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犬夜叉)蓮事》作者:半懷【完結+番外】短篇。

悠于 2018-10-15 16:56

《(犬夜叉)蓮事》作者:半懷【完結+番外】短篇。

文案:

我曾因著一張救命恩人的字條,探尋到了中原西南的一處名為青谷的村中,由「妖醫」傳聞伊始,抽絲撥繭,漸漸知曉了曾經那個不為人知的真實……

1.虐文慎入
2.冷CP《犬夜叉》同人,殺生丸X桔梗,不喜慎點
3.已完結,短篇

內容標籤: 虐戀情深 情有獨鍾 陰差陽錯 相愛相殺
搜索關鍵字:主角:衍四 ┃ 配角:桔梗,殺生丸 ┃ 其它:蓮花

悠于 2018-10-15 16:58

壹.

  「 你若能在此久留,便替我在七日後藏下一株並蒂蓮吧,村外西側大約一炷香腳程的距離外有一處蓮池,那裡少不了能尋到好幾株,白花為上,青瓣亦可。你只需將它藏在這裡,不必照料,不日後自有人來取。」

  「你若是喜歡了這個村子,這間屋子我便讓與你,只是臨屋的阿婆身子不好,更有些瘋癲,你要是在此,最好是能多加問候一些。這屋子後邊還有一片四方農田,我平日過得蹉跎,便令它荒廢了,若是能種一些花草穀黍之物,既可自給飽足,又可作賞華消遣之意,倒也堪堪能應付過這粗茶寡淡的日子。」

  「只是這屋子委實破舊了些,我擔心你心裡嫌棄,只覺有些愧意。而我卻再也無力去修補它了,我住在這裡一輩子,雨夜滴漏,雪夜滲寒,也終究是挨過來了。這村子小的很,無聊得很,能當作你們茶余談資的也只有一個傳說罷了,我心知你正是為此而來,只可惜我實在給不了你要的東西,我所有的——也不過這一間屋子罷了。」

  「對了,講了這麼多,我還沒有問過你名字,你姓甚名甚?」

  我來到這村之後的第一日,便是遇見了如此一個絮叨的女人。她生得平凡,與我故鄉那邊的女人眉眼臉骨仿佛還有些差異,又約莫是活得清苦,因而雙頰瘦削凹陷,身形纖細羸弱,淒苦的模樣直教人再不忍冷漠相對,於是我才終究這般耐心地站在她的屋內,聽她氣若遊絲地講完了這好長一番話。

  音落聽罷,始覺這果真是一個過得蹉跎的人。

  「我出生貧賤,無以為姓,只有單字一衍為名,又生為家中老四,別人便稱我為衍四了。」

  「衍四?呵呵呵,我不識字,唯讀著——覺著這應當是個拗口的名字。」

  說實話,被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評價名字拗口,實在不是一件令人太愉悅的事情。

  「你為何要將你這屋子讓與我?」

  這女人癟了癟嘴,唇上幾道淺極的裂痕便依稀現了出來。

  「這幾年來了好多人,有從中原來的,也有從西域、從東島來的,把我們這村子踩踏得不成樣子,他們的目的都和你一樣,只是想尋得一個不復存在的傳說罷了。這村子小是小,可你們若是想將它翻個底朝天來找得蛛絲馬跡的話,想必也是要好些天的,我見你面善,便將這屋子讓與你住了。」

  「之前也有許多人來?他們都是為妖醫而來的?那他們是否尋得了些什麼?」

  「妖醫?你們仍是這麼叫他們的嗎,真是個奇怪的稱呼 。」

  「我只聽聞那妖醫白日間化作美麗女子,行醫救人,頗得器重,夜間卻化作嗜血妖魔,所到之處,皆作血場。」

  「呵呵呵,原來如此,外界的傳聞真是有趣的很,不怪會有如此多的人前來探一探這妖醫了。」

  「妖醫的傳聞……是真的嗎?你見過他嗎?」

  「恩?咳咳,咳咳咳……咳,這傳聞說不得,說不得——你若是當真想知道,便自己在這村中探尋吧,我所有的、所能給的——只有這一間屋子罷了。」

  「你為何一定要將這屋子讓與我?我若是當真住了下來,你又將住去哪裡?」

  「我?嘿嘿嘿,你大可不必擔憂我。」

  女人聽罷咧嘴笑了兩聲,搖搖頭,用一種很詭異的聲音又補上了一句話。

  「我這就快死了。」

  *

  妖醫的傳聞,皆起源於一個名為青穀的村落。這村落距離我故鄉有些遙遠,坐落在中原西南一隅,若是騎馬兼程,約莫得耗上個十四五日,更況且阿爹並不支援我獨自跋涉來此,我便連一匹趕路的馬騎也沒了,只得偷摸溜出,一路行走,竟走了近一月的路程。

  起初我住的有些不適,大致是因為這裡潮濕的氣候與陌生的水土,又或者是因為這屋子果然如同女人所言般陳舊,冷雨浸透,寒風入骨,因而令我常常感到手腳冰涼,胸悶心慌。然而這村中終究是沒有別處再方便我寄宿了,在葬過女人之後,我便大致打理了一番這間屋子,令其看起來終於不再如同它的原主人一般蹉跎,這才稍微滿意地住了進去。

  而此時——此時我正盤腿坐在這屋中唯一的冰涼的床榻上,展開了從包裹中拿出的一張泛黃字條,借著房梁間漏下的一些斑駁日光開始細細閱讀起來。

  這字條原本是我阿爹之物,卻在某日被我偷過悄悄藏了起來。它乍看之下並無奇處,但卻是從那救我阿爹和兄弟的醫女處拾來的。如此平凡一物,若是附上救命恩人四字,自然便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上面的字跡清麗而雋秀,我自小練過一些字,卻因貧困而始終沒有從教書先生那邊認真習過,因而這字條上的筆跡,當真是我所見之最,好看得不得了。

  這上邊寫著——

  「殺生,前些日連綿地下了好幾場雨,今天總算是出了晴。我在這邊停留了約莫八日,因為傷者過多,還需替那些死去的人超度往生,更要慰問一番喪親之人,才耽了這麼些天,如今這裡堪堪平靜下來,我也無需再掛念,這便準備回去青穀村了。」

  果然是那醫女遺下的紙條,雖是寥寥幾十字,可字裡行間所言之處正是我的故土,她所言之人正是我的親友同胞,她所言——正是我故鄉被毀之時,我阿娘被殺之時。

  這紙條為我所珍藏,已有三年之久了。

  於是我到達這裡的第二日,便去了鄰居那位身子不大好的阿婆家裡,她約莫已是花甲之年了,歲月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臉頰間刻下溝壑,印入紋路,將她所有的傲氣、美好、風華一併摧毀,最終留下這般殘破的怏怏軀體。

  阿婆的屋子不比死去的那女人留給我的屋子好上多少,因為當地氣候的緣故,屋子裡總是免不了會充斥著些潮濕的味道,這令她們的屋子都顯得濕漉漉的,看起來淒苦得很。

  我敲了敲門,大約幾分鐘後,那扇吱呀吱呀的門便被緩緩拉開了,一張疲憊而蒼老的臉便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稍微愣了一下,才說:「阿婆?打擾了罷。我是昨日搬到你臨屋的人,我叫衍四,我——」

  「咳咳。」

  不等我說完,這個垂暮的老者便發出了一陣陣低啞的咳嗽聲,毫不費勁地就打斷了我接下來的話。這阿婆果然是身子差極了,她咳著咳著便彎下了腰,好似整個人都要咳得暈過去似的,這令我感到有些手足無措,只得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背,仿佛這樣就能令她感到舒暢一些似的。

  咳過之後便是一聲歎息。

  「你——臨屋?那——那女人已然去了麼?」

  「是……的。」

  我只得訥訥地答著她的話。

  於是這老者吃力地直了直身子,又朝著我這邊靠了一靠,渾濁的雙眼直勾勾打量了我一番,隨即才接下了一句話來。

  「你叫甚麼?你怎的住去了那女人的屋子?」

  「我叫衍四,昨日我剛到村中,正想挨家詢問一個人,哪知第一家便是她的屋子,她告訴我她將這屋子讓與我了……」

  「是嗎?哦,也是,也是,她過得太蹉跎,也該去了。」

  「……」

  「那你——你?「阿婆終於直起了腰,有些吃力地抬起頭看向我的臉,歪了歪頭,問,」你叫衍四是嗎?你——也是為了桔梗來的?」

  我聞言一怔,霎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尷尬地笑笑,回道:「我不曉得桔梗是誰,我只是來尋我的救命恩人罷了,不過——我不知她姓甚名甚,只知她和這青穀村中的妖醫有一絲干係,我便來了。」

  
貳.

  聽到「妖醫」二字,阿婆明顯皺了皺眉,她原本就蒼老得很,這般一皺,她額間的褶皺便更深了。

  「妖醫?你也為妖醫而來?」

  「正是。」

  「呵,你們中原人真是可笑。你說妖醫是你的救命恩人,那般殺人如魔的妖怪——怎可能是你救命恩人?」

  「怎會……我的救命恩人分明是一個女子,怎會是妖怪?」

  「女子?哦,那你找的便應當是桔梗了。」阿婆聽罷眯了眯眼,做出了一副厭惡的表情,然後搖搖頭,道,「你回去,回去罷,桔梗早已過去了,死人不可複生,你這恩——怕是沒法報了。」

  此言一出,我如雷轟頂。

  「你、你說甚麼?桔梗她……早已過世?」

  「哼,她如此叛徒,竟敢與妖魔之流為伍,倒也是自取滅亡。「她哼哧一聲,眼底又閃過了一絲不屑。

  提及妖魔,我便忍不住想起了那個毀我村莊,殺我阿娘的妖怪。只是轉念一想,那醫女若是真與那妖魔為伍,又為何要千里迢迢趕來救人性命,一殺一救,莫不是就作了無用功?

  那阿婆見我思索良久,又咳了兩聲,將我的思緒硬生生扯了回來。她用一種莫名的目光看著我,又詭異地笑了笑,繼續道:「這村子往南出去幾裡便是桔梗的墓,是隔壁那早死的女人為她築的,不過稱是稱為墓,也只剩下一個破舊的石碑與幾株蓮花罷了。你若是想報恩,便去那裡跪上個幾日幾夜,或者翻整翻整她的墓碑,咳咳,可是你可得小心了,這桔梗可是有孽障之人,那女人幫她,如今便落得個這般下場,你若是也幫她,呵呵……小心啊,小心呀。」

  那語氣過於陰森,令我不禁背脊發涼,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多謝阿婆,日後若是閑來無事,我定會去拜訪一番。」

  於是我趕緊欠了欠身,佯作一番感謝狀,轉身便朝著出村的方向趨步走去了。

  臨走前仍聽身後阿婆發出的咯咯聲,卻已聽不出究竟是在咳還是在笑了,我甚至不敢再回頭去看那個老人,只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太奇怪的村子,倘若桔梗當真已經過世,我想,大約也只需再去祭拜一番她的墳墓,權當是表達了感激,便可以早些回家鄉了。

  *

  依阿婆所言,我尋得了向南出村的小路,摸摸索索走了幾裡,便看見了不遠處橫倒著的一塊黑黢黢的石碑,石碑後有一塊微微凸出的土堆,看模樣,想必應是桔梗的墓地所在了。

  只是救命恩人竟只得如此殘破的身後之所,令我難免有些難過愧疚。

  墓前散著兩三株白蓮,花瓣瓣尖有些乾枯,正是處於逐漸凋零的過程中,想來摘下不及兩日就被人放在此處的。念及阿婆說的話,再想想那一番臨危受命之言,這幾株便應是為那贈我屋舍的已逝女人所擱了。

