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 2007-11-6 20:02
殺人試驗
殺人試驗:
我觀察那個人已經有好幾天了,幾天來,他一直在我們這棟樓前轉悠,眼睛時常朝上看,有時候我以為他在看我們辦公室,但有的時候,他又似乎是毫無目的,僅僅是因為無處可去。他帶著一種猶豫的神情,衣著整潔,神智清醒,看來不像是精神病患者或者流浪漢。
那麼,他在這裡轉悠這麼長的時間,多半就是為了到我這裡來。
通常人們到我這裡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尋求幫助。我其實並不是一個喜歡幫助別人的人,但是如果那個需要幫助的人有些什麼事情讓我感興趣,那麼他想不讓我幫助也不行了。
我繼續觀察他,不動聲色。經驗告訴我,對這種猶豫的人,如果主動上前詢問,多半會將他嚇跑。
這樣互相觀察與期待的結果,是他讓了步。他並沒有發現我在觀察他,這天下午,我將事情做完,照例從窗口朝下望去,卻意外地沒有發現他,正感到驚訝,門鈴聲便響了。
來人一定就是他。我這樣判斷。
果然,他帶著一絲拘謹出現在門口,進門後禮貌地將手裡的包放在門邊,在我的指引下坐在沙發上,表現得十分有修養。
我給他倒了一杯綠茶,然後坐在他面前,等他開口。他看來是想等我先說,等了一陣,發現這個希望不大,便清清嗓子:「我是來尋求幫助的——聽說您這裡能進行一些特殊的實驗?」
「是的。」我點點頭,將我以前實驗過的案例給他看,「不過首先必須是我感興趣的人,才能成為實驗對象。」
「我…… 我大概不是你感興趣的人,」他自卑地垂下眼簾,雙手在高檔衣料的下襟搓來搓去,「但是我的確非常需要幫助。」
「哦,說說看。」我不置可否。
判斷一個人是否值得實驗,通常從表面上看不出來,這是我的經驗。
忘了說明,我是一個實驗室的主人,也是整個實驗室唯一的工作人員,我承擔一些實驗業務,有時候也免費做這樣的業務,但是大部分收費高昂。
我的實驗,是人性測驗,通常通過這種測驗的人非常少,但是他們都樂此不疲倦。
以下是來人對自己的介紹。
他叫雙喜,因為某種原因,他不允許我透露他的姓。他是一名政府公務員,在某機關一個平凡的崗位上任勞任怨地幹了十五年(他的原話如此),一直謹小慎微,不敢得罪任何人。他的老婆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兩人沒有什麼激情,但是也沒有什麼怨恨,大家住在一起,如同友好鄰邦,當然,友好的主要原因在於,他是一個懦弱膽小的人(原話如此),他的老婆倒是常有吵架的衝動,但是火氣發到他這裡,便如同火苗進入水裡,沒有燃料,自動熄滅。
這樣的生活過了十五年,他本來以為這就是很美好的生活了,因為他是一個沒什麼野心的人(原話如此),只要生活中沒有災難,也就滿足了。
但是一周之前,他遇見了以前的同學。那同學比他年長一歲,看起來卻彷彿比他年輕十歲,意氣風發,頤指氣使,好不威風。
他略有觸動。
回到家裡,老婆依舊是大嗓門地指揮他行動;單位,領導和同事依舊是讓他吃苦在前、享受在後;世界上的一切地方,他永遠是處於忍讓退縮的那一方。
他獨自面對鏡子,看著自己兩鬢出現的斑白,終於產生了疑問:這樣的生活還要過多久?
