關著「犬神」的柴房走去。
昨天她跟它兩兩相持了小半個時辰,最後還是犬神不敵糟糕的身體狀況,徹底失去了意識,她才得以鼓起勇氣靠近,給那具血污遍傷的身軀清洗了一下。
以她眼下的身量,儘管犬神不是巨型犬的品種,也足可以想見這整個工程的艱巨程度。不誇張地說,幾乎花去她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嗯……還是先抹傷口外面看看吧,萬一吃出毛病就不好辦了。」她輕聲嘀咕著,推開柴房的門。
據及川說,這間屋子是多出來的廢間,用作堆放雜物,關了犬神的時候,平日也只有僕人會在晚間來送一次剩飯殘羹,其他時候都是無人問津的。
也正因此,推開門看見裡頭有另一道人影時,傅小昨差點嚇了一跳。
她認出對方是跟在及川身邊的僕侍,名字叫德次,是個沉默寡言面容粗獷的高壯男人。
德次的身體在聽見開門聲時頓了頓,手裡繼續擺弄著什麼,直到一聲輕扣的聲音響起,他才抬眼看過來:
「……小昨姑娘。」
傅小昨看清他手裡拿著的是個一掌寬的人偶,類似不倒翁的造型,彩釉外表看起來很漂亮,上方還畫有憨態可掬的胖娃娃笑臉。
剛才他似乎在往裡裝什麼東西,那聲摳回應該是閉闔蓋子時的聲音。
呃……
這麼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專門到雜物間裡找玩具娃娃嗎?
傅小昨有點被自己的猜想逗樂,忍笑誇道:「這人偶還挺好看的嘛。」
德次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微微點點頭,將那人偶放進一旁牆壁長櫃的某格抽屜裡,然後便一言不發地經過她往房門外走去。
傅小昨以為這人不會再發聲了,不料他走到門外時似是想到什麼,回過頭又說了一句——
「小昨姑娘,這間屋子裡的東西,請你不要去隨便亂碰。」
「……哦。我知道了。」
見人徹底走遠,傅小昨終於忍不住悻悻地撇了撇嘴。
什麼呀?不就一個人偶娃娃嗎,這麼喜歡的話現在拿走不就得了,當她會跟他搶嘛?
不過,在下一秒低頭看見自己這孩童身板後,她終歸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懷疑其實不是沒來由的……
歎了聲氣,傅小昨手裡捏著那藥罐,以及剛剛在院裡撿來洗淨的一根短木枝,往屋子裡面走進去,準備給犬神上藥。
不料,在繞過排列了整面牆壁的長櫃,看見其後角落地面上依舊被粗鐵鍊條鎖著四肢的犬神時,她卻被它的樣子嚇了一大跳。
昨天下午剛剛被她清洗乾淨的烏黑毛髮重新被血水沾染,糾結雜亂成一團,似乎在早前經過非常劇烈的掙扎,遍身傷口都撕裂開來,軀幹跟四肢都在不正常地抽搐,足間利爪完全猙獰著張開,石板上被劃出道道鮮明的抓痕,臉面趴埋在地上,斷續有艱難的「喝喝」粗喘從下傳出。
這是怎麼回事?昨天她離開的時候,它還能勉強吃點東西,一個晚上過去怎麼就成這樣了?
「喂!你怎麼了!?犬神?犬神!」
接連叫了它幾聲也沒反應,情急之下,傅小昨擱下手裡的東西,試著朝它靠近過去。
她不確定對方現在有沒有意識,若是徹底昏厥過去,這個姿勢下,它甚至可能會被堵在喉嚨口的舌頭給憋死。
然而,在靠近到距離它還有兩米遠處時,她忽然被一陣從身前襲來的刺骨寒意給鎮得停住了腳步。
那是一種比隆冬冰水還要寒冷幾分的感覺,帶著隱隱不祥的氣息,仿佛可以順著骨頭縫鑽進髓子魂魄裡去,霎時間讓她整個人都打了個寒戰。
如果她沒有感覺錯,這份寒意正是從那只狗的身上傳來的。
「犬、神?」她有些不確定地,又喚了一聲。
這一次,對方終於有了反應,癱埋在地面上頭部動了動,朝著她的方向慢慢抬起來。
「退後!」/「退後!」
傅小昨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它,耳邊倏地乍起兩道喊聲,身體沒來得及動作,背脊處便驟然泛起一片灼意。然後,她便感覺自己被什麼無形力場吸附住,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後平移著,飛快退了將近五米——
剛才這兩道聲音她都是認得的。
一個是時不時會在她腦海裡出聲的「金手指」同志,還有一個……
傅小昨僵硬著身子,機械地轉頭,果真如願(並不)看見了門外那道背著藥箱的身影——
只暫態間,傅小昨一張小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比哭還難看,出口聲音細若蚊吟,整個人慫得不行:
「藥、藥郎先生,是你啊……你到這裡來幹嘛?」
——嗚哇!還能來幹嘛?總不至於是來看狗的吧?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是妖怪的事情八成是暴露了!
什麼?怎麼不繼續看看犬神那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開玩笑!還管什麼狗!?現在這情況,她很可能會比它死得更快好嗎!?
傅小昨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用最後一分希望在心裡默默祈求著:
萬一,萬一人家只是迷路了呢?
門外,清豔朗朗的日光下,賣藥郎那妝容秀麗的細長眼角,被纖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整齊的陰影。
他淡淡低眸看著屋裡一臉哭唧唧神色的女孩,被輕勾出淺紫弧度的口角微啟,透過細緻貝色的齒間,有沉沉微涼的音色,仿若醇厚琴音擊響在空氣裡——
「小妖怪,你好大,的膽,子。」
——好的。
——並沒有萬一。
傅小昨……傅小昨已經沒空吐槽對方的斷句技能了。
她現在滿腦子只剩下兩個字母:
GG。
悠于 2018-7-14 07:21
第6章 第6隻妖•符咒
賣藥郎的目光從屋內人身上輕輕掃過,隨後便不緊不慢地伸手,向著藥箱而去——
傅小昨被嚇得腿軟地坐倒在地上,一出聲就帶上了慫唧唧的哭腔:
「藥郎先生……嗚!藥郎大人!我們有話好好說!」
透過淚眼,她看見對方準備從藥箱裡拿東西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下來,心態越發爆炸之下,乾脆沒出息地舉手牢牢捂住了雙眼,接下來連出口話語都亂七八糟顛三倒四起來,比若求饒更像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嗚嗚……我不是誠心要做妖怪的……我真的沒做過壞事……大哥抬一手吧……做妖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這麼十分專心致志地嚎了幾分鐘,到後來,原本的害怕恐懼已經轉變成了滿滿的委屈:「我、我真的已經夠慘了......您就拿退魔劍去找其他妖怪吧!」
最後這一句嚎得尤為真情實感,在安靜的房間裡聽來,顯得格外響亮。
咦——安靜?
哭了個過癮的傅小昨突然意識到,怎麼她都嚎了這麼久,對方都沒動靜的啊?
給自己做了陣心理工作,又是半晌,她總算鼓起勇氣,把捂得嚴嚴實實的小短手于指間張開一條縫。
並且,與依舊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賣藥郎,那冰涼涼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傅小昨悄摸摸往他手上瞄了眼,乾乾淨淨空空蕩蕩,沒看到有拿著任何類似於劍的武器,這才猶猶豫豫地,帶著抽噎地,將用來逃避現實的雙手放了下來。
所以,現在這、這是幾個意思啊?
若是答應肯放了她的話,怎麼還留在這兒?要是還想殺她的話,怎麼又至今不動手?而且,怎麼也沒見他拿出退魔劍?
可能是她目光裡的茫然神色過於明顯了點,賣藥郎終於緩啟尊口,發出登場以來的第二句話音:「你——」
甫一聽見他的聲音,癱坐在地上的小身子便條件反射地抖了抖,嘴角可憐兮兮地癟了癟,迅速再度擺出一副哭相。
時刻了做好繼續求饒的準備,然後,她就聽見對方繼續道:
「——哪裡來的自信,覺得我想殺你,」話音泠泠然然,他抱著手臂靠在門口,眸光淡淡地看著她,「還需要用到退魔劍?」
傅小昨首先為這順暢的斷句驚奇了一秒鐘,然後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對方話裡的意思,一張稚嫩面容上還掛著淚痕,雙頰也哭得紅撲撲的,此時不由越發漲紅,小小聲地控訴出一個單音節:
「——喂!」
由於之前她哭嚎得實在過久,這時「喂」這一聲,尾音處還不小心緊接著打了個嗝。
——這回傅小昨不想捂眼睛了,她想把自己的嘴給捂上。
那邊的賣藥郎已經一副懶得再看她的樣子,一邊繼續先前從藥箱裡拿東西的動作,一邊緩聲道:
「讓。」
至此,總算大致get到了這人似乎並不想殺她的意思,傅小昨絲毫不計較他的大爺態度,十分配合地,乖乖往一邊豎立著長櫃的牆邊蹭過去。
結果她剛有所動作,就聽對方嚴肅下音色的一聲:「另一邊。」
隨後就覺得背脊處再度浮起一陣熟悉的灼意,身體被牽縛著,不自覺地朝與長櫃相對的方向退去。
等到重新坐穩在地上,傅小昨連忙伸手往背上摸索過去,果然觸到了某種衣料以外的異樣觸感,只輕輕一揭就揭了下來。
舉到眼前,卻是一張大約成人手掌長、三指寬的素底紙條,其上以黑色墨蹟密密麻麻畫有許多抽象的圖案。
她正努力辨認著上頭畫的東西,下一秒,那些墨蹟卻於紙上倏地消失無形,差點沒讓她覺得自己是否是哭得太久所以眼睛花了。
這是什麼東西,傳說中的符咒嗎?
誰給貼在她背上的?
——還能是誰喲。
抬眼看去,所見景象果然很快證實了她的想法。
賣藥郎已從門外步入房內,站在她剛才所處的位置,細細觀察著那排靜立的長櫃。一貫冷淡無波的昳麗面容上,秀致眉間微蹙,儼然有幾分認真肅然的警惕神色浮起。
纖秀指間執著同樣的素白符紙,只見他抬起食指,往長櫃上隔空一點,其中一張符紙便騰空飛去,無聲貼在了長櫃上的某一格抽屜外。
觸及木質板面的同時,有扭曲不成形的墨蹟于空白符面上浮現,只無聲遊走了一會兒,便很快複又湮滅於空白之中,徒留的空白符紙瞬間化為灰燼,掉落在下方的地面上。
細長眉間的皺痕深了深,賣藥郎迅速舉起執有剩餘符紙的手,冰藍色袖間露出的手腕秀致白皙,微微使力扭腕一甩,全體符咒齊飛而出,瞬間將整一片長櫃都密密貼滿!
同樣有墨蹟浮現于每一張符紙上,這次沒有再中途消失,反而齊齊勾勒出方才傅小昨所見的那種複雜圖案。
密密麻麻的墨紋,纏繞覆蓋了幾乎一整面牆壁,看起來頗為滲人。
幾秒鐘後,墨紋消失,徒留白花花的符紙,無聲貼服於櫃面之上。
至此,賣藥郎停下動作,轉過頭,再度將目光靜靜投過來。
這廂的傅小昨全程看著他動作,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完全不知所以然,這時面對上那依舊浸著涼意的神色,她終於忍不住下意識地、不著調想道——
……什麼啊?
原來不是來殺她,只是來給櫃子貼個膜嗎……?
第7章 第7隻妖•煉妖
「藥郎大人,原來您是來處理這個櫃子的啊……呃,難道它有什麼問題嗎?」
對上那兩道涼嗖嗖的目光,傅小昨條件反射地巴巴擠出討好的強笑,小心翼翼跟人搭著話。
其間她又朝貼滿白符的櫃面偷瞄了眼,心裡忍不住默默吐槽:莫不是這櫃子成了精?那也犯不著用這麼大的陣仗來鎮壓吧?
賣藥郎看著她,纖長的眼睫緩慢地眨了眨,眉眼間透出一種微妙難解的惑意:
「你又,是到這,裡,來做,什麼。」
傅小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吐字,他每停頓一下,她就也下意識地跟著頓一下腦袋,直到確定這段話音後面終於畫上了句號,她才回過頭去重新擼順頓挫、組織邏輯、理解句意。
——簡直像在聽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說話的即視感……
傅小昨當然沒敢把自己的聯想說出來,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啊,我只是來給關在這兒的這只狗上藥的……它之前受了很嚴重的傷,」說著她指了指被擱在一邊的藥罐,「對了,這瓶藥還是從您那兒買的,它到底是要內服還是外用呢?」
賣藥郎瞥了眼她指向的藥罐,冷聲道:「都沒用。」
……就算這只狗的確就剩半口氣了,你身為一個郎中,用詞也沒必要這麼直白吧?
傅小昨呵呵乾笑,妄圖拯救談話氣氛:「哈……哈,總要抱有希望的嘛,反正藥都已經買了,試一試也不虧。」
賣藥郎再瞥她一眼,微微皺了皺眉,頗有種嫌棄她的理解能力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個藥沒用。」
「唉?」她愣了愣:「所以是藥效太輕了嗎?那能不能給我換成更好一點的藥?差價我可以補給你。」
話音剛落,傅小昨就見對方眉眼間頓時露出一種類似於「怎麼會有這麼蠢的妖怪」的鄙夷神色。
……什麼啊,還是不對嗎?那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等等——
呃。
總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傅小昨頓時十分糾結地、吭哧吭哧地、委婉地問出聲:「嗯……藥郎先生,這個藥……它到底是個什麼藥?」
這廂的賣藥郎輕巧地揚了揚弧度精緻的下巴,昳麗面容不染俗塵,身處昏暗偏僻的小房間裡,也絲毫不減其雅致美麗。
「助眠。」
……
——賣假藥還賣得這麼理直氣壯是怎樣!?
大概是她的神色過於怨念了些,賣藥郎口上輕輕嘖一聲,頗不耐煩地解釋:「你懂什麼。只要還在這間房裡一天,無論用什麼藥都救不了它的命。助眠藥至少能讓它少一些痛苦,愚蠢的小妖怪。」
傅小昨好不容易才無視成噸的嘲諷,抓住了這話裡的重點:
「這間房間?這間房間怎麼了?」
緋麗的細長眼眸被輕輕眯起,在觸及牆邊長長排列過去的高櫃時,寒潭似的眸光仿若實質化般的堅冷:
「你身為妖怪,難道感覺不到麼。」
傅小昨連忙也跟著看過去:「感覺到什麼?」
暗紫薄削的嘴角緩緩開闔,一字一頓地吐出兩個音色冷澈的字眼:
「執、怨。」
雖不明但覺厲地跟著默念了兩遍,傅小昨依然還是摸不著頭腦,但她好歹確定了一個中心思想——
這間房間有貓膩!而且問題很可能就是出在這個櫃子上!
這麼一想,一連串念頭都緊接著浮現出來。
及川曾經提到過,以往犬神每次下了鬥場,都是「照例」關在這個房間——這是不是有意為之呢?
剛才德次離開前,強調「不要隨便碰這個房間裡的東西」,現在想來多半不是她原先誤以為的那個意思——他是不是也知道什麼?
那個人偶娃娃,德次在她到來前就在擺弄那東西,她也親眼看見他將其放進了櫃子的某一格抽屜裡——櫃子!
還有眼前的賣藥郎——他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間妓館,真的僅僅是偶然嗎?
傅小昨覺得腦袋裡突然電光火石般閃過什麼,她拼命將其抓住,並急急出口問道:「我在之前找你買藥的時候,你說'又是要給狗用的藥',所以之前肯定還有其他人也曾經向你買過這種藥……而且你恰好在昨天住進這個地方,現在又出現在這個房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犬神的存在?」
賣藥郎聽她嚷了一大通,目無波動:「是。」
傅小昨有些艱難地淹了口唾沫,覺得喉嚨發緊:「那麼,是不是有人曾經向你買藥,也是用在它身上?」
「是。」
她腦海中隱隱浮現出一道身影,但還是輕聲出口以求確認:「……是誰?」
賣藥郎冰涼的目光無聲地投在角落處的黑犬身上——犬身四周圍了一圈同樣的符紙,中心處,遍身血污的黑犬正失去意識,沉沉昏睡著。
「它那個姓塚田的主子。」
……果然。
若只為對付一隻半死不活的狗,及川和德次完全沒有立場大費周章設下如此複雜的局面,果然是塚田在背後指使這一切!
可是——
傅小昨眼前不禁浮現出那人先前發狠施暴的情景。
塚田他做這些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單單只是純粹的施虐心在作祟嗎?還是心理扭曲到以折磨自己的狗為樂,甚至動用亂七八糟的危險邪術也在所不惜?
賣藥郎似乎看出她的困惑,羽翼般纖秀的眼睫靜靜闔下,出口話音同樣輕若羽毛:
「他想要,煉妖。」
傅小昨瞬間把眼睛瞪得渾圓,張闔嘴巴了好幾次,才勉強發出聲,過於難以置信之下幾乎漏出幾分頗顯虛弱的氣音。
「……什、麼?」
第8章 第8隻妖•物怪
「藥郎先生……你是說,塚田想把犬神……煉成妖怪?可是,這、他自己不是人類嗎,怎麼會想煉妖呢?」傅小昨一時間消化不了這番衝擊,喃喃地道。
——這個世界的人類這麼牛批的嗎!?讓眼下身為妖怪還要努力隱藏身份的她情何以堪?
賣藥郎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繼續微微闔著眼睫,話音浸著靜靜悠遠的沉吟,流水一般的輕緩,流過此間滯悶的空氣。
「不念常倫,不遵世道,墮為魑魅魍魎之流,淪於情理綱常之外,即是為妖。有天狗、河童之類,自生於世便超乎人類的妖怪;也有被諸般因果羈絆,後天化為妖怪的存在;還有,被迫強行煉製而成的妖——通過不為陽世所容之物為介,令被煉之物在消亡前夕,徹底斷絕與人類世界的情理聯繫,便可有機會迫其不入輪回,淪落墮妖,認己為主,供己驅策……然而——」
傅小昨聽到這裡頓覺醍醐灌頂,她大概知道塚田是打的什麼主意了,他多半是想煉一隻犬妖鬥獸!
明知犬神已漸衰弱,不適合上鬥場了,他卻始終沒有想換一隻鬥犬……這樣看來,他想要煉妖的想法很可能已經有了不止一兩天。
賣藥郎於先前頓了頓話語,再度出聲時,原先清淺的音色卻泛上幾絲冷肅之意:「然而——野獸化成的妖怪,大多有知性,而無理性,最為危險殘暴。更不要說,」輕闔的眼睫靜靜掀起,其後的黝黑瞳眸觸及長櫃,仿若瞬間化為黑色的堅冰,「在墮妖前的瀕死之時,還沾染上了如此強烈的執怨。」
傅小昨愣愣地回味著他的話,不確定地出口猜測:「所以,哪怕塚田真的把犬神煉成了妖怪,它其實也不太可能會老老實實為他所用,是這個意思嗎?」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秀色眉眼間有些冰冷的諷意:「他是不可能煉得出妖的。怨懟,憎恨,悲傷——妖怪被這些強烈的情感糾纏上,會變成連咒術都無法封印的修羅之眾,更遑論會聽從人類的驅遣?」
……什麼啊!又說犬神會被迫墮妖,又說塚田煉不成妖,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傅小昨的腦回路已經被繞暈了,秀白稚嫩的小臉都因糾結皺成一團。
賣藥郎沒理會她的糾結,逕自說下去:「這樣下去,他煉成的不會是妖,只可能是,物怪。」
——
物怪。
又犧牲了無數腦細胞去理解這個新詞兒,傅小昨揉了揉酸脹的額角,喃喃地下出結論:
「所以,你之前沒殺我,其實是因為我只是妖怪,而不是物怪……」
行吧。至少算得上是個好消息吧。
傅小昨這麼自我安慰了一秒鐘,隨即便繼續勤勤懇懇地向藥郎老師提問了:「藥郎先生,你說這些執怨會糾纏妖怪,可是我昨天也在這間房間呆了整整一下午,怎麼一點事也沒有?難道是時間還不夠長?」
賣藥郎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神情平靜,出口語氣裡有幾分意味不明:「不要說是待在這個房間一下午,哪怕只是剛才跟那只被執怨侵染意識的狗一照面,像你這樣弱小的妖怪,已經該被吞噬了才對。」
——哈?這麼嚴重的嗎?
傅小昨表示一點死裡逃生的真實感也沒有,畢竟剛剛她也只是覺得有點冷而已,昨天更是連丁點不對勁都沒感覺到。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沒事?居然連賣藥郎都解釋不了?
難道——
她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難道是因為……她那至今還沒顯露出除了說話以外的任何功能的「金手指」,終於發揮效用了嗎!?
這個念頭一出來,自覺先前用腦過度額角發脹的傅小昨,瞬間感到渾身一輕,一股無以言表的熱血從丹田處升騰而起,直沖得整個腦袋都飄飄然——
就這麼短短幾秒鐘,她已經飛快為自己構想出一系列覺醒金手指、統率百鬼、逆天改命、實現全圖鑒(?)、制霸鬥技場(x)、走上人生巔峰的未來藍圖!
賣藥郎靜靜垂眸,看著對方那副愣乎乎的、不知在神遊些什麼的神情,淡淡道:「大概是傻妖有傻福吧。」
被瞬間打破幻想扯回現實世界ソ傅小昨:「……」
賣藥郎移開目光,面無波動地提出第二種猜測:「也可能是因為,你弱小到讓執怨都嫌棄的地步,畢竟它們也是知羞恥,要臉面的。」
被從九天之上的精神高度拽下ソ傅小昨:「……」
——@策劃
——這貨不是輸出嗎!?你們什麼時候偷偷把他的嘲諷技能值點滿的!?
……
「呃?你這就走了嗎?」
傅小昨見他背起藥箱準備往門外走,連忙出口攔住他。
——大哥你認真的嗎?過完嘴炮癮就溜了?
賣藥郎淡淡看她:「不,然呢。」
傅小昨伸手指指一片狼藉的櫃面:「你就把它這麼留在這兒?晚上有人會到這裡來狗送飯,被看到了可怎麼辦?」
「你說,是你童心未泯,覺得好玩才貼上去的,不就行了。」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成果,滿意地點點頭,好心地建議道。
——行個鬼啊!她踩著兩米的高蹺去貼嗎!?
無視眼前滿眼憤懣的女孩,賣藥郎看著櫃面的目光有些冰涼:「更何況,這些符咒能不能撐到晚上,還是未知。」
傅小昨聽得悚然一驚,顧不上繼續窩火,連忙跟著看過去,卻見他目光所向的地方,有幾張符咒已經慢慢消解成灰,原本整片櫃面密密的符紙也開始有了空白的間隙出現。
她頓時有些無措,轉頭瞄了眼昏睡的黑犬,見它身周那圈符咒暫時還是完整的,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你不是已經把這東西封印住了嘛?」
賣藥郎卻像是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景,沒有覺得如何驚訝,只沉聲道:「只是暫時鎮壓而已。執怨生於人心,無形無蹤,人心不死,執怨不滅,是用退魔劍都無法斬除的存在,更何況……」
他說著微微頓了一下,沉潛的目光往自己的藥箱移去,尾音處難得透出幾分困頓的悶意。
傅小昨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只是顧自憂心地望著那櫃子:「所以,現在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先前那一絲猶疑已重新為冷澈的沉著替代,便聽他繼續定聲道:「還沒到時候。而且,如若不從因果上徹底斬斷來源,就算鎮壓住這個櫃子,也難保它不會在其他地方繼續生成。」
她愣愣地虛心求教:「那我們該怎麼辦?」
「等。等這只狗墮妖,執怨依附其身,便就此有了形體。此外還要找出它的因果,以及本心。」
賣藥郎緩聲的話語裡,透著一分孤絕的決心:「集齊這名為犬神的物怪的形、真、理,我便可以用退魔劍,斬殺它。」
傅小昨聽了他的計畫,下意識便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幾秒鐘後才突然意識到什麼,驀地驚呼出聲:
「那按你這麼說的話,犬神不是必死無疑了嗎!?」
要是成不了妖怪,它無疑會被執怨活活折磨致死;可即便它墮了妖,也還是會化身物怪,葬身於退魔劍下!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傅小昨頓時被反問住,無言以對。
——
人已經走遠了,只留下輕微的藥香味還隱隱的縈繞在此間空氣裡。
傅小昨默默低著頭,看著端立於地面上的一架小巧天平,耳邊似乎還留有賣藥郎出門前的話音——
「這個,可以感知物怪和執怨的存在,它若開始震顫,便說明這些符咒已支撐不了多久,你如果不想死,記得提前遠離這個房間,不是每次都有像你之前那麼好運氣的。以後我每天上午會來補一次符咒,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必須儘早找出這些執怨的因果本源。」
精緻的金色小天平十分富有活力地在地上蹦了幾下,最後一躍縱上她的手指尖,穩穩地立在那兒。
仿佛察覺到附近的氣氛有些滯悶,它頓時像跳舞一樣微微轉了個圈,然後還在她手指上撒嬌似的蹭了蹭。
「唉?你倒是比你家主人好相處得多嘛。」
意識到自己剛剛被一個天平逗哄了的傅小昨,雖然承認對方很可愛,卻還是覺得嘴角有些沉重,牽不起來。
她任由小天平黏糊糊地蹭著手,抱著膝蓋在地上坐了下來,神情帶著幾分茫然,默默望著身前失去意識渾身狼狽不堪的黑犬。
良久,她伸出另一隻手,微微摸了摸對方耷拉著的耳朵,輕聲地歎息著:
「所以……原來,你是這麼變成妖怪'犬神'的啊。」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
「又怎麼了,不是已經買到藥了麼?」
及川倚在靠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額角。
「……不是藥的問題。」傅小昨咬了咬下唇,一張小臉繃得很嚴肅:「我,我想到外面去買點其他東西。」
及川抬眸掃過她緊蹙的眉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哦?」
……
「行吧。讓德次跟著你去,省得路上出了什麼意外。」說著她朝角落裡沉默高大的僕從側了側臉:「仔細著點,把人護好了。」
「是。」
看著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出了房門,及川繼續闔了眼睫養神。
半晌,她顧自輕笑著搖了搖頭,輕柔的嗓音攜著歎息,在靜謐幽香的空氣裡悠悠蕩過:
「都什麼時候了,居然想要買那種東西,還真是小孩子心性呐。」
第9章 第9隻妖•情理
「聽說,昨兒個,澤子被拉去落了?」
「可不是,人活活去了半條命,差點沒瘋了。」
「唉......之前不是還傳言,說她賭對了險頭,塚田少爺要給她贖身了麼?怎麼這才過了幾天,就翻臉不認人了。」
「男人嘛,可不都是這副德行,在床上什麼好聽話不會說,又有哪一個不是回頭就忘了乾淨?再說了,人家可是堂堂町長家獨子,以後是要繼承大家業的,哪怕納妾,也輪不上這樓裡的人呐。澤子也是昏頭了,既然都入了這行,居然還抱著能翻身上枝頭的美夢呢。」
「......話雖如此,可這塚田少爺也真是心狠,想起來可叫我心口發涼呢......畢竟那可是他自己的......」
「你怎麼也泛起傻來了?正因為是他自個兒的種,才就是要早日除了。這種富貴人家,面子大過天。如若真讓人生了下來,叫人知道町長家的血脈竟被個煙花女子給汙了,那對他來說才是醜事一樁啊。」
......
花閣裡零星坐了幾位姑娘,白日客少,各自都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新鮮的八卦。
傅小昨手上捧了個有自己臉蛋一半大的蘋果,乖乖坐在一邊的小板凳上,一邊牙口倍兒好地哢嚓哢嚓啃得起勁,一邊豎著耳朵仔細聽旁邊窯姐們說的內容。
之前賣藥郎說要查明那個櫃子裡執怨的由來,她琢磨來琢磨去,以自己平日能接觸到的環境人物——首先,去問及川、德次之流,是絕不可行的,他們無非是塚田的爪牙;要是出到攬幸樓外頭去偵查,以她現在這副行頭,說起來也不太現實;那麼暫時看來,她就只能試著從這些「前輩」姐姐嘴裡撬話了。
其實她已經在這兒聽她們嘮嗑嘮了大半個時辰,個中話題大多都圍繞著恩客、打賞、衣服、脂粉等等中心字眼。直到一個蘋果都啃得見核了,耳朵裡才總算聽到了「塚田」的相關話題。
只可惜,聽起來好像依舊是一件跟犬神沒有半點關係的軼事。似乎是這樓裡有一個叫澤子的姑娘,懷了塚田的孩子,結果被強制打了胎。
傅小昨很嚴肅地皺起小眉頭,這幾天下來,她幾乎已經是一聽到「塚田」這個名字就打心裡生厭——世界上怎麼就是會有這種存在呢?越瞭解越讓人覺得厭惡,從內到外都是一無是處的人渣!
剛剛一整個蘋果下了肚,尚還覺得肚子發脹,這時她又忍不住捧過一邊的涼茶,咕嚕嚕往肚裡灌,想著要把胸口那陣隱隱發悶的鬱氣給壓下去。
然而,身邊的姑娘們關於這個惹人煩悶的話題,卻還有沒嘮完——
「這回真是澤子自己作的死,聽說在塚田少爺跟她房裡過夜第二天,她故意把藥給倒了,怨得上誰呢?」
「唉,之前的由香子姐姐才是可憐,她接的那位客人出了名的花樣多,整整把她折騰了好幾天,我瞧著真是淒慘極了,好不容易醒來喝了藥,還偏偏沒能奏效......最後仍舊被德次拖了去。」
「其實吧,光光落胎倒是沒什麼,我們這些人,誰還想著要養孩子呢?可是你們知道麼,德次是拿棍子生打啊,落胎藥都不用!澤子送回房的時候,肚皮上整片的青紫破皮!」
「這......聽你們說得多了,以後我怕是一見到德次就要心裡發慌。這人莫不是心裡有毛病,做什麼這麼折磨人?」
「呵,他充其量不過是條聽話辦事的走狗,總歸不還是及川媽媽給的意思?及川媽媽想給她們教訓,自是不會讓人好受的。」
「雖是及川媽媽的意思,可是我卻還聽說,德次這人看著呆木,其實心裡想法很那個的......就是、每次落胎的那些血污呀,他都自個兒拿容器收起來,還跟寶貝似的藏好,誰知道是用來幹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讓我瘮得慌。」
「這個事兒我也聽說了,不就是藏在後院柴房的那個櫃子裡麼?好好一個收東西的雜間,硬是被他弄得陰森森的——」
「噗——咳咳咳!」
傅小昨喝著涼茶一個發嗆,頓時整個人咳得驚天動地,把聊的起勁的幾人唬了一大跳。
坐得近些的姑娘瞧她咳得小臉漲紅,連忙上來給她拍背:「哎呀,小昨妹妹,怎麼這般不小心呀?」
其他幾人也陸續上前來,確定人只是被茶水嗆著了,緊接著便被這可憐樣兒逗樂起來:「我早就見著她在邊上呢。讓你這樣那樣的不停嘴吧?小饞鬼,這回可得了教訓啦!」
傅小昨被順了半天氣,才堪堪緩過來,但她顧不上去擦被嗆出淚花的紅通通的眼角,便徑直伸手捏住身邊某名姓不詳溫香軟玉的衣袖,熱切巴巴地盯住人:「姐姐!好姐姐!你們先前說柴房櫃子怎麼啦!?德次往裡頭裝什麼啦!?」
——
「咦,藥郎先生?你來啦!」
提著自己昨天出門買來的東西,傅小昨顛顛地跑到柴房門口,卻見賣藥郎的身影已經在裡頭了,乍時覺出幾分驚喜,一邊邁步進去一邊脆聲跟人打了招呼。
賣藥郎立於櫃前正補著符咒,聽了她的聲音也絲毫未停手下的動作。
傅小昨絲毫不在意他這目中無妖的態度,相反,她的心情難得比前幾日都要好。先是買到了自己想買的東西,剛剛又在花堂裡打聽到了重要的線索,霎時間她覺得眼下困厄的局面都似乎有了突破轉好的希望,於是整個人腳下輕快,嘴裡甚至斷斷續續地哼著歌兒。
賣藥郎聽著耳邊完全不成曲調的噪音,眉梢微微跳了跳,冷淡神情未有浮動,貼符節奏也無紊亂,只一雙細長俊秀的眼睛,不為人察地偷偷往一邊斜了斜眼珠。
過了一會兒,確定符咒沒有出什麼差錯,他才默默轉過身來,看著對方腳下一蹦一蹦地走近那頭昏睡著的黑犬,笑眯眯地跟它也打了聲招呼,然後將手裡的東西放在離黑犬頭邊一尺遠處——
賣藥郎的目光便被那物件給吸引了過去,他靜靜盯了半晌,眼底神色有幾分意味不明。
「你,在做,什麼。」
傅小昨剛將東西放下,聽得背後的聲音,便也轉過身來,仰望著櫃面上整齊劃一的符咒排列:「唉?藥郎先生你都貼好了啊!」
昨天晚上其實她也有偷偷來過這邊一趟——當然,在進門前還是用了賣藥郎給的小天平測試了一下,結果出乎她的意料,小天平完全沒動靜安靜得很。一進門才發現,櫃面上的符咒貼得滿滿,比她白天離開前還完整——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是賣藥郎在僕侍給犬神送飯後的時間又來補過一次。
所以這個傢伙其實就是講話難聽了點,性格彆扭了點,本質還是個好人啊!這麼一想,傅小昨頓時看人覺得順眼許多。
不知道自己被偷偷發了張好人卡的賣藥郎,冷淡目光繼續盯著她腳邊的東西,緩緩張口道:「你這,是想,喂狗吃鳥麼。」
傅小昨:「......」
[笑容逐漸消失.jpg]
她忍著抽搐的嘴角,跟著看了眼自己剛剛放下手的東西——一個小巧木質的鳥籠子,裡頭有只伶俐的黃雀正乖乖立於木杆上——一時間簡直感到些許匪夷所思,還有幾分咬牙切齒:「......怎、麼、可、能、啊!?正常人都不會有這種聯想的吧!」
——喂你個頭的鳥啊喂!?
清楚從對方的眼裡讀出了「是嗎」這一敷衍十足的意思,傅小昨頂著腦門上一跳一跳的青筋,儘量耐下心跟他解釋:「之前你說過的,犬神跟人類世界的最後一絲情理聯繫斷卻以後,執怨才能逼迫它淪為物怪。那麼,我們為什麼非要等它淪為物怪再去斬除它,而不從另一個角度著手,加強它跟現實世界的情理聯繫,阻止它成為物怪?」
她昨天也是在這個房間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出這個辦法,之後又念及遊戲劇情設定裡「犬神」跟「雀」的羈絆,更因而有了付諸行動切實嘗試的決心——不過當然了,此雀非彼雀,她昨天其實也只是熱血上頭,才一衝動就出門去買了一隻看起來類似的小黃鳥回來。至於有沒有效果嘛,先拿來試試再說。
賣藥郎聽了她的話,繼續眼神涼涼地看著那個鳥籠:「用這個。」
傅小昨聽這毫無波動的語調,聽得有幾分心虛,頓時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偷偷捏了捏手指:「這……用什麼不是重點……我只是提出一種另外的可行性嘛……」
當然,還有另外的辦法——犬神至今還未真正墮妖,便說明它現在跟人類世界仍有著未斷的情理,與其嘗試不見經傳的「小黃雀大法」,其實更有效率的是,去加強原先的那份聯繫。
然而以傅小昨的想法,犬神對這世間最後的掛念,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它那個喪心病狂的主子——犬類對於它們所認定的主人,一向就是抱有這樣幾乎病態的愚忠——而且最可悲的是,比誰都想讓這份情理斷卻的,同樣正是塚田本人。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半晌,不置可否地轉身過去收拾藥箱,然後不緊不慢地往門外走去。
等他身子都出了房門,傅小昨才聽那清水一般沉靜的音色,浸著滿庭日光下的暖意,悠悠地朝房裡飄過來——
「那麼,祝你成功。」
第10章 第10隻妖•守護
「犬妖,是極其容易走入歧途的妖怪。」
身著一襲冰藍衣袍的美麗青年端端跪坐在席上,淡茶色的長發自鬢間靜靜散落於胸前,雪白腕間在抬臂時微微露出袖外——
明明只是簡單的斟茶動作,由他做來卻是無以言表的悅目從容。幾乎讓人覺得,此地身處仿若高雅山水間,而非煙花風流場。
低沉的音色浸著淺悠的茶香,隨著升騰的白霧緩緩氤氳開來。
「在它們尚為獸態時,大腦被無理性的忠誠本能佔據,墮妖之後,這份不再被滿足的本能也變本加厲,兼之殘忍暴戾的天性——一旦被有心利用,即會化成為禍作亂的兇險存在。」
傅小昨趴在案幾對面巴巴瞧著他動作:「你的意思是,它們天生有著某種......呃,該說是服務意識嗎?或者奉獻精神?」
「更準確的說是,守護需求。」清色的茶水在杯盞內緩緩積聚,執柄間手指纖長如玉,動作行雲流水毫無抖動停頓。
待及石色杯盞內被斟及八分滿盈,擱置下造工別致的砂壺,低垂的眼睫終於靜靜掀起朝對面看過去,話聲輕緩,幾乎顯出一種錯覺的溫柔來:
「所以,你的小鳥計畫是失敗了嗎。」
傅小昨頓時覺得臉上一熱。也不確定是否是她自己心虛沒底,才會從對方這明明沒啥毛病的語氣裡,愣是生生品出了幾分嘲諷。
見人紅著臉趴在手臂上囁喏不語,賣藥郎也沒有追問,只執起茶盞淺酌了一口,便繼續道:
「越被逼至死亡邊緣,犬類的意願便越是純粹唯一,乃至可有為之赴死的決心。若按你的說法,它現在是為了主人而不肯墮妖,那它就更不可能會願意將這份意志分到其餘事物身上。」
傅小昨聽得扁了扁嘴,有些悻悻:「所以,你其實一開始就知道這個辦法沒用了吧?」
「不知道。」
透過淺淺的水霧,賣藥郎冷靜的目光淡淡看著她:「我的目的在於斬除物怪,並沒有興趣去考慮,一隻狗是為了什麼而不肯墮妖。」
傅小昨見他神色不似作偽,的確不是故意要看自己白做無用功,便小大人樣地歎了聲氣:「行吧。不過說到物怪,昨天碰到你時倒是忘了講,我已經打聽到,那個櫃子裡的執怨是怎麼來的了。」
「......哦?」
——
「......竟是夭折胎兒的怨念麼。」賣藥郎垂眸看著茶盞中淡清的水色,秀麗眉眼間有幾分深思。
「唉,這麼一想的話,這裡可是妓館,還未出生就被強制夭折的孩子,數量怕是大得可怕。」傅小昨想起昨天聽及的那幾個窯姐所言,一時有些唏噓:「所以,這份執念才會這麼強烈吧。」
半晌,見對面始終沒再發聲,傅小昨便逕自問他:「呐,現在已經知道它的本源跟因果,那除了讓它附上犬神的身體以外,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讓它現出'形'來了嗎?」
賣藥郎聞言搖了搖頭:「胎死腹中的嬰兒還未來得及接觸外界,產生的怨念也最為純粹。如果有人願意將它們生下,相應的那份執怨,即可隨著胎兒的出生而自然消除。哪怕最後成了物怪,仍然可以用同理,簡單解決它們。」
然而,明明口中說著「簡單」,他的眉間卻是微微蹙起,有幾分難疑。
傅小昨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出生」這一最簡單的條件,在這個地方偏偏卻是難上加難。
如此看來,那些執怨不僅僅是數量龐大,甚至可能裡面每一個,都已經被「拋棄」了不止一次——
每次選中的想讓她當自己母親的女人,最後總會或主動或被迫地放棄它們,日復一日,終成一個惡性的閉環......
「那、那怎麼辦?」她有些苦惱地皺著一張臉:「要麼......我們把那個櫃子偷到外邊去怎麼樣?出了這裡,總多的是想要懷孕生子不會墮胎的女人吧?而且它們只是想被生下來,不會傷害母體的不是嗎?」
說到這裡,她卻又沒等對方回答,很快自顧自搖頭否決了這個辦法:「......不對,這樣只是治標不治本,只要這個妓館還在,就還是會不斷地有夭折的嬰兒出現......而且那樣一來,沒有了執怨的壓迫,犬神更加不可能有墮妖的機會......以它目前這年邁衰老的身體狀態,哪怕不死在鬥場上,遲早也會被塚田活活打死......」
嘴裡不斷碎碎念著,突然她想到什麼,一張秀白小臉上浮起了幾絲恍惚——
這樣說的話,天底下的妓館何止一間攬幸樓,半途死于腹中的嬰兒又有多少呢?
整一片空氣都靜滯了一會兒。
再出聲時,原本稚嫩脆生生的音色都透出了幾分悶意:「藥郎先生,長此以往下去,如果一直沒有人願意把它們生下來,附近也總是沒有能讓它們附身的妖怪,會怎麼樣呢?畢竟它們只能糾纏妖怪,而對人類沒有絲毫影響,難道就只能放任這份執怨越來越多嗎?」
賣藥郎沉默良久,指間杯盞中的茶溫都已轉涼,他才終於開了口:「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接觸到了足夠多的因果,它們可以自身墮為妖怪,或者說——物怪。」
——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人類了。
傅小昨聽懂他話裡未言及的潛臺詞,一時間好像覺得,這片空間似乎變得滯悶了許多,幾乎都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兩兩沉默許久,傅小昨深吸一口氣,探身過去,一把搶過他指間的杯盞,掄起來就是一口悶。
從喉嚨裡流過的涼透茶水,灌得她腦子都頓時輕了幾分,胸口那份難言的壓抑煩悶也才消減許多。
砰一聲放下茶杯,一抹嘴,便見對面被搶了茶水的賣藥郎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不知怎麼,她突然感到心情好了幾分,出口語調都揚起了些,強行從先前的話題轉移開:「話說,藥郎先生你知道嗎,其實吧,我還沒有真正用那只小麻雀在犬神那裡試過呢。」
昨天她雖然把鳥籠提過去了,但犬神一直處於意識不清的昏睡狀態,壓根沒給她實驗機會。就是這麼空等了一個白天,她也才從原先的衝動勁裡冷靜下來——畢竟這個犬神連她說話都聽不懂,真的能指望它會跟一隻麻雀交好嗎?
賣藥郎沒有應聲,繼續面無波動地看著她。
傅小昨的發言熱情沒有被打擊,繼續給人講起雞湯小故事:「我以前也認識一隻犬妖......他本來脾氣很壞,總喜歡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可是後來他碰到一隻小黃雀,跟它成了交心相伴的好友。通過這份友誼,他從此就改過自新,發誓不再用力量去破壞,而是要守護自己珍惜的東西。」
賣藥郎仍舊默不作聲,堅持面無表情。
......就沒什麼感想嗎?會不會聊天啊?拯救氣氛這種事,光靠一個人努力有什麼用?
半晌,在她忍不住開始默默吐槽的時候,對面才終於緩緩開了尊口:
「所以,你是覺得,天底下所有的惡犬,身邊都缺少一隻可以瞬間感化它們的小鳥......不錯,真是個相當有創造力的想法。」
「......喂!」傅小昨有些無語地瞪著他。
——這回肯定不是她想多了,這個人絕對有在亂開嘲諷啊!
無視對面投來的控訴神色,賣藥郎微微低頭,密長眼睫隨之無聲垂下:「這個。」
「什麼?」
她跟著那道目光的方向,也垂下眼去,卻見他看的是自己剛剛喝完茶放下的那盞茶杯。
「我,喝過,了。」
......
較之前更為長久徹底的沉默。
再出聲時,傅小昨的語氣依舊輕鬆飛揚,玉致纖巧的五官上也是一派天真乖巧,她微微點了點頭,好像聽到的是什麼再尋常不過的話。
「哦,那真是便宜你了。」
按照這幾天來及川媽媽桑親自監督她學的舉止禮儀,傅小昨端莊地從席上站起小身子,從容地轉身,輕盈地邁步,不急不緩地從這個小隔間裡走了出去。
出門,回身,目不斜視地拉上門,然後撒丫子狂奔!
——他什麼時候喝過啊!?她明明記得一直看他端著!完全沒往嘴邊抬過!對了,她剛才溜出來前說了什麼來著?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她該不會朝人罵髒話了吧!?
——
房內的賣藥郎靜靜看著對方頂著雙紅得要滴血的耳朵出了門,耳邊聽著關門後瞬間慌亂奔走的淩雜腳步聲,半晌,神色淡淡地、冷靜地、微微搖了搖頭。
仿如跟這場談話的開場一般,他再度伸手執過砂壺,腕間優雅地傾過一個角度,清淡茶水便不急不緩地自壺嘴傾落至杯盞中。依舊是八分滿盈,輕放下茶壺,修長纖秀的指間執過杯盞,抬至唇邊輕酌了一口。
——壺裡的茶水倒是還留著點余溫,潤嗓上佳。
這麼淡淡想了一句,他抬手的動作忽地頓了頓,靜靜垂下眸,頗有幾分嚴肅地盯住了自己拿著的杯子。
悠于 2018-7-14 07:21
第11章 第11隻妖•墮妖
賣藥郎的符咒貼了整整七天,犬神的情況終於有了好轉的跡象,恢復意識,進食進水,身上各處猙獰的傷口也有了長合的趨勢。
傅小昨也就此正式開啟了「神棍洗腦」模式。她完全破罐破摔,也不去管它聽不聽得懂人話,把一開始的羞恥感一併拋開,總之是一有空就神神叨叨地蹲坐在它邊上,變著法子苦口婆心地勸它忘記塚田那個渣渣。
「......生活多美好啊!你看看這只小麻雀,多可愛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何苦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啊!」
賣藥郎背好藥箱正要出門,聽著身後的嘰嘰喳喳,又頓住了腳步。細緻眉梢微微攜著忍耐的神色抖了抖,終於還是半側回身來。
「......你,不會,真的覺得,這樣會有用,吧。」
——
傅小昨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就要未老先衰了。
這只狗實在是太!難!搞!了!拼命把它從剩一口氣的狀態救回來,當祖宗似的哄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把它哄到了一看到自己就會搖尾巴的狀態,她還以為自己的「教化」工程總算有了效果,沒想到才一轉眼,這貨就莫名其妙地突然變臉了!
「哥!我都喊你哥了,你這到底是在鬧什麼彆扭啊?我哪裡惹到你生氣了嗎?」她蹲看著這只渾身滿臉「生無可戀」、「心如死灰」氣息的狗,一時只覺心累。
昨天看她來的時候不還眼睛發光搖尾巴搖得很歡嗎?為什麼今天就一副死也不想再看她一眼的德行了?她瞅瞅自身,明明還是一樣的活潑可愛啊?哪裡辣它眼睛了?
「它可能,只是嫌你,聒噪,吧。」
日常被懟的傅小昨已經鍛煉出一定的抗擊打性,只是默默往身後快速瞥了一眼:「你給我不要再說風涼話添亂了。它絕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前幾天看著明明挺開心的,今天就整只狗都不好了!」
抱著手臂的青年逆著光影的身形倚在門邊,淡淡看著房內:「那麼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墮妖在即。」
傅小昨立馬刷地轉頭看回向地上的狗,眼裡興奮地blingbling:「真的嗎!你昨天還發話打擊我!我就說小黃雀大法是有用的!犬神跟雀註定是真愛呀!」
賣藥郎仿佛是覺得不堪其擾,又往門外退了兩步,默默在日光下闔了闔眼:「笨,蛋。」
怎麼可能會是那只小鳥起的作用。
憑著靈魂本能的忠誠,在重傷瀕死之境尚且不肯墮妖的犬類,為了什麼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有了意志減退的墮妖前兆。
還能是為了什麼呢。
這廂傅小昨激昂慷慨了半晌,見眼前的犬神依舊喪了吧唧的,一股子興奮勁才稍稍緩了緩。
身後已半晌沒發聲,她往後看去,就見賣藥郎同志正仰天四十五度角在陽光晴好下專心致志地凹著造型,不確定地打擾了他的雅興:「雖然這算個好消息,可是,它為什麼一副很不想看到我的樣子?總不會是妖妖相斥吧......」
——這的確不是她的錯覺。為了求證,她甚至大著膽子把臉湊到它跟前去,結果犬神乾脆把眼睛給閉上了,還莫名一副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委屈勁兒,眼皮子一抖一抖的,尾巴也沒精打采地耷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拒絕去考慮賣藥郎說的「嫌她聒噪」這一可能性,於是她開始嘀咕起來:「會不會是你這些符咒有什麼副作用?該不會過期了吧?要不你抽空重新畫一批吧!」
被無理取鬧地質疑了業務能力水準的賣藥郎,聞言默默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往屋內看過去。
對上她誠懇的小眼神後,他微微垂下眸,看住了那雙正隱隱泛著兇狠戾氣的、透著股危險警告的、正牢牢盯著自己的獸瞳。
兩兩對視了幾秒鐘,秀麗面容上依舊毫無波動,削薄唇角微啟,冷澈目光沉靜如昔,輕聲緩緩:「......原來如此,不是墮妖在即......那可真是我疏忽了。」
瞪著眼睛蹲在原地,看著對方說了句四六不著的話,便瀟灑轉身翩然而去,傅小昨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什麼意思啊?這個傢伙怎麼又開始前後矛盾了?所以犬神到底是不是要墮妖了啊喂!?
回過頭,又看見這不讓人省心的狗依然閉著眼睛一副「你冷酷無情」、「我不想看到你」的蔫噠噠樣子,傅小昨只覺得額頭上的青筋都要開始蹦了。
——
「姐姐聽說,你最近還在天天往那只狗邊上跑呢,嗯?」
傅小昨默默低著頭沒說話。瞭解了一些情況以後,她對及川始終抱有著幾分懼意,平日裡都是能避則避。今天卻是突然被人叫了過來。
及川的眼角眉梢仍浸著笑意,語音輕飄飄的,顯出些意味不明:「傻妹妹,今天開始,別再去啦,聽見了嗎?」
傅小昨聽得一驚,謔地抬頭看她:「......為什麼?」
「妹妹怎麼犯了癡?姐姐買了你,可不是讓你陪一隻狗解悶來的呀。」及川朝身後招了招手,接過德次遞上的包裹,置於桌上解開:「瞧你這小身板,衣飾都得要新量新做,費了好些時日,今天總歸是弄好了。」
傅小昨眼見她拿出一捧的綺麗紗羅,愣了好幾秒才意會過來她話中的意思,眼裡頓時有些無措。
對啊,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光顧著擔心犬神那邊的情況,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現在可是個「見習」窯妹啊!
「妹妹自己想要挑個什麼好日子出臺呢?」說著,及川當真拿過一邊的黃曆翻了起來,翻了幾頁,她又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哎呀,姐姐自己也懵了,還挑什麼吉日,再過個四天就是月底的第二場鬥獸賽,最熱鬧不過的了,可不正好。」
......鬥獸?原來不知不覺間,離她來到這裡已過去十天了。不過,鬥獸賽......
傅小昨咬了咬牙,從桌上的衣物上移開目光:「那犬神呢?」
她當然不是不擔心自己,只是以目前的情況,憑她一個人(妖)不可能從這裡逃得出去。最好的情況,就是犬神能夠儘快墮妖,這樣她就能跟它一起全身而退。不然的話......到時候可能還要去求賣藥郎......
默默在心裡打著草稿,想著到時候要怎麼哀求才能讓那個傢伙心軟幫忙,身前的及川聽見她的問話,卻是淡下笑意:「犬神是塚田少爺養的狗,既是鬥獸將近,自會有塚田少爺派的人過來照料它,妹妹就別操這份心了。」
......
看著女孩出了房門,及川微微皺了皺眉:「塚田少爺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他聽說這邊沒什麼進展......想把計畫的最後一步提前。」德次恭謹地垂著手,老實回答道。
及川勾了勾嘴角,有些嘲諷的意味:「按他說的做。多叫點人手,把情況控制好了,造成的損失全部報過去,一丁點都不要漏下......過幾天就是鬥獸賽了,別讓外頭聽見什麼不好聽的消息,懂了嗎?」
「是。」
——
傅小昨一出及川的房門就分奔向著樓下花閣而去,照常賣藥郎都是坐在那兒發呆(並不),隨便一低頭就能瞄到。
然而,好巧不巧,以前沒想找他的時候老是能看到,今天在整個花閣搜了一圈,卻愣是沒找到人。她急得直喘粗氣,只好一拐角直沖後院而去,結果柴房裡只有一隻犬神老老實實趴在原地,同樣沒有賣藥郎的身影。
——上哪兒去了啊?
她整個人腿一軟靠坐在牆角,心裡一片茫然。現在可怎麼辦呢?已經沒有時間慢慢等犬神墮妖了,塚田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過來,到時候,連賣藥郎還有沒有機會來給櫃子貼符咒都說不準。
想到符咒,她抬眼看向對面,想著等會兒找到賣藥郎,一定要讓他抓緊時間來補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符咒,結果這一眼看去,入目所及卻是——一片空白。
傅小昨的腦袋裡也整整空白了兩秒鐘,忍著腿軟站起來轉了圈身子,確定自己剛剛的確沒有靠錯牆角——
櫃子呢?櫃子不見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的牆壁立在眼前,整一片長長的高櫃都不見了!
她把整個屋子都轉了一圈,再回到犬神面前,看著它身周還保留著那圈符咒,腦子裡仍是一團漿糊。
會不會是賣藥郎把櫃子弄走了?可他應該不會說也不說一聲,而且之前她也提過這個建議,當初兩人都是默認否決該措施的。
那會是誰?及川他們?塚田的人?為什麼呢?賣藥郎會不會也出了什麼意外,所以才到處找不到人?
自進房以來,她臉上神色便是一變再變,擔憂驚惶迷茫不定,就差沒有掉出眼淚來。連天來都沒肯乖乖給她好臉色看的黑犬,一雙獸瞳始終定定地看著她,幾乎有些錯覺般的擔憂意味。
半晌,她強自咽了口唾沫,深吸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又無頭蒼蠅似的在屋裡來回急急踱了幾步,最後狠狠在心裡下了一番決心,咬了咬牙,目光裡含著一股壯士斷腕的堅決,用上自己學習來的最正式的禮儀,盡可能端正地、在地上的黑犬面前跪坐下來。
她又深呼吸幾次,小巧鼻尖有些微微的發紅:「好吧......今天以後,我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過來看你了。」
這一句話音剛落,黑犬悄悄揚著的尾巴便瞬間滯在空中,有尖利的爪子於足下微微伸出,原本安靜乖巧的獸瞳裡浮起幾絲凶戾暴躁的神色。
傅小昨沒有察覺到空氣裡乍起的幾分危險因數,逕自板著一張小臉,繼續道:「賣藥郎說,你們犬類有天生的忠誠本能,所以一旦認了主子就不撞南牆不回頭。那麼,以你現在的情況,已經在牆上把頭都磕破了,有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犬神原本兇殘的目光又是一滯,轉而有些無措的感覺,硬邦邦僵在空氣中的尾巴都有些示好地擺了擺。
傅小昨依舊沒注意到它的轉變,緊緊皺著眉頭,咬了咬唇角,仿佛接下來說的話需要花費她極大的決心與勇氣:「我知道這樣很蠢,只是......你對塚田的立場應該已經有所軟化了,不然賣藥郎不會說你墮妖在即......按理來說我只需要等著你繼續想通就行了,可是現在時間不允許......再過幾天你可能就要死在鬥場,我也出不了這個地方......」
這麼顛三倒四地說了一大堆還是沒說到重點,但身前的黑犬卻滿目極認真地聽著,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非要守護著什麼......我、我雖然很沒用,我......所以——」這麼斷斷續續地說著,有些過於羞恥的情緒浮上來,她話裡甚至開始帶上一點抽泣。
最後,她幾乎是以一種當年第一次帶上紅領巾、在國旗下宣誓的勁頭,滿臉漲紅地朝著面前的黑犬大喊出來:「如果、如果可以的話......請......請把你的忠誠交給我吧!我會努力背負著它,帶你一起往前走下去的!」
幼小的身子在渾身僵滯的黑犬前,端正地跪坐著,輕輕地發著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某種難以言表的羞恥感。隨著第一滴眼淚沒能忍住而從眶中輕輕掉落,她緊緊閉上眼睛,黑長的眼睫因淚水濡濕,稚嫩纖細的聲線含著顫抖地繼續道:
「請,為我墮妖吧。」
......
被自己發言的中二程度過於羞恥到,以致于逃避現實的傅小昨,是因為眼睛處濕熱的舔舐感而震驚得睜開眼的。
入眼處,是流暢的下巴線條,秀挺的鼻樑,還有一抹殷紅潤澤的唇角。
——嘎?
先前的那抹舔舐感並不是她的錯覺,因為對方很快再次伸出舌頭,向她盈著淚珠的眼睫舔過來。敏感的眼睫快速顫了顫,掛著的眼淚輕輕滾落下來,並被那猩紅的舌頭快速捲入唇內。
咋了咋舌頭,對方仿佛就此發現了什麼極有趣的遊戲,意猶未盡地又嘗試了一次,然後是樂此不疲的第三次,再然後,喉嚨裡甚至開始發出某種類似興奮意味的呼嚕聲。
於是,被舔了三次的傅小昨終於從死機狀態清醒過來,猛地伸手要將人推開:「——喂!」
雙手推在對方裸露的肩膀上,溫熱柔韌的觸感卻仿佛推在一堵鋼城鐵壁上,絲毫難以撼動。然而,對方在她剛剛表現出推拒意思的下一秒,便自行退了開,然後......巴巴無聲地望著她。
傅小昨整個人反應無能地與對方對視三秒鐘,很快產生了一種跟搖著尾巴討食中的狗對視的怪異即視感——狗?
她思維遲滯地、無視眼前為著寸縷的少年身軀、目光一路向下——原地的黑犬已消失不見;位於狗脖子上的鎖鏈,此時正套在眼前的陌生少年頸間。
這麼兩個想法冒完,她目光顫悠悠地在對方臉上轉過——看起來二十歲不到的少年,俊秀的眉眼,朗朗的朝氣——真是個賞心悅目的小哥哥——
「......犬神?」
一直安靜盯著她的少年,聽到這一聲,喉嚨裡又發出了那種呼哧的低喘聲,眸光亮閃閃的就要湊上前來。
傅小昨剛要出手擋他,耳邊突然聽到外邊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以及雜亂的說話聲。
她頓時顧不上對方是不是又要舔她了,因為從剛剛零星聽到的說話片段裡,她赫然聽到了「塚田少爺」這個字眼!是塚田派來的人!居然這麼快來了!
她刷地站起身來,看看眼前的情況,飛快環視一眼,沒看到能供兩個人藏身的地方,跑出去更會跟外頭的人迎面撞上——
所以,她該怎麼解釋,這間房裡為什麼少了只狗?又為什麼多了個人?還是個裸男!?過於情急之下,傅小昨只覺得腦袋一陣眩然——無論如何,最主要的情況還是,她先得把眼前這個傢伙是犬妖的事情瞞過去再說。
當了妖怪以來,習慣了在人前各種隱藏自己的身份,此時的傅小昨也下意識地將這種思維模式套到了犬神身上——在她此刻的潛意識裡,對方是個跟她一樣的戰五渣,一被發現是妖怪就死定了!
這廂的犬神在她站起身來的同時,就也跟著改為跪坐姿勢,這樣他剛好可以跟她保持平視。這時,察覺到她焦急緊張的情緒,他眉間微微皺了皺,抬手拉住她的袖子,將她輕輕拉到自己身邊,另一隻手抬起微微一扯——傅小昨看著那縛于對方頸間的鐵鍊應聲而斷。
看著對方滿是驕傲邀功神色的目光看著自己,前一秒還堅信自己遇到了什麼生死難關的傅小昨......只覺此時此景,無言以對。
門外人聲已近,犬神將她再往自己身後拉了拉,然後便就著未著半縷的狀態,毫無羞恥心地,面朝大門,站起身來。
傅小昨捂了捂臉,小小聲地在後方說了一句:「不要衝動啊......」
——然而效果並不拔群。
在門口的一眾人等出現在視野中的瞬間,少年便猙獰起一張俊秀白皙的臉,兇狠地瞪著門外,薄唇微啟,出聲間透著分明的殺意:
「汪!」
門外眾人:「......」
傅小昨臉上還掛著先前的淚痕,聞聲頓時悚然一驚:「不要叫......」
犬神少年聽到她的聲音,兇殘的表情一滯,轉過頭看見她皺著小眉頭
的嚴肅神色,條件反射地、討好地、吐出了舌頭。
門外眾人:「......」
傅小昨眼裡紅通通的尤含著淚光,忍不住再瞪他一眼:「不要吐舌頭......」
俊秀挺拔如青竹的少年乖乖快速收回舌頭,面上浮現出幾分不解而切實的委屈。然後,下一秒,他整個人便化作了一頭黑犬,嘴裡嗚咽著,轉過身朝她靠近過來,尾巴轉啊轉的,老老實實埋頭在她跟前,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
門外眾人:「......」
傅小昨:「......」
不要變成狗啊......
笨蛋!
第12章 第12隻妖•犬神(番外一)
那個男人說,犬類有著與生俱來的、近乎本能的忠誠感。認了主的狗更是容易在這種本能裡走向極端。
犬神是同意這個說法的。
雖然,它是在十六歲「高齡」的時候,才認定了自己的主人。
——
「主人就是……需要你保護、會讓你覺得溫暖、只是看到她就覺得開心、想要一直待在她身邊、不允許任何事物傷害到她、覺得她比你自己更重要……這樣的存在。」
父親在它小時候這樣告訴它。
父親的主人是個普通的人類女性——或者不普通?它記不清了。那個女人嫁進了那戶姓塚田的人家,生了個兒子,之後沒過幾年就死了——它對她的印象僅止於此。事實上,它尚且仍記得這麼個人,也只是因為彼時曾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餓死在她墳前而已。
它隱約記得,那個女人死的那天,那家大戶遭了土匪,她為了保護自己四歲的兒子,最後被土匪亂刀砍死。父親當時已經老了,沒有能夠救下她。
雖然那個女人至死都沒機會說上一句話,但她拼死也想保護兒子的意志是顯而易見的。然而,父親對那個孩子被抓走的情況卻無動於衷,只是一動不動地守在那具已經冰冷的屍體前。
沒能完成主人的命令可是最丟臉不過的事啊——
它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犯了如此低劣的錯誤,於是拼命上前從土匪手裡把那個小孩奪了回來。它當時還慶倖自己反應夠快,不然日後父親回想起來,必定會感到羞愧萬分。
然而,它沒能等到父親想起這些的時候,因為沒過幾天,父親就死在了那個女人的墳前。
——
塚田不是它的主人。
父親曾經說過的那些情況,它從沒有在塚田身上感受到過。
留在塚田身邊,只是作為父親曾經犯錯的彌補。它覺得自己有必要保護這個孩子到他有自保能力的時候,不然,父親到了冥界,必定會沒臉去見那個女人。
它也本來以為,一直到死,都永遠不會有自己認定的主人出現。
直到那一天,那道纖細稚嫩的聲音,在它頭頂上方怯怯地響起,輕悠悠地、飄進彼時它一片混沌的意識裡。
「——你、你好......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很久以後,它回想起那一刻,仍然會覺得,那仿佛是一道溫暖明亮的天光,混雜著脆弱甜蜜的香味,緩緩地,灑落在昏沉與疼痛的混沌中。
——
每次聽她講話,它都會感到非常、非常的開心,以致於後來,它甚至開始覺得這份開心是超乎常理、不正常的,不然怎麼一看到她,它好像連身上的傷口都不覺得很痛了?它知道她是妖怪——難道是妖怪特有的能力嗎?
她老是說一些很古怪的話,但它也老是忍不住每一句都認認真真聽下來。前面幾天裡,她不停地給它講了很多它從沒聽說過的故事,什麼孔融讓梨、孟姜女哭長城、司馬光砸缸、醜小鴨......它花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她似乎是想向它歌頌人間的真善美——可是她不是妖怪麼,為什麼要讚美人類?最後她握著小拳頭嚴肅地看著它:「世界多廣闊,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抱有希望,不要墮妖!」
......無論她是為了什麼,總之,它下意識地在心裡默默記住——不可以墮妖。
然而這麼沒過幾天,她突然又來把前面的那些故事從頭念叨了一遍,最後依然握著拳頭嚴肅地看著它:「世界多廣闊,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忘記塚田,早日墮妖!」
——所以......她到底是要不要它墮妖呢?不得不說,它的確為這個問題迷茫了很久。
不過,它很快發現,只要是她的意願,前後矛盾也沒有關係,它好像全部都願意去照做——她不想它墮妖,它就努力不墮妖;她想讓它墮妖,它就努力——
......話說,怎麼才能墮妖來著?
——
「你,不會,真的覺得,這樣會有用,吧。」
「警告你不要再來打擊我了啊喂!不然呢,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那個背著藥箱的男人,好像總是一開口就讓她生氣。
「你,想要當,它的,主人,嗎。」
......什麼?
不僅是她,連它都被那個人說的話徹底驚呆了。
——要當它的主人嗎?
——需要保護、很溫暖、只是看到就覺得開心、想要一直陪在身邊、不能傷害、很重要。
——要當它的主人嗎?
——主人?
幾乎是瞬間內,全身的血液都為著這個字眼,瘋狂地叫囂著鼓動起來。
主人......
主人!主人!
當我的主人吧!
「——呃?當然不啊,我怎麼當得了它的主人呢。」
下一秒鐘,它就聽見她這樣說。
柔和稚嫩的吐音,依然仿佛浸潤著溫暖的香氣,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傳入它的耳中。
父親死前曾告訴它,如果有了認定的主人,一定要拼盡一切守護好對方。因為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失去。但是那一刻,它發現這是錯的,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被拋棄。
——
她走了。
房間裡又恢復了陰冷的安靜。
不確定是不是它的錯覺,它好像聽到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咯吱作響,又似乎不是骨頭,好像是冰冷的血液轟鳴著擊撞在耳朵裡的聲音。
從她說出那句話開始,這具軀殼就開始慢慢地散架了,胸腔裡鼓噪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全身的毛髮都要散落了,它要變成灰塵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它就要消失了。
——哢噠。
耷拉在背脊上的鐵鍊滑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它低下頭,看見了一雙絕非犬類所有的手掌。
哦......原來它沒有消失。
它墮妖了。
——
「你到底是在鬧什麼彆扭啊?我哪裡惹到你生氣了嗎?」
她這樣問它。
它沒有生她的氣。其實它想告訴她——我已經變成妖怪了。其實它想再問她一句——如你所願,我已經墮妖了,你還是不想當我的主人嗎?
可是它不敢看她了。被所認定的主人拋棄的狗,完全沒有存在于世的意義,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厭惡與懷疑中,要是看她一眼,它絕對會忍不住求她親手殺了它的。
——
聽到她的聲音、聽不到她的聲音,它分不清楚哪一種情況更讓自己痛苦,等待本身也是。
但她終於還是來了。
只是,今天她好像碰到了麻煩——在看見她進門前,它便感知到了這個意識。
以往,她每一次提著那只鳥籠來找它說話的時候,嘴裡總是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子,腳步輕快地進門來——從她踏入庭院,它就能聽出來,那種獨特的,唯一的,細碎輕盈的小步子——在今天,第一次透著明顯突兀的雜亂慌張。
它暗暗繃緊起神經。果然,在那道身影出現在門口的瞬間,它便看見她眉眼間顯而易見的惶急。
她像是要找什麼東西,但是往房裡看了一圈,便很失落地靠坐在了牆角。她來找那個背著藥箱的男人嗎?那個人昨晚從這裡出去以後,它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昨天夜裡,曾有個頭戴斗笠的陌生人進過這間房間,看著身形似乎是個女人,舉止很怪異,進門以後完全沒有理會它,直奔牆角的那一面長櫃。它隱約聽到她口中叫著「寶寶,寶寶,我可憐的寶寶們......」之類的話語,隨後便以一己之力扛起整面櫃子,出了門去。
在那之後,那個背著藥箱的男人緊隨而至,朝著同樣的方向追了出去。
那個櫃子裡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它也知道她一直在為這個問題煩惱,所以,昨天晚上看著那個帶斗笠的怪女人把櫃子搬走的時候,它並沒有攔住她。
它原以為,解決了這個麻煩,會讓她開心的,怎麼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看著她焦慮地緊皺著眉頭在房內走來走去,它又開始對自己產生了那種厭惡的情緒——它甚至不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你在煩惱什麼啊?什麼讓你不開心啊?你不喜歡什麼啊——我幫你把這一切都消滅掉,好不好?
正這麼想著,它就聽見她說——從今以後,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過來找你了。
——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再也不會來找我。
再也見不到她。
——
它好像是窒息了很久,直到看到她眼裡有些疑似淚光的東西,才從那種渾身冰涼的耳鳴感裡,解脫了一絲意識出來。
她這是......想哭了嗎?為什麼?因為不能來找它?所以在難過嗎?
——隨著這個想法的產生,原本渾身僵直的、冰凍著的血液,才又開始緩慢流動起來了。
一隻合格的狗,不是應該讓主人開心嗎?可為什麼看到她的眼淚的當時,它幾乎有種奇怪的死後餘生的快感,甚至還在想著:再為我哭吧,為我流更多的眼淚。
它就癡癡地看著那些撲落落掉下的眼淚,聽見她說:為我墮妖吧。把你的忠誠交給我。
——
它是怎麼被抓住的?它有點想不起來了。
在她面前化出人形以後,它整個腦袋都被彌天的喜悅感沖得眩眩然,記憶幾乎是斷片的。一直到被鎖鏈鎖住四肢——甚至到現在,它仍舊處於一種,嗯,高興得快要瘋了的狀態。
非要回想的話,好像是塚田派來的人在它身上貼了張奇怪的符咒,它便使不出力氣來了。在那之後,它逼出妖獸化的形態,勉力將她送出了那個地方——因為渾身脫力,它只能先保證她的安全,於是用身體堵住已被破壞得看不出原樣的大門,為她爭取足夠逃跑的時間。
它甚至壓根不記得自己在捧著她往門口挪的過程中,一不小心一爪子碾死了聞聲而來的塚田大少爺。
對了,在門口的時候,她好像跟它說了什麼,它還是有點記不清了,似乎是「心劍」什麼來著?原諒它吧,它當時高興傻了,腦袋裡跟耳朵邊上盡是放煙花的聲音,實在沒能夠聽清楚。
它是以一種堪稱羞澀的目光,目送她邁著小步子跑遠的。
——它成功救下了主人。它可真是太厲害了。
——主人真棒。跑的樣子真可愛。
那些戰戰兢兢地開始往它身上纏鐵鍊鐵鎖的傢伙,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來,自己面前這頭兇殘妖獸的腦子裡,正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
要被斬除了嗎?
它趴在地上,歪著腦袋,心裡連哪怕一絲絲的恐懼都沒有。
它早就看見了,它的小主人,就趴在圍牆上,角落裡。
真像個小太陽。
它就這麼一瞬不瞬地,看著它的小太陽,從牆上掉了下來。
她掉下來了——
掉在它身上了——
然後,被它捉住了。
——
「唉唉唉停一停!」傅小昨瞄到街角一抹熟悉的冰藍色,連忙大喊道,快速奔跑著的巨大黑犬溫順地停下了腳步。
她睜大眼看清對方熟悉的面容,驚奇地道:「藥郎先生!你怎麼在這裡?之前你去哪兒了啊?」
「有,事。」賣藥郎的聲音依然冷淡如昔。
黑犬背上的少女聞言眨了眨眼,沒再追問,只是聽著身後隱隱傳來的馬蹄聲,秀白玉致的小臉上有些難得調皮又興奮的神色,脆聲道:「藥郎先生,我們要繼續逃跑啦!你自己也注意安全,有緣再見!啊對了,你的小天平還給你,謝謝!」
隨著她招手的動作,沉默的黑犬瞬間默契地繼續往前奔跑起來,被拋下的小天平在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金光,最後穩穩停落在賣藥郎的一邊肩膀上。
只幾秒間,巨犬的身影便攜著背上那抹鮮豔的殷紅色,跑到了長街盡頭,一躍而起,直直向著城牆另一頭飛躍過去,隱隱有清亮的驚呼聲順著冰涼的空氣傳過來,攜著分明快樂暢快的笑意。
賣藥郎靜靜的目光看著那兩道身影消失在城牆的另一頭,似乎是覺得新奇的,在薄暮餘暉下,顯出有幾分堪稱柔和的暖色。
停落在肩上的那架小天平扭了扭「身子」,活潑旋轉著跳了一小段俏皮的華爾滋,最後朝著遠遠的那個方向,紳士范十足地微微「欠身」鞠了個躬。
「啊。看來,很喜歡,她嘛。」
賣藥郎伸手讓天平停在指尖,收入藥箱內,淡聲朝它說了一句。
身後隱隱有喧鬧的兵馬聲由遠及近的傳過來,他沒去看雜亂追來的追兵人馬,顧自朝另一條道路行去,一邊微微揚了揚手指。
「走吧。」
——
遠處廣場正中,被數百人眾以驚懼目光注視著的、怪異地停滯在半空中的巨斧,靠近斧刃邊緣的某個不為人察的隱秘角落,一張一掌寬長的白紙在涼風中輕輕飄落下來。
下一秒,整一柄巨斧才仿佛被按開了某個行動開關,猛地下落劈在地面上,砸出一道猙獰深刻的裂痕。
第13章 第13隻妖•為主
沸盈的熱血在身體每個角落裡轟轟衝撞著,它一時間覺得自己正背負著太陽,一時間又覺得自己在追逐著太陽,腳下好像永遠不會覺得疲累,就這麼不停地朝天邊那片橙紅餘暉落下的方向跑著。
風在耳邊呼呼吹過,柔軟的毛髮一路蕩起輕盈流暢的黑色波紋,身邊掠過的景色從點點燈火的村落邊緣,逐漸衍變成寂無人聲的曠野山林。
余暉下的樹木草叢影影綽綽,地面還偶爾有些不平的起伏,獸類的本能卻極速適應著每一處。它甚至覺得自己完全不用看路,只要把全部的意志放在頸間至背脊的一小點角落裡——那一絲絲幾乎完全無法被察覺到的重量——身體就會自動湧出使不完的勁兒,往正確光明的方向飛馳過去。
終於,在它又一次完美流暢地跳躍過一條攔路的河流後,背上那個小小的角落裡,隱隱傳來了一道聲音——
「犬、犬神先生……我們,能停一會兒了嗎,我、我手上......快沒力氣了……」
跟重量一樣,聲音也是細細的、小小的,話至尾聲處,還仿佛因為覺得丟臉或者愧疚的情緒,而忍不住泛著一絲絲的泣音。
真是奇怪啊,那麼細微弱小的聲音,它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每一個字。然後,它便抱著一種快樂的、近似於夢幻的心境,在天上隱隱升起的月色下空,微涼無際的夜風裡,輕輕停下了腳步。
——
終於停下來了。
傅小昨毫不懷疑,只要它再跟之前那樣子——只要再那麼蹦上一次,自己絕對會飛出去的。
一路下來,她一直揪著它脖頸後方一塊柔軟厚厚的皮毛,到後來已經沒有概念自己揪了多久,現在終於得以鬆開手,一時只覺得手指發僵、腿腳發麻,才緩上一口氣,整個人就脫力地從長長柔順的背脊毛髮間滑落下來。
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中,從她的視角所感知到的是,她就像從一座小山的山頂掉了下來——口中還未及叫出聲,兩秒鐘後,身子便陷入了一塊毛毯般厚軟的肉墊裡。
被捧著輕輕放落在地上——好像坐纜車下山一樣......終於接觸到地面的傅小昨突然產生了這樣奇怪的聯想。
似乎意識到她視角的不方便,在安全將她從掌中放下後,與身旁樹木一般高大的妖獸便重新化成了土狗身形大小的黑犬。它看見她衣角處有一點從自己掌中粘上的泥土痕跡,於是想也沒想便湊上前來,將那塊泥跡舔了乾淨。
傅小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見它重新縮回去,滿眼意猶未盡地巴巴看著自己,頓時有些苦惱地、磕磕絆絆地商量道:「呃,就是,那個,以後你能不能......不要隨便舔我......」
她知道這可能是犬類示好的習慣,但是感覺還是應該糾正一下對方,畢竟這樣也不衛生啊!
它聽了倒沒有怎麼排斥不滿的樣子,好像在考慮這一提議的具體可行度,半晌溫順地從喉嚨裡嗚出一聲,表示同意她的話。
下一秒,傅小昨就眼睜睜看著面前的黑犬化出了人形。
少年疏朗俊秀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朗得悅目,微微垂下眸,那些與生俱來的兇悍野蠻的野性被掩在長睫後,整張臉幾乎透出一種錯覺的脆弱感。只見他彬彬有禮地執起她的右手,清秀地、矜持地低下頭來,然後在那細粉的指尖輕輕舔了一口。
傅小昨:「......」
......難道你覺得這樣子就不算是「隨便」舔了嗎!?笨蛋!
她忍住捂臉的衝動,再次磕磕巴巴地跟他解釋——「不要隨便舔」就是「不可以舔」的意思——面對那副大受打擊的神情,她板著臉狠下心,繼續補充道:「也不要吐舌頭,更不可以汪汪叫。」
沒錯,她就是這麼冷酷無情,就是這麼無理取鬧。
——
在第一步交流上達成了暴力式共識,傅小昨看著對方就差沒把耳朵都耷拉下去的樣子,心裡莫名產生了點愧疚感,於是努力找話題想哄哄他。
「呃,你既然聽得懂我的話,那你自己會不會說?」至今為止,她從他嘴裡聽到的唯一的「話」,還只是那一聲「汪」而已。
少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好像還有些不習慣開口,發聲間有些停頓,語氣神情裡卻是完全的認真:「......主、人。」
「唉?」傅小昨微微愣了愣,連忙擺手:「我不是你的主人啊,我們兩個其實應該算——嗯......同伴關係吧。」
雖然當初那句「為我墮妖」的宣言中二至極,但對方的確實現了這一點,傅小昨也便在心裡將他視為了自己真正意義的夥伴,從此交換彼此的忠誠。
少年眼裡卻有些茫然的惑意,重複了那個字眼:「同伴?」
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個詞語進行定義,斟酌著道:「同伴就是,呃,碰到難題的時候互相信任,生病受傷的時候互相照顧,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助,感到難過的時候互相傾訴——大概是這樣的關係。」
互相信任、照顧、幫助、傾訴。
少年非常仔細地考慮了她說的每一種情況,然後便越來越覺得,這個「同伴關係」真是太糟糕了——
他應該無條件地服從主人的意志,而不是靠所謂的「信任」,那簡直是對他的忠誠的侮辱!
以及,他居然會讓主人「生病受傷」?那他還有什麼臉面去照顧主人,難道不該第一時間自覺切腹嗎!?
互相幫助......是說他惹下了麻煩,自己處理不好,居然還要主人幫他解決?稍微想像一下那種可能的發生,他簡直要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
還有難過的時候互相傾訴......不能討主人歡心的可能性已經是噩夢了,居然還要讓他向主人傳播負面情緒......那他不如現在直接回花名町被那柄斧頭砸算了。
於是,這廂的傅小昨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考慮什麼,只看著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很有些嫌棄的意味,然後聽見他誠懇到幾乎堪稱祈求的語氣:「不要當同伴......我只想做你的狗。」
傅小昨:「......」
......這個傢伙怎麼回事啊?為什麼變成妖怪以來,各種槽點就越來越多了啊——不對,之前沒變成妖怪的時候,好像就是個賊難伺候的小公舉了......
——
傅小昨沒能夠拗過他,「主人」這一底線稱謂終歸沒能讓他改口。而且,她堅信,換做任何人,面對這種寧肯「撞樹明志」也不肯當「同伴」的決心,都會無可奈何的。
——雖然一直到很多年以後,她都始終沒能get到「同伴」這個詞到底是哪裡戳到了這個二貨的雷點。
總之當此眼下,她只能長歎一聲氣,朝他伸出手去:「那麼,重新正式做一下自我介紹吧,我叫傅小昨,在妖怪裡或者該叫座敷童子,以後就請多多關照啦。」
犬神少年有些愣愣地看著她的動作,整整幾秒鐘裡都沒有過動靜,半晌,黑黝黝的眼裡才浮起一些難以置信的、羞澀的、受寵若驚的驚喜意味,然後,他便鄭重其事地低下頭去,在她伸出的右手指尖上——輕輕舔了一口。
傅小昨:「......」
......不是要給你舔的意思啊!笨蛋!
——
花名町。町長府邸。
「......監察使大人親自來訪,真令鄙舍蓬蓽生輝,下官不勝惶恐!」
痛失愛子短短幾日,塚田老爺保養得當的面容看起來便衰老了許多。此時他老老實實跪在面前人的跟前,一貫趾高氣昂的眉眼低得十足卑微。
「空言勿提。此來隻為細詢你前日呈入京中的急報。'犬妖'之亂現已引起那位大人的重視,限你將此事前後緣由一併說來,不容丁點疏漏!」
「那位大人?難、難道是......」塚田結結巴巴了幾聲,整張臉迅速漲得通紅,額上都密密出了層汗:「卑職誠惶誠恐,竟驚擾了......」原先那份急函就是想向京中調人追殺那犬妖,替愛子報仇用的,誰想這麼點小事,居然引起了那一位的注意......
他突然想到,自己先前把兒子想煉妖獸的種種都舍了未報,眼下只覺心口一悶,連忙拋卻僥倖,老老實實補充上去:「關於犬妖之事,卑職所知巨細已全部呈於急函內,不過近日聽聞坊間有傳......這犬妖似是跟卑職那不孝逆子有幾絲關係......左右不敢確信,兼之逆子身亡于犬妖手下,是以卑職未曾將此事寫於函內。」
對方沉吟許久,再道:「那位大人命我來前,著重囑咐細問那日刑場上之事。」
刑場上?那函中只草草提了那天行刑未果,妖獸被同夥所救一併逃走,至於其他——他此時汗如雨下,腦中急轉,但越是慌亂,越是回憶不起那日犬妖逃縱的情景細節。
最後,還是一旁的武士鬥著膽子,試著補充道:「屬下記得,那個小孩進邢場後,口中喊了一句......『心、心劍亂舞'......」
塚田漲得紫紅的臉皮這才一松,撿回一條命似的連連點頭:「是這樣,她讓那犬妖用'心劍亂舞',之後那妖物便突然發狂了起來!」
——
滿室奢飾靡靡,有綽約的人影倒映在薄薄輕透的竹簾間,對影獨酌。
聽完簾外人的傳話,那人影往杯盞內倒酒的動作微微一頓,良久,才傳出一道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聲音——
「哦,心劍......亂舞......可真是叫人吃驚啊。」
第14章 第14隻妖•窘迫
轉眼,離開花名町已過去近十日,傅小昨跟犬神在一個小鎮停下了腳步。
靠著山泉野果風餐露宿了幾天,總算在具體住所中暫時落下腳,喝了熱茶、洗了熱水澡、坐在熱被窩裡,傅小昨簡直有種過分的滿足感。成了妖怪以來,她仍舊習慣性地保持著人類時的飲食作息習慣,偏愛柔軟溫暖的東西。
他們住的是間普通的小客棧。當初從及川那兒借的銀兩,她除了用來買了瓶假藥、以及沒機會帶出樓的那只小麻雀以外,半分也不曾花在其他地方過,但終歸已然所剩無幾,於是為了節省經費,進客棧後,她便只定了一間房間。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傅小昨終於開始感到後悔了——那天碰到賣藥郎的時候,要是把他一起綁過來該多好啊!至少那個傢伙還會坑蒙拐騙兜售假藥賺黑心錢,不像現在,她跟犬神完全就是倆隻知道不斷擴大赤字的生活白癡啊!
不過也只是這麼一想,因為她心裡很清楚,就算當時真的提出同行邀請,對方也是會拒絕的。
還在攬幸樓裡的時候,某天閒時,她便曾經這樣問過他——
「藥郎先生,等這邊的麻煩解決以後,你要去哪兒呢?」
彼時那個人看著自己手下的藥箱,定聲回答她:「去到,能夠讓我,真正,拔出退魔劍,的地方。」
傅小昨覺得,賣藥郎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他當時眉眼間的神色,認真純粹得堪稱虔誠。
形、真、理......
她當時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也許,其實跟犬神一樣,賣藥郎的心裡同樣有著某種根深蒂固的守護感呢。也正因此,她便不曾將後面半句話問出口。
每個人有著不同的想要追逐的東西,沒有必要非得強行走向同一個方向。
——更何況,她其實也還不確定,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傅小昨甚至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是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只是某天一睜開眼,她就發現自己的身體驟然縮小到八、九歲孩童的時期,身周所處更是全然陌生的時代環境。
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另一個世界裡「傅小昨」的身軀已經死了,現在她是身為妖怪的「座敷童子」。她需要找到這個世界裡的「某些」妖怪,並跟它們簽訂「契約」,這樣她才能「復活」——這些內容全部語焉不詳,問得多了,對方便乾脆沉默不再回答她。
對方是誰?至今寥寥發過的幾次聲,都只有她能聽到;暫時看來,對她似乎也不抱有惡意;以及,對方每次說話時,她腦海裡都能隱隱看見一輪弦月形狀的墨藍影子——她因此擅自給對方取了「月先生」這個稱謂——除此以外,那個聲音於她而言便是徹底的迷霧。
「某些」妖怪的具體範圍是什麼?月先生讓她聯繫另一個世界裡的經歷來考慮——傅小昨自認曾經只是個普通良民,從來沒撞過妖魔鬼怪,更不要說還要細分到「座敷童子」相關——於是最後,她鎖定的是自己接觸過的一個和風妖怪題材卡牌遊戲。所以說,這裡其實是那個遊戲設定裡的世界?所謂的「某些」妖怪,指的是遊戲裡的卡牌式神?至此,月先生就不肯再確切表態。
至於簽訂「契約」——在遊戲裡,她只需要通過「陰.陽師」的身份召喚出式神,就可以跟它們自行簽訂契約——可現在的情況是,她自己也是妖怪,那該怎麼操作?月先生依然不曾告訴過她。
還有「復活」之說,是說她可以從妖怪變回人類?還是說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同樣意義不明。
哪怕把要找的目標暫時確定為「遊戲裡的卡牌式神」,她依然不知道——要上哪兒找他們去呢?玩遊戲時至少還會有地圖設定新手指引,可現在她沒有方向,沒有物資,沒有實力,連身邊僅有的同伴,也是千辛萬苦才救下來的——
以後也都會是這樣嗎?每走一步都要這麼艱難嗎?傅小昨就這麼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思考人生,越思考越覺得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窗戶被從外面倏地撞開,那砰的一聲才將她才發呆狀態裡驚醒過來。
呼地撲進來的黑犬在落地時便化出少年人形,甫一看見床上的纖小身影,烏黑的眸裡便專注得要發光:「主人!我回來了!」說著他面上有些驕傲的神色,想朝她搖搖尾巴,又忽然意識到現在的形態並沒有尾巴,便只是巴巴地瞅著她,「我把這裡附近都查看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裡是安全的!」
「啊,辛苦了。」傅小昨原先喪喪的心態被突然打斷,下意識地這麼應了一聲。隨後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想起來朝他笑笑,伸手指向另一頭的屏簾,強自揚起語調:「那邊給你留了熱水,覺得餓的話,桌子上還有吃的。」
少年頓時興高采烈地從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低吟,乖乖朝著她指的方向走過去洗澡了。
過了一會兒,看著對方光溜溜的進去、光溜溜的出來,雄赳赳氣昂昂地在桌邊坐下進食,傅小昨一邊努力維持臉上慈祥的微笑,一邊忍不住在心裡又歎了聲氣——
同樣,也是因為快沒錢了,她連犬神人形時的衣服都還沒給買,平日在人前都只能讓他保持黑犬的形態。
——這世上還有比她更沒用的主人嗎?
再次喪了起來的傅小昨,一時忍不住輕聲出口問道:「......犬神啊,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雖然在吃著東西,少年聽見她的聲音,卻立即回過頭來,仿佛帶著某種儀式感,必須正視著她的眼睛才能回答她的問題——他搖了搖頭。
......她在想什麼啊?明明知道對方全心全意只會跟隨她的意志而行動,問出這種話只是徒然的自我逃避而已。
一觸及那兩道赤誠的目光,傅小昨立即匆匆垂下眼,嘴唇微微翕動:「......對不起。」
「——主、人?」少年默默蹲跪到床邊,有些無措地看著她。
「我、明明說過,要背負著你的忠誠,帶你往前走下去......」她的聲音還是輕輕小小的,鼻尖卻有些發紅:「——可是卻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往哪裡走......非常抱歉。」
少年認真地注視著她,眼裡是安慰的情緒,「那就不去,應該去的地方,」修長分明的手指從柔軟的被面上滑過,牢牢地牽住她的衣角,「你喜歡哪裡,想去哪裡,我們就去。」
傅小昨可憐兮兮地垂頭喪氣碎碎念著:「我、我想去鳳凰林,想去黑夜山,想去荒川,想去雪之國,想去星辰之境......可是一個都找不到,根本沒有人聽說過這些地方。」說到最後,她扁了扁嘴,抬起眼來,眼角紅通通的,十足委屈、萬分忿忿地喊道,「而且!最關鍵的是!我們就快要沒錢了!」
犬神原本聽她嘴裡冒出的一個個地名,正聽得眉頭越皺越緊——完蛋了!主人想去的這些地方,他居然也一個都沒有聽說過!看來現在的情況是真的很嚴重啊——結果聽到最後,突然聽她大聲囔出一句「最關鍵的是」,整只狗都愣了一下。
靜了兩三秒,他有些猶豫地、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道:「......所以,重點其實是沒錢嗎?」
傅小昨沮喪地一捂臉:「重點當然是沒錢啊!那些地方雖然可能的確難找了點,但是我們可以慢慢找的嘛。」反正月先生又沒給她設定時間限制,她就算是遊山玩水式地找過去,他也管不著啊!
「哪像現在,我連給你買衣服都買不起,活生生讓你裸奔了十天,簡直慘無妖道啊!我看再這樣下去的話,再沒幾天,我們倆就要淪落到街頭賣藝的地步了!」這麼說著,她莫名地感到越說越氣憤,乾脆呼啦一下扯過被子,蓋住了頭頂。
犬神愣愣地看著床角整個縮成一團的受氣包,一時間都想不出該怎麼出言安慰才好。兩兩相持許久,他幾乎要以為她是不是躲在裡頭偷偷掉眼淚的時候,才聽那道纖細的聲線隔著被子,悶悶地傳出來——
「犬神......」
——沒有哭腔。
他微微松了口氣,應聲道:「我在。」
那團被子微微動了動,傅小昨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頭頂,露出一隻眼睛,可憐巴巴地瞅著他:「那個、就是......要是哪天啊,我們出去賣藝,我要讓你跳火圈的話......你、你能不能原諒我啊?」
犬神:「......」
所以,她躲在裡面這麼久,就是在考慮他們上街頭賣藝的節目內容嗎......?
第15章 第15隻妖•糖人
再三跟她保證了,就算去跳火圈,自己也不會生她的氣,犬神終於成功將那床被子扒拉了開來。
看她臉都被捂得紅撲撲的,他說話的時候,就忍不住把聲音放得更輕:「主人,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雖然主人說,她並不著急去那些地方,但他是想,如果遲早要去的話,他總歸最好儘早有所瞭解,多做準備。
「嗯?哦,那些啊——」傅小昨思維跳躍了幾秒,才回想起來自己剛才順嘴溜出的那幾個地名,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吧,那些都是我在畫裡看到的,我也不知道實際在這裡是不是也這麼叫。」
就她印象所及,單單在遊戲劇情裡,各種時間線與劇情設定就有著不少矛盾的地方;而且,很多妖怪都不是於同一個時間段存在的。
「沒關係,總會找到的。這些地方都是什麼樣子呢?」
傅小昨見他一派認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具體是什麼樣子,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那些都是妖怪住的地方。嗯——這樣想的話,跟人類打聽也就難怪沒有人聽說過了……其實我要找這些地方,也只是想找裡面住的妖怪而已。」
「主人,要找妖怪嗎?」少年烏黑的眸子微微驚訝地睜大。
「嗯。差不多可以說是我的工作啦,我需要找到某一些特定種類的妖怪,」雖然她也不知道找到以後要做什麼,「像我們之前碰到的賣藥郎,其實他本來也是我要去找的,不過運氣好,剛好碰上了。」
犬神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什麼:「我也是,你要找的妖怪之一嗎?」
傅小昨搖搖頭,秀白的小臉上,眉眼間很有些苦惱:「怎麼說呢,事實上我也不確定——我的確是要找一個叫做『犬神』的妖怪,但是……那個犬神跟你,呃、好像有一些不太一樣。」
指節分明的手指在被面上無聲地緊了緊:「……怎麼不一樣?」
她沒有注意到他臉上浮起的緊張神色,逕自回憶地說著:「我記得,它應該是一隻柴犬,雖然平時都是以人形姿態出現就是了……」
——準確地說,是人身狗頭。
這麼一想,下意識地把那種畫面感套到眼前的少年身上,傅小昨頓時感到囧囧有神,默默遠目:「還有它戰鬥的時候,是使用劍作為武器,技能裡的大招......呃、就是說它會的招式裡面,有一招叫做『心劍亂舞』,是個AOE......呃、就是說這個招式,可以對面前的所有敵人都造成傷害。但是它用心劍亂舞需要三點鬼火......呃、就是說,要耗費我的一部分血,作為它使用妖力的媒介……差、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
磕磕巴巴地說了一通,傅小昨面無表情地抬頭望著頭頂的床幔——
為什麼......整個設定從她嘴裡說出來,最後即視感會這麼悲慘啊!?
不過已經說到這裡,她乾脆就將犬神的被動技能中「守護標記」的設定,以及傳記裡跟「雀」的淵源,也一併跟他解釋了。
嘰嘰咕咕整一堆說了老半天,傅小昨才算是意猶未盡地停下了嘴——要知道,這些話,她可是從還在攬幸樓的時候就一直憋到了今天!彼時賣藥郎每次看著她提著鳥籠出現,臉上就一副「請開始你的表演」的冷笑(並沒有),這麼多天以來的憋屈,總算可以一吐為快——爽!
爽完的傅小昨良心發現,瞅瞅面前從頭到尾專心致志聽自己發言的少年,終於開始不好意思:「嗯......我、是不是太囉嗦了?明明跟你沒什麼相干的......」
由於單方面嘮嗑嘮得太過投入,這時話音剛落,她就打了個呵欠,眼裡也隨之浮起一層亮亮的水霧。
犬神聞言只搖了搖頭,伸手給她拉好被子,看著她乖乖閉上眼睛。
熄了燈火以後,守在床頭的少年依然靜靜坐了很久。他反復地想著她剛剛說的內容,面上的神色盡被隱在黑暗中。
耳邊的吐息已變得細微均勻,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在靜滯的剪影裡,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可以去學用劍。他也可以保護她。用不著守護標記,在別人傷害到她之前,他就會把對方撕成碎片。所有她想做的事,他都會努力地去達成。
「......我會做你的'犬神'的。」
仿佛是宣誓一般,少年在黑暗中這樣輕聲說道。
——
早上醒來以後,犬神第一眼看到的,是近在咫尺處一雙圓溜溜水亮亮的眼睛。
「早安。」那雙眼睛的主人見他睜開眼,立馬笑眯眯地說了一聲,咧出一口小白牙。
他喉嚨裡反射性小小汪了一聲,當場從黑犬形態嚇出了人形,「......主人?」
傅小昨直起身子,臉上笑意倏地減退,改由一臉嚴肅地看著他:「快起來!今天我們有正事要做!」
他連忙蹭的站起身來,第一時間繃緊神經,嚴陣以待地等著她的命令。
傅小昨讚賞地點點頭,以一軍統帥指揮臨陣大軍的氣勢,雄赳赳氣昂昂地一揮手:「今天要給你買衣服,你現在就去找一家賣成衣的店鋪,偷偷穿一件喜歡的回來!」
犬神聞言沉默了一秒鐘,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有點不清醒,偷偷晃了晃腦袋,猶豫地問道:「怎麼突然決定要......?」
——昨晚上不是還在愁快沒錢了嗎?
傅小昨一臉深沉狀地道:「因為,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噩夢,醒來以後仔細思索一番,覺得這個夢是在暗示我,要儘快把手裡的錢都花出去。」
他還是有些愣:「什麼噩夢?」
她理直氣壯地抬頭仰視著他:「我夢到,我們倆去買客棧門口那個小攤上賣的糖人,結果所有的錢都被偷了,當天就被客棧老闆趕出了門。最關鍵的是!最後連糖也沒有買到!」
聽她如此義憤填膺的語氣,犬神默默無言半晌,突然有了些莫名熟悉的即視感,於是便猶豫地、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道:「所以,重點其實是沒有買到糖嗎?」
好像吹鼓的氣球被針紮了一下,傅小昨整個人頓時蔫噠噠地垂下頭:「......對不起。」
她昨天做的不是噩夢,是美夢。她夢到自己承包了客棧門口的糖人攤子,可勁兒吃了個爽。最後,流著口水、肚子咕咕叫地早早醒了過來。
還在攬幸樓的時候,裡頭的姑娘為了保持體態,吃得一個比一個清淡,不要說甜的零嘴,連菜裡油都少得可憐。傅小昨在裡面吃了半月的「齋飯」,逃出來又盡是吃些酸了吧唧的野果。昨天路過這間客棧,看見那個攤子的瞬間,嘴裡口水就自動瘋狂分泌,實在挪不動步子,這才跟犬神住了下來,然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是......放著同伴還在裸奔,自己卻想拿錢去買糖吃——這好像也太沒良心了不是嗎......於是,當時看著睡在床頭的黑犬,她就此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反正遲早要上街頭賣藝,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個想法一出現就征服了她所有的意志——嗯,等犬神醒來跟他說,要給他買衣服,然後裝作不經意地提出「哎呀,住客棧的錢已經不夠了,咦?這裡有個攤子,原來是賣糖人啊,我看看,剩下的錢剛好可以買一/二/三/四/更多個呢!」
......她就是這麼計畫的。
——主人喜歡吃糖。
看著身前低著頭耳朵紅通通的身影,犬神默默在心裡快速記下,輕聲道:「沒關係。不用買衣服。我們就去買糖。」
見她還是低著頭,他想了一會兒:「我也很想吃。」
傅小昨這才抬頭瞄了他一眼,小小聲地:「......真的嗎?」
「嗯。我沒有吃過。」
看他認真地點點頭表示確定,傅小昨嘴角迅速抿出一絲雀躍的笑,當即伸手去推他:「那給你也買一個。不過先買衣服,你現在就去!」
他乖乖順著她的力道退到窗邊,又突然想到什麼:「......偷偷、穿一件回來?」
確定可以買糖吃的傅小昨重新活絡起來,聞言臉上有些調皮的笑:「先穿回來,等會兒我們再把錢拿過去。」
她這麼點小個子,要是帶著一隻狗去挑男人穿的衣服,看起來多奇怪啊!讓犬神自己叼著錢去買就更驚悚了......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先拿貨後付款吧。
犬神沒有表示異議,只是眉眼間突然有點不確定:「主人......喜歡什麼樣的?」
傅小昨反應了兩秒鐘才理解他的意思:「不用我喜歡,穿你自己喜歡的就行,你想穿哪件就穿哪件。」說著考慮到他可能是從沒穿過人類的衣服,覺得不自信,於是努力鼓勵他,「沒關係的!我家犬神長這麼帥!怎麼穿都好看!要不然肯定是衣服的錯!你放心大膽地選就是了!」
犬神感覺自己整只狗都要飄起來了,老半天才想起來要問的下句話:「那......主人說的那個'犬神',他是穿什麼衣服?」
「管它做什麼?你長得比他可愛多了!就穿你自己覺得好看的!快去快去!」傅小昨一想到馬上有糖吃,嘴甜得不得了,拼命催他出門:「我就在樓下那個小攤子邊上等著你,買完糖我們一塊兒去衣服錢付了,然後還可以出去看看,這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聽話嘛!」最後她乾脆一扁嘴,下唇微微向上推了推,撒嬌地巴巴看著他。
......犬神少年目光放空、神情恍惚、耳尖紅透地化成犬形,腳下發軟地從窗口越了出去。
傅小昨看著那道黑影從視野中消失,嘴裡碎碎念地咚咚咚跑出房門:「——不過話說,狗狗好像不能吃甜的啊......嗯,他是妖怪的話,應該沒事的吧......」
——
......主人會覺得會好看嗎?
犬神又小心翼翼地整了整袖子,僵著臉往客棧趕回去。他雖然心裡沒底,但想到主人還在等著自己,還是儘快穿了一件。
胸腔裡砰砰地鼓動著,朝著來時的方向快速奔去,某種喜悅與憂慮混雜的情緒充滿了他的身體,耳邊好像還有那道纖細的聲音一句句地響起。
——主人誇了他可愛呢。
耳邊也好像也被沸盈的血液撞出轟轟雜音,他埋頭趕著路,直到在熟悉的店鋪門牌前停下腳,才深吸一口氣,暗暗繃著牙口抬起眼。
這時他突然發現,耳邊喧鬧的雜響原來不是錯覺,客棧門口的確圍了一圈的人,正喧鬧地吵著什麼。
犬神先前並沒有注意過這店門口有什麼糖人小攤,這時四下望了一圈,也沒發現類似的所在——主人等在哪兒呢?他看著眼前圍著的人群——是不是等得無聊了,擠在裡頭看什麼熱鬧?
這樣想著,他連忙也上前去,只是在邁出一步時,卻聽裡頭乍然有人喊了一句:「是妖怪!」
正覺得心裡倏地一頓,他便聽見了周圍人跟著的零零碎碎的話。
「老頭你可別亂說,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妖怪?」
「誰跟你亂說!我親眼瞧見了!那副血盆大口,不是妖怪是什麼!?」
「那依你這麼說,撞了妖怪,你怎麼還好端端站這兒?」
「那妖怪先奔著邊上那小姑娘去了呀!之後聽我喊了,眼瞧著人要多起來,它怕自個兒逃不了就跑了!」
「哪來的小姑娘?」
「在我這兒買糖人的一個小姑娘,買了兩根也不吃,坐在邊上說要等人呢,哪知道等來一隻妖怪啊!」
犬神眼裡放空了兩秒,手裡用力推開擋在眼前人,拼命往裡擠進去。
那個聲音還在說著:
「那麼小一個孩子!作孽啊!眼瞧著被那妖怪一口吞了!」
那聲話音落盡,他擠到了最裡頭,沒有去管身邊人眾的罵罵咧咧,地面角落裡,有兩根已摔得稀碎的糖人便乍然映入眼中,上面濺有一大灘血跡,觸目驚心。
——那麼一瞬間裡,他可以分明地感覺到,原本胸腔裡砰砰鼓噪的聲響,突然就湮滅了。
整個身周,天地間都好像陷入了徹底的死寂。
悠于 2018-7-14 07:21
第16章 第16隻妖•化貓
「……月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傅小昨看著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心裡完全迷茫。
她本來買了糖人在那等犬神回來等得好好的,突然就攤上事兒了,妖怪跟妖怪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在哪裡?
不說別的,傅小昨自認是真的很無辜!無論怎麼想,她也就拿手裡的糖人逗了一隻貓而已——想她穿越至今,難得碰上了一隻比自己弱小的生物,總算可以不慫地出手去逗弄幾下,結果下一秒,人家就撲棱一下變得有她幾十個大,一張嘴把她給吞了——
exm?為什麼她走到哪裡都是食物鏈底端本底啊?天理何在!?
而且——她這是被吞到了個什麼地方啊?空洞洞黑漆漆的,怎麼看也不像是貓的胃,莫不是她已經死了吧?還是又穿越到了什麼異次元?
「這裡不是化貓的實體,你被物怪的執怨纏住了。」
總算等到自家「金手指」的回答,傅小昨先舒了一口氣,之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內容。
——怎麼又是物怪跟執怨呀?
「所以,那只黑貓是物怪?那它吞我做什麼呢?」之前她曾經聽賣藥郎說過,執怨生於人心,化成物怪後也大多對人類抱有敵意——於是為什麼一大街的人都沒事,偏偏只有她一個妖怪被吞了?
總不至於是她犯了貓主子的沖吧?可是她回想起來,自己真的沒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
傅小昨當時坐在小攤邊上發呆,無意間一低頭,發現腳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隻黑貓。
她印象中的貓類,大多天性喜潔到龜毛的程度,但這只貓卻是渾身毛髮淩亂,有幾處還濕嗒嗒的粘成一捋一捋,瞧著面上眼裡也沒什麼精神。
她也是閑著無聊,才伸手順了順它腦門上的毛,然後用另一隻手上拿著的糖人,在它眼前揮了揮——嗯,統共就做了這些事,難道這些行為有多麼天怒貓願、貓理難容嗎!?
更不要說出言嘲諷了,傅小昨印象裡自己甚至只來得及說了一句——小貓,這個給你吃好不好?——就是在這句話說完之後,那只看起來始終反應遲鈍呆呆的貓突然抬頭看了她一眼,黑圓的貓眼裡倏地蒙上一層血色,原本嬌小的身軀也瞬間膨大數十倍,然後朝她一張嘴——
情況就成了現在這樣……
#如果早知道貓妖大人如此堅貞高潔,不願食嗟來之食,如果上天可以再給她一次機會——她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再作死了#
月先生說完一句,便陷入了沉默,沒再回答她之後的困惑。
「……那它是要帶我去哪兒啊?」傅小昨忍不住開始小聲bb。
——沉默。
「……我、我不會死在這裡吧?」傅小昨慫唧唧地繼續小聲bb。
——繼續沉默。
「……好黑呀,什麼也看不見……」傅小昨沒出息地持續小聲bb。
傅小昨本來以為對方會一直這麼無視自己到底了,她正在努力想著,還能夠自言自語些什麼來轉移注意力——下一秒,整一方不透光亮的漆黑空間,便倏地從她頭頂上空,靜靜瀉下一絲柔和的墨藍光影。
她驚得立馬瞪大眼睛抬頭望去,目光明明於先前見久了黑暗,在觸及那絲光影的時候,卻絲毫不覺得刺眼。
那絲流光湧動流瀉著,好像某種富有生命力的物體,短短幾秒之內,每一處黑暗就都被那種柔和的墨藍色調覆蓋住,讓她仿若身處蒼穹之下的夜幕。
恍惚有一輪月影在高處無聲懸著,不見一顆星,她卻錯覺整片天幕都分明潤著盈盈的星光;天際零散飄著幾隻浮燈,周圍盡是皎潔的月白色;細碎瑩玉的光線在遠處勾勒出無數碩大的光暈,層層間隙裡點綴著某種難辨的紋理——一切都靜靜的,沿著綿延的遠山,鋪延到未知無垠的盡頭。
傅小昨呆呆看著眼前的景象,莫名產生了一種無以言表的聖潔感,簡直覺得哪怕連呼吸都會侵擾這種美麗。
「月、月先生……」等到終於回過神的時候,傅小昨很想甩出一堆極致華美的辭藻,以抒發內心的讚美洋溢之感,吭哧吭哧半晌,總算憋出一句:「想不到……呃、你還挺有藝術造詣的嘛……」
她忍住沒說的是——其實只要幫忙點根蠟燭/開盞燈/打束光就行了,真的不用這麼破費……
對方面對她的誇獎,似乎也並沒有覺得多麼開心,默然許久才淡聲說了一句:「——不是說在畫裡看到過麼……看來就算實際找到了,你也認不出來。」
依然沉浸在「好貴好貴特效經費」的感歎中,傅小昨腦子裡有些暈乎乎的,聽了他這句意義不明的話,一時間只能愣愣地乾瞪眼:「……唉?什麼話裡?找什麼?」
——又不說話了。
傅小昨已經習慣他的沉默,沒有去追問,顧自繼續抬頭望著「夜空」,好像有種自己正沐浴著聖光的錯覺。
自覺經受了足夠多聖光的洗禮,傅小昨的想法才活躍了些,心態也從原本的苟且等死變得積極向上起來:「話說,我怎麼才能從這裡出去呢?」
「等它死。」
……exm?
等它死了她才能出得去?所以她是要在這裡跟它過一輩子嗎!?
好像聽到了她內心崩潰的呐喊,月先生又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它馬上就要死了。」
話音剛落,傅小昨還在反應這句話裡的意思,突然感到所處的整方「天地」微微晃了晃。
有一絲裂隙於上空無端浮現後,覆蓋著黑暗的墨藍色流光世界隨之無聲消隱,然後,那些鋪天蓋地的黑暗,也如被抹淡的濃霧一般退卻了乾淨。
在驟然的光亮中忍不住眯了會兒眼睛,再睜眼時,她便見自己身處一片陌生的樹林,四下闃寂無聲,只有身前的一小撮草叢,隱隱有細微的喘氣聲傳出來。
想到剛剛聽到的話,她暗暗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大著膽子往裡張望了一眼。
的確是之前的那只黑貓,不過已經從大得可怕的體型恢復到尋常大小,正緊閉著眼睛縮在草叢裡。
——馬上就要死了?
傅小昨有些茫然地瞧著它。怎麼就要死了呢?明明外表上沒有看到傷口,還帶著她一路跑了這麼久,跑著跑著就要死了?
「把你的血喂給它。」
「啊?」傅小昨愣了一下,有些反應無能。
「它成了物怪,死後不能復活。抓緊時間,把你的血喂給它。」
傅小昨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懂他的話——死了不能復活,跟它是不是物怪有什麼關係?難道它不是物怪就可以復活了嗎?喂血又是為了什麼?
不過看在自家「金手指」難得給一次建議的份上,一頭霧水的傅小昨還是決定乖乖照做,伸出手指磕在黑貓露在外頭的尖牙上,痛得身子瑟縮了一下,第一反應還是擔憂妖怪需不需要打疫苗的問題。
老老實實把破皮流血的手指擱在貓嘴裡,傅小昨忍不住哭喪著臉:「要喂多少啊?」
「不知道。」
「......」
傅小昨看到自己手指尖那個小破口可憐的出血量,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維持現狀——不然她還能怎麼樣,割腕嗎......?少就少點吧,要豁出命去救一隻差點吃了自己的妖怪,她自認還沒那麼偉大無私。
「所以可以解釋一下了嗎,為什麼它突然就要死了?我這麼做的原理又是什麼?」她一邊蹲在黑貓跟前,一邊虛心求教。
「不是突然。在你碰見它之前,它就已經快要死了。」
「唉?」她聞言驚訝地看著它眨了眨眼,回憶起之前在小攤邊剛看到它的時候——那會兒看起來也沒什麼大的異常啊?難道是受了什麼肉眼看不到的內傷?
——不對。
傅小昨腦海裡突然閃過什麼。
既然這只貓妖是物怪,就不可能只因為肉體上的傷害而死亡。賣藥郎說過,物怪是用符咒都無法封印的修羅之眾,若想徹底消除,要麼找出它們的「形真理」,然後以退魔之劍斬殺,要不然——
「——執怨消解,物怪自然沒有了存在的依憑。」月先生沉沉的聲音道。
執怨消解。
就像攬幸樓裡那些夭折幼嬰的執怨可以通過「出生」而消解,這只貓妖也一樣,問題只在於——它的執怨是什麼呢?怎麼消解的呢?以及為什麼,臨死前要帶她跑到這麼遠?
傅小昨默默沉思良久:「既然如此......我的血喂給它又有什麼用?」
「你自己也說過,你的血,可以用做妖怪使用妖力的媒介,」月先生始終冷靜的聲音微不可察地頓了頓,繼續道:「淪為物怪的妖怪受執怨牽制,無法如常使用妖力,隨著執怨消解,即會作為物怪而徹底死亡。」
傅小昨眉頭皺得老緊,腦子裡饒了好幾個圈,才試探著說:「你的意思是,有了我的血,物怪也可以使用妖力?」
「不完全正確。你的血只能為物怪提供使用妖力的'潛能',但本質上,它們依然並沒有使用妖力的'能力'。」
——好的。她又被繞暈了。
「潛能......」傅小昨歎了口氣,暈乎乎地再次嘗試:「所以,物怪用我的血,就可以有復活的潛能嗎?」
「不。只有它可以。」
傅小昨終於頓時整個人愣了住。
至此,各種亂七八糟的資訊,總算在她腦子裡隱隱連接起來。
——死後復活的潛能。
——擁有死後復活潛能的貓妖。
傅小昨腿軟地啪嗒一聲坐倒在地上。
——說什麼潛能......直接說被動技能不行嗎!?
她忍不住拿另一隻手捂了捂發脹的額角,有些艱難地吐聲:「所以你是說,這只貓是……九命貓?」
「準確地說,它現在只有八條命了。」
傅小昨聞言低下頭,正好看到眼前奄奄一息的黑貓,轉眼間化作個身材嬌小玲瓏的少女,嘴裡還含著她的手指,撲閃著靈動的貓眼向她看過來——一時間只覺得腦袋更暈了。
就這麼暈乎乎地跟對方對視了幾秒鐘,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好像聽到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地面甚至有些微微的震感,似乎是某種巨獸在樹叢間快速穿行發出的聲響,莫名還讓她有種熟悉的感覺。
——怎麼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在哪裡聽到過呢......
——啊對了,在犬神背上聽了好幾天。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傅小昨連忙刷地站起身來往周圍張望過去——貓妖少女鍥而不捨地含著嘴裡的手指不放,跟著跪坐起來,繼續牢牢地盯著她——就在傅小昨抬眼望去的瞬間,那道小山般的巨大黑影便出現在她的視野裡,風馳電掣地朝著這個方向極速奔來,她甚至可以看清那些黑亮的毛髮在奔跑間蕩出的流暢波紋。
幾乎是轉瞬間,那條巨犬的身影就已達眼前並迅速化出少年形態,傅小昨還沒來得及抬手朝他打聲招呼,就看見了那雙全然赤紅暴戾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正要出聲喚他:「犬——」
下一秒,犬神已經出現在她身邊。身前的貓妖少女剛剛察覺到空氣裡的危險因數而咧出牙,喉嚨還沒來得及發聲就被掐住了脖子。
傅小昨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聽到耳邊輕輕「咯」的一聲,貓妖少女的身軀已然被甩飛在十數米以外,細小的脖子扭曲成一個不正常的弧度。
「......」
傅小昨神情呆滯地看著遠處無聲癱在地上的貓妖,然後整個人被跪在身前的少年死死抱在胸前。
「主人!主人……」
耳邊的聲音跟按在背後的手掌,都在劇烈地發著抖,身前接觸到的胸膛僵硬得像是一整塊石頭。
緊接著,月先生的話音在她一片混沌的腦海裡,涼涼地即時跟進報導:「……七條。」
傅小昨這才總算回過神來喘了口氣,只是聽他這輕描淡寫的語氣,終究忍不住忿忿咬了咬牙根——
——你當是在打麻將嗎!?
努力從身前少年的肩膀上張望過去,瞧見遠處某只貓妖的身體微微動了動,連忙抬頭安撫眼前這位失控暴走的大佬。
「犬神!」她努力瞪圓了眼睛,十足乖巧地blingbling瞅著他:「我沒事!我沒事啊!你看我一點事也沒有,對不對?不要怕哦不要怕——」
「你把新衣服買來啦!果然穿得好好看!啊還有佩劍,看起來好帥呀!犬神最棒了!好不好?」
「我不小心把給你買的糖人摔碎了,回去以後我們再買過,好不好?」
「你乖,我一點也沒有受傷,哪裡都不痛,我們馬上就回家,好不好?」
......
各種捧臉握手捏肩順毛了半天,眼前少年眼裡滿滿的狂躁氣息才總算淡了下去,巴巴望著她半晌,烏黑的眸間浮起些淡淡的水霧,幾乎有些委屈的後怕:「主人......」
傅小昨見他神情終於正常了些,暗暗松了口氣,打算繼續變著法子哄他幾聲,遠處突然一道嬌俏的聲音囂張十足地叫起來——
「……哪裡來的蠢狗啊喵!離本喵的東西遠一點啊喵!本喵要和你一決死戰喵!」
傅小昨只覺得臉皮一僵,眼看犬神少年好不容易軟化幾分的神情瞬間又多了幾分戾氣,忍不住有些怒其不爭地瞪向他身後——
——你還真是嫌自己命多啊!才站起來就忘記自己剛剛被秒殺的事實了嗎!?
心裡氣急敗壞得惡狠狠咬牙,然而看著犬神殺意凜凜地轉過身去,她還是強行揚起笑臉,連忙蹦到雙方中間,努力當和事佬:「哎呀,大家有話好好說呀!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嘛!」
——
京都。
身著武士服的侍衛急匆匆地一路穿過庭院,進到裝飾華美的廳內。
「大人,鐵血城急報!今天早晨,阪井一家……被滅門了!沒留下一個活口!」
「——抓回來了嗎。」
武士額間浮起細微的汗珠:「似是有人暗中阻撓,兼之差使逮捕不力,聽聞已然重傷……但還是被她逃出城了……」
偌大廳堂裡沉默許久,儼然沒一點雜響再敢響起,直到那道聲音再次發話道:
「派人再往花名町走一趟,確認完畫像,儘早把緝令發佈出去。」
「——是。」
第17章 第17隻妖•冤家
以月先生的說法,九命貓的第一條命以物怪的形式丟失後,它曾經作為物怪時候的記憶也已經徹底消逝。現在的九命貓,可以說是一隻對過去一片空白的新生貓妖。
於是傅小昨不是很懂——這只貓為什麼會對自己抱有如此強烈的執念。
貓不都是很高冷的生物嗎?雖然遊戲設定中,九命貓的畫風的確是比較清奇,但無論如何,第一天見面就死心塌地地一定要跟著她——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費盡心機地想要把她「搶」走——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啊?
傅小昨嘗試跟它進行了交流,結果發現,對方並不是像犬神一樣,認她為主才想追隨她,而是莫名固執地,將自己視為了屬於它的「所有物」。
面對那股寧肯把剩下七條命丟光也不肯讓步的執拗勁兒,傅小昨只好選擇安撫住犬神,把這只貓一起帶上了回程。
「……雛鳥情結嗎?感覺不太像啊……還是說,跟它以前身為物怪時的經歷有關?雖然記憶已經丟失了,但還殘留下一些潛意識?」
——在重新安頓下來以後,傅小昨曾跟月先生請教過這個問題,但並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
由於之前傅小昨是在客棧門口,被人親眼看見叫妖怪吃了,犬神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化出了妖獸形態,所以原本的那個客棧,他們是肯定回不去了。於是三妖一行複又朝前奔波了一晝夜,途經好幾個類似的小鎮,才在另一間小客棧裡重新落下腳來。
雖然從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看來,傅小昨已經隱隱預見到,犬神跟九命貓之間的實際相處可能不會很愉快——但她也實在沒有想到,僅僅只是在行館住下的當天晚上,他們就因為撕逼而差點把整間客棧都給拆了。
矛盾的起因,是睡覺領域分配問題的討論——
住之前那個客棧時,傅小昨和犬神並沒有在這個環節上花費過多時間,很自然地採取了一妖睡一邊的形式(雖然也就睡了一晚上)。但現在多了個九命貓,遺憾的情況就此產生了:這間客棧並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張正三角形的床。
無論怎麼安排,兩隻裡總有一隻不滿意——事實上,他們壓根不想跟對方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初步協商之後,傅小昨就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貓一狗各自在兩個牆角安下了窩,此前雙方經過嚴密測量,互相監督確定了這兩個牆角距離床邊完全等長。
……拒絕面對來自兩邊牆角的、四道在黑暗中炯炯有神閃閃發亮的目光,傅小昨乾脆糟心地轉過身,背對他們悶頭睡過去。結果睡到一半,很快又被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吵醒過來。
她頭腦放空地遲鈍了十幾秒鐘,才勉強眯著眼睛看清了黑暗中那兩道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身影。
……又怎麼啦?
眼看雙方一副恨不得下一秒就化出妖獸形態大打出手的架勢,傅小昨默默在心裡哀歎一聲,儘量耐下心來出聲詢問。
——原來是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的九命貓小姐試圖偷渡上床,結果半途被看似熟睡實則假寐的犬神先生當場抓了包。
瞭解完情況後,傅小昨沉默許久,終於咬牙切齒地一掀被子下了床,蹬蹬蹬沖下樓,搖醒櫃檯前正在打瞌睡的守夜夥計,臨時追加多訂了兩個房間。
——這樣還能吵就給我睡大街去吧!
