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19-2-16 14:25
《(薄櫻鬼)煙花落》作者：木眠【完結】
文案：
誰把光陰剪成了煙花，仿佛一瞬間，落盡繁華。
往事如煙，不知誰飄落了誰的思念，
前塵似夢，又是誰錯過了誰的等待……
情節主薄櫻，輔劍心，微偏歷史向的同人文，
正文時間跨度從文久元年（1861年）??明治十一年(1878年)，
儘量貼近時代，歡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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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八加圖鋪」的封面美圖~~~
內容標籤： 少女漫 陰差陽錯 血族 異能
搜索關鍵字：主角：雪見（時尾），齋藤一，沖田總司 ┃ 配角：薄櫻鬼眾人，浪客劍心眾醬油 ┃ 其它：新選組，幕末，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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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2019-2-16 14:27
☆、動盪 初現
文久元年，春，江戶吉原。
替春櫻小姐纏好最後一圈繃帶後，雪見熟練地收拾好工具，關上診匣。
向靠在窗邊的清麗女子行禮道了別，從屋子裡退了出來。
正是吉原的一天中最熱鬧喧嘩的時候，就算是在這藝妓起居之地也能聽見各個角屋裡傳來的笙歌笑語。
外間，桔梗屋的老闆娘百合子夫人已沏好了茶，待雪見坐下，微微欠身，將茶碗與診金一併推給她。
「請，辛苦了！」
「哪裡，能得夫人信任是我的榮幸。多謝！」雪見端起茶碗，輕抿一口，溫度味道都剛剛好。她真心讚揚道：「真好喝！」
「好聽的話怎麼都聽不膩了。」百合子夫人輕笑，「那麼，還是像往常一樣讓山口君送雪見小姐回去吧？」
雪見也不推辭，因為不指望安德魯那傢伙能和她一同回醫館，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裡逍遙了。
最近那些攘夷的人已經從京都鬧到了這幕府眼皮子底下的江戶，她也不敢大意。
吩咐了下人去請，夫人轉過身道：「唉，這世道越來越亂了，搞出什麼『天誅』的，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想幹什麼。」
「這個……」雪見無奈的笑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攘夷什麼的，她也只是個道聼塗説的看客。
但感覺日本似乎在步清國的後塵。
被西洋各國忽然開進家門口的堅船利炮激起的各種主張，彼此碰撞，甚至對峙……
這樣下去，時局的動盪只怕會愈演愈烈。
「那些人似乎是特別憎恨西洋人了，你們還像以前一樣出診，真的沒關係嗎？」
「老師雖是西洋人，但只是一介醫生，並不是什麼位高權重之人，而且甘道夫家代代行醫，來江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不會是那些人的目標吧。」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雪見知道安德魯和老師現在外出都隨身帶著槍，以備不測。
「這倒也是。聽說甘道夫先生還給將軍大人本人瞧過病了，雪見小姐可也進過大內？」
雪見笑著搖頭，「沒有，我還差得遠了。」
正說著，一陣腳步聲輕起，至門前停下。
「百合子夫人。」身穿深色長著的清雋少年立于廊下，向百合子夫人頷首。
少年的長相精緻俊美，但神情卻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凜冽。
「今日還是請山口君護送雪見小姐回醫館吧。」
「是。」少年抬眼看向雪見，「雪見小姐，請。」
「那麼，有勞山口桑！」雪見向少年展顏一笑。
「嗯。」山口點頭，習慣地上前拎起了她的診匣。
少年提著燈籠和診匣，少女緊隨其後。
沒有過多的交談，只在不平坦的地方，少年會適時地出聲提醒。
這樣的相處，雪見已經很習慣了。
她在吉原也算小有名氣，常常會來這裡出診。
特別是桔梗屋，因為藝妓眾多，又是她最早行醫的置屋，難免會更加熟絡些。
所以，跟山口同行是常有的事情。
其實，就算雪見身為名醫高徒，以女子的身份行醫依然是尷尬的。
只是吉原這個地方，與別處有稍稍不同罷了。
藝妓身份特殊，而且常患的都是女人病，面對同樣是女子的她更容易啟齒自己的病情。
不用顧忌診治的部位，也不用擔心有流言產生。
當然，雪見的醫術也是不容置疑。
身在清國，自小習醫，現在又師從西洋醫生，可謂兼收並蓄，醫學造詣自然不淺。
但這些還不是全部理由，造成這個局面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安德魯。
安德魯是甘道夫家的少爺。雖子承父業，卻沒有繼承半點他父親的性格。
甘道夫家家教甚嚴，想要踏足吉原這樣的花街柳巷，除了出診，不可能有其他的理由。
是以，每次來吉原，安德魯都會拉上雪見同行，最初還能跟她一起診完病，現在見她的醫術已經得到了認可，便一進吉原就不見蹤影了。
安德魯暗地究竟花了多少口舌吹捧她的醫術，雪見不知道，但出診的次數越來越多確是事實。
想到安德魯那有些荒唐的性子，就算在眼下的動盪時期也不肯有所收斂，雪見不禁長歎一口氣。
「怎麼了？是我走太快了嗎？」前面的少年回身詢問。昏黃的燈火給少年瘦削但挺直的身影朧上一層光暈，襯得一雙暗藍的眸子如月下深潭波清水亮。
「誒？並沒有。」
「如果讓你感到吃力，請一定言明。」山口看了看她身上不便於快行的吳服。
「嗯。謝謝。」雪見微笑著應道。她知道他有留意到她身上的女裝，早有察覺到他為了配合她的步伐，已放慢了行走的腳步。
山口不再言語，轉身繼續前行，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不覺，已來到了吉原的中央大街上，一如往常的熙來攘往，鶯歌燕舞。
雖然吉原的白天並不限制女子的進入。在一些特別的活動日，賞櫻，茶會，尤其是更衣日時，江戶的年輕女子更是蜂擁而至，為的是觀摩時下最新的和服花色，最亮麗的頭飾，最醉人的香粉……
但在夜色中，這裡依然是普通女子的禁地。所以為了避免誤會和麻煩，來這裡出診雪見都會換上男裝。但今天春櫻小姐忽然摔折了腿，她是直接從藥鋪被安德魯找過來的，並沒有回醫館換裝，所以眼下穿著吳服，盤著高髻，既不是藝妓，又不是幫傭，一身良家女孩的打扮，引得不少人側目。
雪見大窘，只好微垂下頭，快步前行。
山口也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尷尬，稍稍加快了腳步。
倏地，從路過的角屋裡沖出一個人，她一時刹不住，被撞得倒退一步。
一股酒氣撲面而來，手已被人大力握住。
「誒？既然都已經撞進了大爺的懷裡，就帶本大爺去你屋裡坐坐好了。」
雪見皺眉，欲抽出手來，那人卻借著酒勁緊抓住不放。
眼前忽的閃過一道黑影，她毫不意外地看見一柄帶著刀鞘的刀徑直劈在了那醉漢的小臂上。
那人慘叫一聲後退，罵罵咧咧正要上前，卻發現刀鞘尖已抵在自己的喉間。
「這位小姐不是芸者，請不要再做出失禮的事情。」冷冷的聲音響起，山口已經擋在了醉漢與雪見之間。
醉漢酒醒了一半，見雪見確實非芸者的打扮，自知理虧，沒有繼續糾纏，但嘴上卻仍嘟嘟囔囔道：「切，左右佩刀都分不清的小鬼，還想充武士。」
山口身形一僵，雪見瞥見那暗藍的眼眸中有冰光閃現。
但他並沒有動作，待那醉漢走出去稍遠，將刀重新插回自己的右腰，對她說聲走吧，便邁步向前而去。
她快步跟上，「剛才真是非常感謝，山口桑。」
「沒什麼，只是分內之事。」，少年輕聲應道，沉吟半晌又道：「下次來這裡還是穿男裝比較好。」
她笑著點頭。雖然言語不多，但確實是個細心而體貼的人。
山口並不是唯一一個護送過雪見的吉原保鏢，但卻是她最留意的一個。
因為他的與眾不同，他有著其他人沒有的矛盾氣息。
第一次見到他，她就印象深刻。
一見之下，他身上似乎沒有一處符合她印象中「保鏢」的樣子。
如此年輕，如此清瘦，如此……俊秀。
若不是插在腰間的雙刀貨真價實，她或許會真的以為他是歌舞伎藝人。
百合子夫人應該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掩嘴而笑：「山口君和雪見小姐是同一種人了。」
「誒？」
「雖然年紀輕輕，但卻相當可靠了。」
她頓覺臉似火燒，為自己的失禮尷尬不已。
結果護送的一路上他都面無表情，未發一語。
她以為他為自己沒能掩飾住的不信任生氣了，後來來的次數多了才知道，他只是不擅長談笑。
清冷寡言的少年武士身處江戶最旖旎的溫柔富貴鄉。
聲色犬馬的場所，少年置身其中卻又仿佛游離在外，他身上的清冽氣息完全隔絕了此地的脂濃粉豔。
這種奇異的組合讓雪見不免好奇。
明明長著一張討喜的臉，卻有著拒人千里的神情。
明明是身手高強的武士，卻做著保鏢這種糊口的活計。
她有很多疑惑，但只能放在心裡。
別說打探別人的私事是非常失禮的事情，就算是她問了，淡漠如他，恐怕也未必會解答吧。
生活在西洋家庭的雪見當然不會知道如今武士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如前，尤其是下級武士。
如果不是長子，就更加尷尬，連武士的身份都無法繼承。
所以，很多下級武士家庭的孩子只能尋找各種各樣的謀生出路，甚至淪為地痞流氓。
保鏢已經是一份報酬不錯的差事了。
翌日，安德魯打著呵欠走進醫館前廳的時候，雪見正在研藥。
「唉？親愛的父親大人不在？」安德魯一臉慶倖，不然又是一番說教難免。
「甘道夫先生去雪村先生家了。」雪見停下手裡的工作，看著睡眼惺忪的金髮青年，皺眉道：「現在世道這麼亂，我說你就不能早點回來嗎？你再這樣的話，我可要對先生實話實說了，講講你在吉原到底幹了些什麼。」
「好好，什麼都聽你的」，安德魯一臉苦笑，「唉，若不是你這張東方人的臉，我真懷疑你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
「若不是你這張西洋人的臉，我才懶得管你了。」雪見白他一眼，正色道：「安德魯，你也知道最近那些攘夷的人鬧得有多凶。莫說像你這樣的西洋人，就連跟西洋人走得近的日本人，都是他們的目標。去年在櫻田門，幕府的大老不都被殺掉了嗎，你不知道你頂著這樣一張臉出去現在有多危險，尤其是在夜裡！」
「放心吧，我會小心的。」安德魯寵愛地摸摸雪見的頭。
雪見無奈，她不知道該怎麼才能讓安德魯明白她的擔憂。
不論是好心勸說，還是生氣發脾氣，全都無效。
跟隨甘道夫先生從大清國來到日本四年了，幾年相處下來，安德魯對她來說就像哥哥一樣。
雖然安德魯不羈的性子同嚴謹的父親南轅北轍，但對她的疼愛卻是有過之無不及。
他們對她而言就是家人，她已經失去過一次，不，或者該說兩次，算上那未曾謀面過的父母。她不想再有第三次。
四年前是爺爺將她託付給了去清國為幕府將軍求醫問藥的甘道夫先生。
她自小跟隨爺爺長大，跟著他習醫問藥，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爺爺的孫女。
還在繈褓中的她被人遺棄在爺爺的醫館「回春堂」門口。
爺爺收留了她，給她取名「雪見」，因為見到她的那天下著大雪。
爺爺從未隱瞞她的身世，因為期望有一天她能找到真正的親人。
但在她心裡，其實爺爺就是她真正的親人。
清國時局逐漸動盪，太平軍同清軍在江南混戰多年，爺爺在甘道夫先生回日本時，突然提出讓她同行。
她當然明白爺爺的用心，但卻不舍。
「且不論時局如何，如今，我年事已高，照顧你，力已不能足。他日，你若學有所成，再回來伴我左右也不遲。」
她只得暗自打算，待個二三年，等自己能獨自行醫，便回故土。
然世事難料，一年後就收到了爺爺離世的消息，而現在，動盪中的也不只是清國了。
「謝謝你，雪見。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安德魯捏捏雪見的臉，「不要苦著一張臉嘛，一點都不可愛。要像雪村家的小千鶴一樣嘛，總是笑盈盈的。」
雪見揮開他的手，護住自己的臉，「討厭，別捏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怎麼？急著要做大姑娘，小雪見想嫁人了嗎？」
「懶得跟你胡說八道。」雪見回身繼續研藥的工作。
安德魯笑著轉進了廚房。
一會兒，忽聽安德魯問道：「雪見，你相信有起死回生的神藥嗎？」
雪見愣住，「不知道，就算有，也可能只是對有些特別的病症而已吧。」
「那你知道吸血鬼的傳聞嗎？」
「……」雪見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是你以前跟我講過的那個伯爵的故事嗎？」
「哦，我給你講過了啊……」
「又有新故事嗎？」
安德魯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喃喃道：「不是……昨天在吉原聽到些匪夷所思的消息。」
雪見撇嘴，吉原聽到的還不都是些酒後胡言。
☆、贈藥 重逢
雪見第一次在吉原之外的地方見到山口，是在一家叫做山田的道場。
道場主人的兒子傷了肩膀，從左肩到心口，傷口沒有深到致命，卻也足以令人心驚。
那天是最後一次換藥。
一切收拾停當，她正要起身告辭。
忽然一個身著白色打褂和袴的勇武男子疾步行來：「少爺，有人到道場踢館。已經有好幾個兄弟被傷了。」
山田霍地提刀起身，「雪見小姐能一同去看看受傷的人嗎？」
遠遠就聽見道場中的嘈雜。
雪見跟著山田走進門，只見寬敞的屋子中間一群白衣人正手持木刀圍著一個快速移動的黑色的身影，黑影所到之處便有白衣人被擊退。
場邊已經有二三個人蹲在地上，神情頗為痛苦。
但她並沒有上前去查看他們的傷勢，只是愣愣地看著場中央的那人。
深色長著，暗藍色的眸子掩藏在墨紫色的髮絲下，手中木刀翻飛，精准地敲擊在對手的手腕胸口或是頸間。正是吉原桔梗屋的保鏢山口。
雪見並不是唯一吃驚的人。
「就是他！砍傷我的就是這傢伙！」山田家的少爺指著山口，怒容滿面。
「愣著做什麼，上，全都上。」
話落，場面立刻變得更加混亂。
得到自家少爺的命令，穿白衣的道場弟子們也不再顧及什麼規矩，一哄而上。
剛剛還勉強維持的一對一的較量一瞬間變成了一群對一個的圍攻。
山田更是一把抽出長刀，沖了上去。
黑影在一團白霧中迅速穿行，兔起鶻落，擊劍聲喊叫聲響成一片……
一場亂鬥最終結束在一黑一白的二人對峙中。
山口用被削斷了的木刀指著山田的額間，但垂著的右手有血水順著手指滑落，顯然是中刀了。
山田則更加狼狽，剛換上的紗布隱隱有血色滲出。
僵持片刻，山田終於放開了手中的刀。
聽見那哐啷一聲，山口才扔掉手裡的木刀，向門口走去。
看見愣在門邊的雪見，少年極不明顯地微怔一下。
但不等她有什麼反應，他已經徑直取回了自己的刀，離開了，就仿佛完全不認識一般。
眼見那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門角，雪見丟下一句「我馬上回來」便追了出去。
身後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山口回身，看見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的人，不禁眉頭微皺。
「山口桑，你……你流血了。」雪見只看著山口流血不止的手臂，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神色。
她喘著氣說完，不由分說地拉起了他的手，走向路邊一處通往高處的石階。
溫暖的柔軟觸感從指尖傳來，讓山口有一瞬的失神。
徐徐的風拂過路邊吐豔怒放的朱槿，映紅了少年白淨的臉。
等他意識到要掙脫，少女已經放開了他的手。
在石階上坐下，雪見俐落地卷起山口的袖子，清理了一下創口，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將瓶裡的白色藥粉均勻地撒在傷口上。又倒出一些在他手上，命他吞下去。
看到他順從地照做，她滿意地笑了，小心地幫他的手臂纏上繃帶。
「我說，山田少爺真是山口桑砍傷的嗎？」
雪見仍然無法將眼前的荏弱少年同那道險些致命的傷口聯繫在一起。
「他要求與我比試。」
「只是比試？」
「武士間的比試在拔刀的那一瞬間就應該有豁出性命的覺悟。」
雪見皺眉，「我不懂日本武士的規矩，但為比試傷人或是受傷，不覺得有些荒唐嗎？」
少年薄唇緊抿，看向她的眼眸透出些許冰光，稍作沉吟道：「我孤陋地不知道清國武士的規矩是什麼，但在日本，用盡全部力氣才是對對方的尊重。」
語氣平靜但卻帶著嚴厲，雪見第一次聽見山口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想是剛剛自己的話冒犯了他，訕訕的道：「對不起，我並不是想指責武士或是山口桑什麼，我只是……不想見到有人隨便傷人，或是受傷。」
「我明白，這是醫者的仁心。但是，武士也並不是隨便拔刀的人。」
山口也意識到了她的尷尬，不禁放柔了語氣，眼裡的冰光已經消失無影。
見他從腰間掏出錢袋，雪見連忙擺手：「診金就不用了。」
「這怎麼可以。」少年眉頭微蹙，垂下眼道：「其實，雪見小姐不用追出來的。」
「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治療，而且，以前也多次受到山口桑的照顧。」
「我只是奉命而行，並沒有特別照顧雪見小姐。」少年認真地回答。
「那總是幫我拎診匣是何人的命令呢？」雪見笑道。
「……」
看著少年一臉認真思索的樣子，雪見覺得好笑：「這樣好了，作為報酬，山口桑就把名字告訴我好了。」
「山口一，我叫山口一。」
「那以後我就叫山口桑阿一好了，阿一就叫我雪見吧。這樣我們就算是友人了，朋友間，舉手之勞，還需要付錢嗎？」
「啊……嗯。」
「呐，阿一，這是一些傷藥，可以外敷也可以內服。今天帶的不多，下回再多給你一些。武士好像是個很危險的工作了。」說完，雪見將剛才那個小瓷瓶塞到山口手裡。「我要回去看看道場裡那些受傷的人了，那下回見了，阿一。」
「等等，」少年忽然叫住已經跑出幾步的雪見，「如果雪見小姐，啊……不，如果雪見被道場的人為難，請來找我。」
雪見一怔，原來他裝作不相識，是擔心她的處境，回身笑道：「嗯！那是我特製的藥，跌打損傷，藥到病除。阿一也要好好利用哦！」
目送少女的身影消失，山口端詳手中的瓷瓶。
淨白的瓷胎上描著靛青色的蔥蘭花樣，溫潤如玉，是清國才有的器物。
瓷瓶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流光，靜靜地躺在自己掌中，仿佛還帶著前主人的溫度。
他收攏手指，將瓷瓶輕輕放入懷中，轉身離去。
山口很快便後悔了，他沒想到接下來雪見每次來吉原都會塞給他一包同樣的止血藥粉，即使並不是來「桔梗屋」出診。
確實是很管用的藥，他想付錢，只是，她總能渾不在意地推掉，就像第一次一樣。
投桃報李，是武士該有的知恩之心，他卻完全找不到回報她的方式。
他想乾脆將藥瓶還給她，但每每看到那雙眼睛，那到了嘴邊的話就莫名地咽回去了。
——下一次見面，一定要還給她！
直到她將一大盒藥粉遞給他，說道：「我要去京都一陣子，這些藥粉應該夠用到我回來了，阿一，要好好收著哦。」他依然沒能實現那句下了無數遍的決心。
四季更迭，轉眼已是文久三年的秋天。
從出診的鈴木家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暗，暮色四合。
同行的師兄真之介催促雪見：「快些走吧，天晚了難說會遇到什麼事情。」
雪見點頭並加快了腳步。
從去年春天來京都已經有一年半了。
一年前，幕府的將軍娶了天皇家的公主，但世道並沒有隨著這場史無前例的聯姻而平穩，反而愈加動盪。
尤其是京都。時不時便會有人曝屍街頭。天誅，人斬的各種傳聞甚囂塵上。
為了維持京都的局面，幕府弄出了一個叫「新選組」的組織對抗各種倒幕勢力的暴力活動。
一時間京都人人自危，謹言慎行，夢話都不敢亂講，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天誅的物件或是新選組的目標。
因為京都攘夷聲浪的兇猛，和西洋扯上半點關係都可能有性命之憂，大部分的蘭方醫館都關了門。
治安混亂，仍在營業的醫館，皆人手告急。
去年雪見和真之介受與甘道夫先生交好的日野先生所托來京都幫襯一段日子，原以為秋天就能回江戶。沒想到一直待到現在。
小巷裡靜得只聽得見二人的腳步聲。
突然，前面巷口跑進來一個男子，腳步踉蹌，仿佛身後有惡鬼追殺。
真之介慌忙將雪見護到一邊，讓出路來。
那男子身後果然有人尾隨，來人並沒有跑，只是疾行，腳步快而穩，和雪見二人擦身而過。
一眼瞧見那人身上淺蔥顏色，袖口印有白色山形圖案的羽織，真之介一陣心驚：新選組！
他壓低聲音對雪見說：「快走，不要引他注意。」
但雪見卻沒有一言而動，只是皺眉看向那個身穿羽織的人。
真之介以為她害怕得行動不能，正想拽她，嗵的一聲，前面逃跑的男子摔在了地上，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那穿羽織的男子已到了他身前。
「齋藤桑，求你放了我吧，我只是跟那些長州的人喝過酒，並沒有洩露任何消息給他們，相信我！相信我！」那人順勢跪下。
穿羽織的男子淡淡開口：「這是副長的命令。切腹，或者是拔刀，你自己選。」
片刻，「好，我切腹，有勞齋藤桑介錯。」
地上的男子緩緩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將衣衫撫平。
忽然，一弧刀光襲向叫齋藤的男子，「齋藤，你算什麼東西，你去……死……」
那男子竟是佯裝整理，存心偷襲。
雪見禁不住低呼一聲。
齋藤卻輕鬆地側身閃過了那近在咫尺的一刀。
一揮落空，男子待舉刀再砍，卻發現齋藤的刀不知何時已經插-進了他的胸膛。
雙手舉著刀，他帶著一臉驚愕向後倒去。
唰，齋藤順勢抽回刀，小巷的牆上現出一道血痕，如點點血梅。
他掏出懷紙將刀拭乾淨，回鞘，折身返回。
再次與他錯身而過時，真之介下意思地屏住了呼吸。
正待這凶星離開，卻聽見雪見輕呼出聲：「等等，請問是阿一嗎？」真之介只覺一口氣接不上來。
男子停住，卻沒有轉過身來，「在下齋藤，並不認識小姐。想必是認錯人了。」話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認錯人了嗎？雖然頸間的白色圍巾遮住了小半張臉，墨紫色的頭髮也長到了綁成一束的長度，但那清雋的容顏，掩藏在髮絲下的暗藍眼眸……
天下真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嗎？
真之介長籲一口氣，「真是被你嚇死了！這些壬生狼誰見了不躲得遠遠地，哪有人像你還去套近乎的，這都是些會招來血雨腥風的人，幸虧是認錯人了。」
或許，真的認錯了吧。剛剛中刀倒地的男子已經完全沒有了呼吸，刀口不大，出血也不多，一刀斃命，直中要害。這個瞬間取人性命的冷酷殺手怎麼可能會是曾經那個將體貼藏在心裡的溫柔少年呢？！
真之介敲了一下兀自發愣的雪見：「那人沒救了，還不快離開這裡。」說著，拉著她飛快地跑出了巷口。
待看見醫館的燈火，方才放緩腳步。
「阿一？這名字很耳熟啊……啊！好像安德魯提起過了，雪見的心上人？」
雪見驚得一跳，臉上一熱：「真哥哥不要胡說！」
真之介哈哈一笑，「一晃小雪見也十七歲了，有心上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雪見又羞又急，越描越黑，被真之介好一番捉弄。
末了，她惱了：「下回見到阿滿姐姐我會告訴她真哥哥的心思。」
真之介聞言，瞬間繳械投降。
阿滿是真之介的青梅竹馬，真之介暗暗喜歡阿滿多年，遲鈍的阿滿卻進了大奧做女官。
二人能見面的機會一下子變得比牛郎織女還要少，思來想去能進大奧的男人，除了將軍，估計也只有禦典醫了。所以真之介才決定習醫。
如今世道漸亂，倒幕的聲浪一波接一波。如果幕府倒了，那大奧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阿滿也就自由了。雪見曾以為真之介應該會很興奮，甚至去加入倒幕派，但他卻意外地很平靜，「要用這雙救人的手去殺人，我做不到。」
醫者仁心，亂世中，是一種折磨。
☆、失蹤 白梅
新選組在京都的名聲越來越大。
據說他們砍人如切瓜，據說被其抓走的人有去無回，據說連無知小兒聽到他們的名字都會止住嚎哭……
雪見不止一次在街上看見那個長得像阿一的男子和新選組的同伴進行巡查，一模一樣的臉卻有完全不同的神情。阿一的眼眸裡是水，雖然冷但依然有柔波，這男子的眼裡卻是冰。
接近新年，她終於回到了江戶。
去吉原的那天，天下起了雪，雪見坐在火盆邊看百合子夫人沏茶。
想起臨去京都前，還在這裡見過阿一，此刻卻已杳無音訊，她不覺神色黯然。
快兩年不見，在這個世道下確實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了。
難道京都那個叫齋藤的人真的是阿一……
「請。」百合子夫人將茶碗推過來。
「山口君離開得相當突然，我們也是看了通緝的告示才知道他殺了人。聽說是個旗本子弟。這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風頭倒是過了，但江戶是萬不能待下去的，估計去別處了。」
殺人……通緝……
雪見只覺得背脊上一片冰涼。
告辭的時候，百合子夫人交給她一個小盒子，是上次見阿一時她給他的藥。
盒子裡的藥還剩一小半，看來是沒來得及帶走。
雪下得越來越大，白天的吉原顯得格外清冷。
眼前一陣模糊，雪見仿佛又看見前面那個瘦削挺立的背影，抹一下眼睛卻只見「見返柳」的枝條在風雪中搖曳……
新年過後，雪見獨自回了京都。真之介沒有同行，將軍身體抱恙，遍請名醫，他隨甘道夫先生進了江戶城，進大奧的願望總算如願以償。
幕府的威信漸弱，風雨飄搖。
冬去春來，這天雪見在醫館工作到很晚，心情很糟，因為又一次面對死亡。
一個年輕的女子被試刀，送來的時候已經咽氣。
這樣的事情儘管見了多次，她依然無法平靜接受，生命對於那些揮刀的人來說到底是什麼？
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藥該有多好，她喃喃自語，又一次回想起從江戶動身的前一天看到的那些記錄。
那天，她去向甘道夫先生辭行。走進書房的時候，甘道夫先生正在看一本記事本，見她進來，便合上那本子。交代了一些需要轉告日野先生的話，又囑咐她在京都要處處小心。最後用異常鄭重地語氣交代：「如果在京都見到雪村先生的話，不要上前相認。」
雪見很迷惑：「雪村先生出什麼事情了嗎？」
甘道夫眉頭皺起，一臉嚴肅地說：「雪村先生去年夏天去的京都，已經有快三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新年前，雪村先生的女兒去了京都，也沒有了音訊。」
「千鶴也失蹤了！」雪見大驚，「雪村先生只是一介醫者，是惹上什麼麻煩了嗎？是因為蘭方醫的身份嗎？」
甘道夫沉默，眼神定在那本小冊子上，良久，將記事本遞給雪見，「恐怕更加複雜危險，是因為這個吧。」
那是一本關於一種叫做「變若水」的藥物研究記錄。
記錄上寫此藥由西洋鬼族的血液提煉而成。
服用後，人體各種機能加強，尤其是傷口愈合速度，對失血性創傷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加強的程度因人而異，尚不清楚其原理。
服用後的副作用是懼陽光，白日身體困頓，需定期以血液為食，防止狂躁化，人類血液為佳。狂躁後可能有嗜血嗜殺傾向，嚴重者心神喪失，變為人形獸類。
…………
堪堪看完一段，雪見已驚出一身冷汗。
西洋鬼族的血液，懼光，以血為食……這不是安德魯講過的吸血鬼嗎？！但那只是故事，不是嗎？世間怎麼可能真的存在這種東西。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甘道夫先生。
「這是雪村先生去京都前交給我替他保存的，說是自己多年前的日記，怕千鶴收拾房子的時候不小心看到，所以暫時放在我這裡保管。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原來不是日記。」甘道夫神色凝重，「如果真的存在這種藥，那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東西，如今恰逢亂世，雪村先生的失蹤很可能和他的這些研究有關，所以如果你在京都見到雪村先生或是小千鶴，都不要貿然上前相認，明白嗎？」
雪見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消化掉那天聽到看到的資訊。
如果克服不利的作用，那「變若水」是否就是那能起死回生的神藥了呢？
是不是就可以包治百病了呢？
…………
正愣愣出神，外面傳來開門聲。
一縷白梅香傳來，是阿巴姐姐回來了。
「辛苦了。今天有進展嗎？」雪見問道。
雪代巴搖搖頭，神色疲憊。
「沒關係，阿巴姐姐這麼努力，應該很快有好消息的。」
雪代巴是雪見在回京都的路上結識的。旅程中阿巴不小心崴了腳，恰好遇到雪見一行人。
阿巴容顏秀美，舉止文雅，顯見是出自正經人家。
旅途對於一個孤身女子甚為兇險，於是大家邀她同行。
雪見得知阿巴在這個亂世隻身前來京都找尋自己失去聯繫的未婚夫，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同情。想自己在京都也沒什麼女伴，醫館裡都是男大夫，自己一個人住著一間大房，於是讓阿巴打消了住旅館的念頭，到醫館來給自己作伴。
阿巴推辭不掉，最終還是應下了。但她每天幾乎都是一早就出門，天色漸黑才回來。在醫館的時候就幫著雪見料理各種事情，像是完全不能讓自己閑下來的樣子，每日臨睡前還要寫日記到深夜。疲勞之色看得雪見替她心疼不已，卻勸不動她。這個世道，大家都過得很辛苦。
過了半月，阿巴忽然向雪見告別：「我找到要找的人了。」
「真的？那你們要回江戶了。」雪見很替她高興。
「這個……還不知道。」阿巴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興奮，卻沒有喜悅。
這夜，雪見只覺睡在一邊的阿巴輾轉反側。
終於忍不住開口：「阿巴姐姐，你沒事吧？你是不是遇到什麼為難的事了？」
阿巴輕歎一口氣，說：「講個故事給你聽吧。一個女子跟一個她非常喜歡的男子訂了親，一心盼著作那個人的妻子。男子也很喜歡這個女子，但卻不急於娶她，因為覺得自己要有一番成就後才配得上那個女子。於是跟那個女子說，等我一年，一年後我要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就這樣男子去了遠方，女子等啊等啊，終於一年到了，等來的卻不是婚禮，而是心上人的死訊。」
說到此處，阿巴停了下來，屋子裡突然陷入一片寂靜，只聽得到二人的呼吸聲。
雪見心裡有一種並不意外的了然。
良久，阿巴繼續開口，語氣裡有不易察覺的哽咽，「女子非常自責，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勇氣讓男子留下，明明不在乎什麼功名成就，為什麼沒有直接說給男子聽……最後她決定一定要為心上人做些什麼，哪怕只是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對她的心上人舉刀……」
雪見霍地從被子裡坐起來，「阿巴姐姐，你不要做傻事啊！……見到了又怎麼樣？死去的人能回來嗎？」
阿巴也慢慢坐起身，摸摸雪見的頭，神色平靜，甚至還帶著笑意。
「都說了是故事了，你聽過就好。」
阿巴最終還是走了，走的那天下著大雨。
那白梅香瞬間在雨霧中消散得無跡可尋，雪見止不住紅了眼眶。
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竟在暮春的一個午後不期而遇。
阿巴不是一個人，身邊的紅發男子，長身玉立，面色平和，左邊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刀疤給稍顯文弱的氣質添上了一抹崢嶸。
矛盾的氣息讓雪見猜不透他的身份，是阿巴姐姐的未婚夫？還是，殺死阿巴姐姐未婚夫的元兇？
「雪見，好久不見。」雪代巴依然帶著白梅香，言笑晏晏。指著男子向雪見介紹：「這位是緋村桑。」
阿巴說她在緋村桑的介紹下，正在一家旅館做女傭。
看出她並沒有多談的意思，雪見識趣的道別。看見阿巴姐姐還活著，她已經很欣慰。
雪見依然常看到那個叫齋藤的男子，但她已經不想再去證實他是不是阿一。
因為不論是與否，他都不是她心裡的那個少年了。
六月的京都，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新選組在一家叫池田屋的酒屋，將長州的倒幕派幾乎一網打盡，名聲大噪，血腥手段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再次在街上看到他，雪見心情複雜。
隱隱安心隱隱心痛，安心他活著，心痛他的刀下又有誰丟了性命？！
雪見將視線從齋藤身上收回，轉身準備離去，卻意外地在巡查的隊伍裡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雖然兩年多不見，但少女清秀的眉眼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只是身量似乎高了些。
她毫不懷疑此刻齋藤身邊那個少年打扮的人就是雪村家的千鶴。
千鶴怎麼會同新選組的人在一起？而且看起來是相熟的樣子……
雪見暗驚，果然已經被捲進了時局的混亂之中了嗎？千鶴也知道那藥的存在嗎？那新選組呢？
看見千鶴同齋藤說了句什麼，得到齋藤的點頭，千鶴欣喜道謝，然後從巡查的隊伍中跑了出來，她趕忙加快腳步離開。
各種問號充滿了雪見的腦海，但現在她很清楚絕不能去尋找答案。
她也並沒有多少時間去煩惱這些事情，為了報復池田屋的事件，長州軍攻入了京都皇宮，和幕府軍展開了激戰，還在京都放了火，一時間哀鴻遍野。醫館上下都在疲於奔命地工作著。
攘夷還是開國，雪見並不清楚哪條路才是正確的，眼見越來越多無辜的生命捲進這場紛爭，她只是越來越覺得無力。就算是醫術再好，可能自己的力量依然渺小得連身邊的人都沒辦法保護。
☆、漩渦 牽連
快要入冬的時候，雪見又見到了阿巴和緋村桑。
緋村背著一個製藥的背簍，手裡拎著蠟燭之類的一些雜七雜八的事物，而阿巴則捧著一包食材，兩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對普通的鄉野夫婦。
正寒暄，緋村忽然將頭上的斗笠拉下來些，遮住自己的臉，阿巴見狀拉住雪見的手：「我們進屋喝杯茶吧。」說著便將她拉進了身後的一間茶屋。緋村也一同進了店。
雪見從窗櫺間看出去，新選組巡查的隊伍正浩浩蕩蕩的從街上走過。
等那些人走過片刻，緋村對阿巴說：「你且與雪見小姐說話，我去把剩下的東西買完，天色不早了。天黑了趕路不安全。」
看見緋村背影消失，雪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阿巴姐姐同緋村桑到底是什麼關係？」
阿巴卻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手中的茶杯出神。
「以前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你還記得吧。」
不等雪見回答，接著道：「女子終於見到了那個舉刀的人，確實是個令人恐懼的雙手染滿血腥的人。可是……在沒有拿刀的時候卻是那麼溫柔。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溫柔得讓人心疼的人奪走了女子的幸福呢？」阿巴的臉上現出一種迷惘，眼神複雜，握著茶杯的手指節泛白。
「呐，雪見，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我會怎麼辦？雪見啞然，阿巴姐姐是溫柔的人，她喜歡的人應該也是個善良的人，她說緋村桑也是溫柔的人……為什麼這些溫柔的人之間非要刀劍相向，互相折磨呢？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啊！
雪見給不出任何答案，而阿巴似乎也並沒有指望能從她這裡得到什麼回答，只是純粹地想找個傾訴的物件。
不一會兒，緋村折返，雪見便同二人道別了。
原來溫柔的人在這個時代也能毫不猶豫地的奪人性命，大家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著向不知道前路的方向走去，身不由己。
如果是這樣的話，阿一變成齋藤那樣的人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雪見這樣想著，一陣冷風吹過，只覺徹骨的寒意。
啊，下雪了。
十二月的一天，雪見獨自守在醫館。
新年將近，喜氣還是將不安的氣息驅散了很多，醫館的工作比平日顯得清閒了很多。
因為戰事，回江戶的旅途變得更加不安全，她不得不放棄了回甘道夫家過年的打算。
冬日的暖陽很快就落山了，雪見正打算鎖上醫館的門，回住家去，門口卻傳來響動。
這麼晚了還來就診應該是很急的事情吧，她忙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人讓她很是吃驚，竟然是緋村。
「緋村桑？！」
「雪見小姐，找到你太好了。」緋村臉色肅然，「事態緊急，長話短說，雪見小姐能跟我去救一個人嗎？是槍傷。」
「是阿巴姐姐嗎？」雪見急道。
緋村臉色一白，但卻搖頭：「不是。抱歉，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那樣對你最好。來找雪見小姐也是情勢所逼，但現在能救他並且能信任的人我只能想到你了。」
緋村語氣懇切，神情焦急。
但他話裡的隱諱卻讓雪見心裡一陣混亂。
要跟眼前這個人去嗎？又想起上次緋村見到新選組時的躲避……
這個男子身後仿佛有個巨大的漩渦，一旦捲進去便粉身碎骨。
「拜託！那個人對我來說是和阿巴一樣重要的存在，所以我絕對不能讓他死。」緋村加重了語氣。
…………
雪見一咬牙道：「請等一下。」返身回屋收拾好診匣，跟著緋村向暮色中走去。
在一戶人家的後院，雪見見到了那個中槍的男人。
中槍的位置在大腿上，所幸偏在外側，並沒有引起大出血，只要將子彈取出，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
「現在必須將子彈取出來，但是會非常痛，先生要有準備。」
男人笑一笑，「有勞醫生小姐，下手吧！」
那瀟灑自若的姿態讓雪見不由得心生佩服。
一切準備就緒，遞給男人一卷紗布咬住，雪見拿起請刀匠特製的柳葉小刀。
良久，子彈終於取出，男人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間，但始終保持著清醒。
縫合好傷口，雪見收拾好一切，同緋村走出屋外。
「這是止血藥，三日換一次外敷，每日3次內服。如果沒有持續發熱也就沒事了。」她將藥粉交給緋村。
「感激不盡！」
「緋村桑，阿巴姐姐還好嗎？」
緋村停住腳步，一手撫上左頰。
月色下，雪見看到，那裡原來的刀疤上又多出了一道新的傷痕。
「阿巴已經不在了……用她的命救了我……」哀傷如潮水般傾瀉而出。
雪見腳下一浮，扶住牆壁才穩住身體。
果然是粉身碎骨的結局了。
尚來不及傷心，一黑衣人風一般的跑進來，沉聲道：「緋村桑，不好了，幕府的鷹犬們來了，快撤！」
緋村瞬間已經換了一副神色，仿佛方才那個哀慟欲絕的男子只是雪見看見的幻像。
黑衣人將屋裡受傷的男人背了出來，緋村對雪見說了句「得罪了」就拉起她向後門飛奔起來。
出門，拐彎，再拐……幾條街下來，雪見漸漸體力不支，黑衣人已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顯見人數眾多，且有包圍之勢。緋村臉露焦急之色。
雪見猛地停下，掙脫緋村的手：「緋村桑你們快走吧，不用管我。」
「你……」
她大力推他一把：「這樣下去，大家都會被抓住。我只是一個醫生，只是我一個的話，反而好脫身。你不是說絕對不會讓那個人死嗎？」
緋村一怔，低聲說了句：「對不起！謝謝！」便追那人而去。
雪見喘了口氣，不敢有耽誤，向著另一條岔路跑去。
未跑出多遠，一柄刀倏地從身後架到她肩上，「再跑一步就砍了你哦。」語調輕浮，帶著沒有溫度的笑意說著讓人恐懼的話。
雪見僵住，身體止不住的微抖。心底溢出絕望。
那人卻突然收住了刀，「啊咧？抓大灰狼怎麼變成逮兔子了？」
一個長著一雙狹長鳳眼的男子從身後轉到她面前。
男子的俊臉直直湊到她的鼻尖前，明明帶著笑，卻讓雪見心裡生寒。
碧色的眼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的眼，良久，站直身子，涼涼地說道：「是狼是兔子綁回去再說。」
雪見被五花大綁，跟在那個鳳眼男子身後。
拐過幾條街，迎面走來一隊人。
鳳眼停下，「哈哈，阿一居然比我還慘，兔子都沒逮到。」
「啊，沒來得及趕到，被那個拔刀齋突圍了。」對面一人沉聲回答。
「切……那把這只兔子砍了先。」鳳眼語氣十分不善，轉身拎起雪見，向前一推。
雪見啊一聲，一個踉蹌向前栽過去，差點撞上對面的人。
穩住身子，抬頭，正對上那人低頭看她的眼。
驚訝，憤怒，焦躁，暗藍的眼眸裡瞬息萬變。
雪見呆住，兩人就這樣僵持著，直到鳳眼輕笑：「阿一，你把小兔子嚇傻了。」
阿一？那個齋藤也叫阿一！
雪見被一群人圍著押回了新選組的屯所。
一路上，鳳眼和齋藤的臉色都非常不好。其他人唯此二人馬首是瞻，看她的眼神就如看俎上魚肉。
但她反倒清醒了，看情形緋村一定是新選組非常想抓到的人，腦中閃過無數的畫面，努力回想著發生的一切，趕在被審訊前將自己的供詞組織完整。
只要撇清和緋村的一切關係，就應該還有希望。
雪見被關進了一個房間，房間還算乾淨，經過一晚心驚肉跳的折騰，朦朧間不覺就睡著了。
一陣突然襲來的寒意將她驚醒，天色已亮。
「作為一個階下之囚，你倒是相當的自在嘛！」非常惡質的語氣。
雪見睜眼，只見昨夜那個鳳眼正一手拄刀，一手拎著被子，蹲在自己身邊，碧色的眼眯成長長的線，嘴角依然帶著涼薄的笑意。
看見她醒來，他站起身，看看手裡的被子嗤笑道：「阿一還真是溫柔啊。」
「在沒有審問清楚之前，她要是病倒了，我們會很困擾。」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回答道。
聞聲，雪見才驚覺屋子裡還有其他的人。
那個齋藤正和一個容顏俊美但卻眉眼中滿含厲色的男人正襟危坐在邊上。
顧不得渾身的酸痛，雪見掙扎著立起身子，雙手仍然被反綁在身後，姿態頗為狼狽。
男人沉聲問道：「說吧，你到底是什麼人？跟那些長州的叛黨有什麼關係？莫要有虛言，你應該很清楚對新選組的人撒謊的後果。」
☆、軟禁 忍耐
「…………」感覺三人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射過來，雪見深呼一口氣道：「我是日野醫館的蘭方醫，昨晚去給一個男人治過槍傷。回家的路上被你們抓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不知道是什麼人就去出診，醫生小姐的膽子不小啊。」男人挑眉。
「我可以拒絕嗎？對方是帶刀的武士，就和你們抓我的時候一樣，我不是也沒有選擇的被你們帶到了這裡？」
屋裡的溫度仿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這麼說你是被逼出診的？」男人眉頭皺起，「那你又為什麼要跑？」
「他們知道有人來了就把我一個人丟下跑了，我一個女子，當然是想趕緊回家的好。」
「可是，回日野醫館的話完全不是那個方向。」
「當時我很害怕，我不是京都人，而且，那個地方我也是第一次去，跑錯方向也很正常，不是嗎？」
「好個伶牙俐齒的女人，明明就是長州的同夥，混淆我們的目標讓那拔刀齋跑掉。土方桑，何必聽她這麼多狡辯，直接殺掉好了。」一直抱著刀斜斜地靠坐在牆邊的鳳眼忽然蹭的一聲將刀頂出鞘，看向雪見的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總司！」一直沉默地看著雪見的齋藤忽然出聲，然後看向男人說：「副長，能治療槍傷的蘭方醫應該是相當有價值的，如果她真的是長州的同夥，應該會有人來救她。」
男人沉思。
咕嗚……
腹中忽然傳出的抗議讓雪見羞得滿臉通紅，昨晚沒來得及吃晚飯便同緋村出了門。
…………
「總司，你去叫他們送些吃的來。」男人命令道。
「是。」叫總司的鳳眼不情願地出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繼續問道。
「雪見。」