那個夜晚,他翻來覆去,想了很久,終於發現,自己長期以來,並非沒有怨氣,只是不敢生氣,沒有力量生氣,漸漸地不知道如何生氣了。
他說完這些,喝了口茶潤潤嗓子,緊張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裁判。
「你想學習如何發脾氣?」我擺弄著手裡的杯子問道。
他立即眉眼舒展,連連點頭:「是的是的,您真是名不虛傳!」
我沒有說話,望著杯子裡旋轉的茶葉,思考了一陣。
這是不是個有趣的實驗呢?我沒有把握,既然是實驗,有些結果是無法預料的,恐怕會變得不能控制,那就相當麻煩了。
但是這個人的確讓我感興趣。
我在想的時候,他一直緊張地望著我,生怕我拒絕。
大約了過了5、6分鐘,我終於決定了。
「跟我來吧,」我站起身來,「我決定讓你成為實驗對象。」
他大喜過望,站起來時連茶都打翻了,弄濕了地毯,又慌忙道歉。我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在意。
我們穿過外間的會客廳,來到我的實驗室。這裡儲藏著許多我用來做實驗的藥品和工具,都是一些沒有經過政府合法手續審批的東西——並且永遠不會有審批的一天,但是人們需要這些東西,他們有些隱秘的需求,而我滿足他們的需要。
我從櫃子裡取出一瓶綠色的藥水,那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具體成分已經記不清了,是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做的,自從完成以後,就一直沒有用過。
「這是一瓶適合你的藥水。」我將那瓶子遞給他,他狐疑地打量著瓶子,搖晃著裡面的液體。綠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瓶裡晃蕩,陽光穿透它們,閃爍出美妙的光華。
「這是什麼藥?」他問。
「這種藥是用來調動人們的正常情感的,人們壓抑的情感可以通過這種藥的作用得到釋放,」我說,「在你之前,沒有人吃過這種藥。」
「它的確有效嗎?」
「的確。」
他猶豫片刻,一咬牙,拔開瓶塞便要望口裡倒。我攔住了他。
「喝藥之前,你必須先簽署契約。」我將一份文件遞給他。
那份契約詳細寫明了這種實驗將可能帶來的後果,這種後果將由被實驗者獨自承擔;同時他必須時刻接受我的監視,以助我觀測實驗效果。
我的新實驗對象確實如他所言是個膽小怯懦的人,契約上陳列的一系列後果讓他的臉色變紅變白,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怎麼會有這麼多可怕的後果?」他乞求地望著我。
「因為這是實驗,」我說,「這是實驗藥,你是實驗對象——實驗沒有確定性後果,理論上它應當依照我所預定的方式進行,但是實際情況可能有偏差。你如果害怕,可以不簽。」
「那麼,您對我的觀察,是24小時的嗎?」
「是的。」
「連上廁所也不例外。」
「是的。」
他擦了一把汗水,嘴唇翕動菕A猶豫不決。我在實驗室的軟椅上作下,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是個很好的天氣。
過了許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抖抖地從懷裡抓住一支筆,在契約上簽了字。我將契約收好,將藥水遞給他,他遲疑一下,一仰脖喝了下去,實驗室裡瀰漫起一股辛辣的芳香。
「你可以走了,實驗開始了。」我說。
「這就行了嗎?」他疑惑地問,「您將怎麼樣觀察我呢?」
我笑了笑,拉開門,請他出去。他帶著滿肚子疑問離開了,從窗口可以看見,他一路上數次回頭,有幾次甚至想返回來,走了兩步,又止住了。我猜他可能是有些後悔,不過後悔是沒用的,契約上早已寫明,實驗一旦開始,就必須進行到底。
我不準備告訴其他人我是如何觀察實驗對象的,有一點可以確定,我的觀察不僅僅是表面的,還包括他的心理活動和情緒變化。
對雙喜的觀察是從他走出門的那一刻開始的。