犬神跟九命貓緊跟著下了樓,面對她的恐嚇卻全然無動於衷,只顧著跟夥計確認,兩個房間的位置是否跟她的房間呈軸對稱……傅小昨表示,她的內心已然毫無波動。
——事實上,就算把各自的房間隔了開,一天之內,這兩個二貨之間還是三五不時地,就要爆發一回隱形修羅場,引發各種矛盾爆發的奇葩原因更是不計其數。
而且,最關鍵的問題是,這樣一來,原本就迫在眉睫的經濟問題變得更加緊張了。
傅小昨蔫噠噠地一手捏著自己的小荷包,另一隻手掰著指頭計算開銷,最後估算下來——以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剩下的錢最多還能撐三天——至於犬神的新衣服錢,她已經成功催眠自己無事發生過了……
就這麼趴在桌上,兩眼放空地朝著門口發愁,她突然看見一道黑影從房門前、以一種該死的熟悉的畫風、靈活地躥了過去。
幾天來已經被鍛煉得神經過敏的傅小昨,第一時間出聲叫住對方:「小九!」
對方乖乖在門框邊探回一個腦袋,一雙黑溜溜的貓眼十足純真地看著她:「......喵?」
「——你手上拿了什麼?」
「……沒什麼啊喵。」無辜的眨眼。
傅小昨懷疑地皺了皺眉:「那你往那邊跑幹什麼?」
九命貓的房間在她左邊的隔壁,犬神的則在右邊的隔壁,按平常來說,他們倆都是一副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今天這貨往那邊跑什麼?
「……不幹什麼啊喵。」
對方說完這麼一句就溜了,傅小昨來不及繼續叫住她,只能朝隔壁喊了一聲:「不要打架啊!」
——
「蠢狗,這輛貓車,本喵就賞給你了喵。」
啪的把手上拎著的東西往地上一扔,九命貓同志抱著手臂,抬著下巴,高傲貓眼中一派目中無狗,「從今以後,你給英俊神武的本喵牢牢記住了,離傅小昨遠一點!」
從她闖進門來就沒抬眸賞一個眼神過去,顧自低頭默默擦拭著手中冰冷的武士.刀的少年,及此,指間動作終於微微頓了頓,低垂著的眼睫隨之緩緩抬起——
「......你說什麼。」
——
「——滾!」
正苦苦思索著,在九命貓加入後,賣藝的內容能增加些什麼新節目,傅小昨就突然聽到隔壁傳來一聲怒吼,隨後緊跟著一連串雜響——她聽得出來,有某種分量不輕的物件被甩出窗戶,劈裡啪啦似是砸到了什麼,客棧樓下的街上乍起一陣喧嘩......
又、怎、麼、了。
傅小昨捂著額頭半晌,連歎氣的想法都沒了——這兩個不讓人省心的敗家玩意兒啊......她不是都已經跟他們說了,家裡已經沒!錢!了!嗎!?
這麼一股子熱血直往腦門上沖,壓了半天也壓不下去,她乾脆站起身出門,一腳踹開隔壁房門,咬牙切齒地伸手指著裡頭:「——你們兩個!再給我亂砸東西的話!我就把你們!全都論斤按兩!一起賣給樓下隔壁剁肉的鋪子!」
窮瘋了的傅小昨,氣急敗壞之下說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的恐嚇,臉紅脖子粗地一股腦嚷完,這才覺得稍稍解了氣。
房內的一貓一狗,從聽見隔壁噔噔噔跑出的腳步聲,就自覺熄了氣焰,這時聽見她喊出的話,俱是忍不住微微一愣。
犬神先生低頭沉思兩秒,掃了眼身旁,俊秀眉眼間有些冷色嘲諷:「......就這副排骨身板,哪怕連骨頭一起剁碎了賣,也不能給主人賺回幾個錢。沒用。」
傅小昨:「......」
九命貓小姐不服氣地翻了個白眼,俏麗面容上囂張依舊:「你懂個屁喵!本喵的肉這是貴精不貴多!一斤抵你十斤的價喵!吃起來味道還比你好喵!蠢狗!」
傅小昨:「......」
——這tm是什麼值得嘲諷/炫耀的事情嗎!?
傅小昨已經徹底放棄跟這倆貨交流,眉眼間盡是滿滿的低落,腳下無力地扶牆出門。
「主人?你去哪裡?」犬神連忙放棄對杠,上前問道。
從上次她被九命貓抓走後,犬神就再不肯讓她獨自出門了。平時她呆在房間裡的時候,他也是隔一會兒就過來看看情況;要是聽到開門的動靜,他更是就瞬間跟著出現在門邊,問她想做什麼、想拿什麼、想去哪裡,他會幫她做、替她拿、陪她去。
傅小昨聞言果然頓住了腳步,卻是久久沒有說話,直到身後少年有些不安地又喚了一聲,她才用一種惡狠狠的勢頭轉過身,臉頰都氣紅了,眼角也有些紅通通的:「......去給你們賠錢!嗚——」
似乎是覺得有些委屈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透出了哭腔,最後乾脆氣哭出來。
少年愣了愣,有些無措地抱起她來,看她顧自哭著還不忘抬手指著門外,連忙乖乖朝門外樓下走去。
一旁的九命貓雖然一副很想把人從他懷裡搶過來的神情,奈何自身武力值有限,只好悻悻跟在邊上。
「你們、剛才是砸了什麼東西啊!?」傅小昨一邊掉著眼淚,一邊試圖瞭解災情。
犬神沒有答話,冷冷瞥了旁邊一眼。
面容嬌俏的少女一揚眉,撇撇嘴:「......是本喵剛剛搶來的貓車!」
——搶。
傅小昨迅速抓住了她話裡的重點。
——完蛋。
搶了東西、還摔爛了、甚至砸到了其他人......
嗚哇——她這是要賠幾個人的錢啊!
這麼一想,傅小昨的眼淚更加啪嗒啪嗒掉個不停。
原本抱著她下樓的少年突然頓住腳步,停在樓梯口,然後默默看住了她,頸間喉結無聲地上下動了動,黑黝黝的眼裡很快浮起某種難言的渴望。
這廂傅小昨隔著淚眼看見那副巴巴的目光,當即抬起手背胡亂在臉上抹了一通,惡狠狠地說——
「不給你舔!繼續走!」
少年頓時扁了扁嘴,有些失落的委屈,抱著她繼續下了樓。
——
幾乎是剛出客棧門,傅小昨就聽見了苦主的哀嚎——
「......啊啊啊我的寶貝輪子!我可憐的輪子啊嗚嗚!」
——完了。
——嚎得這麼淒慘,八成是什麼貴重的寶物吧。
她有些逃避地埋臉在犬神的肩膀上,默默哭喪著表情,聽著那個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犬神的腳步突然停了住,清朗的話音隨之低低響在她耳邊:「主人,那是個妖怪。」
傅小昨反應了兩秒鐘才明白他的意思,急忙從他肩上抬起頭來,驚疑地看著他。
她之前哭得鼻尖連帶臉頰都紅撲撲的,長長的眼睫上也仍掛著點細碎的淚珠,隨著眼一眨,那顆淚珠便微微地發著顫。犬神對視上她的眼睛,一時間目光都直了直,嘴裡輕輕喘了一聲,便不由自主地低頭吻在濕漉漉的眼睫上,將哪滴淚水吮了乾淨。
傅小昨正驚愕於他說的內容,沒有在意這舉動,刷地轉頭朝面前還在哭嚎的身影看過去。
竟是個十來歲的小和尚!穿著身淺黃色的僧袍,面上唇紅齒白,腦袋上光溜溜沒一根頭髮,也沒有戒印,背上掛了個小小的斗笠,此時正雙手合十,朝地上一個圓不隆冬的物件傷心地哭嚎著。
——這是妖怪?
一旁的九命貓勾了勾嘴角,高傲地抬頭挺胸道:「就這滿身臭老鼠的餿味,隔著一條街,本喵都聞的出來喵!喲!那邊的小老鼠,又見面了喵!」
——老鼠?鼠妖?
傅小昨反應遲鈍地看著那小和尚抬頭,哭唧唧的目光一觸及她邊上,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修羅,當即大驚失色地從地上跳起來,雙手繼續合十,腳下卻朝著地上那金燦燦的圓形東西上一跳,嘴裡念著:「輪子!輪子!快逃跑啊!這個流氓又要來搶你了!」
到了這時,傅小昨才總算看清那是什麼東西,頓時傻了一樣地緩緩張大嘴巴,愣逼地看著對方踩著那玩意,跟騎著獨輪車一樣快速逃跑到了遠處。
她反應無能地看著那身影,巴巴伸手:「......別、別走——」
——別走啊!
——移動的錢袋啊!
——行走的ATM啊!
「主人?」
犬神的聲音帶著擔憂地響起,才總算把她從某種夢幻的心境裡驚醒,整個人猛地大喘口一氣:「——快把它抓回來!」
看著九命貓的身影立即興致勃勃地躥了出去,兩秒鐘後,傅小昨又瞪大眼睛,用盡全力大聲喊道——
「抓!活!的!」
第18章 第18隻妖•鐵鼠(番外二)
鐵鼠在成為妖怪以前,原本只是一隻很普通的老鼠——或者也不普通,畢竟很少有老鼠會像它這麼嗜財。
據寺廟裡的大和尚所說,它由於死前都不肯松開懷裡抱著的最後一枚金幣,這才墮為妖怪。而那枚金幣也似乎就此有了靈性,可以與它的妖力合為一體。
它還是老鼠的時候,住的是寺廟裡的一個老鼠洞,成了妖怪以後,更是被寺裡的大和尚強行剃度,作了小和尚徒弟。
大和尚告誡它:出家人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不貪、不嗔、不癡……
它自認並非出家「人」。但是,在它還是老鼠的時候,大和尚每天都會往它家門口撒些碎乾糧,所以大和尚給它落髮,它沒有反對;大和尚告誡它的話,它也都願意聽。
——只有一條除外。
大和尚跟它說:錢財乃身外之物。
他讓它把自己的金幣,投進寺廟裡的功德箱。
它這就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了。
它原本就是為錢而墮妖,成為妖怪以後,這枚金幣依舊是它的命。
大和尚拿它沒辦法,最後合掌長歎一聲「塵念未盡」,這便讓它踩著心愛的「金幣之輪」,出寺歷練去了。
可是,鐵鼠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守護下來的寶貝,出寺第一天,就被個惡霸給搶了。
——心塞欲梗!
更可惡的是,這個惡霸搶了它的寶貝,卻不肯好好對待。它好不容易追著對方的氣味,穿過人來人往的長街,找到一間行館門口,就見它的寶貝疙瘩像坨垃圾似的、被甩出了二樓的某格窗戶,砰一聲砸在街邊一戶菜攤上,轉眼間,金光燦燦的美麗外表,便被濺上了滿身的菜末塵屑泥垢汙跡……
——心痛得無法fu吸!
最最可惡的是,寶貝失而復得還沒超過一分鐘,它逃了整整三條街,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後瞄了一眼,卻見那惡霸正一派悠哉悠哉地跟在身後不足兩米處,見它回頭,她還有空微微揮了下手,臉上迅速揚起一抹惡意滿滿的笑容:
「小老鼠,本喵的貓車,你騎得挺順腳呀喵。」
說著朝它咧了咧嘴,仿佛某種捕食中的大型貓科動物,終於逗弄夠了自己的獵物,指尖利爪無聲地伸長張開,背脊微微弓了弓,下一秒,整個身形就猛地向它撲過來。
——哀莫大於心死!
眼見寶貝馬上就要再次離己而去,鐵鼠表示一時間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半口氣沒喘上來,利爪未至,整個鼠便當場厥了過去。
——
清醒過來以後,還未及睜眼,它便首先下意識地緊了緊雙手,卻發現,以往熟悉的觸感,仍然好端端地被抱在自己的懷裡。
——難道一切都只是夢嗎?出寺,流氓,寶貝被搶……難道只是噩夢一場?
這麼想著,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剛好跟上空咫尺處的另一雙眼眸,對視個正著。
——不是大和尚的眼睛。
大和尚的眼珠是深灰色,眼皮子像層枯樹皮,看著它的時候,它總覺得自己被映在深深的井水裡。
——也不是那個惡霸的眼睛。
那個惡霸的眼睛,雖然看起來也圓滾滾的,可是在眼角處,有一抹非常明顯上挑的弧度,這使它瞪著人的時候,顯得尤為凶巴巴得可怕。
而眼前看著它的這雙眼睛……清澈的,明潤的,柔和的……看起來就像、就像……
——像寺廟裡的櫻花樹、灑落在天空中的花瓣。
看它睜開眼,那雙眼睛微微彎了彎,恍惚透出幾分無聲的笑意,小扇子一樣的眼睫顫了下,輕輕朝它眨了下眼。
——櫻花瓣飄進小溪水裡了。
它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些迷糊,也呆愣愣地跟著眨眼,又眨一下,第三下。
這麼彼此來回眨了三個回合,那雙眼睛的主人終於說話了。聲音也是輕輕的,柔軟的,仿佛透著股櫻花的甜香味兒:
「是你嗎,賈玲?」
——
幾乎沒有辦法相信,那雙眼睛的主人居然跟那個惡霸是一夥的,難道櫻花也會欺騙它嗎?
鐵鼠抽抽搭搭地縮在牆角,懷裡死死抱著自己的金幣,面如死灰:「不要……不要搶小僧的寶貝。」
對方頓時似乎有些無措的樣子,連忙朝它擺手:「不搶、不搶……我不是要搶你的東西啊。」反復保證再三,見它情緒稍微緩和了些,她才終於指明了真正的意願,「……是這樣的,呃、雖然不確定有沒有用……我其實是想請你幫一個忙——」
在聽完對方的話之後,鐵鼠整個鼠都是迷茫的——這要它幫的是什麼忙啊……
讓它站在輪子上,心中默念——或者口中大喊——「錢即正義」……然後原地轉個圈……?
——
鐵鼠終歸還是顫顫巍巍地站在了自家寶貝上,不過好像是察覺到了它的心境,腳下的金幣之輪也在微微發著顫。
看不慣它這副扭扭捏捏的哭喪臉,倚靠在一旁牆邊的少女咧了咧尖牙,一派兇神惡煞地瞪著它:「讓你轉你就快轉啊喵!再磨蹭的話,就不要再想活著騎上本喵的貓車了喵!」
嗚……這個壞蛋……
它忍著一泡淚,乖乖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錢即正義!」言畢整個鼠跳起來,淩空轉了三百六十度,並再次穩穩落足於豎立著的金幣邊緣。
——嘩啦啦啦啦……
下一秒,房間裡頓時一片死寂。
四人(妖)俱是瞪著眼睛,全然呆滯地看著眼前從天而降的一陣金幣雨,零零散散鋪就了一地。
它眨去眼裡的眼淚,傻乎乎地愣在輪子上,半晌,才複又試著在心裡念了一聲,雙眼放空地跳起轉圈。
——嘩啦啦啦……
——嘩啦啦……
——嘩啦……
——嘩……
——……
「停——!」
等到整片地面幾乎都已覆上璀璨的金光,乍起的一道喊聲才打破寂靜。
鐵鼠繼續跳躍的動作被驚嚇得僵在半途,它聽見那個女孩小小的聲音發著抖:「你轉了幾圈了……?」
心裡有些不確定,它還是小小聲地估計道:「……應該是,八、八圈……吧。」
「……八圈……該怎麼算來著……」
看著對方口中喃喃著、面色蒼白地、緊閉著眼睛倒下去,被身邊的男人迅速抱在懷裡,鐵鼠心裡下意識地默默想道——
——啊,櫻花瓣枯萎了。
第19章 第19隻妖•家教
傅小昨整個人昏昏沉沉,眼睛還沒睜開,腦子就下意識地延續前幾天的冥思苦想模式,自動考慮起在鐵鼠加入以後,目前這個團隊的賣藝計畫可行性。
——英俊黑犬直播跳火圈、正太和尚雜技獨輪車、性感黑貓線上走鋼絲……
她自己呢?除了在邊上激情解說以外,她還能做些什麼?
「你是要錢不要命了嗎。」
一片渾渾噩噩中,有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腦海中,這才恍惚打斷了她的思路,並讓她慢了好多拍地回憶起自身的情況。
身體輕飄飄的,連帶著意識都變得很遲鈍,過了老半天她才反應過來,是月先生在講話。
「啊,月先生……話說,這個世界裡的鬼火……怎麼扣得這麼智慧啊……」
——居然是全自動的你敢信……她當時才不過對著一地的錢發了會兒呆,整個妖就莫名其妙地殘血了。
懶得去計算在鐵鼠默默放了八次大招以後,自己還剩下多少血條,清醒過來的傅小昨內心只剩下一個想法——是時候找個奶了——沒有奶媽這日子沒法過了!
「所以,如果還想保住你的小命,以後除了簽訂契約以外,不要把你的血的秘密,再透露給其他妖怪。」
……契約?
她思維遲滯了好一會兒,才理解到他的話:「呃……所以,你要我跟找到的妖怪簽訂契約,方法其實就是——」
就是讓他們氪她的血嗎……
要不是現在眼皮沉沉睜不開,傅小昨很想甩出一個「你特麼在逗我」的白眼。
「——那這樣說來,我已經簽了好幾個了吧?」
「鐵鼠。九命貓。犬神。」
聽對方列舉出名單,傅小昨也跟著默默回想了一番:鐵鼠沒毛病,九命貓算是用她的血恢復了被動,而犬神——
「犬神不是沒有用過心劍亂舞嗎?」
據犬神自己所說,它當時被抓是由於被「貼了奇怪的符咒」,之後在刑場上則是突然恢復了力氣,這才得以帶她逃出來——她當時雖然大喊著讓他用「心劍亂舞」,但心劍亂舞會對全體敵人都造成傷害,而她印象中,彼時在場人眾分明沒有一個受傷——因而,她一直以來都是默認犬神沒有放過大招的。
事後想來,她將其歸咎于賣藥郎偷偷幫了忙——畢竟,在他們之後的逃跑過程中,還碰到過他。
「他當時妖力被縛,用你的血衝破了束縛,這才恢復的力氣。」
原來如此……所以當時她其實也是耗了血的,只是量比較少,自己沒有察覺到,是這個意思嗎?
不過——
妖力被縛?
想到這裡,傅小昨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熟悉的即視感。但她還來不及去仔細思考,另一個念頭又緊接著冒了上來——
「賣藥郎不算嗎?」
「不算,他沒有和你簽訂契約。」
——說得也是。
當時在攬幸樓,她一門心思只顧著救犬神還有解決那個櫃子的問題,根本沒有花時間考慮過讓賣藥郎試著放大招——
唉?不對呀……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傅小昨隱約覺得自己漏過了什麼很關鍵的資訊,但她現在整個人依然暈乎乎的,腦袋裡壓根理不清頭緒,眼睛尚且緊緊閉著,眉頭就已不由皺了起來。
「……主人?主人,醒了嗎?」
這次的聲音,終於不是空靈地蕩在腦海裡,而是切實響在耳邊。
傅小昨被這聲音一叫,頭腦裡那絲一閃即過的思緒,便瞬間消失在了昏沉的亂麻中。
黑羽般的眼睫顫了顫,仿佛花了老大的力氣,才終於把眼皮張開條縫。又在那聲聲接連的輕喚中,掙扎著眨了十數下,惺忪的眼裡總算緩緩聚焦,看清了眼前俯著身子望住自己的少年身影。
「犬神……」
她的意識已經清醒,只是身體依舊沒力氣,出口的聲音也是細若蚊吟。
——看來她的情況比自己初步估計的還要糟糕。當然,這一點從眼前少年那副陰鬱得想要殺人的神態中,也可以略見一二。
所以……另外兩隻還活著嗎?
她費力地朝他眨了眨眼,試圖動用身上盡可能少的肌肉,表達自己的意思。
犬神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面上有些壓抑的神色,低聲地說:「關在隔壁。」
——關。
傅小昨把這個字眼慢慢體會幾秒鐘,凝神細聽了會兒,也沒能從一牆之隔以外聽見什麼特殊的響動。
於是,她決定曲線救國。
「我好餓啊。」
少年聞言飛快抬眸掠過她的臉,眉眼間很有些掙扎的苦悶:「你這些天都只喝的湯水……不能馬上吃東西的。」
說著他又低下眼,手上默默從邊上拿過什麼:「不過……這個、可以舔一口。」
赫然是根她彼時求而不得的小糖人,外表金燦燦的,光是看著,似乎就能讓人口間漫起一股甜味兒。
傅小昨就忍不住被他這難得的彆扭勁兒給逗笑了,但只笑了兩下,整個人就氣喘吁吁的:「——只能舔一口嗎,能不能多幾口啊?」
他就不說話了,只是一手使力把她整個身子往上抱起來些,另一隻手老老實實把糖人喂到她嘴邊。
傅小昨小口咬了會兒,又抬眼看過去,就見他嘴角抿得很緊,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高興啊?我們終於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以後想買什麼東西都可以放心地買,不好嗎?」
他聲音裡是很明顯的低落:「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肯去跳火圈。」
她很無辜地眨眨眼,一派理所當然地說:「那怎麼行呢,我家犬神這麼乖,誰會那麼狠心,居然捨得讓你去跳火圈呀?」她用的是一種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好像全然忘了這個跳火圈節目計畫的提出者正是自己。
「……主人,你、不要......」少年用力閉了閉眼睛,抓著糖人棍子的手指骨節微微發白。
——不要這樣子轉移他的注意力。
「嗯?」傅小昨巴巴地盯著他看。
堅持住。犬神努力地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樣是不對的。
似乎是看他不答話而覺得有些委屈,她就可憐兮兮地扁了扁嘴唇。
——這樣……不對......嗎?
居然還搞不定嗎?傅小昨輕輕歎了聲氣,費力地抬起雙手,在下巴上托成花朵的樣子,烏黑的眼裡誠懇乖巧地看住他:「乖嘛,原諒我吧,我錯啦,犬神,哥哥——」
#暴擊#
——主人永遠都是對的。
——
成功說服犬神給隔壁的兩隻松了綁,傅小昨就把他趕回房間睡覺去了——拿膝蓋想也知道,她暈了多少天,這個傢伙肯定就是不眠不休守了多少天。
保暖思宣教,她接著投入到對九命貓小姐的思想工作中,語重心長:「既然以後要一起生活,你們總得搞好關係嘛,不要張口閉口叫人家什麼蠢狗,你試著喊他哥哥看看,他會很高興呢。」
少女張揚的眉眼間滿滿的不服氣:「他不是也叫我廢物嗎?」
——那還不是因為你給他留下的初始印象實在太差了嘛。
面對這只倔得要死的臭屁貓,傅小昨只好放軟語氣:「英明神武的九命貓大人,給個面子嘛。我不是非得要求你們多麼相親相愛,只是不要每次一看到對方就沒有好臉色……要和諧相處啊。」
少女繼續抱著手臂,翻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哼。」
傅小昨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默默嚼碎了嘴裡最後一口糖塊,沉思良久,最後滿眼失意地低下頭:「說起來,你其實討厭的是我吧?」
「——喵!?」實體演繹了「被踩了尾巴的貓」是什麼樣子的,少女瞪大了貓眼,一臉的「你無理取鬧!」
傅小昨逕自捧著胸口:「說什麼把我視為你的所有物,結果連這麼點小事都不肯為我做……自己偷偷搶到了那麼有趣的貓車,也沒想著拿過來給我看一眼,不是嗎?」說到最後似乎傷心到了一個境界,微微哽咽著抽了抽鼻子。
向來囂張高傲的少女,短短幾秒鐘裡便滿臉通紅,努力思索了半天反駁的話語,仍是張口結舌坐立不安,最後瞄到床上的女孩抹眼睛的動作,終於脖子一梗叫道:「本、本喵以後不罵他就是了!」
再瞄一眼:「不找他打架就是了!」
又瞄一眼:「不扔他的劍就是了!」
最後瞄一眼,垂頭喪氣:「不往他門口灑油,不朝他鞋裡扔蟲子,不把他的飯倒掉一半,不給他的劍上抹水……就是了喵……」
傅小昨:「……」
——原來你還幹過這種事情嗎?
無意間把自己的案底掏了個精光,九命貓小姐最後耷拉著耳朵出了房門。
眼看思想工作接連獲得顯著成果,傅小昨意猶未盡地,還想把新成員鐵鼠先生也叫過來交流一番,奈何被告知對方正枕著一地的金幣睡得口水直流,只好作罷。
——
隔壁房間,躺在床上默默聽完全程的少年,確定那邊重新歸於安靜,終於乖乖閉上眼睛。但幾秒鐘後很快又睜了開,似乎回想起什麼,無一絲睡意的清亮眸中有些恍惚的神色。
其實,他不是喜歡被喊哥哥,只是——
其實,如果是主人,就算叫蠢狗也——
想像了一下那種畫面感,他很快速地用力喘出一口氣,埋頭抵在枕下冰冷的刀鞘上。
——光是想想都要吃不消的可愛……
第20章 第20隻妖•緝令
清醒之後,傅小昨又在床上躺了三天,躺得整個人骨頭都快軟了。
同時,隨著精神狀態好轉,她也很快發現了不對勁的對方。
這幾天來,她壓根沒有出過這個房間的門——更準確地說,她完全沒有見過除了身邊三個傢伙以外的第四張面孔。
飲食洗漱都被包乾不說,甚至連客棧夥計上門來打掃房間或者詢問有什麼需要時,也都被他們用各種各樣的原因擋在門外。
當然,真正讓她注意到這些不尋常之處的契機,其實是——這天她吃完早飯後,向犬神小哥哥表達了自己躺得快發黴了,想要出去曬曬太陽的意願——結果被拒絕了。
被、拒、絕、了。
接受到了完全超乎意料的答案,傅小昨整個人都愣了兩三秒,才帶著點恍惚地小聲重複道:「——不、不行嗎?」
身前的少年整個僵立著,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似乎剛剛說出那兩個字,已經耗費了他相當大的力氣。聽到她這句反問後,默默緊繃著的身體更是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主人……主人需要快點養好身體。」
「可是,我現在已經感覺好多了啊,下地走兩步應該沒問題的,」她想著——這次的事情也許真的嚇到他了——於是儘量放柔語氣,有點撒嬌地道:「而且,一直呆在這個房間裡面,我都快悶死啦。」
「主人……」還是不看她。
連說話尾音處都微微發著抖,耳朵耷拉著,幾乎有些討饒的意味。
傅小昨見狀不由愣愣地眨了眨眼,居然真的不肯讓她出門嗎?
搞什麼啊,難道是在玩囚禁play……
默默踢飛腦子裡某個畫風奇怪的想法,她開始認真回想,這幾天以來,身邊三個傢伙的舉止表現——好像是有點反常。
她明明一天天好起來了,犬神卻還是總表現得憂心忡忡的……她本來還以為是自己暈得太久,讓他產生了什麼陰影呢。
九命貓也是,以前從早到晚上躥下跳唯己獨尊,最近在她面前卻總是躲躲閃閃……她本來還以為是自己那天把她訓得太過了,這個幼稚鬼在跟自己鬧小脾氣呢。
還有鐵鼠,雖然她還不是很瞭解他,但這幾天來,他每每看到她就端凝著一張正太臉,肅然合掌喟歎「阿彌陀佛」……她本來還以為這個小和尚是天性悲天憫人呢。
難道,這一切「以為」都是錯覺……其實他們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碰到了什麼麻煩嗎?
也是到了這時,她總算忍不住懷疑地、試探地、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呀?」
——
「……你是說,我們現在住的,已經不是之前那個行館了?」
傅小昨慢半拍地回想著犬神剛剛說的內容,不禁有些受到衝擊,覺得腦袋暈乎乎的。
——原來早在她暈倒的那一天,犬神出門去找大夫時,無意間發現,街邊的牆上,不知何時竟被貼上了數張通緝令。於是,三隻妖帶著失去意識的她,連夜從那小鎮潛逃出來。而她醒來後,所處的其實已經是另一間客棧了。
在這個房間整整呆了三天,她居然一直沒有發現自己睡的床已經換了一張。一時間裡,傅小昨簡直被自己的遲鈍程度給震驚到了。
而且,通緝令……
她在心裡默念著這個字眼,依然有些許失真的感覺。
——至於嗎?
——就對一隻犬妖,至於這麼窮追不捨嗎?
要知道,他們從花名町逃出來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接連轉移了幾次陣地,按理說已經跑出足夠遠,怎麼那些傢伙還不肯甘休,現在甚至大費周張地貼出了通輯令?到底圖什麼啊!?
不過——
傅小昨想到什麼,微微晃了晃腦袋,把當初刑場上一瞥而過的場景從腦海中甩開,有些擔憂地看向眼前的少年:「犬神……你現在是不是搞錯重點啦?既然外面有人要抓你,你更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呀,怎麼不讓我出門呢?」
而且,他一個妖暈了頭就算了,怎麼其他兩隻也跟著發了昏?
總不至於,是一致認為她太弱會拖後腿什麼的吧……
這麼想著,傅小昨低頭看看自己的情況,止不住便有些發窘。
安靜立於床前的少年,看著她微微垂頸有些赧意的神色,烏黑的眼睛飛快閉了閉,胸口無聲地起伏著。他仿佛是在壓抑什麼,又仿佛是怕驚擾到什麼,再開口時,就把聲音放得很輕:
「主人,通緝令上掛的是你的畫像……那些人要抓的是你。」
——
……exm?
「月先生,我怎麼好像聽說,有人要抓我……而且貌似還是發佈了通緝令……來抓我?」
傅小昨全然迷茫地在心裡喃喃著。
——不可能吧?應該是犬神看錯了吧?
「對。絕對不能被他們抓到。」
——天啦嚕!是真的!
由於一直以來都將月先生視為了自己比較「雞肋」的「金手指」,所以從穿越至今,傅小昨對於他的話,可以說都是抱著無條件信任的心態。這時,聽他認證了這個乍聽起來荒謬無比的消息,傅小昨只覺得一道晴天霹靂瞬間劈在了腦門上。
她忍不住慫唧唧地哭喪起臉:「他們……指的是誰啊?」
月先生不再回答了。
——
看著靠坐在床邊的女孩面容上一瞬間變得驚惶無措的神情,犬神黑沉的眼底微微黯了黯,默默上前跪坐在她面前。握持著武士.刀鞘的手指骨節無聲泛白,俊秀舒朗的眉眼間,也有些自責愧疚的神色。
他現在還不確定敵人的數量有多少。考慮到裡面可能還有從花名町派來的人,要是他又跟之前那樣被貼了奇怪的符咒,那主人就危險了——以她現在這個狀況,也吃不消再耗血。
就目前來說,他絕對不能冒這樣的風險。
……等再過幾天。至少要等她身體再好一些。
「主人……不要怕。」
悠于 2018-7-14 07:21
第21章 第21隻妖•重逢
雖然他們是計畫再休養幾天,但實際事態的發展,卻並沒能夠允許他們這麼做。
在這天鐵鼠以化緣為由出門去,回來告訴他們街邊已有了同樣的通緝令後——傅小昨便不得不正式從一個全新的視角,重新看待目前的情況。
就眼下來說,她幾乎已經可以確定,要抓她的人絕對不可能僅僅只是花名町的人。因為據她所知,花名町充其量只是個有著數百人口的小村落,乃至之後,他們所停留過的幾個小鎮,也無一不比其勢力範圍大上許多——若真是一町之長派出的人馬,怎麼也不會在這些地方還搞得出大陣仗的。
所以不出意料的話,這件事情的背後,必定有著更高層的勢力在指揮。
問題是——會是誰呢?為什麼要針對她這麼個戰五渣呢?
絞盡腦汁想了很久,傅小昨自己傾向於比較有可能的解釋是——會不會是「座敷童子」自己惹下的麻煩?也許在她穿越來之前,「座敷童子」曾經得罪過什麼大人物?那麼,現在她無故到了這個世界,原本的座敷童子又去了哪裡?死了?亦或是跟她交換,到了遊戲世界之外的現實?
此外,考慮到這通緝令擴散的效率速度,他們離開第三間客棧之後,便不再敢於人多之處落腳了。
只是,這樣一來,整個小隊伍裡,某位少年的心態情緒,也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惡化下去。
傅小昨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眼底陰沉沉的神色。
哪怕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她還是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好啦,之前不也在野外睡過好幾天,沒關係的啊。」
這個四妖團隊裡——
以九命貓那大大咧咧的性子,隨便佔據了一根樹枝,整只貓就要止不住的威風凜凜元氣滿滿;鐵鼠更不用說,只要懷裡揣著容量滿滿的錢袋,手裡抱著心愛的金幣之輪,無論在哪,都能一派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只有這個笨蛋,都什麼時候了,他的關注重點還在她「睡得舒不舒服/吃得好不好」上。
也是受犬神這種清奇的腦回路影響,傅小昨反倒沒有先前那麼緊張害怕了。她本來就不是很能抗壓的性格,要是讓她一直死死緊繃著神經,時刻抱著逃亡求生的心理,怕是過不了幾天就要心態爆炸。
——不過,這種難得的「樂觀」心態,也很快隨著一群乍然于林間飛散而起的密集黑影,而迅速湮滅了。
傅小昨被震得一驚,極目望去,便見那點點黑影在空中盤旋一陣,其後迅速飛遠。
......什麼東西,麻雀嗎?
「是烏鴉。儘快從這裡離開。」月先生嚴肅的聲音在她腦海裡響起。
——烏鴉?
傅小昨第一個反應就是:「鴉天狗?」
「不,只是群小嘍囉,最擅長隱蔽與偵查。你的位置已經被發現了,趕快走。」
她連忙著急忙慌地跳起來,一邊將身邊的九命貓跟鐵鼠搖醒,一邊迅速說明了情況,結果一回頭,卻見犬神正盯著那群烏鴉遠去的方向,面色難看至極。
等他終於轉回身來,傅小昨本來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驚變攪得腦子一鍋粥,聽了他的話,更是一時反應無能。
「你要自己一個人去解決它們?這怎麼可能呢!?」她當即想打消他的想法:「你自己先前不也說了,我們現在這情況,根本不適合正面硬懟啊,怎麼一衝動就忘了?」
「不是衝動,主人。我們之前的預估可能出了錯,」少年半跪下來與她保持平視,肅然神情中是分明的果決:「這些人不是跟在我們後面'追'我們,他們的勢力範圍可能比我們想的要大得多。剛才那群烏鴉是事先埋伏在附近,早早就在等著我們經過。既然沒有攻擊我們而往回飛,可能是要聽幕後人的進一步安排,也可能是去召集其他地方的人手。無論是哪種情況,只要你在這裡的消息被播散出去,很快我們就得陷入被多方圍困的境地。所以在那之前,我要把它們解決掉。」
「可是......」傅小昨完全方寸大亂,下意識地,還是想說服他跟自己一起逃跑:「那麼多啊,不可能全殺得光的,漏掉一隻就白費功夫了——」
「能殺完當然最好,殺不完也可以擾亂他們的視聽。」犬神非常認真地告訴她:「你趁這段時間,儘快從這片樹林裡出去。」
至此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圖,她只覺得鼻根一陣酸漲,聲音裡都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你、你找得到我們嗎?你自己一個人……」
少年聞言微微抿了抿嘴角,俯身在她這段時間以來長了些的發梢間輕輕嗅了嗅,然後便直起身來,目光與聲音一般的清冽堅定:「——主人去哪裡,我都會找到的。」
「......對不起......我怎麼老是跟你說對不起,」傅小昨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好像除了相信你以外,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
「......主人的信任,已經是我能得到最高的榮耀。」他的目光快速地柔和了一瞬,好像看懂她接下來想說什麼,握緊指間冰冷的刀鞘:「不需要用妖力——」
「我會用這把劍,斬除掉你身後的敵人,然後回到你身邊。」
——
「啊啊!真是可惡的蠢狗!」
九命貓抱著懷裡小小的身影,一邊靈活地飛速跳躍過身旁的樹影,一邊回想著剛才那個傢伙離開前的話,忍不住在心裡咬牙切齒。什麼叫——
「再怎麼沒用,也不至於在我回來之前就要死七次吧。」
——居然敢如此瞧不起英明神武的本喵!最可惡的是,出於某些原因她還不能回口罵他!啊啊氣死她喵的了!逞什麼英雄?現在保護傅小昨的不還是本喵嗎!?
化憤怒為力量的九命貓小姐效率翻了好幾倍,沒一會兒就把整片的樹林子都甩在了身後。停在跟前的岔路口上,她把傅小昨放下,目光灼灼雙耳直豎地盯著她,其內涵義一望即知——還不快誇我!再不誇本喵就要鬧了!
然而,雙腳接觸到地面的傅小昨並沒有誇她。
面色端凝地看著眼前的岔口,傅小昨默然沉思良久,最後微微咬了咬牙,抬眼肅然地瞧住她:「你快變成貓,順便把衣服脫了。」
——
懷裡抱只黑貓,腰間荷包裡揣只老鼠,頭上帶個斗笠,傅小昨有些彆扭地扯了扯往上卷了好幾折的袖子,低著頭默默走在人來人往的集市間。
剛才出了林子的那個路口岔出兩條路,一條路上各色車轍步跡交錯,另一條則明顯人跡稀少,她初步猜想後者仍是連通野外郊區,前者則是通向人住區。
儘管知道現在市集街道上可能都貼有自己的畫像,她還是作出了十分冒險的決定,選擇了第一條路。
因為,她還在想著那些烏鴉。
——犬神說得沒錯。儘管已經知道追捕自己的勢力想必不小,但他們之前的預估還是出了根本原則性的問題。
派烏鴉來偵查......
這已經是動用非人類的力量了。
她甚至一時間懷疑,要抓她的會不會其實不是「人」?而是也是妖怪?可是後來轉念一想,若是妖怪,不可能這麼光明正大地派人貼出通緝令。
——也就是說,對方能夠動用妖怪和人類世界雙方的力量。
繼續往野外逃跑,可能會碰到其他埋伏著的妖怪——也許不再是偵查者,也許有著攻擊傾向。避入人群裡,可以暫時掩蔽痕跡,但也有被通緝令抓獲的風險。
傅小昨冒的是第二種險。她想,至少在人群裡,九命貓還有一戰之力,可若碰到其他妖怪,他們三個加起來都不夠打。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在這裡躲得盡可能的久,等到犬神把身後的勢力甩掉,然後回來找到他們。
這麼腦子裡一刻不停地飛速轉動著,傅小昨忍不住在心裡再次問道:「月先生,現在還是不能告訴我嗎?要抓我的到底是誰啊?」
她之前也反復問了很多次,總是得不到答案。以往也是這樣,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月先生總是避免直接把真相告訴她。
「......我差不多猜到一點,肯定不是普通的人類,但也應該不是妖怪......可具體是什麼身份,我真的想不出來了!」她越想越慌亂,腳下步子又急上幾分,幾乎有些哀求地想著:「——你告訴我吧,我、我真的很害怕!」
又沉默許久,他終於回答了她。
「......是陰.陽師。」
——什麼!?
傅小昨瞬間瞪大了眼睛,表情空白,整個身體僵滯在原地。
下一秒,旁邊的小巷口便突然伸出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猛地扯了進去!
突逢驚變,傅小昨忍不住小小叫了下,懷裡的黑貓也跟著豎起背脊上的毛,尖利兇惡地「喵」了一聲。
緊接著,她就被那股力道扯著撞進個冰涼涼的懷抱裡,與此同時,有股幽幽的、泛著些微苦味的、似曾相識的冷香,隨之逸入鼻間。
意識過這股熟悉的香味在哪裡聞到過後,傅小昨原本驚愕睜大的眼眸頓時瞪得更圓,刷地抬起頭來,在目光觸及那張熟悉面孔之時,口中忍不住驚呼出聲:
「——你怎麼在這裡!?」
——
幾名武士四處張望著巡邏,在經過一處巷口時往裡瞥了眼,卻看到了某道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面上紛紛愣了愣。
「咦?是藥郎大人!」
「藥郎大人,午安。」
「對了,藥郎大人,您有沒有在附近,看到過這樣的一個小女孩?」
妝容昳麗的青年靜靜倚靠在牆上,碩大的藥箱被擱在腳邊。聞言及此,他默默瞥過武士手中所執的畫像,沒有答話,只緩緩搖了搖頭。
恭謹地再次行了禮,幾名武士便離開了這片僻靜的角落。
整一帶安靜無聲,良久,青年腳邊的藥箱裡突兀地響起幾下細微的輕叩聲,其間還夾雜著類似動物利爪抓撓木頭一樣的沙沙聲。
沒有得到回應,藥箱裡又靜了會兒,然後才被人帶著猶豫地,從裡往外將抽屜推開了條縫。
一雙靈秀烏黑的眼眸,從那條縫隙裡往外小心翼翼地張望出來,傳出的聲音很纖細,顯得怯怯的。
「......藥郎先生?」
「小妖怪,一月未見,你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秀麗眼中依然是熟悉的冰冷底色,賣藥郎垂眸看著她,淡淡地道:
「——整個人類世界都快要容不下你了。」
第22章 第22隻妖•上船
「藥郎先生,這段時間你過得怎麼樣啊?」
「我聽犬神說,之前那個櫃子被個陌生人搬走了,你追出去之後,有碰到什麼事情嗎?」
「……那什麼,居然能在這裡碰到你,真是好巧啊,哈哈——」
「呃……剛剛、多謝你幫了我。」
……
傅小昨把能找的話題都找了個遍,奈何邊上某朵高嶺之花從始至終巋然不動。最後,單方面尬聊不下去的她,只好默默從藥箱裡爬了出來。
這個傢伙是怎麼回事啊?一個月沒見,怎麼越來越不會聊天了……
她這麼腹誹到一半,突然覺得袖子上重了重,低眼看過去,卻發現是一群自己頗眼熟的小夥伴——
一連串樣式精巧的金色小天平,不知何時正排成一排,綴在她的衣袖上,隨著她爬出藥箱的動作,紛紛跟蕩秋千似的在那兒晃得起勁。
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小孩子求關注一樣的調皮勁兒,傅小昨瞄了眼旁邊顧自凹著造型的賣藥郎,煞有介事地跟它們對話道:「哦,原來是這樣啊——他也不肯理你們是嗎?」
她本來只是玩笑地隨口一提,卻沒想到這句話音剛落,整一連串的小天平就像受了欺負的小孩終於找到可以告狀的物件一般,秋千也不蕩了,一架架地排著隊,咚咚咚沿著她的手臂跳上來,最後在眼前整整齊齊圍成一圈。
看著這群小傢伙們渾身都是戲、又是扭又是蹦又是轉圈的——若是它們能發聲,傅小昨毫不懷疑自己耳邊必定也是一片的嘰嘰喳喳——愣了老半天,她才有些不確定地反應過來:現在這個操作……是在當面打小報告嗎?
她瞅瞅還是沒賞一個眼神過來的賣藥郎,心裡終於忍不住生出些許怪異。
所以,這位先生是跟自家小天平吵架了?
這麼一想,這些小天平都是剛剛跟她從藥箱裡出來的——總不會之前一直都在裡面,被關著禁閉吧……
想到這裡,傅小昨隨之意識到了某處不對勁的地方——之前聽賣藥郎的話躲進藥箱裡的時候,她情急之下沒有多加思考,現在回過頭去卻發現一個問題——整個藥箱裡怎麼都空了?
要知道,彼時她對這個大箱子裡面的各種商品種類之豐富程度可是記憶甚深,從五花八門的奇怪藥品,到亂七八糟的工藝物件小玩具,甚至還有——
傅小昨至今仍牢牢記得,還在攬幸樓的時候,某天自己在花閣裡,看到賣藥郎先生一手拿著本香豔x宮圖、一手捏著瓶18xx藥,頂著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禁欲天仙臉,緩聲輕語地跟身邊的姑娘們推銷售賣時——那種怎一個臥槽了得的心情。
——怎麼現在,裡面的東西都被清空了?總不至於是生意太火爆,全賣光了吧……
更何況,據她所知,賣藥郎的那柄退魔之劍也是被放在這個箱子裡,剛剛她好像同樣沒看到。
就這麼被一圈小天平圍著,傅小昨默默抱著膝蓋靠坐在了身後的大藥箱上,抬起頭,無聲地注視著身旁的身影。
不確定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眼前人那副妝容秀麗的面容上,雖然依舊是熟悉的冷淡與沉靜,但卻似乎較記憶裡,隱約多了幾分拒於人外的漠然。
莫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傅小昨不由微微皺起眉頭,良久,才輕聲地再次開了口:
「藥郎先生,看來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啊。」
——
雖然賣藥郎一副並不是很想跟人交流的樣子,但是傅小昨爬出藥箱後,還是堅持留在了原地,沒有離開。
無他。她只是覺得,呆在他身邊,對於目前的自己來說,應該是最安全的選擇。跟保命相比,厚臉皮就厚臉皮一點吧……她暗暗下定決心,在跟犬神會合之前,自己無論如何都得賴在賣藥郎身邊,讓他甩都甩不開!
不過,賣藥郎倒並沒有表現出想要甩掉她的意圖。
事實上,從起初打了那聲意味不明的招呼後,自重逢以來,他還沒有跟她說過第二句話,全程只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聽她嘀嘀咕咕也沒半點反應,好像當她不存在一般。
傅小昨一邊扯話題扯得詞窮,一邊心裡不禁有些深思——的確是不對勁了。在她的印象裡,賣藥郎哪有這麼「佛」啊?早就應該懟她了吧?
不過,也就這麼單方面嘮著嗑,傅小昨倒的確是想起了一件正經事:「對了藥郎先生,」她問出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十分介意的一個問題,「我們在花名町分開以後,你……還有沒有在其他地方,再碰到過物怪呀?」
——之所以問這個,是由於她之前想到過一件事情。
賣藥郎沒有跟她簽訂契約,因為他沒有在她身邊用過大招——而他的大招則是在看破物怪的「形、真、理」後,拔出退魔劍,斬殺之。
言則,在這個世界的「法則」設定裡,賣藥郎想要斬殺物怪,除了要集齊對方的形、真、理之外——
他還需要鬼火。
所以,要是這段時間裡,他又碰到過物怪——倘若沒能找到對方的形真理倒也就算了——但如果找齊了,他可能還會面對拔不出退魔劍、或者就算拔出了也發揮不了效用的尷尬局面。
而且,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後,她甚至得出過這樣一個結論——在此之前,賣藥郎極有可能,還從未真正使用過退魔之劍。
——當然,這一切都是基於她假設這個世界裡,賣藥郎斬除物怪的確需要按照遊戲技能的設定,從而才做出的猜想,至於準確與否,還需要跟他本人確認過。
而這廂聽了她的這個問題,一直旁若無妖的賣藥郎也終於有了反應。他側過頭看住她,細長眼中淡冷無波的眸光微微頓了頓:「——什麼?」
傅小昨見他總算理會自己了,頓時還有些小驚喜,正要把問題重複一遍,話音卻被一道乍起響徹半空的雄渾號角聲打斷了。
一聲「嗚——」長長地拖了十數秒,幾乎把這一整塊區域都傳遍。
正處於草木皆兵狀態的傅小昨,頓時整個人都被嚇得跳起來,差點懷疑是不是要抓自己的人整出的新動靜。
與此同時,始終靜靜倚立牆邊的賣藥郎也動了腳。
「唉?你要走了......?」傅小昨見他要往自己身後的藥箱走過來,一時著了慌,連忙伸手擋在他面前:「不准走!不對——把、把我帶上吧!」
對方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垂眸看著她,並不答話。傅小昨連忙懇求地巴巴道:「我保證就乖乖待在箱子裡面,絕對不會再吵你了!」
她這麼說著,腳下試探地退了一步,見他沒有表示出明顯的拒絕意思,趕緊爭分奪秒地迅速轉身,拉開抽屜就要往裡鑽,結果迎面跟一雙炯炯有神幾欲噴火的黑亮貓眼對視個正著。
她頓時愣了一下,再轉回身,目光正直誠摯地補充道:「這只貓妖是我的同伴!我保證不會讓她鬧事的!」
靜靜看著對方逃一般鑽進箱子裡,一圈的小天平也跟著活潑歡快地蹦了進去,賣藥郎半掩下目光。
眉間微蹙,冷澈神色中也平添幾分難言的莫測,良久,才聽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貓,妖。」
——
傅小昨自逃入箱中後便忍不住鴕鳥式地捂住臉,擔驚受怕地等在原地——直到感覺整個箱子被騰空背起,隨著步伐走動,有細微的晃動感隨之傳入箱內,她才微微松了口氣。
——沒有被趕下去。
重新緩過氣來,她才有空轉頭去面對某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的黑貓,止不住有些窘:「小九......怎麼一直呆在裡面不出去啊......」她之前光顧著跟「勾搭」賣藥郎,都沒想起它來。
黑貓的眼珠在不透光的箱內依然閃閃發亮,一張嘴還能隱約看見雪白的尖牙。
它就著貓的形態,直接發出了人聲,清亮音色裡是滿滿的激昂憤懣:「——本喵就是想看看!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混蛋!究竟還要再過多久!才會想起本喵的偉大存在!」
傅小昨:「......」
——為什麼每次一到關鍵時刻,她身邊的這些二貨,腦子裡關注的重點就老是容易歪呢?
——這樣看來,只要擱在裝有金幣的荷包裡,就能全程安安靜靜不吵不鬧乖乖打坐念經的鐵鼠同志,簡直太省事了啊!
忍著無語給無故炸毛的黑貓順毛,傅小昨又輕輕扣了扣面前的箱壁,小心翼翼地出聲問道:「——話說,藥郎先生,我們這是要去幹嘛啊?」
一貫淡冷的音色穿偷沉實的木質,聽起來有些失真的柔和感:
「上船。」
「......啊?」
第23章 第23隻妖•同行
傅小昨抱著貓,盤腿坐在箱子裡,莫名有一種像在坐轎子的即視感——雖然她從來沒有坐過那玩意兒。
賣藥郎的步伐很穩,行走間也沒有讓她感覺到明顯的震顫顛簸。
良久,直到輕輕「咯」的一聲響起——像是實木與地面相觸而發出的聲響——她才感到整個空間隨之微微頓了一下。
——好像是被放下來了?
耳邊沒有了木壁與衣料摩擦產生的細微聲響,一切都靜靜的,於是,那道音色冷淡的聲音,便格外清晰地傳入耳中:
「出來。」
……啊?
傅小昨才剛放下不久的一顆心,趕忙又緊緊提了起來。愣愣地瞧著眼前只能隱約看出輪廓的黑乎乎的箱壁,她一時間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靜靜看著地上沒有絲毫動靜的藥箱,賣藥郎一雙細長眸中目無波動:「上船之前,乘客攜帶的物品都要受過檢查,你要是不想被當場押解入獄——」
沒等他說完,傅小昨就乖乖從箱子裡滾了出來。
「……那該怎麼辦呢?」弱小可憐又無助地眨巴幾下眼睛,傅小昨本著盡可能無辜乖巧的語氣,委婉地向大佬發送出求教資訊。
——不要拋下我不要拋下我不要拋下我……
賣藥郎卻並沒有答話,只是逕自再度背起藥箱。
她正在一旁瞧得心口涼涼,便見他又接著走近了一步,然後面無表情地、朝她傾俯下身來——
「咦咦咦——!?」
過於震驚之下,隨著視野的拔高,傅小昨的聲調也跟著高了八度。
滿臉呆滯地看著近在咫尺處冰藍底色的衣襟,聽見耳邊沉沉一句「把臉藏好」,隨著對方再次穩穩邁出的步伐,她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目前的狀況。
「藥郎先生……」傅小昨登時被狠狠切實地感動到了,出口聲音都有些悶悶的,話音被堵在他肩膀處冰涼的衣料上:「謝謝你。」
——
幾名身著武士服的侍衛分別守在碼頭兩側,見到不遠處外走過來的身影,領頭一人與身周交代了幾句,便率前迎來,恭謹行禮道:「藥郎大人,您來了。」
姿容昳麗的青年腳下不急不緩地走近:「還有多久發船。」
「原先定的時間是一刻鐘以後,只是剛剛有消息傳來,殿下似乎臨時有點事情,需要耽擱一會兒才會過來。大人您上船後,可先行稍作休息,有什麼需要的就吩咐小的們。」
賣藥郎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地半掩下眸光:「我手上拿著東西,行動不便,你自行翻看藥箱。」
被指代為「東西」的傅小昨頓時把臉往對方胸口埋得更深了些。
「是。」
武士再行了一禮,朝他身後走過去,依次打開了幾格空曠的抽屜,見裡頭俱是空無一物,便效率地重新關上。只是,在回過身看到對方懷裡抱著的纖小身影時,他的神情不由有些猶疑地頓了頓:「......這位是?」
青年面上的神情依舊冷靜無波,言聲淡淡:「前日一家病戶的遺孤,見她資質尚可,打算帶在身邊,收作學徒。」
帶著探究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停留在那一小截露在外邊的雪白後頸上,「小姐是——身體不適麼?」
虛虛置於纖瘦背脊上的右掌緩緩抬起,輕按在後腦細軟半長的黑髮上,寬大的冰藍色衣袖不動聲色地隔絕開外界的注視,隨之露出在陽光下的手腕秀白如羊脂玉。
「她失去雙親不久,先前又服下安神湯藥,不免委頓些,失禮了。」
傅小昨一邊聽,一邊服氣大佬的心理素質。
——居然在這麼點時間裡,就如此流暢地編出了前後承接的狗血劇情。果然是以前賣假藥賣多了,所以騙起人來都不用打草稿嗎?
默默驚歎於搭檔的臨場發揮水準,傅小昨覺得自己也不能什麼也不幹,當即配合著,在他懷裡應景地傷心抽泣了一聲。
——但由於演技過於浮誇,原本可憐無助的哽咽,一出口卻成了打嗝的音效。
下一秒,感受到手指微涼的觸感輕輕在頭上扣了下,傅小昨識時務地閉緊嘴巴,繼續鵪鶉狀扮演一塊沉默的木頭。
這廂武士稍稍思慮片刻:「藥郎大人心善。屬下這便向殿下那邊啟示,加急為您多備一個房間。」
「不必。前日我便已呈秉過此事,殿下應當都為我二人佈置妥當了。」
聞言對方終於恭順地低下頭去:「如此,大人請上船吧。」
——
站在空曠無人的船尾甲板上,傅小昨都對著目之所及處這艘船矜貴華麗的程度乾瞪眼。
整一片空間靜謐許久,她才偷偷咽了口口水,小小聲地感慨道:「藥郎先生……你這段時間、貌似發達了不少哦......」
渾然不知自己在她眼裡已經被鍍了層金光的賣藥郎,靜靜看著面前開闊的水面,沒有答話。
「剛剛聽你們說什麼殿下,這難道是王室的船嗎?這裡莫非就是京都?他們都叫你'大人',你是當了什麼官嗎?這個船是要開去哪裡啊?我們要去做什麼呢?外面官道上還貼著我的通緝令,現在我坐上王室的船,會不會自投羅網啊?」她剛才聽下來一肚子的好奇,至此一股腦地問個不停。
賣藥郎沉靜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遠處水面的某一點,也不知在看什麼,許久才緩聲回答她:「你的通緝令上,蓋的是京都最高司府的章印,因此每處官道都需貼布。我們現在所處的,是名為'雲蜀'的附屬國,你若在這裡被抓捕,便會被押解到京都。這是二王子的私人遊船。本次出航是二王子的微服出遊。我不曾任官職,只是於前幾日碰巧治好了這個國家的大王子的惡疾,作為報酬,他們許可我搭乘這艘船。」
傅小昨認認真真聽完他每一個字,腦袋裡還是一頭霧水——她總覺得他回答了每個問題,卻又什麼資訊都沒說清楚。
賣藥郎零零散散說了一大段,最後總結道:「不過,只要你能堅持到開船前不被抓獲,大概就不用擔心,會被押送到京都了。」
傅小昨整個人張口結舌,表示理不清這個邏輯:「為什麼?」
「因為坐上這艘船的人,都活不到回岸的那一天。」賣藥郎的神情淡淡,好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就算抓到了你,他們也沒命送你去京都。」
傅小昨:「......」
默默把懷裡打著盹的黑貓抱緊了些,等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稍稍消下,她才清了清嗓子,做賊似的靠近他一些,壓低聲音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搭這艘船?」
聽了他的話,她下意識理解為這個船有問題——可能也出了什麼妖怪,或者物怪——所以出航以後會出意外。可是既然已經知道有危險,賣藥郎為什麼還要上來?
賣藥郎繼續看著遠方的水面:「這艘船會去,妖之海。」
「——妖之海?」
傅小昨當然沒有聽說過這個地名,但聽起來總不像是好地方——難道不是船本身有問題,而是因為會經過「妖之海」,這次航行才會出意外?可他剛剛不是說這是什麼二王子的私人出遊嗎,怎麼會把目的地定在這種地方?
她努力想要把前後資訊的邏輯整理通順:「所以,你其實是想搭順風船,要去這個叫妖之海的地方?」
——還是不對呀。既然他都要去解決「妖之海」的麻煩了,那為什麼說船上的人還是會死呢?
賣藥郎聞言微微搖了搖頭:「我要,去的是,薔薇島。」
——很好。
傅小昨欣慰地發現,自己終於徹底聽不懂他的話了。
——因為這艘船會去「妖之海」,所以你要去「薔薇島」。
——大哥你到底想幹什麼啊?「薔薇島」又是個什麼東西?
仿佛是察覺到她要崩潰的頭腦風暴,停在手臂上的小天平們紛紛發出了疑似安慰的鈴鈴聲響。
賣藥郎不為所動,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新島、野島崎以及附近的南蠻島嶼,這三處地點連接而成海域,稱為妖之海。航海者進入其內,即被濃霧困住難辨方向,更會受到妖怪的襲擊。」
傅小昨苦巴巴地皺著臉,努力不讓自己這麼打斷他——「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這種鬼地方啊喂!」
「但其實,也有進入妖之海以後倖存生還的人。他們聲稱在霧裡看到一個背著琵琶的琴師身影,經受住了對方給的考驗,受其指引才安全抵達回岸。傳言那些沒能經受考驗的人,不是死於妖怪襲擊,而是在琴師錯誤的指引資訊下,去到一個叫做'薔薇島'的所在,再也無法回歸人世。」
傅小昨本來聽得愁眉苦臉,這時總算倏地眼睛一亮:「——琴師?妖琴師!?」
賣藥郎清淺冷淡的目光頓了頓,似乎理解不了她突然興奮起來的情緒,轉頭看了她一眼,正要開口再說什麼,便被遠處傳來的一陣喧囂打斷了。
兩人都息下話音,靜靜聽了幾秒——聽起來,似乎是遲到的王子殿下終於到場了。
——這是要開船了?
傅小昨有些無措:「我、我還有同伴沒等到呢......」
要是去了什麼妖之海什麼薔薇島,犬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找得到她的吧?
「同伴。」賣藥郎不置可否地淡淡重複,說著朝剛才就一直看著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如果,你指的是那個東西的話——」
傅小昨一愣,這才發現手臂上的小天平同樣齊刷刷朝那個方向傾斜著,趕忙也看了過去——
然後,下一秒,她生平第一次,見識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狗刨式」游泳畫面。
她完全傻呆呆地看著那個黑點各種掙扎著遊近,在離自己還有十米的距離處終於化出人形,呼地一下從水面上跳過來,穩穩扒在下方底層的欄杆上。
「主人!」少年渾身衣物濕透,整個人也氣喘吁吁的,他迅速掃了眼面前的豪華大船:「你怎麼在這個地方——」
遠處那陣喧囂似乎隱隱有靠近過來的趨勢,傅小昨努力從突發狀況的呆愣裡清醒過來,朝他伸出小短手去:
「來不及解釋了,快上船!」
第24章 第24隻妖•兄弟
渾身濕嗒嗒往下滴水的少年站在甲板上,腳下沒一會兒就積了一小灘濕跡。
自站定以來,他一雙烏黑的眼睛就牢牢盯住了身前的女孩,奈何額前發梢不斷滴下的水珠卻時不時要擾亂他的視線。於是少年想也沒想,果斷刷刷刷用力晃了晃腦袋——四下飛散的水霧在晴朗日光下,恍惚有種七彩斑斕的視覺效果。
傅小昨由於所處海拔高度較低,並未受到這番水霧的洗禮,然後,她就眼睜睜看著身邊另一位先生,那襲冰藍色衣袍的肩膀處,瞬間多出一小片零星的痕跡。
——深深淺淺,暈暈點點。
「哈......哈哈……這位就是之前的犬神,」她頓時有些訕訕的乾笑,連忙伸手把那個二貨拉過來些,一邊努力轉移受害者的注意力:「呃、事實上,後來我又撿了一隻貓,現在還多了只老鼠,就——」她想了半天,最後毫無信服力地乾巴巴補充道,「——特別和諧友愛。」
賣藥郎淡冷的眸光從自己的右肩上移開,語氣毫無起伏地評價道:「很有趣。」
「……很榮幸。」傅小昨暗暗撇了撇嘴,小聲嘀咕:「居然能讓你都覺得有趣了。」
——
「衣服全都濕了,趕緊換一件。身上有沒有受傷啊?」傅小昨不放心地上下看他,深底衣料濕透為墨色,看不出有血跡的存在。
犬神搖了搖頭:「沒有。那些東西並沒什麼攻擊性,只是數量多,所以花的時間久了點。」
這是都解決掉了的意思?
「......等會兒有空再細說。我們現在是在別人的船上,多虧剛剛那位藥郎先生幫忙才上來的,所以之後也都小心點,不要給他惹麻煩,知道嗎?」見一貓一狗都老老實實點頭,她探身向房間外面:「藥郎先生,這裡的衣服,我拿兩件給他們倆穿了哦。」
等了一秒鐘,自動將沉默理解為默許,傅小昨縮回頭,十分效率地給兩隻挑了套勉強合身的衣物。
這雖然是為賣藥郎準備的房間,櫃裡的衣式卻是男女各有,大概是客房本身的標準配置。
不過,這份標準配置裡,貌似沒有將小孩子入住的可能考慮在內,於是傅小昨自己沒有找到能換的衣服。她身量太小,哪怕眼下穿著九命貓的衣服都顯得松松塌塌。原本裝有換洗衣裳的包裹,也在跑路過程中丟落了。
至於鐵鼠,他的小光頭太過突兀顯眼,傅小昨擔心很難跟別人解釋,詢問過後,小和尚自己也不願意脫下僧袍,於是便繼續讓他窩在荷包裡了。
——
「我們......必須要去跟那個什麼王子見面嘛,難道就不能一直躲在房間裡,不出去嗎?」跟在賣藥郎後面,傅小昨小心翼翼地道。
「身為客賓卻不見主,你想要怎麼解釋呢?」
道理她都懂,問題是——
「這是二王子的私人出行,除了船長水手,船上的護衛武士只有寥寥,都是王子近侍。」沉涼話音連同步伐一般的不急不緩,「這些人長居宮內,對於京都要抓什麼通緝犯不會有過多關注。而且——」
說到這裡,賣藥郎腳下未停,只微微轉動眼珠掃了她一眼:「我告訴過你,如今既已開船,你的身份被發現也無妨。」
傅小昨想起他說過,這艘船上的人都快要沒命——先不論真假,可是萬一被認出,她難道就真頂著通緝犯的身份,放寬心態跟大家自如相處嗎?
這畫面感也太鬼畜了吧......
莫名覺得有點不服氣,於是她小小聲哼唧了一句:「按你這麼說,那我現在直接拉著他們跳到王子跟前,告訴他我們都是妖怪,不也沒關係嗎?」
「如果你有這個興趣的話,當然。」
——好吧。論撕逼懟人,是你比較厲害。
瞬間服氣了的傅小昨,老老實實跟著對方穿過長長的廊道,進入一方廣闊許多的空間。從穹頂浮階到飾物擺設,目所及處俱是光華富麗,看起來像是用以舉辦舞會盛宴之類的場所。
中央的空地上圍站了一小撮人,還未走近,傅小昨就能聽到幾句言聲傳過來——
「雅一殿,據說你前幾日還病得就剩半口氣,今天怎麼就生龍活虎了?還擅自闖上了我的遊船——」
「讓佑二弟弟見笑了。為兄大病初愈,聽聞你要出海遊玩,不由心生嚮往,是以稟報父王以後,未來得及徵求你的同意便自行前來。還請弟弟莫要介意。」
走得近些,傅小昨細細一看,被擁圍在中間的是兩名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而且——彼此面容居然一模一樣!
似乎察覺到她的震驚,賣藥郎冷靜地說了一句:「雲蜀王室月原氏,膝下兩名皇子為一胎雙胞,大王子雅一,二王子佑二。」
雙胞胎?那立儲之爭應該會很激烈吧......傅小昨首先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兩個王子雖然相貌一致,衣飾也是同等的王家用度,但仔細看還是能分辨——名叫雅一的大王子面上,還留有幾分蒼白的病色,整個人精神稍顯萎靡;站在對面的二王子佑二,眉眼間則是滿滿的高傲,還有些肉眼可見的煩躁與不愉。
聽了先前的話,佑二眉間一皺,幾乎不加掩飾地狠狠剜了面前的兄長一眼,唇角勾起惡意的諷刺:「你,再敢那麼叫我一聲,我就把你扔到海裡去。」
傅小昨:「......」
——喂!宮鬥撕逼可以這麼直接的嗎!?不是應該口蜜腹劍兩面三刀勾心鬥角?直接扔到海裡去是什麼鬼!?
這廂大王子雅一面上客套的笑意也迅速消退,緊接著回敬了個同樣犀利的厭惡百分百式白眼:「你還真是給臉不要臉。」
傅小昨:「......」
眾人就這麼默默無語地看著兩個王子互相街罵了數分鐘,彼此都恨不得將對方貶得一文不值。
直到雅一殿下由於罵得太過投入,喘著氣晃了晃身子,對面的佑二殿下才嘲諷地冷笑一聲,移開目光轉向這邊:「藥郎先生來了。我看您之前費心救下這廢物,真真是太不值得。瞧他這說句話就喘三口的德行,肯定熬不過幾天了吧?」
賣藥郎面上神色淡淡,似乎壓根沒將剛才的大型撕逼看入眼裡:「雅一殿下病根已愈,並無大礙,只是還需再調養些時日,忌動燥火為佳。」
佑二冷冷瞥了眼對面:「禍害遺千年,真是可惜。」說完便一甩袖子離開,率先入了已早早擺好的宴席間。
雅一皺著眉見對方走開,大概是記得剛剛賣藥郎「忌動燥火」的告誡,沒有再出言杠回去,原地緩了緩氣息,又恢復了起初溫和淡笑的模樣,出言邀請賣藥郎等人一同入席。
——
默默消減存在感地坐在賣藥郎身邊的席位上,瞄了眼主位席上彼此隱隱低氣壓的兩道身影,傅小昨小心地壓低聲音:「藥郎先生,這個'雲蜀'國的兩位王子,關係也太差了點吧......」
她本來就只是有感而發,沒有指望對方回答什麼,便顧自繼續嘟嘟囔囔下去:「你之前說是因為你治好大王子的病,二王子才答應讓你搭上這艘船——現在看來,他心裡肯定記恨你了,會不會是想在船上找你麻煩啊?」
「不會。」
聽到他突然回了一聲,傅小昨奇怪地轉頭看他:「你怎麼知道不會?你可是治好了他的死對頭啊。」
賣藥郎靜靜飲著茶水,在整方席間,獨這一道身影顯得格外從容雅致:「因為,找我給大王子治病的,就是二王子自己。」
「......什麼?」
她愣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正要細問,席外一聲傳話卻打斷了她。
「稟殿下,黑羽大人到了。」
——怎麼還有人?
傅小昨順著那道聲音看過去,便瞧見席外侯著兩道身影,俱是一頭銀髮。
高一些的著一襲深色書生服,腰間別了柄紙扇,看起來文質彬彬,但面上十分怪異地戴個面具遮住了半張臉,不辨眉目;邊上矮一些的著一身淺色勁裝,身材稍顯清瘦,但俊秀面容與挺拔肩背間都可見勃發的英氣,正將手上的弓箭交付給僕侍。
「黑羽氏兄弟,哥哥昭戶,二王子伴讀,弟弟秀樹,大王子近衛。」賣藥郎淡聲解釋了句。
——又是兄弟?
傅小昨一臉懵逼地看著兩名銀髮青年入席落座,幾乎要被眼前的狀況搞暈頭。直到姓黑羽的兄弟倆入席坐下,其中一人突然出言問候了賣藥郎,她才被那話中內容激得精神一凜回過神來。
「啊,藥郎先生已經到了。上船前聽人說起你收了個小學徒,真是恭喜了。」
說話的是兩人中的兄長,那個戴面具的書生,語氣是平常的寒暄,傅小昨卻還是聽得胸口咚咚咚急跳起來。她默默低下頭,聽著邊上賣藥郎沉靜無波的話音:「對,就是這位。」
目光發直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幾秒鐘,她默默咽了口唾沫,做了次深呼吸,僵硬地抬起頭——下一秒卻看見,賣藥郎的手指所向是坐在她另一邊的九命貓。
——啊?
本來吃得正歡快的九命貓小姐也一臉問號三連,但快速看了她一眼後,沒有出聲反駁。
坐在席對面叫黑羽昭戶的青年聞言,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啊,真是個美麗可愛的少女。那麼其他幾位是——」
——哪來這麼多話?就不能學學你弟弟安靜吃飯嗎!?
傅小昨默默咬牙,繼續聽賣藥郎不動聲色地開始編:「另外兩位,分別是今日剛請的護衛跟侍女,擅自讓他們落席一同飲食,請見諒。」
「啊,既是與藥郎同行的夥伴,當然也是殿下的客人。不過,」對方話音一轉,乍起幾絲憐惜的意味:「如此年幼的侍女,真是個小可憐。見她身上的衣物也不甚合身,必定穿得很不舒服吧?」
——混蛋!為什麼話題繞來繞去還是繞回她身上了!?
主位上的二王子都帶著謔意地嗤笑了聲:「這天底下,可有你昭戶不憐惜的女人麼?」
「可誰叫這天底下的少女,都是需要愛護的存在呢。」昭戶說著便又向她看過來,柔聲道:「還好我以前曾叫人備過女孩子的衣服,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傅小昨低著頭,用力閉了閉眼睛,出口聲音小得可憐:「不用了......」
「不用客氣,小妹妹喜歡什麼樣的?」
見她低著頭沒再出聲,他便沉吟了一會兒,再開口時,緩緩輕語中仿若攜了無限柔情:「紅色如何?依我看,你必定很適合穿紅色的衣服呢。」
傅小昨暫態手指一抖,杯盞差點翻落在地,被邊上賣藥郎及時伸手過來接了住,她也無暇顧及,只帶著驚慌地抬起頭瞪大了眼,觸及對面人面具後那兩道笑意滿滿的目光。
第25章 第25隻妖•妖海
傅小昨要是沒有記錯,通緝令上自己的畫像裡,正是穿著紅色的衣服。
那是她剛到這個世界以後,這具身體本就穿有的衣物,看起來跟遊戲中座敷童子原始皮膚的那一身差不多。她還記得,那張畫像上,甚至把胸口衣襟處束著的紅色小蝴蝶結,都細緻入微地畫了出來。
——這個傢伙簡直在是明示了!
幾乎是瞬間裡就意識到,對方八成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通緝犯的身份,傅小昨頭腦空白了整整三秒鐘,然後逃也似的猛地把頭低下去,躲開對方的目光。
——不要怕,不要慫!按賣藥郎的說法,四捨五入對面這個傢伙已經死了!認出了又怎麼樣?他能奈我何!?
做了半天心理暗示,傅小昨默默下定了一個決心——要是對方下一秒鐘開口跟兩個王子告發她,自己絕對不可以腿軟、絕對不可以露怯,要本著高手風範,冷靜淡定優雅從容地站起身,以睥睨的目光、驕傲的神態,朝在場這些魚唇的凡人邪魅一笑:
「沒錯,正是在下。世上竟有如此真妖不露相的大妖怪,沒想到吧?」
一邊的賣藥郎擱下扶穩的茶盞,收回手時,順便不動聲色地、將她抖個不停的雙手拂到了案幾下。
這廂傅小昨正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對面,神經緊繃全神貫注地等著對方開口,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
「殿下……」
——來了!
緊跟著深吸一口氣,傅小昨眼裡含上一股壯士斷腕般的決心,抿緊嘴角,聽著那道笑意盈盈的柔和嗓音繼續道:
「殿下此番出遊,既然是為了尋找一位心儀的王妃,殿下自己心裡,是否有什麼偏好標準呢?」
——what?
突然毫無預兆地轉入了某種畫風奇怪的劇本片場,傅小昨連佑二王子的回答都沒聽到,整個人愣了好半晌,才勉強從全副武裝的狀態裡解除出來。
她又悄摸摸抬眸瞥了對面一眼,便見那名叫黑羽昭戶的青年,正朝著主位席的方向言笑晏晏,一個眼神都沒再往自己這邊掃過來。
——什麼啊,怎麼好像沒有要告發她的意思?
原地莫名其妙地自我懷疑了一會兒,傅小昨耳朵邊上由於過度緊張而產生的轟轟耳鳴聲,才漸漸消減了下去。然後,她也便緊接著發現,主位席上兩位尊貴的王子殿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吵了起來。
「哦?原來雅一殿也想找新娘——虧你說得出口?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真正是生平僅見!」
「既然佑二想要成家,我又怎能甘於你後——呵呵,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前日父王所言,率先成家者即立為儲君?你這小智障倒是想得美。」
由於心裡還有幾分後怕,這時聽著兩方互不相讓的撕逼,傅小昨連吐槽的興趣都沒了,只不過她覺得很奇怪的一點是:
找新娘......為什麼要到「妖之海」去找啊?總不會是口味清奇,想要娶個妖怪吧……
——
上船第一天的聚宴過後,傅小昨又暗暗提心吊膽了幾日,但是,一切風平浪靜。
在席上狠狠嚇了她一番,黑羽昭戶便再沒有過什麼異常的言行舉止,甚至還如言送來幾套她合身的衣物——都是紅色的。
到後來,她甚至要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反應過度了——也許當初那句話真的只是善意的建議?
直到將近六七日後的一個夜晚,她被一陣沉沉的雄渾鐘聲毫無預兆地從熟睡中吵醒,這整艘船上,連日來平和寧靜到近乎異常的氛圍,才終於被打破。
那道鐘聲傅小昨並不是第一次聽到。事實上,自打上船以來,每天早晨水手都會在甲板正中敲響那口厚鐘——大概是近似起床鈴的存在。
可是這一晚,在睜開眼的那一刹那,她就很快意識到,現在絕不是早晨起床的時間。
——發生什麼事了?
這些天來,她都一直暗暗地抱有某種莫名直覺性的緊張感,這時便毫不遲疑地翻身出了被窩,迅速穿好衣服出門。
他們幾個的房間都被安排鄰近挨著,這時得以很快聚在一起。傅小昨看看人數沒少,稍稍松了口氣,然後就跟著朝甲板正中的那處空間移動過去。
沿途四下的雜亂腳步,各種難以辨清內容的驚呼喊叫,俱說明這船上必定出了什麼意外。到了甲板正中,整一方的空氣裡,更是滿滿充斥著某種難言的緊張氣息。
雅一和佑二兩位王子都已經早早到了場,聽完身邊人眾的報告,雙雙面色沉凝似水。
——有人故意在指向羅盤下面貼置了磁塊,擾亂了整艘船的行進方向。
「按照計畫,早該在三刻鐘前就可看見陸地,可是四周的濃霧卻像是毫無邊境,派人加急檢查了羅盤,這才發現事態有誤。」船長神色一派緊張惶恐,頂著一腦門的汗:「殿下!不出意料的話 ,我們現在所處之地,恐怕就是傳說中的'妖怪之海'!」
傅小昨聽及此,連忙朝甲板外的海面望過去,什麼也看不清,也不確定是夜色亦或是濃霧使然。
原來這裡就是「妖之海」啊。
唉?等等——
羅盤被擾亂以後,船才到了妖之海?
下意識地,傅小昨有些不確定地小聲開口:「這個船,呃、難道,本來不是要往這裡開的嗎?」
一眾水手都對這個地方敏感至極,聽到她的問話,有人便直接語聲激動地叫起來:「誰會想要來這種鬼地方啊喂!?」
——說得很有道理嘛。
傅小昨一邊在心裡默默認同,一邊覺得這個句式語氣似乎有些熟悉。
「可是......」
可是她分明記得,彼時賣藥郎說過,這艘船「會去」妖之海。莫非他是事先知道了,船上會有人對羅盤動手腳嗎?
那會是誰呢?
雅一沉思片刻道:「既然白日航行尚且無錯,說明肇事者是在夜前不久才採取行動——此前靠近過羅盤附近的,都有誰?」
「守夜的幾名水手始終守在這附近不曾離開過,飯前時分,最後一次例行檢查羅盤時,還並未發現過異常。在那之後,兩位殿下曾在這處......起過些許爭執;其後,藥郎大人在這片甲板邊緣待了一會兒,但沒有靠近過羅盤;以及,昭戶大人曾走經過這裡,他說要到甲板另一邊看看景色——其餘便再無人等,來過附近了。」
聽了這幾個名字,傅小昨首先懷疑的自然是黑羽昭戶。打從第一天見面開始,這個傢伙在她看來就可疑得很。而且她發現,那對黑羽氏兄弟,眼下雙雙仍未到場。
這麼一想,身後便傳來了一道溫潤如玉的熟悉聲線:「啊咧,已經到妖之海了嗎。比小生想得要快些嘛。」
轉身便見那一高一矮兩道銀髮身影,自行廊中緩緩走近過來,不同於眾人的陣腳大亂,他二人倒是甚為從容。
聽見剛剛的那句話音,雅一眉間頓時皺得死緊,佑二也瞬間沉下臉,口中頓喝道:「昭戶!你在說什麼鬼話!?」
「嘛,殿下不用這樣看著我,雖然我的確是很想搗亂......」停在廊道盡頭處沒有再繼續走近,身著書生服的青年微微歪了歪腦袋,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勾起絲意味不明的弧度,「但是,在小生行動之前,已經有別人先下了手。非常遺憾。」
——這個傢伙果然有問題!
傅小昨暗暗在心裡提了口氣,他當初那句話也不會僅僅只是偶然。
——可是,居然不是他擾亂的羅盤?
都到這個份上,應該沒有必要撒謊,傅小昨個人傾向于相信黑羽昭戶的說辭——可既然不是他的話,又還能是誰呢?其他的人裡,這些驚慌失措的面孔,有一張是假裝的?
兩個王子在這裡吵過架......既然這次出行是佑二的計畫,他應該不至於自己作死吧?那是雅一下的手?故意想坑弟弟——可如果是那樣,他自個兒也在船上,害人害己總歸太過牽強。
船長跟水手們......這些人對所謂的海域怪談向來最為忌憚,哪怕要陰謀算計,多半不會採取這種方式的吧?
——那不就剩個賣藥郎了嘛。
傅小昨一路排查下來,差點被最後的結論給逗樂了,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身邊的賣藥郎一眼——還好只是想想,說出來肯定得接受到成噸的嘲諷。
然而,這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的目光注意壓根不在甲板上的眾人,而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外頭的濃霧,眸光裡有種莫名的專注意味,仿佛在守望抑或等候著什麼。
觸及那種微妙的神情,傅小昨愣了愣,然後覺得心裡倏地咯噔了下,一個念頭就那麼毫無預兆地浮起來。
要是——
要是真的是賣藥郎做的——
那他在想什麼,他是想做什麼?
——對了,他說過,他想去薔薇島。
傅小昨整個人呆呆地仰著頭看他,一時間被心裡下意識咕嚕嚕冒出來的一大串想法給震傻了——
有沒有可能,從一開始,她就把所有的邏輯因果順序,都給完全搞反了。
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因為這艘船會去妖之海,所以他要去薔薇島」,而是——正因為他想去薔薇島,所以要故意把這艘船引向妖之海。
有沒有可能,在他的計畫裡,甚至還要故意不去通過琴師的考驗——或者至少讓別人無法通過考驗——然後才能借此到薔薇島去。
「去到薔薇島的人,再也無法回歸人世。」
傅小昨記得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所以——船上的人都活不到回岸的那一天——
有沒有可能,這句話裡的意思是,他已經安排好讓這些人送死的計畫。
她這麼傻愣愣地盯著他,都不確定自己盯了多久,對方才終於似是有所察覺,目光從外面的濃霧中收回,垂眸對上她的視線——
那種分明熟悉的冷淡底色,居然第一次讓她打心裡也生出了幾分涼意。
看著那雙與往日無殊的沉靜眼眸,傅小昨心裡莫名產生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這個賣藥郎......這個賣藥郎是不是有哪裡壞掉了?
受到過度衝擊之下,她甚至開始覺得腦袋神經都突突地跳得脹痛。
下一秒,她就看著對方勾勒有淡紫弧度的嘴角緩緩微啟,沉涼的音色靜靜地飄在夜風裡:「來了。」
什麼?
好像是回應她的疑惑,身後眾人裡也乍然響起一陣驚呼:「霧裡有東西!有東西過來了!肯定是那個!傳說中幫忙引路的琴師!」
——真的有妖琴師?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努力朝外面看過去,果真看見一道隱約的人形身影正朝這邊而來——雖然很奇怪妖琴師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但她還是從先前呆滯的精神狀態裡稍稍振奮了些,抱著點期待地看著那道身影靠近。
然而,隨著對方的身形輪廓逐漸清晰,傅小昨卻開始越漸止不住地感到怪異。不確定是否是她的錯覺,這個「妖琴師」,怎麼好像,看起來稍微「圓」了點......
隨著甲板上的驚呼,那個身影終於徹底展現了全貌:垂在衣袍下方的長長魚尾,矮胖敦實的軀幹,手裡抱著把琵琶,再往上——兩隻瞪得渾圓的死魚眼,兩根漂移的「魚須」,兩片肥厚外翻的魚唇——好一個貨真價實的魚頭。
傅小昨:「……」
一時間裡,她簡直要分不清楚,自己的腦袋跟眼睛,到底哪裡更痛。
悠于 2018-7-14 07:25
第26章 第26隻妖•恐懼
「殿下,那就是傳說中會為在'妖怪之海'中迷失方向的船隻引路的琴師,大家都叫他'海和尚'。」
「......到底需要經受如何的考驗?」
「據說他會向船上的人提問,詢問各自內心的真正恐懼之物。若能直面內心,並有克服的意志,將會被指引平安回航;若心存逃避,或內心軟弱,即會受到懲罰;而若不回答,則要變成海上的亡魂,永遠遊蕩於這片海域之上。」
……
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心理落差的傅小昨,只能強迫自己,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張獵奇的魚頭臉上,專心致志地去聽清身後船長跟兩位元王子之間壓低音量的對話。
可是,聽完之後她卻發現,這其中的內容跟賣藥郎說的,仍然有些出入。
所謂的考驗就是直面內心的恐懼,無法通過則要經受相應的懲罰——
懲罰就是被送往薔薇島嗎?可賣藥郎說過,去往薔薇島是必死之路,那又何必跟「不回答就要變成海上的亡魂」區別開?莫非相比起直接受死,被送去薔薇島還要受什麼折磨?
傅小昨幾乎是出於直覺地,第一時間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在剛剛看到這個妖怪——不出意料應該就是海防主——的同時,傅小昨心裡其實是松了一口氣的。因為她第一個念頭反應過來的,是海坊主這個式神在遊戲裡的設定。
——雖然我醜,但是我很溫柔。
傅小昨曾見無數玩家,用這句話調侃過這個式神。乃至後來遊戲官方出了個以海坊主為主角的皮膚副本,標題噱頭也是「溫柔的海怪」。
誠然,眼下是個真實的世界,眼前這個魚頭怪也不再僅僅是存在於遊戲畫面裡的平板資料,不可能只以簡單的「溫柔」兩個字,就能概括其所有的性格面,但是她終歸無法想像——這麼個公認為「善良」的妖怪,真的會做出讓別人去送死的事情嗎?
從這樣的角度考慮,所謂的「考驗」必然不會只是無厘頭的惡意,應該是有其深意才對。
有沒有可能……雖然他是來幫助我們脫困的,但這趟旅程的未來終究不知道會發生何事,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所以,無論我們每個人內心有著怎樣的恐懼,此時此刻,彼此都需要鼓起勇氣,堅定一致地往前走下去……
傅小昨被自己想像出來的臺詞激得渾身直冒雞皮疙瘩——就算他很溫柔,但也不至於這麼肉麻吧?
那麼這樣一來,最可能的解釋就是……賣藥郎的說法有問題。
想到這裡,傅小昨就不由默默皺起了小眉頭。
她不得不承認,從重逢以來,賣藥郎的狀態都一直有點怪,現在把船故意引到這兒的很可能也就是他,明明說「去到薔薇島就再也無法回歸人世」,卻還是抱著莫名的固執,一門心思地要去。
如果海坊主把沒能通過考驗之人送往薔薇島,是想要磨礪人的本心,歸根到底是出於善意,那他跟賣藥郎說法的不同之處又是因為什麼?
相比起認為賣藥郎故意「欺騙」自己,傅小昨更偏向於的可能是,他們兩者對於「薔薇島」的認知不同。也許一個認為無害,而另一個恰恰認為有致命的危險——那麼關鍵的問題就是,薔薇島上到底有什麼?或者說,賣藥郎想去薔薇島做什麼,什麼事情能夠讓他寧可葬送整船的人,也在所不惜?
——念及此處,傅小昨終於在一片混亂裡,隱約抓到了點思緒的苗頭。她正想順著那點苗頭繼續想下去,就被面前響起的一道渾厚嗓音給打斷了。
「你最害怕的事物,是什麼。」
——這就開始問了?船上有這麼多人呢,這個傢伙難道要一個個問過去不成?
她正默默嘀咕著,又是一道錚錚的琴音響起:
「女人,回答我的問題。」
……不是吧。
傅小昨忍住抽搐的嘴角,迅速往那個魚頭上瞄了一眼,雖然很快就移開目光,但她還是很確定,自己跟那雙死魚眼,不偏不倚地正正對視了零點幾秒鐘。
——exm?頂著那麼一張臉,說出這種霸總專屬臺詞,誰給你的勇氣?
——而且為什麼第一個就問她,難道因為她個子最矮,顯得最顯眼嗎?
悶頭一棍之下,傅小昨心裡都來不及生出慌張的情緒,而且經過前面的心理暗示後成功催眠自己對方是個「好妖怪」,此時此刻,她甚至一臉無所畏懼,坦坦蕩蕩:
「怕黑,怕苦,怕痛,怕餓,怕死,怕累,怕冷,怕熱,怕蟲子,怕醜,怕胖,怕窮,怕長不高……太多怕的東西了,我也說不上來自己最怕什麼。」
——不就是直面內心的恐懼嗎?一點也不難嘛!傅小昨在「慫」這件事上,從來不存在所謂的羞恥心。
這番話音落盡,整個甲板上便都死死靜了數秒鐘,除了犬神少年在一邊嚴肅著神色、快速在心裡記著小本子,其餘一眾都以一種無以言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她。
面前的海坊主也默默抱著懷裡的琵琶,良久沒有言聲。
直到半晌,一聲輕飄飄的笑語悠悠從角落飄來,才打破這場頗尷尬的沉寂:「嘛,世上又有哪一名可愛的少女,不會害怕這些東西呢,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麼。」
倚在船壁上的青年這時走上前來,一襲深色書生服搭著持於手中的摺扇,原本該是滿身文雅,然而,襯著面具下嘴角處的那股笑意,偏愣是顯出幾分惡劣的意味,「而且和尚大叔,你那招去嚇唬普通的人類也就是了,對這位可愛的小姐,可是不會起用處的哦。」
海和尚一雙魚唇無聲開闔了幾下,似是無言以對。
傅小昨正驚疑于黑羽昭戶這話裡的意思,便聽他語氣裡帶著點嘲諷地繼續道:「不過,都這麼久不見了,你怎麼都不知道換一套把戲玩玩?」
——這個傢伙是怎麼回事啊?他認識海坊主?還是以前就來過妖之海?抑或是曾經通過海坊主考驗的倖存者?
對了,他剛剛說,自己其實也是想擾亂羅盤的。所以他此行本來就是想來妖之海,難道正是來找海坊主這個「舊識」嗎?
從黑羽昭戶登場以來,身後以他為侍讀的二王子殿下,面上神色就一變再變,此時暗暗咬牙切齒地喚了一聲:「昭戶君,你——」
「啊,殿下,不用著急,」書生青年敷衍滿滿地應道:「這個和尚可是迂腐死板得很,每個人都會耐心問過去,請您安靜等候就是了。」
接下來,通過該戲精洋洋灑灑一陣操作,傅小昨才終於勉強瞭解到,自己先前對於這「考驗」的理解,還是出了岔子。原來,所謂「直面內心的恐懼」,除了要誠實坦言自己的恐懼之物,還要有克服之的勇氣決心。
言則,在說出自己的恐懼後,海坊主會製造幻覺,讓人切身體會自己所言的可怕之物。而且,在提問之前,他就可以看破每個人內心中真正的恐懼,所以如若抱著僥倖心理說謊,體驗到的幻覺更會加倍恐怖。
——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剛剛說了那麼一大堆,到現在卻一樣都沒有「體會」到?
——而且話說,她只知道海坊主可攻可奶,它什麼時候有了這麼炫酷的技能?
她正疑惑著,那廂黑羽昭戶便悠悠繼續道:「其實,小生真的有點好奇,要是這世上所有可愛的少女都滅絕了,那會是何等可怕的場景呢。」
他似乎是感到真切的遺憾,又帶著點回憶的意味:「不過很可惜,同為妖怪,他的幻術對我們是不管用的。你說對不對——」
聽及此,傅小昨心裡頓時浮起一些不祥的預感,然而一時間也只能神情糾結地,看著他站定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俯下身來:「可愛的小妖怪?」
傅小昨:「……」
——有毒!這個人(妖)有毒啊!
第27章 第27隻妖•本心1
在黑羽昭戶的一番暢所欲言之後,甲板上便頓時陷入了比若先前更為尷尬的沉默。
傅小昨自己看著湊到面前的那半張十足狡猾的笑臉,一時間裡,比起堂皇慌張,也是某種更加近似於無語的心情為主。
良久,身後的雅一殿下才頂著副鐵青的臉色,一字一頓地道:「黑羽君,你這話的意思是......你——」
「啊咧,殿下,小生以為,自己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了。」黑羽昭戶直起身來,話裡語氣堪稱無辜:「雖然當初的本意,並不是想要造成眼下這種局面——但現在這樣看來,其實也是挺有意思的,不是嗎?」
對方顯然並不太能夠欣賞他的趣味,滿臉都是慪得要死:「如此說來,秀樹君也是......」
「啊,秀樹麼......殿下何不妨親自去問他呢。」書生青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邊拿手中的摺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一邊意有所指地微微笑著,看向自己先前走來的角落:「你自己說呢?親愛的秀樹——弟弟。」
他這句話說完,傅小昨就眼睜睜看著對面兩位王子,臉色雙雙扭曲了一瞬。
之前這幾天來,她已經聽說了,作為大王子近衛的黑羽秀樹,並不是性格沉悶才致寡言,而是天生口啞,不能言語。那麼現在這情況——
默立於廊道出口的銀髮青年聞言,端麗面容上的神色無一絲動搖,手持著指間的弓箭舉至眼前,整一襲身姿俊秀,依然不失颯然英氣。
只是,那雙眸光澄澈堅定的眼睛,看向的,卻不是朝他發言的黑羽昭戶,也不是牢牢盯著他動作的兩位王子,而是甲板外已許久未曾有動靜的海坊主。
「在下所追求的弓道,要求摒卻七情,修行內心,如此,方可達到誠心正意,擯除雜念,專心一志。'恐'之一情,既於所需摒卻之列,在下此時自當言:'無所畏懼'。」 言聲清朗字字頓挫,與目光一般無二的堅定,「然,弓道浩渺,行中蜉蝣不過觸其一縷,更遑言心中仍有不可掛懷之人事。是以,在下誠確有所怖——所行弓道不復可行,所專本心不復可專,所願守者不復可守,如此而已。」
「咳咳......」傅小昨被自己的口水給結結實實地嗆著了。
倒不是因為黑羽秀樹這番言論有多麼振聾發聵攝人心魄,而是——
任其話中語氣多麼錚錚如鐵,也無法改變那分明是女子所有的聲線的事實!
連她個外人都要受到如此力度的衝擊,那廂的兩位王子與一眾船員更是滿臉驚悚,傅小昨忍不住要懷疑,「黑羽秀樹是女人」跟「黑羽秀樹是妖怪」,這兩個消息相比起來,哪一個對他們的刺激性會更大?
她這嗆得滿臉通紅的樣子,似乎把黑羽昭戶逗樂了,就見他饒有興趣地又走近來一步——然後便被她身邊隱隱炸毛的兩隻給擋了住。
「......你是狐妖吧?」一邊拉住臉色俱不是太好看的一貓一狗,一邊努力順通氣息,傅小昨看著對方面具後微微訝然睜大的眼睛,「他,」她說著又頓住,閉了閉眼睛,「......她,她是狼妖,對吧?」
強忍著不去看那兩人眼裡浮起分分明明「咦你怎麼知道」意味的無辜神色,傅小昨整個人都有些心氣不順。
——要不是那句「擯除雜念,專心一志」,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裝神弄鬼地唬了她這麼多天,結果到頭來,居然就是這麼兩個小混蛋!
對面的佑二王子已是一派臨近爆發的勢頭,說話間幾乎能聽到咯咯的咬牙聲:「......如君所言,這在場之眾,究竟有著幾數之妖,嗯?到底還有誰!?」
「——還有小僧!」
傅小昨:「......」
面無表情地低頭朝聲源來處看去,便見自己腰間掛著的荷包口子上,鑽出個毛茸茸灰溜溜的腦袋,正一派清晰地吐著人聲:「阿彌陀佛。」
「在小昨施主身邊,小僧知曉了可奉為鼠生至理之真言——錢即正義!」這樣說著,便見它努力將一雙爪子合在身前,睜著雙滴溜溜的小眼睛,一本正經地道:「倘若哪日,世間正義不復存在,那必然會是小僧最恐懼之事!」
「......」
傅小昨努力忍住捂臉的衝動,伸手一指頭把它的腦袋戳回荷包裡頭——這時候你來瞎添什麼亂?給我老實數錢睡覺去啊喂!
奈何她這邊才剛剛分心按下一個,身邊兩隻又接二連三地跳了起來。
犬神少年一臉堅定自若坦然無比:「在下犬神。只要在主人身邊,我就無所畏懼。離開主人,讓主人受傷,讓主人不高興,這一切,都是我所恐懼的事。」
「馬屁精......」九命貓小姐小聲恨恨嘟囔了一聲,整個貓便不甘犬後地蹦出去:「本喵是全天下最英明神武的貓!要是哪天傅小昨腦子摔壞了,覺得本喵比不上身邊這個玩意兒......哼!不要誤會!這可不是本喵害怕的事,只是最能讓本喵生氣的事喵!」
傅小昨:「......」
——這不是什麼光榮到需要上趕著去做的事啊!笨蛋!
她已經不忍心再往兩位可憐的王子臉上看了。
「好好好,很好......本殿竟不知曉,此番出行,居然是載了一船的妖怪!」接二連三經受刺激的佑二王子,整個人幾乎要被氣瘋了,此時也顧不上什麼王室風儀了,逕自抖著手惡狠狠地指過來:「莫非,莫非連藥郎君也——!」
——賣藥郎?
傅小昨頓時倏地驚了一下,看向一旁從剛才起就始終沉默,無聲看著面前這番鬧劇的身影。
她倒不糾結賣藥郎是人是妖。雖然知道他自認是人類,也知道他是遊戲裡的「式神」,但要切實去深究,他到底是自以為人的妖,還是能夠使用「鬼火」的人,傅小昨覺得,這都並沒有意義。
只不過問題是,賣藥郎他——
在她的印象裡,這個人一直都是極致冷靜的存在,似乎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事情,都沒有辦法讓他臉上出現哪怕一絲絲的變色。
——他也會有害怕的東西嗎?
——她實在想像不出來。
數道神色迥異的目光紛紛投到了身上,賣藥郎也才終於有了動作。只是,他卻沒有回答佑二王子對其身份的質問,反而同樣向著甲板外海坊主的方向,腳下行進了一步。
「——藥郎先生!」
鬼使神差地,傅小昨就突然出聲喊了他一聲。
冰藍色的身影在眼前頓住,微微轉過身來,勾勒出昳麗緋色的眼角下,冷澈眸光淡淡地看住她。
傅小昨自己都不知道喊住他做什麼,只是看著那雙眼睛,又本能地覺得要跟他說些什麼。
——說些什麼呢?
「藥郎先生......」她抱著一股莫名嚴肅的緊張感,努力地在心裡組織語言,「就是、好像,從認識以來,你就幫了我......更準確地說,是救了我很多次。我有時候也會想,要是哪天,我能幫到你就好了。」她非常認真地看著他,「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到底是碰到過什麼事情,現在想去薔薇島又是為了什麼......」
「但是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其實可以一起想辦法,找薔薇島也好,你想做的事情也好,就是、嗯......萬一你需要幫忙的話......」
說著說著,她就越來越說不下去了。明明從始至終都在給別人添麻煩,現在還大言不慚說什麼想幫忙——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現在自個兒臉上肯定紅得不像話。
靜靜對視著那兩道似乎讓其主人費盡全力才沒有躲開的目光,一絲不落地看清其中分明的歉疚、羞澀、誠摯,還有幾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驚惶,賣藥郎冷靜無波的面容上,始終依然無所謂情緒起伏的跡象。
他只這麼停頓了幾秒鐘,然後便繼續先前的動作,轉回身,再前進了一步。
冰涼的目光無聲落在眼前形容怪異的妖怪身上,仿佛沒有經過哪怕一絲的猶豫,暗紫嘴角輕啟,同樣沉涼的話音,便隨之靜靜飄落進每個人的耳中。
「根本,沒有形、真、理——這個世界就只是這麼存在著,」他就這麼一字一句,定聲清晰地說道:「這是,我,害怕的事。」
看著那副沉靜淡冷如往昔的神色,傅小昨突然地愣了住。
第28章 第28隻妖•本心2(番外三)
只要人心中有黑暗, 就會有絡繹不絕之物造訪。但比起那些,最可怕的,還是來自自我內心的誘惑之音。
——形即形體, 真即因果, 理即本心。
世間萬物,皆有其形體, 世間諸事, 皆有其因果, 世間生靈, 皆有其本心——也正因此, 這個世界才得以確切地存在著。
賣藥郎是這樣想的。
——
妖怪跟人類的形真理,雖內容各異,但本質是相同的。故,誠如人鳥獸存在的道理一樣,各種妖怪在這世間也隨處可見。人與妖,只要遵循各自的綱常規則,互不侵擾,實則並無相害。
但是物怪卻不同。
源生於人心的執怨, 與不該行于人世的妖怪結合, 即會形成難以對付的諸相修羅, 那是需要用退魔劍予以斬除之物。
賣藥郎手中倒是持有著退魔之劍, 但卻並沒有能力,將其拔出——想要拔出退魔劍,需要集齊物怪的形真理, 三方條件缺一不可。至今為止,他還未曾真正成功過一次。
他想,人類想要完全看清楚自己的形真理尚且不易,更遑論想要去看懂妖怪的呢。
他想,他還需要看過更多的形貌,經歷更多的因果,見證更多的本心,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他走過很多的地方,也失敗過很多次,但是從來不曾著急。因為他知道,只要朝著一個切實的目標,持續不斷地走下去,總有一天,是可以到達目的地的。
——
一直到來到那個名叫花名町的小村落裡的時候,他也依然抱有著這樣的想法。
在大一些的都城中,每每念及妖者怪譚,總要三緘其口,可於這彈丸之地,一名小小地方官的兒子,談起煉妖之事反倒無所禁忌。
以「忠」之一字貫徹本心的犬類,若其主人命其墮妖,從情理上說,並不是麻煩到需要多麼大費周章的事情——如此看來,人類若想要煉妖為僕,犬類的確是相當好的選擇。本心的忠誠感,受到兇殘暴虐的天性影響,往往會被更不容偏倚地釘死在主人身上。
不過,在親眼看到過那只狗以後,賣藥郎也就理解了。那個人類沒能夠馴服它。他是個足夠殘暴的飼主,但並不是它所承認的主人。
在此之前,賣藥郎誠已見過萬千諸般眾生相,是以面對那一方願打一方願挨的血腥場面時,他的內心也沒能夠生出多少波動。事實上,要不是因為發現那只狗身上有著執怨侵擾的痕跡,他並不想留在這麼個小地方浪費時間。
然而有人——或者說有個妖怪,卻不是這樣想。
在賣藥郎以往所見過的妖怪中,傅小昨可以被劃分入最弱小的那一個群體。他甚至懷疑,就連與她體型相近的人類小孩,都能夠輕輕鬆松地把她打倒在地。
——羸弱,怯懦,魯莽,遲鈍。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裡,賣藥郎對她所保有的心理印象。她的形真理,他幾乎可以毫不費力地一眼看穿。
而就是這麼一個弱小到在人類世界中,都需要隱蔽自己的妖怪身份的存在,不但久久流連於執怨生源之所,甚至還一門心思想要把那只狗「救」出去。
他想,她也許是看著那只狗的境地,有了幾分弱者間同病相憐的感性。但她可能不知道,那只狗一旦墮妖,頃刻之間便能把這片町域碾成平地。
其實,從始至終,弱小的都只有她自己而已。無論怎麼看,她都是不具備能夠「拯救」別人的立場的。
而賣藥郎自己的立場,則從來都不是「救贖」。哪怕在得知那份執怨源自夭折的幼嬰後,他也從未跟傅小昨那樣考慮過,把櫃子搬出樓——即要去化解執怨。
他想要做的,從始至終都是用手中的退魔劍,斬除物怪——雖然這一次也仍然沒能成功。
那個櫃子被另一隻妖怪偷走了。那種名叫姑獲鳥的妖怪他是知道的,本身對人類並不懷有惡意,只是對人類小孩抱有著超乎尋常的執念。
而那只狗,在被執怨徹底侵擾淪為物怪之前,也先行墮了妖。在熬過無數毒打折磨的最後,它把自己的全部忠誠,交付給了一隻最弱小不過的妖怪。
這份「真」與「理」的由來,他一開始並沒能夠理解。直到後來,看著傅小昨的身影從刑場圍牆上掉落下去,他才隱約有了明悟——雖然從結論看來極其荒謬,但不得不承認,似乎在彼此尚且危在旦夕的時候,那兩個妖怪之間已經互相交付了信任。
毫無來由,堪稱無稽,難以用情理解釋,卻真真切切地,羈絆在了彼此的形、真、理中。
那一瞬間裡,賣藥郎心裡竟生出了幾分生平難得的熱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本心中,亦然抱有著這種類似的信任感——
他是那樣不求緣由地,全心全意地,信任著手中的退魔之劍,以及存在於這世間的形真理。
傅小昨問他,離開花名町以後想去哪裡。他說,去到能夠讓自己真正拔出退魔劍的地方。
——
賣藥郎去的是鐵血城,人世、妖道、鬼域交錯的最冗雜所在,也是最為暴亂的殺戮場。
他此行來,不是為斬除物怪,只為論證自己的本心。
那是一戶姓阪井的人家。
之所以選定阪井家,全然只是在他途經這戶府宅門口時,藥箱裡的天平驟然發出的躁動使然。
那應該算得上是一家大戶,人口甚眾,各式僕從也不少。人多的地方,本心就越混亂。於是,在他勉強從阪井家主口中問出此番動亂的來由之時,被阻隔於結界外的化貓物怪,已經堪堪要衝破符咒結界。
以阪井家人的說法,這只物怪本身是他家中馴養的貓妖,所沾染上的執怨,則是源於今早府上病逝的一名侍妾。那名侍妾是阪井家主在數年前,於某個風月夜中救回的孤女。將其帶回家中後,家主憐其弱質,納為侍妾,倍加疼寵,奈何對方恃寵而驕,善妒成性,整日怨懟漫天,令全家不得安寧。今早她剛因急病而逝,府上的貓妖便突然發了狂,於是才猜測,可能是她的怨念附在了貓妖身上。
賣藥郎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當時,他儘管覺得對方提供的資訊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但終歸還是選擇去相信了這份「真」與「理」,嘗試拔出退魔劍——事實上,迫於情勢,他當時也的確沒有第二種更好的選擇。
不過他失敗了。
同時,因為沒能發揮退魔劍的威力效用,更遭受到了物怪的反噬。
——執怨生於人心,人心不死,執怨不滅。這種能夠源源不斷地生出黑暗的所在,怎麼能夠去一味地信任?
他並不是接受不了自己犯錯,因而當時,第一時間便重新嘗試,逼問阪井家主確切的「真」與「理」。
然而,對方從始至終一口咬死,自己所言句句屬實。
在化貓破界而入的那一刻,賣藥郎心裡首度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妖怪和人類的形真理,難道是不一樣的嗎?
他這樣想著,下一秒,便看到了物怪為自己提供的「真」與「理」。
不同于從阪井家主口中聽到的籠統文字片段,這一次,他通過化貓的視角,真切生動地,「看」到了每一幅細緻入微的回憶畫面。
那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來——今早死的不是府上的侍妾,而是密室中囚禁著的禁臠;她不是因妒患病而香消玉殞,而是在阪井家主的武士.刀下死無全屍;她不是在風雪夜裡被好心人救下的孤女,而是在出嫁途中被歹徒強搶掠奪的閨秀;她被劫入府中後不曾被優待寵慣,而是始終被囚於密室,作為阪井家主的泄.欲工具與施虐物件。
——這份「真」與「理」,又是真實的嗎?
賣藥郎念及初衷,以著前所未有的誠摯,認真詢問著自己的內心,以及手中的退魔之劍。
最後,看著退魔劍上三齒逐一閉闔,他再一次將其拔出,定定斬向面前沖襲而來的物怪——
然後,他再一次地失敗了。
從剛剛願意將「真」與「理」提供給自己的行為看來,那名女子的亡魂殘念其實有著求取解脫的意願,可是,受到執怨侵蝕淪為物怪的貓妖,其所有的意志卻都已被復仇與殺戮填滿——
阪井全家上下,盡數死在了那只貓妖的手中。而在接連遭受兩次物怪反噬之後,他自己也成了強弩之末。
執怨消解的物怪,過不了多久即會自行滅亡。
看著逃出府門的化貓,他也沒有了再去追上前的想法,只是愣在滿室血污之中,靜靜看著脫手掉落於地的退魔劍。
……為什麼還是不行呢?
他的本心所認定的「真」與「理」,不能被退魔劍所承認。可他信任著退魔之劍,正如信任著自己。
言則,這份信任,其實也是錯誤的。
賣藥郎忽地就陷入了徹底的迷茫,忍不住輕聲地向著地上的退魔劍,如此提問道:「這世上,真的有著,所謂的形、真、理嗎?」
他的形體是真實存在著的嗎?他的因果是確實發生過的嗎?他的本心是有實際意義的嗎?
一直以來,追逐、守護世界上的形真理——這即是他的「真」,可是這份「真」於這世間而言,會不會也只是假的呢?
抑或者,他所處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
離開阪井家後,他往著一個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向,一直走了很久,直到隱約聽到背後藥箱裡有砰砰的響聲。
是天平。
因為他之前沒有按照以往的習慣,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舒服的位置上,此時就都一個勁兒地在裡面鬧騰著。
賣藥郎終於停下了腳步。
……太吵了。
非常的吵。
他以前從未察覺過的吵鬧。
這樣想著,他就把藥箱裡的東西全部倒了出去。
各種瓶瓶罐罐頓時碎裂一地,五顏六色的藥粉藥水混雜在一起,很快將幾遝空白的符咒紙面沾染得亂七八糟,連帶一起掉落其中的天平與退魔劍,表面也暫態變得汙跡滿滿。
一時間,天平們都被嚇傻了一般,原地靜滯了好幾秒鐘,才顫悠悠地重新嘗試往藥箱裡飛。但飛到一半,似是又想起地上的同伴,奈何各種瓶罐紙張,都已一塌糊塗無可挽回,最後只好一架接著一架,銜著退魔劍,傷心欲絕地飛回了窩。
原地默立良久,賣藥郎再次邁開腳步。
這一回,箱子裡終於沒有再發出動靜了。
——
重新遇到傅小昨,同樣是因為天平的提醒。
在那之前,它們已經很多天沒有出過聲,所以當時,他就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看了過去。
從鐵血城到雲蜀國,這一路下來,他幾乎在每條官道的驛口上,都看到過她的通緝令。
救她做什麼?為什麼帶她上船?她跟其餘那些即將要登上船的人,對於他來說,應該並沒有什麼不一樣才對。
——有什麼不一樣嗎?
把那份小小的重量抱在手上的時候,賣藥郎就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這些天以來,他已經問了自己非常多的問題,大部分都跟這一個一樣,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
這些沒能找到答案的問題,他也並不打算去問別人。
賣藥郎很早以前就知道一個道理:如果問題出在自己的內心,問別人也無濟於事。
——
「根本,沒有形、真、理——這個世界就只是這麼存在著。這是,我,害怕的事。」
也許,這不僅僅只是他害怕的事情,其實也是一直以來,所真正發生著的事情。
——如果這世上,形、真、理都是不存在的,那麼,還有什麼是真實的呢?
他又問了自己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既然是不真實的東西,消失掉也無所謂。
在那句話回答完之後,身邊一切的動靜聲響,好像就都突然地離己遠去了。他整個人似乎都被隔絕在了一個密閉的盒子裡,一絲絲光亮也沒能透進來,或者是連光也已經變成了黑色。
他低眼看下去,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但卻可以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從手指尖開始,一點一點地消失了——變成煙霧,變成空氣,又或者什麼也沒有變成,只是單純地消失了。
很快,這整一具虛無的軀殼,便都會徹底地消失在這方虛假的世界上,只剩下一層衣物皮囊飄落在地上——又或許連那也是假的。
......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混沌的黑暗與寂靜中,才突然地、響起了一道細小的聲音:
「藥郎先生——」
「你剛剛聽到過的,無論你現在看到了什麼,都只是海坊主的幻術。你所在的這個世界,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
「......這個世界,當然是有形真理的,你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不是嗎?」
——不是。
——他證明不了。
「......我現在看到、觸碰到的賣藥郎是真的;我跟賣藥郎一起經歷過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賣藥郎跟我說,'形即形體,真即因果,理即本心',這些也是真的——如果你自己不能確定的話,我來幫你證明。」
「......要是你願意信任我的話。」
「所以,藥郎先生,你根本不用害怕。」
......
盒子被打開了。
有隱約的光從什麼地方照下,模糊的波濤水浪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在身邊很近的距離,還有一股非常細微的吐息聲。
等到意識完全恢復清醒,他才發現自己仍然維持著垂眸看著雙手的姿勢。
目光所向處,袖口依舊是空空蕩蕩的,只有另一隻孩童般稚幼的手,虛虛地抓在那裡,隱約有種奇怪的觸感從那兒傳過來。
他看著那雙消失的手臂緩緩地,再次於眼中展現出形體,同時也才意識到了先前那種微妙觸感的由來。搭在腕間的那只手,掌心裡一層潮熱的細汗,正在微微地發著抖。
下一秒,他就突然聽到了,自己內心對於那個問題的答案。
——有什麼不一樣嗎?
——她是真實的。
第29章 第29隻妖•本心3
從賣藥郎之後, 海坊主的提問物件便從妖怪轉為了人類。
不過也正因為都是人類,在回答完自己內心的恐懼以後,還得經歷一番幻覺的考驗——於是, 整個過程除了時間被拉長以外, 最主要的還是......內容風格明顯較前豐富立體了許多。
看著一眾船員們輪流在幻覺中痛哭流涕、淒慘哀嚎、汗如雨下、面如死灰......傅小昨瞅了瞅甲板外一張魚頭臉上始終嚴肅正經的海坊主閣下,一時間幾乎忍不住要懷疑:這真的是老好人(妖)嗎?不會是腹黑惡趣味的抖S吧?為什麼非得用這種別開生面的方式考驗人啊?
同時她也不禁有些後怕——
她自己之前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怕黑, 怕苦, 怕痛, 怕餓, 怕死, 怕累,怕冷,怕熱,怕蟲子,怕醜,怕胖,怕窮,怕長不高……」
天啦嚕, 要是這些一起轉化成幻覺, 讓她通通體驗個一遍, 那畫面感可真是——
身旁的九命貓小姐聽到她的這陣小聲bb, 頓時饒有興趣地蹲下身,不請自來加入了討論:「嗯......讓本喵來想一想,那樣的話, 就是——傅小昨變得又矮、又醜、又胖,被關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天氣忽冷忽熱,身邊都是蟲子,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還沒有吃的......」
傅小昨聽這描述,聽得頓時生生打了個激靈:「好了!不要再說了!」
九命貓自己說著笑得停不下來:「哈哈哈......傅小昨餓得只好去吃蟲子,可是蟲子太苦了,把肚子給吃壞了,傅小昨生怕死在那裡,拼命想要逃跑,可是逃了幾次也逃不出去,傅小昨好累呀喵!哈哈哈哈——」
「我打死你!」聽著這麼胡亂瞎編的悲慘境況,最後居然聽得惱羞成怒,傅小昨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撲上去揪她的毛。
實在不得不承認,穿越至今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慶倖自己成了個妖怪。哪怕只是幻覺,那種亂七八糟的場景,她也是絕對不想體驗的啊!
「哈哈哈......傅小昨可真是個膽小鬼啊喵!」九命貓小姐笑得渾身發抖,整只貓蹲在原地,乖乖任她洩憤地撲棱自己的頭毛,一雙飛揚的貓眼中卻是一派驕傲凜然:「——你也不想想,本喵這麼英明神武,你要是真被關到那種地方,本喵只用一秒鐘就把你救從來了喵!」
「......哼,現在才來說好聽的有什麼用?」傅小昨凶巴巴地一掌推開她:「氣都被你氣涼了!給我走開!」
好不容易從九命貓構想出的虛擬幻覺即視感裡解脫出來,傅小昨轉眼看到身邊的賣藥郎,忍不住好奇:「藥郎先生,你剛剛,有在海坊主的幻術裡看到什麼嗎?」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什麼,也,沒看到。」
「唉——」壓根沒有經歷過幻覺的傅小昨,莫名有些不服氣地拖長了語調:「這幻術是什麼鬼啊?怎麼還區別對待的嗎!?」
傅小昨沒好意思說的是——之前看他站在那兒久久沒反應,她還以為他是看到了什麼非常可怕的場景,所以當時才鼓起勇氣上前,絞盡腦汁地鼓勵了一波。現在看來,又是做了一番無用功啊。
——這種上趕著想要幫忙,卻總是幫不上忙的心情,真的是相當複雜了。
她不由輕輕歎了聲氣,轉移開話題:「那看現在這情況,我們這趟是沒法去薔薇島了呢。你是要以後抽空再去找,還是想今天就從海坊主那兒,把路線逼問出來啊?」
「——逼,問。」
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這句回答應該不是作出選擇,而是反問的語氣,她就忍不住笑了下:「聽起來太凶了嗎,那就'請教'?總之我覺得是可行的,這個海坊主應該是個好商量的妖怪吧。」
這回等了好久也沒再等到回答,她也就沒有再追問,轉而提了個自己一直都很好奇的問題:「不過話說,薔薇島到底是什麼地方啊?你是要去做什麼?」
「......你以為呢。」
「我以為,」傅小昨目不斜視,默默望天:「我本來還以為你是要去送死......」
身邊良久沒有出聲,她就一邊繼續無辜遠目,一邊偷偷撇了撇嘴:「先說好,我可沒有咒你的意思哦。可是誰讓你說什麼'去到薔薇島就無法再回歸人世'這種話......連你自己都這麼說了,能讓別人不想多嗎......」
見他好像沒有再想搭話的意思,傅小昨也沒去介意,繼續興致盎然地觀看剩餘船員的「表演」。
這次隨行的船員都是兩位王子的近侍心腹,說白了都是精英人才,意志稱得上都是堅毅果決的,隨著時間過去,一個個的都成功克服了幻覺中的恐懼。
最後,就只剩下兩位嬌生慣養的天之驕子了。
傅小昨看著那兩人細皮嫩肉的,心裡不由要替他們捏一把汗。而且她很懷疑,這種從小到大錦衣玉食的天潢貴胄,心裡真的會有什麼切實的恐懼感麼?
眾目睽睽之下,大王子雅一上前一步,理直氣壯,趾高氣昂:「如果哪天,父王決定要將皇位大統,交到我身邊這個蠢貨的手上,那肯定是我能想到的,這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
這番話音剛落,旁邊的二王子佑二便不甘示弱地跟著上前,冷笑道:「真巧,我也是這樣想的。」
啊,對了,還有這茬呢。
儲君之位他落,對於他們倆來說,倒的確稱得上是最恐怖之事了。那麼,設身處地之下,各自又將如何承受呢?
傅小昨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仔細對比觀察兩方的表現——的確不愧是雙胞胎,連眉眼間驚慌失措的神情都如出一轍,額間冷汗漸密,面色越漸蒼白,眼看就要情緒失控,口不擇言——
雅一殿下:「佑二!快回來!那邊水深危險!佑二!佑二!來人啊!」
佑二殿下:「雅一!你怎麼了!雅一!快傳太醫!快叫藥郎先生來!」
——exm?
——這是什麼鬼?
看著兩位王子最後紛紛一翻白眼暈厥過去,傅小昨整個人都是懵逼的。
眾船員慌忙上前扶起倆主子,其中有幾人都正止不住一臉欣慰感動,老淚縱橫:「兩位殿下就是嘴上彆扭要強,感情還是最親不過了!大殿下原來還念著二殿下幼時溺水的意外呀,這次聽聞二殿下要出海,也是不放心才會跟來的吧!二殿下也是,心心念念記掛著大殿下的病還沒好呢!唉,果然從小就是最親近的兄弟呀!」
傅小昨:「......」
——他們口中說的,跟她之前看到的,真的是同兩個人嗎?
她忍不住糾結地問出聲:「既然這樣的話,那為什麼,他們兩個平時都要那樣說話呢?」
「......兩位殿下一胎雙胞,從小就親密友愛,但是,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兩人彼此都下定決心,自己要做哥哥,承擔責任保護弟弟,可奈何另一人總是不領情......久而久之,明明互相保護珍愛,可一見面就成了習慣性的針鋒相對。唉!」
——所以說到底,其實就是為了爭個大小嗎......這倆貨乾脆別叫雙胞胎了,改叫傻白甜吧!
眾人抬著兩位王子,正著急忙慌地要往房間移動,甲板外已向所有人提過問的海坊主,此時便再次沉聲發了話:「有人撒謊,且沒能經受住考驗,罰以送往薔薇島接收歷練。其餘人等,可即刻平安歸岸。」
一眾船員頓時面面相覷,他們俱是雲蜀的臣屬,若是放由兩位王子流落在外,而自己平安返航,就算回去也落不得什麼好下場,於是紛紛表示要追隨王子身側。幾隻妖怪則都是一開始就有要去薔薇島的意願。於是,最後的結果就成了整艘船都被引著朝薔薇島開的局面。
——所以,剛剛鬧了這麼老半天,意義到底是什麼啊!?