  我走到她的墓前,正欲伸手拂一拂那石碑上的塵土,卻不料被身後一個凜冽的聲音驟然打斷。

  「不要碰。」

  「啊……!」

  被這冷冷的聲音嚇了一番,我連忙轉過頭去,入眼而來的卻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這男子長得俊美極了,不知比我那家鄉中的男丁們俊上多少,生了一頭與常人不符的銀白的長髮,雙眼更是詭異的金色。那雙金瞳便那樣冷冷地盯著我,帶著睥睨與殺氣,令人不禁膽寒。

  「走,或者死。」

  我收回手,也不禁朝後退了幾步。

  「你……你是誰?」

  他不答,只是冷冷看罷我兩秒,隨即別過眼去,目光停在了我身邊那座矮矮的墓碑上,眼底似是又多了幾分幽暗。

  我心中只想這大約是桔梗生前的戀人,至今仍未將她放下,才這般守在這裡,不予外人靠近。

  「我……」我躊躇了幾秒,一邊有些忐忑,擔心他當真對我不利;一邊又覺若是就此離去,未免徒留遺憾,於是只好壯壯膽,道,「這是我恩人之墓,我只想祭拜一番,不做他想,你不必緊張。」

  男子聞言皺眉,眼中卻似有掙扎。

  見他如此,我連忙又添上了一句:「這……若是你戀人之墓,那我去采些花來祭拜就好,希望不會叨擾到你。」

  他冷冷地看著我,眼中的掙扎漸漸褪去,只剩下了仿佛萬年難化的冰雪。

  這種逼仄而尖銳的目光,令我險些就喘不過氣來。

  他說:「這是仇人之墓。」

  *

  於是因為那個銀髮男子的緣故,我終究沒能好好祭拜一番桔梗的墓地。

  我在這破舊的屋中住了約莫七個時日,總歸沒有睡過一天好覺。隔壁的阿婆總是喜歡在半夜裡唱唱叨叨些詭異的話,若是摒息細聽,大致是一些「白日」、「還你」之類的字眼。我不知這與這究竟是否與村中流傳的妖醫傳聞有所關聯,只是此時對我而言——都已無關緊要了,我只需在這屋舍前主人死去的七日後放一株並蒂蓮在此,便可功德圓滿,雖稍有遺憾,也只好先行歸家去了。

  我自離家已一月有餘,阿爹不知該有多擔心才是。

  這日我收拾了一番,便趁著日午出行去尋找那已去女人所言的並蒂蓮了。這蓮池比桔梗的墓地還要難尋一些,因為小徑曲折的緣故,令我將近走了兩柱香的時間才堪堪找到。蓮池不大,呈四方狀,四周也只是簡單地圍了些石塊,池水澄澈,波瀾不驚。池中果然是生有幾株白花並蒂蓮,幾乎已然盛放,這恰到好處的時間不知是那已去女人的有心還是無意,只想若是再晚一些,這些蓮花便該開敗了。

  無奈花簇生於中央,我只好脫了鞋履,赤足在這池中走上兩三步,才將將能勉強夠著。

  這池水實在奇得很,乍一看下並無異處,哪知走近了才發現水面上竟縈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若是觸碰一下,還能感到一陣淡淡的涼意,浸人骨髓,流入心脾,委實是舒服極了。

  再者,這小小蓮池就彷如一個水窪,死水一潭,不知哪裡有得活水注入;如若不曾有活水流淌,它又將如何能保持得這般清澈?

  我只覺這其中必有蹊蹺,然而在赤足踩入池中的那一瞬間,我的腦中卻驀地浮現出一個女子的模樣來,令我的思緒短暫地停滯住。這女子我從未見過,白衣紅裙,不知是哪裡的打扮。她生得清冷而溫柔,眉目間更有七分沉靜,美好得令我一介女子也不禁為其沉淪。

  她淡淡地看著我,眼底尚帶著些溫柔的笑意,隨後微微垂首,用好聽的聲音說了一句:「請替我將這些白蓮帶給他罷。」

  喉音帶著某種魔性,在我腦中徘徊反復,縈繞不休,教我情不自禁就回了一句:「好。」

  
三.

  在女人死去的第七日,我如約將取來的幾株並蒂蓮放在了這遺居唯一的木桌上,權當是報答了那女人的收留給予之恩。我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包裹,又環顧了一番這破舊的屋舍,想著也理應去給隔壁的阿婆道別一聲,便將包裹——合著那一張被我抽出反復看了好幾遍的字條——一併放在了床榻之上。

  我敲開了鄰家阿婆的門,她依舊如幾日前般蒼老,我正欲出聲道別,卻見後者用一種莫名迷茫的目光直直看著我,那雙眸雖因年老而混沌,卻無論如何不該是如這般無神之態。

  於是原本想要說出的話語被生生咽了下去,換成了一句——

  「阿婆?」

  對方依然怔忪地看著我,竟是不再咳嗽了,只是歪歪腦袋,過了許久才吐出一句毫無關聯的話來。

  「他來了麼?他是不是已經來了?」

  如此一出,我心中疑惑更深。

  「他?他是誰?你在說什麼?」

  「妖……妖怪,不對,他是殺生,殺生……他來了,我把白日還給他了……」

  我愣了愣,才覺這殺生竟是桔梗留下的字條上所言之人,而後一句便更加蹊蹺了。我曾經說過,住在這屋中的七日之間,我時常能在夜裡聽見阿婆唱叨些奇怪的字眼,而那些不清晰的字眼卻能在這一刻與她的這一番話契合起來,令人終於能聞其全貌。

  「阿婆,阿婆,你究竟怎麼了?把白天還給他是什麼意思?」

  「白天就是……就是把白天還給他了呀,他以前都活在夜裡,見不到日光的,所以……所以才……」

  她越說越顫抖,最終還是堅持不住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伸手去輕拍她的背,不料她卻連連搖手,連身子也朝後縮了縮,仿佛想要躲開什麼似的。

  她邊咳邊道:「 他來了,他來了,你瞧,你瞧你後面,咳咳咳,唔……我不想見那個妖怪,你若是要走就早點走吧,莫要再執念妖醫之事了,你知道的多了,怕是就會同我與那早死的女人一樣,走不了了——」

  說罷,她的目光久久滯在了我的身後一個遙遠的地方,我轉過頭去,便看見了一道銀白的頎長身影順著光影而來,孤獨而凜冽,這般裝束自不作二想,分明就是前些日出現在桔梗墓地旁的那個人了。

  那個生得俊極的男子,那個傳聞中殺人如魔的妖怪。

  「他——他就是你說的殺生?」

  「咳咳咳咳,不錯……人妖殊途,像他這般邪惡的妖怪,自然是不容于人世的——桔梗糊塗,真是糊塗!」

  她說起來有些激動,連面色都因此而變得潮紅了一些。

  「這麼說來,他是經常殺人嗎?」

  「殺人?哈,豈止是殺人……咳咳咳,他曾經只在夜間出行,所到之村皆淌血流,唔……咳咳咳,咳咳,桔梗竟然天真到以為只要去救人,再慰問超度一番,就可以稍作彌補,減輕他所犯下的罪惡了,可笑,可笑之至啊。」

  *

  這一刻,桔梗也好,妖醫也好,青穀村也好,都一併被我拋在了腦後。我忍不住就開始回想三年前那個血紅的夜晚,窗外是漫天的火光,連帶著自阿娘身上淌出的止不住的鮮血,恍若末日一樣,詛咒般地時常徘徊於我的夢裡。

  「那——「我皺著眉頭,回頭又看了一眼那愈來愈近的身影,一字一句道,」你是否知道,他可曾在三年前到過中原東處一個叫做長陵的村落?」

  阿婆眯了眯眼,似乎思索了兩秒,終究搖搖頭,道:「他到過的地方太多,我也僅是能從桔梗那裡略知一二,咳咳,莫不是那長陵村是你故鄉——便也曾遭他毒手了罷?」

  「倘若當真是如你所言那般的話。」

  「咳咳,哈哈,這麼講來,他也算是你的仇家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若當真是他毀我家鄉,那麼——我阿娘和同胞們便正是為他所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好似滿意極了,連連點頭,似乎正在興頭上,可下一秒卻突然又皺上了眉,眼中的光再次散去,只留下一片大霧,恍若還有蓮花映於其中。

  「不,不對,他本不是那樣的,你不要——」

  「……?!」

  如此前後矛盾的話語,便令我愈發迷茫了。我看她這般模樣,好像入了魔似的,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身後那個名為殺生的妖怪所使。我思索幾秒,又實在想不得這其中玄妙之處,只好依那死去的女人所說,只當是這阿婆果真有些瘋癲,不必過於計較才好。

  「你告訴他,告訴他要的白日已經還給他了,不要再胡亂殺人了,蓮池現下已剩不了什麼了……」

  「什麼?等一等,阿婆,你說的白天還給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阿婆又迷茫地想了想,仿佛突覺有什麼不妥,便又大力搖起了頭,「不對,不是我啊,是桔梗,是桔梗還給他的——」

  此話方落,身後仿佛被一大片陰影籠罩,冰涼的氣息便自腦後直達了耳根,令我險些就忍不住打上一個寒顫。

  我連忙轉頭,就看見了一張沒有表情的側顏,眼中常有冰雪,眉間自邀望舒,雙頰琢以白玉,倘若前次那墓前一瞥只以「俊美」而言,那麼如今仔細一看,便只能以驚為天人來形容這男子的容貌了。

  我第一次見得如此好看的人,竟絲毫不比那個白衣紅裙的女子遜色,一時間也就不禁看癡了去。

  他面無表情地瞥我一眼,眼中依舊是化不開的雪,隨後在我愣神的罅隙間蹙了蹙眉,冷冷轉向了面前這個佝僂的老人,道——

  「這話你已說了三年,如今才終於肯說實話?」

  
肆.

  「你……你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回來這裡取蓮花麼?」

  「……」

  「這蓮花……可有什麼稀奇之處嗎?除了那個蓮池有些……」

  「……」

  「哦,我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衍四,是從中土東邊的一個小村中來到這裡的,雖然那裡已經……被毀去了許多。」

  說到這裡,我故意停頓了一瞬,餘光稍稍往殺生那邊瞅了一瞅,卻見後者依舊面無表情地把玩著我自那蓮池處取來的並蒂蓮,絲毫不為我的話語所動,這般淡漠的反應令我不禁湧上了些許怒氣。

  一手的鮮血,無數的怨魂,他怎麼會這麼無動於衷……他怎麼可以這麼無動於衷。

  誰知原本毫無動靜的殺生突的冷笑了一聲,聲音凜冽不帶任何感情。

  「你想殺我?」

  「……!」

  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一般,在他說出這四字的瞬間,我感覺到了難以言喻的尷尬與窘迫,只好趕緊低下頭去,強裝鎮定地搖搖頭,說了句:「沒有。」

  於是他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殺的人多了,一旁倖存之人是否有殺意,一眼便知。」說罷側過頭來,似乎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我抿了抿唇,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先將那一腔怨氣壓下去,生硬地轉開了話題。

  「這並蒂蓮是別人托我放在這裡的,說是有人會來取,沒想到是你。」

  他見我轉了話題,倒也不說破,只是又興趣索然地側回了頭去,繼續把玩著他手中的那株白蓮。

  「原本住在這屋子的女人。」

  「恩——」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念一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白衣紅裙的溫柔女子,便加上了一句,「還有另一個女人。」