雙喜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他所在的單位,單位裡的人看見他,的確如他所說,很快就有許多事情交給他幹,而那原本是別人的工作範疇。對接受這些工作,雙喜的心裡明顯地感到生氣,但是他表面並沒有露出來。從表面上看去,我的實驗對像依舊是謙恭卑微的,他一聲不吭地接過別人遞來的資料,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忙開了。
大概半個小時後,一名同事經過雙喜的身邊,不小心撞了雙喜一下,使得他剛剛寫好的材料上劃上了長長一道藍色筆印。
「你………」雙喜望著那同事,那同事也望著雙喜,然後同事笑了笑,轉身走了。
雙喜轉頭繼續做他自己的事,辦公室內其他的人連頭也沒抬,誰也沒有發現,兩分鐘後,雙喜離開了辦公桌。
實驗對像從辦公室裡出來後,朝四周仔細搜尋了一番,露出揣測和猶豫的神情。
那名撞他的同事的身影在一個拐彎處一閃,雙喜的猶豫消失了,他朝那個地方走過去,起先走得很慢,漸漸地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了那名同事。
同事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笑著招呼:「雙喜,你也上廁所?」
雙喜停下了。
他沒有回答同事的話,滿臉茫然地望著同事,那同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搖搖頭笑著走了。
雙喜繼續留在原地,額頭上開始冒出汗珠,汗珠沿著他修飾得很穩妥的鬢角一路下滑,在白色的衣領上留下一小團濕漬。
他感到腹部在火一樣燃燒,彷彿有些什麼東西正在慢慢升騰起來,這種東西是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讓他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
他並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要跟隨那位同事,這種行為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並且有幾分恐懼。
我究竟想做什麼?雙喜喃喃自語。
在原地呆了幾分鐘,雙喜晃了晃頭,那種茫然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臉上一如際往地謙卑著,回到辦公室繼續他的工作。
兩個小時後,一個男人走進了辦公室。那顯然是雙喜的領導,他宣佈大家可以去領取今年的某種津貼。人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鼓起掌來,雙喜也在鼓掌,他的表情十分興奮,與這表情對應的是他的心思,他已經在考慮用這筆津貼去買一隻早就眼熱的剃鬚刀了。
掌聲停止後,領導特意走到雙喜面前,拍著他的肩膀道:「雙喜呀,今年的津貼不高,本來有一個加津貼的名額,按理說應該是輪到你了,但是考慮到有些同志比你更需要這筆津貼,就委屈你了——你是老同志了,應該能夠體諒吧?」
雙喜愣了愣,很快便笑著點了點頭。
領導滿意地轉身走了,同事們滿意地埋頭做事了,雙喜的笑容驟然消失了,他眼睛定定地望著領導剛剛走出去的那扇門,望了許久。
中午的時候,雙喜溜了出去。
他來到一座兩層高的小樓前,站在樓下瞇起眼睛朝上看了看,拍了拍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便朝樓上走去。
在朝樓上走的過程中,他有幾次顯出猶豫的神情,甚至曾經倒轉身來朝下走,似乎想要改變來時的目的。
然而他還是走了上去。
一路上他始終緊抿著嘴唇,面色嚴峻,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睛裡彷彿有看不見的火焰在跳動,這火眼將他的眼圈都燒地有些發青了,或許是感覺到口渴,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嚥了一口唾沫。