「姓呢？」
「我是孤兒，沒有姓。我是跟著老師長大的。」
…………
「打攪了。」正說著，門外傳來一聲悅耳的叫門聲，雪見不禁皺眉。
不出所料，拉開門的正是千鶴。
「土方桑，我送吃的來了。」千鶴將食盤端進來，回身拉上上門。
「誒？！雪見？」
「你們認識？」男人一驚。
「嗯。」
聽完千鶴的解釋，叫土方的男人帶著千鶴同齋藤一起離開了。
雪見總算被松了綁，但依然被關著。
吃過午飯，千鶴再一次過來，說是土方吩咐帶她過去。
來到一個大的廣間，屋裡已經坐了一圈人。
除了見過面的土方齋藤和那個叫總司的男子，還有五個陌生的面孔。
齋藤面色沉靜，依然讀不出任何情緒，總司則是一臉忿忿的表情的看著她。
雪見硬著頭皮在眾人探究的目光中落座。
上座上一個面孔方正，濃眉大眼的男人笑呵呵地道：「喲，這位就是甘道夫醫生的高徒啊，真看不出來啊，沒想到是位這麼年輕的小姑娘。」
「確實是讓人印象深刻，女醫生相當罕見了。」旁邊一個長相斯文的白淨男人拖著軟軟的長音應和道。
那個叫土方的男人嚴肅的說道：「甘道夫先生是江戶頗有名望的醫生，深得幕府的信任。雪見小姐作為他的高徒理應同長州的叛黨沒有關連，但這次逃脫的長州殘黨身份特殊，恕難完全排除對小姐的懷疑。為了證明雪見小姐的清白，只好委屈小姐在屯所生活一段日子了。」
軟禁嗎？雪見心下苦笑。
「懷疑小姐真是非常抱歉了。在下伊東甲子太郎，是新選組的參謀。我本人對甘道夫先生是非常敬仰的。」方才那個白淨面皮的男人笑道。
「不愧是伊東桑啊，一眼辨忠奸了。」語氣不鹹不淡，正是那叫總司的男子。
伊東一笑，站起身來，「看來也沒有在下什麼事了，雪見小姐，恕我先行告退。」說罷開門離去。
「伊東桑……」唯一開口挽留的只有上座上的那個男人。
土方斜睨總司一眼，繼續道：「這段時間雪見小姐就作為屯所的專職醫生吧，新選組會向甘道夫先生以及醫館說明是因為人手不夠借用雪見小姐一段日子。但是屯所裡以女性的姿態出現還是有諸多不便，煩請小姐同千鶴一樣著男裝。而且，大家只能稱呼小姐你雪見了。」
「雪見莫敢不從，只期望能早一天證明自己的清白。」
土方點頭。「那從今日起，雪見小姐便同千鶴一處食宿好了。」雪見稱是。
然後土方將屋裡一干人等介紹給雪見。
均是新選組的幹部。上座的男人是局長近藤勇。
土方是副長，坊間傳聞的鬼之副長竟完全不是兇神惡煞的模樣。
鳳眼微眯神情冰冷的男子叫沖田總司，一番隊的隊長。齋藤一是三番隊隊長。
另有兩個頗為高大的男子，腹間纏著繃帶的是十番隊隊長原田左之助，臉孔黝黑身材健碩的是二番隊隊長永倉新八。
六番隊的隊長井上源三郎看起來年紀稍長，和其他人審視的神色比起來，面容相當和藹。
「哈哈，有雪見小姐這樣的名醫在，那真是幫大忙了啊。屯所裡傷病不少，總司的風寒也總不見全好，正好讓雪見小姐瞧瞧。」近藤喜形於色。
「近藤桑，我沒什麼好瞧的，不過多咳嗽了幾日罷了。而且這女人信不信得過不是還沒有結論嗎？」沖田抱著雙臂，眼神裡依然充滿警戒。
土方皺眉看看沖田道：「總司，讓雪見小姐幫你看看甚好，廢話少說，這是命令。」
「就是就是。」永倉道：「有這麼漂亮的醫生小姐給你瞧病，總司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哈哈」
「雪見的醫術可好了，她一定能治好你的風寒的，沖田桑，你就放心好了。」端茶進來的千鶴也信誓旦旦的保證。
沖田不語，眼光冰涼地看著雪見。
想到要給這樣一個人看病，雪見的額角隱隱抽痛。
齋藤忽然開口道，「千鶴的身份現在是副長的小姓，請雪見小姐記清楚了。」
土方正色道：「嗯。屯所裡人多事雜，雪見小姐做好醫生該做的工作就好。」
雪見面色一凜，這是警告嗎？
「你應該不會傻到想逃跑吧。你要是跑了，第一個被砍的就是這丫頭了。」沖田用下巴沖千鶴一抬，「誰讓她說你信得過呢。」
快一個月下來，雪見依然沒有給沖田看成病。
她不明白為什麼沖田要諱疾忌醫到這個地步。
但看上去他似乎挺精神，除了偶爾低低的咳嗽幾聲，卻也不像有大礙的樣子。
而且，沖田對她一直帶著敵意，似乎對那個拔刀齋的事情耿耿於懷。
所以她決定還是不要主動去招惹他比較好。
新選組的每個隊伍輪流上街巡查，夜裡也不放鬆。
在比較太平的時候，他們會在白天帶上千鶴。
千鶴說他們在幫她找雪村先生的下落。
雪見想新選組應該不是僅僅為了助人為樂吧。
但她不想也不需要知道其中的原因。
她很謹慎也很成功的控制著自己的好奇心。
就像對那個同樣叫阿一的齋藤，她一直特別地保持著距離。
屯所的他並沒有巡查時候的那種肅殺，好幾次他的身影都跟她心中的那個少年重合在一起，她更加擔心，怕靠太近自己忍不住會打開那個潘朵拉的盒子。
雪見很好地做著自己分內的事情，閒暇時也幫著千鶴做一些洗衣做飯的雜事。
對於新選組的人來說，流血受傷甚至是殞命似乎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幹部們也時有掛彩。
原來不僅是對手的生命，連自己的性命他們也沒有放在心上。
這就是武士嗎？真是和自己不一樣世界的人啊。
大家逐漸習慣了受這個安靜乖巧的小醫生的照顧，對雪見的態度逐漸柔和，有時候還會同她說笑幾句。
她始終乖乖地待在屯所，亦沒有任何人來找她，也沒有從抓到的人身上找出她與他們有牽連的證據。
幹部們也開始對雪見的懷疑釋然。
連沖田也不得不承認：「遺憾呐，看來在拔刀齋眼裡你真是個不相干的人了。」
對此種變化，最開心的人是千鶴。
在她看來雪見和新選組的人都是自己喜歡的人，雙方能和睦融融相處，那是她最樂見其成的。
看著這個單純的丫頭一副欣慰的模樣，雪見半是感動半是擔憂。
感動的是千鶴對自己的擔心，擔憂的是她和新選組眾人的親近。
但她現在只能默默祈禱上天，希望阿巴姐姐的結局不要出現在千鶴身上。
雪見耐心地等待著，她想應該很快就能離開這個地方了。
☆、獲釋 遇襲
放下碗筷，雪見正要起身將自己的食盤收回廚房，忽然被人叫住：「雪見，你吃不下了嗎？那你盤裡的魚可以給我嗎？」
是永倉桑，雪見愣一下，將盤子遞了過去：「嗯，如果永倉桑不介意這是剩下的話，請用。」
一旁的原田搖頭道：「我說新八嘰，你真是餓到連女孩子碗裡的菜都不放過的地步了嗎？」
「那倒不是，不過丟了也是浪費嘛。你說是不是，雪見？」永倉桑邊說邊塞一大塊魚肉到嘴裡。
「嗯。」雪見笑著點頭。
抬頭看見坐在身邊的齋藤正認真地盯著自己的臉。
「你是不是病了？好幾天你的飯菜都剩下不少。如果不舒服，一定不要勉強，雖然你自己就是大夫，但不能因此而對自己的身體過於自信。」
齋藤一口氣對她說這麼多話還是第一次，雪見不禁微楞。
聞言其他人也看了過來，她趕忙澄清自己並沒有任何的不適。
至於剩飯的理由，她卻實在開不了口。
前些天她在後院的牆邊發現了一窩小貓。二月的天氣尚未完全回暖，她擔心小貓們沒有足夠的食物，於是每頓省下些飯菜拿去喂貓了。
如果給新選組的人知道，她想小貓一定會被毫不猶豫地扔出去的。所以連千鶴都沒有告訴。
魚肉沒有了，雪見只好收拾了一些魚骨，細細地斬碎同一些剩飯拌了悄悄拿去後院。
小貓們並沒有挑剔，將飯粒舔得一乾二淨。滿足地在雪見手邊蹭來蹭去。
咳咳咳……一陣低低的咳嗽忽然從院子的另一頭傳來。
是沖田嗎？
咳嗽聲久久沒有停下，雪見皺眉。
她拐過牆角，果然見到沖田正捂著嘴咳嗽個不停，佝著的背上下起伏。
「沖田桑？」
沖田抬頭，顯然是沒有料到會有人在這個地方，滿臉意外。
隨即，將手裡的懷紙收入懷中，站直身子，朝她走過來，淡淡地說了句：「是你啊……」便要離開。
雪見已經眼尖的看見那張懷紙上有紅色的血絲。
風寒會咳血嗎？一個病症閃過她的腦海。
轉身沖田已經走到了院子中央，雪見快步追上，伸手去抓沖田的手腕。
剛剛碰到，就被沖田甩開，正要再伸手，沖田已回身，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將她向前一扯。
「不要多管閒事，如果你還想活得久一點的話。」近在咫尺的鳳眼透著寒光。
「雪見。」一個無波的聲音從沖田身後傳來，齋藤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下，「副長要見你。」
沖田湊到雪見耳邊，用比剛才還要低的聲音說道：「忘掉剛才看到的，管好自己的嘴。」然後鬆開她的手，回身時已換上了另一副表情，笑盈盈地一手將雪見往前輕輕一推，「好了，遊戲到此為止，副長大人召見，去晚了可是要被罵的哦。」
跟著一言不發的齋藤來到土方先生的房間，近藤先生也在。
「這段日子，你辛苦了。」土方籠著手道。「今晚你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回醫館。」
「對於這段時間的照顧非常感謝。」終於可以離開了，雪見心裡大喜。
近藤哈哈一笑，「哪裡哪裡，是我們受你的照顧才是。」
「那個……沖田桑的病……」雪見想到剛剛發生的一幕，猶豫地開口。
「總司啊，雪見不要在意，不是你的問題，是那小子自己不配合。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近藤忙道。
…………
該跟近藤先生他們說嗎？關於沖田的病。
自己馬上就能離開這裡了，就這樣忘掉應該才是最正確的抉擇，不是嗎？
但如果真的是那個病的話……
雪見手裡削著蘿蔔，腦子裡卻亂成一團。
「啊！」指尖傳來銳痛，鮮紅的血順著雪白的蘿蔔皮蜿蜒而下。
真糟糕！
雪見非常懊惱自己的不小心。
她自小就有一個毛病，傷口癒合的速度比一般人慢得多，一旦見血就不容易止住，即時是她自己特製的止血藥都沒什麼太多的效果。
千鶴馬上找來止血藥和紗布幫她包紮並強行將她趕出了廚房。
晚飯間，大家知道雪見就要離開，紛紛不舍。
「唉，以後又要看那些老光頭的臭臉了，真是不爽啊！」永倉桑哀歎。
井上先生道：「可是待在這裡，雪見也很委屈了。新八也要考慮一下雪見的感受啊。」
「就是，明明是漂亮的女孩子卻要作男孩子打扮，還要辛苦的為大家治療。繼續讓雪見留下我們就太自私哦。」原田桑笑著說。
「這個我也知道啊，只是捨不得嘛。」永倉撓撓頭，轉臉對雪見說：「雪見，那以後能去你的醫館看傷嗎？」
「新八！」土方皺眉。
「知道了知道了。」永倉歎氣。大家哄笑。
幾個月來，這種場景雪見已經見慣，常常自問這些溫柔談笑的人真的是殺人如麻的新選組成員嗎？
「最捨不得的應該是這傢伙吧。」大家順著沖田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千鶴淚光閃閃，嘴唇緊閉的坐在那裡，好像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的樣子。
「我會常常來看你的，千鶴。」雪見不由得安慰道。
哎，真是個什麼都寫在臉上的孩子了。
明明就是差不多的年紀，卻怎麼看都像自己的妹妹一樣。
飯畢，雪見正打算收拾，卻被齋藤阻止了：「你的手受傷了，這裡交給我們就好。」
誒？他注意到了。
片刻，又聽他說道：「京都治安不好，你還是早些回江戶吧。」
暗藍的波光晃得雪見一陣恍惚，不承認自己是阿一，又為何總是不經意地在自己面前展現這樣溫柔的一面？
「齋藤桑，知道吉原嗎？」
「江戶的男人沒有不知道吉原的吧？！」聲音裡聽不出特別的情緒。
「我曾經在那裡遇到一個和齋藤桑有同樣名字，姓山口的人……雖然不愛講話，但卻是個心地溫柔的人。劍術強大，卻容易受傷，是個讓人擔心的人啊。」
齋藤停在門口，雪見咬咬嘴唇繼續說道：「如果……如果有一天齋藤桑遇到他，請告訴他讓他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好。」白色圍巾在身後飄起，人已拐過門邊。
雪見心思忡忡地回到屋裡。阿一的臉和齋藤的臉來回浮現，還有沖田的病情。
不是已經決定要儘快和這些人斷了瓜葛的嗎？為什麼自己還要糾結在這些事情上。
一時只覺得屋裡憋悶不已，信步走到後院，想去看看小貓，心想看來只能將它們托給千鶴了。
身後響起腳步聲，雪見回頭，清亮的月光下，看到一張並不陌生的臉。
「松田桑？」她竭力用平穩的聲音開口，心卻跳得像擂鼓一般。
怎麼可能？自己是在做夢嗎？明明在一個多月前傷重不治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叫松田的人嘴裡咕嚕著什麼，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待到身前，雪見才聽清楚他說的是：「血，給我血，給我血……」
兩眼血紅，頭髮在月色下迅速變成銀白色，發出瘮人的光澤，一隻手像鐵箍一樣突然鉗住她的手腕。
看見包著紗布的手指，瞳孔欣喜地放大，發出桀桀怪笑。
眼見那人就要咬向自己的手指，雪見驚恐地大叫：「放開我……」用盡力氣卻怎麼也甩不開手腕上的鉗制。
忽然，松田背後銀光一閃。雪見腰間一緊，瞬間被帶出去丈許。
還未站穩，刀光一道又一道的飛過來，松田四處躲竄，雪見被拽得七葷八素。
「果然已經是怪物了嗎？那也怪不得我了。」沖田略顯輕浮的語調響起，手起刀落。
噗一聲，松田腳下一滯，似乎是中刀了，沒等他跳起，唰唰又是兩刀，箍著雪見的胳膊力道鬆開了。
「還不跑，想一起被砍死麼？」
雪見猛地掙脫，跌跌撞撞地向屋子跑去。
松田見雪見逃脫，一躍而起，雪見沒想到他在受了方才的重創後依然能有如此的身手，大驚失色。
忽然一個旋身，迎面一個人將她拉到他的身後，然後，噗的一聲，從那人肩膀上看過去，電光火石間，兩柄刀一前一後送進了松田的胸膛。
就在咫尺的距離看見這樣血腥的畫面，雪見膝蓋一軟，癱倒在地。
齋藤抽回刀，回身扶住滿身是血的雪見，「你沒事吧？哪裡受傷了？」
雪見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
「放心，那不是她的血。不過，真是個不走運的傢伙啊。」沖田也收了刀，走到倒下的松田身邊，像是在確認是不是死了。
齋藤神情複雜，似乎想開口說什麼，卻沒有出聲。
其他人聞聲趕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土方眉頭緊鎖地喝道。
從廊道另一頭的黑暗裡走出一個人，「啊咧啊咧，真是對不起，今天那邊的隊士不知道為什麼都有些過於興奮了。一不留神讓這傢伙溜了出來。」語氣裡聽不出來有多少抱歉，反倒是有種欣喜。
「山南桑……」千鶴叫道。
雪見也認出了這個戴著眼鏡，一臉斯文的人是新選組的總長。
他很少露面，也不怎麼與人交談，據千鶴說是因為手腕受傷失去了拿刀的能力，心情憤懣，所以終日閉門研究療傷之法。
已經癒合的傷口怎麼可能能重新復原，不過是妄念罷了，雪見很同情他，但武士是最不需要同情的。
「山南桑，你要研究那個藥我不阻攔，但請務必管理好那些人。幸虧今天伊東桑不在，不然這個局面怎麼向他解釋？」土方臉色很難看，其他人看向山南的眼神也很複雜。
山南卻不以為意，指著松田道：「你看，我的研究應該就要成功了，不是嗎？新選組馬上就可以擁有新的力量了。」說完，徑直走到松田身邊，將他的屍身扛起來，「這個我要帶回去再好好研究下，各位失陪了。」
「該死！」目送他的背影融入黑暗，土方暗咒一聲……
「土方桑」，沖田突然用刀指著雪見說，「那麼，這個傢伙要怎麼處置？」
死而復生的松田，詭異的反應，古怪的山南，土方嘴裡的那個藥……
自己可能看到了不該知道的東西，接下來會被滅口嗎？
扶著自己的齋藤眼裡又出現了自己被抓的那晚焦躁的神色。
如果土方下令滅口，他也會對我拔刀嗎？
雪見手腳冰涼。
「土方桑……」千鶴欲言又止，一臉的乞求之色。
「什麼都別說了，千鶴你跟雪見回房間。」土方道。
「是。」千鶴欣喜。
「唉，每次都這樣，」蹭的一聲，沖田將刀收回鞘中，「真是土方桑的作風啊。」
☆、山南 血疑
一夜無眠。也許真的和千鶴說的一樣，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是，遠離這些帶著濃濃血色之人的日子怕是遙遙無期了吧。
幹部們一整天都在商議，直到晚間才把雪見叫過去。
進行宣判的依然是土方：「昨夜你目睹的是新選組乃至幕府的機密，是除了幹部連隊士們都不知情的秘密。在找到更好的對你的處置辦法之前，只能讓你繼續待在屯所裡，而且關於整件事情到此為止，切莫探究。」
暫時軟禁變成了無限期了嗎？但現在的自己比上次更加沒有選擇的資格了。
「這個，真是非常抱歉了。」近藤桑一臉的歉意。
「請不要這樣說，我明白的。」雪見很清楚，殺掉自己再編造一個理由對新選組來說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現在能留下自己的命，已經是格外仁慈的處置了吧。
沖田挑著一雙鳳眼斜睨著她說道：「你能明白自己的處境最好，不要以為就得救了哦，不好好管住嘴巴的話，隨時可以殺了你。」
依然是調笑的口吻說著完全不是調笑的話，但雪見卻不再覺得害怕，如果沖田真的信不過她的話，昨晚大可以將她一起砍死。她想了想，便明白他說這話的用意，他的另有所指。
「總司！」齋藤沉聲叫他，「副長自然是考慮過她是否信得過才作出決定的。」
近藤桑也表示同意：「嗯，確實，雪見在屯所的日子也不短了，什麼樣的人大家心裡也都清楚嘛。阿歲做決定一向謹慎，總司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沒什麼，就是提醒提醒她而已。」
雪見迎上沖田的目光，嘴角勾了勾，算是回應了他的警告。
忽然，屋外傳來一陣碗碟破碎的聲音，伴隨著千鶴的驚叫聲。
眾人都是一愣，又來了？這次是千鶴？
大家迅速起身，打開門向外沖出去。
走道上茶杯茶水撒了一地，一個人正掐著千鶴的雙肩對她低吼著什麼。
「山南桑？」
那人抬起頭來，斯文的臉上架著眼鏡，是山南，卻又不是，那鏡片下的瞳孔正一陣黑一陣紅的變換著顏色。
「山南桑不太正常。你退下。」齋藤將雪見護到身後，略彎下腰，作出拔刀的姿勢。
大家將山南和千鶴圍在了中間。
山南的眼光掃過眾人，看到雪見時，忽然扯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頭髮瞬間變白，將千鶴一把推開，拔出刀便向她沖過來。
雪見嚇得向後退去，幹部們形成的包圍圈隨著山南移動著，每個人都神情戒備，卻沒有一個人拔出刀來，眼裡都滿含著痛苦之色。
要取曾經並肩戰鬥之人的性命，這些血雨腥風中走來的人也無法平靜出手。
緊張萬分的時刻，山南卻突然停了下來，扔下手裡的刀，抱頭跪倒在地，頭髮又變回了黑色，發出痛苦的呻吟。
「快，卸走他的刀，將他綁起來。」土方下令。
山南神智似乎又恢復了清明，盯著雪見，喃喃了幾句：「她的血……她的血……」便昏了過去。
大家明顯都松了一口氣，但臉上的憂色並沒有褪去。
「山南桑恐怕是對自己用了那個藥了，看樣子還沒有完全適應。」齋藤說出了每個人心裡明白卻又不想面對的事實。
土方歎口氣，算是默認。然後疑惑地看了看雪見，「他們似乎對你的血特別執著了。」
大家都帶著同感看了過來，雪見同樣疑惑，看向自己的手指，「是因為碰巧我受傷了嗎？」
「但願如此。」土方歎道，「千鶴，山南桑剛剛跟你說了些什麼？」
被山南推出去的千鶴被原田接住了，只是受了點驚嚇，身體並沒有受傷，此時也平靜了，「沒什麼特別的，我出來送茶，看見山南桑走過來，臉色有點不好，就問他是不是不適，結果山南桑很生氣的抓住我說不用同情他，他已經獲得了重生什麼的，然後大家就來了。」
「這樣啊……那只能等山南桑醒過來才知道了。今晚動靜這麼大，大家商量一下明天怎麼應付伊東桑吧。唉……」
那晚後，雪見再也沒有見過山南。
幹部們也沒有人再提起，山南總長像是一下子變成了禁忌的話題。
隊士都在私下傳說山南因為違反局中法度，所以被肅清了。
真相是什麼，雪見自然不會主動去詢問，很配合的保持緘默。
這天，土方臉色很難看地從外面回來。
幹部們在房裡商議了很久，才把雪見叫進去。
「據山南桑的說法，你的血似乎真的有些特別之處，至於原因，你自己有什麼頭緒嗎？」土方問道。
「完全沒有……除了傷口癒合得比其他人稍微慢一些，其他也沒什麼不同……」山南果然沒有死。
「那麼盡可能不要讓自己受傷，現在看來只要不出血，對他們的影響便沒什麼。所以如果受傷一定要馬上告知我們。」
「是。」雪見應道，心裡滿是疑慮。
沒幾天，新選組將屯所搬到了西本願寺，比以前的地方寬敞了許多。
幹部們也似乎松了一口氣。雪見想應該是自己和山南桑他們離得更遠了。
她一直很小心的沒讓自己再受傷，自小就特別在意，所以也沒覺得有什麼負擔。
但不久月事來了，雪見很猶豫要不要告知土方，但這麼尷尬的事情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儘量待在房裡，不在寺院裡晃悠。
所幸直到月事結束，什麼都沒有發生。
是因為距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不得而知，或許自己的血也沒有什麼特別，雪見這樣想著也期盼著。
冬去春來，櫻花已經開滿了枝頭。
雪見跪在地上擦著地板，忽然眼前出現了一雙腳，這麼悄無聲息地，她驚得一跳。
抬頭驚見消失很久的山南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山南正要開口，一聲嚴厲的呵斥響起：「山南桑，你在做什麼？」土方臉色嚴肅的站在不遠處。
「沒什麼，只是想跟可愛的小姐說說話，土方桑這麼緊張做什麼？」山南笑道。
雖然他的眼瞳和頭髮都是正常的顏色，但笑聲和語調卻讓人極不舒服。
「雪見，你回房間去。」土方命令道。
山南並不阻攔，只是眼光在雪見身上掃過，像獅虎打量獵物。
走出幾步回身，看見山南已隨著土方進了屋。想起剛剛山南看自己的眼神，雪見不寒而慄。
明明自己並沒有出血……
屋裡忽然傳來山南因激動而放大的聲音。
「…………這樣一來，一定能找到抑制羅刹發狂的辦法，或者製作出更加完美的變若水。組成一支所向披靡的羅刹隊，長州也好薩摩也好，都將不是新選組的對手。讓新選組登上最高的舞臺，不也是土方桑的願望嗎？」
「我的願望我會用自己和同伴手裡的刀去實現，要我將同伴變成戰鬥的傀儡去實現，我做不到。同樣，將那個女孩交給山南桑你我也辦不到。同樣的話我不想再說多遍。」土方的口氣也相當的強硬。
……更完美的變若水？果然，他們嘴裡的那個「藥」就是變若水……
忽然，腰間被人一帶，同時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
雪見轉頭，一雙碧波流轉的鳳眼裡映出自己驚慌的臉。
遠遠地走到院中，沖田才放開雪見。
「我說過，不安分的話，就殺了你吧。偷聽怎麼看也不是個安分的行為了。」沖田抱著雙臂，一臉譏誚地看著她。「山南桑的想法你應該知道了，嫌命長的話，把你交給他怎麼樣？」
原來，他都看到了。是怕自己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嗎？！
果然，山南想要土方交給他的人是自己。
「謝謝你，但我沒有想偷聽。而且，要交我出去的話，應該早交了。」雪見平靜地說。
沖田皺起雙眉，鼻子輕哼一聲，「跟你說話還真是無趣的很啊。女人笨一點才好玩。」說罷雙手轉身離開。
「請問，為什麼不把我交給山南桑呢？」
沖田回過頭，「為什麼啊？醫生小姐應該去問土方桑，因為這是他的決定。說起來，你的配合倒也令我意外了。」
雪見一怔，「如果真……」
「既然做了好孩子，就做到底。對你我都好。」沖田冷冷地截斷了她的話，碧眼中顯出厲色。
看著他轉身的背影，雪見急道：「那個病，會死的。」
「死……很可怕嗎？」
「……」
愣神之際，沖田的人已經不見了。
身為醫者的雪見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回答。
沖田剛剛的聲音一改慣常的戲謔，透著罕有的壓抑。
對他來說，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真是一群她不能理解的人啊。
但是，回想跟這些人的相處，她越來越覺得他們並不像世人以為的那樣冷血無情。
談笑風生的他們，為山南痛心的他們，對她的生死慎重以待的他們……
大家也會苦惱會害怕會迷惘，只不過外人看不見罷了。
雪見愣愣地想得出神。
「千鶴，我回來了。」一個雀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雪見回身，只見一個陌生的少年正興奮地沖著自己揮手。
「你是誰？你怎麼穿著千鶴的衣服？」待看清她的臉，少年愣住，興奮轉為戒備。
「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如果你要找千鶴的話，她應該在廚房。」
原來少年名叫藤堂平助，是八番隊的隊長，剛從江戶招募隊士回到京都。
晚飯間，由於藤堂的歸來，大家好不興奮。
「女醫生啊！雪見還真是了不起！」藤堂毫不掩飾對雪見的佩服。
「藤堂桑才是，這麼年輕已經是一隊之長了。」雪見笑道。
「啊，不要叫我藤堂桑，還是和千鶴一樣叫我平助吧，聽起來太彆扭了。」
「也是，平助和千鶴同歲吧？比我還小一歲了。」雪見莞爾。
話落，哄堂大笑，雪見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平助和我跟總司同歲。」一旁的齋藤對雪見說道。啊！怎麼看少年都比其他二人年少不少啊。
「對不起，平助，我……」雪見尷尬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少年卻不以為意的擺擺手，「沒事沒事，也不是第一次被說年紀小了。」
新八揉揉平助的頭髮，「就是就是，這小子長了一張不可靠的臉，也怨不得別人啊。」
平助一把揮開新八的手，「切，總比新八嘰這種大叔可靠得多。」
眾人又是大笑。
☆、釋然 隱瞞
屯所的生活因為平助的歸來變得熱鬧了許多。
平助性格隨和，和雪見很快便熟稔起來。
「雪見，總司硬說那女孩跟千鶴像，我可是完全不覺得。她竟然還知道總司的名字，一定是留意他很久了，哈哈……」此時，平助正興奮的跟她描述今天巡查的「奇遇」。
「千鶴不認識嗎？或許是親戚家的孩子了。」雪見問道。
「完全不認識，她說她叫南雲薰，這名字我也沒有半點印象。」一旁的千鶴一臉的茫然。
「那真是太巧了。」雪見歎道。
「就是了，巧到已經不像是巧合了。」一個涼涼的聲音響起，是經過的沖田。
平助正色道：「總司覺得那個女孩是有目的接近我們的？」
沖田撥撥額前的頭髮，鳳眼一眯，「這個嘛……現在也不好說了，不過應該很快就知道了。」
正說著，齋藤走過來：「總司，平助，副長有事商議。」
接下來，屯所都是一片繁忙卻欣喜的氣氛。
將軍大人決定上洛，到京都來覲見天皇。
這是繼三代將軍家光大人之後，幕府第一次上洛，是兩百年不遇的大事，新選組奉命負責將軍住所二條城警備。
受到朝廷的肯定，大家格外興奮。
當然，也有例外。和雪見一起留守屯所的二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因為風寒久久不愈，沖田被土方命令留下來了負責屯所的安全。
而平助推說身體不適主動要求留了下來。只是大家離開後，雪見好幾次看見他醉醺醺的回來。
屯所變得冷清了很多。
夕陽西下，雪見將晾曬的衣物收下來，正要回屋，卻看見沖田正怔怔的坐在廊下。
沒有往日的嬉謔表情，一臉的沉靜地看著落日。
「沖田桑，起風了，回屋去吧，不然風寒又要加重了。」
「加重只怕是躲不掉的了，不是嗎？醫生小姐應該比我更清楚吧。」沖田露出一個無比落寞的笑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現在的我連小千鶴也比不上了，接下來還會越來越糟……」
「負責屯所的安全不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嗎？幹部們都走了，沖田桑如果不打起精神來，對留守的大家不也是不負責任的做法。」雪見打斷他，平靜地說道。
「真讓人意外啊，醫生小姐是在安慰我嗎？」
「我不是安慰你，只是考慮自己安全而已，萬一有什麼情況我受傷了，不是很糟糕的事情嗎？」
「哈哈，這樣啊，那我還真是自作多情了。」沖田大笑，看著手邊的刀，「你倒是盡可放心，保護你它還是做得到的。」
夜裡，雪見輾轉不得入睡，關於肺癆，她的認知裡是沒有醫治的方法的，絕症，多麼殘酷的說法啊。
更讓她在意的是沖田不願治療的態度。他的隱瞞是為了不願意同伴傷心嗎？還是……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這麼晚了，什麼人會在外面走動？難道真有人趁機襲擊新選組的屯所？
雪見輕輕起身，從診匣裡摸出做手術的柳葉小刀，將被褥扯平，然後挪到門邊。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自己門前停住。她心中一緊，難道，是針對自己而來？
門被輕輕拉開，來人徑直走了進來，完全沒有被看似整齊的被褥矇騙到。
看清那人面孔的同時，雪見已經被抓了起來，並被捂住了嘴。
將手中的柳葉刀向箍住自己的胳膊死命的紮下去，那人啊一聲，鬆開了手，她趁機大叫著沖出門。
門口卻早有人守住，她再次被死死的擒住。「真是個狡猾的小姐啊。」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山南從屋裡走出來，拔掉插在手臂上的小刀，隨手一扔。
山南狠狠地看了雪見一眼，便不再說話，帶著一行人正要離開。
前面的黑暗裡，卻踱出一個人影：「山南桑，半夜襲擊女孩子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山南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啊咧，沖田君，你應該明白，這是為了新選組，為了近藤桑啊。」
「山南桑的心思我明白。」沖田直視著山南，語氣平靜，「只是，新選組的決定山南桑也應該很清楚。而且近藤桑可是對這位小姐很是重視，這樣被你帶走的話，我會很為難的。」
山南一把抓過雪見，「那只能對不住了，沖田君。」
剩下的幾個人團團將沖田圍住。黑髮迅速變白，瞳孔閃過血色的光。
頓時，刀光一片。
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戰況，雪見心裡大急，沖田本就有病在身，這一番以一抵眾的打鬥，對手還是某種非人的存在，不知道受不受得住。想到黃昏時對沖田說過的話竟像是讖語一般，心神大亂。「山南桑，我跟你走，你叫他們停手！」
「啊咧，被小看了，真讓人不爽啊。」沖田的語調恢復了平常的戲謔。
「山南桑，我不想對這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可憐孩子動真格，如果你再不放下她，那我也別無選擇了。」沖田舉著刀的雙手向身體的一側後方高高的收起，鳳目在月色中閃耀著碧色的光華，懾人的氣勢讓身邊的羅刹們不由的退出幾步。
山南聞言一僵，大力將雪見摜在地上，擠出一句「那麼，多謝沖田君手下留情，走！」
一行人鬼魅般的消失在黑暗中。
雪見趕忙爬起身，跑去看沖田的傷勢。
咳咳咳……沖田嗵的一聲跪倒在地板上，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捂著嘴，劇烈的咳嗽起來。
「你沒事吧，沖田桑？」雪見一把扶住他前傾的身體。
沖田只是咳，半晌方才止住。
拿開的手心上殷紅一片。「我沒……沒事，說過保護你還是做得到的。」
「你有沒有受傷？」扶著沖田的手上已經染滿了鮮血。
「說我沒事，咳咳咳，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囉嗦。」沖田不耐煩地說著，揮開雪見的手，站起身來。看看自己一身的血跡，「呀咧呀咧，真是的……好了，我回房了，這裡就交給你收拾了。」
雪見仍不放心的跟在他身後，沖田停住，「這麼想跟著我回房，是要服侍我更衣睡覺嗎？」
這人的嘴巴一定要這麼壞嗎？雪見看著眼前戲謔的鳳眼，靜靜的道：「我是醫生，你是病人，照顧你更衣睡覺又有何不可？」
…………
「真是敗給你了。」沖田撫額，「我很認真的跟你說，不要把我當病人看。我好得很，幾個羅刹想傷我再練個一百年吧。放心了吧，醫生小姐？」
「我也很認真的跟你說，有病當然就是病人，我不管沖田桑過去身體有多好，劍術又有多高，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病人。」
鳳眼一眯，閃著危險的光，沖田一字一頓地說：「那麼，你能治好我的病嗎？如果可以，我就做你的病人。」
「現在不能……」
「那你說這麼多廢話。」
「那麼，沖田桑又為什麼捨不得手中的刀呢？作為醫生的我也無法這麼輕易的就說放棄了。就算今天不能說能治好沖田桑的病，誰又知道明天能不能，後天能不能……」
沖田看她良久，丟下一句「隨你喜歡」，轉身離去。
雪見已經不想再去糾結何時能脫離這些周身血雨腥風的人了。
自己一直以來小心謹慎，但依然現在不得不與這些人同處一個屋簷下。
就像想躲避亂世千里迢迢地從清國來到日本，結果仍然在亂世中煎熬。
眼前被疾病折磨著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作為醫生，有什麼理由袖手旁觀。
一旦拿定主意，人反而覺得輕鬆了。
肺癆的病人需要通風，清潔的居住環境，需要戒煙戒酒，需要多食用豆類蔬菜……
雪見開始管制沖田的日常起居。
二條城的警備工作順利完成後，大家回到屯所看到就是這樣一幅詭異的畫面。
雪見：「沖田桑，不准喝酒。」
沖田：「……」
雪見：「沖田桑，豆腐要全部吃完。」
沖田：「……」
雪見：「沖田桑，藥過一會就好，我給你送去。」
沖田：「……」
沖田雖然從來沒有回應過雪見的要求，表情也是一幅極其不耐煩的樣子，但每次還是照做了。
雪見知道肺癆是有傳染性的，所以照顧沖田的事情也從不假手於人。
但在其他人眼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種解釋，雪見的關懷備至，沖田的彆扭害羞，就是一對情愫暗生的小兒女。
一時間二人的關係變成了幹部們打趣的物件，連千鶴都私下裡問雪見是不是喜歡沖田。
面對大家各種猜測，雪見只能是笑而不語，沖田對此則是一幅似是而非的態度，這下更等於默認了。
永倉和原田對於沖田這種暗地裡搶跑的行為非常不恥。
平助對於沖田成功的方法非常有興趣。
近藤有種「我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平日足智多謀的土方有些莫名。
只有齋藤還是如往日一般沉靜。
對齋藤的反應，雪見有說不上來的淡淡的失望。
但轉念又想，或許他真的並不是自己心裡的那個阿一。
就算是，自己也沒有任何立場要求他回應自己對他的在意，不是嗎？
☆、鬼族 不離
幹部們得知山南的行動後，非常憤怒，同時對於曾經並肩的戰友如今陷入如此瘋狂的執念，痛心不已。
按照新選組的局中法度，無故私鬥是要懲以切腹的。
但山南對外已經是已死之人，法度已無意義，行為雖然瘋狂但卻也更加說明了他對新選組前程的執著。
土方只得嚴厲的跟山南再一次重申幹部們的決定，並表示下不為例。
「總之，以後對雪見和千鶴的保護都要更加用心，如今那個風間對千鶴，山南桑對雪見都伺機而動。雖然還不清楚原因，但兩個女孩子在屯所都會出事的話，那新選組的顏面何存。」土方厲聲道。
「風間？是池田屋那個薩摩藩的人嗎？」沖田問道。
「嗯」，齋藤回答道，「和以前見過的另外兩個人，一個叫天霧，另一個叫不知火，三人出現在二條城，目標似乎是千鶴，原因不明。但並未過多糾纏便離開了，應該還會再出現。」
「是這樣啊，」沖田眯了眯眼睛，「那還真是遺憾了，罷了，讓他再多活一陣子吧。」
「總司，那三人的身手不像是普通人會擁有的，總之小心為妙。」齋藤提醒道。
「嗯，我當然清楚。」沖田輕聲道，「正因為如此更想現在就殺了他……」
誰知道他的刀還能握到幾時呢？！
雪見為沖田的病奔忙的時候，千鶴卻常常發呆。
雪見知道去二條城的時候，千鶴被人襲擊了，以為她應該是受驚了，沒想到半月後，依然是一副時而癡癡發愣的樣子。
這天兩人正在廚房煎藥。
「千鶴，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啊？……沒有啊，沒有了。」
真的麼？雪見皺眉，正要追問。
千鶴反問道：「雪見，你相信這世上有跟人不一樣的人嗎？」
這是什麼問題啊？跟人不一樣的人，是人？還是不是人？
雪見想了想，道：「你是指像羅刹這樣的人？」
「比羅刹更厲害，更有本事的人。」千鶴沉吟一下，「而且可能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好幾個家族。」
千鶴說的應該是襲擊她的那些人吧，既然變若水真的存在，那所謂的西洋鬼族也應該存在，如此，有另一些具有奇特能力的種族存在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但這些不能跟千鶴解釋，不知道她對變若水到底知道多少。
「或許真的有吧，但這些家族的存在應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就是說他們是可以跟人在一起生活，不是嗎？那樣也沒什麼好害怕的。」
千鶴眼睛一亮，「是了，雪見你說的對。沒什麼好害怕的。」
看著千鶴忽然由陰轉晴的臉，雪見倒有些莫名。
若是與這些非人的種族為敵，那應該是沒有勝算的吧，襲擊千鶴的那些人跟新選組究竟是敵是友呢？
正想著，看見平助遠遠的跑過來，「啊，雪見，你在這裡啊，土方桑叫你去大殿。」
「叫我？有什麼事嗎？」
「今日從江戶過來的御醫松本良順先生來跟隊士們檢查身體，應該是他要見你吧。」平助道，「你不是也是從江戶來的醫生嗎？」
是了，松本先生她見過幾面，是同甘道夫先生關係匪淺的御醫先生，說不定是甘道夫先生托他給自己帶話了。
思及此，雪見不由得有些雀躍。對千鶴說道：「千鶴，沖田桑的藥就拜託你啦。」然後一路小跑的朝大殿的位置而去。
遠遠就看見大殿裡人頭攢動，隊士們正排著隊伍等待檢查。
人太多，雪見不得不跳起來尋找土方在哪裡。
「雪見，」人群裡忽然傳來叫聲，原來是永倉桑，和其他幹部們一起也都排著隊了。
每個人都敞著前襟，連一向用圍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齋藤都不例外。
永倉和原田都是一臉看戲的表情，卻見雪見臉不紅心不跳問道：「永倉桑，土方桑在哪裡？」
「雪見你見到男人的身體不會臉紅的嗎？」永倉完全忽略了她的問題。
雪見一怔，笑道：「見到人的身體臉紅，這樣的醫生會不被信任吧？」
「新八嘰，原來在雪見眼裡，我們和貓貓狗狗的也沒什麼區別吧。」原田笑道。
雪見想了想，好像確實如此，點頭。
「你還真是常常出語驚人啊。」一旁的沖田走過來，帶著了然的笑說。
看到他，雪見倒是一愣，這樣的話，他的病還能瞞得住麼？
「哦，見到沖田果然還是不一樣了。」永倉將她發愣的反應當做是害羞了。
正說著，身後傳來一個久違的聲音：「雪見，我終於見到你了。」
下一秒，雪見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抬頭，熟悉的金髮熟悉的面容，安德魯正沖著自己溫柔的笑著。安德魯摩挲著她的頭髮和臉龐，「讓我好好看看你……瘦了了……」
一年多不見，回想這些日子經歷的種種，雪見淚眼婆娑的紮進他的懷裡。
在場的人都好奇的看著兩人，雖然舉止親密，但雪見是男孩子打扮，而安德魯又是洋人，大家也就不以為意了。
但在知道雪見身份的幹部們眼裡卻是另外一番心情。
「呐，總司，」原田用肩膀擠了擠沖田，「這樣好嗎？」
「就是說了，看得很不爽啊。那麼，砍了他吧。」沖田涼涼的說，語氣冷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
「喂，你不是說真的吧。」原田一愣。
「開玩笑的。」
一旁的齋藤道，「她生長在西洋人的家庭，行為舉止與我們不同也是正常的。而且那個人應該是她非常親密的人吧。」
「啊咧，阿一好像很瞭解雪見的樣子嘛。」沖田挑眉。
原來要見自己的人是安德魯，因為擔心自己，所以特意請求松本先生帶他同行。
雪見感動得又是哭又是笑。二人在院子裡邊走邊聊。
「雪見，跟我一起回江戶吧，雖然，在新選組裡待著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時局誰也說不準。雖然父親有囑託他們照顧你，但戰事一旦擴大，京都很可能是主要戰場，到時候誰又顧得上你。」
「但是，新選組……」
「我讓松本先生去向新選組的人開口，你一個女子，他們應該能夠體諒的。」
已經知道羅刹秘密的自己，新選組能輕易放走嗎？
羅刹們對自己的血有不知原因的執著，就算是自己被放走，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到時候會不會連累甘道夫先生和安德魯？
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雪見擦擦眼睛，對安德魯綻開一個笑顏，「謝謝你，安德魯。但是，我還是想待在這裡。這裡還有很多傷病的人需要我，作為一個醫生怎麼能只顧自己的安危，丟下病人不管。如果戰事爆發，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但是哪怕能多救一個人那也是值得的……」
雪見兀自說著想留下來的理由，安德魯先是訝異，看見站在遠處觀察這邊情形的新選組幹部們，想起方才大殿裡的一幕，想起那個紫發男子眼熟的面孔，露出一絲恍然的笑意，他打斷雪見說道：「是不是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想留下來的理由忘記說了呢？」
誒？
「那就是這裡有你想留下來陪伴的人。是嗎？」
……
雪見呆住，然後輕輕點頭。
「既然是這樣，那我也不能勉強你跟我回去了。哎，真讓人傷心啊，被小雪見拋棄了。」
「安德魯……」好不容易擦乾的眼淚又決堤而出。
安德魯一把摟過她，柔聲道：「好了好了，怎麼還這麼愛哭，做醫生可是要堅強些才行了。好好保護自己，我會再來看你的。」
「嗯。」
「也該要回去工作了，你來幫忙嗎？」安德魯看著大殿裡長長的隊伍說。
☆、笑顏 傷淚
正忙碌著，雪見看見松本醫生給沖田做完了檢查，臉色嚴峻。對另一位醫生耳語了幾句，就帶著沖田走出了大殿。雪見面露憂色。
「有些話想問你，能跟我來一下嗎？」齋藤不知何時站到了身邊。
「嗯，好的。」
跟著齋藤，來到後院一處僻靜的角落。
「總司的病不是風寒那麼簡單，是吧？」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肯定。
「齋藤桑心裡也很清楚吧。」原來他早已察覺，那自己也沒有必要對他隱瞞什麼了。
「能治好嗎？」
「就現在所知，不能。」
齋藤暗藍色的眼睛裡閃過痛苦之色，「那接下來會怎樣？」
「人會越來越虛弱，食欲不振，咯血，胸痛，四肢乏力的症狀會越來越嚴重，直至死亡。」雪見輕聲說道。
「也就是說能拿刀的時間也不長了，是嗎？」
「嗯。其實現在就放下刀，會活得久一些……但是，那對沖田桑來說，是更殘酷的做法，不是嗎？」
齋藤靜靜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自己的身體自己是最清楚的，沖田桑從一開始就拒絕我的診治，還不惜威脅我替他保守秘密，為的不就是能保持著戰鬥的姿態，直到死亡嗎？」
「既然知道是這樣，你的努力不是會變成徒勞，為什麼還要如此認真的幫他治療？」
「因為喜歡並心疼著這樣的沖田桑。」
齋藤呆住，眼底都是震驚。
雪見輕笑，「喜歡，但不是大家想的那種喜歡。雖然我不是很明白沖田桑對刀如此執著的原因是什麼，但我想我能體會那種不舍的心情。」雪見收起笑容，「因為我對從手中逝去的生命也是同樣的心情。所以哪怕是只能多挽留一刻，我也想全力以赴。」
話落，兩人都沉默了，一時只聽見風吹樹葉沙沙的響聲。
「總司也好，我也好，大家都是奪走過無數生命的人，這樣的人的生命也值得你這樣去救嗎？」齋藤眼光灼灼地問道。
雪見看了看頭頂的天空，回想起來京都後看到的經歷的種種傷痛，慢慢地回答道：「在這樣的亂世，大家都在非常辛苦的活著，揮刀的理由各種各樣，這已經不是一個能簡單的說殺人不好的時代了。對於醫生來說無法阻止大家彼此傷害，所能做的只有減少一些痛苦…………值不值得救，這樣的問題我沒有想過。想救沖田桑的心情和當初救你們痛恨的那個長州男人的心情是一樣的……而且……」雪見將眼光轉回到齋藤的臉上，「沖田桑和齋藤桑的刀或許真的奪走過很多人的生命，但也救過我，不是嗎？我更願意相信一定有什麼是被這樣的刀保護著的。」
「你還真是像你的名字一樣了……」齋藤看著她的臉輕輕歎道，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一瞬間雪見以為自己眼花了，原來這個人笑起來可以這麼的溫柔，像冰雪初融……
回到大殿，松本先生還沒有回來了。
雪見四下尋找，看見他正和近藤站在院中的一棵樹下說著什麼。
近藤桑一臉的凝重。
是在告知沖田的病情嗎？
如果近藤桑知道了病情的真相，那沖田應該會被強制放下刀休養吧，他會妥協嗎？
「誒？那不是雪村家的小千鶴嗎？」身旁的安德魯忽然驚奇的說。
雪見回過神來，看見千鶴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大殿的院子裡，正站在松本先生和近藤桑身邊，和二人說著什麼。