無語之余,傅小昨簡直感到有幾分滑稽,朝一邊的賣藥郎好笑地道:「現在好了,你就算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嘛,殿下們果然沒有辜負小生的期望呢。」柔和的笑語在身前響起,卻是黑羽昭戶搖著把紙扇,悠悠站定在他們面前:「不過小生聽說,藥郎君早在之前便想去薔薇島,可否請問一句,你是想要去做什麼呢?」
冷澈目光無所波瀾地靜靜落在對方身上,賣藥郎定聲道:「去,斬除。」
傅小昨非常清楚地看到,在賣藥郎話音剛落的那一瞬,眼前書生臉上的面具後,那副總是盈著不正經笑意的眼神,霎時間凝結成了一片堅銳的寒冰。
——
只沒多久,眼前的船員就都漸漸散了乾淨,整艘船在海坊主控制催動的水波上前行,連船長水手都得以從甲板上離開,最後只剩下他們四道身影還留在原地。
傅小昨正想著什麼,整個人陷入沉吟與深思,良久,才複又鄭重嚴肅地開了口:「諸君,我剛剛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話音清清淺淺,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賣藥郎回答的。再有些納悶地看過去,便見他正端坐在身後的藥箱上,神情淡冷沉靜,與往昔一般無兩。
「為、為什麼?」莫名其妙被截胡的傅小昨,一時間反應無能,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賣藥郎卻沒有再答話,眼珠無聲地轉了轉,靜靜看著外頭漸趨散去的濃霧之後,那隱隱乍亮的天光,以及一望無垠的海面——整一副秀麗悅目的側顏間,居然堪堪透出點閒情逸致的意味。
不知道的人看到他這幅派頭,可能都要以為,這是哪位早早起來等著看日出的閒人雅士了。
而傅小昨看到他這樣子就懂了——並沒有為什麼,這位大爺只是懟人的臭毛病又習慣性地犯了而已。
這麼反應過來,她就哼唧唧地上前去,皺著眉頭沉著臉,依次拉開藥箱的抽屜,跟爬臺階一樣,手腳並用努力地一節一節爬上去,最後總算爬到了最高層的箱子外壁,站在賣藥郎背後,然後伸出手嚴嚴實實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你別聽就是了!」
越過賣藥郎的肩膀,她看向另外兩名聽眾,鄭重其事地道:「是這樣的,我的這個想法,是從剛剛的所見所聞中,所獲得的啟發。」
說到一半,她似乎又開始覺得,接下來要說的內容有些讓自己不好意思,於是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面前四道炯炯有神、好奇又專注的目光。
原先牢牢捂在賣藥郎耳朵上的雙手,由於觸碰到自鬢間散落的淡茶色長髮,微涼微癢的觸感讓細小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下,捂的力道也沒有原先那麼嚴實了。到後面,說著說著,右手食指甚至無意識地曲起來,勾過一縷冰涼涼的長髮,在指間繞了繞。
「怎麼說呢——從剛才的情形中,我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自己身邊的情況……我突然想到,呃、我身邊也有這樣的兩位夥伴,他們就像這兩個王子一樣,表面看起來針鋒相對,水火不容,但是現在再仔細想一想的話……有沒有可能,他們倆其實也是發自內心地,互相欣賞著呢?就是……其實也在想著,要珍愛彼此、守護彼——」
「——閉嘴!」九命貓整個貓瞬間暴怒地跳了起來,幾乎是用咆哮的音量:「給本喵收起!你那愚蠢荒謬的!大膽想法!」
傅小昨被吼得整個人都是一抖,差點扯到了手指上在繞的賣藥郎的頭髮。
默默目送著那只徹底炸毛暴走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她又意識到什麼,猶帶著點希冀的目光,可憐巴巴地無聲投向了尚且留在原地的少年。
「對不起,主人,我實在、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犬神少年在她這副目光下晃了晃身子,一臉遭受到重大打擊的神色,轉過身時,腳下甚至不穩地踉蹌了一步,然後便耷拉著耳朵,滿身失意地離開了現場。
傅小昨默然良久,悻悻鬆開了捂著賣藥郎耳朵的手。
很快,對方涼涼的話音便隨之飄蕩在空氣裡:「——果然不當講呢。」
「......我只是抱有著一點美好的幻想而已,有什麼錯嗎!?」
賣藥郎沒有再講話,許久以後,只意味不明地微微搖了搖頭,便靜靜站起身來。
「啊,你要回去了?」傅小昨連忙蹲下身,小心探出腳往下爬:「那我也回房間睡覺去。」
結果,她剛爬進第一節抽屜,對方就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把她連人帶抽屜一起推進了藥箱裡頭。
坐在箱子裡頭瞪著眼前的木板,傅小昨一時間簡直感到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喂——!」
——什麼啊?他這是被那倆幼稚鬼王子給傳染了嗎?明明前幾天都沒有這麼氣人的!
很快,餘下幾格抽屜被闔上的動靜也隨之響起,整一方空間輕微晃動了下,其後便是那種熟悉的木質與衣料摩擦的聲音,再次於耳邊響了起來。
百無聊賴地坐在裡面,傅小昨忍著犯困,隨便找著話題:「所以啊,你到薔薇島去到底是想幹嘛啊?神神秘秘的……」
「你不是說了,去送死。」
——是在下輸了。
「......哼,你想得美!」
——大招都還沒讓你放過,哪能那麼容易就讓你死?
第30章 第30隻妖•怪島
「啊, 這裡就是薔薇島了嗎?」
傅小昨踮著腳攀在欄杆上,望著眼前這片自海水退卻之處延伸開去的地域,忍不住暗暗咋舌。
真是一個怪地方——
由於先前海坊主提醒過他們, 薔薇島快要到了, 她才站在這兒等著看。結果,明明上一秒鐘眼裡還是望之無垠的海面, 下一秒鐘, 船卻在一處岸邊緩緩擱了淺——這整片陸地都像是憑空出現一般, 亦或者, 他們是穿過了某種類似於掩映結界的所在, 才讓這片陸地現了形?
從眼見景象初步估量,這個島本身倒是並不大,只不過從週邊上看,蓊鬱的草木樹叢遮擋住了一切往裡窺視的目光,就差沒讓人覺得,這只是片純粹的植被林了。
——裡頭到底是什麼樣的啊?海坊主想要給的是又怎樣的「歷練」?甲板上眾人面面相覷,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只好向海坊主本妖求教去了。
「......薔薇島存在之初, 其實是某位陰.陽師於多年前, 所劃設下的一所結界, 可進難出。」在一眾矚目下, 海坊主沉聲介紹道:「其後衍變至今,島上共分七域,各受七方妖怪勢力的掌控。外來者進入島內, 需得獲得島上妖怪的認可,才能被結界放行出島。」
一眾船員聽著這滿滿「奇遇」即視感的介紹內容,不少人心裡,居然生出了幾分躍躍欲試的好奇心。
這主要還是由於這些天下來,海坊主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就是「不害人的好妖怪」,而且他們現在這情況,說白了只是出於兩位王子鬧的烏龍——是以,眾人下意識裡便覺得,這位「好妖怪」應當不至於會過於為難自己。
甚至,在得知船上搭了整整七名妖怪以後,這麼些天的緩衝下來,他們幾乎已經要成功催眠自己——也許大部分妖怪,都是不會想要害人的呢。
然而,傅小昨對升級流絲毫不感興趣,此時也生不出任何中二熱血感,事實上,她滿心只記得賣藥郎說過的話:
「去到薔薇島便再也無法回歸人世。」
含著種種顧慮,她一股腦地問了出來:「——能不能請你說清楚一點,七種妖怪分別是什麼妖怪?我們難道要一個一個進去?怎麼才能獲得他們的認可?如果一直出不來又會怎麼樣?以前進去的人裡,通過試煉的比例有多少?」
她問了這麼一大堆,最後給出回答的,卻是海坊主以外的另一道聲音。
言聲溫潤,笑語盈盈,尾音處的語調,總有幾分使壞一般的上挑:「哎呀,懷有好奇心的少女,果然也是很可愛的呢。」
黑羽昭戶歪著身子倚在對面的欄杆上,拿手中的摺扇抵著下巴:「只是,你的這些問題,這位大叔是不會回答你的,'自行瞭解情況,也是歷練的一部分。'——嘖嘖,真是太敷衍了。」
壓低聲音學著海坊主的語氣,他嫌棄地搖了搖頭,而後又於嘴角處,重新勾起一抹神神秘秘的壞笑:「......不過,小生倒是可以回答喲。」
——什麼意思?
傅小昨心裡泛著股怪異,就聽他繼續悠悠說下去。
「七種'妖怪',這種說法其實是不準確的。現在這島上的居民,本來也都只是普通的人類,由於各種原因,他們沒能進入正常的輪回,但卻也沒能墮為完全體的妖怪,最後只能成為——」他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找到了合適的字眼:「活死人。」
活死人?傅小昨心裡首先冒出的是各種喪屍電影裡的群演模樣——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遊戲裡,應該是沒有那種玩意兒的吧......?
「嘛,我自己是比較習慣這麼叫的啦,」黑羽昭戶說到這裡,散漫的笑意變得有幾分意味不明,「但是,你身邊的藥郎君,可能會更喜歡稱他們為——物怪。」
——what?
傅小昨整整愣逼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你是說......這個島上,全部都是物怪!?」
exm?原來賣藥郎真是來送死的嗎!?他那把退魔劍再厲害,也絕對砍不完一整個島的物怪吧!?
在她「你怎麼能這麼無理取鬧」意味的控訴目光下,賣藥郎背著藥箱靜靜站在那兒,面上神色冷冷淡淡,連一絲愧疚反省的意思都沒有。
反倒是黑羽昭戶一副被逗樂的樣子,噗嗤笑道:「所以很難回答你,'他們是什麼妖怪',因為,他們並不是特定種類的妖怪。其次,島裡有七域,在任何一域獲得認可即能被放出結界,因此無需依次進入,只用分成七隊,各自選一域進去就行。不過當然啦——」
他這樣說著,語氣突然變得很無辜:「在海坊主的遊戲規則裡,需要受到懲罰的只有兩位殿下,所以,其實你們等在這裡不進去,也無妨的哦。」
「逆賊慎言!」船員裡一位佑二王子的隨行近侍,頓時吹鬍子瞪眼地喝道,轉而朝向兩位王子,痛訴衷腸:「殿下請放心,臣等必將誓死追隨殿下身旁!」
兩位王子自日前清醒過來至今,便始終處於一種強當對方不存在的極度尷尬境況,這時也不由雙雙為這份赤誠忠心而動容。
顧不上看那廂的君臣情深,傅小昨牢牢盯著黑羽昭戶半張面上那頗為詭譎的笑意,心中怪異更甚:「......你還沒說,要是在選中進入的一域裡,沒能獲得認可會怎麼樣?繼續進入下一域,直到成功出島為止嗎?」
「哦?小生竟忘了說麼。」書生青年乍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語氣:「那倒沒有這麼複雜呢,獲不得認可的話,所選之域即成葬身之地,沒有機會再進下一域了喲。」
傅小昨:「......」
——喲你個頭。
——好想打他是怎麼回事?
一眾忠心耿耿的船員,也是倏地沉寂了一瞬,然後第一時間以難以置信的目光,望向一旁的海坊主以求確認。
不要說他們,傅小昨也有些接受無能,尤其看著那邊海坊主還是一副大方默認的態度——
#@海坊主 海坊主你怎麼了?難道你也有哪裡壞掉了嗎!#
正努力忍著只在心裡默默刷屏,而沒有在嘴上大喊出聲,傅小昨就聽到那邊黑羽昭戶莫名一派滿足的語氣:
「嘛,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回答你的最後一個問題吧。以往進入歷練而成功出島者中,至今為止尚無一名人類,就我所知,妖怪倒是有三名,分別是,小生自己,秀樹,以及這位和尚大叔——海坊主。」
——
在秀了一波存在感以後,黑羽昭戶與黑羽秀樹兩人,便各自選了一域的路口,瀟瀟灑灑進了薔薇島。據說那分別正是他們曾經進過的一域,這次兩妖回來,也只是想要探望故交舊友來的。
徒留剩下船員不知所措呆滯原地,眾臉懵逼。
良久,雅一殿下難得莊穆許多的語聲,打破了此番沉寂:「佑二,我們兩個進去,其餘人等,共候於此地。」
「殿下!」
「萬萬不可!」
被點名的佑二殿下皺眉看對方一眼,很快再度嘲諷地嗤笑了聲,卻是面向身前一眾著急惶恐的從屬:「無論父王今後如何抉擇,繼承大統者,必為我二人之一。君令在前,諸位何敢不聽?」
一眾船員淚汪汪地跪了一地,紛紛痛呼三思,兩位王子卻置若罔聞,視若無物。兩張肖似的年輕面龐上,俱是一派優雅尊貴,大義凜然,雙雙負著手,不緊不慢地朝著船下走去,經過欄杆邊上時,微微頓住步伐,淡定沉穩地側過頭看過來:
雅一殿下:「人妖雖殊途,但此番災劫,乃因我二人之疏忽而起。」
佑二殿下:「諸妖,你們亦在此等候即可,不必跟隨本殿同往了。」
這廂傅小昨聞言,忍不住一臉莫名其妙:「……我們本來就沒想跟你們倆一塊兒進去呀?」
「……哼!」——x2
怒氣衝衝拂袖而去的背影。——x2
默默目送兩位王子雙雙進入同一域的入口——此前兩人經過一番爭執,最後「勉為其難」之下決定「同進同出」,代價是需要接連獲得兩域的認可——傅小昨才看向了一旁的賣藥郎。
「藥郎先生……你真的非要進島不可嗎?」她話裡幾乎有些歎息的意味。
賣藥郎始終靜靜望著海面的沉靜目光,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你,不必——」
「啊!」傅小昨話音響亮地感歎了一聲,見那雙眼眸無聲垂下轉了過來,便用著當初重逢時,求他讓自己「搭箱」時一模一樣的語氣,誠懇乖巧地說道:「那把我也帶上吧!」
秀麗的眉眼間依舊是無聲的淡冷,他就這麼看著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被這冰涼涼的眸光注視著,想到什麼,那張玉致秀白的小臉上微微笑了下:「嗯,我可以待在箱子裡面,絕對不會吵你的。」
悠于 2018-7-14 07:26
第31章 第31隻妖•商定
傅小昨曲起手指, 在腰間荷包的口子邊緣篤篤篤輕敲了三下,這是她跟鐵鼠在之前約定下來的交流信號。
整個荷包鼓鼓囊囊,布料間微微蠕動了下, 然後就見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從中靈活躥出, 落在地上,頃刻化成一名身穿淺黃僧袍的光頭小和尚。
他一本正經地合掌, 朝傅小昨施了一禮:「阿彌陀佛, 小昨施主找小僧有何事?」
「鐵鼠小師傅, 」傅小昨有樣學樣地也回了一禮, 「你剛剛在裡面應該已經都聽到了吧?我們幾個等一會兒要進去薔薇島裡面, 你就自己留在外面啦,好不好?」
鐵鼠眼中頓時一派困惑愕然,似乎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做出這種決定:「小僧不用進去嗎?這是為何?」
傅小昨語重心長地歎了聲氣:「你得幫我們看管錢包嘛。要是我們全都進去,到時候出不來的話,這些錢就只能永遠留在裡面了,你想想看,難道忍心嗎?」
聞言及此, 小和尚乍然陷入了一陣頗嚴肅的深思, 許久以後, 一張光溜溜的正太臉上, 浮上些許切實的發愁,看向她的眼神裡也滿滿盡是擔憂:
「可是,小僧自己呆在這裡……這些錢要是被他們搶走了, 那該怎麼辦呢?」
這些天來他已經知道了,如果不是呆在傅小昨身邊,自己就算站在金幣之輪上轉再多圈,天上也不會下錢雨的。
現在他若跟傅小昨分開,雖然對方把之前的錢全部留給了自己,可這些錢一旦被其他人搶走,那可如何是好啊!?
雖然這話裡沒有指明「他們」的範圍,但是船上一眾被兩位王子狠心拋下的留守船員,瞬間還是紛紛憤慨非常,各自深覺受到了人格上的羞辱——
他們哪怕是窮瘋了,也不會到妖怪那裡去搶錢的好嗎!?
「嗯,這個問題的確是有點麻煩呢……」傅小昨深沉狀點了點頭,湊近一些,神神秘秘地告訴他:「你可以呆在那邊那個妖怪的身邊,他也是個和尚。看在大家都是出家妖的面子上,他應該會保護你的。」
如此又沉思了幾秒,鐵鼠終於以著一副臨危受命的莊嚴感,鄭重緩慢地點了點頭:「好,小僧知道了!」
傅小昨欣慰地微微一笑,解下腰間的荷包遞過去:「那麼,守護家產的重大任務就交給你了。順便,之後可能還要再麻煩你幫個忙——」
小和尚眼睛都不眨一下,認認真真一字不落地聽清她在自己耳邊的一頓竊竊私語。
起初,澄澈雙眸中尚有幾分對其內容難以理解的惑意,其後又仿佛想到了什麼,那絲困惑便隨即轉為恍然,他就此再度合掌,頷首道:「阿彌陀佛。」
——
海坊主眼看那名小和尚抱著懷裡的荷包,在自己身邊肅然坐定,一雙渾圓的魚眼默默瞅了對面半晌:
「……這位施主,你先前拒絕跟之前兩位施主進島,怎麼現在,又要跟自己的同伴進去呢?」
一旁的賣藥郎從先前開始便始終默默看著她,不曾言聲。
傅小昨無辜攤手,語氣裡頗無奈:「其實我也是沒辦法,這邊這位藥郎先生,他在我們整個隊伍裡面是最高的配置,最粗的大腿,迫於形式我不得不努力抱牢他,而且不僅要自己抱,還要拖家帶口地抱……」轉眼看到身邊兩隻巴巴的神色,她又頓時話音一轉,神色一肅,「再說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伴進去送死,這像話嗎?」
海坊主沉吟了一會兒,斟酌著再問一句:「那又是為何,在其餘的三名同伴裡,你只向其中一位徵求了意見,讓他留在島外,卻不曾向另外兩位問過一聲,便默認他們一同入島?」
傅小昨聞言頓時愣了愣,她的確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之前作出決定時,也只是本能地那麼做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的確應該先問一下犬神跟九命貓他們自己的意思——
「呃、這個嘛,我只是下意識地這麼認為啊——要是離開了我的話,他們兩個怎麼活得下去呀——哈哈……」她猶豫地琢磨了一陣,窘窘地強笑著看向身邊,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對不對?」
犬神少年眸光熱切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恨不得當即在身後變出條尾巴來朝她搖個夠,眉眼間神色意味一目了然——對對對!你可愛你說什麼都對!主人永遠都是對的!
九命貓卻低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死死盯著甲板上不知名的一點,兩隻耳朵越來越紅,越來越紅——最後「噗」的一聲,頭頂冒出了一雙顫顫尖尖的貓耳。她就這麼頂著雙貓耳朵,小聲地恨恨道:「……白!癡!」
——
解決了心中的疑惑,海坊主點點頭,一副要下結論的架勢:「四位既然要同入一域,那麼按照剛才那兩位施主的方案,你們就需要——」
沒等他把話說完,傅小昨就立馬打斷了他:「且慢!我們的情況跟那兩位元王子根本不一樣!他們倆沒有經過之前的考驗,來到這裡是接受懲罰,我們幾個可不需要受罰啊!」
這樣說著,她伸手指向身邊的犬神跟賣藥郎,理直氣壯:「而且,你別看我們隊伍裡面足足有四名成員,看起來好像很強的樣子,其實真正能打的,就只有他們兩個而已!」
剛把一雙貓耳朵憋回去不久,九命貓小姐聞言整個貓呆滯了一秒鐘,瞬間就要暴起跳腳,被她給拼命捺住了。
「而我們倆,陪著一同進去,只是不忍心看著同伴孤身奮戰罷了!這種情況之下,你如果還要我們連闖四域,那就壓根不是歷練我們了,完全是要打擊我們妖性中的真善美啊!」
海坊主默然許久,沉聲道:「……依施主之意,又待如何。」
「依我看,就進一域,讓我身邊這位藥郎先生意思意思過個癮就好了。我們三個只是跟著他,什麼也不幹。」傅小昨說著又想到了什麼,體貼地補充道:「有必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假裝四處看風景,能不打架,就不要打架了!」
身週一眾船員俱是滿臉無語。
——還有這種操作?原來還能討價還價的嗎?
事實上,傅小昨決定跟海坊主這麼掰扯,也是經過考慮的——
剛才從黑羽昭戶口中得知進島歷練失敗的後果之後,她便一直在介意一個問題:對比起遊戲中的人設,這個世界中的海坊主,難道真的有ooc到這種程度嗎?明知道進島以後,極大概率是死路一條,他也堅持要面不改色地逼人入島?
——傅小昨仍然是出於直覺地,不願意去相信這種可能。
從海坊主出現至今,考驗本心、迷路指航、乃至現在寸步不離地守著這艘船,一路「護送」到薔薇島——在這一切行為中,都是可以看出他的善意的。
兼之,得知海坊主自己也曾經是進入過薔薇島的倖存者後,她大膽地猜測,現在對兩位王子的「懲罰」,在海坊主自身的價值觀中其實仍然屬於「善」——也許曾經在島上的經歷讓他有過意義非凡的收穫,而這份收穫在他看來,值得讓兩位王子冒上失去生命的風險去追尋——於是,這種善良便不再能夠以人類的綱常情理去輕易理解。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每每碰到遊戲中存在的「式神」,傅小昨都曾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告誡過自己——不要以虛擬資料中的刻板設定,去單薄片面地定義這些真實存在著的完整個體——但是在這種前提之下,經過種種考慮,她依然不想去懷疑眼前這個魚頭怪的「溫柔」本質。
——雖然,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這可以說是一種頗為殘忍的溫柔了。
那廂聽她嘮完一通的海坊主就此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點了點頭:「……不無道理。既然不是來接受懲罰,我便也沒有權利管束你們。」
傅小昨頓時無聲微松了口氣:「那我們現在可以在剩下的三域裡,任選其一進入了?」
那顆敦實圓胖的魚頭在脖子上左右搖了幾下:「不是三,是兩域。」
「唉?」傅小昨愣了愣,立馬回想一番——黑羽昭戶和黑羽秀樹各一,兩位王子共二——「不是還剩下三個嗎?」
「這裡之所以被稱作薔薇島,是由於裡面有一座薔薇城堡,也即七域中的最後一域,位於整個島的中心。」海坊主緩聲解釋道,「傳言,這個結界的成立之初,即是為了禁錮那座城堡中的東西,其餘六片區域圍繞其外,則是逐漸衍生而成的格局。要想去薔薇城堡,得獲得其餘六域的認可,才能被放行。」
——那不是需要連闖七域?
——得把整個副本都打通……
——賣藥郎需要放幾次大招啊!
這麼一想,傅小昨第一時間默默在心裡畫了一個叉:
#不存在的。#
第32章 第32隻妖•入域
傅小昨拉著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 跟賣藥郎一起進了薔薇島。
由於海坊主不肯再多透露島上的資訊,所以,他們在剩下兩域中任選其一而入, 也只是純粹通過點兵點將點出來的結果。
事實上, 傅小昨甚至懷疑——賣藥郎自己對島上的情況也不太瞭解——他很可能只是知道這是座物怪之島,然後就這麼傻白甜直衝衝地來了。
——
「藥郎先生, 你想要斬除物怪, 這當然是好事, 但也不能這麼衝動的嘛。這次就算是第一次, 我們就陪你犯傻一回, 以後要是再碰到這種情況的話,你還是謹慎地再三考慮一下比較好,你說對不對?」
「你是不是在想——'又不是我讓你們跟進來的'——可是我跟犬神的命都是你救的,而九命貓的命是我救的,於是歸根到底,我們三個的命都是你救的。呐,雖然不知道你們人類是怎樣,我們妖怪可是很講情義的, 眼睜睜看著你這麼不顧後果地一個人闖進島裡來, 我們良心上怎麼可能過得去呢?你說對不對?」
「總之, 這次進來, 你就當體驗一把斬殺物怪的快感好了,我們斬完就溜。嗯,我們四個齊心協力, 過一關應該總是可以的……妖狐,白狼,海坊主,他們三個只是SR,都可以單挑這個副本,你可是SSR,肯定沒問題的!不過還是那句話,我們最好是可以和平闖關啊,能不打架就儘量不要打架了……你說對不對?」
……
兩側盡是蓊蓊鬱鬱的叢林草木,傅小昨埋頭跟在賣藥郎背後,一邊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連一眼也不往四周瞄,一邊嘴裡碎碎念個不停。
她這麼嘰嘰咕咕地念了一路,除了一左一右跟在身後的犬神跟九命貓,在每句「對不對」之後會乖乖默默點點頭,身前的賣藥郎並沒有給出過任何回應。
不過,傅小昨本來就也不是想要得到什麼確切的回應,她這麼嘮嘮叨叨,其實只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從進島以來,沿途就都是密密麻麻的叢林,除了他們行走之間窸窣的腳步聲,四周連哪怕一絲絲包括鳥叫蟲鳴在內、任何其餘活物所發出的動靜都沒有——乃至連每一棵草木的每一片葉子,都是靜止的,仿佛連風也不會在這裡駐足。
某種情況來說,未知反倒成了最恐怖的事情。每走一步都要擔心下一秒鐘,不知哪個方向就要襲來物怪的一擊。
於是,走著走著,原本四人並排前行的隊伍,不知何時就已經漸漸走位成了三角形,傅小昨默默認慫地窩在了被三角方陣包圍著的最裡頭。
要不是有點不好意思,她其實更想向賣藥郎提出來的是:能不能讓她躲進箱子裡去?
東拉西扯地獨自尬嘮了半天,她已經有些詞窮了,這時想到箱子,就下意識抬眸過去看了一眼。
結果就是這一眼看去,傅小昨暫態驚悚地把眼睛瞪得渾圓——身前的賣藥郎不知什麼時候竟默默停下了前行的腳步,於是,在這步伐完全來不及收的當口,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藥箱,眼看下一秒鐘就要直直撞上自己的腦門。
「嗷——!」
她嘴上本能地慘叫出來,但其實倒並沒有切實地撞上去。最後時刻,身後兩隻一妖一邊拉住她的肩膀,把她慣性往前沖的身形給止住了。
整個妖後怕了一會兒,傅小昨見賣藥郎在身前直直站著不動,心裡又泛起些許不對勁,猶豫著小心翼翼地從他背後探出腦袋去:「……藥郎先生?怎麼了?」
卻見於身前數米外,一片看起來與其他地方沒什麼特別異常的灌木叢前,有個通體白色之物,擋住了他們前行的道路。
——第一隻怪終於出現了嗎!?
傅小昨心裡下意識地閃過這個想法,但是再仔細一看,卻發現那東西只是一頭石獅子。
雖然很奇怪,這個地方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東西,但意識到暫時還不用戰鬥,傅小昨終歸還是微微松了口氣。
身前的賣藥郎可能也是想到了這點,此時便重新邁動腳步,朝那座石獅走近過去,直到停在據它一米遠處。
傅小昨見他默默盯著那東西不言聲,面上神色淡淡冷冷也看不出什麼異常,於是在他背後又縮了會兒後,便忍不住好奇地上前去一些,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那塊突兀出現的石像。
整頭獅子的造型做工遠遠稱不上精細,顯然不是什麼名家手筆。而從材質上看,相比起一般石獅由整大塊岩石雕刻成型,這一座倒更像是用某種細沙粉狀的材料堆疊而成,整體呈現出一種細膩勻稱的灰白色。
傅小昨越打量越覺得怪異,正想再湊上前去一些,一道沉沉的聲音便如鐘鳴一般,從面前傳過來:「哪裡來的小矮子——滾出去!」
「……」
被這當頭照面的人身攻擊懟得一呆,直到犬神和九命貓擋到自己身前,傅小昨才慢了好幾拍地反應過來——剛剛是這個玩意在說話嗎?
這麼想著,她又從身前兩妖中間的空隙裡,不確定地看過去,正好對上石獅面上空洞的瞳孔。這次,她清楚看見了對方嘴部的開闔:
「小矮子。」
——天啦嚕!原來真是第一隻怪!
在心裡嚎完一嗓子,她才意識過來一個問題:自己剛剛,似乎、好像,接連受到了兩噸嘲諷。
這麼回過神來,傅小昨當即於嘴角處,挑起一抹狂狷邪魅的冷笑:「你——你已經死了。」
說完,她便一手拉著一個,揪著犬神跟九命貓,一起往後乾脆俐落地跳了一步,口中清聲斷喝:「關門!放藥郎!」
賣藥郎默默垂下眼眸,目光冰冰涼涼地注視著她。
想到什麼,傅小昨又了然地啊了一聲,從身後背著的小包裹裡掏出個東西,一邊朝他拋過去,一邊抬高右臂,五指張開成掌,隔空對準他,神情堅毅,話音果決,擲地有聲——
「封!印!解!除!去吧!賣藥郎!」
賣藥郎看著手中接握住的退魔劍,秀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意味不明。良久,才聽他緩緩開口道:
「能不打架,就,儘量,不要打架,了。」
輕鬆過濾掉對方平無起伏的聲線中,那股絲毫不加掩飾的嘲諷意味,傅小昨一臉欣慰地點點頭,對曰:「很好,難得你能把我說的話聽進去。但我剛剛還忘了補充一點:此一時彼一時,是可忍孰不可忍。」
聞言,半晌,青年沒有再說話,只是面上頗莫測地微微搖了搖頭。他上前一步,握著退魔劍的左手平舉至眼前,淡冷眸光中再次透出些許孤絕之意。
朝著面前的獅像,他一字一句地定聲道:「不該存在于人世之物,你的真與理,請一一道來吧。」
——
傅小昨深刻懷疑,自己這一行隊伍,很有可能運氣爆棚,選到了個簡易模式的送分副本。
因為,經過賣藥郎剛剛那麼一問,這座石獅居然就毫無保留地,當真把自己的家底給掏了個精光。
原來,它起初只是被築以鎮守這片地域的石像,其後沾染上堅守本域的執念而墮妖,一直以來,都致力於阻止外來者擅入此間。
清楚看見退魔之劍的劍鞘上,三齒逐一閉上,傅小昨當即握拳在邊上搖旗呐喊:「嗨呀!多麼淺薄無知的形真理啊!藥郎先生加油!一刀砍爆它!」
然而,那廂賣藥郎面上卻有幾分深思,他盯著那座靜立原地不逃不避的石像許久,才緩緩抬起右手,蒼白指間牢牢握持上劍柄:「……以這份形真理,拔出退魔劍,將汝斬除。」
——幾乎是在劍身觸及石像的一刹那,整個獅像便轟的粉碎開來,萬千灰白色的齏粉,就此紛紛揚揚鋪灑了一地。
「哇啊!厲害厲害!」
傅小昨超級給面子,第一時間就在旁邊啪啪啪拍起了肚皮(劃掉)鼓起了掌,同時笑眯眯地看著他:「——果然跟著藥郎先生走是正確的選擇呢,退魔劍居然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好不好玩?開不開心?」
默默看著地上的殘跡,賣藥郎神情中初初有幾分怔愣,而後卻是一派沉凝。
眼見那副樣子,傅小昨不由一愣:「……有什麼不對嗎?」
對方沒有答聲,倒是她身邊的九命貓帶著點納悶地開口嘟囔起來:「這麼簡單就完了?一動不動站著讓人隨便砍,也太容易對付點了吧……」
——是由於斬殺得過於順利,所以才覺得奇怪嗎?
可是傅小昨知道,一旦被找出形真理,退魔劍的威力對於物怪而言,的確是堪稱秒殺級別的必殺招。
在之前某日裡,小天平們偷偷摸摸把藏在箱中暗格裡的退魔劍拿來,想要交給她保管。彼時出於奇怪,她努力跟它們進行了一番抽象唯心的交流,然後才基本確定下來——
正如她曾經所猜測的那樣,賣藥郎此前從未成功使用退魔劍斬殺過物怪,言則,在這個世界裡,他要發揮退魔劍的威力,的確需要耗費「鬼火」。
也就是說,現在這座石像,應該是賣藥郎斬殺的第一名物怪——事實上也正是抱著這一顧慮,她才會跟隨一同入島。
——那麼,難道是首度成功使用了退魔劍,一時間驚喜得回不過神嗎?
可是,眼下看著對方始終垂眸盯著地上的凝重神情,她心裡又總有些怪異,隱隱覺得自己漏過了什麼資訊。
……等一等。
不對。
跟著一塊兒盯著那堆齏粉半晌,傅小昨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
從剛才以來,她似乎就陷入了一個誤區——
在島外的時候,黑羽秀樹曾經暗示,這個島上全都是物怪。所以,剛剛在見到這座石獅妖怪的時候,她心裡也就下意識地就將其視為了「物怪」。
可是,從它自己剛剛所提供的「形真理」看來,這石像分明只是一隻普通的妖怪,並無任何沾染上「執怨」的痕跡。乃至從頭到尾,它雖然都堅決表示要阻止他們進入此域,但實際上,卻始終沒有採取過懷有實質惡意的行為。
這樣考慮下來,傅小昨便覺得,如果自己沒有猜錯,那座石像不僅是一隻普通的妖怪,而且應該還是屬於最低等級別的一類妖怪——原本無生命的物品,僅僅因為機緣巧合地沾染上一分人世的因果而墮了妖,其後也只是為了那份因果而存在於世,甚至可能連完整獨立的思維想法都沒有。
——說白了,放在遊戲裡應該就是張N卡。
於是,現在的情況就成了:分明不是物怪的妖怪,卻又確實被只能斬殺物怪的退魔劍給斬除了……
想到這裡,傅小昨已經覺得腦袋裡一團亂麻。她正想朝身前某位大佬求助,便見對方的目光已從地面上石像的殘痕中移開,轉而抬起眼,看向了前方。
跟著看過去,便見賣藥郎所看向的,赫然是先前被石像阻擋著的,那叢密密麻麻的灌木林。
對了——傅小昨突然再次回想起一點——那座石像之前說,它的職責是鎮守此域,阻止外來者進入。
——阻止進入。
……及此,傅小昨微微瞪大了眼,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之前,他們走了那麼久,都沒有撞過一隻怪,該不會是因為......其實還沒有正式進副本……吧?
莫非這片灌木之隔,才是這一域真正的入口?
隨著「錚」的一聲清響,賣藥郎歸劍入鞘,原本凝著沉肅的眉眼間,已重新歸複徹底的冷靜:
「沒有,這麼簡單。」
第33章 第33隻妖•骨城
傅小昨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證實, 他們之前的確還沒有正式進入副本。那座石獅所鎮守之處,才是此域真正的入口。
整個小隊伍甚至還沒能穿過灌木林,只是堪堪走過石獅原本所在的位置, 下一秒, 眼前所見與身周所處,便已瞬間徹底大變——密密麻麻的樹木叢林, 竟乍然轉換成了一派人世的都城景象。
傅小昨整個人都懵逼當場——不僅僅是因為這種堪比穿過傳送門一般的玄幻即視感, 更由於眼前具體所見之怪異詭譎。
各式攤販行樓, 鋪滿整條長街, 鱗次櫛比, 酒旗招展。傅小昨先前曾與犬神跟九命貓他們走過不少城鎮,但還沒有見過哪裡的繁華程度,可以與眼前所見相媲美。
要不是看到身邊幾個都還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邊上,傅小昨幾乎要錯覺,自己又是無故穿越到了某座大型都城的商業街……
而怪異之處就在於,眼前的每座行樓、每個攤販、地面上的每一塊磚板、乃至排列在街道角落的每一棵樹木——所能看到的每一樣東西,全部呈現著一種單調統一的顏色,正是先前那座石獅材質的灰白色調。
極目所見, 盡皆是鋪天蓋地的灰白蒼蒼, 任憑何其熱鬧繁華的長街, 也愣是由此顯出了幾分森冷之意。
而且, 最詭異的地方是,他們幾個憑空出現在這條長街的盡頭,除此之外, 整片視野裡竟再沒有其他的人影,仿佛這只是一片無人居住的空城死地,徒有一派繁華虛表。
「……怎、怎麼回事啊?」傅小昨忍著心裡一陣陣發虛,小心翼翼地問道。
除了暗暗提高警惕以外,沒有人能給出回答。
賣藥郎站在最前頭,傅小昨看不見他面上的神情,只見他原地靜立了幾秒鐘,然後便朝眼前的長街邁出步去。
傅小昨沒能夠及時跟上他,因為下一秒鐘,她就再次徹底懵逼了——
就在賣藥郎行動的同時,仿佛是被誰按開了無形的開關,眼前靜滯得堪稱死寂的長街,也跟著突然「活」了過來。
——「加賀將軍得勝歸來了!」
隨著一道長呼響徹上空,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倏地憑空出現了一眾形形色色的身影——吆喝販賣的小攤攤主、結伴同游的成群親友、忙碌麻利的酒樓夥計……摩肩接踵,好不喧囂熱鬧。
只是,待傅小昨看清,那每一位衣著各異行人過客的具體面貌時,她忍不住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明明談笑自若的大活人,仔細看去,卻分明是一具具行動自如的森森骨架。如若不憑藉各自穿戴著的不同衣飾,幾乎很難從哪一張張灰白色的骷髏面孔中分清區別。
——直到這個時候,傅小昨終於反應過來,在先前看到那座石獅乃至這條街道的時候,滿目的灰白色調給她產生的怪異感,究竟為何。
那種質感看起來,與眼前這些骷髏如出一轍……根本不是什麼不知名的石質材料,那些都是骨頭。
一時間,傅小昨幾乎要覺得,他們就此進入的,是一個純粹由白骨構築而成的地域。也即同時,她下意識地回想起還在島外船上的時候,黑羽昭戶所說過的那個詞:活死人。
——指的就是眼前這些行走的骷髏骨架嗎?
——
這些骷髏人,自出現在街上後,便各自流暢地進行著交流,仿佛本來就在此地活動一般——並且,無不是對站在街道盡頭的四道異己身影視而不見,好像當他們不存在似的。
賣藥郎在邁出一步後,便停下了腳,靜靜看著眼前突變的景象,久未言聲。
也許是回應剛才那聲不知名的長呼,一眾骷髏人暫態停下了原本在做的事,紛紛歡呼雀躍著,一股腦地朝同一個方向奔湧圍聚過去。
他們幾個現在站的位置,是這條街道的一邊盡頭,而那些骷髏所奔向的,則是位於長街相反方向的另一道入口。
眼睜睜看著一整條街的骨架撒丫子狂奔,是一種什麼樣的即視感——來往間無數紛揚著的塵土,就像從那一具具身體上撒落下的骨灰。
賣藥郎看著那些奔相走告的背影,腦中不知道想了什麼,數秒鐘後,便也跟著朝那個方向走過去。
傅小昨:「……」
她默默望著那道視野中唯一靚麗的冰藍色身影,卻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前去。
之前,犬神跟九命貓都分別跟在她後面,由於她步子邁得小,他們都得配合地走慢一些,這時卻見她久久站著沒有動作——
犬神不放心地上前靠近一步,在她身前蹲跪下來,同時也立即看清了她面上分明不自然的驚惶神色,開口時下意識小心地放輕聲音:「主人?怎麼了?」
傅小昨臉上目光微微發直,跟他對視半晌,口中才細細囁喏了幾下。
犬神幾乎要全神貫注,才能勉強聽清那被擠出來的、幾個可憐巴巴的零星字眼:
「我......我、腿軟......」
——
「……應該是一個姓加賀的將軍,在外面打了勝仗,今天剛好要班師回朝。」
「可能會從這條街進城,他們都在等行軍隊伍的到來。」
「啊,原來加賀還不是將軍。這次出去打仗,他只是一名小兵,但是對戰途中,敵軍跟其餘國家聯合暗通,設了圈套,結果幾名統帥的最高將領全都不幸身亡……在瀕臨全軍覆沒之際,加賀接連使用奇謀,不但帶領殘軍脫圍,最後甚至反撲剿滅聯手的幾路敵眾,反敗為勝。」
「前些日子戰況傳回來,他們猜測這個加賀率軍歸來以後,必定會獲得大肆提拔,所以才早早給他取了加賀將軍這個稱謂。」
牢牢抱著懷中纖小輕盈的身軀,犬神把聲音放得非常柔和,好像是要給她講睡前的床頭故事一樣。
傅小昨一邊把臉嚴嚴實實埋在他的領口上,一邊聽著耳邊勤勤懇懇的資訊彙報,由於不好意思一點反應都不給,遂彆彆扭扭地小小應了一聲:
「……哦。」
如此再過了半晌,她便聽見犬神說道:「來了。」
隊伍到了?
這樣想著,傅小昨第一時間想像出的畫面感是:成百上千、嚴陣排列、齊步前行的,骷髏兵。
——她默默把臉埋得更嚴實了一些。
又這麼裝了半天死,傅小昨就聽到身周的喧囂歡呼聲,突然較前熱烈了一些——她猜想,大概是那位國民英雄加賀將軍出現了吧——不過與此同時,犬神抱在她背上的手臂,也倏地緊了緊力道,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
「……嗯?」傅小昨好奇地發了個單音節以示疑問。
「主人……」少年清朗的音色微微有些壓抑:「這個加賀,好像有點不對勁。」
傅小昨聽他這樣講了,首先產生的想法不是「加賀怎麼不對勁」,而是——他是怎麼從一堆穿著一樣士兵服裝的骷髏裡,準確認出來這個「加賀」的啊?
默默給自己做了一番暗示鼓勵,最後終究由好奇心壓倒了畏懼感,傅小昨微微把臉側了一個角度,以著眼角餘光,朝身前那片浩浩蕩蕩行來的白骨軍伍,偷偷瞄過去。
——幾乎只瞄了一眼,傅小昨便瞬間找到了加賀的所在。也即同時,她理解了犬神口中所說「不對勁」的意思。
在滿眼蒼蒼骨色中,按駒行于行伍最前方的那一道身形,顯得格外迥異:飛揚驕傲的眉眼,志得意滿的神情,在他跟長街兩邊揮手時,還可看見其手臂上遍佈著的道道傷痕——
不同于身周的骷髏兵,這個「加賀將軍」,竟有著分明鮮活的血肉之軀!
而詭異的是,與加賀一同行進的那些骷髏士兵,以及身周這些朝他呐喊歡呼著的骷髏民眾,俱像是壓根看不出他跟自身的區別一般。
——
整條行兵隊伍花了老長時間,才穿過這條長街,向著盡頭之處的城門前進過去。
最初那陣子震驚感過去,傅小昨雖然仍還覺得十分納悶,但眼見一片密密麻麻活動著的灰白骨架,心裡已經再次生出了把眼睛遮住的想法。
但這次,她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便突然對上了轉過身來的賣藥郎的目光。
從剛剛默許犬神抱著自己行動以來,綴在兩妖邊上的九命貓小姐,便時不時地,就要間歇性發出一陣陣呵呵冷笑——而這一切,傅小昨都毫無壓力地全程無視了下來。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廂賣藥郎看著她的情況,昳麗的細長眉眼間,居然也頗嚴肅地輕輕蹙了蹙。
在那副冰涼的目光下,傅小昨莫名感到了某種驟升的壓力,然後便聽他沉聲肅然道:「……你的形體,是證明你真實存在的一部分。只需堅信自己為真實,眼前這些看不見你之物,則必為虛假。既是虛假之物,有何可懼?」
——說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聞言,傅小昨微微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破罐破摔,避開了那兩道涼意深深的目光,一扭頭把臉重新埋回犬神肩膀上,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我不管……我還是怕!」
第34章 第34隻妖•往復
四人(妖)小分隊就這麼默默僵持在了長街角落上, 氛圍莫名地有一些些微妙的尷尬。
鴕鳥狀地窩了老半天,也沒等到整個隊伍行動起來,裝死裝不下去的傅小昨只好重新把臉抬起來, 忍著心虛小聲地哼哼唧唧:「道理我都懂……可是, 膽小也是構成我的真與理的一部分......這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至此,她突然從心虛裡找到了一份底氣, 小幅度地撇了撇嘴:「而且要不是你非得進來, 我才不會在這種鬼地方的好嗎……」
言下之意, 潛臺詞即:
——我這個妖天生就是這麼慫, 你憑什麼接受不了?
——現在這樣還不都是因為你, 你憑什麼嫌我沒用?
不過,說著說著,話音裡的力度很快又再次弱減了下去:「當然了,是我自己跟著要進來的,這倒也沒錯,嗯……」
她就這麼顧自反復地,在心虛和理直氣壯之間,糾結轉換著態度。然而, 面前的賣藥郎卻沒有再對她的多角度辯解予以置喙。
事實上, 就在她說出那句「真與理」之後, 他面上一貫冷冷淡淡的神情中, 便微不可察地怔了怔,整個人都頗有幾分深思與沉凝。而後,他就這麼一邊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一邊眸光嚴肅地定定看著她。
只如此對視了兩秒鐘,向來沒有什麼堅定立場的傅小昨幾乎就已經想舉手投降了——「好好好,是我錯了,是我太沒用了,大佬。」
但就在她想出口服軟前,賣藥郎卻已經重新轉回身,繼續往前走去。
——嗯……
——這算是已經對她棄療了嗎……?
傅小昨一邊悄悄窩回犬神肩膀上,一邊不甚確定地想著。
不過,沒有了來自賣藥郎的壓力,身邊臭著臉的九命貓小姐,對於她來說就好應付很多。
看著那雙冷颼颼怒衝衝的貓眼,傅小昨甚至還生出了幾分逗弄她的閒心與惡趣味,當即乖巧巴巴地朝她伸出雙手去:「小九,來抱一個嘛——」
那廂少女面容上僵硬難看的神情暫態一頓,頓了兩三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向來飛揚驕傲的眉眼間,也隨即添了幾分無措的意味。
半晌過後,才聽她彆扭地小小哼了一聲,臉上頂著副「真拿你沒辦法」的嫌棄表情,動作有些不自然地就要伸手過來——
然而,眼看她手臂抬到一半,傅小昨又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有些恍然大悟的語氣:「啊,你要是抱不動可怎麼辦?還是算了,這種體力活動還是麻煩小哥哥辛苦一下好了!」
說完她也不去看對方臉上再次僵滯的神情,體貼地收回手,重新老老實實在犬神肩膀上趴好抱牢:「犬神你說對不對?」
之前聽了她的話還有些不樂意的少年,此時眉眼間已瞬間複又神采飛揚,元氣滿滿地應聲道:「嗯!」
「真乖!」傅小昨頭也不抬,伸出一根手指,往不知道哪個方向隨便一指:「我們這就出發!追上賣藥郎!駕——!」
「是!主人!」
被拋留在原地的少女,尚且機械地維持著半舉高雙臂的姿勢,整個貓面無表情地死死瞪著前方幾道逐漸與自己拉開距離的身影——尤其是某隻妖那顆憋笑發抖的腦袋,出口簡直有些咬牙切齒:「小、混、蛋……!」
——
重新把眼睛捂牢後,傅小昨對於外界資訊的感知,便再次依賴於犬神的即時轉播。同樣,由於看不見影響心情的事物,她也才得以冷靜地將這些資訊加以整合思考。
隨著時間過去,傅小昨逐漸意識到一個問題:這片地域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圍繞著那位「加賀將軍」為中心而展開。或者說,他們四位外來者所被展示呈現的,其實是這名加賀將軍的「個人傳記」。
概括來說,這位全名為「加賀一郎」的將軍,其一生可謂堪稱頗懷悲情色彩——
二十歲離開故鄉,正式從軍,熬了八年後終於在一次出戰中嶄露頭角——也就是此域所呈現的最初境況——其後,他接連獲得提拔擢升,並與當朝權臣世家之女順利結親,名利雙收,飛黃騰達,一時風光無兩。但好景不長,加賀妻家被查出了謀逆之證。他一介武夫,大字不識幾個,心思更是耿直,無故被推出做了替罪羊,乃至身處斷頭刑場之時,都壓根不知道是妻家勢力,把所有的罪證都嫁禍安到了自己頭上。
在加賀身亡近十年後,這件陳案終於被人推翻查明,始獲昭雪。但可悲的是,在這十年間,王室更迭衰微,彼時的妻家勢力現已權傾朝野,實權在手,早已成了名副其實的攝政王族。因此,哪怕當年的實情被揭露,也已動搖不了這份一手遮天的權柄根基,只能徒然為殘存的王室多添恥辱罷了。於是最後,所有罪惡的實情,終究被掩埋在了表面虛假的「君臣」平和之下。而加賀直到身處九泉之下,其姓氏頭上,也依然被牢牢釘有謀逆罪臣的頭銜。
——及此,這份個人傳記正式結束。
之所以說是「結束」,是由於傅小昨察覺犬神久久沒有再說話,同時也突然注意到身周所有的喧囂聲響都已湮滅成了完全的寂靜——她小心翼翼地從犬神肩膀上露出一隻眼睛,往身周瞄了一眼,這才發現——
綿延而去的長街,兩邊的酒樓攤鋪,滿眼蒼蒼的灰白色,四下空寂無一道人影……一模一樣絲毫無差,赫然正是他們剛剛進入此域時,眼中所見之景。他們所站著的地方,也同樣恰是最初長街盡頭的那個角落。
傅小昨回想起之前賣藥郎說過的話:虛假之物。
經過剛剛這段時間,她也已經意識到了,之前的所見所聞,應該都是此域所營造的「幻境」。可難道,連他們剛剛的走動也是錯覺?其實從頭到尾,他們幾個都站在這裡,根本沒有移動過位置嗎?
完全摸不著頭腦,傅小昨看向經久不曾言聲的賣藥郎,虛心求教:「藥郎先生,你看出來,這個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
賣藥郎靜靜看著眼前的長街,腳下沒有什麼動作,只是微微側臉,轉動眼珠,以一種頗彆扭的角度看向她:「……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認出,這是什麼地方嗎。」
——認出?
注意到他使用的字眼,傅小昨頓時感到有些怪異——難道她應該認得這個地方?可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的確是不曾去過與此類似的所在。
賣藥郎已轉回頭去,話音沉沉:「你若在雲蜀國被抓捕,最後,被押往的地方,就是這裡。」
……啊?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愣了幾秒鐘,才理清他話裡的邏輯,止不住感到有些荒謬般的難以置信:「你是說……這裡是,京都?」
——作為一個穿越自異世的「妖怪」,傅小昨身邊接觸相處的同伴裡:犬神在沒墮妖前,是土生土長於花名町的狗;九命貓在丟了作為物怪的一條命之後,對前塵往事已一概不知;而鐵鼠小和尚,自初初從寺院中出來後,也才於凡世歷練了沒幾天——
言則,他們這一夥妖怪,竟然沒有一個知道傳說中大名鼎鼎的京都,其面貌究竟為何。
——這tm就很尷尬了。
這麼尷尬了沒幾秒鐘,傅小昨又很快意識到不對:「可是京都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她指的是眼前鋪天漫地的白骨狀貌。
賣藥郎卻沒有繼續回答她的這個問題,轉而說道:「加賀一郎,十二年前因犯謀逆罪,被廢絀後處以極刑的大將,臨壽四十四歲。」
——十二年前……不是十年嗎?
傅小昨聽他突然轉移話題說了這麼一句,下意識地回想著剛才的「傳記」內容。
幾秒鐘後,她才突然想到什麼,整個妖仿若醍醐灌頂,驚呼出聲:「你的意思是,這個加賀一郎,是現實中真實存在過的人物?」
——沒有被否定反駁。
傅小昨再一次感到,自己腦子裡刮起了新一番的頭腦風暴:「也就是說,這個加賀一郎應該是在死後不甘冤屈,變成了物怪,而這片虛擬的京都,則是他以執怨所構建的幻境?」
——可為什麼要把一切都變成白骨?難道是因為心裡懷著怨恨,所以要把這片害死自己的地域,以及裡面所有的人物,都變成骷髏?
——那又為什麼不到現實中的京都去報仇,而只在薔薇島上營造幻境過幹癮?甚至在剛剛的幻境中,加賀一郎也是從始至終都沒有報仇的行為,反倒切實重演了一遍自己的悲慘命運。
——更奇怪的是,如果加賀一郎的確就是這片地域上的物怪boss,他又為什麼跟其他的虛假骷髏人一樣,對他們四個外來者視而不見?甚至幻境終了,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消失不見了。
傅小昨越考慮,越是覺得這個解釋中的矛盾漏洞之處甚多,然後,她就聽到了賣藥郎的答案:
「不是。」
「嗯?」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賣藥郎看著身前的長街,讓人瞧不見他面上的神色,只能聽見那緩緩的話音:「這片地域裡的物怪,不是,加賀一郎。」
傅小昨迷茫地聽他說完,迷茫地看他朝面前的街上走出一步,更加迷茫地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長呼緊隨著賣藥郎的動作,響徹半空:
「——加賀將軍得勝歸來了!」
——眼前的長街「再一次」「活」了過來。
第35章 第35隻妖•破境
「加賀一郎不是物怪……所以他也是虛假的?可為什麼只有他看起來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這場幻境又為什麼要呈現他的生平?」
傅小昨滿目迷茫地, 看著重新出現在面前長街上的一眾骨架民眾,先前的一幕幕絲毫無差地再一次於眼前上演。
犬神跟九命貓兩隻也滿臉愣逼。賣藥郎站在前方,默默看著眼前再次活動起來的景象、以及從長街另一頭隱隱壓逼而來的骷髏兵團, 一字未言。
傅小昨頭痛地把下巴搭靠在犬神的肩膀上, 糾結地捧著腦袋:「……我覺得吧,我們先不要管這個物怪是什麼, 首先——它既然是物怪, 那就肯定懷著某種執怨……而從現在這片幻境中, 加賀一郎這個角色的特殊性上看, 大致可以猜測, 這份執怨與加賀一郎有關……進一步可以推斷,這個物怪很大概率上跟加賀一郎關係匪淺……」
說到這裡,她輕輕揪了揪手邊犬神的頭髮:「之前我沒有看到,加賀將軍死的時候,他家裡人有沒有受到牽連啊?」
犬神認真回憶著回答她:「好像有人提到說,他在老家的時候父母雙亡,孤身一人才去從軍。還有他妻子的身體自幼不太好,兩人一直沒有子嗣。出事以後, 他的妻子依託娘家的勢力向王室求情, 最後得以免受株連。至於將軍府裡其他的上下侍從們, 都沒有能夠逃過一死。」
——妻子身體不好?
傅小昨頓時眼前一亮:「那他老婆還活著嗎?」
犬神有些猶疑:「這個就不太清楚了……」
那位名姓不詳的世家小姐, 在幻境中只是一閃即逝的配角。有關她的一切,都是從民間坊言中流傳出來的。
倒是賣藥郎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十分肯定確信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活得, 很好。」
花了兩秒鐘,傅小昨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即使是在現實的京都,這位加賀夫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就是說,是加賀一郎身邊親近的人不滿他的冤屈而心生執怨,從而為他墮妖乃至淪為物怪——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可除此之外,還有誰會如此執著于加賀一郎受冤而死一事呢?
——傅小昨已經完全摸不清頭續了,身前的賣藥郎也完全沒有要好心提供一點提示的意思,於是,她只能努力鼓勵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一起發動思考。
「……我們可是有足足三個妖怪啊,組團開黑居然連一關都過不了,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她簡直要忍不住嫌棄自己這個小團隊的平均智商水準了。
九命貓偷瞄到犬神面上困厄為難的臉色,頓時大受鼓舞腦子轉得飛快,搶答似的開口:
「笨蛋傅小昨!我們進到這裡來不是要斬殺物怪,而是獲得這個物怪的認可喵!這樣我們才能從這裡出去喵!所以現在的重點不是誰是物怪喵!而是它讓我們反復經歷這個幻境,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喵!」
她整個貓口齒伶俐得不得了,傅小昨幾乎被這一大通的超快語速給震懾住了。
「……對、對哦。」她傻眼地喃喃應了一聲。
說得居然這麼有道理嗎!?
就此拋開種種雜亂成一團糟的疑問,傅小昨突然之間覺得,整個局面好像倏地變清晰起來:
「這樣說的話,那我們完全不用去在乎這個物怪的身份了啊!只需要考慮它的執怨是跟這件事情有關,那要獲得它的認可還能是怎樣?肯定是要替加賀將軍報仇嘛!」
「——那就走吧。」
她這一陣擲地有聲的總結性發言剛完,另一道冷淡沉涼的音色,便毫無預兆地突兀接了上來。
直著眼看著前方那道已朝城門走去的冰藍色身影,傅小昨頭腦放空了好幾秒,才連忙催著犬神追上去——看見那副面容上一成不變的冷靜神色,她差點沒氣笑出來:
「喂!這位先生,請你老實說,你之前是不是自己也摸不著頭腦呢!?難怪一個人在前面裝了老半天的深沉,原來是想拾妖牙慧呀!」
看著對方腳下未停,只一雙細長眼眸無聲朝自己斜了一眼,傅小昨難得地一點也不虛,努力睜圓了眼睛瞪回去:「你瞅啥?當你眼睛有我大嗎?」
他又默默轉回了眼去。
傅小昨忍不住小聲哼了哼:「你可不要誤會了,現在的結論完全就是我們三個艱苦討論之後得出的思想結果,沒你的份的!」
見他「自知理虧」繼續「心虛」沉默著,傅小昨越加痛(yi)心(qi)疾(feng)首(fa)地碎碎念道:「所以說嘛,要不是我們陪著你進來,你怕是要耗在這個地方,像剛才那樣繼續發呆一輩子喲!藥郎先生,日後你可千萬不要忘記給我好好點贊啊!」
青年行動間神色始終未動,只微微闔了闔眼睫,嘴角那抹被勾勒出的暗紫弧度莫名顯出了幾分嘲諷:「……那就,等日後,再說,吧。」
——
要給加賀一郎報仇。
傅小昨想來想去,加賀將軍的仇人,就是將罪證嫁禍到他身上的妻家一族。可她又有幾分猶豫——幻境裡的這些骷髏都是虛假的,讓犬神嘗試了以後,她已經確定,用刀砍也好,用爪子撓也罷,都無法傷害到他們——那要怎麼才能為加賀一郎「報仇」?
傅小昨看著眼前的景象,再次發起了愁。
此時此刻,幻境已經演變到了加賀一郎成婚大喜之日——這也是那位加賀夫人唯一有出場的畫面。他們目前所處的地方,正是這戶世家的宅府大門前。精美珍貴的輦車已候在一邊,盛裝打扮的新娘正恭謹跪伏在門內堂前,拜別自己的雙親。
如果要付諸行動,現在就是最適合的時候——整個家族的人都聚在此處,見證著自己的家族,與當朝最為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將軍結為聯姻。
可是,要怎麼做呢?
傅小昨緊緊皺著眉頭,望著大門內跪伏在地不辨眉目的新娘身影——雖然她知道,就算對方站起身轉過頭來,也只能露出一張白骨森森的骷髏臉——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轉頭看向一邊同樣默默盯著門內的賣藥郎:「藥郎先生,我們要不要試著用退魔劍斬斬看?」
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她想到了在進入這片地域之前,所碰到的那一座石獅。
當時看來,那石獅分明不是物怪,卻被斬除於退魔劍下,再聯繫現在這種狀況,她突然產生了一個猜測——那座石獅,會不會也是由物怪幻化出來的虛假之物呢?
這片地域裡,除了他們四個以外,也許只有物怪一個活體——根本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妖怪——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那只物怪在背後操縱著。
而至於為什麼那座石獅能夠看到他們、這些骷髏人卻看不到他們,這則是她想不通的另一個疑點。
那廂賣藥郎聞言,神色未動,只微微點了點頭:「好。」
——啊?這就答應了?
傅小昨不由有些愣。據她所知,賣藥郎對於使用退魔劍,從來都是抱著相當鄭重的態度。而她剛剛也只不過是隨口一提,畢竟眼前這戶世家人口甚多,真要一個個斬過去,她的血條八成得被吸幹不可。
眼前賣藥郎一手抬高退魔劍至眼前,另一手已然握上劍柄。
——唉,這麼著急做什麼?就算真的要斬,不是應該先找齊形真理嗎?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聽他定聲道:「釋物之形,道物之真理。依憑這份形真理,釋放退魔劍,將汝斬除——」
劍出!
——喂!居然真的拔出來了!她是不是什麼時候夢遊了漏看一集?而且,眼前目標這麼多,到底要斬誰啊!?
過於震驚之下,傅小昨連自己再一次無聲無息中掉了五分之一血這一事實,都顧不上吐槽了。
三個妖俱是滿臉懵逼地看著賣藥郎,只見他手執退魔之劍,劍尖直指面前的豪門宅府內——堂前跪拜著的,新娘背影。
——哇!第一個就斬新娘啊?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
傅小昨眼睜睜看著那道劍光於半空微微抬高,下一秒鐘,作勢就要隔空斬下——
然而,就在那一秒鐘來臨之前,身邊一切的喧囂聲響倏地徹底消失了。同時,整一片骨色蒼蒼的世界,即像是碎裂開的觀賞玻璃球,一片一片地消解了。
短短幾秒鐘之內,所有的灰白色都從眼前消隱下去,再一眨眼,傅小昨便發現,身周已重新恢復為蓊蓊鬱鬱的樹木叢林,一派綠意莽莽。
——什、什麼呀?
她正懵逼著,突然聽見身前響起一道陌生的溫婉清越的女聲,發出了與己相同的疑問:
「什麼呀?」
一名面目嬌美的女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跟前幾步外,皺著眉頭看著他們,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怎麼有人帶了退魔劍進來,這已經算是作弊了吧?」
說著,那副嬌聲話音裡浮起了幾分嗔怨:「居然用如此粗魯的方式,來破壞妾身為夫君精心營造的幻境,真是過分呢。」
……這是那位加賀夫人?
傅小昨整個妖愣愣的,從她話裡得出了這一點資訊後,腦袋也還是有些暈乎乎——可賣藥郎不是說,加賀夫人在京都活得好好的嗎?怎麼轉眼就成了物怪?
那名疑似是加賀夫人的女子,只往他們三個妖身上隨意瞄了眼,便看向了仍拿著出鞘的退魔劍的賣藥郎,輕蹙蛾眉:「不過你這人也真是怪,明明已經找出了漏洞,怎麼反倒還陪著他們作弊……你這不是明擺著欺負妾身嗎?」
賣藥郎手中的退魔劍始終定定地指著她,自出幻境以來,第一次緩聲開了口:「都是,沒有必要,知道的,東西。」
「哦?」對方聞言,頓時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當真沒有必要知道,你手中的退魔劍又怎麼拔得出來?莫非是,對於誰來說——沒有必要知道?」
傅小昨聽他們兩個互相打啞謎,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大著膽子,好奇地出口問道:「那個、請問,你到底,是不是加賀夫人啊?」
「——妾身怎麼會不是加賀夫人呢?」
女子清麗面容上的綿綿笑意,突然淡了些:「只不過,我不是你們所知道的那個加賀夫人,罷了。」
說完她輕輕擺了擺袖子,身姿曼妙無比,下一秒空氣裡突然響起某種奇怪的破空聲,然後,就見她整副嬌麗的身軀開始扭曲變形——每一塊柔韌的血肉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僵化下去,那種靚麗微粉的色澤很快泛白,短短幾秒間便化作了另一幅迥異的模樣——瘦骨嶙峋,面容冷峻,膚色透出一種微妙熟悉的過分蒼白。
而於她剛剛揮動過的腕袖下,分明露出一截蒼蒼冷利的骨刃,其色澤是與持握著它的手指幾乎完全相同的灰白色。剛才的破空聲,正是這柄骨刃劃過空氣的聲響。
傅小昨從看清她的模樣後,從某種即視感中回過神來,就此便陷入了徹底的震驚。
再想到什麼,她整個妖止不住地感到驚悚,喉嚨陣陣發幹,出口聲音都發著顫:「你是……骨女?」
「骨、女。」
對方仿佛帶著回味般地,輕輕重複了聲,冷峻面容上有些慵懶的笑意:「要這麼叫也行。當然,你也可以叫我還是還是人類時候的名字,百香子。」
「加賀氏,百香子。」
悠于 2018-7-14 07:26
第36章 第36隻妖•化骨
「嗯?怎麼一副要被嚇哭的樣子, 」骨女撫了撫自己青白色的面頰,有些哀怨的語氣:「妾身這副模樣很嚇人麼?」
「……不是。」傅小昨低低回答了一聲。
此時此刻,她心裡的確沒有什麼惶恐畏懼的感覺——只是在意識到眼前這個妖怪竟然是骨女之後, 她很快回憶起了一些東西, 忍不住為之感到難過。
她斟酌了下,決定先跟對方確認自己的猜測:「……你是加賀一郎入伍從軍之前, 在老家娶的妻子, 是嗎?」
那雙泛著血色的瞳孔與她對視了兩秒鐘, 卻沒有回答她的話, 反倒轉而看向一旁的賣藥郎, 帶些嘲諷地嗤笑了下:「看來是白費心思了。」
賣藥郎冷靜神色未亂,手中所執的退魔劍也始終無有一絲顫動,並未出口應答這句意味不明的話。
傅小昨從剛才起,就沒聽懂他們倆仿佛對暗號一樣的交流,但這時也顧不上去向賣藥郎詢問,繼續求證自己的想法:「加賀一郎從軍後就失去了音訊,你擔心他出意外,離開家鄉來找他, 卻得知他已經娶了另外的女子為妻。得知他含冤被斬之後, 你仍然未對他放下舊情, 因而墮妖, 又抱著為夫報仇的執怨,最後淪為物怪——是這樣子嗎?」
傅小昨是按照遊戲中骨女傳記裡的劇情來猜測的,不過, 她省略掉了其中最悲慘的一段——骨女在尋夫途中還不幸受到過歹徒的強暴,好不容易找到軍中丈夫的帳營時,卻見他溫香軟玉在懷。
「……哦?」對方聽了這番話,竟然頗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真是一番很有趣的猜測呢,」這樣說著,她似乎感到了某種切實的遺憾,輕輕歎息了聲,「但非常可惜,並不是這樣的。」
「不是……?」傅小昨反倒被驚呆,下意識產生的想法是——難道她不是骨女?真的只是個名叫百香子的普通物怪?
「若真像你所說的這樣,」百香子拭著手中的骨劍,語聲溫婉而輕柔:「妾身又何必龜縮於這一嶼之地?早早即可殺入京都,取了那數百人頭就是了……多簡單呀。」
——這也是傅小昨先前就感到疑惑的一點,營造幻境的物怪既然想為加賀一郎報仇,為什麼不去採取實際的行動?
對方卻不再對這一點進行闡述解釋,只是將手中的骨刃稍稍抬高一些給他們看,「事實上,早在夫君死前,妾身便已化作這般模樣了。」
聽她這樣說,傅小昨突然間仿佛摸到了一絲絲頭緒,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所以,你不是因為加賀一郎的死而墮妖?那是因為什麼?」
百香子卻並未直接回答她的疑問,而是似乎回憶起什麼,那副冷峻的眉眼間,浮起了幾分感懷的意味:「夫君離家前,曾告訴過妾身,他會一直給我寫信——即便戰死在沙場,也要化為白鳥,飛回我的窗臺。」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隨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看來,有一點你倒是說對了。他走了以後,的確是就此失去音訊了。」
傅小昨莫名覺得有些喉嚨發緊,便聽她繼續輕描淡寫地說下去:「妾身在家裡等啊,等啊,總也等不到說好的來信……然後,就像你說的那樣,妾身放不下心,便也跟著離開家來了。」
「只是誰能想到,還沒找到夫君,妾身自己卻已經變作了妖怪。」
——骨女是女子生前懷著怨恨而死,從而化作的妖怪。
傅小昨下意識地想起了遊戲中的設定。
眼前的百香子,到底是怎麼在尋夫途中,抱著怨恨死去的?她突然不敢再出口問了。
「這副樣子,連你們看了都要覺得害怕,又怎麼還能出現在夫君面前呢?而且,」百香子微微笑了下:「妾身也偷偷去見過那位小姐,長得可真是美極了。」
所以她就一直這麼躲在暗處,守著加賀一郎步步高升,直到他受冤而死,自己淪為物怪?
這樣想著,傅小昨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你為什麼不去給加賀一郎報仇呢?」
如果是怨恨他始亂終棄,從而不想為他報仇的話,她壓根不必要求他們幾個外來者,在幻境中做出行動。
百香子聞言長長地歎了聲氣,青白僵硬的面容上,居然多了幾分少女般的調皮感:「妾身當然想為夫君報仇呀,只是,沒有能夠來得及罷了。」
——什麼意思?
傅小昨滿目迷茫地望著她,理解不能。
對方仿佛被她的神情逗笑了下:「果然聽不懂對不對?嗯……那恐怕要你身邊那位背著藥箱的先生來解釋才行,畢竟,跟什麼□□□相關的事情,妾身自己也不太懂的呢。」
——怎麼又跟□□□扯上了關係?
她愣愣地轉頭看向一邊:「藥郎先生?」
那廂賣藥郎沉靜的眸光中有些莫名的冷意,他就這麼盯了身前的百香子數秒,最終微微闔了闔眼睫,淡聲開口道:「□□□的結界,是隔絕于人世、妖道、鬼蜮以外的,特殊所在。」
——結界?
之前海坊主好像提到過,這座薔薇島就是□□□設下的結界。傅小昨習慣性地把賣藥郎的話轉過好幾個彎去理解——所以,難道是在骨女動手為加賀一郎報仇之前,發生了某件事,迫使她不得不躲入這片與人世、妖道、鬼蜮隔絕的地方?
「……你需要避開人世?所以才不能從薔薇島上出去?」她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百香子聞言,有些神秘地笑而不語。
賣藥郎冷靜的聲音在旁淡淡道:「她要,避的,不是人,也不是,妖——」
那是鬼咯?
「——是,鬼使。」
鬼使……傅小昨腦子裡第一反應跳出一黑一白兩道身影。
努力擺脫那種即視感,她的思緒已經完全亂成了一鍋粥,整個妖都萬分糾結:「如果是我以為的那種,以勾死人魂魄為工作的鬼使……你一個妖怪——就算你是物怪好了——怕他們做什麼呢?」
及此,百香子面上的笑意終於微微消減下去:「妾身自己,當然是不怕鬼使的。」
什……麼意思?
想到了什麼,傅小昨突然悚然一驚。
她之前在幻境中猜測,這片地域裡只有一個物怪,然後便始終以著這條思路在走——難道這裡還有其他的存在?可是,就算還有另外的物怪,同理也無懼勾魂鬼使啊?
——需要避開鬼使的,不是只有死人的魂魄嗎。
想到這裡,她努力去聯繫之前的所有資訊,然後,逐漸產生了個堪稱荒謬的猜測。她頗感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難道是、加賀一郎……?」
百香子再次被逗笑一般,抬起一手掩住了口,同時輕輕點了點頭:
「夫君被害當天,京都的一位□□□大人找上了我,說他可以幫忙,讓夫君的魂魄不被鬼使引去,但需要我們待在這座島上,寸步不可離開。」
傅小昨整個妖都受到了衝擊:「那加賀一郎人呢?」
「亡魂失了實體,再不能現於人前,」百香子垂下眼眸,輕輕拭了拭手中的骨刃,「妾身只能讓夫君的魂魄,附於這柄劍上了。」
看著那灰白色的劍身,傅小昨只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同時有一股熱血隱隱往頭上湧,一時激動之下,出口語氣便忍不住有些沖:
「你——你怎麼這麼傻啊!他都那樣了……你現在變成這樣不也是因為他!你難道一點也不介意嗎!?」
在這一頓迎頭痛喝之下,百香子的眉眼間頓時浮起些驚愕,但很快又淡淡笑了笑:「起初自然是介意的……現在麼,的確已無甚感覺了,介意也好,怨恨也罷。」
傅小昨聽了簡直要怒其不爭:「你可是骨女啊!骨女可是因為怨恨而生成的妖怪啊!十二年裡你這怨恨就消解乾淨了!?你不是物怪嗎?你的執怨呢?光光在幻境裡呆著,居然就一派歲月靜好了?你就不能好好動腦子想一想嗎?就連在幻境裡,他身邊也從始至終都沒有你呀!你快給我醒醒啊!」
她這一大通的怒氣堪稱真情實意,把犬神跟九命貓都唬得雙雙耷拉下了耳朵。
眼前的百香子反倒覺得有趣似的,笑看了邊上沉默不語的賣藥郎,柔聲道:「哎呀,這麼嚇人的嗎,難怪要瞞著她了。」說著,她話音又倏地一轉,其間多了些虛無般的感歎,「不過……原來才過去十二年啊。」
如此沒等別人反應過來,她面上便重新掛起了那分淡淡的笑意:「小姑娘,你要知道,人心各異,執怨也是分好多種的……不是每一份執怨,都是想要害人性命。」
傅小昨方才喊得很投入,現在還在小小喘著氣:「你不是想殺那戶世家上下嗎?」
「那也是我想呀,」百香子冷峻眉眼間有些難得的無奈,看向自己手中:「夫君自己不想,妾身又有什麼辦法呢?」
——什麼意思?
傅小昨皺著眉頭看著她,半晌,才忍不住有些狐疑地問道:「你……究竟是怎麼成為物怪的,你的執怨到底是什麼?不是復仇嗎?」
「妾身說過,妾身已經沒有怨恨了。」百香子的面容上,是與話音裡一般的風輕雲淡的,「......妾身化為物怪,只是因為夫君自己的執念未解。」
——她淪為物怪,不是因為自身的怨恨,而居然是因為來自加賀一郎的執怨?
——加賀一郎的這份執怨裡,甚至連為自己報仇的想法都沒有?那他到底是在執著個tm什麼鬼呀!?
傅小昨胸膛深深起伏,費盡全力才壓抑住了想要爆粗口的欲望,惡狠狠地瞪向她的手,眼睛幾乎要冒火。
然後,她就這麼在一眾頗驚悚的目光中,伸手指著那柄劍,臉紅脖子粗地破口大駡:
「加賀一郎!我知道你聽得見!你一個大男人!成天躲在裡面算什麼本事!有本事渣!你有本事滾出來!」
第37章 第37隻妖•解脫
「妾身不是已經說了嗎, 夫君現在只是魂魄形態,是沒有辦法在諸位面前現形的。」百香子帶著些無可奈何地輕聲歎息道。
「……那他總是有思想的吧?你難道不能跟他交流嗎,你弄出那個幻境, 又是為了什麼啊?」傅小昨簡直感到有些煩躁了:「難道就真有這麼喜歡默默守護別人不求回報的白蓮花聖母人設啊?」
過於口直心快了些, 在看到對方面上微微怔愣的神色時,傅小昨又忍不住開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過, 在她想要出口道歉時, 腦內突然靈光一閃, 頓時仿佛抓到了某點之前始終被忽視的資訊。
「不對呀……既然你是因為加賀一郎的執怨才淪為物怪的話, 而加賀一郎並不想為自己報仇——」
傅小昨一邊若有所思著, 一邊努力組織邏輯:「那這樣說來,你為他營造那個幻境,本質目的就不是讓外來者代為報仇了,更不可能是為了你自己的私情……」
同時,她眼前仿佛出現了幻境中的加賀一郎,那副唯一有著血肉身軀的身影。
想到什麼,傅小昨沒有去進一步追問眼前的百香子,而是刷地轉過頭, 朝向身邊的賣藥郎:「藥郎先生, 你之前說過——因為我的形體為真實, 所以, 幻境中那些看不見我的骷髏,皆為虛假,對不對?」
「對。」
「那麼, 」她抿了抿嘴角,覺得嘴裡有些發幹,「幻境裡的加賀一郎,他也看不見我……他也是虛假的嗎?」
身前的百香子聞言及此,冷峻眉眼間突然微微顫了顫,攜著些微歎息地,無聲閉闔下去。
賣藥郎卻似是始終不為所動,語聲亦然沉靜無波:「不是。」
——不是。
——不是虛假的。
聽到這個幾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傅小昨卻覺得腦袋裡都空白了幾秒鐘,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百香子低低垂著眼睫,沉默半晌,嘴角輕飄飄的笑意有些無力:「……夫君覺得,他需要贖罪,需要受到懲罰。」
傅小昨回過神來,忍不住搖了搖頭。
她實在無法理解這個邏輯——所謂的贖罪,就是讓自己的亡魂一遍遍經歷受冤慘死的經過嗎?
聽起來不僅很荒謬,而且讓她直覺的——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他覺得他需要贖罪。那你自己覺得呢?先不論他所謂懲罰自己的方式有沒有問題,難道你覺得他沒有錯嗎?」
「……從一開始,妾身就只是想為夫君報仇而已。」百香子眉眼間的神色有些悲哀,「怨恨,對錯……從夫君死去那一日開始,這些對於妾身來說,就已經沒有意義了。」
傅小昨看她眉眼間濃濃的滄桑感,莫名想起了——「原來才過去十二年啊」。霎時間,心裡仿佛被揭開了一層迷紗,有什麼東西就要呼之欲出。
「加賀一郎死後這十二年來,你們始終呆在這座島上不曾離開過吧?那麼在這期間裡,那個幻境——你陪他經歷了多少次?」
「……妾身記不清了。」
至此,傅小昨終於明白過來,先前那種怪異感究竟來自哪裡。
加賀一郎雖說是要懲罰自己,可是在整番幻境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風光無度,普天稱讚,享盡榮華富貴,嬌妻美眷在旁,直到臨了才吃了當頭一斬。甚至在幻境之初,他還壓根沒有讓自己重新經歷長達八年的艱苦小兵生涯,反而直接以嶄露頭角、身為英雄回歸的畫面作為幻境開頭——
這到底是在贖罪,還是在度假?歸根到底,真正在這無盡的輪回中受苦的,又是誰?
傅小昨突然回想起百香子方才的那句話:「他覺得,他需要贖罪」。
一時間,她只覺得心口發涼。
原來這句「他覺得」,根本不是自己先前以為的那個意思。
……百香子根本什麼都知道。
加賀一郎的自欺欺人,懦弱逃避,她全部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
也許她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又或許,是經過了太久的時間,才慢慢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可是,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解脫,因為她已經成了物怪——執怨一旦消解,物怪也將消亡。
加賀一郎用那顆假飾以愧疚的懦弱虛榮心,把百香子死死地糾纏住了。她只能看著他永無止境地沉淪在幻境裡,在墮妖時抱有的怨恨都消解後,對錯也沒有了意義。為夫報仇的初衷成了一種偏執,支撐著她存在的全部意義——而用來維持這份偏執的代價,就是那些曾經對丈夫的愛意,一日日地漸趨損耗,終至殆盡。
……
「——主人?主人,怎麼了?」
傅小昨被一連串輕喚叫得回過神來,抬眼就見面前的犬神正滿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在那雙清澈專注的眸中,清楚看到了自己喪得就差沒哭出來的表情,傅小昨一邊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一邊轉開了眼,沒再敢往身前的百香子臉上看。
結果這一轉頭,她剛好對上了身邊九命貓那兩道黑亮靈動的目光。
暫態間裡,她腦子裡突然閃過什麼,然後整個妖便徹底呆了住。
九命貓原本也難掩擔憂地看著她,但此時見她傻愣愣地盯著自己發呆,沒一會兒後,一雙高傲貓眼中目光就躲閃了起來,再被多盯幾秒,耳朵尖都開始泛紅——
她就氣急敗壞地開始喊道:「發什麼傻!?笨蛋傅小昨!」
傅小昨一片混沌的腦中頓時被罵得一清,乍然於夢中驚醒似的,轉回頭去,炯炯有神地盯牢住了眼前的百香子:
「我有辦法了!」
——
「主人,我們為什麼又要再進到這個幻境裡來?」犬神放輕動作將她放在地上,一邊接過她手上那柄沉重的骨劍。
傅小昨輕輕跺了跺腳,果然便見眼前已有幾分眼熟的長街,再次緊跟著喧囂熱鬧起來。
「沒辦法,加賀一郎要麼就躲在劍裡裝死,要麼就窩在幻境裡裝傻……我們若要逼他現形,乾脆帶著這把劍來幻境裡找他,看他還怎麼裝。」
眼看長街另一頭的白骨軍團走過來還要再花些時間,她就先轉而看向身旁的賣藥郎,口中有些不滿地哼了哼:「藥郎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然老早就發現了不對勁,為什麼之前一點都不告訴我們?」
「為了,尊重你們,艱苦討論,的思想,成果。」青年秀美昳麗的面容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類似於愧疚心虛的情感,淡聲回答道。
「……」
傅小昨日常被懟得噎住,同時也回想起了,自己先前那洋洋得意小人得志的姿態——自知理虧之下,沒有再繼續延伸這個話題。
於是,就這麼四個成員之間胡亂瞎侃了老半天,以加賀一郎為首的白骨軍隊,終於緩緩行至眼前。
傅小昨看清那人面上意氣風發的神色,嘴角冷酷一挑:「預備——」
「站住!加賀一郎!」
三道聲線幾乎合而為一,清清亮亮地響徹在長街上空。
賣藥郎面上帶著些嫌棄的神色微微轉開眼,只有身邊一連串從藥箱中飛出來的天平,正義憤填膺地跟著一起加油鼓勁。
神采飛揚的年輕將領,隨著身下馬匹往前移動的身形,倏地微微頓了住。
在那一瞬間的停頓裡,整條街上密密麻麻的骨架骷髏人,仿佛被按了畫面的暫停鍵一般,也跟著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徹底僵滯了住。
這一瞬間的停頓過後,整幅畫面又重新開始移動。
傅小昨皺著眉頭盯著那道身影,脆聲喝道:「加賀一郎!你已經死了!」
畫面再次卡頓了一瞬,重新移動起來。
「——百香子也死了!」
整條長街終於徹底死寂了下去。
傅小昨努力用兩隻手舉高那柄骨劍:「這柄劍,你應該認識的吧?她用自己的骨頭做的,作為讓你的魂魄附著的容器……現在她剛死不久,這把劍就是從她那裡拿來的。」
「她在死前最後為你做了這個幻境。等到這個幻境結束,你就再也沒有藏身的地方,你會成為遊蕩在這裡的孤魂野鬼,永遠也無法解脫——你還想要繼續裝傻下去嗎?」
僵硬在馬背上的身影微微顫了顫,良久,終於猶豫著,緩緩朝這個角落偏頭看過來。
傅小昨舉得發酸的手臂總算得以鬆開,她重新把骨劍遞給犬神,一邊點點頭:「看來我們終於可以好好交流一下了。」
——
「……結束了嗎?」
百香子抱著膝蓋,靜靜靠坐在一株矮樹下,冷峻面容上雙眼放空,也不知道在發呆些什麼,看到他們幾個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微微怔了怔。
「嗯,比想像中還要快得多,對不對?」傅小昨點點頭,臉上笑眯眯的:「一聽到沒了靠山,他整個鬼都嚇得要從馬上滾下來了,再隨便唬幾聲,他就徹底崩潰啦——哇,就沒見過這麼好解決的執怨,你之前要是心腸硬一些,自己都可以擺脫他了。」
「……是麼。」百香子輕輕應了一聲,垂下眼去。
傅小昨瞅了她一會兒,想想又補充道:「說起來,其實也沒有很快啦……畢竟幻境裡的時間跟外面不一樣嘛,我可是罵了他好久,才把他罵醒呢。」
百香子抬起眼來,血色的眸子靜靜看著她。
她連忙努力認真回憶了一陣:「比如,我就罵他——你連為自己復仇的勇氣都沒有,難道一輩子全部的勇氣,都已經用在背叛自己的誓言和婚姻上了嗎——之類的,他就算再沒良心,聽得多了總會不好意思的嘛。還有我身邊這位藥郎先生,你不要被他看起來好像很悶的樣子騙到,其實他嘴毒得很,沒有他在邊上補刀的話,我們肯定也沒這麼效率的!」
百香子默默注視她良久,才微微笑了笑:「你比妾身要勇敢多了……」說著她又抬眸看向一邊的賣藥郎,輕聲道,「你之前實在是多慮了,她比你想得也要勇敢得多。」
——勇!敢!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妖)用這兩個字來誇獎,傅小昨簡直有些受寵若驚,趕忙擺擺手:「沒有的事,我怎麼可能比你勇敢呢……」她認真思考著,「真要說的話,可能恰恰正因為我比你膽小,所以一直都分得清,自己什麼事情可以做得到,什麼事情做不到。」
「——你自己原本其實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不是嗎?」看著百香子面上驚怔的神色,傅小昨回憶著遊戲傳記中的內容,小心地組織著語言:「不是因為你比別人不幸,比別人遭遇過更悲慘的事,就有義務擔負起比別人更重的責任的……對於已經超出力所能及範圍的事,你早就已經可以放手了。」
百香子聞言,眉眼間浮起幾絲空前的迷茫,默然半晌:「……他現在怎麼樣了?」
指指邊上犬神手中的骨刃,傅小昨撇了撇嘴:「還窩在裡面咯。不過現在執怨已經消解,他就是個無感無知的普通魂魄,出了薔薇島,等鬼使來把他收走就是了。」
百香子點點頭,然後便不再說話了,只是看著自己搭在膝上的,灰白泛青的指尖。以那裡為開端,整副身軀都逐漸開始沒有了知覺——執怨消解,她作為物怪,也即將徹底消亡在這個世上了。
看著她氣息逐漸微弱下去,傅小昨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又蹲到她面前:「對了,之前加賀一郎說,他這輩子對你不起,如果下一世還有機會,一定盡他所有,好好補償你。」
百香子闔了闔眼睫,有些無力地搖了搖頭,吐聲都已有些困難:「此生尤未能終老,來世怎堪期許……讓他安心投胎去吧,不必再念著過往了。」
傅小昨聞言煞有介事地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一輩子都被他糟蹋完了,哪有還賠上下輩子的道理?」她說著站起身來,雙手接過犬神手中的骨刃,「看你現在好像沒力氣的樣子,這把劍我先替你保管一分鐘。我們酷一點吧——以骨為刃!前塵往事!一刀兩斷!」
言畢,她把手中的劍顫顫巍巍地舉高一些,動作彆扭地揮了一下,然後遞回給犬神,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伸出手指在劍尖上劃了一下。
「主人——!」
隨著犬神少年一副天都要塌了的神情,傅小昨手指尖上迅速冒出了幾顆血珠,但也顧不上先安撫身邊的同伴——她徑直蹲回百香子面前,也不管自己手上髒不髒,就伸著手指往她嘴裡硬塞進去。
百香子:「……」
傅小昨滿目誠懇地建議她:「乖了,多吸幾口,吞下去。」
一片混沌之下,百香子下意識地聽話咽下了滿口的血腥味。很快,眼前耳中都像被蒙上厚厚的一層什麼,連嘴裡的異物感都離己而去了。
——這一輩子,漫長得真是可怕......但總算是結束了啊。
這樣想著,她就此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與寂靜。
——
看著那雙清澈的血色眼眸再一次睜開,傅小昨第一時間把手指從對方嘴裡拔出來藏在身後,一臉無辜地朝她睜圓了眼睛,天真純潔地微微笑:「哎呀,這是哪家的小姐姐呀,怎麼睡在這裡?」
與此同時,她忍不住在心裡得意叉腰:「還好我靈機一動想了起來。@月先生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不只是九命貓,骨女也有復活的被動技能——沒想到吧?」
月先生:「……」
第38章 第38隻妖•偶遇
「主人, 我們就讓那個百香子這麼走了,沒有關係嗎?」
「嗯,應該沒什麼問題吧……雖然什麼也不記得了, 但她好歹是個妖怪, 又有復活的被動,總可以靠自己活下去的嘛。」
傅小昨望著那道手執骨劍、一路披荊斬棘遠去的颯然身影, 有幾分若有所思:「出了薔薇島以後, 她最多可能會有點奇怪——自己劍上為什麼會附了不乾淨的東西, 把鬼使都給招來了……之類的。」
把目光收回, 她朝犬神笑了笑:「而且, 按照她自己的意願,不想跟著我們,我們也沒法強迫她呀。」
這樣說著,傅小昨心裡其實有些不解——同樣是用她的血解開了被動封印,從物怪復活為普通的妖怪——為什麼骨女完全不像九命貓那麼親近自己呢?
她以前一直以為,九命貓對自個兒抱有的是某種奇異的「雛鳥情結」,但現在看來,骨女卻分明將自己一夥人都視作毫無相干的陌生人——剛剛百香子醒來不久, 只是大致瞭解了「情況」以後, 就毫無留戀地拿著劍離開了。
雖然, 一開始幫百香子, 也並不是出於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的目的,但意識到這種反差,傅小昨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向月先生提出了疑問——想當然爾, 沒有得到回答。
眼看骨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傅小昨也就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仰天長歎一聲:「好啦,還是回到我們自己的情況上來吧!」
她轉向賣藥郎,「呐,薔薇島也進來了,一個地域也闖過去了,退魔劍也用過了——過癮了沒?我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數秒,一言未發,轉身朝來路走去。
傅小昨連忙跟了上去,一邊欣慰地點點頭——還行。她算了一下,自己現在至少還有一半多的血條,比想像中的情況已經要好很多了!
在曾經鐵鼠連放八次大招把自己從滿血狀態生生耗成一層血皮以後,傅小昨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強了不少。這次進島之前,她在心裡默默給自己畫下一條底線——只要在賣藥郎拔退魔劍八次之前出島就可以了!
現在才拔了兩次,完全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嘛......
不過,一想到這「兩次」的具體情況,傅小昨也想起了自己先前還有幾個沒有想通的問題,小跑幾步追上去,拉住賣藥郎垂在身旁的衣袖扯了一下。
「藥郎先生,」對上那雙無聲垂下側過來的眼眸,她把請教姿態放得十分謙虛:「之前讓你白白拔了一次退魔劍,真是很不好意思。但我有個問題呀,你第一次斬殺的那頭骨獅,到底是不是物怪?」
沒有等他回答,她先把自己的猜測闡述了一遍:「之前我以為,它也是骨女幻境中的一部分,但它可以看見我們,說明它肯定是真實的;可它自己所說的形真理,卻完全不能證明它是物怪……所以現在我只能這麼理解,會不會是它隱瞞了真正的形真理,然後被藥郎先生你看出來了?」
賣藥郎聞言搖了搖頭,對這一說法予以了否定:「它的形真理,是真的。」
「唉?那為什麼——」
「找不到其中受執怨侵擾的痕跡,是因為那份執怨,幾乎已經消解殆盡。就算我不用退魔劍,過不了多久,它也會自行消亡。」
傅小昨思考著他的話,良久,才意識到了什麼,恍然大悟地小聲喃喃:「……難道是——」
「骨女,是因為怨恨,而生成的妖怪。」賣藥郎神色淡淡地道。
「哦……所以,骨女因為加賀一郎的執怨淪為了物怪,而那座石獅,則是因為骨女曾經的怨恨,而淪為物怪——」
傅小昨點點頭,總算想通了各種邏輯:「……這樣看來,以前進入這片地域的外來者,很可能是死在這座石獅物怪的口中——因為它對人類懷有著怨恨……至於骨女本身,反倒並不想害人性命。」
言則,想從這一域出去,難的不是獲得骨女的認可,而是從石獅口中逃得生天——沒有退魔劍,無法對物怪產生實質傷害。
他們這個團隊算是運氣比較好,進來這片地域的時候,骨女的怨恨已經消解得差不多了,石獅物怪本身奄奄一息,意志虛弱之下就自動招出了自身的形真理,甚至,他們還有成員佩戴了退魔之劍——
可謂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那她之前還把那座石獅歸成了N卡怪,現在想來實在是太委屈人家了……
無論如何,就此解決了困擾自身許久的難題,傅小昨頓時感到渾身輕鬆,連跟在賣藥郎身後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然而,這種放鬆的狀態,卻並沒能夠像她以為的那樣,持續到出島。
毫無預兆地,除了腳步聲以外一片寂靜的四周,突然響起一陣頗耳熟的、窸窸窣窣的碎響——傅小昨很快意識到這種熟悉感的由來,這種聲響,她在幾分鐘前才剛剛聽到過——百香子離開時,用骨劍劈開擋路的樹枝草叢,所發出的正是這種聲音。
——莫不是殊途同歸,才過了這麼點時間,他們就跟骨女又重新碰上了?
幾人停下腳步,各自提高防備心態,紛紛謹慎地盯著身旁那道聲音逐漸靠近的方向。
——未見其人,先見其劍。
看清那道劍光在草木間鋒利劃過,暫態間讓傅小昨反應過來,向自己這方靠近而來的,絕對不是百香子。因為那柄顯現身形的劍刃,分明閃現著鋼鐵的冷厲光芒,與灰白色的骨質完全迥異。
跟在她身後的犬神也隨即意識到這一點,很快上前一些,擋在她身側。但還沒等他同樣拔出劍來,那手持利刃一路開路而來的身影,便從一眾零碎草木間,很快現出了身形。
也就在看清對方的面孔之時,傅小昨忍不住驚嚇地瞪圓了眼睛,口中驚呼出聲:
「……雅一殿下?佑二殿下?怎麼是你們?」
——
「咳……兩位殿下,你們是遇到了什麼事啊,怎麼弄得這般狼狽?」傅小昨看著雙雙癱坐在地風度全無的兩位王子,一時有些說不出的尷尬。
「——不提也罷!」其中一位王子語聲恨恨地把手中利劍插在身旁的地上,口中呼哧呼哧地喘個不停。
傅小昨已經忘記他們二人之間該如何區別,這時看著雙方如出一轍的狼狽神色,壓根分不清剛才說話的是雅一還是佑二。
「呃……兩位殿下這是也打算要出島了嗎,莫非已經過了兩域考驗?」放棄區分這兩個雙胞胎誰大誰小,傅小昨先問了當前的情況。
「那是當然,有本殿親自出馬,要獲得區區物怪的認可,還不是輕而易舉,有如探囊取物……如若不是這個廢物拖後腿,本殿自己早就可以出島了!」
「......你再敢睜眼說瞎話!?之前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虧你好意思說?我當時遇險還不是被你害的?見色忘義!小人本性!昭然若揭!」
「明明是你自己!一看到人家姑娘長得貌美就連路也走不動了!嘖嘖嘖!居然連女妖怪都不放過!當真太不要臉!」
……
再次圍觀了一陣頗熟悉的撕逼,隨著時間過去,傅小昨不禁開始感到驚奇——不是因為兩位王子所具備的各種市井街罵詞彙量之豐富,而是——彼此對罵了這麼久,她居然還是沒能分清他們倆誰是誰。
而且,從兩人話中透露出來的資訊中看,他們所經歷的那兩域,怎麼好像……畫風不是很和諧的樣子……?
憋了半天也沒有憋住好奇心,她忍不住趁著兩人暫停休息的間隙,小心翼翼地舉手提問:「那個、能不能請問一下,你們到底是碰到了什麼樣的物怪呀?都是怎麼過關的?」
「......兩位長得非常美麗的姑娘,真真是我見猶憐——要不是提前被告知這島上都是妖怪,本殿都要以為,她們是被抓困在此處的人類女子了。至於如何取得她們的認可——」
殿下一號:「第一位姑娘,讓本殿陪她跳了一支舞。」
殿下二號:「第二位,本殿幫她修好了她的玩偶玩具。」
異口同聲:「應該就是這樣過關的吧。」
傅小昨:「......」
——你們仿佛是在逗我笑。
她忍著抽搐的嘴角,咬了咬牙根:「既然如此,之前你們提到的諸般驚險情景、兼之兩位如此狼狽的狀貌,又是源自於何處?」
雙雙不屑狀仰目望天:「只是在往回路走的時候,不小心迷路了而已......之前我二人一時不察,從某處狡猾虛偽的滑坡掉了下去,重新爬上坡又花了些時間。」
傅小昨:「......」
——所以,什麼見色望義、死得透透、嘖嘖嘖......全部都是純粹為了撕逼而現場瞎編互相造謠潑髒水用的嗎!?
她有些無力地捂了捂額頭,再次拜服於這兩人的幼稚程度,連進一步追問那兩域具體情形的興趣都沒了。
所以,他們是為什麼要陪這倆貨在這兒浪費時間啊!?不耽擱這一陣的話,現在都已經出島了吧!
「唉,百香子就方便了,她肯定已經出去了......」這麼一嘟囔,她又想起個問題:「勾魂鬼使也差不多要到了吧。」
「勾魂鬼使!?勾誰的魂?誰要死了?」兩位王子聽見她的話,立馬虎著眼睛瞪過來。
「嗨呀,跟你們沒關係啦!」傅小昨一臉嫌棄地擺擺手,就想要擺脫他們,招呼自家幾個成員繼續前行。
但剛邁出一步,她腦中突然閃過什麼,腳步重新為之頓住。跟在身後的兩隻紛紛疑惑地看著她。
「......藥郎先生。」傅小昨一臉嚴肅地再次揪上賣藥郎的衣袖:「話說,鬼使只能勾死人的魂魄吧?」
賣藥郎的眼神,清晰透露出了他不屑回答這個問題的意願。
她完全不計較這份態度,反而繼續巴巴地看著他:「那剛剛進島的我們幾個裡,能夠死的'人',除了你......好像就他們兩個唉。」
賣藥郎聽懂了她的意思,目光涼涼,瞥向了一旁地上仍滿臉迷茫的兩位王子。
「百香子跟我們分開不久,知道藥郎先生你沒有死。」
傅小昨也跟著莫名憐憫地看過去:「——所以,兩位殿下,你們要是再不抓緊時間趕快出島,你們的那些船員們......恐怕就要為你們倆哭喪了。」
——
島外。
骨女小姐滿臉迷茫,看著憑空出現在面前的一黑一白兩位無常的身影,耳中聽他們一本正經道:
「時間到了,跟我們去冥界吧。」
——什麼啊?之前那幾個傢伙不是說她是妖怪嗎!?怎麼現在還要被無常勾命啊喂!
她下意識地想抬劍自衛,卻見從自己手中的骨劍裡,悠悠飄出一團半透明的東西,兩個無常手中紛紛拋出鎖鏈將其鎖住,轉身便雙雙消失在眾人眼前。
——原來不是勾她的命啊。
——不過話說回來,她劍上為什麼會有這種不乾淨的東西?居然把鬼使都給招來了啊喂!
無論如何還是稍稍松了一口氣,骨女重新抬眼,這回正正對上的是一整船烏壓壓的目光。
「......」
「——竟有人死了?」
一道清亮的聲音打破寂靜,骨女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就見一顆光溜溜的腦袋,從欄杆上艱難地冒出來:「是誰?是小昨施主隊伍裡的藥郎施主嗎?」
小昨施主?之前那個小個子好像說過......她叫什麼小昨來著?那藥郎施主,指的就是她邊上那個背藥箱的傢伙嗎?
認真思索一番,得出了自以為正確的結論,骨女小姐耿直地搖了搖頭:「不,他們四個都沒死。」
「阿彌陀佛!」那小和尚聞言,抱著懷中的某樣物件,姿勢彆扭地合掌,滿臉喜色:「善哉!」
「啊......!那豈不是說——」
又是一道喊聲乍起,骨女都要被這種一驚一乍的情況弄煩了,耐著性子再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張張仿若經歷晴天霹靂、青白交加、心如死灰、生無可戀的面孔。
半晌過後,其中一人眼含熱淚,顫顫巍巍,仰天痛呼:「......兩位殿下啊啊!天呐!天不佑我雲蜀啊——」
——這都是些什麼鬼啊!?
骨女聽著耳邊的一群鬼狐狼嚎,就差沒後悔出薔薇島了......至少裡面還挺安靜的不是嗎?她緊緊皺著眉,轉身想從這座怪船面前走開。
「妖物休走!」
——又tm怎麼了!?
默默爆了句粗口,骨女小姐惡狠狠地瞪向了出聲者,卻見對方一副目眥欲裂、比自己還火大的德行。
「兩位殿下的亡魂既是附著在你的劍上!你與他們的死必然脫不了干係!說不定,這是殿下的亡魂為我們留下的最後資訊,指明害死他們的兇手!」
對方赤紅著眼睛,恨意滔天:「不把事情說清楚,你休想從此地離開!我雲蜀哪怕傾舉國之力,也誓要為兩位殿下報仇!」
骨女:「......」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能說清楚什麼情況啊!?
——話說到底是不是她殺了那兩位殿下啊?她能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嗎啊喂!?
第39章 第39隻妖•印記
「既然兩位殿下是從那兩域走到這裡, 那麼這個薔薇島上的七塊地域,看來在空間上,應該是相互連通的呢。」
最終還是把兩位王子一起帶上了歸程, 傅小昨一邊沒話找話, 一邊用拳頭悄悄捶了捶自己已經走得有些酸軟的腿。
「主人——」
傅小昨剛聽了一個開頭,立馬把手背在身後, 偷偷快速地朝後擺了擺。
之前她是因為膽小, 在幻境裡讓犬神抱了一會兒, 都要被賣藥郎各種看不起, 現在若只是累了就叫別人抱著走——那也實在太嬌氣了些, 指不定前面那個傢伙還要怎麼嘲諷她呢。
莫名感覺到了身後發悶的氣場,傅小昨一時間只能乾笑著打哈哈:「呃,是不是我的錯覺呀……我怎麼感覺出去的路比進來長得多了。」
有賣藥郎走在最前面,怎麼也不至於出現走錯路的情況,所以,她說這句話,也只是為了緩和氣氛而隨口一提。
但沒想到,她話音剛落, 前方某道始終默默前行著的冰藍色身影, 卻給出了一聲同樣淡定的回答:
「不是, 錯覺。」
「……哈?」
傅小昨看著對方停下腳步, 轉過身來的神情依然沉靜如昔,便也跟著停下了腳,但整個妖對剛才的回答都完全反應無能:「藥郎先生?什麼意思?」
賣藥郎眸光淡淡地掃過身旁的樹影:「這個地方, 我們已經第三次走過了。」
……exm?
進島的時候經過一次,回來經過第二次,那現在的第三次是指——
傅小昨頓時有些糾結地想了一會兒,一張小臉上很有些忍耐的神色,最後,她猶豫著、嘗試小心翼翼地、提出猜測:「所以你,你也……不小心迷路了嗎。」
——不認路還一個勁地沖在最前面是鬧哪樣啊!?
眼看那雙細長的眉眼間微微無聲蹙了蹙,其中某種頗熟悉的神色激得傅小昨第一時間清醒過來——不對,賣藥郎應該幹不出這種崩人設的事情……
「那、我們為什麼要第二次走過這裡啊,難道這片地方有什麼玄機嗎?」她老老實實地提出了另一種可能。
青年冰涼涼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重新投向兩邊密密麻麻的樹叢,微微搖了搖頭,緩緩沉聲道:「不是這裡有玄機,而是,其他路,都走不了。」
——為什麼?
他們不是都已經取得各自地域的認可了嗎?按理來說,現在只需要沿著來時的原路一一返回就可以了啊?
傅小昨順著對方目光的方向,也跟著看向身周一片寂靜的樹林,突然沒來由地開始感到心裡發虛。
身前賣藥郎面上冷靜神色未變,只是將垂在身側的右手稍稍抬高了一些:「有東西,在追我們。」
在那副蒼白的手掌上,數架白金色的小天平正靜靜無聲地停在那兒,依次傾斜著,各自指向了數個不同的方向。
這樣說著,他微微頓了一會兒,複又抬眸看向她的身後:「——準確說,是在追他們。」
傅小昨腦袋空了兩秒鐘,才堪堪反應過來,便刷的轉過身去,瞪向了跟在身後的犬神跟九命貓——
後面的兩位王子殿下。
——
「兩位殿下,時至如今,你們總該說實話了吧!」傅小昨臉上的神情凝得十分嚴肅,眉頭也皺得死緊:「你們到底有沒有成功獲得兩域的認可啊?」
光從神情上,兩位王子好像都對賣藥郎的話感到十分驚奇,看起來倒不似作偽。聽了她的質問後,更是雙雙擺出一副受到了莫大侮辱的跳腳模樣。
「大膽刁妖!竟敢如此質疑本殿的高貴品格!」
「士可殺不可辱!你這個想法侵犯的不僅僅是本殿的尊嚴,更是我堂堂雲蜀未來一國之君的臉面!」
「呸!誰給你的膽子自稱雲蜀未來的一國之君?好不要臉!」
「呵呵,儲君之位非本殿莫屬,就你這菜雞還妄想能當大統不成?」
「你特麼敢再說一遍!」
……
看著當此眼下還能坦然自若撕逼起來的兩人,傅小昨一邊默默槍斃掉心裡的猜疑,一邊忍不住為自己剛剛為他們倆安「心機boy」人設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這完全就是兩個血統純正的笨蛋嘛……八成是在他們自個兒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惹下麻煩了吧。
心累地讓犬神跟九命貓,一妖一邊捂住兩人一發起功來就喋喋不休的嘴,傅小昨艱難嘗試著跟他們繼續交流:
「兩位元殿下,你們搞清楚情況行不行?剛剛你們也聽藥郎先生講了,有東西在追、殺、你、們。現在不是給你們吵架的時候,等有命逃出島去,隨你們想吵多久就吵多久,行不行?」
見兩人分別扭扭捏捏地悶悶哼了一聲後被鬆開嘴,她便耐下性子重新問道:「好了,現在具體來說一下吧,之前那兩域,你們到底是怎麼過的?」
兩張肖似的面孔上,仍殘留著幾分如出一轍的不悅:「……具體情況,的確就是如本殿先前所言,我二人並不曾有半點欺騙抑或隱瞞!」
「第一個地域裡是一片楓葉林,裡面有位姑娘,見了我二人,其餘什麼話也沒有說,只要求我陪她跳一支舞。跳完那支舞後,她便告訴我們可以離開了。」
「第二個地域是一座普通小鎮。我二人還未走進,就被另一位姑娘攔在路口。她說她的玩偶壞了,請求我們幫她修補。本殿在宮中曾修習工藝機械課程兩年有餘,自認小有所成,便花了點時間替她修好了。其後,她便同先前那位姑娘一樣,告知我們就此離去。」
「我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但很奇怪的是,身周記憶的地形標記好像發生了改變,我二人一不留神之下,摔落掉下一座滑坡,更是就此徹底迷失了方向……再不久後,便碰上了你們幾位。」
以上這一大通話裡,只聽到一半,傅小昨就隱隱產生了些怪異的感覺。
——楓葉?
——玩偶?
再聯想到自己碰上的骨女,她更是無端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即視感,整個妖久久默然不語。
直到身邊犬神帶著擔憂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喚醒,她才重新擺上一副凝重嚴肅的神情:「你們說的那第二位姑娘,她讓你們修的玩偶,是什麼樣子的?」
「……就是用來演木偶戲的那種提線人偶,只不過個頭比較大,差不多有成年男子的體型——本殿幫她修補的時候,也曾感到奇怪,那姑娘身材嬌小,怎麼使得動如此高大的人偶?」
不確定是雅一還是佑二王子回憶了幾秒,又補充道:「受到損害的地方,就是手肘部的提線裝置,被線給糾纏住了,修補起來並不困難。其餘便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了。」
——在楓葉林裡跳舞的姑娘。
——跟成年男子一樣高大的提線人偶。
傅小昨嘴角微微抽搐:「我記得你們之前,好像有說過,這兩位姑娘都長得非常好看,是不是?」
「不錯。」
「……」
「主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身邊的犬神放不下心,蹲下身來擔憂地望著她。
傅小昨與他默默對視一會兒,撐著他的手臂,把眼下這陣腿腳發軟的感覺緩過去,然後頗感無力地搖了搖頭:「……沒有。」
的確沒有什麼不對勁,她只是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被繞暈了,當下忍不住放棄思考,默默轉回頭去,看向了賣藥郎:「藥郎先生……你有聽出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幾乎可以確定下來,那兩域中的物怪分別是鬼女紅葉和傀儡師以後,受到衝擊的傅小昨就已經沒有多餘的腦細胞去思考,雅一與佑二這兩位王子,到底是如何落入現在被追殺而猶不自知的境地了。
看著那雙冰冰涼涼的眼眸,發昏發脹的腦袋裡才隱隱清爽了些,然後,她便聽見那道同樣冷冷淡淡的音色,不緊不慢地說道:「按照常理,我們幾個在獲得百香子的認可後,應當也要受到那座石獅的追殺。」
他只簡單說了一點,傅小昨還是很快聽懂了:「啊……也就是說,他們倆的確獲得了物怪的認可,但追殺他們的,其實是跟那座石獅一樣——守護著那兩塊地域的其他物怪?」
說著她突然想到什麼,神情裡浮起一絲緊張:「他們兩個現在跟我們呆在一起,追殺他們的物怪,會不會連我們也一起定為追殺的目標啊?」
「暫時,不會。」賣藥郎手指微抬,隔空往兩位王子的方向點了點,「他們兩個被追,是由於受到了,印記。」
——印記?
傅小昨連忙跟著看過去,便見隨著他的動作,兩位王子的肩膀處,分別現出了兩張頗眼熟的符紙形貌——也不知道賣藥郎是什麼時候貼上去的。
隨著兩張符咒現形,兩位王子的身上,也同時顯現出了更多先前不為人察的異常——
在兩人的腰間以上,竟各自憑空飛舞著一圈紅彤彤的小紙人,仔細看來,那分明是一張張人形的紅楓葉;而在兩人的四肢關節處,則無端漂浮著數條長長的半透明光線,各自在空中糾結冗雜成一團。
兩位王子一看到彼此身上的狀貌,面上雙雙悚然一驚,第一時間便伸手去,想把那些線條和紅葉從對方身上扯開,卻也很快發現,那根本不是自己所能身觸的實物。
「——外來者擅入妖怪的領地,即會受到該地域的印記,是無法靠自行消除的。只需出了薔薇島,這些東西自然就會消失不見。」賣藥郎淡聲道。
見兩位王子聞言停下徒勞的嘗試,傅小昨隨即想到了什麼,有些猶豫地問他:「那,我們之前……有什麼印記呢?」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秀麗眉眼間,神色沉涼如水:「你想看嗎。」
「……」
傅小昨腦中頓時浮現出一片滿眼灰白色的景象,識趣地迅速搖了搖頭。
是圍著腰間飛舞的一圈小骷髏頭呢?還是沾在衣服上走一路掉一路的骨灰粉呢?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她都不想看。
——
氣氛沉悶了一會兒,邊上性子急躁的九命貓小姐便頓時有些不適應地,口中輕聲嘖了嘖:「既然有東西在追殺他們兩個,我們愣在這裡有什麼用?接下來要做什麼啊喵!」
傅小昨朝她眨巴幾下眼睛,輕輕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見她彆彆扭扭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說話,才自己重新面向賣藥郎:
「小九說得也對哦,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呢?藥郎先生。」
沒有等他回答,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那麼聰明,肯定又是早就發現不對勁了。現在才決定把情況告訴我們,應該是已經想好接下來的計畫了,對不對?」
對方依舊沒答話,傅小昨便逕自繼續道:「嗯……那我來猜一猜好了——」
「你知道那些物怪追殺的是他們兩個,之前卻沒有反對我們帶上他們,說明你想救他們倆;一直一句話也不說地走在最前面,是想要找到能夠帶我們一起出去的路;發現帶上他們兩個以後,能夠走的路越來越少,就決定把情況告訴我們,是想讓我們三個先逃出島,你自己留下來對付那些物怪……我猜得對不對?」
見他依舊靜靜看著自己不說話,傅小昨忍不住長長歎了一聲氣,努力憋著心裡一拱一拱的火氣,憋了半晌也沒能憋下去,最後只好恨其不爭地瞪住他——
「藥郎先生,我發現我錯了,你知道嗎?我要收回剛才誇你聰明的那句話,你簡直跟那兩個王子一樣,都是笨蛋!」
「你到現在還沒想通嗎,以前你用不了退魔劍,不是因為這個世上沒有形真理,不是因為退魔劍出了問題,更不是因為你找不對形真理……只是因為你身邊沒有我!你需要待在我身邊!你才能用退魔劍!你這個笨蛋!」
「我特麼為你丟了一半的血!就是為了讓你現在替這兩個笨蛋去送死嗎!?你這個笨蛋!」
第40章 第40隻妖•坦言
傅小昨覺得自己肯定是頭腦發熱了。
明明她剛開口的時候, 並沒有覺得多麼生氣的,後來也不知怎麼,看著面前賣藥郎那副雷打不動的神情, 莫名其妙整個妖就越說越氣憤了……
於是, 等到真正冷靜回過神來的時候,她便突然意識到, 自己好像已經罵了他很多句「笨蛋」了。
更奇怪的是, 她花了一秒鐘時間自我反省了下, 竟然發現自己完全沒有任何類似「後悔」的情緒——難不成她潛意識裡一直都偷偷地想要罵他嗎?
emmmm……
後悔是不可能後悔的, 這輩子都不可能後悔的, 要說心虛倒是有那麼一點兒——
傅小昨梗著脖子,微微側開目光,不去正眼瞧向眼前的賣藥郎,也不去看身後莫名陷入一片安靜的兩人兩妖,努力沉住氣凝住表情,一臉嚴肅地下結論道:
「之前我說過的吧?你想自己一個人上薔薇島,那算是你第一次犯傻,所以我們沒跟你計較;現在這是第二次, 我再忍你一回;俗話說, 事不過三, 以後你要是第三次還來玩這一套, 我就、我就——」
就突然詞窮。
她能怎麼威脅他呢——就再也不管你了?就管你去死?
賣藥郎始終靜靜看著她。之前連續聽了幾聲笨蛋,他似乎也沒有怎麼為之發怒的意思,眼下甚至還淡定出口, 接了一聲:「你就。」
無端又從這簡單兩個字裡受了番刺激,傅小昨突然再次有了勇氣,目露凶光地狠狠瞪向他:「我就、我就生氣!」
賣藥郎眸光冷淡,神色未變:「哦。你現在,難道,沒有在,生氣嗎。」
……說的也是啊。
傅小昨剛剛愣了愣,就聽對方繼續道:「還是說,這麼快就,已經,解氣了。」
「當然沒有!」
脫口而出地否定了對方的話,傅小昨看著那雙沉靜無波的眼眸,就這麼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尷尬境地。
——無論如何,才罵了幾句笨蛋就解氣的話,總歸顯得她太沒出息了些吧?
——可是,就算沒解氣的話,她又還能怎麼樣呢?繼續罵他嗎?
——那麼問題來了,在沒有熱血上頭buff的加持下,她該怎麼冷靜地辱駡賣藥郎呢?線上等,急!
那廂賣藥郎不再接話了,繼續默默垂眸看著她,冷淡面容上絲毫看不出情緒。傅小昨跟他對視了兩秒鐘,居然莫名產生了一種對方會不會果真在等著挨駡的奇怪感覺。
她一邊絞盡腦汁,一邊臉頰漲得通紅:
「……你、你算哪塊小餅乾?」
「……」
「你這過期的小餅乾!」
「……」
看著對方那副恨不得鑽到地下去的樣子,賣藥郎又等了一會兒,沒有再等來第三句關於小餅乾的造句,於是便趕在對方把她自己罵哭之前,轉眸看了看四周:「該走了。」
「……」
傅小昨整個妖頓時晃了晃身子。突然松了一口氣之下,她差點沒腿軟地撲通一聲跪下去。
實在想不出該怎麼罵賣藥郎,她剛剛都已經忍不住在心裡偷偷罵那群物怪了——說好要追殺兩位王子呢?他們都在這裡停留這麼久了,為什麼還沒有追上來!?一個個都幹什麼吃的啊!?
她稍微挪了挪步子,之前走得過久而酸軟的雙腿,現在又僵立半天,已經徹底麻了。
想到什麼,她便趁著「餘怒未消」,偷偷後退了一步,摸索著去扯身後犬神少年的袖子,面上繼續義正言辭地盯住賣藥郎:「我反正是已經走不動了......你這次絕對不可以再嘲諷我了。」
這樣說著,她看見面前的賣藥郎似乎在沉思些什麼,接著便上前一步,然後面無表情地、朝自己傾俯下身來——
「咦咦咦——!?」
還沒來得及意識過來這種情景的熟悉感,傅小昨就已看著眼前對方肩膀處的冰藍底色的布料,滿臉呆滯。
直到隨著賣藥郎穩穩邁出的步伐,越過他的肩膀,看見身後幾位臉上相似的驚異神情,她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這似曾相識的狀況。
——這……這是被她罵得心虛了嗎?
——原來,賣藥郎也會心虛啊……
心裡浮現了這兩個想法,傅小昨就此不由地開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話說……她剛才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啊?罵了那麼多句笨蛋就算了,還說什麼過期的小餅乾之類的話……真要說起來,好像他也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啊。
就連他想要使用退魔劍就需要耗費鬼火這件事——傅小昨為了避免讓他產生負擔感,之前也都一直沒有告訴過他。
這種反三觀的設定,正常人哪裡想得到呢?他想讓他們三個先出島,歸根到底也是出於好意不是嘛。
——越反省越覺得忐忑,沒一會兒後,傅小昨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認了慫:
「那什麼……藥郎先生,我、我好像已經不生氣了。」
話音剛落,就收到來自跟在身後的九命貓小姐、兩道鄙夷滿滿的犀利目光,傅小昨連忙埋下臉,擋住這陣精神攻擊。
「是嗎。」
——光從這種毫無起伏的語氣上,還是聽不出跟平常有什麼區別嘛。
覺得自己先前似乎的確有些無理取鬧,傅小昨都不太敢抬起頭去,探究對方的面部表情神色細節了,只好就著當前的姿勢,繼續埋臉在他肩上,強行裝了一波死。
由於看不見路,她也就壓根不知道他們現在是要往哪裡走。
只是,這麼前行了一陣子後,自打聽說有物怪在追殺自己,雙雙安分了許多的兩位王子,終於忍不住再次發聲打破了安靜。
從音色上,也依然分辨不出是雅一還是佑二王子在說話,只能聽出其間滿滿不加掩飾的好奇感——
「話說,你們妖怪都是這麼吵架的嗎?」
「……」
並沒有人給出回答。
傅小昨偷偷把臉藏得更嚴實一些,只露出一雙通紅的耳朵在外面。
——就你特麼話多!
如此又安靜了一陣子,這回是犬神少年忍不住也開了口,話音裡是同樣滿滿不加掩飾的在意感——
「主人,你是想吃小餅乾了嗎?」
努力再三之後發現藏無可藏,傅小昨耳朵紅得就差沒滴出血來,聲音一字一頓悶悶地傳出去:
「……沒!有!」
——
賣藥郎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覺到,手中纖小的身軀,僵硬得像是一整塊雕塑。直到身後良久不再有聲音響起,那種不自然的僵硬感才慢慢緩和下去。
原本死死埋在一邊肩上的腦袋微微動了動,他垂下眸去無聲地掃了一眼,觸及那張側臉上蔫蔫的、有氣無力的神色,他便複又重新看向眼前的道路,口中淡聲地道:
「丟了,一半的,血。」
突然又聽到有人出聲,傅小昨幾乎條件反射般地顫了一下,直到意識到這道聲音是來自近在咫尺的身邊,她才微微放下心,抬起頭詢問地看過去:「——嗯?」
對方腳下未停,目不斜視:「什麼,意思。」
「啊,」回憶起他剛剛說的內容,傅小昨也想起了自己先前氣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面上不由浮起些許赧意:「你說這個啊……」
現在還繼續瞞著他,似乎也不太好。傅小昨想了想,便儘量用著對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了下。
「用退魔劍斬除物怪,需要耗費你的血作為媒介。」賣藥郎輕聲重複了一句,再問:「是任何妖怪的血都可以,還是只能用你的。」
傅小昨聞言頓時有些糾結:「呃,當然不是所有妖怪都行了,但也不好說只能是我吧……」
畢竟在遊戲中,擔當打火機定位的也並不只有座敷童子一個。只不過其他幾個,傅小昨至今還沒有碰上過。
「……兩次,一半。」
賣藥郎神色冷靜無波,微微點了點頭:「言則我用一次退魔劍,需要耗費你四分之一的血。」
「唉?」傅小昨愣了下,連忙擺擺手:「不是的。你拔一次退魔劍,扣掉的是我當前殘餘血量的五分之一,不過之前為了救百香子也扣了一次,所以算下來差不多還剩一半多點兒。」
賣藥郎沒有再說話,逕自神色沉靜地看著眼前的道路,不急不緩地繼續走著。
——如果她是人類,丟了一半的血,眼下還活得了嗎?
——上次抱她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輕。難道妖怪的血不會在身體裡占重量嗎?
見他不說話了,傅小昨便默默觀察了他半晌,而後不得不承認,從這樣一張臉上,自己壓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思索了會兒,她便繼續道:「雖然不確定,但可能妖怪不太容易會像人類那樣純粹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吧?之前有一次掉到只剩將近七分之一,後來我也就暈了幾天,還是慢慢恢復過來了。」
「我們現在只需要從這座島上出去,到了外面,就不用擔心老是碰上物怪了……藥郎先生,你隔幾天拔一次退魔劍的話,根本不會對我產生負擔的……所以呀,你想要守護形真理,那就繼續去守護就可以了,完全不用擔心。」
她先前之所以猶豫著,沒有告訴過賣藥郎這件事,也正是抱著這種顧慮——賣藥郎的情況,跟犬神和九命貓他們是不一樣的。
一般的妖怪,就算不耗費鬼火,也有辦法保護自己、好好活下去,可賣藥郎卻是把自己生活在世上的全部意義,都一併押在了他手上的那柄退魔之劍上。
也正因此,跟面對百香子那種去留隨意的心態不同,對於賣藥郎,自打重逢以來,傅小昨便一直都是盡己所能地,想要把他留在自己身邊——或者讓自己跟在他身邊。
至於現在,把一切說開以後,她只能想辦法儘量把氛圍弄得不要太尷尬而已。
就認識以後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傅小昨便越來越覺得,賣藥郎真的是一個非常容易鑽牛角尖的人——
認准形真理的時候,他就讓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毫無保留地圍著它轉;否定形真理的時候,他就把連同自己在內的一切也一併否定掉。
不要說是人類、妖怪,哪怕是由執怨生成的物怪,恐怕都鮮有如此純粹專一的執著心吧?
傅小昨看著眼下他這副默不作聲不動聲色的樣子——現在,這個傢伙會不會又偷偷鑽進什麼不為人知的牛角尖裡去了?