在二樓,走廊裡十分安靜,一個人影也沒有,雙喜朝左右看了看,走到一張門前,輕輕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一個聲音:「進來。」
雙喜推門進去,領導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到雙喜進來,領導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了,轉而堆起笑臉:「雙喜,吃了嗎?」
雙喜站在他面前,嚴肅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領導怔住了,繼而又笑了起來:「怎麼了?有情緒?」
雙喜張了張嘴,點點頭,又搖搖頭,他額頭上開始冒汗了,一雙手緊張地在褲子邊縫上搓來搓去,那種嚴峻的神情漸漸消失,卑微的表情又回來了,只是眼睛裡的火焰還在微弱地燃燒。
「這怎麼能有情緒呢?」領導注意到他的變化,嗓門立即提高了,笑容也迅速收起,打著官腔道,「雙喜同志,你要有風格……」
「是,是,是……」雙喜嚅嚅道。
汗水浸透了他的鬢角,嘴唇上一小圈汗珠在日光下明亮地晃著,雙喜用力揪住自己的褲子。
領導還在繼續說著。
雙喜忽然好像喘不過氣來,他張大嘴努力呼吸著,同時飛快地想要解開襯衣的紐扣,急切之下解不開,便猛然一拉,將紐扣掙掉了。
領導愣住了,他呆呆看著雙喜,神色緩和下來:「雙喜,你別激動,別激動。」
雙喜更加激動了,他大口喘息著,眼睛睜得極大,面上的其他部位卻毫無表情,就這樣一步一步朝領導走過去。
領導不由站起了身,露出駭異的神情。
雙喜走到他面前,猛然一拍桌子。
桌子發出巨大的響聲,這響聲讓領導和雙喜同時一震,兩人彷彿都吃了一驚,雙喜看了看領導,又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彷彿不相信剛才那是自己拍的。
領導驚疑地看著他。
雙喜看了看手,又看了看領導,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表情變得游移不定,他朝四周看了看,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彷彿在找什麼東西,一雙手不斷互相摩挲著,汗水淋漓地從額頭上淌下來,看起來又慌張又害怕。
「雙喜,你?」領導小心地叫著他。
他驀然一震,抬起頭來,似乎是想分辨什麼,飛快地衝到領導身邊,領導下意識地朝後一退,退到了窗邊。
就在這個時候,雙喜臉上忽然掠過一陣極度興奮的表情,他猛然伸手朝領導一推,領導迷惑地看著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高大的身軀便從二樓摔了下去。
領導發出一聲慘叫,落在樓下的地面行,沒有了聲音。
雙喜撲到窗口朝下看著:樓下的地面上,堆著一堆鋼筋,領導摔在了鋼筋之上,四周是一灘紅黑的血,領導的四肢還在抽搐著,一雙死白的眼睛朝上翻著,不知道是在望天,還是在望著雙喜。
雙喜看了領導一眼,朝四周迅速瞟了瞟:人們正慌張地跑來,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趕緊將頭從窗口縮了回去,迅速離開了辦公室。
和來時的遲疑不同,他的腳步輕捷而迅速,面上沉浸著一種愉快輕鬆的神情,彷彿放下了什麼包袱,這種表情使得他整個人都彷彿變得年輕了。
他很快便混入了圍在領導身邊議論的人群中。
沒有人懷疑到雙喜頭上,大家都認為領導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雙喜平平穩穩地做了一天的工作,這一天大家都非常忙,辦公室裡幾乎沒有人說話,當大家忙完時,已經超過下班時間,人們趕緊收拾東西離開了。