「啊，是的，忘記告訴你了，千鶴也在這裡，新選組正在幫她尋找雪村先生的下落。」
「哦，是這樣啊，新選組意外的熱心腸了，和聽到的傳聞有些不一樣嘛。」
雪見笑道：「雪村先生畢竟也是江戶有名望的醫生，看樣子和松本先生也是相識的，新選組幫忙尋找所不定也是受人所托了。」
「嗯，也是。那有線索了嗎？」
雪見搖頭，心想或許沒有線索也是一件好事。「安德魯，你回去跟老師轉告一聲，千鶴和我現在都很安全，但是雪村先生依然沒有消息。老師對雪村先生的事情也很在意了。」
忙過一陣子，雪見記起幫沖田煎的藥。從大殿來到廚房。
藥已經煎好放在灶臺上了，溫度正正好。雪見端起藥朝沖田的房間走去。
看到緊閉的門窗，雪見不禁有些奇怪，明明早上是自己全部打開的，難道沖田又回房睡下了？
「沖田桑？」雪見在門外叫道，無人應答。
雪見把門拉開，屋子裡有些昏暗，沖田在裡面，卻並沒有睡下，只是靠在牆角，不知道在想什麼。
「既然沒有睡覺，幹嘛把窗子都關上。我說過需要常常通風的吧。」
雪見放下藥碗，走到窗邊，想把窗子打開，剛伸手，卻被人按住。
「會傳給其他人的吧，這個病。」悶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透著絕望的痛。
雪見回身，沖田已經放開她的手重新在牆角坐下。
「松本先生都告訴你了吧。既然如此，就安心的休養不好嗎？」
「安心的休養？最好是要離開新選組，離開近藤桑，是嗎？」
雪見點頭。
沖田不再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自己雙手。
良久，用雙手蓋住臉，「不能拿刀的沖田總司還有什麼用？果然我什麼都幫不到近藤桑嗎？這樣的話，不如早點死掉。」
雪見走過去，拿起沖田放在身邊的刀，手上稍一使力，鯉口處寒光驟現。「加賀清光，」她將刀身上的銘文念出聲來，「是一把難得的好刀吧。只是可惜啊，沒想到有個輕言放棄的主人了。」
「漂亮話說起來真是輕鬆啊。」沖田拿開手，冷冷的看著雪見。「我脾氣不好，也沒有好口才，性格乖張，完全沒有辦法像土方桑那樣幫近藤桑四處走動，經營關係，實現近藤桑的理想……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雙手幫他除掉前進道路上的阻礙。」
他頓一下，接著道：「我不害怕死亡，曾經每一次揮刀也都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去的，所以就算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也沒關係，只要能戰鬥到最後。但是……現在如果堅持留在新選組，這個病說不定就會傳給其他人……那麼要怎麼做才不叫輕言放棄？醫生小姐？」
「無論沖田桑有多想堅持，現在近藤桑也不會同意你繼續戰鬥了，你在痛苦的同時，相信近藤桑也不會好受。如果你想讓近藤桑看到一個自暴自棄的自己，那麼，這個過程對近藤桑來說也是折磨。折磨一個對自己如此重要的人，是沖田桑的本意嗎？」
雖然不知道沖田為什麼如此重視近藤，但雪見只能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用近藤的感受來刺激一下現在完全失去鬥志的他。
「呵呵」，沖田忽然笑了，「你的想法總是很奇特了。」
「不是我的想法奇特，只是人在面對突來的變故時容易沉淪在自己的世界裡，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多了。我不過是將周圍人的心情提醒給沖田桑而已。」
「那麼，接下來我只能告知近藤桑自己的病情，然後離開新選組了……還是不甘心呐……」
「近藤桑還不知道你的病嗎？」
「我拜託松本先生，讓我自己親口說出來。」
「……這樣的話，我可以幫沖田桑再留在這裡一些時間，只要你配合我的治療……」
「真的？這樣不會傳給其他人嗎？」碧色的眼裡發出光彩。
「所以說要配合我的要求。」
沖田沉默了一會兒，「你就不怕被傳染嗎？」
雪見笑了笑，「以前也治療過一樣病症的人，該怎麼保護自己，我心裡有數。我還有一個條件，一旦我說必須離開的時候，你就必須照辦。所以在那之前請努力吧。」說罷，一手拉開窗戶，「通風是很重要的。」
回身的時候看見沖田正迅速用手擦拭眼睛，突然變亮的光線中，雪見居然在他臉上看見了水光。
剛才捂住臉的時候，原來他在哭……
☆、重傷 同伴
在雪見的調理下，沖田的病情沒有繼續加重。
不僅因為食療和藥物的作用，還因為戒掉了酒，而且近來京都的治安又比較安穩，所以甚至有些好轉的跡象。
為了不傳染給其他人，沖田有意地和大家保持著距離，只讓雪見在身邊照料。
大家越發將兩人的形影相隨看作是郎情妾意。
對於大家的揶揄，沖田先是笑而不語，後來，竟也跟著打趣雪見：「像我這樣的好男人，想傾心相許也是自然的，是不是？」
雪見無從解釋，只得隨他去。
煎藥，給房間通風，曬被褥衣服，灑醋消毒……偶爾還有其他受傷的隊士要照顧。
雪見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幸好還有千鶴在一邊幫忙，畢竟是醫生的女兒，一般的止血包紮之類的處理，千鶴還是完全能勝任的。
所以，除了沖田，雪見就把其他人都交給千鶴去料理了。
這天夜裡，雪見剛睡下沒多久，卻被千鶴搖醒：「雪見，醒醒，齋藤桑受傷了，我止不住他的血。」
隨手披上外衣，雪見跟著千鶴來到齋藤的房間，土方正焦急的守在昏迷的齋藤身邊。
傷口不多，但很深，尤其是胸口那道。「這是我剛剛包上的。」千鶴指著已經染成紅色的紗布說。
「我先開個藥方，你按照藥方去煎藥。這些傷口僅僅是包紮是不夠的，需要縫合。」
雪見對千鶴吩咐道，又轉身對土方說：「土方桑，能多拿些蠟燭過來嗎？」
兩人分別去了，雪見將診匣打開，取出縫合傷口的針線，看著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不禁鼻頭一酸，險險就要掉下淚來，正好土方拿了燭火過來，她悄悄背過臉，將眼淚抹了，開始仔細的縫合起來。
縫合完，敷上藥，包紮好，又喂了藥，雪見才松了一口氣。
正在收拾診匣的工具，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東西，那是一個描著蘭花的青花小瓷瓶，雪見將瓷瓶撿起來，「這是……」
「啊，那是齋藤桑隨身的藥瓶，剛剛他一直拿在手裡了。」千鶴說道。
想是昏迷的時候從手裡滑落出來的。
裡面的藥已經不是自己特製的藥粉了。
雪見將瓷瓶塞緊，輕輕地放在了齋藤的枕邊。
原來他真的是阿一。但為什麼他不肯承認呢？
是想隱瞞自己的過去嗎？
是因為想隱瞞被通緝的事情嗎？
新選組畢竟是效忠幕府的，曾經殺掉旗本子弟並被通緝的身份，對於一個幹部來說是極危險的吧，一旦被其他人知道，會被問罪嗎？
雪見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驚出一身冷汗，原來自己險些將阿一再一次推進絕境。
去給齋藤換藥的時候，快到門口傳來平助的聲音：「……那個拔刀齋也傷得不輕了，這次跑掉，算他走運……」
拔刀齋？是指緋村桑嗎？
不止平助，原田永倉都在，看見雪見，永倉笑道：「啊咧，原來齋藤也是需要醫生照顧的嘛，真少見了，一直以為不管受多重的傷，齋藤只要有石田散藥就足夠了。哈哈」
「就是就是，石田散藥，跌打損傷，藥到病除，對阿一來說就是神藥般的存在啊。」平助用格外誇張的語氣說著。
「石田散藥？」雪見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真的是很好的藥的話，她怎麼從來沒聽過呢？
原田看著疑惑的雪見哈哈一笑，「那可是土方桑獨門秘藥了，一般人當然不能知道，想知道藥效的話問齋藤最清楚了，因為似乎只對他一個人有效。不管到哪裡他都隨身帶著了。」
蹭一聲，坐在床褥上的齋藤忽然將手邊的刀頂出了鞘。「你們這些傢伙……」臉上有不自然的潮紅。
「喂，這樣也要拔刀，齋藤這傢伙還真是任何時候都認真得讓人害怕啊，哈哈……」永倉退出一步說道。
原田也站起身來：「哈哈，我們也該走了，讓雪見好好工作吧。」說著三人便離開了。
雪見將診匣放下，「齋藤桑，那個石田散藥真的很好用嗎？」
「不是，這個……你不用在意他們的胡話。」齋藤將眼光移向一邊。
一層層繃帶拆開，拆到貼肉的地方，紗布和傷口還是有些血肉粘連，雪見拆得甚是小心翼翼，鼻尖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沒關係的，你不用這麼緊張，這點痛是可以忍受的。」齋藤輕聲說道。
雪見聞言抬頭，兩人的鼻尖近的幾乎要碰到，一瞬間，兩人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紅暈。
雪見手一抖，最後一角粘連的紗布被扯了下來，「啊！對不起，齋藤桑，我……」
「不，應該道歉的是我，是我嚇到你了。」
稍微清理了一下傷口，重新敷上藥，包紮好。
「那個，齋藤桑，拔刀齋是指一個人嗎？」雪見還是忍不住問道。
「嗯，」暗藍色的眼眸閃過一瞬冰光，「他叫緋村劍心。你也見過的，在被抓回新選組的那個晚上，讓你去救人的應該就是他。那個人是新選組自成立以來最棘手也是最強大的對手。」
「那麼，這次砍傷齋藤桑的也是他？」
雪見早知道齋藤的劍術在新選組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她來新選組的日子裡，幾乎沒有給齋藤治過傷。在看到他的傷的那一刻，就充滿了疑惑，到底是什麼人能把他傷成這樣。
「嗯。但他也不會比我好多少。」清雋的眉眼間透著對自己劍術的自信。
果然是緋村砍傷齋藤的，不，應該說是兩敗俱傷，難道註定他們之間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了嗎？
「雖然明白面對這樣的事情你會難過。但是拔刀齋與新選組結怨已久，你也說過揮刀的理由有很多種，大家都有不能讓步的堅持，所以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足夠了，明白嗎？」
雪見點頭，正要起身告辭。齋藤卻叫住她，「那個，你有沒有看到……」問到一半卻又停住了。
「看到什麼？」
「啊，沒事，沒什麼，你去吧。」
和沖田相比齋藤真是個安靜又聽話的好病人。
沒多久便又看見他在院子裡揮刀練習的身影了。
「齋藤桑，雖然你傷口恢復得不錯，但還是再養幾日的好，現在不要勉強練習劍術了。」雪見勸道。
「太久不揮刀，手便會變得遲鈍的，高手之間的對決，稍稍一絲的遲緩便是致命的。」齋藤說著話，手裡的刀卻沒有停下。
雪見默然，無言以對。確實，他們都是終日行走在生死瞬間的人。
真是一群對對手殘酷，對自己也毫不留情的人啊。
「啊咧，阿一真是幹勁十足啊。」沖田從一邊走過，「那麼，讓我來試試你的劍術這些天有沒有生疏好了。」
齋藤停下來，「那麼，有勞了。」旁邊訓練的隊士早已準備好了木刀，人也都圍了過來，仿佛將上演一場大戲。
兩人都跨開一步，齋藤彎下腰，作出拔刀的姿勢，對面的沖田卻是左手持刀後撤，將刀架在抬起的右臂上，完全不一樣的招式。
瞬間兩個人影便驚鴻般舞動起來，迎擊，後退，再擊，錯身，回防…………
兩人你來我往，不分高下，周圍的隊士都是一臉如癡如醉的表情，那是對力量的欽羨。
良久仍未分出勝負，沒有人想去阻止這場表演，二人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圖。
一個重傷未愈，一個身患重病，雪見急得大喊住手，卻沒有人睬她。
沒有辦法，她一把奪過身邊一個隊士手中的木刀，高舉著向交鋒的二人中間劈過去。
剛剛劈到，只覺虎口一麻，手中的木刀瞬間被震飛，人也被震得向後摔過去，兩個人影瞬間分開，分別從左右兩邊扶住了她的肩膀，雪見才穩住了腳。看著兩人怒道：「你們兩個給我適可而止！」
啪，啪，啪，忽然從一邊傳來幾聲擊掌聲，「承蒙款待，真是欣賞了一場絕妙的劍術比試啊……」一個略顯陰柔的聲音響起，是伊東參謀。「新選組果然是藏龍臥虎啊。」
沖田冷著臉：「怎麼？這裡竟然還有入得了伊東桑的眼的人嗎？難得啊。」說罷也不等伊東有任何反應，徑直走了。
伊東臉上很快地閃過一絲不悅，但瞬間便平復了，笑著說：「齋藤桑的身手果然是千里挑一的，改日有機會的話，若能指教一下部下，那真是不甚榮幸啊。」
「參謀過獎了。」齋藤平靜的回答。
伊東點點頭，似乎是非常滿意齋藤的表現，笑笑的走了。
「沖田桑好像很不喜歡伊東桑的樣子。」看著伊東的背影，雪見說道。
「嗯。因為伊東桑是後來加入新選組的，組織強大了，有意見上的分歧是難免的。」齋藤淡淡回答。
原來如此，難怪幹部們似乎都和伊東不十分親近。
「你的傷沒事吧？」雪見皺眉道，「你們再這樣胡來，我可管不了了。」
齋藤很認真的說道：「讓你擔心了，真是很對不起。但是，畢竟好一些日子沒有碰過刀了，總司也是為了知道我的劍術有沒有因此退步才會提出比試的。也可以說是重新參加隊務前的評估吧。」
因為關乎生死，所以要確保同伴以最佳的狀態參加隊務，這就是隊友間的情誼吧，殘酷卻溫暖。
晚飯間，沖田看著湯碗裡的蔥皺眉：「啊咧，是弄錯了嗎？為什麼我的碗裡會有蔥？」
一旁的雪見面無表情的回答：「沒有，專門為你準備的。請享用，沖田桑，作為對早上比試的獎勵。」
近藤道：「怎麼啦？總司你不喜歡蔥嗎？蔥對風寒很好，上回我讓千鶴煮給你的粥你不是都吃光了？」
沖田忙擺手，「沒有，是很喜歡了。」說完喝一大口湯，表情卻很怪異。眼神狠狠的瞪了雪見一眼。
近藤卻沒有看見，繼續說道：「早上，你們的比試我也聽說了，真是可惜錯過了。總司和齋藤的比試，難得一見啊。」
平助說道：「誰讓這兩個人打起來就沒完沒了。從第一次交手就是這樣，沒人叫停就會一直打下去。真是太可怕了。啊啊啊啊……新八嘰，你又偷我的菜！」
永倉咽下口裡的菜，「哈哈，誰讓你吃飯的時候走神。總司和齋藤就是不打不相識的，這種叫做孽緣，孽緣。哈哈。」
一直默默聽著的土方臉上竟也露出了難得的微笑，感歎道，「真是讓人懷念啊，那些在試衛館的日子……」
☆、風間 團子
沖田不喜歡吃蔥，是千鶴告訴雪見的，因為幹部的料理基本上都是她在負責，據說之前其實是大家輪班的，輪到沖田的時候真是慘不忍睹，以至於齋藤不得不把沖田做的菜重新用水涮過一遍才端給大家……
雪見本想給齋藤同樣的處罰，可惜他似乎是個沒什麼特別喜惡的人。
千鶴的家務都做得很棒，沖田總是打趣她說她已經準備好嫁人了，然後看著她番茄似的臉哈哈大笑。
雪見雖然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很羡慕的，確實這樣才是好妻子的樣子吧，連日本茶都泡不來的自己還真是丟人。
齋藤也似乎對千鶴做的菜泡的茶讚賞有加，這讓雪見不禁更加有挫敗感。
一開始只是禮貌性的在閒暇時幫千鶴做做雜事，到後來，便是有意識的向千鶴學起家務來。
這天，兩人正在院子裡掃地。
「哦？他們叫讓你幹雜事嗎？」一個傲慢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風間……」千鶴一臉的戒備望著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院子裡池塘中間的巨石上的男人。
男人有一張惹眼的俊臉，一雙惹眼的紅瞳，一見之下，雪見以為是羅刹，但是男人有著和安德魯相似的金髮，而且神情倨傲，完全不像是失去自我意識的樣子，在太陽下出現也絲毫沒有顧忌的樣子。
「被一群低賤的人類呼來喚去，你還真是沒有作為鬼族的自尊了。」
千鶴全身緊繃，「你想幹什麼？」
「呵呵，我想幹什麼你又能怎麼樣？……放心，我只是來問你幾句話。」叫風間的男人嘴角彎起一抹輕笑，「雪村綱道，你認識嗎？」
「你怎麼會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千鶴一驚。
「果然……」男人一臉了悟的樣子。
「單槍匹馬獨闖敵營，你還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嘛。」土方的身影突然從樹蔭間走出來。
「要調戲女人的話，時間地點都不對哦。」另一邊原田拿著長槍出現。
平助也不知何時擋在了千鶴身前。
「哼，一擁而上，還真是跟狗一樣了。」風間嗤笑道。
蹭，土方的刀已經出鞘：「還真敢說。」
風間仍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但今天本少爺沒興趣跟你們玩，對她說幾句話就走。」手向千鶴一指，「綱道現在在我們手裡，所以你應該很清楚，那就是說他也放棄幕府了。該怎麼做不用我說了吧。」
「什麼？！父親怎麼會……」千鶴語調都在抖。
風間又轉向土方：「奉勸一句，你們也不要再做那種將人變成鬼蠢事了。」
土方壓下眼底的驚訝叱道：「新選組的行動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風間倒不以為忤，淡淡的掃視一圈，似準備離開，但當看到雪見的時候，目光頓時停住：「誒？似乎看到了更有趣的東西了。」瞬間人已經到了雪見面前，大家只防備著風間對千鶴出手，沒想到他行動的目標卻是雪見，一時都來不及反應。
風間抬起雪見的下巴，仔細的端詳她的臉，「真是很像……」
「朝三暮四，你無恥得太沒底限了吧。」原田的長槍倏地刺過來。
風間鬆開雪見的臉，人已經躍上了牆頭，「今天本少爺就不奉陪了。」話落，已不見蹤影。
「切，跑得還真快。」土方啐一聲。
「千鶴，你不要相信他說的話，綱道先生現在在哪裡，還不能確定。」平助看著一臉無措的千鶴安慰道。
「嗯，監察隊也在查找，如果真的如他所說你父親在薩摩藩，多少應該有消息的。」土方說道，然後轉過臉看著茫然的雪見說：「雪見，剛才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完全不認識……」雪見搖頭。
土方的眉頭緊鎖，「謎團還真是越來越多了，千鶴是，你也是……」
雪見也是一頭霧水，腦子有數個片斷閃過，方才那個叫風間的男人，身手上比那些羅刹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絲毫不見懼光的表現，想起千鶴曾問過自己的問題，風間剛剛嘴裡冒出的「低賤的人類，鬼族的自尊」這樣的字眼，似乎都在印證確實有某些非人的種族存在。看樣子他與新選組的人似敵非友，有這樣一個敵人存在對於新選組來說是很大的挑戰了。
但風間對她做出的舉動卻怎麼也找不到任何線索。自己孤身從異國來到日本不過數年，怎麼會與這些種族有瓜葛，他似乎是在說自己的臉像某個人，長相相似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風間的話給千鶴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對於父親所從事的工作千鶴心裡多少是清楚的。如果父親真的背叛了幕府，那就是說他將是新選組的敵人，那麼自己作為敵人的女兒該如何面對新選組的眾人。
雪見並不是不瞭解千鶴的想法，而且明白千鶴比自己更加單純，經歷的更少。父親的失蹤，新選組的收留，讓她在情感上對新選組的眾人有很深的依賴，因此更加接受不了這種身份的變化。
但是她不知道該對千鶴說些什麼，雪村先生下落不明，背叛，或者是死亡都是可能的，所以關鍵的是新選組的眾人是如何看待千鶴的。如果他們只是將她看作千鶴，而不是看做雪村先生的女兒，那麼不管雪村先生做什麼，都不會對他們之間造成什麼影響。
所以雪見只是默默地從旁觀察。如果幹部們因為綱道的消息對千鶴有了別的想法，那就只能隨機應變的想辦法讓千鶴離開這裡，但新選組怎麼會輕易放走知曉羅刹秘密的人，所以可以預料到那會非常麻煩。
所幸雪見看見的是幹部們想法設法安慰消沉的千鶴，大家似乎早已將她作為新選組的一員了。
原田從外面巡查回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一個女孩。
女孩容顏俏麗，衣飾華美。看樣子像是大家閨秀。
看到她千鶴很高興：「小千？怎麼是你。」
女孩也興奮的拉起千鶴的手：「千鶴，又見面了。在街上遇到原田桑和齋藤桑，想謝謝你那天幫我，於是央求他們讓我來帶你出去玩兒啊。」
原來前幾天千鶴和齋藤巡查的時候碰到正在同一幫欺負小孩的浪士理論的小千，千鶴見一個女孩獨自面對幾個粗暴的浪士，於是拔刀相助了，雖然最終打倒那些人的是齋藤，但小千還是覺得也應該好好謝謝千鶴。
「我知道有一家非常好吃的團子店，跟我走吧。」
「但是……」千鶴有些猶豫，這樣出去好嗎？
原田摸摸千鶴的頭，笑著說道：「行了行了，偶爾出去散散心不是很好嗎？我會陪你一起去的，不用擔心，土方桑那裡也不會有問題的。」
「那雪見可以一起去嗎？」千鶴用期盼的眼光看著原田。
小千也附和道：「嗯嗯，人多更好玩了。」
「哈哈，被你這麼看著，不說可以都開不了口啊。」原田笑著說。
雪見卻搖搖頭，「原田桑，謝謝，但是一會兒我還要煎藥，走不開了。小千小姐，對不起，謝謝你的好意。」
「哪裡哪裡，」小千擺擺手，「不用叫我小姐，叫小千就好，我也叫你雪見啊。」
「嗯。」雪見對她點頭一笑。
小千卻看著她的臉露出一絲迷惑的表情。
雪見奇道：「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聞言，小千連忙搖頭，「不是不是，是我失禮了。那個，請問，雪見是哪裡人？這名字似乎不常見哦。」
「確實了，因為我是清國人。」
「清國？」小千有些驚訝，「那真是很遠的地方啊。那我和千鶴走了，雪見，咱們下回見。」
說罷三人離開了屯所。
雪見回身去廚房，看見沖田正靠在不遠處的樹下。
「少喝一兩頓藥死不了人的。」依然是涼涼的口氣。
他都看見了？明明就是好心，從這人的嘴裡出來話就變了味兒。雪見搖頭，懶得搭腔。
沖田卻跟過來，「真的不想念團子的味道？如果你好好拜託我的話……」臉上是捉狹的的笑容。
從被抓進新選組的那天起，雪見出屯所的次數屈指可數。
最初的幾個月還帶著嫌疑，是完全出不得門。後來偶爾出去一次也是為了補充藥材，因為陪在身邊的都是新選組的隊士，所以確實雪見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團子之類的點心了。
但為了點心放掉手裡的工作，這不是她的性格。
「少吃一兩頓團子也死不了人的。」雪見回身看著一臉想看戲的表情的沖田，突然展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並用雙手挽住他的胳膊，嬌聲說道：「而且，比起團子，更想和沖田桑待在一起嘛。」
沖田果然被雪見突來的親密舉動嚇到，看著僵住的他，目的達到的雪見心情大好。
「本來好心想說下回帶你出去吃團子的，你這個女人，根本不值得這樣的好意嘛。」沖田歎口氣道。
「如果是好意就好好的說出來，何必要用捉弄人的方式。」雪見放開他的胳膊。
沖田無奈，「我說，你就不能裝個傻，服個軟？這麼不可愛，當心嫁不出去。」
雪見心中一動，「可愛？什麼樣的女孩子才是可愛的？」
「嗯……單純，溫柔，會做家務，會照顧人，會害羞……」沖田笑著道。
雪見怔住，「……就是千鶴那樣的吧？」
沖田一愣，他本來是故意反著雪見的性子說的，沒想到她會聯想到千鶴，「嗯……嘛，算是吧。」
是了，和千鶴比起來，只會看病治傷，性子執拗的自己真是不像女孩了。
齋藤應該也是這麼看的吧，因此才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對他的心意……
看著突然靜靜不語，兀自沉思的雪見，沖田有些莫名，想是自己剛剛說她不招人喜歡的話說重了，卻又不願意拉下臉解釋，只得說道：「好了好了，還是會帶你去吃團子的，對這麼溫柔的我不用擺出這種臉色吧。」
☆、心意 醉言
意識到男人對自己和千鶴的看法差別，雪見開始留意觀察齋藤對千鶴的態度。
果然如她所料，齋藤每天似乎都和千鶴有話說，千鶴也總是低語淺笑的應著。
雖然大多都是關於土方桑飲食起居的話題，但這與雪見印象中的阿一對女孩子的態度已經相去甚遠。
儘管自己同他在江戶時便認識，後來更是常常給他送藥，但都是自己主動提起，主動去找他，他從不跟自己主動說話，回答的話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幾句……現在齋藤跟自己講話的時候，也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傳令或是關於隊士傷情，常常把眼瞥向一邊，似乎跟她說話是一件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自己果然是一廂情願了，在齋藤看來不過就是個比較可靠的醫生而已吧。
雪見很沮喪，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心意已經變得不再單純了呢？這樣下去不行，這樣的心意只會造成大家的困擾，她要好好控制自己。
這日一早，吃過早飯，雪見像往常一樣來到廚房煎藥，卻看見沖田正貓著腰，蹲在空無一人的廚房邊的小院子裡。
「沖田桑？」
沖田回頭，對她作出一個噤聲的動作，輕聲道：「叫這麼大聲做什麼，被土方桑聽到，就壞了好事了。」
雪見走上前，「好事？」
「既然你看見了，自然會分給你一些的。」沖田指著身前的一堆正在燃著的枯枝敗葉，笑得像個孩子似的。
一股甜香味飄過來，原來他是在烤栗子。大清早做這種事情，難怪會擔心被土方桑抓住。
「我給近藤桑送一些過去，剩下的你可別都吃完了哦。」沖田捧著一堆栗子開心地走開了。
雪見走上前，將剩下的栗子全都扒拉出來，將火堆仔細的熄滅了。
回身看見一本小冊子掉在地上，拾起一看，《豐玉發句集》？！是土方桑的俳句集。一定又是沖田悄悄偷出來的。當著眾人吟誦土方的俳句是沖田最愛的餘興節目。
還是偷偷還回去吧，不然又是雞飛狗跳。
路過訓練的道場，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雪村。」平靜無波的聲音。
「是，齋藤桑。」
「以後你要想見習劍術，就和我說吧。」
「啊……是。」驚喜的聲音。
雪見拐過牆角，果然見到齋藤和千鶴站在道場的門外，正看著裡面練習劍術的隊士們。
正想轉身繞開，忽然看見近藤桑從對面走過來，「啊，雪村，見習得如何？齋藤可是個好師傅了。來，接著，正好有烤栗子給你，總司剛剛給我的，但我正好有事要出門。」
近藤將手裡的栗子全都塞給了千鶴，栗子太多，眼見快要掉下來，齋藤伸手托住千鶴的手，才將栗子全部包住。看著千鶴暫態緋紅的臉，雪見一怔，默默地轉身，離開。
不幾日，沖田很守約地帶雪見去了團子店。
團子的味道確實很好，二人正坐在店門口的長凳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
沖田忽然指著不遠處說道：「誒？那不是阿一和千鶴嗎？」
雪見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兩人站在一家賣刀的店鋪窗前，齋藤帶著一臉孩子般的興奮表情正對千鶴說著什麼，千鶴靜靜的聽著，然後慢慢把臉轉向齋藤，不覺笑了……
「誒？丟下巡查的任務閒聊嗎？真不像是阿一的風格了。」沖田一臉壞笑，「我要去抓個現行，難得阿一也有怠忽職守的時候，迫不及待想看土方桑對此的表情啊，哈哈」，說罷就要起身，卻被雪見按住，「那個，我們回去吧，我突然想起來曬在院子裡的藥材要快點收起來了。」
不等沖田反應，雪見拉起他朝與千鶴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說，就算是要回去，你是不是走錯方向了？」
「誒？……我想先去那個店裡買點東西。」
沖田不再戳穿她，任她拉著向前走去。鳳眼眯起來，露出狐狸似的表情，原來是這樣啊……
想起剛剛齋藤臉上的光彩，雪見感覺自己的心像被扔進了醋缸，原來他還有這樣的一面，或許不止，還有許許多多面，不過只在一個人面前展現而已。雪見只覺得在那樣的兩個人面前，胸口便會悶得喘不過氣來……
冷靜下來，憶起方才蹩腳的藉口，雪見對靠在門邊打量自己的沖田說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呐，從今天起，叫我總司，怎麼樣？」
誒？完全不是自己預想中的話，雪見一怔。
沖田笑起來，「看你現在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原來也不是想像中那麼聰明嘛。」
雪見瞪他，有些惱火道：「如果沖田桑是想尋我開心，恕我現在沒心情陪你玩兒。」
「是總司。」沖田糾正道，「我不是在尋你開心，我是很認真的在跟你說。叫個名字有這麼難嗎？我以為我們至少也算友人了吧。」說著，真的露出一種受傷的表情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就拜託了，雪見。」鳳眼彎成月牙。
雪見搞不懂沖田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始終對那天的事情隻字不提，只是對她變得格外殷勤起來。
巡查的時候幫她帶點心回來，一臉真誠的噓寒問暖，把雪見這個名字一天到晚掛在嘴邊……
雪見本不想理他，偏偏沖田做起這些事情來，一改往日的捉狹戲謔，竟真的擺出一副深情的模樣，而且身邊總是有其他人在場，大家都是一副「早知道你倆是這種關係」的表情，雪見不能解釋什麼，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然面對現在的沖田，於是常常被沖田的舉動弄得面紅耳赤，大家更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
「總司，你到底想幹什麼？」只有兩個人的時候，雪見不止一次的問過這個問題。
「喜歡你，不行嗎？」沖田也總是用同樣的話敷衍她。
「你明明知道……」雪見開口，卻無法說下去。
沖田鳳眼裡滿是無辜之色，「知道什麼？」
…………雪見氣結，卻又不能不理他。
日子就在這種有些荒唐的嘻嘻鬧鬧中溜過，轉眼到了新年。
這是雪見在新選組過的第二個新年，比起第一個新年的戰戰兢兢，這一次要放鬆很多。
京都的形勢還算安穩，新選組屯所裡難得一派節日的喜氣。
晚間，幹部們聚在一起，喝著酒，聊著天。
沖田低聲對雪見說：「我說，難得新年，喝一點都不行嗎？」
雪見非常堅決：「不行就是不行。」
沖田：「…………」
兩人正較量著，忽聽永倉指著他們叫到：「喂，你們兩個就不能照顧一下其他人的心情嗎？」
顯然剛剛的耳語在其他人看來就是卿卿我我的表現。
原田也歎道：「早說去島原了，土方桑又不同意。將這裡留給他們，咱們去找咱們的樂子，兩全其美，多好。」
土方沉聲道：「你們瞞著我去島原的次數少麼？但是現在隊伍越來越大，人數越來越多，大家還是收斂一下比較好。已經有不少新來的人埋怨說我偏袒老隊員了。」
原田和永倉都不作聲了。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土方歎口氣，用非常誠懇的語氣道：「對不起。是我的能力還不夠。大家請先委屈一段時間。拜託了。」
原田和永倉相視一笑，歎道：「唉！土方桑就是這點讓人沒辦法啊。」房間裡一下子又熱鬧起來。
沖田注視土方良久，然後微微笑了，眼神卻是無比落寞。
大家笑鬧著，原田跳起了不知道第幾百遍的肚皮舞，眾人樂不可支。
「左之，新八，不去島原不僅是遵循副長的命令，作為武士的我們……」一直默默喝著酒的齋藤忽然說道。
不好！這是在他開口的瞬間寫在大家臉上的表情，不僅是永倉和原田，連土方臉上都是。
雪見正奇怪大家反應，身邊的沖田拍拍她的肩笑道：「啊啦，阿一醉了，雪見能把他送回房間嗎？」
誒？我嗎？雪見疑惑地看看眾人，大家臉上又換上了「救救我們吧」的表情，永倉急道：「就是就是，雪見最合適了，拜託了。」其他人也是頗有同感的樣子。
雪見疑惑，自己怎麼就最合適了，不由看向千鶴，千鶴連忙起身：「酒沒了，我再去拿一些來。」竟有些慌張地跑了。
…………
喝醉後的齋藤有這麼可怕嗎？而且，他真的是喝醉了嗎？口齒清晰，姿態端正，絲毫不見醉酒後的窘態。
只見齋藤對面的平助忽然揚起拿著筷子的手，對他說道：「我說阿一，我手上有幾支筷子啊？」
齋藤認真的看了看他的手，「六支。為什麼拿這種小孩子的問題問我？」
平助對雪見露出一個「你看沒錯吧？！」的表情。
雪見無奈，只得走過去，對繼續平靜闡述武士不應多去島原的原因的齋藤說道：「齋藤桑？天晚了，回房休息如何？」
齋藤轉頭看看她，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
土方說道：「是了，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齋藤。」
聞言，齋藤順從地起身，向屋外走去，步伐穩當。
雪見依然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平助雙掌合十做出一個拜託的姿勢：「一定讓阿一穩穩的睡下了才行啊。」
跟著齋藤回到他的房間，一路他沒有說話。
進得屋裡，雪見放下手裡的蠟燭，對齋藤說：「齋藤桑，我幫你把床褥鋪好。」
她從櫃子裡抱出被褥，鋪在榻榻米上。
齋藤也不推辭，跪坐在一邊靜靜的看她鋪床。
鋪好，回身，還來不及說什麼，便跌進了一片暗藍的碧波之中，齋藤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得這麼近，
雪見只覺得被那雙暗藍色的眸子鎖住，動彈不得。
然後，雙手被一雙骨感修長的手握住，力道不重卻很堅持。
「雪見」薄唇輕吐自己的名字，雪見雙頰滾燙，聽見自己的心像擂鼓似的狂跳。
「我不想你在這裡……」齋藤的語氣依然算得上平穩。
誒？齋藤桑的意思是？不想送他回房是自己？……心一瞬間從雲端墜落。
「可是，能一直這樣看著你真的好高興……知道你和我之間最好不要有瓜葛，卻又想你能像以前一樣叫我阿一。」齋藤頓了頓，繼續說道：「你是那麼乾淨，乾淨的手，乾淨的眼，乾淨的心……是像雪一樣的人。而我，只要遠遠的看著你就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但是你卻被帶進了這裡，一個完全不是你能接受的世界。不想你看到滿身血腥的自己，怕在你這雙眼裡看到厭惡的神情……當聽到你說出想救總司的心情時，你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嗎？你真的就像是你的名字一樣，永遠是乾淨的雪白，可以包容住一切美好的醜惡的事物……」
雪見呆呆的聽齋藤說著，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句，他是在向自己表白嗎？
原來他並不是對自己沒有感覺……欣喜，激動，不覺化成眼淚溢出眼眶。
齋藤的手稍稍一使力將雪見向自己懷裡一帶，一手攏住她的背，一手撫摸著她的頭髮：「為什麼哭了？說了你不想聽的話嗎？好嫉妒總司了，可以那麼肆意的跟你說笑玩鬧，笨拙如我卻總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你叫他的名，卻叫我的姓……我一直帶著你送我的藥瓶，我把石田散藥放在裡面，就當作是你給我的藥，對我來說就是最神奇有效的藥。你應該看到了那個瓷瓶，但你卻不再提起，甚至開始躲避……」
「……難道你也和總司一樣誤會我跟雪村了嗎？……或許，就是一種奢望了，將性命寄託在刀尖上的我憑什麼想留你在身邊呢……」雪見靠在齋藤胸前，鼻端聞到竟然是一股藥草的馨香，是自己那個瓷瓶散發出來的分外安心的氣息。
說著，齋藤將雪見的臉抬起，「但是，這張臉真是做夢也忘不掉了……該拿這樣的自己怎麼辦呢？……」微涼的手指劃過她滾燙的面頰，暗藍的眼眸微閃，俊美的臉緩緩在雪見眼前緩緩放大，都能聞到微醺的酒氣芬芳……
雪見僵住，要躲開嗎？還是……
下一瞬，齋藤的臉卻擦過她的臉向她的肩頭滑去，雪見趕忙扶住他，只見他已經閉上眼睛，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竟然已經睡著了。
短短的時間裡，雪見的心就像是小孩子手裡的溜溜球，上上下下的翻滾了好幾遍。
☆、夢境 被擄
安頓好齋藤，雪見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回到大家聚會的屋子。大家見她進來時臉色陰晴不明的樣子都是一副感激不盡的神情，永倉道：「真是辛苦你了，雪見，齋藤這小子一喝醉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囉嗦得讓人想死啊……幸好齋藤的酒量不像土方桑那麼差，不然真是個讓人恐懼的存在啊……」
「哪裡，不用謝……」雪見尷尬，「齋藤桑確實醉了呐。」
平助笑道：「那還用說，一旦喝了酒後開始自顧自的說話，就說明阿一醉了。不過阿一應該沒有什麼跟雪見你囉嗦的吧，畢竟你們認識也不久。」
「沒有，沒有……」雪見連忙擺手，臉卻不由自主的紅了。
「就說這種時候，雪見最合適了。齋藤絕對沒什麼可對雪見說教的。」永倉一臉得意。
「誒？」沖田饒有興趣的看著雪見的臉道：「莫非阿一對你說了些什麼奇怪的話？」
「沒，沒有……」
原田哈哈一笑，「想要齋藤說出奇怪的話，除非土方桑下命令才行吧。喝醉了的齋藤會更好的執行了。」
眾人大笑。
千鶴也笑道：「齋藤桑確實很在意土方桑了，上次喝醉後跟我說的全是土方桑的事情。根本沒辦法打斷他。沒想到齋藤桑也有這麼多話說的時候，真是令人意外了。」
平助笑道：「更令人意外的是，阿一酒醉後說的話，第二天就完全不記得了，哈哈」
永倉故作正經道：「那是因為……酒醉後的齋藤跟清醒的時候是兩個人吧，影武者，對，影武者，懂不懂？」
眾人又是大笑。
全部不記得？！雪見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臉，依然是不自然的溫度。
沖田忽然湊過來，「不信嗎？那明天試試？阿一剛剛說了些什麼？」
「沒……沒什麼，就是些注意身體安心工作之類的叮囑，是記不記得都無所謂的話了。」雪見儘量平靜的回答。
「哦？是這樣啊。」沖田的語氣裡似乎帶著一絲絲失望。
翌日，清醒後的齋藤再見到雪見的時候，神色如常，沒有任何一絲彆扭的表情。
對不住打量自己的雪見感到很奇怪：「我的臉上有什麼不妥嗎？」語氣平靜無波。
「沒有……齋藤桑昨晚喝醉了……」
「啊，」齋藤點頭，「所以今天有點睡過頭了。確實是不應該……」
他真的忘記了。
雪見尷尬的笑笑，勉強維持著面色上的鎮定，心裡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對於昨晚的那些話究竟該怎麼想？是他真實的心意，還是酒後的胡話？為什麼在清醒的時候完全感覺不到他對自己有青眼相看？果然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可是那麼言之鑿鑿的話，那麼真實的觸感，讓自己如何能當做是夢？
雪見兀自煩惱著，難道要自己開口去問他？！
但沒有人察覺到。半是因為她隱藏的好，半是因為大家又開始忙碌起來。
新年剛過不久就傳來了薩摩藩同長州藩結盟的消息。禁門之變時尚站在幕府一邊，將主張倒幕的長州打得落花流水的薩摩藩忽然倒戈相向，讓幕府的這邊措手不及，薩摩藩是軍事強藩，這樣一來，形勢對幕府非常不利。新選組也接到了加強京都戒備的命令，極力阻止薩長的人到京都開展倒幕的活動，尤其是對於一手促成薩長聯盟的阪本龍馬，更是全力搜捕的對象。
這天，照例要出去買藥材。因為近來隊務繁忙，近藤桑同伊東桑又在出差中，幹部們更加分-身乏術。雪見拒絕了土方桑讓幹部相陪的提議，同兩個待命的普通隊士一同出了門。
一路上還算順利，三人在夕陽中往回走。
砰，突然一聲槍響，走在雪見右邊的隊士啊一聲向後踉蹌幾步，用左手捂住了右臂，血水已經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還好嗎？」雪見立刻上前查看傷勢，還好子彈只是擦過，並沒有留在身體裡。
同時另一個隊士已近拔出刀來：「什麼人？」
「受人之托，小姐跟我們走吧。」逆著陽光，雪見看見前方有三個人影。
中間穿著華貴和服的那人她認得，是那次獨闖屯所的叫風間的男人。
風間左右各站著一個男人。說話的是右邊那個年輕男人，手裡的槍正冒著青煙。
「小姐？這裡哪有什麼小姐。我們是新選組的，識相的趕快道歉。」拔刀的隊士叱道。
「哈哈，新選組的笨蛋果然不少了。」持槍的男人搖搖頭，高高紮成一束的長髮跟著囂張的抖動。同時手裡的槍已經再次舉起。
「慢著。」雪見大聲喝道，風間的實力她略有瞭解，只他一個人解決身邊這兩個隊士已經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更何況他身邊另外二人看上去都不是泛泛之輩的樣子，極有可能也是非人的種族，以近身搏鬥的刀迎戰遠端的槍，其中一人還受了傷，方方面面都是毫無勝算的。他們若是想出手，自己三人只怕是早死了。不出手的原因應該是意不在殺人。
「對兩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類出手，你也沒多少身為鬼族的自尊嘛。」雪見盯著風間說道。他們的目標是自己的話，那麼能保住兩個隊士性命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雪見只能賭一把鬼族的傲慢能不屑奪走這二人的性命。
「喲！小丫頭火眼金睛嘛。一眼就看出咱們的底細了。」長髮男頗有些意外。
「哼……」風間發出一聲冷笑，慢慢踱向雪見，「確實不算笨了。但是，不要在本少爺面前耍心機。」說罷，忽然人影一晃。
身邊幾乎同時響起兩聲痛苦的慘叫，兩人應聲倒地。雪見大驚失色，沒想到這人如此殘忍。
風間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是對你的教訓。」雪見後頸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雪見在一陣搖搖晃晃中醒來，原來是在轎子裡。
日本的轎子說是轎子，其實就是被兩個人抬著的一根扁擔上吊著的一個箱子，搖來晃去很不穩當。
轎夫走得很急，雪見感覺像是被關在籠子裡，被晃得一陣頭暈，無奈嘴上綁著布條，雙手被縛，作不得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似乎已經黑了，感覺轎子終於落了地。
門被拉開，一隻手伸進來將雪見拎了出去。原來是到了一家旅館，看樣子是要在此投宿。
長髮男將雪見放開，雙手叉腰，頭一偏：「小姐，請吧。」
前面的風間和另外那個面色嚴肅的男人已經走進了旅館，雪見只得跟上去。
風間一進房間便大喇喇的坐下。
雪見也被身後的長髮男推了進去，但他自已卻沒有跟進來。
另一個面色嚴肅的男人在房間裡稍稍巡視了一下也出去了，只留下雪見獨自面對風間。
雪見在角落裡坐下，想起之前風間的心狠手辣，對眼前的人又是畏懼又是憤恨。
風間看了看她，嗤笑一聲，並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那個嚴肅的男人再一次進來，端著兩個食盤。
將其中一個放在風間面前，然後走向雪見。將食盤放下後，抬手解開她手上的繩索和嘴上的布條。
雪見卻並沒有去拿筷子，只覺得面對那樣一個人，食不下嚥。
察覺到她看風間的眼神，男人開口道：「如果你是在責怪少爺殺了那兩個人，你誤會了，少爺只是廢了他們的手，並沒有取他們的性命。」
風間低沉的聲音響起，「何必跟她說這麼多，敢對我拔刀，殺了就是殺了，她又能怎樣？」
雪見本來有一瞬的吃驚，但風間惡劣的話語和口氣一下點燃了她隱忍的怒火，如此隨便的傷人，如此的毫無愧疚，「什麼鬼族的自尊，不過是仗著與生俱來的強勢，隨意踐踏比自己弱小的生命罷了。」話落，便看見風間的紅瞳裡仿佛淬火般明豔起來，那血紅的顏色讓人不由自主的戰慄。
「弱肉強食，這不是人類奉行的生存方式嗎？而且，若要說踐踏生命，鬼族可不是人類的對手……」低沉的語氣帶著澎湃的憤怒。
這樣強大的怒意讓雪見心底產生本能的畏懼，同時又有些莫名，但她不想讓他看出來，強作鎮定的說：「人類不都是你說的那樣。」
「哦？誰不是？」風間輕笑道：「新選組的那群人嗎？不是一樣追求力量，追逐權利……不惜手染鮮血，他們難道就不是踐踏生命嗎？」
——我的願望我會用自己和同伴手裡的刀去實現，要我將同伴變成戰鬥的傀儡去實現，我做不到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雙手幫他除掉前進道路上的阻礙
——不想你看到滿身血腥的自己，怕在你這雙眼裡看到厭惡的神情
…………
雪見腦中響起曾經聽到的那些話，忽然湧起一股激憤：「起碼我認識的那幾個人，他們在奪去別人性命的同時也是抱著必死的心情去的，就算是暫時生存下來了，也有總有一天會將自己的性命丟與別人刀下的覺悟。在舉刀的那一瞬間不知誰能活下來，那是對宿命的悲哀，不是踐踏生命的傲慢。」
雪見看著不置可否的風間，繼續道說：「我們人類確實是充滿欲望的種族，但是你所瞭解的欲望，完全不是全部。」
「我們人類？哈哈……」風間忽然大笑起來。
雪見怒道：「有什麼可笑的。」
「沒什麼，希望如你所言吧。」風間斂盡眼中的憤怒，又恢復了一開始倨傲的姿態，端起酒盞自斟自飲起來。對一直在一旁沉默觀戰的男人說道：「天霧，你不覺得很像嗎？」