想了想,她忍不住默默歎了聲氣,隨後微微揚起語調:「藥郎先生,之前我問過你,你沒有回答我——那只石獅是你斬除掉的第一隻物怪吧,當時感覺怎麼樣啊,好不好玩,開不開心?」
「嗯?」見他依然不答聲,傅小昨就有些無辜地瞪大了眼睛:「喂,好歹耗掉我五分之一的血呢,連向我回饋你的體驗感都不願意嗎?」
賣藥郎終於默默側下眼珠,眉間輕蹙地看了她一眼,眸光淡冷如碎雪。
傅小昨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憋住嘴角的笑,維持住一本正經的表情:「你該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吧?」
沒有等他回答,她又顧自無辜地道:「哎呀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老老實實回答很好玩、很開心,不就得了嘛。」
「其實不只是你開心,你家小天平也肯定很開心呢。對了,它們之前來跟我告狀,你把以前那些符紙都扔掉了,害它們傷心死了……那你是什麼時候自己一個人偷偷摸摸躲起來,又畫了兩張啊?」
「不過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把以前的符紙都扔掉呢?難道真的是都過期了嗎?」
「話說,只畫兩張怎麼也不夠用吧,我們要不要停下來先畫一些啊?不到必要的時候,還是不要用退魔劍比較好,你說對不對?畢竟你用一次退魔劍,可是要耗掉我五分之一的血——五分之一哦!五分之一呀!」
「聒,噪。」
總算把人逼出了聲,傅小昨終於一下沒忍住,整個妖渾身發顫地笑倒在他肩上:
「原來你真的是在不好意思啊!我都說了呀!你只要別那麼頻繁地用退魔劍,對我是不會有什麼影響的啦!你這個笨蛋!」
悠于 2018-7-14 07:26
第41章 第41隻妖•壞蛋
傅小昨好不容易停住了笑, 又花了好一段時間緩過氣,這才終於抬起眼,一副就當無事發生過的樣子, 重新一本正經地看住了賣藥郎:
「好了, 藥郎先生,我們不要鬧彆扭了——現在的情況, 還是先從這座島上逃出去要緊, 不是嗎?」
賣藥郎從先前開始, 就一臉冷漠等她笑完, 此時聞言, 暗紫色的唇角隱約有幾分嘲諷意味的弧度:「是。」
「……」
傅小昨頓時微微咬住了下唇,原本看著他的雙眸迅速垂下,整個妖僵滯安靜了幾秒鐘,隨即深吸一口氣,一扭身子重新趴回到他的肩上。
——為什麼聽他說了一個字,她特麼又想笑了!?
——原來看賣藥郎吃癟是這麼痛快的一件事情啊!
——忍住。忍住。再笑就有點過分了啊!
賣藥郎微微轉動眼珠,掃了眼自己肩上那顆無聲發著顫的腦袋,腳下步伐未亂, 只有冷澈昳麗的眉眼間, 再次不著痕跡地、輕輕蹙了起來。
走在身後的犬神看見她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偏偏死忍著不想要笑出聲, 一張小臉憋得通紅,這樣看著看著,他莫名便覺得心裡輕飄飄的、又甜又軟, 於是突然就想起了什麼——
他從自己懷裡摸出個東西,追上一步朝她遞過去:「主人。」
傅小昨看清他手上拿著的東西,忍不住有些吃驚,憋笑的間隙裡就不禁小小「嗯?」了一聲。
那居然是一顆糖果。若是她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佑二王子船上提供的眾多零嘴之一。
既是王室配備的零食,自然每一樣都堪稱精品,只不過,傅小昨自己口味嗜甜,所以當時在船上的時候,對這種糖果格外情有獨鍾一些。
——你什麼時候居然偷偷藏了一顆?
傅小昨努力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疑問。
犬神一邊跟著走,一邊剝開外層的糖紙,看著她乖乖張嘴咬過去,才目光亮閃閃地回答她:「這顆是主人之前不小心掉了,我撿起來的。」
——那就自己吃掉啊,留著做什麼?
傅小昨本來是想這樣問的。但是隨著嘴裡的甜意迅速漫開,再觸及那兩道驕傲滿滿的目光,她又下意識地停了口,改由笑眯眯地誇他:「好厲害呀!」
一邊的九命貓原本就臉色發臭,看到這裡,更是忍不住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轉過頭去。
——
嘴裡含了顆糖以後,傅小昨好歹是把先前那陣艱難的憋笑勁兒,給堪堪止住了。
她把嘴裡的糖含到一邊,一側的臉頰隨之顯得鼓鼓的,隨後又清了清嗓子,重新抬起臉來:「藥郎先生,嗯……既然暫時找不到逃出去的路,又不方便直接去正面斬殺那些物怪,那現在,我們是要往哪裡跑啊?」
賣藥郎這一回連看都不看她了,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嘴角微啟,正要回答——
「等一下!」傅小昨突然出口止住了他。
她說著抬起手,捂了捂自己先前因為憋笑憋得太辛苦,溫度都還沒有消下去的臉,不由覺得有些不放心,於是小心翼翼地建議道:
「要不……你還是先別說話了吧,大致給我指個方向就行……」
她現在還吃著糖呢,要是突然笑起來,一不小心嗆到了的話,那可不是自找罪受嗎?
賣藥郎冰涼涼的目光轉到她身上,無聲停留了幾秒鐘。等到重新看向前方以後,他便改由一手抱著她,另一手往眼前抬起。
——哇啊,居然真的配合給指嗎?
——難道賣藥郎欠了人情以後,居然可以變得這麼好商量?
傅小昨驚異地瞪大了眼睛,幾乎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要知道,她先前也就是隨口那麼一說而已,出口第一時間就已經做好會被懟回來的心理準備了。
然而,隨著那廂賣藥郎抬手的動作,他卻並沒有指向某個確定的方向,反倒是一連串金光閃閃的小天平,跟著於她眼前飄了起來。
傅小昨看著它們依次在自己的肩膀到手指尖停落下來,再看看已恢復狀若無事的樣子、冷靜從容繼續前行的賣藥郎,滿眼迷茫。
……什麼意思啊?說好的老司機幫忙指一波路呢?抬手裝了個逼就當無事發生過是鬧哪樣?
這麼迷茫了一會兒,她才突然想到什麼,低眸看去,果然發現自己手臂上一溜的小天平,各自傾斜著,指向了數個不同的方向。
——天平可以指明妖怪的方位,也可以用於測量與妖怪間的距離。
傅小昨回憶起了這些小傢伙們除了賣萌以外的實際用途。
就比如距離她最近的那一架,此時便正俏皮地把一邊身子端端側向著自己。而排除掉這一架搗亂的,其餘幾架裡,則是分別指著四面八方、各個方向都有。
——就沒見過有這麼指路的。
——這根本不是她認識的那種老司機!
傅小昨有些頭疼,把嘴裡的糖果含到另一邊,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在它們上頭虛虛畫了一圈:「你們的意思是,這些方向都有妖怪——或者物怪,對嗎?」
——點「頭」。
她抬頭看看他們目前所前行著的道路,再往手臂上一對照,發現恰好符合其中一架天平所指向的方向。
思索了一會兒,她便伸出指頭,輕輕點了點那架天平,猜測道:「相比起其他的方向,你指的這邊妖怪最少,對嗎?」
——搖「頭」。
不對?
傅小昨不禁皺起眉頭,下意識地反問道:「那是哪邊妖怪最少啊?」
全體天平在她手臂上緩緩轉動起來,沒一會兒後,便朝著同一個方向、準確無誤地傾斜下去,整齊劃一地發出了清清脆脆——「鈴」的一聲。
傅小昨眼也不眨地看著它們動作,腦袋裡空白了好幾秒鐘,回過神來以後,便刷地轉回頭去,然後就此對上了身後犬神跟九命貓那還沒搞清楚狀況、滿是茫然的目光。
——什麼鬼?居然是剛剛他們走過來的方向!?
傅小昨心裡突然莫名浮上了幾絲不祥的預感,轉回頭看著它們:「……哪邊妖怪最多呢?」
——「鈴」。
這回更加乾脆,一眾小天平們連位置都沒有改動,就著當前的姿勢,朝與先前相反的方向,毫不猶豫地齊齊傾斜過去。
「……」
傅小昨木著臉,沿它們所指的方向,看向了整個隊伍正在行進道路的正前方。
良久,她默默咬碎了嘴裡的糖果吞下,然後一臉誠懇地,看向了眼前許久未曾作聲的賣藥郎:「藥郎先生……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再也不皮了。」
她表示自己誠心悔過,願意痛改前非:「我實在想不出來了,你還是跟我好好說話吧,我保證不會笑你了。」
賣藥郎目不斜視,言聲冷冷淡淡:「笨,蛋。」
傅小昨聞言頓時有些糾結,糾結了一秒鐘,她就有氣無力地耷拉下肩膀:「好吧……我再也不說你是笨蛋了……我是笨蛋行了嗎。」
對於「誰是笨蛋」這個話題不再予以置評,他重新抬了抬手,停在她手臂上的一眾天平便被收了起來,繼而才緩聲道:「天平只能測量妖怪的方向和距離,並不能夠測量妖怪的數量。」
「……唉?」傅小昨不由一愣:「那它們剛剛——」
「它們的意思是,在所能測量到的距離之內,這個方向的妖力最為強大。並不等於這邊妖怪的數量最多。」
「哦……」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很快又覺得不對勁:「可我還是不懂啊……既然這邊的妖氣最重,為什麼還要往這邊走呢?」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倒轉而說起了另一點:「你之前說,這個島上的七片地域,在空間上相互連通。」
傅小昨回想起來,之前碰到兩位王子以後,她的確是提出過這個猜測:「難道不是嗎?」
「是,也不是。」
他腳下繼續走著,口中冷靜地道:「海坊主有一點說對了,整個薔薇島是陰陽師設立下的結界。最初這裡只囚禁有一隻妖怪,後來逐漸增加到七隻,由此,島上便被重新分出七個小的結界。七個結界之間分隔獨立,除此以外,島上的其他空間則相互連通。」
傅小昨聽得生出幾分怪異感:「囚禁……可是,之前百香子不是說,她是受到陰陽師幫忙,才進入到薔薇島的嗎?怎麼是囚禁呢?」
見他沒有回答,她只好自己努力冥思苦想:「按你這個說法,如果百香子所身處的地域,也是一方小結界的話……那她進薔薇島以後,表面上看,她是被加賀一郎的執怨糾纏才自困幻境,實際上她就算想出幻境也出不了?」
這樣想著,她又很快自我否定了這一猜測:「可那個幻境不是她自己造的嗎?不想進去的話,她只要別造不就行了?」
「她只是,以為,是她造的。」
……什麼?
突然意識到什麼,她倏地瞪大了眼睛,便聽對方繼續神色無波地說道:「自我意識受到加賀一郎的執怨侵擾,兼之先前可能還受到過陰陽師的暗示,使她以為,那個幻境,是她自己為加賀一郎營造的。」
傅小昨偷偷咽了口口水,出聲都有些恍恍惚惚的:「那、不是她還能是誰,總不能是加賀一郎自己吧……」
「是陰陽師。」賣藥郎始終冷靜如初:「那個幻境,就是囚禁著她的結界。」
「……」
傅小昨整個妖混沌地呆了好幾秒,腦中斷斷續續地閃過先前的畫面碎片。
「所以,我們第一次出幻境,難道是把她從結界中救出來了?」她已經開始覺得額角隱隱發脹了:「……而第二次,她又剛好沒有跟著我們進去......」
賣藥郎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整個薔薇島,自從在內部劃分出七個小結界之後,原先最週邊的結界就已形同虛設,又經過多年弱化,如今幾乎已不存在禁錮之力。在七個小結界被破之後,整座薔薇島即可徹底奔潰。」
傅小昨默默哀歎一聲,徹底放棄思考:「那現在我們為什麼出不去啊?」
「因為,有人在我們之前出去了。察覺到有人逃出後,雖然失去了本質的禁錮之力,結界內仍會自行變換島上結構,阻止其餘人繼續逃出。」
——看來百香子果然已經逃出島了。
也就是說,原先能夠出島的路現在已經走不通,他們需要另覓出路。可眼下的問題是,他們正被物怪追殺著,真正能夠出島的路,可能還被物怪擋住了……
傅小昨想起了先前走來的方向,那是原本囚禁著百香子的結界的方向——那片白骨京都中,百香子走了,石獅死了,加賀一郎的亡魂也被帶了出去——所以那個方向的妖力才會變成最弱吧。
那……他們現在所走向的附近妖力最強的方向,又是通往什麼地方啊!?
她腦中剛剛炸了這麼一句,賣藥郎便突然停下了腳步。
傅小昨看著他淡定如昔的神情,莫名開始覺得心裡越來越虛:「藥、藥郎先生……所以,我們到底是要去哪裡啊?」
至此,那副冰涼的目光終於重新看向了她。
「我之前告訴你們,不是想讓你們先逃出島——整個薔薇島的空間結構已經發生改變,單憑你們三個,就算途中不遇到物怪,想要找到出去的路,也沒有那麼容易。」
「……」
總覺得這話聽起來頗具嘲諷力,傅小昨一時間都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就聽他繼續淡聲道:
「之前停留的位置,也就是我們第三次經過的地方,是原本囚禁著百香子的結界所在。我回到那裡的本意,是想建議你們五個躲進那個幻境裡。」
「……」
短時間內接收到了一大堆奇怪的資訊,傅小昨有些反應無能,傻呆呆地看著他。
「那些物怪,都是跟著他們兩個人身上的印記,追隨出原先的結界。但為免再次受困,它們不會追進其他的結界內。」賣藥郎抬眼看向前方,沉聲道:「既然我原先的計畫不可行,那麼,現在只好換一種。」
——換一種。
——這個島上,什麼地方能比現在被物怪縈繞著的四周妖力更強呢。
「……」
花了好久好久,傅小昨終於把他說了這一大通信息量消化完,然後反應慢好幾十拍地,也跟著看向了前方——這片看起來跟剛剛經過的樹叢沒什麼區別的地方。
她嘗試了好幾次,才重新發出聲來:「你、你不會是想……」
——他不會是想進另外的結界吧。
——他不會是想著把七個結界都打通……這樣整個薔薇島最外層的結界都會崩潰……然後不用找路就能出去了……吧。
眼看他靜靜看著前方不答話,傅小昨忍不住哭喪著臉,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你不要衝動啊!我、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她後悔了!
——她想往回走!
——她要躲到幻境裡去!
身後也跟著停下腳步的犬神,此時似乎察覺到她情緒上的不對勁,便也上前來一些,有些擔憂地喚她:「主人?」
聽到這一聲,傅小昨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後還有同伴跟著,差點沒當場哭出來,連忙扭轉過身子,淚汪汪地朝身後伸出手:「犬神——」
犬神少年面上有些驚愕,但也反射性地跟著伸出手就要來接她。
然而,下一秒,賣藥郎微涼的手指便輕輕按在她後腦的發間,幾乎有些溫情的錯覺——要不是她清楚聽到了耳邊那道常年聽不出情緒起伏的聲音:
「我不是,給過你機會了嗎。」
說著,他便抬腳往前走去。
「賣藥郎、賣藥郎——」
傅小昨連聲叫了幾聲,整個妖都要被他氣哭:「嗚……你這個壞蛋!」
「——哦?」賣藥郎的腳步微微頓了一瞬,繼續往前走:「果然,不說,笨蛋了,呢。」
第42章 第42隻妖•吵架
察覺到身邊的光線驟然轉暗, 原本寂靜的背景中,也陡然出現了一些淅淅瀝瀝的細小聲音——意識到自己再一次進入了某種奇奇怪怪的地方,傅小昨整個妖就不再無望地掙扎了, 一臉心如死灰地趴在那兒。
身後的同伴們, 也在身周環境倏然發生轉變後,迅速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九命貓第一時間伸爪, 按住了賣藥郎的肩膀, 阻止他再往前走, 一雙明亮的貓眼就此頗懷敵意地盯住了他。另一邊的犬神則走上前一些, 再次試圖把傅小昨從對方懷中接過手來。
賣藥郎倒是的確停下了腳步, 但卻沒有鬆手讓出懷中抱著的身軀,反而就地俯下身,將她放落在了地上。
這廂傅小昨雙腳剛觸及地面,便看也不去看他,揪著犬神的衣擺,迅速躲到他身後去了。
賣藥郎繼續蹲在原地,慢條斯理地解下了身上背著的藥箱:「你又,生氣了?」
傅小昨聽得默默皺起眉頭——什麼叫「又」生氣了?說得好像她很無理取鬧一樣?從頭到尾把別人耍得團團轉的是誰呀?她難道沒有生氣的資格嗎?
見她沒有應聲, 賣藥郎又淡聲說了一句:「不是說, 事不過三, 嗎。」
……事不過三。
她之前的確是說過, 第一次、第二次,她都忍了,第三次他再作死, 她才會真正生他的氣——
……三你個頭啊!
不提這個還好,一想起這茬,傅小昨更加一肚子的火。
她默默組織了一會兒措辭,然後從犬神身後走上前去,努力將臉上的神情凝得跟對方一樣冷漠:
「之前幾次,都算是我自以為是。我看你根本用不著我幫忙,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我反正怎麼都是白忙活,到頭來可能還要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說著說著,她就忍不住開始覺得有點委屈,原本強硬的話音也有些弱化,連忙停下來,偷偷吸了吸鼻子,才又接著說:「要是這次能活著出島,我們就立馬分道揚鑣好了。」
賣藥郎聞言微微思索了會兒,而後冷靜地下結論道:「你不管我了。」
「……」
傅小昨一邊維持著神色不變,一邊心裡默默一驚:她好像沒有說過管不管他之類的話吧?他怎麼知道她以前是怎麼想的?
——不過這麼說也沒毛病就是了。
「對,我不會再管你了。以後你想去什麼地方就自己去吧。」她想了想,又加了句狠話以表決心:「再管你……再管你我就是豬。」
賣藥郎冷澈的眸光淡淡看著她,好心提醒道:「你是妖怪——變成豬並不是什麼難事。」
「……」
傅小昨整個妖張口結舌,臉上很快漲得通紅:「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幾乎有些氣急敗壞,說話尾音處都透出了點兒哭腔,先前一直忍著的那陣子淚意,也突然沒來由地一股腦湧上了眼眶。
顧慮著什麼,她微微轉了轉身子,垂下眼睛低下頭,避開身後犬神和九命貓的視線範圍。
傅小昨其實也清楚,這只是自欺欺人。過不了幾秒鐘,他們倆就會意識到不對,只用上前一步,就會發現她又在沒用地掉眼淚。
然而,鼻間湧上的酸脹感,令她根本阻止不了眼淚從眼眶中掉出來。她只能悶悶地低著頭,眼睜睜看著那第一滴淚水往地面上落下去——
然而,在看見那滴水珠接觸到地面之前,她的視野便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微涼的觸感輕輕蓋在眼瞼上,讓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賣藥郎的手指。眼睫處眨落下的潮濕的水意,也跟著一滴不落地,全都落進了那冰涼的指間。
腦子裡還沒轉過彎,緊接著,那道熟悉的淡冷音色,便在她身前的位置再次響了起來:
「如果,你是因為我的行為,在感到難過,那麼,對不起。以及,你已經幫到過我了,謝謝。」
「……」
傅小昨整個妖都驚得僵住了。
她眼睛被捂著,也還是忍不住連連眨了好幾下,才勉強生出幾分頗顯虛無的真實感。
——天啦嚕。
——她剛剛聽到了什麼?她該不會是產生幻覺了吧?
她這麼眨啊眨的,很快把眼睫處殘留的淚珠都眨沒了,也沒等到對方繼續發聲,反倒是蓋在眼前的觸感一松——賣藥郎就要把手收回去了。
傅小昨下意識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兩眼放空地看著他,幾乎有些恍惚:
「……沒聽夠……繼續說。」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什麼。」
「道、道歉……」
傅小昨的目光躲閃了下,繼而振振有詞道:「我還在生氣!」
「還在生氣。」他微微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那你怎麼不罵我。」
「……」
傅小昨一噎,很快回憶起不久以前某次糟糕的罵人體驗,不由有些沒底:「……我不想罵你,我就想聽你道歉。」
「好,吧。」
默默豎起耳朵,恨不得手上變個答錄機出來,傅小昨又想到什麼,立馬在他開口前強調補充道:「除了對不起以外的,你要認真反省你自己!」
在她blingbling的目光下,賣藥郎配合地點點頭,冷靜地開始反省自己: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再也,不皮,了。」
「……」
似曾相識的內容,被以毫無起伏的語調說出來,傅小昨呆了好幾秒,才回想起這種熟悉感的由來,然後手一抖就鬆開了他的衣袖:「混蛋!……我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原諒你的!」
衣袖被松了開,賣藥郎便轉過身去,往放在一旁的藥箱中擺弄著什麼,只有聲音淡淡地傳過來:「不是說,不想罵我嗎。」
「……」
再次被堵得噎住,傅小昨掙扎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決定破罐破摔:
「——我改主意了!我要罵死你!你這個又蠢又壞的過期小餅乾!」
……
意思意思罵了一陣子,傅小昨就不得勁地悻悻轉回身去了。
九命貓小姐抱著手臂杵在那兒,眸光往她身上快速掃了幾眼,臉上浮起幾絲不加掩飾的鄙夷:
「笨蛋傅小昨,你又不生氣了?」
傅小昨:「……」
——什麼叫「又」不生氣了?為什麼這些傢伙總是可以把「又」字用得這麼氣人啊!?
色厲內荏地狠狠回瞪她一眼,傅小昨彆扭地再把脖子轉了個角度,不去看她,並對上了站在最後面的兩位王子殿下、默默圍觀完全程後、滿臉複雜的表情。
「看來你們妖怪的確喜歡這麼吵架啊。」
「容本殿提醒一句——眼下實在不是讓諸位吵架的時候,等出了島,隨你們想吵多久就吵多久,行不行?」
傅小昨:「……」
——什麼時候連你們也有資格說這種話了!?
——
收到了來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的嘲諷,惱羞成怒的傅小昨一埋頭就要往前沖,但她剛邁出一步,就被九命貓給拉住了。
「等等。」
抬眼看去,便見她緩緩巡視著周圍,眸光裡帶著些許凶厲的意味:「這裡好像……不太對勁喵。」
傅小昨連忙也跟著看了一圈。剛剛她在跟賣藥郎生氣的時候,也順便觀察過四周的情況,但也跟現在一樣,什麼都沒看到。
什麼都沒看到的具體意思是——這個結界中的環境是昏暗的陰天,頭頂是沉沉密佈的烏雲,四周則是被一圈濃霧厚厚縈著的空曠平地,可見度不超過十米。從稍遠些的地方,似乎有淅瀝的雨聲隱隱傳過來,此外,再無其他活物存在的跡象。
「你有發現什麼嗎?」
九命貓皺著眉搖頭:「沒有喵。只是,從剛剛開始,本喵就有一種——」考慮了會兒該怎麼形容,她快速微微眯了眯眼睛,「——好像,被什麼東西盯住一樣的感覺喵。」
傅小昨雖然聽得心下一凜,但還是以茫然的感覺為主。被什麼盯住了?物怪嗎?可他們已經進來這麼久了,為什麼不上前來攻擊呢?
犬神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後邊那兩位王子就更不用說了——最後似乎還是只能寄希望于賣藥郎......
她有些猶豫地轉身瞄過去,便見他已經將藥箱重新背上,手裡多出根細細長長的東西,乍一看花花綠綠,色彩鮮豔得很。
賣藥郎拿著那個東西,繼續蹲在那兒,也朝她這邊看了過來,眸光清淺沉涼:「現在,解氣了,沒有。」
——啊?
傅小昨愣了下,才意會過來他在說什麼,下意識地嘴硬回道:「沒有!」
他就點了點頭:「那就,過來吧。」
她瞅瞅他手上的不明物體,莫名覺得有些心裡發虛。
——他不會是想打她吧?
——不對。賣藥郎應該還不至於會做出這麼沒品的事......
她就這麼一邊糾結著,一邊小步蹭到了他跟前,然後看著他把手上的東西舉起來——打開。
打開?
一團繚亂的彩色在眼前徐徐展開來。
原來那居然是一把竹紙傘!
賣藥郎一手撐著傘,另一手重新將她抱起來,而後站起身子,稍稍偏了偏頭:「走吧。」
最後這句話應該是對身後的幾位說的。不過,他說完也沒去看他們會不會跟上,就逕自朝前邁出了步子。
傅小昨看著頭頂花花綠綠的傘面,悄悄咽了口口水,又儘量不著痕跡地、偷瞄了幾眼正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往前走著的賣藥郎,終於忍不住小聲開了口:「那什麼、好吧,我其實......已經沒有那麼生氣了。」
「是嗎。」
傅小昨一直憋著的一口氣突然一舒,整個妖都有些棄療般的有氣無力:「所以,我們現在要去做什麼......找這裡的物怪打架嗎?」
賣藥郎卻緩緩搖了搖頭,低沉音色裡,居然透著幾分鮮有的閒適意味:「散步。」
「……」
昏沉的天色下,五彩斑斕的紙傘面投下了幾分隱隱的光暈,微微映在青年那玉白秀麗的面容上,隨著步伐行動,光華流轉間,美麗不可方物,仿若集造化所鐘,幾可即時入畫。
可惜,此時此刻的傅小昨一時間並欣賞不了這種美麗。事實上,眼下看著這副十足賞心悅目的側顏,她心裡產生的想法是:
——他怕不是石樂志。
第43章 第43隻妖•毒雨
沒一會兒, 他們就走進了一片綿細的雨幕裡。雨水落在傘面上,不像灑落的水滴,而像是絲絮, 悠悠軟軟地飄蕩下來。四周都是氤氳的霧氣。
賣藥郎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也不說他到底是要走到哪裡去。
其他幾個人在進島前,跟海坊主詢問了大致需要花費的時間, 各自包裹裡都只帶了用以裹腹的乾糧飲水, 完全沒有考慮過要帶雨傘之類的用具。
犬神跟九命貓各自都有妖氣護體, 一般的風雨雷電, 並近不了他們的身。但兩位王子殿下就難免倒楣要遭一番罪。不過, 他們二人雙雙性子要強,好面子得很,面對這綿絲般細小的毛毛雨,也壓根不將其放在眼裡就是了。
傅小昨往身後望了幾眼,見整個隊伍的情況沒有什麼異常,稍稍放下心來。
只是,就在她以為,因為身邊某位先生那份突如其來、不合時宜的閒情逸致, 他們要一直這麼默不作聲陪走下去的時候, 對方自己卻突然出了聲。
「……什麼?」傅小昨微微遊了會兒神, 沒有聽清他的話。
賣藥郎那副向來冰冷的眉眼間, 由於頭頂傘面映下的一縷昏黃光暈,竟錯覺地、顯出了幾分柔和感來。他重新問了一次:「為什麼,生氣。」
傅小昨這回聽清了, 但又有些驚疑,下意識地給出了與先前同樣的回答:「什麼……?」
賣藥郎微微側眸看了她一眼,再問:「為什麼哭。」
「……」
傅小昨頓時有些糾結,琢磨了會兒他的神情後,終於還是放棄,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反問道:「你又為什麼要問呢?」
「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
傅小昨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應該是——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為什麼哭,所以才問。
「真的假的,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啊……」她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內心微微有些掙扎,艱難地憋話道:「怎麼說呢……我自己願意為你掉一半血是一回事,你要讓我把剩下的一半血也耗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她說著又開始覺得難過,話音都有點兒發顫,就停了一下,垂下眼不再看他,才低低地悶聲繼續說:「我生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賣藥郎聞言沉默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腳下繼續往前走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才又出口問了另外一句:「那又是,為什麼,不生氣了。」
傅小昨輕輕舒了口氣:「……因為我太沒用了。」
沒有等對方對於這個回答予以置評,她就顧自繼續說了下去:「我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把犬神跟九命貓也牽扯進來,但又根本沒有能力把他們安全帶出去,還是得求你幫忙……可是,如果我一邊生你的氣,一邊還要逼自己求你,那不是顯得我更沒用了嗎?所以乾脆不要生氣好了……」
說完她安靜了一會兒,神情中是顯而易見的沮喪:「居然有這樣自欺欺人的想法,看來我是真的很沒用了吧……」
眼看她好端端回答著,莫名其妙進入了自我檢討的模式,賣藥郎淡淡回了一聲:「不是。」
「……什麼?」傅小昨有些反應無能地愣愣應了。
「總體看來,除了腦子笨了一點,其他大部分方面,」他一派冷靜地給出了評價:「都做得很好。」
——真的假的!?
傅小昨自動忽視了第一句內容,幾乎有些受寵若驚的心情。
賣藥郎微微點了點頭,補充道:「至少比後面那四個有用多了。」
「……」
她頓時有點不放心地抬頭瞅了瞅——這傘的隔音效果靠不靠譜啊?
她當然還不至於耿直到掀開傘,去問後面幾位元有沒有聽到剛才的對話,而是突然想到什麼,有些不服氣地瞪住了他:「……那你還要拉我去送死?」
勾勒有緋紅妝線的眼角,淡淡掃了抹涼涼的餘光過來:「我,沒,有。」
「你沒有?你居然還敢說你沒有!?你明明都——」傅小昨義憤填膺到一半,突然猛地止住話音。
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之前關於他是不是要連闖七域這個問題的結論,貌似只是出於自己的猜測,還沒來得及跟他考證確實過……總不會到頭來,她只是白白氣了自己一波吧?其實賣藥郎是另有打算?
「你、你難道……原來你不是想把剩下幾個結界,也都打通嗎?」她說話間忍不住有點不好意思。
「我的確是想要這麼做,沒有錯。」
已經默默做好要道歉的心理準備,突然意識到他剛剛回答了什麼,傅小昨頭腦裡再次空白了幾秒:「……你特麼又耍我!你這個——」
罵到一半,她再次猛地止住話音。
她又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如果只想取得結界中物怪的認可,而不是以斬殺物怪為目的,貌似也不太會用得上退魔劍……那這樣看來,賣藥郎願意帶那兩個王子一起上路,會不會不是為了救他們,而是看在他們兩個已經闖過兩域的份上,跟他們結夥可以少闖兩關?
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思路,有可能一直走岔了方向,傅小昨再一次開始感到心虛:「那、你進入現在這個結界,只是想要獲得物怪的認可吧?」
「不是。」
「……」
嘴邊打到一半的道歉草稿,再次被攪得煙消雲散。傅小昨一忍再忍,幾乎要忍不住撲上去咬他了。
賣藥郎對耳邊咬牙切齒的咯咯聲置若罔聞,話音裡還是一貫的冷淡無波:「這個結界裡,沒有,物怪。」
呵,再信你才有鬼。
「……什麼!?」傅小昨嘴角邊的冷笑弧度一僵,慢半拍地總算意會過來他說的話。
——
沒有物怪。
傅小昨把這幾個字來來回回琢磨了好多遍,心裡浮現出來的問題不是——說好的七個地域、七種物怪,為什麼這個結界裡面會沒有?而是——她之前的擔驚受怕,到底算什麼呢?
等到終於從那種微妙的落差感裡回過神來,另一種空前強烈的羞恥感,便飛快襲遍了傅小昨的頭腦——她臉上再一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得通紅,愣愣張著嘴巴,整個妖徹底僵滯地看著眼前的賣藥郎。
——他絕對是故意的。
——她之前真情實感地難過了那麼久,老老實實把自己的心路歷程剖析了個徹底,他就只是默默聽著,然後什麼也不告訴她。
被盯了許久,賣藥郎似乎才終於察覺到什麼,轉眸看了她一眼:「——怎麼好像又生氣了。」
「……」
好像想到什麼,他微微點了點頭:「笨蛋。壞蛋。混蛋。這次又要罵什麼。」
「……」
傅小昨被氣得小小喘了一聲,結果因為憋氣太久,發出了類似於哽咽抽泣的音效。
「又要哭了。這次又是為什麼。」賣藥郎面色沉靜如初,淡淡地看著眼前的雨幕:「如果還是因為我,我可以再道一次歉。」
「……」
被懟得沒完沒了之下,傅小昨終於忍無可忍,撲上去一口咬在他執著傘的那只手的腕上。
——
看著那截秀白腕間的兩排鮮明牙印,傅小昨欣慰地點點頭,總算覺得心裡的火氣疏解了不少。
她決定跳過先前的話題,努力挽尊一波:「那什麼,之前九命貓說,好像有東西在盯著我們……」
賣藥郎一邊打量著自己手腕間那排尚且沾有口水痕跡的牙印,一邊淡聲回道:「就算有,也不是物怪,只是弱小的普通妖怪而已。」
「那好歹也是妖怪,能弱到哪裡去?」
「只比你,稍微,強一點。」冰涼涼的目光從那排牙印上移開,轉而帶著點探究意味地,看向她的嘴唇部位,「應該不至於,會用這麼原始的方式,來攻擊人。」
傅小昨被看得心裡發虛,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直到對方將目光重新轉回前方,她才再次做出嘗試,妄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可是你自己之前也說過,這個方向的妖氣是最強的……如果真是弱小的妖怪,怎麼會產生這麼強的妖氣呢?」
賣藥郎輕輕搖了搖頭:「這個結界中的妖氣,不是來自於妖怪本身,而是來自於,這裡的雨。」
「……雨?」
傅小昨聞言愣了一下,連忙抬眼看向面前那些綿綿的雨絲,耳中聽他繼續道:
「這雨中含有妖力,會吸收淋到雨的人的精力。」
居然是這樣……幸好他帶了傘。
這麼一想,傅小昨突然隱隱意識到某種不對,下意識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等一下!」
賣藥郎配合地停下了腳步,目光清淺地看向她。
傅小昨卻沒有看他。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些發僵,此時便遲疑地、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轉回頭去——越過身上發間一片乾爽的犬神和九命貓,直直對上了落在最後面、通身已都被雨淋得濕透、雙雙臉色一派難看發青的——兩位王子殿下。
整個隊伍就此停了下來。
看著兩位王子殿下明顯強撐做勁地呼呼喘著粗氣,沒過多久,幾乎已經有了些站立不穩的趨勢——傅小昨神情糾結地重新看向賣藥郎,壓低聲音做賊心虛似的問他:「……你怎麼不早說呀?」
賣藥郎順著她之前看的方向,冷澈眸光從傘下靜靜望過去,神態自若依舊:「他們現在,不也,知道了,嗎。」
「……」
——他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看著那廂兩位王子面色發白地跪倒在了地上,傅小昨心裡的想法不是擔憂他們的情況,而是——
——她不是一個人(妖)在被欺負。
——這世界至少還沒有想像中那麼冷酷無情。
第44章 第44隻妖•賭徒
傅小昨偷偷伸手把犬神跟九命貓往自己身邊拉過來一些。依她看來, 他們倆應該早就發現身後的情況不對勁了,奈何一致採取了任其自生自滅的態度。
而兩位王子本人,更是一如既往的作死小能手, 路都已經走不穩了, 還從始至終強撐著不開口,也是沒誰了……
她小聲地問賣藥郎:「話說, 被吸收了精力, 然後會怎麼樣啊?」
始作俑者倒是完全沒有心虛理虧的樣子, 言聲依舊冷靜從容:「精力耗竭, 自然難逃衰弱至死。」
——死!?
他這句話是以正常音量說的, 那廂坐倒在地上滿身狼狽的兩位王子殿下,也聽得清清楚楚。
兩人雙雙僵滯呆愣了數秒鐘,似乎對這個訊息,一時間俱是接受無能。
半晌,二人之一倏地將渾身氣勢一松,始終驕然挺拔的背脊也頹然無力下去。他垂下頭默然許久,才微微帶些嘲諷地低聲開口:「笨蛋佑二……想不到我們兩個,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 還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當真是可笑。」
另一人聞言也不答聲, 整個身子乾脆往後一仰, 沉默地躺倒在地面上。
隨著力氣從身體四肢的每一個角落中緩緩流逝,兩張年輕肖似的面孔,雙雙在冰涼的雨幕下緩緩闔上了雙眼, 等待死亡來臨之際,滿臉盡是無言的悲涼。
看著他二人這個樣子,傅小昨也覺得有些不好受。沒想到直至他們臨死之前,她才得以重新分清這對同胞兄弟誰是誰。而且真要說起來,如果一開始他們就沒碰上自己這一隊,運氣好一些的話,也許還可以多活一陣子的……
整一方空氣都仿佛陷入了凝滯沉悶之中。
就在這時,賣藥郎先生毫無預兆地、在近百個大喘氣的時間間隔之後、突然再次開口,不緊不慢地承接了一句上文:
「——不過,像兩位元殿下的情況,只是在雨中行了一小會兒,應該並無甚大礙,休息一陣子即可恢復了。」
「……」
正默默感歎著世事多變、人生無常的傅小昨,滿心滿眼的悲涼慨歎之氣,突然被滿滿塞塞地堵在了胸腔。
等回過神來,本著一種莫名同病相憐的心情,她沒有忍心往地上的兩人身上看。
只這麼短短幾個回合過後,她已經要對自己所身處的這個懷抱,生出心理陰影了。
抱著敬而遠之的決心,傅小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既然如此,這把傘就讓藥郎先生和兩位殿下你們三個人共用吧,我是妖怪,應當也是不用懼怕這雨的。」
賣藥郎聞言卻微微搖了搖頭:「不必。用妖氣為他們建一道屏障,阻隔開雨水就行了。」
……什麼?
在傅小昨驚疑詫異的目光中,身旁的九命貓小姐有些不情不願地上前一步,看著兩位王子那青白面色也掩不住的滿滿羞憤神情,一雙驕傲明亮的貓眼中,盡是一派鄙夷。
「哼,真是嬌氣!」她嘟囔了一聲,說著就在兩人頭頂刷刷揮了兩下爪子。
隨著她的動作,兩位王子殿下的頭頂上空,便各自多出一道半透明的弧形氣障,仿佛普通的傘面一樣,將落下的雨水盡數隔空彈開。
——原來還有這種操作!
大開眼界的傅小昨,腦子裡下一秒鐘浮現起的想法就是——
既然早就知道可以這樣,為什麼他們一個個的,不是藏著掖著,就是提前抬個手都不樂意呢!?都特麼有毒啊!
——
糾結著要不要糾正一下自家同伴岌岌可危的三觀,傅小昨瞄到身旁三張面孔上,那如出一轍的「沒毛病啊」意味的神情,最終還是放棄了無望的嘗試。
她有些有氣無力地建議道:「那我們停一會兒再走吧。」
犬神少年聞言唰地豎起耳朵,炯炯有神地盯過來:「主人?累了嗎?還是餓了?想吃什麼?」他說著去解背著的包裹,面上是十足的困擾,「不過主人,船上那種糖已經吃完了……而且我居然根本沒有想過要帶小餅乾,真是失策啊!」
「……」傅小昨頓時無語凝噎。
進這個結界以後,她就沒動過幾步腳,她累個屁呀?眼下的重點難道不是地上那兩個大活人,一副就剩半口氣的樣子嗎?他怎麼就能理解到那麼岔的方向去呢?
——這閱讀理解水準只能給零分了!
忍著隱隱抽搐的嘴角,傅小昨搖了搖頭:「我不餓……」想不出其他靠譜的理由,她木著臉看向前方陰陰沉沉的雨霧,乾脆隨口胡謅,「我是想說,我們停在這裡看會兒風景吧。」
眼看犬神跟九命貓兩隻,分別頂著副認真與嫌棄的表情,乖乖看起了身周虛無的「風景」,傅小昨忍不住心累地默默歎了聲氣。
然後,轉眼對上了賣藥郎那冰冰涼涼看不出情緒的目光。
——這位大佬就沒有那麼好應付了。
正努力思索著,要怎麼才能打斷他想繼續散步的閒情逸致,傅小昨反倒先聽他開了口:「不想,散步,了?」
等到理解過來這句問話的意思,她幾乎要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如果——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散步什麼的——
從頭到尾,好像都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想吧!?
確定自己的記憶並沒有出差錯,傅小昨誠實地搖頭回答:「不想。」
「是嗎。」
賣藥郎淡淡應了一聲,隨即將手中執著的竹傘柄微微往後傾斜幾分,眸光從傘下,靜靜投向了眼前氤氳的雨霧中:
「——那麼,出來吧。」
——
之前九命貓提起,似乎有東西在周圍盯著他們,但聽賣藥郎說那只是弱小的普通妖怪以後,傅小昨已經慢慢放鬆了警惕。
不過,這時聽了他沒來由的這麼一句話,她心裡仍是微微一凜,連忙集中精神,也跟著看向前方。
但她沒想到的是,在賣藥郎那句話音落盡後,從雨霧中跳出的那只「普通的弱小妖怪」——一待看清它的真實面貌,她便頓時陷入了一種「emmm」的即視感。
那是只坐在一方瓷制不明容器上的青蛙,正一蹦一跳地呱呱叫著。
——可以吸收人的精力、含有妖力的雨……
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了先前得知的一些資訊,傅小昨忍不住默默捂了捂自己的額頭。
——簡直太亂來了!
身後的兩位王子殿下還坐在地上,身體狀態仍沒有緩和過來,犬神和九命貓則第一時間脫離了看風景狀態,警戒地靠上前。
看著眼前應召現身的妖怪,賣藥郎面容上並無吃驚的神色,冷靜地沉聲道:「閣下一路隨行,意欲為何,請道來吧。」
那只青蛙逕自蹦躂了一會兒,一雙往外凸出的眼睛,依次從他們幾人身上轉過,帶著幾分鮮明的審慎防備。
「呱,」又叫了一下,它終於發出了人聲:「老朽是守護這片地域的妖怪呱,諸位擅自闖入這裡,需得獲得老朽的認可——老朽想要,跟各位打一個賭,呱。」
他自稱老朽,聲音也是又沉又低,相比起這蹦蹦跳跳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外形,倒是顯得沉穩許多。
傅小昨整個妖都還沒有從震驚中徹底回過神,聽了這番頗具個人特色的發言,一時只能幹瞪著眼睛,無言以對。
賣藥郎對番話語卻是不置可否,只淡淡看著它:「為何。」
「老朽是賭徒,喜歡通過賭,來贏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呱。」對方兩隻前爪一揚,不知從哪摸出兩顆骰子,一左一右輪次拋著。
一旁的九命貓見它這副神神秘秘的派頭,十分看不過眼地嘖了一聲,有些不耐地出聲道:「我們跟你打賭贏了,你才會讓路對吧喵?可是以前進到這裡的人,都沒能夠出去,那你不是次次都贏了?本喵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出千作弊啊喵?」
聽他們倆一口一個呱,一口一個喵,傅小昨只覺得腦袋更暈了,而後便見那青蛙妖怪,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這世上,從來沒有百分百勝率的賭局呱,老朽也從不奢望不勞而獲——每一場賭局,老朽都會投下足夠分量的賭注呱。至於要不要跟老朽賭,這是諸位的自由呱。」
這樣說著,它的眼睛往上轉了轉,接著道:「只是,你們越往前走,這雨中的妖力就會越重呱。現在諸位雖有妖氣護體,然而,總會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呱。」
九命貓頓時翻了個白眼:「什麼自由不自由的,說得倒是好聽喵,到頭來還不是必須跟你賭的意思喵!」
——而且,他們隊伍裡,還有兩個需要不斷被補給妖氣屏障的普通人類,一味往前走的確不是明智之舉。
傅小昨意識到這一點,也跟著抬頭看了看眼前連綿無際的雨幕,不由有些茫然。這片地域裡雖然沒有物怪的存在,可想要輕易出去,似乎也並沒有那麼容易。
「藥郎先生……」她下意識地握緊手指,揪住掌下微涼觸感的衣襟,求助地喚了一聲,目光神情中是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依賴感。
賣藥郎微微側眸,沉涼的目光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隨即重新轉向面前,緩聲道:「不妨一試。說出閣下的賭注吧。」
「——老朽的賭注是,老朽的命,呱。」
青蛙妖怪一蹦一跳地回答道。
第45章 第45隻妖•僵局
傅小昨聽得眉頭直皺:「你的賭注是你的命, 那我們跟你賭,難道也要押上我們全體的命不成?這不太公平吧?」
「呱,老朽要你們的命拿來有什麼用?」青蛙妖怪搖頭晃腦地道:「老朽只不過不喜歡小的賭局, 既然要賭, 就有陪上老朽自己的生命跟靈魂為代價的覺悟呱——至於你們,要是輸給了老朽, 只用乖乖當老朽的僕人, 替老朽辦事就行了呱。」
九命貓聽得瞬間炸了毛, 一躍上前:「真是大言不慚!區區一隻蛤.蟆, 也敢妄想讓本喵當你的僕人喵!本瞄一爪子就把你捏扁了喵——」
傅小昨一臉黑線, 默默伸手把她扯回來一些。
賣藥郎對眼前的混亂似乎視若無睹,淡聲道:「閣下要怎麼賭。」
「很簡單。老朽說過,老朽的賭注是自己的命。你們只要有本事把這份賭注奪走——就算你們贏了。」
……什麼?
——它說的賭命居然是這個意思……只要殺了它,就算他們贏?
規則聽起來的確是不複雜,然而,傅小昨看著那在瓷器上一蹦一跳的身影,卻總覺得這方賭局裡,透出一些說不出的怪異感。
完全不給自己留退路, 贏則生、敗則死, 這算什麼?將「賭」視為生存意義的青蛙瓷器所特有的瘋狂嗎?還是說, 它就這麼自信——他們絕對殺不了它?
一旁的犬神聞言, 已第一時間解下腰間的佩劍,以一種請命意味的眼神,巴巴地望著她。
「等一下。」傅小昨連忙把他跟九命貓都一塊兒拉住, 省得他們倆一時間熱血上頭,就沖上去了。
——青蛙瓷器……
她皺著眉頭,努力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趴在賣藥郎耳邊,嘰嘰咕咕小聲說了一陣。
賣藥郎聽清這番耳語,卻不表態,只是淡淡看著她。
在這麼一副不動聲色的目光下,傅小昨也有些不確定的猶疑,但她終究還是點點頭:「……應該是這樣的,」說著,她看了看他執著傘的另一隻手,小聲建議,「要不、你先放我下去吧?」
賣藥郎沒有言聲,只是將執著傘的那只手,往她眼前無聲側了側。
傅小昨沒有等來自己雙腳落地,不由有些懵逼地看著湊到眼前的傘柄,愣了兩三秒鐘,才猶豫著伸手去接過來。
對方配合地松了手。
「……」
有些反應無能地用兩隻手舉著傘,直到犬神拿著劍又喚了她一聲,她才堪堪回過神。
看看一派無事發生過一般的賣藥郎,再看看目光希冀躍躍欲試的犬神,傅小昨微微糾結了一下,回應道:「……小心一點啊。」
「是!」
少年本就blingbling的目光仿佛隨之背負上了一層榮耀的期許,瞬間更加明亮了幾分。
響亮應完一聲之後,俊秀挺拔的少年身姿,便從綿綿雨幕中颯然掠向前去,一手執劍的劍尖直指不遠處外、始終從容等待著他們商榷結果的青蛙妖怪。
九命貓由於行動落後一步,只好不服氣地停在原地,口中哼哼喵喵地看著前方。
傅小昨卻顧不上安撫她,一瞬不瞬地牢牢盯著那邊犬神的情況——隨著指向自己的劍尖飛速靠近,瓷器上的青蛙妖怪卻怪異地始終不閃不避,讓她總有點不放心的彆扭感。
轉瞬間,犬神的身影已逼壓至瓷器近前,他手腕一翻,冷銳劍刃就要往其上坐著的妖怪身上,快准狠地劈落下去!
陰綿雨幕中,冷光剛剛一閃,傅小昨便下意識地緊緊屏住了呼吸——然而,她屏息還沒超過兩秒鐘,那邊一觸即發的戰局卻似乎已經分出了勝負。
在劍光落下的一瞬間,整個瓷器便隨之徹底碎裂開來,坐在上面的青蛙妖怪更是毫無抵抗之力地慘叫著摔倒在地,整一派奄奄一息。
「……」
回想起賣藥郎的那句「弱小的普通妖怪」,她還是被這毫無懸念的碾壓式結局,震驚到幾乎有點囧的程度。
一旁的九命貓也覺得荒謬地呿了一聲:「什麼玩意兒啊——?」她正想繼續吐槽,但卻被傅小昨攔了住。
眼看那邊瀕死的青蛙妖怪將手中骰子一拋,傅小昨心下一緊,急聲喝道:「當心!藥郎先生——」
她話音未落,便聽那只青蛙妖怪倏地呱了一聲,原先背在身後的那塊麻將牌毫無預兆分成五道殘影,朝他們的方向飛襲而來。
面對這番驚變,賣藥郎卻沒有絲毫驚慌,只揚起先前空閒出來的那只手輕輕一揮,五張符紙迅速飛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貼附在五道殘影上,穩穩承接下了每一道凜冽的攻勢。
幾下連續密集的破空擊打聲響起,五道麻將牌的殘影隨之紛紛消散。那廂於死前反擊過後,青蛙妖怪的身影也同碎裂散落的瓷器碎片一起,快速隕滅成了煙霧。
五張符紙飄揚著落在地面上,轉瞬間被雨水浸得透濕,除了淅瀝的雨聲,周圍重新歸複一片安靜。
九命貓眉眼間鄙夷的神情因剛才的變故滯了滯,此時便猶疑著四下打量周圍:「......完了?」
傅小昨皺著眉頭看向地上的五張符紙,搖了搖頭:「不知道......」
剛剛她雖然全神貫注地盯著,但奈何那幾道殘影的速度又急又快,她壓根沒能數清楚它們分別在五張符咒上擊打了幾次。
她只好轉向賣藥郎求助:「藥郎先生,你有沒有——」
還沒問完,傅小昨便自行止住了話音。因為就在下一秒,從眼前連綿的雨幕後,突然躍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蛙妖怪以與先前如出一轍的姿勢,蹲坐在那個完好無損的瓷器上,一蹦一跳地朝他們叫著:
「呱。」
——
「怎麼又是你這蛤.蟆!你不是被砍死了嗎喵!?」九命貓一看到那只蹦噠個不停的身影就煩躁,跳腳炸毛道。
青蛙妖怪一邊蹦噠,一邊老神在在地回答:「也許是命運在眷顧老朽吧,呱。」
犬神此時仍然站在離它身前不遠的距離。他眼見一分鐘前才死於劍下的敵人,重新又出現在眼前,雖然同樣有些疑惑,但還是第一時間神情一凜,提劍上前便準備予以第二次斬擊——
「等一下!」
傅小昨連忙叫住他,見他乖乖停下動作,才轉而向那只青蛙妖怪詢問道:「我們已經贏了吧?」
青蛙妖怪歪了歪腦袋:「剛才是第一局,就算你們贏了吧,現在開始第二局呱。」
聽聞此言,滿場氣氛頓時為之一滯。
九命貓立馬跳起來大罵:「卑鄙醜陋的臭蛤.蟆!你果然作弊喵!」
然而,傅小昨自己相比起被戲耍的憤怒,更多的卻是驚愕。她看著對方的身影,幾乎有些張口結舌:「你......你是說,你還想要我們殺你?」
——實在由不得她不驚訝。
先前聽了它的對賭要求,她便想起了遊戲中青蛙瓷器這個式神的技能設定——陣亡時可自動反擊,根據拋出骰子的點數,向敵方目標砸麻將牌,投點中有重複點數時可復活。
所以,先前在同意犬神上前跟它對打時,她先拜託賣藥郎防備了這一手反擊。而從對方成功復活的情景看來,剛才那五道殘影的擊打次數裡,至少有著兩個重複的數字。
但問題是,青蛙瓷器的這個技能設定,是有著相應冷卻cd的。言則,這一次,它要是再被殺死的話,不但沒有了反擊能力,更不可能再復活——
從它先前所表現出的戰力考慮,這一行為根本與自殺求死無異。
「最終勝負未定,賭局當然要繼續。」青蛙妖怪卻是對他們憤怒與驚疑一併視若無睹,一派理所當然。
傅小昨完全無法理解它如此坦然自若的態度,整個思緒都陷入了混亂。而就在她呆愣著的時候,那廂犬神已經重新提劍,再度朝著青蛙妖怪的頭頂斬去——
這回她沒來得及出口,青蛙妖怪與身下的瓷器便已迅速重蹈了覆轍。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眼睜睜看著五道似曾相識的麻將牌殘影,攜著厲厲風聲,再一次向他們砸襲而來,並且再一次被五張符咒攔截在半空。
「......」
四周已經重新歸於安靜,傅小昨卻忍不住朝著地上多出的五張嶄新符紙,默默驚悚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鬼?
——為什麼又反擊了!?
——難道她記錯了?
幾秒鐘後,青蛙妖怪的身影呱呱叫著,第三次跳出在眾人面前。
傅小昨......傅小昨默默懷疑人生中。
過度震驚之下,她握著傘柄的手指都有些脫力,差點把傘給摔下去,幸好被賣藥郎及時伸手過來扶穩了。
緊隨其後——
恍若複刻的第三局。
如出一轍的第四局。
堪比倒放的第五局。
疑似重播的第六局。
......
在差不多斬殺了對方近十次以後,地上符紙都已經散落了一片。
終於,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再一次蹦噠著出現以後,九命貓小姐忍無可忍,整個貓徹底炸了:「有完沒完啊喵!?你到底想幹什麼啊喵!?你是不是有病啊喵!?」
傅小昨也已經快要崩潰了——為什麼它可以無限復活啊!?這已經完全不符合青蛙瓷器的技能設定了吧啊喂!
她已經不由開始擔心一個問題:賣藥郎的符紙還夠不夠用啊?
這樣下去......他們會不會全體被這麼只出bug的R卡一點點磨到死?
簡直是要身敗名裂的節奏啊喂!
悠于 2018-7-14 07:27
第46章 第46隻妖•破局
雖然心裡已經暗暗開始覺得沒底, 但表面上,傅小昨還是強行裝出了一副冷靜自若的態度:
「話說,你也看到了, 雖然我們殺不了你, 但你同樣拿我們沒辦法,難道這個賭局就這樣無限重複下去嗎?」
續命方式極其暴力的青蛙妖怪, 一邊繼續拋著手裡的骰子, 一邊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你搞錯了呱。老朽從一開始就只是想要贏, 不是想要你們的命呱。所以, 既然殺不了老朽, 那麼,這場賭局什麼時候結束,完全取決於諸位自己呱。」
傅小昨聽得一愣,跟犬神與九命貓三個妖面面相覷,三臉懵逼。
——它的意思是讓他們自己認輸嗎?
可是之前說好了,要是他們輸了,就要當它的僕人,任其為所欲為, 聽起來很可能也落不得什麼好下場……
三個腦回路都甚為簡單的妖怪, 經過先前近十輪虐心混戰的轟擊, 各自腦袋瓜子裡都已經成了一鍋漿糊, 根本拿不定主意。而後頭的兩位王子殿下,此時只不過才從渾身發軟狀態堪堪恢復到能夠勉強坐起,同樣提不出什麼建設性的見解。
於是——
傅小昨再次將求助的目光, 投向了整個隊伍中唯一的主心骨。吭哧吭哧地憋了半晌,她把措辭放得儘量委婉:「那個、藥郎先生……要不然,我們別再跟它賭了吧?」
——總感覺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苟不過它的……
在混亂的近十輪賭局過後,賣藥郎面上的冷靜神情卻始終一絲不亂。此時對她表現出的認慫心理,他也不置可否,只淡聲應道:「不好玩嗎。」
傅小昨本來忐忑得還有些小心翼翼的,聞言卻頓時因為憋屈而差點直接哭了出來:「——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
「是嗎。」青年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冰涼的眸光看著不遠處外的青蛙妖怪,隨即沉聲緩緩:「在賭局分出勝負前,閣下還是先請告知,你到底想讓我們幫忙做什麼事吧。」
——幫忙?
傅小昨覺得自己的思緒還是有些暈乎乎的,對方什麼時候表現出過想請他們幫忙的意願了?
對面的青蛙妖怪聽了,似乎也覺得怪異,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道:「老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呱。現在諸位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馬上認輸,要麼陪老朽再來幾局呱。老朽不急,可以給諸位多一點時間,讓你們好好商量一下呱。」
賣藥郎嘴角被勾勒出的那抹暗紫色的弧度,顯出了幾分嘲諷意味,與話音一般沉涼:「我們,也,不急。」
見他裝逼裝得如此清新自然,傅小昨原本有些發虛的內心突然也有底氣起來——看來符紙還夠用呢!
不過她心裡剛剛樂觀了一點,那邊的青蛙妖怪就毫不留情地潑了盆冷水過來:「諸位已經註定必輸無疑。」
……說的也是。符紙就算再多,可終究會有用完的時候啊。
這麼一來一回的心情起伏之下,傅小昨反倒覺得更喪了。她忍不住抿著嘴角,一隻手抓穩傘柄,空出另一隻手去揪住賣藥郎的衣襟輕輕扯了扯,努力想表達自己內心的潛臺詞——大佬我們別裝逼了吧,還是乖乖認輸好了……
賣藥郎順著那份力道的方向,靜靜垂眸看過去,沒一會兒對她給出了評價:「笨,蛋。」
無緣無故被懟了一下,傅小昨還愣著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重新轉眸,看回向前方:
「既然它能夠無限復活,繼續殺它還會不斷受到反擊,長此以往,也許大家都會死在它的手上,所以還是趁早認輸為好——你莫非是這樣想的?」
「……難道有哪裡不對嗎?」
被準確剖析中了心理走向,三個妖怪都聽得有些一愣一愣的。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從一開始,它的賭注就是一條悖論。以你的說法,它的妖力反擊只能在死亡前觸發,那麼歸根到底,它能夠產生的威脅,只是來源於別人去殺死它的行為而已。」
順著他的話梳理了下思路,傅小昨頓時有些醍醐灌頂的感覺:「也就是說……只要我們不去殺它,它就什麼也做不了 。」
——對啊!憑什麼它讓他們去殺它,他們就一直乖乖照做啊?還浪費了這麼多符紙,符紙就不會委屈嗎!?
同樣拐過彎來的九命貓瞬間再次暴怒跳腳:「好你個狡猾的臭蛤.蟆!居然敢跟本喵玩這種把戲喵!等本喵找根繩子把你捆起來,看你還扔什麼麻將喵!」
那廂青蛙妖怪的詭計被戳穿,卻沒有多麼驚慌失措的模樣:「可若如此,贏不了老朽,你們還是無法從這裡出去呱。難道,你們想一輩子待在這裡嗎?」
——這說的好像也沒毛病……
傅小昨眼睜睜看著九命貓臉上,那一派意氣風發揚眉吐氣的神態暫態一僵。
她忍不住要開始覺得,自己這一夥妖怪就像是幾個缺少頭腦立場的陀螺,依次被兩邊陣營來回抽打個不停,在短短幾個來回之內,簡直就受到了好幾萬噸智商上的侮辱。
棄療地不再糾結腦袋裡重新亂成一鍋粥的思緒,有了自知之明的傅小昨,老老實實聽著耳邊賣藥郎始終冷靜的話語:
「我只是說,你對我們構不成威脅,什麼時候說過,我殺不了你?」
青蛙妖怪在瓷器上蹦噠的動作微微停滯了一瞬,一雙往外凸出的眼睛默默盯著他,沒有應聲。
「我們剛進入這個結界,閣下便一路尾隨至此。若當真確信我們必輸無疑,你又何必等待時機?只能說明,起初情況還不滿足你必勝的條件——閣下會贏,無非因為你被殺死以後可無限復活——那麼,我們剛進結界的時候,與現在相比有哪裡不一樣,何以滿足了這份條件?」
啪嗒。
幾顆細小晶瑩的雨珠彙聚成一大滴,從眼前的傘緣尖落了下去。
——雨。
看著那顆水滴落下去,傅小昨後知後覺地在心裡想到。
他們剛進來的那片地方是沒有下雨的,之後是賣藥郎拿出雨傘,帶他們往前走了一陣子,才走進這片連綿不絕的雨幕中。
——也就是說,這只青蛙妖怪要身處於這片含有妖力的雨中,才能有無限復活的能力?
這樣想著,傅小昨心裡突然閃過了某種微妙的即視感,讓她有些莫名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她還來不及去細想深究,眼前聽完賣藥郎的一席話語之後,沉默許久的青蛙妖怪再次出了聲:
「老朽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嗎。」
「明顯的破綻倒是沒有。如果外來者按照你的計畫行動,那在這個賭局中,你的確不存在會輸的可能。只不過,你先前的一句話提醒了我——世上沒有百分百勝率的賭局。」
言及此,青年秀美的面容上微微一哂:「這句話使我產生了懷疑,你所提供的資訊之中,應當有一部分是虛假的。」
青蛙妖怪先前一刻不停蹦蹦跳跳的動作已經停了下來,它點了點頭,有些贊許地道:「很聰明。要知道,對於一名合格的賭徒而言,出千是必須掌握的技能。老朽的確使了詐,也的確有話欺騙了你們。但你能不能看出來,老朽的哪一句話說了謊呢?」
賣藥郎冰涼的眉眼間依舊冷靜無波:「那就回到我之前問你的那句話,你想讓我們幫忙做什麼事——不必否認,既然提出以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相對而言,要求對手的賭注也必然不只是戲言。」
傅小昨暈暈乎乎地在邊上聽到這裡,努力回想彼時青蛙妖怪的話——
「……你們要是輸給了老朽,只用乖乖當老朽的僕人,替老朽辦事就行了呱……」
——難道賣藥郎就是從這句話中猜測,對方有求于他們?
——可就算是這樣,他又怎麼判斷對方哪裡說了謊呢?
那廂聽賣藥郎再次提起這個問題,青蛙妖怪便陷入沉默,不再說話了。
但賣藥郎卻像是原本就沒想要得到它的回答,逕自繼續道:「你既然是守護這片地域的妖怪,言則這個結界是為了囚禁你而存在,裡面的一切,包括這片含有妖力的雨,全都受到你的控制——我很好奇,在這裡,會有什麼事情讓你自己做不到,竟然需要拜託一群外來者幫你去做?我想不出來。」
到此為止,傅小昨心裡總算隱隱約約冒出個念頭來,伴著耳邊那道沉靜的話音,一個名字默默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你說了謊。這個結界所囚禁著的妖怪並不是你。我們想要從這裡出去,需要獲得的,也不是你的認可。」
「優!秀!」
傅小昨覺得自己衣服下的手臂上,都密密麻麻躥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由於腦海中總算擼順的思路,她滿眼放光地盯著身邊賣藥郎的面孔,激動崇拜得滿臉通紅,要不是正用兩隻手舉著傘,此時此刻她恨不得為他立正敬禮啪啪啪鼓一大通掌!
——原來問題出在這裡。
含有妖力可以吸收人精力的雨……可以在雨中無限復活的青蛙……
——這tm不就是遊戲裡雨女皮膚本終極關卡中青蛙瓷器的配置嗎!?這個結界中囚禁的不是青蛙瓷器,是雨女!
聽著耳邊乍起的一道清亮喝彩聲,賣藥郎的話音為之頓了住,無聲側眸過去,依次對上了三個妖怪那六道閃亮亮的、飽含欽佩崇敬的目光,其內含義如出一轍一目了然——
#我們怎麼才能變得像你一樣優秀?#
第47章 第47隻妖•真心
聽了賣藥郎的分析, 青蛙妖怪沉默許久,終於長長慨歎一聲:「好吧,老朽認輸了。」
說著, 它將兩邊爪子中的骰子一收, 整個身子從瓷器上跳了下來。在落地的一瞬間,原本怪異滑稽的外表造型, 倏地化成了人形模樣。
它先前自稱一口一個老朽, 現在化出人形, 看起來卻分明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 五官疏朗俊秀, 兼之通身天青色的儒衫,顯得一派斯文風流,只那不太正經地勾起一邊的嘴角,尚還可見出幾分賭徒的狡詐來。
他將他們幾人一一看過,微微挑了挑眉,出口也不再是先前那副刺耳聒噪的低沉嗓音,反倒一派清清朗朗:「唉,居然輸給了這麼一群無名之卒, 真是不甘心呢。」
從他化出人形以後, 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數個來回, 傅小昨一時間只能無語凝噎:「……」
——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青蛙瓷器!
九命貓對眼前的傢伙依然觀感甚惡, 出口粗聲粗氣,毫不留情面:「裝神弄鬼,到頭來只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白臉喵!」
對方聽了似乎也不著惱, 背著手悠悠然地道:「外表的可欺詐性,也是賭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正如你們所說的那樣,我並不是守護這片地域的妖怪,所以就算贏了我,你們也是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哦。」
——哦你個頭。
被徹頭徹尾耍了個徹底的憋屈感,讓傅小昨突然有了幾分想跟九命貓同仇敵愾一起罵他的衝動。
暗暗磨了磨牙根,她有些不耐煩地皺著眉頭瞪著他:「既然不是被關在這個結界裡的妖怪,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又到底想讓我們幫忙做什麼事?」
「非也,非也。」青年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道:「在下是賭徒,不喜歡空口無憑請別人幫忙。既然已經輸給你們,之前的賭注便只好付諸空談了。至於在下出現在這裡的初衷嘛……與諸位倒是無甚區別。」
……什麼意思?
傅小昨聞言呆愣數秒,不由有些猶疑:「你是說,你也是進薔薇島來挑戰的……外來者?」
——
原來這名青蛙妖怪,不但跟他們一樣同為外來者,而且據他自己所說,他已經在這個結界中呆了很久了。
「那你怎麼不出去呢?是沒有得到這片地域中妖怪的認可嗎?」
青年臉上笑嘻嘻的,卻是絲毫看不出久困此地的沮喪感,「那倒也不是。在下長留此地,只不過是因為,還有個賭約未完罷了。」
怎麼又是賭啊……
見他三句話離不開一個賭字,原本還有些窩火的幾個妖怪,心裡已經轉成滿滿的無語了。
「這個賭局一日未分出勝負,在下就一日不出此島。」對方無視身前一眾默默鄙夷的目光,仍然一副自信瀟灑的派頭:「真要說起來,先前與諸位的較量,其實也是此賭局中的一部分呢。」
傅小昨聽得有些頭大,聯繫先前的資訊,糾結地猜測道:「那也就是說,你先跟別人對賭要做一件事,但是你發現自己做不到那件事,於是又來跟我們賭,想要贏了我們以後,讓我們替你去做那件事……是這樣嗎?」
對方聽了她的猜測,卻只是背著手,笑而不語。
九命貓一看見他那種德性就煩躁,口中嘖道:「你在跟誰賭啊喵?這裡除了我們不就你一個嗎?難道你還有同夥喵?」
青年聞言頓時哈哈一笑,一反先前慢條斯理裝腔作勢的樣子,滿眼興致勃勃地回答:「實不相瞞,與在下對賭的那位,正是在下命中註定的新娘!」
「……」
全場囧囧無語了一陣子,連犬神少年俊秀面容上的神情,都有些糾結的扭曲:「閣下、竟與自己的妻子,一同進了島來挑戰?」
——太任性了吧!而且,既然已經取得結界的認可,還雙雙賴在裡面不肯出去,這兩口子是什麼惡趣味啊?
傅小昨一時間只覺得槽多無口。
「非也!」對面的青年倒是一副洋洋得意狀,搖頭道:「暫時來說,她還不是在下的妻子。事實上,在下自己也是進了這片結界以後,才遇上的她。」
「……」
較先前更久的沉默。
這回,連身後還癱坐在地上的兩位王子,都忍不住雙雙猙獰了表情,氣喘吁吁地出口道:「言則……閣下、閣下是看上了被囚禁在這片結界中的妖怪嗎!?」
傅小昨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一派自豪臉地欣然點頭承認,忍不住轉開眼,朝眼前這片連綿無際的雨幕,默默遠目。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的妖怪!
她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遊戲中的青蛙瓷器,可是對雨女一片癡心啊!不過在她印象裡,青蛙瓷器艸的好像是「默默守護」型人設吧?眼前這個臭不要臉的流氓是鬧哪樣啊?
耳中聽著對方興致勃勃地跟他們科普起自己進島以來的定情史,除了賣藥郎尚且還保持著一臉高貴冷豔的表情,其餘幾名成員紛紛雨中淩亂不堪。
什麼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定終生、四許來世……什麼密不可分、天作之合、情膠似蜜、心有靈犀……
傅小昨空不出手去搓手臂上冒起的一陣又一陣雞皮疙瘩,整個妖彆扭得不得了,忍不住打斷了對方那一灑起狗糧來就沒個完的勢頭:「如果真像你所說的這樣,你怎麼不帶她逃出去?我看是你單相思,人家根本就不想跟你走吧!」
——無怪她這麼懷疑。
遊戲設定中,青蛙瓷器的確是單箭頭雨女,沒有得到過回應。
青年長歎一聲,一臉深沉地道:「我自是想帶她脫離此地的,可你說的倒也沒錯,她確實不願意同我走……然則,我們的確兩情相悅,海誓山盟猶在,這一點諸天可鑒,無可置疑。」
看他這信誓旦旦的模樣,傅小昨也不由動搖了先前的懷疑——莫非,在這個世界裡,青蛙瓷器竟然真的修成了正果?
見他們顯然還心存懷疑,青年似乎也不甚介意,反倒繼續坦言了前情。
他口中所述關於雨女的身世來歷,與傅小昨印象裡的遊戲劇情倒是差不多,同樣是為了等待出海打魚遇難的丈夫,出於歉疚的執念,從而墮為妖怪。而在成了妖怪以後,雨女被一位陰陽師囚禁入薔薇島,後來才與闖入此方結界的他互許真心。
聽及此,向來接受著傳統戀愛婚姻觀念的兩位王子,一時間便有些糾結:「這麼說,她是一名寡婦?那你如此與她......難道不怕被說閒話嗎?」
青年當即一挑眉,理直氣壯道:「在下憑本事給了她第二春,誰有資格說閒話?」
眼看兩位王子被堵得啞口無言,傅小昨抽了抽嘴角:「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不肯跟你出去呢?」
——現在看來,他之前口中的那個賭約,指的應該就是抱得美人歸吧?
「諸位有所不知……」青年聞言便有些無奈的樣子:「起先時,她其實是答應跟我走的。這個結界的囚禁之力,無非就是這雨中的妖力,而這雨中的妖力,則是源於雨女的憂思執念——那個把她囚禁於此的陰陽師狡猾得很,竟讓她用自己的力量,畫地為牢。」
說到這裡,他那從開始以來,便一直不太正經的神情中,突然泛起幾絲狠戾之色:「在與我互訴衷腸之後,雨女已經答應放下過去,這樣一來,這片結局很快就會失去了囚禁之力,她也即可獲得自由。在等待雨中妖力散盡的時候,我向她發誓,出去以後必定會找到那位陰陽師,為她報仇。」
傅小昨聽著他的決心,隨即想到了先前他所表現出的那令人捉雞的戰鬥力,一時間有些囧。
她在心裡默默吐槽著,一邊聽對方在那繼續道:「可是,就在我們已經計畫好要出島的前幾日,突然有其他的外來者,也進入了這個結界中。不是妖怪,只是個普通的人類武士,嫉妖如仇得不得了,一見面就拔刀要殺我們,真是可怕呀。」
——這麼說,在遇到他們之前,他留在結界中的這段時間裡,應該遇上過不少進島來挑戰的外來者。
然而,傅小昨隨之想起了先前黑羽昭戶所說的,除了三個妖怪以外尚且無人倖存出島的事。
她突然覺得嘴裡有些發幹:「……然、然後呢?」
「然後?」青年輕輕笑了下:「然後他就被我殺死了——可真是花了我不少的力氣呢……再然後,雨女就不願意再跟我出島了。」
這轉折突如其來,聽的人都紛紛愣了愣。
九命貓瞪大眼睛,滿臉好奇:「為什麼喵?難道是看你殺個普通人都要花那麼大的力氣,嫌你太弱了,她就不喜歡你了喵?」
「哈哈!」青年似乎被這種猜測逗得發笑:「自然不是。時至今日,我們對彼此的感情始終有增無減……雨女是一個很傻的好女人,彼時她那個丈夫生前一貧如洗,她尚且毫無怨言。而對我,哪怕我當真手無縛雞之力,她也願意跟我互守終生……正如我自己知道自己並不強大,但也願意替她去找那位陰陽師復仇,拼卻性命亦在所不惜。」
見他們紛紛陷入納悶的沉默,青年微微笑著,忽然話音一轉:「在下殺了那名人類武士,作為代價,自己死了總共八次。」
聽了這句,傅小昨不由覺得有些怪異。他們已經知道他在雨中可以無限復活了,沒來由地再強調這麼一下,是什麼意思?
——不對。
突然想到什麼,傅小昨心下微微一凜——那名人類武士是他進結界以來碰到過的第一個外來者。言則,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結界中「死」掉。
心裡隱約冒出個念頭,她便聽對方繼續道:「雨女不願意再跟我出島,不是嫌棄我的妖力不夠強大,也不是對我的感情變質,而是因為,她發現,在這裡,她擁有可以守護我的能力。」
說著,青年的話音頓了頓,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從那天開始,她不但躲著不再見我,這雨中的妖力還變得越來越強——唉,真是拿她沒辦法。」
——
正當眾人都為這段愛情故事的開放式結局默默歎息之際,沉默良久的賣藥郎卻毫無預兆地轉過了身,邁出腳步。
「藥郎先生?」傅小昨驚了下:「要去哪裡?」
賣藥郎腳步不停,言簡意賅:「回去。」
傅小昨反應了好幾秒鐘才意識過來,他說的回去,指的應該是回到那片不下雨的空地上去。
兩手舉著傘,她轉頭往後看了眼——除了犬神和九命貓都乖乖跟在身後,兩位元王子的情況也好轉很多,互相扶著已經能走路了,倒是青蛙瓷器化身的青年,竟也跟在他們身後,不知是抱著什麼打算。
轉回頭看看賣藥郎始終沉靜無波的面容,她忍不住壓低聲音小聲問他:「藥郎先生,後邊那個妖怪跟雨女的關係,你覺得可不可信啊?」
賣藥郎目不斜視:「信。」
「呃?為什麼這麼確定?他有可能是編的呢?」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因為,雨女為他留了那片空地。」
——什麼意思?
傅小昨聽得有些愣。
——那片不下雨的空間,是雨女特意為青蛙瓷器空出來的?為什麼這麼說?不是要呆在雨裡,他才能夠絕對安全嗎?既然喜歡他,為什麼還要留出這麼一片隱患呢?
她正不得其解,賣藥郎卻不再細述,反倒從身後,再次響起那名青年的笑語:「那個地方的確是空給我的。長久呆在雨裡,我自身的妖力也終究會耗竭而衰弱至死——雖然同樣可以復活,但她還是捨不得……哎呀,真是溫柔動我心呀!」
雖然被解答了疑惑,但傅小昨一轉頭看見他那副洋洋得意的臭屁樣,終歸還是覺得有些不順眼,忍不住故意出口戳他痛腳:「感情再怎麼好,你還不是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青年揚了揚眉毛:「倒也不是再沒有見過。之前有一回,有個妖怪進了這個結界,我們對打了數個時辰也分不出勝負,最後還是雨女忍不住露了面,把他放出了結界。」
說著他似乎有些困惑,「說起來,那個妖怪可真奇了怪了,也不過脖子上長了個魚頭,手裡抱著把琵琶,看起來實在沒有多麼厲害的樣子,可怎麼打也打不死!」
是海坊主……
傅小昨聽了他的描述,很快反應過來。
原來海坊主曾經進的,就是囚禁雨女的這個結界。
看著青年那滿臉困惑,至今想不明白來由的神情,傅小昨實在沒忍心告訴他——為什麼他打海坊主,對方好像怎麼都不會掉血?因為海坊主普攻可以自奶……
所以歸根到底,一邊是可以無限復活的開掛菜逼,一邊是可以無限回血的隱形肉T……她幾乎可以象出,他們倆對打時,那種堪比菜雞互啄的情景。
青年仰頭朝著漫天細雨,回憶似的道:「明明那個時候,耍耍苦肉計還是有用的……今天怎麼我死了這麼多次,她都還是不出來呢?」他深沉狀地歎息了一聲,「唉!真是狠心的女人啊!」
——
就這麼一路隨著酸了吧唧的苦情告白,整個隊伍回到了最初進入這個結界時的那片空地上。
傅小昨仍然習慣性地舉著傘,轉臉問道:「藥郎先生,我們回到這裡來做什麼啊?」
賣藥郎神色沉靜,轉身看向那名青年,話音與神情一般冷靜無波:「殺了他。」
……啊!?
傅小昨頓時被嚇了一跳:「藥、藥郎先生!呃,我們跟他打賭的事情已經完了,他已經認輸了呀!」
賣藥郎側眸看她,言聲淡淡:「他認輸,我就不可以殺他了嗎。」
「……」
傅小昨頓時無言以對,其餘幾名成員也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反應無能,只能愣愣看著他抬起手,指間符紙蓄勢待發。
對面的青年亦是滿臉愕然,似乎同樣沒料到這番驚變。
賣藥郎秀白腕間微微一轉,符紙即刻就要脫手而去,但在下一秒,卻被乍起的一道輕喝聲止了住動作——
「住手!」
「……」
傅小昨看著那道憑空出現、擋在青年身前的纖細身影,終於遲鈍地反應過來,賣藥郎方才舉動的含義——他是想逼雨女現身。
那對面的青年一路跟他們回到這裡,會不會一開始也就是抱著相同的打算?
那廂青年一看見面前的女子現身,臉上強裝出的驚愕神情果然迅速卸了下去,一邊笑眯眯地從背後抱住她:「不容易啊不容易,總算是把你騙出來了。」
「……」
認證了自己心裡的猜測,傅小昨默默無語地轉頭瞄了一眼賣藥郎面上那不動聲色的神情。
——這兩個狡猾的老陰b!
那廂雨女也反應過來自己被套路了,俏麗面容上頓時有些氣急,掙開身後人的手臂,轉頭瞪視著他:「你怎麼敢——」
青年面上不正經的壞笑卻是一斂,認真專注地看著她:「你若是不出現,我便當真死在他手上好了。我是想告訴你,如果要這樣被你躲著,我才能夠安全活下去,那比讓我死還難受。」
雨女面上怒色倏地一滯,垂下眼去沉默許久。
再抬眼時,她便已然淚盈於睫,幽幽地與他對視著:「……你不是常常說,世上沒有必贏的賭局嗎?要是這次,你賭輸了呢?」
「世上的確是沒有百分百勝率的賭局,但是在今天這個賭局裡,我卻有著必勝無疑的信心。」青年勾了勾嘴角,目光亮閃閃的:「因為從一開始,我的賭注就不是我的命,是這裡,」他牽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是我的真心——你怎麼會捨得不要呢?」
霎時間,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撲落落地掉下來,雨女哽咽著伸手抱住他:「傻瓜……」
「……」
看著這麼副情深深雨濛濛的場景,傅小昨忍不住渾身打了個激靈,簡直恨不得手腳蜷縮。
賣藥郎默默伸手,重新接過她手中的傘柄。
手上剛剛得以空出來,她便連忙一捂眼睛,埋頭躲到他肩上,悶聲道:「好肉麻哦!」
第48章 第48隻妖•羡慕
展現了一把孤注一擲極限翻盤的賭術, 青蛙妖怪化身的青年,就此開始旁若無人(妖)地,與心上人(妖)調起了情。
捂著眼睛也擋不住那些酸不拉唧的情話, 跟倒豆子似的一個勁往耳朵裡鑽, 傅小昨抬起頭往邊上瞄了眼,便見犬神跟九命貓同樣一臉被夠到的糾結表情。
察覺到她的目光, 兩隻迅速轉頭對視過來, 雙雙下意識地朝她一皺眉頭, 眉眼間露出某種迷茫與苦惱並重的神色。
接收到這兩股求助資訊, 傅小昨心下頓時一凜——那邊那兩個一灑起狗糧來就沒完沒了的傢伙!簡直是在向她家兩隻崽灌輸早戀思想啊!真是放肆!
——早戀要不得。
——她覺得不行。
頓悟過來的傅小昨, 第一時間努力嘗試,想用眼神無聲地傳達自己的腦電波:#FFF#
犬神/九命貓:#???#
腦電波交流初步宣告失敗,傅小昨也不氣不餒,繼續眉飛色舞地表達自己對那邊某對野鴛鴦,公開場合秀恩愛這一行為的唾棄之情,努力想要引起他們的共鳴。
兩隻目不轉睛地盯了她半晌,才終於隱隱約約意會到她的意思。
……不喜歡嗎?
犬神很快重新注目向那對身影——需要制止。
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握上自己的佩劍,想了想又很快鬆開——主人最怕看見打打殺殺的場面, 如非必要, 還是優先用言語溝通為好。
在心裡制定好行動計畫, 少年默默為自己鼓了把勁兒, 卻不料,剛剛要朗聲開口之初,話語就突然頓了住:「……」
——對了, 這兩個妖怪叫什麼來著?
犬神的行動決心,當然不會僅僅因為這麼一點小小的挫折,就輕易地受到影響,於是他當即調整好狀態,重新開口道:「不知兩位應該如何稱呼?」
那廂解開了長久以來彼此心中的隔閡,正當情好似蜜的一對眷侶,沒來由地突然被打斷了二妖世界,雙雙愣了愣,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邊上還有一群外來者正默默圍觀著全程。
雨女小姐這才有些遲來的不好意思,連忙跟身邊的青年稍稍分開一些。
只是,待及聽了這個問題,她看向身邊的眸光,依然止不住一腔似水柔情:「……我已經答應他,放下過去。以往身為人類時候的名字與身份,之於我便已經失去了意義。」
說著,她朝他們微微頷首,笑容溫婉:「你們叫我雨女就可以了。」
她身邊的青年卻繼續不依不饒地想要牽過她的手,對這個問題似是也有些不以為然:
「名字麼……這種東西對於賭徒來說,不過是個沒有實質含義的代號而已。在下前天可能是叫百勝,昨天大概叫做萬勝,今天嘛——」
「小青。」雨女突然輕聲接了一句,言畢柔柔瞅著他,眼角眉梢都是一股忍笑的意味。
——小青……
傅小昨頓時默默抽了抽嘴角,眼睜睜看著青年嘴邊斜斜挑起的弧度滯了一瞬,隨即又很快笑眯了眼,十足乖巧的模樣:「是是是,雨女姐姐說的是。」
他說著轉過眸來,朝他們挑了挑眉,面上的神情一派無可奈何,「在下的新娘親自為在下取了愛稱,深情實意若此,實在不忍拒絕。從今往後,在下是不得不以小青為名了。」
雨女小姐被這臭不要臉的德性逗得忍不住輕輕捶了他一下,順理成章被捏住了手,然後就此再次自然而然地,陷入了二妖世界。
「……」
犬神少年看著面前的兩隻妖怪,面上心裡都不由有些茫然,頓時忍不住將徵詢的目光投向了傅小昨。
——主人,這兩個妖怪光靠言語交流似乎是說不通了,我可以拔劍了嗎?
然而,此時的傅小昨並抽不出空來接收他的詢問資訊。事實上,她正把大部分意志力都放在跟自己身上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相抗爭的工作上。
聽著耳邊一口一聲姐姐,一口一聲小青,傅小昨緊緊咬著牙關,才忍住沒有扭曲著表情出口吐槽——
那邊那兩個傢伙!你們是拿錯了白蛇傳的劇本嗎?快給我適可而止吧!
——
「先前多有冒犯,諸位現在已經可以出結界了。」
秀夠了恩愛,雨女小姐終於趕在一夥外來者被紛紛閃瞎眼之前,脫離了周身粉紅黏膩的氛圍,慢了好幾十萬拍地,出口向他們致歉示意。
邊上的小青先生娶妻隨妻地點點頭:「等雨中的妖力消散乾淨,我們倆也要出去了。至於你們幾位,自取隨意吧。」
各自撂下一句話後,兩道身影便雙雙攜手拜別他們,瀟灑轉身消隱在了那漫天無際的綿綿細雨之中。
「……」
傅小昨一邊捏著雙小拳頭,一邊繼續默然無語,只有些惡狠狠地瞪著那兩道身影遠去的方向。
自從回到這片空地以後,兩位王子殿下眼看著兩隻妖怪間頗顯有幾分驚世駭俗的戀情,便始終沒有作聲。他們雖任性慣了,但畢竟身為王室子弟,該有的道德素養還是不缺的,因而面對這種超出他們觀念範圍之事,雖然心裡不甚贊同,但並不想去出言作擾。
反倒是這時候,看著傅小昨一副滿滿氣憤難當的樣子,二人心裡不由有些驚奇:看來,並非所有的妖怪都是放浪形駭,同樣不乏有推崇傳統的存在呢!
「推崇傳統」的傅小昨繼續瞪著已經看不見人影的前方,整個妖都要被氣成河豚。
頭頂並沒有雨水落下,賣藥郎卻依舊一手舉著傘,這時微微轉眸看了她一眼:「又,生氣,了。」
傅小昨聞言立馬刷的轉過頭來,改為兇狠地瞪著他:「沒錯!生氣!」
直面著那兩道凶巴巴水亮亮的視線攻擊,青年並沒有什麼配合的反應,只是繼續淡淡無聲地看住她。
沒有等來他出口詢問,傅小昨顧自炸毛地漲紅了臉,一股腦地叫嚷道:「憑什麼單身狗就要遭受這種暴擊!?明明大家都是R卡怪!憑什麼他們可以談戀愛?我就只能天天賣血?我不服!」
——不服氣!
——不公平!
「……」
聽了這麼陣機關槍一樣噠噠噠急速噴吐出口的話語,其餘幾名隊員都紛紛呆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其中的意思,一時間只能無言以對。
賣藥郎昳麗眉眼間那派沉靜冷淡的神色,依然沒有絲毫波動的痕跡。他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秀美的眼睫仿若纖長的鴉羽,靜靜地閉闔了一瞬。再出口時,話音亦如往常一般沉靜:
「——你想談戀愛?」
聽見這麼句反問,傅小昨也跟著用力閉了下眼睛。
不提還好,一提她又忍不住那股子憋屈感了!
她非常清楚地記得,在整個遊戲劇情裡,【座敷童子】這個式神——從頭單身到尾!不要說是官方或者隱性的cp了,她的有關傳記裡哪怕連一丟丟的曖昧粉紅都沒有!
本來傅小昨也是覺得沒什麼的,不就是戀愛嗎,不談又不會少塊肉?但是今天,在被人(妖)如此暴力地強塞了一頓狗糧之後,她忍不住開始重新回想對照起自身的情況,然後越想就越覺得——
——真是妖比妖氣死妖啊!簡直豈有此理!
——寡婦都可以有第二春,蘿莉就沒有人權了嗎!?
而且真要說起來的話,整個遊戲裡的女性式神,腰細腿長膚白貌美身兼武力值逆天者,也是大大有之,可她也不知道是作了什麼孽,偏偏穿成了個三無平板一捏就死的座敷童子……這分明就是要讓她注孤生的節奏!
「……」
沉默良久,誰也沒說話。
但也不知怎麼的,在眼前那副微涼沉靜的目光注視下,傅小昨卻只覺得,心裡氣鼓鼓的憋屈感,就仿佛被紮了個小洞的氣球,莫名其妙地、無聲無息就癟了。
過不了一會兒,她渾身強撐著的氣勢也跟著弱減下去。
但她還是越想越覺得委屈,當下忍不住一扁嘴,重新趴回到眼前賣藥郎的肩膀上。
剩餘的話音微微堵在喉嚨間,待及吐出聲來,聽上去幾乎像是在撒嬌一樣,顯得又輕又軟:
「我都還沒談過戀愛呢……」
兩位王子殿下是不確定自己能以什麼立場,去安慰眼前這位元突然陷入幽怨模式的妖怪,於是只能木著臉繼續扮演圍觀群眾;而犬神跟九命貓,則是至今都還沒搞明白讓她陷入低落的本質因素,雖然心裡擔憂,卻苦於不知作何應對。
賣藥郎同樣久久未曾出聲。
那道微微濕潤的溫軟吐息,重新輕觸在了一側頸邊的皮膚上。自先前那句問話之後,隔了這麼長的時間,他終於再次緩緩眨了一下眼睛,淡聲應道:
「是嗎。」
第49章 第49隻妖•結盟
達成日行一喪之後, 傅小昨重新抬起頭,面對冰冷殘酷的現實,長太息以掩涕:「我們還是趕快出結界吧。」
——快快離開這片惡臭的傷心地, 這裡的空氣, 完全無法散發出單身狗的清香。
沒人提出反對意見,稍作整頓以後, 整個隊伍便效率出發了。
不過, 在出結界前, 經過短暫的討論, 他們一致決定, 暫時把兩位王子殿下留在這片結界中。
他們倒不是嫌棄這兩個人身體狀態還沒有恢復完全,會拖隊伍的後腿什麼的。只是,顧慮到外面那群物怪是跟著他們身上的妖氣印記而行動,那麼留在這裡,對兄弟兩人——當然對他們幾個也是,都會比較安全。
就目前來說,整個隊伍還需要前往剩下的三個結界,而位於島中心的薔薇城堡, 又得最後才能去, 言則在剩下兩個結界裡, 不出意外, 他們應該會碰上那對黑羽「兄弟」。
理想的情況是,他們能跟黑羽昭戶和黑羽秀樹結盟,那這兩個結界就可以不攻而破, 到時候,他們只要回到這裡來跟兩位王子會合,即可一同前往薔薇城堡。
兩位王子聽了他們的計畫,考慮過後也就都同意了——這片結界的禁錮之力,按照之前雨女的說法,至少要花一到兩天才會消散乾淨,而這裡僅有的兩隻妖怪,對兩人都並不抱有惡意,呆在這裡於他們而言的確是安全的。
最後,見他們二人身上衣物盡濕,考慮到他們在這裡還要等上一段時間,幾個妖怪又從自己的包裹裡勻出點食物飲水,分給了他們——雖然,根本上講,這些東西本來也就是從佑二王子的船上搜刮來的……
——
出了結界以後,小天平們再次上線指了一波路,整個隊伍便朝著另一個妖氣最強的方向,急速行去。
時間所迫,兼之考慮到自己那令妖捉急的行動力,傅小昨也便沒有矯情,繼續老老實實被人抱著往前走。
彼時剛從花名町逃出來的那陣子,坐在犬神背上往前跑個幾天幾夜,傅小昨也從沒有過不好意思的感覺。然而,當此之時,看著眼前賣藥郎那副看似波瀾不驚的面孔,她心裡卻莫名有些猶豫。
要知道,自打認識以來,傅小昨潛意識裡一直都是將賣藥郎視為人類來看待的——所以,真的不是她故意瞧不起他,只是——既然是人,體力終歸是有限的吧?
畢竟,在進入囚禁有雨女的那個結界之前,這位先生已經抱著她走了好一陣子了;而進結界以後,他只把她放下過將近三分鐘;然後一直到現在,他甚至連抱著她的手都沒有換過。
——這只手真的不會酸嗎!?
——是不是讓犬神抱比較好?
隱隱覺得這些話說出來會顯得有些ky,但她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不去在意這個問題……
於是她就這麼顧自糾結了一路:嗨呀!賣藥郎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才在強忍著呢?她要是說了出來,會不會傷及他的自尊心啊?
「……那什麼……」傅小昨懷中抱著收好的竹傘,腦中思想激烈掙扎半晌,最後,她還是決定委婉切入話題。
她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藥郎先生,你、你手累不累呀?」
——要不然我還是讓犬神抱吧。
賣藥郎腳下不停,微微側眸,目光涼涼地看了她一眼:「不累。」
在那兩道涼颼颼一觸即逝的目光下,傅小昨心裡沒來由地竄起一股仿佛小動物臨危前的直覺。
她本能地掐斷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接下去那半句話,只是乾巴巴地應了一聲:「……哦。」
而後,整個妖莫名帶些心有餘悸地,默默遠目:那你不是好棒棒……
——
遇到黑羽兄妹的速度,比傅小昨想像中還要快得多。
在進入下一個結界之前,他們就碰到了黑羽昭戶。
臉上戴著半張面具的書生青年的身影,出現在前方不遠處,正不慌不忙地在一小片空地上來回悠悠踱著步,手中慢條斯理地搖著那柄摺扇。
待及他們靠近,一看清他們的面孔,對方似乎顯得十分驚訝:「咦?是你們……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
「哦——?」
聽了他們的話,黑羽昭戶似笑非笑地拖長了語調:「結、盟?」
這股裝腔作勢的派頭,跟先前那名青蛙妖怪所化身的青年簡直堪稱神似,九命貓小姐只消看上一眼,面上就忍不住扭曲了表情——她好想撓死這群動不動就裝神弄鬼的混蛋啊喵!
傅小昨默不作聲地伸出手,按住她蠢蠢欲動的身子,同時將自己的態度表現得儘量坦然,直視對方:「現在整個薔薇島上的空間結構都發生了改變,一些地方可能還充斥有物怪,我們幾個已經試過了——想要單憑自己去找到出路,幾乎不太可能。」
「另外,我們之前已經跟雅一、佑二王子他們結盟,剛剛又闖過了一域,所以現在只要再加上你跟你妹妹,大家齊心協力通過最後的薔薇城堡,就都可以安全出島……你稍微考慮一下應該就能想明白,跟我們結盟,你們並不吃虧。」
黑羽昭戶笑眯眯地勾著唇角,有一下沒一下地拿手中的摺扇敲著掌心:「嗯……有理有據,聽得小生都心動了。」
「……」
他這副樣子瞧得傅小昨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些不太好的預感,果然,下一秒,幾人就聽得他繼續道,「只是很可惜,小生目前還不能跟你們結盟。」
雖然已經做好不會那麼順利的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拒絕的這一刻,傅小昨還是忍不住覺得心口一悶。
她暗暗咬了咬牙關,一時間仍然不想放棄:「請、請再考慮一下……目前而言,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應該都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嘛,請不要誤會。」青年口中唔了一聲,微微歪了歪腦袋,「由這麼可愛的少女親口提出的邀請,小生怎麼會忍心拒絕呢?只不過,小生目前的確還不具備能與諸位結盟的條件罷了。」
……什麼意思?
幾個妖怪很快再次陷入了邏輯混亂的愣逼狀態。
努力根據他的話思索了半晌,犬神少年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才試探著道:「閣下的意思是,你目前還沒有獲得一域的認可嗎?」
聽了這種猜測,九命貓面上的神情頓時變得倍加嫌棄:「不會吧?進來這麼久了,你居然還沒找到一域的入口喵?你不是來過一次了嗎?這還能迷路啊喵?」
傅小昨一時沒來得及阻止,九命貓話中這一連串疑問語氣便已攜著成噸的嘲諷,直直朝著對面的書生青年刺去。
隔著面具,他們也看不出對方面上的神情有無改變,只是那嘴角一絲萬年不變的笑弧,倒是依然紋絲不動:「自然不是。小生先前已經進過結界,現在又出來了。」
「那你還說——?」
「諸位有所不知,小生雖出了結界,卻不曾獲得域中妖怪的認可,」書生青年笑容清淺,言聲溫潤:「小生是被趕出來的。」
「……」
對方對他們一臉被噎住的神情視若無睹,似乎回憶起了某些畫面,再度悠悠然地歎息道:「……呀,那可真是野蠻又無禮呢。」
明明他話音裡笑意始終不減,傅小昨卻莫名從中聽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
以黑羽昭戶的說法,他上一次進薔薇島時,進的也是這一片結界,當時獲得了其中妖怪的認可,成功出了島去。
這一次回來,結界中的妖怪依然還是那幾個。只是,他們對待他的態度卻與先前截然大變,一見他便惡語相向,還沒來得及讓他說上幾句話,便將他趕出結界來了。
九命貓聽下來覺得有些納悶,小聲嘀咕道:「……你確定他們還記得你嗎?會不會把你認錯妖了喵?」
「啊,這點自信小生自認還是有的。」黑羽昭戶微微笑著,「而且,雖然無緣無故被加上了諸如'混蛋'、'惡賊'的首碼,但他們叫小生的名字,倒是不曾叫錯。」
傅小昨也是一頭霧水——難道是黑羽昭戶離開的這段時間裡,這個結界中發生過什麼事情,令裡面的妖怪性情大變?
然而,緊接著想到什麼,她又微微皺起眉頭:「可他們雖然對你態度惡劣,卻只是將你趕出結界,而不曾殺你害你……這樣看來,他們對你的敵意,似乎也沒有那麼重嘛?」
聽及此,黑羽昭戶嘴邊的笑意,卻倏地淡了淡,側開眸去輕輕哼了聲:「想要殺人害人,倒先看看他們有沒有那個膽子呀……一個個的,偏就是要讓小生不痛快罷了……結果到頭來,就是為了那麼一隻莫名其妙的死狗。」
傅小昨聽得愣了愣,下意識地伸手順了順邊上犬神少年的頭毛:「啊?什麼狗?」
——原來,黑羽昭戶在上次取得域中妖怪的認可之後,曾有一隻來路不明的狗,追在他身後。
據他所言,那只狗不知為何對他抱有相當強烈的敵意,鍥而不捨地追著他,而且不停地想要攻擊他。更怪異的是,他就算做出反擊,似乎也無法對其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最後,還是他找到出島的路,才得以勉強擺脫了那只狗。
……無法造成實質傷害?
傅小昨心裡突然產生出一些微妙的即視感,正想出口,便聽到黑羽昭戶自己證實了她心中的猜測:
「若不出小生所料,那只狗應該就是藥郎君所提到過的'物怪'。」
——果然。
這樣看來,那只犬妖物怪,應當與之前追殺兩位王子殿下的那些物怪一樣,是從結界中跟著黑羽昭戶一起出去的。
……可是,這跟結界中妖怪對他態度大變,又有什麼關係呢?
似乎看出他們的疑問,黑羽昭戶嘴角的笑意變得有些嘲諷:「小生這次回來,他們告訴我,那只狗是他們家養的寵物。自從上次跟著小生出了結界,它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於是他們堅信,那只狗必定是死在小生的手上了。」
——請允悲。
整個推理邏輯槽多無口,傅小昨默默抽了抽嘴角:「也許,它只是在島上其他地方迷了路呢,怎麼就確定是死了?」
「死了倒應該是沒有錯……」黑羽昭戶微微搖了搖頭:「他們一家之間,似乎對家族中個體的生命安全,彼此可以有某種感應。就感應到的資訊看來,那只狗的確是死了。」
——可是,那只狗不是物怪嗎?沒有賣藥郎的退魔之劍,怎麼可能那麼輕易死?莫非在出結界的時間裡,它自行消解了執怨?
傅小昨想著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不得其解之下,又注意到他話中提到的字眼:「一家……這個結界裡,有一整個家族的妖怪嗎?」
「說是一整個家族,其實上上下下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現在只是剩下兄妹三個而已。」
說著,黑羽昭戶話中平添了幾分悶聲悶氣的憤懣:「那般野蠻無禮的兄弟倆,任憑是再天真可愛的少女,長年累月地待在他們兩個身邊……嘖。」
——兄妹三個?
——還養了一隻狗?
這時,傅小昨再一次想起,進島之前,眼前這名青年曾提起過的那個怪異字眼:活死人。
emmmm……
沉默半晌,她木著臉問道:「你知道,那只狗叫什麼名字嗎?」
黑羽昭戶面上有些嫌棄的神色,「似乎是叫什麼番茄……真是個蠢得不得了的名字,不是麼。」
「……」
腦中淩亂了半晌,傅小昨再次抬眼看向書生青年的目光,突然便又顯出了幾分凶巴巴的樣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好像是一隻狐妖,對吧?」
面對眼前女孩那沒來由地鏟去了波峰波谷的語氣,黑羽昭戶不由有些茫然:「……是的呢。」
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見她突然又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也頗摸不著頭腦,便見她繼續瞪著對方:「你這次來薔薇島,究竟是要來幹什麼?」
一貫笑語盈盈的書生青年,聞言突然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干卿何事?」
一看見那愚蠢的躲閃的目光,傅小昨便止不住呵呵冷笑:「怕不是,也要找什麼命中註定的新娘呢。」
「……!」黑羽昭戶難得地有些張口結舌的模樣,那一半面具以下,甚至可以看見隱隱發紅的臉頰。
傅小昨微微翻了個白眼,在全場驚異的目光中,有些不耐煩地粗聲粗氣道:「算了,就這麼說定了,我們馬上結盟,你儘快再進結界一次,重新去取得裡面妖怪的認可。」
似乎從剛才起,黑羽昭戶就無法理解她這態度的急驟轉變:「……諸位憑什麼覺得,小生會答應幫你們?」
「不是幫我們,是互利互惠的雙贏合作。」
書生青年面具後的雙眸頓時輕輕眯了眯:「何以見得?你們能為小生提供什麼利益麼?」
——哼。
傅小昨昂首挺胸,理直氣壯地直視著他,嘴角邊上微微冷酷一笑:
「我可以幫你娶老婆,怕不怕?」
第50章 第50隻妖•兄妹
「所以, 你其實就是第一次來的時候看上了人家妹妹,這回賊心不死想要再次找上門,卻不料一來就被扣上了個大黑鍋……結果到頭來, 連人家妹子的面都沒見到, 就被灰溜溜地趕了出來——是這樣子的嗎?」
看見對方面具下那半張難得褪去笑意的僵滯面孔,傅小昨努力憋著笑, 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
沉默了一會兒, 黑羽昭戶嘴角挑起一抹假笑:「……太過八卦的少女, 就顯得不那麼可愛了, 望你知。」
「——好好好, 我知我知。」
見好就收,她連聲應下,不再看他笑話,轉而朝向賣藥郎:「藥郎先生,那我們接下來就跟著他一起進結界好了,你說怎麼樣?」
然而,她話音剛落,賣藥郎尚且未置可否, 那廂的黑羽昭戶卻已斷聲拒絕:「且慢!」
——又怎麼了?
面對幾個妖怪不明所以的疑惑神情, 書生青年微微轉開臉, 清了清嗓子:「小生……小生還未考慮妥當。」
「你還想考慮什麼啊喵?磨磨唧唧的!」
安撫地捏了捏有些不耐的九命貓的肩膀, 傅小昨眼見對方面上的猶疑,心裡漸漸浮起一個猜測。
「既然你剛剛進結界,只見到了兩兄弟, 沒見過妹妹……那妹妹是不是也以為,番茄已經被你殺了?」
書生青年眸光中神色頗有些複雜,盯了她一眼後,便複又轉開去,搖了搖頭:「她還不知道。她那兩個哥哥一直哄騙她,那只狗只是躲起來在跟她玩捉迷藏……但畢竟已經過了這麼久,終歸恐怕再瞞不了多長時間。」
emmmm——
傅小昨聽得若有所思:「於是,說到底你是在害怕,見到她以後,她也會將番茄的死歸咎到你身上——然後從此徹底討厭你、永遠不想看到你、再也不會原諒你。對吧?」
「……!」
黑羽昭戶起初還想下意識地否認,但聽到後面的誤會三連,一時間只聽得面上青一陣白一陣。
「什麼呀?敢情在碰到我們之前,你在這邊裝模作樣地轉悠來、轉悠去,就是在擔心這個問題嗎?」
看著他這副吃鱉的模樣,傅小昨老懷甚慰,終於忍不住撲哧樂出了聲:「嗨呀!我不是都說了,可以幫你的嗎?」
聽了這話,不僅對面的黑羽昭戶滿眼半信半疑,連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亦是一臉驚異。
「主人?莫非你有辦法找到那只狗?可是……不是說它已經死了嗎?」犬神少年不得其解,乖乖虛心舉手提問。
傅小昨神神秘秘地豎起一根手指,擋在嘴唇前面,一邊朝他眨巴眨巴幾下眼睛:「暫時保密。」
說著,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期盼地看向始終沉默不語的賣藥郎:「對了藥郎先生,你有沒有什麼好的辦法?比如用符咒變出一隻一模一樣的狗——之類的。」
賣藥郎不置一詞,只淡淡地看著她。
「……好吧,當我沒說。」傅小昨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塌,小小歎息了一聲:「總會有辦法的。」
——
「……」黑羽昭戶的嘴角有些糾結地抖了抖,面具後的眸光中,透出些許忍耐的神色:「如果,閣下說的'辦法'就是指這個——」
傅小昨對耳邊的話音置若罔聞,只一門心思逗著懷中抱著的黑貓。見它在自己手指下愜意地眯起眼,她面上也不由笑眯眯的,跟著湊近了一些,對它小小聲地說:
「小九乖哦。等一會兒,有另外的小姐姐摸你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能咬她啊!」
聽清她的話語,黑貓的一雙耳朵微微抖了抖,驕傲明亮的貓眼快速瞥掠過她臉上,有些不情不願的喵了一聲。
黑羽昭戶眼見她與黑貓之間兩相互動和諧,逕自深深吐息了一番,「……如果,非要找替代品的話,難道不由你隊伍中的另外一名成員來擔任這個任務,會更合適得多嗎?小生記得,至少他也同為犬妖吧?」
聽明白他指的是犬神,傅小昨便無辜地回視向他:「本來讓犬神來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問題是,犬神個子太大了,我實在是抱不動啊。」
「……」書生青年頓時被堵得一噎。
而身邊的犬神少年,則當即默默嚴肅地低下頭去,快速開始每日的三省自身:原來主人嫌他長得太大個了。
——他為什麼就非要長那麼大個呢?
——真是太失策了!
……
跟著黑羽昭戶進了結界,沒過一會兒,整個隊伍便被前方跳出的一道身影攔了下來——
「站住!」
幾個妖怪紛紛在這一聲大喝下止住腳步,同時謹慎防備地看向眼前的那道身影。
黑羽昭戶一邊舉起手中的摺扇半掩著口,一邊壓低聲音道:「這位就是三兄妹中,排行第二的哥哥。」
——啊,那就是跳跳弟弟了。
在傅小昨的印象中,跳跳家族三兄妹裡,跳跳弟弟應該是唯一日常腦回路線上的智商擔當,溝通起來應該不會那麼困難。
眼前的這個妖怪,看起來與普通的十六七歲人類少年相比,倒是並沒有多麼明顯的區別——除了那蒼白如紙、無一絲血色的膚色以外。
少年皺著眉頭,目光嚴肅地依次在他們幾人身上轉過,等看到黑羽昭戶的時候,一雙眼睛倏地睜大:「又是你這惡賊!」
說著,他腳下微微後退一步,擺出防備的姿態,「好啊!竟然重新帶了幫手闖進來——怎麼,難道你害死番茄仍不甘休,還非要再把我們兄妹幾個趕盡殺絕不可嗎!?」
書生青年在他的咄咄指控質問下,慣常滿身的風流瀟灑,此時都已沒了影,滿心憋悶卻苦於無從發作,只能冷著臉沉默當場。
眼瞅著在未來小舅子面前只敢吃虧認慫的狐妖青年,傅小昨忍不住怒其不爭地默默搖了搖頭,出口打斷了那廂單方面的批判:「好啦好啦,請你先冷靜一點。我們幾個到這個結界裡來,不是想要找茬挑事的。」
對方顯然並不相信這一說法,繼續怒色衝衝地瞪視著他們。
傅小昨倒也不介意他的態度,想了想又繼續道:「我們幾個,算是黑羽昭戶的……呃、朋友。這次他來,本來只是要把番茄還給你們的,但是你們似乎對他產生了一點誤會,所以我們才跟著一塊兒進來,想要替他解釋一下。」
「……什麼意思?把番茄還給我們?」少年微微皺了皺眉頭:「真是謊話連篇!番茄明明已經死了!」
「誰說它死了?我們都把它帶來了!」
見她這般信誓旦旦的模樣,少年面上也不由有了些狐疑:「……在哪裡?」
「不就在這兒嘛!」
眾目睽睽之下,傅小昨理直氣壯地伸出手,直直指向自己懷裡的黑貓。
「……」
九命貓小姐盯著湊到自己鼻尖的那根細小秀白的手指,鬍鬚微微聳動幾下。
經過腦中一番舔或不舔的糾結大戰,她不屑一顧地伸出了舌頭。
舔完之後,她便趾高氣揚地掀起眼來,對上四周一眾神色各異的複雜目光。
——
「你們,你們要是膽敢騙我——」少年在前方帶著路,一邊色厲內荏地思考著威脅的話語。
雖然腦子活絡了一點,但終究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顛來倒去也放不出什麼實質性的狠話。
傅小昨便全程都沒有將那些話語放在心上,也沒去理會邊上不停向自己打眼神示意、徵詢解惑的黑羽昭戶。
相比起之前進的兩個結界,這個結界裡的空間很小,看起來統共也就是個中型規模莊園住宅的範圍。
由跳跳弟弟在跟前帶路,沒一會兒,他們便穿過一條小路,站在了這莊園中某間獨立小木屋的門口。
在伸手推門前,少年仍有些猶疑,轉過頭來想要再強調些什麼,但當頭對上了傅小昨笑眯眯的目光,他的話語便就此沒來由地堵在了喉間。
手上頓了頓,他往裡推開門去。
「不要這個!我要番茄——嗚嗚……」
剛一推開門,一道清清亮亮帶著哭腔的叫喊聲便傳了出來。
這個屋裡似乎是用以放置雜物的空間,一眼看去,不乏是些老舊的玩具器物,淩雜地堆疊了半間屋子。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正面對面地坐著兩道身影。
正對他們的是名看起來二十來歲的青年,面容俊朗,眉眼間與推門進來的少年有幾分相似,面上膚色亦是不健康的蒼白,神情中透出些不知所措的呆萌意味。
他手中正劃拉著一個破舊的撥浪鼓,一聽到聲音,似乎頓時松了口氣,抬頭往這邊看過來:「弟弟,你終於回——咦?」
坐在他面前的是名身形嬌小的少女,此時正背對著他們,看不見面容,只能瞧見那兩條長長的馬尾,正軟軟垂落在地上。
許是看到面前青年怔愣的表情,少女先前的哭叫聲微微一滯,帶些抽泣地也轉過頭看過來,兩條長馬尾在空中甩出道十分活潑靈動的弧度。
觸及門口的數道身影,少女一雙兔子一樣紅通通的眼睛頓時微微睜大,除了滿臉亂七八糟的淚痕,眼睫處那幾滴盈盈的淚珠,也是欲落不落。
一時間,彼此面面相覷。
悠于 2018-7-14 07:27
第51章 第51隻妖•番茄
「嗚——番茄不要我了!我怎麼找它都不肯出來, 它肯定是不喜歡我了……」少女看著眼前的身影,撲閃撲閃的眼中迅速湧上一泡淚。
「妹……咳、姐姐……」傅小昨站在她面前,突然為稱謂問題微微迷茫了一秒鐘。
不過, 看著眼前少女這眼淚掉個不停的樣子, 兼之身後傳來某狐妖青年清嗓子催促提醒的聲音,她也便很快放下了這一個無意義的糾結。
撓了撓了懷中黑貓的下巴, 聽它配合地喵了一聲, 吸引過眼前少女的注意力, 傅小昨一派自信滿滿地開口:「你別哭啦, 我這不是把番茄給你送回來了嗎。」
「——咦?喵喵?」
少女淚汪汪的目光誠實地牢牢釘在了黑貓身上, 一時間好像連繼續哭也忘記了,逕自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來,摸上黑貓滑順柔軟的皮毛。
將黑貓從頭到尾擼了一遍,少女才終於再次回想起了初衷,有些掙扎地收回手指。
「喵喵很可愛……毛毛也很好摸,」她說著話音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卻很快重新顯出幾分哽咽, 「可它不是番茄。」
「……」九命貓小姐默默翻了個白眼。
傅小昨安撫地輕輕抓了抓它腦門上的頭毛, 一邊語氣肯定地告訴她:「那你肯定是弄錯了, 它就是番茄沒有錯!」
「可是——」
「——是真的!你家番茄只是在外面吃壞了東西, 中了一種很厲害的毒,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傅小昨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一本正經地道:「你看那邊, 那個背著箱子的叔叔,他是個很厲害的大夫!他說啊,番茄要是想變回原來的樣子,必須要回到它最喜歡的人身邊才可以!我們帶它找了好多地方,現在終於找回這裡了——原來,番茄最喜歡的人,就是妹妹你呀!」
她這一番話盡,跳跳一家三兄妹,頓時紛紛神態各異。
弟弟少年凝著一張正太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臉「你仿佛是在逗我笑」,以及「到底得是怎麼樣的笨蛋,才會相信這麼扯的東西啊」的神情。
在他身邊,哥哥青年沉默了一會兒,隨即面色蒼白(?)地閉上了眼睛,眼睫微微顫抖,話語中盡是滿滿的失意與低落:「原來、原來番茄最喜歡的人不是我……原來是這樣啊……」
弟弟:「……」
妹妹少女則是在呆滯了半晌之後,整個妖瞬間嚎啕大哭,摟過九命貓就是一頓狂蹭:「嗚哇——原來是這樣啊!番茄,原來你受了這麼多的苦啊!我也最喜歡你了啊!」
弟弟:「……」
一旁顧自失意體前屈中的哥哥,聞言至此,眉眼間似乎更喪了幾分,委屈地喃喃出聲:「原來、原來妹妹最喜歡的也不是我……原來是這樣啊……」
弟弟:「……」
——夠了!
——他家的哥哥和妹妹,居然是兩個這樣的笨蛋嗎!?
——原來是這樣啊!
他忍著一臉扭曲的表情,神色有些危險地瞪過來,咬牙切齒:「按你這麼說,它現在不是已經回到妹妹身邊了嗎?怎麼還沒有變回原來的樣子?」
——以他所感知到的資訊,番茄分明是已經死了,可這女孩先前說她可以救活番茄。將信將疑著,他終究還是把她帶回了家,現在看來分明是被騙了!
——真是狡猾無恥的外來者!
傅小昨也連忙趕在九命貓炸毛前一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電出手,把黑貓從少女懷中奪了回來。
面對少女同樣泛起疑惑的目光,她擺出一副慈祥和藹的微笑:
「你想一想嘛,番茄它可是歷經了千辛萬苦,跨越了千山萬水,長途跋涉才回到妹妹你身邊的,現在肯定已經精疲力盡了啊!而且,它隔了這麼長時間才跟你重新團聚,心裡肯定是有些害羞的嘛。」
哥哥青年頓時恍然大悟狀,沉吟著點了點頭:「哦,原來是這……唔——」
弟弟一邊伸手牢牢捂住哥哥的嘴,一邊繼續瞪著她。
——編!你繼續編!看你還能編多久!
妹妹少女皺著眉頭,嚴肅地頷首認可道:「原來是這樣啊!我們要等番茄休息夠了,它才有力氣重新變成原來的樣子啊!」
「我覺得不用這麼麻煩吧。」傅小昨也不去在意身旁少年那凶巴巴的神色,繼續自信淡定地說道:「既然番茄它最喜歡的就是妹妹你,那只要你為它加油鼓勁,它一定可以馬上變回原來的樣子的!」
「……可是、可是,我要怎麼做呢?」少女猶掛著淚痕的面上一派迷茫,突然想到什麼,她眼中微微一亮:「要不我親親它,可以嗎?」
——「不可以!」
傅小昨尚未回答,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斷然大喝。
面對一眾直勾勾打量過來的目光,書生青年那半張面具下的神情微微僵了僵:「咳,成、成何體統。」
這廂的少女似是剛剛發現屋裡還有這麼一道身影的存在,有些新奇地將他從頭看到腳,而後才道:「……叔叔你是誰呀?」
「……」
看著瞬間無措僵滯的書生青年,整個妖似乎都要在背景中灰化褪色的樣子,對於這種無招勝有招的人道毀滅方式,傅小昨只能默默表示允悲。
重新轉回身後,傅小昨便湊上前去,在少女耳邊嘰嘰咕咕嘟囔了一陣。
少女聽得有些驚奇地瞪大了眼:「咦?原來是要這樣嗎?」
「嗯。」傅小昨信誓旦旦地重重點了點頭,想到什麼又補充道:「一定要元氣滿滿才可以哦!」
少女頓時仿若被賦予了什麼了不得的重大責任,鄭重其事地做了幾下深呼吸醞釀好情緒,用力將臉上一塌糊塗的淚痕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抿緊嘴角,站起身來——
眾目睽睽之中,身形纖細俏麗的少女,腳下輕輕蹦跳了一小步,嬌俏面容上眸光閃閃發亮,一雙長長的馬尾,隨著動作在身側活潑地蕩了蕩,通身盡是無以言表的青春可愛。
只見她一手叉腰,另一手向前方的黑貓威風凜凜地一指,清亮眸光如炬,口中脆聲喝道:「汪汪——出擊!」
「……」
被這實體畫面的生動程度微微震懾到,傅小昨自己都忍不住呆滯了兩秒鐘,然後才想起來拍拍懷中九命貓的背脊,給出先前約定好的行動信號。
隨著黑貓身影的瞬間消失,她自己也隨著往後退了一步,同時便無意間看見了身後的黑羽昭戶。
這位狐妖同志,剛剛還是一副被打擊去了半條命的樣子,此時卻已看著屋內中央處滿身氣勢凜凜的少女,滿眼目光發亮、發直、發癡。
——嘖,這個傢伙……說到底就是個讓人槽多無口的癡/漢蘿莉控吧!?
如此微微吐槽了一句,緊接著,身前的位置便乍然響起「汪」的一聲狗叫,而後便是少女驚喜交加的喊聲:「啊!番茄!」
——果然成功了嗎?
傅小昨就也跟著低頭看了過去。
但她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卻立馬被嚇得瞬間瞪大了眼睛——眼前的確是多了一隻狗,通身灰色皮毛間雜有幾塊花斑,樣子倒是沒什麼特別的,身形只差不多到她膝蓋高——但那一副齜牙咧嘴、眼看著就要朝她飛撲撕咬過來的架勢是鬧哪樣啊!?
「咦?番茄停下!」
身前少女的輕喝聲並沒能夠止住這只毫無預兆發起狂來的狗;站得近一些的跳跳兄弟與黑羽昭戶,此時也是滿臉怔愣,一時間都沒能對這番驚變反應過來;原本待在她身邊的九命貓,由於先前的計畫已經閃身到屋外;犬神少年則站在門邊稍遠處,想要趕上前也已經有些來不及,只能滿面驚恐地朝她大喊——
「——主人!」
幾乎可以清楚看見那呲露出的尖利犬牙,傅小昨只覺得心裡更加陣腳大亂,踉蹌著往後退躲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左腳腳跟在右腳腳尖上絆了一下,整個身體就要往地上摔倒——
驚懼之下,她口中非常短促地小小叫了一聲。
下一秒鐘,身體卻突然停住了往下傾倒的趨勢,轉而朝後快速平移著退了一段距離,等到停下來的時候,肩膀處被一隻手從背後托了住,整個身形也得以重新站穩。
這番退後平移的體驗,好像有些似曾相識的即視感……傅小昨轉頭看去,果然就見賣藥郎半蹲著,一手扶在她身後,另一隻手的指間正捏著數張符紙。
面對那派沉淡冷靜的目光神色,她正想出口道謝,卻見對方眉間微蹙著,轉眸看向了前方。
腦後似乎有道隱隱破空的風聲快速襲近而來,意識到什麼,傅小昨剛剛鬆懈開一絲的心下重新提起,一轉回頭就正正對上了那只灰犬、繼續朝自己追襲而來的凶厲爪牙。
——為什麼還沒完啊!?
——幹嘛非要追著她!?
慌不擇路之下,她逃跑似的飛速轉過身去,整個妖想與不想地,埋頭撲進了眼前這個盈著淺淡藥香的懷裡。
賣藥郎面上神色微肅,動作間卻並無一絲慌亂。眼見犬牙將近,他指尖微立,符紙就要脫手而去。
然而在下一瞬,隨著掌下纖細輕軟的身軀倏地轉過身,撲撞在胸前——依然是很弱小的力道——他腕間的動作卻頓時為之一滯,秀麗眉眼間也浮起些許淺淡波動的愕然。
只停頓了這麼一瞬,那廂惡犬的爪牙已至眼前。他眉間蹙了蹙,快速揚起手來——
在過於緊張害怕的狀態中,傅小昨只覺得耳朵邊上的血流都在嗡嗡作響,令她連身周的動靜也一概聽不太清。
等到將這一陣耳鳴感緩過去,一些零碎冗雜的聲響才重新傳入耳中——少女攜有怒氣的呵斥聲,輕聲嗚咽的狗叫聲,以及近在耳邊的、少年連聲焦急的詢問聲。
是犬神。
——那只狗已經被賣藥郎擊退了嗎?
這樣想著,她試探著小心側過頭往外看出來。
原先追著自己不放的那只灰犬,此時已身處數米外少女的跟前,通身完全不見先前凶戾狂化的姿態,而是一派老實巴交,正委委屈屈地低著腦袋挨訓。
總算徹底松了口氣。她看向身前一臉焦急驚慌的少年,搖了搖頭,剛想說自己並沒有受傷,那廂少女清亮的呵斥聲卻跟著傳入耳中——
「番茄!這次真的是你的不對了!人家救了你,把你送回家,你還追著要咬人家!你簡直太無理取鬧了!」
少女一邊覺得生氣,一邊覺得抱歉,訓斥到一半,先停下聲,囁喏著看過來:「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叔叔,你既然是非常厲害的大夫,快點抓緊時間,處理一下自己的傷口吧!等會兒我就讓番茄向你好好道歉!我肯定狠狠罰它!」
方才的後怕過去,此時面對她這一副滿臉通紅的樣子,傅小昨也生不起氣來。正想讓她不要過於介意,結果聽到後面,她要出口的話語卻突然止了住,只余滿臉怔愣。
——什麼?