雙喜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
他慢騰騰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關上燈,走到門口,朝門內望了一眼。
門內的辦公室,略顯凌亂,關了燈後,更有幾分昏暗。雙喜久久凝視著這一切,忽然打了個寒噤,擦了擦汗,將門關好離開了。
在回家的路上,雙喜一言不發,始終沉默地低著頭,匆匆趕路。他偶爾抬起頭看一眼四周,那眼神也是驚恐的,彷彿一隻受驚的兔子,隨時準備跳起來逃走。
「雙喜。」一隻手拍在他肩膀上,讓他猛然一顫。
「怎麼了?」那人笑了起來,雙喜回頭一看,鬆了一口氣:「是你啊,下班了?」
「是啊,下班了。」兩人寒暄幾句,便分了手。
雙喜長長舒了一口氣,匆匆朝自己家那棟樓走去。那座半新不舊的小樓,在落日的餘輝裡正散發著炊煙氣息。
越靠近小樓,雙喜的步子便越快,眼睛也睜得越大。
正在雙喜與門做鬥爭的時候,門自己開了,雙喜一時收不住勢,朝門內倒去,倒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30多歲,一副精明尖銳的容貌,冷冷地將雙喜推開,哼了一聲,便轉身進了廚房。
雙喜顧不得許多,一進門便跑到自己房裡,倒在床上。他沒有開燈,室內顯得十分昏暗,一切東西都曖昧不明,只有他的眼睛,睜得很大,閃著幽光。他仰臥著,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但又彷彿並沒有看見天花板,而是看著天花板之後的什麼東西。
他點燃了一支煙,朝嘴邊送了送,卻並不吸,張了張嘴之後,便垂下了手,任由香煙在手上燃燒著。
從俯視的角度看去,這個人躺在床上,彷彿已經病了許久,慘白的面色在暗色的房間裡十分醒目。他攤開四肢躺著,全身彷彿綿軟無力,許久才動一下,而這一下微動,讓他的臉上汗光一閃。
任何一人走進來都會發現,這個人現在已經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所包圍。
我很有興趣知道,他究竟害怕的是什麼。
接下來的幾分鐘是安靜的,但是這安靜很快就被打破,先前的那個女人,也就是雙喜的妻子,突然衝進房間裡來,啪地用力按亮了燈。燈光驟然亮起,雙喜忽然驚叫一聲,彷彿這燈光將他從一個沉睡已久的夢中喚醒,他在床上緊縮成一團,用手捂著眼睛,發出了小聲的啜泣。
「你還像個男人嗎?熊樣!」女人不屑地看著他,「說說,又被誰欺負了?」
雙喜蜷縮在床上,全身瑟瑟發抖:「別罵我,別罵我。」他反覆哀求著,帶著哭腔,聲音軟弱無力。
「你該罵——沒一點男人樣!」女人毫不示弱,走到床前,一把將他掀翻,努力將他蜷縮的身子板平。雙喜掙扎了幾下,便將身子攤平了,彷彿一隻蝸牛失去了殼,卑怯而驚恐地望著妻子,全身不住發抖:「你要幹什麼?別惹我,千萬別惹我!」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哀哀哭泣起來,眼淚從那張安靜的臉上流下來,嘴角止不住一陣抽搐。
女人愣了愣,厭惡地看著他,在他身邊坐下:「說說,又受了誰的氣?」
雙喜坐了起來,擦了擦眼睛,慢慢地將白天的事情說了出來,他還只說到在我這裡喝了一瓶藥,女人便驀然站起來,用一隻尖利的手指戳著他的額頭道:「你這蠢人!我活了一世人也沒見過你這樣的蠢人——別人做實驗都是收錢的,你倒好,自己送錢送人去給人家做實驗——蠢人,活該被人欺負!」
雙喜被那女人罵得不斷朝後縮,氣息越來越急促,那張蒼白的臉,慢慢泛紅了。
女人的罵聲並沒有停下來,雙喜的臉越來越紅,連眼睛也開始發紅了,他的神色也越來越恐懼,眼睛張大得幾乎要從眼眶內瞪出來,終於,他大吼了一聲:「住嘴!」
這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住了。女人真住了嘴,呆呆地望著他,彷彿不相信他也會這樣的吼叫。
雙喜吼過這一聲後,立即顯出後悔的神情,低聲哀求道:「你別罵我,別惹我,真的,那藥真的有效,我控制不了自己,我……..」