  殺生的手稍稍一頓,並不作答。

  我只好繼續道:「你認識她嗎?那個蓮池裡的女人。」

  他蹙了蹙眉,似乎對我的描述感到有些疑惑,卻終究回了一句:「不認識。」

  「真的不認識麼,「我感到有些失望,便又問了一番,」她生得好看極了,白衣紅裙,若是曾經見過——定是令人難以忘記的。」

  他的手又是一頓。

  「我不想將同樣的話重複第二遍。」

  「……」

  此話一出,便又是一條死路,令我無路可尋,無處可走,只好試圖再次尋找出一個新的話題來。

  *

  「你和桔梗……是怎麼認識的?」

  他那並不消停的手終於徹底停了下來。

  桔梗二字之於他,仿佛從來都是一根刺。

  於是周遭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冷了些,令這原本就破舊蕭條的屋舍顯得愈發肅殺了。

  「我說過,」他一字一句道,「那是我仇人之名。」

  我再次抿抿唇,有點不甘心:「可你們曾經……應該不是這樣的吧。」

  「曾經?」他冷笑一聲,「沒有曾經。」

  「那她——那她為什麼曾以紙條留書給你?」

  殺生皺眉,似乎有短暫的一怔,隨即臉色愈發冰冷起來,目光依舊帶著殺意,一副質問「你如何得知「的模樣。

  可他沒有說話。

  我只好繼續說下去:「我方才說過,我的故村曾被毀於一旦……那時有一個醫女來過我的村中救治我的同胞,超度那死去的村民,她走以後,我阿爹便拾到了那醫女遺失的字條,而那上面——」

  「字條何處?」

  原本想要說出的話驟然被打斷,我愣了愣神,然後反射性般地朝著我床榻上的包裹處走去,解開、翻找,最後拿出了那張有些泛黃的字條,又猶疑了一秒,才轉過身遞給了他。

  「這便是桔梗所留,殺生。」

  他接過去,流覽般地看了一眼,臉上似乎並無表情。

  我有些失望。

  「若你們當真是仇人,那究竟為何——桔梗會給你留下這般字條?」

  殺生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手中依然攥著那小小的單薄紙張,聲音清冷道:「不知,自我所有回憶伊始,每日夜裡都能在袖中尋得如同這樣的一張字條,字形口吻,毫無差別。」

  *

  自那之後,殺生便沒有再說過一句話,我本以為因那張桔梗遺下的字條所使,也能令他說出更多關於桔梗的事,卻也終究就此而終。

  我始終不曾知道桔梗與殺生的關係,以及,為何殺生會視桔梗如仇。

  這青穀村中也還有太多的謎題,女人的死亡,阿婆的念叨,蹊蹺的蓮池,嗜血的妖魔,還有那個仿佛是這一切謎題中心的醫女桔梗。太多的線索,令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如何理清。

  翌日,我再一次去到了桔梗的墓地之處。

  墓碑前擱置的那幾朵蓮花是徹底凋謝了,我只好將它們的屍體拾掇一番,便扔到了一旁去。這個醫女的墓依舊是那般寒磣而簡陋,每每一看,都教我感到於心不忍,不論世人如何評說,她始終救我家人,而如今——我卻是無以為報。

  若是殺生不在,我便可以偷摸替桔梗修整一番她的墓地,也就當是一番報答,撫慰了自己的良心不安。

  於是我環顧四周,試探性地喊了一聲:「殺生?」

  沒有回音。

  他不知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這裡,想必那約定好的並蒂蓮一取,他便可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罷。

  只是究竟是誰會與他約定會來取這幾株蓮花?是那個死去的女人麼?——我雖不瞭解她,卻覺得她實在平凡,不像是能與殺生這種妖怪結約之人,倒是那個蓮池中的白衣紅裙的女子,似乎還與殺生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而這些都是後話了。

  此時我還站在墓地面前,只當殺生是不在這裡了,於是便膽大地捋了捋袖子,就欲大幹一場。桔梗的墓地坐落在一個偏僻不顯眼的位置,就算是左側有一棵生得茂密的大樹遮掩,一旦難以發現,便總歸是顯得寒酸了些。

  只是怕桔梗過世已久,曾經風華也化作屍骨黃土,若是掘墳開墓,未免有大不敬之意。

  我只好在原地翻整起這小小的墓地。

  
伍.

  那塊黑黢黢的墓碑被我擱在了一旁,替作了一塊表面光滑、石體通透的大塊鵝卵。這鵝卵石我亦是自蓮池一旁尋得的,那蓮池果真是有靈氣環繞,不僅蓮花簇生,池水澄澈,甚至連四周的圓石都有其不同尋常之處:或有奇異石紋,或有特殊體態,或呈晶瑩之感,或有清氣纏繞,因而我尋得這塊墓碑之石,也並沒有花得許多氣力。

  刻上桔梗之墓四字,應當需要花去不少精力與時間,於是我決定先翻整一番她的墓堆,再行去尋找刻字之法。

  我慢慢地挖開那塊凸起的土堆,心裡感到七分愧疚,三分不安,只好默念著「我並非有心打擾,只是想報答你的一番救命之恩,還望海涵才好」,這才壯了膽,繼續抔開了手邊鬆散的黃土。

  挖到一半時,烈日當頭,令我險些就要被曬暈過去,加之一手的髒土,一心的愧疚,我幾乎就不想要將這個罪孽的行為再進行下去了。

  然而我終究是堅持了下去,因為很快的,我的指尖便觸碰到了一個有棱角的、堅硬的東西。

  它被埋在那凸起的土堆中,似乎是在這墓做成之後才鑲入的。我本以為這便是桔梗被火化之後的灰盒,只是其形狀之小,又委實不像是盛放骨灰之所。

  我把它周圍的黃土刨開了些,然後將它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

  這是一個不算精緻的小木盒,長方狀,大約只有我的手掌一般大,看起來雖然陳舊,卻也小巧得很。

  我將它輕放在掌心,試了試它的重量,只覺這其中似乎放著些極輕的東西。我心中猜測,既是埋於桔梗墓中之物,那想必便是她生前遺物了。

  若是有了桔梗的遺物,會不會也就能知道更多關於妖醫以及這青穀村的事?

  於是——我再次在心底對桔梗表達了好一番歉意,便妥協了我那愈發增長的好奇心,輕輕打開了這個小木盒。

  *

  小木盒中安放著一疊泛黃的字條,字形溫潤而清秀,口吻溫柔而沉靜,與我珍藏的那張字條就有十分相似,我只需看一眼那開頭的「殺生」二字——便知這果然是桔梗生前所寫,一張一張,都是寫給殺生的信箋。

  「殺生:

  今日我遊歷了西邊丹江旁的一座漁村,這裡距青穀村好有一些距離,若是徒步行走,大約也得耗上七八個時日。這漁村中人喜在白日裡歌酒言歡,活得灑脫自在;而我不曾見過日落後這村中模樣,想來夜露風涼,也是該各自回屋歇息了罷。」

  「殺生:

  青穀村冬日的白天幾乎就只剩下冷清了,因為地勢位置的緣故,這裡連一點雪的影子也看不見,只有滿目的寒冷。日後若是有緣,也想偶爾北上去看看那些雪國之景,千里冰封,想來是美極的。」

  這些字條大致寫的是一些她生活裡的瑣事,有時描寫一番白日的景象,有時寫寫自己的感受,有時只是彙報一番自己的行蹤,看起來平淡而安靜,讓我仿佛都能透過這些美好的字跡,看到一個溫柔沉靜,眉目如畫的女子。

  字條很多,約莫也有一兩百張,看到後來,才發覺她的字跡竟是愈發的繚亂、無力,不知是已然沒了興趣繼續寫下去,還是有別的原因驅使。

  我只大致流覽了幾張,看著天色漸晚,我只好輕輕地將這疊字條放回小木盒中,再將其收進我的衣袋裡,這才開始重新又翻整起了桔梗的墓地。

  
陸.

  「咦?你——」

  「……」

  「你是?」

  「恩?我不過是過路之人,你不必在意。」

  「呃,那、那你怎麼在這個蓮池這裡站著不走?」

  「……」

  池邊那個赤足的黑衣女子歎氣一聲,眼中似有幽光閃爍。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蓮生得好看罷了。」

  我在這蓮池邊邂逅了一個極美的女人,她生得與那蓮池中白衣紅裙的女子有幾分相像,眉眼似是由畫筆繪出,精緻得一筆一畫都深經雕琢,只是她的輪廓多幾分硬朗,如此看來,也就添了幾分颯爽之氣。

  她看著這白蓮簇生的蓮池,又幽幽地歎了好幾聲氣。

  「既然你說生得好看,又為什麼要連連歎氣?」

  「……」

  她不看我,表情好似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為一個故人。」

  故人?若是對著這蓮池緬懷故人,令我不自禁就想起了那日入我腦中的沉靜女子。

  「莫非……你曾經認識這池中那個白衣紅裙的女子麼?」

  這次她終於側頭瞥了我一眼,眼波盈盈,暗藏幾分不忍,幾分懷念。

  「你也見過了她,」她淡淡出聲,「她仍在托你折蓮花?」

  「你、你怎麼知道?難道你也曾見過……」

  「我與你們不同,」她低下頭,「若是無事,你便先走吧。」

  「這池中人……究竟是誰?她為什麼能入人腦海?」

  「……」

  「你認識她麼?她是不是……呃,桔梗?」

  黑衣的女人聞言又瞥我一眼,道:「你是誰?」

  「我是這村中外人,「我回答說,」桔梗是我恩人,我來尋她。」

  「桔梗的墓,「她突然轉了話題,」是你?」

  我怔了怔,一時竟有些斷了思緒,而後回了神來,才反應過來她大約是問桔梗之墓翻整是否是我所為。

  於是我點點頭,回了一聲「是的。」

  她輕笑一聲,頷了頷首,道:「那多謝你了。」

  「呃,不用的不用的,我還擔心我擅自去翻整,會惹得桔梗不高興……」

  對方卻是輕輕搖頭,語氣溫柔道:「桔梗自然不會生你氣。」

  「那你……你和桔梗是……?」

  女人終於轉過身來看向了我,我這才終於能看到她的裝束,除了一身颯爽的黑衣之外,她的左腰上別了一把銀白的長劍,劍鞘精緻,劍身細長,一黑一白,倒是般配記得。

  「我名翠子,是桔梗之師。」

  *

  我跟隨著翠子走了約莫一個鐘頭,才來到了她偏僻的居所。這是一座木制的單屋,屋邊有河,河岸生花,途中路徑徘徊曲折,若不是翠子引我來此,怕是無論如何也尋不得這般世外之境的。

  「寒舍簡陋,也無以為待,你若是有感興趣之物,便自行拿取罷。」

  翠子示意我坐下之後,便淡淡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我環顧一番內屋,只得點點頭以表回應,心裡卻是不做他想。

  「那麼,」她闔上門,隨即也走了過來,緩緩坐了下去,「受你為桔梗修整墓地之恩,我答應你告訴他們的故事,你想知道什麼?」

  我遲疑了一瞬,然後伸手掏出了安放於我胸口衣袋中的那一疊紙條,遞給了她。

  「我前日在翻整桔梗的墓地之時,不經意發現了這些字條……」

  翠子接了過去,眉心輕皺,開始一張一張讀起那上面的字跡來。

  「桔梗和殺生……呃不,我曾經也拾到過一張像這些一樣的字條,一直珍藏了三年,我本以為他們是……那個,很要好的,可是那天我在桔梗的墓地前見到了殺生……」

  對方聞言微微抬頭,看向了我,道:「你見過了殺生?」

  「是、是的,」我點點頭,「可是他說——」

  「他說桔梗是他仇人。」

  翠子再次低下頭了去,聲音低沉。

  「那難道他們真的是……?」

  她翻著字條的手頓了頓,我便反射性地朝著她的指尖處看去——是一張字跡淩亂的字條,筆鋒相比最初已然無力、纖細了許多。

  「……真是癡兒。」

  翠子長歎一聲,便放下了那一疊字條,又深吸了一口氣,眼底似有幽暗之光,卻看向了那扇闔上的大門。

  「殺生,你既然來了,便進來吧。」

  我大驚,忙轉過頭去,就看到那扇木門被一直修長的手推開,殺生那一張極俊的面容便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咦?!殺生?你什麼時候……」