……傷、口?
傅小昨腦中遲鈍緩緩地轉悠過這個字眼,好半晌才體會過來其中的意思,頓時有些難以置信地微微張大了嘴。她連忙從面前的懷抱中離開一些,在賣藥郎身上尋找受傷的痕跡。
她幾乎只一眼便看到了——那兩排四個鮮明破皮的血洞,突兀地印在對方腕間秀白的皮膚上,此時正往外汩汩的冒著血珠。
直著眼盯著那幾個血洞,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裡,她好像覺得自己胸腔裡的心跳都梗住了,連尋常的吐息也變得艱難起來。
過了好半晌,費了老大力氣,傅小昨才得以將目光從對方的手腕間移開。
微微抬起頭,對視上賣藥郎依舊冷淡無波的神色,她出口的話音中幾乎顯出些微虛弱的態勢,輕若蚊吟:
「……藥郎先生?」
第52章 第52隻妖•攻略
以黑羽昭戶的說法, 他上次進入這個結界,獲得認可的方法,就是依次被三兄妹擼了一通毛……
——言則, 似乎只要等蓄力擼毛時間足夠長, 刷滿好感度,他們就可以出去了。
對此, 傅小昨表示, 她從沒有刷過如此清新脫俗的副本, 跟外面那群妖豔賤本真是一點也不一樣呢!
而且很湊巧的是, 他們隊伍裡不多不少, 正好有三隻小動物,只要兵分三路,去分別攻略跳跳三兄妹,通關效率甚至有望翻三倍!
制定具體計畫的過程中,某狐妖青年第一時間主動提出要單刷妹妹boss,沒有獲得明顯的反對意見之後,便逕自喜滋滋地搖著扇子揚長而去也。
而在剩下兩兄弟的攻略工作分配中,幾個成員也沒有多作糾結。
一番點兵點將之後, 犬神便就地化出黑犬形態, 在傅小昨殷切的鼓勵下, 搖著尾巴, 雄赳赳氣昂昂地向著弟弟boss進軍出發。
最後——
看著在哥哥boss懷中滿臉不高興的黑貓,傅小昨只能拼命朝它打眼神示意:忍住!不要炸毛!不要咬人!
「……咦,這只黑貓看起來, 怎麼好像有點眼熟?」boss君如是說。
「哦呵呵,黑貓嘛,不都是長著差不多的樣子,覺得眼熟也沒什麼奇怪的!」傅小昨正氣凜然地回答道。
「啊,原來是這樣啊。」
毫不懷疑地微笑應聲,面容蒼白俊朗的青年,懷中抱著一隻渾身散發危險氣息的黑貓,朝他們告辭走遠。
——
由於不具備多毛的種族天賦,從而不得不留在原地掛機劃水,兩個派不上用場的留守成員之間的氣氛,一時似乎有些微妙的尷尬。
賣藥郎從小木屋裡出了門去,一句話也不說地沿著剛才的小路走了會兒,最後在一片花叢前的空地上停下腳步,擱下背著的藥箱,默默坐下來。
傅小昨全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此時見他終於停下來,便繼續小步小步地蹭上前去。
「咳……藥郎先生。」
面對坐在藥箱上的青年,那如往常一般沉靜無波的眼眸,傅小昨的目光有些心虛地躲閃了一下,小聲囁喏道:「你、你手上的傷,不先處理一下嗎?」
——實在由不得她不心虛。畢竟,那只狗本來是要咬在她身上的。現在倒好,整個隊伍裡的carry位,居然被她害得淪落成擋傷肉盾……她簡直想當場撲通一聲跪下懺悔謝罪。
不過說起來,她也是真的沒有想到賣藥郎會受傷。她本來以為,只是對付一隻跳跳犬,對賣藥郎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青年聞言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出血已經止住了,但四個鮮明突兀的血洞,看起來還是頗顯猙獰。
見他不答話,傅小昨只好繼續鼓起勇氣道:「要不……要不然,我來幫你吧?」
半垂下的纖長眼睫緩緩抬起,靜靜看著她,看著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像是蝴蝶停落在花瓣上——以一種極輕極小的力道,牽住了自己受傷的那只手腕。
——
「這裡面總該有用來抹外傷的藥吧?哪瓶是啊?」傅小昨依次拉開幾格抽屜,隨口問道。
相比起之前的空空如也,現在這藥箱裡的東西又多了起來。傅小昨有點懷疑,賣藥郎是不是在上島前,把佑二王子船上的各類瓶瓶罐罐都搜刮了個遍……
賣藥郎沒有應聲,只默默將最上面抽屜中最靠近手邊的一個小瓶子拿了出來。
「哦。」傅小昨接過手,再找出包紮用的繃帶,然後費力地拎出幾大囊袋的飲用清水,把東西一起擱放在箱壁上。
由於高度不太方便,她乾脆踩著幾節抽屜爬上藥箱,站到了賣藥郎身側。
開始具體行動以後,傅小昨便強自放下了原先的瑟縮心理。將衣袖挽高兩折,她一手托著他的手腕,另一手拿著袋清水,小股沖洗凝著血的傷口。為了緩解無意義的緊張,她一邊動作,一邊忍不住不停地嘟嘟囔囔。
「按理來說應該消毒的唉……不過條件不夠,拿水多沖幾次行不行呢……話說不需要打疫苗嗎,問題是哪來的疫苗啊……番茄是只僵屍狗來著,你會不會也變成僵屍啊……」
賣藥郎側著眸,始終靜靜看著她——秀致眉間皺著一抹十分鮮明的痕跡,嘴角抿得很緊,顯得腮幫臉頰都圓鼓鼓的,兩道小扇子一樣的睫毛正十分嚴肅地端端垂落著,把底下的眼眸遮掩得嚴嚴實實——
下一秒,那兩道眼睫便仿若被驚擾的蝴蝶羽翼,倏地往上飛快掀開來。
直到對視上那雙睜得渾圓的水亮眼眸,賣藥郎才跟著聽到了傳至耳邊的另外兩道人聲。
傅小昨已經停下手中的動作。她側耳專注地聽了一會兒,神情中很快浮起了些微興奮的意趣。
「噓——!」
由於兩隻手都沒有空閒,她只能在口中發出輕聲的提醒,示意賣藥郎先不要出聲。
——原先緊抿著的嘴角鬆開來,由於發音的動作,潤紅小巧的嘴唇被撅成了仿若花瓣一樣的形狀。
賣藥郎便繼續靜靜看著她,果然沒有出聲。
刻意安靜下來以後,那廂隱隱靠近過來的兩道說話聲,便越漸顯得清晰起來——
「……叔叔!你再把尾巴變出來吧!我還想摸!」一道是輕越活力的少女聲線。
「你先把我長什麼樣子記住了,才給你摸。」另一道是溫潤柔和的青年聲音。
「可是、可是你戴著個面具,我也看不見你長什麼樣子呀!」少女的聲音顯得有些苦惱:「要不你把面具摘了吧?」
「不行。」青年的話音也顯得有些悶:「不能隨便摘。」
「為什麼?」上揚的語調,顯出毫不掩飾的好奇感。
「因為,只有小生命定的愛人,才有資格為小生摘下這個面具。」抑揚頓挫,頗有幾分鄭重其事的堅決。
「命定的愛人……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就是,最喜歡小生的人……」
語至此處,青年磕絆的話音中摻入幾分誘哄的意味,一直以來掩藏著的狡猾天性,終於露出了幾分端倪:「——她可以一輩子摸小生的尾巴,想要摸多久,就可以摸多久。」
「哇啊,聽起來就好棒啊!」少女驚歎了一聲:「那我會祝叔叔跟你命定的愛人早日相見的!」
而後微微沉默了幾秒鐘,再出口時,青年的聲音顯得有些急促:「——等等!」他頓了頓,「你去哪裡?你、你不想摸了嗎?」
「叔叔的尾巴不是要留給最喜歡你的人摸嗎?」少女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認真誠懇:「雖然我很想一輩子都可以摸到叔叔的尾巴,但我最喜歡的不是你。因為就在剛才,我已經保證過了,這個世界上,我要最喜歡番茄!番茄它為了回到我身邊,受了那麼多苦,我絕對不可以拋棄它!」
「……」
其中一道細碎的腳步聲歡快蹦跳著遠去,沉默良久,另一陣頗顯沉重的步伐才緩緩繞過花叢,將那道難得頗顯喪氣的身影,帶到了傅小昨眼前。
渾身低氣壓的書生青年,面具下的眼眸無意間一抬,便正正看到了前方的兩道身影,並瞬間與女孩滿臉興味的樣子瞧了個對眼。
「……」
「黑羽君?」見對方渾身氣息一滯,梗著脖子抬腳便要走開,傅小昨開口喚住他,然後才笑眯眯地道:「傲嬌毀一生,望你知。」
——
目送黑羽昭戶的身影急急朝另一個方向追過去,直到在視野中徹底看不見,傅小昨收回目光,微微撇了撇嘴:
「哼,居然在天然呆面前耍傲嬌,我就沒見過這麼沒前途的SR……」
一臉「真是too young」的神情,她老神在在地搖了搖頭,繼續手上抹藥的動作,一邊開玩笑地跟賣藥郎說:「藥郎先生,你也聽到了吧?黑羽昭戶這絕對是攻略妹子的錯誤示範,你可千萬不要學他這樣——」
一句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先被逗笑了出來——讓賣藥郎去攻略妹子——這幾個字眼組合在一起,違和感是要突破天際嗎?
賣藥郎依舊沒有應聲。
勉強按照自己覺得正確的方式,將繃帶在對方手腕上繞了幾周,最後打上一個頗像模像樣的蝴蝶結,傅小昨終於微微松了一口氣:「——好了!」
解決了眼前緊要的問題,她也才有時間開始請教自己心裡的疑問。
「對了藥郎先生,那只叫番茄的狗,它現在已經不是物怪了,對吧?」見他點了頭,她便納悶地繼續道:「那你的符紙沒有辦法擊退它嗎?為什麼它會傷到你呢?」
關於番茄的突然「發狂」,傅小昨只能理解為跳跳妹妹技能中的設定,令其被召喚以後自動鎖定攻擊敵方陣營中當前血量最少的一員——也就是她。
可問題是,難道這次攻擊是不可擊退的?只能絕對性承受?不然,賣藥郎怎麼可能會在這樣低級直接的攻擊中受傷呢?她對此確實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疑惑滿滿的目光中,賣藥郎淡聲給出了回答:
「不小心。」
……不、不小心?
傅小昨頓時愣了住。她先前考慮了很多種可能,但唯獨沒有想過是這樣子。
原來賣藥郎也會因為粗心,犯下這麼低級的失誤嗎?她還以為他永遠都會是萬事盡在掌握的樣子……
「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你呢……」她微微抿了抿嘴角,沉吟半晌,朝他笑了下:「所以呀,藥郎先生你果然還是因為累了吧?」
重新考慮起先前自己在意的「體力」問題,她面上浮起絲赧然:「怎麼說呢,如果、你還是在因為之前的事情……我真的已經不生你的氣了……其實算是我誤會你了,應該由我來道歉才對——」
「不是。」
賣藥郎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令她微微呆了下:「嗯?」
「不累。」
——什麼?
賣藥郎不再說話,轉眸看向方才狐妖青年離去的方向,緋紅細長的眼角眉梢,在日光下除卻一貫的冷色,無端透出幾分靡靡的豔麗感。
他朝著那個方向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側過上身,朝她伸出手來——
「……要走了嗎?」傅小昨見他傾身靠近過來,就也習慣性地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
但賣藥郎卻沒有站起身。
微涼的手指以一種似有若無的力道,輕輕按在她背後的衣料上。就著當前一坐一站的位置,兩人定格在了一個類似於擁抱的姿勢上。
停頓了兩三秒鐘。
「藥郎先生......?」遲緩地眨眨眼,她有些疑惑地、輕輕出口喚了他一聲。
「不想,放開。」
熟悉沉沉的音色,攜著鼻間涼淡微苦的藥香,清晰地在此間空氣裡緩緩響起來,隔著衣料輕輕撞在胸膛上,一瞬間裡,好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蕩出了悠悠轟鳴的回音。
——傅小昨倏地睜大了眼睛。
第53章 第53隻妖•曖昧
在長達十數秒的時間裡, 傅小昨的腦袋都是處於一片空白的狀態。
——天呐,她剛剛好像產生了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
——不對,她一定是這幾天看真人(妖)肥皂劇看多了……
——來人, 快來個人把她打醒啊!
如此懵了良久, 才突然醒悟過來兩人目前的姿勢,她連忙手忙腳亂地鬆開還摟著對方脖子的手, 一邊推著眼前的肩膀, 一邊慌忙往後退——但一時間卻忘了, 自己眼下正站在藥箱上面, 兼之腿腳有些莫名的發軟無力——一腳踩空, 身體就要往後倒下去。
整個過程就好像一系列慢動作的重播——在過於愣逼的狀態中,她口中連叫都沒來得及叫出聲,只能在視角的傾斜中瞪圓了眼睛,然後眼睜睜看著面前的青年,神色冷靜地快速伸出手來。
她的半邊身子在半空中,只停頓了非常短暫的一瞬,然後便緊接著,順著腰間手臂的力道被撈了回去——一來一回不超過兩秒鐘的時間, 她整個妖又再次重新撲回了對方懷裡。
「……」
傅小昨眼神發直地盯著近在咫尺處那冰藍底色的衣襟, 正想深呼吸強行冷靜一下自己的頭腦, 入鼻間卻盡是那股淡淡微苦的藥香味, 頓時簡直讓她覺得腦袋更暈了。
……不行。
——這個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她微微僵著手推開他,努力站直身子,像是要給自己鼓勁似的, 一股腦地連聲悶頭喊道:「我絕對不是因為腿軟!我完全沒有想歪!我根本一點都不害羞!我只是——」
「你只是。」賣藥郎淡淡應了一聲,微涼的目光靜靜無聲地落在她臉上:「傲嬌?」
「……」
——完了。石錘沒得洗了。
悶頭一棍之下,傅小昨整個妖都快被錘到土裡去了,差點就要直接哭出來,出口語氣甚為虛弱無力:「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見她整張臉都漲得通紅,一雙眼裡都已經被逼出幾分亮亮的水色,賣藥郎便不再說話了,只繼續靜靜看著她。
眼前面臨的攻勢稍稍暫緩下來,傅小昨也才總算得以有時間,繼續為找藉口苦思冥想:「我只是、我只是……」絞盡腦汁的過程中,她突然想到什麼,靈光一閃:「——我只是頭暈!」
可以的!這個藉口找得好!
「沒錯!就是這樣!」傅小昨頓時為之精神一振:「剛才為了救那只狗,我又丟了五分之一的血,有點頭暈所以才沒有站穩!我們賣血賣多了是這個樣子的,正常操作!」
「是嗎。」看著她這副大義凜然的堅毅神情,賣藥郎不置可否地緩聲應了,然後便再次朝她伸手過來。
「幹幹幹幹幹什麼——!」這回傅小昨成功將那雙手攔截了下來,精神狀態高漲,目光炯炯有神,理直氣壯毫不心虛。
「不是說,頭暈,站不穩,嗎。」
「……」
好不容易剛從自己挖的前一個坑裡爬了出來,轉眼又重新鑽進了另一個坑裡,傅小昨一時間只能乾巴巴地瞪著他,徹底啞口無言。
在這氛圍微妙的沉默中,直到她忍不住有些無措地緊了緊手指,才突然察覺到一個問題——指間衣料的觸感似乎有些異樣。
腦中突然閃過某個念頭,傅小昨倏地愣了愣,連忙低頭看去,果然見自己的一隻手正好抓在對方手腕處,那剛包紮好不久的繃帶上面……
被嚇得倒抽了口冷氣,她像觸了電一般瞬間把手縮回來,口中訥訥:「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麼不說呢?」
賣藥郎也垂下眸去。但他似乎從始至終都並不將那處傷口放在心上,此時也只是隨意掠過一眼。一貫沉靜冷淡的眸光,從緩緩抬起的冗長眼睫後、自下而上地,朝她投過來,內裡似乎漾著一股幽幽難言的深意。
傅小昨便第一時間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她自己心態不正的緣故,此時此刻,她總覺得對方明明再平常不過的動作神情,都莫名透著一股類似於「妖豔賤x」、「磨人的小妖x」的味道。
忍著心裡說不出的彆扭感,她小心翼翼地重新伸出手去:「嗯、還是拆開來看看比較好吧……」萬一傷口又出血了,最好重新清理再上藥。
賣藥郎任由她抬著手腕,也沒有表示拒絕。
強行把目光固定在對方手腕處的繃帶上,連一絲絲都不往別的地方移動——然而,傅小昨這番鄭重其事的派頭,卻在解開繃帶最內層的一圈布料之後,瞬間徹底滯住了。
口中忍不住驚訝地小小咦了一聲,傅小昨差點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再湊近去一些,翻來覆去地將那截手腕看了好幾圈,她卻壓根沒有看到任何類似血洞傷口的蹤影,秀白細緻的皮膚完好無損。
這……她應該還不至於囧到把繃帶綁錯手了吧?
這麼想著,她忍不住有些猶疑地抓起他另一隻手,同樣仔仔細細看了一圈,依然沒有傷口的痕跡。
傅小昨一時間簡直要懷疑人生,抬起頭對上青年淡涼的眸光:「藥郎先生……?」
賣藥郎接過她手上的繃帶,隨手放回到抽屜裡。
手裡一空,一邊愣愣地看著他動作,傅小昨心裡隨之逐漸浮現起了一個越加清晰的念頭——她貌似、好像、大概、肯定——又被騙了。
「……你根本就沒有受傷!」她臉都有些氣紅了。
賣藥郎神情冷靜地看著她:「不是。」
傅小昨聽得微微停頓了下,想了會兒又質問道:「……你根本不需要上藥!」
沒有回答。
她胸膛處微微快速地起伏,整個妖都頗有幾分氣急:「所以、所以你剛剛那樣……也全都是在耍我的!」
——混蛋!居然欺騙她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少女心……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嗎!?
「不是。」
——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呢!?否認也總是模棱兩可,說的話全都要靠別人自己猜!傅小昨抿著嘴角,氣哼哼地瞪著他。
「受了傷。不用上藥。沒有耍你。」
見她仍然半信半疑的神色,賣藥郎眉眼間冷靜依舊,只微微抬起手,右手食指尖利的指甲尖端抵在左掌中央的皮膚上,作勢就要劃下去。
——喂!
看出他的意圖,傅小昨嚇得連忙伸手抓住他右手的食指,制止住他的動作。
複又側過眸淡淡無聲地看了她一眼,青年腕間微微一翻,轉而將她的手攏住了。
「……」
傅小昨頓時有些嚴肅地瞪著那只手——怎麼感覺又被騙了啊?
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她再次想到些什麼,皺著眉頭問他:「所以,我剛剛給你塗的那個到底是什麼藥?」
「助眠。」
「……」
——居然又是助眠藥!?印象裡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向他買給犬神治傷的藥,當時他也是給了她這玩意兒。他難道是專門批發安眠藥的嗎!?
——真特麼夠了!原來還只是理直氣壯地賣假藥給別人,現在居然連給自己用的也是假藥!賣假藥的最高境界也不外如此了吧!她真是服了!
——
又是沉默半晌。
但這回傅小昨心裡仍憋著股氣,也就顧不上先前那種微妙的尷尬感了。
然而,就在她低著頭垂眸兀自糾結的時候,賣藥郎卻突然發了聲:「還暈嗎。」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先前胡亂編的話,偷偷撇了撇嘴角:「不暈。」
賣藥郎伸手把她抱了起來。
「我說我不暈!你這個——」
——你這個流氓。
語至中途便止住了話音。因為她的雙腳只離地了兩秒鐘,就很快觸到了實地。賣藥郎把她放到了地面上。
她微微睜大眼睛,看他將東西整理好,重新背起藥箱,隨後轉過腳步,依舊凝著那副不辨情緒的面龐,再次朝自己輕俯下身——
剛才沒能說出來的那兩個字,此時此刻卻莫名再也吐不出聲了。前一秒心底仍盤旋著的那股無處言說的鬱氣,突然也無聲無息地消散開了去。
步伐行進間,傅小昨安靜地趴在他肩膀上,一句話也沒說。最後反倒是賣藥郎率先開了口:「為什麼,救那只狗,也會消耗你的血。」
傅小昨埋在他肩上的腦袋動了動,卻沒有抬起來,只是就著這個姿勢,將跳跳妹妹的技能設定,以他能夠理解的說法大致解釋了一下。
說到後面她有些小聲地嘟囔道:「說好用了我的血就是我的妖,按理說就算我血量最少,番茄也不應該咬我的……」她說著輕輕哼了一聲,「可能是因為,我在這個結界裡,又還沒有取得跳跳一家的認可,所以被它默認為敵人了吧。」
賣藥郎原本一隻手抱著她,另一隻手扶在她背後,聞言至此,微涼的手指卻微微上移了一些,輕撫在她腦後柔軟微長的發間,一觸即離:
「辛苦了。」
傅小昨:「……」
——喂!
——差不多夠了!
——快點給我適可而止啊!
「賣藥郎!」她僵著身子,有些氣憤地喊了他一聲。
「嗯。」
傅小昨依舊沒有抬頭,只露出一雙紅透的耳朵,聲音又悶又低地埋在他肩膀上:「我說你要不要給自己檢查一下啊!?我覺得你八成被番茄咬出毛病了……!」
第54章 第54隻妖•會合
在賣藥郎明顯缺失冷卻cd的撩人技能中, 傅小昨不得不甘拜下風,一邊老實呆著安靜如雞,一邊不停用「他應該是病了」、「他被番茄咬壞了」、「他現在不太正常」、「忍一時風平浪靜」來自我催眠。
然後, 在一見到犬神少年面的瞬間, 她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從目前身處的懷抱中成功掙脫出來, 逃跑似的飛快奔上前去。
「——主人?」
一手接抱住她撲過來的身體, 少年俊秀的面容上頓時有些驚異的神色, 轉而又很快柔和下眉眼, 另一隻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梢, 柔聲道:「覺得累了嗎?」
傅小昨毫不猶豫地重重點了點頭——累呀!怎一個心累了得!
犬神見她委屈巴巴的樣子,心裡簡直軟成一片,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想給她舉高高的衝動。
但無意間一轉眼,他突然瞧見了面前不遠處直起身子的青年——對方正靜靜看著他按在她發間的手,慣常淡漠的目光裡,透著一股莫名的冰涼感。
雖然心下覺得奇怪,但出於某種遇到危險之前的小動物一般的直覺,他手指間下意識地又緊了幾分力道, 然後便抱起她轉身, 想要遠離此地——
「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吧。只要等黑羽昭戶回來, 我們就馬上可以從這裡出去了。」
他這一轉身, 原本趴在他肩上的傅小昨,就恰好與身後的賣藥郎、毫無預兆地對視了個正著。
「……」
條件反射一般刷的閉上眼睛,想想又覺得不夠, 她就抱著一股沒來由的心虛感,快速低下腦袋,把額頭抵在了犬神肩膀上。
——
耳邊聽著犬神少年的工作進程彙報,傅小昨梗著脖子,以一種十分彆扭的角度,斜著眼睛看向旁邊的某一點,視線固定毫不偏轉,嘴裡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
不久之後,面對刷滿哥哥boss的好感度、攜著滿身低氣壓歸來的九命貓小姐,傅小昨也是繼續埋著腦袋,心不在焉地給她順毛。
——真的不是她非要走神。
而是跟在他們身後的某人,那該死的存在感實在是太過突出了,讓她每次稍微一抬頭一轉眼就能看到。
話說,以前她怎麼就沒發現,賣藥郎還有這麼個背後靈的屬性啊?
等到黑羽昭戶的身影姍姍來遲,終於再次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時候,傅小昨覺得自己的脖子,已經僵到幾乎有了一種類似落枕的感覺……
不過這回,尚處於自顧不暇的狀態裡,她也就沒有多餘的好奇心,再去進一步追問,狐妖青年是怎麼攻略到妹妹boss的了。
在整個隊伍會合後,跳跳一家三兄妹也聚了過來。
弟弟少年一眼瞧見傅小昨懷中抱著的黑貓,視線頓了頓,便很快當做沒看見似的移開眼去,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麻煩你們把番茄……送了回來,多謝了。」
「沒事。」傅小昨聽得笑了笑,見他們兄妹三個排排站,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不過話說,難道你們都不想從這個結界裡出去嗎?」
分別站在兩邊的少女與青年,面上俱是如出一轍「為什麼要出去」的茫然。
中間的少年則分別朝他們看了眼,便挑挑眉聳聳肩道:「從一開始,我就是自願答應那個陰陽師進到這裡的。相比起外面,住在這裡對我們一家要更合適一些。」
他說著停頓了一下,嚴肅的正太臉上難得有一絲不自在的神色,清清嗓子道:「以後你們要是在外面碰到麻煩,也可以躲進這裡來……只要不是太久,我們還是可以收留你們一會兒的。」
「喵……」九命貓小姐對這種彆扭的善意表達方式,顯然並不感冒,當即不屑地甩了甩尾巴。
傅小昨一邊默默將它挑釁揚起的尾巴尖壓下去,一邊笑眯眯地回答:「好啊,如果有需要的話。」
大致互相告別後,整個隊伍便準備出結界了。但在臨行之前,他們卻突然被一道清脆的喊聲叫停了住——
「等一下!」
從剛才以來,便始終站在一邊半聲不吭的少女,此時正微微咬著下唇,滿臉糾結地看著他們。
似乎在內心經過了好一番天人大戰,她才終於下定某個決心,握著拳頭,目光凜凜,神情中含著一股難言的堅決之意,抬起手朝他們用力一揮:「我讓番茄送你們出去!」
「……?」不光是他們,連那廂的跳跳兩兄弟,也對自家小妹的話語滿臉茫然不解。
一旁的狐妖青年,原本在她突然喊出聲後炯炯發亮的目光,更是迅速湮滅灰暗下去。
「——妹妹?這是為什麼呢?」
少女朝向身旁的少年兄長,振振有詞道:「哥哥,我答應了那邊的狐妖叔叔,要把他當做世上第二喜歡的人。為了讓他平安出去,以後還能回來給我摸尾巴,我要派我第一喜歡的番茄,秉承我的意志,護送他們出去!」
「……」
——這tm是什麼狗不理的邏輯啊?
看看被堵得額頭掛滿黑線、無言以對的弟弟boss,再看看一邊已經墮落到「第二喜歡就給摸毛」、戴著面具也掩不住滿臉緋紅的狐妖青年,傅小昨一時間也是無話可說。
直到那廂少年的一聲驚呼乍然響起,才打斷了她對這世風日下的默然感慨——
「……哥哥?哥哥!你怎麼了!?」
抬眼看去,便見哥哥boss正一派大受打擊狀,整個身體搖搖欲墜,話音中甚至泛著一絲不堪承受的泣音:
「原來、原來我在妹妹心裡,連第二喜歡都排不上……原來是這樣啊……」
「……」
——真是夠了!這個地方簡直有毒!這裡的人也有毒!珍愛智商!她還是儘快從這裡出去吧!
——
身前是一邊帶路,一邊以看待一生之敵的目光,冷冷盯著懷中灰狗的狐妖青年;身後是一言不發、氣場堪稱涼上加涼的賣藥郎。
無論往前還是往後看,傅小昨都覺得很不得勁,只好忍著脖子的難受感,繼續把腦袋趴在犬神肩膀上,一路默默感歎妖生艱難寂寞如雪。
隊伍行進間,沉默良久無人言聲,最後還是她頭也不抬地悶聲道:「找到黑羽秀樹以後,就由你去說服她跟我們聯盟吧?」
——雖然沒有具體指代誰,但其他人也都聽得出來,這話是說給黑羽昭戶聽的。為了節省時間,這樣安排的確是合理的。
然而,前方的書生青年,給出的回答卻是出人意料:「不。」
幾名成員中的氛圍微微滯了一瞬,傅小昨也瞬間抬起頭看過去:「——為什麼?」
「啊,不好意思。」從側面看去,青年嘴角重新多出了那抹笑弧,此時則不緊不慢地悠悠補充道:「……小生是說,沒有必要。」
她不解其意,忍不住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就算不跟你們聯盟,秀樹這次進島來,本來也是想要闖過七域,進到薔薇城堡去的……」青年微微側過頭來,投來一道壞笑調侃的眼風,「現在能夠省事一些,她怕是求之不得,自然用不著小生去'說服'啦。」
雖然見他這副故態復萌的欠揍德行,隱隱忍不住有些手癢,但傅小昨的注意力,還是很快被他話裡的意思吸引了過去。
——黑羽秀樹本來就想去薔薇城堡?
印象中那道颯然俊秀、始終沉默堅定的身影,緩緩浮上眼前。
——她就這麼自信,可以闖過七域嗎?要是一個不成功,就得把命都留在這兒……所以薔薇城堡裡面到底有什麼,竟然讓她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呢……
——再者,眼前黑羽昭戶的態度也很奇怪。他們倆不是兄妹嗎?得知自己的妹妹可能要有生命危險,他作為哥哥,為什麼會如此泰然自若……
——這樣說來,一個是狐妖,一個是狼妖,雖然都姓黑羽,但他們真的是兄妹嗎……亦或者這兩個名姓只是杜撰的?
這麼一路沉思著,內心各自糾結。
整個隊伍又不知繼續往前行了多久,直到書生青年的一道笑語,突然複又于前方泛起,才將傅小昨從一團亂麻的思緒中驚醒過來。
「哎呀,秀樹已經成功出結界了呢。」
她愣了一下,這才發現隊伍已經停了下來,耳邊犬神低低喚了她一聲:「……主人。」
聽出這語氣中似乎有些異樣,傅小昨抬起頭,便看見了少年滿臉沉凝肅然的神色。想到什麼,她心裡不由微微一緊,連忙努力越過黑羽昭戶的肩膀,向前方望去。
稍遠處的數米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坐靠在一株矮樹下。
似乎是聽到聲響,對方飛快抓起手邊的銀弓,搭起箭矢便牢牢指向了這邊。但在觸及他們幾人的面孔時,動作便瞬間滯了住,面上的目光也顯出幾分怔愣。
傅小昨比她更愣。
事實上,在看清對方狀況的同時,她就瞬間受到驚嚇地瞪大了眼睛。
印象裡那一身淺色勁裝武士服,此時幾乎一大片都被血污浸染透,簡直觸目驚心。仔細看來,那張端麗的面容上也透著失血的蒼白,一貫堅定的眸光都有些微微的渙散,持弓的手指甚至在發著抖。
這是什麼情況……
她正覺得無措,身前的黑羽昭戶便頂著對方的目光,繼續往前走去,出口話音間,依舊笑意盈盈:
「一個食人塚,就把你折騰去了半條命。看來比起上一次,你還是毫無長進,親愛的秀樹。」
說著他已走到對方身前。
見她強撐持弓的手臂,此時已無力地垂落下去,書生青年微微歪了歪腦袋,有些嘲諷地嗤笑了一聲:「就這樣,你還想進薔薇城堡呢?」
第55章 第55隻妖•雨霧
看到黑羽秀樹這麼一副淒慘的模樣, 傅小昨突然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這個島終究不是什麼遊樂園,而是個易進難出的修羅場。
在先前她接連經歷的幾個結界裡, 所碰到的妖怪, 態度都算是比較友好的,哪怕連追殺在兩位王子殿下身後的物怪, 她也還沒有與其碰過面, 以至於到現在 , 她無意間都已經開始慢慢地放鬆警惕了。
而眼下黑羽秀樹的狀況, 就像是給了她當頭一擊, 讓她暫態間從之前那種不合時宜的安逸心態中清醒了過來。
於是,綜合其他幾個成員的經歷看來,黑羽秀樹所進入的這個結界,貌似的確是兇險得多?
不過此時看她這個樣子,傅小昨雖然心裡頗為好奇,但還是沒好意思當場出口問她到底在結界裡碰到了什麼,而是轉而看向一言不發走在身後的賣藥郎。
這整個隊伍裡,各自成員的技能樹上, 能夠說得上跟醫療方面稍微掛上點勾的, 大概也只有這位先生了。
一轉頭便不偏不倚對上了賣藥郎冰涼涼的目光, 傅小昨忍不住又稍稍躲閃了一瞬, 才強制自己盯著他鬢邊散落下的那縷半長的淡茶色頭髮,「藥郎先生……你、你有沒有——」
——你的藥箱裡有沒有除了安眠藥以外的藥啊?比如可以用來治傷之類的?
「沒有。」
話還沒說完就被突兀地打斷了。
傅小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正過目光看向他的臉——秀麗細長的眉眼間, 依舊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跟一直以來的印象中也相差不了多少,但此時此刻,卻莫名讓她心裡生出了幾分無措發虛的感覺。
不確定是否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賣藥郎好像——
正想順著心裡的怪異感想下去,前方黑羽昭戶的聲音卻打斷了她的思路:「該去兩位殿下那兒了,還不快起來?」
靠坐在樹下的黑羽秀樹盯了他們一會兒,什麼話也沒說,用手中的銀箭駐著地面,咬牙強撐著站起身來。
傅小昨見她整個身體搖搖晃晃的,十分懷疑她能不能獨立往前走出三米,忍不住皺著眉頭,看向身前的書生青年:「你就不能扶一下嘛?」
黑羽昭戶聞言轉頭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向她展示自己懷中抱了一路的灰犬,神情中意味不言自明——他的手要做更要緊的事。
……這已經超出見色忘友的範圍了吧?
傅小昨默默翻了個白眼,依次考慮過隊伍中的其他成員——九命貓那小身板就算了吧,賣藥郎也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
她最後還是小小揪了揪犬神的袖子,輕聲請求道:「你去背她走吧?」
少年巴巴看了她一會兒,扁了扁嘴唇,終究還是在她期盼的目光中,將懷中的她放了下來,上前幾步乾脆俐落地將黑羽秀樹背起。
但做完這一切,他似乎還是有些不甘心,便滿臉誠摯認真地再次看向她:「主人,我可以一邊背著她,一邊抱著你。」
「……別鬧。」傅小昨頓時哭笑不得,同時按下懷中突然顯得一派躍躍欲試的黑貓尾巴:「就這樣可以了,走吧。」
但她剛轉過步子,便對上賣藥郎傾俯下身的動作,整個妖只來得及瞪大眼睛,身體視野已再次拔高,懷中的黑貓都受驚喵了一聲。
「……」
賣藥郎原本走在最後面,這時一轉身,卻成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他就這麼抱起她,一言不發地朝著來時的方向,率先邁步行去。
——
見自己手癢的工程再次被人搶了先,九命貓煩躁地晃了晃尾巴,就此一躍跳到地上,化出人形滿臉不高興地抱著手臂走在一邊。
手上一空,傅小昨頓時覺得越發無措起來,一時間只能乾巴巴地直著眼睛看向前方,糾結著自己是不是該這麼一路沉默裝木頭下去。
但就在她糾結的過程中,身邊青年沉靜緩緩的話音逕自響了起來:「又是這樣嗎。」
「……啊?」
賣藥郎的語氣與眸光一般冷淡:「不想要一邊生我的氣,一邊找我幫忙,所以就不生氣了——這次也是這樣嗎。」
愣逼好幾秒,她才理解了對方指的大概是剛剛自己找他問藥的事,頓時有些奇怪:「我本來就沒有生氣呀?」說到這裡,她也才突然反應過來,先前心裡那種怪異的感覺究竟為何,忍不住抿著嘴角瞄向他,「……難道不是藥郎先生你自己在生氣嗎?」
沒錯,這就是她之前心裡產生的想法——雖然生氣這個字眼跟賣藥郎搭配在一起,違和感實在是夠強。
賣藥郎前進的步伐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冰涼的目光朝她無聲側了側:「沒有。」
——哦。
傅小昨見他重新一副目不斜視穩如泰山的樣子,心裡偷偷呿了一聲。想起什麼,她突然產生一絲調侃的惡趣味,當即學著他以往很多次的語氣,不置可否地悠悠然回答道:
「是嗎。」
——
再次見到兩位王子殿下的時候,他們兄弟倆的精神狀況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而察覺到又有外來者進入,雨女與青蛙瓷器便很快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不過看清是熟人面孔後,他們也就雙雙放下了戒心。
考慮到黑羽秀樹的傷勢頗重,眼下又沒有讓她短時間內療愈的理想方法,傅小昨便與雨女商量,想讓整個隊伍在這結界中重新滯留休息一陣子。
雨女沒有表現出異議,朝他們大方微笑道:「在雨中妖力散盡之前,你們都可以一直留在這裡。但在那以後,這裡就不再安全,需要你們自己留心了。」
言畢,她正要與身旁的青年一同離開,無意間卻轉眸看到了黑羽昭戶懷中的灰犬,動作頓時停滯,神色中有些掩不住的驚訝:「咦?這只狗——」
她身邊青蛙妖怪化身的青年,面上也有些不確定的訝然:「沒記錯的話,跟之前進來的那只,長得倒是很像呢,毛色花紋都差不離。」
傅小昨幾人俱是聽得一愣,黑羽昭戶更是瞬間嚴肅了臉色,沉聲問道:「依兩位所言,先前曾有一隻與這同樣的灰犬,曾進入過這方結界?那它後來怎麼了?」
見他們神色有異,雨女誤會了什麼:「難道之前那只狗也是你們的嗎?我當時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倒在雨裡意識不清了。我只當它精力過度耗竭,便將它搬到這處空地,以為讓它休息即可恢復。但之後再來看時,卻發現它已經死了……」說著她眉眼間有些歉意,「現在想來是我大意了,也許它身上還受了什麼傷吧。」
聽完她的話,幾名成員卻是面面相覷,紛紛止不住眼中的震驚。
——原來番茄竟是死在了雨女的結界中!
可就算照此而言,當時番茄另負重傷,又在雨中耗費了精力,它也不至於會如此輕易地死去……既是物怪,若非被看破形真理後死於退魔之劍下,就只有一種可能——它在這個結界裡自行消解了執怨?
而以雨女的說法,她發現番茄的時候,它已然倒在雨中奄奄一息,言則很可能在當時,它的執怨就已經消除了。
……
雨女與青蛙瓷器兩隻妖怪,完全搞不明白他們突然陷入沉凝的氛圍究竟為何。其餘成員順著前因後果,努力思索良久,也依然不得其解,連賣藥郎也顧自垂著眸,眉間微微蹙起。
傅小昨皺著眉頭盯向遠處的朦朧細雨,腦中不停圍繞「在雨中消解執怨」這一論點,思考著各種有支持可能性的論據。
出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她總覺得自己漏過了什麼重要的資訊。
過了良久,她腦中突然隱約浮現起什麼,扭頭看向一旁負傷累累的黑羽秀樹,然後又緊接著刷的轉眸,看向兩位王子身上鮮明的妖氣印記,最後,她倏地瞪大了眼睛,盯向眼前的雨女——
「藥郎先生,你之前說過,這個結界裡沒有物怪……可是怎麼會沒有?」
眾人紛紛聽得一愣,一時間卻沒能夠理解她的意思。
傅小昨咬了咬牙,努力組織清楚自己的語言邏輯:「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其他幾個結界裡,要不然就是有物怪看守,要不然本身就關押著物怪——為什麼一定要有物怪呢?因為在沒有退魔劍的情況下,只要執怨不消散,物怪就是不死的——這樣島上的結界才可以牢不可破。」
「對比之下,在這個結界裡,只要雨女她自己能夠想通心結,隨時就可以離開,甚至不會有其他的物怪出來阻撓她,這算得上哪門子的囚禁?未免顯得太過於輕鬆——」說到這裡,她話音突然頓住,複又帶著些許深思地沉默了。
不過其餘幾名成員聽了這些,各自心裡也差不多都有了考量,看向前方兩個妖怪的眸光,便不由浮起幾絲意味不明的味道。
雨女身旁的青年似乎也跟著想通什麼,面上神情變得有些難看,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如果,諸位是覺得,我們兩個在裝神弄鬼——」
見他如此,其他幾個成員也提高了防備心,暗暗嚴陣以待,雙方氣氛緊張一觸即發之下,突然又被一聲清脆的話語打斷:「不是!」
犬神目中隱隱的凶光頓時一滯,朝發聲處詢問地望過來:「主人?」
傅小昨先前說了一大通後,又莫名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這時對眼前一派緊繃的氣氛,她便忍不住感到十足尷尬——尤其是想到這氣氛,正是由於自己先前的掰扯引起的……
她微微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不是懷疑你們,就是突然想到這麼個問題而已嘛……反正藥郎先生都說這裡沒有物怪,那肯定就是沒有物怪了,你們騙得了我們也騙不了他呀……呃,看來是那個陰陽師在給雨女設立結界的時候一時疏忽了呢,嗯……」
眾人對她這驟然徹底轉換的態度紛紛愕然,眼前的青蛙妖怪也是難解其意,一時間神色複雜地盯著她。
傅小昨心裡忍不住默默哀歎一聲,胡亂揮了幾下手:「好啦好啦,散了吧,散了吧,你們兩個,該繼續談戀愛還是繼續談戀愛去吧,我剛剛都是瞎說的!」
「……」
一場莫名的紛爭就此不了了之。
眼見兩名妖怪的身影雙雙消隱在雨中,犬神少年有些不放心地靠近一些:「主人,他們兩個真的沒有問題嗎?會不會——」
傅小昨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沒有問題啦,是我剛才沒有想通一些事而已……你也快去休息一下,我們得在這個結界失效之前養足精神才行呢。」
少年眼中雖仍有些疑惑,但見她如此,便不再追問,信任地點點頭,乖乖在一邊坐了下來。
只一旁黑羽昭戶的面上神色裡,仍有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長:「看來,再為天真可愛的少女,心裡也有著很多秘密,不可告人呐。」
「……」傅小昨一時沒忍住,朝對方翻了個白眼。見他就著這副德性悠悠然走遠,她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然後,在轉過眼眸的瞬間,她便就此對上了賣藥郎沉靜冰涼的目光。
「沒有,問題嗎。」
她鬆懈到一半氣息再次哽住,無語地瞪著他:「……你就不能當做不知道嘛?」
賣藥郎神情冷靜無波:「為什麼。」
傅小昨小幅度地撇了撇嘴,沒有回答。
青年的眸光靜靜投向遠方的雨幕,言聲淡淡:「雨有問題?」
「……」沉默了一會兒,見他依舊不依不饒的樣子,傅小昨忍不住歎了聲氣:「不是說他們兩個有問題,只是,雨女這個妖怪……剛好有點特殊吧……她自己應該也不知道的。」
這到這裡,她有點糾結地抿了抿嘴角:「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我的血可以用作讓妖怪使用妖力的媒介吧?然後雨女這個妖怪,她要是消耗我的血,妖力效果就是驅散別人身上的debuff——就是一些不好的東西……」
「但是她並沒有用過我的血,所以這雨中的妖力效果,應該是來源於她的被動技能——就是類似於她的天賦的東西——她可以自動清除自己身上的負面狀態……呃,我這麼說,你可以理解嗎?」
賣藥郎收回看著雨幕的目光,轉而看向她:「你是說,她自身的執怨,以及之前那只狗的執怨,都被視為負面狀態,在她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被清除了。」
見他理解了自己的話,傅小昨松了口氣:「我覺得是這樣的。而且,既然番茄死了,雨女自己卻沒有死,我猜是因為她的執怨在她變成物怪之前,就已經被清除了……」
所以,那個把雨女關進薔薇島的陰陽師,一開始為她設置的囚禁之力,其實是她自己的執怨,這樣一來,作為物怪的雨女,就永遠不可能逃得出結界去——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囚禁。
賣藥郎側過眸子,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為什麼,剛才,沒有,繼續,說下去。」
傅小昨聞言,頓時浮起一臉「居然問出這種話,你是認真的嗎?」的神情。
「你傻呀?你忘了你的退魔劍是用來幹什麼的嗎?要是被別人知道,雨女隨便哭一哭就能消滅成片的物怪,你又打算如此自處呢?」
青年冷淡的眉眼間有一絲微微的怔愣,而後才有些嚴肅地蹙起眉間,認真專注地看住她。
傅小昨看他這樣,忍不住有些好笑,彎了彎眼眸:「這回知道怕了吧?讓你莫名其妙一個人也能生起氣來,是該嚇嚇你呢。」
悠于 2018-7-14 07:27
第56章 第56隻妖•黑羽
聽完她的話後, 賣藥郎便陷入沉默,靜靜看了她許久,一句話也不說, 直看得她都忍不住覺得不自在起來:
「又怎麼了……?」
「同樣是斬除物怪, 同樣是消耗你的血,比起我, 她難道不是更好——」賣藥郎看著她微微怔愣的神色, 緩聲道:「那又, 為什麼, 要告訴, 我。」
傅小昨吃驚得瞬間瞪圓了眼睛:「你居然是這樣想的嗎?」
見他仍然不動聲色的樣子,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我都說了,雨女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種能力,說到底她只不過想好好過日子而已。可你呢?你斬殺物怪,又是出於什麼目的?你們兩個怎麼能夠混為一談?」
賣藥郎聞言,神色冷靜地點了點頭:「我跟她自然不一樣。可是,對於你,有什麼不一樣嗎?」
「……」
傅小昨頓時噎住話語。至此, 她終於明白了對方先前那句問話的意思。
出於無意消解執怨也好, 想要斬殺物怪守護形真理也罷, 對於她來說, 都只是消耗鬼火的存在,為什麼要區別對待?
——在此之前,她的確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傅小昨下意識地沉默, 垂下眸去。良久,她才有些不確定地小小聲地說:「要說哪裡不一樣,大概是我把你當朋友,不想看到你出事,也想要幫到你……」
沒有聽到應聲,她又垂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微微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他:「就像在進島之前,我會想把鐵鼠留在外面——雖然都是我的朋友,但是犬神和九命貓,他們兩個對於我來說就是不一樣的。」
賣藥郎依舊靜靜看著她。但那雙眸光的沉靜中,卻因著一份難言的專注,而莫名顯出了一股幽深的意味。
此時此刻,傅小昨覺得自己就好像需要證明什麼東西一樣,她偷偷在袖子下面捏緊了手指,努力不閃不避地、坦然地回視著他。
然後,她就聽見對方沉聲問道:「既然如此,犬神和九命貓,我跟他們,對於你,有什麼不一樣嗎?」
「……」
——氣氛突然又開始變得奇怪起來。
原本努力維持著平靜假像的目光,瞬間又變得躲閃波動了。傅小昨強撐著抿緊嘴角,才沒讓自己逃避低下眼去,作為代價 ,臉上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通紅成一片。
嘗試再三,她才重新發出聲來,語氣顯得分外怯懦無力:「藥郎先生……好像、被番茄咬了以後,你就一直不太對勁……我覺得、你可能需要、好好冷靜一下……」
青年微微闔了下眼,纖長的眼睫襯著蒼白的膚色,顯出一種別樣的濃秀旖旎,他言聲淡淡:「我很,冷靜。」
——
傅小昨發自內心地覺得,在這前途渺茫、生死難蔔之際,只是因為別人隨便撩一撩,心裡就冒粉紅泡泡冒個不停的自己——真的應該被拖去浸豬籠!
同理,在這前途渺茫、生死難蔔之際,還來有意無意地對她撩個不停的賣藥郎——簡直活該被拖去浸豬籠五百遍!
抱著以上覺悟,她便強迫催眠自己心如止水、心平如鏡、心如死灰(?),不停地做心理暗示:抱著自己的只是一坨空氣啊空氣——對著一坨空氣你都能臉紅,你簡直太沒節操了傅小昨!
以著這派□□高尚的心態,她終於成功捱到了出結界的時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臨別之際,賣藥郎向雨女二人(妖)發出了同行要求。
雖然由於起初的摩擦,彼此有過稍微一小點的不愉快,但經過之後這段時間,各自也勉強確定下來,互相的確並不抱有敵意。
而此時結界崩碎在即,在聽聞外面的情況之後,雨女與青蛙瓷器稍作考慮,便也同意了加入他們的隊伍,打算一同合力出島。
這個組隊邀請本身,倒是沒有什麼奇怪之處,有違和感的地方只在於:為什麼會是賣藥郎,去提出這個邀請呢?
莫非他是看中了雨女那高效率消除物怪的能力?
——不太可能吧。
彼時還在攬幸樓的時候,傅小昨就知道了,相比起消解執怨、度化物怪這種溫和的處理方式,這位元先生顯然更欣賞退魔之劍的暴力美學。
想不通緣由,一時沒忍住,她就朝著身邊被自己努力無視的「空氣」君開口求問了。
賣藥郎沉涼的眸光定定看住她,一字一句、緩緩清晰地回答:「你和退魔之劍,對於我,是不一樣的。」
「……」
傅小昨面上納悶的神色一滯,思緒遲鈍地圍繞著這句話轉了好幾圈,總算勉強體會了幾分其中的意思。
然後,她就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心裡——那顆止如水、平如鏡、死如灰(?)的心裡——瞬間之內,再次咕嚕嚕冒起了沸盈的水泡。
她幾乎是擺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哭喪臉,逃無可逃之下,喉嚨間都細細嗚咽了幾聲:「……你饒了我吧……」
——大仙!快請收了神通吧!不要再撩了!她實在是無法承受「因心動過速而死」這種妖生污點啊!
賣藥郎一貫冷淡沉靜的細長眉眼間,難得顯出了些許愜意的味道,薄削唇角處勾勒著的暗紫弧度,此時亦微不可查地深了幾分:
「還跑嗎。」
傅小昨整個妖淚汪汪、哭唧唧、吭哧吭哧、有氣無力:「不跑了……你贏了……」
——
俗話說得好,人一旦被突破了節操下限,就很難再重新撿起節操了,妖也是這樣。(俗話君:我特麼沒說過這句話(╯‵□′)╯︵┻━┻)
傅小昨現在就是處於這麼一種破罐破摔的心理狀態。
一反先前腰背直挺身板僵硬的姿勢,她整個妖就跟沒骨頭似的趴在賣藥郎肩膀上,越過他身後的藥箱上壁,望向後邊犬神背上的黑羽秀樹。
這兩天的相處下來,她對這位女士也大致有了瞭解——看起來雖沉默寡言,但實際上外冷內熱,好說話得不得了,而且一點也不嬌氣,受了重傷只會自己默默忍著傷痛——總體來說是她非常欣賞的性格。
此時見她氣色較一開始稍微好看了幾分,傅小昨也就想起來,提出了自己先前的疑問。
「秀樹姐姐?」見她抬頭疑惑地望過來,傅小昨朝她笑了下:「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說一下你進的結界裡,是什麼樣子的?黑羽昭戶說的那個'食人塚'又是什麼東西?居然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黑羽秀樹聞言,端麗的面容上有幾分赧意浮起:「在下會受傷,終是在下學藝不精、實力有限罷了……所謂'食人塚',便是那結界的名字。裡面是一座墓地,由眾多石俑士兵看守,活人進入後有入難回,故以此命名。」
——墓地。石俑士兵。
傅小昨聽得陷入沉默,顧自「emmmm」了半晌,便聽後邊的黑羽昭戶悠悠淺笑道:
「終歸是秀樹你太過迂腐了。要你取得結界中妖怪的認可,你卻非得把他們一個個殺光——那些石俑士兵皆為物怪,就算被你用箭射碎了,不還是可以原地重塑麼……真是榆木腦袋,不知變通。」
傅小昨見他插話進來開嘲諷,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你們倆真的是兄妹嗎?」
——個性差異也太大了點吧?
「不是。」黑羽秀樹搖頭道:「只是行走人世,為求方便,是以才使用兄妹身份。」
——果然。
——難怪。
「那黑羽昭戶、黑羽秀樹,這兩個名字也是假的咯?」
「名字倒是真的。」見她面上的驚疑,黑羽秀樹便解釋道:「黑羽之姓無關血脈,只是代表我們兩個,都隸屬於天狗族下效力。」
天狗?傅小昨頓時眼前一亮,激動起來:「大天狗!?」
黑羽秀樹似是無法理解她沒來由的興奮,愕然頓了頓:「大天狗大人一心追求大義,外出雲遊已久,傳言近百年來都未曾露面,在下亦是不曾得見過……我們是效力於烏鴉天狗族下。」
鴉、鴉天狗……
——也就是說,他們兩個都在給鴉天狗做小弟?
傅小昨整張臉都僵了住,一臉「你特麼在逗我」的懷疑,沉默良久才磕磕巴巴地問道:「難道就、就沒有其他更、更厲害的勢力了嗎?為什麼你們要追隨鴉天狗?」
——為什麼這麼想不開!?
——那只是個R卡!你們倆可是SR!
「更厲害的勢力……」黑羽秀樹認真沉思了一會兒,微微點頭道:「如果你想說的是狸貓一族——他們與天狗族,的確堪稱兩相扛鼎,勢並均分。」
狸、狸貓……
她正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後邊的黑羽昭戶便一手抱著番茄、一手搖著摺扇,不緊不慢地接聲道:
「若是當初效命於狸貓一族,此時小生便是冠姓'狸間'了——'狸間昭戶',哈哈,聽著倒也還行嘛!」
「……」
傅小昨僵硬地轉回脖子,一臉欲哭無淚地看向賣藥郎:「藥郎先生……這個世界上,鴉天狗跟狸貓,真的是最厲害的兩種妖怪嗎?」
——不!幻想破滅!她絕不能接受!
賣藥郎微微側眸看她一眼,神色冷靜無波,淡聲道:「烏鴉天狗與狸貓,這兩族的繁衍能力,相較其他種族的妖怪優越甚眾,且二者分別於飛行、化形這兩種天賦上得天獨厚,是以在山野森林之間,自然更容易得佔優勢。」
見她垮下去的表情,他微微頓了下,繼續道,「但若出了領地,不同妖怪的強弱之分,自然由個體實力決定。」
——也就是說,只能抱團不能單挑。
聽了這個說法,傅小昨心中意難平的感覺才稍稍淡了些。然後她轉眼便發現,後邊某狐妖又在有一句沒一句地嘲諷黑羽秀樹了。
她頓時撇撇嘴,轉過頭去:「她再怎麼樣也比你強!要是沒有我們幫忙,你連跳跳妹妹的面都見不著!」說著她朝黑羽秀樹抬了抬下巴:「人家好歹還是真刀真槍,靠自己拼殺出結界的呢!」
原本聽了前半句,書生青年那半張面具下的神色還有些不自然,等聽到後面,他卻愣了愣,隨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難明的壞笑:
「哦?我倒不知,秀樹竟有這般本事呢。」
這話說得有幾分怪異,傅小昨便有些奇怪地望向黑羽秀樹,卻見她面上也是一派赧意,朝自己微微搖了搖頭:「……在下並不是靠自己殺出結界的,是有人救了在下。」
——救?
這裡除了他們幾個外來者,不都是被關在這裡的妖怪物怪嗎?誰會救她呢?難道還有其他的外來者不成?
傅小昨突然想到什麼:「你上次也成功從那個結界中出來過啊?」
黑羽秀樹輕輕頷首:「上次,在下也是被她救了。」
——也是,被她。
注意到她使用的字眼,傅小昨心裡覺得更奇怪了。兩次都被同一個人救了——或者妖?
至此,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之前黑羽昭戶提起過,黑羽秀樹這次來薔薇島,原本就是想要闖過七域,進到薔薇城堡裡去——這一點,跟救她的那個人有什麼關係嗎?
「是誰救了你呢?是你認識的人嗎?」
黑羽秀樹對此似乎有些猶疑,但還是搖頭道:「應該不是……而且她戴著一個面具,在下並看不見她的容貌。」
面具……傅小昨下意識地看向同樣戴著面具的黑羽昭戶,卻見他無辜地擺了擺扇子:「可與小生無關哦。我們狐族的確是要求,男子在遇到命定的愛人之前,不得於人前摘下面具,對女子卻是沒有這番規定的。」
黑羽秀樹也認可地肯定道:「在下能夠感覺得出來,她並不是狐妖。而且從外形上看,她應該只是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
對方點點頭,似是想到什麼,眉眼間浮起些許柔和之意:「說起來,她的個子只比你高一點兒——」
傅小昨正聽得滿心不解,卻見她話音突然頓住,一雙眼睛微微睜大,驚怔地越過她,看向前方。
與此同時,賣藥郎的腳步也突然停下來。
「……」
傅小昨頓時覺得心裡懸了懸,小心翼翼地想要轉回頭看向前方,但只轉到一半,她便聽見腦後不遠處的距離,響起一道陌生的女聲。
準確地說,那是一道尚未脫稚氣的女童聲音,音色輕軟,但語氣中卻透著一股不合年齡的甜膩味道——
「秀樹姐姐,你終於到了。」
不知怎的,傅小昨愣是被這麼一道聲音,激得脖子後邊都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轉頭的動作也僵了一下才繼續,等視線終於正向前方,她才看清了那道無端出現在隊伍前方的纖小身影。
第57章 第57隻妖•紫蘇
正如黑羽秀樹所說, 無聲無息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道身影,從身形上看,只是一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纖瘦嬌小, 一頭烏黑長髮柔順披散至腰間, 遍身衣料倒是精緻華貴,只是臉上戴著個面具, 讓人瞧不見分明底細。
不過, 不同于黑羽昭戶臉上的半面式面具, 她戴的這個, 卻是嚴嚴實實遮住了整張五官面孔。而且單從其造型上看來, 也頗顯得有幾分怪異——嘴部部分往外凸出,上下頜之間還留出一道空隙,其間甚至塑造了兩排細密的類獸尖牙。
至此,傅小昨的注意力莫名偏到了個奇怪的地方,她開始埋頭苦思、琢磨一個問題——這面具的造型,算是個什麼設計呢?
直到聽及身後的番茄,對面前的陌生人發出一陣示威的呼嚕齜牙聲,她才忽而恍然:那應該是一張犬類面孔的模具外形吧。
——傅小昨覺得, 一定是因為對方這副外表看起來過於缺少威懾力了, 所以她才會有閒心盡想這麼些有的沒的……
正在她為自己這種不合時宜的悠閒心態默默羞愧之際, 對方隔著面具, 將他們一眾紛紛打量了個遍,然後有些俏皮地微微歪了歪腦袋:「人數比我想得多不少呢。」
隊伍中的其餘成員,顯然紛紛對她抱有戒備, 連據說受其救命之恩的黑羽秀樹,盯著她的神色也甚為凝重:「閣下究竟是誰?意欲為何?」
對方卻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問題,逕自咯咯笑起來。原本清脆嬌軟的笑聲,因為隔著一層面具,聽起來顯得有些悶。
等終於笑完了,她回答的話音中也仍透著幾分快活的笑意:「你們不是想要去薔薇城堡嗎,我來帶你們去呀。」
——
「你真的確定自己不認識她嗎?印象中有沒有過類似的人呢?」傅小昨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正一邊哼著歌一邊邁著輕快的步伐在前方帶路的女孩,壓低聲音,朝身後的黑羽秀樹問道。
狼妖少女皺緊眉頭冥思苦想了半晌,終究搖了搖頭:「在下當真是沒有印象。」
「那可真是奇怪了,她為什麼偏偏只救你呢……」傅小昨趴在賣藥郎肩上,用手背撐著下巴:「對了,你想去薔薇城堡,是要做什麼呀?」
黑羽秀樹猶豫了一瞬,還是解下了背上的箭囊,在傅小昨不解的目光中,從中抽出了兩支箭來,遞給她看。
傅小昨不明所以,接過來對比著觀察了一陣,最後除了大致確定了兩支箭的外形堪稱一模一樣以外,並沒有其餘的收穫。
這時,黑羽秀樹又從箭囊中抽出第三支箭,遞給了她。
「……」
——這是要讓她解迷嗎?她是不是把自己的智商其實比較捉雞這個事實搶先承認出來比較好呢……?
硬著頭皮再將第三支箭接了過來,傅小昨默默制定好接下來的行動計畫——要是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大不了向賣藥郎求助去唄!
但這次,她倒是很快發現了問題所在:相比起前兩支箭,第三支箭要長上幾分,箭身品質也顯得更嶄新堅固一些。另外,前兩支箭的尾部,都有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樣刻印,第三支箭上則是空白的。
——so?這跟她之前問的問題有關係嗎?
「這支箭,是在下自己打磨製造的。」黑羽秀樹說著,將第三支箭從她手中抽回去,放回箭囊:「與這箭囊中其他的箭一樣。」
「那這兩支——?」
眼前的狼妖少女微微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與神色一般堅定:「實不相瞞。十五年前,在下初出家門歷練之際,因實力弱小,兼之缺少經驗,只差點喪命於另一隻妖獸口下。幸好當時有人路過,才救了在下一命。」
傅小昨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從這番敘述中聽出了幾分似曾相識的即視感,然後便見對方從自己手中再抽走了一支箭:「當時,那位恩人救下我,用的就是這支箭。」
「……」
傅小昨回過神來,差點當場笑出聲:「嗨呀,那不就是源博——」
狼妖少女卻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看著手中的箭,逕自繼續道:「——真是難以想像。明明看那人的相貌,在人類中應該只是個尚未成年的女孩子,但只一眼之間,在下就被她展示出的弓道,所深深吸引住了!」
「……」傅小昨的話語戛然而止,巴巴瞪大眼睛驚呆地看著她。
——啥?
「你是說……你接觸弓道,是因為當初被一名……未成年的、人類女孩救下了?」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沒有讓自己五官扭曲,艱難地確認問道。
狼妖少女點了點頭:「在下被恩人救下之前,就已負了輕傷,恩人心善,將在下帶回住所細心照料。療傷期間,在下不但成功化形,更向恩人討教了弓道源來……弓道之浩渺,雖只觸其一縷,便已叫在下心馳神迷!」
「弓道使我感到寧靜,也助我從內心變得強大。」那廂黑羽秀樹終於結束了回憶之旅,微微慨歎地總結道:「沒有當初的她,也就沒有現在的我。」
「……」
——不對!這跟她知道的版本不一樣!
——天啦嚕!被正主親自當場拆cp了怎麼破?
——哪個來路不明的小妖精,竟敢搶平安京第一貴公子的戲!?
從過往的「美好回憶」中脫離,狼妖少女眉眼間都浸著柔和的笑意,一抬眸,卻瞬間觸及面前女孩滿臉的灰暗神色,頓時微微嚇了一跳:「……怎麼了?」
傅小昨只覺得滿口乾澀,欲哭無淚地無力擺了擺手:「別提了……」
但這一擺手,她才想起自己手上還捏著一支箭,「嗯?那支箭是她救你時留下的,那這支呢?莫非……莫非是你拿了一支還不滿足,又多偷了一隻!然後十五年來對她念念不忘!一有空就拿出來摸幾下以寄相思之情!」
傅小昨腦補得整個妖義憤填膺。
——這兩個橘裡橘氣的狗女女!
黑羽秀樹在她這番張嘴就來的誹謗污蔑之下,張口結舌了好幾秒,過於荒謬乃至生出了幾分赧然,連忙急聲否認:「自然不是!在下與恩人之間怎會是如此——這支箭是在下上次進薔薇島時,那位閣下救了我之後,離開前交給我的!」
「……什麼?」
在過度落差中產生的無名怒火裡微微清醒過來,傅小昨愣了愣,隨即刷的轉頭,看向前方帶著路的女孩。
她給黑羽秀樹的?她怎麼會有一模一樣的這麼一支箭呢?
——等等。
未成年的人類女孩……傅小昨再打量了一遍前方那道稚嫩的身形,狐疑地轉回頭看向黑羽秀樹:「你就沒有想過,有可能她就是那個——」
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狼妖少女確信地搖了搖頭:「不可能。救了我的那名恩人,雖然天資出眾,但終究是人類,這麼多年過去,她怎會只有這般身形?」
「哦……」傅小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重新想起什麼:「你還沒說完呢,這次來是為什麼想進薔薇城堡?跟她給你的這支箭有什麼關係嗎?」
聞言,黑羽秀樹眉眼間隨之顯出幾分凝重的神色,朝隊伍前方的女孩微微抬了抬下巴,以作示意:「當初,她把這支箭給我的時候,告訴我說,在下的恩人,眼下正被困於薔薇城堡之中。」
「……」
傅小昨總算大致摸清了整件事情的緣由。如此看來,黑羽秀樹恐怕是當初就已經想進薔薇城堡去救人了,奈何力有不殆,才只好這次再戰。
——該說她是耿直好騙呢?還是重情重義呢?
傅小昨看著眼前狼妖少女那毫不作疑一派坦誠的神色,一時間只能無語凝噎——先不論她那個恩人是否真在薔薇城堡中,她難道就沒有懷疑過,對方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嗎?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有些不放心地回過頭,重新盯住那道纖小的身影。
……要不要問一下呀?
就在她糾結的時候,身旁突然響起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啊嚏!」
她愣了一下,剛朝聲源的方向看過去,便見九命貓小姐又緊接著打了兩個噴嚏:「啊嚏啊嚏——!」
「小九?怎麼了?」
九命貓用力揉了揉鼻子,眉間皺得死緊:「這是什麼怪味道啊喵!?」
有什麼味道嗎?傅小昨連忙緊接著用力吸了幾口氣,卻什麼也沒聞出來。
邊上的犬神少年,也跟著微微聳動了幾下鼻子,一雙眼睛頓時好像受到什麼刺激似的,微微眯了眯:「主人……有點辣。」
察覺到整個隊伍停頓下來,前方帶路的女孩卻是腳步不停,只微微側頭:「聞到味道,說明就快到了,忍著點吧。」
——什麼啊?
又往前走了一陣,傅小昨也聞到了味道,同時發現了產生這種味道來源的東西——那是一種將近半人多高的植物,莖幹呈墨綠色,深紫色的葉片皺縮捲曲。
隨著他們往前走得越久,這種植物從起先的零星幾株,彌漫到成片分佈,所散發出的味道也越見濃烈——起初還只是淡淡的清香,後來簡直透出辛辣味兒來了。
身旁五感尤為靈敏的犬神跟九命貓,雙雙噴嚏不斷,傅小昨也忍不住淚汪汪地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問道:「藥郎先生,這是什麼東西啊?有沒有毒呀?」
賣藥郎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紫蘇。」
——紫蘇?
是她知道的那種紫蘇嗎?可以用來做菜的那種?可是怎麼會長這麼高?這特麼是變異種嗎!?
……
終於,在穿過最後一片「紫蘇」林,聽見女孩笑意盈盈的一聲「到了」之後,隊伍中一眾成員都只忙著大口呼吸久違的新鮮空氣,已經完全顧不上去欣賞眼前出現的城堡之貌了。
女孩仰頭將前方一那座恢宏建築打量了一番,滿足地歎息著舒了口氣:「雖然過程波折了點,但能夠到達目的地,終究還是值得的呀!諸位,難道你們不覺得嗎?」
「你戴著個防毒面具當然輕鬆了!站著說話不腰疼!」傅小昨抹著眼角的淚花,一時沒忍住出口吐槽道。
——指不定她戴著個稀奇古怪的面具,就是備著這一手呢,太狡猾了!
「……面具?」女孩有些疑惑地應了一聲,轉回頭看向他們,一手指著自己面上:「你說的是這個嗎?」
傅小昨看她手指所向,卻是瞬間瞪大了眼睛,口中驚呼出聲。
她記得很清楚,起初見面時,對方面具上分明畫著個憨態可掬的笑臉,但此時見她轉過頭來,原本突出的嘴部部位依舊沒變,但上方的笑臉卻成了一副哭喪的表情,眼下還有幾顆生動形象的淚珠痕跡。
似乎是察覺到他們的驚訝,女孩想到什麼,歪了歪腦袋:「啊,都是因為剛才那味道太辣了……不好意思,失禮了。」說著她抬起手指,在自己臉上那個面具邊緣輕輕敲了下,轉瞬間,那副哭喪的表情又重新被原先的笑臉替代了。
「……」
——變臉是哪種戲劇裡面的來著?
傅小昨不著調地瞎想著,然後便見前方女孩接著先前的話語,重新笑眯眯地道:
「這個不是面具,這就是我的臉。」
第58章 第58隻妖•血族
是面具也好, 是臉也罷,整個隊伍一行妖眾,暫時都顧不上去深究對方這神神秘秘的派頭。好不容易從那股子辣眼睛的味道裡脫離出來, 各自都正狼狽不堪。
只有一個賣藥郎, 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麼方法,從頭到尾似乎都沒有受到過那種味道的影響, 高冷人設永不崩。除他以外, 黑羽昭戶帶著半張面具, 聊勝於無, 情況稍微好上一些, 其他成員便俱是涕淚橫流。
傅小昨淌著兩道寬麵條淚,遙遙望了一眼身後的紫蘇叢,忍不住有些後怕:「說好的大戰之前必有補給呢……我們都要打boss了,居然還設下這麼極品的環境來阻撓我們!」
「……你誤會了。這些紫蘇,不是用來阻撓你們的。」
聽見那道細細的話語,傅小昨不由瞪了瞪眼睛:「不是阻撓,莫非還是幫我們不成,那玩意兒又不能給我們加血!」
對方輕歎一聲氣, 搖了搖頭, 稚幼的身板搭配這深沉老練的派頭, 很有幾分怪異:「自然不是幫你們, 卻也不是阻撓你們——時至如今,你們難道以為自己是在探險嗎?」
傅小昨聽得一愣,頓時微微噤聲——不得不說, 隨著印象裡遊戲中存在的式神妖怪出現得越來越多,她的心境較之起初,已然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
用「探險」二字來形容,倒也的確不無道理……
對方看清她臉上心虛的神色,又往其他幾張面孔上一一掃過,輕聲道:「這裡,包括你們先前所經歷的六個結界,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寶藏秘境……請你們記住,薔薇島是一座囚牢。」
始終默默跟在後頭、沒有過多言聲的青蛙瓷器與雨女,到這時終於雙雙從方才的窘況中恢復過來,聞言及此,青年的眉眼間浮起幾絲冷峻之意:
「我當然知道,這裡是囚牢。雨女就是被關在這裡的,不是嗎。」
女孩朝他們倆的方向微微側過臉,抬手敲了下面具,笑臉瞬間轉換成一副垂眉低眼的無奈表情:「你們還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是說,薔薇島是一座囚牢。這裡只有'一'座囚牢。」
眾人紛紛愕然,下意識抬眸望向前方城堡的弘美狀貌:「你是說——」
黑羽昭戶瞧著她動作,一手抱著番茄,另一手握著紙扇,也跟著興致滿滿地敲了下自己臉上的面具,悠悠然地道:「哦?整個薔薇島的設立之初,其實只是為了囚禁一隻妖怪麼——關於這個傳聞,小生也是早有所耳聞呢。」
對方認真地點點頭,也跟著望向身前的城堡,清聲道:「沒錯。這座島上的一切,都是為了囚禁裡面的妖怪而存在的,包括前面我們遇到的紫蘇林也是。」
「……」
傅小昨從剛才起就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舉手提問:「那為什麼還會有另外的六個結界呢?」
「那些麼,只是充當薔薇城堡的柵欄罷了……」
女孩似乎想起了什麼,背對著他們靜默一會兒,才繼續細聲細語地道:「在你們之前,有萬千外來者喪命於此,但都因為被結界阻隔,而難入輪回——那你們可知,他們死後都去了哪裡嗎?」
「……不、不知道。」
話題突然轉入奇怪的方向,傅小昨只覺得隊伍中氛圍瞬間一冷,四周好像隨之冒起了一股陰森森的涼氣。
對方卻像是毫不在意,轉回身來時,犬頭面具上已恢復淺笑盈盈:「我知道。他們中的每一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每一具屍體,都是由我經手,親自處理乾淨的——」
「我拆下他們的骨頭,遁入白骨京都;剜下他們的血肉,埋入紅葉林;卸下他們的皮囊,送入傀儡鎮;解下他們的衣冠,併入食人塚;凝合他們的怨念,化入毒雨橋……」
說到這裡,她一派天真愜意地歪了歪腦袋:「不過跳跳一家的結界是例外啦,他們自願滯留此地,無需由我再去加強結界本身的囚禁之力。」
傅小昨聽著她這一頓操作,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間都不知作何應對才好。
後邊青蛙妖怪化身的青年,此時已徹底陰鷙下臉色,話音沉沉:「如此說來,把雨女囚禁在這裡的,是你。」
女孩咚的又一敲面具,笑臉成了一副瞪圓了眼睛的無辜模樣:「……年輕人啊,不要一碰到女人的事情就昏了頭,冷靜一點動動腦子嘛。」
「……」
她自己明明個頭小小,偏偏還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教訓口氣,若不是當下情境特殊,幾乎會讓人覺得有幾分好笑。
「把他們關進來的是陰.陽師,我又不是陰.陽師……」她說著無辜地聳了聳肩膀:「我最多只是加大了他們從結界裡逃出去的難度而已嘛。」
「……」
——她為什麼會這麼理直氣壯啊!?
傅小昨神情糾結地看著她,腦內衝擊一波接著一波,出口都有些不利索了:「你、你為什麼要阻止他們逃走?」
「因為他們留在這裡,對我還有用啊。」女孩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面具,似乎在考慮要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恰當,「進島的外來者太多,我自己一個一個殺過去,總歸有點麻煩……只好讓他們幫我解決一下了。」
「……」傅小昨聽著這輕描淡寫的語氣,默默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出聲有些艱難:「為什麼、要把外來者都殺了?」
對方似乎被她的神情逗樂,敲敲面具,原先的笑臉變得更燦爛了幾分:「你不要誤會,我可沒有喜歡殺人的愛好……之前被殺的那些,只是因為他們沒有用處而已。」
「……」
因為沒有用,所以殺掉;殺掉以後反倒有了用處——用來阻止結界中的妖怪逃走,因為他們還有用——用來幫自己繼續殺沒有用的人……
——這位元少女的邏輯非常之霸道啊!
不過,這麼一想,傅小昨突然發現了有些怪異之處,順著心中的一連串疑惑,連聲問道:「那我們幾個呢?難道我們對你有其他的用處嗎?還有秀樹,你上次還救了她,這次也是,她對你又有什麼用?那支箭你是哪裡得來的?你把她引向薔薇城堡到底是為了什麼?」
對方聽這一大堆問題,聽得沉吟半晌,最後只點了點頭,意味不明地悠悠道:「有用當然是有用的,不然我又何須浪費先前的時間?那麼濃重的紫蘇香味兒,我也不喜歡啊。」
聽她提起紫蘇,傅小昨只覺得更怪了:「你之前好像說,那些紫蘇也是用來囚禁薔薇城堡裡的妖怪?」
女孩微笑著點頭:「是這樣的。因為關在裡面的那隻妖怪,非常、非常討厭紫蘇的味道。」
「……」
——在監牢週邊種上囚犯討厭的植物,以防囚犯逃跑……
——這tm是什麼騷操作啊!?
傅小昨顧自風中淩亂、無言以對,良久才有氣無力地揪住賣藥郎的衣襟:「……藥郎先生,這個紫蘇真的沒有毒嗎?它會不會對某種特定的妖怪有毒啊?」
——討厭味道什麼的,這種解釋太玄幻了啊喂!
賣藥郎面色沉靜,搖了搖頭,言聲淡淡:「應該是血族。」
……什麼?
傅小昨呆滯了好半晌,才吭哧吭哧地重複確認道:「裡面關的是只吸血鬼?」
「的確。吸血鬼可是極其討厭紫蘇的味道呢,就像討厭洋蔥大蒜一樣。」女孩無奈地攤手:「至於為什麼,那位陰陽.師選擇用紫蘇,而不是洋蔥大蒜,大概是因為他覺得相比其他兩種,紫蘇看起來稍微好看一些吧。」
「……」
傅小昨還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吸血鬼……遊戲裡的吸血鬼,不就那一隻嗎,可是——
她微微茫然地看著賣藥郎:「就算是血族,真的會因為不喜歡味道,就被囚困住嗎?」
賣藥郎靜靜側過眼眸,無聲看了她一會兒,濃秀沉靜的眉眼間,有幾分使人安定的神色。
他緩聲道:「心念所囚,即為牢籠;心念所駐,即為城池。」
傅小昨聽及他的這句話,聽得莫名微微屏息,胸膛中似乎也有某種難言的情緒輕輕蕩起。
但她還來不及細想,身前女孩若有所思的輕語,便打斷了她的思緒——
「藥郎……先生,是嗎?」
她循聲望去,便見對方正微微昂著臉,看著賣藥郎,犬頭面具上的表情裡,透出一種嚴肅專注的認真意味。
她這麼看著賣藥郎不說話,被她看著的賣藥郎也不說話,其他人都只好怔怔不知作何反應。
良久,對方才輕輕歎息了一聲:「我可真是等了你太久啦。」
傅小昨越發迷茫,這個女孩認識賣藥郎嗎……莫非她之前說,自己這些人對她還有用,指的就是賣藥郎?
然而她瞅瞅邊上賣藥郎的神情,依舊一絲不變看不出情緒,於是只能先著眼於另外一個自身好奇的問題:「那個、如果說,裡面關著的是個吸血鬼……那她不是要吸血的嗎?裡頭還有沒有其他活人啊?她難道不會餓死嗎?」
「當然不會了。」女孩仿佛聽到了什麼有趣的問題,笑眯眯地道:「她被關進去的時候,就已經死透了,哪還有餓死不餓死之說?」
傅小昨覺得自己臉上好像僵了一下,「死透的意思,是指她已經變成吸血鬼了吧?」
「嗯——」對方撒嬌似的拖長了語調,面具上笑意不減:「我是說,她作為妖怪,已經死透了。裡面囚禁的,只是她的屍體而已。」
「……」
早早把這個吸血鬼的身份代入到遊戲中的吸血姬,傅小昨費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的表情變得猙獰。
頂著對方面具上興致勃勃的神色,以及一眾隊伍成員紛紛莫名其妙的目光,她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道:「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
對方晃了晃腦袋,一派理直氣壯的樣子:「我當然知道了。當初要不是我幫忙,就憑那個陰.陽師的三腳貓本事,哪能把她關進去呀。我親眼看著她死的呢。」
第59章 第59隻妖•蝴蝶
等到傅小昨從所得知的資訊衝擊中稍稍緩過神來, 眼前戴著面具的女孩,與隊伍的一眾成員之間,已陷入了頗為僵持的緊張氣氛。
倒不是她先前的那番話使然, 而是因為她緊接著又提了一個要求——她只允許單獨賣藥郎進入薔薇城堡。
「……為什麼?你都把我們帶到這裡了啊?」
——帶到了地方, 卻不讓他們進去,這是什麼道理?
對方卻似乎對眼前一觸即發的氛圍視若無睹:「帶你們一起過來, 只不過是因為陰陽.師的禁制之術要求——獲得其餘六個結界的認可之人, 才能接近這裡……現在嘛, 你們其他幾位已經沒有用處了。」
——沒有用處。
傅小昨頓時想起她先前對於「沒用的人」的處置, 心下微微一寒, 忍不住開始思索起對方的真正意圖。
為什麼只讓賣藥郎進去?相比於其他人,賣藥郎的特殊之處在哪裡?如果裡面囚禁著的吸血鬼已經死了,進去的人又該如何才能從裡面出來?她到底是想幫他們、還是想阻撓他們破除結界?
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傅小昨心裡突然冒起一個念頭,一時間脫口而出:「裡面是不是有物怪?」
——歸根結底,賣藥郎最特殊的地方,大概便是身上有一柄退魔之劍了吧?
然而對方給出的答案,卻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沒有。」
看見她驚訝的樣子, 那張面具上的笑臉, 隨之透出了幾分活潑調皮的意味, 又不緊不慢地悠悠道:「不過, 很快就有了。」
……什麼意思?
「嗯,有一點你倒是猜得不錯,我的確需要借用退魔劍之力。但是, 我不喜歡讓不相干的人,也跟我進到裡面去,請諸位諒解。」
——「跟我」……她也要進去嗎?
看出她的疑惑,對方坦然地點了點頭:「因為,沒有我的幫忙,就算有退魔劍,也是絕對無法從裡面出來的。」
——「幫忙」、「從裡面出來」。
接連注意到她話中的字眼,傅小昨在心中大致有了這樣的猜測: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對方至少沒有害他們的意思。至於為何不想讓多餘的人進去,難不成是出於某種領地意識……眼前的建築莫非是她的所有物?也許她以前跟那位陰.陽師是合作關係,現在鬧崩於是想把地方拆了……?
微微被自己的腦洞囧到,傅小昨清了清嗓,鼓起勇氣道:「那個、你可以不讓其他人進去,但至少我必須跟藥郎先生一起。」
她話音剛落,眼前的女孩尚未及反應,旁邊的犬神跟九命貓,就立馬表示了激烈的反對。
正忙著安撫徹底炸毛的兩隻,她便聽見面前女孩拖長了語調略顯笑謔的聲音響起:「——哦?你能派上什麼用場?」
「我……別的用處倒是沒有。」傅小昨抿了抿嘴角,瞥一眼邊上賣藥郎始終沉靜的面容,吭哧吭哧地小聲道:「但是沒有我的話,他的退魔劍估計也沒什麼用了……」
說著她顧不上對方的反應,一邊頂著家養崽雙雙「你冷酷無情你無理取鬧」的控訴神色,一邊伸手過去,把兩隻的頭毛撲棱撲棱揉得一團亂,努力忍住心虛感:
「好啦,你們乖嘛,這不是沒有其他辦法了嘛……這樣吧,我至少會爭取在暈過去之前出來的……」
——
由於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安撫自家兩隻崽上,傅小昨甚至壓根沒有印象,自己是怎麼進入薔薇城堡的。
被賣藥郎抱著與隊伍漸行漸遠,頂著身後那四道天塌下來一般、心灰意冷、生無可戀的目光,好像只是周邊突然一黑,眼前的所見之景便毫無預兆地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傅小昨氣息隨之微微一促,下意識地便捉住了手下賣藥郎的衣襟。她看一眼繼續在身前帶路的女孩背影,才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打量。
這座建築從外面看來光鮮亮麗,內裡卻散發著滿滿的古舊氣息,目之所及無不空曠灰暗。
穹頂建得很高,她正仰頭望著,頭頂卻突然響起一陣翅膀拍擊的密集撲楞聲。乍一看竟是一群蝙蝠,血紅的雙眸冷冷盯著她,再定睛一瞧,卻是空空蕩蕩,分明什麼也沒有。
「……」
傅小昨整個妖都被這番突然的變動嚇得微微傻住了眼,一聲尖叫堵在喉間欲發難發。
「那些都是幻象,不必恐懼。」身前的女孩似是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腳下不停,卻微微轉過臉來,露出那張面具的一側邊角。
原本嬌軟甜蜜的話音,在這方寂靜曠闊的空間裡,顯出幾分空靈的詭異感:「——放心。這裡面,活著的東西,就只有我們三個。」
「……」
——媽蛋!說得她更害怕了好嗎!?
不過,在被嚇了一次以後,傅小昨便老實了,埋臉在賣藥郎肩上,再也不敢東張西望,只能默默聽著前行之中,顯得格外清晰的腳步聲。
默然許久,直到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前進的步伐才終於停頓下來——「好了,我就送你們到這裡了吧。接下來能不能活著出去,就靠你們自己了。」
反應過來對方話中的意思,傅小昨刷的抬起頭,這才發現他們剛剛走過的是一條長長的行廊,目前停著的地方,則是一扇積滿了厚厚灰塵的門前。
「喂!等一下——」她眼下顧不上猜測這扇門後的情況,只是睜大眼睛,瞪著面前的纖小身影:「……什麼叫就靠我們自己了?你、你不是說會幫我們忙的嗎!」
傅小昨深深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
對方聞言卻微微沉默下去,半晌,才又抬起手在面具上敲了一下,然後回轉過身來——這回,那張犬頭面具上的圖案表情卻是全部消失不見,成了一片徹底的空白。
再度出口時,女孩話中的語氣也莫名變得平板無波:「我跟你們一起進來,就已經是幫你們了……祝你們好運吧。」
——
傅小昨愣逼地看著對方的身影,一言不發消失在了眼前這扇門後,頭腦空白了好半晌,才從憋氣的狀態中緩和過來。
……什麼啊?前因後果還沒交代完就這麼溜了?
——這個npc當得也未免太不合格了吧!?
努力用吐槽來壓下內心蹭蹭蹭竄起的慌亂感,傅小昨毫無底氣地看向賣藥郎:「藥郎先生……」
在四下昏沉的光線中,眼前青年的眉眼間,那種緋紅妝容的豔麗感褪去,反倒顯出了一種幽靜的秀美。他淡淡朝她看過來,神色依舊冷靜如初。
「害怕嗎。」
「……怕。」她頓時扁了扁嘴,想也沒想就慫唧唧地承認了。
賣藥郎神情不變,微微點了下頭:「那又,為什麼,還要一起,進來。」
「嗨呀!還不是因為剛剛那個傢伙說,需要用到退魔劍嘛!」一說起這個,傅小昨就忍不住氣憤之情,微惱地瞪了一眼面前緊閉的那扇門,「現在倒好,她居然什麼也不說就跑了!感情一直都在涮我們玩嗎!?簡直有毒!」
賣藥郎對她的氣憤不置可否,只是又點了下頭,沉聲道:「還有呢。」
「什麼還有?還有什麼?」
「除了因為要用到退魔劍,還有呢。」看她依舊沒能理解,青年微微撩起眼睫,定定看住她:「現在跟犬神與九命貓分開,你能夠分清楚了嗎,我跟他們,對於你,有什麼不一樣。」
「……」傅小昨遲鈍地呆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頓時有些難以置信的張口結舌:「你、你……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對方面容上一派沉靜無波,貌似絲毫不覺得,眼下的時機談這個話題,有什麼不對。
傅小昨無語凝噎,一邊心裡還在涼颼颼地發虛,一邊臉上又開始熱辣辣地發燙,兩相糾結之下,她一時沒忍住便也朝他凶凶瞪了一眼:「你簡直也有毒!」
——
由於堅決不配合對方的攻略節奏,到後來乾脆把臉躲到他肩膀上裝死、也要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傅小昨就這麼等了半天,終於等到賣藥郎有了進一步動作。
「吱呀——」
隨著一道細微的聲響,面前這扇老舊厚重的木門被推了開來,賣藥郎也隨之邁步朝裡走去。
「咳嗯……」傅小昨虛無地清了清嗓子,理直氣壯地抬起頭,目不斜視地朝前方看去,目光神色中的潛臺詞一目了然:正常操作。就當無事發生過。
不過這麼往前一望,她也正好很快看清了門內空間的情況。
這似乎是一個類似於靶場的房間,對面另一頭牆壁的前方,一字排開七、八個茅編箭靶,各自中心的血紅圓圈顯得格外惹眼,邊上則零散放置著弓與箭之類的東西。
傅小昨先前分明看著那名女孩推門而入,現在他們倆也跟著進房來後,卻發現,整個空間裡再沒有第三道身影——她連忙往四周望了一圈,整個房間只有他們進來的這一個出口,連窗戶都沒有設置。
——之前那個傢伙去哪兒了呢?
不得其解之下,她正想轉頭向賣藥郎詢問,卻突然感到自己的一邊袖子,被什麼東西輕輕拉扯住了。
她的兩隻手都搭在賣藥郎的肩膀上,所以,絕對不可能是賣藥郎在拉她的袖子。
「藥郎先生……?」心裡瞬間密密麻麻湧上一陣發毛的感覺,傅小昨抖著嗓子叫了一聲。
她僵硬地一點一點轉回脖子,然後便順利看見了,正無聲無息捏在自己袖口處、那只蒼白幼細、指甲尖銳的手。
「……」
正傅小昨的印象中,眼前看到的最後一副清晰畫面,便是賣藥郎面上那難得生出些許波瀾的目光神情。
——再下一秒,她眼前便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不是說她被嚇暈過去而失去了意識,而是一瞬間內,她的眼前耳邊仿佛被罩上了一個密閉的黑罩子,明明意識依舊清晰,卻什麼也看不著、什麼也聽不見,就連靠著賣藥郎身體的觸感也變得越發的不清晰。
在這種不太真實的模糊感中浮沉了半晌,傅小昨內心的恐懼感都離己遠去,她的理智告訴自己還在害怕,心裡卻沒有了慌張的感覺——就好像,她本身的意識情緒,都被其他人的意志壓制住了一樣。
產生這樣一個想法以後,傅小昨便覺得渾身一輕,原本遠去的一切知覺,突然又全都恢復過來。
眼前重新看見了光亮,身邊有了喧囂的人聲,手指間握著的弓箭觸感也清晰可覺。
——等等。
……什麼鬼?
眼前依舊是那個練箭的靶場,但看起來比先前所見的樣子要明亮嶄新不少,耳邊是嘰嘰喳喳不止一個人的說話聲。而她自己則站在一面箭靶前方,正挽弓搭箭,靜靜瞄準向遠處的靶心。
「……」
傅小昨看著遠處的箭靶,整個妖都陷入了徹底的震驚。她的身體逕自做出動作,完全不聽她的意識使喚。
——不對,看那搭著弓箭上的手,這根本不是她的身體。
——怎麼回事?賣藥郎呢?
——她不會是被嚇得靈魂出竅,附了誰的身吧!?還是特麼的又穿越了?
她剛冒完這麼個想法,這具身體的主人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搭箭的手指一松,整支箭便要朝著前方破空而去。
思緒混亂間,傅小昨無意中隨便一瞄,卻在那支箭徹底離弦的前一秒,突然看到了某樣似曾相識的東西。
那樣東西隨著箭端離弦而去轉瞬即逝,傅小昨都沒來得及抓緊它細想,便聽見「哧」的一聲響起,抬眸望去——箭尾的翎羽微微發著顫,正中靶心!
思緒完全亂成一鍋漿糊,傅小昨正迷茫著,身旁卻乍然響起接連的幾聲喝彩。
跟著這具身體的主人轉頭看去,便見一名看起來十歲出頭的少女,笑眯眯地上前來,一手搭住「自己」的肩膀,嘖聲稱讚:「不愧是小蝶呀!還是一如既往的厲害呢!」
「……」
這具身體的主人似乎回答了什麼,但傅小昨已顧不上去聽清。因為在聽見對方吐出那個稱謂的瞬間,她整個妖仿佛醍醐灌頂。
——蝴蝶!
剛才的那支箭,箭身尾部有一隻栩栩如生的蝶形刻印——跟之前黑羽秀樹給她看的那兩支箭,完全一模一樣。
第60章 第60隻妖•三番
直到「自己」救下一頭幼小的受傷白狼之後, 傅小昨總算確定下來,這具名為「阿蝶」的身體,的確便是黑羽秀樹口中十五年前的那位救命恩人。
不過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機緣, 從目前的情況發展來看, 她似乎要以第一人稱的視角,經歷這位元「阿蝶」的生平。
以之前那位戴著面具的神秘女孩告訴黑羽秀樹的說法, 阿蝶的確被困於薔薇城堡中。但對方也說了, 這裡沒有其他的活物——言則阿蝶已經死了。
用「阿蝶被困」的消息, 將黑羽秀樹引向薔薇城堡, 實際上阿蝶早已身亡, 臨到頭,她還沒讓黑羽秀樹進來……那她這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行為,意義又在哪裡呢?
而且若無出意外,這個結界是用來囚禁吸血姬的,阿蝶又怎麼會死在這裡?
——難道阿蝶曾經也是進薔薇島的外來者,並且以一人之力接連闖過了先前的六個結界,可惜最後沒能成功從薔薇城堡中活著出去?
可是這一切與賣藥郎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那個女孩需要借用退魔之劍的力量?之前那句模棱兩可的「沒有物怪……不過很快就有了」,又是什麼意思?
最關鍵的是, 那個戴面具的神秘女孩到底是什麼身份?會不會是吸血姬的仇人?所以當初才會幫助陰陽.師囚禁她……
——以上便是傅小昨同志經歷阿蝶生平的過程中, 主要的心理歷程。
當然不是她膽子大到閑得慌, 以至於在眼下的情況裡, 還盡有閒心想這些有的沒的,實在是阿蝶小姐的生活——不吹不黑,只能用一句單調乏味來形容。
傅小昨被呈現的是一些片段式切換的畫面, 大致從中知道了阿蝶是一戶獵戶家的獨生女,家庭平凡而和睦。
阿蝶自小跟著父親學習各種打獵技巧,其中又對弓箭情有獨鍾,稍大一些,接觸到了弓道精神的薰陶後,更是倍加沉迷其中,無可自拔。
在她的日常生活裡,絕大部分的閒置時間,都在練習弓箭,包括救下黑羽秀樹,也只是其中一個微小短暫到可以忽略的片段。
隨著時間流逝,阿蝶逐漸長大成人,傅小昨也越發開始覺得,她對弓道的追求與癡迷,幾乎已經到了一種堪稱瘋魔的程度——
稍早一些的畫面裡,偶爾還會有她與家人朋友相處交往的片段,譬如父親做了什麼好吃的菜、小夥伴送了她什麼禮物,等等;但到後期,阿蝶每天的生活都成了無甚區別的重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整個世界裡,仿佛只剩下了她自己,以及手中的弓箭。
傅小昨不止一次地感到懷疑,如此的機械如流水,再為深刻的興趣愛好,難道就不會變質嗎?
……當然也可能是她粗人一個,精神世界達不到這麼高大上的境界,以致體會不了如此寧靜致遠的曠達雅趣。
所以,在無限重複的飛逝片段中,她一邊感受著阿蝶逐漸老去,一邊把自己的大部分思緒,都放在了之前沒想通的那一系列疑問之中。
——傅小昨覺得自己已經儘量腦洞大開了,但她終歸不得不承認,似乎無論怎麼編,一切的事況走向,總顯得有些不合理。可是那種不合理感覺的突破口,她一時間又找不出來。
於是她只能這麼一腔迷茫地繼續看下去,一直看到——阿蝶死去。
她垂垂老矣,不復青春的年邁掌心裡仍然握著那把陪伴了她一輩子、修補了無數次的弓。在一個看起來與往常沒什麼區別的夜晚,她終於永遠地闔上了雙眼,身邊別無他人,因為她不曾結婚生子。
至此,傅小昨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居然就這麼死了?
——可她怎麼會是這麼個死法?她不是死在薔薇城堡的嗎?怎麼會是在自己家中自然老死呢?
——不對……老死……阿蝶救下黑羽秀樹的時候,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哪怕到現在,也才過去了十五年。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她怎麼可能會「老死」?
傅小昨整個妖陷入了徹底的懵逼。
她看到的這「一輩子」的縮影,確實是阿蝶真實的生平嗎?
傅小昨先前是借由阿蝶的視角「看」到一切,而現在隨著對方「死去」,她的視野也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然而緊接著,在這種匪夷所思的不得其解之下,她突然又重新「睜開了眼」。
「……」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裡,傅小昨有過這樣的猜測——她會不會是在經歷像骨女結界中的那種「輪回」?不同之處在於,這次輪回中的內容應該是虛假的。
也許,阿蝶在作為外來者死在薔薇城堡後,她的亡魂懷有不甘,卻又難入輪回,於是便在此處,為自己構築了另外一種虛假的人生:如果她不曾進入薔薇島,便可以與自己心愛的弓箭為伴,度過平凡安穩的一輩子。
——可是,就在這具身體第二次睜眼以後,沒過多久,傅小昨就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猜測是錯誤的。
雖然她仍是以阿蝶的視角在經歷對方的生平,可是這一次,阿蝶的命運軌跡與先前所見卻截然不同。
在「上一輩子」裡,阿蝶的一切都圍繞著弓道為中心,其他的所有人與事,之於她而言,皆為可有可無、轉瞬即逝的過客。可這次,她的生活重心轉移成了她的家庭與親情。
在傅小昨所見畫面中,絕大部分的片段,都由阿蝶與父母的相處充斥著,各種家常瑣碎,平凡而不失溫馨。與弓箭相關的畫面,則只佔據著其中相當小的一部分,至於救下黑羽秀樹這件事,甚至完全沒有在阿蝶的視角中出現過。
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傅小昨再次開始覺得,眼前境況的發展,越發變得怪異起來。
就像先前對弓道的追求之瘋狂,這次,阿蝶似乎同樣逐漸開始走入某種極端。
轉折的起因是,某天阿蝶學做了一道菜,想給父母品嘗——由於前因不太連貫,傅小昨只能勉強認出,那似乎是阿蝶父親平日裡經常做的一道拿手菜,由此大致猜測,阿蝶應該就是向自己父親學的手藝。
可是在她將菜端上桌以後,父母二人的表現卻顯得很奇怪。
起初,父親似乎是沒有想到,阿蝶向自己學做這道菜,居然就是為了親手做給他們吃。可在反應過來以後,他面上的神情卻全然不是驚喜感動,而有些莫名的煩惱與掙扎。最後,他還是在阿蝶的催促下勉強嘗了幾口,誇讚時也顯得頗為漫不經心、神情猶疑而躲閃。
與之相比,母親的表現甚至要更為怪異,那副溫婉柔和的眉眼間,清晰可見地瞬間浮起幾分厭惡的意味。而且,哪怕在阿蝶的撒嬌纏人之下,她也始終沒有動口品嘗,最後甚至以身體不適為由,託辭離席而去了。
「……」傅小昨看得有些無語。這對父母也太奇葩了吧?面對女兒懂事獻孝心,不欣慰領情也就罷了,這麼潑冷水是怎麼回事?而且她看著阿蝶做的那道菜,品相上還是挺不錯的,何至於要擺出這麼一副難以下口的樣子?
她正默默吐槽著,那廂面對默默傷心的女兒,阿蝶的父親微微歎了一聲氣,上前來將她抱在膝上,小聲安慰。
她聽見阿蝶抽泣的哭腔:「……媽媽是不喜歡阿蝶嗎?」
父親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怎麼會呢?阿蝶是我們最心愛的寶貝……媽媽她、她只是不喜歡吃紫蘇而已……要不,以後我教你做其他菜給她吃,她肯定會很高興呢。」
「……」
傅小昨已經顧不上去聽接下來兩人的對話了,方才那個字眼仿佛一道驚雷劈過她的腦海——紫蘇。
阿蝶做的菜原來是紫蘇?阿蝶的母親討厭紫蘇……
緊接著,她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一些什麼。要是這具身體能夠受她的意識支配,此刻阿蝶必定已在自己父親的膝上目瞪口呆,張口結舌。
——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從這天以後,阿蝶的生活仿佛走入了某個奇怪的死胡同。她每天都要以紫蘇為材料,做菜給父母吃,似乎是抱著某種詭異的執念,不逼母親親自品嘗便絕不甘休,於是每天的飯桌都以不歡而散為收場。
更奇怪的是,第一天還會勸阿蝶嘗試做其他菜的父親,似乎已經將自己的話忘得精光,只會不停重複著前一天掙扎的煩惱。
……不合理。
就像對阿蝶「上一輩子」的「觀後感」一樣,傅小昨再一次產生了那種不真實、不合理的感覺。可是她沒有辦法做出改變,只能看著情況一天天地重複惡化下去。
直到某一日,面對如以往一樣請求自己品嘗菜肴的女兒,母親終於拂袖而起,臉色難看地跑出了家門,一旁的父親則在對阿蝶短暫囑託幾聲後連忙急步追了出去。
「……」
面對一室的安靜,傅小昨仿佛覺得,自己內心某種不祥的預感得到了證實。她就這麼默默看著,心裡幾乎與此時的阿蝶一樣無措。
過了不知多久——在這段時間裡,傅小昨看到的畫面始終只有眼前這空無他人的房間,阿蝶木木地盯著門外,整個過程中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在這樣漫長沉默的等待中,終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現在了家門前。
——是阿蝶的母親。
「媽媽……?」她聽見阿蝶怯怯的喊聲。
「阿蝶。」對方那張秀美溫婉的面容,此時透著一股反常的蒼白。她低著頭半晌,然後朝這邊招了招手:「……乖,過來。」
——別過去!
傅小昨心中那種不好的預感此時達到了頂峰,她想大喊一聲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隨著阿蝶聽話走過去的腳步,視野中那道身影越來越近,終於近在咫尺。
她看著對方俯下身來,抱住了「自己」。
按理說,她只能借由阿蝶的視角與耳朵,看到、聽到周邊的事物與聲響,而並體會不到對方的其餘感覺。可是此時此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使然,亦或者是她精神過於繃緊而產生了錯覺——
她似乎感覺到了,「自己」頸邊那道突兀尖銳的、被穿透皮膚血肉的疼痛感,以及隨之在鼻間泛起的那股腥澀的味道。
緊接著,隨著阿蝶眼睫的閉闔,她眼前也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
傅小昨瞪著眼前不透光的黑色,良久才脫力一般後怕地用力喘了口氣——雖然她其實也不確定,自己目前有沒有實體做這個動作。
——所以,阿蝶其實是吸血姬在被轉化成血族前的人類形態?
傅小昨愣愣地想著,只覺得自己現在的思維不是一般的混亂。
阿蝶就是吸血姬的話……那麼是她救下了黑羽秀樹,之後變成了吸血鬼,然後被陰陽.師與那位戴著面具的神秘女孩合力殺死,關進了薔薇城堡?言則,她根本不是身為外來者而死在這裡。
可要是這麼說的話,既然她心裡最重視的是父母親情,那麼「第一輩子」裡,一心追求弓道的阿蝶又是誰?
——不對。
——她似乎又陷入了誤區。
——她看到的阿蝶的「第一輩子」,結合現實判斷,必定是虛假的;可是這「第二輩子」,就一定是真的嗎?
傅小昨剛剛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下一秒鐘,眼前黑暗已然倏地散去——
阿蝶第三次「睜開了眼」。
悠于 2018-7-14 07:28
第61章 第61隻妖•婚宴
對於阿蝶的「第三輩子」, 以免不知何時又被各種神展開糊一臉,傅小昨已經放棄用辯證的思想看待其走向了。
真也好,假也罷, 她這回只想做個佛系無腦牌圍觀群眾, 當一條隨波逐流心如止水的鹹魚。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番棄療心態的影響, 她反倒覺得, 這回阿蝶的經歷比前兩次要顯得邏輯流暢一些。
之前的兩個「世界」, 分別將阿蝶對弓箭與家庭的追求刻意極端化, 身邊出現的所有人物, 都只像一個個僵硬陪襯的符號象徵。而這一次,阿蝶雖然依舊熱愛弓箭,依舊孝敬雙親,但這些都只是片面,不曾佔據去她全部的精力。
她有別的興趣愛好,也有親密的同伴好友,她成長為一名足夠優秀的少女,在同輩相處中顯得耀眼非常。她善良而勇敢, 不僅像第一個世界中那樣, 救下了臨危中的年幼白狼, 也曾不止一次地, 向身處困境的人出手相助。
於是,沿著這樣一派順風順水的人生軌跡,直到阿蝶的母親身為吸血鬼的身份暴露, 作為圍觀者的傅小昨,幾乎瞬間舒了口氣。
——她就說嘛,這麼標準「別人家小孩」的即視感,太假了,又不是天選之子,誰還沒點挫折啊!
但是,這次阿蝶母親的爆發卻不是由於阿蝶無理取鬧的逼迫,而是因為父親自己親手做的一盤紫蘇牛肉。
就傅小昨觀察下來,紫蘇牛肉在阿蝶家是一道經常上桌的菜,再結合阿蝶母親是吸血鬼的事實,從第三者角度去分析,她只能這麼猜測:
阿蝶父親應該早就知道妻子是吸血鬼的事,為了保護阿蝶,才想出讓阿蝶經常食用紫蘇這個方法。而阿蝶的母親,雖然極度討厭紫蘇的味道,但是考慮到女兒的安全,也便願意妥協——然而長年累月之下,她終有一天還是爆發了,其爆發的契機,也許是紫蘇味道的刺激,又或者只是她渴望血液的天性使然。
在徹底失去理智之前,阿蝶的母親強迫自己逃離了家門,父親慌忙追了出去。
——接下來的等待,與上一個世界如出一轍。
眼前的屋子空空蕩蕩,耳邊是阿蝶彷徨無措的喘息聲。
此時此刻,傅小昨內心的感受,卻不再像上次那般驚恐交加,反而是以疑惑不解居多。
她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重置「這一輩子」,其意義到底在哪裡?
與之前相比,阿蝶的形象性格,似乎變得更加飽滿立體了;原本她身上不合理的行為現象,基本得到了修正;以及,母親身為吸血鬼的事實,暴露得也比之前更自然了一些。
——所以呢?然後呢?
雖然優化了一些劇情bug,但其實阿蝶的命運結局,註定還是要被母親咬成吸血鬼,以此度過餘生?那她又怎麼會招惹到陰陽.師呢?為什麼會喪命於薔薇城堡裡?還是說,接下來還有著更多的第四個、第五、第六個世界?
她正天馬行空地胡亂瞎想著,前方的房門口,突然再次出現了阿蝶母親的熟悉身影——慘白的臉色、崩潰散漫的目光,與彼時的「第二輩子」如出一轍。
「媽媽……?」
聽見阿蝶透著不安的聲音,傅小昨心裡也不由哀歎一聲:完了。又要被咬一口。只希望這次不會那麼痛吧。
「……阿蝶。」門前的婦人聽見女兒的聲音,空洞狂亂的眉眼間似是微微一定,她輕輕應一聲,緊接著,話音卻被身後響起另外一道男子聲音打斷了——
「啊,原來這位就是阿蝶嗎。」
聽到這個聲音,阿蝶母親的身形僵了一瞬,然後,從她身後,走出了一名青年的身影。
——不一樣了!劇情變了!
傅小昨心頭一悚,連忙開始仔細打量這位新出場的劇情角色。卻見對方身長玉立,峨冠博帶,通身氣度倒是風流雅致,只一副眉眼細長、雙唇薄削,雖面帶笑容,卻莫名給人一種陰鷙涼薄之感。
而且,不知怎麼,傅小昨總覺得,對方這幅面貌,給了她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在努力回想著,是否在哪裡見過對方,這廂阿蝶倒是先開了口:「是你?」
——原來是阿蝶曾經見過的人?
這麼一想,傅小昨終於勉強有了幾分印象,這位青年似乎是阿蝶曾經見義勇為的對象之一?
「可愛的小姐,又見面了。」門外的青年微笑著,微微朝她頷首示意。
只是,在目光觸及一邊婦人身上時,他的神色中,卻莫名有些微諷的謔意,輕輕歎息一般地說道: 「……不過,這般重逢的機遇,實在是令人吃驚呢。」
——
「……」
看著眼前啪嗒啪嗒掉下的一顆顆水珠,傅小昨一時間只能無語凝噎。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夕之間,劇情突然就神展開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在傅小昨的印象中,阿蝶同志秉承著一副善良正直的熱心腸,從小到大,救助過的各種小動物、流浪漢等等,簡直多得數也數不清。而這些在她的視角看來,都是呈轉瞬即逝的畫面,根本沒法給她留下多麼深刻具體的印象。
可誰知道,在這眾多受過阿蝶恩惠的人之中,竟然還包括了一名陰陽.師。
據說,那位陰陽.師當時初出茅廬不久,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惜學藝不精,居然被兩隻小妖怪追逼得走投無路,最後多虧一名人類女孩關鍵時刻射來救命一箭,才堪堪免得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淒慘下場。
這位陰陽.師,就是先前的青年;而那名人類女孩,正是阿蝶。
——引狼入室。
傅小昨其實不是很確定,用這句話來形容此時的阿蝶是否恰當。畢竟,若不是那位陰陽.師制服住她發狂的母親,此時阿蝶自己已經變成吸血鬼了。
——可是,眼前的這般境況,真的比她成為吸血鬼要更好嗎?
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傅小昨同樣不是很肯定。
據那位青年陰陽.師所言,在當初被阿蝶救了以後,他經過一番發奮苦煉,如今已有所成就,可謂闖出了一小番名堂。現今,因念及舊日恩情,他來此故地重遊,想要找到昔日那名女孩感激報答,途中撞上了一名失控的血族。在將其制服妥當之後,他瞭解完前因緣由,便命其帶路回家,好探一探她所言的虛實真假,卻不料,對方口中的女兒,正是自己在找的救命恩人……
他坦言道,在自己碰到阿蝶母親的時候,阿蝶的父親已然傷重身亡,令他救之尚且不及。現如今,看在阿蝶的份上,他承諾自己不會斬除她的母親,但也不放心再讓她們二人繼續住在一起……
最後,他提出這樣一個解決方案——他會將阿蝶帶走親自照顧;至於阿蝶的母親,他會為她設立一方結界,隔絕人世,令她在其中安度餘生。
雖說只是建議,但一經他提出,阿蝶母女二人卻根本無法提出反對意見。
按理說,陰陽.師要設立一方完整強大的結界,不可能短時間內一蹴而就。言則,此時阿蝶的母親應該還在他們身邊,但是那位陰陽.師卻以不放心她的安全為由,絕對禁止母女二人接觸。
——所以,從那天後,阿蝶便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的面。
某種程度上,阿蝶堪稱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任她彼時是再何其堅強樂觀的性格,此時也忍不住終日以淚洗面。
從客觀上來說,那位青年陰陽.師對待阿蝶的確不錯,平日裡噓寒問暖,飲食衣度一點也沒落下。在得知她喜愛弓箭以後,更是立即在府內開闢了一方專門的靶場,只為博卿一笑。
幾個片段看下來,傅小昨都忍不住產生了「這個傢伙還挺不錯的嘛」的印象。
但很怪異的是,阿蝶對他的態度卻從始至終不曾軟化,每每面對對方的善意示好,她也總呈一種抗拒之意。
然後,在這樣的僵持中,某一天,青年陰.陽師向阿蝶開口示愛。他請求阿蝶嫁給他,允許他有堂堂正正的名義,照顧她一輩子。
「……」
對於兩人的相處片斷,傅小昨看得斷斷續續,所以對於對方的感情由來並不太清楚詳情。說不定是當初一見傾心?又或者是如今日久生情?
——無論是哪種,此時看著眼前青年那一派深情款款的模樣,傅小昨都只能默默為他點一根蠟燭。
本著阿蝶的第一視角,恐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阿蝶小姐對於眼前的青年,絕不曾抱有任何的粉紅情愫——事實上,不要說是欣賞喜歡了,阿蝶對他反倒是以「怨恨」的情感具多。
——雖然,傅小昨不是很明白這份怨恨之情的由來。儘管對方的確阻止了阿蝶與母親見面,但是出於為她安全考慮,這種做法未嘗不能理解。
她只能這麼想:也許阿蝶是在生活的巨大改變落差之下,下意識地將內心的負面情感,發洩在了親近善待她的青年陰陽.師身上。
總之,不出意外的話,這位青年的求婚告白,怕是要宣告失敗了。
她正這麼想著,耳邊響起了阿蝶的回復:「好。」
「……」
納尼!?
傅小昨一邊反應無能地瞧著對面青年臉上驚喜交加的神色,一邊聽見阿蝶繼續說道:
「但我有一個條件。至少在出嫁當天,我希望媽媽能夠陪在我身邊。」
——
一轉眼,就到了阿蝶出嫁的日子。
在傅小昨的視角中,只是眼前畫面的一瞬切換,這具身體就已身著一襲華麗繁複的吉服,盈盈拜倒在了面色蒼白的婦人身前。
身周看起來依然是在阿蝶居住的那個房間,裝飾嶄新喜慶。只是此刻,往日伺候在身邊的侍人全部被遣散,徒留母女二人經久重處,一室喜色卻也盡顯空寂。
「阿蝶……媽媽對不起你。」面前的婦人也跟著跪倒了下來,哽咽著潸然落淚:「我明明、明明發過誓,為了你也絕對會忍住的……是我太沒用了……」
相比起對方的情緒失控,阿蝶的聲音裡卻透著一股安定的意味:「怎麼會呢?一直以來,最辛苦的就是媽媽你。」
傅小昨對阿蝶的表現有些詫異。
從起初連日的悲傷垂淚、到後來對陰陽.師的莫名敵視、以及無端答應對方的求親、兼之眼下這派反常的冷靜——不知何時起,她發現自己已經跟不上阿蝶心態歷程的轉換了。
難道是這段時間畫面跳得太快,她錯過了什麼關鍵劇情嗎?
正顧自猶疑著,眼前的婦人已在阿蝶的安撫之下,稍稍穩定了情緒。
雖然眼中仍然盈著淚光,但看著眼前女兒盛裝打扮的模樣,她還是強制揚起一抹笑容:「阿蝶……我的阿蝶真的長大了,已經要嫁人了呢。」
「就算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阿蝶也一定可以過得很好……」
「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聽她這麼絮絮叨叨著,阿蝶突然輕輕出聲,打斷了她:「媽媽。」
傅小昨清楚地看到,婦人整個身子瞬間微微瑟縮了一下。
她正覺得怪異,便聽阿蝶沉靜的聲音繼續道:「媽媽,你知不知道,爸爸是怎麼死的?」
……什麼?
阿蝶父親是怎麼死的?青年陰陽.師不是都說過了,是被阿蝶母親失控殺死……為什麼要當著對方的面又問一遍?
傅小昨聽得愣逼,可待看到對面婦人的表現,她的懵逼感反倒更重。
對方聞言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嘴角發抖,神情中透著股說不出的絕望感:「阿蝶……?」
似乎從對方的神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阿蝶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就知道……你怎麼會因為失控就殺死爸爸呢?我不可能相信的啊。」
「……」
傅小昨看著婦人徹底無助慌亂的面孔,完全張口結舌——所以,阿蝶父親其實不是死在阿蝶母親的手下,那位陰.陽師說了謊……
言則,很有可能就是陰陽.師自己殺了阿蝶的父親。可是,眼前的婦人為什麼瞞下這一切,還要聽憑阿蝶嫁給殺父仇人呢?
婦人臉上慘白一片,出口間字詞破碎,根本難成語調,「我、我根本救不了他……他說只要我自願進入設立好的結界,他就會好好對待你……我……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他說喜歡你,會好好對你……我不相信他,但是也沒有辦法……」
她整番話語順序顛倒混亂,但傅小昨還是大致聽懂了她的意思,一時間只能愕然。
阿蝶也靜靜地聽著,聽到最後,她伸手過去握住自己目前發抖的手指,另一隻手則從繁綴的袖間,取出一樣物件,出口話音依舊冷靜沉定:
「媽媽,我所熱衷的弓之一道,教會我的是'正心意',絕不願苟且過活——更何況,還是以犧牲你的自由為代價。」
傅小昨看到,她指間所執分明是一支箭矢,尖端寒光冷銳,箭身尾端的蝴蝶栩栩如生。
眼前的婦人不知從她面上看到什麼神情,柔弱的眉眼間微微恍惚了一瞬,又顫了顫:「……你要做什麼?」
阿蝶定聲清晰地回答她:「我要跟從心意所向。我要盡全力,去守護我所能守護的東西。我答應你,媽媽,我會無所畏懼。」
「傻阿蝶……」婦人很快深深地垂下頸去,雙肩發顫,語聲也都抖得不像話。
良久,傅小昨才看她抬起頭來——目光卻不是看向阿蝶,而是看著邊上虛空中不知名的一點,也不知在看什麼。這時她發現,對方面上那種怯懦弱勢的神情褪了開去,眸中有點定定的光亮。
她終於重新看向阿蝶,輕聲說道:「去吧。媽媽會在這裡等你。」
——
在離開房間後,房門自身後闔上,下一秒,傅小昨眼前的畫面再次切換了。
身周是烏壓壓的一眾侍從,卻一個也看不見眉目,只因此時阿蝶額面之前,已覆上了一層半透明的白紗,阻隔了視線。
她是這是要往哪裡走呢?直接赴往婚宴嗎?按說現在新娘應該要拜別娘家,才能坐上被送往夫家的婚輦。可現在阿蝶本人就身處陰陽.師府上,唯一的娘家人也留在了房內沒出來……
想到臨別前那位婦人的神色,傅小昨又想起阿蝶自己衣袖間的那根箭,心裡不由泛起一種沉重的空落感。
——她們兩個要做什麼呢?
她未嘗是想不出來,而是有些不敢想。因為只要稍作考慮,她就忍不住想到那座薔薇城堡——裡面一個活物也沒有。
就這麼內心沉重地看著眼前的白紗,以及外面幢幢不清的人影,耳邊除了混雜的腳步聲外一片安靜,越發顯得氛圍沉悶。
——阿蝶現在心裡又在想些什麼呢?
這樣想著,傅小昨便有些怔怔地微微遊了神。於是,當前方突然響起另一道人聲時,她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停。」
一眾前行的腳步頓時一滯,隨即有侍從圍將上來,話音不善:「前方誰人阻路!何以膽敢耽誤大事——」
傅小昨有些愣。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剛才那道聲音……似乎有點耳熟?
下一秒,前方的擋路者,便再度緩聲發了話,語氣沉沉涼涼:
「這個,婚禮,我不同,意。」
第62章 第62隻妖•有貉
在聽出那是賣藥郎的聲音後, 傅小昨整個妖就頓時處於一種「emmmm」的狀態。
這段時間以來,她的腦細胞差不多已經被阿蝶這反復轉折的生平經歷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至於將這位大佬都拋到了腦後。
——不過他怎麼會在這裡呢?
——或者應該說, 這裡是到底是什麼地方?
心裡迷霧重重, 傅小昨下意識地伸手,想將面前遮住視線的紗罩掀開, 但在抬手的瞬間, 又忍不住地頓了頓——她居然可以支配這具身體的行動了!
將白紗揭下後, 她又緊接著發現, 身旁原本簇擁著的那些侍從身影, 不知何時竟已全部消失不見。
眼前她所處的位置,貌似是那位陰陽.師府邸中的庭院一隅。周邊的景致在先前阿蝶的視角畫面中曾有過幾次籠統的閃現,這才給她留下了大致的印象。
少了那些隨行的侍從,四周安安靜靜,空空蕩蕩,好像除了她以外,再沒有其他的活物存在——
不對,還有一個。
傅小昨抬起眼, 朝先前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那道身影便隨即映入眼中。
身著一襲冰藍色衣袍的青年, 正靜靜端坐於這庭院中最高大的一棵櫻花樹下, 身旁放著個碩大的樸質藥箱,寬大的衣袖軟軟鋪疊在膝邊的泥地上。
青年的五官依舊秀美如春花,神色也依舊涼淡如秋水, 頰邊是一抹淡茶色的長髮,靜靜垂落至胸前,更襯顯膚色蒼瑩如冷玉。
傅小昨這一眼看過去,正好對上了那副冰涼沉靜的眸光。
四下皆寂寂然,此時恰有微微一陣風過,有零星的櫻花瓣紛揚而散,襯著樹下那道賞心悅目的身影,昳麗淒美如畫卷,迤邐不可方物。
傅小昨看著一言不發、不動聲色的賣藥郎,先默默眨了眨眼,又默默眨了眨眼。
——大佬,隨便出個外景而已,咱們有必要這麼講究入鏡品質嗎?
——如果說他不是在刻意凹造型,誰敢信?
微微蜷縮著手指,在心裡快速截圖十六連完畢,傅小昨這才清清嗓子開口道:「嗯、藥郎先生——」
然而,她剛發出個話頭,便突然被一聲無預兆響起的輕笑聲給打斷了。
那是一種又細又軟的稚嫩音色,合著眼見之景,聽來仿若泛著一股櫻花的甜膩香味兒。
注意到賣藥郎的目光微微朝上方抬起,傅小昨也很快意識到什麼,連忙抬頭,朝眼前櫻樹繁茂的花枝間看去。
層層疊疊的粉白花瓣掩映中,隱約可見一道纖小的身影,坐在其中某根枝條上,正輕輕晃蕩著雙腿。
傅小昨尚還來不及看清,對方已從樹上一躍而下。
那根枝條離地面足有數米之高,對方下落時,卻透著頗為從容的徐徐悠閒之意。除了衣擺掠空發出的獵獵聲響,雙足觸地間,似乎也未受到絲毫衝擊的震動。
傅小昨就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身體,仿若一抹煙霧似的,飄落到了地上,臉上的白底犬頭面具,此時正顯示著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女孩看向依舊靜坐於地的賣藥郎,微微歪了歪腦袋,輕軟的話音間笑意盈盈:「不錯嘛,來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快一些。」
——
看著樹下兩兩對坐的身影,傅小昨持續一臉懵逼。
——現在是什麼情況?