「放屁!」女人從最初的震驚裡回過神來後,石破天驚地大吼一聲,將雙喜的聲音完全蓋住了,「你真是有出息了啊?在外頭盡受氣,回來就拿屋裡人出氣!你有本事就去外面吵去啊,你怎麼不對你們領導吼哇?你也就是個窩裡橫,熊樣!……」
雙喜愣愣地望著她,在她的罵聲中軟弱地繼續說:「那藥真有效啊,局長已經死了,不是我啊,是那藥,那藥我控制不了啊…….」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罵聲中,完全沒注意到雙喜的話。
當然的,女人也沒注意到雙喜的變化。
這個男人起先很恐懼、很軟弱,但是過了一陣,他忽然露出了一絲冷笑,那雙眼睛裡火光一閃,潮紅色的面頰紅到極點,彷彿要燃燒了一般。沒有任何預兆的,那女人還在繼續罵著時,他忽然猛撲過去,雙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用力搖晃著,從他嘴裡發出的咆哮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了:「你這個蠢女人,欺負了我一輩子,我跟你說了不要惹我,你不聽,你不聽,你不聽,你為什麼不聽?你為什麼不聽?」他一邊搖晃著女人,一邊不斷地問著。女人在他手底下早已發不出聲音,那張精明尖銳的面孔逐漸被恐懼佔領,漸漸地漲得發紫,最後失去了一切動靜。
雙喜繼續搖晃著那女人已經軟垂的身體,繼續問著為什麼。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喃喃自語:「為什麼要惹我?我說了不要惹我啊?」
他終於疲倦地扔下了女人,自己坐在床邊上,看著女人呆呆出神。
過了許久,他忽然朝後一倒,雙手捂在眼睛上,低聲道:「天哪,不會是真的吧?」他慢慢地又坐了起來,抹了一把臉,臉上已經毫無血色,皮膚彷彿在一瞬間繃緊了。
他舔了舔嘴唇,咬咬牙,慢慢地蹲在女人身邊。
女人躺在地板上,眼睛沒有閉上,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凝視著他,他看了看,伸出手去摸了摸女人的鼻孔和胸口,又閃電般地縮回來,猛然將床上一件衣服扯下來,扔到女人臉上,蓋住了那雙眼睛。
做完這一切,他一把坐倒在地板上,張大嘴看著那具屍體,大口喘氣,彷彿一條剛剛上岸的魚,除了喘氣,再也不知道做別的。
過了幾分鐘,他忽然哭了起來。他哭得很傷心,將頭埋在兩腿間,是不是抬頭看女人一眼,伸手摸摸那具屍體,同時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我真沒想殺人啊……」他一邊哭一邊道。
哭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彷彿忽然想起來什麼,朝四周茫然得看看,努力想要站起來,腳底下一軟,又坐了下去。他扶著床沿,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便在屋裡忙開了。他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裡竄來竄去,竄了幾趟之後,從一個角落裡翻出一張大塑料布和一條麻繩。他拿著這兩樣東西,一邊抽噎、發抖,一邊將女人的屍體包裹起來,那屍體依舊是柔軟的,他包的時候,盡量避免接觸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但是一個不留神,還是碰到了,每次碰到皮膚,他都會一陣劇烈的痙攣,將身子蜷縮成一團,在地上哭上許久,才慢慢恢復過來,繼續工作。
當他包紮到頭部時,他托起女人的頭顱將繩子穿過去,一個沒拿穩,女人的頭從他手上落了下去,摔在地板上,發出重重的一聲響,而那件蓋著屍體臉的衣服,也悄然滑落,那張紫脹而恐懼的面孔又出現在他面前,他尖叫一聲,扔下手裡的繩子跑到了房間外,一路跑到廁所裡,對著馬桶嘔吐起來。
嘔吐完之後,他搖晃著身子,將女人包裹好,費勁地塞到床底下,又用一張毯子蓋好,並且將地板全部拖了一遍,這才安靜下來,坐在客廳裡呆呆出神。