  「雖然你跟的極遠,妖氣也趨近於無,但我終歸也能感受到一絲你的氣息。「翠子淡淡看著他,道,」我不奢求你還記得我,你若是想聽這一切事,就坐下來聽罷。」

  「……」

  殺生沒有做聲,只是冷冷看著我們,一動也不動。

  「也罷,「翠子輕笑一聲,看向他,「那你聽好,殺生,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殺生此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去了。」

  *

  「什——!?」

  繼殺生出現之後,我又一次大受了驚嚇,殺生的臉色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比起平日裡已是蒼白了許多,想必心裡也是驚奇不已的。他緊皺眉頭,雙手抱在胸前,眼神冰冷而詫異。

  「難道,難道殺生現在是……」我咽了咽口水,遲疑道,「……死人?」

  翠子看我一眼,並沒有立即回答我的疑問,而是依舊用淡淡的口吻陳述著她想要講下去的話。

  「十年前,中原好幾處地域深受妖魔戕害,為了平息這等情況,四海的除妖師們便決定聯合一起除去中原裡的所有妖怪。低等和中等的妖魔逐日被消滅,僅留下如你一般強大的妖怪。只是妖力再強,也抵不過幾百個除妖師的圍剿,於是你——與他們爭戰了三日三夜,終究力竭而亡,」她說到這裡,微微抬眼瞅了一下殺生的臉色,又繼續道,「為了防止你被不法之人復活,那些除魔師便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毀掉你的身體。沒有軀體的妖怪,若是找不到一個能承載其妖力的載體,便終究無法復活。」

  「那他……」

  「桔梗那時與我在受害的村莊處行醫救人,她本為除魔巫女,卻與一介妖怪為流,不論如何,總是為世人所不齒的。她原以為你妖力之強,應能自那圍滅之間脫身,便不肯參與那次行動,遠遠地躲到了那些村中,卻不料——回到青穀村後,聽到的卻是你不敵眾除魔師的消息。」

  「她悔痛之至,便跋涉到圍剿之地想尋得你的屍首,然而終究連你的一分一毫都無法找到。」

  「然後,她來尋了我,」翠子說罷,輕輕歎息一聲,搖了搖頭,「她終究是想要你活過來的。」

  我連忙問:「那她最後又是怎麼找到載體的?!」

  翠子沉默的兩秒,聲音低沉道:「普通人的軀體哪裡能承受得了殺生的魂魄?她尋了好幾年,還是無果而終。」

  我仿佛猜到了什麼,瞪大了眼睛,有些顫抖道:「莫非她是——?!」

  「是啊,」她閉上眼,仿佛有些無奈,「她將殺生的靈魂,復活在了自己的體內。」

  
柒.

  「桔梗雖擁強大靈氣,也終歸是人類之軀,而殺生妖力之強,則必以桔梗靈力為給養,因而自她將殺生復活那一日始,便日日為其汲取靈力與生命力。我曾告誡過她,若是如此往後,不出三年,她的生命便會被其生生耗盡,不得善終。」

  「何況將死者複生原本就是禁忌之為,一具軀體承受了兩個魂魄,於是便將他們割裂了開來——白日裡這具軀體由桔梗掌控,而日落之後,便變成了殺生。夜晚正是陽氣盡失,妖力增長之時,加之複生過後殺生的情況極不穩定,故而釀成了他嗜血的性子。」

  「這麼說來……外界對青穀村妖醫的傳聞竟是真的?妖醫真的是……白日為女子,夜晚為妖魔?」

  「……不錯。」

  「居然是這樣……那、那他為何不認得桔梗了,又為何會……唔,將桔梗視為仇人?」

  「這些問題,你何不問他本人?」

  翠子說罷,便淡淡望向了殺生,見後者一副猶疑不解的模樣,於是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大約是因為殺生魂魄過於強勢,而桔梗僅是人類之軀的緣故,複生之法顯得並不是那麼成功。後果其一,如我方才所講,是殺生反常的嗜血與殘暴,而後果其二——便是無法繼承生前記憶。」

  「一點……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呵,「翠子又是一笑,」若他僥倖能有一絲關於桔梗的記憶,我便也能欣慰許多。」

  「那既然他已不記得桔梗,又為什麼……」

  「為什麼恨桔梗麼?」她目光一黯,眼底似乎閃過一絲不忍,「殺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因何恨她,只是桔梗曾在我面前說過一句話。」

  「……」

  殺生不做聲,只是臉色稍稍有些難看。

  「她說:『他醒來,發現已記不得一切之事,又經幾日,發覺再也見不得天際之光;而日後當我靈力漸漸衰弱,便連帶著他的妖力也隨之流失。整個世間,唯我一人的字條還聯結著他與世界,可他終究也見不到我——我想,這般境況下,他應是該恨我的。既然他無論如何已記不起我曾經模樣,像如今這般,若是能令他就此記得我,也是挺好的了』。」

  *

  說罷此句,翠子便停了下來,仿佛這段故事就此已沒有了後文似的。她微微低頭,長長的黑髮就垂到了腰際一側,也遮住了她美好的側顏,看起來便平添了四分憂愁,六分懷念。

  一時間,我們三人都沒有說話。

  我回頭瞅了一眼倚在後方不曾出聲的殺生,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又似乎仍在反復回味翠子方才的那一番話,眼中有些猶疑,有些不解,又有些痛意。

  我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於是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常,翠子終於有些忍不住,便幽幽一歎,輕聲道:「殺生,如今你既來了,又聽罷你生前身後之事,我便問你——你究竟曾因何而怨懟桔梗?」

  「……」

  殺生沒有立即回答,我轉過頭去看著他,就看到他輕輕蹙了眉,目光終於上挪,停在了翠子的面頰之上。

  「如她所言,「殺生緩緩開口,聲音一如既往清冷,」自有記憶以來,便日夜莫名流失妖力;而再無生前記憶,心中暴躁難抑,故欲以血光為泄;再來只得見黑夜,每夜醒來之後便能在袖中尋得不知何人留與我的字條,字形語氣,皆為女子;而後我曾在妖力竭盡、意識清醒之夜中詢問過往村中倖存之人,他們有曾說——看過我黃昏日落時變作另一人的模樣,那變換之人白衣紅裙,生得美好沉靜,我便想大約便是這女人奪我白日,令我就此只得在夜間出行。且不論失憶亦或妖力漸失之事,單是如此一樁,於我當時想法,便足以教我為仇。」

  「……」

  「從那字條上,我記了她的氣味,「殺生稍頓一刻,又繼續道,」於是三年之前,我在青穀村外的那座墓碑處尋得了如此氣味。」

  「不錯,可惜那只是桔梗的衣冠塚罷。」

  翠子淡淡地加上了一句。

  殺生皺眉,似有一絲不忍之意,便不再作答。

  「那麼,「我終於惴惴開口,將心裡的一個疑問說了出來,」翠子,你可知為何桔梗要種一池蓮花,並在每年這時——都托人寄與殺生?」

  *

  殺生抬眼,也隨我看向了翠子。

  後者聽罷,輕輕苦笑一聲,又再次搖了搖頭,眼底盡是無奈之色。

  「桔梗已去,沒了靈力支撐,殺生如何可活?她這般將殺生復活於自身之舉,本就是枯榮一具,若不是那一池蓮花,你怕是早應死去了。」

  「咦?「我不由得驚呼出聲,」蓮、蓮花竟是給殺生續命用的?!」

  「那蓮池原本早已枯竭好多年,「翠子不曾肯定我的問法,卻是依舊淡淡陳述著,」大約殺生方才複生不久,桔梗便察覺到殺生的異處與自身的情況。她先自知這般下去,無論如何也無法救兩人之命,便決心將自己僅存靈力的一大半封入蓮池之中。桔梗靈氣原本便至純至潔,如此一來,那蓮池就仿佛活了過來一般,新水湧進,池水澄澈,水生蓮花。二來,殺生夜裡嗜血狂暴,荼害蒼生,桔梗心裡愧疚,便常年擱置一朵蓮花於自己身上,待到第二日日出之後,便可以循著自身的靈力痕跡,尋到殺生曾毀掉的村落,對其施以援手,以作微末補償。」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那些蓮花……都是桔梗的靈力所化?」

  「如你所講,「翠子點了點頭,」殺生此時——已近乎妖力盡失,僅存一絲妖氣還支撐著你的生命,而你這一線生命之源,便是桔梗種下的那些株蓮花。」

  「……」

  「你大約也能感覺到,若是離了那一株蓮花,你便感到胸口沉悶,幾近無法呼吸——所以你每年,都會準時回來這裡取幾株蓮花。若非如此,以你殺生的性子,怎會輕易便被幾株蓮花引了回來?」

  「……」

  「而桔梗……桔梗去前,我也已有大半年不曾再見她,故而這位姑娘方才遞給我這一疊字條時,我才能從桔梗的字跡變化上尋得她的臨終之況。這些字條想來你們也是見過的,愈至後者,則字跡愈發淩亂無力,想必是那時僅有殘存的一絲靈力與生氣還支撐著她,然而卻也終究是行將就木,連一支筆都再拿不穩了。」

  我不自禁地開始想像著那個白衣紅裙的女子臨終前削瘦憔悴的模樣,孤零零地坐在燭光邊執筆書寫著一張小小的紙條,連這般輕易的動作都仿佛花去了她所有的力氣。

  而給殺生的字條,卻好像從未間斷過。

  我也終於理解了為何翠子會在看過了桔梗墓中的那些字條之後,歎息一聲說的那一句——

  那一句——真是癡兒。

  
捌.