天霧點頭，「啊，確實。」
雪見對二人一直停在自己臉上的目光感到不耐，皺眉道：「什麼意思？」
風間收回自己的目光，淡淡的說道：「沒什麼，總之，接下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趕，你如果要這樣絕食下去我也不會阻攔，反正是受人所托，人交給他就行了，是死是活我也管不著。」
「受什麼人所托？」
「想知道的話就讓自己活著見到他好了。」
「你……」
「還有，不要在我面前耍心機，不想看到有下回的教訓的話。」
☆、恩人 對立
果然是漫長的旅程，雪見基本上都在那個並不舒適的轎子裡度過白天，然後在旅館度過夜晚。
風間似乎是不想讓她在人前露面，總是天剛亮便出發，夜幕降臨才投宿。
後來離京都漸遠才同意雪見一起步行。雪見也漸漸明白他們的目的地似乎是長州藩。
風間始終沒有透露是受何人所托。
但雪見已經有了頭緒，長州這個對於新選組十分敏感的詞，能跟自己扯上關係的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
如果真是他，那麼至少自己的性命應該無虞。
入長州的一路上都很順利，沒有遭到任何阻攔。
雪見想難道風間他們是長州派的？那麼如此跟新選組簡直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風間身邊的二人並沒有想對雪見隱瞞自己的鬼族身份。持槍的年輕男子叫不知火匡，年長嚴肅的男人叫做天霧九壽。二人似乎是風間家的家臣，對風間以少爺相稱。與這三人為敵，雪見不禁為新選組的幹部們擔憂起來。
三人對雪見算得上客氣，照顧得也相當周全。
大半個月後，風間終於說到了。讓天霧和不知火在旅館待命，自己帶著雪見來到一處宅院。
迎接二人的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女人自稱叫松子。
在松子夫人的帶領下，二人來到一間佈置十分雅致，可以直接看到庭院中景色的房間。
「二位稍後，先生馬上就到。」松子引二人坐下，然後開始沏茶。
一舉一式無可挑剔，姿態讓雪見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當茶碗被推至面前，她才想到曾經在吉原也常常目睹這樣賞心悅目的情景。
「小姐有何指教？」松子夫人看見雪見略帶探究的目光說道。
「哪裡哪裡，夫人誤會了，只是覺得夫人沏茶的樣子美麗非凡。」雪見忙道。
松子微笑，「小姐過獎了。不過是曾經賴以為生的手藝罷了。如今都生疏了。」
賴以為生？難道這位夫人也曾在吉原這種地方生活過？雪見有些尷尬，但松子夫人面色卻很平靜。
正說著，腳步聲響起，出現在面前的果然是雪見預料中的緋村。
緋村身邊還有一個男人，雪見微楞才認出是當日受槍傷的那個男人，只是完全沒有了當時的狼狽和虛弱，現在男人的臉上是意氣風發的張揚。
「雪見小姐，這一年多委屈你了。」緋村說道。
「哪裡哪裡。緋村桑，我並沒有受到什麼刁難。」雪見很誠實的回答。
緋村笑笑，指著身邊的男人說道：「這位是桂先生，啊不，現在應該稱呼木戶先生……」
男人笑道：「哈哈，還是跟緋村一樣叫我桂先生吧。在下桂小五郎，雪見小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啊。」
雪見道：「桂先生言過了，我不過是做了醫生該做的事情而已。」
「小姐不僅醫術精湛，而且機智過人。當日若不是小姐成全，在下只怕活不到今日。所以恩人這兩個字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桂先生道，又對風間說道：「風間先生的鼎力相助，感激不盡。」
風間點頭，「好說好說，如今薩長一家，我等也是遵循西鄉大人的命令，桂先生不用客氣。」
「其實早就想將小姐從新選組救出來的，只是當時京都的情形非常危急，長州的人已經無法立足，桂先生說若冒然出手，一旦失敗，小姐的處境將更加危險，只得從長計議，如今薩長結盟，所以特請風間桑出手相助，總算將小姐救出來了。」緋村說罷，露出安心的神情。
「讓緋村桑和桂先生掛心，雪見十分感激，同時也十分抱歉。」雖然為緋村等人記掛自己而感激，但也為因此而傷了兩個無辜的人，而且對總司的治療也半途而廢了……雪見心裡很矛盾，但又不能明說。
風間輕笑道，「只怕雪見小姐還不知道桂先生是什麼身份吧。」
緋村見雪見確實一臉的茫然，笑道：「桂先生現在是長州政務座，也就是說他是統帥長州軍的人。」
雪見吃驚，她的生活本來就離這些時局政治很遠，在新選組的日子更是刻意遠離這些敏感的消息。
長州軍的統帥？看來自己還真是救了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了。
眾人見狀，都笑了。松子夫人掩嘴道：「真是位簡單卻又不簡單的小姐啊。」
桂先生道：「雪見小姐是師從江戶的蘭方醫甘道夫先生吧。」
雪見點頭，為很多幕府高層甚至將軍本人都診治過的老師，某種意義上應該也是長州的敵人吧。
自己曾經因為老師的身份在剛剛被抓進新選組時得到了庇護，那麼在這裡又會如何呢？
「小姐不必多慮，」像是看出了雪見的想法，桂先生說道：「我只是想說，目前是沒辦法將小姐送回江戶的，不然小姐也無法解釋自己的這番經歷，幕府的人尤其是新選組也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我們還是會想辦法讓甘道夫先生知道小姐一切安好，所以，請安心在長州住上一段時間，小姐醫術了得，正是長州需要的人才，若能得小姐相助，長州感激不盡。」
回不去了嗎？
雖然在知道目的地是長州的時候雪見心裡已經隱隱明白，但是卻一直不想去面對。
桂先生說的有道理，就算是回到京都，面對新選組的人自己該如何解釋？
自己救了新選組死敵的統帥，如今又被帶到了長州的地盤。那麼，再次見到那些人的時候，他們還能信得過她嗎？是不是也將視自己為敵？
想到似乎已經不由自主的被推到了新選組也就是說齋藤的對立面，雪見的心像是被人攥在手裡狠狠的碾過，痛得喘不過氣來。
見雪見面色不定，桂先生笑道：「小姐專于醫術，恐怕對時局的變化不太清楚。現在倒幕已是大勢所趨，不日，京都也好江戶也好都會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新時代就要到來了。清國有句話，良禽擇木而棲，小姐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承蒙桂先生看得起，雪見深感榮幸。雪見只是一介醫者，先生可能會笑話我天真無知，倒幕也好佐幕也好，攘夷也好開國也好，我不懂也看不清，看到的只是很多人為此間的爭鬥而流血，如果這是一個註定血流成河的時代，那我能做的只是想讓流出的血少一些而已。所以雪見煩惱的不是應該為哪一方救人的事情，而是對於這樣一個連醫者都要選擇陣營的現實感到痛心。」
桂先生愣住，顯然對雪見的話感到相當意外。半響，露出一個眼神堅定的笑容：「在下受教了，醫者仁心，雖然自己的心算不上仁心，但希望能用自己的雙手很快的結束這樣一個讓仁者痛苦的時代。」
風間三人將雪見交付給緋村後便離開了。
原來他們並不是長州藩的，而是薩摩藩。
不過這對新選組來說沒有區別，見面都會是敵人。
雪見不由自主的為新選組擔心起來，轉而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禁黯然。
桂先生將雪見安置在荻城的一家醫館，因為這個大人物的關係，醫館上下都對雪見相當禮遇，甚至專門安排了一個叫小玲的女孩照顧雪見的飲食起居。
但雪見並沒有再見過桂先生，倒是松子夫人常來看她，對她對桂先生曾經的相救千恩萬謝。
二人說起京都時，松子夫人毫不避諱的談起自己在島原的藝妓生涯，原來夫人曾是京都島原有名的太夫，無怪乎有那樣完美的沏茶手藝。因為曾常去吉原的關係，雪見略略知道太夫是最高級別的藝妓，除了要有花魁般的美貌身段，還需要高人一等的藝能，茶道花道歌舞樂曲無所不通。
但松子夫人言辭間並不是在炫耀自己曾經的風光，而是充滿了對於幫自己落籍，並立志創立一個新時代的桂先生的感激與崇拜。
能走到一起的兩個人應該就是這樣的吧，看著面上寫滿幸福的松子夫人，雪見幽幽的想，志同道合，夫唱婦隨。而自己跟齋藤……怎麼看，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本來就是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裡的人，如今更是咫尺天涯了……但為什麼自己還是會這麼難過？為什麼偏偏怎麼都忘不掉那個清雋的身影？為什麼總是會想起新年那個夢境般的夜晚……
「……雪見，你還好吧？怎麼哭了？」回過神，松子夫人正一臉關切的看著她。
雪見趕緊擦乾臉上的淚水，「我沒事，只是想起了遠方的友人，一時覺得寂寞……」
夫人了然的笑了，溫柔的說：「是雪見很重要的人吧。要不要幫你帶個信過去，或者讓他一起來長州好了。跟先生說一聲，應該不難辦的。」
「不是，夫人不要誤會了。」雪見解釋道。「我們……不是，我……」
夫人帶著幾分寵溺的摸摸她的頭，「我也是從你這般的年紀過來的，怎麼會不明白你這樣的心情。總之，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要明明白白的說給對方聽，這樣的世道，錯過了，或許就是一輩子了。你好好考慮，下了決心，就跟我說。」
自己難道還有對他說明的機會嗎？！或許，已經錯過了……
☆、齋藤 緋村
新年過後的這幾個月，新選組的隊士的日子十分難過。
先是本來勢在必得的那個阪本龍馬逃掉了，接著屯所的那個小醫生又被人擄走了，同行的兩個兄弟還被廢了手，這輩子是沒有辦法再拿刀了……
這對如日中天的新選組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侮辱。
幹部們的臉色都相當難看，巡查，搜索，突襲……沒日沒夜。
隊務一下子變得比之前繁重了一倍，尤其是對一番隊和三番隊的隊士來說，但看看隊長隨時會拔出刀來的樣子，誰也不敢出口抱怨。
「有消息嗎？」
剛剛巡查回來的齋藤搖頭，看著迎面走來換班的沖田道：「總司，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
「不用，」沖田打斷他，低低的咳嗽兩聲道：「在抓到那個風間之前我是不會倒下的。」
齋藤回到房裡，在榻榻米上坐下，放下手中的刀，從懷裡掏出一直隨身帶著那個小瓷瓶。
她被擄走一個半月了，音訊全無，搜遍了京都，也找不到半點風間一夥人的下落。
應該是被帶出京都了吧，會去哪裡呢？抓到的人沒有人知道風間的去向。會是薩摩藩嗎？
只是，就算是知道又如何，新選組的職責是維持京都的治安，他能拋開隊務去天涯海角找她嗎？
齋藤煩躁地扯開頸上的圍巾，今年的初春真是奇怪的燥熱。
他曾那麼希望她能離開新選組這個地方，只是沒想到是用這樣的方式。
跟她最初的相識是在他謀生的吉原。
他第一次見到行醫的女子，而且，還如此年輕，自然印象深刻。
他知道她是名醫高徒，以為這是她能得到信任的原因。
後來才知道就算是在吉原，她也只能以醫生助手的身份出診。
醫術再高再好，都不能得到認可，只因為她是女子。
這讓他心裡有種戚戚之感。
他從小便有學習劍術的天賦，但卻沒有一家道場認同他。
就算是被他的劍術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依然只憑他左手執刀就將他拒之門外……
不由自主地他便會將視線留在她身上，被她的情緒影響。
看著她為患者的痊癒而開心，為傷病的惡化而揪心……
但他從來沒有對她表露什麼，他只是一個保鏢。
他以為他們的關係永遠不過就是這樣。
在山田道場偶遇，他打傷了很多人。
讓他吃驚的是她就那麼輕易的追了出來，沒有任何顧慮，仿佛理所當然的幫自己上藥，又理所當然的回去道場……
說起傷人，她眼裡有輕淺的責備，他有一瞬的心慌，但還是用自己武士的信念武裝著自己的行為。
她依然不是很明白的樣子，但卻道歉了，還硬塞給他一瓶藥……
她真是個神奇的人，即或是不理解，卻能包容。
仿佛所有的是非紛爭在她眼裡都不重要。
她更不能忍受的是傷痛。
簡單而平和，和自己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是他越靠近，卻越覺得遙遠的人。
在京都不期而遇時，他已經捨棄了過去。
不僅是因為決鬥中殺了人而被通緝，還因為他終於找到了認同自己劍術強大，給予自己武士資格的一群人。
他改了姓，卻不願改名。當再次聽見她輕喚阿一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麼的懷念。
才明白自己始終沒有將那只藥瓶還給她的原因，只是不願意掐斷跟她之間那一絲脆弱的聯繫。
但是，他無法承認了，他已經不是她眼裡的那個阿一了。
現在的他手染鮮血，暗殺，肅清……做著最黑暗的事情。
他刀下有多少人倒下他已經不記得了，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雖然他毫不懷疑自己選擇的道路，但卻獨獨不想讓她見到這樣的自己……
常常會在街上見到她，京都比江戶危險很多，她應該回去的，但他又希望她能在京都待下去……
能這樣遠遠的看著她，他已經心滿意足。
沒想到她會被總司抓到，牽扯到長州的叛黨，而且還是新選組的宿敵，她的處境非常不妙。
他苦苦思索，該如何護她周全，他第一次考慮是不是要違抗副長的命令……
她卻看上去很鎮定，看著她被綁著手腳竟然也能睡著，他愣住，還是這樣簡單啊……
總司因為拔刀齋的逃脫，對她有很深的敵意。
儘管這樣，面對副長的審問，她依然鎮靜自若。
究竟是對自己無辜的自信，抑或是心機狡詐的能言善辯，副長神色不明，總司則是完全信不過她的樣子。他想無論如何都要先保住她的性命。
不料雪村的出現讓事情出現了轉機。
從雪村口裡證實了她的身份，她的老師深受幕府甚至是將軍本人信任。
這樣的背景使她暫時沒有了性命之憂，他松了一口氣。
她很聰明，對自己的處境很清楚，對副長提出的要求也都很配合。
正當他欣喜她終於可以脫離新選組的時候，事情卻向著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而去。
目睹了羅刹存在的她不得不再一次的被扣留下來，更糟的是羅刹對她的血有莫名的執著，山南桑更是提出要對她的血進行研究……
離開已經變得不可能，那麼他只能暗暗發誓能保護好她。
長州也好，羅刹也好……威脅到她的人他都會毫不猶豫的除掉。
但是，現在……她卻生死未蔔……
齋藤將瓷瓶再次放入懷中，取出打粉棒，禦刀油，奉書紙等工具，將刀刃從刀柄上卸下，然後細心的在刀身上打粉，再抹除，重複一遍後，開始上油，用棉布拭掉多餘的油，再用奉書紙擦拭一遍刀身……
光可鑒人的刀刃映出一雙含著痛苦之色的藍瞳。
「……你曾經說過一定有什麼是被這把刀保護著的……」齋藤喃喃自語。
雪見剛剛幫一個傷者換完藥，小玲便告知她有客人來訪。
以為是松子夫人，不想卻是緋村桑。
二人在醫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少過路的人因為緋村臉上的十字傷痕而側目。
「緋村桑臉上的傷好像很久了，怎麼還沒有癒合呢？」雪見奇道。
緋村笑笑，「因為這是飽含怨恨的傷痕了，我想，這一輩子也不可能癒合了吧。」
「……」
「其實，劃傷我的人也都算是小姐認識的。」緋村接著說。
雪見沉默一會兒道：「難道是阿巴姐姐？」
緋村點頭，「一道是殺死她未婚夫時被劃傷的，另一道便是她臨死的時候賜給我的……我曾經以為自己揮刀就是為了開創一個大家都能幸福生活的新時代，直到遇到了巴。這是她給我的忠告，揮刀是換不來幸福的，只有綿綿不絕的怨恨，無休無止的報復……」
「緋村桑已經知道阿巴姐姐是為了復仇才接近你的了？」
「嗯，她有記日記的習慣……對雪見小姐的瞭解多半也是在日記裡得知的。」
「可是你說過阿巴姐姐救了你，那麼也就是說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報復。」
「嗯。其實我寧願她沒有放棄，這樣至少她會活下來……」緋村的語氣透著無限的哀傷，「我師父曾說劍是兇器，劍術就是殺人之術，不論有多漂亮的理由都改變不了這個現實。我以前不明白，總想自己刀下所殺的都是該殺之人，這樣就足夠了。是阿巴的死讓我知道，原來劍術再好，也會殺掉無辜的人，因為你殺死一個人的時候，也許也同時殺死了深愛他的人，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倒在這無盡的怨恨之中……所謂的幸福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妄想。」
沒想到一個曾經奪走無數人性命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雪見輕問道：「對於一個武士來說失去對劍術的信仰，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嗎？」
「武士也好，刀劍也好，在不久的將來都將成為歷史。」二人已經來到一處開闊之處，緋村向遠處一指，「時代已經做出了選擇。」
雪見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那是一處射擊場，人頭攢動。
「用手中的刀開創一個沒有武士也不再需要刀的時代，是我能為阿巴做的唯一的事情。」
轟轟的槍響遠遠的傳來，是婦孺都能駕馭的武器，簡單卻極具殺傷力。
沒有武士，也不再需要刀，這是時代不可抗拒的洪流吧。
想起那些無辜死于武士刀下的生命，這樣的時代也是被期待著的吧。
那麼，與此相悖的新選組的眾人又是在為什麼在堅持著呢？
如果註定是一條結局淒慘的路，他們還會走下去嗎？對劍術那麼執著的大家，阿一也好，總司也好，將如何面對這樣的時代到來？
「雪見小姐，可是在想新選組的那些人？」
雪見驚訝地看向緋村，不知道他何以猜到自己現在的想法。
「被我猜中了嗎？」緋村笑得有些無奈，歎道「其實我也是一直在想是不是做了多餘的事情了。」
誒？雪見不解。
「雪見小姐來到長州後一直悶悶不樂，前些天聽松子夫人偶然提到可能小姐有牽掛的人。回想小姐那日對桂先生說的關於選擇陣營的一番話，我忽然有些了悟。小姐心裡放不下的人很有可能是長州的敵人，能想到的也就是新選組的那些人了。」
看著眼前的男人，雪見一陣心驚，不知道該說是他心思縝密，還是自己幼稚天真。
☆、警言 迷血
「那麼，緋村桑不會因此覺得憤怒嗎？他們是你的敵人吧。」
「是，也不是。」緋村面色平靜，「長州與幕府是敵人，那麼支持長州的人與支持幕府的人就是敵人，這樣說我們是敵人。但是為什麼支持長州或是幕府，或許原因大家卻是一樣的，或許想保護和想支持的與長州幕府都沒有關係，只是身邊的人而已。」
「緋村桑，你……」
緋村搖頭道：「並不是我認識新選組的那些人。我只是因為阿巴才明白的。跟完全不認識的人為敵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一旦瞭解你的對手再出手就會變得猶豫甚至是痛苦。何況，雪見小姐只是醫者，本就是和阿巴一樣是紛爭之外的人，只是被迫牽扯進來的，記掛誰自然有自己的理由，我豈會因此而生氣。」緋村依然雲淡風輕的笑著。
「能聽到這樣的話，我真的很高興。」真的和阿巴姐姐曾說的一樣，緋村桑的確是個十分溫柔的人。
「但是，小姐還是要小心自己的言行，這也是今天來的目的。雖然我能理解，但這裡畢竟是長州，新選組是一個會惹來殺身之禍的存在。你的周圍也有帶著各種各樣目的的眼睛盯著你。就算是對松子夫人也不能隨意提起，桂先生好幾次險些死於新選組的手中。」緋村換了一副非常嚴肅的表情，轉而又歎道，「我本是希望雪見小姐能從紛爭中全身而退，所以才堅持將小姐救出新選組。不想冥冥中很多事情已經改變了，但現在再把小姐送回去是不可能了，真是十分抱歉。」
緋村的警告讓雪見為自己的天真汗顏：「緋村桑請不要這樣說。若要緋村桑說抱歉的話，雪見就是不通事理的人了。」她望向遠處，「謝謝緋村桑的忠告，關於新選組的事情，也請不要費心，畢竟緋村桑有緋村桑的立場，我不想因為我而讓你為難。何況我對他們的牽掛也只是從一個醫者的身份出發的，對那些人來說我也只有這一種身份……」
緋村感激的笑了，「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和他們也沒什麼碰面的機會了，否則我也不會對雪見小姐開口相問。你剛剛看到的那些手持槍械的士兵，那才是他們以後的對手。暗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刀的時代也過去了。桂先生的安全也不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緋村桑沒有在長州軍裡出任軍職嗎？」
「我獨來獨往慣了，並不善於領導別人。除了劍術，別無所長。這樣的我是不適合在軍隊裡出任職務的。我只要看著新時代的到來就好。而且，這把刀下的亡魂已經夠多了……」緋村將手放在插在腰側的刀柄上。
雪見靜靜的看著這個身材不算高大的男人，力量強大，欲望單純，又是一個風間完全不瞭解的那種人類。
「其實，緋村桑同新選組的一些人真的很像了。」
「是嗎？也許吧，若不是各為其主，說不定也能把酒言歡的，遺憾了……」緋村感歎道。
把酒言歡？美好，但卻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了。
「你知道武士的別名嗎？」緋村突然問道。
雪見搖頭。
「叫做左帶刀。所以，將刀佩在右側被視為對武士精神的不敬。就算是天生的左撇子，也會強行被糾正將刀佩在左側，改用右手拔刀。」緋村頓了頓，「但新選組裡卻有一個人一直將刀佩在右側，用左手拔刀。」
「嗯，是齋藤桑。我以為只是個人習慣的小差別，沒想到有這麼嚴重的區別。那麼將刀佩在右邊是武士不能接受的嗎？」
緋村點頭，「所以我對那個叫齋藤一的人印象非常深刻，不僅是因為他劍術了得，還因為好奇他如何能做到如此我行我素，一定是一個有著非常堅定信念的人吧。只是，對於武士來說信念愈堅定，在這個變革的時代就會愈痛苦。」
原來過去道場裡的人不接受阿一的原因是因為這個，但即使是被群起而攻之，他都沒有放棄手中的刀，亦沒有換做右手，可見他對劍術本身的執著。緋村說的很對，阿一會是那個最痛苦的人……
好想回去他身邊啊，就算是自己不是他喜歡的人，就算自己幫不上他什麼忙，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好……但卻不可能了。
因為緋村的提醒，雪見不敢再表現出任何鬱鬱的情緒，怕引來好意或是惡意的猜測。
她安分的做著醫館的工作，開心的赴松子夫人的邀約……
只有在一個人的夜裡，她會放縱自己回想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一點一滴一顰一笑都在心裡反復的走過。
再次見到羅刹面目的時候，雪見正在從松子夫人家回醫館的路上，她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的錯亂。
回神時身邊護送她回家的士兵已經被砍到在地。
砍倒他的羅刹正伏在他身上舔食著傷口湧出的鮮血，而另一個則舉著刀朝自己揮過來。
雪見躲避不及，呲一聲，右臂上傳來火辣辣的痛，立刻感覺有熱乎乎的液體順著手臂流下來。
那羅刹迫不及待的舔食起刀上的血來，紅瞳發出詭異的光彩，看向雪見的眼神更加熱切，瞬間便到了她身前。
眼見那羅刹下一刀就會要了自己性命，雪見顧不得疼痛，拔出防身的短刀，用盡力氣向眼前的人刺過去。
她原本沒有帶刀的習慣，這短刀是風間臨走扔給她的，本不想要，但想到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曾經那個遠離紛爭的人了，便還是收下了，沒想到真能用上。
刀上傳來阻力，那是刺中身體的反應。
自己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雪見抬頭，眼前的羅刹已經恢復了正常人的發色與瞳色，神情萬分痛苦，舉著刀的手仍然保持著姿勢，但不知為何卻沒有揮下。
雪見慌忙鬆手，向後退去，短刀就這樣直直的插在那個人的腹部。
那人像是被瞬間下了定身咒，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剛剛還在舔食血液的另一個羅刹，此時卻像是受到某種蠱惑似的，也向雪見走過來。
手裡已經沒了武器，雪見只得轉身就跑。
砰砰，兩聲槍響。
一個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不遠的地方，舉起的槍冒著煙，而中槍的並不是自己。
「呀咧呀咧，差點就丟了公主大人的命了。」高高束起的長卷髮在腦後囂張的晃動，是那個叫不知火的鬼族。
也不管雪見的反應，不知火徑直向倒地的羅刹走過去，用腳踢了踢那人的身體，然後走到被雪見刺中的羅刹面前，伸出手指在那人胸前一點，雕像般的身體瞬間癱倒。
雪見大驚，他死了？！
「哦哦哦……」不知火發出一串聲調逐漸升高的驚呼，深深的看了雪見一眼，然後彎下腰將雪見的短刀拔出，擦拭乾淨，又撿回扔在一邊的刀鞘，將刀收好，向她走過來。
「少爺給的刀可不能隨便丟掉。」不知火將刀遞給雪見。
「謝謝你救了我。」
「不用謝我，這是少爺的吩咐。」他咧嘴一笑。
風間？他讓人來保護自己？
「公主大人，請吧。」
「去哪兒？為什麼要這麼叫我？」彆扭的稱呼讓雪見很不自在。
「當然是回醫館。」不知火揚眉，「這稱呼嘛，叫著順口唄……」
「但是，這個……」雪見不再跟他糾纏稱呼的問題，指著那兩個羅刹的屍體。
「難道公主大人要幫他們超度麼？」不知火笑得十分誇張：「你以為這種東西會讓人隨便看到？自然有人會來收拾的。」
接下來的幾天，不知火幾乎對雪見如影隨形。
醫館的眾人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奇裝異服，行為怪異的人非常好奇，但鑒於雪見的身份特殊，又都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
雪見也很迷惑不知火的目的，受風間的吩咐保護她嗎？
可是自己跟他們鬼族的關係甚至算不上友好，難道又是受人所托？
更讓她在意的是那晚羅刹的事。難道長州也有人在進行羅刹的研究？
自己的那一刀不論是力量還是位置對普通人都不算是非常致命的，怎麼會讓那個羅刹瞬間斃命？
果然幾天後風間和天霧也風塵僕僕的出現了。
風間靜靜地聽完了不知火對那晚的描述，臉色沉靜，看著雪見的紅瞳深邃莫測。然後對天霧說道：「天霧，你怎麼看？」
「應該是綱道弄出的那些贗品。他果然來長州了。難道長州接受了他的那個計畫？」
「我說的是她的事情。」風間指著雪見說道。
「少爺估計得不錯，那些贗品對她的血有感應，現在看來還不止於此。」
雪見有一肚子的疑問，他們的對話更是句句都像有秘密，但她知道問了也沒用，只能等他們開口。
風間沉默良久，然後忽然拔出了刀，但卻是在自己手指上劃出一個口子，將血滴在桌子上。
血滴匯成一汪小小的血潭。
雪見不明所以的看著他，不一會兒風間手上並不算淺的傷口已經消失得連痕跡都沒有了。
這就是鬼族的力量嗎？
正驚訝著，忽然自己的手被風間拉過去，一陣銳痛從指尖傳來。
「啊！」雪見本-能的想抽回手，風間卻大力的拉著她的手，將湧出的血滴在桌上的血潭中。
剛剛滴進去一滴，血潭就開始凝聚起來，水狀的血液先是變成了豆腐狀，最後完全凝固，像是結成了冰。
不光是雪見，一旁的不知火和天霧都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果然是這樣……」風間喃喃的說道，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抓起雪見的手，從仍然在滲血的傷口中擠出一灘血水在剛剛凝固的血冰邊上，然後又一次劃破自己的手指，將自己的血滴進去。
果然凝固起來了，但是和剛剛不同的是，凝固成血冰的僅僅只有滴進去風間血液的中間那一小片，周圍的血水依然是水汪汪的樣子。
「這就是鬼族與血族融合之血的力量嗎？」天霧驚歎道。
不知火瞪大了雙眼：「喂喂，這簡直就是鬼族的剋星嘛！」
「這恐怕就是姑姑要送走她的原因。」風間臉上竟然出現了傷痛之色。
鬼族與血族融合之血？！
雪見滿腦子都是這句話，什麼意思？是指自己的血嗎？難道自己不是普通的人類嗎？
☆、身世 宿命
「你自己也該察覺到了吧。」看著雪見凝思的樣子，風間淡淡的開口道，「本想就讓你像你自己說的那樣作為一個人類生存下去，畢竟這也是你母親的願望……但是，現在你的血會吸引到那些失敗品，這樣放著你不管，只怕會讓你糊裡糊塗丟了性命。」
「什麼意思？母親？我是清國人，從小就沒有母親，你又怎麼會知道我的母親是誰？」
「我自然知道。你的母親叫風間夕霧，是我父親的妹妹，我的姑姑。」風間語氣平靜，但在雪見聽起來卻跟驚雷一般。
想從風間臉上找出戲弄的神情，但失望的發現他竟連一貫的倨傲都收斂得很乾淨，只餘鄭重。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剛剛的一切你都看見了，那個失敗品的死應該也跟你的血有關，這你也很清楚吧，那麼，你還能理所當然的把自己當做人類嗎？」
「就算我真的不是人類，那也不代表你姑姑就是我母親。」雪見心裡亂麻一般，多想知道父母拋棄自己的原因只有自己心裡清楚。但清國日本相隔萬里，怎麼想都很牽強。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但是你這張臉，你的血，你從清國來的身份……一切都是證據。」
「我的臉？」是了，第一次見面風間就似乎在說她像某個人，「有多像？你帶我去見她。」
風間忽然笑了，「姑姑應該也很想見到你。但是我不能讓你去。不然，她一定會責怪我吧。」
這理由……雪見皺眉。風間沉聲道：「如果我說她死了，而且是為了你，你相信嗎？」
「…………」
風間歎口氣道：「天霧你來從頭告訴她吧。」
「是。」天霧點頭，「小姐的臉確實和夕霧小姐很像。二十多年前，風間家得知了西洋血族的存在，對於這個與鬼族一樣強大，但又不完全相同的種族，本家的家老們非常有興趣。千方百計的從西洋弄回了一個血族，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血族跟鬼族不一樣，他們可以通過吸血的方式將普通人類變成自己的同類。這讓勢力越來越單薄的風間家喜出望外。但是如何才能讓鬼族獲得這種能力，家老們嘗試了各種辦法，最後決定嘗試讓具有鬼族和血族的血脈的孩子出世，或許這個孩子將具有更加強大的能力。於是暗中撮合夕霧小姐與那個血族男子相愛，並讓他們結為夫妻。不久夕霧小姐就有了身孕，家老們都很高興。
然而就在孩子出世的那天，孩子與血族的男人都不見了，夕霧小姐失了很多血，當夜便去世了。本家的人都認為是血族的男子吸了小姐的血，然後逃跑了，而且帶走了那個孩子，所以派了不少高手去追殺他，最後在清國找到他。血族雖然強大，但因為懼光，白天的戰鬥力無法與夜間相比，而且銀質的兵器對血族有著巨大的殺傷力，最終在鬼族高手的圍攻之下，被殺掉了。但是那個孩子卻下落不明，怎麼都找不到任何線索。」
如果是個事不關己的故事，雪見會覺得對那個叫夕霧的女子和那個血族的男子的遭遇感到同情，但若想到他們可能就是自己的父母，就遠遠不是同情能夠形容的心情。難過，痛楚，憤怒，絕望……兼而有之。
「他真的吸了她的血嗎？」雪見都能感覺自己的牙關的僵硬。
「沒有。」風間輕輕的說道，「姑姑失血到連鬼族的自愈能力都救不了她，是因為在分娩後，對剛剛出生的孩子下了淨血咒。」
「淨血咒？」
「是鬼族的秘術。可以將鬼族的血完全掩蓋起來，被施咒的鬼族就會變得與普通人類一樣，失去鬼族的特殊能力。本來是對被驅逐出家族的罪人實施的咒術。」天霧解釋道。
「你怎麼知道？」雪見看向風間。
風間眉頭緊鎖，像是極不想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因為姑姑走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她親口對我說的……她說她已經知道了家老們的目的，但是鬼族是容不得你的，所以只希望你能活下來，然後像普通的人類女孩一樣長大……」
——「我恨小妹妹……姑姑你不要走，不要丟下千景。不要……」八歲的風間看著最親近的人的生命一點點消逝，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不要這樣說，千景……是姑姑的錯，將那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卻又沒辦法好好保護她……」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風間接著道：「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姑姑會說鬼族是容不下你的。就算是被下了淨血咒，你的血依然有如此的力量……本家的人的確是想製造更加強大的成員，但是強大到威脅自己性命的存在卻是另外一回事……就算風間家的人能容你，別的家族也不可能放你生路的。」
「你是說我的血能殺死鬼族的人？」
「可能不止鬼族，血族的人也一樣。那晚死在你刀下的那個人不就是血族的贗品，而且恐怕你的血對那些人來說更加致命。你的血是他們的渴望，同時，也是他們的毒藥。」
雪見回想起那晚的一幕，舔食了自己的血後，那羅刹確實更加興奮了，這樣說來他的死是因為自己紮進他身體的刀上帶有自己的血，那人確實在被刀紮中的瞬間就失去了反應……
自己的血不僅能吸引羅刹，對他們來說，竟然還是見血封喉的毒藥？！那麼，現在自己的血對風間來說就算不是致命的，恐怕也是極危險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殺了我嗎？」雪見不由的將手放到了胸前。
「哼，想拿刀嗎？」風間嘴角彎起一個諷刺的笑，「雖然你的血很危險，但是以你現在的身手，任何一個鬼族的男人或是血族，都可以在被你傷到之前殺了你先，更何況我已經知道你血的秘密，對你早有防備。」
「…………」確實，在這些人面前自己依然是沒有勝算的。
「不要用這種臉看著我。雖然我非常不喜歡你，但是你的命是用姑姑的命換來的，你身體裡流著姑姑的血。你得給我好好活著。」風間的口氣不善。
「少爺」一旁的天霧叫道，「本家那邊……」
風間道，「不會讓本家的人知道她的存在的。不，不僅是本家……」說到這裡忽然住了聲，房間裡陡然靜了下來。雪見屏息凝神，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風間對不知火命令道：「你待在這裡。」說罷，拉開門走到院中，天霧跟出去，並回身關上了門。
「綱道，你知道本少爺不喜歡這些贗品。弄這麼多出來來見我，意欲何為？」風間的聲音沉沉的從門外傳來。
「啊，是風間大人。真是幸會幸會。在下並不知道這是大人的住所，打攪大人真是萬分抱歉。」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些微的驚訝回答道。
雪見已經，那聲音她並不陌生，那是千鶴父親的聲音，而且剛剛風間叫出的，正是雪村先生的名諱。
「看樣子，綱道你對這些贗品仍然充滿了期待了。本少爺再次好心的勸你放棄這個愚蠢的計畫吧。當心玩火自焚。」
綱道沙啞的笑聲響起，「真是多謝風間大人的好意了。雖然這些孩子得不到大人的贊許讓人遺憾，但是還是有懂得欣賞他們的人在。」
「哦？」
「在下的事就不勞大人費心了，只希望風間大人能早日將千鶴從新選組那幫人手裡搶過來。」綱道轉移了話題。
風間冷笑道：「搶不搶是本少爺的事，輪不到你操心。快帶著這些臭不可聞的失敗品離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拔刀聲起。
「那是那是。在下告辭。」
片刻，風間和天霧回到屋裡。
「應該是被小姐的血引過來的。」天霧道。
「前幾天剛剛出來過，今晚又來，這麼頻繁的出來覓食，看來綱道那老頭玩真的了。」不知火擺弄著手裡的槍說道。
「她對那些贗品到底意味著什麼還不清楚，總之，絕對不能讓綱道知道她的存在。」風間將刀收進鞘中，「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對那些贗品有興趣了，這事需要跟西鄉大人商議一下，希望長州沒有摻和進來。」
「少爺，那我們是要回薩摩嗎？」天霧問道。風間點頭。
「那公主大人怎麼辦？不能帶她回薩摩吧，她的臉那麼像少爺的姑姑的話……」不知火看著雪見說道，「也不能留她在這裡，綱道那老頭一定會再來的……」
風間沉吟片刻，「不知火你帶她先回京都。」
「為什麼又是我？這種保姆的工作……」話音湮滅在風間淩厲的眼色中。
「雪村先生為什麼要你去搶千鶴？」雪村先生的話仍然在雪見耳邊迴響，聽起來不像是拜託，亦不像是父親提起女兒的態度……
風間嗤笑出聲，「你還有心思去關心別人的事？」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要對千鶴做什麼。」雪見不理會他的嘲諷。
「既然你這麼好奇，告訴你也無妨。千鶴也是鬼族，而且是為數不多的純血女鬼。綱道的願望是千鶴能成為本少爺的女人。」風間在窗邊坐下，臉上依然是一副譏誚的表情。
「你要娶千鶴？」雪見吃驚，千鶴會願意嗎？喜歡千鶴的人又會願意嗎？
「娶一個純血的女鬼，會有更強大的後代，這對風間家來說有利無害……」
一股義憤從胸中升起，想起自己可能的身世，千鶴可能的命運，雪見怒道：「強大，強大，在你們眼裡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存在嗎？就可以枉顧任何人的感受嗎？鬼族還真是個傲慢得無可救藥的種族了，不僅踐踏別人的生命，還要踐踏別人的感情……」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雪見的話。
「你又有什麼立場說這種話？別忘了，你身上也留著鬼族的血。你對鬼族又知道多少？鬼族會弄到今天凋零的局面，你以為是什麼原因？」風間長眉挺立，紅瞳因為怒意變得更加妖異。「人類雖然身體上不及鬼族強大，但是論野心論權術論殘酷不知強過鬼族多少……千年來，鬼族的家族不斷的被人類利用，又在失去利用價值後被滅族，人類覬覦但又害怕著鬼族的力量，既然掌握不了就只能消滅……你關心的千鶴，就是被滅族的雪村家唯一倖存的鬼族。」
雪見捂著臉，說不出話來，剛剛的憤怒被風間的一席話擊得粉碎，這樣一個傲慢的鬼族是不屑於說謊的，而且他的每一句話她都沒法反駁，她對鬼族的瞭解確實只是管窺蠡測。原來千鶴的身世也是這般的慘痛……
「你放心，本少爺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強搶女人的地步，也不會輕易遂了綱道的心願，想指揮本少爺，他還不配。」金發揚起，俊臉上囂張依舊，但他的話卻讓雪見不再覺得那神情像以前那樣礙眼。
☆、初雪 君菊
雪見想去向松子夫人和緋村桑道別，風間卻丟下一句他去解釋，就催促著她跟著不知火上路了，似乎是一刻也不想她在長州多留。
雪見很慶倖同行的是不知火。
如果換做風間或是天霧，旅程會難熬很多吧。
不知火不再稱呼她公主大人，換成了他個人認為比較低調的大小姐。
雪見幾次勸阻無果，也就放棄了。
不知火曾在長州生活過一段不短的時間，所以一路上還常常指點當地的風景名勝給雪見看。
他似乎並不像風間那樣仇視人類。
他會跟她講他在長州認識的一些他感興趣的人，例如高杉晉作，看著她對這個名字的一臉的茫然，會擺出非常受打擊的臉……
雪見常常會產生此人是安德魯的失散多年的兄弟的錯覺。
也幸虧有這樣的旅伴，雪見慢慢從身世的震撼和茫然中恢復了過來，就算是再離奇，那也是她無法選擇和改變的事情，她能做的就是好好活著，這也算是她母親的願望吧。
不知火甚至會提起新選組，「那些人應該算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武士吧。拿著土氣的武器，憑著固執的執著，對抗時代的變遷。雖然有點傻氣，卻還是值得尊敬啊。」是他給他們的評價。
從不知火嘴裡雪見也知道了關原之戰，知道了戰敗方的風間家被薩摩藩藏匿才逃過了滅族的厄運，而勝利方的雪村家卻在幾百年後在新的紛爭中被滅了族……
「雪村先生的研究，你們為什麼不能接受呢？羅刹的力量不正是你們需要的嗎？」雪見很奇怪風間對羅刹的態度。
不知火挑眉，「羅刹？啊，你是說那些贗品吧。那不過是些可憐的失敗品。你以為他們真能稱得上鬼族？他們媲美鬼族的力量不過是以自己的壽命為代價換來的，而且連自己的心智都無法保持住，既不是人，也不是真正的血族，更不是鬼族。我們想要的是同類而不是怪物。」
「以壽命為代價？」
「贗品的壽命也就三兩年吧，如果不使用那個力量或許能久一點。」
三兩年？原來不過是一時的延命，並不是真的起死回生…………
再一次見到京都熟悉的街景，雪見不免感慨。
離開時還是初春，如今已入夏，彼時自己還只是一個普通女子，還跟新選組的人生活在一個屋簷下……
而今卻物是人非，還能再見面嗎？是以敵人的身份麼？
雪見沒想到不知火帶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島原。
「有什麼好奇怪的，這裡可是個好地方，可以打探消息，可以藏身匿跡，還能吃喝玩樂。」不知火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帶著雪見來到一家叫『初雪』的角屋。
一進門便有人上前相迎，也不多問，直接將二人引至二樓一間雅室。
不久門被拉開，進來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長相富態的女人。
「這位是這裡的老闆娘千代夫人。」不知火對雪見說道，又轉頭對千代夫人道：「這位是風間大人的女人雪見小姐。少爺要過些日子才回來京都。小姐就由夫人安置吧。」
誒？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種身份了，雪見正要開口，卻看見不知火向她投來「什麼都別問」的眼神。
千代夫人臉上滿是恭敬的笑，「是，我一定會好生照顧雪見小姐的。請大人放心。」
不一會兒便有豐盛的菜肴被送了進來，夫人道了句「請慢慢享用」便退了出去。
「為什麼要胡說？」雪見急道。
「這是少爺交代的。」不知火不以為然，「大小姐的真正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了。」
是為了避免傳到風間本家人的耳朵裡吧，雪見雖然覺得彆扭，但是想到風間這樣做也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也就不便再做計較了。
風間應該非常喜歡他的姑姑吧，他對自己的態度可以用惡劣來形容，但在護她性命的事情上卻很堅持，這樣一個傲慢得不可一世的人原來也有自己珍視的東西。
翌日，不知火便不知蹤影了，雪見也不便過問他的行蹤，只得在初雪乖乖的待著。
千代夫人對她視若上賓，安排得非常周到，雪見幾乎什麼都不用自己做，像公主一樣被伺候著，這讓她很不自在。
所幸島原並不像江戶的吉原那般封閉，四周沒有圍牆與壕溝，出口也並不只有一個，對進進出出的人也不像吉原那樣有嚴格的限制。所以，雪見還是能在島原裡自由的活動的，不至於被禁閉在『初雪』裡。
『初雪』在島原也算得上一流的角屋了，常常有花魁，太夫被請過來宴客。
雪見雖然以前也常常去吉原，但是都是在藝妓們起居的地方幫病人診治，並沒有多少親見她們盛裝的機會。
在『初雪』卻不一樣，每一個藝妓都是精心裝扮，那婀娜的身姿讓身為女子的雪見見了都心神蕩漾。
尤其是一個叫做君菊的花魁，真真是豔冠群芳的人物，只是她很挑剔，請的動她的客人很少。
那樣的人品，那樣的身姿，這般高傲也是有資本的吧，雪見覺得。
『初雪』的大師傅一次偶然的割傷了手，讓雪見重操起了舊業。
她所配製的藥粉很快成了島原的搶手貨。
雪見不敢太過張揚，只說自己曾經是賣藥為生，所以粗通藥理。
即使這樣求藥的人還是漸漸多起來。
這天上門的竟然是君菊小姐的禿（花魁身邊打雜的小女孩），說是君菊小姐傷了手，希望雪見能去君菊小姐的住處上藥。
雪見有點受寵若驚，能見到君菊小姐說來也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並沒有多想便隨那小姑娘去了。
君菊小姐身邊的人讓雪見很是驚訝，居然是小千。
「好久不見，雪見。」小千笑靨如花，泰然的坐在君菊小姐的邊上，一點客人的謙姿都沒有。
「小千，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千咯咯笑道：「我是特地來見你的啊。所以這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了。」
雪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小千的身份她一無所知，雖然看上去並沒有惡意，但是……