又等了半天,見他們兩個依舊是誰也沒有要先開口的意思,傅小昨終於忍不住尷尬地呃了一聲:
「……那什麼、有沒有人願意好心解釋一下,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啊……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還有,我之前看到的那些東西又是怎麼回事……」
說著,她還沒忘記之前一直在介意的問題:「話說這個阿蝶就是黑羽秀樹的恩人?她的母親就是你之前說的那個吸血鬼?她們倆到底是怎樣?」
戴著面具的女孩微微側臉過來,朝她聳了聳肩膀:「死了唄,還能是怎樣。」
「……」
似乎是被她面上的神情逗樂了,女孩頓時撲哧笑出了聲。
雖然明知這並不是自己真正的實體,傅小昨還是覺得嘴巴有些發幹:「怎、怎麼死的?」
見對方只是笑而不語,她只能按照先前的想法,顧自猜測,「阿蝶是不是想趁著婚宴的機會,殺了那個陰陽.師,替父親報仇……?那就是她沒有成功,反死在了陰陽.師的手下……所以她媽媽也應該是——」
「不是。」
她話音未盡,就被對方簡短俐落地否定了。
「那她們是怎麼死的?」
對方微諷地嗤笑了一聲:「阿蝶那點小把戲,自然是不可能得逞的,但那個陰.陽師卻也的確不曾殺了她……」說到這裡,她似是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瞬,才複又繼續輕聲道,「她們兩個,都是自殺身亡。」
……什麼?
傅小昨眼前仿佛再次看見了阿蝶出房間關闔房門時,那最後一眼看到的景象——屋內婦人的柔弱面容上,那種掩在蒼白之下的異樣神采。
——所以,她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想要自殺了吧……
想到這裡,一時間,她只能愣愣不語。
如此默然沉凝半晌,傅小昨卻又突然想起什麼,眉頭再次微微納悶地皺了起來:「不對呀……」
「——你之前說過,僅憑那個陰.陽師的實力,沒有辦法囚禁住那個吸血鬼,也就是阿蝶的母親,當時是多虧了你幫忙……現在你卻又說,阿蝶的母親是自殺而死……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當然不矛盾,畢竟她當時是受了我的慫恿,才會自殺的。」
女孩抬起手指,在面具上輕輕一敲,原先的笑臉很快褪成了茫茫的空白:「那把用來紮穿她脖子的短刀,還是由我遞到她手上的呢。」
「……」
傅小昨呆呆地看著她,已經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好了,「你、你那時候就在他們身邊嗎?」
由於在阿蝶的生平畫面裡,從沒出現過類似眼前女孩的人物,以至於傅小昨一直以來都認為:對方是在阿蝶母親被送往薔薇島後才出場的角色。
——若非如此,為什麼在阿蝶的印象裡,根本不曾存在這樣一個人?
——還是說,關於這「第三輩子」,相較於真正的事實,依舊有虛假之處?
——對了,這迥異的「三世」由來尚且不分明,會不會其實全是眼前這女孩編出來的啊?
這麼一想,傅小昨心裡頓時微微警惕起來。
「……何止是當時,一直以來,我都在她們身邊呢。」面對她的疑問,女孩意味不明地如此輕聲感歎了一句。
說著,她攤開手掌,接住了眼前一片飄落下來的櫻花瓣,語氣輕淺:「你之前看到的那些東西,包括現在這個地方——的確都是由我虛構的世界。」
「……」雖然對方承認了,傅小昨卻覺得自己腦袋更暈了。
她實在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思考琢磨對方行為的意圖——默默在心裡哀歎一聲,傅小昨乾脆一轉眼,可憐巴巴地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靜坐于女孩對面、始終不曾言聲的青年。
那廂賣藥郎面上仍是淡淡,只微微撩起眼皮,看住了面前的那張犬頭面具。他緩聲說道:「為了他人的欲.望,忘記自己的外形,很愚蠢。」
對他這沒來由的一句話,傅小昨不得其解,那名戴著面具的女孩卻也隨之噤了聲,沉默不言。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茫然,賣藥郎朝她看了過來,言聲淡淡:「是,物怪。」
……物怪?
傅小昨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隨即刷的看向他對面——
這個傢伙是物怪?
——對了,她之前就說過「裡面沒有物怪,但很快就有了」這種意味不明的奇怪話語,其中的意思難道是指……她自己就是那個物怪?
如果她就是物怪——
傅小昨絞盡腦汁,半晌忽而感到眼前一亮,仿若醍醐灌頂,思路也突然活絡了起來,暫態間腦洞大開——
「我知道了!既然一直以來都呆在阿蝶一家邊上,所以你可能也是曾經被阿蝶救下的妖怪,為了報恩,於是悄悄潛伏在他們周圍!後來,你卻因為沾染上阿蝶心中的仇恨,成為了物怪!變成物怪以後,你不僅心理誤入歧途,蠱惑自己的恩人母女自殺,更因為仇視著陰.陽師卻幹不掉他,為了發洩,就在這個島上各種大開殺戒!至於之前我看到的阿蝶前兩輩子,其實都是你為了掩人耳目糊弄我們而故弄玄虛!——怎麼樣,我說的對不對?」
「……」
聽完她這一番有理有據、無從反駁、毫無邏輯漏洞的縝密分析,女孩面具上的神情圖案開始飛速轉換,半晌才終於帶些猶豫意味地,定格在了一個哭笑不得的囧囧表情上。
一邊的賣藥郎則默默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沉靜的眉眼間,似乎有一絲慨然感歎的神色。
「……」
不知怎麼的,在兩人這雙雙沉默的反應裡,傅小昨覺得自己的雙商之一似乎受到了某種羞辱,一時間簡直惱羞成怒:「……不然還能是怎麼樣!」
「咚」的一響,面具上微微扭曲的表情散了去,女孩歎息一聲:「你說了這麼多,結果只對了一點——我確實是曾經被阿蝶救下的妖怪。」
——至少、至少還是有一點猜對了嘛!
傅小昨很不想承認,自己心裡居然在默默地為這個消息而感到慶倖……
她瞅瞅對方面具上那副頗具特色的犬頭造型,試探著猜道:「你是犬妖?」
「更準確的說,是犬科中的一種——我是貉妖。」
第63章 第63隻妖•無面(番外四)
我是貉妖。
當然, 在人類的說法裡,他們可能更習慣稱我們為「狸貓」——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起,這個稱謂就被用得廣泛得多了。
但我還是更習慣稱自己為貉妖。
這一點可能與我的名字有些關係——
荷。狸間荷。
說起來, 這其實不是我原本的名字, 不過,對於我原先叫什麼, 現在卻也已經記不清了。
狸間是族員統一的綴姓, 其後的名只是用於區分成員個體的代號。而自從我離開了家族, 進入人類領地生活之後, 那個代號之於我, 也就失去了意義。
啊,以免誤會,我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我所隸屬的家族歷來赫赫有名,榮光無度,能夠生來便成為其中的一員,我為此一直是感到十分榮幸的。我的意思是,我的「離家出走」,並不是出於什麼中二期小孩的無理取鬧。
事實上是因為, 我當時想化形混入隔壁那群烏鴉的本家放火砸場, 結果這個偉大計畫被提前識破, 只能遺憾宣告落敗——作為代價, 我被一群蠢鳥攆著飛逃了幾天幾夜。直到遠離家族領地,最後被一名人類女孩射箭救下,我才算是堪堪逃過一劫。
這個名叫「蝶」的女孩子, 從面貌到神態,一舉一動之間,果然都恰如其名,正如蝴蝶一般的輕盈美麗。在之後的日子裡,我也越發覺得,她實在是個很有趣的傢伙。
不過,我接下來要說的並不是她,而是關於她的母親。
那是一隻吸血鬼。
——身為血族,卻嫁給了一名人類,還生下了一名人類女兒。
妖怪與人類之間的跨種族愛情,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哪怕是我原先還在家族中的時候,此類逸聞亦是屢見不鮮。
比如我曾經的某位發小,就是個血淋淋活生生的現存案例。
那個傢伙本來是個沒心沒肺的二貨,卻因為一次胡亂挑地方睡懶覺,誤入了人類村落。經過了一段時間,回來之後,他整個妖便徹底失了心魂,整日就知道借酒消愁。
出於好奇,我在他某回酒醉後,趁他口風不嚴撬了話。原來,在進入人類村落的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借住于一名柴夫家中,朝夕相處之下,竟對其生出了情愫。
我很納悶。
就我所知,我這位發小並不是這麼窩囊瑟縮的性子,真要喜歡的話,去把人搶來綁在身邊,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何至於如此鬱鬱不得志地逃回家來?
「我……我沒臉見他了……」
他一邊臉色慘白,一邊大口灌酒,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要不是我不小心打翻蠟燭,引起火災……他怎麼會被趕出村子……他肯定已經恨得我要死,再也不會想看見我了……」
好吧,看來這其中還有些我不得而知的細節緣由。但我已經沒有興趣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印象中,那傢伙可是好生心如死灰失魂落魄地頹廢了幾天,直到某日,我實在看不慣那副衰樣,終於忍不住出口嘲諷他:
「就算他真的不想看到你,你就不能自己去看他嗎?」
那番話後,他倒似乎的確清醒了幾分,之後的日子裡,一改買醉之態,複又變得行蹤不定起來。
我那話的本意是想暗示他——強取豪奪可破,必要時刻,強制□□亦無不可。
此後見他稍稍振奮精神的樣子,我還以為他是開了竅,果真在哪個地方為心上人建設了秘密的小愛巢。可誰知,在秘
偷偷跟隨潛行之後,所得知的真相卻讓我大跌眼鏡——
身為一名雄性,為了個普通平凡的人類男子,我這發小竟然用自己生來的天賦,甘願化形成了對方鐘意的豐腴女子體型,終日混跡於魚龍混雜的人類集市,當個一文不名的酒娘——只為求對方每日來買酒時,能夠看見他兩眼。
——真是可悲啊。
我當時忍不住這樣感歎著。
當然,跟我發小的單相思苦戀不同,阿蝶的父母之間,倒是切切實實的兩情相悅。
只不過,對於他倆的結局,我卻從一開始便不曾看好。
其實,大多數的妖怪,一般情況下都是不會平白無故對人類產生攻擊行為的。生來便對人類抱有惡意,這樣的妖怪少之又少。比如我們貉妖,平日裡就大多是秉承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
故而,對於我那位發小的苦逼暗戀,我下意識裡其實倒始終是頗為樂觀的——
雖然他這取向的確頗為獵奇,但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時間可以沖淡一切耿耿於懷的芥蒂。如果他真想跟那柴夫達成歡樂和諧的大結局,我覺得這個中的難度,多半並會不像他自己所想像的那麼高比登天。
但是,血族卻不同。
對於血族而言,人類能夠起到最本質的作用,便是充當他們的食物。
言則,阿蝶的母親,一隻吸血鬼,跟自己的食物成了親。
簡直荒謬,無稽。
——
一開始,我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態,潛伏在這戶人、妖混住的家中的。
貉妖一族在化形擬態之術上,生來便是得天獨厚。我若精心偽裝扮演,他們一家三口完全發現不了,庭院裡的花何時多開了一簇、水池裡的蓮葉何時多長了一片,櫥櫃裡的碗碟何時多出了一隻,等等。
無論何時,忍耐,都是一個相當具有觀賞性的過程,而在肯定其結局必為失敗的前提下,其觀賞趣味更是要倍增。
在那之前,我都不曾知道,自己骨子裡,原來有著如此不為人知的惡趣味——
每每看著那只吸血鬼在滿屋子的紫蘇香氣裡,一邊痛苦忍耐得雙手發抖,一邊朝幼小的女兒溫柔淺笑的模樣,我心裡都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興奮感,以及詭異的期待感。
我在期待什麼呢?
起初,我以為自己想看到的是,她終有一天發起狂來,將她珍愛的丈夫與女兒一併咬死的場景。事實上,我的確不止一次地想像過那種畫面。
身為血族卻強行違背自己的天性——等回到家族去以後,我可以把這事當笑話講給發小聽——據說那名柴夫是個生性幽默風趣之人,所以有段時間裡,我那發小就一直心心念念著四處搜集有趣的逸聞笑話,只想著和好之後,能夠拿來哄那人開心。
然而,不久之後,發生了一件事情,令我意識到自己錯了。
我所期待著的,其實是另外的東西。
——
那天,又是一餐飯後。
阿蝶已興沖沖地抓起了弓把,想要出家門去找小夥伴練箭了。
屋內桌旁的夫妻倆,笑著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一時間裡,除了幽幽的寂靜,便只有那淺淺的紫蘇香味縈繞在室內的空氣中。
那一天,我為自己設計的偽裝之相,是牆邊一副山水畫上的一座山峰——原本是四座,如今多了一座,一如既往沒人發現得了。
正因為事先給自己找了個有絕對優勢的觀賞視角,所以當此之時,我才看到了阿蝶父親沒有看到的東西。
那只吸血鬼,在桌上收拾著碗筷的那只手,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但另一隻藏在桌下的手,分明有灰白尖利的猙獰爪甲,正不受控制地於指尖伸出來。
……她還能忍多久呢?
由於我當時只顧著饒有興趣地打量她的反應,也就沒能及時發現,另一邊阿蝶父親的舉止行動。以至於接下來,我忍不住露出了與那只吸血鬼臉上如出一轍的驚訝神情,差點因為情緒波動而致幻術不穩,化出實形來。
一枝盛開欲滴的荷花,被男人粗糙寬厚的手指托著,遞到了那只吸血鬼的面前。
「早上下池采藕的時候看到的……真好看。還很香。」男人微微笑著,眼神極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妻子。
他說著,抬起另一隻手,在花盤上空小幅度地扇動幾下,動作間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意味,像是生怕荷花的香味被自己扇散了,又像是怕那香味中會混入其他味道。
——的確是很香。
那是一種似乎還泛著潮濕水汽的、十分清新的香味,哪怕在我這個距離,也能非常清晰地聞到。
在那種盈盈的香味中,我看見吸血鬼指尖的利爪緩緩縮了回去,那副溫婉柔和的面容上,隨之浮起了一絲泛著羞澀的笑容。
她伸手將那枝荷花接過,輕聲說道:「……我好喜歡。」
——又忍住了一次呢。
看著他們情意綿綿的樣子,我頗覺無趣地撇撇嘴。但卻不料,就在毫無預兆的下一秒鐘,我竟看到了一副足以令我目瞪口呆的情景。
在那兩道身影逕自兩廂含情、默默對望之際,從那只吸血鬼身體裡,居然緩緩飄出了另一道半透明狀的人影——
觀其相貌,分別與邊上的阿蝶母親自身一般無兩,只是雙眸透著暴戾的血紅,唇邊兩抹尖牙呲露在外,整一派擇人而噬的嗜血之態。
只不過,很奇怪的是,整個屋中,似乎只有我能看到那道半透明的身影,另外的阿蝶父母倆,則像是全然看不見她的存在一般。
沒過多久,夫妻倆便繼續著先前收拾碗筷的動作,轉而先將那枝荷花擱在桌邊,雙雙捧著碗盆走出了這間房間。
但我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及時轉換化形偽態,跟上前去,還是繼續待在原地,下意識地屏緊呼吸,一順不順地盯著同樣留在原地的那道身影。
我看著她抬手,張口,帶著一種惡狠狠的意味闔緊牙關,啃噬在自己的手臂上。但由於不具備實體,那看起來足以碎肉斷骨的力道,卻沒能於齒間泛出半點血花。
——原來是這樣。
我看著對方焦躁地喘著氣,眉眼間滿滿盡是陰鷙暴戾的神情,心裡突然有一種恍然之感。
原來,那只吸血鬼也清楚地認識到了,她自己已經註定忍耐不了多久。
這種情況下,為了伴侶的安全考慮,她最符合理智的做法應該是一刀兩斷,獨自離去。
可是,我猜,這個吸血鬼最後僅存的理智,也許已經都被那枝荷花驅散乾淨了。
所以,這樣一來,那麼個看起來總是溫軟可欺的傢伙,到底會怎麼做,才能讓她自己偽裝出一副完美無缺的如常形態呢?
——原來這才是我所期待著的問題。
將天性的本心割捨在體外,在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情況下,將自己的因果與他人的一併埋在鼓裡,這完全不是局限於形體變換的化形,而是潛意識裡的藝術之作,是真正完美無缺的偽裝術!
想著這些,一瞬間裡,我的全身幾乎都隨之泛起一陣興奮的戰慄感。
在這麼短短幾秒鐘的時間裡,眼前那道身影,好像已經對我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無端致命的吸引力。
那是從一隻吸血鬼心裡脫離出來的,壓抑經年、最為深重血腥的陰暗面,一旦被附身,可能會要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危險、危險……
我聽見心裡響起的警告聲,砰砰砰,又急又快。
伴著這樣急促的節律,我迫不及待地從畫上解除了化形之術,以一種精准狩獵的姿勢,朝那道半透明的身影撲過去。
——從那一天起,我成為了物怪,也成為了那只吸血鬼的一部分。
彼時,看見被暫時擱留在桌旁的荷花,為了祝賀新生,我給自己取了個新的名字。
第64章 第64隻妖•斬殺
傅小昨默默聽完眼前女孩的自述之後, 很長一段時間裡,整個妖都處於一種無語凝噎的狀態。
「這麼說來,你是自願變成物怪的咯……?」她開口時仍有些訥訥。
這回真不是她理解能力差、或者反應遲鈍什麼的, 而是——為了追求自身天賦的優化, 居然受到執怨的吸引……請恕她實在無法理解這麼病兮兮的思想境界。
——她怎麼老是碰到這麼無理取鬧的妖怪呢?
再看到對方理直氣壯地坦然點頭之時,傅小昨簡直覺得更加心累了。
「既然如此, 阿蝶母親體內嗜血的那一部分已經分離出來, 而且被你附了身, 那剩下的那一部分就不具備危險性了——」這已經算是人格分裂了吧?她忍不住有些囧地這樣想著, 「那又是為什麼, 之後聞到紫蘇味道的時候,她卻還是發狂,以至於碰上陰陽師了呢?」
女孩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微微搖了搖:「又錯了——你怎麼知道她剩下的那一部分,就沒有危險性了?」
「……什麼意思?」
「起初的時候,我也是以為她脫離的那部分中,包含的是渴望鮮血的天性。但沒過多久,我否認了這種可能。」
女孩用手指搭在臉上的面具邊緣, 似乎在考慮著要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合適, 輕聲細語地說道:「只要她還活著一天, 就改變不了自己是只吸血鬼的事實……所謂天性, 哪是那麼容易就能捨棄的東西?」
傅小昨沿著她的話努力思考了一會兒,仍是未果,只好繼續追問:「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還能是什麼東西?當然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執怨'呀。」
見她不滿地皺起眉頭, 女孩搭在面具邊上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選定一副笑臉的表情,總算不再賣關子了:
「關鍵是,她的這份怨氣之源,不是因為嗜血之欲無法得到滿足,而是——她的丈夫,以及女兒。」
「……」
傅小昨納悶地愣了好一陣子,才理解到她的意思:「你是說,她怨恨自己的丈夫跟女兒——」
這樣說著,她忍不住很快搖了搖頭:「怎麼可能呢!?她之前忍耐那麼長時間,不就是為了他們兩個嗎?她肯定是愛他們的啊,怎麼可能是怨恨他們?」
看見她這連聲反駁的模樣,對方似乎覺得頗為有趣,歪著腦袋打量了一會兒,才悠悠然地道:「她當然愛著他們的,但也的確恨著他們……總沒有哪條規定說,在面對同樣的事物時,愛與恨這兩種情感,不能同時於一顆心中存在吧?」
傅小昨頓時有點不知何從反駁,但下意識地,又覺得對方沒有說到點子上,一時間只能乾巴巴地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你是覺得奇怪,她為什麼會恨他們吧。」見她乖乖點頭,女孩又笑了一下:「其實你之前已經說到了,忍耐——」
「這真的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過程。正因為愛著他們,她才會強迫自己去忍耐;可是,她所忍著的,卻是某種刻在她血液骨子裡的、非死亡不可掩埋的東西,每一秒鐘都攜伴著痛苦……所以在為他們忍耐了太久、痛苦了太久之後,當然會產生怨恨。」
傅小昨聽得微微怔愣,有些無言以對。
——這樣說來,彼時那個吸血鬼還能忍多久,其實是由她心中情感的平衡來決定的。隨著怨氣越積越多,等到哪天,這個平衡被突破了,她就再也沒有足夠的意志,讓自己繼續為家人痛苦下去。
「話說……她難道不能吃點別的東西嗎?不能吸人血,她總可以吸點別的血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啊?把肚子填飽,她就不會一天到晚都記掛著他們的血了吧?」傅小昨冥思苦想半晌,最後沒什麼底氣地提出了這麼一個意見。
「當然可以吸別的血,不然她豈非早就要餓死?只不過對於吸血鬼而言,相比起人血,別的血液都不太好吃就是了——更何況,明明新鮮芬芳的人血香味就近在咫尺,卻只能逼迫自己改去吸食混雜髒臭的野獸血液,食髓知味也不失為另一種痛苦的折磨呢。」
女孩微微感歎著,一抬眼,卻看見她面上一副「原來只不過是挑食啊」滿滿不以為然的神色,面具上的神情頓了一下。
隨即,她仿佛突然想起什麼,複又恢復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往她跟面前的賣藥郎身上來回打量了幾眼:
「對了,我先前一直沒有想起問一句,你們兩位是什麼關係呀?」
傅小昨尚且沉浸在對「挑食的痛苦」這一命題的懷疑中,此時聽對方突然轉移話題,不由有些反應不過來:「……啊?」
「別誤會,我只是想打個比方,好讓你感同身受一番。」女孩說著,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語氣十分無辜又坦然:
「——這位藥郎先生,他應該是你很重視的人吧?如果,從今天開始,你只能吃自己討厭的食物度日,否則就再也見不到他,而他還每天拿著各種你喜歡吃的東西,在你身邊晃來晃去——長此以往下去,你們之間的感情、或者說是你對他的感情,會不會有什麼變化呢?」
「……」
傅小昨聽得差點表情扭曲。
什麼叫再也見不到他,什麼叫每天只能喝白開水,什麼叫他們的感情,什麼叫她對他的感情——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鬼話!?
傅小昨忍著嘴角的抽搐,下意識地朝另一位躺槍的當事人看去,在對上那雙淡淡涼涼意味難明的眸光時,她莫名生出了點彆扭的感覺。
——真要說起來,如果哪天她真的淪落到只能喝白開水過活的境地,會拿著她喜歡的零食在她面前晃……把這種畫面套到眼前這位元先生的身上,居然顯得毫無違和感是為什麼呢!?
「你這打的是什麼破比方啊……」她忍不住微微心有戚戚然地,小聲哼唧了一句。
——
至此,傅小昨總算是把前因邏輯大致給捋順了。但對於事件的後續發展,她還是有幾個想不通的點。
「你為什麼要慫恿阿蝶的母親自殺呢?」
對方微微沉吟了幾秒鐘,再開口時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看向一旁的賣藥郎:「以這位藥郎先生的說法,世間萬物存在於世,皆是由各自的形體、因果與本心所組成——」
「可是,我如今的形體已不再是原本的樣貌,以前的因果已全部與我無關,本心也已受到那個吸血鬼的執怨侵蝕——」女孩的話音又輕又軟,透著點漫不經心的意味,「言則從作出決定的那天起,我不再是單獨的'我自己'這一個體,我的行為不再全然由我的意願決定。」
看見她似懂非懂的神情,女孩隔著面具輕輕笑了下,「所以與其說是我慫恿她去死,不如說是我遵從了她自己的意願,為她提供了赴死的時機而已。」
傅小昨聽得默然。
從這個說法考慮,她心裡反倒沒有多少怪異違和的感覺,眼前也再次浮起阿蝶母親蒼白的臉色,以及那種詭異煥發的眸光神采。
——也許,早在丈夫死的那天,她便已經不想活了,之後強撐著只不過是還掛念著女兒,而阿蝶卻向她表示了赴死的決心,這終究徹底斬斷了她最後一絲生存欲.望。
這樣想著,傅小昨再看向面前的女孩時,心裡便不由有些唏噓,「既然她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要跟進薔薇島來?」
「因為阿蝶也死了。」
「什麼?」傅小昨一時半會兒不得其意。
「在她自盡後,那位陰陽.師將她的魂魄也一起囚困進這裡。」女孩的語氣變得平板無波,面具上也一片空白:
「自殺而死者的魂魄,如果不能正常入輪回,就只能不斷體驗自己死亡的經歷,永遠不得解脫。所以我跟了進來,然後用幻術,替她建立了另外的世界。」
傅小昨愣了愣,忽而恍然:「你是受到了阿蝶母親的意志影響,所以想讓阿蝶'好好活下去'……那麼之前她的那'兩輩子'——」
「你所看到的第二個世界,其實是我的失敗作。」對方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我忽略了紫蘇的漏洞,也低估了阿蝶執著的程度……那個傢伙總是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執拗得發傻,大概算是追求她那句經常放在嘴邊的'弓道不可欺'吧。」
聽她這麼說,傅小昨也想起了在那個世界中,阿蝶活生生用日復一日的紫蘇菜肴將母親逼得發狂的情景。按理說,她應該只是潛意識裡有些不對勁的感覺,但卻還是用了一種不依不撓的方式,活生生將那種美好的假像戳穿了。
「我嘗試了很多次,其中只有你看到的那第一個幻境,可以順利運行到最後。」這樣說著,她似乎帶著點感歎又無奈的意味,微微笑了一下:「居然要把其餘的一切全都抹去,她才能乖乖安生地活到最後……還真是傻得可愛呢。」
不知為何,傅小昨從她的語氣中,愣是聽出了點莫名的怪異感,但一時間又說不清那是什麼:「既然已經試驗成功了,那就讓她在裡面呆著唄,把我們帶過來做什麼呢?」
對方卻是答非所問,帶著點回憶的語氣:「先前我遇到了那只叫作黑羽秀樹的狼妖……看在她身上帶著那支箭的份上,我救了她一命,作為報酬,也從她那裡學了個道理——誠心正意。」
「我的心意告訴我,我不喜歡那個唯一成功的幻境。如果是要以那種方式,她才能夠'好好活下去'——」她歪了下腦袋,面具上微微淺笑,「我寧願她去死。」
「……」
傅小昨發現,自己又聽不懂她的邏輯了:「……你、你這麼看不得她好做什麼?她哪裡惹到你過嗎?」
對方卻是意味不明地喟歎一聲,微微搖了搖頭,出口間似是意有所指:「曾幾何時,我那位發小聲稱,對於妖怪而言,對人類產生了興趣,這是很危險的……但我其實更喜歡這麼想,被妖怪產生了興趣的人類,才真是可憐——一個說不準,也許就是不死不休的情況,甚至死了也不得解脫。」
傅小昨看著她面具上一絲不動的笑臉,慢慢體會著她的這番話,先前心裡那種怪異感更深了些。但還來不及細問,就見她突然側過臉,看向了對面的賣藥郎,緩聲輕語間,依舊是那種甜膩的語氣——
「好啦,有關於我的故事,到此為止已經說完了。」她說著端正了身子,兩手交疊置於身前,擺出一副鄭重的姿態:
「你應該已經集齊我的形真理了吧 ?請。」
——
傅小昨微微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處已然空無一物的地面。
「……」
直到聽及那廂賣藥郎歸劍入鞘,所發出的輕輕「咯」的一聲,她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有些難以置信地,在他身上跟他對面這兩個位置,來回跳動著目光。
——發生了什麼啊喂!?
——怎麼突然就拔劍了?
——怎麼突然就砍完了?
「藥、藥郎先生……?」
從自己的聲音裡,傅小昨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出懷疑人生的意思。
賣藥郎卻是神色不變,好像他剛剛根本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身前的那片空地上,從始至終都不曾出現過別人一樣。
張口結舌了老半天,傅小昨才慢了好幾十拍地,將之前那個物怪所說的話,與當下的情況聯繫起來。
——所以她說要借退魔劍的用處,原來就是用來斬殺自己嗎……?
——之前嘰嘰咕咕說了那麼久,其實是在提供自己的形真理……?
「我怎麼感覺,這物怪有點奇怪呢?」傅小昨整個妖依舊愣愣恍惚著,這種boss上趕著來送死送分送經驗的情況,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可為什麼這麼想不開呢?莫非是受了阿蝶一家子的影響,被傳染某種「自殺情結」了嗎……?
由於過關過得莫名其妙,這番巨大的心理落差之下,傅小昨心裡已經開始胡編瞎扯了。就這麼混亂糾結了老半天,再一抬眼,她發現賣藥郎微微垂著眸,似乎也陷入了某種沉思。
……他這是拔劍一時爽,斬完喵喵喵中嗎?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這麼順利吧?
「藥郎先生,」她叫了一聲,朝他好奇地眨了眨眼:「你發什麼呆呢?」
賣藥郎撩起眼,自下而上地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而後站起身來,言聲淺淡:「我在想,她之前問的那個問題。」
傅小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她」是指之前那個物怪。然後再意識到他整句話的意思,她頓時便有些無語。
——話說,現在人家影子都已經被你砍沒了,再來說什麼有問題沒有想清楚,已經晚了啊兄dei……你就不能早點問嗎?
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角:「……哪個問題呀?」
面對傅小昨無意識間露出的恨其不爭意味的神情,賣藥郎神色淡淡地看著她,緩聲道:
「我們是,什麼,關係。」
第65章 第65隻妖•喜歡
什麼關係。
還能是什麼關係啊?
當然是——
……傅小昨就這麼卡住了, 當然是什麼呢?看著賣藥郎的眼睛,她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
冥思苦想了老半天,她終於想起一件事, 決定就此當做無事發生過, 重新開展另一個話題。
她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點眼神遊移:「對了藥郎先生, 我之前想起一個問題, 一直想問你來著……」
見他看著自己不應聲, 她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那個……那時候在船上, 故意擾亂羅盤, 把船引向妖之海——這件事真的是你做的嗎?」
這麼久以前的事情,本來已經沒有必要再去追問了。只是之前聽了那個物怪的一些話後,她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所以才想跟賣藥郎求證一下。
賣藥郎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不是。」
——果然。
聽到他否認的答案,傅小昨莫名舒了一口氣。
如果她沒有預料錯,實際上應該是黑羽秀樹做的。
在第一次進薔薇島的時候,黑羽秀樹不僅得知了自己的恩人被困在薔薇城堡中的事,還可能從物怪那裡得到了另外的指示, 也許是類似於——想要救出阿蝶, 就需要用到賣藥郎的退魔之劍——之類的。
而這時候, 黑羽昭戶由於跳跳妹妹的原因, 同樣想要再次進入薔薇島,於是兩隻妖怪聯手結為同盟。
她甚至懷疑,他們兩個可能是偷偷跟著賣藥郎去到雲蜀國的。當時恰逢大王子雅一急起惡疾, 賣藥郎出手治好了他的病,黑羽兩個便順勢留下來,分別當了兩位王子的近侍。更湊巧的是,二王子佑二,緊接著又有要出海的出行計畫。
但是,唯一可能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打從一開始,賣藥郎自己就想到薔薇島來。
而傅小昨一行則因為通輯令的分佈影響,幾經逃亡後,同樣途經了雲蜀國。
——只能說,各種機緣巧合都恰好碰到一起了。
傅小昨默默感歎一聲,再次抬眸看向賣藥郎,「黑羽昭戶是想來見跳跳妹妹,黑羽秀樹是想來救昔日的恩人阿蝶,那藥郎先生你呢……你當初孤行一意,非要進薔薇島來,到底是想做什麼?」
賣藥郎微微靠在身後櫻花樹的樹幹上,「摧毀這個結界。」
「……薔薇島嗎?為什麼?」
青年靜默了一會兒,眉眼間似是有些沉吟,半晌再開口時,話音淡涼如水:「京都第一陰.陽師世家,花開院家族當代家主,委託我前來。」
花開院——傅小昨並沒有聽說過這個姓氏。只是,受到陰陽.師家族的委託,來摧毀這個結界……
她有些覺得奇怪:「可是,這個結界不就是陰陽.師設立的嗎?怎麼又是陰陽.師要摧毀它?」
賣藥郎靜靜闔了眼,濃秀的眼睫與身後深色的樹幹相映,襯得肌膚蒼白得過分。他緩聲道:「花開院家族,是有著數百年傳承之史的古老世家,至今為止一直擔任著京都皇族的御用陰.陽師。而設立薔薇島的陰.陽師,其隸屬勢力,為當朝把持實權的平宮氏——」
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微微抬起眼睫看向她:「也就是那位加賀一郎的妻族。」
傅小昨稍稍愣了愣,回想起似乎的確是有這麼一茬,剛點點頭,便聽他繼續淡聲道:「既然為著不同的勢力服務,兩者自然亦是相互抗衡。不足為怪。」
聽得明白了個大概,她便皺著眉頭,以自己的理解下了個總結:「嗯……所以,就是有兩家對頭,一個要建,另一個要拆……說白了就這麼回事唄?」
——怎麼這麼幼稚的感覺?
賣藥郎聞言卻微微搖了搖頭,似乎覺得她理解的意思仍有些出入,但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原來是這樣啊……」她仰頭望天,默默感慨地歎息道:「我之前還一直誤會你了,我以為你是——」
——她還以為他是心態爆炸石樂志想送死什麼的。
一想起自己之前抱著的念頭,傅小昨就忍不住有些囧,此時便滿目真誠地看向他:「那什麼、真是抱歉了。」
「然後呢。」
聽他突然應了一句,傅小昨一時間又有些反應不過來:「……啊?什麼然後?」
賣藥郎目光冷靜無波地沉沉看著她,明明話音語氣也是一般淡涼,卻莫名地透著點意味不明的味道:「光道歉就完了嗎。」
「……」
——我其實只是意思意思道個歉而已。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傅小昨頓時有些窘迫,吭哧吭哧了一會兒也憋不出什麼有力的回答,只好順著他的意思:「不然你還要怎麼樣?」
賣藥郎卻沒有再回答。
他只是顧自倚著背後的櫻樹,虛虛抱著手臂,靜靜看著她。在紛揚落下的粉白花瓣中,他的整個周身,仿佛都盈著某種碎玉般的光暈。
在這樣的沉默中,傅小昨很快就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她站在那裡,感覺手腳都快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氣氛好像又變得奇怪起來了。
——看來得重新轉移一次話題才行。
然而在這種一片混沌的狀態中,她想要冥思苦想似乎都變得倍加困難,老半天才辛辛苦苦憋出了一句,聲音中還透著一種虛弱無力的意味:「話說、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畢竟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進入物怪的幻境的,賣藥郎又是怎麼找到的呢?
青年的神色淺淡,卻有一種從容的安定感,正如他的回答也不曾有絲毫的猶疑:「因為你在這裡。」
「……」
「我找到了你,就進來了。」
「……」
這乍聽起來堪稱廢話一樣的回答,卻聽得傅小昨頓時埋下頭去,臉上跟耳朵上,都一起呼啦啦的燒熱起來。
又一次努力嘗試卻沒能夠把氣氛救活,傅小昨已經覺得自己的思緒變得更加混亂了。再這麼悶悶沉默了很久,她甚至開始覺得有些喘不過氣,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憋著呼吸。
——快點說句話啊!
——隨便說點什麼都行!
傅小昨在心裡默默呐喊著,這才總算得以深吸了一口氣。但這口涼氣剛讓昏沉的腦袋稍稍輕了幾分,便又很快被臉上縈繞著的燙熱之意沖散了。
她幾乎能夠清楚得感覺到,臉上肯定紅得不像話……於是,再抬眼看向對面那道身影的時候,眼神裡便幾乎有些控訴的意味,但卻又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在控訴他什麼。
尤其是,看到對方那副依然沉靜無波的眉眼神情,傅小昨更是好像瞬間受到了某種刺激。
——快說點什麼……
——說點什麼呢……
還能說什麼啊!當然是——
幾乎是帶著點不服氣的情緒,以一種連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態勢,那句問話就這麼從嗓子眼裡快速脫口而出:
「你特麼是不是喜歡我啊!?」
——
「……」
「……」
「……」
「……」
——完蛋。
——GG.
從問出那句話後,傅小昨腦子裡便陷入了一片空白。尤其是面前長久的無言,更是讓她胸口發涼。
隨著對方沉默漸久,她心裡就這麼陷入了天人交戰。
——快跑!
——跑什麼?憑什麼要跑?不准跑!
——不跑還能做什麼?
——幹他!憑什麼就他可以撩個不停?
……幹!
傅小昨一邊在心中雄赳赳氣昂昂,一邊在現實中老老實實地默默低下了頭。
但這一低頭,看到身上的吉服,她這才想起來,自己目前還是阿蝶的身體外貌。這麼一反應,她竟然倏地再次生起了一股勇氣,好像這個無關緊要的事實給了自己某種退路一樣。
於是,順著心中那股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她刷的抬起頭來:「好看嗎?」
倚靠在櫻樹下的青年,聞言微微挑了挑眉。
傅小昨抿了抿嘴角,繼續盯著他:「是不是比我原來的樣子要好看?」
賣藥郎的眸光淡淡涼涼,好像是直到這時,才首度注意到她身上的裝扮一般,於是自此自上而下,將她全身仔細打量了一遍。
在那種目光下,傅小昨偷偷在袖子下面捏緊了手指,才忍住沒有讓自己腳下往後退逃,然後便聽到了對方沉涼的話音——
「過來。」
傅小昨整個身子都微微抖了一下:「幹、幹、幹嘛?」
「過來我看看。」
「……」
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感,突然從心底產生了出來。
——不准慫!
她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同手同腳,慢騰騰地挪蹭了過去。身上華麗的吉服衣飾繁綴,行動間不停發出各式叮叮鈴鈴的輕響。
直到她彆彆扭扭地停站在面前,賣藥郎又細細打量了一會兒,這才微微點點頭:「的確是更好看一些。」
「……」
傅小昨聽得怔了一下,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幾乎浮起一種莫名的氣憤感:「——喂!」
在那種氣憤的影響下,她感覺自己嘴皮子都順溜了不少,當即便以一種質問的語氣,急聲問道:
「以你的說法,我的形體、因果跟本心才使我這個個體真實存在於世,如果喜歡我,你難道不應該連同我的形真理一起喜歡嗎!?怎麼還能更喜歡別人的樣子呢!?」
在她難得這麼咄咄逼人的質問下,被質問者反倒不慌不忙,從容不迫,淡聲回答:
「我喜歡你這件事,本身即是雙方因果的一部分。這份「真」不是獨立於你的「真」而存在,也不受你的「形」而影響。」
「……」
傅小昨微微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卻又已經重新軟了下去:
「……所以、你真的喜歡我啊……?」
賣藥郎看著她。
此時此刻,她好像是某種意圖的小心思得逞了一樣,正微微得意地、抿著嘴憋著笑。盈盈的眸光中,卻因為難掩的羞澀赧意,而顯得有幾分水亮亮的。
他就不再說話了。只是靜靜看著她。
傅小昨很快就被看得再次低下頭去。
對方卻跟著垂下眸,繼續看她。
努力忍住捂臉的衝動,再出口時,她的聲音顯得有些甕聲甕氣的:「不要看了……」
「你都說了,我喜歡你,那我看你有什麼不對嗎。」
……這麼說起來,好像是沒什麼不對。
——只不過她快要暈過去了而已。
心裡某種本能的求生欲,暗暗告訴著她:應該到此為止了,不要再繼續下去了。但是,另一種難言的、連她自己也解釋不了的衝動感,卻讓她生生忍著滿腦子的混沌,再一次抬起頭,朝眼前的青年看過去。
然後,與那副沉沉涼涼的眸光對視著,她就聽見他這樣說:
「我不是因為喜歡你的'形'而看你,只是'喜歡你'——我的這份'真'與'理',在使我看著你。」
他說著朝她伸出一隻手來,張開五指,擋在她的面前。
——奇怪的是,明明只是被這麼薄薄一方手掌隔開了目光,傅小昨卻產生了一種很怪異的錯覺。
就好像,對方的聲音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其間跨越了很多很多的東西,才終於被她聽到了:
「就像現在,看不見你的形體,也止不住我的喜歡。」
「……」
就在聽清那句話的一瞬間裡,傅小昨就覺得,自己腦袋裡仿佛隨之轟的一聲,炸出了無數星光,整個世界都為之暗了下去。
等到終於在這眩眩然的感覺中適應了一些,她才發現,那種眼前發黑的感覺原來並不是錯覺——
不知何時,眼前櫻花滿庭的明亮景致已然消失,恢復成了之前城堡中那間練箭靶場的昏暗狀貌。
再一低頭,身體也已變成原來的樣子。
先前倚靠在櫻花樹下的青年,眼下正半蹲在她的身前,默默看著她。
在黯淡的光線下,那副秀極雅極的面容五官,反倒透出了一種驚心的美麗。
「……」
再這麼與他對視了幾秒鐘,傅小昨忍不住扁了扁嘴:
「我、我好像有點暈fufu的……」
幾乎是話音剛落,她整個身體就腿軟地朝前方撲倒過去。
——然後,恰好被賣藥郎伸手,穩穩接抱住了。
悠于 2018-7-14 07:28
第66章 第66隻妖•水澤
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 傅小昨覺得自己腦子裡斷片了好一會兒,耳邊才聽到聲音。
一聲接一聲的,滿滿泛著焦慮與驚喜的情緒, 抬眼朝聲源所向看去, 便對上了犬神少年黑亮亮的眼眸。
「主人?怎麼樣了?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頭還暈不暈?有沒有力氣?想吃什麼東西?」
「……犬神?」
在對方連珠炮一樣的連環追問中,傅小昨下意識地愣愣應了一聲, 這才稍稍反應過來情況。
之前出了物怪的幻境之後, 意識回到自己的身體中, 她就開始覺得暈暈乎乎, 其後的記憶也是斷斷續續。
出了薔薇城堡後, 賣藥郎告知隊伍中的其餘成員,關於薔薇城堡中的情況、以及薔薇島結界分崩離析在即的事。
在那之後,黑羽秀樹與黑羽昭戶似乎有些情緒上的不滿,前者是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阿蝶已死的事實,後者則是擔憂,既然結界破碎在即,跳跳一家想要蝸居於此的願望,便顯得不太樂觀了。
整個隊伍在出島路上, 甚至十分倒楣地, 迎面撞上了追殺兩位王子的物怪群。一片混亂之中, 最後還是她讓雨女小姐舉小傘轉圈圈哭了一場, 當然也就此成功令自己徹底失去了意識。
傅小昨掰著指頭算了算,在薔薇島上,自己總共掉了六次血, 跟上回鐵鼠那次相比倒是稍微好上一些,而且好歹給了她一個把握的指標——掉五次血會有些暈,然後再掉一次,八成就要躺倒了。
在心裡牢牢記住這個指標,她有些嚴肅地看著面前的少年:「我這次睡了多久啊?」
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可以把「暈」的級別也細分一下,比如掉八次血的時候暈了幾天,掉六次血又暈了幾天……以此類推劃分成普通暈、高級暈之類的——
emmmm……
——為什麼說起來顯得她這麼可憐的樣子?
傅小昨正為自己的想法囧囧有神,便聽面前的犬神少年回答道:「這次好多了,主人只睡了一個晚上。」
「……咦?」傅小昨不由驚詫地應了一聲。
居然只有一晚上?那不就是跟平常睡覺差不多?該說真不愧是普通暈嗎?
而且,她稍微活動了幾下手腳,身體也沒有怎麼虛軟無力的感覺,連半點後遺症都沒有。
——怎麼這次恢復得這麼快?
傅小昨正顧自驚歎著,突然聽到身邊有道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與犬神一同朝那個方向看去,便瞧見了那個被擱放在一旁的熟悉荷包。
荷包依舊鼓鼓囊囊,布料間微微蠕動了幾下,從口袋中探出一個灰茸茸的尖尖小腦袋,灰影一閃落在地面上,就地化身為一名身著淺黃色僧袍的光頭小和尚。
「小昨施主,別來無恙。」許久未見的鐵鼠小和尚雙手合十,朝她作了一揖。
「啊,是鐵鼠小師傅,你也在這裡呀。」傅小昨也有樣學樣地朝他回禮,「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小和尚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光溜溜的腦門幾乎可以反射出光線:「餘事並無。小僧只是想告知施主,施主進島之前囑咐小僧幫忙做的事,小僧已經做到了。」
「——啊?」傅小昨一時沒反應過來,回視他的目光滿是疑惑。
進島之前?進島之前她有讓鐵鼠幫忙做什麼事嗎?
——等一下。
——不會是她這那隨口一提的「幫忙看守錢包」……?
看看正被不偏不倚擱在她手邊的那個荷包,傅小昨頓時覺得,這個可能性也許不小……她忍不住就有些囧了:「啊哈哈、嗯……真棒,呃、把我們的財產守護得很好呢……」
小和尚端凝著一張正太臉,微微頜首:「這是小僧分內之事,但此只為其一。小僧是想說,先前看諸位出了薔薇島,小僧見到你被藥郎施主抱著,意識不清,喚之不醒,於是便按照施主先前的囑咐,委託那位海和尚,教他使用了'巨浪'之法。」
「……」
傅小昨聽著他的話,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老半晌才隱約回想起來,在進薔薇島之前,自己的確曾經偷偷拜託過他這麼一茬事——
要是自己出薔薇島的時候,整個妖是躺著出來的,就請他按照自己告知的方法,教海坊主用「巨浪」……
在實在沒有奶媽的情況下,她也只能求助於海坊主這個攻擊奶。
——如此看來,當初隨口一提的計畫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場。她現在能夠短短一夜之間恢復身體狀態,八成也與此脫不了干係。
——海坊主的奶量還是蠻可觀的嘛!
——等一下。
……好像有哪裡不對?
在帶著蜜汁欣慰地,感歎了一聲海坊主同志那澎湃的奶量之後,傅小昨突然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什麼——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海坊主對自身隊伍中成員的奶量多少,取決於他對敵方隊伍成員的傷害量。
那麼,當時在場的人裡,除了自己因為替他提供了鬼火,而可以被歸為他的「隊友」,其餘所有的妖怪跟人類,全部會被動作所謂的「敵人」。
而海坊主的大招「巨浪」,似乎是個aoe。勢如其名,大致就是召喚巨浪,淹沒所有對手之類的。
——呃。
順著自己的思路,傅小昨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尷尬感。她幾乎都有些不太敢正眼看面前的兩名隊員,眼神躲閃地支支吾吾道:「然、然後呢?」
「主人,是有什麼不舒服嗎?」犬神少年見她這樣,不放心地探身上前,觸了觸她的額頭。見她一個勁地搖頭,才稍稍安下心,「那海和尚召喚了一陣巨浪,倒是恰好將我們一行都送離了薔薇島。但那陣水浪似乎不受他自己的意識控制,沒能將我們送回返航……之後,又由於出了某些意外,現在我們是跟著那只青蛙妖怪,回了他所居住的領地,準備暫且休養一番,再另做打算。」
傅小昨聽得抿了抿嘴角,伸手過去扯著他的袖子,左右翻看了下:「……你們沒有受傷嗎?」
少年第一時間快速搖了搖頭,但見她巴巴盯住自己不放,三秒鐘後,眼神便快速遊移起來,話音中也隨之少了幾分底氣:「主人……」
傅小昨一看見他這神情,就皺起了眉頭:「果然受傷了是不是?嚴不嚴重?其他人呢?都怎麼樣了?」
「……就是很輕的一點點小傷而已。」少年似乎為自己瞞不住這一件事而感到懊惱,微微垂頭喪氣地道:「……其他人也沒事。」
傅小昨見他們倆面色都沒有什麼明顯的異常,稍稍放下心來,但想到那一整船的普通人類船員,以及某兩位嬌生慣養的王子殿下,還是忍不住長長歎了聲氣,大致將「巨浪」的作用說明了一下。
她說著也同樣有些懊惱:「……我想得實在是太不周全了,當初只想著救自己,給自己留條退路就行了……怎麼就不能多往下想一步呢?」
犬神少年完全看不得她這樣愧疚不安的神態,牙關用力緊了緊,一字一句地沉聲道:「主人什麼也沒有做錯。」
「……」傅小昨見他這樣,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要不是我,他們也不會——」
「——要不是你,他們現在早就已經死了,而不只是受了一點傷而已。難道主人就活該為他們掉血嗎?」
犬神難得地打斷了她的話,眉目沉沉,其中似乎含著幾分壓抑著的暴虐狠戾之意:「……你替他們耗一滴血,我就恨不得把他們全都殺了!」
傅小昨靜了幾秒鐘,然後偷偷喵一眼邊上正滿臉迷茫、似乎完全get不到事態發展方向的小和尚。對方收到眼神示意,很快乖乖鑽回了荷包裡。
重新轉眸看著少年那黑沉沉隱露凶光的眼睛,傅小昨心裡默默歎一聲氣,認命地開始順毛:「好好好,我不說他們啦……不過你也可以替你自己想一想嘛,你也好,小九也好,你們總是無辜的吧?」
犬神固執地搖頭,黑亮的眸子專注地牢牢盯著她:「不要說是這一點傷,就算為主人獻出我的性命,我也心甘情願。無論如何,主人永遠都不要對我覺得愧疚。」
說著他微微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什麼,原本誠摯的眉眼間,很快浮起一絲譏諷的嘲意,「至於九命貓麼——」
傅小昨心下頓時一驚,連忙追問:「她怎麼了?」
按理說,忽略防禦因素的影響,海坊主的大招對每個個體產生的傷害都是一樣的;而犬神跟九命貓,他們兩個的血條也不至於相差那麼大——所以,既然面前的犬神沒有大礙,九命貓應該也沒有道理受多麼嚴重的傷才是。
犬神少年譏諷地挑起一邊嘴角,冷冷哼了一聲:「倒是沒有受多大的傷,只不過,原來那傢伙不會游泳,喝了太多水,嗆暈過去了,現在還在隔壁沒醒過來。真是沒用。」
「……」
——呃。
——讓一隻貓下水,的確是難為她了……
傅小昨臉上才剛剛浮起一絲歉意,一轉眼卻瞄到面前少年,正沉著眸光抿著嘴,一瞬不瞬地緊緊盯著自己的反應。
她頓時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偷偷吞了口口水,在心裡做了一番建設,總算頂著那兩道巴巴的目光,成功擺出一副凜然正直的神情,昧著良心義正言辭地痛聲道:「——天呐!小九怎麼連游泳都不會啊!?真是太怠惰了!改天一定要監督她勤學苦練才行!」
犬神少年一副深有同感狀,重重點頭。
終於把這茬勉強糊弄過去了,傅小昨這才想起,他之前說過——因為出了某些意外,所以現在他們才會在青蛙瓷器的居住領地。
「所以是出了什麼意外呢?難道是迷路了嗎?這青蛙妖怪住的地方又是哪裡?」
少年搖搖頭:「不是迷路,只是還沒找到那兩個王子,那些人就不肯開船,所以,我們也只能暫時在這裡住一會兒了……至於這裡,據說是被稱作水澤之境的妖怪領地,傳說中大部分水生的妖怪,都是居住在這裡的。」
「……什麼?」傅小昨都顧不上去聽他後半句話,而對前半句的信息量張口結舌:「等等,那兩個王子怎麼了?」
「那個二王子佑二好像也是不會游泳,巨浪來襲時,身邊的人沒反應過來,他就瞬間被沖走了,大王子雅一追著去拉他,也被沖了走。」犬神語氣輕描淡寫,似乎根本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特地拿出來告訴她的事:「現在那些船員就在沿著這塊地方找人,找了一晚上了,似乎是沒什麼進展吧。」
傅小昨無語凝噎:「……」
犬神少年想了想,又進一步拓展了話題:「那兩個王子應該是活不成了,等什麼時候那些船員放棄,我們應該就可以坐船回去了吧。」
傅小昨無語:「……」
少年看她的神色,再接著努力思索了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什麼,認真誠摯地補充道:「不是主人的錯。誰讓他們自己不會游泳呢?」
傅小昨:「……」
第67章 第67隻妖•金魚
兩位王子殿下失蹤了整整一天一夜, 就在一眾船員幾乎都要心生絕望之際,兩人反倒先後自行回歸了隊伍。
而且說起來,兩位元殿下回來的方式都堪稱頗為別開生面。
首先回來的是佑二王子。
彼時傅小昨正在吃飯, 沒有能夠親眼得見那副場景, 只是後來聽人說起,佑二殿下是睡在一枚大貝殼裡, 在一眾川流之中順流而下, 被送回來的。
等傅小昨趕過去的時候, 昏睡著意識不清的佑二殿下, 已被心急如焚的船員們急急忙忙搬進遊船內, 接受仔細檢查去了。
只剩下那枚還張著殼口,比她個子都要高大一些的貝殼,尚且留在原地。
傅小昨圍著這枚貝殼,上下打量著轉了好幾圈,口中嘖嘖稱奇:「怎麼長得這麼大啊?裡面要是有珍珠,估計得比人的頭還大了吧!」
整個貝殼的殼身呈現著一種幽幽的暗綠色,乍一看仿佛是被一層苔蘚密密覆蓋著,伸手摸上去, 觸感光滑而不顯潮膩。
她說著覺得有些有趣, 看向一邊同樣是因為聽到動靜, 前來的青蛙瓷器:
「這個東西, 該不會是這片水澤之境裡的通行工具吧!?」
——簡直太有地方特色了!
對面的青年一手與身旁的女子十指相扣,聽了她的想法,似乎要被逗笑一般, 「怎可能?這裡住的都是水生妖怪,在水澤川流裡俱可隨意通行,誰會用得到這種工具?」
說著,他也細細觀察了那個貝殼一番,微微沉吟著猜測道:「也許是哪個淺灘妖怪的寄居之所吧,對方恰好救了那位王子殿下,就順便用這個把人送回來了。」
「……咦?」傅小昨聽了他的話,頓時愣了愣,心中浮起一種頗為熟悉的即視感。
但她還來不及去細想,便見站在青年身邊的雨女小姐,轉眸看向了自己身後,溫婉柔和的面容輕輕頷首示意:「啊,藥郎先生也來了。」
「……」
幾乎是在聽到那個名字的一瞬間裡,傅小昨心裡就生出了想要逃跑的意願。
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天一夜中,她都一直龜縮在自己的房間,連一步也不曾往外踏出,這期間除了犬神跟九命貓,其餘人更是一個也沒有見過。
今天要不是因為聽到了「佑二王子被大貝殼救了」這麼獵奇的消息,她才會一時間實在沒忍住好奇心……也許她還要當更久的鴕鳥也說不定。
當此眼下,逃無可逃,傅小昨只能僵著身子,聽著身後某道腳步聲漸行漸近,好不容易才終於鼓起勇氣,深屏一口呼吸,彆彆扭扭地轉過身去,朝來人打招呼:「藥——」
賣藥郎今天難得沒有背著那個碩大的藥箱,身姿一派清風朗月,說不出的清俊無雙。
他很快就行至了身前。
但她話音剛出,他便已順勢停下腳步,俯下身,將她整個身子抱了起來,然後重新若無其事地,直起了身板。
「……」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那副秀麗面容上亦始終冷冷淡淡,波瀾不生,似乎覺得他這番行為完全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更甚至於,就好像他壓根不是莫名其妙地抱起了她,而是打從一開始,他便是抱著她走過來的一樣。
於是,傅小昨出口打招呼的話音,剛發了一個音節,便堵在了喉嚨口,只能愣愣看著眼前近在咫尺處的面容,反應無能地乾瞪眼。
——藥、藥什麼來著?
——藥、藥、切克鬧……
身旁的犬神跟九命貓,俱是雙雙二臉迷茫,那廂的雨女與青蛙妖怪,則是在怔了一瞬之後,很快紛紛擺出一副饒有興致的八卦神情。
傅小昨眼神四處遊移著,看哪裡都似乎不太對勁,半晌終於忍不住,有些凶巴巴地,直直瞪向了始作俑者。
……你搞事啊!
賣藥郎見她終於看向自己,微微點了點頭,淡聲道:「好久,不見。」
「……」
為什麼只是短短四個字,居然能表達出這麼深重的嘲諷意味?一定是她想多了對吧?
而且……
——誰特麼跟你好久不見?
——這不才一天沒見面嗎?
抱著一種莫名的心虛感,傅小昨小小哼了一聲,乾脆連招呼也不打了,顧自轉過頭去,無理取鬧地拿跟前那個無辜的貝殼撒氣:「這玩意兒到底哪裡來的啊?看著就礙眼——!」
一旁的犬神少年一聽,頓時顧不上繼續迷茫了,連忙肅起神情,一派認真地道:「主人,那我把它砍碎好不好?」
「……」
傅小昨胸口鬱氣隨之一噎,臉上強裝出的氣鼓鼓神情,也瞬間軟化了下去:「那還是、還是別了吧……」
——
雅一王子是在同一天被送回來的,當時佑二殿下尚且昏睡著,於是一眾船員又是得以一陣忙活。
雅一被送回時,總體情況並無甚大礙,意識也是清醒著的。
而且,與救了佑二之後、做了好事不留名、只以一張貝殼相贈的某只無名英雄妖怪不同,這位雅一殿下的救命恩人,其行事做派,卻要顯得囂張得多。
對方是親自將雅一送回來的——更準確的說,是把雅一「綁」著「扔」了回來。
傅小昨來到現場的時候,哪怕佔據著賣藥郎的懷抱這麼一個視野的制高點,也仍然沒能夠看清楚,那被層層船員圍繞著的中心狀貌。
——不過看這氣氛,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呢?
她一轉眸,無意間看見了一旁的青蛙妖怪,突然注意到,對方面上的神情似是也有些異樣。
她皺了皺眉,隨即產生了一個猜測:「裡面的那個妖怪,你是不是認識啊?」
聽她這麼問了一句,邊上的雨女也同樣好奇滿滿地看向他。青年雖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點點頭承認了。
「……就是個附近出了名的小鬧騰精搗蛋鬼,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掛。」似乎是想起以往的某些畫面,青年微微歎了一聲氣,以一種好意提醒的語氣道:
「——你們千萬不要去招惹她,不然以後得有的氣要受了。」
他話音剛落,那廂人群中邊乍然響起一道喝聲:「喂!那邊那個大叔,你在說我什麼壞話呢!?」
——那道聲音清清脆脆,根本只是一道小女孩的聲線!
傅小昨頓時有些驚奇,連忙朝那個方向望過去。
隨著其中某道身影的走動,整圈人微微讓出一條空隙來,傅小昨這才得以看見裡面實際的情形——失蹤了一整天的雅一殿下此時正被五花大綁著捆在地上,年輕俊秀的面容上咬牙瞪眼氣憤不堪,身邊的船員們也俱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另一道從重重包圍中快步走出的身影,也隨之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好矮!
成了妖怪以來,傅小昨還是第一次對別人(妖)產生了這樣的感慨。不吹不黑,眼前這個妖怪的個子比她還小!
對方穿著一身式樣精緻的小裙子,衣擺處用的是一種半透明如蟬翼般的奇怪衣料,手上拿著柄小小的摺扇,一頭淺藍色短發端端過耳,臉上還帶著一張滿口獠牙的猙獰面具,兼之腳下步子聲聲有力,襯得她雖然個子嬌小無比,渾身氣勢卻是威風凜凜。
一看見她這樣子,傅小昨就微微張大了嘴巴,然後便聽身旁的青蛙妖怪客客氣氣的語氣:「這不是天下第一的金魚姬大人嗎?蒞臨寒舍真是令此地蓬蓽生輝,誰敢說您的壞話呢?」
「……」
——原來真的是金魚姬!
「哼!」對方聞言抬手取下臉上的面具,高高仰著下巴,居然愣是以在場最低的海拔高度,發出了兩道堪稱睥睨的目光……
傅小昨忍著嘴角抽搐的衝動,正對此情此景無言以對,便突然聽到身旁同樣響起了「哼」的一聲。
慢半拍地愣了下,等到反應過來這第二道「哼」聲的來源,她心裡暫態一凜,但還沒有來得及出口阻攔,邊上某個傢伙就已經第一時間跳了出去——
「就一條臭魚,也膽敢妄稱天下第一?問過本天下第一英明神武的九命貓的意見了嗎喵!?」
「……」
——糟了。
傅小昨心裡剛剛本能地感慨了一句,眼前個子出奇嬌小的女孩,果然頓時氣紅了臉,一手指向九命貓:「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膽大包天的刁民!看我一扇子打扁你!」
「來呀!本喵一爪子撓飛你喵!」
……
看兩人(妖)臉紅脖子粗地互罵了半晌,圍觀群眾紛紛陷入了張口結舌的震撼之中。
——妖怪界的髒話可真是層出不窮啊!
「哎哎哎!別吵啦!別吵嘛!」眼見兩隻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的派頭,傅小昨只好硬著頭皮,出口勸架。
金魚姬的注意當即被吸引到了她身上,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被怒氣充盈著似乎要朝她噴出火來。
傅小昨一邊壓力山大,一邊隨口胡扯:
「咳、那什麼……她是天下第一的貓,你是天下第一的魚……你們兩個在不同的領域各自為王,並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啊!」
聽到這強盜般的邏輯,一眾圍觀群眾聽得頭頂都不由冒出了三連問號,一臉「你是認真的嗎」、「有你這麼勸架的嗎」的意味。
傅小昨卻顧不上他們,一邊攥著手下賣藥郎的袖子增加底氣,一邊盯著面前女孩子的反應。
對方聽了她的話,稚嫩而不失俏麗的面容上怒氣稍減,正浮起些微類似於「倒是不無道理」意味的沉吟。
傅小昨微微松了口氣。
看來與她印象中的設定差不多,眼前這個傢伙就是個幼稚鬼自大狂,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那種,想要把她的情緒安撫下來,得投其所好才行……
——投其所好。
——話說金魚姬喜歡什麼來著?
這麼想著,傅小昨突然靈光一閃。
她滿臉真摯誠懇地看著對方:
「呐,要我說,既然大家都是天下第一,倒不如坐下來好好交流一下身為天下第一的心得體驗,到時候可以一起攜手去征服世界呀!」
第68章 第68隻妖•第一
這傅小昨一番話音落盡之後, 在場人眾便陷入了一種尷尬而不失羞恥的氣氛。
連本來吵得火熱的九命貓跟金魚姬,也雙雙沉默了下去。
九命貓小姐一雙黑溜溜的貓眼此時瞪得渾圓,似乎受到了某種驚嚇, 正呆愣愣地緊緊盯著她, 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對面原本一派囂張桀驁的小蘿莉,面上目中無人的神情也滯了住, 好半晌都處於一種反應無能的空茫狀態。良久, 她才終於帶著些許猶豫地, 一字一頓重複道:
「……征、服、世、界?」
傅小昨:「……」
——這反應怎麼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啊?
——難道這是個不想征服世界的金魚姬咩?
……那她不是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話說, 她之前是不是把話說得太絕對了啊?還有沒有退路可走?
傅小昨正覺得心下沒底, 面前的金魚姬小姐突然開始碎碎念著、來來回回念叨那四個字,仿佛要從中挖掘出更深一層的含義一般:「征服世界……征服、世界……征服世界!」
她這麼念了幾遍,一張小臉上的目光神色越發煥然發亮,最後指間一闔,用那柄摺扇在掌心一敲,似乎是打定了某種主意,以一種下結論的語氣: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想法!」
「……」
看見她這態度表現,傅小昨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再轉眸看向一旁的青蛙妖怪, 就見對方正擺出一副頭痛撫額的樣子。
她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該不會, 之前的金魚姬還沒有萌發出想要征服世界的、偉大夢想吧……?
——所以這個可怕的封印, 居然是由她親手揭開的嗎……?
正愣愣地想到這裡, 傅小昨就見金魚姬一抬眼睫,神采飛揚地盯向自己。她還沒來得及為對方的這種神色心下微凜,便聽到了那道元氣滿滿的聲音。
「很好!女人, 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金魚姬一揚手,手中的摺扇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雅流暢的弧度,末端處牢牢指向了她:「——我要聘用你擔任我的御用軍師!跟隨我一同去征服世界!」
——
眾目睽睽中,金魚姬終究沒能把自己相中的軍師綁架走。
尤其是軍師本人(妖)也義正言辭地表示,自己眼下已經同時在天下第一貓跟天下第一狗的麾下從事,分身乏術之下,實在沒有更多心力,再服務於天下第一魚的手下了。
眼見形勢不利於己,金魚姬臭著一張小臉,最後又不甘滿滿地表達了一番決心:「……我還沒有放棄。」
她說著微微一頓,目光深深地盯著賣藥郎懷中的傅小昨,慢條斯理地輕聲細語:「要知道,我看上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得不到手的……呵。」
在最後那冷酷邪魅一笑之後,金魚姬小姐終於在萬眾矚目之下,搖著小扇子大搖大擺地走了。
只剩下傅小昨一行人留在原地,對那道纖細卻存在感十足的背影,表示歎為觀止。
——哇……這個霸總風的金魚姬簡直有毒啊!
傅小昨好不容易從感慨中回過神來,便見那廂的一眾船員們一擁而上給雅一王子松了綁,正手忙腳亂地準備將人扶上船。
一轉眼,卻見眼前的九命貓仍是一副難得呆愣愣的表情,正繼續一瞬不瞬地瞪著自己。
「——小九?」
傅小昨抬起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看她這樣覺得有些好笑:「怎麼了?吵架吵傻啦?」
「……笨蛋傅小昨。」對方被她從發呆中喚醒,一貫俏麗傲然的臉上竟頓時浮起一些糾結猶豫的神色。
罕見地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她才擺出一副豁出去的神情,看似凶巴巴地瞪著她:「……你剛才說了什麼!?給本喵再說一遍!」
傅小昨一時間摸不清她這炸毛的緣由,同樣十分無辜地瞪圓了眼睛:「我說什麼啦?」
少女的氣息有些快,想要催促什麼似的,牢牢盯著她:「你說、你說本喵是天下第一的貓!」
「……」
傅小昨愣了愣,一轉眼看到了她發紅的耳朵尖,頓時噗嗤一聲逗樂了,開口時故意拖長語調,調笑地道:「唉——我家小九難道不是天下第一的貓嗎?誰敢這麼說?我去打死他!」
九命貓小姐的臉上瞬間炸得通紅,腦袋上一個控制不住,噗一聲冒出了兩隻貓耳朵,眼睛水汪汪地瞪著她:「你、你給本喵牢牢記住今天說過的話!」
傅小昨一邊在心裡被逗得2333笑得打滾,一邊努力控制臉上的表情,滿是一本正經地承諾:「好好好!一個字都不會忘的!」
在沒忍住又于身後,冒出一條搖得快抽筋的貓尾巴之後,九命貓小姐終於不堪受辱,惱羞成怒地化為黑貓形態,奔逃回了房間。
越看她這樣表現,傅小昨反倒越是覺得意猶未盡,一轉眼又看向身旁的犬神少年。對上那滿是期待的巴巴目光,她同樣不吝稱讚地笑眯眯道:「嗯……我們犬神當然也是天下第一了。天下第一的小可愛本愛,就是我家犬神哥哥啊!」
「……」
看著自家又一隻萌寵腿軟遁逃的背影,傅小昨終於忍不住了,整個妖哇哢哢哢哢地笑倒在賣藥郎肩膀上。
——這也太好哄了吧!
——其實哪有什麼第一不第一的,畢竟她總共就認識這麼一隻貓、這麼一隻狗,真有所謂第一第二的意義可言嗎?
等好不容易止住這番笑意,她眼角都有了淚花,呼哧呼哧地緩著氣息。
賣藥郎從始至終都沒有發過聲,就一直靜靜等她笑完。這時一轉眼,見她笑得臉頰都紅撲撲的,便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出口沉聲道:「我呢?」
「……嗯?」傅小昨氣都還沒完全緩過來,不得所以地下意識應了一聲。
「我也是,天下第一,嗎。」
「……」她頓時有些無語地瞪著他:「你又不是小動物,難道也需要別人哄嗎?」
面對她的質問,青年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當然需要。」
傅小昨表示並不服氣:「……憑什麼?」
賣藥郎眸光淡淡地看著她,長長的眼睫在細長眼角處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顯得這目光有些別有意味的深沉。
「你之前躲了我一整天,難道現在不應該來哄我嗎。」
「……」傅小昨被堵得一噎,當即感覺到臉上迅速又要浮起一陣燙意,瞪了他一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好的應對方法,乾脆破罐破摔起來:「你都說我是在躲你了,怎麼可能還來哄你?要哄也該是你來哄我吧!」
她話音剛落,便覺得自己好像被繞進了某個陷阱,下一秒果然見對方順勢點了點頭,淡聲道:「你想要我怎麼哄呢?」
「……」
她沒有應聲,對方也不再說話,就這麼靜靜無聲地看著她,直看得她攥著他衣袖的手心裡,都淺淺冒出一層細汗來,心裡也浮起一陣沒來由的緊張感。
就過了良久,她看見那被勾勒有暗紫弧度的嘴角輕啟,似乎終於要說什麼話,下意識地便微微屏住了呼吸,然後聽見那道熟悉的沉涼話音:
「十個犬神,也不及一個你可愛。」
傅小昨乍一聽時還愣了下,「十個犬神」什麼的……這算是哪門子的度量衡制度啊?緊接著,她才突然回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犬神是天下第一小可愛。
十個犬神……
傅小昨有點被這活學活用給囧到了,又微微覺得有些好笑,更多的則是滿心滿眼浮上的手足無措感。
她忍著臉上越發炸裂的燙熱,憋住呼吸看著他,聽他繼續緩聲輕語地道:「這樣哄可以嗎?還要我怎麼做,以後才不會再躲我了?」
「……」
此時此刻,傅小昨非常慶倖一件事情,自己穿越成的是座敷童子,而不是某種小動物化成的妖怪——要不然,她這時候肯定也非得冒出什麼毛茸茸的耳朵或者尾巴之類的東西不可。
她有些有氣無力地抿了抿嘴角,認輸的一扭頭埋臉到他肩上,聲音悶悶地微微發著抖:「天下第一肯定是有你的一份了……你這個天下第一老流氓……」
——
被撩撥得手腳發軟之下,傅小昨聽到二王子佑二清醒過來的消息時,整個妖反應遲鈍地,都生不出多麼高興的情緒。
但在聽到另一個相關消息的時候,她卻微微打起了精神。
佑二王子醒過來後,得知自己的兄長同樣身體無恙,按理來說,一行人稍作休整,即日就可啟程返航。
但在那之前,佑二殿下卻發佈下了一個命令。他聲稱要找到救了自己的那位恩人,好生報答之後才可離去。
本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對方救下的畢竟是一國王子的性命,理當重禮酬謝。但傅小昨很快發現了一點——告知自己這一消息的船員水手,面上神色紛紛有些不對勁的異樣,仿佛有某種難言之隱一般。
不死心地再三追問過後,她終於從那些支支吾吾的隻言片語中,勉強猜到了大致的意思——佑二殿下似乎是看上了救下自己的那位恩人。他所謂的報恩,大概是想要以身相許……
——不過真要說起來,佑二王子此番出行,的確是想找個合心意的新娘來著……
但對方既然是這水澤之境中的居民,如不出意料,很大可能是一隻妖怪。
言則,佑二殿下喜歡上了一隻妖怪。
想到這裡,傅小昨看著面前滿是糾結困擾的水手同志,心中不由浮起一些同情:「嗯……要是讓你們王子娶了個妖怪回家,你們的確是不太好交代哈。」
對方聞言,眉頭卻是頓時皺得更緊,搖了搖頭歎氣道:「如果是普通的妖怪,憑她救下了殿下的性命,就算真的帶回宮去,國主應該也不至於如何強制反對……只是——」
「哦?」意識到自己還有錯漏過的資訊,傅小昨興致勃勃地睜大眼睛:「莫非這個妖怪,身上還有什麼不普通的地方嗎?」
對方仰天長歎,滿身苦悶鬱結:「據殿下所說,那位姑娘乃是……乃是一隻人魚!她根本無法在陸地上生活!殿下若要執意與她廝守,恐怕就要長留此地,不再回去雲蜀了……這才是讓我們無法交待的地方啊!」
「……」
傅小昨一聽到「人魚」兩個字就愣住了,都顧不上去感同身受對方的苦悶之情,腦子裡混亂了老半晌,又突然想起了先前送佑二王子回來的那只……大貝殼。
「……」
——人魚。
——貝殼。
……很好。
她整個妖又陷入了「emmmm……」的狀態。
第69章 第69隻妖•人魚
兩位王子殿下雖然都被水流沖散, 但所幸各自俱得了貴妖相助,身上並沒有受什麼傷,休整了一夜之後, 便也恢復了身體狀況。
順帶一提, 自從出了薔薇島之後,一眾妖怪裡——雨女是夫唱婦隨, 跟同青蛙瓷器一併回了水澤之境, 準備安家落戶;傅小昨的小隊伍成員, 則還是同以往沒什麼變化;黑羽「兄妹」由於皆不太擅長水性, 雙雙暫時留了下來, 決定隨船返陸後再另行打算,在這期間,黑羽秀樹繼續練習其分花拂柳的箭法,黑羽昭戶則是無所事事之下,只能成日抱著番茄在外遊手好閒;對了,還有百香子小姐,她先前被誤會謀害兩位王子殿下,因而不得脫身, 如今雖然誤會解除, 她心中卻仍懷有餘憤, 於是便留在船上吃香喝辣, 好好敲了一頓竹竿。
幾日下來,傅小昨已經從青蛙瓷器那兒理解了,這一帶中的人魚其實並不在少數, 不過它們大多性好僻靜,長年累月都喜歡深潛在水底的珊瑚從,或者呆在一些幽暗的淺灘洞穴中,鮮少有外出見人者。
也就是說,救了佑二王子的那條人魚可能的確心地善良,但若要想找到她,卻並不容易。
如此幾日過後,一眾船員都已紛紛生出了想要勸二王子殿下放棄的想法。
但就在這時,事態卻突然有了新的進展。
事實上,是黑羽昭戶同志,在慣常的遊手好閒歸來之際,告訴他們說,自己在這日的飯後出行散步途中,無意間在一方小池塘邊,碰見了一隻人魚。
對於這個消息,首先表示懷疑的便是青蛙妖怪:「小池塘邊?不應該的……依照人魚的習性,勢必會避於人前才是……你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嗎?」
書生青年輕輕眯了眯眼,一派假正經地搖著手中的摺扇,無奈難掩滿身輕佻風流之氣:「上半身為人身,下半身為魚尾……對於美麗的少女,小生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不會錯的。」
說著他一攤手,微微笑道:「諸位若是不信,自己親眼看看便是。」
……納尼?
傅小昨聽他語氣似是若有所指,心中剛剛浮起一絲不對勁,便見他嘴角勾著抹壞笑,抱著懷中那只灰狗微微一側身——
就此露出了身後的另一道身影。
——真是一隻人魚!
與身旁聞風而來的一大堆人類船員一樣,傅小昨自己也是首次親眼得見,這種向來存在於傳說中的生物。
這只人魚看起來年紀便不是很大,頂著張尚帶有幾分稚氣的少女面容,神色也是一般的天真無邪,水靈靈的目光依次打量著面前的陌生面孔,竟絲毫沒有怕生懼外的意思。
傅小昨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牢牢盯著那條擺來晃去的魚尾,閃閃發亮,眼看就快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想撲上前去摸一把——那條魚尾堪稱非常之漂亮,金燦燦的色澤靈動得純粹,擺動間波光粼粼質感極優。
傅小昨覺得,自己現在的眼睛簡直就跟某種掃描雷達一樣,一絲不漏地將眼前的人魚少女從頭到尾掃了好幾遍,才堪堪過足了眼癮,終於回歸了理智。
不過直到此刻,她也才突然意識到了眼前這名人魚的異樣之處——她居然是淩空懸浮著的。
看上去就跟「飄」在黑羽昭戶身後一樣。
下一秒再仔細一看,她便突然發現,對方身周似是圍著一圈頗眼熟的半透明光膜,不仔細瞧,也許都不太容易發現。
思索著自己在哪裡看到過這種類似的東西,傅小昨很快回想起來,當初在雨女結界中,為了保護兩位王子避開毒雨侵襲,九命貓給他們設置的妖氣屏障就是這個樣子的。
唯一的不同之處只在於,彼時九命貓設置的屏障,只是兩道薄薄的氣傘,剛好能擋住兩位殿下的頭頂而已;而眼前的人魚少女,其身周卻是密密麻麻全被那層光膜給徹底圍繞了。
傅小昨看著對方在氣膜中天真無邪地搖著尾巴的樣子,再看看身周面上滿是驚歎意味的船員水手們,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不太好的想法。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向了那邊依然一派笑眯眯的書生青年,忍不住不太客氣地伸手直直指著他,出口間控訴滿滿:「你把她強抓過來的!?」
「啊咧~」狐妖青年似是受到驚嚇一般,拿手中的摺扇微微掩住了口,「小生只是看到這麼美麗的少女,一時沒忍住便將她帶了回來,其實根本沒有惡意的喲!」
「……你就繼續作死吧!以後也是這樣,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去勾搭,跳跳妹妹一定可以理解你的!」
傅小昨看到他這樣子就窩火,話裡帶刺地道:「畢竟人家都保證過了,這世上第二喜歡的就是你,現在把最寶貝的番茄也給了你,你只不過瞞著她在外面騙幾個小女生,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對不對?」
「……」
一貫話語術甚是高超的狐妖書生,當下卻微微傻了眼,似乎被嘲諷得目瞪口呆一般,連面具上方都偷偷冒出了兩隻尖尖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張口結舌:
「……可是小生、小生真的沒想對她做什麼呢……」
傅小昨微微冷笑地點點頭:「是呀。因為你什麼也不會做,所以當然就可以隨心所欲把人家小姑娘從家裡偷出來了,她家人會不會擔心,她自己願不願意,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以後也要繼續保持哦,你家跳跳妹妹可喜歡看到你這樣了呢!」
「……」
黑羽昭戶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來,反倒身後又無聲無息地多冒出一條大尾巴來。
半晌,他才輕輕哼了一聲:「不管你們信不信,小生只是聽說,那些人類在找人魚,卻找了幾天也沒找到,而小生只不過出門散個步就看到了,這才一時興起把她帶回來,權當嘲諷一下他們的工作效率罷了……現在嘛,你們把她送回去就是了……」
言畢,書生青年便一轉步子,渾身帶著一種莫名氣鼓鼓又蔫噠噠的氣勢,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大尾巴,走了。
「……」
傅小昨無語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居然還委屈上了?真以為自己占理嗎?那說的是什麼瞎jb理由啊?
——看來她之前一直看錯了黑羽昭戶這個人(妖),他根本就是又一個幼稚鬼嘛!
糟心地收回目光,再轉眼一看,那廂兩位元王子殿下聽到消息,也匆匆從船艙裡趕了出來。
但很可惜,經過親眼確認之後,佑二殿下表示,眼前的人魚少女,並不是自己的那位救命恩人。
「她的魚尾是有些暗的墨綠色,跟那頭長髮、以及那雙眼眸一樣……她的頭髮就像海底的水藻,目光仿若最幽深的水波……」
佑二殿下的神情中混雜著遺憾與嚮往,大庭廣眾之下,就這麼發起了花癡。
傅小昨不再去看那邊顯然已在一見鍾情後墮入情網的悲催少年,上前兩步,走近面前的人魚少女:「你沒事吧?」
對方清澈的眸光好奇滿滿地看著她,半晌想起什麼,卻沒有回答她,而是一彎眼眸脆聲叫她:「妹妹。」
「……」
這一開口,滿滿的傻白甜氣息就撲面而來是怎樣啊?
傅小昨低頭看看自己,認命地點了點頭——行吧,妹妹就妹妹吧:「姐姐。」
見對方笑容頓時變得更燦爛了一些,她便繼續耐下心問她:「你家在哪兒啊?需要我們送你回去嗎?」
……
初步交流過後,他們大致知道了,眼前這名被黑羽昭戶誤搶回來的人魚少女,其實是一隻鯉魚精。
……被妖狐搶來的鯉魚精。
想到這裡,傅小昨頓時有些說不出的感慨。
——該說,這裡不愧是遊戲世界嗎?
有些劇情,看起來明明似乎根本毫不相干,卻還是命中註定一般、不可避免地、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
拋開這些乍起的感慨之後,傅小昨便與身邊的一夥妖怪一起出門,準備將這位鯉魚精少女,重新送回她所居住的那方小池塘裡去——由於怕不認路,便請青蛙瓷器在前頭領路。
不過,在路上的時間裡,傅小昨卻得知了,自己先前倒是的確錯怪了黑羽昭戶。
原來,他為鯉魚精設下的那層妖氣,不是用以囚困她,而是為了幫其身體保持濕潤,在陸地上也暫時能夠自由行動。
由於看著人魚少女在前方搖著尾巴,一扭一扭地前進,覺得十分有趣,傅小昨還饒有興致地從賣藥郎懷中下了地,跟在她身後,專心致志地瞧了一路。
「這麼說來,你家裡就你一個?」聽完對方毫不作保留的自我介紹,她應了一聲,又覺得有些不對,下意識地問:
「咦?河童呢,他沒和你一起嗎?」
——等等。
一出口,她突然覺出不對。
自己身邊的這些傢伙,可不知道她「認識」河童跟鯉魚精啊……這一時嘴快該怎麼解釋呢?
她心裡有些沒底地微微梗著脖子抬起眼,果然正正對上了犬神與九命貓雙雙滿是疑惑好奇的神色,以及邊上賣藥郎那意味不明的沉沉目光。
……該怎麼編啊?
傅小昨糾結了一秒鐘,很快下定了決心——編個屁!
反正再怎麼編,就算騙得過犬神跟九命貓,也肯定騙不過賣藥郎,與其白費力氣,不如強行當做無事發生過!
河童什麼的……
——她剛剛好像沒有說過這個詞吧?嗯,一定是他們全都聽錯了!
第70章 第70隻妖•河童
——這個操作可以的!
想到這裡, 傅小昨繼續轉回頭,強自盯著前方,果然當做無事發生過了。
然而, 身前的人魚少女卻不疑有他, 一邊繼續一派天真爛漫地往前扭,一邊坦誠回答道:
「哦, 你說河童先生啊!他之前來跟我說, 他有事要出去一趟, 需要好多天才能回來呢!」
emmmm……
傅小昨又再微微糾結了一瞬:
現在自己應該繼續尬演——「咦?什麼河童?為什麼突然說起河童了?」
還是應該順其自然——「呀!原來你真認識河童啊!其實我只是隨口一說你敢信嗎?」
在腦內分別演練了一遍, 不得不承認, 貌似兩種模式的尬度不相上下。
於是,最後她只能呵呵乾笑地應道:「……這樣啊。」同時眼神猶疑地打著哈哈,想要轉移話題,「那、平常就你自己一個妖住在池塘裡……不會害怕嗎?」
「一點也不會怕!」人魚少女毫不猶豫地用力搖頭,發梢的一縷小辮子隨著這動作蕩得十分活潑,「而且,河童先生離開之前,拜託了他的一位朋友, 隔幾天就會來看看我。河童先生說, 希望我乖乖在這裡等他回來, 有什麼事情, 都可以找他的朋友商量。」
——河童的朋友?
傅小昨忍不住有些好奇:「是誰啊?」會不會也是遊戲設定裡的妖怪式神?
人魚少女聞言,天真無辜地歪了歪腦袋,扭頭朝她眨眨眼:「妹妹真笨啊, 河童先生的朋友,當然也是河童先生啊!」
「……」
——我竟無法反駁。
——說白了就是另一隻河童唄?
傅小昨囧囧地正想繼續嘗試揭開這個話題,身前帶路的青蛙妖怪卻微微轉過頭來,話間有些驚奇的語氣:
「這麼說來……你跟那位河童先生,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人魚少女似是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瞪著水靈靈的眼睛,愣愣地重複:「什麼什麼關係啊?」
「……」傅小昨不由抽了抽嘴角。
在遊戲劇情的設定中,河童喜歡鯉魚精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只有鯉魚精自己偏偏就是看不出來——沒有辦法,人家就是這麼個在感情上缺根弦的天然呆。跟她談這種話題,不是活生生要把天聊死嗎?
更何況,看青蛙瓷器自己跟雨女撒狗糧時,那說起各種情話不帶重複的派頭,也不像會做出這麼不識趣的事情啊?
傅小昨琢磨著對方的神色,似乎有些異樣之處,不由出口問他:「難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青年話語間似是有些沉吟,微微斟酌地道:「從她話裡聽來,那只河童好像是對她懷有愛慕之情……可據我所知,河童一族,應該還從未與妖怪結合過吧。」
「……啊?什麼意思?」
傅小昨聽得十分茫然:「不跟妖怪結合……他們自己不也是妖怪嗎?」
——而且,與雨女、鯉魚精之類在後天形成的妖怪不同,河童自生來便是天然的精怪。
青年點了點頭,沉聲道:「與他們自己的身份無關,只是,一直以來,河童一族都是慣於搶奪人類女子,與自己結親的。」
「這……」
——還有這種說法?
——所以,看上鯉魚精的那只河童,其實是種族裡的異類嗎……?
青年繼續往前走著:「而且,這一族多天性霸道,對於自己看中的配偶,也向來十分執著,相比于正常的追求交往,他們反而更喜歡強取豪奪,不講常理。」
「……」
——不對!這根本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R卡!
傅小昨正覺得自己的三觀有些受到衝擊,便聽到一邊人魚少女天真浪漫的話音:「到啦!前面就是我家了!」
抬眼看去,果然見前方幾步遠外,有一方小小的池塘,面積雖不大,但勝於池水清澈乾淨,池邊水草悠悠,環境也十分清靜。
但這麼環視一圈後,傅小昨卻發現了,在池岸邊還靜靜坐著另一道身影,雙腿悠閒地垂落在池水中,背對著他們看不見樣貌。此時對方正低著頭,似乎在看著手中的什麼東西。
「這是——」
「嗯啊!」人魚少女笑眯眯地向他們點點頭,「這位就是我說的,那位河童先生的朋友啦!」
——河童?
傅小昨有些好奇地看著那道背影。
對方似是聽到身後的聲音,也轉頭看了過來,面容白白淨淨,竟只是名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
傅小昨這時看清了他之前低頭看著的東西——他指間正把玩著兩片金燦燦的魚鱗,不出所料,應該就是從身邊的鯉魚精身上留下的。
鯉魚精小姐搖著尾巴扭上前去,十足開朗地朝對方打了招呼。
少年自下而上瞥她一眼,隨手將指間的鱗片扔了開,開口時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
「小鯉魚,你這是偷跑去哪兒玩了呐?再不回來,我就要傳信給你的河童先生了哦,非把他急瘋不可。」
人魚少女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啊,之前有個叔叔告訴我,那邊有艘很漂亮的大船……我實在太想去看啦,生怕等一會兒大船就開走了,只來得及在這裡留下幾片鱗片當做信號……沒有親口跟您說一聲,真是抱歉!」
「船啊……」
見他們兩個旁若無人(妖)地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傅小昨跟邊上的小夥伴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猶豫著是不是該開口打聲招呼以後就回去了。
但下一秒,她卻聽見那邊的人魚少女突然問了一句:「對了河童先生,您知不知道'愛慕之情'是什麼東西?我聽說,河童先生對我懷有'愛慕之情',這是什麼意思呀?」
「咳……」傅小昨瞬間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
少年似乎有意無意地輕輕哼了一聲,隨即有些懶洋洋地笑了笑:「愛慕之情嘛……我也不懂哦。真的這麼想知道的話,等他回來,你自己去問他吧。」
「嗯——」
見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答應了,少年便不再跟她瞎扯,隨手朝這邊方向一指,正眼都沒瞧過來,「那邊那幾個,都是什麼玩意兒啊?」
「……」
——這是什麼鬼態度!?
「啊,是我在那艘船上碰到的朋友,他們都很善良呢,還專門送我回家來。」人魚少女說著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低頭看了看自己,又朝他們這邊望望,「河童先生,他們就是傳說中的人類嗎?」
「咳……」傅小昨再一次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
——雖然不知道之前黑羽昭戶還跟她說了些什麼,以至於讓她產生了這樣的誤解;雖然之前圍著她看的那一大堆船員水手,的確也都是人類;雖然……沒有那麼多雖然了,總之!陪她一路回來的他們幾個,絕對都是貨真價實的妖怪好嗎!?
——還有「傳說中」的人類什麼的……她身為一隻人魚,給人類加這麼魔幻的形容首碼是怎麼回事啊!?
傅小昨顧自風中淩亂著,身邊幾隻對於鯉魚精這清奇的腦回路似乎也是反應無能。但那廂的河童少年,就像是被她話中的某個字眼引起了興趣,微微彎著的背脊瞬間直了起來。
「哦?」
只見他手掌在岸邊一撐,身體就跳進了池水中,但由於所處的水位較淺,站在那裡還得以露出整個上半身來。
他站在水裡,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終於朝他們正眼看了過來。
不知怎麼的,傅小昨愣是從對方打量他們的那兩道目光中,感覺出了一種怪異的、不含情緒的、冷冰冰的、幾乎類似于「排查物品」的無機質意味。
他先是看向青蛙瓷器,但目光只停了一秒鐘,便快速掠了過去;接著是賣藥郎、犬神;然後目光倏地下落,看住了明顯比其他幾人矮上許多的傅小昨;他的視線稍稍頓了一會兒,再從她臉上往下移,在她懷中抱著的黑貓身上停了一瞬——最後重新看向了她。
「……」
——喵喵喵?
傅小昨滿臉問號地跟他對視著,忍不住詢問地眨了眨眼睛。對方卻仿佛愣了一下,良久才有些遲疑地、也朝她眨了一下眼。
「……」
——什麼鬼?
傅小昨不明所以之下又眨了一下。河童少年歪了歪頭,有些斟酌似的,也再跟著眨一下眼。
「……」
——怕不是石樂志?互眨眼睛以示友好嗎?
傅小昨實在受不了這智障的交流方式,下意識不耐煩地小小翻個白眼。
少年卻是瞬間被逗笑一般,噗嗤一聲樂了出來。他微微伏低了上身,擺出一種類似於獸類捕獵的姿勢,但同時手肘卻撐在岸邊,一手托著腮,又顯得一派頗為悠閒的矛盾意味。
眾目睽睽之中,他就這麼笑眯眯地問道:「請問——這位人類小姐,你有興趣跟我回家,當我的新娘嗎?」
「……」
——exm???
傅小昨還沒來得及去顧及身邊驟降的氣壓,便突然想到了之前,青蛙瓷器對於河童一族之婚姻觀的介紹……她就頂著滿頭黑線,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沒興趣。你恐怕是找錯人了。」
「是嗎?」
少年懶聲應著,嘴角一咧,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口:「……那可真是太好了。」
「……?」
緊接著,傅小昨最後看到的畫面,便是對方托著腮的手指在頰邊敲了敲,另一隻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了個水球,然後招呼也不打地、毫不客氣地、朝他們狠狠砸了過來。
「……」
……有毒啊!搞事情!簡直無理取鬧!
悠于 2018-7-14 07:28
第71章 第71隻妖•鍾情
青蛙妖怪化身的青年, 有些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發梢的水珠落進眼裡,讓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才堪堪從眼前的狀況裡回過神來。
——剛剛發生了什麼?
他有些遲緩地微微側過頭, 垂下眼睛看過去。
原先站在那兒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就跟消失在池岸邊的那只河童一樣,仿佛從始至終, 都不曾存在過一般。
這時他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響, 是從身旁犬妖少年處傳來的, 咯吱咯吱的、有些滲人的, 咬牙切齒的聲音。他非常清楚地看見對方正發著抖的身軀, 以及那雙狂亂發紅的眼睛。
另一邊是那只黑貓,由於受到衝擊力的震盪,被狠狠摔落在了地上,一慣被梳理得油亮柔滑的皮毛濕亂成一捋一捋,不復高傲優雅,而只顯狼狽十足。它摔在地上,直愣愣地原地繞了幾圈,沒找著要找的人, 出口喵的一聲尖得刺耳, 這才整個身子跳起來化出了人形。
除此以外——還有站在前方的那道身影。青年滿身的衣袍被浸得透濕, 原本冰藍的淺底此時也呈著稍深的墨色, 服帖地勾勒在瘦削骨立的身上,無端透出一種無聲危險的冷銳之息。
賣藥郎腳下零星散落著幾張符紙,此外別無一物——他今天也沒有背藥箱。
青蛙妖怪想起了, 自己前幾日裡曾無意間聽到,那個女孩子朝對方小聲嘟囔的細碎話語,大意是說那藥箱的肩帶有些彆扭,她趴在他肩上的時候剛好硌著臉。
「……」
默然站在眼前這麼三個傢伙中間,青蛙瓷器明智地選擇,悄悄朝後退了一步。
同時,眼角餘光瞄到那邊正偷偷從水裡探出頭來的人魚少女,他不動聲色地甩過去一個眼神,示意她繼續暫避鋒芒。
一邊嘗試明哲保身,他也突然想到,自己先前還忘了跟他們說一點:
河童對於水的運用,其天賦簡直堪稱登峰造極,只要身在水邊,幾乎很難碰到數合之敵;而且,河童一族對於戰鬥的適應能力與耐力,更是出了名的超常絕佳,往往時間拖得越久,其戰力更會倍加強悍。
……就像現在這個樣子。
——
此時此刻,傅小昨要是知道青蛙瓷器的內心所想,必定會忍不住破口大駡——去你喵的戰鬥適應力強悍!明明是普攻一次就疊一層攻擊buff!說不定開打之前頭上已經頂了一堆大寶劍!一點都不講究公平競技!明顯是開了腳本!簡直臭不要臉!
——但是,不要說是他心裡在想什麼,事實上,她連自己目前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先前那個水球朝著面門直直砸來的畫面,已經是她最後清楚的印象。原本抱在懷中的黑貓頃刻間脫手而去,眼前身周全都在瞬間內被激蕩的層層水流包繞住,然後——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
好像只是過去幾秒鐘,又似乎過了很久,她整個妖都失去了方位感。直到腦袋裡隱隱生出幾分暈眩的感覺,她才恍惚意識到,包圍著自己的這個水球,貌似是在顛簸地移動著的。
直到那些層層疊疊、幾乎完全限制住她視野的水流,從眼前稍稍消退去一些,她才終於得見了幾分面前的狀貌,卻也只能看到一片昏暗的情景——顯然已不再是原本的那方小池塘邊上了。
光線很暗,只能看到大約五米以內的東西:淺色的細沙土壤,零星的幾株植被,此外便別無他物。
——不對。
——好像……還有別的東西。
傅小昨模糊之中突然看見了什麼,一時間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眯起眼睛朝那個方向盯了半天——一直盯到那個小黑點緩緩靠近,稍稍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後便從眼前悠閒地遊了過去。
——游、遊了過去?
那是一隻魚。
……這特麼是在水裡!
腦子裡冒出這麼個念頭,聯繫先前的情況,傅小昨突然想到了青蛙瓷器的那番話語。
——這……難道她真被綁回河童老家了嗎!?
可是既然在水裡,她怎麼還能如常呼吸呢?之前被那個水球包了半天,身上居然也一點都沒濕——要不是之前看到那條魚在眼前遊過,她還以為自己是身處某個不知名的洞穴裡……
思維混亂中,傅小昨只能伸手出去瞎摸了一通,卻沒有摸到包括水在內的任何東西,手指也依舊一片乾爽。直到她試探著朝前走了一步後,指尖終於觸到了某樣滑膩的存在。
那似乎是一層透明的膈膜,肉眼看不見其實質,只偶爾可以看出,其中泛起的水流波紋——所以這是一層水膜嗎?但不知是被賦予了什麼力量,才立體地呈現著一種柔韌的觸覺。
傅小昨抬頭望瞭望,自己身周這塊空間,應該都是被這層東西給圈住了。
這樣想著,她便伸手出去,小心翼翼地在那層水膜上戳了一下。
下一秒,「砰」的一聲響起——她差點以為是自己這一指頭將它戳爆了!
再抬眼一看,卻是另一隻蒼白的手掌,毫無預兆地拍在了水膜外面——也恰好覆蓋在裡面她手指的位置。
傅小昨嚇得渾身一抖,腿都軟了,啪的就坐倒在了地上。
——
河童少年看著她這表現,饒有興致地歪了歪頭,隨即朝她一咧嘴,另一隻手也搭了上來,作勢就要將這層阻隔一把撕裂!
傅小昨頓時瞪大眼睛,下意識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被水淹沒……不知所措……
腦子裡飛快刷了滿屏彈幕,然而,想像中的畫面卻沒有發生。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仰著頭,呆呆看著水膜外的少年。他在最後時刻停住了動作,然後莫名其妙地開始笑個不停,一直笑得肩膀都微微發著抖。
——有病啊?
正覺得槽多無口,下一秒,她卻見對方突然隨手一揚。傅小昨都沒看清楚他是怎麼動作,那層水膜就將他也整個包了進來。
「……」
她坐在地上,下意識地往後又縮了縮身子。
「嗯?」
對方看見她的動作,意味不明地低低發了一聲,隨即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朝她眨眨眼睛,一臉無辜純良地道:
「你這是開心得都說不出話了嗎?」
「……」
——誰給你的勇氣讓你產生了這樣的錯覺?梁靜茹嗎?
傅小昨心裡默默吐槽,面上安靜如雞。
「嘛,倒也可以理解,」少年一手撐著下頜,善解人意狀地點點頭,「畢竟你都這麼喜歡我了,現在能跟我回家來,想不高興也難啊!」
「……」
傅小昨晃了晃腦袋,確認自己剛剛沒有聽錯話,努力忍住面色扭曲的衝動:「……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喜歡你?」
「你們人類不是有個說法,叫'暗送秋波'麼。」少年笑眯眯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剛一見面,就朝我送了三道秋波,你一定是對我情根深種了吧!」
說到這裡,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微微歎息著搖了搖頭,「你也是運氣好——我前幾日才恰好學了這個詞的意思,不然你這一腔芳心,就都得打水漂了哦。」
傅小昨聽著他的話,反應遲鈍地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暫態間便只覺得腦袋裡翁的一聲。
——天呐……
——她打心底裡發誓,從今以後,除非生理需要,她再也不隨便眨眼睛了!
她有些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努力尋找理由:「可是、我這個樣子的,在人類世界裡還沒成年呢……」
河童少年聞言,若有所思地輕輕唔了一聲:「嗯……你這是在暗示,邀請我守著你長大嗎?」
「……」
——腦補是病!得治啊!少年!
「可我不是人——」
腦電波不在一個頻道上,傅小昨氣急敗壞之下就這麼說了一句,但又突然反應過來——哪有這麼自己罵自己的?於是連忙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妖怪!」
「哦?」少年驚奇地上下看了看她:「……也行,妖怪就妖怪吧。」
「……不是說河童一族的慣例都是不跟妖怪結親的嗎?」
「慣例也有被打破的時候嘛。」河童少年不甚在意地聳聳肩:「就像你之前看到的那只鯉魚精,她可是我兄弟打小就認定的媳婦兒呢。」
傅小昨是真的覺得跟他沒法溝通,頭都大了:「……人家是真心喜歡鯉魚精,跟你能一樣嗎?」
「怎麼不一樣?我也喜歡你啊。」
——開什麼玩笑?他們之前才第一次見面吧!
——就算他誤會自己「暗送秋波」,也不至於被這麼幾道虛無的「秋波」「勾引」住啊!
傅小昨一邊覺得匪夷所思,同時又打心底裡感到好奇,吭哧吭哧地憋話道:「……你、你到底、看上我哪裡了啊?」
——她怎麼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居然還有能讓人(妖)一見鍾情的優點?
——如果真的有的話,她改還不行嗎!?
少年挑了挑眉,突然朝她伸手過來。見她第一時間繃著臉躲開後退,他面上也仍是一派不介意的笑眯眯模樣,反而柔聲細語地道:
「我說的是真的,我很喜歡你——」
「只有這麼一丁點兒大,好像一根指頭就可以戳死的樣子……」
「如此罕見的弱小,令我十分的心動。」
「……」
——瞬間,傅小昨覺得,上一秒鐘裡,居然還暗暗抱有著某種詭異期待的自己,真的傻透了。
她抱了抱雞皮疙瘩直冒的手臂,整個妖欲哭無淚:「……恕我直言,你是真的病得不輕。」
第72章 第72隻妖•窒息
這麼十幾個回合過後, 傅小昨就已經徹底放棄跟這位河童少年之間的交流了。思維完全處於不同的次元,嘗試交流不僅落得無用功,更給自己徒添火氣。
——畢竟是能把翻白眼都可以理解為拋媚眼的思維境界, 她還能為之奈何呢?
於是, 傅小昨同志就這麼繃著一張臉,憋著一肚子的火氣, 任由對方把自己帶到了個據說是暫時安置的住所。
說是住所, 其實只是一堆珊瑚礁包繞著的空間, 外層像模像樣地嵌搭著一塊木板, 似乎是擔任著「門」的作用。
少年笑眯眯地伸手去開了門, 一邊柔聲道:「乖乖等我來娶你哦,可愛的小新娘。」說著他似乎是想到什麼,又轉回身,興致勃勃地湊上前來,「這時候來個離別之吻,會不會顯得很應景啊?」
……嘖。
怒從心起的傅小昨,看著他還鍥而不捨湊上來的臉,頓時覺得一股煩躁之意從胸口蹭蹭蹭沖到了腦門, 一張嘴就是怒駡:「滾啊——」
說著也不等他從門前讓開, 她自己就率先跺著腳步沖了進去, 然後砰的甩上門, 一副恨不得把門甩到對方臉上去的駕勢。
但這股氣勢,只來得及維持了這麼短短幾秒鐘。
倒不是門外的河童少年被罵得惱羞成怒,從而沖進來收拾她了, 而是因為,一進門之後——
傅小昨怒氣衝衝地轉過身,然後,瞬間直直對上了十幾道炯炯有神的視線注目。
「……」
門內還有著另外的七、八名年輕女子,此時都正三三兩兩地靠縮在角落,神情各異地,瞅著剛剛風風火火闖進來的她。
幽幽驚惶有之,冷冷提防有之,盈盈淚目有之……
在心下驚悚了一瞬之後,傅小昨大致猜想到,這些人應該也是被河童搶回來的人類女子。
再看看自身的情況,傅小昨忍不住開始感到有些尷尬,怒氣值隨之瞬間清零,話音軟乎乎奶聲奶氣地打破了沉默:
「……大家好。」
——
在得知傅小昨也是「受害者」之後,這些姑娘們的態度便好轉了許多,原本的謹慎提防也減輕不少,更有甚者,幾名性格直爽的大姐一瞧她這小身板,相比起擔憂自身的狀況,反而更替她義憤填膺起來。
「居然連這麼小的孩子也不放過,這些妖怪簡直、簡直是——」
「喪心病狂!」
「野蠻無度!」
「世間敗類!」
傅小昨見她們罵得起勁,絞盡腦汁地也在間隙中插了一句:「臭不要臉!」
「……」
等到一夥人(加一隻妖)罵到究極詞窮,整方空間裡也終於不可避免地、重新恢復成了一派喪裡喪氣的氛圍。
這些人都是平凡人家的女子,倒楣落入妖怪手中,大多已做好了絕望等死的心理準備。有新的倒楣蛋加入後,彼此也只能多一番顧影互憐罷了。
其中只有一兩名姑娘,尚且仍抱著希望。在不著痕跡地仔細打量了傅小昨之後,有人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小妹妹,瞧你這被養得水靈靈跟個玉娃子似的,身上穿用也不是粗糙的做工……應當不是小戶人家出身吧?」
「唉?」傅小昨不太明白這話題走向,只能愣愣應了一聲。
「哎呀!」對方見她理解不了意思,有些著急地一捏衣角,「姐姐是想問,你家裡人有沒有什麼本事,來救救你呀?」
……家裡人?
對這個字眼稍稍晃了晃神,傅小昨看著對方隱含希冀的目光,總算理解了對方的意圖,重重點了點頭:「嗯。你們不要怕,我家裡人很厲害,肯定可以救我們出去!」
心裡明知這麼個孩子的話並不過於可信,幾個姑娘還是瞬間得到心理保障一般倏地松了一口氣,念念有詞著自我安慰半晌,而後目光如炬地看向她:「小妹妹,能否告知一二,你家裡究竟是如何來頭,竟能鬥得過妖魔鬼怪啊?」
——什麼來頭麼……同樣身為妖魔鬼怪,這一點算不算?
見她沒回答,已有人神情發光做起了猜測:「莫非是傳說的陰陽.師大人!我聽說,陰.陽師可以畫符立界,驅魔斬妖不過彈指之間,甚至還能驅遣妖怪為己所用!」
傅小昨默默望天:「咳……嗯、倒不是陰陽師啦。」
被否定了的姑娘們興致不減,換個方向繼續腦洞大開:「難道是英勇神武的武士大人!傳說中頂尖的人族武士,持刀證道,無論面對何種魑魅魍魎,一概所向披靡毫無所懼!」
傅小昨默默遠目:「呃……嘛、也不是武士的說。」
「那你家裡人到底是做什麼的呢?」
emmmm……
——她要是說,自己家裡人分別是天下第一貓跟天下第一狗,這些小姐姐會不會當場哭出來?
這麼想著,傅小昨微微晃了晃腦袋,驅散這個想法,轉而滿目真誠地回答道:
「實不相瞞,他是個賣藥的郎中。」
——
傅小昨從這些姑娘處得知,河童一族中,找到了心儀新娘的族員,都會在每月中旬的滿月之夜舉辦迎娶儀式——似乎是由於當夜月光最盛,包括這片水底都能被照得通透明亮。
而被搶來的新娘,在等待「出嫁」期間,除了被定時供給三餐以外,並沒有自由活動的權利——這一措施,自然是用以防止她們逃跑。
而在得知了傅小昨「家人」的本質職業之後,這些姑娘們幾乎已經放棄掙扎,就差沒心如死灰撞牆明志去了。
傅小昨看著她們灰暗的臉色神情,心裡有些抱歉,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乖乖窩在牆角等著。
事實上,她並沒有等多長時間。
雖然呆在這裡不見天日,沒有什麼時間概念,但她仍然可以確定一點,最多不會超過半天——因為,她還沒有來得及見識一下,河童一族能提供出什麼樣的飲食呢。
首先將她從發呆狀態中驚醒的,是一陣細碎的、有些模糊的、似曾相識的、叮叮鈴鈴的聲響。
傅小昨有些猶疑地抬起腦袋,朝四周看了一圈。光線仍是很暗,幾乎看不清別的什麼。直到某從珊瑚礁的縫隙中,隱隱透出一道金光,她才得以勉強固定住視線。
她努力眯著眼睛,瞧著那團閃亮金燦燦的東西,在珊瑚礁的縫隙中鑽來鑽去,行動間不斷發出清脆的鈴響,好不容易終於鑽了進來,總算讓她看清了全貌。
一眼看清那小東西的長相,傅小昨眼前一亮,驚喜交加地瞬間在角落裡跳了起來,深情呼喚道:
「……小天平!」
「……叮!」
——確認過眼神,我遇上對……(劃掉)
事後回想起來,傅小昨覺得,自己當時跟小天平彼此飛奔向對方的架勢,頗有些類似於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亦或是許仙白娘子斷橋重逢的意味。
然而,在一屋子的姑娘頗覺驚悚的注目之中,這感人至深的一幕,並沒能以一妖一物深情相擁為畫面終止。
小天平同志被擋在了水膜之外,衝擊之下,反倒被彈開不少距離。
傅小昨見它不得而入,先前那股子激動之情,此時也稍稍冷卻下來:「啊——」
但她話音剛起,對方卻仿佛是覺得她被困在了某個難纏的無形囚籠之中,苦惱地圍著她身周飛繞了幾圈,隨即找到一個角度滿意的位置,拿自己那針尖般細小的尖端頂在水膜外,鍥而不捨地開始用力往裡戳、戳、戳。
「……」
傅小昨都顧不上去跟一旁紛紛傻眼中的姑娘們解釋,只朝著它哭笑不得:「喂,其實這個不是——」
這句話依舊沒能說完。
因為她突然聽到,那邊門外好像傳來了一些響動。
就是這麼一愣神的工夫,她都還沒有來得及多加思考,然後便聽到自己頭頂響起了「噗」的一聲——
下一秒鐘,冰涼的水流瞬間澆頭而下!
……什麼鬼?
在身邊的空氣被迅速擠壓殆盡之前,傅小昨只來得及小小地吸了一口氣,差點就被撲湧而至的水壓嗆了滿鼻。
……居然真的被它戳爆了???
傅小昨愣愣看著貼到自己面前,正一派邀功狀撒嬌亂扭的小天平,整個妖難以置信地僵了一瞬,然後便開始拼命撲騰起四肢。
——救、救命啊!
門外再次隱約傳來了什麼聲響,滿心驚恐之中,傅小昨的思維都已經快停滯了,只能在邊上姑娘們一眾反應無能的矚目裡,拼命狗刨式掙扎著往外刨。
但她只遊到一半,那扇木門便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了。
緊接著,她拼命往前劃拉的手臂也突然被另一道力道猛地拉了過去,整個身子順著水流,軟綿綿地撞進了一個胸膛中。
那一瞬間裡,傅小昨非常清楚地聽到了身後一眾齊齊響起的抽氣聲。
再艱難地揚起頭看去,借著四周昏暗的光線,她瞧見了賣藥郎那張冷若冰霜的熟悉面孔。
看到熟人的一刹那,傅小昨昏沉腦袋裡頓時一激靈,仿佛瞬間找到了救星,連忙挨上去,死命拉住他的手臂晃啊晃——快走!快走!
賣藥郎卻並沒有動作。
他靜靜站在那兒,寬大的衣袖在水中悠悠地蕩著,鬢間垂下的幾縷淡茶色的長髮亦然,使得他整個人乍看之下,幾乎透著股悠閒的氣息——
若非那雙淡涼的眼眸,較之往常,似乎更為冰冷得多,襯著昏暗之下,隱隱可見的緋紅眼角,憑空顯出了幾分異常詭譎的肅殺之意。
事實上,閒情雅致也好,危險殺氣也罷,此時此刻的傅小昨,一概體會不到。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先前那一小口空氣消耗至今,幾乎已然殆盡——她快憋不住了……
可是面前的賣藥郎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隻手死死拉著她的手臂不說,另一隻手還按在她背上,讓她想拉他往上游都遊不走!
氣急之下,她膽子都大了不少,伸手出去捧住他的臉:快走啊喂!清醒一點啊!我特麼要憋死了!
當此之時,她只恨自己現在在水裡,不能張嘴說話,不然非要忍不住罵他不可了——
等一下。
她剛剛想到了什麼?
傅小昨一派昏昏沉沉的腦袋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字眼。
……嘴?
在滿滿憋著氣的窒悶之中,傅小昨的視線不受意識控制,不偏不倚地、停在了、自己雙手捧著的、賣藥郎臉頰上的——
某個部位……
賣藥郎的嘴唇似乎較常人偏薄一些,但沒有那種顯得刻薄的意思,反倒像是某種花瓣的形狀,上唇的嘴角處被勾勒著一抹暗紫色的弧度,無端顯出了柔軟溫暖的錯覺,而此時在蕩漾的水波中,更是仿佛泛著一種淺淺甜蜜的潤澤……
emmmm……
色令智昏——不對——在求生欲的驅使之下,傅小昨心裡突然產生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
第73章 第73隻妖•滅族
——我憋不住啦!
——我真的快憋不住了!
——我、我……
傅小昨盯著賣藥郎的眼神都快要冒綠光了, 捧著他的臉撲上去的時候,整個妖的腦袋裡都是空白的。
而且在真正一口兇狠地啃上去之後,她幾乎被那種……柔軟的程度、給震驚到了……以至於嘴上還憋著勁兒, 鼻子反倒被驚嚇得吸了一口氣。
不過, 這一吸氣,倒是成功令那股憋到極致的瀕死窒息感迅速退去, 淡苦的藥香味兒, 混著微潮的水汽泛入鼻腔, 使得原本發昏眩然的腦袋也輕了不少。
——等等。
……吸了一口氣?
傅小昨呆愣愣地跟近在咫尺處那雙眼睛對視著。如此近的距離, 連幾根纖長的睫毛處掛著幾顆細碎的水珠, 都一併纖毫可見。
「……」
傅小昨整個妖都傻了,身體也好像僵成了石塊。
直到賣藥郎鬢間發梢滴下的一滴水珠,恰好啪的落於她捧在他頰邊的手上,才將她從幻夢般的魂魄出竅狀態中,猛地驚醒了過來。
飛速讓自己的腦袋往後方位移了十公分,傅小昨兩隻手恨不得分出四隻來用,手忙腳亂地按到他肩上,用力去推卻沒能推開, 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行動之間, 那種水流的遲滯感消失了, 她此時不再是浮在水裡, 反而是正被對方結結實實抱著。
看看兩人身周,出現時機「恰到好處」的一圈隔開水流的不明屏障,再看看面前, 渾身濕漉漉直往下滴水的賣藥郎,傅小昨……傅小昨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好了,唯一還在活動著的意識,也只知道徒勞地用手推他而已。
賣藥郎靜靜垂著眸看著她,秀白的面容上還殘留著濕漉的水跡,出口語氣依舊冷淡如昔,話音卻壓得又低又沉:
「你剛剛,這是在做什麼。」
「……」傅小昨推他的手一軟,當即就想縮到身後藏起來。
——大哥!你剛剛要是急救措施及時一點,我根本不會被逼得想到這種方法的好嗎!?我還不至於這麼想占你便宜啊!
但心裡這麼想是一回事,實際表面上,她只能忍著面上的火燒火燎,自知理虧老老實實保持沉默,心虛地不去看他嘴角某處明顯泛白的牙印。
賣藥郎眸光涼颼颼地、在她欲推不敢推的手上掃過,話語間微諷暗嘲,輕輕緩緩道:「用完就想丟嗎?」
「……???」
——喂!
傅小昨被對方話中的字眼震懾住,驚悚地刷的睜大了眼直直瞪著他。瞪著瞪著,對著這麼張從始至終冷靜無波的死人臉,她心裡沒來由冒出了個念頭:
——這個殺千刀的混蛋……怕不是又在耍她……特麼該不是故意的吧……?
一想通個中的邏輯關卡,傅小昨頓時間只覺得羞憤交加,悲從心來,一個忍不住,眼淚沿著濡濕的眼睫吧嗒吧嗒大顆地掉下來,指著他的手指也顫巍巍地發著抖:「嗚哇——你這個、你這個……」
話音未落,一聲憤怒的咆哮聲便倏地響起,打斷了她的哭訴:
「你們兩個!這是在做什麼!?」
抬眼望去,只見數米遠外,河童少年正一手捧著幾朵荷花,另一手舉著張大荷葉,朝著他們的方向怒目而視。
從傅小昨這個角度看來,那張大荷葉正隨著水波悠悠蕩漾,恰若一頂寬大的冠蓋,不偏不倚地覆于少年的頭頂,一片綠盈盈十分清新醒目。
——
傅小昨既沒能哭盡興,也沒能罵出聲,一口鬱氣堵在胸間欲上不下,整個妖抽抽噎噎難受得要死。
而且很可惜的是,目前的情況,顯然還並不足以讓她抽出時間來,做其中任何一件事。因為身邊這兩個傢伙,莫名其妙地好像一見面就要打起來了。
賣藥郎將她從懷中放下,自己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淡聲喚道:「妖怪,河童。」
前方的河童少年卻沒有應聲,只是繼續面色難看地瞪著這邊,手中的荷花荷葉俱被捏得稀巴爛。
賣藥郎似是並不在意他的反應,逕自沉聲緩緩道:「河童一族,原先定居之地,位於京都城外的運河之中。」
傅小昨聽了他的一句話,完全摸不著其中的意圖——突然追溯起河童族的發源地是什麼意思?
那廂的河童少年,原先僵凝著的面色,也隨之浮起幾絲謹慎之意。
賣藥郎的神色與話音依舊一般冷靜:「彼時人世戰亂紛雜,大興填水為陸,依水而生的河童一族不免傷亡甚眾,一度衰落甚微,殘留族員更是受到京都陰.陽師的驅趕逃遁而走,並族勢力納入荒川之主手下,棲落于水澤之境。」
「自此,河童一族心懷怨恨,一慣仇視人族,世代延綿至今。然,爾等視人類為無息無情之死物,長年累月一意孤行,不思奮發徒增惡習,乃至變本加厲,只知搶掠欺淩人族婦孺弱小,更美其名曰'施懲授戒'——假以大義復興之名,實行私欲宵小之事,恃強淩弱,卑劣至極——此上即為,汝之一族,所共有的,真,與理。」
聽到前面一半的時候,傅小昨還覺得像在聽故事似的津津有味,但到後來,她就越發感到不對味兒起來——他這是要做什麼啊?
前方的河童少年冷冷瞪視著他,嘴邊勾起一絲嘲諷的冷笑:「即便真如你所說,你又能怎麼樣呢——手下敗將?」
賣藥郎卻仿佛絲毫未曾受到這番激將的作用,端麗面容依舊冷淡如昔,只一手抬至眼前,一字一句言聲清晰有力:
「即日,以吾手中之退魔劍,斬滅汝一族之形真理,從今往後,世間百鬼之中,再無河童一族所存——滅族絕跡,惜引以為汝之懲戒。」
「……」
——啥!?
傅小昨也顧不上繼續躲在他身後了,連忙跳出去。
賣藥郎指間的確握著退魔劍。而且在他先前那句話音落下後,柄端三齒竟也一一閉闔了。他一手握上劍柄,隨著蹭的一聲輕響,寒光乍現——
下一秒鐘,傅小昨面對眼前所見之景,倏地將雙眼瞪得渾圓,口中差點也驚呼出聲。
原先一襲冰藍色衣袍浸濕貼服于身的青年,轉瞬間整個人竟全然大變了模樣,淡茶色的半長髮褪成純粹的銀白,長長拖曳了大半個身子,渾身有不知名的金色紋路塗布在裸露的皮膚上,無端顯得妖異的豔麗,從來冷淡沉靜的眼眸,更呈現著一派濃濃的血紅之色,只一眼看去,便覺得其間煞氣撲面而來。
就連他手間的退魔之劍,刃身亦是寒光凜凜,凶厲反常得不可逼視。
幾乎在他拔出劍身的一瞬間,還未將其壓下一寸,那廂的河童少年,便仿若受到某種強大威壓的逼迫一般,猛地倒退了一大步。
傅小昨看過去,可以發現劍端所指之處,對方身形周圍,似乎正泛著某種不祥的、模糊的波紋。
斬滅形真理……形、真、理……
用力喘了一口氣,傅小昨只覺得嘴裡發幹得厲害——她都來不及去深究,為什麼只用來斬物怪的退魔之劍也可以對著妖怪拔出,甚至一斬還可以粘一整族——當此眼下,她只能努力吞了口口水,抖著手上前揪住賣藥郎的衣擺,出口話音都發著顫:
「藥、藥郎先生……!?」
賣藥郎微微側眸朝她看來,但那一貫冷淡的目光,襯著此時眸中深深的血色,顯得別樣陌生的兇狠……傅小昨手一抖,瞬間把手縮回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賣藥郎的目光在她面上靜靜停頓了幾秒鐘,才複又重新看向前方,緩聲道:
「——只要,再有,下一次,的話。」
言畢,他將退魔劍半歸入鞘,但並沒有完全闔上。
傅小昨整個妖還是愣愣的,面對這事態走向,依舊不是很反應得過來。
沒有了劍刃威力的壓迫,前方的河童少年似是覺得好受了許多。但看著還露出一截在外的退魔劍,他渾身氣勢也再不復先前的囂張,哼道:
「……不得不承認,一個時辰未見,現在好像的確是你比較強了。」
傅小昨:「……」
——
貌似是遵循著強者為尊的處事原則,河童少年認清了局勢強弱,也就沒再繼續硬杠:
「你之前的確所說不無道理,這個屋裡的人類,隨你放就是,我也可以即刻回去告知族中的長老,今日之後,全族禁行搶奪人類女子為新娘的行為……但是——」
看他說著突然停頓了下,眼角餘光貌似好像大概八成正是在偷偷往自己的方向瞄——傅小昨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來不及出口阻止,便聽他理直氣壯的挺胸抬頭道:
「但是!我與我家小新娘!我們倆兩情相悅!卻不是你口中所說的宵小私欲之事!」
傅小昨目瞪口呆,看他梗著脖子朝自己伸出手來:「所以,現在,總可以把她還給我了吧?」
「……」
賣藥郎沉默了一會兒,血紅色的眼眸靜靜垂下看向她,話音輕輕悠悠地纏繞在舌尖,幾乎透著點繾綣的意味:
「兩情,相悅。」
傅小昨整個身體仿佛過電一般狠狠抖了一下,肩膀暫態縮了縮,雖然心裡覺得自己十分無辜,但表面還是偷偷撇了撇嘴,只敢小聲逼逼:
「那什麼……他自己腦回路不太正常,怪我咯?」
第74章 第74隻妖•念詩
經過進一步交涉之後, 重新瞭解到傅小昨「心意」的河童少年,頓時仿若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腳下踉蹌著, 神情中亦滿是難以置信:
「……你、你竟不願跟我走麼!?」
傅小昨呵呵乾笑, 誠實點頭:「可不就是不願嘛。」
少年呆呆看著她,仿佛陷入了某種難解的迷茫, 隨即又忽然想到什麼, 眸光一亮, 接連在她跟賣藥郎身上接連跳換幾番, 話音沉沉:
「莫非, 一個時辰不見,你居然就已經跟他偷偷勾搭在了一起!」
「……」
面對那兩道滿是「好一隻薄情絕義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負心妖啊!」意味的控訴目光,傅小昨覺得自己已經堵不上這位二逼少年那一開起來就沒完沒了、大破天際的腦洞了——居然光光靠腦補,就給自己戴了頂綠帽,對於這種操作,她是表示很服氣的。
僅憑想像都能大致猜出這只河童在想些什麼,傅小昨很想朝他翻個白眼,卻又不得不死死忍住, 生怕對方一個腦抽, 又將之理解為了自己對他餘情未泯暗送秋波怎麼的。
那廂的河童少年, 見她不但心意另改, 更是絕情到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不屑,一時間面色灰暗傷心欲絕,搖頭歎息:
「妖生若只如初見……卻道故妖心易變……古妖誠不欺我也!」
傅小昨:「……」
——不要瞎jb亂改啊!而且什麼叫做「若只如初見」?沒記錯的話, 我們今天的確就是「初見」啊少年!那什麼古妖真心欺慘你啦!