  「桔梗的故事,我已說罷了,個中滋味與緣由,除桔梗而外便無人再知,我也再說不得什麼。」

  翠子沉沉地講完這一番話後,便聽身後一番衣襟拂動的聲響,我轉過頭去,看見殺生面色陰鬱地站直了身子,目光複雜地瞥了我和翠子一眼,這便轉了身,朝著門外行去了。

  「殺生。」

  翠子見他如此,又喚了一聲,教後者的腳步就此停滯下來。她抬起頭,眼神裡似乎藏著些許的期許,我不知已如她一般淡然而出世之人,還會有什麼期許之物,只得聽她輕輕開口,對著那個不曾轉身的人,道了一句——

  「我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殺生不答,也不前行,仿佛正等待著她接下來的話。

  翠子眨了眨眼,又苦笑一聲,加了句:「你可曾記得一絲一毫——桔梗的模樣?」」

  我一怔,也隨之望向殺生的背影。那背影依然孤獨而凜冽,令人聞言生恨,又不忍去恨。

  他沉默了好幾秒,這幾秒似乎有幾百年般亙古綿長,而那個我們所期許的答案,卻遲遲不曾從他口中傳達出來。

  於是許久之後,他低啞的嗓音才沉沉響起。

  「不記得。」

  隨即便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一頭銀白髮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之中。

  「他——!」

  「還是我奢求了,「翠子輕歎,聲音低沉,」也不怪他,前塵往事再如何悲壯,如今講來,不過是些洋洋字話……呵。」

  是了,桔梗的愛,桔梗的執念,桔梗的蓮花,桔梗的一切一切,幾年過去——都不過是盡付笑談中罷了。

  *

  瞭解罷妖醫與桔梗之事後,這段往事與恩仇便也算是一段了結,我是再無理由繼續留在青穀村了。於是在拾掇好行囊離開這裡之前,我最後一次去到了桔梗的蓮池處,原本只想再與恩人道上一番別,卻也不料竟是此生最後一次再見得殺生。

  我那翻修的墓地終歸只是她的衣冠之塚,唯有這裡,還能尋得桔梗遺下的一絲氣息。

  我在距離蓮池好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眼中所見,是殺生倚在蓮池不遠處的樹旁闔眼小憩的模樣。彼時尚有微風,將他那滿頭銀髮輕柔撩起,風過池面,蓮瓣拂動,水波清漪,粼粼脈脈。

  這景象過於美好與寧靜,讓我一時竟有些不忍去打破。

  殺生安靜地倚在那邊,似乎是睡去了。

  我悄悄走過去,用一隻手扶著背在身後的包裹,令其儘量不因發出過大的聲響而擾了面前人的休憩。我不知他現下內心究竟所想如何,是否也當真信過了翠子那番字話,總歸——他的面色仍舊如在翠子屋舍裡那般蒼白,眉心久蹙難開,便不知是為那隻言片語中的過去所耽,還是沉陷於自己迷失的回憶之中了。

  我蹲在了他的身側,伸出右手,稍稍戳了一戳他的手臂,道:「殺生?」

  那張俊美的面容依舊平靜而淡漠,沒有一絲回應。

  大致真的是睡熟了。

  我抿了抿唇,有些遲疑地放下背後的行囊,又小心翼翼地解開,從裡面掏出了一把細長的匕首。這匕首原本為我獨自出門防身之用,卻不曾想過如今,竟然要用它來一報我阿娘之仇。

  我也曾為他的遭遇不滿,為桔梗的付出不平,然而不論前塵往事如何悲苦難言,我阿娘終歸為他所殺,我曾經故土終歸為他所毀……還有那些更多為他所荼害的村落,更多他所殺害的無辜村民。

  我仔細盯著殺生睡去的面容,後者仿佛還並沒有察覺到我這一番動作與意圖,這令我心下有一絲的愧疚與不安,然而我閉上眼,想起了阿娘模糊的笑靨與村中沖天的血光,就忍不住地想更多地恨一恨眼前這個男人。

  「殺生,殺人償命,桔梗護你救你,我對不住她,可我阿娘養我愛我,此仇又怎能坐視不報……對不起,對不起。」

  於是我緊張又害怕地閉上眼,將匕首握於兩掌之間,舉起手臂,又遲疑了一秒,這才咬咬牙,將匕首狠狠朝著下方刺了下去——

  手邊,有一種割裂的觸感;耳邊,是一聲細小的撕裂之聲。

  這實在不像是刺入肉體的感覺,它太過脆弱,太過輕柔,然而卻蘊含著一番涼涼的靈氣,將我握著匕首的手彈開了一些。我原本就心虛而緊張,這般一出,那匕首便輕易地脫手而出,掉落在了我身側的地面上,發出一聲「叮叮」的碰撞聲響。

  我睜開眼,連忙低頭看向了地面。

  殺生依舊平靜地闔著眼,他的身體也完好無損,我方才所做所為對他根本沒有造成一分一毫的傷害——

  散落在地面上被我割裂的,是一株尚未枯萎的並蒂蓮花。

  桔梗的蓮花。

  *

  桔梗,桔梗,你何苦,你何苦。

  我不禁就替她感到不公,感到悲哀,然後伸出手想要拾起那被我弄碎的蓮花。而這亦如同上次一般,在我觸碰到那蓮瓣的一瞬間,我仿佛感到一隻纖細清冷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腕,那白衣紅裙的美麗女子在我的腦海中輕聲歎了一口氣,朝我搖搖頭,目光難過地說:「這一切都是我所錯,對不起,對不起。」

  「桔梗你……」

  她至死都覺愧對殺生,愧對那些死去的無辜村民,她至死——都仍在護他念他,試圖將一切罪名獨自承擔。

  而她此刻卻只是難過地看著我,冰涼而纖細的手橫亙阻擋在我與殺生之間。儘管心知她已不再是有實體之人,我只消重新拾起那柄匕首,就可再次一報殺母之仇,然而我只要抬眼,就能看見她的神情,就難以真真狠下心來。

  「他都已記不得你……這樣值得嗎?」

  值得嗎?

  這番疑問,那腦海中出現的桔梗仿佛並沒有聽明白一般,因而沒有作答。我為她的反應怔忪一刹,才恍然這不過是桔梗殘像,而其真實之軀——早已在好幾年前便煙消雲散了。

  一絲執念與念想,自然是無法回以我這番疑問的。

  也罷。於是我無奈地收回手,拾回了那防身的匕首,站起身,向後退去兩步,又整了整背後的行囊,最後看了殺生一眼,隨即繞過他,朝著出村的方向走去了。

  此後,我便再未回去過青穀村,殺生結局如何,我已不願再去多想;只是桔梗以蓮花為其生息,也終有一日會枯竭,那般結尾——自然也是不會太好的。

  我也終究沒有將這番經歷與故事說與阿爹聽,想來他們若知我尋得阿娘仇人,卻又對其無動於衷,自然會責怪我的。

  只是殺生他也許終究都不會知曉——

  其愛,曾隔日夜;如今,永隔陰陽。

  我想,這大約也算是予他的懲罰了罷。

  -正文Fin-

  
番外壹.01

  「我來。」

  他接過她手上的藥簍,又將自己肩上的雪裘往她的脖頸上裹了一裹。這番動作令後者微微抬頭,目光感激地笑了笑,道了句:「謝謝,你冷麼?」

  他稍稍冷哼,眼底略有些傲然狀,答道:「妖不畏寒。」

  於是她點點頭,也不再作客套之言,便擁著他的裘衣向前走去了。

  北原的冬日,自然有番風雪漫天,銀裝素裹之景。滿眼望去,盡是大片純粹之白,若是還有日光鋪灑其上,則呈起了熠熠閃光模樣,美得不得了。

  就是實在冷了些。生在東南青穀村中的桔梗時不時會這樣想。

  「應當快要到了。」

  桔梗吸了吸氣,因為溫度過低的緣故,她顯得有些呼吸不暢。距離青穀村到此處,他們已走了約莫一月半的路程,依著途中所問村名而言,想必再走上個一兩日也便就能到了。

  「是風寒?」

  殺生微微蹙眉,想起那個委託桔梗去到北原之村的瘦弱男人,他的神情有些不悅。

  「恩,」她應聲道,「我想大約是惡劣氣候的緣故,那白岩村中竟出現了許多風寒患者,以一染一,便成了如今這般不可遏制之勢。」

  「那你為何要去?難道不怕?」殺生挑眉,語氣稍稍上揚,呈些許擔憂之意。

  桔梗輕笑,搖了搖頭,道:「我是醫者,自有防範之法。倒是你……隨我來這一趟,若是染了病,那才——」

  「區區風寒,你只需專心醫救病患就好。」

  「好,」她又是一笑,眼中常有欣慰溫柔之意,「你還記得我出發前與你說過的冰原草麼?」

  「恩。」

  「若是屆時病者過多令我騰不出手來,就得麻煩你了,殺生。」

  他輕哼一聲,似乎是表達了一番對桔梗客套之話的不滿,然而卻也依舊以沉默應允,再想了兩秒,又加上了一句:「現在冷麼?」

  「不冷了,不冷了,」桔梗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已經問了第四遍了。」

  殺生聞言微微別過頭,輕聲回了一句:「怕你們人類的身體太脆弱罷了。」

  說罷又不經意地將桔梗身上的白裘裹得更嚴實了些。

  *

  到達白岩村時,已是近了日午時分,望眼而去的遼闊天穹與刺目日光也不曾為這偏僻的村莊添上幾分暖意,唯有帶給人一股明亮與清冷之感。

  二人方才踏進村落,殺生便有些嫌惡地蹙起眉心,環繞四顧了一番,才對著桔梗道:「裡面已死了些人。」

  桔梗聞言一怔,隨即輕歎一聲,回答道:「沒想到病情會這麼嚴重。」

  「……」殺生沉默幾秒,聲音低沉,「人類的生命實在脆弱。」

  「是啊。」她微微低頭,原本過眉的劉海便遮住了此刻神情,彼時他顧著尋得這村中病疫氣味,竟未曾察覺桔梗語句中的失落之感。

  人之生命,是如滄海一粟,生老病逝,轉瞬而已。

  偏偏她是人,他是妖。

  「唔……您是?」

  走進村中,便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腐屍之味,之於桔梗而言,這噁心的氣味並不算過於濃烈,然而對於嗅覺格外靈敏的殺生而言,這般惡臭怕是能令他難受之至了。

  兩人進村後不久,就有遊蕩于村落中的村民看見了他們,見對方穿著打扮與本村大相庭徑,加之模樣過於俊美,便忍不住上前來詢問了一番。

  桔梗停下步來,朝著那村民微微致意,道:「我名桔梗,從東土青穀村來。」

  那人一聽,眼中暫態泛起光來,那種驟然明亮起來的感覺——就仿佛是希望不期然至一般,整個人就此都活了過來似的。

  「桔梗小姐?這麼說……您、您就是我們請來的那一位很厲害的大夫對嗎?您是來救我們的對嗎?!」

  桔梗見他如此,心中不忍,只好點點頭,安慰道:「是的,我自小習過一些懸壺之術,你們都會好起來的,不必擔心。」

  那村民一聽,更是高興地跳了一跳,連忙拉起她的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村中前幾日死了好多人,我和阿媽都好害怕,您是叫桔梗是嗎?桔梗姐姐,你快些……」

  「喂。」

  前方人樂得眉飛色舞,絲毫未見後方人漸漸陰沉下來的面色與目光。

  「呃……?」

  那人這才注意見站在桔梗後方不遠的殺生,他真是好看極了,與眼前這個白衣紅裙的女子幾近不分伯仲,不過是女子多了幾分沉靜溫柔之美,他多了幾分清冷陽剛之氣罷了。

  「手放開。」

  殺生見那村民就此怔忪住,便皺了皺眉,盯著他攥著桔梗的那只手,加上了這樣三個字來。

  「桔梗小姐……這位是?」

  桔梗無奈一笑,搖搖頭,回答道:「此乃外子殺生,他生性如此,若日後有冒犯,還請多加包涵才好。」

  於是那人一聽「外子」二字,連忙觸電般地放開了桔梗的手,又在自己的身後擦了一擦,賠笑道:」真是對不住,我……我剛才是太激動了,沒有注意到……呃,不冒犯,不冒犯的,哈哈。」

  言語中尷尬之意表露無遺,桔梗點頭以表無視,轉過頭去看殺生,卻見對方面色清冷地側過了頭去,似乎又輕輕哼了一哼,也就不再計較了。

  *

  「我叫做阿東,你們要是不介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我家裡只有我與阿媽二人,屋子也不大,但是容納四個人應該是夠了。」

  「桔梗姐姐,你和殺生都是從青穀村來的嗎?你們青穀村的人難道都生得這麼好看嗎?」

  「可是殺生他為什麼會是一頭銀髮呢?我還沒有聽說過年少時便生得一頭銀髮的人哎,臉上還有幾道奇怪的紋路,哈哈哈,真好看。」

  「這裡的病情大約是自兩月前開始的,今年的寒冬格外潮濕刺骨,生火火不暖,擁衾衾有潮,所以許多人都挨不住了。起初只是兩三人生病,我們村中唯一的大夫便去那邊山中取了些平日裡醫治風寒的藥草來,他們喝下後像是好了許多,因此便也無人對此過多注意。可是……可是再半月過後,這風寒就開始肆意在村中蔓延了,那最先生病的兩三人突然病發,高燒不住而死去,然後就有更多的人倒下,阿牛、六子、阿爹……他們都……沒有捱過去。」