小千見狀，不以為意的微微一笑：「你不好說的話，那讓我來猜好了。」玫色的眼眸閃著狡黠的光，「是風間千景把你放在這裡的吧。而且，你的身份應該是風間家的人。」
小千怎麼會知道？難道她也見過風間夕霧？不對，以她的年紀，應該不可能見過……
「你不用擔心。我沒有惡意的。第一次見到你的臉，就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後來經人提醒才知道你長得像風間家的一位女性長輩。那是鬼族有名的美人了，至今我家還保留著她的畫像。」
「鬼族……」
「哈哈，說漏嘴啦。其實對你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吧。」小千吐吐舌頭，「也不用瞞你，我們鈴鹿家也是鬼族的一支，和雪村家，風間家一樣。」
「既然這樣，那麼小千來見我是為了……」小千明顯已經猜到了她的身份，難到是為了自己血的秘密而來？
「只是想知道，雪見接下來的打算。」小千收起笑容，「雪見已經知道自己鬼族的身份了，是要回到風間家去嗎？」
雪見搖搖頭，「我不會去那裡。但是，該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風間家是不能去的。有羅刹在，自己就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
自己不想接受風間的庇護，但是以自己的力量連自保都談不上，又能去哪裡呢？
聽到這樣的回答，小千的臉色倒是有些緩和，「其實千鶴還有新選組的各位都很擔心雪見了。他們一直在到處搜尋你的下落。沖田君都累倒了。」
總司累倒了？是病情加重了吧……
雪見低下頭，「可是，現在的我還有什麼立場回到他們身邊，他們還能信得過我嗎？我不想看到他們對我拔刀相向，也不想他們因為我而為難，更不想連累他們，所以，還是就這樣消失好了……」
小千和君菊對望一眼，良久不語。
「小千，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
「請說，只要我辦得到的。」
「沖田桑的病，我想寫個調理的方子還有一些要注意的事情。能借你的手交給千鶴嗎？就說是小千弄到的藥方。」
「這個不難。」小千應允，「你寫好交給君菊就好了。」
「多謝。」
小千搖頭，「嗯嗯，小事小事。能幫上忙我很高興，千鶴應該也會很高興。」
「小千也知道千鶴是鬼族嗎？」
「嗯。她的姓氏加上那把小太刀，鬼族的人很難不知道吧。」
「那小千也是純血女鬼？」
「不是。」雪見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小千會否定。
小千看她吃驚，不由笑了：「鈴鹿家在鬼族裡算是異數吧，我的祖先很早就主張鬼族應該與人類融合在一起，所以並沒有刻意限制家族的人與人類結合，所以雖然保有鬼族血統，但家族裡每個人的多寡都不一樣，純血基本上是不存在了。這和始終堅持鬼族間通婚的風間家，雪村家以及其他家族都不一樣。千年下來，很多鬼族家族都在一場場戰爭中消亡了，包括雪村家，風間家僥倖逃過一劫，倖存者卻也不多。唯有鈴鹿一族雖然不再具有強大的力量，但是家族的血脈卻被保留了下來，並且繁衍開來。」
與風間家的想法完全相反的鬼族家族。
為了能在人類的紛爭中存活，風間家不斷的追求著更強大的力量，而鈴鹿家卻是因為放棄了超越凡人的力量而避免了成為人類的目標而使血脈得以繁衍。
雪見忽然覺得有點好笑，鈴鹿家的存在仿佛就是對風間家的諷刺，「原來鬼族對如何保持血脈有這麼大的差異。所以小千擔心我會回到風間家。」
小千點頭，「風間家的做法遲早會招來新的禍患，強大的力量難免引來覬覦之心。你的身世如果是像我們猜測的那樣，恰逢亂世，我們擔心會是禍事的開端。」
「原來如此……」
「我們也不想看到鬼族的血脈一支支消亡，如今雪村家只剩下千鶴一人，如果風間家抱著追求力量的目的傷害千鶴，最後導致兩家血脈皆亡，鈴鹿家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小千臉上顯現出一種超越年齡的凜然。
「小千放心，我沒有你們想的那樣特別，並沒有什麼強大的力量。而且我也不會回到風間家。至於千鶴，我只能說目前風間家的少爺不會對她做什麼的。」
☆、傳信 相救
回到『初雪』，雪見便立刻找來紙筆，將總司可能的病症輕重程度該對應什麼樣的藥方細細寫了，又記下了每日要做的事情以及照料者對自己的保護。
寫完已是深夜，雪見又找來手邊所有的藥材，開始配製止血的藥粉，將至天明才忙完。
天剛剛大亮便將信與藥粉給君菊小姐送了過去，一心只想著千鶴能早一些看到。
轉眼八月將近，風間依然沒有出現，『初雪』裡的日子依然閑到讓雪見發慌。
這幾天，島原的客人們都在傳說將軍家茂公去世的消息。
聽說幕府軍征戰長州也吃了敗仗，不日就要撤退。
幕府兩百多年的威信似乎從這一刻開始呈現土崩瓦解之勢。
雪見坐在廊下看著滿天的繁星出神，緋村桑曾說過的時代的選擇終於開始了嗎？
阿一他們將如何面對接下來洪流？
忽然身前多出一支帶著水珠的菖蒲花來，雪見四下看去，驚訝的發現君菊小姐正站在院子牆角的暗處向她招手。
「雪見小姐，有一件很緊急的事情，今晚有人要襲擊新選組的屯所……」君菊神色焦急，剛開口卻忽然收了聲。
「這麼新鮮的花，天上掉下來的嗎？」低沉的嗓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是風間？雪見不由自主的回頭。
果然，金發紅瞳的男子正拿著剛剛那支菖蒲花。
再回過頭，身前的君菊小姐瞬間已經不見蹤影，她剛剛明明是花魁的打扮，穿著厚重的和服，踏著高屐，竟不知道如何辦到的。
君菊小姐似乎在說有人要襲擊新選組的屯所，是想要自己去通知他們嗎？
「你打算在那個角落站多久？」風間將手裡的花放在一邊，坐了下來。
雪見默默地走回屋子，滿腦子都是新選組的事情，島原以前自己也沒有來過，從這裡去西本願寺的路她也不知道，但是，這不是能放著不管的事情……
「你能帶我去一個地方嗎？」雪見看向風間，現在也顧不上這麼多了，什麼方法都要試一下。或許能讓風間帶她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然後自己就能找到路了。
「你想去西本願寺？」風間抬眼看她。
他怎麼知道，剛剛君菊的話他聽見了？
風間暗啞的笑聲傳來，「這京都有什麼是本少爺不知道的？鈴鹿家的人真是越來越囂張了，看你挺安分的，所以沒有阻止她們見你，這次竟然把算盤打到你頭上了。」
「你監視我？！」原來這些日子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風間的掌握之中。
「算你識相，沒有惹出什麼麻煩來。」
「今晚真的有人要襲擊新選組？」雪見不再跟他糾纏監視的事情。
「你這麼緊張新選組的那些人？」完全不管雪見的焦急，仍是一副懶洋洋的腔調。
雪見不再開口，轉身向外走，與其在這裡同這個人浪費時間不如想別的辦法。
「我不僅知道，還知道是什麼人，他們的目標是什麼……」風間的話又讓她將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是土佐藩的人，他們的目標是新選組的局長大人。」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雪見回頭。
風間站起身來，「你不是要去通風報信嗎？情報詳細些不是更好？」
雪見一時搞不懂眼前這個男人的意圖。接下來的話更讓她詫異，「我不介意送你一程啊。」
「你到底想幹什麼？」
風間抬頭看著夜空說道：「這戲才剛剛開場，怎麼能這麼早讓他們退場呢？而且也不應該是土佐的那幫人……」說罷，轉頭看向雪見：「我可以送你去，但你憑什麼讓他們信你呢？」
「這個，我會跟他們一起等那些人來。」
風間一怔，眉頭微皺的動了動嘴，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遠遠的西本願寺的輪廓出現在夜幕中，「記住不要讓自己受傷，土佐的人裡很可能有那些贗品。你只要等著，本少爺會來接你。」風間站定，不再向前走。
雪見叩響大門上的銅環。「什麼人？」門裡傳來厲喝。
「我要見土方桑，有急事告知。」
「你是何人，可有邀約？」
「我是……」雪見正要報上自己的名字，但是想到現在的自己是一身女裝，報上過去的名字，只怕更不可信，只得改口：「我是一個醫生。雖然沒有邀約，但是真的是非常緊急的事情。」
守門的隊士顯然對她對身份的非常懷疑，堅持不開門。
正僵持著，一個平靜但是帶著斥責之聲的聲音響起：「何事喧嘩？已經很晚了，叨擾到別的隊士甚至是局長副長休息怎麼辦？」
「是，非常抱歉，隊長。」那守門的隊士回答，「外面有個女人非要現在見副長大人，又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我覺得很可疑……」
「齋藤桑？是齋藤桑嗎？」那聲音是雪見怎麼都不會忘記的。
門吱一聲的開了，出現在眼前的正是那張雪見在腦海裡勾勒過無數遍的臉，暗藍的眼眸裡倒映出自己掩不住喜悅的臉：「齋藤桑，是我。」
但齋藤卻是一臉的平靜甚至皺起眉頭，「你怎麼在這裡？」
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雪見尷尬的收回自己抓住齋藤衣袖的手，「我有緊急的事情要找土方桑，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嗎？」
齋藤將她拉到門外，放低聲音但是滿含嚴厲的說道：「你以什麼身份要求見副長？」
「我……」齋藤的臉冷若寒冰，雪見不禁語塞。
「答不上來還不快離開。」
「但我必須見土方桑，不管你們覺得我是什麼身份都好。今晚有人要襲擊這裡。」
齋藤愣住，看她半響，「跟我來。」說罷轉身。
雪見趕緊跟上，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土方一臉驚訝的看著雪見，眼神裡有各種的疑惑。
雪見顧不得這些，開門見山的說道：「土方桑，今晚有土佐藩士要襲擊這裡，目標是近藤局長。請做好應對的準備，以防萬一。」
土方吃了一驚，然後皺眉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雪見。所以請先解釋一下這半年來，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又怎麼會毫髮無傷的回到這裡？」
「我知道你們已經無法信任我了。這半年來的事情就算是說出來，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雪見看一眼二人更加沉重的表情，接著道：「但今晚的事情千真萬確，我會待在這裡，如果沒有事情發生，便隨你們處置。」
「你……」面對雪見如此決絕的態度，土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齋藤臉上也閃過一絲驚愕。
「副長，要把幹部們召集起來嗎？」齋藤道。
土方點頭，「啊嗯，總司就算了，不要叫他。」
片刻，幹部們便聚齊了。大家見到雪見均是又驚喜又懷疑的矛盾表情。
聽了土方的解釋，看向雪見的眼神更加複雜。
土方道：「既然是沖著近藤桑來的，那麼幹部們的住所這邊應該是襲擊的重點，其他地方應該都是聲東擊西，也不用特別佈置守衛，以免打草驚蛇。幹部們都在這裡警備，不要被他們的襲擊混淆目標就好。」
大家稱是。
土方又道：「近藤桑，你就待在屋裡，不要出去。雪見也是。齋藤，你留在局長身邊，一定要保護好局長和她的安全。」齋藤點頭：「是！」
雪見不免有些感動，原來他們依然會關心自己的安全，即或是在不完全信任自己的情況下。
土方安排完，幹部們紛紛去自己負責的地點蹲守起來。
房間裡只剩下雪見和土方近藤齋藤四人。
沒人說話，四下一片寂靜，能清楚的聽見院子裡的蟲鳴聲。
夜已經很深了，月光透過窗紙灑進來。
外面依然是靜悄悄的一片。
風間和君菊都肯定的消息，應該不會有錯。
難道土佐藩士臨時取消行動了？
雪見不禁又是安心又是憂心，大家都不會有事很好，但自己和他們的關係只怕會無可挽回……
抬眼，正對上齋藤望著她的眼。那眼神像是在無聲的責備她，就這樣一直膠著在她臉上。
忽然，遠遠傳來人的呵斥聲，然後有零稀的刀劍撞擊聲……
真的來了？！雪見不由得一陣緊張。
土方和齋藤交換了一個眼神。
不遠的地方也傳來了原田的喊聲：「什麼人？敢夜闖新選組屯所？」
土方拉開門走了出去。
齋藤示意雪見和近藤轉移到房間的一角，自己將二人護在身後。
不多時，打鬥聲便從四處傳來……
哧啦幾聲，幾扇門扇都被砍開，房間裡一下子闖進了四五個持刀的人。
幾個人將三人圍起來，齋藤彎腰，倏地，月光下他在身前劃過一道銀虹，幾個人同時退後了一步，顯然是都被擊中了，但是沒人倒下也沒人退下甚至沒有人喊叫，片刻包圍圈又開始收攏……
幾個人的瞳孔閃著血色的光華。
羅刹！這些人是羅刹。
齋藤和近藤也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齋藤將刀收回，持刀的手抬起，瞄準其中一個的心臟刺去。近藤也拔出了刀，向羅刹砍過去。
雪見手裡緊緊握著自己的短刀。要用自己的血來對付這些羅刹嗎？
被齋藤刺中的羅刹已經倒地，近藤卻被羅刹震得倒退數步，手裡的刀也被震飛，險險落在雪見的腳邊。
眼見那羅刹就要上前砍向近藤，其他的羅刹也跟了上來，齋藤趕緊回身。
雪見來不及多想，撿起腳邊的刀，用刀鋒劃過自己的左掌心，頓時一陣火辣辣的痛。
她將沾滿自己鮮血的刀用力掄出一個圓弧，目標本不在雪見身上的羅刹一時不防，沖在最前面的一個被她的刀劃中，瞬間便失去了反應。
齋藤也同時結束了其他羅刹的生命。
雪見的刀並沒有多大的力道，但是卻讓那個羅刹瞬間斃命，詭異的一幕使齋藤和近藤都瞪大了雙眼看向她。
☆、血煞 信任
來不及解釋什麼，遠近的羅刹們便都像是受到了蠱惑般向雪見所在的方向蜂擁而來……幹部們也跟著殺了過來。
眼看房間就要變成戰鬥的中心，雪見不想連累近藤，只得向外面跑去，沒有被-幹部牽制的幾個羅刹尾隨而至。
雪見回身，再次在刀刃上抹上自己的血，向追過來的羅刹揮過去。
但她的身手畢竟有限，揮刀也毫無章法，羅刹們紛紛避開。
一番胡亂揮舞下來，雪見已然力竭，邊揮刀，邊大口大口的喘氣，揮刀的速度也漸漸慢下來。
冷不防身後響起一聲怪笑，回頭，一雙血瞳，一柄長刀便要落下，雪見暗叫不好，絕望油然而生，忽然被一道大力扯過，自己落入了一個帶著藥草香的懷抱，而同時一柄刀也從眼前羅刹的胸口透身而出……
刀被抽出，那羅刹身後站著的竟然是沖田，只著單衣，顯然是剛從床上起身。
「呀咧呀咧，這樣的盛大活動你們也不叫我……」調笑的話語在見到雪見的臉時戛然而止。
眼見又一次被羅刹圍住，齋藤不由用右手摟緊了雪見，左手將刀立在身前，散發出的強烈戾氣將羅刹們生生鎮住，不敢妄動。
「齋藤桑，用這把刀……」雪見將沾滿自己血的刀遞給他。
齋藤有片刻的躑躅，眼裡閃過一絲掙扎。
血滴順著刀尖滑落，齋藤心裡已經對其中的奧秘有了了悟。
他最終還是收回了自己的刀，接過了雪見手裡的刀。
霎時間，一個旋身，手起刀落，一圈羅刹瞬間被放倒。
在場每一個人都被自己見到的這一幕驚呆了。
幹部們居住的院落此時宛如修羅場，到處都是羅刹的屍體，鮮血四濺，一片狼藉。
原田道：「沒想到土佐藩竟然有羅刹，數量還這麼多……」
土方眉頭深鎖，想說什麼，忽然瞥見從廊下走出來的千鶴，最終沒有出聲。
齋藤放開雪見，將手裡的刀拭擦乾淨，然後走到近藤面前遞上，「局長，您的刀。」
「『虎徹』對羅刹有這麼大的殺傷力？」沖田奇道。
「我想不是因為『虎徹』。」齋藤靜靜地回答，因為什麼在場的眾人心裡隱隱都有些明白。
齋藤走回雪見身邊，掏出懷裡的瓷瓶，徑直拉過雪見的手，將藥粉撒在她的手掌上。
那味道雪見很熟悉，正是自己交給君菊的藥粉。
呲一聲，齋藤將頸上的薄巾取下，撕成布條，將她的手細細的包裹上。
並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拉著手，但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握住自己的手，微涼的溫度在夏夜裡讓人格外敏感。
雪見不由得面紅耳赤，愣愣地看著理所當然的做著一切的齋藤，喃喃地說謝謝。
「雪見！怎麼是你？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千鶴看清雪見的臉，高興得叫道，人也朝這邊跑過來。
土方卻嚴厲的看她一眼道：「讓你好好看著沖田你怎麼讓他這樣就跑出來了？」
「非常抱歉。」千鶴聞言頓時收住了興奮的姿態，垂下頭來。
「怪不得她，是我自己要出來的，小千鶴能攔住我嗎？」沖田滿臉的不滿，「土方桑你就不要再為我瞎操心了。再說，我的專人醫生總算回來了。」說罷走上前，輕輕摟過雪見的肩，鳳眼彎起，沖她燦爛的一笑。
「我……」雪見不知道該怎麼對沖田說。
「你答應過我的事情，想反悔嗎？你作為醫生的覺悟也就這麼點兒嗎？」沖田眯起鳳眼，涼涼的問道。
土方沉聲道：「總司！她的身份……」
沖田不悅的打斷土方的話：「我不管她去沒去過長州，見過什麼人，也不管她的血到底有什麼古怪。在我眼裡，她就是她，我信她就夠了。」
雪見一驚，原來他們都知道自己去過長州了……
大家看過來的眼神裡都充滿了同情之色，有情人變成仇敵確實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了，只有齋藤望向總司的眼底寫滿了驚訝。
「總司，任性也要有個限度！」土方喝道。
「她回來了，這還不夠嗎？」沖田也毫不示弱。摟在雪見肩上的手指力道更緊。
雪見沒想到沖田在明知自己同長州的關係後還會如此信她，眼眶忽的熱了。
「嘛，嘛，」近藤見狀開口道：「阿歲，總司，你們都先冷靜點。不管怎麼說，今晚多虧了雪見的消息，而且沒有她在我也不可能毫髮無傷的站在這裡了。阿歲，總司有雪見在身邊照料的話也再好不過，不是嗎？」
土方頓時眼神複雜的看向沖田，不再說話。
「呵呵呵」，一陣低沉的笑聲從院牆上傳來，「想留下本少爺的人，你們是不是應該先問問本少爺？」
「風間……」土方換上一臉的戒備。
風間正施施然的站在高牆上，一派俯瞰眾生的傲然。
「真是弄得一塌糊塗了。」風間掃了一眼橫七豎八的屍體，瞄了眼雪見的手和一身的血污，冷笑道。
土方怒道：「新選組的事情與你無關！」
風間發出一聲冷哼，「真是一群不知感恩的低賤人類啊。」然後指著雪見道：「本少爺的人替你們通風報信，又幫你們輕鬆除掉了這些贗品，難道你們不該對本少爺說聲謝謝嗎？」
「一派胡言。」
「你們以為她如何能得知這樣的情報？她是人是鬼，剛剛你們也都看到了，還需要更多的解釋嗎？」
沖田將雪見護到身後，用刀指著風間道：「或許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今晚真要謝謝你了。但是，想說她是你的人，再次從新選組將她帶走，先問問這把刀。」語調冰涼，像帶著冰刃般擲地有聲。
不止沖田，大家也紛紛擺出了戰鬥的架勢。
「你這個愛搶東西的毛病還真是改不掉啊。」原田笑道。
風間道：「屬於本少爺的東西自然想什麼時候帶走就帶走，還用搶嗎？為了賭一口氣想要一哄而上嗎？本少爺不介意陪你們玩玩。」說罷，已抽出刀來。
「慢著。」雪見輕輕從沖田身後繞出來，向新選組的眾人微微鞠了一躬：「很抱歉對大家有諸多隱瞞，但即使是這樣，大家依然能像現在這樣信我，雪見已經滿足了。他沒有胡說，我確實不是普通人類，所以……不能再和大家一起生活了，真的真的很抱歉……」不覺已經淚流滿面，再也無法說下去，雪見再鞠一躬，然後轉身向風間走過去。
「真的就這樣走了？你放得下嗎？」沖田涼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雪見腳下一滯，但強忍著沒有回頭。
風間從牆頭一躍而下，摟緊雪見的腰，腳下輕點已飛身而起。
以為就這樣會躍出院外，風間卻停在了牆頭：「如果真的那麼在乎她的話，就在三天后的子時來相國寺。」
「一言為定。」沖田涼涼的聲音響起。
「總司，你真的要去？」平助一臉的憂慮，「雖然我也希望雪見能回來，但是可能是風間的陷阱了。」
「那樣正好，想殺那傢伙很久了。」沖田將刀收回鞘中，鳳眼裡閃著興奮的光。
「我跟你一起去。」土方道。
沖田挑眉，「土方桑，是打算幫忙？還是阻撓？」
「我只是想弄清楚風間到底在搞什麼鬼。今晚確實是多虧他的情報，但他不可能會無緣無故做出這種事情。至於雪見，你帶她回來我不會再反對，畢竟她也不曾洩露新選組的秘密，而且她現在身份特別，或許與薩長的人有牽連也是迫不得已。今晚她救了近藤桑，也算是有恩與新選組。」
「副長，我同你們一起去。」齋藤靜靜的說道。
「也好。」土方點頭。
「這是怎麼回事？屯所被襲擊了嗎？」山南忽然從屋裡走出來，看了看到處是血的院子，「難怪今天那邊的隊士都很不安穩了……啊？這些人是羅刹！」
「嗯，山南桑，有人襲擊屯所。」土方剛剛鬆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這麼多？……原來不止我們手裡有羅刹……」山南喃喃道，轉頭對土方說道：「土方桑，我們羅刹隊需要擴大規模。」
「山南桑，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土方揉揉自己的額角。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大家都很驚奇關於女主血的設定，呵呵，我也不過是拿來主義而已，從「最後的吸血鬼」裡借用的部分設定，拿著鮮血淋漓的日本刀的柔弱女子，不覺得有種矛盾的美感嗎？哈哈
☆、南雲 分化
回到『初雪』的時候，久未露面的不知火和天霧也在。
見到雪見滿臉淚痕又一身是血的狼狽樣子，不知火誇張的大叫：「喂喂，誰讓大小姐傷心成這副模樣？」
風間看著雪見纏著布料的手一聲冷哼，「不顧性命的去救人，走的時候又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新選組的那些人也值得你這樣？」
「新選組？哈哈，那裡面確實有幾個在人類裡面算是不錯的男人了。不過大小姐，雖然臉不錯身手也不錯，可是這裡轉不過彎來，一根筋的話，跟著這樣的男人會吃虧的哦。」不知火指指自己的腦袋。
雪見不理會二人的冷嘲熱諷，對風間道：「你到底打算幹什麼？」
風間沒有理會她的質問，只對天霧和不知火道：「你們查的怎麼樣？」
「長州並沒有接受綱道的計畫。他去長州就是想展示一下那些贗品的實力，但沒有人買他的帳。他說的欣賞那些贗品的人，應該是土佐南雲家。綱道現在本人也在南雲家。不過南雲家前幾年因為一場不明的災禍，剩下的族人不多。現在的家主是一個叫做南雲薰的年輕人，據說出外辦事中，我從土佐藩出來的時候他還沒有回南雲家。」天霧彙報道。
「果然是南雲家……」風間沉吟道，「並不是鬼族的家族啊。」
南雲薰？雪見忽然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到過。
風間把臉轉向不知火，不知火忙道：「南雲家在京都城裡並沒有什麼固定的落腳處。我查了這麼久也沒有見過南雲家的家主。不過近來有不少土佐藩士來到京都。可能與那個叫做阪本龍馬的人有關，他本來也是土佐藩的。估計土佐想靠他牽線與薩長聯合。」
風間冷笑，「還真是牆頭草一樣啊……看來，接下來土佐藩將在京都非常活躍了。那個南雲家已經開始行動了。」
天霧道：「少爺是指今晚的行動嗎？」
「嗯，可能想在薩長面前展現實力，選擇了新選組開刀。帶著一堆贗品想取新選組局長的人頭。」
「幕府的將軍剛剛去世，長州征戰又失敗，如果新選組也垮了，那確實是對幕府的沉重打擊了。」天霧點頭道，「他們也不是沒腦子了。」
風間冷笑道：「豈會讓這種見風使舵的小人輕易得手，何況用的是見不得人的東西。但是，那個南雲家的家主有些蹊蹺。我跟他交了手，他劍術平平，但腳上的速度不像是普通人類，所以甩掉了我的跟蹤。而且他的樣子跟雪村家的那個丫頭有幾分相似……」
「綱道也是雪村家的分家，難道這個南雲薰跟雪村家有什麼關聯？」天霧問道。
「不是沒有可能。總之，南雲家是個麻煩，不知道他們意欲何為。」風間臉色不善，抬手一指雪見，「所以本少爺準備把她暫時交給新選組的人。」
誒？三人都愣住。
「綱道在南雲家弄出了大量的贗品，京都是他們目前活動的目的地。把她放在島原不是長久之計，我們也不能帶著她去打探消息。本家那邊也是個問題。所以，新選組的人如果自願做保鏢，倒也正合我意。」
原來這就是風間的打算。
「確實如此，可是新選組的人會乖乖聽話？」不知火甩甩頭。
天霧也皺眉：「以小姐現在的身份，他們還能信得過她？」
風間笑道：「我本來也沒想到，新選組的人似乎意外地在乎她了。是不是真的，三天后便知道了。」
「總司，可以進來嗎？」齋藤在沖田門外問道。
「阿一嗎？有事？」
齋藤拉開門走了進去，在總司的床鋪邊坐下。「有點事想問你。」齋藤靜靜的說道。
「關於雪見？」
「嗯。」齋藤點頭，「總司為什麼會那麼信任她？」
沖田一笑：「阿一不也一樣？」
「但是，跟以前就認識她的我不一樣，總司最初不是那個最信不過她的人嗎？」
「以前就認識……原來是這樣，難怪……」沖田露出了悟的表情。
齋藤對沖田的答非所問感到奇怪：「難怪什麼？」
「沒什麼，」沖田道：「為什麼信她嘛，我不是說過了嗎？她敢回到這裡這個理由就夠了。到現在我依然很清楚當初她確實是幫了拔刀齋他們，救人還有幫他們逃跑。她不笨只是有些傻氣，很多時候她知道危險，但最終還是會選危險的路走。簡單到只知道治病救人的她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人。托人轉送一眼便看穿來歷的藥方和藥粉來，就這樣沒有任何藉口的回來這裡，這麼傻氣的事情只有她會做吧。」
齋藤愣住，原來意識到這一點的不只有自己。「總司你……」
沖田將雙臂撐在身後，仰起臉輕輕的說道：「那傢伙對我來說，是一直想見到她笑臉的人……」然後將臉轉向齋藤：「呐，對阿一來說呢？」
「是無論如何都要保護的人。」
「這算是阿一對我的戰書嗎？」沖田鳳眼微挑，笑道：「就算是阿一，我也不會輕易將她交給你哦。」
齋藤依然是平靜的表情：「是這樣的話最好。」
誒？沖田不明白齋藤的意思。
但齋藤並沒有打算解釋，起身離開了。
總司真的會來麼？真的可以回到新選組麼？會不會給他們帶來災禍？齋藤的心意還有機會知道麼？……
雪見坐在相國寺大殿的臺階上，腦子裡全是問題。
耳邊忽然響起風間低沉的笑聲：「果真來了。」
大門處的燈火裡出現了三個人影。
不僅有總司，還有土方桑，阿一也在……
「風間，可以放人了吧？」土方開門見山。
風間笑道：「放人？還真是刺耳了。本少爺的人，何來放人一說？」
「廢話少說，要打的話就放馬過來。」沖田上前一步，刀已經出鞘。
「本少爺今晚不是來打架的，要帶她走也不難，只是要先回答幾個問題而已。」
「彼此彼此，我們也有話問你。」土方厲聲說道。
「想問本少爺那晚為什麼幫你們？」紅瞳掃過三人的臉，「直說吧，本少爺雖然不喜歡你們這些低賤的人類，但更厭惡那些贗品，不過是正好借你們的手除掉他們罷了。所以，也要再次奉勸你們，不要再繼續那將人變成鬼的計畫。本少爺是不會容許那種東西存在的。」
「我也再說一遍，新選組的事情不勞操心。」土方爭鋒相對。
「本少爺不是在替你們操心。你們來此不就是要帶她回去嗎？她對那些失敗品意味著什麼，那晚你們也看到了，她要是有什麼差池的話……」
「既然帶她回去，自然會護她周全。人也好，鬼也好，都休想動她。」齋藤冷冷的打斷風間說道。
風間沉默，然後笑了，「既如此，也無需多問了，就讓你們幫本少爺照顧她一陣子吧。」轉頭對身後的雪見道：「你還不過去？」
雪見腳下猶豫不前，真的可以回到他們身邊嗎？
「雪見，來！」沖田跨上前去。
一隻手伸到了眼前，在腦子下達命令前，雪見的手不由自主的遞了上去。
兩手相握的瞬間，手上傳來力道，瞬間雪見已經被人緊緊抱在了胸前，耳邊傳來沖田暢快的笑聲。
看看周圍熟悉的一切，雪見意識到自己真的回來了，曾經以為再也不能面對的人，如今又有朝夕相處的機會了，不由得熱淚盈眶。
沖田心情極好的看著她又笑又哭的模樣。
在大家眼裡一對有情人終於團聚，都為這個結局高興。
連齋藤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
雪見有些茫然，完全猜不透這個笑容的含意。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曾經的模樣。
雪見依然每天為沖田的病忙碌著，她不在的日子，顯然沖田沒有好好養病，所以病情更有加重的趨勢。
屯所也還是老樣子，大家也都跟以前一樣，但是，跟雪見記憶中的以前比起來，似乎還是有一些變化。
晚飯間，齋藤和平助都不在。
「哦？今天又是阿一和平助了嗎？前兩天是新八和左之……」沖田對空著的位置歎道。
上座的土方眉頭微皺，但是並沒有說話。
雪見也發現了，現在幾個隊長中除了沖田，三不五時便有人不在屯所裡用晚飯，都是相同的原因，伊東參謀請客。
「我說土方桑，你難道一點都不介意嗎？」沖田望著土方皺眉道。
土方歎口氣，放下手中的碗筷，「你讓我怎麼介意？難道命令隊士不得跟參謀一起進餐嗎？」
「伊東桑沒有邀請過沖田桑嗎？」千鶴問道。
「算他有自知之明吧。」沖田冷笑。
雪見想起曾經齋藤對她說過的話，組織強大了，意見就會有分歧。
看來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伊東和大家的分歧是越來越大了。
已經到了要分化勢力的地步了嗎？幹部們曾經是那麼的齊心合力，會有人選擇跟隨伊東桑嗎？
事實並不是像雪見預料的那樣，幹部們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永倉桑那樣明確拒絕了伊東的下次邀請。
齋藤，平助反而更加頻繁的跟參謀大人來往了。
據說平助是伊東桑的舊識，也是在他的介紹下伊東桑帶人入的新選組，就算是不願意也總有些情面要顧及。
但是齋藤是出於什麼，雪見真的猜不明白。
沖田也是一臉不解。
雖然相比大家明顯的不買帳的態度，齋藤確實對伊東桑姿態柔和很多，但他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雪見不認為齋藤是輕易會被伊東籠絡的人。
幹部間也開始充滿了各種猜忌。
伊東桑就像是流進石頭縫裡的水，看似無意，但卻在慢慢的結冰，這樣下去再堅硬的石頭也會有裂開的一天。
雪見本來就不瞭解關於『攘夷』『尊王』『開國』『佐幕』……這些所謂政治上的選擇哪一個才是正確的路，對於新選組內部的事務也不是她有資格置喙的，她只能保持沉默，期望這種態勢不會愈演愈烈。
☆、決心 逃避
新選組裡氣氛頗為動盪，好在京都的治安尚算平穩。
九月，三條大橋上的宣佈『長州為朝敵』的公告牌忽然被人扔進了河裡，新選組受命看護新立的告示牌，日夜不停輪班看守。
永倉打著呵欠回來交班：「呵哈……守著塊牌子，又沒人打架，無聊死了。」
接替他的是原田：「即使是這樣枯燥的工作也必須去做啊。」
大家正說著，一邊傳來伊東桑的聲音：「呀咧呀咧，長州征戰被新式槍械打得節節敗退，卻把心思花在這種地方，幕府還真是天真了。」
「伊東桑對新選組的工作有意見？」原田皺眉道。
「哪裡哪裡，是很重要的工作了，大家加把勁兒吧。」伊東笑著擺手，離開了。
原田和永倉對望一眼，臉色透著焦慮。分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剛剛的一幕不禁讓從廊下經過的雪見想起了在長州時緋村說的話，望著伊東的背影輕輕的歎道：「這就是時代的選擇吧。」時局的天枰已經開始傾斜。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忽然身後傳來一個沉靜的聲音。
雪見本來是自言自語，沒想到會有人聽見。
回頭，齋藤正站在自己身後靜靜的看著她。
「沒什麼，只是在感歎時代似乎在慢慢的變化……」
「啊，確實。」齋藤點頭。
雪見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如果，如果有一天時代不再需要刀和槍，齋藤桑會怎麼辦？」
「不再需要刀和槍？」齋藤有點訝異的重複道，片刻：「你是在說那些新式的槍械將取而代之？」
雪見點頭。
齋藤望向廊外的天空，「或許終會有這樣一天。但是，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盡己之力，用手中的刀戰鬥到最後，僅此而已。這個時代確實在變化……但依然存在不變的東西，比如，我所相信的武士的精神……」
武士的精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這就是不知火所說的傻氣吧。
夕陽在沒入黑暗前發出分外璀璨的餘輝，雪見望著眼前這個容顏俊朗，神情凜冽的男子，說不出話來，心疼萬分。
「阿一。」雪見忽然出口叫道。
暗藍的眼瞳猛然一閃，一絲紅暈飛過白淨的面頰。
「我已經看見過那個藥瓶了。之前沒有提起，是擔心阿一的過去會給現在的你帶來危險。從現在起，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在阿一身邊的。」雪見聲音很輕但很堅決，她想知道阿一的心意，她不想再錯過……
齋藤愣住，然後輕輕搖頭：「不，那不是雪見要走的路。」他將手抬起，伸到一半又停住，落回腰間的刀柄上。看著雪見的眼神裡閃過痛楚之色。
「你怎麼了？阿一。」雪見不知道為何自己的話會讓他突然露出如此悲傷的神情。
「沒什麼，你不用介意。」齋藤垂下頭，說了句「失禮了」便轉身走了。
留下一臉茫然的雪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接下來的日子，雪見明顯感覺到了齋藤對她的回避。
本就因為伊東桑的邀請常常不在屯所的他變得更加難得一見。
幹部們都在傳說齋藤最近轉了性，竟然戀上了島原的一個叫一梅的藝妓，所以曾經極少踏足島原的他近來對那裡到了流連忘返的地步，為此還受到了土方桑幾次嚴重警告。
這就是他對自己心意的回答嗎？
雪見黯然神傷。是自己錯過了，還是，從來就沒有過機會。
半月後，原田因為在守護公告牌的戰鬥中立了功，阻止了前來破壞的土佐藩士們，並且一擒一傷，大漲士氣，因此得到了會津藩的獎賞。
幹部們起哄著讓原田請客，於是眾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島原，連雪見和千鶴都不例外。
雪見本想拒絕，在島原她曾經的身份是風間的女人，現在又跟新選組的人在一起，若被知情的人認出，總歸是麻煩。
但是，她實在是捱不過自己對那個叫一梅的女子的好奇，無論如何都想見一見了，如果那些傳言都是真的，那今晚應該會見到吧……
所幸去的角屋並不是『初雪』，而是一家叫做『鈴屋』的店。
新選組的幹部齊聚一堂，自然是被上賓般的對待。
老闆娘殷勤的親自相迎。將大家帶至一間雅室。
「請問各位大人，需要叫幾位元藝妓作陪呢？」
雪見和千鶴慌忙擺手，沖田也道：「反正我也不能喝酒，叫了也白叫。」
永倉奸笑道：「你是不敢吧，可是有人看著的哦。」說罷朝雪見擠擠眼。
沖田不以為意地笑道：「隨你怎麼說吧。」
雪見見狀對身邊的沖田附耳說道：「只要不喝酒就好，你要是想叫藝妓的話，偶爾一次我還是可以允許的，畢竟你是男……」下面的話卻是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臉也紅了。
沖田丟給她一個受傷的表情：「這話真是傷人啊，在你心裡竟是如此的不在乎我啊，難得人家還為你守身如玉……」
聞言，雪見扔給他一記白眼，便不再管他。
原田道：「嘛，嘛，那就五位吧……」
話卻被平助打斷：「我，我也不用。」說話時臉卻紅了，眼神瞄向千鶴。
雪見心道，莫非平助對千鶴……
一旁的永倉一把摟住平助的脖子：「總司不叫，大家都理解，你小子裝什麼呀？」
平助一邊掙扎一邊叫道：「說不叫就是不叫，你管得著嗎？」
原田制止二人道：「好了好了，新八嘰，隨他吧。」轉頭對老闆娘交代：「四位，有勞。」
老闆娘道謝，然後又問道：「可有需要指名的？」
原田轉向齋藤道：「喂，齋藤，你可還是要請一梅小姐？」
這個名字像錐子般刺痛了雪見的耳朵。
「啊。」齋藤點頭。
雪見的三魂七魄都隨著那一聲『啊』離開了軀殼。
大家在說些什麼，笑些什麼，她一時間都失去的反應。
直到沖田在她耳邊叫道：「喂，回神啦，好好的生魚片都被你攪成肉糊了……」
雪見看看自己的盤子，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好在酒菜上來後，其他人也沒有注意她。
門嘩的一聲被拉開，門外一位華服美人用藝妓特有的腔調向眾人問好。
雪見驚奇的發現竟然是君菊小姐。
君菊也發現了她的視線，不留痕跡地沖她一笑。
連高傲的君菊小姐都能賞臉，是因為新選組的名氣嗎？
君菊的身後還跟著三位藝妓，大家魚貫而入，分別走到自己服侍的客人身邊坐下。
君菊則在上座的土方桑身邊坐下。
雪見的視線不由得看向齋藤身邊。
並不是多麼絕色的美人，在藝妓中容貌只能算是中等。但女子甚是嫺靜，周身的氣質不是藝妓的嬌俏，倒似閨秀般沉穩。
她坐下來，只是對齋藤頷首淺淺一笑，沒有熱絡的招呼，也沒有奉上甜膩的笑顏。端起酒壺，也不勸酒，只是在齋藤的酒盞將幹的時候適時的添上……二人默契的仿佛相處多年。
雪見默默地收回自己的視線，埋下頭吃飯掩飾自己狼狽的神情，食不知味的強迫自己咽下各種食物……
那確實應該是阿一喜歡的女子吧，不是為她的美貌，也不是為她的熱情，只是單純的喜歡跟她在一起……
「果然貴的酒就是不一樣了，順著喉嚨嗖一聲就滑下去了……」平助開心的叫道。
永倉點頭，「就是就是。我說，這還只是抓到一個，就給這麼多賞金，要是將那些土佐人一起抓住，那不是一筆橫財……」
「就是，左之，八個人對你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才是，怎麼會跑掉一大半呢？」
原田放下手中的酒盞，歎了一口氣，然後抬眼看向千鶴：「千鶴，那天晚上你有沒有出去？」
千鶴一臉莫名，「沒有啊，我一直在屯所了。」
「真的？」原田一臉的疑惑。
平助奇道：「，左之，你喝醉了？這和千鶴有什麼關係。」
「事實上，那晚被一個長得像千鶴的女子攪和了，所以才讓那些人跑掉了。」原田沉聲道。
「像千鶴的女子？」沖田看向千鶴道：「莫非是上次巡查的時候碰到的那個人？」
「沖田桑是說那個叫南雲薰的女孩？」千鶴道。
南雲薰？！雪見終於想起來為什麼風間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自己會覺得耳熟，但是南雲家的家主是個女子嗎？風間似乎也提過長得跟千鶴有幾分相似，這麼巧？！
平助皺眉道：「我倒是始終沒覺得她們像了，而且千鶴也一直穿著男裝……」
「既然這樣，讓她換上女裝看看好了。」一旁的齋藤冷靜的開口。
誒？一瞬間，大家都愣住了。
「好啊，讓千鶴換女裝！」平助第一個跳起來贊成。永倉原田也拍手稱是。
千鶴窘得滿臉通紅。
「喂，你們這些傢伙……」土方桑叱道。
一旁的君菊小姐卻拉住他笑道：「很有趣的節目了，就請交給君菊吧，難得各位大人都這麼有興致。」說罷，起身向千鶴走過去，千鶴無奈只得隨君菊去了。
雪見早已吃不下任何東西了，趁機輕輕從房間退了出去。
走下樓來到庭院邊，鬱結在胸口的痛化成長歎溢出口邊。
「誒？這不是雪見嗎？」一個溫柔的女聲從身邊響起。
雪見回頭，原來是曾經找自己求過藥的一言小姐。
「你怎麼這副打扮在這裡？」看著雪見一身男裝的樣子，一言有些奇怪。
雪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我已經不住在『初雪』了……」
「我知道了，上回本來還想去問你求藥的，結果老闆娘說你已經離開了。」
「這樣啊，真是抱歉，今天身上沒帶藥了，下回幫一言小姐送一些來……」
一言忙擺手道：「不用不用，那太不好意思了。只要你沒事就好，還有客人等著我，那我走了。」說著舉了舉手裡的酒壺。
「一言小姐……」雪見叫住走出幾步的一言，「請問你認識一個叫一梅的藝妓小姐嗎？」雪見知道名字裡有相同的字眼的藝妓多半都是姐妹的關係。
「嗯，是我的妹妹了。怎麼，雪見也認識她？」
「也算認識吧……她……」雪見低下頭。
一言以為她是擔心一梅的處境，不無豔羨地說道：「她也算是熬出頭了，本來不討喜的性子，現在竟然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旦那大人，人年輕，臉也俊，還是個大人物，而且尚未娶妻，應該不久就會幫她落籍了吧……真是讓人羡慕啊……」
雪見的心隨著一言的話越沉越低……
「是這樣啊，也替她高興了，耽誤一言小姐真是非常抱歉……」
☆、拒絕 託付
「這院子裡有什麼值得看這麼久的？」耳邊響起沖田涼涼的聲音，「小千鶴換上了藝妓的衣服，你不想去看看嗎？」
「總司，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了。你能幫我跟大家說一聲嗎？」
碧色的眼在她臉上逡巡，雪見垂下眼，即或是知道他心裡肯定明白自己想離開的真正原因，也不想自己的狼狽被人毫無保留的看穿。
「正好，我也累了，那就一起回吧。」沖田語氣輕鬆，並沒有追問。
「謝謝。」雪見輕聲道。沖田一笑，「你在這裡等我。」轉身上了樓。
回到屯所，雪見將自己埋進床褥裡，卻無法讓自己睡著，甚至是無法讓自己停止去想剛剛島原的一幕。
那麼和諧的畫面，那麼默契的兩人……
門外傳來響動，有人回來了？
她趕緊起身跑了出去，是土方桑和千鶴平助。
土方桑顯然喝醉了，在另外兩人的攙扶下進了房。
雪見向門口看去，再無他人……
自己到底還是期待什麼……
雪見在房外的廊下靠著柱子坐下，氣自己如此的執迷不悟，還需要更多的說明嗎？怎麼就是無法死心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一個低沉帶著責備之意的聲音：「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的坐在這裡？」
雪見回頭，齋藤正皺眉看著自己。
愣愣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齋藤已經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地板上拉了起來，「都已經凍得冰涼了，你到底在做什麼？」
齋藤取下頸上的薄巾圍在雪見的肩頭，一邊拖著她向房間走去。
是了，就是這樣的他，讓自己無法自拔……
「阿一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冷不冷與阿一有什麼關係？」雪見平靜開口。
齋藤愣住。
「你知不知道，這樣的你會讓我以為你喜歡我……」
…………
齋藤的手像忽然被火燙到似地鬆開了，臉微垂，長長的髮絲遮住了眼瞳。
「你會這樣想嗎？……非常抱歉，做出讓你誤會的事情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停滯。
「既然是我誤會了，那請阿一將我的藥瓶還給我……」
雪見伸出手，不喜歡自己又為何要隨身帶著自己送的東西？說那些讓她滿含希望的話？
齋藤沒有動作，也沒有回答好或是不好。
雪見看不清齋藤的臉色，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算什麼？！她向前一步，伸手想去齋藤懷裡拿。
瞬間手腕已經被齋藤握住，雪見掙扎，腕上傳來大力，雙手忽的被反剪至身後，自己已被困在了齋藤的雙臂間，齋藤低垂的臉已經近在眼前。
「不要胡鬧，雪見！」齋藤低叱，雪見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拂在自己臉上……
「我不是在胡鬧……我只是，喜歡你！」
不給齋藤反應的機會，雪見腳一踮，將自己的唇印在眼前的薄唇上。
唇上傳來的溫度是跟他手指一樣的微涼，齋藤沒有任何動作，雪見雙唇微啟，用舌尖輕輕掃過棱角分明的唇線輪廓…………
「夠了，雪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齋藤忽然一把將雪見推開一步的距離，劍眉挺立，目光如炬，滿臉的錯愕，臉上是不自然的緋紅。「你不是我的世界裡的人……」
雪見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他，早已知道的結局為什麼依然心痛到無以復加……
齋藤放開她，從懷裡掏出那個瓷瓶，放到雪見手裡：「如果這樣會讓你清醒……還有，還是叫我齋藤桑吧……」說罷轉身離開了。
手裡的瓷瓶像帶著灼人的溫度，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而下，無聲的濡濕了脖子上的薄巾…………
背後傳來溫暖的溫度，一雙手從身後將雪見摟住：「真的這麼喜歡他嗎？……」
雪見低下頭，眼淚就這樣滴落在沖田的手上，沖田扳過雪見的肩膀，輕輕將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前……
雪見病倒了，風寒來得又急又凶，高燒不退。