一個小時後,他忽然站了起來。
他到浴室裡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對著鏡子仔細地梳理好頭髮,關上門便出去了。
雙喜到了自己的父母家,敲開門,沒有多說話,只說要接兒子回去。母親驚訝地望著他,猶豫道:「這麼晚了……」
「今天有老同學來,要見見孩子。」雙喜說,不由分說地從母親手裡抱過孩子。
那孩子大約五歲,有點打瞌睡,看見雙喜,睡眼朦朧地朝他身上一靠,叫了聲「爸爸」。雙喜應了一聲,擦了擦眼睛,便帶著孩子離開了。
他帶著孩子去了遊樂園,孩子要玩什麼他就讓玩什麼,孩子十分興奮,玩得不住尖叫,瞌睡早沒了。雙喜看著他,自己也笑得很開心,似乎已經忘記剛剛發生過什麼事了。
到了九點鐘左右,雙喜抱著孩子坐在遊樂園邊上的草地裡。孩子意猶未盡,雙喜拉著他不讓他再玩。
「兒子,爸爸要跟你說件事。」雙喜說。
「什麼事?」兒子玩著自己的手指頭問,眼睛還在盯著遊樂場內的其他孩子們。
雙喜沉默了一小會,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兒子,喉嚨聳動一下,猛然在孩子頭上親了好幾下,連連歎了好幾口氣。
「兒子,爸爸做錯事了。」他說著哭了起來,這讓孩子吃了一驚,定定地望著他,用手抹他的眼淚,卻怎麼也抹不幹。
雙喜抓著兒子的手又連連親了幾口,哽咽道:「兒子,爸爸吃了一種藥,那種藥會讓人脾氣變得很壞,爸爸的脾氣變壞了。」
「沒有啊,爸爸今天最好!」兒子說。
「爸爸今天脾氣變壞了,」雙喜說,「我殺了兩個人,你媽媽被我殺了,兒子,你沒有媽媽了……」
孩子哭了起來:「我要媽媽!」
「你沒媽了,是我幹的,」雙喜哭著說,「我得去自首,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爸爸不是壞人,這真不是我想幹的,是那種藥的錯,我沒想過要殺你媽媽,雖然你們一直讓我覺得累,但我沒想過要殺誰……」
「我要媽媽!」孩子完全不聽他的話,在他手心裡扭動起來,哭聲越來越大,有些人開始朝這邊望過來了。
雙喜驚恐地抓著兒子:「別這麼大聲,兒子,爸爸會去自首,別這麼大聲啊。」
兒子依舊大聲哭著,並且大聲說:「你殺了媽媽,你是壞人!」
雙喜淚水和汗水流了滿臉,他捂著兒子的嘴道:「不是,爸爸不是壞人,都是那種藥害的,爸爸不是壞人……」
他不知說了多久,兒子也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孩子的哭聲停了,只剩下雙喜一個人在說話。
他過了幾分鐘才發現這件事,慌忙鬆開手。
兒子已經讓他捂死了。
他搖晃著孩子的屍體,大聲呼喚著,人群慢慢圍攏來。
雙喜朝周圍看了看,茫然無助地望著那些人,人們發出各種議論,而他只是不理會,只是喃喃說:「不是我幹的,是那種藥……是那種藥……」他連念了幾遍之後,突然一躍而起,將兒子的屍體留在原地,自己跑開了。
他一邊跑一邊發出野獸般咆哮,雙手無目的地揮舞著,如果有人從正面看見他,可以看見他青色的面孔上已經吐滿了白沫,那雙眼睛沒有任何焦點,一直茫然地瞪著、瞪著。
人們紛紛給他讓路,誰也不敢阻攔他。
雙喜從遊樂場離開後,一路跌跌撞撞,不時有人關心地詢問他是怎麼了。面對別人的關心,他總是極度恐懼地縮著身子飛快地躲開,不停地念著:「別碰我,別惹我,別理我……」
這個男人已經被恐懼擊垮了。
他不知是怎麼樣摸到我的小樓前的。
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在我家小樓下徘徊了許久。有時候彷彿想上來,但是又止住了。
我從窗口凝視著他,不去打擾他。
什麼時候他上來了,什麼時候實驗就結束了。
雙喜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露出裡面的肉色來。他不斷抹著汗珠,雙手抱著肩膀,抖索著在樓下穿梭。每當他靠近樓梯口時,他的表情變會變得非常緊張,恐懼象霧一樣瀰漫在他臉上,彷彿樓內隱藏著什麼可怕的怪物。