河童少年不以為杵,繼續詩興大發:「妖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傅小昨:「……」
河童少年仍未盡興,激昂慷慨,深情如許:「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妖生死相許!」
傅小昨:「……」
河童少年興至酣處,字字珠璣,聲聲含情:「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隻妖?」
傅小昨只覺得槽多無口,額角青筋直跳,忍無可忍之下終於破口大駡:
「滾啊!!!」
——
在最後悠悠一聲「夕陽西下,斷腸妖在天涯」之後,看破紅塵的河童少年,終於逕自離開了這片傷心地——並不——事實上,他是被強行趕去遣送屋裡的幾個姑娘回岸上了。
而少了這個二逼的魔音貫耳,傅小昨也總算得以從半雷半囧的尷尬狀態中解脫出來。
小心翼翼地轉頭看向身邊沉默無言的賣藥郎,對上那雙凶煞十足的血紅眼眸,她不由還是覺得有些心裡發虛:「藥郎先生……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賣藥郎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垂眸,望向自己手中的退魔劍。
——是因為使用了退魔之劍,所以變成這個樣子嗎?可是以前怎麼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賣藥郎靜靜垂著眼睫,頰側的金色妖紋襯著緋紅細長的眼角,一時間竟陌生得仿若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直看得傅小昨心下微微一緊。
她還未及多想,便不由踮起腳尖來,一手攀上半闔的劍鞘,另一手抵著劍柄往裡推——
隨著哢的一聲輕響,劍身被完全納入鞘中。
然後,她眼睜睜看著那頭曳長的銀白發重新漸深為熟悉的淡茶色,妖冶迤邐的妖紋消卻褪去,裸露的皮膚也恢復成了冷玉色的蒼白。
見此莫名舒了一口氣,她小聲地嘟囔:「果然還是這個樣子看起來習慣一點……」
「有什麼不一樣嗎。」
賣藥郎的眼睫輕輕撩起,沿著她攀握在鞘身的手指,靜靜看向她的面龐,其中那種濃稠的血色褪去,眸光復又與語氣一般的清清泠泠:「都是我。」
傅小昨聽得抿抿嘴角,眼神遊移:「好吧……那就算是沒什麼不一樣好了。」
說著她轉移開話題,「——那這退魔劍又是怎麼回事呢?不是說它只用來砍物怪的嗎?」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冷靜地道:「與世間萬物所循之法則相通,但凡具有形真理存在者,無論人鬼神妖,俱可被退魔之劍滅殺——並不是只能用以斬除物怪。」
「可你之前不是……」
傅小昨說到一半突然停住,她想起一個問題——雖然初見之時,賣藥郎就曾說過,他只用退魔劍斬殺物怪,但的確並沒有說退魔劍只能用來斬物怪。
所以一直以來,她其實也是腦補過度了嗎……?
可就算是這樣,之前他為什麼又會變成那副樣子呢?莫非……斬除物怪和斬除普通妖怪不同,所以他就需要轉換形態?
總覺得這個解釋過於牽強,乃至顯得有些荒謬滑稽了,但傅小昨也沒有再去深想,轉而正視起另外一個問題。
在她的認識中,賣藥郎雖以斬除物怪為己任,但從不是出於所謂「正義」的初衷,更不是為了「救贖」,抑或「懲罰」。他斬殺一隻物怪時,不會因為對方的善惡而改變自己的立場,而只是純粹出於守護這世間形真理的信念。
——這樣子的賣藥郎,會出於什麼理由,去斬殺河童一族呢?
想到這裡,傅小昨心中突然泛起個念頭:「藥郎先生,你剛剛……是真的想砍那個河童嗎?」
賣藥郎沒有應聲,神情冷淡。
看他這樣,傅小昨莫名開始覺得好笑,努力抿住嘴角的笑意,語氣有些調侃:「果然只是嚇他的吧?」
青年淡淡看著她,緩聲開口:
「如果,我,真的,砍他。」
傅小昨腳尖踮了半天,覺得有些累就放了下去,聞言下意識地聳聳肩膀:「那就不是我認識的賣藥郎了。」
賣藥郎靜了一會兒,蹲俯下身來,跟她保持平視:「你認識的我,是什麼樣的?」
這兩道目光冷淡如昔,卻無端顯得十分認真,看得傅小昨自己也不由開始認真思考起來,盡可能客觀地考慮斟酌著回答他:「我印象裡的賣藥郎嘛——偶爾好像會犯傻,有時候也挺氣人,大部分時間很可靠,還有……」她說著頓了頓,終於還是接道,「一直都非常善良。」
雖然說起來有些彆扭,但賣藥郎給她的印象,的確可以說是非常善良的。雖然對方為了守護形真理這一信念,從不會考慮善惡的概念,但實際想來,他卻也從未對任何人事,表現出過類似於戕害意味的行為——不是為了「善」的目的而行善,這一點特質在她看來,實在極其難得可貴。
賣藥郎默然無聲地望著她,半晌突然重複了一句,似乎是固執地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如果,我,真的,砍他。」
「——唉?」
傅小昨若有所思地微微歪著腦袋看他,心裡突然想起什麼,頓時隨之浮起些調皮的心思,眨眨眼道:「嗯——那樣的話……藥郎先生可能是哪裡壞掉了吧?」
「其實在進薔薇島之前,我的確擔心過你的狀態。但是事實證明,藥郎先生比我想像中要堅強得多。」
說著她努力忍住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放心好了,雖然那次是我想多,但這回你要是真的有哪裡壞掉了,我一定會想辦法幫忙治好你的。」
賣藥郎秀致的眉間微微蹙了蹙:「……你這是在哄我嗎。」
「咦?居然被你看出來了?」
傅小昨一臉無辜地朝他瞪大了眼睛:「藥郎先生之前明明輸給了那只河童,現在居然還追過來救我,這麼勇氣可嘉,哄哄你不是應該的嗎?
賣藥郎沒有應聲,面無表情地涼涼看著她。
傅小昨似無所覺,好奇滿滿地湊上前去一些:「話說你怎麼會想到要那麼嚇他呢?」
賣藥郎嘴角處勾勒著的暗紫弧度,微諷地深了幾分,言聲緩緩:「誰讓我打不過他呢。」
「……」
傅小昨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居然被她猜中了!
——說白了,他終究還是被那句「手下敗將」給刺激到了。
——原來賣藥郎也有勝負欲這種東西啊……
「所以之前那副樣子……不會也是為了嚇他吧?」
「你不是也覺得,那個樣子比較嚇人。」
傅小昨聽著這毫無起伏的語調,不由2333樂得更歡:「你怎麼這麼——」可愛兩個字被生生咽下,她咂咂嘴,「逗啊……我要補充一下了——藥郎先生還很小氣,又記仇!」
賣藥郎看著她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眸光復又涼了好幾度:「這麼開心嗎。」
「當然了!」傅小昨理直氣壯地點點頭承認,十分真誠:「其實每次看到賣藥郎吃癟,我都很開心。」
「——大概是感覺,我跟藥郎先生之間的差距稍微小了一點吧,就、都打不過河童什麼的……」說著她又忍不住笑開,但這回識時務地很快憋住了,清了清嗓子道:「其實河童也就是在水裡厲害,到了地上,戰鬥力都沒比我高多少的……」
賣藥郎依舊眸光沉沉地看著她,不說話。
傅小昨見他這樣,不由開始反省自己之前是不是笑得太過分了,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哎呀——不過就是打輸了一次而已嘛,有這麼大的打擊嗎?」
賣藥郎似有若無地歎了一聲氣,伸手抱住她,下頜輕輕搭在她細小的肩上,話音也是輕輕的:「是的……請繼續哄我吧。」
「……」
傅小昨整個妖都有些無措了,腦子也變得混混沌沌,果真乖乖順著對方的意圖,開始努力思索,應該怎麼哄這位難得鬧起脾氣的大佬。
「那什麼……術業有專攻嘛,沒有必要強迫自己一定要在所有領域都無敵的吧?畢竟,你在大部分時候都還是很厲害的啊……像我就不一樣了,我是真的很沒用,你看看我也該有心理安慰了……」
被自己這別致的哄人模式囧到,傅小昨又沒來由地突然想到了個問題,全身微微僵直,出口聲音也頓時變得細若蚊吟:
「所以說……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呢?」
「你弱小還是強大,我喜歡還是不喜歡你,這兩者有什麼關聯嗎。」
賣藥郎靜了靜,複又沉聲道:「以你的邏輯,我既然很厲害,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傅小昨下意識愣愣地應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急刹車停住口,半羞半惱地推他,「你不要繞我話啊喂!」
但終歸力氣不夠大,沒能成功推開他,傅小昨悻悻地放棄,轉而有些耍賴皮地回答道:「反正我又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喜歡過人……喜不喜歡什麼的,我沒這個概念不行嗎?」
「我也,沒有。」
聽到他老老實實地跟著回答,總覺得跟對方的形象畫風不太合得來,傅小昨有些覺得好笑,又有些彆扭,更多的是匪夷所思:「……那你是怎麼知道你喜歡我的啊?」
——賣藥郎先生繼續好好呆在神壇上不好嗎,為什麼要下凡來談戀愛啊?
但對於這個問題,傅小昨卻並沒能夠第一時間聽到對方的回答。
一陣水流暗湧,將幾名人族姑娘送回岸後歸來的河童少年的身影,重新出現在了前方不遠處。
一見他們二人(妖)此時的姿勢狀態,少年抱著手臂冷笑連連,詩興再起:
「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妖卻在跟別妖卿卿我我……哼!真是世風日下!」
傅小昨:「……」
河童少年搖頭晃腦,悲憤交加,話間真意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姦夫淫.婦一相逢,竟勝卻妖間無數……哼!真是妖心不古!」
再一次忍無可忍,傅小昨惡狠狠地磨著牙,咯吱咯吱咬牙切齒:「藥郎先生,你還是再拔一次劍吧,我後悔了,我想砍死他!」
第75章 第75隻妖•回報
雖然心裡懷著想將這只河童做成剁椒河童的衝動, 但在傅小昨真正慫恿賣藥郎付諸行動之前,對方卻已經被其他人出手修理了。
上一秒鐘還在搖頭晃腦抑揚頓挫的少年,下一秒鐘, 周身便被一股不知打哪飛射而出的細長流光, 毫無預兆地嚴嚴實實捆綁了住。
傅小昨眼睜睜看著那道不明材質的光束,仿若某種有生命的物體一般蜿蜒遊走, 轉瞬內便將河童少年全身上下困得嚴絲合縫, 連那張念個不停的嘴也被密密堵上。
少年只一雙瞪圓的眼睛還露在外面, 嘴巴嗚嗚悶叫, 隨後砰的一聲, 整個身子被那股光束拖曳著砸進了一旁的珊瑚叢中。
——也不知是否被砸暈了過去,總之下一刻,河童少年嗚嗚的悶叫聲也很快停止,就此陷入徹底的噤聲沉默。
傅小昨目瞪口呆、甚至微微驚悚地望著那片珊瑚叢,不知該作何反應好。
身邊的賣藥郎同志卻依舊沒骨頭似的靠在她肩上,仿佛壓根沒有看到前方的異動一般。
這時,那片珊瑚叢後反倒率先傳來了一道話音,竟是道與流水般低柔的女聲——
「擅自出手, 當真不好意思……實在是因為他太聒噪了……」聲線輕幽婉婉, 還含著幾絲赧然的歉意與羞斂:「吵得我頭疼。」
大概是因為對方的語氣語調, 都太過柔和, 傅小昨心中浮起的戒備都不由稍稍退去一些,轉而滿是好奇地望著那道聲音傳來的方向。
沉默過久沒有應聲,在她求知欲滿滿的目光下, 那片珊瑚叢的上方,悄悄攀上一雙光裸潔白的手臂——緊接著,對方將臉也小心翼翼地搭了上來。
那是一張非常美麗的面龐,即便在昏暗的角落裡,也仿若盈著幽幽碎玉般的光暈,姣姣若明月清輝,柔美而靜婉。
對方一露出臉來,便發現她正巴巴望著自己,神情微微羞怯地躲閃了一瞬,然後才帶著不好意思地,輕輕頷了頷首:「多有冒犯……我偷偷跟了一路,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同你們說話呢。」
傅小昨正傻呆呆對著那張臉發著花癡,愣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唉?你認識我們嗎?」
對方眨了眨眼——傅小昨發現那是一雙墨綠色的眼眸,幽靜深深宛若一池深水——輕聲道:「你們是從那艘船上下來的,應該也認識那個人類吧?」
——船?
「你的意思是,那艘船上有你認識的人?」傅小昨有些疑惑地猜測,「你說的那個人類指的是誰啊?那艘船上的人類可有好多呢。」
「……就是幾日之前,被我救下以後,送回去的那名人類。」她說著似是有些困惑地頓了頓,搖搖頭道:「只是一面之緣,說不上是認識吧。」
「……」
傅小昨看著那雙墨綠色的眼眸——頰邊垂落下的髮絲,果然也是近似的色度,下半身完全掩映在珊瑚叢中,瞧不清分明——默然無語半晌:
「所以、你就是救了佑二王子的那只、人魚嗎?」
「……人魚啊,」對方于唇角,微抿出一絲含蓄柔婉的笑弧:「好像是有這種說法吧。不過,你其實可以叫我椒圖。」
emmmm……
——
佑二王子找了數日求而不得的人魚小姐,就這麼出現在了自己面前,而且也在表達著想要找王子殿下的意圖,傅小昨差點以為,這一人一妖是不是雙雙對彼此一見鍾情,如此狗血地要成就一段「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的世紀佳緣。
不過,椒圖女士接下來的一截說明致辭,卻非常乾淨俐落地,徹底粉碎了她的粉紅幻想。
傅小昨聽完看著她,感覺臉上都有些木,幻滅地求證道:「你是說,你當時送他回船,其實是為了——」
「唉,他當時明明與我說什麼,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誰知幾日過去,竟是什麼也沒有回報給我。」
人魚小姐蛾眉輕蹙,輕聲歎息:「早知如此,我當初不如將他交給隔壁那只肉食水妖,至少還能換回點兒骨戒骨冠呢!」
「……」傅小昨聽得嘴角抽搐,心裡莫名有些憐憫之意:「那什麼、你送他回去之前,有沒有跟他說過,想讓他回報給你什麼呢?」
「直說太不好意思了呀!其實只要是漂亮有趣的小玩意兒,我都會喜歡的!什麼金銀珠寶珍玉花翡,都是可以的嘛!」
椒圖小姐正一樣樣列舉得興起,一低頭卻看著自己兩手空空,興致頓時喪了下去:「就算他沒有兌現諾言的打算,至少也該把我的貝殼還給我吧……」
她眉目間滿是低落失意,喃喃細語,「虧我當時還挑了最大的一個送他回去,本來還想著,能多裝點東西回來的呢!」
傅小昨:「……」
「咳、等我們回去船上,就把你的貝殼還給你。」她停了停話音,隨即乾巴巴地接著道:「……有可能的話,我會記得提醒他們,往裡裝一些、你喜歡的漂亮小玩意兒的。」
「啊,那真是太謝謝你了!」椒圖小姐當即半是期待半是害羞,眼眸閃閃,十足真誠地朝她微微笑道。
她一張面容五官原先就美麗非常,此時容光煥發之下,越發顯得奪目的漂亮。
傅小昨整個妖都被閃了閃眼,驚豔之餘,不由便想到了船上苦逼的佑二王子,於是替他做了最後一把爭取嘗試:
「話說,椒圖小姐啊……據我所知,佑二殿下似乎很想再見你一面呢,不知你自己的意思是——」
美麗的人魚小姐聞言嘟了嘟嘴唇,神情半含微怨,幽幽地道:「那般不守信用的小人,我可是一眼都不想再見了!」
「……」
至此,傅小昨終於忍不住在心裡,為單相思註定宣告無望的佑二殿下,默默點了一根蠟燭。
——
在拜別椒圖女士回到岸上之後,過度幻滅的傅小昨,還是有些愣乎乎回不過神。
「現實總是殘忍啊!」重新得見天日,他不由仰天長歎。
——所謂人類王子與人魚公主之間的愛情,果然還是讓它存在於童話故事裡吧。
賣藥郎抱起她,往船的方向走。
之前聽著她與椒圖之間的對話,他始終保持沉默,不曾發表意見,此時才淡聲說了一句:「椒圖這種妖怪,性好僻靜,忠於據守,就算只是讓她到陸上生活,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傅小昨歎了一聲氣,歪頭趴靠到他肩上。
她聽懂了他的意思。
哪怕不論感情,只從兩者的習性區別上考慮,佑二殿下的這段單戀,也是註定得不到什麼好結果的。
——這大概是絕大部分單相思的實際狀況,緣淺情更淺。
如此深沉地思考了一路的情感哲理,傅小昨簡直覺得自己的精神境界都得到了昇華,下一步差不多就可以看破紅塵了。
於是,再回到船上之時,對著滿船的喧囂吵鬧、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心境沉靜祥和如止水的傅小昨,當即歎息著搖了搖頭:這些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浮躁,一個比一個吵鬧,一個比一個靜不下——
下一秒,她眼角餘光突然瞄到,被圍在人群中央處,滿面怒容雙眼赤紅睚眥欲裂的那位……不正是她家犬神少年嗎?
再看看他身邊一圈紛紛義憤填膺滿臉不滿的船員水手,傅小昨怔了一下,當即瞬間熱血上湧,整個妖都要炸了!
——操李們爸爸!居然敢合起夥來欺負我家的狗!
怒血上頭之際,她掙扎著想從賣藥郎懷中直接跳下去,未果,最後只能雙手攏成個喇叭圍在嘴邊,朝著那一圈吵翻天的人群竭力大喊:「犬神——!」
她的聲線本來纖細偏軟,這時用力大喊起來,尾音卻是又尖又亮,居然一枝獨秀,生生壓下了整船的喧囂。
繁雜的喧鬧聲暫態靜默,人群中的犬神少年面上隱隱欲要發狂的神情一滯,刷的飛轉過頭,一看到她就立馬扒拉開擋在身前的人群,飛快奔撲過來:「主人!」
犬神少年手指都在發著抖,但一碰到她的衣袖,還是本能條件反射地道:「主人,衣服都濕了,需要趕緊換掉——」
傅小昨一看他瞬間跑歪了關注點,頓時心累:「哎喲喂你先別管這個了!現在這是怎麼回事啊?小九呢?」
少年將她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受傷的痕跡,最後依舊不依不撓地盯住她濕漉漉的衣服,語氣有些煩躁:
「那個蠢貨之前跳進水裡,結果喝了太多水又嗆暈過去了,真是廢物一個!」
「……」聽著他戾氣滿滿的語氣,傅小昨無語之際,只能先伸手安撫地按住他:「那你呢?他們為什麼要針對你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犬神被她按著肩膀,只能努力忍下因之前沒能從河童手中救回她而泛起的滿心狂躁之意,眼眶還有些隱隱的發紅,聞言卻微微愣了愣:
「……主人,不是你想的這樣——」
但他話音未盡,便被身後一道清亮尖細的話音打斷了:「吵什麼!?誰再跟我吵一句試試!?這不是回來了嗎!?」
無論是音色,還是其中囂張無匹的語氣,都讓傅小昨覺得有些熟悉。
腦中想到了某道身影,順聲望去,果然看見金魚姬小姐努力從人群包圍中擠了出來,一邊捏著手上的小扇子,一邊桀驁睥睨地抬著頭,凶巴巴地盯向自己。
「……」
看著她身後一群水手船員依舊對她怒目而視、滿面怨忿的樣子,傅小昨心裡終於微微有了明悟——
原來,陷入眾矢之的不是她家犬神,而是金魚姬啊……只可惜她個頭過於嬌小,被淹沒在人群中,從外頭望去壓根看不見她的存在。
不過,看她這通身雄赳赳氣昂昂的戰鬥氣勢,用「眾矢之的」來形容估計太委屈她了——她應該是在舌戰群雄才對吧……?
被自己的聯想囧到,傅小昨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嗯、這不是天下第一的金魚姬大人嗎?你怎麼又來了?」
悠于 2018-7-14 07:29
第76章 第76隻妖•伴生
看著金魚姬依舊一副氣鼓鼓餘怒未消的樣子, 傅小昨便趁自己回房間換衣服的空當,拉她一起去「借一步說話」了。
看在大家都是蘿莉的份上,傅小昨換衣服的過程中也沒有避諱她, 一邊在層層布料中掙扎, 一邊悶著聲音跟她說話:
「你又來做什麼呀?怎麼還跟別人吵起來了?」
「不會是上次的打算還沒死心吧?我們之前明明說好了啊,有志之士絕不共事二……三主, 你就不能理解我的這份……忠誠之心嗎?」
金魚姬見她穿個衣服都能憋得雙臉通紅氣喘吁吁, 忍不住皺了皺眉, 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轉而反問道:「他們兩個很厲害嗎, 就值得你這麼死心塌地?」
「那倒沒有多——」傅小昨說到一半瞄到她面上的神情,連忙急刹車轉口:「真的超厲害呢!」
金魚姬高高一挑眉毛,眉眼間很有些懷疑。
傅小昨只能一邊繼續跟衣服做鬥爭,一邊開始努力胡扯:
「你看那個犬神啊,別人打我一下,他就會反擊回去,厲害吧……還有九命貓,貓如其名, 一般妖怪都只有一條命, 她有九條命……你就說!厲害不厲害!」
不知道是不是她句末強行加強語氣的操作起了作用, 那廂金魚姬聞言, 果然陷入了一番沉思。
傅小昨一看似乎有說通的希望,連忙順勢接道:「呐,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金魚姬小姐不由分說地將話頭截了過去,眉眼高傲如許,理直氣壯:「你們三個,都來給我當手下好了。」
「……」
——exm?
傅小昨愣逼地看著她顧自點點頭,對這一決議自我頗滿意的樣子:「機動的反擊,這的確是很有用的能力;九條命麼……平時雖無甚用處,關鍵時刻卻可抵擋致命的危機傷害,總歸聊勝於無;至於你——」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看她上下打量著自己——自個兒身上又有哪點長處,博得了這位大佬的青睞?
金魚姬微微沉吟了一會兒,最後趾高氣昂地宣佈道:「你的個頭令我看著十分順眼,平時就跟在我手邊打打雜吧!」
「……」
——原來是同為小矮子之間的惺惺相惜嗎?
傅小昨沉默半晌,加快速度把衣服換好,這才重新正眼看向她:「說白了——你是想要能擋刀、能反擊、最好個子小小的手下……是這樣嗎?」
金魚姬同志頓時冷酷一笑:「呵,是又如何?」
「呵呵。」
傅小昨同志當即擺出一副比她更加囂張中二的姿態,同時仗著自己比她高半個頭的身高優勢,仰頭四十五度角俯視斜睨著她:
「實不相瞞,我可以給你個三合一加強版!」
——
傅小昨剛出房門,早早候在外邊的犬神與九命貓,便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主人!怎麼樣?那個傢伙有沒有欺負你!?」
九命貓小姐第一時間敵意滿滿地,朝她身後呲了呲牙。然而,下一秒,看清對方的模樣,整個貓卻頓時愣了愣。
進房間前,尚且滿臉天上地下唯吾獨尊的金魚姬,此時竟然一派老老實實地跟在傅小昨身後,兩隻手緊緊抱著懷中一隻胖胖的金魚,一張小臉上笑容燦比春花——哪還有之前那副討嫌討罵小霸王的模樣?
面對一貓一狗雙雙疑惑滿滿的神情,傅小昨只是搖了搖頭,笑而不語,深藏功與名。
再對上金魚姬那滿含「雖不明但覺厲」意味的眸子,她幾乎覺得整個妖都要膨脹了——成功征服了一名熊孩子,個中的成就感可真是無以言表啊!
金魚姬正愛不釋手地摸著懷中金魚胖乎乎圓憨憨的腦袋,眸光閃閃發亮:「真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嗎!?它叫什麼名字啊?」
「它厲害與否,由你自己來決定,因為它的實力是跟你一起成長的……其實歸根結底,你們兩個並不是主僕,而是互相保護的關係,你明白嗎?」
見她似懂非懂地認真點點頭,傅小昨笑了笑:「至於名字,也隨你自己取吧,畢竟它是屬於你的嘛。」
聽完她的話,金魚姬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睜得老大,很長時間都緊緊屏著呼吸,重新看向懷中金魚的時候,目光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
「以後,我就叫你'金魚桑'了,好不好?」女孩一慣囂張凜冽的目光,此時被滿滿的真切誠摯填滿,一時間竟純粹得動人。
「互相保護。」她小小聲地念叨著,好像在跟誰宣誓保證一般:「那就說好了……金魚姬跟金魚桑,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
直到臨走之前,金魚姬小姐才終於想到吐露此行的真意。
「……荒川之主?」傅小昨對這個字眼整整傻眼了好幾秒鐘,「你是說,他要見賣藥郎……?」
她越過一眾面面相覷的船員,看向倚身在欄杆邊的賣藥郎:「藥郎先生……原來你認識、荒川之主啊?」
賣藥郎微微抱著手臂,面色冷淡無波,沉聲答道:「數面之緣。」
——居然真的認識……
傅小昨頓時有些糾結地默默望天。
賣藥郎跟荒川之主站在一起的畫面——請恕她想像不出來啊!
這樣想著,她忍不住有些糟心地看向金魚姬:「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拖到現在才說?所以你這次來,其實就是為了傳這句話咯?」
金魚姬不滿地嘟了嘟嘴,但一低頭看見自己懷中的金魚桑,終歸沒有依照性子朝她發脾氣,只悶聲嚷嚷出口:
「這哪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啊?明明只是那個大叔自己想要見別人罷了!要不是我剛好順便也想要來找你們,才沒這個閒工夫替他傳話呢!我又沒有義務專門幫他跑腿的!」
——所以其實你自己也知道前面的事情都是「順便」嗎……?
——但是你好像是把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順便」上了吧……?
——臨走之前才說正事,你這順便也順得太任性了啊喂!
——居然還這麼理直氣壯是鬧哪樣嘛!
心裡覺得槽多無口,但見她一副隱隱要炸毛的架勢,傅小昨還是努力把吐槽之魂忍住了,無奈歎氣:「所以現在,你是要帶賣藥郎去見他唄?」
金魚姬小姐聞言一扭頭,蹬著步子噔噔噔沖到欄杆邊上,負氣哼聲道:「我有這個義務替他帶路嗎?」說著她抬手至唇邊,很快吹了個響亮俐落的口哨。
幾乎是那陣哨音剛落,眼前的水面上便躍起了一陣斑紋魚群,紛紛爭先恐後地對著她撲棱跳騰著。
金魚姬沉著臉朝它們一揮手,命令道:「你們!帶他去見那個討人厭的蠢貨!」
「……」
短短幾秒之內,「大叔」的稱謂似乎又猛地降了好幾級。
傅小昨心知,自己先前那有些沖的責問口氣,大概是惹到了這位小霸王,現在她八成是在朝無辜群眾遷怒中。
所以,一直看著賣藥郎的身影離開遠去,她都識趣地沒有再多說話。
直到看見金魚姬抱著懷中的金魚轉身,作勢也要跟著離開,她才連忙上前拉住她:「等一下!」
「……幹嘛!?」金魚姬小姐連正眼都不賞一個過來,只是拿眼角餘光掃了她一眼。
「……」
怎麼短短幾次相處下來,傅小昨終於摸清楚這個傢伙的德性了——這不僅是個熊孩子,還是個完全被寵壞了的熊孩子,一點逆心意的話都聽不得。需要全程順毛哄著她,才可能在她身邊無傷存活。
傅小昨本來覺得,自家的九命貓小姐已經足夠傲嬌了,卻不曾想到,傲嬌之上還有個暴嬌的境界……也不知道,以後得是有著何其逆天非人之忍耐力的傢伙,才能養得起她……
拋開腦中的胡思亂想,當此眼下,她只好認命服軟:「好啦,之前是我語氣太重了,其實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
她這說的倒是實話。先前她只是聽到荒川之主的名諱,想到這可是個ssr,才忍不住情緒激動了一把,說到底並沒有想責怪對方。
「……哼。」金魚姬依舊被彆彆扭扭地梗著脖子不看她,小小哼了一聲,語氣已經稍稍軟化了一些。
傅小昨眨眨眼,看她從頭到尾都抱著懷中的金魚不撒手,便換個方向道:「哎呀,我已經忍痛割愛把這麼厲害的金魚桑都送給你了,現在只不過是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話,你都不能原諒我嗎?啊!真是冷酷無情啊!」
被穩穩戳中了軟肋,金魚姬小姐很快糾結動搖起來,最後抿著嘴角飛速瞄她一眼:「我又沒說不原諒你……你說了什麼來著,我都已經忘了!」
「……」
——你就尬掰吧。
傅小昨差點忍不住笑起來,但還是見好就收拼命忍住了,又想起自己剛剛攔住她的初衷,便清清嗓子道:「好吧,我好像也忘了……一碼歸一碼,我既然送了你這麼厲害的東西,禮尚往來,你是不是應該回禮啊?」
金魚姬一愣,隨即嚴肅狀地點點頭:「言之有理……那你想要什麼呢?」
「其他倒沒什麼想要的,我只想向你打聽一點消息——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做'輝夜姬'的妖怪?」
在遊戲劇情設定中,輝夜姬跟金魚姬是無話不談的好友,跟金魚姬打聽這個消息,按理該是沒什麼問題的。但是在這個世界中,水澤之境作為水生妖怪的住所,卻並不適合輝夜姬的居住——所以傅小昨問出口之前,其實並不確定這個金魚姬是否認識輝夜姬的存在,只是想碰碰運氣而已。
要不是之前聽她提起荒川之主,她也許還想不起向她打聽同為ssr的輝夜姬呢。
「輝夜?」
金魚姬聞言卻是瞬間驚訝地瞪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我認識她?她明明不是住在這裡的妖怪呀……難道你以前碰到過她?」
——真的認識!
傅小昨頓時松了一口氣,蒙混過關:「其實是我有點事情想要找她幫忙,但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所以才向你打聽。」
「……原來如此。」
金魚姬半是茫然地點點頭,「我上個月去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呆在妖之森的那片竹林裡的……現在不知道有沒有換過地方就是了。」
妖之森的竹林。
傅小昨在心中暗暗記下,隨即再問道:「還有一件事……你們金魚妖怪一族裡,有沒有一隻叫做惠比壽的金魚?」
她想了想,努力回憶著描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應該是一隻很老的金魚了……」
第77章 第77隻妖•旗幟
看到賣藥郎回來的時候, 船上大部分的留守群眾都表現得十分激動。
不過犬神跟九命貓是例外。
之前,賣藥郎離開不久,傅小昨便也跟著金魚姬走了, 並且還沒有把他們倆帶上——這讓他們很不高興。
自從來到水澤之境之後, 傅小昨同志就經常給他們一種好像……一個沒看牢就會跑沒影的熊孩子般的即視感……這種即視感令一貓一狗俱是頗覺心累。
現在亦是如此。
等待的過程中更是相看兩厭,哪怕面對著眼前一大堆人圍著賣藥郎問東問西嘰嘰喳喳的熱鬧景象, 兩人(妖)也是始終雙雙端著一副冷漠臉。
「藥郎君!你真的見到荒川之主了嗎!?」
「荒川之主這名諱, 即便在人間界亦是鼎鼎有名, 卻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不是有傳言說, 起初便是他以一己妖力, 以小小荒川為源,構建承載了一整個水澤之境麼?統納萬千水生之妖供己為主,好不威風!」
「藥郎君,這荒川之主長什麼樣子啊?」
「我聽聞他是個殺妖不眨眼的暴君,非生肉不啖,吸血飲髓,兇殘得不得了!是否屬實?」
「據說他上可登天下可遁地,妖力堪稱變態級強大呀!」
「如此強悍的大妖怪, 怕不是三頭六臂猙獰虯結目比銅鈴滿口獠牙?」
「……」
賣藥郎一回來就被圍在了八卦中心, 便順勢靜靜靠在欄杆邊, 面無表情地聽著耳邊的嘰嘰喳喳, 隻字未發。半晌,似是覺得實在有些聒噪了,一雙秀致眉間才微微蹙起來。
這時, 突然有另一道聲音自人群週邊響了起來,但不同于一眾船員水手的粗獷嗓門,這聲線卻是細軟甜糯,仿若一汪清泉米酒,乍聽起來倒顯得十分突出「醒耳」——
「唉,我倒聽說,荒川之主是個美男子呢。」
原本在邊上默默站著木樁的一貓一狗,一聽到這道聲音,頓時渾身上下都變活絡了,當即豎著耳朵迅速朝這邊竄過來。
船員們也聞聲轉頭,果然看見那位身形輕巧纖小的女孩子,正老神在在地背著雙手,悄無聲息站在了他們身後。
她身邊飄著一隻體型頗豐腴富態的金魚。那金魚的背脊上,竟還安置有一把小巧別致的座椅,組合得很有些怪異。
這人自然就是傅小昨。她將藏在身後的雙手抽出一隻來,拍了拍身邊胖金魚的腦袋:「辛苦你了,回去吧!」
直到看著這頭胖大的金魚晃著腦袋蹭蹭她的手掌心,轉身跳回水中,她才轉回頭來。一張小臉上滿面笑容,看起來心情甚好。
眼尖的九命貓小姐牢牢瞅著她藏在身後的另一隻手,狐疑地快速眯了眯一雙漂亮的貓眼:
「笨蛋傅小昨,你手上拿著什麼東西啊喵?」
傅小昨聞言,卻沒有第一時間予以回答,眼角眉梢俱是一派春風得意的神情,努力抿著嘴角的笑意,等到自以為吊足了胃口——實則才過去了幾秒鐘——她才把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往前面一揚:「鏘鏘鏘——!」
傅小昨滿臉都是「我給你們看個寶貝」意味的容光煥發,獻寶似的舉高了手中的東西,通身氣勢仿若自己舉著的是自由火炬:
「看我拿回來一個絕版紀念品!」
在那捏得緊緊的小拳頭中,赫然是一面色彩鮮豔、栩栩如生的小小鯉魚旗,在過往的微風中徐徐招展,悠悠蕩漾。
——
在向他們大方分享了自己此行最大的收穫之後,傅小昨卻並沒能夠得到預期中的反應。
甲板上的船員水手們,看清她手中的東西,面上的神情便自驚怔微愣,轉化成難言之隱般的隱晦複雜。在幾番眼神交接之後,眾人似乎連繼續八卦荒川之主的興致都淡卻了,紛紛打著哈哈從這片角落散了開。
直到稍稍走遠了,才三三兩兩地,朝還留在這邊的幾個妖怪,偷偷投來滿含憐憫的眼神,壓低音量竊竊私語——
「我勒個去呀!還以為是什麼驚天的寶貝……沒看錯的話,那好像就是一面……鯉魚旗吧?」
「現在的小孩都看不上這種玩意兒了的說……」
「就算沒見識也不是這麼個沒見識法啊!」
「沒有童年的妖怪還真是可憐呢!」
「看起來讓人覺得好心酸哦!啊啊我以後有了女兒一定要嬌養!嬌養!她要什麼我都給她!」
「別做夢了,你連老婆都還沒有……」
……
傅小昨雖然覺出氣氛頗有些怪異,但終究不解其意,只能滿臉茫然地看著人群散去。
但一旁的犬神與九命貓,卻因五感極敏,一字不落清楚聽見了遠方私語議論著的每個字,雙雙神情僵硬,面色發黑難看得不得了。
犬神少年手指緊握成拳,指間咯咯作響,咬牙半跪在一臉愣逼的傅小昨面前,滿心滿眼都是自責心疼:「主人……你以前肯定過得很苦吧!」
傅小昨臉上笑容逐漸凝固:「……啊?」
九命貓小姐一副高傲俏麗的眉眼間滿是煩躁,踢了踢腳尖:「不就是一面鯉魚旗嗎?你喜歡的話,本喵可以讓天底下所有的鯉魚旗都被你一個妖承包!」
傅小昨臉上笑容逐漸消失:「……唉?」
被這一番莫名其妙的神展開微微驚嚇到,她之前高高舉著的握有鯉魚旗的那只手,此時也下意識地放了下來,跟另一隻手合攏縮在胸前,滿臉的莫名其妙。
而跟前的一貓一狗,見她把那面鯉魚旗捧在胸口視如珍寶(霧)的姿態,不知從中腦補出了什麼八點檔劇情,雙雙一副被刺痛雙眼不忍再看的模樣,腳步踉蹌地從她眼前逃走了。
傅小昨:「……」
——shen me gui ?
盯了手中的鯉魚旗半晌,再努力聯繫犬神跟九命貓的反應,良久過後,傅小昨多心中才慢了好幾十拍地、悠悠浮現起一個念頭,終於大致摸清了這些二貨的腦回路走向。
然後,整個妖頓時哭笑不得,無語凝噎。
一抬眼,看見前方還留在原地的賣藥郎的身影,她掙扎著最後做了一番嘗試:
「藥郎先生,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個東西對於我來說,真的是很了不起的寶物!」
這真的不是普通的鯉魚旗啊!這可是來自惠比壽大佬親自出品,可以隨時隨地加血回奶還不耗鬼火的大寶貝!
之前賣藥郎拔了一次退魔之劍,金魚姬又放了一隻金魚,相當於她的血條又掉了兩格,但就在拿到這面鯉魚旗後——一瞬間內,她就恢復了渾身有勁活蹦亂跳一蹦三尺高的元氣滿滿狀態!
而且,這面旗幟不僅可以給她自己加血,甚至可以福澤「隊友」!就像剛剛,待在她身邊的時候,犬神跟九命貓他們倆,難道不覺得神清氣爽嗎?!
——好吧,他們現在都是滿血滿狀態,應該確實感覺不到什麼區別……
但無論如何,一想到這些傢伙居然把這麼逆天的神器腦補得囧囧有神,傅小昨都要忍不住替手中的旗子感到委屈了。
所以此時此刻,面對最後能說服的物件,她盯著賣藥郎的目光便顯為尤其誠懇真摯而隱含期盼。
——大佬!你可是賣藥郎啊!你肯定沒有那麼大的腦洞的對吧!?
被她blingbling盯著的賣藥郎倚靠在欄邊,神色冷靜地看著她,微微點了一下頭:「過來。」
傅小昨捏著手中的旗子,乖乖蹭了過去,待及他跟前,巴巴抬起頭看著他。
垂著眸子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青年蹲俯下身來,沉涼的眸光幽如寒潭,話音緩緩:「當初,你是怎麼,到攬幸樓的。」
「……」
傅小昨聞言頓時面色一僵,張口結舌半晌,最終訥訥道:
「好像是因、因為沒錢……賣身進去的……」
——怎麼感覺、這樣下去、就解釋不清了……?
雖然當初沒錢是事實,但歸根到底,她其實是為了救犬神才自願賣身進去的啊……可是她該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為了一隻素不相識的犬妖,而把自己賣進妓館呢!?
傅小昨徹底愣逼地看著他,整個妖反應無能。
……真的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我的過去真的並沒有那麼淒慘啊!
賣藥郎聽了她的回答,卻沒有再出聲,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直看得她心裡發慌。
良久,青年才又有了動作,伸出手來抱住她,站起身朝船下走去。
——
由於沒能成功挽救氣氛解除誤會,傅小昨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沮喪,趴在賣藥郎肩上半天,才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藥郎先生,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他抱著她下了船,便沿著水畔,好像漫無目的地不停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要走到哪裡去。
聽到她的問話,賣藥郎腳下不停,出口卻是答非所問:「在人類的觀念裡,鯉魚象徵著力量,與勇氣。」
「嗯?」
青年微微垂下眸,看了眼她手中的鯉魚旗,沉聲道:「黑、紅、青藍三色中,黑色代表父親,紅色代表母親,青藍色,代表'男孩'。」
傅小昨聽得頓時愣了愣,也看著自己手中,聽他繼續道:
「所以,在人類的節日裡,鯉魚旗是用以寄託父母對兒子的期望的——希望男孩都能像鯉魚一樣,朝氣蓬勃地長大,成為勇敢堅強的人族武士。」
「……只有男孩嗎?」
傅小昨好奇地看向他:「女孩子呢?」
「在人類的習俗中,寄託對女孩的祝願,不是用鯉魚旗,」賣藥郎看著前方,一雙細長秀美的眼眸微微眯了眯,似乎輕輕吸了一口氣:「而是,桃花。」
說著,他停下了腳步。
這時,似有一抹鮮嫩的粉色自眼前飄落而下——傅小昨突然意識到什麼,抬眸朝前方望去。
眼前的一股溪水之畔,竟正端端佇立著幾株盛開的桃樹,滿樹粉蕊,層層疊疊,一陣風過,嫣粉的花瓣紛揚著飄落——那是一種仿若透著甜軟香氣的美麗景象。
傅小昨愣愣地重複了一句:「……桃、花?」
賣藥郎將她放下地,而後自己朝其中一株樹下走去,傳過來的話音,還是冷冷淡淡的:「之前經過時,無意間看到的。」
……他指的經過是,將鯉魚精送回家的路上嗎?
傅小昨捏著手中的旗幟,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當時那一路,她只顧盯著鯉魚精的魚尾瞧了,壓根沒注意到,路邊有桃花還是梨花什麼的。
她看著賣藥郎伸手,輕輕折下一小撮花枝,秀白的手腕襯在繁花相映間,堪比冷玉般的精緻美麗。
青年指間執著那一小枝花,回身朝她走過來,傾俯下身來,仔細地將花枝別在她襟前的系帶上。末了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用桃花,為女孩祈福,祝願她,幸福安康。」
「……」
莫名地,對著那雙沉靜如昔的眼眸,聽著耳邊的話語,傅小昨忍不住微微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似乎看見,眼前青年那一慣薄削冷淡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幾乎頓時顯出幾分柔和的意味:「以前有過嗎?」
——什麼?
傅小昨看他目光所向才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問,以前有沒有人用桃花給她祈福過。
開口回答時,她有些覺得嘴巴發幹,聲音也不由變得很小:
「……沒有。」
賣藥郎輕輕嗯了下,淡聲道:
「以後補上。」
第78章 第78隻妖•前路
周圍沉默了許久, 雙方都沒有說話。
傅小昨低眸看著襟前嬌豔欲滴的桃花,良久才重新看向面前的賣藥郎,抿著嘴角微微笑了下:「……承你吉言。」
她說著垂眉斂目, 雙手合攏抬至胸前, 微微頷首,上身朝他傾了傾——就像小時候過新年, 從長輩那裡接過壓歲錢、聽到「天天向上」的祝詞之後, 乖乖回禮一樣。
賣藥郎靜靜看著她動作, 沒有說話。
重新直起身來, 傅小昨一雙目光水亮亮的, 有點小小的羞澀,把手裡捏了老半天的東西朝他遞過去:「禮尚往來。」
青年往她手上的三色旗幟掃了眼,卻沒有伸手接過去,只撩起眼睫淡淡看她。
傅小昨臉上有些發紅,強裝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膀:「不是你之前說的嗎,這是給男孩子的。」說著她忽然想到什麼,頓時有點好奇,「對了, 藥郎先生自己呢, 以前有收到過鯉魚旗嗎?」
青年眸光沉靜地看著她的面龐, 又重新轉向她手中的旗幟, 神色冷淡始終看不出多餘的情緒:「沒有。」
「……這麼可憐的嗎。」不知怎麼,聽到這個回答,傅小昨嘴角突然湧上一股笑意, 之前那些微的羞澀也被壓了下去。她無辜狀地眨眨眼道:「那可怎麼辦呢?我以後也不打算補,大概只會送你這一次了。」
「……」
賣藥郎依舊不說話,目光涼颼颼的。
傅小昨努力忍著笑,伸手將旗子塞到他的衣襟裡,面上一本正經地道:「——所以呀,這很可能是你這輩子能收到的唯一一面鯉魚旗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
四目相對半晌,看著他這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樣子,傅小昨終於忍不住破功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逗你的啦……世上鯉魚旗千千萬,但這一面是不同的,尤其對於我來說,真的是非常有用的寶貝。你應該還記得,我之前說過你們使用妖力需要消耗我的血,而有了這面鯉魚旗,就可以幫我解決這個隱患。」
「所以……」
說到這裡,她話音突然頓了頓,眉眼間浮起幾分羞赧的神色,靜了一會兒,努力鼓起勇氣,直視著他的雙眼,輕聲道:
「就算是為了我,請好好珍惜吧。」
聞言,賣藥郎沉默了一會兒,而後輕輕闔了闔眼,低垂的眉眼間顯出一種難得的、類似於冰淩消去的柔和感,出口話音卻是低低沉沉:「還有呢。」
傅小昨正覺得不好意思,這時愣愣應了一聲:「嗯?還有什麼?」
青年清淺的眸光,透過微微撩起的、纖長濃秀的眼睫間隙,自下而上地看了她一眼,無端透出一股別樣的幽深意味。
他伸手過來,指尖在她胸襟前的桃花枝上輕輕拂過——其實並沒有觸到實處的感覺,卻莫名還是讓她在一瞬間裡,皮膚上泛起了一陣細微的戰慄感。
彼此隔得很近,沉沉的話音甚至仿若可以在氣息相觸之間,悠悠地振盪著。
「送了鯉魚旗,不是應該還有祝詞嗎,你想要祝願我什麼。」
——這、用得著這麼講究嗎?
傅小昨只好努力回想起,對方之前所說的關於「鯉魚」的寄意——好像是力量與勇敢什麼的——整個妖不由陷入了糾結。
話說她能祝他什麼呢……祝他茁壯成長?
光是想想都覺得囧,傅小昨實在是說不出口,忍不住嘟嘟囔囔地道:「你這不已經長得挺好了嘛……」
「謝謝誇獎。」賣藥郎淡聲應了,看她為難糾結的樣子,體貼地退讓一步:「說不出祝詞的話,像剛才這樣繼續誇我也可以。」
傅小昨滿臉無語地瞪著他:「……哪有像你這樣明示要別人誇你的?」
「請。」
「……」
——請你個頭啊!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賣藥郎身上居然也有著某種燦爛幼稚的潛質。
咬著嘴唇憋了半天,憋得一張臉都紅透了,也沒等到眼前某位先生求誇獎的興致退下去,最後她只好委屈巴巴地癟著嘴,一字一頓艱難擠出口的聲音,簡直細若蚊吟:
「沒有鯉魚旗的庇佑,藥郎先生也成長為,像現在這樣,勇敢堅強的男子漢了……真是了不起……」
幾乎是話音剛落的瞬間,她就好像承受不住某種羞恥感一般,逃避現實地用力閉上了眼睛,小扇子似的眼睫微微發著抖,整個身體像枚小炮彈一樣轟進了賣藥郎懷裡,狠狠埋頭在他肩膀,渾身發抖地悶聲喊道:
「啊啊啊快回去吧!肉麻死了!」
——
回到船上以後,深覺自己剛剛被狠狠欺負了的傅小昨,抱著一種「我不好誰人敢幸」的無理取鬧的心情,第一時間找到了佑二殿下,並把椒圖的事情告訴了他,冷酷無情地下達了失戀通知。
無辜遭受悶頭一棍的佑二殿下,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就此失魂落魄地吩咐手下侍從,開始往先前那個大貝殼裡裝「回報之禮」。
各種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香料脂粉,全部不要錢似的通通往裡塞。傅小昨本來還興致勃勃地待在邊上看熱鬧,看到後面就忍不住要開始懷疑——佑二殿下怕不是要把自己的私房小金庫都搬空哦……
最後,看著那被塞得滿滿當當、殼都已經合不攏的貝殼,她沒來由地產生了一個奇怪的聯想:印象裡椒圖那麼些套皮膚,一套比一套珠光寶氣奢華靡麗,原來都是這麼來的啊!
然而,吐槽歸吐槽,面對佑二殿下靠在貝殼邊上顧影自憐的傷心人模樣,傅小昨終歸沒忍心繼續看下去,拉著邊上幾隻一起退開了。
如今,他們已在這水澤之境休養數日,連同兩位殿下在內,所有人的狀態都已經恢復得差不多,只要等到佑二殿下的這件私事一了,整艘船即可馬上準備返航。
言則,歸期在即,他們這一夥妖怪——有假冒人類潛伏在王宮裡的逆臣賊子,有失去記憶的已故謀逆罪臣之妻,更有被全大陸通緝中的在逃重犯——也是時候要盤算一下,之後的行動計畫了。
——
「若是想去妖之森,你們倒是可與我們同行。」狐妖青年挑挑眉,有幾分漫不經心地說道。
「唉?」傅小昨聽了,頓時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不只是她,連一邊的黑羽秀樹,似是也對自己同伴的話語頗覺驚異。
之前從金魚姬口中聽到妖之森這一地名,幾番打聽過後,傅小昨已經知道了,山野間生活的妖怪——尤其是那些由動物化身者——包括狐妖與狼妖,大都便是居住於妖之森。
所以,她先前便已猜測到,黑羽昭戶與黑羽秀樹的家族領地,很可能就是在那個所謂的妖之森。但是此時,聽到黑羽昭戶的話,她還是忍不住驚訝。
——她實在沒有想到,黑羽昭戶會邀請自己同行。
大概是看出她目光中的狐疑,書生青年聳了聳肩膀:「反正我跟秀樹肯定不會回雲蜀國了,接下來先回家族領地再做打算也無不可……既然是順路,帶上你們幾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傅小昨繼續默不作聲地瞅著他。
書生青年小幅度地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口中嘖了一聲:「你不是還被陰.陽師通緝著嗎,要是老老實實躲進妖之森裡去,無論拜入狸貓族還是天狗族,得其勢力庇護,任憑那陰.陽師多長八個膽子,也不會敢擅自闖進去抓你。」
「……」傅小昨無語地打量著他這副彆彆扭扭的樣子,心裡不由有些好笑,「你好像很希望我們跟你回去一樣?」
狐妖青年半邊面具下的神情一僵,立即粗聲粗氣地反駁道:「真是放肆,小生只是看你們被區區一個陰陽.師攆得到處跑,憐憫你們可憐,這才好心提出這一方案……有機會踏足小生的家族領地,你們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一般情況下,一個傲嬌的發言在另一個傲嬌耳中聽來,總是很容易會被自動過濾掉絕大部分的善意,並全部轉化成滿滿的惡意嘲諷。
就像此刻,窩在傅小昨邊上的九命貓小姐,聽了對面狐妖青年的話,便頓時皺起一副俏麗的眉眼,兇狠地齜起尖牙,恨不得撲上去撓他。
傅小昨連忙拉住她,同時朝面前的狐妖青年沒好氣地道:「是是是,居然能讓妖狐少爺大發善心,實在是我們的榮幸。」
狐妖青年輕輕哼了一聲,尾音處恨不得晃出條得意的小波浪,一手撫著懷中灰犬的毛,一手搖著紙扇,十分悠然自得。
傅小昨懶得再搭理他,轉而認真考慮起對方的提議——的確是可行的。對於她自己來說,相比於人類領地,妖怪領地反倒會顯得安全一些。
這樣想著,她抬眸看向另一道身影:「百香子,你呢?你接下來要去哪裡?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啊?」
眉目冷峻的女子倚在角落裡,懶懶地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不了吧。我暫時不會離開這裡,」她說著揚眉颯然一笑,「所以,待到你們返航之日,應該就是我們分別之時。」
「……你、你要留在水澤之境?」傅小昨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是這種答案,「可是,這裡的環境,不太適合你生活啊?」
三步一小灘,五步一條河,對於非水生的妖怪來說,與其說是出行不易,不如說是舉步維艱……
「只是暫時。」面對她滿是疑惑的神色,百香子笑了笑:「我聽聞,那只青蛙妖怪想要去京都找陰陽.師復仇。正好我也有此意,恰好能與他們搭個夥。」
「……」傅小昨聽得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有些驚疑又猶豫地看著她。
「我的確是忘了以前的事,但好歹還能猜出一點東西。既然雨女是被'囚禁'在薔薇島,那麼我呆在裡面,總不至於是被好吃好喝供著吧?」
百香子一口飲盡杯中酒,撫掌笑道:「雖然失卻了記憶,該討的債,總還是要討的。」
傅小昨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心情,沉默良久,只能輕聲說了一句:「那只能祝你好運了……」
百香子要留下,與青蛙瓷器跟雨女他們合夥,伺機前往京都;黑羽昭戶與黑羽秀樹則是要回妖之森,如果自己也去的話,身邊這幾隻小動物自然就都還是跟著她;那麼,還剩下一個——
傅小昨偷偷捏緊了手指,看向身邊的賣藥郎:「藥郎先生,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類似於這樣的問話,她已經不止一遍地問過他。
最初是在花名町,離別之前,她問他想去哪裡,他說,去到能夠讓他真正拔出退魔劍的地方。
第二次,是在重逢之際,她問他想去哪,他回答,要去薔薇島。
現在是第三次。
如今若是再面臨離別,她還能夠再像當初那麼坦然嗎?
話問出口後,感覺著胸腔裡微微加快的躁動,傅小昨忍不住有些許的感慨。
——曾幾何時,她的心境也已經變了許多。
她輕輕地屏著呼吸,對著青年那副沉沉涼涼的眸光,好像只是過了幾秒鐘,就好像過了很久,然後等到了對方的答案:
「沒有。」
第79章 第79隻妖•離別
在聽到賣藥郎的話後, 傅小昨覺得自己腦袋裡好像微微空了幾秒鐘,與那副冷靜堅定的眸光對視著,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很稀薄, 呼吸也不由被壓得極輕、極慢。
兩人(妖)就這麼旁若無人(妖)地默默四目相對了良久, 直到前方突然響起「咳嗯……」一聲提醒,傅小昨才猛地回過神來——然後渾身微微一激靈地轉過頭去, 就此對上了一眾圍觀群妖, 或好奇、或疑惑、或探尋、或笑謔, 一律炯炯有神的目光。
「……」
傅小昨同志暫態一口郁氣滯在胸間, 腦袋裡也跟著轟的一聲, 整個妖差點當場跳了起來。
她頂著一張頭頂幾乎要冒蒸氣的臉,口中結結巴巴地呃呃嗯嗯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從一片混沌的腦中,成功扒拉出了一句能夠說出口的話:
「呃、那個、話說……那什麼妖之森,裡頭是什麼樣子的……?」
「——哼。」
狐妖青年再次語氣蕩漾地哼了一聲,嘴角那抹壞笑比以往還要狡詐礙眼惹煩可恨許多,一派懶洋洋地,作勢便要張嘴發言了。
傅小昨一看他的樣子, 就直覺他說不出什麼好話, 心裡警鐘長鳴, 連忙第一時間趕在對方出聲之前攔截住, 大喊道:
「秀樹!!!」
「……」
她這一喊,的確是成功將黑羽昭戶攔住了,但同時也把另一邊的黑羽秀樹狠狠嚇了一跳。
狼妖少女撫拭著手中弓身的手指一頓, 一臉懵逼地應道:「什麼?」
一對上她澄澈的眼眸,傅小昨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心虛遊移了一瞬,而後違背著良心可憐巴巴地囁喏道:「秀樹姐姐……你來說好不好?我、我想聽你說……」
雖然覺得不解,但見她誠摯懇求,善良心軟的狼妖少女終究不疑有他,點了點頭,認真沉吟著:「妖之森麼——」
自從出了薔薇島,得知阿蝶死訊的黑羽秀樹近段日子以來的情緒狀態都頗為低落,但這時候念及自己的家鄉,那副俊秀端麗的眉眼間還是不禁浮起了幾分柔和懷念的意味。
——在她的口中,妖之森平和 ,寧靜,美好得簡直像是一個世外桃源。每個妖怪過著每個妖怪的生活,與人世無虞無爭。
傅小昨不確定其中濾鏡的成分有多少,但聽著聽著,便很快忍不住被她描繪出的那副景象給吸引了。
「每年春初,沉寂安眠了一整個冬季的森林剛醒過來,大家就紛紛聚集到森林最西端的竹林裡——那時候,大部分的樹木都還光禿禿的,只有那一片還是常年綿延的綠色,特別好看……」
「輝竹林裡住著輝夜姬,傳言,她是由竹取翁於圓月夜裡,自輝竹管內取出,故以此為名。她的歌喉堪比天籟,與萬年竹林中的竹妖笛聲相合,美得可以將春風提早喚來……」
「伴著那樣美妙的樂聲,蘇醒過來的妖怪們,就在那片竹林裡舉辦森樂節,共賀一年之始。若有才藝出眾的妖怪加入——像是能歌善舞的蝴蝶精,古靈精怪的小松丸,等等,原先的森樂之聚,便會轉換成盛大空前的偶像祭,熱鬧得能一直持續到夏季……」
「夏天的時候,森林裡其實並不會很熱,但還是有極其不耐暑的妖怪會受不住溫度,這時,他們便會前往北方的雪山。有的打算駐留在那兒避暑,有的則只想要找山上的妖怪幫忙——運氣好時能找到行蹤不定的雪女,她若能下山來走一趟,整個森林裡都會涼快許多;但大多數時候,都只能帶回幼小的雪童子——這時須得記得,一定要趕在他融化之前,將他送回家去……」
「相對而言,過冬就要簡單許多,沒有夏天那麼多花樣。懶一些的妖怪,在氣溫剛剛降下來的時候,就窩回家去睡覺了;精神好一些的,則多會聚到森林中心的鳳凰神社中——在那裡,耀眼眩目的火焰常年不息,圍坐在那兒附近聊天,溫暖舒適如春……」
「秋高氣爽的日子裡,大家忙著囤積過冬的糧食,剩下的時間就都忙著切磋比試。效力於狸貓和天狗族勢下的妖怪,一年到頭總喜歡互相比個不停。大妖怪習慣近身肉搏廝鬥,小妖怪則更喜歡耍小聰明——比如兔族與鼬族每年例行的競速賽跑,每次都能比出新的花樣,前年兔族新妖騎著山蛙座駕參賽,去年鼬族兄弟就疊羅漢上場作弊接力,諸如此類比比皆是……」
「妖之森裡,每年都會多出許多新的妖怪,他們大都在外界受到過各種各樣的傷害——有原先家園被燒絕毀滅的小鹿,有作為孌寵輾轉於不良飼主手下的兔妖,有飽受歧視欺淩而極度自卑的飛蛾,還有因自身的天賦特質、備受貪婪之心驅害的飛鳥……他們幾經流離,傷痕累累地來到妖之森——鴆大夫會治療他們身體上的傷勢,心靈上的傷痕卻只能靠他們自己治癒。我們能做的,只是請食夢貘為他們製造一個寧靜美好的夢。在夢中,他們與過去作別,醒來以後,他們就要重建家園,開始新的生活……」
「每天晚上,夜幕降臨之後,又高又密的樹木,都會將月色星光擋得嚴嚴實實,卻絕對不會顯得黑暗,妖之森自有它獨有的光亮——漫山遍野的螢草,光影熹微幢幢,好像一盞又一盞的小燈籠,在清亮的夜風裡習習而動……」
黑羽秀樹一邊悠悠回憶,一邊漫無目的地說著,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臨到後來,傅小昨卻聽得都有些癡了。
其他幾個妖怪也在這番輕緩的闡述中,紛紛安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默默聽著。
乃至黑羽秀樹停下口半晌,大夥兒也都還是靜靜不說話。
——要是這世上,每一個妖怪都能過上像她口中那樣的生活,大概也就沒有那麼多可懼、可悲、可憎、可惡、可惜的煩心事了吧。
傅小昨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的鬱氣仿佛也隨之蕩得乾淨,她抬起頭望向身邊幾個同伴,嘴角邊微微笑了下:
「呐,初步計畫,我們接下來就去這個妖之森了,怎麼樣?」
——
對於傅小昨的這句話,犬神與九命貓還沒有來得及點頭,便被另外一道聲音打斷了。
先前一直乖乖待在她腰間荷包裡的鐵鼠,這時卻突然鑽了出來,落地瞬間化出人形,急聲喚道:「小昨施主!」
傅小昨一見他的模樣,便頓時愣住。小和尚一張慣來沉凝嚴肅的正太臉上,此時竟滿是焦急惶恐的神情,面色一片慘白,於胸前合十的雙手甚至在微微發著抖。
「鐵鼠小師傅?怎麼了?」
她本來還以為,鐵鼠是聽到了他們之前的話,難得跳出來有什麼意見要發表,怎麼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發生什麼事了?
「小僧、小僧不能再與你們同行了!」
「嗯?」傅小昨怔了怔,心裡浮起個猜測,柔聲安撫道:「你是不想去妖之森嗎?沒關係的,我們現在還是在商量階段,你有什麼自己的意見,也都可以提出來。」
小和尚光溜溜的腦袋飛速晃了晃:「並非如此!只是在剛剛,小僧突然察覺到……寺廟裡好像出事了!」
寺廟……傅小昨反應了兩秒鐘,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他出門歷練之前,一直待著的那個寺廟。
「這種事情、你是怎麼察覺到的呢?」
——鐵鼠好像沒有類似第六感的技能設定吧?
「小生化妖之前,多次受過寺廟中住持的恩惠。此次出寺歷練,以免有所掛念憂思,小僧曾在住持身上留下一縷妖力之跡,可以隨時傳達住持的身體狀態於我……而就在剛才,那縷妖力所探知的信息告知小僧——」
小和尚言聲頓住,眉眼間濃重的悲色看得傅小昨心下一驚,「……住持他、身隕圓寂了!」
……原來是這樣。
傅小昨小心翼翼地咬了咬嘴角,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人命終有所止,小師傅你、還是請節哀順變吧!」
小和尚又是狠狠搖頭,面上有幾分異樣的戾氣:「可寺廟中人受真神庇佑,住持他還遠未至壽盡之期……他絕對是被害死的!」他說著用力咬了咬牙,腮幫處都微微鼓起,「小僧必須要回去了!」
「——哦?」
聽了他的話,傅小昨正驚異著沒有來得及反應,卻是對面的狐妖青年,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
抬眼望去,便見黑羽昭戶面具後的雙眼微微眯起,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弧也退了去,他話音沉沉地道:「受真神庇佑的寺廟,全天下可都沒幾座呢……你說的又是哪裡?」
小和尚一張正太臉凝得冷肅非常,合掌清聲道:「小僧出於,殺生禪寺。」
「呵。」狐妖青年頓時冷笑了聲,微諷帶嘲:「果然是殺生寺麼。」他一合手中紙扇,站起身來,「——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們狐族跟殺生寺歷來有世仇,不太喜歡跟從那裡出來的傢伙打交道呢。」
說著,他看向傅小昨幾人,歪了歪腦袋:「先前的同行之言,便當小生沒有說過吧。如此看來,小生還是回薔薇島一趟,先把那兄妹三人帶回家安頓好了。至於你們幾位嘛……」他唇邊冰涼涼地笑了下,「請自求多福吧。」
言畢,黑羽昭戶乾脆俐落毫不留戀地拂袖而去。
隨著他的離席,原先聽了黑羽秀樹的話,身周一派期盼嚮往滿滿的平和氣氛,在短短幾秒鐘內突然急轉而下。
對著這劇情的幾番轉折,傅小昨有些反應無能,身前的狼妖少女似乎也對黑羽昭戶口中的「世仇」之說十分茫然,看來同樣不曾聽對方提起過。
腦子裡亂成一鍋粥,傅小昨看向身旁的賣藥郎:「藥郎先生,這個什麼殺生寺——」
目睹眼前的變動,賣藥郎面上神情依舊冷靜無波,沉聲道:「殺生禪寺,與供奉稻荷神的神祠相通,呈遞世人的信奉,也由此受稻荷神的庇護。」
——稻荷神……
面前的狼妖少女聞言,沉吟著微微點了點頭:「在下對此,亦有所耳聞,稻荷神是世間罕存的幾尊真神之一,神力極為強大……哪怕是妖之森中鳳凰神社所供奉的那位風神大人,因早年間從真神墮為妖神,如今應當也無法與其抗衡。」
——風神……
傅小昨臉上發木,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好。
狼妖少女見她神情怔怔,還以為她是在介意先前黑羽昭戶的那番話,出言安慰道:「你們不必擔憂,若是想去妖之森,在下同樣可以帶你們前去。」
傅小昨抬眼,看見她真摯誠懇的神態;再看待在身旁的犬神與九命貓,四道從始至終乖乖瞧著自己的目光,依舊是全心信任;最後,她看向身前滿臉悲色的小和尚——整個妖微微靜了一會兒。
然後,就像之前聽了黑羽秀樹那番話後一樣,這次她依舊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謝謝你把妖之森說得那麼美……但是,我們可能要到以後,才能有機會去那裡了。」
說到這裡,她重新看向身旁的青年,對方面上沉靜如初的神色,仿佛給了她某種底氣,「藥郎先生……我們接下來,就去殺生寺了,好不好?」
賣藥郎冷澈無波的眸光,穩穩接納住了她眼裡的每一分茫然,只淡淡應了一聲:「好。」
第80章 第80隻妖•寺廟
臨時決定改向而行的後果就是, 傅小昨一小隊妖怪,在回到雲蜀國之前,便在返航途中路經另外一片大陸時率先下了船, 也就此與一眾船員正式作別。
其實真要說起來, 兩條路徑的選擇上,前往妖之森的方案, 顯然更符合傅小昨自己內心的偏好——別的不說, 至少那裡是和平、安全的。相對而言, 根據鐵鼠的描述, 寺廟裡的大和尚出了意外, 多半是庇護著寺廟的稻荷神力發生了異動——既是牽扯到神明的動亂,八成不會是什麼小問題,甚至可能有不得了的危險也說不定。
但傅小昨終究還是選擇跟鐵鼠一同前往殺生禪寺。
說到底,其實只是她良心上過不去而已。鐵鼠同志任勞任怨充當了她一路的錢包,現在對方有了危險麻煩,自己卻要將他用完就丟,逕自前往安逸之所享福避難——傅小昨實在是不好意思做出這種事。
總之,既然已經確定了目的地, 他們一行妖怪便由著鐵鼠小和尚指路, 一併朝著殺生禪寺的方向趕去。
多半時候, 他們都是走荒郊野外路線, 全體扒在犬神妖獸形態的背上風馳電掣,前行速度相當可觀,真正回到鐵鼠小和尚的起源寺廟, 總共並沒有花去幾日時間。
——
這所謂的殺生寺,在這片當地應該是相當出名的,寺外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堪稱香火鼎盛。
由於還頂著個通緝犯的頭銜,傅小昨不太敢在外公然露面,埋頭在賣藥郎肩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偷偷打量周邊。
只看了幾眼,她心中便不由有些奇怪。
既然稻荷神的神力出了問題,那為什麼受她庇護的這些人類,供奉信仰她的熱情卻不受影響呢?
而且她很快發現另外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眼前的寺廟規模倒是不大,外表亦古質簡樸,壓根稱不上什麼輝煌壯麗,但週邊卻怪異地密密堆砌了一堵高大的石牆,將前來供奉香火的人類全部擋在寺外,完全不見入口。
寺外人數雖甚眾,卻相當守秩序地不爭不搶,一個個排著長隊,依次往前方一座碩大的香爐裡納入香火,跪拜祈福之後便起身離開,似乎同樣沒有想要進寺去的意願。
……這是怎麼回事?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來寺院上香,結果門都不進就走的操作。
——而且最關鍵的是,這個寺廟似乎也沒有門!
她剛想向鐵鼠小和尚詢問求解,卻見對方朝他們使了個眼色,帶頭朝那圈圍牆的另一面小路行去。
直到行至一個較為幽僻的角落,看看四周無人跡來往,鐵鼠才停下來,轉身面向那堵石牆。
傅小昨正不解其意,便看他眉頭一皺,嚴肅的正太臉上擺出一副怒斥的神色,開口喝道:「還不讓路!?」
這樣說著,他就抬起腳來,朝面前的石牆根部狠狠踹去。
「……」
見狀,傅小昨跟身邊的一貓一狗俱是忍不住滿臉無語,差點就要懷疑他是不是因為傷心過度而精神錯亂了。
然而下一秒,小和尚身前那堵被他踹了一腳的灰色石牆,居然真的一派畏畏縮縮、委委屈屈地,聽話分出一條可供兩人通行的道路來。
「……」
在一眾沉默驚歎的目光中,小和尚淡定收回腳,一臉「正常操作不足為奇」地點了點頭,轉身面向他們,雙手合十:
「這是塗壁之妖,慣來調皮搗亂。往後,諸位施主若再被它擋路,也可用此種方法對付它。請隨小僧進寺吧。」
——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個屁用啊!?」
進了寺廟後,還未往前走上幾步路,傅小昨便聽到一陣元氣滿滿的痛駡聲,中氣十足地傳了過來。
其間還混雜著各種「嚶嚶嚶……」、「嗚嗚嗚……」、「嗷嗷嗷……」的啜泣。
行經一片花叢,這陣聲響失了阻隔變得更為明顯清晰,前方空地處的數道身影,也頓時映入眼簾。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裡,傅小昨簡直產生了某種錯覺:自己怕不是誤入了什麼殺馬特貴族的聚會場地……
無怪她聯想得這麼天馬行空,實在是眼前那數道身影,通身上下的外表裝扮,哪怕用五顏六色繽紛炫彩來形容也毫不誇張。
而且,這些個殺馬特似乎都不是人,更準確的說,沒有一個像人樣,一個個五官肢體都是奇形怪狀。
——不對,還是有一個看起來稍微正常點的。
此時正背對著他們,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眼前的殺馬特群體痛聲怒駡的那位,至少從背影看來,是一道健全的、甚至堪稱秀美的少女身形。
傅小昨正好奇地望著那少女的背影瞧,不經意間微微一轉眼,卻對上一雙比銅鈴還大、淚汪汪的眼睛——還沒來得及被這奇形怪狀的樣貌嚇到,對方卻反倒驚怔了一秒,而後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怖的羅刹,嗷一聲怪叫,整個身子瞬間化為一面破破爛爛的皮鼓。
傅小昨:「……」
有這麼只奇葩帶頭後,其他的殺馬特們也被吸引了目光,朝這邊看來,然後很快有樣學樣,驚聲尖叫著,紛紛變身成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傅小昨木著臉,看那背對著這邊的少女似是也察覺到什麼,口中一聲怒喝:「誰!?」
說著她整個身子動作迅猛地轉過來,舉起一掌,作勢就要朝他們發動攻擊,但在看見鐵鼠小和尚的身影時,又很快頓了住。
與背影給傅小昨的印象相差無幾,對方的正面相貌亦是十分清麗,看起來是副豆蔻少女的模樣。
對方盯著他們隊伍中的鐵鼠,幾秒鐘後放下手去,撇撇嘴道:「原來是你這傢伙……怎麼,終於捨得回來了?」
鐵鼠小和尚上前一步,頗為恭敬地朝她彎身行禮:「數珠師姐,別來無恙,日安。」
少女不太領情地翻了個白眼,哼道:「安你個頭,身邊那些傢伙都是誰啊?」
鐵鼠小和尚聞言,頓時盡職盡責地一一介紹了他們各自的名姓,最後合掌認真道:「這些施主是弟子出寺途中遇到的朋友,都是善良熱心的妖怪,幫了弟子許多難處。此番亦是聽聞寺中有所劫難,他們不放心弟子的安危,是以陪同弟子回來。煩請師姐安排,允許他們在此暫住一段時間吧。」
數珠少女清亮探究的眸光,在他們面上一一劃過,半晌,其中那絲謹慎防備的神情才稍稍褪了去,轉而凶巴巴地瞪向地上的一群嘍囉:
「都裝什麼死呢?沒看到來客人了嗎?還不快起來打招呼?」
化出原形來欺騙自己的小妖怪們,卻是依舊鍥而不捨地躺在地上,哆哆嗦嗦,瑟瑟發抖。
少女看到他們這慫樣,頓時皺了皺眉,斥道:「真是一群膽小鬼!」
說著,她有些不耐煩地往地上踢了幾腳,腳尖踢到哪裡就隨口說道:「這些傢伙呢,大部分都是'本來是什麼東西就叫什麼名字',像什麼掃帚啦、破燈籠啦、破傘啦什麼的……還有這個納豆也是,就叫做'納豆'。」
「這個木魚麼,」少女在一個木魚跟前蹲了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拳,咚一聲揍在木魚表面,而後指著痛呼出聲而瞬間化出人形的小和尚道:「因為他只有一隻眼睛,所以就叫'獨眼'。」
「還有這個傢伙,」少女踱了幾步,伸手從一塊石頭後,扯出了另一位面色通紅的小和尚,「他是晚上報更的——儘管到現在還沒有誰讓他報過,但他還是報個不停,所以要是睡覺被他吵得受不了,揪住他打一頓出氣就好,用不著客氣……呐,你們看他手上提著一盞燈吧?沒錯,他的名字就叫'提燈'。」
「還有那邊邊上的幾個貨,都是天邪鬼,分不清楚的話,你們就按顏色來叫他們就行了——這面破鼓是小黃,那個風箏是小青……」
……
傅小昨:「……」
一時間裡,她面色尷尬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好。
鐵鼠小和尚環顧四周,問道:「青遠師兄呢,還沒回來嗎?」
少女抱臂挑眉:「他一心傳他的道去,回來做什麼……你也是蠢,以為自己這麼趕回來又能幫上什麼忙嗎?還不是什麼也做不了?」
小和尚被堵得話音一滯,最後只是微微側身,朝不解的幾名隊伍成員小聲說明:「青遠師兄是住持座下的大弟子,原本是寺中最有希望承接住持之位者,但他一心向佛,早年間為傳納己境,出寺雲遊去了,至今未歸,如今在外界也已頗有名望,世人尊稱'青坊主'。」
——青坊主……
傅小昨僵默半晌,才終於勉強把耳中聽到了一大串資訊消化完畢,良久無言以對,只能在心中無聲感歎——
難怪!難怪啊!
難怪寺廟外面,要弄上那麼一堵圍牆,不讓別人進來——若是讓外面那群人知道,自己信仰的神明祠下,居然養了這麼一整座寺廟的妖怪,別說是要繼續供奉香火了,怕是一個個地,連逃跑都來不及!
而且這個「殺生寺」,名字倒是取得酷炫狂霸拽,結果……
——特麼簡直就是座n卡聚集地啊!
看看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話說她早就該猜到的,就這麼些五顏六色的殺馬特,不是n卡怪還能是什麼!?
所以呀,歸根到底,從現在的情況看來,貌似是唯一sr的青坊主已經早早地離寺出走了,剩下一張r卡數珠也能在這裡稱王稱霸!
……
聽不到她內心的吐槽,身旁的幾名隊伍成員對她的情緒波動俱是頗為不解,前方幾隻妖怪經久重逢,則繼續敘著舊。
不過,敘著敘著,終於有人忍不住說到了正題。
「師姐……住持他——」
一句話沒說完,鐵鼠小和尚喉嚨間便微微哽住了,正太臉上頓時浮現起滿滿的悲涼之色。
她面前的少女見狀,很快皺起了眉頭,口中極度不耐地嘖了一聲:「喂喂喂!我警告你啊,我這幾天以來,看這些傢伙哭實在是已經看得夠煩了,你也再敢給我飆眼淚試試!?」
在她的威逼之下,鐵鼠小和尚忍了一路的眼淚,此時只好繼續往眼裡逼回去。
數珠少女輕輕哼了一聲:「沒有錯,大和尚死了,死得透透的,一點氣兒也沒有了。」
幾個妖怪分明看到她袖下的手指握緊到微微發抖,眼眶也是一圈通紅,出口聲音卻是極冷:
「你們再怎麼哭,也救不回來了。」
悠于 2018-7-14 07:29
第81章 第81隻妖•稻荷
傅小昨一行妖怪, 很快從數珠口中得知了,這所寺廟的住持死亡的真相。
如鐵鼠所言,那個和尚並非陽壽耗盡, 自然老死, 而的確是死於意外——但卻不是被人殺害。事實上,他是為了救人——更準確的說, 是為救妖而身亡。
這片地域一直以來, 都受到稻荷神的福澤庇護, 在歷史中的絕大部分時間段, 都綿延著一派的和平欣榮。
但是據說, 在近四百年前,神祠的神力曾大幅削弱,以致災亂一度橫行肆虐——比如此方附近,三五不時地就會遭受地震侵襲。
傳言,最後多虧了稻荷神親自出手,鎮壓了一頭名為「地震鯰」的妖獸,那番動亂的時間才得以渡過去。
原先那地震鯰,是寄居于山腳村落邊的泥潭底部, 為神力所攝, 自古安然沉睡、與人世無虞。只是在神祠神力驟然減弱之後, 它才本能地驚醒過來, 雖然未必抱著害人的念頭,但奈何隨便一翻身,都能引發地震山洪, 是以導致了彼時的災禍連連。
稻荷神將地震鯰鎮壓於神祠後山的深潭水底,四周縛以結界,此後一度相安無事了數百年——
九命貓聽得發困,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懶懶插嘴道:「現在稻荷神的神力再次減弱,地震鯰從結界裡掙脫出來,所以害死了那個大和尚?哦,你之前好像說他是為了救妖怪而死吧……那估計就是救你們而死在地震鯰手下咯?」
數珠少女聽得暫態渾身一震,口中並未反駁,清麗的眉眼間卻有些叫人看不透的複雜怪異神色。
圍在她身後的那群奇形怪狀的小妖怪,一個個也很奇怪地噤若寒蟬。
傅小昨看他們這樣,一時都無法很確定,他們是被九命貓的猜測戳中痛腳而愧疚不安,還是另有難言之隱無從言說。
只是眼看當下氣氛僵冷,她便出口轉移了話題:「為什麼稻荷神的神力會連番削弱,原因你們知道嗎?」說著她想到什麼,還未及對方回答,便自行提了種猜想,「——會不會跟人類的信仰有關呢?」
數珠少女微微皺起眉頭看向她:「何出此言?」
傅小昨看她這副嚴肅認真的模樣,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乾笑了下:
「呃、我只是隨便猜的……來此之前,我曾聽另一位朋友提起,她家園附近信奉的那位叫'一目連'的風神——他早年間便是由於缺乏人類信仰而神力減弱,乃至最後,由真神之身墮為了妖怪……稻荷神有沒有可能,也是碰到了這樣的情況?」
「名叫一目連的風神……」
聞言,數珠稍稍沉吟地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要麼是你那朋友弄錯了,要麼就是你自己記錯了——需要依靠人類的信仰維持神力,那他原本便絕非真神,充其量只是一名土地神罷了。」
……土地神又是什麼?跟真神有什麼區別嗎?反正不都是神?
大概是看出她神情中的愣逼猶疑,數珠抬手合掌,肅然清聲道:「稻荷大神乃世間真神,神力之強與自然法則相和,並天共意,同天共壽,福澤萬世,享子民信仰,數不勝數——豈由執掌方寸的土地神堪與媲美?」
受其鏗鏘語氣力道渲染,一邊的鐵鼠小和尚,以及那廂的一圈小妖怪,俱是快速整頓神色,肅穆合掌:「阿彌陀佛。」
傅小昨:「……」
——這麼嚴格的嗎?
——ssr跟ssr之間,差別有這麼大嗎?
然而,向來不將什麼神啊天啊之類放在眼裡的九命貓小姐,顯然並不是很吃這一套,見狀甚至頓時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
傅小昨還沒來得及阻攔,便聽她嘀嘀咕咕地道:「說的這麼厲害,什麼與天共意共壽的,結果還不是不停變弱麼?看來,這所謂的真神也不怎麼樣嘛!」
數珠少女一聽清她的話語,暫態朝她怒目而視,吹鬍子瞪眼地沉聲喝道:「佛門淨地,萬請慎言,不得妄語!」
——看起來似乎恨不得當場掄起帚神,想把他們通通趕出寺去了。
傅小昨:「……」
最後她好聲道了歉,又讓九命貓化成黑貓形態,將其死死按在懷中,不再讓她隨便說話,這才勉強免得被掃地出門的下場。
數珠少女怒意稍減,面色仍是不太好看,語氣也還有些僵硬:
「四百年前,並非稻荷神本身神力有損,而是當時後山的土地神'兩面佛',遭到了當時一位陰.陽師的封印,才使得庇護神祠的力量減弱了一部分而已。」
兩、兩面佛……?
——怎麼突然又扯到了他?
——對了,遊戲設定中,兩面佛倒的確是風雷之神的合體來著。
不過他跟禦撰津又有什麼關係?還被陰陽.師封印了……
傅小昨已經有點被繞暈了,愣愣乎乎地聽得對方繼續道:
「稻荷神祈掌人間農作豐收之大事,而那名土地神,因身具監管風雷的神力,被允許侍奉在稻荷神座下,任為輔佐。」
——說白了,就是禦撰津的手下?那又怎麼會惹到陰陽.師?而且,她記得遊戲中兩面佛的傳記裡,曾經提到過一筆,封印他的那位陰.陽師,好像就是安倍晴明吧……
越思考越覺得混亂,傅小昨只好先把想不通的疑點全部拋開,轉而專注於眼下:「如你所言,既然稻荷神的神力不會削弱,你們的住持又是如何死在那頭地震鯰手中的?」
少女臉色頓時一白,面對同樣盯著自己殷殷求解的鐵鼠少年,微微咬了咬牙關,出口似是有些艱難:
「水潭附近的結界……發生了動亂。」
結界……
傅小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你的意思是當初稻荷神設的那個結界,過了這麼四百年後力量減退,所以困不住那只地震鯰了?」
說著她忽然心中一凜,瞪大眼睛,「……那不就是說,現在隨時隨地都可能會發生地震嗎!?」
數珠感到有些疲累一般,歎了聲氣,闔眼搖頭道:「尚不至於那麼糟糕。如今結界未破,地震鯰也還沒出逃。之前大和尚他……是受了地震鯰的妖力震盪,才受的重傷。」
emmmm……
傅小昨摸著懷中黑貓的毛,沉默許久,反復想著先前聽到的這麼些資訊,心中越發冒出一個想法——
話說她怎麼覺得……現在的情況似乎並不算什麼要緊的麻煩?
歸根到底,不就是結界變弱了嗎?反正鐵樹小和尚的擔憂沒有成真,稻荷神的神力沒有受損——那麻煩她出手再強化一下結界不就完了嗎……?
明明這麼簡單就可以解決的事情,這些傢伙為什麼都表現得這麼喪啊?難道就因為住持意外身亡,一個個就沒法從心理陰影中恢復過來了?
傅小昨自身不對那位大和尚抱有什麼情感,此時面對眼前的情況,也就無法跟他們一般感同身受,只能儘量設身處地提出自己的建議:
「我們知道你們心裡難受,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先解決結界的問題吧?要不然還得造成更多的傷亡呢。」
聽了她的話,眼前一夥妖怪卻都木木的,沒什麼反應。
她越發覺得奇怪,一邊的鐵鼠小和尚也忍不住嚴肅著眉目說道:「數珠師姐,小昨施主所言有理。眼下之急,我們還是先合力渡過難關,再來料理住持的後事。你們有進神祠去,向稻荷神大人秉承過現狀了嗎?」
少女眼也不睜地搖了搖頭,話音語氣死氣沉沉,無一絲絲的波動:「沒有。」
她身旁那一夥小妖怪,同樣通身有氣無力地,蔫噠噠趴在地上。
傅小昨看他們這個樣子簡直捉急:「嗨呀!你們振作點行不行啊!?你們住持要是在天有靈,看到你們這個樣子都要氣活啦!快點去找禦撰津幫忙啊喂!」
著急之下,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順口把遊戲中稻荷神設定的式神名字給說了出來,「要不你告訴我們,我們幫你們去找吧?」
數珠少女沉默了幾秒鐘,最後輕聲丟出一句:「找了也沒用……你們自己找空的房間住下吧,自便。」
言畢,她就拋下一眾妖怪,自己瀟灑轉身快步離開了。
傅小昨原地愣逼——什麼叫找了也沒用?
一旁的鐵鼠小和尚,緊皺眉頭看著少女快步離開的背影,最後拉過一旁的一隻小妖怪,沉聲問道:「納豆師弟,師姐所言究竟是為何意?為什麼不去向稻荷神大人求助?」
被隨手揪過的妖怪,睜著獨一隻淚汪汪的眼睛,似乎被這個問題瞬間戳中了淚點,當場啪嗒啪嗒大顆掉起了眼淚,嚎啕大哭道:
「因為……因為我們怎麼找也找不到她!師姐說神明大人已經拋棄我們了!鐵鼠師兄!怎麼辦啊!?嗚——」
「什麼……!?」鐵鼠小和尚瞬間神情大變,怔在當場。
傅小昨也頓時慢臉懵逼。
——什麼叫神明拋棄了他們?
一堆小妖怪就這麼嚶嚶嚶嗚嗚嗚嗷嗷嗷了半晌,其中那只名叫小青的天邪鬼,半帶懼意地望了眼先前數珠少女離開的方向,確定已看不見那道背影,這才小心翼翼地拉著手裡的風箏,蹭上前來,抽抽搭搭地低聲說道:
「鐵鼠師兄,你、你快去救救追月師姐吧……她快要死了!」
「追月師姐?」
先前被納豆小和尚一句話震飛半邊神魂,鐵鼠小和尚此時怔怔地重複了一聲,才慢半拍反應過來對方的話意:「……對了,怎麼都沒看到追月師姐啊?她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就要死了?」
天邪鬼•小青扁了扁奇形怪狀的嘴唇,可憐巴巴的語氣:「從住持死的那天起,她就把自己關進禁室裡,到現在這麼多天,什麼東西也沒吃過,要把自己活活餓死了……數珠師姐還不許我們救她……」
鐵鼠小和尚聞言,頓時滿臉焦急,朝著一個方向拔腿就跑,連帶一群小妖怪也是飛的飛、跳的跳、滾的滾,都追在他身後一窩蜂地遠去。
剩下原地幾道身影,面對驟然冷清下來的場地,默然無語。
「……」
——他們剛才說什麼來著?
……追月。
這個名字在傅小昨腦子裡轉悠了整整好幾十圈,最後成功把她自己整個妖都給徹底轉暈了。
——話說,怎麼,突然,就扭到這一條劇情線上了啊……?
第82章 第82隻妖•責任
禦饌津果真沒有在神社裡。
走過宏麗的鳥居, 除卻碩大的聖像仍然佇立在原地,整個神祠空空蕩蕩——若非聖像表面仍然光潔如新,幾乎就要讓人錯覺, 這片土地上的居民們, 是否已然棄絕了這古老的信仰。
傅小昨抬頭望著聖像仁慈悲憫的面容,小小聲地感歎道:「她去哪裡了啊?」
——慈悲善良的稻荷神, 為什麼會拋棄信仰她的子民呢?
犬神也隨著她抬頭, 卻有些疑惑:「主人, 我覺得……好像有點奇怪。 」
「嗯?」
少年微微思索地皺著眉頭:「既然稻荷神已經離開了, 這片地方也就不再受她的神力庇護——外面那些祭拜祈福的人類, 怎麼好像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似的?」
傅小昨聽得頓時一愣。想到什麼,整個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地道:「可能是因為……他們覺得神明還在保佑著自己吧。」
「怎麼會呢?他們祁福也好,許願也罷,都失去了神力的福澤啊?」
傅小昨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微微低下頭去。之前他們在這附近走了很久,懷中抱著的黑貓不知何時都已經睡著了,此時正懶洋洋地打著小呼嚕。
九命貓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子, 只要呆在自己想呆的地方、維持自己想要的現狀, 外界與己無關的一切東西——什麼神明、什麼妖獸, 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傅小昨看她這副某種程度上堪稱沒心沒肺的小模樣, 心裡竟然沒來由輕鬆了許多,抬頭迎上犬神少年的目光:
「話說,在進來寺廟之前, 我聽到旁邊兩個老人家的談話——他們唯一的兒子幾年前去從伍打仗,結果不幸犧牲了,只剩下他們兩個年邁無力的老人,在家裡相依為命。」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們這幾年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艱苦,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家裡的存糧也快吃完了……實在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們忍不住來向神明祈願,希望神明賜給他們食物,不求珍饈美饌,只求能飽腹就好了。」
「從那以後,每月初一的早上,他們家門口都會多出幾隻捆縛好的野鹿或者野兔,可以讓他們拿來宰殺了吃食,或者拿去市集上販賣……此後,他們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
「這個月的初一,他們同樣在家門口收到了'來自神明的禮物',依照慣例,便前來殺生寺納奉還願。」
說到這裡稍稍頓了頓,傅小昨看著始終乖乖認真聽自己說話的少年,嘴角邊微微笑了下:「人類信仰神明,大多時候都不是信仰神本身,而只是渴望著神所具有的力量,來改善他們的生活而已——其實歸根到底,是不是神幫了他們、神是否真正存在著,對他們而已可能都不是那麼重要的。」
犬神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主人的意思是……雖然稻荷神離開這裡,但有其他人接替了她的職責,實現了這些人類的願望?可是——」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她,「誰有這樣的能力……難道這裡還有其他的神?」
……其他的神。
傅小昨想起了之前聽到的那個名諱——「追月」之名,在遊戲中雖然的確綴著個「神」字,但實際是只擅專神職的妖怪,承負著的是不能為己所用的信仰。
——在這個世界也是這樣嗎?
傅小昨不確定,想得再多,在沒有證實之前,也只是基於遊戲劇情設定而作出的無責任猜測罷了。
這時面對犬神少年的疑惑,她就老老實實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犬神微微沉吟了一陣,嘗試想要提出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案:「如果真有其他的存在,可以代替稻荷神,那我們向她祈願,讓她來解決那只'地震鯰'不就行了嗎?」
「……」
傅小昨被他這番天馬行空的清奇思路給囧到了,整個妖都有些哭笑不得:「這、應該、不行的吧……」
面對對方一副純粹無辜清亮的目光,她只好斟酌著努力組織語言: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稻荷神應該是地震鯰的主人——所以,跟那些人類不一樣,他們需要的只是稻荷神的神力,地震鯰需要的,卻是稻荷神本身——這一點是無法替代的。」
面前的犬神少年聽了她的話,整個妖卻暫態怔了住,目光神情中有些異樣的情緒波動,看著她緩緩重複道:「……主、人?」
傅小昨一時間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顧自點點頭——只是因為結界力量削弱而發生躁動,怎麼想也不太可信。這可是神明設立的結界,維持了數百年尚且相安無事,沒有道理在一夕之間就突然削弱。
更何況,在先前數珠說的原話裡,住持是為了「救妖怪」而受到地震鯰妖力的震盪——他是為了救什麼妖怪呢?從先前那群傢伙的言行看來,很可能,就是那個將自己關在禁室中的「追月」。
如果這個「追月」真是遊戲設定中的「追月神」,那麼結合傳記劇情猜測,多半便是在稻荷神離開神社後,追月擅自冒充了神明之位;但這一點被鎮壓於結界中的地震鯰發現了,致其發怒暴動,寺中住持為了救追月而意外身亡;現下的追月應該是心生愧疚,想要以死謝罪……
按照這個思路猜想下來,傅小昨不由有些感慨:「找不回稻荷神的話,地震鯰恐怕是很難安生下來的……也不知道那個結界還能撐多久了。」
「撐不了多久的。」犬神突然輕聲說了一句。
傅小昨這才發現,他的語氣好像有些不對勁,抬眼看過去:「什麼?」
犬神少年的話音沉沉,微微低垂的眉眼間有幾絲陰霾:「被主人拋棄了,它撐不了多久的……它現在肯定難受死了。」
傅小昨看他這樣,不由覺得胸口微微一滯,抽出抱著懷中黑貓的一隻手,伸過去拉住他,語氣小心翼翼:「……犬神?」
少年低下眼來與她四目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向來清朗的眉眼間有些煩躁的不安,氣息微微粗亂,似乎還有幾分難以啟齒的意味。
最後,他仿佛終於受不住心裡某種情緒的驅使,半跪下來與她保持平視,語氣中帶著某種急切的需求感,甚至有一絲幾不可察的哀求:「主人……以後你、會不會也像稻荷神這樣……有一天突然就離開……不要我了?」
「……」
不知怎麼的,被那樣的目光注視著,傅小昨好像覺得,連身周的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胸口也仿佛被壓上一塊石頭似的,微微有些喘不過氣。
花了老大的力氣,她才勉強讓自己擺出一副如常的神情,而後以儘量輕快的語氣回答他:
「當然不會啦……我去什麼地方,不都帶著你們嗎?」
——
那個問題之後,傅小昨就將懷中的黑貓塞到犬神少年手上,不由分說地強行催他回去了,美其名曰讓他幫自己物色好房間,順便安置為數不多的行李。
事實上則是因為,她覺得再這麼跟他圍繞那個話題聊下去,自己就快要忍不住哭出來了……
關於犬神跟九命貓對她的依賴之深,傅小昨其實不是第一天認識到了,但是,聽他們這麼直白露骨地跟她表達出——沒有自己,他們肯定會連一天都活不下去的——類似於此,堪稱於哀求的意思,傅小昨還是忍不住感到胸口又沉又悶,連帶眼眶也酸酸漲漲的。
她就這麼留在了原地,一言不發地微微低著頭,看著眼前的地面。
直到半晌過後,身旁始終未置一詞的賣藥郎,俯下身伸手將她抱起來,沉默無言地朝前方邁步行去。
出了神祠,這座寺廟裡還種著一片的櫻花林,他就這麼抱著她,沿著層層疊疊、漫天飄零的櫻花瓣間的空隙小路,不緊不慢地,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四周都很安靜。
傅小昨默默把臉埋在他肩上,良久才有些悶悶地開口道:
「藥郎先生,你之前問過我的那個問題,我好像找到答案了。」
賣藥郎腳步未停,以沒應聲。
傅小昨重重歎了一聲氣,抬眼看向他:「犬神和九命貓,跟你,對於我來說的確是不一樣的。」那雙一貫沉涼的眸光靜靜側過來,她微微抿了抿嘴角,一派嚴肅地認真道,「我對他們是懷有著責任感的。」
——責任感。
這也是犬神與九命貓,跟她碰到的其他所有同伴相比,對於她來說最獨特的一點。
雖然一直都聲稱將他們倆視為朋友看待,無所謂主僕從屬,但事實上,從犬神叫她「主人」的那一天開始,亦或者,在她要求對方將忠誠交予自己的那一刻起,情況就已然沒有那麼簡單了——那是互相交付忠誠都遠遠不夠的程度——她需要的是,有負責他們一生的覺悟。
時至今日,才如此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事實,傅小昨幾乎有些無所適從。哪怕此時此刻向賣藥郎說出口,她心中還是有些茫茫的不安。
賣藥郎靜靜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忽而經久首度出聲道:「我呢?」
「什麼,你什麼?」傅小昨腦子裡還有些混亂,怔怔應了。
青年秀美的面容在花叢掩映中,顯出一種別樣的昳麗,緩緩的話音中,似乎都淺淺浸著微甜的花香。
「你對我,沒有,責任感,嗎。」
「……」
傅小昨無語地瞅著他,見他一臉壓根不覺得這句反問有什麼問題一般的理直氣壯意味,一時間覺得有些好氣又好笑。
——我現在已經夠亂了,你能別再加戲了嗎?
這麼想著,她幾乎生出幾分使壞的想法,挑高了眉毛問他:「請問這位元先生,我需要對你負什麼責任?難不成……你也想叫我主人嗎?」
賣藥郎神色無波,勾勒有暗紫弧度的嘴角輕啟,十分冷靜地淡聲道:「請問這位小姐,之前未經我的允許就親了我,你難道不需要對我負責嗎。」
「咳……」
暫態間,傅小昨被口水給狠狠地嗆到了。
第83章 第83隻妖•重壓
賣藥郎先生語出驚人(妖)之後, 看她被嗆得辛苦,還好心伸出手來,幫她拍拍背順了氣。
傅小昨好不容易緩過氣來, 臉漲得通紅, 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那……那明明是你逼我的好嗎?!」
故意不讓她喘氣什麼的——想她當初要不是實在被憋得狠了, 怎麼可能會做出那麼石樂志的事!
「哦?」賣藥郎聞言, 當即施施然停住了腳步, 微微側眸看著她, 頗有幾分意味不明:「我怎麼, 逼你了。」
「……」
傅小昨每次看他這種陰陽怪氣(霧)的樣子,都要忍不住覺得心裡發虛,一番正義控訴的話語剛到嘴邊,就慫唧唧地吞了下去。
然而,賣藥郎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卻似乎並不打算甘休,原本扶在她背後的手掌毫無預兆地上移,按在她後腦發間, 手指微微用力就將她往自己的方向壓過來, 神色語氣都一派冷靜:
「我有這樣嗎?」
「唉——!?」
傅小昨一個沒反應過來, 就順著對方手臂的力道, 傻愣愣地看著面前那副面孔離自己越來越近,很快近在咫尺,乃至氣息相觸——
直到那股微涼的藥香味兒輕輕觸在臉頰的皮膚上, 她整個妖才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眼前青年那根根濃秀纖長的眼睫都已纖毫可見,然而按在腦後的手掌依舊不見放鬆力道的趨勢。
傅小昨幾乎是在最後時刻連聲驚叫了出來:「……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賣藥郎的手指總算頓住了,保持著現在的距離,他好整以暇地點了點頭:「我也記得好像是沒有。」
「……」
傅小昨整個妖都快被氣哭了。
托面前這位先生的福,她很可能會成為史上第一隻死於高血壓的妖怪。
但考慮到當下的局面,她只能抓著心中最後一絲理智,反復提醒自己:
——形勢比人(妖)強。
——忍一時風平浪靜。
但某位始作俑者對於她的退讓顯然並不領情,緊接著更以一種感歎世風日下一般的語氣,淡聲慨歎道:「強吻完就不認帳,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妖怪,嗯?」
「……」
被欺負得沒完沒了之下,傅小昨只覺得,腦袋裡某根神經仿佛咚的一聲崩斷了,她扁扁嘴,聲音都發著顫,但還是十分認真地、一字一頓放出了狠話:
「我想咬死你。」
聞言,始終冷冷淡淡的青年頓時微微怔了一瞬,隨即嘴角那絲暗紫色的弧度似乎深了幾分,出口話音又輕又緩:「你想咬哪裡?」
傅小昨伸手就去拉他的袖子。
原本按在她腦後不動如山的手臂,此時被她輕輕鬆松毫不費力拖到了嘴邊。擼下對方腕間寬大的衣袖,傅小昨二話不說,一口咬了上去。
賣藥郎任由她咬完鬆開嘴,目光淡淡掃了眼腕間微微濕潤的齒痕:「這樣就解氣了嗎?」
「沒有!」
傅小昨正值急火攻心怒火上頭的當口,又被這輕描淡寫的語氣一刺激,簡直覺得他身上哪裡看起來都很欠咬。
目光遊移中,她無意間看見了那從淡茶色發間露出的、尖尖的、白皙得過分的耳朵,當即想也沒想就湊上去開咬,松嘴前還洩憤地碾磨了一下。
賣藥郎就此微微靜了一會兒,秀致眉間無聲挑起幾分,輕聲細語地:「……還沒有麼。」
「沒!有!」
「這樣啊……」青年意味不明地點了點頭,而後突然腳下一轉,整個身子輕飄飄地躍起,落在一根櫻樹枝上,倚著身後的樹幹坐下,將她放在自己腿上。
他看著她,眸光微深仿若幽冷的潭水,其間又似乎攜著某種莫名蠱惑誘哄的意味:
「那麼,請盡情地,繼續吧。」
——
等到傅小昨終於發洩(x)完畢冷靜下來的時候,她幾乎被眼前由自己親手(口)造成的、堪稱喪心病狂的景象驚呆了。
賣藥郎那原本用來束髮的深紫發巾,不知何時被扯開扔在旁邊,一頭淡茶色的長發軟軟散落了半身。身上冰藍色的衣袍微微淩亂著,衣襟被拉開露出一小片的胸膛與鎖骨,蒼白皮膚上密密覆著交疊的牙印,沿著脖頸蔓延上去,乃至在那副冷淡沉靜的面容上,一側的臉頰邊也印著一道鮮明的痕跡。
傅小昨:「………………」
——我是誰?
——我在哪?
——我做了什麼?
她就這麼保持當前抓著他的肩膀、跨坐在他腿上、霸道十足地壓著他上半身的姿勢,目光放空地盯著他的下巴,整個妖魂飛天外。
身下的青年始終靜靜倚靠在樹幹上,這時微微歎息了一聲:
「終於,夠了,嗎。」
傅小昨:「………………」
——終、終於……
被這個字眼所透露出的、慘遭淩虐糟蹋(x)過後的、深深淒慘無比的氣息狠狠震懾住,魂飛天外的傅小昨簡直快要當場魂飛魄散了。
受到過度打擊之下,她手腳發軟地幾乎連坐都坐不牢了,眼看就要從他腿上滑掉下去。
賣藥郎伸手將她撈回來扶穩,話音依舊沉靜無比:「現在解氣了沒有?」
傅小昨默默回視著他,心情複雜,無言以對。
看她不回答,青年又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難道,又想污蔑是我逼你的?」
「…………藥郎先生。」
沉默良久,傅小昨終於開口時,聲音有些艱澀,目光神情語氣中則是如出一轍的生無可戀:
「——求你換個話題吧。再扯下去,我以後都要沒臉見你了。」
說著她就死氣沉沉地一閉眼,逃避現實埋臉到了他另外一邊「衣料整齊完好」的肩上。
緊接在她這句話後,身下的青年似乎隱隱起了幾聲悶笑,攜著胸膛微微的震動傳過來。
——原來賣藥郎會笑啊……
下意識地這麼默念了一句,傅小昨卻連抬眼去看個究竟的動力都沒有。
事實上,此時此刻,她整個腦子裡都被「天啊我生起氣來怎麼會這麼禽獸啊禽獸!」的想法縈繞著,恨不得就著當下這個姿勢,了此餘生。
——
如果可以的話,傅小昨很想睡過去一了百了,醒來還能順便自我欺騙「哎呀原來是做夢啊」之類的,奈何此時她腦袋裡被哄鬧的血液攪得嗡嗡嗡直鬧騰,清醒得不得了。
過了老半天,沒能成功憋出半點睡意,傅小昨只好乾巴巴地悶聲開口:「說話。」
她沒開口前,賣藥郎就一直沉默著,此時也只淡聲應了一句:「你要我說什麼。」
隨便……只要能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默默撇了撇嘴,小聲催促道:「跟我們兩個沒有關係的事情,隨便什麼都行——快說!」
賣藥郎聽了,微微撩起低垂著的眼睫。
……現在這樣的情況,他能夠去在意或者考慮什麼,跟他們兩個都無關的事情呢?
青年的眸光帶著輕哂,從懷中人身上移開後,似乎看哪裡都覺得意趣淡淡,一觸即逝。
直到掠過先前的神社方向,他終於頓住目光,仿佛是發現了什麼東西,眉眼間浮起某種莫名的不愉,靜了一會兒才出聲:「稻荷神,為什麼會離開這裡呢。」
傅小昨終於等來話頭,整個妖都松了一口氣,當即強迫自己把全部思緒,都專注於這一論題上。
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了半晌,她還是繼續埋著頭,悶悶答道:「可能也是因為責任感吧……」
「何出此言。」
「她是真神,降生於世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她存在的所有意義,即是為世間謀求福祉,她自己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既然妖怪可能因為羡慕神的光環而冒充神,那神也可能因為承受不住身為神的壓力,而從神位上逃走啊……」傅小昨思考得很認真,說得也很認真:「而且,從之前那尊聖像上看來,稻荷神根本就是個小姑娘的模樣呢……是有可能會承受不住這種責任感帶來的壓力吧。」
她這番話說完後,賣藥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地說:「責任感,會帶來壓力嗎?」
傅小昨感到他的手指撫上自己的頭髮,隱約覺出這語氣中似乎有些不對勁,下一秒便聽他繼續道:
「那麼,你也,會想要,逃走,嗎。」
她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對上那雙幽深沉靜的眸光。
這樣無言對視中,傅小昨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他剛才的話,他指的應該是,先前她說自己所懷有的責任感一事。
一時之間,傅小昨心裡有了某種明悟,她突然理解了先前犬神的種種異常表現——他不是真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承諾,而只是從稻荷神的事上產生了不安。
相比于地震鯰被主人拋棄的處境,也許他更在意的是——連神明都會拋棄自己忠誠的子民,他們之間,又真的會不離不棄嗎?
這麼一理解,傅小昨先前那種難言的沉悶感突然散去了,心裡瞬間輕鬆許多。
但一轉眼,看著眼前賣藥郎沉默的目光,她又微微滯了一下。
……他呢?他又在擔心什麼?
傅小昨沒有意識到,原本說好「跟他們倆沒有關係的話題」,又重新繞回了他們兩個身上。
「……藥郎先生,可能你的內心足夠強大,無論多麼沉重的責任跟壓力,都不能讓你心生退卻……但是這世上的絕大部分人,應該都做不到這樣。」傅小昨說著頓了一下,小聲補充道:「我也做不到。只是我對犬神跟九命貓抱有的責任感,並不足以對我產生——大到需要我逃避的壓力罷了……」
賣藥郎靜靜看著她不說話,眸光神色沉淡得看不出什麼情緒。
傅小昨在那幅目光下微微垂下眼,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繼續說接下來要說的內容。
「還有你……你說我之前親了你所以需要負責……那什麼、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剛剛我又那麼……那可能是應該負的吧……」
她一番話得顛三倒四,有幾處的音量更是細若蚊吟,臉上也紅得厲害,強撐著才得以繼續說下去:「雖然當初知道你喜歡我,的確讓我很震驚,但也不至於壓力大到要逃跑的地步……所以,你不要覺得我是在逃避你……很多時候,我可能只是、只是有點不好意思而已……就像剛才那樣,是人是妖都會覺得不好意思的吧……」
這樣吭哧吭哧地說著,她一邊覺得羞恥,一邊又覺得自己好像詞不達意而有些捉急,咬咬牙努力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最後簡直豁出去似地一股腦嚷道:
「我的意思是,感情不是平等的嗎?你喜歡我,這不是給我壓力,更多時候是帶給我動力的一件事!」
眼前的女孩臉頰盡是通紅,一雙眼睛都因為羞澀而顯得水亮亮的,但卻似乎帶著某種莫名的固執,強迫讓她自己直直看著他,沒有逃避開目光。
聽完先前那番話語,賣藥郎一貫沉淡的神情中,難得浮現著幾分怔愣,看著她沒有說話。
總算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傅小昨渾身繃著的氣勢一松,頂著一張快熟透的臉,原先強行堅定的眼神瞬間變得遊移起來,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面前的人。
「所以犬神也好,你也好,都不要想那麼多嘛……禦饌津可是神,跟我們的情況能一樣嗎,人家承擔的壓力哪是我們能比的……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欲負神冠,必承其重啊……」
她這麼偷偷蜷縮著手指努力沒話找話,卻沒想到在這番話後,先前神社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掌聲。
那聲音似乎隔了一段距離,傳至耳邊卻十分清晰,與之一同響起,還有一道陌生的泛著笑意的男子話音:
「——好一句'既負神冠,必承其重',妙哉!」
第84章 第84隻妖•秀元
那句話音落下後, 神社方向的半空中便倏地出現了一道身影,乘一頭墨紋白虎,攜著獵獵風聲朝這邊飛躍而下。
傅小昨眼看對方十分瀟灑地輕飄飄落了地, 而後食指中指合併微立一揮, 乘坐著的那頭白虎便瞬間沒了蹤影,只剩一張半掌寬長的白底紙片, 悠悠落入他指間。
來人看起來是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 著一身羽冠素袍廣襟羅帶, 端視其氣派堪稱高潔出塵, 俗不可染, 但細看那副過於秀美柔和的面容,細長眉眼間流轉淺笑隱隱,卻無端透著一種綺麗的妖魅感。
「……」
傅小昨木著臉直著眼,借著身居樹枝上的海拔優勢,傻愣愣地瞪著這位不速之客。
——這個傢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那人將指間的紙片收入袖中,微微笑著抬頭望向他們,十分紳士地稍稍欠了欠身:「這位先生,這位小姐, 兩位元的相處模式實在很可愛, 依照常理, 在下委實不該如此不解風情……只是此行前來所為要事, 妄請見諒。」
傅小昨:「……」
跟那兩個稱謂震懾到,她的身子不由微微晃了晃。
——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偷看偷聽的啊喂!?
回想自己剛才一連串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行,傅小昨瞬間之內體會到了, 所謂「羞愧欲絕」的真實感受,恨不得當場從樹上鑽進地裡去。
賣藥郎伸手扶在她背上,目光從她滿臉欲哭無淚的神情掃過,隨即冰涼涼地投向櫻樹下空地上的身影,語氣情緒不明地說道:
「來得倒是快。」
傅小昨聽得愣了下,轉眼看她——什麼啊,他們倆認識嗎?
對方聞言,亦是意味深長地應道:「既是由藥郎君親自傳信,在下怎敢耽擱。實不相瞞,在下可是馬不停蹄地連夜趕來了呢。」
——賣藥郎讓他過來的?什麼時候的事?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聽他們兩個互打啞謎,那男子負著雙手笑吟吟道:「經久未見,看來藥郎君的狀態,較之上次見面時好了許多呢,當真可喜可賀。」
什麼意思?傅小昨一頭霧水,便順著對方的目光,探詢地看向賣藥郎。
結果這麼一轉眼,當即印入眼簾的畫面便是——據說「狀態好了許多」的賣藥郎,正長髮散落、衣襟亂開、頸間齒痕靡亂微紅……整一副飽受惡霸調戲欺淩的良家民男即視感——頓時腦袋裡嗡的一聲,手忙腳亂地撲上去給他拉好衣服。
賣藥郎靜靜任由她動作沒有說話,那廂的陌生男子卻被吸引了注意力,將目光投向了她身上,然後像是剛剛看清她的模樣一般,出口語氣還帶著莫名的驚喜意味:
「咦?這不就是傳說中那位,平宮大人遍佈緝捕而尋之不得的小可愛?難怪了……卻原來是藏在藥郎君的庇護之下呀。」
……什麼?
——平宮。
傅小昨覺得這姓氏頗有些耳熟,很快回想起來,賣藥郎曾經提過把持著當朝實權架空王室的,不正是平宮世家?就是那個什麼加賀一郎的妻族嘛……
怎麼又變成是平宮家的人要抓她?不是說是陰陽.師嗎?
這麼想著,傅小昨突然心中一凜,要說平宮世家與陰.陽師的聯繫——當初在薔薇城堡裡的時候,賣藥郎曾經說過,與輔佐王室的第一陰陽世家花開院家族對立,當初設立了薔薇島結界的陰陽師,就是效力于平宮世家的。
所以,要抓她的那個陰.陽師,跟囚禁了雨女骨女跳跳一家乃至吸血姬等一眾妖怪的陰.陽師……其實是同一個?
被這一連串資訊震得說不出話,傅小昨便見對方不知打哪摸出了一把素底淺色的摺扇,姿態風流閒適地悠悠搖了幾下:「等回去後,在下便傳信一封讓他們撤銷緝令好了,免得繼續多浪費心力。」
——說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你是哪位啊兄dei?
一旁的賣藥郎,顯然也對他這副裝逼的模樣不很買帳,緩聲輕語中,攜了顯而易見的輕嘲淡諷,「那只能希望,你回去的行動效率,也有來的這麼快了。」
對方面對這番嘲諷卻是不以為意,反而清聲笑言道:「藥郎君這是還在為我打擾了你的美事而不愉快麼?」
他說著似是略有思索的微微沉吟,「實則在下早早而至,為了不打擾兩位的雅趣,已在那廂吹了半晌冷風……适才聽得妙語之言,心生同感之慨,深歎非常,這才情不自禁出聲作擾……實在是抱歉了。」
聽了他這番道歉之語,賣藥郎神色冷淡未予置詞,傅小昨卻是聽得滿臉漲紅。
——她就沒聽到過比這更具嘲諷力max的道歉了!
——話說這兩個傢伙,想要互開嘲諷就不能換個地方1v1嗎!為什麼要禍及無辜的她呢!?
懷著一種膝蓋中箭的悲憤感,傅小昨忍不住心有忿忿,哼哼唧唧地嘗試懟回去:「你有什麼好同感的?我說的是神,難道你也是神嗎,還是也執掌著什麼了不得的世間大事啊?」
立於樹下的男子,聞言面上笑意仍是不減。他站在那兒,明明從始至終都需要抬頭看著他們,卻不顯仰望的狼狽,反倒有種觀賞著櫻花美景的瀟灑閒適感。
「在下自然不是神明,也輪不到執掌什麼世間大事,只不過,好歹算是掌管著一點微末之力罷了。」
言及此,他手中摺扇輕闔,噠的一聲扣在掌間,微微頷首,秀美面上言笑晏晏:
「花開院世家,當代第一十三代家主,花開院秀元,參上。」
——
這就是曾經委託賣藥郎,去摧毀薔薇島結界的花開院家主?
……好年輕啊。
說到一家之主這種字眼,傅小昨心裡總是下意識想到一些老態龍鍾大腹便便的人物形象,然而眼前的男子,看起來就賣藥郎差不多年紀。
聽對方報出名諱,再看看自己,客觀權衡過後,發現敵我雙方差距過於懸殊,要懟的話八成是懟不過了,傅小昨於是就此老老實實安靜如雞。
——他們都是大佬,熱鬧都是他們的,我只是個配角。
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就聽著兩人有來有回,進行了一番堪比天方夜譚的談話——意思就是,明明每個字拆分出來她都聽得懂,組合成句子段落以後,就成了各種讓她理解無能的東西。
比如——
「談妥了?」
「嗯。」
「多謝,我已派人過去。」
「另外幾處如何。」
「本家的相國寺、鹿苑寺、西芳寺、龍安寺,加上王室的桂離宮,總共已備好五個;鐵血城中的二條城,那邊附近涉及勢力較為繁雜,但已漸近尾聲;現在少了薔薇島的阻隔,兼之荒川之主也願意配合,清水寺應當同樣不會有大的問題;只要不出其他意外,這裡會是最後一個。」
「打算怎麼做,解得開麼。」
「以我目前的靈力,幾乎是不可能的。」
「先封印。」
「暫時只能如此了……不過以我的計畫,伏見稻荷大社是陣眼所在,沒了稻荷神的神力相助,單一只地震鯰,恐怕威力會大打折扣。」
「看情況。」
……
——這個樣子。
傅小昨就不是很懂了。
——exm?他們當自己是地下黨在對暗號密碼嗎?還是說,大佬之間就是這麼交流的,這只是正常操作?
等到他們似乎好像對話完畢了,傅小昨幾乎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專心致志聽完了一大段英語聽力長對話結果一題也沒有做對……的即視感。
那廂花開院秀元腳下微轉,似乎就要準備從此地離去,但不經意間一轉眼,看見了她這頭頂問號的懷疑妖生表情,腳步又微微頓住,滿臉含趣地笑看著她:「對了,還沒來得及請問呢,這位小姐該怎麼稱呼?」
傅小昨聽到那個再普通不過的稱謂,卻忍不住覺得渾身彆扭,這時便不由很小聲地回答他:「……傅小昨。」
對方耳力極佳聽得清清楚楚,一雙細長的眼眸笑彎成了月牙,十分自來熟地介面道:「啊,原來是小昨妹妹呀,初次見面,你好你好。」
傅小昨只能乾巴巴地應道:「花開院先生……幸會。」
「哎呀,叫花開院先生什麼的……不要這麼見外嘛,小可愛。」花開院秀元重新搖起手中的那把摺扇,一派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出口話語卻是與之不甚相符的不正經笑侃:「你叫藥郎君,難道也是叫他'藥郎先生'嗎?有沒有'藥郎哥哥'之類的愛稱呀?」
傅小昨怔了一下,然後便頓時反應過來——這個傢伙之前偷聽了那麼久,明明知道她是怎麼叫賣藥郎的,現在說這種話,除了使壞以外完全沒有別的可能,一時間幾乎惱羞成怒,忿忿否決:
「……沒有!」
「嘛,那必定是因為藥郎君太不識情趣了。」對方歎息似的搖著摺扇,而後看著她微微笑謔地挑了挑眉梢,柔聲緩緩道:「我就不一樣了,小昨妹妹叫我秀元哥哥,完全是可以的哦。」
「……」
——你們城裡人耍起流氓來都這麼熟練的嗎?
面對花開院秀元的玩笑話,傅小昨正覺得無言以對沒做出反應,下一秒鐘,身旁的賣藥郎卻已眉間微蹙,眸光涼颼颼地看過去,話音沉沉,言簡意賅:
「滾。」
第85章 第85隻妖•名咒
聽了賣藥郎的話後, 花開院秀元果然沒有滾。
只在略微沉吟之後,他笑吟吟地看著傅小昨:「說起來,'傅小昨'——這不會是你真正的名字吧?」
傅小昨不解其意, 但還是老老實實點了點頭:「是啊, 怎麼了?」
對方以扇撫掌笑了笑:「倒沒有怎麼,只不過在下沒想到, 小昨妹妹竟如此欣賞我, 才初次見面, 就決定將自己託付給我了麼。」
「……」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怎麼聽不懂啊大兄dei?
有了先前某只二逼河童的前車之鑒, 傅小昨不得不開始懷疑, 自己剛剛是不是又不小心「暗送秋波」了……可是轉眼再一想,看這位花開院家主的樣子,也不像是那麼腦洞清奇的二貨啊?
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恍若未覺地迎著賣藥郎涼颼颼的目光,花開院秀元溫聲好意地解釋道:
「一個妖怪,若肯告訴陰陽師自己真正的名字,意味著衷心臣服於他,願意獻上自己全部的忠誠, 想要成為他的式神, 一生一世守護在其左右。」
「……」
傅小昨聽得目瞪口呆, 一時間啞口無言, 回過神來連忙急聲否認:「我沒有那個意思!」
她怎麼知道還有這種說法規定啊喂!?
「是嗎?」花開院秀元笑得溫柔可親,語氣卻有幾分深沉的意味不明:「可惜,無論你的初衷實際為何, 現在,已經不是由你自己說了算哦。」
——什麼意思?
傅小昨看他這神神秘秘的樣子,有些心裡發毛——就算她剛剛的確不小心說錯話好了,現在也總還可以反悔啊?要不要當他的式神,決定權終歸還是在她自己吧!
莫名緊張之下,她下意識地揪緊了手下賣藥郎的衣袖。
賣藥郎眉間微微蹙起,看著樹下身影的目光中,隱含幾絲生冷的警示:「退。」
「藥郎君,想必你也聽說過——世間最短的言咒,即是'名'。而不才區區,恰對言靈之術頗有所得。」
花開院秀元緩聲輕語著,笑意不減的面容依舊秀雅柔美,此時卻無端透著幾分鋒芒的銳意,倒變得與其家主頭銜身份合乎了許多。
直面賣藥郎一派冰冷的眸光神情,他微微笑著闔起摺扇,而後豎起食中二指抬至身前,以一種輕飄飄的力道,似乎漫不經心地揮了下去,口中輕聲道:
「藥郎君,請指教。」
這樣一句類似挑釁的話語過後,他卻不再去看賣藥郎怎麼反應,轉而看向了滿臉懵逼的傅小昨。
「妖怪傅小昨——」
叫了她一聲,花開院秀元朝樹枝上的她張開手臂,帶著某種莫名的蠱惑之意:「現在,推開你家藥郎先生,跳進我懷裡來吧。」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整方空間似乎陷入了徹底的靜滯。一丁點的聲音都沒有,連四周漫天飄然的櫻花瓣,都似乎為某種無形的力量所懾,停止在了半空中。
傅小昨:「……」
頗有些不知所措地跟樹下的花開院秀元對視著,這麼三秒鐘後,她便清清楚楚地看見,對方那從始至終笑盈盈的目光裡,沒來由地浮起幾分訝然的意味,似乎發現了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一般。
忍不住心裡沒底發慫的感覺,傅小昨不安地轉眸,看向身旁的賣藥郎,卻見對方原本盯著樹下身影的眸光,此時也改為看著自己,正滿眼幽深的意味不明。
……exm?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剛剛好像一副要打起來的樣子,然後突然就不打了,現在又莫名其妙地一起看著她不說話?