燈火中，沖田靠在牆邊，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的坐在雪見床褥邊上的齋藤。
「這就是阿一保護她的方式？」
齋藤依然沒有作聲，只是放在膝上的雙手握拳，指節泛白。
沖田皺眉，正要再開口，齋藤卻已經起身，「總司，好好照顧她。」
「啊，不用你講……」沖田不耐煩的回道。
「不要讓她知道我來看過她……」
「放心，這正是我的打算……既然不想她知道，為何要來？」
沒人回答。
良久，雪見朦朦朧朧的醒來，見到身邊的沖田：「總司，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睡覺？我沒事的。」
「我還不困，想喝水嗎？」沖田將放在一邊的茶杯送到雪見嘴邊。
雪見咽下口裡的水，「剛剛有人來過嗎？我好像聽見總司在和誰說話了……」
「是你做夢了吧？」沖田放下杯子，「都這麼晚了，哪裡有別人。」
雪見自嘲的笑笑，「是吧……」不再言語，昏昏沉沉的再次睡去。
五天后終於可以起床行走了。
靜靜地看了看疊在一邊的齋藤那晚圍在自己身上的薄巾，雪見對沖田輕輕的說道：「總司，能帶我去見見齋藤桑嗎？」
「還是放不下他嗎？」鳳眼微眯。
雪見低下頭，「就算是放不下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對齋藤桑說了任性的話，應該去道個歉……」
沖田不再說什麼，帶著她來到練習場邊。
將正在練劍的齋藤帶到雪見身邊，沖田在離二人一段距離的樹下停住。
「齋藤桑，謝謝你的圍巾。」雪見將手上的薄巾遞上，「對齋藤桑說了些任性的蠢話了，真是非常抱歉。」
「不，沒有……」齋藤接過薄巾。
雪見垂著眼不敢直視面前的人，「請齋藤桑忘記那些話吧，如果給你帶來困擾的話，真是非常對不起……對一梅小姐也是……」雪見彎下腰來。
「沒有，你不要多想。」沉靜的聲音傳來。
「是這樣就好了，那我告辭了。」雪見迅速直起身，轉身跑向沖田。
沖田一言不發的跟著逃也似的雪見離開了練習場。從懷裡掏出一張懷紙遞給身前的人，「何必這樣勉強自己？」
「謝謝。」雪見接過懷紙。「只是更不想勉強別人。」
沖田歎口氣，拉雪見在一邊的臺階上坐下，「為什麼會喜歡他呢？」
「是啊，為什麼呢？」雪見悶悶的回答，「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這個問題。明明就像他說的那樣，不是他的世界裡的人，卻依然希望能陪在他身邊……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或許第一次見他受傷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想法了吧……」
「雪見來新選組以前就認識阿一吧。」
「嗯」，雪見點頭，「在江戶的時候，我常常去吉原出診，阿一是吉原的保鏢。那時候，他常護送我回醫館。」
沖田挑眉：「以阿一的性格，並不是那種會討女孩子歡心的人，又窮又沒身份，又無趣，雪見的眼光真獨特了……」
原來沖田的毒舌也會用到同伴的身上，雪見禁不住笑了，「你說的都對。可能在吉原那個地方到處都是有錢有身份又有趣的男人，所以我才會格外注意到這樣的阿一吧。一個連出手幫忙都用命令的姿態的人……不僅像你說的那樣，他還是一個是非不斷的人，常常會和人打架。。。那時候以為武士就是這樣的，後來才知道是因為阿一執拗的將刀佩在右邊……」
「呀咧呀咧，真是個滿是缺點的男人啊……」沖田歎道，「既如此，就此放下好了。」
「就是了……可是，喜歡不是自己說開始也不是自己能說結束的……總司不會明白的。」雪見苦笑。
沖田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就算是現在，依然是非他不可嗎？」
「…………可以不回答嗎？」如今阿一已經有了一梅小姐，她還不夠難堪嗎……
風寒在半月後痊癒，雪見才堪堪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至於在面對齋藤的時候失控。
現在沖田的病才是她最需要關心的事情，如果病情再加重的話，就不得不離開了。
她根本沒有時間繼續消沉。
幹部們也都多少有了察覺，只是都沒有開口相問，大家很默契地保持著緘默，看向雪見的眼神無言的傳遞著拜託的心情。
冬天到來，這天沖田出門巡查，土方將正在煎藥的雪見叫了過去。
「總司的病情到底情況如何？」土方沉聲相問。
「目前還能控制住，但是一旦加重，只怕就……」
土方眉頭都糾結在了一起，「雪見，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會盡力照顧總司，但還是要在此鄭重的拜託你，總司就交給你了。曾經懷疑你真是非常抱歉！」
「土方桑，請不要這樣說。我一定會盡力的。」
土方歎道：「總司是個可憐的孩子。出生在武家，而且是長子，是真正有名分的武士，本是不用跟著我們這些浪人打打殺殺生存的，但是他自小父母雙亡，從八歲起就在近藤桑的道場裡習武。近藤桑對總司來說，就是如同親人一般的存在。這些年他為近藤桑，為新選組立下的功勞已經算不清楚了。所以，已經夠了，只是希望接下來他能好好去把病養好……」
「土方桑的意思是要我們離開這裡？」雪見驚訝的打斷土方的話。
土方誤會她與沖田的關係是小事，但是下令沖田離開，無疑是剝奪了沖田繼續生存的意義。
「我想這也是近藤桑的意思……」
「我知道大家都很擔心總司，所以希望他能安心養病。但是，殘酷的是他的病是不治之症……也就是說離開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這個總司自己也很清楚。現在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生命的長短，而是他還能在近藤桑身邊待多久……如果離開，那麼總司生存下去的動力就消失了，這樣只怕會更快的要了他的命…………」
土方愣住。雪見的話他無法反駁。
「是我考慮得不夠，雖然早就猜到是不治之症……」土方臉上的痛苦之色加深，「那麼，請雪見一定要陪著總司直到最後……至少，這個孩子也能在幸福中走完最後的路……」
「我會的。」雪見點頭。
那個一直帶著涼薄笑意的男子原來就是一個單純的孩子。
單純的想為自己最重要的人活著，單純的以那個人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為他可以拋棄自己的身份，可以顛沛流離，可以一無所有……
☆、喬裝 受傷
總司同千鶴巡查回來，帶回來一個消息，據小千說綱道先生在島原出現過。
「據上回屯所被襲擊的事情看來，那些羅刹很可能是綱道桑製作出來的。」土方道，「那他出現在京都也沒什麼奇怪的。只不過他躲藏的真是好，我們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卻沒有收穫。」
「這個人還是要快點抓到才好，誰知道他會製造出多少羅刹來。」原田說道。
「嗯。」土方點頭，「只是也不能直接率隊去島原搜查，還是必須秘密調查先，等摸清底細再下手才好。而且，還不能打草驚蛇。」
「可是副長，島原人多眼雜，就算是監察隊要這樣大海撈針的去找一個人也不是易事。」齋藤道。
「不如，讓雪村先去打探一番好了。」山南桑不緊不慢的道，「在那個地方，打扮成藝伎是最不容易被人懷疑的，不是嗎？而且，還有雪見也認識綱道桑，可以一起去，兩個人就更快了。」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讓千鶴和雪見裝成藝伎？我反對！」平助跳起來，「那裡可是島原……裝成藝伎，誰知道會遇到什麼人？」
山南扶一扶眼睛道：「也不是需要去特別找什麼人打探消息的，只需要穿著藝伎的衣服在各個角屋轉一下而已，能有多危險？」
「綱道桑應該跟土佐藩士們在一起，留意一下土佐藩士去的角屋，說不定就有收穫，不過，這個也可以讓監察隊去查，不用讓兩個女子去涉險……」土方皺眉到。
「如果監察隊能查到自然最好，不過，土方桑，你也知道早一日找到綱道，土佐那些羅刹的事情就能早一些安心，我看他們可不像我們控制著羅刹的數量了。」山南冷道。
門嘩的被拉開，「請讓我去，拜託了。」是來送茶的千鶴。
「你都聽到了？」土方不悅的問。
「是，非常抱歉！」千鶴俯下頭，「關於父親大人的事情，非常對不起大家，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問他問什麼要這麼做。一直受著大家的照顧，請讓我為大家做點事情，拜託了，土方桑。」
「千鶴，你……」平助的聲音透著無奈。
「雪見，你不要勉強，你可以不用去的。」千鶴對剛剛聽完土方解釋的雪見說道。
回想起風間曾經說過的話，綱道先生應該確實是在製造羅刹，而且似乎還有什麼瘋狂的計畫。
如果能找到他，阻止他，這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島原自己也算熟悉，只是在角屋裡四處探聽一下，應該也不是什麼危險的任務。
何況，千鶴也去，多一個人也多一份照應。
「沒關係，只是扮成藝伎四處轉轉，我應該能勝任的。我跟千鶴一起去。」
千鶴感動道：「謝謝你，雪見。」
「副長，我跟山崎會在她們打探的角屋照應，以防萬一。」齋藤道。
「啊，這樣最好。」土方點頭，轉頭對雪見二人說：「遇到什麼狀況，切莫慌張，去找山崎和齋藤，不要獨自行動，明白了嗎？」
二人應下。
「土方桑，那我們呢？我們可以做什麼？」平助急道。
「其他人待在屯所，人多了反而容易引起注意。等他們的消息再行動。」
計畫定下的幾日後的午後，雪見和千鶴在山崎和齋藤的陪同下前往島原。
二人先來到君菊小姐的住處，換上藝伎的裝扮。又稍微學習了一下藝伎的儀態語調。
不覺夜色已經降臨，島原的燈火也全亮了。
需要打探的角屋並不算多，有八間，雪見二人謝過君菊，向事先約定的第一間角屋走去，山崎和齋藤應該已經等候在那間角屋裡。
進得屋，二人分頭行動，千鶴負責二樓，雪見負責一樓。
雪見手拿酒壺在走廊裡慢慢走過，仔細聽著每一間路過的房間裡傳來的人聲，只要是土佐口音便要想辦法瞧一瞧裡面的面孔，趁有人進出，或是假裝走錯的房間。
一圈下來，並沒有什麼發現。正四處尋找按約定會來接應的山崎或是齋藤，忽然耳邊傳來一個低沉但熟悉的聲音「跟我來。」雪見回頭，是不知道何時來到自己身後的齋藤。
齋藤拉著雪見進了一間房間，「山崎和雪村來之前，我們就在這裡等。」說罷，放開雪見的手，坐了下來。
雪見也只得在他對面坐下，垂下眼，盯著地板，有些無措。
氣氛甚是尷尬。
二人都沉默著，半響，雪見終於忍不住抬眼，正對上齋藤怔怔看她的眼。「誒？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難道自己臉上的胭脂花了？
齋藤移開眼，「不，不是……」
門被拉開，雪見轉了頭，沒有看見齋藤臉上可疑的紅暈。
門口站著山崎和千鶴。山崎道：「去第二家吧。」
到了第五家，雪見走完一圈，依然沒有任何發現。
正等齋藤來接應，忽然樓上傳來喧嘩聲，隱隱傳來山崎的聲音。
難道千鶴有發現？雪見正要上樓，卻被人拉住：「你不要上去，出去外面等。」齋藤帶著命令的口吻道。
雪見只得向門口走去。
出得門來，不一刻，裡面便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然後是叫駡聲。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焦急的等在門口。
忽然，對面的角屋裡走出的一個人吸引了她的目光。
千鶴？！不，不是千鶴，比千鶴稍高，而且那神情不是千鶴會有的。
對了，應該是那個叫做南雲薰的人。
現在的他是男子的打扮，但沖田和千鶴見過的都是女子的裝扮。
先不管到底是男是女，綱道先生應該就是跟他在一起。
思及此，雪見不禁抬腳跟了上去。
男子走得並不快，而且沒有任何人陪同。
走過三間角屋，便拐出了喧鬧的主街。
雪見脫下腳上的木屐，扯掉身上花紋繁複的腰帶卷住扔在路口，放輕腳步跟了上去。
下一個路口又脫下外袍扔在路邊。
男子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有人尾隨。
依然不緊不慢的走著。
來到一條偏僻的巷道，前面迎來一人，留著醫生身份性的光頭，正是綱道先生。
「少爺，有收穫嗎？」
「都是些膽小怕事的，看來不先把新選組解決，是沒辦法進京都的。」男子口氣裡帶著狠絕，「不過，倒是有只老鼠跟過來了，不知道是什麼人派來的了。」
原來他發現自己了？！雪見大驚。
南雲薰轉身對雪見藏身的地方喊道：「還不肯出來？」
怎麼辦？該怎麼解釋？要挑明自己的身份嗎？不行，那樣的話，自己現在的這身打扮根本說不通。
而且就算是和綱道先生相識也不一定就能脫險……瞬間，各種想法閃過。
「啊，兩位大人，實在是對不起，奴家走錯路了……」雪見邊用藝伎的游郭腔回答，邊向後退去，自己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逃跑的話應該還是有些把握的。話落，雪見已經轉身飛奔了起來。
「想跑？」嗖一聲，雪見腿上劇痛，一把刀已經擦著自己的右腿而過。
腿上一軟，她撲倒在地，驚恐的看著眼前高舉著刀的男子，這麼遠的距離，瞬間而至……
「說！什麼人派你來的？」
雪見沉默，說什麼也沒法逃過去了吧……
肖似千鶴的臉上閃過狠戾，雪見下意識閉上眼睛……
鏘的一聲，是刀劍相撞的聲音。
感覺到風聲，雪見睜眼，白色的圍巾在眼前飄動，齋藤正屈膝擋在自己身前，左手上的刀向後高高揚起，剛剛的一擊已讓南雲薰退出了好幾步的距離。
「是新選組的人，少爺，先撤吧！來日方長。」綱道對南雲薰叫道。
「切……」南雲薰帶著極度的不甘，向後躍去，和綱道消失在夜色中。
齋藤站起身，將刀收回鞘中，回身看向雪見。
雪見見他臉色鐵青，是在生自己的氣嗎？因為自己的單獨行動？
「齋藤桑，我……」
一瞬間已經被緊緊抱住，耳邊傳來不似齋藤平日口吻的歎息之聲：「太好了……還以為……」音調不僅失了平穩，甚至有些顫抖。
「齋藤桑？」雪見輕輕開口，他是在擔心自己嗎？「我沒事，只是腿傷到了……」
齋藤聞言鬆開了雙臂，看了看她的腿，血已經染紅了半邊的和服下擺。
他脫下自己的羽織套在只剩下單衣的雪見身上，然後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先找個地方治傷，在這裡待下去又會染上風寒了。」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沉靜。
為了穩住身體，也方便他行走，雪見不得不用手圈住齋藤的脖子，將不由自主的燒得通紅的臉埋在他的肩頭。
「一梅，先照看一下她。」齋藤輕喚的名字，讓雪見倏地感覺到了冬天該有的溫度，她抬起頭來。
眼前的嫺靜女子正是一梅。
☆、雪兔 陪伴
「是，齋藤大人。」一梅柔聲應道。
齋藤將雪見在火盆邊放下，轉身便出去了。不一會兒，一梅已經體貼地端來了裝著熱水的木盆，帕子，剪刀，還有繃帶和藥。
「該怎麼稱呼你呢？」一梅邊幫她清理傷口，邊問道。
「我叫雪見，一梅小姐叫我雪見就好了。」
「雪見？」一梅輕輕重複了一遍，臉上帶著一絲驚訝。
「怎麼啦？」雪見有些奇怪。
一梅忙笑道：「沒什麼，這名字不常見了。呐，雪見，我來幫你上藥吧。」
「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我的身體不太好，血不容易止住，所以我自己都帶著藥了。我的名字不常見是因為我是從清國來日本的。」雪見說著從懷裡掏出小瓷瓶，將藥粉撒在刀傷處。
「是這樣啊。」一梅並沒有堅持，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手上的瓷瓶，「雪見的這個小瓶子真好看。」
雪見一怔，用手指握緊瓷瓶，「嗯，不過就是個尋常的藥瓶。」
是自己大意了，這藥瓶曾經在齋藤身上，一梅見過也不足為奇，希望她不要誤會什麼。
好在一梅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幫著雪見包紮起傷口來。
齋藤回來的時候，一梅已經幫雪見換下了血衣，並安置她在里間的床褥上躺下了。
「多謝。」齋藤對一梅點頭，一梅笑笑的搖了搖頭。
「你不用起身。」齋藤對正要坐起來的雪見說道，「接下來你就暫時在這裡養傷吧，我已經讓山崎回去轉告副長了。」
要在一梅小姐這裡養傷？！
雪見心裡五味雜陳。但現在也不能要求回去屯所，自己的血一定會引起羅刹們的騷動。
可是，綱道先生之前確實在島原，這裡是不是也會有羅刹？
「但是，綱道先生……」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去剛剛的地方偵查過了，他們已經不知去向，所以，這裡暫時應該是安全的。」齋藤道。
「是我的行為打草驚蛇了嗎？」雪見輕問道。
「不能完全這麼說。他們應該是在島原尋找進入京都的機會，想找能幫他們安置羅刹的人。現在知道新選組已經盯上他們了，反而更加不會輕舉妄動了。但是……」齋藤的語氣忽然變得異常嚴厲，「你確實是太魯莽了，剛剛如果我晚到一點點，你怕是已經沒命了。」暗藍色的眼眸裡閃著雪見從未見過的厲色。
「對不起……」
雪見只得在一梅處住下。
真是齋藤非常信任的人了，她幽幽地想。
齋藤白天不在，但晚間都會來這裡。
雪見和一梅睡在里間，齋藤就在外間。
雪見每晚都睡不好，不是因為腿上的傷，也不是因為一梅照顧得不好，而是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制止自己胡思亂想，想曾今在這個佈置得充滿遐想的房間他們做過些什麼……
因為睡得不安穩，雪見每天醒來的時候，齋藤早已離去。
「呐，雪見要看看今天的雪景嗎？」一梅對剛剛醒來的雪見道。
「還沒有化掉嗎？」昨天就已經是滿樹銀花的世界了。
一梅笑道，「不僅沒化，還多出了一些有趣的東西了。」
有趣的東西？
雪見在一梅的攙扶下，來到窗邊。不禁撲哧笑了，小小的院子裡，竟然多出了好多隻大大小小的紅眼睛綠耳朵的雪兔子……
雪球做成的身體，南天的葉子做成的耳朵，紅紅的果實正好做眼睛。圓滾滾的樣子，可愛又滑稽。
「一梅小姐還真是像小孩子似的可愛了……」
「這不是我做的。」一梅搖頭。
誒？
「是齋藤大人一早做的。」原來是這樣，他也會為了逗自己心愛的女子做出這種孩子氣的事情來。
剛剛的好心情一掃而空，換上的是滿心的酸楚。
「雪見不喜歡嗎？」
「不是，很可愛了。」雪見勉強的笑道。
「那就好，齋藤大人還問我雪見會不會喜歡了，我就說一定會喜歡的。這麼可愛的小東西怎麼會不喜歡。」一梅笑道。
誒？為什麼要問自己喜不喜歡？
一梅關上窗，扶著雪見在火盆邊半躺下，「呐，雪見覺得齋藤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雪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嗯……是個很可靠的人……」
「那麼，雪見喜歡齋藤大人嗎？」
雪見瞠目結舌。
一梅並沒有等待雪見的回答，「請記住我的話，對齋藤大人來說，有個無可代替的人存在，那是一個叫做雪見的女子。」
「誒？一梅小姐，你……你誤會了，齋藤桑他對我……」果然是因為那個瓷瓶嗎？
一梅看著急著解釋的雪見歎道：「我也希望是自己誤會了……」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你說什麼？」雪見沒聽見一梅在說什麼。
一梅笑道：「沒什麼，我去給你拿吃的來。」說罷，起身出了門。
雪見幾次想跟一梅解釋，可每每一提起，一梅便笑笑地將話題岔開。
是誤會的話，對兩個常常見面的戀人來說，總會解開的，齋藤的一句話應該強過自己解釋一百句，雪見只能這樣對自己說。
接近新年，雪見的傷終於好得差不多了。
「接你的人來了。」一梅對雪見說道。雪見再次謝過一梅，一梅只是笑笑，輕聲道：「你記住我說的話就好……」說罷，推著雪見出了門。
門口等著的不是齋藤，而是多日不見的沖田。
「總司，怎麼是你……」
沖田挑眉：「怎麼，不想見到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應該多休息的人，不用特地來接我的……」
沖田聞言展開一個笑顏，揉揉雪見的頭髮，「你啊，知道擔心別人，自己卻總是做出些讓人擔心的傻事。」說罷，拉起雪見的手，「走吧，回去了。」
回到屯所，大家都很高興。尤其是千鶴。
「雪見，真是對不起……因為我，害你受傷……如果不是我一時心急進屋打探襲擊屯所的消息，搞得脫不開身，齋藤桑就不會把你弄丟了…………」千鶴拉著雪見的手，眼睛裡有亮閃閃的水光。
雪見搖頭，「該道歉的是我，如果不是我單獨行動，也許，你就能見到綱道先生了。而且你也是為大家擔心才去打探消息的。」
「我都聽齋藤桑說了，父親和那個南雲薰在一起……就算是見到他，父親也許也不會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了……」千鶴低下頭。
「不要這麼想，千鶴，綱道先生是怎麼想的，我們都不知道。或許，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你是綱道桑的女兒，他不會不在意你的話的。你不會就這樣放棄的，對吧。」雪見拍拍千鶴的臉，「而且，我不是好好的嗎？不要這樣子了。」
千鶴點頭：「謝謝你，雪見，幸好你沒事。你知道嗎？知道你出事，沖田桑差點跟齋藤桑打起來……沖田桑真的很擔心你了。」
總司他……
新年當天的一早，雪見就被沖田神秘兮兮的叫到了他的房間。
看著緊關著的門窗，雪見就要伸手去拉開，沖田卻拉住了她的手，「不急，先看看這樣東西……」說著，將一塊淡紫色的帕子包著的東西放到雪見的手上。
雪見掀開帕子，原來是一支發梳，是日本女孩插在髮髻上的梳子。
漆成紫色的梳子上，用金色的線細細的描著精緻的花樣。
「這是……」
沖田笑笑的說道：「算是新年禮物吧，喜歡嗎？」
「嗯，真漂亮……」雪見看著華麗的梳子說道，「可是這麼貴重的禮物，總司，我不能收。」
「買都買了，你不收，那我就只能扔掉了哦。」鳳眼裡閃著有些危險的光。
雪見無語，沖田的拗勁兒又上來了。「那謝謝了，只可惜現在用不上了……」
「沒關係，總會用得上的。」沖田心情很好的說著，伸手拂過雪見額前的頭髮，「說起來，那天沒看見你扮成藝妓的樣子，真是可惜了。」
「我可不想再扮第二次了。」那一身裝束沉得讓人直不起腰來。
看雪見一臉嫌惡的表情，沖田哈哈大笑。
雪見回到自己和千鶴的房間，將發梳收進自己的抽屜。正巧被一旁的千鶴瞥見。
「啊咧？沖田桑送的？」千鶴的臉上帶著曖昧的笑。
雪見點頭，「你怎麼知道？」
「這麼貴重的梳子一定不會是你自己買的。」千鶴道，「而會送梳子給雪見的人，肯定是沖田桑啦。」
千鶴看著雪見一臉的不解，驚訝道：「雪見不知道送發梳的意義嗎？這可是重要的定情物哦。」
誒？！
看著臉色不明，將梳子放回懷裡，轉身出了門的雪見，千鶴有點茫然，我說錯什麼了嗎？
看著雪見遞過來的發梳，沖田沒有去接，只是平靜的道：「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再收回來的。」
「這個我真的不能收，或許是我誤會了總司，但我也不希望總司對我有什麼誤會……」
鳳眼眯起，「你沒有誤會，就是你想的那樣。」
雪見沒想到他會如此乾脆的承認，一時愣愣的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男子，鳳眼裡一絲戲謔也無，俊臉上是少見的認真……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
沖田長臂一伸已將雪見攬進自己懷裡，「喜歡你，不可以嗎？……從你被風間帶走，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你，才知道不知何時已經陷進了自己的遊戲裡……原本是想成全你跟阿一，但卻看你被他傷得一病不起……知道你差點死在那個南雲的刀下，你知道那一刻我覺得有多恐懼，是從來沒有過的恐懼……」
「總司……」雪見打斷他，「請不要說了，你知道的，知道我是沒有辦法回應這樣的心意的……」
「我很清楚你心裡放不下他，但是，我是不需要你的回應的……只要你允許我這樣的喜歡著你……用自己不知道還剩下多少的時間陪著你……」
剩下的時間……雪見心裡一震，眼淚簌簌的滾落下來。
「我不要求你做什麼，只是想看見你的笑，看見你開心……不要哭，不要哭。」修長的手指抹掉雪見臉上的淚，帶著溫暖的溫度。
「總司……你不用這樣，我也會陪著你的……」土方的囑託在雪見心裡迴響，讓總司能幸福地走完最後的路……
額間傳來溫暖的觸感，是沖田印下的雙唇。
☆、習劍 分裂
一整天都沒有看見齋藤，晚飯時也不見回來，千鶴問道：「啊咧，齋藤桑去哪裡了？都沒有跟他講新年好了……」
原田笑道，「沒關係，齋藤不會介意的。」
「能和自己心愛的女人一起過新年，真是羡慕啊……總司是，齋藤也是……」永倉歎道，「齋藤這小子來真的了，竟然連土方桑的警告都不管了……」
「原來齋藤桑去了一梅小姐那兒……」千鶴道。
原田拍拍永倉的肩道：「難得他開了竅，一梅小姐對他來說也不是一般的藝妓小姐，況且，今天還是那傢伙的生日，可以理解嘛。」
永倉點頭，「嗯，確實了。不過，齋藤那傢伙最近和伊東參謀走得更近了，跟土方桑這樣鬧下去，有些讓人擔心了……」
今天是齋藤生日？這麼特別的日子自然是要跟最特別的人一起度過，一梅小姐的誤會應該已經消除了吧……想起去年的今天，齋藤對自己說過的話，心還是狠狠地痛了……
雪見深呼一口氣，抬眼，見一旁的沖田正靜靜的看著她，忙對他展開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
「最近的阿一真是越來越讓人搞不懂了……」沖田對夜色中回來的人影說道。
齋藤停下腳步，「什麼意思？」
「總之，感覺阿一像是變了一個人了。」沖田輕咳幾聲。
「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與其把心思花在我身上，總司還是多注意自己的身體的好。」
「我只是不想有對阿一出手的一天……」
齋藤沉默，良久，平靜的回答：「如果局長或是副長給了總司這樣的命令，請不用留情。」說罷離開了，走出幾步又停下，「教一下她劍術會比較好，總是不知道保護自己……」
新年後，沖田突然執著的要教雪見劍術。
因為不想受傷，雪見從小便對刀劍敬而遠之，打打殺殺的事情也不是她的喜好。她想拒絕，但沖田非常堅持：「醫者不殺，我明白。但你總要學一些防身的招式，如果有一天我保護不了你了……」
雪見無言以對。
她毫無功底，只能從最基礎的學起，踏步，揮刀，突刺一些簡單的動作。
沖田不厭其煩的糾正她的動作，陪著她做最無聊的練習。
這讓一些老隊士們都傻了眼，新選組最為粗暴的劍術教頭也有如此溫和的一面？！天才終於能體會普通人的辛苦了嗎？！
但很快便發現不是這回事，沖田對其他人的指教方式依然如故。
不覺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雪見正在練習場的一角練習。
「讓我來試試你手裡的刀的程度。」一個沉靜的聲音響起。
雪見停下，見齋藤正拿著木刀站在面前。
誒？雪見猶豫。
「劍術終究是要用於實戰的。來吧。」
雪見將手中的木刀握緊，舉至身前。
齋藤也將木刀豎在身前，用的是右手，而且並不是攻擊的姿勢。
深呼一口氣，雪見向前跨出一步，同時揮下手裡的刀，刀在接觸到齋藤的刀時被輕輕隔開，預料之中，她抬手，順勢向後收回刀，然後迅速向前平平刺出，齋藤側身閃開，雪見的刀卻並沒有停住，而是就勢斜著在齋藤身前劈下……忽然刀身上傳來力道，雪見握刀的手被震得揚起，木刀脫手而飛……
「力量不是你的強項，而且使上全力的攻擊雖然淩厲，但是往往接下來的便是防守的空虛。第一下的力道你控制得很好，突刺也掌握的不錯，但是接下來的力量便有些過了，以至於受到回擊時便不能應變。」齋藤看著愣住的雪見說道，「對你來說劍是用來防身的，要控制好自己的力量，一味的全力攻擊只會讓自己處於更危險的境地。不過，短短的時間，你的努力已經有了收穫，總司應該感到驕傲的。」
雪見捏了捏仍然在發麻的雙手，齋藤只是用防守的姿態，便輕易將自己手裡的刀打飛，如果是主動攻擊，只怕早在揮刀的一瞬已經失去了勝算。
回神，齋藤已經轉身離開了，他是特地來指導自己的劍術的嗎？
轉眼三月中，櫻花開得正豔。
「再好的刀，不好好的保養，很快便廢了……」沖田一邊幫雪見保養著她的短刀，一邊說。
看著沖田仔細的打粉，拭擦，上油……整個過程有一種儀式般的神聖，雪見覺得新奇無比。
接過沖田剛剛保養完的刀，她忍不住驚歎，刀身熠熠生輝，像是重新獲得了生命般。
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去感受那個鋒芒，沖田還來不及阻止，鮮血已經流了出來……
「怎麼像小孩子似地不小心……」沖田一把拉過雪見受傷的手指，用嘴唇抿住。
雪見大窘，慌忙用另一隻手掏出藥瓶，「沒事，只是一點點傷口……」將手從沖田嘴上拿下來。
夜裡，雪見忽然被一旁的千鶴的聲音驚醒：「誰？睡在外面？」
雪見向外望去，門上果然有個人影立在那裡。
接著，門被嘩的拉開，銀髮紅瞳，一個羅刹正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刀，「血，血……」
雪見和千鶴一同跳起來，站到離那人最遠的牆角。
是被自己的血引過來的嗎？
羅刹一步一步朝二人走過來，雪見看了一眼放在枕邊的短刀，低聲對千鶴說道：「他揮刀時，我去撿短刀，你就向另一個方向跑。」如果是因為自己的血，那至少千鶴不能受傷。
果然，羅刹舉起了刀，揮下的同時，二人迅速分開。「啊！」千鶴尖叫出聲，原來躲不及被羅刹的長刀砍傷了右臂，血味蔓延開來……
糟了，雪見暗叫不好，正要劃傷自己的手，卻被人捉住了手腕，回身，沖田已經站到了自己身後，沖田將她手裡的短刀回鞘，「不要總是做傻事。」另一邊，千鶴也被趕來的土方桑護在了身後。
羅刹發出毛骨悚然的怪笑，朝著千鶴撲過去，瞬間，被土方手裡的刀透身而過，同時，背後也被原田的長槍刺中。
土方桑抽出刀，原田長槍一挑，羅刹的渾身是血的身體和門扇一起倒下……
「真是抱歉，是我監管不力。」山南從廊道裡走過來，看著一室狼籍說道。
看到受傷是千鶴，微微有些吃驚，走上前去，查看她手臂上的傷：「呀咧呀咧，真是對不起，雪村君……」
山南看了看收回的手，忽然抱住自己的頭，發出痛苦的呻吟，發色慢慢變白……
「不好！」土方叫道，迅速摟著千鶴逃開，沖田也將雪見拉到屋外。
「血，血……給我血……」山南抬頭，已經是一雙紅瞳，看了看自己手上沾上的血，伸出舌頭舔食起來……
幹部們都是一臉的嚴肅，將山南團團圍住，待他沖上來便要斬殺……瞬間，山南的發色忽然又恢復了正常的顏色。「我是怎麼了？……」山南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的羅刹，「我也跟他一樣發狂了嗎？……但是，怎麼會又清醒了呢？」
眾人看著喃喃自語的山南，均是無言，不知道這種隨時準備殺死昔日戰友的場面還要經歷多少回。
「半夜，這麼吵鬧到底是在幹什麼？」一個略顯陰柔的聲音響起。
「伊東桑，伊東桑……沒什麼，回去休息，休息吧。」伊東身後跟著的近藤連聲說道。
伊東不理會近藤的拉扯，徑直走到房間門口，頓時呆若木雞。
片刻，「山……山南桑？……你……你……你不是死了嗎？」指著房間中間的山南，伊東手指都在哆嗦，「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近藤推著伊東回去，「嘛，嘛，伊東桑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說……」
伊東完全還沉浸在見到死而復生的山南的驚愕之中，毫不反抗的被近藤拉走了。
「啊咧，露餡了，要殺掉他嗎？」看著伊東的背影，沖田冷冷的詢問，雪見脊背一僵。
像是感到了她的僵硬，沖田摟過她的肩頭，用下巴輕輕磨蹭她的頭髮。
土方沒有回答沖田的問題，對千鶴和雪見說道：「今晚你們先去我的房間休息。」說罷，眼光不經意地落在齋藤身上，神色複雜。
大家不再說什麼，默默開始收拾一切。
次日便傳來了伊東參謀要求離隊的消息。
更令雪見驚訝的是齋藤和平助也要隨伊東離開。
石頭裂開的一日終於到來了嗎？！
按照新選組的法度，脫隊是要切腹的大罪，但近藤桑和土方桑竟然同意了伊東的脫隊要求。
不用想一定跟山南有關。這網開一面或許正是作為保密的交換條件。
平助的脫隊，大家多少都有些了然。
但對齋藤，卻沒有一個人明白，他本就是個寡言的人，只是一句「主意已定」便不肯再多解釋一句。
大家雖然痛心，氣憤，但卻又無可奈何。
伊東參謀帶走的人，被賜予了禦陵衛士的稱號。
按照土方的規定，今後，禦陵衛士與新選組隊士之間連交談都是禁止的，違者切腹。
自己雖然不是新選組的隊士，但是，只怕以後見面的機會也不存在了。
雪見幽幽地看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心下悵然，只怕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瞭解過他。
忽然，眼前出現一枝開得絢爛無比的櫻花，映著沖田的笑顏，「好看嗎？」
雪見點頭，「不過花枝折斷了，能欣賞的時間就更短了……」
沖田揚揚眉，「有什麼關係？開得燦爛時有人欣賞過就好。」
絢爛但短暫……
手裡的花，眼前的人，一陣心驚。
☆、凝雪 復仇
櫻花開過後，很快便入夏。
沖田看著揮刀已經有模有樣的雪見道：「差不多也該給你選把合適的刀了。」
快到街市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
沖田脫下羽織，蓋在自己和雪見的頭上，拉著她小跑起來：「就快到了。」
跑進一家店鋪，沖田將羽織拿開，「就是這裡。」
雪見抬眼，卻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是齋藤。
三人都沒有說話，沖田看了看齋藤便轉開了眼，拉著雪見來到一個正在一邊抽著煙的老頭兒身前。
「老爺子，想給這傢伙選把合適的刀，可有什麼好貨？」
老頭兒拿下嘴裡的煙杆，抬眼看了看沖田，「是你小子啊。很久不見了，還活著了。」
沖田不以為意的笑笑。
「給她嗎？」站起身來的老人，一雙矍鑠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雪見，轉身掀起布簾走進了裡屋。
雪見環顧四下，鋪子不算大，擺滿了長長短短的各式刀劍，明晃晃的刀身在因為下雨而更加昏暗的室內晃得她有些暈眩。
她偷偷瞄了一眼站在屋子另一邊的那個人，見他一言不發的看著身前的一排刀刃，不知道在想什麼。
嘩嘩的雨聲傳來，屋外的雨勢越來越大了。
片刻，老頭兒托著一個匣子出來。
走到鑒刀的檯子前放下，他打開匣子，將裡面的刀拿出來遞給沖田。
沖田抬手接過，蹭一聲，寒光出鞘。
「凝雪……」沖田念出刻在刀身上的字，「很貼切的名字了，這刀刃上閃著白色的光華確實像是有雪落在上面一般。可是怎麼沒有任何出處的文字呢？」
老頭兒呼出一口煙，「這不是我自己打的，是從別人手裡收來的，據說是位奇人打給自己愛人的刀，材料很是特別，所以才會有這種少見的光華，而且還不影響她的堅硬。你看這長度，這重量，正是女子所用的，能碰上這樣一把好刀，這丫頭走運了。」
雪見看見老頭兒看向自己的眼，原來自己的男裝在明眼人眼裡根本形同虛設。
沖田將刀遞給雪見，「你自己試試。」
雪見接過，果真比一般的刀要輕很多，就算是用左手揮動也毫不費力。
「喜歡嗎？」沖田笑笑的問。
雪見點頭，轉頭對老頭兒道，「老闆，多少錢？」
「難得這刀能碰到個合適的主人，女客人少見啊，對這小子我也不會漫天開價，就五十兩吧。」
嚇！雪見咂舌，她這幾年的全部積蓄也不到這個數……
一直跟隨先生生活的她，並不是個特別在意金錢的人。
她也沒想到一把好刀的價格有這麼貴……
沖田看著雪見有點懵掉的臉，笑出聲來：「就知道你這個只會治病救人的傢伙會被嚇到，哈哈。」說罷，拍拍她的頭，「放心，沒打算讓你買……」
雪見忙拉住沖田掏錢袋的手，轉頭對老頭兒說道：「對不起，老闆，這刀我買不起，我也不是那麼懂刀的人，這刀給我太可惜了。能給我一把最普通的刀嗎？」
老頭兒倒也不勉強，只笑看了沖田一眼，打個哈哈道：「還真是個直白的丫頭了……」說著用手一指牆邊的一排刀刃，「那邊就是最普通的刀，你可以先去選一把刀刃，然後再來選刀柄。」
「雪見，你……」沖田叫道。
雪見對老頭兒說了聲謝謝，便扯著沖田往牆邊走去。
「我買刀不過是用來唬人的，用不著那麼好。」
「唬不住的時候怎麼辦？我教你的劍術可不能毀在一把不稱手的刀上。你畢竟沒有功底，刀的好壞就更加重要。」
「……我，我會自己來買。」
沖田笑道：「何必這麼麻煩。錯過了會後悔的。」
雪見急了，那把價格不菲的木梳本就讓她心裡存了歉疚。
「你要敢付錢，就準備明天搬出屯所吧。」她輕聲說出威脅。
沖田愣住，鳳眼在她臉上探尋，似乎想知道她的話裡有幾分真意。
「我是認真的。」她再次強調自己的立場。
見她眸子裡真有怒意，沖田有些煩躁地撂開了她的手，「隨你了。」說罷，靠到牆邊，轉頭看向門外的雨霧。
雪見松了口氣，不理會沖田的賭氣，走到那一排刀前，比著剛剛『凝雪』的長度選了兩把刀刃，又掂了掂重量，最後決定要那把輕一點的。
雖然遠不能和『凝雪』相比，但至少揮起來也不太費勁。
雪見將刀刃遞給老頭兒，「老闆，就這把吧，我能看一下刀柄嗎？」
老頭兒接過她選的刀刃，「你確定還要選刀柄嗎？這把『凝雪』已經是丫頭你的了。」說罷，拍拍裝著『凝雪』的匣子。
誒？雪見不解，難道沖田還是偷偷付錢了？她回頭，沖田也是同樣的一臉疑惑。
老頭兒身邊的一個年輕的夥計指指門邊的一把雨傘說：「剛剛另外那位客人已經付了『凝雪』的錢，還吩咐將這把傘給二位了。」
是齋藤幫她買下了這把刀？！門外雨霧彌漫，齋藤早已經不見蹤影。
這麼貴重的刀，一定要把錢還給齋藤，雪見心想。
只是，五十兩，自己現在也沒辦法行醫賺錢，真是傷腦筋啊……
沖田也是一臉沉思的表情，想的卻完全不是刀或是錢的問題。
六月裡的一天，小千帶著君菊小姐忽然造訪屯所。
看見島原花魁君菊小姐一身勁裝打扮，大家都是一臉愕然。
二人並沒有繼續隱藏身份的打算。
原來小千竟是帶有天皇血脈的鬼族，應該是以公主相稱的人，而君菊則是她的貼身忍者。
鈴鹿家融合的人類血脈是如此尊貴，雪見也吃了一驚。
土方恍然：「難怪君菊小姐對新選組的人格外賞臉了，原來是盯上了新選組的情報了。」
君菊嫵媚一笑。看見雪見出現在新選組也毫無驚訝之色，想是早已知曉。
小千帶來的消息，讓大家更加吃驚。
那個南雲薰將帶著羅刹們再次襲擊新選組，這次的目標不僅是新選組，還有千鶴。
「我？」千鶴很驚訝。
小千點頭，「千鶴應該也對自己鬼族的身份有些瞭解了吧。原本我以為你是雪村家僅存的血脈，但現在知道不是，那個南雲薰應該是千鶴你的雙胞胎哥哥。他似乎非常憎恨幕府，對以維護幕府出名的新選組尤甚。據查，他和綱道正在進行一項非常危險地復仇計畫。要是千鶴真的被他們帶走，不知道他們會對你做什麼……鬼族的血脈珍貴，請允許我帶千鶴走。」
千鶴也是鬼族？眾人又是一驚。
在大家詢問的目光中，千鶴輕輕拉起右臂的袖子，幾個月前的深可見骨的傷痕如今已經沒了蹤影。
一旁的山南桑喃喃的道：「原來如此……是因為她的血……」
千鶴放下袖子，對小千道：「父親他……他真的會傷害我嗎？」
「千鶴……」小千歎道，「我不想對你說謊話，現在對綱道來說，只怕什麼都比不上他們的復仇計畫了。他可以不顧你的意願去拉攏風間，也會不顧你的性命去進行羅刹的試驗。」
「是嗎……那這些年的相處到底算什麼？」千鶴垂著頭，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小千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出聲。
「千鶴小姐，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了。請儘快收拾一下。」君菊催促道。
千鶴沒有回答，只是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到身前的衣襟上。
雪村家被滅族的事情，雪見已經很清楚。她自然明白綱道和南雲的無法釋懷的仇恨之心是從何而來。
所以她更明白千鶴現在的矛盾痛苦。
不僅是因為自己視為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的背叛，還有那個人對自己珍視的人的憎恨。
沉默中，土方突然開口道：「不要想太多，不想走就留下，大家一起面對。」
千鶴震驚地抬眼，滾落的淚水順著臉頰蜿蜒而下。
君菊皺眉，「就算是土方桑這麼說……」
「我，可以嗎？」
「千鶴小姐，你……」
一旁的永倉和原田都笑道：「有什麼可以不可以，你本來就是這裡的一員吧。」
「小千鶴，這可是副長大人的決定，還有什麼可懷疑的？！」沖田聳了聳肩。
土方沉聲道：「既然這傢伙都這麼說了，新選組自然不會棄她不顧，雖然千公主對新選組的實力不太信得過，但是我們依然會盡全力保護自己的人。況且，若是新選組都保護不了的人，千公主就一定能護得住她嗎？」
千鶴看向大家，已經說不出話來。
對眼前的狀況，小千似乎並不意外，笑了笑，輕輕說道：「既然是如此，我再堅持就強人所難了。」抬頭看向土方：「希望新選組說到做到。」
屯所因為小千的消息，加強了戒備。
尤其是夜裡，雪見和千鶴都被告誡夜裡不要隨便亂走，因為夜間是山南的羅刹隊在負責警備。
這天半夜，屋外忽然傳來喧囂。
一直保持著警惕的雪見二人，瞬間清醒。
片刻，打鬥聲越來越近。沖田和土方同時沖進了屋子，將雪見和千鶴分別護到身後。
「總司，你……」雪見拉住沖田的衣袖，他近來的狀況很不好，這樣戰鬥的話，只怕……
土方也皺眉道：「總司，你也退下，讓我來就好……」
話音未落，門扇已經四分五裂，一排羅刹立在門外，中間站著跟千鶴有著一樣面容的男子，「沖田隊長，我們又見面了。」
「這麼記掛我，是急著送死嗎？」冰冷的口吻，沖田眯著鳳眼看著南雲薰。
土方也擺出了戰鬥的姿勢。
「不必如此吧，我不過是來接自己的妹妹，你們有什麼立場拒絕？」南雲薰輕輕的笑了。
「但是，我有拒絕的立場，不是嗎？」千鶴輕柔卻不乏堅定的聲音響起。
南雲薰聞言一怔，「看來有多事的人了，這就是你對特地來接你的哥哥的回答嗎？」
千鶴愣住，南雲薰周身的散發的氣息，讓她不由自主的有些膽怯。
但她還是清楚地再次重複了自己的立場，「我不會跟你走的。」
南雲臉上的輕狂轉為怨毒。
「你可知道你身邊的這些人就是雪村家的仇人？這德川家的天下，雪村家也是付出過血的代價的，本以為可以就此平靜的生活，只因為有人來勸父親大人參與倒幕，幕府便先下手為強的滅了雪村家整個一族…………即便是父親已經拒絕了的，一百多條人命了…………這就是無恥的人類對鬼族的報答。現在，你還要站在這些兇手的身邊，對你唯一的親人說不嗎？」南雲薰聲音尖銳到刺耳。
雪見看向怔怔不語的千鶴，知道她被南雲薰的話驚呆了，這樣慘烈的身世，任誰都不是一時間能坦然接受的，當初的自己也是一樣……
「難道將人變成不人不鬼的羅刹，借此報復，就比那些無恥的人類更高尚嗎？」雪見忽然覺得風間千景所說的鬼族的自尊真的是存在的，同樣痛恨人類，卻有完全不一樣的選擇。對風間來說，有可為，亦有不可為的事情，但是眼前的這個男子卻是被仇恨完全遮住了雙眼，為了報復可以不擇手段的。風間對自己，南雲對千鶴，簡直就是天差地別的態度。
南雲薰陰狠的眼神射過來，「你又是何人？」雪見不由的握緊了手裡的『凝雪』。
「她說得很對，你和父親大人現在正在進行的事情是我不能認同的，我很高興找到一個親人，但是，如果你們的目的是讓我加入你們的計畫，我不會答應你的。」千鶴卻從震驚中清醒了過來。
南雲薰臉色更加難看，「這就是你的回答？很好，那也別怪我不念兄妹之情。」手一揮，「上！」身後的羅刹紛紛沖進屋來。
☆、花火 間諜
「不要用自己的血！有我在。」沖田在雪見耳邊叮囑道，說著手中的刀已經送了出去，刺中了身前羅刹的心臟。
一旁的土方也是手起刀落，奮力揮斬著。和沖田兩人將雪見和千鶴擋在身後，不讓羅刹近身。
雪見握著刀，心急如焚。
沖田的喘息聲越來越重，刀的突刺也不似最初那麼精准無誤，身上也被劃傷了好幾處，血味刺激得羅刹們越發興奮。
忽然，沖田向後踉蹌幾步，手同時捂住的嘴，雪見趕忙扶住他。
血已經從沖田的指縫中透了出來，她大驚，但來不及問他，羅刹的刀已經到了眼前。
雪見趕緊抽刀格開，刀上傳來撞擊的力道令她的刀險些脫手，生生穩住，顯然她在力量上完全不是羅刹的對手。
眼見下一個羅刹已經撲將上來，雪見伸出左手，正要握住「凝雪」的刀刃，卻被沖田的手握住。
沖田一使力便將雪見重新拽回自己身後，「說過有我在。」
土方那邊也是完全分不了神，只能大聲喊道：「總司，你沒事吧？」連回頭看他的空暇都沒有。
「沒關係，沒那麼容易倒下了。」手上又是一串突刺。
刀光劍影過後，終於，屋子裡橫七豎八的全是倒下的羅刹……
南雲薰一臉忿恨的看著沖田和土方二人，「可恨的人類……」說著，舉刀向二人揮過來，沖田長刀一揮，已將南雲薰手裡的刀打飛……
雪見吃驚，他不是鬼族嗎？想起在島原的那一次，阿一也是一刀將他逼退。
「可惡，要不是我的手從小就受了傷，豈會容你們囂張！」南雲薰的怒吼解答了雪見的疑問。
瞬間，沖田的刀尖已經到了他的身前，南雲薰慌忙退開。