有幾次他似乎想要離開,但是當他離開小樓一定距離後,他又猶豫起來,轉身朝樓上我的窗戶望來——那眼神無比絕望,充滿憎恨。
如是者再三,他終於還是上來了。
我將門打開,叫著他的名字。他看到我,整個身體朝後一退,抖動的手緊緊的互相握著,整條胳膊上都是冷汗。
「進來吧。」我將他領進門,照例給他泡了杯茶。
他沒有碰眼前的茶,只是沉默著。
我也保持沉默。
窗外的夜色已經很深了。
良久,他終於開口了:「我……我想取消實驗。」他舔著嘴唇急切地道,目光不敢和我對視。
「實驗已經結束了。」我說。
「你這究竟是什麼實驗?」他低聲道,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正慢慢高起來,面色又開始發紅了,「那種藥,那種藥讓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時刻想殺人!」他驀然站起來,朝我走過來:「我本來是個好人,是你逼得我成了殺人犯,你才是兇手!「
他開始目露凶光了,那種緊張卑怯從他眼睛裡徹底消失,我從他臉上看到了了嗜血的渴望。
我笑了起來:「是你自己要參加實驗的。」
「對。」他更加激動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迅速瞟了一眼旁邊放的一個啞鈴——當然,用這個鐵傢伙的確可以讓人腦袋開花——我又忍不住笑了。
「我是主動要求做實驗,」他說,「可是我是要你幫我,沒叫你讓我殺人!」他慢慢朝啞鈴靠近。
我沒再說話,將手裡的一份文件扔給他。
那份文件上很清楚地說明了那種藥的成分:青蘋果汁、青椒汁、胡椒粉、壁虎尾巴上的黏液。
就是這樣。
他看了看那上面的文字,有點不明白地望著我。
「這是什麼?」他問我。
「那種藥,」我說,「你喝的就是這種藥。」
「就是這幾樣東西混在一起讓我失去控制的?」他懷疑地問。
「當然不是,」我搖了搖頭,喝了一口茶,「這幾樣東西混在一起唯一的壞處就是,味道不好,」說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這不過是我小時候胡鬧亂弄的東西,你不用緊張。」
他彷彿是糊塗了,迷惑地望著我:「我吃的就是這個?」
「對?」
「但是它們的確讓我失去了控制。」
「它們沒有,」我盯著他說,「它們只是一些胡鬧的東西,沒有任何作用。」
他勃然大怒了,舉起啞鈴對我揮舞著,咆哮道:「那我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那種殺人的念頭是從哪裡來的?」
我繼續喝著茶:「你說呢?」
面前這個男人已經毀了,他揮舞著啞鈴,卻並沒有砸下來,彷彿在考慮該將這鐵傢伙砸到誰的頭上,是我,還是他?
實驗的結果總是難以預料的,那份無害的藥我已經給人喝過多次,那些人喝了之後都毫無變化,當然這有個前提——我並沒有告訴他們這種藥會讓人失去控制,我只這麼對雙喜一個人說了,於是他就失去了控制,這事很奇妙。
如果不是藥起的作用,雙喜發生這種變化就只能從他自身找原因,不過他現在似乎沒有這個興趣,他現在只對殺人有興趣。
我等待著。
他沒有讓我等太久,啞鈴便落了下來。
畢竟還是有這一步,我笑了笑,對他搖搖頭。
啞鈴沒有落到我身上,它落在了及時趕來的警察手裡。雙喜在警察們手裡掙扎扭動著,大聲對我吼叫著,稱我為兇手。
究竟誰才是兇手呢?
「誰是兇手?」我問警察。
「先生,這個人是兇手,他瘋了。」警察說。
「我沒瘋,這個人才是兇手,這個人才是兇手!」雙喜像頭困獸,血紅的眼睛對著我,看起來很想一口吃了我。
「雙喜,每個人都說你是兇手,怎麼你自己就不知道呢?」我說。
警察們將雙喜帶走了,我為他泡的茶還一口沒動,我將茶倒掉,洗了洗手,開始寫我的實驗總結。
在實驗總結上,我最後是這樣寫的:
每個人心裡都有殺人的願望,通常人們習慣控制這種願望,而一旦找到了失去控制的理由,這種壓抑了許久的殺人願望象火山一樣爆發。
本次實驗徹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