在兩位大佬如此無聲的注視下,她頗感壓力山大,當即偷偷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發了一個音節:
「……咦?」
就在她出言發聲之後,下一秒鐘,四周隱隱的劍拔弩張氣氛,仿若錯覺般一瞬間內散退逝去。漫天粉色的櫻花瓣,也重新攜著細微的清風,朝地上飄落而下。
「嗯……想不到,真是調皮。」
花開院秀元歎息著收回雙手,微微沉吟地看著她,雙眸輕眯低笑道:「也十分可愛。」
說著,他同先前那樣隨意揮了下手指,之前那頭消失無影的墨紋白虎,突然又憑空出現在了他身旁。
「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藥郎君,切磋之事,只好待及往後有暇再行。」
他騎坐上白虎背脊,微笑著朝他們頷首示意:「不再煞風景打擾兩位,在下這便先行告辭了。」
言畢,他用扇柄輕扣了下白虎的腦袋。白虎似乎是從這一動作中受到了什麼指令,跑動起來,幾番連縱跳躍過後,很快便帶著他一起,在這片櫻花林中沒了蹤影。
——
傅小昨傻愣愣地看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整個妖反應無能。
——大佬的世界果然不是她能夠理解的。剛才這一堆言行combo到底是什麼操作?
滿頭霧水之下,她只好重新轉向賣藥郎求解:「藥郎先生,這是怎麼回事啊?」
賣藥郎靜靜看著她不說話,目光神色中依然看不出什麼情緒,卻莫名讓她有些心裡發虛。
半晌過後,他才終於沉沉發了聲:「陰陽師的言靈術中,妖怪的名字即可用作咒言,驅使其聽令而行。」
傅小昨聽得半知不解,但大概還是理解到,以這個邏輯,之前花開院秀元的那句話,就是以她的名字為咒,對她下的命令?
但實際結果是,她並沒有如其所令做出相應的行為,再考慮到對方先前對賣藥郎的話語……她如此猜測道:「那麼剛才,藥郎先生你是幫我擋住了他的咒術?」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我的確做了嘗試。但花開院秀元,是近數百年來天賦靈力最為強大的陰.陽師,由他親自下的言靈術,即使當真會被我擋住,也不至於如此輕鬆才是。」
傅小昨怔了怔:「那為什麼——」
「真正的情況是,他的術法沒有對你產生作用。」賣藥郎眸光沉沉地看著她:「'傅小昨',並不是你真正的名字。」
「……」傅小昨張了張嘴,頗覺荒謬而下意識地就想矢口反駁:「我怎麼會不叫——」
說到一半,她又突然想到什麼,整個妖暫態愣住,張著嘴呆在了那兒,神情中隨即顯出恍然大悟的意味。
——她怎麼會不叫傅小昨呢?她當然叫傅小昨了……可問題是,這具身體不叫「傅小昨」!
——這尼瑪該怎麼跟他解釋啊???
——他該不會以為她這麼長時間以來都在騙他吧……話說這有什麼好騙的?可問題是從剛才的話聽來,妖怪對於名字好像的確是很看重的樣子……
傅小昨思緒混亂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的樣子,絞盡腦汁地想了老半天該怎麼掰,最後只能乾巴巴地吭哧吭哧擠話道:
「我本來真的是叫傅小昨的……這是我還是人類時候的名字,後來變成妖怪才又有了另外的名字……但我還是一直習慣用原來的而已……」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才複又輕聲道:「你叫什麼。」
她差點下意識地又想說「傅小昨」,扁了扁嘴,小聲回答:「……座敷。」
賣藥郎伸手到她面前:「寫。」
莫名覺得自己理虧的傅小昨,乖乖伸手在他手掌上比劃起來。
——座、座、座……
——等等。
——座fu的fu該怎麼寫來著?
傅小昨雙眼放空地頓在了那兒。
——震驚!某r卡妖怪竟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沒文化是真的很可怕!
停頓了半晌,面對賣藥郎沉靜無聲的目光,傅小昨臉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漲紅起來。
她努力逞強嘴硬,盡可能嘗試著挽尊道:「就、就是'敷藥'的那個'敷'!我、我只是突然想不起來了而已……」
說著說著連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尾音處的音量幾乎細不可聞。
——這一天之內,傅小昨第無數次想要鑽到地裡去。
賣藥郎看著她微微沉默,似是輕輕歎了一聲氣,而後另一隻手也伸過來,牽起她的手指,一筆一劃地,慢慢寫在自己手掌心裡。
——座、敷。
——座、敷。
——座、敷。
……
寫了一遍又一遍,那股微涼的藥香近在咫尺地縈在鼻間,傅小昨被牽著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蜷縮起來,訥訥小聲地嘟囔:「好了……夠了……我記住了。」
賣藥郎就停住了指間的動作,但牽著她的手卻沒有隨之鬆開。
就著這樣的姿勢,那雙低垂著的睫羽微微撩起,其後眸光定定看住她,出口話音又低又沉,緩緩叫了她一聲:
「座敷。」
「……」
——太奇怪了。
第一次被人喊這個名字,傅小昨卻在瞬間裡覺得,胸口的血液都無端鼓噪起來,好像果真受到了什麼以名字為咒言的術法一樣,呼吸都變得有些不暢,只能甕聲甕氣地答應:「……嗯。」
賣藥郎那只被寫了很多遍「座敷」的手,手指微微合攏住,好像就此將手掌心裡某種無形的東西給牢牢握住了。
他看著她,慣來沉靜無波的神情中,透著一種難得的認真:「我也會,記住的。」
「……」
傅小昨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良久,她才重新睜開眼,深吸了一口氣。被牽著的那只手反拉住他的,拖到自己另一隻空閒著的手掌上。
但由於手太小,她最後不得不以一種握筆的姿勢,單單握著他的食指,動作筆劃間也顯得有一些笨拙。
——賣、藥、郎。
沒有再寫第二遍。因為她看到自己的手指有些發抖,就很快停住了。
避開他的目光,她的話音細聲細氣地:「那什麼……這幾個字我還是會寫的……」
悠于 2018-7-14 07:29
第86章 第86隻妖•夜訪
傅小昨原本以為, 花開院秀元所說的「告辭」,指的是離開這裡回去京都,卻沒想到, 對方仍逗留在殺生寺中。
按照兢兢業業值夜班的提燈小僧同志的原話, 他無意間發現「有奇怪的傢伙在後山深潭附近形跡可疑」,未免打草驚蛇, 於是偷偷稟報了自家數珠師姐, 並在其帶領下呼朋引伴抄傢伙, 最後憑藉己方數量優勢, 成功將嫌犯當場圍捕——甚至一抓就抓了倆。
經過一番質問, 這兩名可疑的潛伏者,一個是當今第一大陰陽世家的當代家主,另一個則是他的妖怪好友。
據說這一人一妖,大半夜不睡覺而鬼鬼祟祟潛入殺生寺,不為別的,只是想在寺院後山深潭邊飲酒賞月,順便暢談人生。
傅小昨表示:就算要編藉口,至少也編得走心一點吧?這也太扯淡了!
想她好端端睡覺睡到一半被吵醒, 一聽說後山出了事, 還以為是地震鯰有暴動, 結果攜家帶口趕到現場, 便一眼看見了被一眾戰戰兢兢的小妖怪,團團包圍著的花開院秀元。
——怎麼又是這位大佬啊?
稍微打聽了情況,傅小昨四下張望幾眼, 隨便朝就近的一隻小妖怪問道:「怎麼就他一個人啊?不是說還有個妖怪嗎?」
這樣問著,她又忽然想起,眼前的花開院秀元可是名陰陽師——所以另一個妖怪,會不會只是他的式神?就像先前的那只白虎一樣,化作紙片符咒而消隱了行跡……
提燈小僧同志的性子畏畏縮縮內向得很,這使得他即使身為現場第一證人,幾番表述不清之後,不知不覺也被擠到了妖群的最外頭。
但此時,他聞聲轉頭看去,向自己好奇提問的女孩子,個頭跟自己差不多,更是白白軟軟好像一推就倒的模樣,心裡突然就沒那麼膽怯了。
後山這一帶多為細石鋪路,路況不太平整,且深夜四下光線昏暗,若是一時沒看清被絆倒而磕在了尖利石塊上,必然相當不好受。
這樣想著,小和尚就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夜燈,朝對方腳下舉近了幾分,膚色紅彤彤的臉上一派認真的神情,小聲回答道:「本來的確還有一隻妖怪,只是在幾位施主你們到來前不久,那個妖怪躲進潭水裡去了。」
傅小昨聽了,忍不住驚得「咦?」了一聲。
——躲進潭水裡是什麼頭鐵操作?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潭底好像鎮壓著地震鯰吧?這麼明目張膽地進去,就不怕出不來嗎?
她正奇怪著覺得想不通,那廂被團團包圍的花開院秀元,卻暫態耳尖地聽到這邊的動靜,目光越過一眾平均海拔不超過自己半人高的小妖怪,準確無誤地看向週邊的他們幾個。
然後,傅小昨就清楚看見了,那副秀美柔和、人畜無害的面容上,暫態浮起幾分顯然不懷好意的笑謔意味,而後戲劇性地,快速轉換成了一臉誠摯無疑的驚喜神情:
「咦?這不是小昨妹妹麼,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居然就又見面了,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呢。」
傅小昨:「……」
——怎麼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剛冒完這個想法,下一秒鐘,以數珠少女為首的一眾妖怪,便瞬間刷的將炯炯目光轉向了他們所在的這個角落。
數珠盯著他們,神情不太好看地眯起眼來:「……你們認識?」
稍遠些的鐵鼠小和尚,原先的一臉沉凝嚴肅頓時微微滯了住,好似有些反應不過來:「……小昨施主?」
一旁的提燈小僧舉著夜燈的手也隨之僵住,陷入了呆訥無言。
傅小昨:「……」
——冤、冤枉啊!
……這個狡猾狡猾的老陰b!
一反應過來,她立馬狠狠瞪向始作俑者,卻見對方仍是笑眯眯的模樣,見她看過來,更是一臉純潔無辜地挑挑眉眨眨眼。
——真是人不可貌相!
——好一個蛇蠍美人!
傅小昨在心裡大罵,一時想不出該如何為自己幾個妖怪解釋。
然而,她這麼顧自糾結,邊上的賣藥郎卻像是壓根不將眼前亂七八糟的景象放在心上——被這一群妖怪誤會與否,對於他來說完全不重要,更不會想著花費心思去加予辯解了。
於是,此時此刻,在依次分析了眼前看到的幾隻妖怪,那一隻比一隻更為淺薄的形真理之後,頗覺無趣的賣藥郎先生,決定將自己矜貴的注意力,轉移到山間的夜風、空中的明月、潭裡的流水——等等更為賞心悅目的事物中。
但這麼幾秒鐘後,他很快感到有哪裡不太對勁,隨即便又俯下身,將傅小昨抱了起來。
懶洋洋地將下頜搭在她的頭頂,發現自己對這個狀態總算滿意了,而後他才再次微微撩起了眼睫——
眾目睽睽之下,賣藥郎先生就這麼懷著難得的閒情逸致,旁若無人(妖)地開始賞起了夜景。
被迫充當人形抱枕ソ傅小昨:「……」
——話說,這個時候,她是不是也假裝四處看風景比較好?以不變,應萬變……
但顯而易見,身邊的另外兩隻,並做不到這麼佛系。
原本就是從熟睡中被吵醒,慣來睡眠品質極好的一貓一狗,心情都不是很美麗,再被這麼一針對誤會,雙雙面色難看得很。
九命貓小姐更是當即跳了出去,口中不客氣地嚷嚷道:「幹什麼幹什麼!?想打架啊?來啊!」
傅小昨由於被賣藥郎牢牢抱在懷裡,連伸手去拉她都拉不到。
被這麼一挑釁,數珠少女果然自動為他們坐實了罪名,臉都氣紅了,雙眼欲要噴火地凶巴巴瞪向一旁的鐵鼠:
「這就是你帶回來的'好朋友'!竟敢擅自將陰.陽師引進寺來!真是膽大包天!」
鐵鼠小和尚被責問得滿臉無措,一時啞口無言,只能目光巴巴地望向他們,希以求解。
傅小昨見他那個樣子不由有些不忍心,再看那邊的花開院秀元,正看熱鬧看得一臉津津有味,完全沒有要出口解釋調和的意思。
糾結了一會兒後,她只好以著當前這種奇怪的姿勢狀態,硬著頭皮開了口:「你們真的誤會了,我們跟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那什麼、其實這個陰陽師……他也不一定是壞人啊,何況他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傷害過你們……我覺得、還是先搞清楚現在的情況吧……嗯。」
畢竟,這個花開院秀元與賣藥郎是舊識,因而儘管他目前表現出來的性格頗為惡劣,傅小昨也還是下意識地相信,對方不會是什麼窮凶極惡之輩。
聽她予以了否認,鐵鼠小和尚面上頓時神情一松,但他邊上的數珠少女卻依舊怒色滿臉,清聲喝道:
「什麼叫不是壞人?他是陰陽.師——這一點還不夠說明情況嗎?你以為我殺生寺殺的是誰的生!?」
……什麼意思?
傅小昨發現,自己突然就聽不懂對方的話了。
——她好像……只是純粹地敵視「陰陽師」的身份麼?
數珠沉著臉,一字一句地冷聲道:「殺生禪寺歷來有明言禁令,但凡狐族與陰.陽師,禁入此地,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她說著,狠狠瞪向了花開院秀元,「你既身為陰陽世家的家主,對此又豈會不知?明知故犯,簡直可惡至極!」
怎麼又扯上了狐族?
傅小昨愣愣地回想起,當初黑羽昭戶聽及殺生寺的名諱後驟然轉變的態度,以及那句「狐族與殺生寺間歷來有世仇」……再看眼前以數珠為首的一眾妖怪,也是紛紛一臉深惡痛絕的神情……
——到底是有什麼仇什麼怨啊?怎麼跟陰陽師又扯上了關係?
正面數珠嘖嘖逼問的花開院秀元,卻仿佛並未將對方的狠話放在心上,反倒先看向了一頭霧水的傅小昨,柔聲淺笑:
「這時候還不忘順便替我辯解,小昨妹妹可真是太心軟了……再這樣可愛下去的話,我都快要不忍心再欺負你了哦。」
傅小昨暫態被堵得一噎,胸口鬱氣充斥而起。
——臉呢?居然就這麼理直氣壯地承認了啊!
她頓時氣不過地磨了磨牙,轉回頭不再看向那邊,埋臉在賣藥郎肩上,顧自生起了悶氣。
下一秒鐘,花開院秀元的視線,突然觸及了賣藥郎原本觀賞著潭中月影的眸光——那兩道眸光不知何時靜靜朝他看過來,似乎因為看久了夜色,也浸染著某種沉沉的深涼之意。
年輕的陰陽.師一副柔和帶笑的眉眼,頓時幾不可察地、微微頓了一瞬,隨後依舊笑意不減,神色不變,轉而看向了自己面前的少女。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手中的摺扇,姿態悠閒,言笑晏晏:
「實不相瞞,在下此行前來,正是為了結多年以來,狐族、陰.陽師與殺生寺之間,所結下的舊怨因果——若有可能,還請諸位多加配合才好。」
數珠少女聞言,頓時嗤笑出聲:「可笑!幾百年的仇怨,豈是你一句話就能了結的?如此目中無人,你當真是被那什麼'百年來第一天才陰陽師'的頭銜沖昏了頭腦不成?可你要知道,比你強大得多的陰陽師,我也不是沒見過!在說那些有的沒的之前,你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今晚能不能活著從這裡出去吧!」
對於這番近乎恐嚇的話語,花開院秀元那副柔美至近乎妖異的五官上,依舊盈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他不再與面前一眾敵意滿滿的妖怪們多做爭辯,轉而看向了身側那方幽靜的深潭,清聲道:
「奴良君,你再不出來,在下恐怕當真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第87章 第87隻妖•巫女
在花開院秀元那句話音後, 深潭的方向果然隨之響起一陣破水而出的聲響,緊接著,便是另一道語氣輕狂的男聲:
「可我見你長袖善舞, 忽悠完這個又忽悠那個, 把一群小妖怪玩弄在鼓掌之間,不是開懷得很麼?」
原本生著悶氣什麼都不打算看的傅小昨, 此時也忍不住好奇心, 朝動靜的方向轉過目光去。
那從潭水中一躍而出的, 看起來是名年輕男子的身形, 身量很高, 一襲深紅衣袍滴著水貼服在身上,勾勒出肌理絲絲分明,面相堪稱頗顯侵襲性的俊美,眼角妖紋凜冽,一頭淺金色長髮張揚地飄在空中——
不同於花開院秀元的秀雅柔美,眼前的男子通身都透著一股清傲邪肆的風度。
傅小昨就眼巴巴地瞅著那道身影,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厲害了我的哥, 明明渾身都濕透了, 那麼炫酷的髮型卻保持著紋絲不亂, 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等等。
這款犀利而不失格調、引人囑目而凸顯自我風格的髮型……怎麼好像有點眼熟的樣子?
傅小昨陷入了沉思。
——對了, 剛剛花開院秀元叫他什麼來著?
——奴良君。
——奴良……奴良陸生!
她頓時狠狠地倒吸了一大口氣,引得正觀賞月色的賣藥郎都微微側目過來。
傅小昨完全壓抑不住自己的激動之情——除了賣藥郎以外,這還是她親眼看到的第二隻活的ssr!
尤其在身邊一大堆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灰不溜秋的n卡怪包圍之下, 她簡直要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對方周身都縈繞著一層無形的金光一般……
如果這個世界也有什麼公告頻道,此時此刻,她非得奔上去刷頻一把——「神眷!傅小昨偷渡成功!即日起脫非入歐!真是羨煞旁人!」——不可。
但事實上,面對賣藥郎冰涼涼的目光,傅小昨只是鬼鬼祟祟地湊上去,小小聲地問道:「藥郎先生,這個妖怪是誰?」
眼看著那副難掩雀躍歡喜的神情,賣藥郎意味難言地靜了一會兒,才終於出口回答,話音沉沉淡淡:
「近來新至京都的大妖怪,奴良滑瓢。」
「哦……咦?」傅小昨剛想順勢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下一秒鐘,面上喜色卻頓時一滯。
——什麼?
……滑瓢?
——不是奴良陸生嗎?
——
見自己的同伴重新現了身,花開院秀元便也沒有去理會對方的調侃,轉而重新笑看向數珠少女,柔聲緩緩道:
「你先前說得很有道理,以我一人之力,的確難以在這麼多妖怪之中全身而退。為保險起見,我便叫了這名同伴隨我一併前來,見笑了。」
數珠一看清那破水而出的身影時,面色便瞬間難看地沉了下去,幾乎有些咬牙切齒:「滑頭鬼……你竟淪落要跟陰.陽師同流合污,與我殺生寺作對麼?」
那廂的奴良滑瓢聞言,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一派慵懶地抱著手臂靠在一邊:「身為女孩子,怎麼如此大呼小叫、張牙舞爪的,你還真是不風雅呢。」
眼看對方頓時被氣得更狠,他才笑了下,豎起食指懶洋洋地朝她晃了晃:
「請不要誤會,我對你們之間的恩怨情仇一點興趣也沒有。只不過我要做的事,跟這個傢伙恰好殊途同歸,這才暫時結盟罷了。」
數珠少女瞪著他們,嘲諷道:「你們殊途同歸要做的事,指的就是半夜三更潛入我寺中偷雞摸狗嗎?專門挑現在寺中動亂的時期,若說你們不是別有居心,白癡都不信!」
面對她的控訴,一人一妖不再予以置詞,好像只當她是個不懂事耍脾氣的小女孩一樣,也沒有為之動怒的意思。
花開院秀元轉眸看向了自己的妖怪同伴,沒來由地突然問了一句:
「情況如何?」
奴良滑瓢朝著潭水的方向微微一揚下巴,搖頭答道:
「行不通。裡面那個傢伙已經認主,死心眼得很,不肯臣服於我的'畏'之下。」
花開院秀元聞言沉吟數秒,而後似是帶著惋惜,輕輕歎了一聲氣:「……如此看來,果真是別無他法了。」
……
聽他們兩個這麼旁若無人(妖)地對話著,一眾小妖怪們聽出點門道來,起先的戰戰兢兢,也漸漸轉換成了茫然的面面相覷。
鐵鼠小和尚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跟身旁的少女悄聲道:「師姐,他們好像是……是想要幫我們、解決地震鯰的麻煩那……」
數珠緊皺著眉頭斷聲斥道:「閉嘴!」
這句對話既短且輕,卻還是被花開院秀元一絲不落聽得分明,他笑吟吟地看過來。
「說是幫你們,也是幫我自己。實不相瞞,在下要籌備一件作品,完成的最後關鍵,即在於這稻荷神社——在下會封印地震鯰入結界,借其妖力匯於結界本身。但作為陣眼所在,單單地震鯰本身的妖力卻顯得過於薄弱,需得有外在力量的加持守護,才能使得結界更為穩固持久。」
一眾小妖怪聽得半知不解,大多只是聽明白他想要幫忙解決地震鯰的麻煩,便又努力專心致志地聽下去。
數珠少女面色沉得幾乎要滴水,沉默半晌,才語氣僵硬地問道:「所謂的外在力量,指的是什麼。」
見她終於擺出了一丁點服軟的意味,花開院秀元卻歎息一聲,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原先的計畫,是要煩請稻荷神以神力相助,不料她如今不知所蹤……藥郎君其後建議我,去解開兩面佛的封印改請他幫忙,然則以在下目前的靈力,此實已非我所及……在下如今退而求其次,想要借用奴良君的'畏懼之力',因其秉承著土地神的敬畏力量,雖不比真正神力的純粹強大,但也是大為可觀,可惜,地震鯰又無法與其配合……」
聽他連番提出幾個方案,又接連否決,一堆小妖怪們的心情,也不由被折騰得七上八下。
鐵鼠小和尚心裡一急,忍不住大著膽子開口道:「那就先不考慮用外在力量好了,你就把它封印住,結界能撐多久就撐多久,有時間再想別的辦法不行嗎?」
「嗯——」
在一堆炯炯有神實誠直白的目光下,花開院秀元微微拖長了語調,笑眯眯地回答:「不行哦。對於在下而言,不完整的作品,不要也罷。在確定下來完善結界的辦法之前,在下是不會封印地震鯰的。」
「你——!」
小妖怪們一時都要忘記他那大陰.陽師的身份頭銜,對他怒目而視,紛紛覺得自己被他徹底耍了一通。
——這個陰陽.師怎麼可以這麼討厭!
數珠少女也咬了咬牙,冷聲嗤道:「說了半天,結果都是廢話!」
花開院秀元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曼聲道:「怎麼會是廢話呢?如果有多方選擇,自然是要擇優而取。只是就如今而言,退求其次尚不可得——所以,在下便只好,再退一步。」
數珠盯了他一會兒,不甘心地抿抿嘴角,最終還是出聲道:「你的意思是……你還有別的辦法?」
花開院秀元聞言,嘴角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頗有些神神秘秘的味道,緩聲輕語著:
「在下先前說過,此行前來,想要化解舊怨,但需要諸位的配合……其實真要說起來,我們幾方之間的恩怨根源,既不在於陰陽.師、也不在於狐族、更不在於殺生寺中的諸位,而是在於——」
數珠少女聽著他的話,起先還有些迷惑之意,聽到後來卻浮起些許難以置信的神情。
帶著某種莫名的慌亂感,她急聲打斷了他:「你、你……你怎麼敢!?真是膽大包天!」
花開院秀元果然就此住了口,微微垂下眸子,但笑不語。
——
自那番讓外人聽起來雲裡霧裡的對話後,數珠便沉著臉色,與花開院秀元從後山這片空地處離開,「借一步說話」去了——後者則順便將奴良滑瓢跟賣藥郎也一併拉了走。
剩下的一堆小妖怪,則都被凶巴巴地下了命令,回各自的房間睡覺去。
雖然圍觀群眾們都是一頭霧水,但大部分妖怪還是乖乖聽自家師姐的話散了。
只剩下放不下心的鐵鼠小和尚,以及被好奇心勾得抓心撓肺的傅小昨同志,不死心地偷偷摸摸跟上去想要偷聽。
犬神與九命貓也只好死撐著犯困的眼睛,乖乖綴在她身後。
——想當然爾,他們的偷聽計畫並沒有成功。
那幾個傢伙拐進一個房間,然後便緊緊關上了房門,任他們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到裡面的半點聲響。
鐵鼠小和尚見她還要變著法子地嘗試,不由苦笑道:「小昨施主,算了吧,沒有用的……數珠師姐已經下了術法。」
「啊?」
傅小昨一轉眼,順著他的手指所向看去,便見眼前房門上隱隱浮現著幾顆佛珠的殘影之相。
「……」
她忍不住挫敗地歎了一聲氣。
——用得著這麼神秘嗎?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躲起來偷偷說?也省得她現在聽到一半,資訊零零散散,憋得難受死了!
——這樣子回到房間去,還怎麼睡得著嘛!?
這麼忿忿地想著,她一低頭,卻看見自己身邊的兩隻,已經抵擋不住困意,雙雙化出黑犬黑貓的形態,窩在她腳邊呼呼睡去。
……所以說,她乾脆一開始就忍住好奇心不要去聽,是不是會好一點?
追悔莫及之下,她只能壓低聲音,朝身邊的鐵鼠小和尚求助:
「鐵鼠小師傅啊,他們要說的內容,你好歹猜一猜唄?像剛剛那個陰.陽師說的引起仇恨的根源,不是狐族、不是陰陽.師、也不是殺生寺裡的妖怪……那到底是啥?你們之間到底是有什麼仇什麼怨?」
小和尚聽了這問話,嚴肅端凝的正太臉上,卻頓時浮起幾分難言之隱的苦惱意味。
他小心翼翼地偷瞄一眼房門的方向,再看看眼前一臉可憐巴巴求知欲旺盛的傅小昨,掙扎地微微咬了咬牙,比她更小聲地道:
「在我們寺裡,這是絕對禁忌提起的話題……如果小僧沒有猜錯,他想說的應該是……是、巫女大人……」
幾乎是在聽清那個字眼的同時,傅小昨就想當場驚呼出聲,但念及地上睡著的兩隻,還是下意識用手捂住了嘴。
——巫女!是她知道的那種巫女嗎?
小和尚看著她瞪得渾圓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我殺生寺中,歷來曾有過三代巫女侍奉神明……但有傳言,三代巫女皆因與狐族與陰.陽師的諸般糾纏,行違背神意之所為,於己不得善終,於外更造成累累惡果,以致彼此積怨甚深,互引為宿敵……」
說到這裡,帶著某種沉沉的慨歎,小和尚雙手合十輕聲道:「想如今,殺生寺已有數百年,未再出過第四代巫女駐入神社了……阿彌陀佛。」
傅小昨愣愣聽著:「有沒有巫女……有什麼區別嗎?」
鐵鼠小和尚眉眼的間,有幾分顯而易見的沮喪:「巫女大人是以一腔誠心侍奉神明,心無旁騖,至忠至誠,為神明大人分擔重任,司承信仰之力,必要時刻更能秉承天意,為一方民眾祈福避難……如若當下神社中還有巫女所駐,即便稻荷神大人暫時離開,也不會造成如此大的影響了。」
傅小昨聽得微微陷入沉默。
——原來如此。
這樣看來,花開院秀元在這種時候提起這一茬,目的八九不離十,就是想要讓殺生寺再提供一名巫女出來吧。
其實換個角度想,會不會也正是由於沒有了巫女,禦饌津才會承受不住責任的重壓,而選擇從神社中逃離呢?曾幾何時,輔佐在她身側的兩面佛與巫女都已經消失,於是在獨自熬過這麼幾百年後,不知道哪天起,她也想要消失了……
這樣天馬行空地瞎著,她不禁有些出神。
——而且啊……
就她所能夠聯想到的遊戲設定裡,巫女、狐族、陰陽師——能將這幾個字眼連串起來的相關劇情,可並不多。
那麼,這三方勢力間的恩怨糾葛,會不會正是與某只有著「絕代之妖」頭銜的九尾狐妖,有著什麼關係……?
第88章 第88隻妖•夜譚
既然註定偷聽不到實質內容, 傅小昨便打算放棄,並回房間睡回籠覺去了。
可奈何鐵鼠小和尚卻十分死心眼,寧可就地閉目打坐默誦佛經, 也非要等到自家師姐好端端出門來才甘休的架勢。
看他這麼頭鐵的樣子, 再看看身邊已雙雙陷入熟睡,打著呼嚕的一貓一狗, 傅小昨糾結兩秒鐘, 就也跟著在門口坐下來。
反正經過先前那麼一鬧, 她壓根已經沒有什麼睡意了, 現在就當熬夜修一次仙吧, 大不了白天窩房間裡補覺嘛……
她就這麼抱著膝蓋,靠坐在門口的角落,耳邊是犬神跟九命貓此起彼伏的小呼嚕,腦子裡漫無目地想些有的沒的,或者什麼也不想,純粹只是發呆。
直到另一道細微異樣的陌生聲音,突然在身邊近處響起,才將她從頭腦放空的狀態中喚醒過來——那是細細小小的、「吱……」的一聲。
下意識轉頭循聲看去, 便見原本端坐在她身旁打坐念經的鐵鼠小和尚, 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原地只剩下一隻灰不溜秋的小鼠。
小小毛茸茸的身子隨著吐息微微起伏, 並且正十分均勻平和地發出「吱……吱……」的聲響。
傅小昨:「……」
——想不到你是這樣的鐵鼠。說好對你家師姐忠心耿耿呢?怎麼就睡過去了!
眼看著三隻小動物排排睡,依然清醒無比的傅小昨頓時就囧得不行。
人家念經都念睡過去了,她這是發呆發了多久啊……?
而且——她站起身來, 看看那扇依舊緊閉著的房門,一時只覺槽多無口,無語凝噎。
裡面那四個傢伙是怎麼回事?打算在裡面通宵嗎?就一個「巫女」的問題需要討論這麼久?怕不是湊一桌子在打麻將哦……
這樣想著,她忍不住就伸手過去輕輕地推了一下。
下一秒,門就被她推開了。
傅小昨:「……」
口中不禁吃驚「咦」了一聲,她湊近過去一些,確定先前的幾道佛珠影像竟已消失無蹤,然後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往門裡愣愣看去——
就此對上了裡面不約而同,朝這邊看過來的六道目光。
跟房內分別坐在案幾邊神態各異的三道身影,默默無聲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傅小昨忍不住偷偷吞了一口口水。
——這尼瑪就很尷尬了。
她莫名心生怯意,腳下小小後退了一步。
但在她退了這麼一步後,房內的花開院秀元便隨即出了聲,語氣輕輕柔柔的,好像怕嚇得什麼似的,眼角眉梢的笑意,卻又透著幾分使壞般的不懷好意:
「小昨妹妹,進來玩啊。」
傅小昨:「……」
怎麼聽起來就像是某些不和諧場所招攬客人時的標準用詞一樣——「來呀~快活啊~」——這種畫風。
越發感到心下惴惴,直到目光一轉,她對上了賣藥郎沉靜微涼的眼眸,聽到他也淡淡的一聲:「過來。」
同一個意思,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即視感真是千差萬別。沒來由覺得心安了不少,傅小昨乖乖進了門,蹭到賣藥郎邊上坐下來。
賣藥郎順勢轉過眸看她,輕聲問道:「怎麼不去睡覺?」
為了偷聽……
不太好意思將這個理由直接說出口,傅小昨抿抿嘴角含糊其辭:「犬神九命貓和鐵鼠都在門口睡著了……」
她只是因為不忍心把他們仨拋在那兒,所以才留到現在……絕對是這樣沒錯!
不過一想到外面呼呼大睡的三隻,她就下意識朝門外看去,卻見原先被自己推開的房門,不知何時又悄然緊閉,讓她看不見外頭的景象。
這麼愣了一下,下一秒鐘,她又覺得自己放在膝上的右手,忽然被一種微涼的觸感握住了,轉回頭便對上賣藥郎的目光。
賣藥郎握著她手的手指輕輕攏了攏:「夜深露重,他們三個不怕冷,你也不怕麼。」
傅小昨愣了愣,被牽著的手下意識有些瑟縮。賣藥郎的體溫一直都偏低,但這時兩手交握處,她的手指跟對方的手掌幾乎是同樣的溫度。
不過剛剛在外頭的時候,她好像確實沒有怎麼覺得冷,此時也就訥訥答道:「還好啊……」
賣藥郎聞言微微垂眸,意味不明地低低「嗯」了一聲,隨即又重新看著她:「可是,我有點冷。」
「……唉?」
他這句話說得又輕又緩,襯著低垂著的眉眼,以及一瞬不瞬的、深黝黝的目光……傅小昨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經搭錯了,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有種對方好像在撒嬌的錯覺。
就在她這麼愣神的一會兒工夫,賣藥郎牽著她的手微微一使勁,就把她整個身子拉進自己懷裡,不由分說地牢牢抱住了。
短短一夜之間第二次被迫充當人形抱枕ソ傅小昨:「……」
而被這麼一拉,視角一轉換之下,傅小昨就正正看見了賣藥郎面前的兩位,那雙雙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就差手裡捧杯爆米花的樣子。
此時見她看過來,奴良滑瓢頓時似笑非笑地戲謔挑了挑眉,一旁的花開院秀元則笑眯眯地以扇撫掌,以一種詠歎調般的語氣出言感慨:
「真是情深意長,我見猶憐呐……」
傅小昨默默翻了個白眼,出聲有些甕聲甕氣的:「怎麼就你們三個啊……數珠呢?」
花開院秀元笑而不語,只是朝一邊半開著的窗子,微微揚了揚下巴。
——從窗戶走的……難怪他們一直守在門口也沒有見到人影。
可既然數珠早已離開,也就是說,他們其實早就已經談好了?
這樣想著,傅小昨不由納悶地皺起了眉頭:「那你們還一直留在這裡做什麼?」
奴良滑瓢一手撫著刀鞘,另一手搭在半屈起的膝間,似是有些隨意地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成年男子之間,畢竟還是有不少話題可聊的嘛。」
傅小昨頓時被這答案囧住,也不管其中可信度有多少,一瞬間脫口而出:
「所以……你們這是在舉辦男子會嗎?」
仿佛被她這個說法逗到,花開院秀元樂不可支地拿摺扇半掩著口,笑得渾身發顫,好半晌才停下來:「男子會……這個說法真是可愛得讓人受不了……是了,在下的確想到一個話題,意欲與諸位相談——」
面對她微微好奇的神色,花開院秀元微笑著朝她眨眨眼,曼聲道:「所謂——'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那麼,這真正的美人,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
傅小昨微微怔住,毫無預兆地為什麼會突然聊起這種東西?難道男子會的話題走向,就是這麼隨心所欲?所以他們之前也一直在這麼侃大山嗎?想到哪裡聊到哪裡?
——把那種畫面感套到賣藥郎身上,傅小昨只覺得違和感快要突破天際了。
就在她發窘之時,對面的奴良滑瓢卻是從善如流,十分順暢地接過了話題:「說到美人的話,自然要屬長髮如瀑、身段玲瓏、細腰長腿的豔熟佳人為上了。」
聞言,花開院秀元的眉眼間,頓時浮現出一種得遇知己的驚喜感:「哎呀,真是太巧了,在下也是這麼覺得呢。」
離「長髮如瀑身段玲瓏細腰長腿的豔熟佳人」隔了好幾個次元ソ傅小昨,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緊接著,她便見眼前那一人一妖,十分浮誇地惺惺相惜了一會兒,隨即溫良淺笑著,看向了賣藥郎:
「藥郎君,依你之見呢?」
傅小昨:「……」
賣藥郎一手抱著她,另一隻手搭在案幾上,懶洋洋地支著下頜,聞言卻沒有答話,只是繼續逕自低垂著眼睫,靜靜看著她。
見他沒有回答,花開院秀元卻絲毫沒有受挫的模樣,慢條斯理地:「奴良君,你白日未至,無怪有所不知……這豔熟佳人的個中樂趣嘛,卻是不足為藥郎君道也的。」
奴良滑瓢挑著嘴角,不知其意一般的無辜好奇:「哦?何出此言?」
一人一妖繼續浮誇地交頭接耳,一陣竊竊私語。
傅小昨:「……」
——這、兩、個、混、蛋。
——好、氣、哦。
眼看他們兩個唱雙簧唱得越發興致勃勃,傅小昨隨便聽到其中某幾個字眼,便被激得滿臉通紅,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那可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我也喜歡長髮如瀑身段玲瓏腰細腿長的美人呢——」
她用力攥著小拳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比如奴良君跟花開院君這樣的,就很有潛質嘛。只是你們兩個,長髮如瀑腰細腿長是足夠了,身段玲瓏還需要多加鍛煉啊……對了,我以後是不是應該這麼叫你們比較好啊——奴良醬?花開院醬?」
聽到她機關槍一樣突突突快速吐出的一大堆話語,奴良滑瓢狹長邪肆的眉眼間浮起微微的愕然。
花開院秀元卻當即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眸,頓時彎成了月牙。
他清了清嗓子,笑意盈盈地站起身來,闔上摺扇,朝身旁的妖怪同伴隨意一點:「好了奴良醬,我們還是識相一點快些走吧,小昨妹妹都生氣了呢。」
——
合上房門,輕巧繞過門前熟睡中的三隻小動物,又朝前行了一段距離,花開院秀元停下步子:「呐,奴良醬,今天就此拜別了吧。」
「……你這是被那個幼稚的小鬼傳染了嗎?」
奴良滑瓢輕飄飄地哼了一聲:「看起來個子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哈哈,只是感覺,這個叫法被她喊得很可愛而已……奴良醬?花開院醬?」
學著傅小昨剛才的語氣,他尾音輕佻地、笑眯眯念叨了一遍,而後才有些惋惜感慨地道:「可愛的確是她比較可愛,不是麼。」
奴良滑瓢蹭的抽出腰間佩刀,作勢欲要割袍斷義的樣子:「……我跟你們兩個這種蘿莉控,沒有任何共同話題可言。」
寒光臨空一現即止。
在青年陰陽.師笑吟吟的注目下,一襲緋紅衣袍的大妖怪足下稍稍縱躍,踏著漫天的月色櫻景遠去。
——
沒了兩位酷愛搞事的相聲演員,房間裡變得安靜許多。
傅小昨偷偷繞著手指,神情中有些說不出的沮喪與鬱悶。
「怎麼了。」
聽到那低低沉沉的話音響在耳邊,傅小昨蔫噠噠地抬眼去看他,憋了憋終歸沒憋住,有些委屈巴巴地小聲說: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其實還是說得上'長髮如瀑、身段玲瓏、細腰長腿'的……」
離什麼魔鬼雙S可能的確是有些距離,但標準身材還是有的……哪像現在,整一坨墩子一樣的小矮個……
——她能怎麼辦?她也很絕望啊!
賣藥郎搭在案幾上的那只手也放下來,一起抱住她,好像將她整個身子都捧在掌間掂了掂,聲音還是淡淡的:「那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
聞言,一時間,傅小昨身形頓時一僵。
她都顧不上為這個過於親昵的姿勢害羞了,只是刷的抬起眼來,幾乎堪稱凶巴巴地瞪他:「……你嫌棄我。」
賣藥郎挑了挑眉:「沒有。」
「'現在這個樣子'——你自己聽聽這種語氣!分明就是在嫌棄!」正處於情緒敏感狀態的傅小昨,整個妖無理取鬧得理直氣壯。
見她這模樣,賣藥郎好像看到了某種新奇的景象,稍稍靜了靜,淡涼的眸光裡含著幾絲沉沉難言的意趣。
「不會嫌棄你。」他低聲說著,微微俯身過來,微帶涼意的嘴唇輕輕印在她額頭上,「……很喜歡。」
傅小昨被他變著法子得哄,卻依舊餘怒難消,只因一想起之前那兩個傢伙那副惡劣滿滿的德性,她就止不住上火。
賣藥郎見她還是氣鼓鼓的,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然後牽著她的手,引向自己的衣襟——在冰藍色衣料的掩映下,之前有零星幾處較深的牙印,此時依舊隱約可見發紅的痕跡——輕聲細語地邀請道:
「咬我出氣好不好?」
第89章 第89隻妖•櫻桃
關於傅小昨到底有沒有咬賣藥郎出氣, 咬了什麼地方,以及咬了多久,這些問題都略過不提。
只是自從那天以後, 接連幾日, 花開院秀元與奴良滑瓢,都沒有再出現在殺生寺裡。
她從賣藥郎處得知, 那天夜裡, 他們四個其實並未得出確切的討論結果。
雖然殺生寺中的妖怪都對巫女一事頗為禁忌, 紛紛諱莫如深, 但當值非常時刻, 稻荷神不知所蹤、地震鯰暴動在即,對於整座殺生禪寺而言,都是岌岌可危之時——傅小昨是覺得,以數珠為首的一眾妖怪,應該不至於那麼古板執拗才對。
但在幾日過後,數珠卻依舊沒有下定主意。
倒不是她一根筋想不通,問題在於,要在短時間裡找到合適的巫女人選, 並不那麼容易。
殺生寺的前三任巫女, 都是天資出眾身負靈力的人類, 從童女之時便生養在寺中, 確認其本著奉仰神明的至誠信念,不為私欲左右,及笄後才可正式駐入神社司乘神力。
可是這會兒, 他們上哪兒去找個信仰純淨、身負靈力、還能甘願為了殺生寺奉獻一輩子的人類呢?
——幾乎是不可能的。
於是,如此幾番受挫之後,數珠同志提出了一個堪稱驚世駭俗的想法:她要找個妖怪來當巫女。
這個想法直把鐵鼠小和尚嚇了一跳,連忙戰戰兢兢地請她三思——要知道人類對妖怪向來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單單住在寺中尚且要隔絕外世,更不用說是駐入神社去……若是傳到外界,後果不堪設想。
對於自家師弟師妹們的相勸,數珠卻只是冷笑連連:
「你們還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嗎?何況現如今這世道,妖怪連神明都可以假充,擔任巫女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話中暗諷的,自然是追月。
在得知鐵鼠救下追月的當時,數珠雖是冷冷拋下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誠當以死謝罪,救她作甚?」但除此以外,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每次見到自己這位膽大包天的師妹時,她依然不會給什麼好臉色,話中也是夾針帶刺。
傅小昨只寥寥見過那名為追月的少女幾面,僅有的印象只是——面相清麗、身形單薄、神情悔恨……之類的。
其實說起來,追月神在遊戲設定中的定位也是打火機。只不過,她的打火機制,要求她自身每次出手都需要消耗鬼火,這對傅小昨而言便不那麼實用——若真把她帶在身邊,反而可能會造成加速掉血的尷尬境地。
更何況,現在有了惠比壽的旗子,無論是要找另外的打火機還是奶媽,她的需求都已經減緩了許多。
所以,在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中,她也只是遠遠看了幾眼,沒有上前與之交談。再說對方情緒甚為低落,也沒有什麼要跟閒人聊天的意思。
只不過在聽說數珠的打算之後,追月倒是活絡了一些——她提出自願終生擔任巫女,來補償自己的罪過。
然而,這片誠心被數珠給一票否決了。
「你是真蠢還是裝傻?想想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如若稻荷神大人還有歸位之時,你能不能得到她的寬恕還尚未可知,現在又想以待罪之身擔任巫女——你真要為殺生寺引來天罰不可嗎!?」
這一大番責駡之下,追月少女神情頓時僵滯住,面色發白,目光也很快黯淡下去。
數珠見她這樣子,仿佛打從心底生厭,狠狠轉過身去,再看她一眼都嫌不耐煩一般,話音亦是生冷:
「殺生寺門徒追月,即日起罰禁閉百年思過……如果這百年裡你仍然不知悔改另有擅行,到時候,用不著你再來賣慘絕食——我會親手殺了你。」
……
傅小昨看著遠處這幕堪稱姐妹決裂的情景,不由唏噓不已,再看身邊滿臉難過的鐵鼠小和尚,只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小和尚顧自低低垂著頭,情緒蔫蔫的:
「小僧猜想,在提出那個想法之前,數珠師姐肯定就已經想過自己擔任巫女了……如果不是放心不下這麼多的師弟師妹們太過弱小的話……對於為了寺院犧牲這種事,師姐她從來都是身先士卒。」
「數珠師姐本來是最疼愛追月師姐的,她總是誇她有天賦,處處都護著她……自從清遠師兄離寺,寺中大小事務都是由數珠師姐一力擔著……其實到現在,心裡最難過的,肯定也是數珠師姐自己吧。」
聽著他這麼斷斷續續,仿若自言自語的低語,傅小昨有些心下發悶,卻一時不知該怎麼出言安慰,只能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
隨著追月被關了禁閉,殺生寺中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起來,一眾小妖怪們平時說話做事無不小心翼翼,生怕不知怎麼就觸了自家近來脾氣越發暴躁的師姐的黴頭。
傅小昨倒是可以理解數珠——她自己跟追月都無法擔任巫女,下面的師妹們妖力則過於弱小,從寺外找其他的妖怪更無法保證對殺生寺足夠忠誠——而給不出合適的人選,花開院秀元似乎便壓根沒有再次上門的打算——這麼連番壓力之下,是個人(妖)都得暴躁了。
於是,就在這時候,一位不速之客卻突然找上了門來,並聲稱自己願意擔任巫女之責。
對方找來的當口,是在晨間一眾小妖怪在做早課的時間——當時傅小昨還沒起床,等到醒來聽到消息連忙趕過去的時候,雙方商談都已漸入尾聲。
才剛到現場,傅小昨的目光便第一時間被那道身影吸引住了。
一襲緋紅色的精麗長裙半曳在地,襯著黑髮如瀑散瀉半身,整一派身姿婷婷嫋嫋,盡態極妍的美。
光看背影就已賞心悅目,傅小昨忍不住急急走近幾步,朝對方正面看去——五官眉眼端柔昳麗,同樣叫人心馳神往!
——啊啊好一個大美人!
還沒聽到她們之間的交談內容,傅小昨就已止不住八卦之心,抓著身邊一個小妖怪打聽:「這是誰這是誰?」
好巧不巧,她這麼隨口一問,又問到了窩在最邊上的提燈小和尚。大白天的,他手上依然提著那盞夜燈。
提燈小僧乖乖回答:「小昨施主,晨安……這位是住在神社外頭那片櫻花林裡的櫻花妖。」
……櫻花妖。
傅小昨癡癡看著她,目光閃閃發亮。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櫻美人!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住在神社外面那片櫻花林裡……那怎麼之前一直沒看到她呢?」
提燈小和尚小聲說道:「因為櫻花妖跟我們不同,她並非殺生寺的門生弟子,只是寄住在櫻花林裡,隨時都可以離開,以前也不曾出來與我們交往過……小僧只聽說那片櫻花林裡確實有一隻櫻花妖,今天還是第一次真正見到她呢。」
……原來是這樣。
傅小昨轉眼重新看向與數珠交談中的櫻花妖,零星聽見了幾句他們之間的對話。
數珠臉上的神色十分嚴肅:「你當真決定好了嗎?擔任巫女以後,你可就要做好心理準備,一輩子都不能再離開這裡了。」
櫻花妖唇邊溫婉淺笑,出口音色低低柔柔的,輕輕點了點頭:
「嗯……反正以前,我一直都是待在櫻花林裡不曾出來,當了巫女以後,對我而言也沒有什麼區別……如果能幫到你們,總歸是好事一樁。」
——
確定下來櫻花妖小姐的慷慨好意後,整座殺生寺中的妖怪無不一反先前的頹靡之態,手舞足蹈地向她表達自己的感謝。包括連日來神色俱是沉凝如水的數珠,眉目間都緩和了不少。
等櫻花妖委婉表達了告辭之意、想回去櫻花林的時候,小妖怪便紛紛化出奇形怪狀的本體,敲鑼打鼓地奏出各種亂七八糟不成調的曲子,美其名曰歡歌相送。
傅小昨窩在一邊,頂著滿頭黑線,簡直被這種種噪音吵得腦袋疼。可那廂好脾氣的櫻花妖小姐卻仿佛被他們逗笑一般,離開之前更大大方方跳了一支舞作為回禮。
在此之前,傅小昨對所謂「一舞傾人城」級別的美人,一直都沒有什麼概念,不過時至今日,她覺得自己終於長見識了!
漫天櫻瓣紛飛,甜香微盈,直到那道身影已經離開良久,傅小昨還是傻愣愣回不過神,腦袋裡除了「好看」都想不出其它別的詞,一時間甚至有些悵然若失。
抱著這種微妙的心情,她莫名歎了一聲氣——並且,幾乎與頭頂上方另一道歎息聲重疊成一處。
她整個妖愣了一下,連忙抬頭看去,便見自己所倚靠著的這株樹,其中一根枝條上,正飄然垂落下一片淺色衣角。
再往上看,便對上花開院秀元那張過分柔美的、笑意盈盈的面容。
年輕的陰陽.師以扇柄輕輕敲在掌心,朝先前櫻花妖離去的方向,沉沉歎息道:「美哉……真乃絕代佳人也。」
說著他低下頭來,笑嘻嘻地朝她眨了下左眼,話風突變地輕佻道:「小昨妹妹,你看看人家,那叫一個風情萬種,你就不會學習一下嗎?」
——不會。滾。
傅小昨一看到他就心煩,當即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還是你自己學吧,你跳起來肯定更好看呢,花開院醬!」
花開院秀元儀態曼妙地倚在樹上,聞言吃吃發笑起來。
傅小昨止不住鬱悶,也有些納悶。
——這個傢伙怎麼會來得這麼快啊?人家櫻花妖前腳剛到,他後腳就來了……他是在寺廟裡裝了監視器嗎?
而且——
「今天怎麼就你一個?奴良醬沒跟你一起嗎?還是說你已經皮厚到不怕被生吞活剝了?」
「——嗯?」聽了她的懟言懟語,花開院秀元倒沒有生氣,反倒似是有些驚訝,揚了揚眉,朝自己身旁看去。
保持這個姿勢,他靜了幾秒沒有說話,而後才意味深長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口中沉吟著:「嗯……」
——
按照花開院秀元的說法,奴良滑瓢此次是有隨他一同前來的,但不知何時,竟無聲無息地不見蹤影了。
傅小昨對此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人家可是一個大妖怪,還能迷路不成?多半是跑哪兒玩去了吧。
然而這天,到了午間時刻,另一位不速之客卻帶來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櫻之前說,要過來找你們談事情,一個時辰左右就會回去的,可是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等到她回來……我實在不放心,這才過來找你們確認的。」
面前的少女個子小巧玲瓏,一身嬌俏粉裙顯得無比青春活力,五官面容也還有些沒完全長開的稚嫩,只是此時滿滿盈著焦急不安的神情。
數珠皺眉打量了對方幾眼,上前沉聲道:「不要著急,慢慢說。你說的'櫻'是指櫻花妖嗎?她早晨時的確來找過我,但只差不多半個時辰就離開了,她當時跟我們說,是要回櫻花林去的……你又是誰?為什麼要找她?」
少女仿佛從她這番話中受到了某種莫大的打擊,腳下踉蹌腿軟地跪倒在了地上,小聲喃喃道:「我、我是桃花妖,也是住在櫻花林裡的……我是櫻的妹妹……」
她臉上滿是惶惑之意,眼圈發紅,聲音裡也泛起幾絲了哭腔,「櫻沒有回去櫻花林,我上哪兒都找不到她……她不見了!」
作為旁邊圍觀群眾之一的傅小昨:「……」
……桃花妖。
她忍不住以一種圍觀珍稀生物一樣的目光,上上下下一絲不漏地掃描著面前桃花妖的全身。
——櫻桃姐妹花!
——理想的奶媽!
在腦海中密密麻麻刷了好幾螢幕的彈幕,傅小昨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不對,現在的重點好像應該是——
櫻花妖也失蹤了。
……咦?她為什麼要用「也」來著?
第90章 第90隻妖•對錯
櫻花妖的失蹤, 在殺生寺中引起了好一番大混亂。一眾小妖怪之間妖心惶惶,桃花妖更是掉了一串又一串的眼淚珠子。
在幾乎把整座殺生寺都翻了個底朝天后,他們甚至考慮著, 是不是該到寺外去找了。
但就在這時, 櫻花妖小姐反倒自己出現了。
彼時已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傅小昨陪坐在桃花妖邊上, 小聲安慰著她。對方這大半天來茶飯不思, 眼角鼻尖都哭得紅通通的。
突然, 還在隱隱啜泣的桃花妖倏地頓了頓, 隨即刷的睜大眼睛抬起頭來。
傅小昨被她嚇了一跳:「怎麼了?」
桃花妖少女眼中還盈著淚光, 有些猶豫不確定地看向她:「我、我好像聞到了櫻的味道……」
「啥?」傅小昨愣了愣,詢問地看向自己身旁的犬神與九命貓。
犬神少年立馬乖乖地吸了吸鼻子,但很快老老實實搖了搖頭:「主人,我什麼也沒有聞到。」
邊上的九命貓小姐聞言翻了個白眼,一貫囂張高傲的氣勢此時卻莫名有些奄奄一息的:
「蠢貨……被這傢伙的味道熏了一整天,鼻子老早都木了喵,聞得出其他味道才怪啊喵……」
傅小昨看著犬神少年恍然大悟狀點了點頭以示認可,頓時有些無語又好笑——這兩個二貨, 既然都知道自個兒的五感嗅覺極其敏感, 還跟著她湊在花妖邊上, 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這廂桃花妖還在努力吸著氣, 想要確認自己先前一瞬間裡嗅到的細微氣味。
但由於哭得太久,鼻子微微塞住了,她只好張大嘴巴, 大口吸了幾口氣,而後品嘗味道似的咂了咂嘴——整個妖就這麼原地跳了起來,驚喜叫道:
「是櫻!不會錯的!」
包括傅小昨在內,原本在桃花妖身邊的幾個妖怪看她大叫一聲後便一股腦往外沖,雖然不是很瞭解狀況,但也還是第一時間追上前去。
一路穿過法堂回廊,燈影明滅,最後在寺院週邊的石牆邊、一片寬闊的空地前、某株高大的櫻樹下——才停了下來。
也就是這停下腳步,抬起眼的一刻,那兩抹靡麗的緋色,便十分清晰地,撞入了一眾妖怪的眼中。
淡涼的月色下,披著一身深紅闊袍的大妖怪,與身著一襲緋紅長裙的女子執手相望,張揚的淡金色長髮,與柔順黑長的髮絲漸次糾纏,清寂與明豔融合得恰到好處,美得讓人不忍打擾——
奴良滑瓢一手撫在身前女子的頰邊,眸光沉沉,仿若吟著一首詩:「……在看到你的瞬間裡,我就覺得心花怒放。眼前看著我的你,能夠相信我會給你幸福嗎?」
被他捧著面頰的櫻花妖,又微微側了側頸,將臉龐更緊密地與他的手掌相貼,清麗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溫柔仰慕:「妖怪大人……跟你一起度過的這一天,已經讓櫻覺得很幸福了。」
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奴良滑瓢似乎微微歎息了一聲:「櫻……跟櫻花一樣,脆弱的純潔,香甜的美麗……對你的迷戀,已經讓我變得不像我自己。」
……
眾目睽睽之下,兩個妖怪就這麼沉浸在二妖世界裡,彼此情意綿綿,深情款款,情話不要錢地一籮筐一籮筐往外倒。
停在數米遠外的一堆圍觀群眾,無言地陷入了某種尷尬的沉默。
傅小昨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朝著那粉紅泡泡直冒的方向用力眨了幾眨,還不信邪地伸手揉了揉。
雖然不得不承認,眼前那兩隻妖怪比肩而立的畫面,其美感程度毫不誇張可以直達五顆星,但是——
exm???
他們倆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明明今天之前他們都還不認識啊!短短一天工夫,他們之間的畫風怎麼就變得這麼膩歪了……!?
——那邊的櫻花妖小姐姐,你還記得你是要成為巫女的女人(妖)嗎?
腦子混亂中,傅小昨忽然覺得身後氣氛一冷,轉眼便見數珠少女不知何時無聲無息杵在了那兒,正面無表情地,冷冷看向前方那兩道身影。
——
奴良滑瓢伸手攬在身邊女子的腰側,聽到身前少女的質問,滿臉不以為意地懶洋洋笑了下:
「說好了又如何?哪怕明天她就要穿上巫女服,今天也還是有權利可以反悔呀,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著,但憑那副語氣裡的囂張感,他好像就差沒改口說出——「哪怕她已經穿上了巫女服,我也可以把它脫下來呀」——這種話了。
一眾小妖怪神情惴惴不安,數珠少女更是被氣得滿臉通紅,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兩個罵道:「……無恥至極!」
在她的怒目而視下,櫻花妖輕輕抿住嘴角,神情中有些歉意地低下了頭去。
很快察覺及此的奴良滑瓢,原先漫不經心的目光隨即微微一冷,盯住了眼前發怒的妖怪少女:
「我說你這個小妖怪,是不是有哪裡搞錯了?人家想當巫女是你們的福氣,現在不想當了,也不欠你們的。」
他的話語慢條斯理的,卻莫名帶著些許難以言喻的危險意味:「不要忘了,現在這堆爛攤子可是你們自己惹下的——不要擺出這麼一副,好像是她做錯事情一樣的大義凜然模樣……那令我覺得噁心。」
身為大妖怪的妖力威壓一瞬間釋放開來,整方空間裡的空氣都似乎變得粘膩沉重起來,首當其衝的數珠少女,面額上暫態覆上一層細密的冷汗,一眾小妖怪們更是承受不住地跪倒成一片。
傅小昨只覺得身上一重,腿軟地要倒下去,下一秒就被邊上的賣藥郎俯身撈進了懷裡。伸手扶在他肩上,她才覺得先前那種胸口發悶的凝滯感消退下去。
賣藥郎抱著她,眉間微微蹙起,目光攜著一絲不悅的冰涼,朝前方看去。
氣氛一時有些僵持的冷意。
這時櫻花妖連忙伸手,攀上了身旁妖怪的手臂,語氣神情透著憂慮與惶急,卻依舊不改其中的輕柔溫婉:
「妖怪大人!請不要——」
奴良滑瓢身形一頓,轉開目光看向她的同時,之前那種恐怖的威壓也隨之散去。
彼此默默對視了數秒鐘,也不知道從中進行了什麼不為外人所知的交流,他仿佛帶著妥協地,輕輕歎了一聲氣:
「除了我以外,你為什麼還要去在乎這些不相干的人呢……我不是說了嗎,最終選擇的權利在你手上。」
他說著,放開了攬著她的手。
看著對方一瞬間裡浮起幾絲無措的目光,奴良滑瓢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轉而執起她的一縷髮絲,抬至唇邊輕吻:
「究竟是要穿上巫女服,還是要與我飲下交杯之酒——明天,再親口把你的答案告訴我吧。」
——
目送櫻花妖攜著桃花妖辭別離去以後,奴良滑瓢似乎也沒了再繼續留在此地的興趣,連再多看他們一眼都懶得,轉身就想要離開。
但卻被身後的一道話音給喊住了。
「等等——!」
奴良滑瓢的腳步頓住,微微轉過身來,看向出聲者,將對方渾身上下掃了一眼,神情有些似笑非笑:「有何指教?」
傅小昨原本就是頭腦一熱才衝動地叫住了他,結果現在見他真正停下來,又覺得腦袋發空,不確定該說些什麼。
奴良滑瓢抱著手臂瞅著她,語氣頗顯冷嘲熱諷:「閣下是有著何種的高談闊論?還是抱著如何的深明大義?是站在什麼正義的制高點?還是想把誰釘上道德的恥辱柱?嗯?」
傅小昨被刺得臉上發燙,憋火得胸口起伏幾下:「都不是!我、我只是……你之前說的沒有錯,櫻花妖她的確是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也的確沒有做錯什麼……可是你自己呢!?」
奴良滑瓢聞言,微微揚起眉尖。
傅小昨咬了咬嘴角,強撐著不避不讓地瞪著他:「長髮如瀑、身段玲瓏、細腰長腿——對不對?奴良醬,你還真是十分忠於自己的審美觀呢……所以你所謂的權利,就是按照自己的私心,強行擄走原本已經決定擔任巫女的她,引誘她跟你離開……這樣的你,究竟有什麼資格朝別人發火?你就這麼問心無愧嗎?」
在這番連聲質問下,奴良滑瓢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道:
「實不相瞞,我的確是問心無愧。」
傅小昨被這厚臉皮的程度堵得喉間一噎,徹底無言以對了。
奴良滑瓢似乎想起什麼,低低哼了一聲,有些嗤笑道:「從你這話中聽來,你似乎是誤解了什麼呢——事實上,無論她是對是錯,其實都沒有關係——因為即便她真的錯了,我也可以按著別人的頭,叫他們承認她是對的。」
之前在他的妖力威壓下瑟瑟發抖的一眾小妖怪,聞言頓時戰戰兢兢,數珠少女臉上的神色也是加倍難看。
傅小昨同樣被這番強盜邏輯唬得震住了,下意識輕輕揪住了手下賣藥郎的衣襟。
「在妖怪的世界裡,沒有權利,只有實力,不問對錯,只問結果——這麼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教給你嗎?」
奴良滑瓢說到這裡,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下,而後看著她輕聲細語道:
「你身邊的藥郎君,他倒是一直都遵行著人類的倫理綱常……可你不妨問一問他——在人類世界的情理認知裡,身為成年男子,想要以愛情的名義,與幼小的女孩子廝守在一起——這是對的麼?」
「表面看起來再像人類,也掩蓋不了本質其實是妖怪的事實……所以,睜大眼睛看看清楚,你身邊的,其實也都是跟我一樣的傢伙呢。」
「——幼稚的小鬼,懂了嗎?」
「……」傅小昨目光發直,傻呆呆地看著他,整個妖都聽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對方已經轉身離開,她都久久沒能夠回過神來。
……
清寂微涼的月色下,神社上空的木簷之上,屈膝靠坐著一道身影,舉杯對月獨酌,寬大衣袂在習習夜風中獵獵而飛,通身氣質隨性卻不失雅致。
身披一襲深紅衣袍的大妖怪踏空而來,在他身旁的空處席地坐下,執起邊上原本久久無人問津的另一隻瓷杯,仰頭一飲而盡。
對於對方的到來,花開院秀元似乎毫不意外,反而輕笑著道:
「奴良醬,還真是記仇啊……對著小孩子那麼毒舌,欺負人家嘴笨說不過你,這樣真的好嗎?」
悠于 2018-7-14 07:30
第91章 第91隻妖•道歉
花開院秀元微微眯起眼眸, 有些調侃地看著他:「奴良醬,剛剛話多得真是有點不像你了……莫非果真是覺得自己犯了錯,因為心虛而轉移話題麼?」
「先不論與妖怪論對錯的無稽性, 歸根到底我也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奴良滑瓢雙手枕在腦後, 仰頭躺下,虛虛望著高遠的夜空:「那些念經念傻了的妖怪, 也何嘗是認為我'錯'了而指責於我, 說白了只是因為, 我的行為觸犯了他們的利益而已。」
「表面看起來再像人類, 也掩蓋不了本質其實是妖怪的事實——」他低聲地將方才跟傅小昨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這一點,即便純潔美好如櫻,也是一樣。」
說到這裡,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不愉快的事,修長舒展的眉間微微蹙起,「可是你看看那個小鬼,身為妖怪,卻根本連一點妖怪的樣子都沒有……直到最後, 居然還在真情實意地糾結誰對誰錯這種事。」
眼見他這副眉眼沉沉的模樣, 花開院秀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說她麼?從裡到外都是人類的妖怪……的確很特別。」
——畢竟, 那可是一隻, 將人類時期的名字,當作自己的本名的妖怪。
奴良滑瓢的語氣中頗有些不滿:「這麼沒用的妖怪,一旦離開他人的庇護, 當真能憑自己活過一天嗎?」
花開院秀元輕輕歎息著:「……奴良君,無論是人還是妖,都是需要成長的。」
奴良滑瓢頓時為之嗤笑出聲:「你指的是她那副一指頭就能捏碎的樣子嗎?那恐怕是到天荒地老都成長不起來了。」
「——不是說她,我是說你。」
面對大妖怪微微挑起眉梢注視過來的目光,年輕的陰.陽師那副秀雅柔和的面容上,有些難得的肅然。
「以前你獨來獨往之時,對錯概念之于你沒有意義,奉行'強者為尊'的處事原則也許的確沒有問題,甚至可以說更有利於你的生存。」
「可是,倘若當真如你所言,你想要打造屬於自己的百鬼夜行,擁有自己的家族勢力,乃至成為統領百鬼的魑魅魍魎之主——再像以前那般我行我素的話,是絕對行不通的。」
「人類世界中尚且講究'以德服人',你的本源力量'畏',追求的更應當是先'敬'而後'畏',單純的暴力壓制有多麼脆弱而無力——這麼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教給你嗎?」
「即使你身為妖怪,適時地反省自己也是必要的。你要招攬同伴,統領下屬,其中勢必避免不了彼此間的交融與磨合——你總不願意看到,別人為你飲下交杯酒之後,又對你感到失望吧?」
「說起來,你口中那個離開他人的庇護就活不下去的小妖怪,即便弱小如她也明白一個道理——面對將全部忠誠交到自己手上的同伴,是需要有背負起對方一生的覺悟的——更何況就在今天,你還有了自己的伴侶不是麼。」
「想要當一個領導者,你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呢,奴良君。」
陰.陽師這一番長篇大論始終沒有被打斷,身前的大妖怪默默聽著,向來睥睨囂張的眉眼間,少見地有一番沉心聽教的認真意味。
花開院秀元就此頓了頓,語調突然調皮輕快地一揚:「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用對待家中小輩的語氣給奴良醬上了一課呢……請勿見怪喲。」
奴良滑瓢斂著眼睫,繼續沉默不語。
陰陽.師見狀微微無聲笑了笑,裝模作樣地疑惑沉吟道:「說起來,奴良君以前碰到過的弱小妖怪應該也不少了吧,怎麼卻單單對她如此另眼相待——莫非,你是想跟她喝交杯酒嗎?邀請她加入你的百鬼夜行?」
原本顧自沉思中的奴良滑瓢,聞言仿若受到了某種無禮的冒犯,一掀目光脫口而出:
「就那個傢伙?她能派上什麼用場?充當吉祥物嗎?」
花開院秀元頓時忍俊不禁地哈哈一笑:「看吧,你這不是也覺得她很可愛嗎?」
奴良滑瓢撇了撇嘴,輕輕哼了一聲:「只是看著實在太弱了……覺得不爽而已。」
「哦,原來是看著不爽啊——」
盈著笑意拖長了語調,花開院秀元無辜地挑高了眉梢:「在下還以為,你是擔心她過太弱小單純,容易被藥郎君欺負,這才費心出言提醒呢……只是嘛,用那麼彆扭的方式說出來,不但可能會被她討厭,還必定會被藥郎君記仇哦。」
奴良滑瓢口中嘖了一聲,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如此不風雅的念頭,你自己心裡想想也就算了,不要擅自安到本少爺頭上來!」
花開院秀元好脾氣地笑眯眯閉上了嘴。
如此沉默了一會兒,奴良滑瓢仿佛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哼笑出聲:「說什麼'引誘'……那個傢伙恐怕真是把櫻看作無欲無求的聖母神女了吧。」
他說著伸出手去,接住眼前一片飄零而下的櫻花,輕輕攏住了手指,嘴角隨之漾起一絲十分溫柔的笑意,「但凡長了眼睛的,都該看得出來,我們兩個,明明是天生一對。」
親眼見證好友脫單的花開院秀元,望天長長歎了一聲氣:「好了,我已經知道你找到伴侶了,不用這麼再三炫耀……」
他頓了下,面上重新揚起笑容,「身為好友的我,在為你感到高興的同時,也為你感到難過——畢竟從今以後,你將再也沒有機會與我同賞蘿莉之萌了——怎麼樣,這樣聽來終歸還是有點遺憾吧?」
「……不要把我跟你相提並論,謝謝。」
年輕的陰.陽師再次聽話安靜了下去,但還是沒過一會兒,他忍不住又不死心地繼續了那個心愛的話題:
「老實說,你也覺得她叫'奴良醬'叫得超可愛對不對?聽到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心情都好了?」
見對方忍耐著不應聲,他就繼續笑眯眯地撩撥道:「不過有藥郎君在,你是不太可能有機會讓她喝下交杯酒的哦……其實啊,你也用不著擔心她過於弱小什麼的,你看她不是被保護得挺好的嗎——」
一身紅袍瀲灩的大妖怪聞及此處,終於不勝其煩一般地,用力閉上了那雙高傲無匹的金色眼眸,一字一頓地:
「……請閉嘴。」
——
看著奴良滑瓢離開後,數珠少女咬牙切齒地恨聲罵道:「果不其然,跟陰陽.師認識的,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言罷,她便用力甩袖,轉身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一眾小妖怪們,由於意識到好不容易主動找上門來的巫女,眼看就要泡湯,也紛紛失魂落魄地散了開去。
鐵鼠小和尚留到了最後,雖然同樣神情低落,但還是帶著歉意地,朝他們合掌解釋道:
「師姐她突逢死別變亂,兼之連日來辛勞未休,以致心境不穩,言辭間若有過激得罪之處,還請諸位施主多多包涵。」
傅小昨讓他不用過多在意,看他離開後,轉眼便看見了自家兩隻,雙雙蔫噠噠地揉著鼻子的有氣無力樣子。
忍著笑伸手出去,輕輕掐了把那兩個泛紅的鼻尖,出口時,她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種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
「好啦!早點回去睡覺吧!明天醒過來就可以重新聞到味道了哦!」
笑眯眯地目送兩隻一步三回頭地乖乖回了房間,傅小昨這才長長歎了一聲,總算抽出時間來,正視起眼前這段飛速神展開到連媽都不認識的劇情。
——天呐。
——櫻花妖居然跟滑頭鬼搞到了一起。
——還只花了一天不到的時間。
她對此怎麼想都覺得匪夷所思:
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啊!?互相一見鍾情嗎……原來真的有這種騷操作?
所以,一見鍾情果然鐘的都是臉吧!
這麼想著,傅小昨忍不住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無意間一轉眼,身旁那張同樣美貌值max的臉,便瞬間撞入了眼簾。
其實說起來,賣藥郎的顏值也是一點都輸給他們兩個的……她當初怎麼就沒對他一見鍾情呢?
傅小昨努力回想了一下,初遇賣藥郎的那段時間——當時她好像是太害怕了,整天惶惶度日,腦子裡只擔心著能不能活著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大概是沒有多餘的閒情逸致用來欣賞美色了……吧?
不過,想起這種關於鍾情不鍾情的事情,傅小昨便順便想起了剛才奴良滑瓢的那番話。
於是——
一臉懵逼……哪裡不對……兀自沉吟……糾結再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笑容漸漸消失……
賣藥郎抱著她,就這麼近距離默默觀賞著她的個人顏藝表演,沒有出言打擾。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她做賊似的目光遊移,磕磕巴巴地小聲跟自己說道:
「藥郎先生……就是……那個滑頭鬼說的……我、我這個樣子啊……你……你不會覺得奇怪嗎?」
賣藥郎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你覺得奇怪嗎。」
聽到這句反問,傅小昨一張臉頓時可憐巴巴地皺了起來,話音裡顯得更沒底氣了:「那什麼……呃、以前倒是沒覺得……現在想想,好像是有點彆扭啊……」
賣藥郎聽得沉默了一會兒,靜靜看向先前奴良滑瓢離開的方向,緋紅細長的眼角輕輕眯起,眸光透著一種莫測深深的冰涼之意。
數秒鐘後,他重新收回目光,看向懷中的身影,沉聲再問:
「討厭嗎。」
傅小昨被問得一愣,微微怔住沒有答話:「……」
討厭什麼的……
那還不至於吧……
說起來,傅小昨以前真的是從來沒有意識到過這個問題,畢竟她內心裡一直都是把自己當作成年人看待的,被他各種親親抱抱的時候,好像也沒有覺得怎麼不對勁……
然後現在,被奴良滑瓢突然這麼一提,整個妖才忍不住有點發懵而已。
由於她沒有即刻回答,賣藥郎也就沉默了下去,轉開眼眸不再看她,低低垂著眼睫不知在想些什麼,依舊淡漠冷靜的面容上依舊看不出情緒。
看他這個樣子,傅小昨沒來由地開始覺得無措不安起來:
「……藥、藥郎先生。」
沉默許久無聲,等到賣藥郎終於重新開口的時候——也許是傅小昨自己的心態使然,她似乎從中聽出了一絲忍耐壓抑的語氣。
「我不喜歡小孩子。」
他沒有看她,只是微微垂著眼,低聲地,一字一句清晰認真地告訴她:
「——我只喜歡你。」
聽到這樣毫無避讓與回轉餘地的話語,傅小昨微微呆了住,內心裡的感覺相比於害羞,更多的反倒是某種類似於愧疚的酸澀情緒。
她這麼呆呆地愣著,然後突然回想起了,這一路以來的很多事情。
其實,賣藥郎好像從一開始,就已經跟她說過,喜歡她跟她的形體無關……類似的這樣的話。
再換個角度想,他們碰到的蘿莉也已經不少——跳跳妹妹、無面怪、金魚姬、數珠、桃花妖,甚至與他們朝夕相處的九命貓……相比起來,她並不比她們特殊到哪裡去不是嗎?賣藥郎也沒對她們有過好臉色不是嗎?
再再換個角度想,她之前明明已經答應了,要對他負責,結果現在,卻又來跟他說這種話……
就這樣,傅小昨越是反省,越是覺得自己無理過分,沒一會兒,心裡就已經負罪感滿滿了。
再一轉眼,看著他眉眼默默低垂的樣子,傅小昨心下揪起,就此陷入了糾結——
……他這個樣子是在委屈嗎?還是在委屈嗎?或者是在委屈嗎?
她忍不住覺得嘴裡有些發幹,偷偷吞了口口水:「我沒有討厭你……」
說著她微微頓了頓,猶豫著湊上前去,蜻蜓點水地在他額間快速輕輕親了一下,話音輕輕軟軟地、討饒地道歉道:
「……我錯了還不行嘛。」
「不行。」
逕自「委屈」中的賣藥郎行動力驚人地伸出手來,牢牢按住了她親完後就要縮回去的身子,抬起眼來,近在咫尺地看著她:
「……我可以說不行嗎。」
——你剛剛不是已經說了嗎。
傅小昨心裡下意識地吐槽,口中有些反應不過來地「啊?」了一聲。
賣藥郎看著她的目光淡淡,卻又似乎帶著點難以言喻的深幽,聲音低低緩緩:
「如果我說,光是道歉還不夠,你會讓我咬你出氣嗎?」
「……」
傅小昨喉間一哽,瞪大眼睛跟他對視幾秒鐘,看他甚至好像沒有在開玩笑的意思,整個妖瞬間傻住了。
這麼傻了半晌,她渾身氣勢就跟被紮了孔的氣球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下去。最後她自認理虧地扁扁嘴,再出口時,語氣都顯得有些虛弱無力:
「你想咬哪裡啊……?」
賣藥郎聞言似乎渾身滯了一瞬,而後原本按在她背後的手掌,微微用力地一抬,她整個身子就從被他抱在手中的姿勢,轉而成了躺倒在他的雙臂間。
傅小昨整個妖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一瞬間裡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現在的她像不像是一塊被人擺上案板的豬肉……?
而且,只要稍微一想起自個兒曾經對他的所作所為,傅小昨甚至覺得自己的衣襟領口,都在嗖嗖地冒著涼氣,手足無措渾身僵硬。
以著當前這個糟糕無比的姿勢,她就眼睜睜看著面前的青年,那一貫沉靜的目光中,帶著某種令她不安的精心挑選的沉吟意味,自上而下、一絲不漏,將她渾身從頭髮絲到腳尖,全部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
在這樣的注視下,傅小昨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才忍住把身子縮成一團的衝動。
但凡那兩道目光所及之處,全都在莫名地微微發著抖。很快,她從頭到腳都被一種炸裂的紅暈充斥滿滿,就像一隻被煮熟透了的大龍蝦。
在賣藥郎終於看定住她發間露出的那只白皙幼小的耳朵,緩緩低下頭來的時候,傅小昨氣息急促著,喉嚨間甚至忍不住小小抽噎了一聲。
最後時分,她終於逃避現實地,緊緊閉上了劇烈顫抖隱含濕意的眼睫。
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微濕淡涼的藥香味,密密地縈繞在自己發燙得不像話的耳垂上。
然後,下一秒,她聽見他低聲地吐著氣息:
「你來選好不好?你想讓我咬哪裡?」
正滿心視死如歸中ソ傅小昨:「…………」
——你滾!!!
——我哪裡都不想給你咬!
傅小昨難以置信地淚汪汪睜開眼瞪他,渾身止不住地發抖,整個妖氣急敗壞:「賣藥郎、賣藥郎、賣藥郎......」
語無倫次地接連喊了幾聲,終於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很討厭!!!」
——沒有這麼耍人的!
——耍妖也不行!
被兇狠控訴著的賣藥郎神色始終不變,勾勒著一抹暗紫弧度的嘴角微啟,張齒含住了她肩頭散落著的一縷頭髮,輕輕咬了一下,鬆開。
他語氣好整以暇地應道:「是嗎。」
雖然沒有切身的觸感,但眼看著那縷頭髮被咬住,傅小昨還是忍不住渾身顫了顫。
再聽到這意味不明的反問,她又沒來由地回想起了對方先前問的那句「討厭嗎」,凶巴巴的神情頓時一萎,當即很沒出息地,再次巴巴服軟認了輸:
「......不是。」
——天呐!
——居然連「討厭」都不能說了!
——這個世界要不要這麼慘無妖道!
老老實實服完軟的傅小昨,終於忍不住悲憤地撲上去,後下口為強,在他耳朵上磨了磨牙,忿忿地小聲道:
「我要收回我剛才的道歉……藥郎先生你的確就是個hentai沒有錯!你這個hentai!」
——寧可相信母豬會上樹!也不要相信賣藥郎會委屈!
——這個老陰b就是個白切黑!臉有多白心就有多黑!
賣藥郎對她的評價不置可否,只是淡聲道:「不是你自己說你錯了嗎。」
傅小昨牢牢扒在他肩上,理直氣壯目光堅定地望天:「我沒錯!」
——她唯一的錯就是居然認為自己有錯。這一點現在予以及時改正,應該還來得及。
「那錯的是誰。」
傅小昨差點順口而出——
我沒錯!錯的是這個世界!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這種羞恥爆表的中二發言,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最後,她決定把鍋甩給滑頭鬼。
「還不都是奴良滑瓢的錯!就他特麼話多!之前說的那一大堆!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聽都聽不懂!簡直糟心!這些妖怪一個個的!談起戀愛來果然都容易智商降低啊!」
賣藥郎伸手撫上她的發間,輕輕歎息了一聲,滿意地點點頭:「嗯。」
第92章 第92隻妖•桃夭
次日, 櫻花妖再次前來的時候,身旁一邊是奴良滑瓢,另一邊則跟著桃花妖。
見及此狀, 在場的幾個妖怪對其內心的最終選擇, 大致便也都有了明悟。
數珠少女用力闔眼,深吸了幾口氣, 似乎是嘗試壓下心裡的某種情緒, 再睜開眼時, 一雙明眸中便複又恢復了清明淡定。
她上前合掌, 微施一禮, 正起身來,直視著面前那張美麗的面容上微微歉然的神情,清聲道:
「我為昨日的貿然態度致歉。此事無論結果如何,的確於你無責,彼時情急以致失言,請見諒。」
傅小昨在邊上角落裡,有些驚奇地看著她。沒記錯的話,到殺生寺這麼多天,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數珠服軟。
看到自家大師姐都低頭了, 後邊綴著的一群小妖怪們雖然神情沮喪, 但也都跟著雙手合十。
櫻花妖微微搖搖頭, 抿著嘴角垂眉斂目,後退一步回施一禮,曼聲道:「終究是我出爾反爾了……即使無責, 亦是有過,應該由我向你們道歉才是。」
數珠也沒有阻止她,受了這一禮後,便重新道:「前言勿提罷。你終歸非我殺生寺中之妖,想要離開與否、去往何方、與誰同行——都與我等無關。現在,你只需要確定地告訴我們——」
說到這裡她稍稍頓了頓,但很快便言聲清晰地繼續說了下去,「櫻花妖,你究竟願不願意誠心擔任,我殺生寺名下駐入稻荷神社的第四任巫女?」
傅小昨聽得微微歎息。
其實,櫻花妖先前的話語中已經透露出其意願所向,數珠不可能聽不出來。現在這麼直白問出口,也只是為她身後那群心存僥倖的天真小妖怪們,討要一個明確的交待罷了。
眾目矚視之下,櫻花妖一雙水盈盈的眼眸被睫羽微微掩蓋了住。立於她身旁的奴良滑瓢果然如昨夜所言,一力聽憑她己身選擇,此時也沒有出言相擾。
櫻花一樣華美的女子重新抬起眼來,看向眼前的妖怪們,終於輕聲開了口:
「很抱歉,我——」
「——我願意!」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毫無預兆地,被另一道清清亮亮的女聲截斷了。
滿場氣氛都隨之滯了一瞬。
傅小昨連同身旁的小妖怪們一起瞬間瞪大了眼睛,刷的轉開目光,朝櫻花妖身邊的出言發聲者看去。
少女捏得指尖泛白的手指,此時正在身側微微發著抖,胸口快速起伏,猶帶稚氣的嬌俏面頰上一片通紅。
在一眾傻呆呆的目光注視下,桃花妖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又輕聲重複了一遍:
「……我願意。」
——
「開在櫻花林中的唯一一株桃花麼……這還真是有趣呀。」
花開院秀元不知何時坐在了一旁的石階上,手指虛虛支著下頜,歪頭看著被櫻花妖拉到遠處不知在說些什麼的桃花妖,饒有興趣地微笑道。
傅小昨已經快要習慣他的神出鬼沒了,隨便瞄了他一眼,便沒有再去理會,繼續朝遠處那對粉紅姐妹花發愣。
——現在這又是什麼展開啊?
只聽說過替父從軍的,這替姐從巫是什麼鬼?
前方的數珠少女對這番轉折顯然也始料未及,怔立在當場,久久未有動作。她邊上的一群師弟師妹們,幾經心情激蕩,眼下更是無不紛紛傻眼中。
看那姐妹倆好像也不是在吵架的樣子,傅小昨憋住氣凝神靜聽,奈何距離太遠什麼也聽不見,一顆好奇心快要爆炸。
轉眼看到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她突然靈機一動,扯著他們兩個說起悄悄話:「快聽一聽……她們倆在說什麼,我們來悄咪咪地模擬一波。」
於是,三個腦袋就這麼鬼鬼祟祟地湊在一起,開始模擬情景劇起來——
「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呢。」
「姐姐,我已經決定了。」
「太草率了,至少應該和我商量一下。」
「這不是你之前本來也打算要做的事嗎,又不是壞事,我為什麼就不能做。」
「我不是說你不能做,只是,你的情況跟我怎麼會一樣呢,在此之前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如果不是碰到妖怪大人的話,以後也會一直這麼待下去,當不當巫女都不會有什麼影響的,可是你呢,你還這麼小,怎麼能夠這樣把自己的一輩子定下來,以後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後悔了可怎麼辦。」
「我絕對不會後悔的,姐姐,你之前說過,只要在那個妖怪大人的身邊,就會覺得很幸福,對不對?」
「是,可是我。」
「而我啊,只要看到你開心,我就會覺得很幸福呢。」
「真是傻話,我怎麼放心把你獨自留在這裡,你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啊,去哪裡,做什麼,都可以。」
「那麼,這就是我為自己選定的生活,姐姐,請你理解我吧。」
……
話無巨細,兩姐妹的對話被即時轉播了一遍,絕無多字漏字錯字別字,犬貓出品,品質保證。
唯一的美中不足之處大概在於,兩位轉播員的演技還有待提高,語氣音調頓挫皆是死氣沉沉毫無起伏,堪比山寨劣質版複讀機。
轉播正式結束以後,一貓一狗才慢半拍地回過味來先前整番對話的情感色彩,連忙抓緊時間,嫌棄十足地互相追翻白眼。
傅小昨一邊一手抓著一個,以防他們打架,一邊朝那邊正低著頭獨自呆站著的桃花妖方向,微感唏噓。
先前櫻花妖姑娘被自家小妹的執拗勁兒震驚到,只好神思恍惚地先回櫻花林「冷靜一番」去,準備晚些時候「各自理清頭緒」再行交流。
奴良滑瓢自然是隨著心上人而去,剩下的桃花妖卻沒跟回,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徒令一眾小妖怪們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
面對獨自停留、沉默不語、主動找上門來ソ第二任巫女人選,數珠同志神色複雜,師弟師妹們則是惴惴不安,一時間似乎都不太確定,該朝對方擺出什麼樣的態度才好。
有著前車之鑒的教訓,他們這表現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傅小昨看他們那一張張糾結的面孔,還是忍不住看得心累,這便率先朝桃花妖靠近了過去。
犬神跟九命貓當然是想也不想就要跟著她,但很快被一句「這麼快就忘記昨天鼻子遭罪的感覺了?」唬得微微愣住,傅小昨就趁著這空當,一溜煙兒地跑到了桃花妖身邊。
呆立在原地,偷偷踢著腳下石子的少女,察覺到身旁的動靜,抬起眼來看她一眼,神情耷拉著,很有些委屈巴巴的意味。
傅小昨恍若不覺地笑眯眯拉她在邊上角落裡坐下,自然而然地裝出一副絲毫沒有偷聽的樣子,「怎麼啦?跟你姐姐吵架了嗎?」
桃花妖雙手抱著膝蓋,下巴擱在上面,語氣喪喪地小聲嘀咕:「……不是。」
傅小昨也不催她,耐著心等她自己開口。
「其實……昨天回去以後,櫻跟我說了很多話……」
少女臉埋下去,聲音有些悶悶的:「她說,她想要追上那位大人的步伐,想去陪他一起見證屬於他的百鬼夜行,她說,只要想到以後的生活,都能跟那位大人一起度過,心裡就會湧出前所未有的動力……我就想啊,他們兩個,也許真的是那種天生註定靈魂相契的伴侶吧,又都是一樣的優秀。」
傅小昨靜靜聽到這裡,隨口問她:「那你自己呢?」
少女靜了一會兒沒說話,再抬起眼來時,神情的認真之中,透著某種堅定的執著:「我只要能夠守護櫻就好了。」
雖然只是簡短的一句話,傅小昨卻莫名地從中感受到了一種無以言表的厚重感,頓時不禁下意識地放輕聲音,再問了一遍:「……你自己呢?」
終於理解了她的問話意思,桃花妖少女微微低下頭去,話音微小:「我怎麼能跟櫻比呢?櫻那麼好,大家都喜歡她……我就不一樣了。大家會用欣賞的目光注視著我,說起來,其實不過是因為我跟櫻有一絲相似吧——」
「誰說的!?」
傅小昨當即皺起眉定聲打斷了她的話,面對著那有些訝異的目光,十分嚴肅地一本正經告訴她:「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是覺得,桃花妖是一點也不輸給櫻的美人!」
「……」
少女聞言,暫態小小吃驚地倒抽了一口氣,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有些害羞的樣子,一雙明眸泛著期盼的神采而顯得閃亮亮,細聲細氣地問她:
「真的嘛……」
傅小昨一臉確定地答道:「真的。」
她想了想,又補充著道,「以前有人告訴我,桃花中蘊含著為女孩子祈福的祝願,本身就是非常美好的東西……不過,其實就算撇開這些因素不考慮,桃花妖本身也是非常珍貴的。」
桃花妖一副反應無能的樣子,呆呆地重複著:「……珍、貴?」
傅小昨點點頭表示肯定,還覺得有些不夠,便再次予以補充強調:
「非常珍貴呢!」
桃花妖可是Super Rare!
第93章 第93隻妖•花開
桃花妖作為巫女正式駐入神社的那一天, 傅小昨跟其他的小妖怪們一起,都在週邊靜靜看著。不過為圖視角方便,她是讓賣藥郎抱起來看的。
看著那道一絲不苟端正跪倒在聖像前的嫣粉身影, 傅小昨忍不住有些恍惚般的出神。
在幾天前, 還因為找不到姐姐而哭鼻子,哄都哄不住的少女, 轉眼之間, 居然就要肩負起了不得的重責之擔。
這種感覺, 就像看著個前一天還鼻涕邋遢毛都沒長齊的小鬼, 今天就已披覆著一身戎裝, 要上戰場殊死搏殺去了。
產生了這樣奇怪的聯想,彼時跟桃花妖之間的對話,也再次浮現在她腦海中——
「即使是這樣,你還要堅持擔任巫女嗎?」
「……是的。」
傅小昨先前聽了桃花妖說的那些話,事實上,她一度認為對方是一時衝動——由於在光芒耀眼的姐姐身邊,心理長期處於自卑狀態,為了證明自己才強行去做姐姐做不到的事——類似於這樣的, 頗有些小孩子中二叛逆期的風範。
也正因為抱著如此先入為主的看法, 當時面對她如此反常的執著, 傅小昨就忍不住跟先前的櫻花妖一樣, 被震驚到了。
「生長在櫻花林裡的唯一一株桃花,這意味著的不是珍貴,而是辛苦——但辛苦的並不是我, 而是櫻……雖然忘記了起初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一直以來被櫻保護照顧,我根本沒有可能活到現在。」
彼時,桃花妖少女那雙清澈的眸子定定看著她,這樣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是生長在櫻的庇護之下,自己什麼也不做……現在,櫻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我又該怎麼辦?繼續跟在她身邊,乞求她的保護嗎?不,以後換我來守護她——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在那樣的目光下,傅小昨不由微微愣神,然後便忍不住為自己先前那不著調的聯想感到羞愧起來。
「你有沒有想過,櫻要是知道你這樣想,會不忍心離開你,獨自去做她想做的事的。」
聽了她的話,桃花妖卻立刻沒什麼猶豫地搖了搖頭:「那樣的話,我這樣做就沒有意義了,櫻絕不會做這種傻事的……更何況,我說要守護櫻,也不只是守護她一個人,更多有需要的人都可以為此受到福澤與庇護——只要一想到以後可以做這樣的事,我就覺得很高興。」
「櫻一定會支持我的。」她當時這樣說道。
而事實上,此時此刻,眼看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妹妹,身著一襲整潔莊麗的巫女服,跪倒在稻荷聖像前,櫻花妖的確沒有上前阻止。
傅小昨是不知道,她們倆之前「冷靜頭腦整理思緒」後,究竟又進行了怎樣的交流,不過當此眼下,櫻花妖姑娘只是安靜地站在角落裡,紅著眼眶,眸光溫柔地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背影。
眾多視線所向的中心,桃花妖少女仰起目光,不閃不避地看著眼前聖像的面容,清聲道:「信徒桃花妖,虔願一生一世侍奉神明大人座下,此身不隕,此香不滅,此志不渝。」
說著,她毫不猶豫重重叩首下去,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桃花灼灼,生生不息!」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在場的妖怪們,無不頃刻產生了一種無形而厚重的玄妙之感,仿佛被刻上了什麼契印一般。
那種感覺一瞬即逝,讓傅小昨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便消失了。她正處於不明覺厲的狀態回不過神,下一秒卻突然聽到身旁小妖怪們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順著他們的目光所向看去,傅小昨也瞬間瞪大了眼睛。
這座神社的附近,原本是被一片茂密繁盛的櫻花林圍繞著,但這時候,那鋪天漫地的櫻花,竟全部轉變成了灼灼的桃花——一眼望不到頭的桃花林。
傅小昨看著眼前的景象,心裡下意識地想:誰說櫻花跟桃花長得相似?明明一點也不像——否則也不至於讓人這麼一眼看去,就如此明顯地看出與先前的差別了……
相比於櫻花那想讓人捧在手心裡的、透著脆弱的淒美,桃花帶著一種張揚的明豔感,從花枝到瓣蕊,都仿佛蘊含著無聲而勃勃的生命力。
傅小昨正環顧著這片桃花林愣愣出神,又覺得身前氣氛一肅,轉眼便發現,原本跪倒在稻荷神聖像前的桃花妖,不知何時已重新站起,並朝他們轉過身來。
傅小昨看清那身著巫女服的少女模樣,不由下意識地輕輕屏住了呼吸——明明還是如先前一樣的面容,只不過,額間多出了一抹桃花瓣狀的淺金神紋——卻無端令那張嬌俏的面龐少了幾分稚感,而顯出一絲俊麗的英氣來。
以數珠為首,殺生寺內一眾妖怪都朝著那名少女齊身跪下,口中或激動或敬畏,俱是恭聲道:
「拜見四代巫女大人!」
角落裡,櫻花妖也跪拜了下去。
站在她身邊的奴良滑瓢,垂眸看著身旁跪伏於地的女子身影,頓了兩秒鐘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見他解開腰間佩刀,擱在身後樹枝上,而後竟也跟著一掀衣擺,屈膝跪下了。
前幾天神出鬼沒的花開院秀元同志,今天反倒不見蹤影,於是在場的外人,就只剩下了他們幾個。
傅小昨由於被賣藥郎抱著,自然是沒有跪,而她既然沒跪,犬神與九命貓自然也不會跪。
於是——
他們四個的身影,在身邊一堆恭恭敬敬趴伏於地的妖怪之中,便不由頗顯出了鶴立雞群般的突兀顯眼。
「……」
傅小昨忍不住心下有些忐忑與不安,偷偷將目光瞥向了賣藥郎,伸手小幅度地去拉他的衣襟——
話說,他們是不是也該入鄉隨俗啊?就這麼直愣愣地杵著,會不會太囂張了一點?
賣藥郎倒是似乎沒有絲毫的不自在,抱住她的那只手臂也沒有鬆開的跡象,並且還面色神情坦然自若地,伸出另一隻手來,順手牽住了她「作亂」的手指。
莫名其妙從中解讀出了類似「乖,不要鬧」潛臺詞ソ傅小昨:「……」
眼看懷中人果然乖乖安生下去,賣藥郎這才重新抬眸,看向聖像前的新任巫女,微微頷了首。
——
桃花妖的巫女身份確認下來,殺生寺中的一眾妖怪們,便都歡天喜地一股腦湧了上去。
傅小昨看著那副場景,心裡輕鬆許多,面上也揚起笑來,正想讓賣藥郎把自己放下,對方卻忽然轉身背向行去。
「……藥、藥郎先生?」
賣藥郎腳下未停,只微微側眸看向她,輕聲道:「桃花開了,不想去看看嗎。」
傅小昨聽得頓時靜了靜。
心中想起什麼,她嘴角微抿,眼神遊移開,過了數秒才成功擺出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一派理直氣壯地臉紅點頭道:
「看!怎麼不看?」
沒走一會兒,歡鬧的喧聲便漸漸在身後遠去了,耳邊只有輕柔的風吹拂而過,不知是否因為浸染了桃花香,顯得有些暖乎乎的。
傅小昨趴在他肩上,斷斷續續、有一搭沒一搭地將自己前幾天,跟桃花妖之間的談話說了一遍。
臨到頭,她巴巴抬起眼看向他:「藥郎先生,你說,這樣會不會顯得桃花妖太可憐了?」
賣藥郎神色不變,言聲淡淡:「如果,她做的是符合自己本心的事,就不可憐。」
「哦……」
傅小昨頓時拖長了語調瞅著他,久久沒有再說話,直到他看過來,才無辜地朝他眨眨眼:「藥郎先生還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啊,問你簡直等於白問。」
賣藥郎眉間微挑,輕輕搖了搖頭,沉聲道:「每個人,每個妖怪,形真理都是不同的,不應該用單一標準去一概而論。」
傅小昨皺眉:「聽不懂,說人話。」
賣藥郎聞言微微頓了頓,然後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在沒有損害他人形真理的前提下,她做的也是符合自己本心的事,你卻用自己的形真理為標準去擅自評價她,這是很失禮的。」
傅小昨一臉似懂非懂,呆呆微張著嘴巴,完全被帶進了對方的節奏裡:「……那我應該跟她道歉嗎?」
——就因為擅自覺得她可憐?總感覺好像有哪裡不對的樣子啊……
不確定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她這句話後,眼前青年那勾勒著暗紫弧度的嘴角,似乎隱隱加深了幾分。
「不用。」
「……哦。」她愣愣應了——想想也是啊,她又沒跑到人家面前去說,只是跟賣藥郎說一說的話,還不至於需要道歉吧。
不過這麼一來,她腦海中又順勢想到另一茬:「那我剛剛還那麼說了你呢,用不用跟你道歉?」
賣藥郎眸光淡淡地看著她:「你覺得自己有錯嗎?」
這句話語仿佛具有某種即視感的開關一般,瞬間喚起了傅小昨腦子裡某段不太愉快的回憶,渾身一激靈地脫口而出:
「——我沒錯!」
在賣藥郎身邊,沒錯就是沒錯,錯了也還是沒錯——這是傅小昨前不久親身總結出的教訓。
火急火燎的話音剛落,下一秒鐘,她便眼睜睜看著眼前的青年,那副眉眼間浮起幾分顯而易見的遺憾意味,靜靜轉眸看向了眼前的桃花林。
傅小昨看著那張賞心悅目的側臉,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這個傢伙,怕不是回答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在給她下套了!還好她最後時刻機智掙脫了出來!
她忍不住氣悶地小小哼了一聲,打算揭開這茬,回到原先的初衷話題,「就當她不可憐好了……那我說她很珍貴,你總沒有意見了吧?」
賣藥郎神色冷靜地點頭:「嗯。」
傅小昨正看他哪裡都想找茬,頓時撇撇嘴又哼了聲:「真是敷衍……你不妨具體說說看,她有哪裡珍貴?」
她倒要看看,這個嘴毒心黑的傢伙能誇出什麼好話來。
「桃花開了。」青年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隨即抬眸靜靜望著空中飄零的花瓣,淡聲道:「花開之時,總是珍貴的。」
什麼啊?
就因為桃花會開花,所以珍貴嗎……?
傅小昨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所以呢?」
「所以,」賣藥郎配合應聲,垂下眸來看住她,輕聲地繼續說著:
「在花開的時候,希望誰都不要辜負她。花自己,也是一樣。」
傅小昨跟他默默對視著,眼中還是迷茫居多。
——花也是一樣。
什麼一樣?
——也不要辜負。
不要辜負什麼?
不要辜負在開花的自己?還是不要辜負賞花人?
傅小昨被繞得腦袋發暈,用力捂了捂腦門,忍不住撲上去揪住對方的衣襟,聲聲泣血地控訴道:
「跟你說話真是太累了……我一邊要留心提防你套路我,一邊還要努力琢磨你話裡有幾層意思……藥郎先生你自己說好了,這麼欺負智商低的妖怪,你心裡難道不會痛嗎?」
賣藥郎靜靜看著她:「那麼,你想要我怎麼樣呢。」
「我想要你不要騙我,不要欺負我,話裡不要有潛臺詞,不要拐彎抹角,不要讓我猜來猜去,無論想表達什麼意思,都請直接告訴我。」
「我喜歡你。」一句話把她震得呆住,賣藥郎神情依舊冷靜,言聲清晰地道:「不是騙你,沒有潛臺詞,只有這一個意思——」
「這樣可以聽懂嗎?」
傅小昨直視著那兩道沉沉的目光,手指偷偷揪緊,小小聲地回答:
「……嗯。」
為什麼……她感覺自己好像又被套路了呢?
第94章 第94隻妖•狐緣
傅小昨一行妖怪, 接著在殺生寺中又多逗留了幾天。
期間,在幾番循循善誘再三追問之下,她總算是從鐵鼠小和尚口中, 斷斷續續大致打聽出了, 所謂「三代巫女跟狐族與陰'陽師之間的恩怨糾葛」。
俱說,那一代巫女, 原本家境貧寒, 雙親早亡, 只留下她跟年幼的妹妹相依為命。彼時為了守護妹妹平安長大, 她甘願拜入殺生寺門下, 更在及笄之後以巫女之身侍奉神明。但不料在數年後,她無意間發現自己心愛的小妹妹,不知何時竟跟一隻三尾妖狐相識,彼此偷偷勾搭在了一起。
生怕三尾狐使用媚術迷惑妹妹欲行加害,巫女將其驅趕走後,又設下術法,禁止她們再相見。如此數月之後,某日晨起, 殺生寺中的妖怪們, 便在寺院週邊的牆邊角落裡, 發現了巫女大人的妹妹, 那已經冰涼的、自盡身亡的屍體。而一牆之隔外,同樣的地方,則靠著那只同樣死去的三尾狐。
妹妹死後, 巫女深愧于心,勞心傷神,沒過多久便也跟著鬱鬱而終。
至於接下來的二代巫女,在傳承「狐緣」的同時,更是將陰.陽師的勢力也扯了進來。
有前車之鑒後,殺生寺一直都儘量減少巫女跟外界妖怪來往。然而與這位二代巫女產生糾葛的那只狐妖,一開始,卻並不是妖怪之身,而是在她成為巫女之前,便養在其身邊長大的一隻小狐狸——
巫女大人跟自己的小寵物感情深厚密不可分,殺生寺中的妖怪們當然也不好多加置喙——於是誰也沒想到,變故就這麼發生了。
二代巫女養的是一隻普通的狐狸,天賦資質都極為平凡,即使受其多年靈力溫養,也不見有絲毫墮妖的可能——它就這麼在巫女眼中一年一年地老去,瀕死在即。
然後,在所有妖怪都不知情的時候,巫女偷偷修煉了陰陽.師的術法。她將那只壽命將至的狐狸,煉製成了一只管狐。
所謂「管狐」,是「生前遭受殘忍的折磨,被虐待致死,滿懷怨氣的式神」,想要強行煉製出來,是極為兇險的術法,即使在陰陽.師中也是公認的禁術。巫女雖然靈力天賦都極強大,但為時間所迫,她修習術法不久,要想完成如此兇險的法術,勢必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而二代巫女付出的代價,即是賠上了她所有的修為,以及自己一半的壽命。
等到殺生寺中的妖怪們發現,便已為時已晚。巫女大人失去了全部的靈力,再難堪重責之任。而且,她是從起誓用以侍奉神明的壽命中抽出一半來,也因此失去了神意的庇護,乃至在還未活到一半壽命,便奄奄而終。
至於那只她用一半壽命換取而來的管狐小妖,最終也是依偎在她身邊,殉生死去……
——雖說以上這兩回,都是雙雙悲劇收場,但也還算是一揭而過的小打小鬧。但是,接下來的這第三代巫女,卻真正引起了一番大亂,也是導致三方勢力之間正式結仇的根源所在。
只因為,這位三代巫女,她招惹的不是普通的狐妖,也不是什麼未成精的小狐狸,而是狐族史上至今、天賦靈力最為強大、獨一無二天生九尾、赫赫有名的大妖怪——玉藻前。
巫女本該侍奉神明,終身不得嫁娶,但這三代巫女卻跟玉藻前私定了終生,甚至生下一對兒女,並也因此,引來了天罰——
聽鐵鼠小和尚說到這裡,傅小昨才總算有了幾絲熟悉的即視感,便順口接道:「之後,巫女為丈夫跟孩子擋下了天罰而死去,對不對?」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鐵鼠小和尚卻對此搖搖頭,予以了否認:
「巫女大人即使再為強大,終歸只是肉體凡胎,又豈能抵擋住天罰之強悍……承受住天罰之怒的,自然是那只狐妖,玉藻前。」
「……」
傅小昨愣愣看著他,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你是說……是玉藻前死了……?」
結果,在她的一瞬不瞬的瞪視中,鐵鼠小和尚卻再次搖了搖頭,不緊不慢地合掌繼續道:
「狐族的天賦妖力之優劣強弱,是據其尾巴數量而定的,能到三尾已是中上資質,到五尾便是狐族之中公認的長老。越往上,修行就越是艱難,每到升尾之坎,更是險比生死大關……從古至今,身負九尾者,也只出現過玉藻前一個。」
說到這裡,小和尚微微停頓了一下,隨即才像說悄悄話一樣地小聲道:「更何況,玉藻前是天生九尾……傳言,他是天鑄神體,妖力之強悍堪比神賜,在狐族中的地位與威望甚至遠高於神明,曾經所有的狐妖都堅信著,在他的帶領之下,整個狐族勢必會邁向前所未有的巔峰……」
傅小昨怔怔聽著,雖然她早就知道玉藻前很牛逼,那這麼實際聽來,還真是頗富有某種玄幻色彩,這時便猜測道:「也就是說,他承受住天罰了咯?」
「是的。承受住了。」小和尚低聲應道,「不過,作為代價,肉體幾乎徹底被毀,九尾斷盡,妖力也耗竭了。」
傅小昨聽得微微張大了嘴巴,心下揪緊:「……那不是廢了嗎?」
「即使傷癒,也需要從無尾狀態從頭開始修煉……說是廢了,也無不可吧。」
小和尚雙手合十,歎息著道:「在那之後,三代巫女更是死心塌地,很快便帶著兩個孩子,追隨重傷的玉藻前離去……至今為止,世上便再也沒有傳出過,關於他們兩個的半點蹤跡之言,死生猶未可知。」
傅小昨就此陷入了沉默。
這樣的發展,跟遊戲劇情的設定相比,孰優孰劣?她說不上來;跟前兩代巫女的雙死be相比,這一對果真少了幾分悲劇色彩嗎?她也不確定——
畢竟,正如鐵鼠所言,三代巫女跟玉藻前,以及他們那兩個孩子,至今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
她默默思索良久,才得以從這種開放式結局帶來的悵然若失感中,稍稍脫離而出——
這也才有功夫想到另外一個問題:
「這樣說來,你們跟狐族結仇,倒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你們接連損失了三代巫女,供奉的三位巫女,又都直接間接因為跟狐妖的糾葛,接連背叛了神明……而狐族大概是覺得,因為你們巫女的關係,害得他們全族的精神領袖一朝隕落……」
她慢慢斟酌著沉吟道:「可是,怎麼會跟陰陽.師又扯上關係了呢?雖然二代巫女偷偷修習了陰.陽師的禁術——可單憑這一點,總還不至於跟他們結仇吧?」
「小昨施主,有所不知,我殺生寺與陰陽.師之間的糾葛,自然遠非如此簡單。」
鐵鼠小和尚一臉仿佛想到什麼沉重之事的凝重,「彼時,在三代巫女大人隨玉藻前離開後不久,有一位陰.陽師降臨到殺生寺中……他居然不由分說,便出手將常駐我寺院後山的兩面佛大人封印了!至今未能解開!」
「這……」
傅小昨滿心糾結地看著他義憤填膺的模樣。
雖然之前好像的確有聽他提起過這一茬——作為稻荷神手下的土地神兩面佛被陰陽師封印什麼的,但是——
「這麼突然的嗎?有沒有什麼前因鋪墊啊?」
「……若說前因,便是玉藻前在我殺身寺中重傷一事,傳到了外界。」
小和尚悶悶不樂地低著頭,耷拉著肩膀:「以玉藻前曾經在妖怪中的威望之廣,擁護崇拜者可謂數不勝數,彼時個個都想來我殺生寺討要說法,一句說不好便要大打出手……」
「嗯……那那位陰陽師呢?他莫非也是玉藻前的故交好友,所以才把氣撒到你們頭上嗎?」
小和尚頓時口中哼了一聲,忿忿地嘟囔道:「他雖不是玉藻前的好友,卻是玉藻前好友的兒子!關於那位陰陽.師,素來都有這樣的傳言,說他其實是一隻狐妖之子!」
「……咦?等等——」
傅小昨呆呆地眨巴了幾下眼睛:「鐵鼠小師傅啊,你說的這個陰陽師,指的是——」
小和尚眉眼間有些難掩的怒氣,又似乎有些敢怒不敢言,憋了半晌才小小聲地道:「可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麼!」
傅小昨:「……」
——說起來,遊戲劇情設定中,安倍晴明好像、貌似、大概、的確是曾經封印鎮壓過兩面佛來著……
鐵鼠小和尚回憶著這些顯然不是很愉快的舊事,臉都有些氣紅了,合十在胸前的雙手都哆哆嗦嗦的。
「以當時寺中的境況,巫女大人難承,兩面佛大人又遭封印,每天更有五花八門的妖怪上門來車輪戰尋仇……全體師兄弟姐妹無不元氣大傷。」
他說著抽了抽鼻子,幾乎整個妖都有些委屈巴巴的,「若非還有稻荷神大人始終沒有拋棄我們,恐怕至今為止,整座殺生寺都要一蹶不振不可!」
傅小昨有些尷尬地看著這位難得炸毛的小和尚,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出言安慰才好。
終究並非親身經歷,只從旁人角度聽來,對這麼幾段接連的悲劇慘劇,她非但不能感同身受,還因為接連聽到一些熟悉得不行的名諱……不停地感到出戲不說,甚至時不時還想要吐槽幾句,好不容易才忍到現在都沒說出口……
不再看面前一派氣哼哼的鐵鼠小和尚,傅小昨轉而默默望天——
不得不說,現在殺生寺跟狐族與陰陽師之間,這種堪稱水火不容、互相以仇敵相稱、一旦提及總是彼此分外眼紅的關係……究其整個起源輾轉之過程……
——還真是非一般的狗血啊!
第95章 第95隻妖•歸離
犬神小哥哥近來很有些煩惱, 這煩惱的來源,即是他家親愛的可愛的小主人。
在沒跟他人經過縝密詳細討論分析的前提下,他自個兒偷偷做了這樣一個猜想——主人她……好像是迎來了傳說中的「成長叛逆期」!
無他, 只是接連幾日以來, 傅小昨總喜歡誰也不帶地獨自往桃花林中跑,然後在裡面一呆就是大半天。
起初, 犬神跟九命貓還為香味兒所懾, 老老實實等在外頭, 但見第二第三天情況還是如此, 備受老媽子心作祟的兩隻便忍不住雙雙硬著頭皮, 認命跟了進去 。
結果卻發現,傅小昨進了桃花林後,幾乎什麼事也不幹,只是找一棵順眼的矮樹爬上去,光光坐在上面發呆,一句話也不跟他們說。
哪怕他們努力找話題去搭話哄她,她也總是嗯嗯啊啊的,應得漫不經心, 都不確定耳朵有沒有在留心聽。
幾天下來, 犬神發現, 自己除了鼻子連番遭罪以外, 一點兒都沒能夠進一步瞭解主人的狀況。更糟糕的是,主人好像也沒有想要向他傾吐煩惱的意願。
犬神以前曾經聽說過,一些小孩子在成長過程中, 的確會出現心理比較彆扭的時期——有了不高興的事情,總喜歡悶在心裡頭瞎想,而不跟別人說——他懷疑自家主人眼下,會不會就處於這樣的一個狀態?
這麼一想,犬神就不敢再貿然往桃花林裡跟了,同時將九命貓小姐也阻攔了住——如果當真是他想的這樣,強行打擾主人的獨處,也許還會激發她的逆反心理也說不定。
——小主人寶寶鬧彆扭了,正確的應對方法,應該是智勇雙全,應該是軟硬兼施,應該是疏導並重,應該是……
到底應該怎麼做啊!!?急!
再怎麼想來想去,關於「主人不高興了怎麼辦」這一命題,犬神同志腦袋裡都只有「親親抱抱舉高高」這個唯一答案……可奈何,現在的主人似乎並不想吃這一套……
家有主人初長成,犬神小哥哥卻愁得短短幾天裡,身上毛都掉了好幾把。
寢食難安之下,這天他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爪子伸向了——賣藥郎。
——
賣藥郎隨手整理著藥箱裡的瓶瓶罐罐,沉涼眸光微轉,自身旁立著的少年那張緊繃僵硬的面容上淡淡掠過,口中意味不明地應道:
「……哦?」
犬神努力忍住心中層層湧上的深深羞愧感——在主人的問題上,他非但不能自己解決,甚至還來向別人求助,這絕對是他的狗生之恥!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他整只狗都已經急得快要暴走,也就顧不上什麼恥辱不恥辱的了。
在這一點上,不得不說,犬神同志還是有一定自知之明的。按照他跟九命貓的尿性,到了傅小昨面前根本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要當無腦打call的腦殘粉還行,可要當什麼心理導師,就想都不要想了——指不定導著導著,就會出現類似「主人看誰不順眼,我這就去把他殺了」的奇怪支線。
也正因如此,此時此刻的犬神,才甘願冒著奇恥大辱(?),來請自我立場更為堅定的賣藥郎伸出援手。
不過同時,他心裡還有另一件感到奇怪的事情,沒有問出口——
這些天來,傅小昨不僅對他們話語寥寥,對賣藥郎也是這樣,可卻不見賣藥郎本人表現出如何的異常——他仿佛一點也不為此著急憂慮似的。
包括現在也是這樣。
聽了他的話語,眼前青年面上那副冷靜無波的神色絲毫未變,手下收拾藥箱的動作,也依然井井有條。
等到終於逐一闔上藥箱抽屜,伴著幾聲輕響,他這才再次抬起眼來。只是,他目光看向的,卻不是身旁固執站著、緊皺眉頭、非要等到答案的少年,而是遠處神社邊,那片寬廣桃花林的方向。
他靜靜看著那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副秀美無雙的面上也看不出多餘的情緒,良久,才緩緩淡聲道:
「好的。」
——
話題中心的傅小昨同志,此時正跟前幾日一樣,窩在桃花林裡發呆。
犬神猜她是到了叛逆期——這個囧囧有神的想法,其實還不能說是完全無稽。
事實上,傅小昨同志目前的確處於一種莫名其妙、無理取鬧、青春疼痛文藝憂傷的矯情狀態。
究其緣起,大概是前幾天某回閒時,她無意間想到了一個問題——然後,整個妖就此莫名陷入一種難與外人言的無措跟迷茫中,幾乎難以自拔。
要說這問題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她只是隨意想到——這邊殺生寺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雖然連日來花開院秀元都不見蹤影,使得地震鯰至今還沒有被封印,可既然桃花妖擔任了巫女,殺生寺的危機至少也已度過了一半——這樣一來,他們幾個外人還繼續逗留在這裡,好像也說不過去——言則,是時候該告辭離開了。
那麼,接下來去哪裡呢?要做什麼嗎?
——想到這裡,傅小昨整個妖就這麼卡帶住了。
毫不誇張地說,當初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腦袋裡,居然真的是完完全全,一片空白。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從起初的夾縫求生,到後來的結伴逃亡,以至在認識更多同伴以後的攜手同行——整一路下來,她始終都處於一種隨波逐流的狀態——被追趕著就往前走,別人想做什麼事就跟著去,同伴有麻煩了就陪著回來……
仔細想來,她至今為止做出的每一個選擇,根本而言,都不是出自她內心本身的初始意願。
在此之前,傅小昨並不覺得這算得了什麼,畢竟都是情況特殊的時候,這些也是必要的嘛,——可是現在,她卻發現了問題所在。
現在的她,已經不用擔心會養不活自己,身邊同伴的麻煩都已一一解決,甚至在花開院秀元表示可以幫忙後,以後連被通緝的最大危機,也可以撤銷殆盡——
也就是說,從今往後,她已經可以真正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可問題是,她想去哪裡呢?喜歡做什麼呢?
類似的問題,彼時在逃離花名町不久後,她也跟犬神討論過一次——當時沒能得出確切的答案,現在依然如此。
於是,這幾天以來,傅小昨的狀態就是,一邊為這個問題煩心,一邊為「自己竟然在為這種問題煩心」而煩心。
這麼簡單的一件事,為什麼要這麼矯情啊喂——她忍不住在心裡這樣反問吐槽自己。
糾結了這麼些天后,她終於算是隱約有了答案——要說是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世界,對它抱有的印象,只是全部來源於一個單薄片面的遊戲——歸根到底,總歸是缺少了一份安心的歸屬感……吧。
所以,一旦思考起「去往何處」這種問題,本能便要覺得惴惴不安——因為無論去往哪裡,都沒有可供她回歸的地方。
……就是這樣。
雖然說起來可能會顯得很滑稽,但她不得不承認,穿越至今過了這麼久,一直到好不容易才安定平和下來的現在,她居然才首次真正體會到了,身為一名外來者的格格不入感。
這種奇怪的感覺,傅小昨完全沒有辦法跟犬神、九命貓,亦或是賣藥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表達出口。
——
今天的發呆模式,本來跟往日並沒有什麼區別——
如果,不是被人突然打斷的話。
傅小昨先是隱約聽到一陣奇怪細碎的聲響,由遠及近,逐漸變得清晰——似乎是一種撲簌簌的破空聲——最後近到好像就在自己頭頂上方。
她從發呆中回過神來,揚起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只看見層層疊疊茂密繁綴的桃花枝,視線根本無法從中穿透。
下一秒,她感覺到自己所坐著的這株桃樹,上空的枝頂微微抖了一下,仿佛被什麼東西掠過——然後,伴著那種撲簌聲響漸漸降落,居然是一道人影,從她面前悠悠「飄」了下來。
——或者,與其說是「飄」,可能用「飛」會更加恰當。
傅小昨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身影,一直降落到跟自己坐著的這根枝條差不多高度,淩空懸在那兒,身後一對顯目至極的大翅膀,正緩緩地撲扇著。
「……」
——她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物種。
傅小昨目光發直地,從那對翅膀上,又移到眼前這道身影的臉上。
對方的面容給她的感覺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五官線條秀美俊俏,同時也不失成年男子的颯然英氣,頂著一頭淺金色的碎發,端是一派芝蘭玉樹的高雅貴氣。
——這樣一張臉,兼之身後還有一對翅膀……
有那麼一瞬間裡,傅小昨幾乎有種錯覺,眼前這個傢伙的周身頭頂,似乎都在冒著一種無形的光暈——最後還是那雙羽翼上,那種與光明絲毫不搭邊的、純粹漆黑的墨色,才堪堪打破了她不著調的幻想。
這位毫無預兆從天而降的青年,懸空飄在她的面前,一雙幽幽深色的眸子,將她從上到下快速打量一遍,然後其中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小座敷,好久不見。」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看著他,愣愣應道:「……哈?」
「嗯……仔細想來,已有三百多年未見了呢,別來無恙否?」
跟面容一樣,他的聲線也是介於清澈的少年音與磁性低沉的青年音之間,帶著緩緩柔和的笑意:
「若非看到那些緝令上的畫像,也許真是沒有這麼容易就能找到你……之前還有傳聞說,你已經死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而後忽然微笑著伸手過來,兩根細長的手指,輕輕揪住了她臉頰上軟綿綿的腮肉,「我就說嘛,小福娃哪有那麼容易死?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麼。」
「……」傅小昨傻呆呆地被捏著臉。
若不是臉上真實非常的觸感,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用力眨幾次眼睛,來確認自己是不是因為連日憂思過多而產生了什麼畫風奇怪的幻覺。
然而,看她不說話,面前的青年卻似乎誤會了什麼,悠悠收回了手指,口中溫聲道:「好啦,不要生氣,我不逗你了。」
他面上微微笑著,正想接著說什麼,下一瞬,便被邊上不遠處響起的另一道女聲,給突兀地打斷了——
「我說,你們兩個,能不能少說幾句廢話?」
隨著這句話音,一抹銀白身影落入了傅小昨的眼中。
那看起來是名十分年輕美麗的女子,通身衣飾、乃至一頭及腰長髮、一雙晶瑩瞳眸,俱是純粹的銀白色,露在外面的肌膚,更是雪白得幾乎有種半透明的即視感。
傅小昨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就在這名女子出現在身旁的一刻,這一方空間的溫度,瞬間驟然降低了好幾度,差點讓她當場打了個寒噤——就好像,在她眼前落下的不是一個人的身影,而是一片凜冬之冰雪。
「喲。」
與先至的青年不同,在這名女子的身後,並沒有羽翼的存在,但此時,她卻還是怪異地,憑空穩穩漂浮在了傅小昨身前。
在看到她的瞬間,女子一雙細長銀眉微挑,口中隨意發了一聲,似乎是打招呼問候的語氣。
她懶洋洋地抱著手臂,跟身旁的青年一樣,一雙冰花般冷澈的銀眸,將面前坐在樹枝上的纖小身影,細細觀察了數秒,隨即有些輕佻地吹了聲口哨,一派煞有介事般地嘖嘖有聲道:
「嘖嘖嘖……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一點也沒長高……你還真是矮子界的標兵楷模啊,嗯?」
傅小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