「哼……既然知道自己打不過，還不快跑，你的寶貝們似乎又一次全滅了。收手吧。」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風間……」土方的刀已經重新舉起，面對擋在南雲身前的人。
「你確定要和本少爺動手嗎？」風間看著土方冷哼道，「那我也不介意以逸待勞了。」
二人說話間，南雲薰已經不見蹤影。
原田和永倉也趕了進來，看見風間都是一驚。
「是你搞的鬼？！」原田長槍已經指向的風間。
風間冷笑幾聲，「本少爺今天只是來看戲而已，承蒙款待。」說著，渾然不理睬對著自己的刀槍，走向雪見，「原來你在意的就是這個病懨懨的男人？！」
雪見懶得理會他的嘲諷，扶著已經有些站不穩的沖田道：「你倒底來幹什麼的。」風間的性子她略有瞭解，今晚的事情應該跟他無關。
「沒什麼，來看看那些贗品之間狗咬狗而已。」風間似乎心情很不錯，「這下都清淨了。」
風間看了看沖田，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如此拼命，倒令我意外。看起來病得不輕了……也罷，就讓她在這裡再待一陣子吧。」
雪見一愣，他原本是想帶自己走的？
沖田扶住她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她回頭看他，碧色的眼裡滿是戒備。
但風間已經轉了身，對土方道：「那個實驗你們最好就此收手，再繼續的話，本少爺會來親自動手。」
沉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警告之意，說罷，人影已經躍出了高牆。
土方皺眉看著風間的身影消失，並沒有回答。
山南的聲音從另一側響起：「土方君，今夜，羅刹隊損失慘重，需要補充人數。」
「這個再議。」土方叱道。
山南正要開口，雪見扶著的沖田忽然向前倒去，「總司……」
見雪見拉他不住，一旁的永倉趕緊扶住沖田的身體，他已經昏了過去。
因為南雲薰的行動，西本願寺受到了很大的破壞，這引起了西本願寺僧人更大的不滿，屯所只得再次搬離，遷到了不動堂村。
沖田的身體因為那晚的戰鬥越發虛弱，肺癆的症狀也愈加嚴重。常常整夜咳嗽，胸痛到難以入眠。
雖然還不至於到臥床不起的地步，但已經不允許他再像以前一樣參加巡查了。
土方也對沖田下了禁令，不准他參加任何隊務。
沖田的鬱鬱，雪見不是不明白，但是，無可奈何，只能一刻不離的陪著他。甚至，晚間就歇在他的床邊，這樣，一旦他晚上咳醒，或是胸痛，她至少能在他身邊。
這樣的身體依然保護著自己，知道她的血對羅刹有致命的殺傷，卻始終不讓她流一滴血……
雪見望著睡夢中會仍然會皺起眉頭的沖田，萬般心疼。
在新的屯所安定下來不久便到了盂蘭盆節。
應該闔家團圓祭祖的日子，難免令人多生出些感觸。
當天，雪見早早的準備好了浴衣，因為沖田說想去看『大文字燒』。
不論是作為新選組的幹部來說，還是作為一個病人來說，這原本都是個任性的要求。但土方和近藤都沒有阻止，還幫雪見找一家茶屋借了換衣服的地方。
大家都明白這樣遊樂的機會對沖田來說估計所剩無幾了吧，雪見心裡無限酸楚。
換下男裝，梳好高髻，雪見將那把木梳輕輕的插在頭頂。
沖田看著俏生生站在身前的人，鳳眼裡閃著久違了的愉悅光彩。
「真的很合適了……」抬手摸了摸雪見頭上的發梳，說罷，牽起她的手朝鴨川河畔走去。
夏夜的鴨川河邊，涼風習習的吹來，非常宜人。
遠遠近近的燈籠都亮了起來，和天上的星月相映，京都的夜晚在這一天美得不似人間。
河邊的街道並不寬敞，人很多，接踵摩肩，沖田始終緊緊握著雪見的手，仿佛只要稍稍一松，就會弄丟了她似的。手上溫熱的溫度，像熨燙在雪見心上一樣……
往上游走過一段，人漸漸不那麼多了，雪見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道：「總司，就到那棵樹下等著吧，這樣你也能靠著休息一下。」
沖田點頭，拉著她向樹下走去。
不多時，遠處的隱隱看得見輪廓的山頭上有火光閃現，火光越來越亮，一個巨大的『大』字像是浮現在空中一樣出現的眼前，人們不由自主的發出欣喜的歡呼，大家紛紛對著火光祈禱許願……
雪見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大文字燒』，但仍然覺得很震撼，這種儀式有種神聖的力量。
她對著火光發出驚歎，心裡祈願著這血與火的時代快快過去，身邊的人都能平安度過……
「真好看……」雪見喃喃的道，將目光收回，卻看見身邊的沖田並沒有看那火光，而是正盯著自己的臉。
碧色的眼眸仿佛帶著灼熱的溫度，讓雪見的心不由自主的漏跳了一拍。
肩上傳來力道，沖田的臉緩緩靠近……該怎麼辦？！雪見腦子裡亂成一團……
在她想明白之前，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臉在最後一刻微側，溫熱的唇落在了雪見的嘴角上……
沖田有一瞬的怔忪。
「我……我去幫你買金平糖，在這裡等我，總司……」
雪見趁機掙脫了沖田的手，轉身跑開了。
當她抱著一袋金平糖回到樹下，沖田正怔怔的望著夜空出神。
臉上無比落寞的神情讓雪見心裡狠狠一痛……
只是一個吻而已……對這個幾番捨命相救，始終在身邊陪伴自己的男子，自己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總司……」她輕輕喚他，沖田聞聲轉頭，落寞一掃而盡，換上了淡淡的笑容。
看著雪見捧在手上的糖，鳳眼裡是常見的戲謔，沖著她張開嘴，示意她喂給他。
這是他吃藥時常玩的把戲之一，他總嫌藥苦，幾乎沒有乖乖吃藥的時候。
對於他一切的逃避花樣，她只能以不變應萬變——捏住他的鼻子，作勢就要將藥湯灌進去。
雪見笑了笑，解開袋子，摸出一顆糖來，溫柔地遞到他的嘴邊。
對於她的順從，沖田反倒呆住了，愣愣的看著遞到眼前的糖……
雪見將手再往前送了送。
他抿嘴含住了她指尖上的糖粒，伸手托住了她的手，順勢將唇印在她的手指上，碧色的鳳眼裡無限溫柔又無比傷感……
這一年的深秋在新的動盪中到來，連雪見也大概知道了「大政奉還」這樣時局大事的意思。
幕府的將軍將大政交還給天皇，如此一來，打著『尊王』名義的薩長軍將師出無名，便對幕府軍失去了動手的大義。
這就意味著可以避免戰爭，大家不需要兵戎相見。不需要刀劍的時代也許在談判桌上就可以到來。
在雪見看來，是個再好不過的建議。但顯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希望的。
十一月，提出「大政奉還」的阪本龍馬在近江屋被人暗殺。
據人指認，現場發現了原田的刀鞘……新選組再一次被捲入了時代的驚濤駭浪中。
各種勢力懷著各種目的開始行動起來，報復，暗殺，陷害……京都的局面一下子變得無比複雜。
齋藤就在這樣一片紛亂中回到了新選組。
「齋藤是遵照我的命令到伊東的高臺寺党中做間諜的。」土方對疑惑的眾人解釋道。
「間諜？」大家都是一驚。
土方點頭道：「嗯，早就料到伊東會找機會分裂新選組，所以布下了這個局。」
「那齋藤跟土方桑鬧翻，去島原什麼的，都是你們在做戲？」永倉叫道。
「嗯，島原是這些日子齋藤跟我彙報情況的地點，總不能讓他回屯所來吧。」
「近藤桑和土方桑也太不夠意思了，連我們都要瞞著……」永倉撓撓頭有些委屈的說。
近藤哈哈一笑，「這也是為齋藤的安全考慮嘛，越少人知道越好。對不住了，大家，畢竟事關重大。」
「阿一瞞著我們做了這麼有趣的工作了……」沖田靠在牆邊若有所思的看著齋藤道。
一邊的雪見看著那個依然沉靜如水的男子，再一次深刻的感受到了自己和他的世界的距離……陰謀，間諜，背叛……這些字眼在腦海裡翻來滾去。
「從今天起，齋藤將以山口次郎的身份重新加入新選組。」土方對大家說道，轉頭看向齋藤：「山口，三番隊依然由你來帶領。」
脫隊在新選組是死罪，雖然齋藤的脫隊是依令而行，但是畢竟沒有脫隊又返隊的先例，所以改名再次加入，無疑是個好辦法。
齋藤帶回的消息讓新選組的眾人怒不可遏，原來指認刀鞘的人正是伊東甲子太郎，甚至，他還有將羅刹的秘密公開，以及暗殺近藤局長的計畫。明顯是想置新選組於死地。
「雪見，你扶總司回去休息。」土方命令道。
雪見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是她不方便聽到的。
「啊咧？我又被土方桑排除在外了？！」沖田不悅的說道。
土方皺眉，「這是命令。」
近藤也道：「總司，想參加隊務的話，就快點把病養好就是了。」
沖田聞言不語，默默地由雪見扶著回屋了。
☆、一梅番外 交易
今天給媽媽桑和姐姐送去了白米飯（藝妓解除結拜關係的習俗），她們都為我高興，恭喜我遇到了恩人，找到了幸福。
我知道我確實遇到了恩人，但是，幸福……他是不會給我我要的幸福的。
我的恩人叫齋藤一。
第一次遇到齋藤大人是在去年夏天，那天姐姐很鄭重的跟我交代晚上接待的客人是新選組的人，讓我千萬要注意自己的姿態，不能得罪了那些貴客。
姐姐總是訓斥我不夠機靈不夠討喜，冷淡的性子是抓不住客人的。
抓不住客人的結果便是會在島原這個地方終老一生。
我討厭島原，我不想在這個地方度過自己的一生，我知道自己的長相不出眾，只能靠性子好來增加自己的魅力，但是，我改不掉姐姐口裡的『冷淡』，因為改不掉，離開就更不可能，就更討厭這裡……
自己還真是個可悲的人啊。
新選組的客人並不像姐姐形容得那樣都是動不動便拔刀的暴躁之人。相反，為首的那人相當的文雅。聽其他人稱呼他伊東參謀。
我要服侍的客人，是當晚的客人裡最俊美的男子，但姐妹們都沒有要來和我搶的意思，因為那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不敢輕易靠近。這樣的客人往往不好伺候，因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我從來就沒有挑剔客人的資格。
沒想到那位大人竟意外的好服侍，他話很少，酒量卻極好，即使是在喝過一晚的酒後，依然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談不上調笑。在他身邊，我不需要擠出笑容，因為他根本沒有看我，也不需要阿諛奉承，因為他根本沒有跟我說話……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席間，姐姐還是將我叫出去訓斥了一番，我默默的聽著。
但是，我沒有按照姐姐的話去做，我想就算是我變得熱情也不見得那位大人就會變得更中意我，對他來說應該誰在邊上都無所謂吧，他的世界別人根本進不去。
結果，直到那晚離開的時候他才對我說了第一句話，你叫什麼？
當媽媽桑來跟我說新選組的齋藤大人指了我的名時，我很吃驚。
依然和第一次一樣，他靜靜的喝酒，我默默的斟酒。
從那以後，便常常見到他。他指我的名早已不止三回，但他從來沒有提過要來我屋裡。
我以為他永遠不會有這樣的要求，直到夏天快要過去，他忽然說要留下。
我有些意外，隱約又有些欣喜，這樣一個謎一般的男子，終於能離他近一些了嗎？
他一言不發的跟著我來到屋裡。卻擋住了我準備幫他更衣的手，神色有些尷尬。
「其實，一梅小姐並不喜歡做這些事情吧。」他平靜的開口。
我愣住。
「我不需要一梅小姐做這些事情，只是想借一梅小姐的名和這個地方而已。」
「齋藤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一梅小姐不會不明白的。寧可被責駡，也不願曲意逢迎，有這份堅持，真是不適合待在這個地方的。」
原來他都看在眼裡，只怕從一開始他就在觀察我了吧。
「一梅小姐若能配合，不僅報酬不是問題，離開此地也不過就是一年半載的事情。」他平靜的說著利誘的話。
這交易對我來說有利無害，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有時候待到深夜，有時候黎明。
他拒絕我的伺候，我便自幹自己的事情，常常兩人相處一夜沒有一句交流。
他在外間，我在里間，可能一覺睡醒，他已不見蹤影。
我有時候會好奇他在幹什麼，便假裝出去取東西，發現他不是在閉目靜思，便是對著一隻小瓷瓶出神。
那瓷瓶很特別，形狀或是顏色都不像是日本常見的。
應該是有特別意義的器物吧。
九月的一天，新選組的幹部一起來島原，像是在慶祝什麼立功。連花魁君菊都賞了臉。
夜裡，他去而複返，反常的要我取酒來，然後便一杯接一杯的猛灌自己。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
「我竟然傷了她……」他忽然的開口，嚇我一跳，語氣也不是平常的沉靜，而是含著無限痛苦。
「齋藤大人傷了誰？」
「我最想要保護的人……」
「是送齋藤大人那個小瓷瓶的人嗎？」
「我還給她了，我沒有選擇，只能辜負她的心意……」
眼前的男子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我想得到他這番款款深情的人真是很幸福啊。
「她總有一天會體會到齋藤大人的心意的。」我安慰道。
他低頭看著酒杯，「這樣的我還有資格嗎？」
他叫著『雪見』這個名字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得一乾二淨。
雪見，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呢，能讓這樣一個男子牽掛成這樣。
沒想到，我很快便見到了。
十二月的一個冬夜，他一臉焦急的將受傷的她送到了我這裡。
確實是個美麗的女子了，她穿著藝妓的衣服，但我知道她肯定不是藝妓，因為憑那張臉不可能在島原寂寂無聞。
她似乎很在意我跟齋藤大人的關係，我想她應該依然喜歡著他。
她在我這裡並不自在，但她掩飾得很好，看得出不是個任性的人。
雪見留下來養傷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不開心。
為了保護她，齋藤大人每晚都會來，像往常一樣歇在外間，但他卻不再一醒便離開，而是要看著她的睡顏出好一會兒神。這個時候，我都選擇假裝睡著，像他那樣將心思埋藏得那麼深的人，這樣毫無顧忌的注視自己心愛的人的機會應該不多，我有成人之美。
他也看出了她的鬱鬱，為了博她一笑，他竟然在院子裡做出了好多隻雪兔子……這麼孩子氣的行為，他做得理所當然，甚至還帶著一些些茫然的問我，她會不會喜歡，這就是陷在戀情裡的人啊。
她以為我誤會了，其實是她誤會了。
新年第一天，齋藤大人竟然一早便來到了我這裡，因為在別人看來他已經是我的旦那大人，所以也沒有人奇怪，除了我自己。
他依然是沉默的喝酒，讓他一早便要借酒澆愁的原因只有一個。
「雪見她還好嗎？」我試探著問。
他沉默，片刻輕輕的說道：「啊，她很好……」眼裡卻是一片落寞之色，「有總司在她身邊，自然是好……」
總司？是那天來接雪見傷癒回家的男子。
我會特別有印象是因為當時他對雪見親密的舉動，那是毫不掩飾的喜愛之情……
齋藤大人吃醋了？！那個張揚不羈的男子，看上去確實是個棘手的對手了。
那天之後，齋藤大人再也沒有在我屋裡喝過酒，也再也沒有提起過雪見。
這樣的兩個人就此錯過了嗎？我不禁有些唏噓。
三月過後，雖然來得更勤了，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想他當初說的借用名義和地方的時候到了吧。
現在已是金秋，前天齋藤大人守約的替我辦理的落籍的文契，並另將一筆錢交給我，說是以為生計之用。
「京都只怕會越來越亂，還是離開這裡的好。」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吧，那我就去江戶吧。
原來，這場交易對我來說並不是毫無損失的，我得到了自由，卻還是失去了一些東西……
☆、陷阱 選擇
沖田進屋後便將雪見推了出來，雪見知他心思，有人要害近藤桑，自己卻什麼都幫不上，這是沖田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她也沒有堅持，只留沖田一人靜一靜。
剛走回前院，便聽見千鶴激動的聲音：「……這樣好嗎？大家都無所謂嗎？」
接著便看見近藤桑，原田桑，永倉桑還有井上先生紛紛從屋子裡走了出來，面色都不太好。
大家商議這麼快就結束了？
雪見走近，只聽見齋藤平靜的聲音從屋裡傳來：「這樣的話，禦陵衛士就要完了。想救平助的話，只有趕在明天行動前去找他。」
誒？救平助？難道是準備對伊東派先下手為強嗎？……
千鶴對齋藤道：「請齋藤桑帶我去找他，拜託了。」
「現在要叫我山口桑才對。」
「是，山口桑。」千鶴點頭。
「明晚我會來找你。」齋藤說完，便從屋子裡走了出來，看見廊下的雪見，目光微閃，但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雪見想起買刀的事情，快步追上去：「齋藤桑……啊，不，山口桑，買刀的錢我會還給你的。」
齋藤停住，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有些驚訝，看了看她的臉，回了句：「不急。」便離開了。
第二天屯所的氣氛都是緊張兮兮的。雪見想應該是為了昨晚商議的行動吧。
晚飯時分，近藤桑和土方桑穿得很正式的出了門。
送他們回來的沖田仍然是悶悶的表情，對雪見也愛理不理的，晚飯也沒吃便回房睡下了。
雪見幾次去問他餓不餓，都被沒好氣的回絕了。
千鶴也不在，應該是去找平助了。
除了自己，大家都變得平時不一樣，雪見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回到房間裡，找出一堆藥材來研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嘩一聲，忽然有人拉開了門，雪見抬頭，竟然是風間。
「也差不多該帶你走了……」風間說著，便進了屋。
雪見一驚，難道自己又要這樣被帶走了？
風間在她身前站定，低頭看著她的臉：「不想走？那個男人的病你應該很清楚，就算是你待在這裡，也不過是陪著他等死罷了。已經夠了。」
「我不會走的。」
風間笑出聲來，「這新選組就要完了，你不走，想跟他們一起完蛋麼？」
「你什麼意思？！」
「新選組自以為設計了禦陵衛士，其實自己也不過是掉進陷阱的獵物。伊東甲子太郎就是是薩摩的一顆棋子，最後的勝利者只會是薩摩藩。」風間蹲下來，「雖然本少爺也替他們可惜，不過沒辦法，這是藩命。」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原來這就是薩摩藩的計策。
雪見一陣心慌，半響才擠出一句：「他們沒有那麼容易倒下的……」
「哦？那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說罷，將雪見挾在臂間，走出屋子，腳下一點，躍出了院子。
就算是帶著她，風間的腳步依舊不慢。
前方打鬥的聲音漸漸清晰，風間帶著雪見躍上不遠處一間屋頂。
路口的形勢一目了然，幾十個人將幾個人團團圍住，正是原田永倉他們，還有平助和千鶴，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新選組的骨幹，如果他們真的都在這裡死掉，新選組確實也就完了。
雪見還看見了在一旁袖手觀戰的不知火和天霧。
形勢對新選組非常不利。她心裡焦急，卻無計可施。
幹部們以一對十，還要保護千鶴，每個人都不敢大意，全神貫注的注意著對手的一舉一動。
刀光劍影中，平助大叫一聲：「千鶴！」同時將手中的刀擲出，正中一個就要砍到千鶴的武士胸口。
沒了武器的平助只能用手撐住對手的手臂，僵持間，一柄刀從側方刺過來，眼看著刀刺進了平助的身體，雪見和千鶴同時驚叫出聲……
一旁的永倉迅速砍倒了傷到平助的人，千鶴急忙上前扶住平助倒□體。
大家都聽見了千鶴叫平助的聲音，卻連回頭一顧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平助的受傷，各人要應付的敵人更多，千鶴的處境也更危險，「女鬼不是很珍貴嗎？你不去救千鶴嗎？」雪見抓著風間的衣袖道。
風間輕笑道：「女鬼是挺珍貴，但是想砍死她也沒那麼容易，而且新選組的人把她當做瓷娃娃，拼了命也不讓她流一滴血，她安全得很，本少爺何必多管閒事。不知火說的很對，這新選組的人還真是有股傻氣……」
「你……」雪見對風間冷血的回答無語，轉身沿著屋頂的坡度向下滑去，風間一把抓住她的後領：「在新選組呆久了，你也變傻了？憑你能救誰？」
「放開我。」雪見掙扎。
風間用力將她扯回來，捉住她的雙手道：「你是想用自己的命要脅我出手？」紅瞳眯起，溢出寒意。
雪見不答，毫不畏縮的與風間對視，手上仍然在掙扎，她很清楚自己的臉是對風間的籌碼。
「別太高估自己，本少爺沒那麼在乎你。」風間沉聲警告道。
雪見不理會風間語氣間的怒意，掙扎得越是厲害，他越是生氣，不過是說明他真的被她威脅到了。
說話間，一道銀光閃過，路口的薩摩武士忽的倒下了數人。
「抱歉，我來晚了。」是剛趕到的齋藤，口氣裡帶著雪見不熟悉的冰涼，「接下來，這裡就交給我了。」
千鶴道：「山口桑，你沒事太好了。」
齋藤的刀像閃電似的劃出一道道弧光，片刻，又是一片人倒下。幹部們因為齋藤的到來士氣為之一振。形勢漸漸逆轉。
大家的轉危為安讓雪見安心，但眼前的殺戮場面卻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這就是他的世界！
這是雪見第二次看見齋藤殺人，不同於戰鬥傀儡似的羅刹，不同於第一次一對一的暗殺，此時的齋藤就像是從修羅道裡走出來的鬼神一般……她的心驀然抽痛起來，分不清是悲哀，心疼還是絕望。
眼見薩摩武士全滅，不知火悠悠的從暗處走出來：「那麼，人類，本大爺來陪你們玩玩兒……」
不知火要出手？那風間呢？
「住手，不知火。」雪見還來不及說什麼，一旁的天霧已經阻止了不知火，「我們是密探，不是打手。看來薩摩低估新選組的實力了。」說罷，天霧對新選組的眾人微一鞠躬，轉身向夜色中走去，「難得有這麼有意思的對手……」不知火嘟囔著，悻悻的跟了上去。
眾人也不耽擱，抬起受傷的平助向屯所方向跑去。
平助那一刀應該受傷不輕，雪見對仍然皺著雙眉的風間說道：「你要看的戲也看完了，可以送我回去了嗎？」
「新選組雖然逃過了今晚，但他們的幕府主子氣數已盡，完蛋是早晚的事情。即使是會丟掉性命，你還要回去那個生病的男人身邊嗎？」
「我答應過要陪他到底的……你要帶走我，我無法反抗，但是我會想盡辦法回到他身邊去的，你要日夜都看著我嗎？或者乾脆把我鎖起來？」
「我沒有這個打算，但我可以現在就要了那個男人的命。」冷冽的口吻不似玩笑。
雪見盯著風間的紅瞳道：「這就是你對我母親遺願的遵照嗎？讓我難過傷心，生不如死？」
「換成拿姑姑來要脅我嗎？……你是不是太過囂張了……」風間嘴角彎起，紅瞳裡卻沒有笑意。
雪見歎口氣道：「你為我的性命擔憂，應該感謝你的。但我必須要回去。」
風間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不再言語，攜著她向新選組的屯所奔去。將雪見在後院放下，低沉的聲音響起：「你自己選擇的路，不要後悔。」話落，風起，已經不見蹤影。
自己似乎真的惹怒了這個驕傲的男人了，他應該不會再管自己的死活了吧，也好，應付這樣一個喜怒難以捉摸的表哥她也覺得很吃力。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雪見，原來你在這裡。快，快去救救平助，他受傷了。」千鶴急急的說道。
雪見從平助的房裡退出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眼眶熱乎乎的灼痛，手腳和心底卻是冰涼一片。
那個總是神采奕奕的少年樣的男子並沒有死，但她沒有幫上他的任何的忙，讓他活下來的是變若水。
服下變若水，雖然能延一時之命，但卻要承受隨時可能失去自我的恐懼，還有對鮮血越來越強烈的渴望……這多出來的時間將會是一個折磨自己的意志的殘酷過程，而且悲劇的結局早已註定。
聽完雪見的話，平助依然義無反顧的選擇了這條披滿荊棘的路。
「我不是怕死……只是，現在我要是死了，那傢伙會愧疚的，其實她是為了我才跟阿一去找我的……不想看到她難過……雖然我知道她喜歡的人並不是我……」平助的話在雪見耳邊迴響，以為沒心沒肺的男子竟然情深至此……
☆、守護 失控
明知沒有結果的感情，依然無怨無悔……這麼傻的人又何止平助一個……
雪見擦乾臉上的淚，輕輕來到沖田的房間，想看他睡得是否安穩。
舉起手裡的蠟燭，卻見沖田根本沒有睡下，披衣坐在床褥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總司？」雪見將蠟燭放在一邊，伸手去扶沖田的肩頭，這麼冷的天，也不知道他這樣子多久了。
果然，手下的溫度冰涼，「怎麼還不睡呢？」雪見柔聲問道。
「怕睡下就醒不過來了……」沖田涼涼的回答。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你答應過我的，都要配合我的。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就睡覺。」
沖田卻並沒有動作，輕輕的歎道：「也該把你還給他了……」
「還什麼？」
「該把雪見你還給阿一了。」沖田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在胡說什麼呢？！」雪見皺眉。
沖田忽然捉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臉說道：「我不是在胡說，雪見一直沒有放下阿一不是嗎？現在他已經回來了，我還有什麼理由將你留在身邊？！或許，當初正是因為有隊務在身，阿一他才拒絕你的……」
「我不知道你這種奇怪的想法是怎麼來的，總之，我是不會離開總司身邊的。」
「雪見是在同情我嗎？呵呵……」沖田忽然笑起來，「沒想到我沖田總司也會有這樣一天……」
說罷，又是一陣猛咳。雪見趕緊伸手扶他，卻被沖田一把推開，「不要過來……」
這是沖田第一次如此生硬的拒絕她。
原來他煩惱的不止是近藤桑的事情，還有自己對阿一的心意……
她靜靜的望著眼前被絕望包圍著的男子，「不是同情，而是想留在總司身邊，只是這樣。你不要胡亂猜測。」
「我沒有胡亂猜測，我說過想用自己剩下的時間陪著你，但是，現在我反悔了，不想陪了……所以，你不用再管我了，這病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你在不在我身邊，也不會有差別的……」
…………
他是想趕自己走？！這樣的沖田讓雪見心如刀絞。
「不管總司怎麼說怎麼想，我說不離開就不會離開。我也說過，我會一直陪著總司的，不是嗎？！」雪見忍住眼裡的淚水，打斷沖田的話。
看著一臉倔強的她，沖田皺起眉頭，鳳眼裡碧光閃爍，聲音陡然拔高：「真的想陪著我嗎？那你就像對阿一那樣對我啊！」
雪見呆住……
看著她僵住的臉，沖田了然的笑了，鳳目微垂，正要開口，卻被一雙柔軟的唇堵住了要出口的話……
雪見閉上眼睛，雙唇微顫，她能感覺沖田有片刻的僵硬，下一瞬便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圈住，「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沖田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溫熱的唇帶著些粗暴攫獲住她的唇瓣，濕熱的舌舔舐著她唇上的每一分甘醇，牙齒輕噬迫得她分開雙唇，修長有力的手指扶住雪見的腦後，靈活的舌尖趁機攻城掠地……
強忍住的眼淚終於順著面頰滑落，都被沖田一一吻去……
「就讓我再自私一點點時間，一點點就好……」沖田輕歎著，悲戚的語調聽得雪見肝腸寸斷……
聽千鶴說平助受傷那晚，她被伊東派的人認出，是齋藤出手救了她，因為是在禦陵衛士的大本營，所以被拖住了。而那晚後，雪見很久沒有見過齋藤，據說受命去保護一個重要的大臣了。
對於沖田的話，她不是沒有想過，但時過境遷，他為什麼拒絕她已經沒有探究的必要了，現在的總司比任何時候都要脆弱，她答應過要陪他到底的……而且，齋藤的世界她確實知道的太少，就算不為總司，她也沒有自信能再承受一次齋藤的回絕，這份心意就這樣埋在心底對大家都好。
新選組的隊士們並不知道齋藤去伊東的高臺寺党做間諜的身份，對於他的重新歸隊竟生出他是見風使舵的小人的傳聞，雪見很生氣，卻不能為他辯解什麼。
十二月中，在「天滿屋」解決了暗殺的人，保護工作結束，齋藤回到了新選組，面對那些傳聞，他只當是沒有聽見一樣，毫無反應。
「山口桑不覺得生氣嗎？」雪見替齋藤包紮著右手，輕聲的問道。
聽說來暗殺的人裡有個頗有名氣的『人斬』，倒在了齋藤的刀下，但齋藤的右手也受了很重的傷，是置於死地的攻擊，雪見不敢想像如果齋藤不是異于常人用左手執刀，又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生氣？」齋藤不解。
「那些流言……」
「意料之中的事情。」
雪見愣住，「為什麼不能為自己辯解一下呢？」
「間諜本來就不是什麼光彩的手段，說開去，只會有損局長和副長的威信。但對我來說，被怎樣看待都沒關係。」
雪見默然。
將近一月，京都的局勢越來越緊張，薩摩，長州，土佐都將軍隊安置到了京都近郊，政局變化如翻手雲雨，如今天皇頒佈了對幕府的討伐密詔。長州從過去的朝敵變成了官軍，幕府軍則變成的叛軍。
支持幕府的各藩也開始在大阪集結力量，戰爭一觸即發。
新選組被命令到伏見奉行所駐紮。
這天晚間，雪見正在喂沖田吃藥，千鶴忽然急急地跑進來，對雪見說道：「快，雪見，有人中槍了，快隨我來。」
「你去吧，我自己來就好。」沖田接過雪見手裡的碗。
雪見回房間取了診匣，便跟千鶴去了。見到傷者，才知道竟然是近藤。
子彈從後肩穿身而過，留下一個血洞正止不住的往外冒血。
雪見仔細查看了一下傷勢，好在沒有傷到骨頭，但要止住血終歸要吃些苦頭。
「只能用烙鐵封住主要的出血點，然後再縫合，近藤桑，你可受得住？」雪見皺眉道。
「現在還有什麼受不住的，雪見，拜託了。」近藤仍然是平時憨憨的樣子。
雪見點頭，一旁的山崎已經準備好了烙鐵。
齋藤和原田分別壓住近藤的雙臂，雪見接過山崎遞過來的烙鐵片，朝傷處的出血點壓下去……
呲一聲，皮肉燒焦的臭味伴隨著近藤的慘叫傳來。
雪見知道越拖越糟，手上的動作並沒有隨著心裡的不忍慢下來，眼明手快的點下去。
終於，出血比剛剛少了很多，近藤已經昏了過去。
雪見取出針線，將傷口縫合起來。撒上止血的藥粉，將整個右肩包紮起來。
「過了今晚，沒事的話就沒有問題了。」雪見對守在一邊的土方說道。
「謝謝。」
「雪見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一旁的原田感歎道。
山崎也道：「這麼麻利的手腳，如果沒有雪見，只怕局長要糟的罪更大。」
雪見笑了笑，「我也不是石頭做的心，不過是知道越猶豫，傷者受的痛苦更大罷了。」
一旁的齋藤靜靜地看著她，什麼都沒說。
安頓好近藤，雪見回到沖田的房間，卻不見了他的人影。
床鋪邊有一個小瓶子映著月光發出點點微光。
雪見將瓶子撿起來，裡面還殘餘著一些些血紅色的液體。
心底有種不安的預感，雪見瞥見沖田一直放在床邊的刀也不見了，慌忙向門外跑去。
這麼晚了沖田拿著刀能去哪裡？莫非，他已經知道近藤中彈的事情了？！他去報仇了？以那樣的身體……
砰一聲，雪見撞在迎面來人的身上，抬頭，是山南。
「山南桑，你看見沖田桑了嗎？」
山南扶了扶眼鏡，慢慢的道：「沖田君，我沒看到，但剛剛雪村君叫著他的名字追著出門去了，藤堂君也去了。」
「那個，山南桑，你知道這個是什麼嗎？」雪見將手裡的小瓶子遞給山南。
山南一驚，「這不是變若水嗎？你怎麼有這個？」
雪見只覺腦子裡轟的一聲，她也顧不上回答山南的問題，朝大門沖了出去。
到了門邊卻被一個人扯住：「現在外面這麼亂，剛剛還有人鳴槍挑釁，你要出去幹嘛？」
雪見回身，是齋藤，「山口桑，總司他，總司他不見了……」
齋藤扶住她的肩道：「你冷靜一些，慢慢說。」
「總司怕是服用了變若水，去給近藤桑報仇去了。」雪見將手裡的小瓶子給他看。「他已經不能拿刀了，那樣的身體……」說著已經淚流滿面。
「你待在這裡，我去找他。」齋藤嚴厲的說道：「聽好了，待在這裡。」
雪見點頭，拉著齋藤的衣袖：「山口桑也要小心！」
齋藤朝她點頭，轉身出了大門。
雪見就在門邊等著，終於，遠遠地出現了幾個人影。齋藤正背著沖田，後面跟著千鶴和平助。
「總司中槍了。」齋藤語氣焦急。
取出子彈對雪見來說不是難事，但讓她驚訝的是那子彈是淬了銀的。
銀質的兵器，血族的剋星……是針對羅刹有備而來的襲擊，這簡直像是有預謀的殺戮。而不是僅僅像千鶴以為的是她的出現使沖田意外的受了傷……
傷口雖然縫合上了，但出血卻仍然在繼續……
雪見無力的靠在門邊，沖田本就所剩不多的生命，現在還能有多久？是自己大意了，怎麼完全沒有注意到總司有服下變若水的打算……
因為重傷，大家決定將近藤和總司轉移到大阪城，雪見自然要隨沖田前往。
大戰在即，這次分別或許就再也見不到了。
聽完土方的安排，雪見的眼淚止不住的滾出來，她望向眾人，最後把視線停在齋藤身上，「大家一定要好好的。」
翌日就要啟程離開，雪見起的很早，其實是一夜無眠。
她輕輕走出房門，外面竟開始飄雪。
她走到院子裡，以為自己是最早的那一個，豈知齋藤已經站在院子裡了。
他靜靜地站在雪中，正想什麼出神。
「山口桑？」雪見走近，輕輕喚他。
齋藤回頭，皺眉道：「你穿得太少了？」
「山口桑不是一樣？」他似乎比她穿的更單薄吧。
「我自小就不怕冷……現在，你要是倒下了總司怎麼辦？」
雪見沉默。
「你不要太難過，總司不是那麼容易就認輸的人。」
雪見抬頭看他，「山口桑也要保重……」開了口，卻說不下去，明明有很多話想叮囑他……
齋藤輕淺地笑了笑，「放心，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嗯。」雪見貪婪的望著他的笑顏點頭。
等雪見轉身回房，齋藤攤開手掌，一隻裝著血色液體的小瓶子在白色的飄雪中格外刺眼……
☆、誘殺 傷逝
與雪見他們同行的還有平助，負責保護他們的安全。
大家在松本良順先生所在的醫館住下。
「對不起……」恢復神智的沖田伸手拂過雪見仍然紅腫著的雙眼。
雪見搖頭，握住沖田的手，「答應我，不要再使用羅刹的力量。」
沖田輕輕點頭。
原來變若水是南雲薰給的，在平助受傷的那個晚上。近藤遇襲，引沖田中槍都是他的佈局。
真的是陷阱，那個南雲薰是真的憎恨著沖田，不，應該是所有新選組裡的人，無法在劍術上光明地取勝，便設下獵殺的陷阱。
雪見心裡發涼，或許不止沖田，其他幹部也都收到了他的變若水……那是南雲薰的誘餌。但現在要如何才能阻止大家服下那個藥呢？！
不幾日，戰爭正式爆發。雙方在京都附近的鳥羽伏見展開了激戰，幕府軍人數是官軍的三倍，卻敵不過新式槍械的威力，節節敗退。而身在大阪的幕府將軍卻在戰爭還未結束便離開了戰場，回去江戶了。
實力，士氣都已不在。雪見他們也接到了新選組將退回大阪的消息。
參戰時的二百多人，現在回來的只有四十多。
雪見在回來的隊士間尋找熟悉的面孔。卻不見幹部們的身影。
直到天色漸暗，才看見原田和永倉，原來幹部們都留在最後，為了其他人能安全的撤退。
土方齋藤和山崎則去尋找求援未歸的千鶴和井上先生了。
夜幕中終於看見土方他們的身影，土方背著受傷山崎，神情狼狽。卻不見齋藤。
見到雪見土方趕緊問道：「平助呢？快讓平助去接應山口，我們在回來的途中被羅刹伏擊了，山口一個人留下斷後，我怕他撐不住。」
「土方桑，你的眼睛……」雪見看見那瞳孔裡有血色流動……
「快去！」
果然……那麼齋藤手裡應該也有，不能讓他服下那個藥！
「平助在前面的那間掛著燈籠的醫館裡，千鶴你能去叫他嗎？」雪見對千鶴說道，人已經向城門跑去。
握緊腰間的『凝雪』，不顧身後的喊聲，雪見沿著土方桑回來的路找過去，一定要趕上，這一次，一定要趕上！
穿過一片樹林，前方依稀傳來刀劍相撞的聲音。雪見加快了步伐，透過重重樹枝看過去，羅刹的紅瞳在月色下發出詭異的光。被圍在中間的人正是齋藤。
林間已經有一片羅刹的屍體，刀光掠過，數個羅刹被擊退，但很快又圍上前來，齋藤已經渾身是血，刺中要害的幾率也越來越低……
眼見齋藤的身影有些搖晃，險險就要被砍中，雖然避開了，但他的手忽然伸向自己懷裡……雪見大驚，「阿一！」
齋藤聞聲一震，雪見已經用『凝雪』劃過了自己的掌心，血味蔓延，羅刹們瞬間改變的目標，雪見微微彎下腰，『凝雪』在手裡舞出一個圓弧，已經劃過近身的三個羅刹的腿部。
她不需要攻擊他們的要害，所以選擇了羅刹們比較沒有防備的下盤。
待要再次揮刀，齋藤已經來到她身前，「你退下。」
雪見抬眼看他，依然是暗藍色的瞳色，墨紫色的長髮……
「太好了……」
羅刹們已近至身前，雪見沒有退下，而是轉過身背靠在齋藤的背後，將『凝雪』護在身前。
兩人同時揮刀，羅刹們又倒下了好幾個。忽然肩上一痛，雪見啊一聲，手裡的刀險些脫手。
齋藤趕緊回身護住她，舉刀架住迎面揮下的刀，雪見忍住疼痛將『凝雪』送進眼前羅刹的身體，同時迅速用左手拂過橫在面前齋藤的刀，鮮血順著刀刃淋漓而下。
刀光再起，羅刹們紛紛倒地。
血已經迅速在雪見肩頭綻出一大朵血花，齋藤扶住她的肩，藍瞳裡滿是責備和心疼：「為什麼要跑來這裡？！」
「不想阿一，不，不想山口桑變成羅刹，沒有攔住總司，如果連山口桑也……」
砰地一聲槍響，齋藤迅速抱住雪見向一邊閃過。
「你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
清冷的月光下，南雲薰正舉著槍，一臉猙獰的看著雪見二人。
他應該一直藏在暗處，就為等待齋藤服下變若水後，舉槍獵殺的那一瞬吧，多麼卑劣的手段，雪見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如此強烈的厭惡。
「你不是人類。」肖似千鶴的臉上帶著冰冷的殺意，他舉著槍，卻沒有再次叩響扳機。
齋藤將雪見護到身後，收刀回鞘，作出拔刀的姿勢，正要展出必殺的一擊。
忽然，一個人影一晃，南雲薰手的槍已經被刀削成兩半，刀光劃過，轉眼刀尖已經在南雲薰胸前咫尺的距離，眼前就要刺中，但他人影忽然消失了，「哈哈哈……想殺我沒那麼容易。」話音已在丈許之外。
「切，讓他跑掉了。」平助背對著雪見和齋藤，頭髮已是雪白，「阿一，你快帶雪見走……」他的口氣急促而焦躁。
是被自己的血影響到了，雪見恍然，齋藤也立即明白的這一點，「嗯」一聲便扶著雪見迅速地向大阪城跑去。
齋藤自己也身中數刀，失血比雪見更多，將至城下，終於不支昏了過去……
雪見用沒有受傷肩膀撐住他，將手伸進他懷裡，果然摸到了那個裝滿血紅色液體的小瓶子。
啪一聲，被用力擲到地上的瓶子應聲而碎。
新選組損失非常慘重，因為澱藩的背叛，井上先生犧牲在了請援的路上。
山崎為了保護土方桑也身受重傷，生命垂危……
得知將軍大人已經回去江戶，大家不免氣餒。
伏見之戰，已經讓眾人體會到了槍械的時代的到來，手裡的刀到底還能握到幾時，誰都不知道，大家悶悶地聚在一起，相對無話。
齋藤的傷並沒有危急生命，雪見松了一口氣。
沖田和土方都還沒有完全適應變若水，沖田更是因為銀子彈和肺癆的關係，昏迷的時間比清醒時更多。
擔心自己的血會讓他們更加痛苦，雪見只能儘量遠離他們，讓千鶴去照顧沖田，自己則去照看情況更加危險的山崎。自從被救回來後，山崎一直高燒不退，這樣下去，雪見知道離開恐怕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幾日後，雪見的傷口總算不再出血。遵照土方的命令，所有人都上了「富士山號」，從海路前往江戶。
山崎終於還是在海上閉上了眼睛。大家在甲板上為他舉行了簡單的葬禮。
看著山崎的身體消失在大海深處，雪見第一次感受到了生離死別的痛楚，像一把鈍刀來回割過自己的心，痛得無法言語，無法呼吸……她不是沒見過死亡，但是這一次是自己真正熟識的人，是仿佛昨天還在一起談笑過的人……原來切身的傷痛是這般的令人痛不欲生。
溫熱的手指劃過她的面頰，「真是愛哭了……」身邊的沖田看著她道，伸手將她摟進懷裡。
他嘴角依然帶著笑，但是一種比眼淚還要悲涼的笑，因為那碧色的眼裡滿是哀傷。
他們應該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離別了吧……
雪見向其他人看過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慣常的神色，見不到眼睛的話，沒人會知道他們心底的哀慟。
時隔四年終於又回到了江戶，雪見滿心感慨，終於可以再見到老師和安德魯了。
沖田被安置在松本先生家養病，這一次他並沒有堅持留下來，銀子彈讓他的傷口癒合得非常不理想，肺癆的症狀也更加嚴重。
雪見對沖田的照顧愈發小心，不僅因為他的身體狀況，還因為自己的血對已經是羅刹的他來說是非常危險的存在，她不敢大意。
沖田對強烈的陽光變得不能忍受，怕他一個人的時候胡思亂想，雪見便也配合著他改成黎明睡覺，黃昏時分起床，夜裡，便陪在他身邊，陪他說話，吃飯，在月色下練劍……
雪見還換回了女裝，將沖田送的發梳戴在頭上 。
幹部們常常會在黃昏來看沖田。看得出每個人都很辛苦，鳥羽伏見一戰，受傷的不止是身體，更折磨人的是信念的迷失。
齋藤依然關心雪見的傷勢，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傷口早癒合了，她的傷口雖然癒合得稍慢，但卻不會留下太明顯的印記，雖然不像風間和千鶴，傷口會消失，但比普通人還是好很多。雪見只得將手伸給他看，上面只剩下一條細細的白線。
總司的傷口恢復卻始終沒有起色。
雪見從老師那裡得知江戶有一家叫做「仁友堂」的醫館，從青黴裡提取了一種對傷口癒合十分有效的藥物。這天她特地在午後起床，按照老師給的地址去找那家醫館。
醫館不大，但是很整潔。接待雪見的是一個叫橘咲的少女，學醫的女子少見，雪見有些驚訝，「咲小姐也是醫生？」
「不是，我只是給先生們打打下手而已。」少女笑著說。
少女向雪見解釋了藥的大致做法以及療效，見雪見並沒有任何懷疑的表情，問道：「雪見小姐不覺得驚奇嗎？很多醫生先生都不相信青黴裡能作出藥來了。」
雪見笑道：「我在清國的時候，曾聽說過在很久以前的唐朝，就有裁縫用長了青黴的糨糊塗在被割傷的傷口來治療的方法。所以，並不覺得特別驚訝。但是能提取出更加有效的藥，應該比直接將青黴敷在傷口上要好得多。仁友堂的先生們確實了不起了。」
「雪見小姐知道得真多了！」
因為不易儲藏，雪見只拿了一次的用量，小心的收好了，向松本先生的家走去。
走到一條小巷，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雪見向一邊讓開，正要回頭，後頸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在一陣疼痛中醒過來得時候，出現在眼前是千鶴的臉，不，不是千鶴，是那個南雲薰。
他竟然也來江戶了。
☆、血吻 變幻
「喲，醒過來了。」聲音依然尖銳刺耳。
疼痛是從手腕上傳來的，血正從割破的傷口裡汩汩而出，流進放在地上一個罐子裡。
雪見嘴上綁著布條，整個人被捆在一根柱子上，動彈不得。
「她的血比千鶴還要特別，一定能讓羅刹們更加完美了。」是綱道興奮的聲音。「沒想到啊，竟然是你，雪見。」欣喜若狂的臉，在昏暗的屋子裡看上去相當瘮人。
雪見瞪大眼睛，這已經完全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綱道桑了。
低頭看見那個就要裝滿的罐子，雪見心驚，難道他們要放幹自己的血？
正苦苦思索要怎麼才能保住性命，南雲薰卻將藥粉撒在了她的手腕上，粗魯地將傷口包紮了起來。
「現在你可是個寶貝，不會輕易讓你死掉的。」看見雪見疑惑的眼神，南雲薰揚起一個殘忍的笑容。
綱道則將那個罐子蓋上，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兩人便走出了房間。
雪見掃視了一下四周，似乎是一間廢棄的小廟。
牆壁上神龕的輪廓依稀可見。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這下該怎麼辦？
這樣被綁著完全沒有脫身的機會……
太陽開始西斜，已是黃昏時分。
忽然門扇喀喇一聲碎裂，逆著光雪見看見兩個身影。
沖田身著單衣，顯然是沒來得及更衣便出門了。
他身後的齋藤看見她，像是松了口氣，站在門邊沒再上前。
沖田抬手，扯下雪見嘴上的布條，手上的刀輕輕劃過雪見身後柱子上繩索。
看見雪見仍然在滲血的手腕，鳳目裡閃過戾氣。
雪見朝前邁步，腳步卻像是踩在棉花上，一個踉蹌，沖田趕緊一把扶住她，「你沒事吧。」
「沒事。」雪見笑笑，失血似乎有點過了。
齋藤微垂著頭，眼眸完全掩藏在額前的髮絲間，看不見臉色，只有唇角抿得更緊。
出得門來，便看見南雲薰似笑非笑的站在院中的空地上，「竟然還活著了，新選組的第一劍士，沖田總司。」南雲薰把玩著手裡的槍，「就知道會有魚兒上鉤，沒想到還是一雙。對千鶴也好，這個女人也好……新選組的人還真是憐香又惜玉啊。」
沖田的頭髮瞬間變白，殺意讓鳳目裡的血色更加妖冶，「又是你，南雲薰。」
齋藤一向沉靜的臉上也現出少見的盛怒之意。
「這些孩子們等你們很久了，」南雲薰抬手，身後的樹林裡忽然出現十數雙紅瞳，「喝過她的血，似乎格外興奮了。我很期待你們的表現了，哈哈哈……」