  「所以村長決意遣人出去尋得一個厲害的大夫,思來想去,大約覺著桔梗姐姐你既有高超醫術,又是享譽中原的巫女,因而就派虎子前去邀了你。」

  「你能來這裡真是太好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太好了?」

  一路上這阿東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原本就對他方才拉桔梗手有些不悅的殺生便是愈發不耐了,如今阿東這番話講完,殺生才終於冷冷開了口,打斷了其接下來想要滔滔不絕的話來。

  他從一開始,就不想要桔梗來到這個地方。

  「村中的腐屍味這般濃郁,病死之人若是不予火燒,病情自然不得抑制。因爾等愚昧而導致如今疫情肆濫,卻要桔梗前來險地救治,哼,莫不是以為桔梗有天人之軀,便也不必懼怕這致命疫病了?」

  阿東聞言怔了怔,仿佛沒有料到殺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隨即面色一白,眼底似有些許怒意。

  「我村世代信奉雪山之神,忌火葬,冰雪純淨,自然能消除一切苦厄。」

  「如此,你們便當求神不求人。」

  「你——!」

  「殺生,」桔梗見二人已有爭鋒相對之意,便插上了一句,朝著殺生搖搖頭,又加以溫柔一笑,「我既已來了,便多說無用,先隨我進去探探病情罷。」

  阿東聽她這樣講罷,也就不再好意思多說什麼,轉過頭,有些氣鼓鼓地朝前走去。殺生亦是斂了他面色上的冰冷不悅之意,有些無奈地看向桔梗,終歸歎息一聲,回了一句:「好。」

  
番外壹.02

  他們首先來到了阿東的屋中,稍作整頓一番,又與阿東的阿娘淺談了幾句,便往村中的病重人家去了。

  這白岩村地處北原,冷則冷矣,然而這村中人家除了少數些外,大都不願生火取暖,只消在床榻中放上個暖爐,便能維持了一日的生活。

  桔梗可不習慣這樣的溫度。

  她與殺生走進村子靠北的一個人家,這家人的房屋相比青穀村都還要簡陋個幾分,屋內充斥著各種冰冷、沉悶、臊氣的味道,還有些許淡淡的腐屍之味。開門之人是一個約莫二六年華的女童,模樣怯生生的,尤其是見得殺生之後,整個人更是往後縮了一縮,幾乎都不膽再抬頭看他第二眼。

  「你們……?」

  桔梗雖冷,可見她如此,也只好露出一個溫柔的笑靨,道:「我叫做桔梗,是一位大夫。聽聞阿東說你家有人得了風寒,我便過來看看了,情況可好?」

  「你……你是大夫……「那女童嚅囁了兩句,然後轉頭朝屋內看了一眼,又回轉了來,望向了桔梗,」我爹爹……他已經病了快九日了……好像、好像……」

  桔梗有些憐憫地看著她,不禁伸出手揉揉女童的發,柔聲道:「可以讓我們進去看看嗎?」

  女童眨眨眼,便又有些膽怯地埋下了頭去。她似乎是思索了一番的,途中還不經意地瞟了桔梗身後的殺生一眼,一直沉默了十幾秒之後,才輕輕點頭,說:「那好……」

  於是將陳舊的木門拉開了一些,狹小的屋內之景便呈現在了他們眼前。

  桔梗跪坐在床榻邊,緊蹙著眉,目光停滯在面前瀕死的男人身上一動不動。

  「如何?」

  殺生站在她的身後,見她這番動作已持續了許久,便不禁問上一問。

  她歎了一聲,聲音低沉道:「風寒之疾入他體內已太久了,這九日間一直不得救治,如今病疫蔓延全身,想必痛苦至極。」

  一旁的女童一聽她這番話,立即就含了眼淚,哽咽道:「那我爹爹他……」

  「只好儘快了。「桔梗朝她笑了笑,似有幾分安慰之意,隨即轉過頭看向殺生,補上一句,」殺生,可否隨我去那邊的雪山中采上一些末枕草?這種藥草素喜雪山山巔,我擔心行走不順——」

  「不必多言,走罷。」

  他倒是簡短地打斷了桔梗的言語,爽快地牽起她的手,轉身就要朝著外面走去。

  *

  從白岩村內到村中人信奉的那一座雪山,約莫有一個時辰的腳程之距,在見得那路上覆蓋的一層皚皚冰雪時,桔梗心下便不禁有些擔憂起來。那女童的阿爹病重如此,之於醫者而言,哪怕是一分一秒都是足以定其生死,這一個時辰對那病者而言,實在是太長……太長了。

  生命何其脆弱,生死去留,都不過是一瞬之間的事。

  看著自己面前殺生的背影,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因那只拉住殺生的手所牽引,他便自然也能就感覺到身後桔梗的異常了。

  「桔梗?」

  「殺生,「桔梗沉靜地看著他,歎息一聲,道,」太遠了,病者等不了那麼久了,你不畏冰雪,便替我去采那山巔的末枕草罷。」

  殺生聞言,深深地看她一眼,似乎都沒有過多考慮,便點了點頭。

  桔梗有些感激地笑笑,又道:「那末枕草生得古怪,與平常藥草有些不同,大約是黑墨色,葉狀尖銳如刀刺,草心偶時生淡黃花蕾;你需記得,有花蕾則是上好之品,若你見得,便多采一些回來,這村中病者實在太多,以後總會用上的。」

  「恩,「殺生意會般地頷首,」知道了。外面冷,你去屋裡等我。」

  說罷才放開了桔梗的手,一時間風雪盈握,他站在原地,一直看著桔梗點頭,轉身,回眸,又再次走進了那女童屋中,這蒼茫白雪間再見不得一道紅裙之色時,才轉了身去,提起了步伐。

  桔梗一直在女童的家中等了約莫三個鐘頭,才等到殺生的歸來,早些時候覺察到這雪山上有些許輕微的妖氣縈繞,想來是有喜寒的妖怪徘徊山間,若是殺生再晚些時辰,她怕是得擔心得自行上山去尋找了。

  霜雪落白頭。這是殺生回來時桔梗腦中莫名浮現的第一句話。

  他的發間、肩上、鼻稍、還有眉間,都落著冰冷的雪碴,這屋中寒冷,也未曾令這些雪化上幾分。殺生一聲不喘地走進屋中,闔上門,便朝著桔梗伸出手,掌心安放著的,皆是中心綴著淡黃的墨黑之草。

  桔梗連忙接過去,藥草觸及指尖,碰到的都是如冰一般的冷徹溫度。

  那山上是該有多麼的寒冷。

  她目光一黯,沉聲道:「冷麼?」

  殺生搖頭,又將自己肩上的雪拂了一拂,雙唇微微有些發白,卻只是不在意道:「不冷。」

  *

  在診過女童阿爹的病症過後,桔梗便拿著殺生采來的藥草,加上自己藥簍中原本便帶來的幾味常用藥材,到這村中唯一的大夫家中煎藥去了。

  那大夫自知技不如人,對桔梗二人的到來倒也還算是熱情,既將自己的煎藥爐借與他人用,又時而前來詢問幫忙之處,只是有殺生相伴在側,也實在沒有了他人的用武之地,她也就只好感激一番,便將其打發了去。

  此時桔梗正跪坐在藥爐一側,屈身挑揀著藥簍中用大瓣包裹住的那些藥材,殺生抱臂倚在離她不遠的牆邊,目光滯在那張因火光搖曳而明滅閃爍的面容上,她的黑髮由一根細長白布束起,但因如今跪坐之姿,便順勢垂落到了其右側的頰邊,故而露出左邊的耳與頰,這般看來,竟是別有一番風味。

  他安靜地等她揀罷了最後一味藥,將其投入藥爐之中,然後她的動作便停滯了下來,慢慢看向了他,眼神中似藏有些許責怪之意。

  「你方才怎麼去了那麼久?若是再不回來,我都要擔心你在那邊出事了。」

  殺生聞言,唇角微揚,一貫冷峻的臉上竟露出一個罕見的笑容來:「待你歇下來一些,我帶你去那雪山山巔之上,你便明白了。」

  「山巔?「桔梗微奇,」那裡可有什麼?」

  他卻好像是故意要令桔梗心留好奇與疑惑一般,只是依舊帶著笑意看著她,並不作答。

  桔梗見他如此,心知殺生這是想吊她胃口,便也順了他意,不再追問下去。

  「殺生。」

  「恩?」

  「隨我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哼。」

  見桔梗又與他說這般客套之言,殺生面色驟然一暗,側了頭去,一臉不悅的模樣,惹得一旁桔梗不自禁就輕笑出了聲。

  
番外壹.03

  將煎好的藥送去女童家中,又給那女童阿爹一併喝下,見後者呼吸仿佛順暢了些,桔梗才重新蹲在在女童面前,溫和地揉揉她的發,說:「阿爹很快就會好了,明日我還會帶藥前來,到時候你可要給我開門哦。」

  女童聞言,有些羞赧地低下頭,沉默地回應了她所言之話。

  桔梗帶著些憐憫的笑意看著她,頓了兩秒,又問:「你叫甚麼名字?」

  對方一怔,似乎沒有想到桔梗會突然詢問自己的名字,目光遊移閃爍了一番,才小聲回答道:「青……青荷。」

  「哪個青荷?」

  「恩……那個……是青色的青,荷花的荷……」

  女童說的臉都紅了,她一向寡言,如今說了這般多話,已然令她感到萬分羞赧了。

  桔梗輕笑出聲,笑聲帶著些溫柔的鼻音:「青荷?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唔……」青荷把頭埋得更深了,手指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仿佛是不知道究竟要把它放在哪裡似的。

  「好了,姐姐先走了,」桔梗又一次揉了揉她的發,柔聲道,「好好照顧阿爹。」

  說罷起了身,這番動作令原本低頭的青荷反射性地就揚了頭,看著桔梗高高的背影走出他們的屋舍,走入外面漫天的風雪之中,才趴在窗臺上,雙眼骨碌碌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嚅囁地說了一句:「再見……桔梗姐姐……」

  *

  次日一早,殺生便將桔梗喚了起來。睜眼之時,屋內只見燭光搖曳,窗外仍是黑魆一片,揉了揉朦朧的雙眼,桔梗便側了側身子,索性換個姿勢,就想繼續睡去了。

  殺生見她如此,不禁有些失笑,再次伸手輕輕推了推她,道:「桔梗,你還想不想去山巔了?」

  睡夢中恍若聽見這樣一句,桔梗有些不情不願地被拉扯回了現實之中,一睜眼,首先便見得了殺生那一張噙著笑意的俊美面容。

  「……好早。」

  「天還未亮,」殺生捏了捏她的鼻尖,惹得後者不禁笑出了聲,「去看日出罷。」

  桔梗被他一捉弄,便有些嗔怒地看向他,然而眼底之間,卻也盡是些溫柔之意。

  算是應允了他的一番提議。

  桔梗是天姿如是,膚如白玉,眉似遠山,自然是不需施太多脂粉的,二人便很快就能出門,趁著天微微明,就朝著雪山方向行去了。

  北原的清晨,其氣溫自然可想。

  殺生在方出門時,便褪下了自己外衣,將其搭在桔梗的肩上,把她纖細的身子包裹了起來。後者明顯一頓,即刻出口道:「你……」

  「山上冷。」

  他卻是一副不容拒絕的語氣霸道地截斷了桔梗接下來想要說出的話,桔梗見他如此,也不再好說什麼,只得將他的手握緊了些,想要多遞一些自己的體溫過去。蒼茫風雪之間,浩然天地之間,二人的身影竟顯得格外的渺小,緊偎。

  *

  上山路窄,加之冰雪覆地,殺生來過一次,對路況倒是熟悉得很,一路下來既不曾喘息,也沒有分毫狼狽之意;反觀桔梗,先為人類女子之身,而後首次走過這狹隘之道,相比殺生,便顯得有些吃力了。

  於是一路下來,殺生總會時不時地伸手去扶住她的身子,才使得桔梗不至於因著一個被冰雪覆蓋住的深坑、亦或是一些濕滑的路段,而跌落摔倒。

  到達山巔時,太陽已在遠處的山間露出了一點小小的日頭來,一絲微光穿透到桔梗二人所在的山頂之上,便照亮了這四周土地上所覆的層層冰雪。

  她生於南方,氣候溫和潮濕,便是萬萬不曾見過這般瑰麗之景的。

  這山巔空曠而狹長,一眼望去,唯有一片茫茫雪原直接天際,偶見些許墨綠色花草,也被冰雪盡數蓋住,只是稍一作想,就知那當是昨日來此所尋的末枕之草了。

  「呼。」

  桔梗呼了一口氣,便有霧氣縈散在了天空之中。此時的天空將將染了些碧藍之色,還不曾為日光徹底照亮,然而就是這般寬闊蒼茫之感,已讓桔梗有些看呆了去。

  殺生在前牽著她走,她在後邊四處望著。

  「這真好看。」她臉上帶著些笑意,眼波盈盈地觀賞著這壯闊之景,天地映在她的眼底,在那裡面也化作了一處別致洞天。

  「來這裡。」

  殺生前行的步伐驟然停下,隨即手一用力,便將她拉在了自己身前。這裡是一處凸出之崖,往上看是無際天穹,向下看是無盡山崖,然而此處——卻恍若是是一個渾然天成的觀景台,前方是連綿巍峨的雪山群,群山中藏著已然漸漸出頭的明日,一派和煦,而稍有刺目之感。

  「好看麼?」身後殺生低沉的聲音傳來。

  「恩,」桔梗點點頭,眉間似有輕快之意,「我家鄉那邊是如何也見不得這般景象的。」

  殺生聞言輕笑,便將自己的面頰靠在了桔梗的耳邊,道:「你喜歡?那就好。」

  那就好。

  看著這壯麗景色,桔梗心中一面歡喜,一面慨歎,卻又一面悄悄地滋生出了些許憂愁之感來。

  「怎麼了?」

  殺生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情緒,便出聲問道。

  「殺生,」桔梗望著那遠山雪景,淡淡回答,「你看,人的生命實在脆弱而短暫,從生至死,不過短短幾十年間,然而妖怪……卻是能活許多年的。」

  摟住她的那具身子徒然一頓,殺生側過眼,看向了桔梗被這寒冷凍得有些微微泛紅的雙頰,安靜地聽她講出接下來的話。

  「你能比我多活好幾百年,」她不曾注意到身後殺生的神色變化,只是依舊袒露著自己內心所想,「殺生,你答應我,待我去後,你要替我看遍這群山河泊,走遍這萬里河山,用你雙目,將這世間美好之景一併收入,來世一一講與我聽。」

  「……」

  桔梗這才轉過頭,目光沉靜地望向他,其中深藏期許與企求之意。

  ——「好不好?」

  他亦是深深望她,金瞳流轉的,盡是些糾纏與不忍不舍,然後終究在她的又一句「好不好」與那脈脈目光之下敗了下來,垂下眼簾,沉聲應了一個「好」字。

  於是她至死都念念不曾忘的,便是他們那年相擁在雪山之上,她的那一句——待我去後,你要替我看遍這群山河泊,走遍這萬里河山,用你雙目,將這世間美好之景一併收入,來世一一講與我聽——以及殺生沉思之後,最終回她的那一字——

  「好。」

  -番外篇一:來如飛花Fin-

  
番外貳.01

  我應著敲門聲而打開木門之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桔梗那一張熟悉而久違的臉。

  我這弟子,我已有好幾月不曾見過她。

  「桔梗?」

  此時的她看起來有些憔悴,令她美好的面容也黯上了幾分,然而即便如此,也遮不去她那令人讚歎的精緻眉目,還有自那雙眼中散出的不盡欣喜之情。

  「師父,我找著能令他複生之法了。」

  「你……」我聞言不禁有些驚愕,「你一直都在找尋?」

  「恩,我聽聞最西邊的一個叫做藏吾的國土裡流傳著一種能令人複生的古老之法,」我邀桔梗入了我屋,她便熟稔地坐了下來,咧開嘴笑了笑,目中似有星光,「我便去了,頗有收穫。」

  「古老之法?」我皺眉,心中只有一種不祥之感,「藏吾國這地方我曾略有耳聞,似乎是一個以邪教巫術著稱之地,你竟去了那裡?」

  「我已尋了好些年,若有些希望,自然不願錯過。」桔梗點點頭,淡道。

  我眉心蹙得更深,只道:「那複生之法——是如何的?」

  桔梗輕輕一笑,回答說:「簡單之至。以魂魄召其魂魄,以肉體承其肉體。」

  「你——」

  我不禁瞪大了些眼,心中只覺不忍與痛心。

  我識了桔梗這麼多年,一直以她的波瀾不驚、沉靜淡然為傲,卻不料如今再見她,竟已變作了這般胡亂之態。

  果真是關心則亂。

  於是我厲聲呵斥道:「真是亂來,你難道不知這是中土禁忌之術?首先召回魂魄,便要以另一個活人魂魄為祭,再得尋得一具適宜之軀,才能堪堪令死者複生過來,然而這禁術風險之大,百千年來無人膽於嘗試,更不知後果如何——你,莫不是就因為一個死去之人,便欲圖荼害生者了麼?」

  桔梗聞言,仿佛並不驚奇我這番責斥,她面色溫和地抬起頭,這美好沉靜的外表之下,卻是有著一種堅定而決絕的目光,令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我突然就反應了過來,如桔梗這般,又怎會當真忍心去害得他人。

  而她只說:「師父,你瞧,當初我因逃避天下人的指責,害他枉死,是我之罪;現如今我有魂有軀,便自當贖一罪,將他還回來了。」

  我當即心下大痛,面色微沉,回道:「你果然還在介意當年之事,桔梗,你這般聰慧,怎的至今仍不肯看開?」

  「……」

  「生死有命,非你我所能更改,當年若是你前去相救,怕是連你——也同他一起屍骨無存了。」

  桔梗聞言,面色一白,隨即淒然一笑,搖搖頭,說:「這些年我也常常會想,若是能與他一同去,也是好的……」

  *

  我早時生作巫女,自成名之後便避世已久,唯與桔梗這一個弟子還有所聯繫,故而她究竟是什麼個性子,我是再清楚不過的;再來,她對殺生之執念,正如那生死命數,不罷不休,更非是以我獨身之力便能輕易更改。

  我只好先行應了她的複生法子,因此法實在飄渺而危險,我便決定隨她一同,不論結局如何,我身為人師,都將陪她一起承擔。

  然而桔梗卻是堅決地反對了我這番想法,只說,當初失去殺生便是因其一念之差,而如今,她自行決定所走之道,便千萬再不願令我與她一同涉險了。

  從來往今,我總是強不過她的,無奈之下,也只好讓她獨自去了。

  自那日起,桔梗在我的視野之中消失了整整五日。

  屋中自有些巫術及靈法藏書,其間我在閑來無事之時也曾查閱過一番這藏吾國複生之術的相關說辭,然而——看的愈多,就愈覺這巫術實在過於危險,若是一個不小心,怕是連施術者也得落得個不得輪回的慘烈下場。

  後來我時常會想,如若我能早一些知曉這些後果,便是用強硬之法,也是萬萬不得讓桔梗冒這番大險的。

  五日之後,我委實憂其處境,卻又不知桔梗此刻究竟身在何處,遂只好憑著靈力的一絲牽引,來到了村中桔梗的屋前。

  推開門,裡面一片沉暗。

  「是誰?」

  我還不曾走進一步,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響起,音間有些蒼白無力之氣,只消一聽,就知她已是大傷了元氣。

  「是我,桔梗。」我回她一聲,這才走了進去,反手闔上了那扇木門。

  「……師父。」見來人是我,她仿佛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似的。憑著些微弱日光,我方能看清那個臥在屋舍東向床榻之上的紅裙身影,桔梗此時正以一隻手撐著自己的整個身子,以不易察覺的聲音微微喘息著,衣裙之上似乎尚沾染著些血腥之氣,這些氣息毫無疑問來自普通人類,可她身為一介巫女,又如何會令人類之血附於其身?

  我不禁走上前去,神色亦是不自覺地凝重起來:「你受傷了?」

  「……沒有,不過是施展那複生之術後,花去不少靈氣罷了。」她輕輕搖頭,否認道。

  「那麼,難道失敗了?」

  她聞言一怔,神情間有一秒的閃爍,隨即抬起眼來看向我,星眸卻是明亮得可怕。

  「我不知道,師父……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活過來,我將自己的魂用以招徠他的魂,用我自身之軀來承載他的魄,可是我還活在這裡……我還在這裡,卻沒了夜間的知覺,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

  我與她相處十餘年,何曾見過她這般無助模樣。

  「桔梗,」我見她如此,心中不忍,只好先行褪去方才凝重的神色,上前一步,安慰道,「你先冷靜一些,且告訴師父,這五日來究竟發生了甚麼?」

  她聞言便是沉默了下來,好似稍稍平靜一些,雙眸在這昏暗之屋中隱約見得沉黯兩分,卻不作回答。

  這般神情,分明是有難言之隱。

  於是我不得不屈了些身子,令目光能夠平視到她的雙眼之中。這雙琥珀之眸亦如曾經般清冷澄澈,除了稍染疲憊,也唯有那悲愴之情還鋪散其中。而在觸碰到她雙瞳的那一刹那,我恍若有了一種錯覺,在這雙眸子中的更深處、在那個除了桔梗以外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有著一個銀髮金瞳的俊美男子,他就真真實實地存在在這裡,仿佛揉進了她的血肉,融進了她的骨髓。

  我不禁有些訝道:「莫非殺生他?」

  十指指尖微微縮緊,桔梗聞聲抬眼一瞥,低聲回答道:「那日我如期施了複生之術,術成之時,只覺一股巨大疼痛,直從魂魄疼到發巔,我一時經受不住,便暈了過去。」

  從魂魄疼到發巔,這幾個字自她口中講來雲淡風輕,然而只需稍作一想,就能想像那般強行承載另一個強大魂魄入體疼痛的該是多麼撕心裂肺,令這個早已習慣了奔波受累的巫女都疼得失了知覺。

  我心疼不已,卻不便插話,便聽她繼續講了下去:「我再次醒來之時,已是翌日正午。我原以為這番暈厥只是靈力消耗加之施術痛苦所致,卻不知睜開眼來,竟已身在距青穀村百里之外,一處名為東霽之山的山腳村落之中。」

  「東霽山?「我皺了眉,重複一遍這座山之名,努力從腦中搜尋關於此地的記憶,」可是幾年前你隨我去求得一顆仙木枝之地?」

  「不錯,「桔梗輕輕點頭,隨即苦笑一聲,」而後幾日,我皆於夜間渾噩無知,卻在黎明醒來之際,發覺自身已身處異處,日日如是。」

  聽罷她這一句話,我的腦海中突的蹦出了一個奇異的想法來。這種想法之於桔梗而言,或許有些過於殘酷,然而卻又是足以能解釋這一切發生之事。

  「對此,你可有什麼想法?」

  我沉思一番,決定先行一問。

  她怔了一怔,大致也是猜出我內心所料,然後緩緩、緩緩地闔上眼,呼吸間夾雜著些許無奈之感。

  「我本以為,將他複生於我的身體之中,便是我之魂魄消融之時,彌留之際,也倒能再見得他一眼,」她柔聲道,「如今,我能感覺到身體中的負荷之感,亦能感受到另一個魂魄的存在與排擠,我知道那就是殺生,只是卻不料……竟是這般模樣。」

  「……桔梗。」

  「我……」桔梗微微一頓,眼底似有晶瑩閃逝,「再也見不到他了。」

  
番外貳.02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遠古禁術引來的第一個結果,便是這般同軀同衾,晝夜相隔。

  我還來不及對此喟歎亦或傷悲,就聽桔梗的聲音自前方再次沉沉響起,這次的喉音帶著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不知是因著方才那一番哽咽而起,或是另有緣故所致。

  她說:「而後,我日日在異地醒來之時,都發覺自己的衣上、手上、甚至頰上,有染著大片的鮮血。我身為一介巫女,自然對妖魔之血格外敏銳——在我身上的,竟都是人類的血……都是那些平凡之人被屠戮之後濺起的鮮血啊。」

  「什麼?」

  若說方才對桔梗殺生各分日夜之事表以訝然的話,那麼現下聽聞此事,便是十足的凝重與驚異了。

  「我為醫者,本應懸壺濟世,救治蒼生;更為巫女,也當除妖斬魔,保護世人……可我如今,都變成了這般妖魔之態,殺害人類,血染一身,我——」

  「莫要說了,」我不禁喝道,打斷了她顫抖得厲害的話語,「你在夜間並無只覺,殺人之事更是分毫不察,怎能說是你所荼害?」

  桔梗聞言,便沉默了下去,隨即又搖搖頭,道:「若說這都是殺生所為,那也源是為我所致,是不是我施術之法有了差錯,才釀成了他這般模樣……他本不是這樣的。」

  「桔梗,」我再次喚道,「事已既成,再多追悔愧疚亦是徒勞,你若是當真想要知曉殺生狀況,不如今日隨我回去,殺生若是狂躁嗜血,我那屋舍四周也是靈氣充裕,想來也能稍作抑制一些他的妖氣。事態如何,待我夜裡一探,才知輕重。」

  這也是現下唯一也想到的法子了。

  桔梗便思索兩秒,遂點點頭,就此答應了去。

  *

  一路而來,我時常想過殺生究竟會變作甚麼模樣,是否會面容枯老,是否是妖氣纏身。我雖是不如桔梗那般熟悉他,卻也因著與桔梗的接觸之中大致瞭解過一些他的性子——他是高傲之人,故而絕不會輕易因區區人類村莊而髒了手。

  所以當我看見夜幕降臨之時妖氣驟生,雙眼血紅的殺生之時,還是忍不住大吃了一驚。

  他的模樣尚不曾因生死亦或歲月所更改,依舊是如同許多年前我見過的那般俊逸硬朗,然而一身血紅妖氣,卻是再也不復從前那般清冷卓絕之姿。

  桔梗若是看到他這樣,那該有多難過。

  殺生原本便是西國聞名的大妖怪,妖力之強,本就非如我這般小有名氣的巫女所能單獨抗衡,故當年的圍剿之戰,也是上百個除妖師一齊與之一戰,方能在折損巨大的情況下險勝一著,如今他雖是只能倚靠桔梗的靈力轉為妖氣所用,然於我而言,亦是十分危險的。

  我只好先行以天和地利之勢,引四周靈氣入內,再施以禁錮之術,穩其氣息,令他暫時地平靜下來。

  當然,這番術語自然無法禁錮他太久,靈力消耗至盡以前,若是有一炷香的時間能給我稍稍瞭解一番情況,已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看著他眼中的血色漸漸褪去,一道熟悉的清冷之光現於眼前,我才趕忙問道:「殺生?」

  他似是還處於方才身形變化的不適之中,聽得我一聲叫喚,便驀地抬起眼來,目光犀利地盯著我,還夾雜著一番莫名與迷茫的情緒於其中。

  見他並不回答,我只好再次出聲,問上一句:「你現下感覺如何?」

  他皺了皺眉,有些不悅道:「你是誰?」

  你是誰。

  我怔了一怔,先是感到有些愕然,然而轉念一想,只想應是他方才複生,情況尚有些不穩定,因而才記不得我這種平生之人。

  我解釋道:「我是翠子,是桔梗之師。」

  殺生眉心又是一蹙,似乎對這其間的某個字眼有些許的不適,然而沉默思索一番後,卻仍是回了一句——

  「桔梗何人?」

  *

  我這唯一的弟子啊,她從不聽我勸說,固執地尋複生之法好幾年,翻山而過,踏雪而歸;隨後又任性逆天命而為,折自身壽命,令魂魄不得輪回,卻終究——終究竟只得了這麼個「桔梗何人」的結果。

  我突然無比慶倖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我,而不是桔梗。

  因這一切於她而言,是何其不公,何其殘忍。

  約莫是因著我靈力所抑的緣故,殺生這夜並未有嗜血或是狂暴的跡象,在掙了我的禁錮之術過後,便只是冷冷地看著我一眼,目光依如方才那般藏匿不解與困惑,令我心中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僥倖,都被他澆熄了去。

  ——他是當真,一點也不記得桔梗與我了。

  然而在他轉身欲圖離開的那一刹那,我卻仍是忍不住地出口,還試圖想要替桔梗去挽回一些什麼:「你不記得桔梗了麼?你怎能不記得她?」

  離去的步伐稍稍放緩,殺生側過頭,眼底似有冷鋒劃過,還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意。

  他沒有回答,只是隨後伴著一聲冷哼,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屋舍,一如往年那般清冷卓絕,瀟灑不似凡間。

  只是那年佳人正相伴,如今花葉永不見。

  桔梗再次拖著些疲憊的身子敲響我的屋門時,已然是隔日午後了,殺生不知用她的身去到了多遠了地方,以桔梗區區人類步速,又承受魂魄排擠之痛,這一路跋涉回此,不知有多辛苦才對。

  門方打開,出現在我面前的,便是一雙如星的清眸。

  那眼中有疲憊,有痛楚,有不甘,卻偏偏還有一種名為期許之物。我不知她此時究竟在期許什麼,更不敢去想她的那般期許,只得先對其勉強地笑笑,別過眼,有些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說:「你來了。」

  桔梗朝我恭敬地執意一番,隨即便也隨我側了眼,將那幾般疲憊卻期許的目光投入進我的雙眼中,一字一句地問:「師父,你見了他嗎?」

  我心知她必然問及殺生之事,於是不禁闔眼,點頭道:「恩,昨夜已然見了。」

  「他——」桔梗似乎有些著急,「還好麼?」

  「……不必擔心,他很好,除了妖氣尚有些不穩以外,容貌如初,不曾變換。」

  桔梗聞言,仿佛有些安心下來,垂下眼簾,唇角微微上揚幾分,道:「那就好了。那他……有問過師父什麼事嗎?」

  我沉默了幾秒,心中感慨萬千,然而再多的悲戚,也只好不露痕跡地掩藏起來,並柔聲回答她說——

  「他問起你。」

  桔梗一怔,然後目光漸漸地沉了下來,有些苦笑道:「是嗎?他是不是怪我。」

  我一時哽咽了一瞬,竟有了種欲哭的衝動。

  桔梗,桔梗,他若是能怪你,那該有多好。

  *

  時至此處,我心中不禁陣痛,竟驀地就從睡夢中驚醒了來。

  天尚未明,四下仍是一片黢黑,窗外唯有些許盛夏裡躁動的蟬鳴之聲,反復於耳,嗡嗡不絕。

  驟然被拉扯回了現實之中,然而思緒卻依舊有些懵懵然,仿佛仍耽於那場舊夢之中。這些事已然過去好多年了,就連那個曾為桔梗重鑄墓地的羈旅女子,我都險些記不起她的模樣;可是這麼多年了,桔梗那年的決絕之姿卻仍徘徊於我的腦中,梗於我喉,滯於我心,就如同現下這般,在此深夜之中無端入我夢來。

  實在可笑。那一池蓮水都已然枯竭,時過數年,我竟仍難以放下。

  我再也不曾聽聞過殺生的消息,只有那年我在這屋中與那個跋涉來此的陌生女子訴說罷他前塵往事之後幾日,他再次前來,要走了那一疊小小的陳舊字條。時至今日,我都不知他當日究竟為何要取走這桔梗遺物,若是僅以我那番講訴便能令他對桔梗心生愧疚,卻萬萬不是殺生性子。

  我都險些要懷疑,他已能回想起些什麼了。

  然而這終究也只是一個憑空無據的臆測罷了,蓮池枯竭,再無靈力為其續命,他必然不得存活。人既已身死,我又當何處詢證。

  天明過後,我出行回到了青穀村之中。因著桔梗祭日將至,于情於理,我也該當去看望她一番。如今青谷村都已然煥新了一番,許多曾經尚有過一面之緣的村民,現下也再看不見了,不知到底是離去還是故去了。我時而還能想起的,只有一個多年前住在這村中的老者,此番我憶不起她生得什麼樣子,更記不得她所言所為了,僅記得的,唯有她曾接過桔梗所贈的幾朵蓮花,在受過桔梗交代的幾句後,便重為此生素昧之人了。

  只後來聽桔梗偶然提起一兩句,那時她對其所言,也不過是欲圖轉達殺生之話罷了。

  從村中至桔梗墓地處的小徑,與我印象之中的模樣已有些不同了,變得稍稍規整、明亮了一些,想來應是為人所翻修過了,遂而這如今之貌,也令人總能夠輕易地便尋到了這小徑通往的那塊矮矮的墓地。徑路雖改,這墓地倒是保持了那個從別村來的姑娘曾為她翻整後的樣子,這負名巫女之墓,若只是等閒之人,亦是不敢隨意去叨擾的。

  我總是個不稱職的師父,她離開七個年頭,我卻是在這些年間四處奔波,偶有閒時,才堪堪能來此看上她一兩眼。

  時隔兩三年不曾來此,對此番的印象便仍留在了舊日之中,如今這墓地如有一絲變化,便是斷斷逃不出我眼的。於是當我走近之時,第一眼就被那鵝卵磨作的墓碑攫了目光。

  這墓碑,是與印象之中有著少許不同的地方。

  你知道,那年那個來此地報桔梗之恩的姑娘為桔梗修整墓地之時,並沒有在這墓碑之上刻過哪怕一筆一畫。可是如今,這墓碑上卻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地現著六個醒目蒼勁的大字。

  這幾字,令我心中沒來由的一陣涼。

  ——桔梗殺生之墓。

  這幾字不知究竟是為誰所刻,我想也許是幾年前那個聽完了他們故事又回來了此地的姑娘,也許是青穀村中某個知了情的陌生者,又也許……也許根本就是那個口口聲聲說著忘了桔梗忘了一切的人。

  我走到墓碑之前,伸出手,指尖觸到字跡間的溝壑之中,隨之下滑,勾勒出了這幾筆蒼涼筆鋒。這碑石內部實在冰冷而堅硬,即便表面質地圓潤光滑,也是磨得我指尖發疼。

  他們終究是再也回不來了。

  這般結局,我也不知該慶倖還是不慶倖,該高興還是不高興,該難過還是不難過,該喟歎還是不喟歎。

  桔梗,殺生——之墓。

  總歸是生同了衾,死共了槨,偶爾想來,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應是好的。

  只是從此,這段故事都將永沉地底,那些並蒂之蓮再也無法盛開。

  從此往後,世間再無妖醫。
頁: [1]
查看完整版本: 《(犬夜叉)蓮事》作者:半懷【完結+番外】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