沖田和齋藤將雪見護在中間，兩人的刀同時出鞘。
日光還沒有完全消逝，不多時沖田的呼吸聲漸重，臉色也愈加蒼白，但那些羅刹們卻沒有絲毫的疲憊之態，是因為自己的血的緣故嗎？雪見心驚。
但畢竟是並肩戰鬥多年的新選組的幹部，默契的配合讓劍術的威力大增，眼看著自己的羅刹只剩下三五個，南雲薰的神色從得意變為怨恨，手裡的槍已經抬起，瞄準的卻不是沖田而是雪見。
「阿一，剩下的羅刹就交給你了。」沖田聲音響起，劍尖已經直指一邊的南雲薰而去。
南雲薰迅速向後躍起，同時槍響，沖田揮刀，竟生生將子彈擋開。
刀尖瞬間已經送到南雲薰的身前，他趕緊再次飛身躍開。手裡的槍連續射擊，但沖田以更加敏捷的速度避開了連發的子彈，手裡的刀如影隨形的跟著南雲薰而去……
繼續使用這個力量的話，沖田可能隨時會倒下，雪見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
哢，南雲薰氣急敗壞的扔掉手裡的槍，拔出刀來。
速度，力量……完全不是羅刹化的沖田的對手，狼狽的招架著沖田的攻擊。
沖田顯然是有置南雲於死地的打算，招招狠辣，南雲薰腳下雖然不慢，但依然無法避過所有的攻擊，片刻已經中了數刀。
此時齋藤也放倒了剩下的羅刹，眼看兩柄刀從不一樣的方向向自己刺過來，避無可避，南雲薰決定賭一把，他拔出腰間的脅差朝著雪見直直的扔了出去，如他所料，兩柄刀都頓住，迅速改變的方向，他趁機迅速躍開，轉眼已經消失不見。
脅差被離得更近的齋藤揮刀打飛，齋藤回身追了出去，沖田也要跟上，卻被人一把拉住，回頭，拽住他胳膊的雪見對他搖頭，眼裡已有淚光閃爍，「不要再用這種力量了。」
沖田輕輕拂開雪見的手，走到一邊，拾起扔在地上的刀鞘，將刀收回。
雪見跟上去，卻被沖田抬手制止：「不要過來……離我越遠越好……」。
同時他的雙肩有些不自然的顫抖，收回的手已經卡在了自己喉間。
是因為自己的血，雪見恍然，剛剛他一直在忍受著對自己的血的渴望在和南雲薰戰鬥吧，不，或許，他已經忍受這種痛楚很久了……
剛剛那些喝過她的血的羅刹，似乎沒有再發狂，而且戰鬥時對她的血也不再有特別的反應……喝下自己的血可以抑制羅刹對血液的渴望？！
思及此，雪見扯開手腕上的布條，擦去傷口的藥粉，走到已經痛苦得佝僂下去的沖田身邊，將手腕伸到他嘴邊。沖田眉間皺得更緊，一把揮開她的手。
雪見皺眉，然後抬起手腕，用自己的嘴含住一口鮮血，迅速捧起沖田的臉，吻住他的唇，將血送進完全愣住的沖田嘴裡。再抬手，然後再次吸吮自己的血，再次吻上沖田的唇，第三次，手卻被沖田握住，拉到了他自己的嘴邊……
手腕上傳來濕熱的觸感，沖田的發色果然恢復了常態，鳳目也褪去了血色……
「總司，想要血的話，我會給你，不要獨自忍著……」
沖田放開了雪見的手，長臂一伸將她攬進懷裡。
「讓他跑掉了，這裡還是不要久留的好。」齋藤沉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聞聲，雪見有一瞬間心臟像是停止了跳動，他都看到了嗎？！
但很快便平靜了，其實已經沒關係了，他在不在，她都會那樣做，已經作出的決定是不該有猶豫的……
齋藤陪雪見二人回到松本先生的住處，臨走對雪見說道：「以後還是不要單獨出門了，所幸今天我正巧來看總司時遇到這種事情，不要有下一次才好。那個南雲薰之所以盯上你，是因為上回你救我的緣故。所以萬一總司不能陪你，來屯所找我。」齋藤的語氣有些焦躁，臉色依然算得上平靜，但暗藍的眼眸裡情緒複雜。
「山口桑不用自責，上回換成別人我也那樣做的。是我自己大意了，我會格外小心的。」雪見輕道。
齋藤看著眼前一直垂著眼眸不敢與自己對視的女子，不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沖田不再允許雪見一個人出門，去哪裡都要陪著她。
雪見擔心白天的陽光會讓他受不了，不料自從喝過她的血之後，沖田對陽光不再那麼抗拒。
難道自己的血能改善羅刹的缺陷？！但依然失望的發現沖田的傷口並沒有太大的好轉。
不過，因為用了從仁友堂拿回的藥，倒也沒有繼續惡化。
南雲薰也沒有再出現，估計受傷不輕。雪見還是換回了男裝，將『凝雪』佩回腰間，以防萬一。
將近三月，枝頭上的櫻花已經開始綻放。
為了精心療養，雪見和沖田從松本先生家搬到了植木屋。
原田來看沖田的時候竟然換了裝束，不再是寬袖大擺的和式打扮，而是變成了窄袖收腰的洋服，還剪短了頭髮，顯得更加清爽幹練。
看見雪見打量他的眼神，不禁笑道：「怎麼樣，怎麼看都是個絕頂好男人吧。身材身手一樣不缺了。」
雪見含笑點頭。
同行的千鶴也送來了為沖田準備的洋服，「是土方桑特別為沖田桑定制的。土方桑說讓沖田桑趕快養好傷，會一直等著你。」
沖田看了看盒子裡的洋服，輕輕地笑了笑，便轉過了頭。
雪見抖開那件外套，薑黃色的長身馬甲鑲著鍺紅色的邊，黑色的翻領上繡著精緻的錦鯉紋樣，非常花心思的裁制，「和總司的眼睛很相襯了。」
沖田回過頭，又看了看那身衣服，然後說道：「我試試。」
千鶴聞言開心的笑了。
換上洋服的沖田，更加顯得身材頎長，如臨風玉樹，雪見笑著誇讚：「真是很適合了！」
沖田舉刀揮舞了幾下，「洋服的確更適合戰鬥啊……」
一旁的原田點頭道：「大家都這樣覺得。槍械使用起來也確實簡單有效，真的已經不是刀和槍的時代了……」
沖田將刀收回鞘中：「但總還是有用得上刀的地方。」
「啊！土方桑也是這麼說。」原田道。
沖田挑眉：「哦？難得那人的意見和我相同……」
「我們並不是在為慶喜公一個人戰鬥到現在的，所以將軍本人的行為不應該影響到我們作為武士的信念。土方桑是這樣說的。」
「那個人真是什麼時候都能說出振奮人心的話……」
雪見想起土方桑應該也服下了變若水，向千鶴問道：「土方桑他還好嗎？」
千鶴搖搖頭，「土方桑每天都在日以繼夜的工作，近藤桑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所以一切事務都是土方桑在處理，我也擔心這樣下去，他會受不了。而且，接下來，馬上又要上戰場……」千鶴的臉上滿是擔憂。
「又要開戰了嗎？」雪見皺眉。
原田道：「新選組已經被命名為甲陽鎮撫隊，馬上就要去守衛甲府城了。估計又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鬥了，現在也只有近藤桑還對那個所謂的幕府大名的職位有期待了……」說著，看了看沖田的臉色，「嘛，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千鶴。」
千鶴連忙起身告辭。
走出幾步，原田回頭道：「雪見，最近晚上最好不要出門。山南桑近來似乎對羅刹的研究又執著起來了，這樣，千鶴和你都可能遇到危險。」
雪見點頭。
送千鶴二人回來，沖田仍然一動不動的坐在原地。「總司？」雪見輕輕喚他。
沖田回頭，「近藤桑的傷還沒有好，這樣上戰場的話……」
「有大家在，近藤桑一定不會有事的。」
總司不再言語，靜靜地看著落日出神。
「呐，總司，來幫你把頭髮也剪短吧，方便也精神。」雪見不想他胡思亂想，提議道。
「剪頭髮？……」沖田有點訝異，用手指理了理披散下來的頭髮，輕輕回答道：「好啊。」
一寸寸淺褐色的髮絲掉落，雪見將銅鏡取來，照給沖田看，「喜歡嗎？」
沖田笑了笑，點頭，然後輕輕道：「雪見知道為什麼我以前要留那個髮型嗎？」
雪見一怔，腦中微微一轉，心道不好，「難道，是因為近藤桑？」
見沖田點頭，趕緊道：「對不起，總司，我不知道原來髮型對你有這麼重要的意義……」
沖田摟過她的肩，「是我自己同意的，跟你沒關係。只是覺得感慨，本以為一輩子都會留著那個髮型，一輩子都會守在近藤桑身邊的……很多事情都無法預料了……」頓了頓，又道：「但是，至少能遇到你，便不該再有抱怨了。」
溫熱的唇落下，「我愛你，雪見。」
☆、硝煙 分崩
接下來的幾日，幹部們都陸續來了，雪見想應該是馬上就要上戰場了。
大家果然全都換上了洋裝。穿慣了寬鬆的和式衣物，對於貼身剪裁的洋裝，每個人多少都有些不習慣，平助乾脆只穿裡面的襯衫和馬甲，嫌外套太緊，動作起來不方便。
只有齋藤，從裡到外整整齊齊，連手套都規規矩矩的戴著。
不同于沖田的外套，齋藤的外套沒有任何裝飾，純黑的顏色。
簡單的樣式，單一的顏色，襯上暗藍色的眼瞳和墨紫色的短髮，清冷肅颯，是他一貫的風格。
「我穿得有什麼不對嗎？」齋藤看見雪見的眼神，低頭檢視了一遍自己的著裝。
雪見臉一熱，收回目光，搖頭道：「沒有……只是已經是春天了，山口桑戴著手套不覺得熱嗎？」
「還不覺得。」雪見意料之中的回答，盛夏依然裹得嚴嚴實實的他一定不會覺得的。
不畏冷熱，不顯喜怒，不言悲歡……什麼樣的人才能走進他心裡去呢？
「阿一，」沖田仍然習慣叫齋藤的原名，「大家是不是對近藤桑開始不滿了？」
「啊，確實是。」齋藤點頭。「對於保護甲府城的戰鬥，似乎大家有不一樣的看法。」
「阿一怎麼想？」
「我服從局長和副長的安排。」
「那麼，近藤桑就拜託了。他的傷還沒有痊癒，一定要將他從戰場上帶回來。」沖田定定地看著齋藤說道。
「保護局長的安全本來就是我的職責所在。」齋藤平靜的回答，眼光落到轉身去泡茶的雪見身上：「總司也要一步不離的陪在她身邊才是，山南桑會留在江戶，副長連千鶴都帶上戰場了，還有那個南雲薰……」
沖田點頭。
雪見將齋藤送出門口，將一包分成小份的止血藥粉交到他手上，「這些是給大家的應急傷藥。」
「謝謝。」
「原田桑說過，也許又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鬥……」雪見說出心中的不安。
齋藤看了看她，「確實如此。」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還要去？現在，山口桑也很清楚，真的已經不是刀槍的時代了……這樣上戰場的話，和送死有什麼分別？」
「就算是知道，也有不得不戰鬥的理由。不是為了幕府，也不是為將軍，而是為了自己武士的信念，如果現在放棄戰鬥，可能會活下來，但是要以什麼樣的身份活下來？這樣還有什麼佩刀的資格？如果失去拿刀的資格，我寧願死掉。」齋藤頓了頓，又道：「你曾經說過，一定是有什麼是被這把刀保護著的，我想那就是新選組，而我能做的就是保護好新選組的靈魂，那就是局長和副長。」
雪見無言以對，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不是值得你這樣牽掛的人……」齋藤一手將淚流不止的雪見攬進懷裡低聲說道，雪見不語，肩頭因啜泣顫抖不停，「我答應你，一定會活著回來見你的。」齋藤歎道。
「真的？！」雪見揚起臉問道。
「嗯，」意識到兩人的距離，齋藤有些慌亂地放開了她，退出一步，「嗯，我答應你。」
不僅是幹部，連近藤和土方都來看了沖田。
沖田在近藤懷裡，哭得像個孩子似的泣不成聲……
雪見心下淒然。
「總司就交給你了。」身邊的土方輕聲說道。
三月剛過，新選組的隊伍開赴了甲府城。
雪見和沖田在江戶焦急的等待著。
不久，便傳來了甲州勝沼戰役失敗，新選組向江戶敗退的消息。
沖田當場吐出一口血來，「我要去找近藤桑。」，說著人已經沖出門去。
雪見只好跟在他身後向江戶城外奔去。
出城不久，前方的路上傳來刀劍相撞的聲音，還夾雜著近藤桑的喊聲。
沖田的頭髮瞬間變白，身影忽的一晃已經飛身向前，「總司！」雪見加快腳步跟上去。
果然是近藤和千鶴，近藤桑肩上受了傷，千鶴也跌坐在地上，沖田正擋在她身前，架著一個人的刀。雪見跑近才看清，原來是南雲薰。
「沖田總司，又是你！」
「啊，等很久了，上回讓你跑掉，這一次一定要取你性命。」沖田冷冷的回答。
南雲薰躍開，「彼此彼此。喝了她的血，不懼陽光了嗎？！」說著已經掏出了槍。
砰一聲槍響。沖田避開，手裡的刀直取南雲的心臟而去。
兩人你來我往中，忽然，沖田腳步一滯，頭髮的顏色瞬間恢復了淺褐色，嘔出一口鮮血。
「哈哈，就算不怕光，肺癆還是治不了的。」南雲薰大笑，手裡的槍已然瞄準了沖田。
「總司……」
「沖田桑……」
一旁的三人同時大叫。
砰一聲，槍響的同時一個人影已經擋在了沖田的身前，長刀一揮，子彈已經被擋開。
金發紅瞳，黑色的羽織迎風翻舞，竟然是風間。
「雪村家的血脈珍貴，幾次對你手下留情，但看樣子你似乎已經活膩了。」風間沉聲道，說著刀已經揚起。
「風間家的家主竟然為了保護人類要對鬼族出手嗎？」南雲薰語氣不穩，側身閃開。
「那就讓你死得明白些，」風間冷笑道，「因為你動了不該動的人。」說罷，手裡的刀快得看不清軌跡，撲哧一聲已經穿透了南雲薰的胸膛。
風間將刀抽出，南雲薰的身體頹然倒下，喃喃叫著千鶴的名字，在地上掙扎的朝她爬過來，身後留下一條血痕……
雪見心裡厭惡這個被仇恨蒙蔽了所有廉恥的人，但看他將死之時，似乎還是念著自己唯一的親人的，不禁也有些惻然。
「謝謝你。」雪見扶著沖田，對風間誠懇的說道。
風間沒有回答，將刀收回鞘中。走上前對愣愣的看著南雲屍體的千鶴說道：「雪村家的事情還是要跟你說清楚，本想留他性命，但他仍然對那些贗品執迷不悟，甚至打起了風間家的人的主意，如此玷污雪村家和鬼族的尊嚴，所以只能除掉他。同樣，對綱道也是。」
千鶴聞言一震，半晌說道：「請給我一點時間……如果父親放棄羅刹的實驗，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我想勸他，說不定他能聽我的話……」
「你的想法我只能說是天真，如果你能在我之前找到他，隨你。」風間冷淡的回答。
雪見明白綱道現在只怕是早已聽不進任何勸說了，如今南雲薰的死恐怕只會更加加深他的怨恨，不快點除掉他的話，他弄出來的羅刹刀下不知道又會死掉多少無辜的人。
但對千鶴來說，他畢竟是養育她多年的父親，這樣的感情不是理智能簡單的掩蓋掉的。
風間掃了雪見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雪見看著他的背影有些茫然，這人的想法果真是難以捉摸啊。
明明上次還說要殺掉沖田，今天卻又出手相救……
已經出手，又對自己的道謝卻置若罔聞……
他嘴裡的『風間家的人』是指自己嗎？因為自己他才要除掉南雲薰？
幾人簡單的葬了南雲，一起回到了新選組江戶的臨時屯所，一路上一言不發的近藤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說想要靜一靜。
千鶴給雪見二人泡了茶，講述了戰鬥的過程。
因為近藤的堅持，新選組在各種劣勢的情況下跟新政府軍開了戰，傷亡比上一次的戰爭有過之而無不及。原田和永倉殿后，她和齋藤受土方之命保護近藤桑從戰場上逃了回來。路上，遇到了敵人，齋藤讓他們先走，不想，又遇到了南雲。
晚間，倖存的人都先後回到了屯所，先是齋藤，然後永倉和原田也回來了。
見齋藤真的遵守了他的諾言，幹部們也都沒事，雪見的心總算放下了。
但明顯感覺到了永倉桑對近藤的不滿，原田雖然不像永倉那樣直言，臉色卻是一樣，只有齋藤依然是沉靜得看不出情緒來。
雪見第一次見到幹部間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對峙，她知道沖田對近藤的尊崇，怕他心裡不快，於是拖著他告辭了。
「你是不是也覺得是近藤桑的錯。」沖田悶悶地問道。
「我不覺得是誰的錯，出於武士精神要堅持的近藤桑，和為部下的犧牲難過的永倉桑，都不是出於自己的私欲，自己的生死也是置之度外的。這樣能說他們誰有錯嗎？」雪見道。
沖田看了看她，「很多人都會覺得近藤桑憨厚愚笨，並不是什麼有大才能的人，但對我來說，近藤桑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只有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想要什麼，只有他不會被我狂狷的外表迷惑……」
雪見點頭，「雖然不瞭解近藤桑，但我知道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為什麼？」
「因為有總司還有土方桑這樣的人願意為他赴湯蹈火，這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做到的，他還不算了不起嗎？」
沖田展顏一笑，歎道：「你這樣，讓我怎麼捨得放開手……」
雪見聞言，感覺心尖上被針紮過似的痛，伸手握住沖田的手：「別放手就好了。」
不幾日，原田和千鶴帶著團子來看望沖田。
雪見看了看原田的臉色，知道他有話與沖田說。
於是拉著千鶴讓她教自己泡茶，離開了。
幾人開開心心的吃完團子，原田二人便告辭了。
「那麼，替我向新八問好。」沖田道。
原田看了看他，點頭。
和雪見猜想的一樣，原田是來道別的，他和永倉桑決定離開現在的新選組。而近藤桑也同意了。
曾經嚴苛執行的脫隊者切腹的局中法度，在現在人心渙散中也成了一紙空文。
「新選組」這個曾經威風八面的名字，如今念起來倒有了一種日暮西山的蒼涼。
原田和永倉離隊後，連齋藤也很少見到了，應該是變得更加忙碌了吧，現在能幫土方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總司病了，平助變成了羅刹，井上先生和山崎犧牲了……
三月即將過去的時候，齋藤來看總司。算是道別。
坊間都在風傳各種傳聞，有說江戶將和平開城，有說即將在江戶開戰。
將軍已經被軟禁於寬永寺，總之，幕府軍在江戶已經很難立足。
新選組決定前往會津藩，同仍然堅持戰鬥的會津藩匯合。
「去會津藩嗎？」沖田輕笑道，「新選組的名號就是會津大人所賜，去那裡倒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齋藤點頭，「你和雪見也要保重，勝安防守大人跟薩長的談判一旦破裂，江戶可能也會變成戰場。」
一時，三人相對無言，亂世的疾風驟雨即將到來，無處可避。
雪見依舊將齋藤送至門口，有很多話想說，卻又覺得無力開口。
「千萬不能讓總司再使用羅刹的力量了。」齋藤表情很嚴肅，「我見到了壽命用盡的羅刹化為塵土……」
化為塵土？！連存在過的痕跡都會被抹殺掉嗎？
「沒有讓我服下變若水，謝謝。」齋藤看著她輕輕地說道，暗藍的眼瞳久久停駐，仿佛想將這張容顏鐫刻在自己心上。
良久，齋藤轉身。
從初遇到現在，從江戶到京都，一幕幕的回憶瞬間湧入雪見心間，江戶不管是開城還是被戰火侵襲，這個人應該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今夜一別，或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雪見的心驟然一緊，她追上那個依然瘦削的身影，從背後摟住他：「請一定要活下來……」
齋藤停住，就這樣任她抱著，一動不動……
終於還是要放手，雪見看著那個自己從心底愛著的男人消失在夜色中，這一次他沒有給她任何承諾，真的就是永別了嗎？無聲的淚決堤而出……
☆、窮途 訣別
江戶終於還是逃過的戰火的摧殘，幕府將江戶拱手讓給了新政府。
和平開城，生靈免遭塗炭。
但戰爭依然在繼續。甚至就在江戶城邊上的上野，仍然有支持幕府，要和新政府軍血戰到底的「彰義隊」在固守著。
四月初，離隊後再也沒見過的原田意外的來訪。
「綱道帶著他的新型羅刹，正在江戶活動，最近江戶出現了不少莫名死亡的人。雪見你要小心。」原田道。
「新型羅刹？」
「啊，不知道那老頭做了什麼手腳，那些羅刹不再忌憚陽光，在大白天也能活動自如，所以更要來通知你們，現在不止是夜裡，白天也變得不再安全了。」原田恨恨的說道：「早晚要將綱道那個老頭解決掉，真是執迷不悟啊。」
「不再忌憚陽光？」雪見心驚，難道是因為自己的血，綱道果然沒有放棄羅刹的實驗。
想到此處，不由的生出一股怒意，那個人真的已經無藥可救了……
沖田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樣的話，綱道一定會想得到更多雪見的血，不禁眉頭緊皺起來。
原田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一個更讓雪見吃驚的消息：「事實上，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近藤桑已經被捕了，性命堪憂。」看著雪見瞪大的雙眼，又強調：「千萬不能讓總司知道。」
雪見點頭，心裡翻江倒海，久久無法平靜，局長被捕甚至會被殺，這對於新選組的大家將意味著什麼，一心要用自己的刀保護新選組的齋藤又會怎麼樣……她不敢想像。
但眼下，最需要擔心的依然是沖田，近藤對他的重要已經不需要再證實。
雪見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情緒，好在沖田本就極少出門。
但新政府軍為了打擊幕府軍的士氣，將新選組局長被捕的消息四處散播得人盡皆知。
終於，無可避免地傳到了沖田的耳朵裡。
雪見看著一言不發，臉色鐵青的沖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似乎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沖田忽然站起身來，「我要去找那個人。」雪見知道攔不住他，迅速收拾了一下。
外面兵荒馬亂，雪見和沖田都換上了一身粗布衣衫，扮作一對普通夫婦出了江戶，向會津藩方向而去。
以沖田現在的狀況，這樣的長途旅程實在勉強的很。
一路歇歇走走，還要到處打探消息，終於一個月後在一家叫「清水屋」的貨場驛站找到了土方和千鶴。
見到沖田，土方一臉的驚訝，來不及說什麼便被沖田一把揪住衣領：「怎麼會搞成這樣？為什麼近藤桑會被抓？」碧色的鳳眼裡滿是毫不掩飾的恨意。
土方無言的望著沖田，任他發洩著怒氣。
雪見上前拉住沖田的手臂，卻被他甩開。
「能言善辯的土方桑啞了嗎？說話啊！」沖田再次抓住土方的肩膀厲聲道：「明明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你為什麼沒救得了他？為什麼？明明一直說他是你最重要的人，為什麼會丟下他不管？」
「沖田桑，請住手！土方桑受了很重的傷。」千鶴熟悉的聲音從一邊傳來，語氣焦急。
土方臉色蒼白，從領口露出的繃帶依稀還看得見血色，沖田鬆開了手，無言的後退幾步。
「真的救不了近藤桑了嗎？」沖田語氣裡怒氣不再，只餘濃濃的哀傷。
「我找了所有能走動的關係，但長州的那幫人似乎要將怨氣都撒在了新選組的頭上……」
沖田腳步不穩，再次後退幾步，雪見趕緊扶住他，「本來由我們這些殺人者帶來的怨氣，現在卻要近藤桑幫我們承受嗎？」說罷，轉身往回走。
「總司，你要去幹什麼？」土方急道。
「我要去跟那些人說，長州的人都是我殺的，跟近藤桑沒有關係。要殺人洩憤的話，找我就好了。」
「你站住！」土方喝道，「你以為這樣他們就會放過近藤桑嗎？」
沖田沒有理會土方的話，徑直走出了院子，雪見和千鶴一齊追了出去。
門口站著一個人，是齋藤。
見到他，沖田停住腳步，將跟上來得雪見往齋藤懷裡一推：「她，交給你了。江戶有綱道盯著她的血，我不得不把她帶過來。以後保護她是你的事情了。」
齋藤愣住，扶住身體不穩的雪見，來不及說什麼，沖田已經大步離開了，千鶴再次追了上去。
「近藤桑已經被處刑了，快去攔住總司。」齋藤對雪見說道，顯然已經聽到剛剛的對話了。
雪見點頭，快步追了上去。
「別過來！」前面傳來沖田對千鶴的制止聲。
雪見見他佝僂在地上，顯然是又咯血了。
沖田緩緩站起身來，「沒想到，近藤桑會比我先走一步了……」雪見一驚，其實他心裡一直很清楚。
千鶴停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道：「那天，被包圍後，本來是土方桑打算掩護大家逃跑的，兩人爭執不下，最後，近藤桑用局長的身份對他下了命令……近藤桑被捕後，土方桑一直不顧羅刹的身體日夜奔走，他也因為近藤桑的事情痛苦不已，甚至想以死謝罪，但是，近藤桑將新選組託付給了他，他不能隨便去死，他還有要保護的東西。」
沖田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手中的刀，「近藤桑一直都是這樣，只知道為別人去想……一直就是這樣一個濫好人……」然後轉頭對千鶴說道，「雖然我不能原諒那個讓近藤桑就這樣丟掉性命的人，但是，現在能保護近藤桑留下來的新選組，帶著大家向前走的人也只有他了……所以，千鶴，那個人就拜託給你了。」
說罷轉頭向前走去。雪見向千鶴微微點頭，隨即跟了上去。
沖田走得又快又急，完全不理會雪見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
終於，他停住了腳步：「已經把你還給他了，還跟著我做什麼……」
「我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你說給誰就給誰的。」
「我已經保護不了你了，要眼睜睜的看著你受傷害而無能為力，我會受不了。」
「換我保護你不行嗎？江戶不安全，那我們就不要回江戶，我們去一個安靜美麗的小地方生活，好好養病，不好嗎？」
沖田久久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
初夏的蟲鳴聲輕輕應和著二人的沉默。「真是甩也甩不掉了，該拿你怎麼辦呢？」他忽然轉身，將雪見摟進懷裡。
「先找一下今晚落腳的地方吧，你也好些日子沒有好好睡一覺了，對不起，雪見。」沖田輕輕撫過她額前的頭髮道。
兩人在附近的一個小町上的一家旅館投宿，為了方便照顧沖田，依然對店主稱二人是夫婦，只要了一間房。
這些天，雪見確實累了。稍事洗漱了一下，便睡下了。
一覺睡醒，就著月光看向旁邊的床鋪上卻沒有人，雪見一下子驚醒，四下尋找沖田的身影。卻見他正坐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什麼。
「總司？」
「吵醒你了？」
雪見搖頭，「總司又胸痛了嗎？」
「沒有，我沒事，你快睡吧。」過一會，又道：「土方桑寄宿的驛站叫什麼名字？」
「清水屋。」
沖田不再說話，見雪見一直疑惑地看著他，再次柔聲道：「你快睡吧。」
但見她遲遲沒有反應，他笑笑的走過來：「這樣看著我，難道是想我抱著你睡嗎？」
見他又恢復了原本的樣子，雪見倒是放心了一些。
「我送你的梳子，你帶著嗎？」沖田忽然問道。
雪見點頭，從小小的包袱裡將梳子取出來，遞給沖田，「總司要梳子幹嘛？」
「想幫你梳頭發。」說著，已經順著她披散下來的頭髮梳了下去。
全部梳理過一遍，他掬起她的一綹發尾，輕輕地印上一吻。
溫柔的樣子讓雪見臉頰火燙。
「有沒有跟你說過，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人……」沖田抬起雪見的下巴，喃喃的說道，碧色的眼睛盈盈發亮，溫熱的唇隨即落下，手指插入她的發間，濕熱的舌先是輕舔她的唇瓣，慢慢加重力道，迫她微啟雙唇，然後與她的舌纏綿糾纏……
溫柔中帶著霸道的吻，雪見幾乎被奪去了呼吸，漸漸地，沖田的吻似乎不再滿足於她唇上的甘甜，沿著頸項慢慢下滑，手指已經扯開了她的腰帶，沿著身體的曲線逡巡起來。
衣襟忽然敞開帶來的寒意讓雪見瞬間清醒，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僵住，要將自己交給他嗎？……這樣一個用心愛著自己的男人，這樣一個自己決心陪他到底的男人……決定留在他身邊後，她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只是，心竟然還是會覺得隱隱作痛……
將雪見輕輕壓倒在床鋪上，沖田的手輕輕拂過，單衣已經完全散開，碧色的眼裡湧動著的情潮讓雪見不由自主的顫慄，「你真的好美……」沖田俯身在她耳邊呢喃，溫熱的氣息攏住雪見的耳朵，舌尖舔舐過耳垂帶來一陣陣酥麻，長指順著腰間的弧度上移，扯住雪見下意識遮住胸前的手，十指交握，將她的手挪開，將那誘人的景致一覽無餘，濕熱的吻落在那最柔軟敏感之處……
就在雪見腦中的那根緊繃的弦就要斷裂之時，沖田卻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直起身子，輕輕咳嗽了起來。
雪見趕緊坐起身，「沒事吧？」
「我沒事……對不起……」鳳目裡的迷離已然褪去，說著，將雪見滑落到肩上的衣襟輕輕合上，然後把她按進被子裡，伸手連被子一起抱住她，「睡吧。」
沖田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溫暖的體溫和安定的心跳，讓雪見很快冷靜下來，再次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困意之中，朦朧間恍惚聽見沖田低低的歎息：「答應我，下輩子讓我先遇到你……」
夜深，沖田輕輕起身，看著雪見的睡顏，久久收不回自己的眼，「真的好想跟你去一個美麗寧靜的小村子，做一對普普通通的夫妻，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但是，對不起……我必須去保護那個人，雖然不能原諒他，但是，近藤桑將新選組託付給了他，沒能保護近藤桑，至少要保住他的遺願……對不起，雪見，我們下輩子見……」
「雪見……」雪見聽見沖田在叫她，回身，只見沖田站在一棵盛開的櫻花樹下正朝她笑著招手，她轉身朝他跑去，正要握住他的手，沖田的身影忽然不見了，盛開的櫻花也在一瞬間全部凋零，雪見四處尋找，看見沖田變成羅刹的樣子遠遠地站在她身後，她轉身再次跑過去，瞬間，沖田的身體化為了塵土……
啊……雪見驚醒，是夢，太好了，只是做夢。
她向旁邊看去，床鋪上依然沒有人。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他不在屋裡，刀也不在，包袱裡他的洋裝也不見了……
雪見慌忙拿起『凝雪』跑出了旅館，深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星光黯淡。
他會去哪裡？握著『凝雪』的手心都是冷汗……
雪見朝土方桑寄宿的『清水屋』方向跑去，那是他最有可能去得地方。
翻過一個山嶺，天已經微微亮了起來，清晨的霧氣中隱隱有血腥的氣息飄過來，雪見加快腳步，黎明的微光中，前方漸漸清晰的景象讓她如遇雷轟。
崎嶇的山路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鮮血已經將黃土路染成了黑色……
「總司……總司……」雪見輕輕地喚道，緩緩的向那一片血腥之地走去，忽然，一抹熟悉的薑黃色躍入眼簾，那是沖田的洋裝外套……
雪見顫抖著將淹沒在一堆塵土裡的外套捧起來，已經破爛不堪，血色像綻開的花朵，遍佈在每一處破裂的地方……近在眼前的地方插著一把卷了刃的刀，那是雪見再熟悉不過的「加賀清光」。
……
雪見想叫沖田的名字，嘴唇卻抖得不像是自己的，喉間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啊……啊…………」只能嗚咽著用同樣抖個不停的手將那堆塵土收攏起來……喉頭一甜，眼前一黑，栽倒在面前的塵土中。
☆、總司番外 命運
我是新選組的第一劍士，我很會殺人，我也只會殺人。
雖然我並不喜歡殺人，但是為了我喜歡的近藤桑，我能做的只有殺人。
作為近藤桑的劍，是我選擇的命運。
我以為終有一天我也會死在別人的刀下，但老天似乎不想給我這個機會，我不知道這是憐憫我，還是想折磨我。我得了頗有名氣的絕症：肺癆。
如果患上這個病只是會早點死掉，我無所謂，對於每一天都準備著走下黃泉的我來說，活多久不是我關心的事情。但這個病卻是讓你活著但無法拿刀……不能拿刀的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我決定將這病瞞下去，也許，在瞞不住的那天之前，我已經死在別人的刀下了。
總之，能幫近藤桑多除掉一個敵人就是多賺到一個。
沒想到第一個發現我的病的人是她。
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她本來就是個醫術不錯的醫生，想瞞住她不太容易。
她叫雪見，是個漂亮而狡猾的女人。因為她，讓那個緋村帶著那個僥倖逃過池田屋抓捕的桂小五郎跑掉了。
照常理這樣和新選組作對即便不至於殺掉，至少要讓她吃點苦頭，但她特殊的身份卻讓大家不敢輕易動她，據說她的老師是江戶一個很有名氣的西洋醫生，和幕府高層關係甚密。
於是，她只是被軟禁了，甚至還帶著些委屈她的態度，真是讓人不爽啊。
她不像單純的小千鶴，她對自己的處境清楚得很，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把握得很有分寸。
安分得讓人懷疑。但快三個月過去，依然找不到任何她與長州的人有牽連的證據，看樣子只能放了她了，這樣從新選組全身而退的人，她算第一個了。真是個走運的女人啊。
結果她沒我想的那麼好運，離開前的晚上被羅刹襲擊了，看在她沒有張揚我的病情的份上，我還是救了她。
但知曉了羅刹這個秘密，她不得不繼續留了下來，看她再也無法保持一貫冷靜的樣子，甚至顯出有些挫敗的神情，我覺得心情大好，就這麼放走她真是不甘心了。
似乎因為被我救了，她看我的眼神變了，當我威脅她替我保守秘密的時候，她的表情仿佛在說：我知道你只是在嚇唬我。這個女人真是狡猾得可惡，我在想是不是該給她一點教訓，但她還是保持了緘默。目的達到，我也就懶得與她計較了，反正，捉弄她這樣一個人也無趣的很。
她不止是不走運，還相當倒楣，她的血對羅刹有莫名的吸引力。
特別的血讓山南桑居然趁大家去二條城警戒時想抓走她，我被她的呼救聲驚醒，沒辦法，總不能眼看著她被抓去放血。
被她小看了，令人不快，她卻意外的執拗起來，說要幫我治病。
絕症，還有得治嗎？我都覺得好笑，但她很堅持，不管我是冷淡，還是諷刺，還是不耐煩。
這才是她真實的模樣嗎？
為了幫我隱瞞病情，她甚至不介意大家誤會她跟我的關係。
我當然不會以為她是真的喜歡我，但她這麼做的原因，確實讓我很疑惑。
觀察許久，發現她似乎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單純的想幫我治療。
對一個一直信不過自己的人盡心盡力，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得知那個病是會傳給其他人的，我很絕望，她沒有堅持讓我去養病，竟像是看穿我的想法一樣，承諾她會幫我儘量留下來。
作為醫生不是應該制止病人所有對治療不利的行為嗎？她卻沒有。
她應該早就知道這病的傳染性，但依然笑得雲淡風輕。
那一刻，我真的被她感動了。就像小時候渾身是血的被近藤桑抱住的那一刻一樣。
和她相處的時間變得很多，才知道她真的是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人。
如果說我只會殺人，那她就正好相反。
她不擅長料理，對調料的比例掌握不好，這和我很像，我常常嘲笑她。
但我知道她配起藥來卻十幾種藥材的配比都爛熟於胸，信手拈來。
她不笨，應該是以前不常做，她跟著千鶴家務也慢慢上手了。
這樣下去，應該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吧。
我對自己突然蹦出來的奇怪想法嚇一跳，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成家是件飄渺的事情，女人就等於藝妓，妻子這種不切實際的稱謂真是滑稽的很，是太久不去島原的緣故吧。
都是她的錯，勿近女色這種話都能平靜出口……
無意間知道了她對阿一特別的心思。
有些意外，但知道她秘密的感覺很好，原來在西洋家庭長大的她也並不是刀槍不入，像阿一一樣一本正經，就可以輕易將她逗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但阿一似乎對此沒什麼特別的反應。難道是她一廂情願？
不知不覺中已經習慣了她在身邊，當風間將她抓走後，忽然莫名的心慌，心像缺了一角。
原來自己已經如此在乎她的存在了嗎？我拼命的搜尋著她的下落，阿一也一樣，看來對阿一來說她還是特別的，我有些替她高興，又有些哀傷。
始終沒有她的消息。監察隊在幾個月後才查到她在長州，由桂小五郎親自安置在了荻城。
土方桑擔心她會不會將新選組羅刹的秘密告知長州，我想他應該還考慮過是否要殺人滅口。
雖然在我看來這種顧慮根本就不值一提，她不是個將心思用在這種事情上的人，但新選組下決定的人不是我，我只是一把「劍」而已。最終，還是沒有對她採取行動，監察隊沒有查到羅刹消息走漏的資訊。
沒有了她在身邊，肺癆的症狀越來越嚴重，胸痛到有時候夜裡會疼醒，這種寂靜無人的時候，她的臉便會在腦海裡來回浮現。
一個夏日，巡查回來，忽然見到自己的被褥衣衫都被曬在了外面，屋子裡彌漫著一股醋味，欣喜油然而生，難道她回來了？
千鶴拿著一份寫得密密麻麻的單子，正認真地閱讀著。說是小千找來的藥方和治療方法。
那筆跡有些刻意的潦草，但我依然一眼便能認出是她的字跡，還有那內容，那一起送來的藥粉……一定是她，但是她也知道不會再被信任了，這樣也好，只要她沒事就好，新選組確實不是適合她的地方。
再見面時，她手執長刀，刀上鮮血淋漓……還真是個常常做出驚人之舉的女人啊。
她就這樣回到了這裡，不顧被懷疑的身份，一定是對這裡有牽掛吧，她看向阿一的眼眸裡依然充滿著依戀。既然這樣，那我來成全她的心意好了。
沒想到，阿一的舉動完全偏離了我的預料。
帶著情傷的她依然一絲不苟的照料著一切，我很心疼，難道留下她是我錯了？！
為了打探綱道的下落，她受了傷。得知她還差點死在那個南雲薰手上，那一刻，我竟第一次心生恐懼，真的是不該留下她，我看著那個一言不發的人，本來是希望他能給她笑容的，結果他卻讓她一次又一次的受傷，手不由自主的就揪住了他的衣領……
既然他不懂得珍惜，那麼我來珍惜，雖然不知道能陪她到幾時，但我會用自己所有的力氣保護她不受傷害。
阿一居然跟那個伊東走了，自己看人已經走眼到這個地步了嗎？！
但他又幫她買下了『凝雪』，我再次對阿一的心意存了疑慮。
所以，對於阿一的歸隊，我並沒有感到驚訝，原來是因為有任務在身，那也不用我來保護她了，他會給她更想要的，雖然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特別的情緒，但我很清楚她心裡的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而且，那個南雲薰送來的東西，讓我也可以再次戰鬥了……
儘管如此，要把她從身邊推開依然需要勇氣……
她執拗的堅持真的讓我動怒了，我厭惡這種憐憫式的陪伴。
明明心裡的人不是我，明明連我的吻都會避開……
沒想到她竟會真的吻上來，我再也沒有推開她的力氣……
戰爭終於要爆發了。眼看著大家都在為上戰場做準備，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止一次的想打開那個裝著變若水的小瓶子，雖然我知道送這藥的南雲薰一定有什麼陰謀，但是如果它能讓我再次拿起刀，似乎也沒什麼可顧慮的，除了她，如果以羅刹的姿態戰鬥，這幅身體必將加速垮掉吧，那樣的話，她一定會難過。我第一次想是不是放下手裡的刀的時機到了。
也許命裡註定戰鬥才是我的生存方式，看到受傷的近藤桑，我知道我只能辜負她的照顧了。
戰爭的殘酷初現，井上桑走了，山崎也走了……
看她哭得那麼傷心，我不敢去想像如果離開的是我，她會怎樣……
回到江戶，銀子彈讓我的傷口遲遲癒合不了，肺癆的症狀也在加重，我已經沒有留在新選組的理由了。
她一直靜靜地陪在我身邊，甚至為了遷就我而晝夜顛倒的生活。
我開始對她的血味變得敏感，但我盡力壓抑著那種渴望，和這種痛苦相比，我更受不了她不在我身邊。
那天醒來的時候，她竟然不在。我瞬間慌了神，提刀便和正巧來看我的阿一出了門。
我到處尋找，猛然間感覺到了她的血的氣息，是不同于常日的濃郁，她一定受傷了。
又是那個南雲薰，真是陰魂不散啊。我殺心驟起，她的眼淚卻制止了我的追擊，我知道她不是為了維護那個南雲，而是不想我再使用羅刹的力量。
她的唇含著她的血貼上來的那一瞬間，真的覺得這一世有她在身邊，便別無所求。
她應該知道阿一就在她身後，但她沒有猶豫的一次再一次送上自己的唇和血，我知道她是下了決心的，我想我一輩子的幸福都在這一刻體會到了……對不起，阿一，原來自私會上癮的……
但命運沒有給我這樣幸福下去的機會，戰爭越來越艱難，而新選組內部卻越來越渙散，我不可能放下近藤桑，求一個人的安穩。
終於，還是傳來了永遠都不想聽到的消息……但我已經無能為力，我很清楚再次拿起手裡的刀，恐怕就是永別之時。至少要將她送出江戶，送到阿一身邊去吧。這樣我也可以毫無牽掛的最後再為近藤桑戰鬥一次。
長州是不打算輕饒新選組的，新選組已經變成了代替整個幕府承受維新人士怨恨的箭靶。
土方桑的話打碎了我最後的希望。我知道近藤桑是不可能救出來了，甚至，他或許已經先我一步離開了這個世界。
近藤桑走了，她也交給阿一了……對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我要用最後一點力量去為近藤桑送上幾個祭品。
看著追上來的她我並不驚訝，但沒想到她的話讓我萬念俱灰的心竟生出一絲希冀，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平淡的生活……我握緊刀的手再一次鬆開，將她摟進懷裡，為什麼她總是能知道我心裡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確定那個住在『清水屋』裡的人就是新選組的土方。而且他只是一個人帶著個小姓，其他人已經都前往會津了。」
「太好了，那我們就趁後半夜睡得熟下手，幹掉新選組的土方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了。」
…………
在落腳的旅館無意中聽到的對話，讓我再次明白，我是擺脫不了那註定的命運的。
作為一把劍，最後折斷在戰場上才是唯一的結局。
看著她的睡顏，我想起了很多，初遇時驚慌的她，軟禁時安分的她，治病時執拗的她……
忽然生出很多奇怪的想法，比如想感謝一下那個緋村，謝他將她帶進我的世界，比如慶倖她心裡還有阿一，至少有他能將她從我的世界裡解救出來……
她忽然醒來，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不肯再次睡下。
我想安撫她睡著，卻差點作出令自己後悔的事情……
真的想讓她成為自己的人了，但那是我給自己設下的底線……拋下她，已經會讓她痛苦，怎麼能再作出更加自私的事情……她是這麼愛哭，這回只怕會為我掉不少眼淚吧，真的捨不得的……對不起。
讓我戰鬥到最後，謝謝！
我會一直等著，等著下輩子先遇到你……我最愛的人。
☆、慟哭 藏哀
「雪見……」誰在叫她，總司嗎？雪見睜開眼，出現在眼前的是藍天，隨風而動的樹葉，然後是千鶴的臉。
不是總司……是了，總司已經不在了，那雙總是笑意吟吟的看著她的碧色鳳眼再也見不到了，那個說過要陪著她的男人終於放開了她的手……眼淚滾滾而下。
「哭出來吧，會好受一點。」土方桑的聲音從一邊傳來。
雪見微微起身，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山間神社，自己正靠在一棵大樹下。
看見土方身邊放著的沖田的刀和他的洋裝，洶湧而至的悲傷從喉間化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林間回蕩。
千鶴在一旁默默垂淚的看著她。等她再也喊不出任何聲音後，輕輕將她摟住：「沒事，沒事……雪見，還有我們……」
「雪見，對不起……」穿著單衣的土方衣襟間還能看見滲血的紗布，拄著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應該也是得知了總司的戰鬥而找過來的，「如果不是為了我，總司他也不會……」說著，頭已經低垂到了胸前，額前的頭髮完全蓋住了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
雪見搖頭，開了口卻完全發不出聲音。總司想要保護的不止是土方桑，而是新選組這個名號。
雪見跟著土方和千鶴，來到會津藩的鶴城已經是大半月後的事情。
得知沖田的事情，在場的齋藤平助還有山南都沉默了，雪見低著頭，不敢看大家的表情，那種充滿同情的眼神她受不了。
土方的傷勢仍然沒有痊癒，新選組在會津的工作依然是齋藤在代他打理。
雪見不敢閑下來，於是請求齋藤幫她在鶴城的戰時醫館找了一份差事。
因為戰火已經燒到了會津，新政府軍和以會津藩士為主的舊幕府軍在白河口一帶展開了攻防戰，雖然都不算是大規模的戰鬥，但持續不斷的小戰事仍然會有不少受傷的人。
在鶴城的學堂「日新館」臨時搭建的戰時醫館，正是缺人手的時候，大家對雪見的到來都非常歡迎。
負責招呼雪見的是一個有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的少女，「雪見小姐，我叫正木晴香，我哥哥是山口隊長的部下。」
「不用叫我小姐，就叫雪見吧。」
「那怎麼可以，雪見小姐是山口隊長特別託付我照顧的人，直呼您的名字太無禮了。」少女一本正經的回答。
應該是出自家教嚴格的武家才會對尊稱如此在意，雪見不再強求，「那隨晴香喜歡吧。」
少女點頭。
「晴香的哥哥是新選組的隊士？」
「不是，哥哥是會津出身的兵衛，奉容保公之命率隊跟隨山口隊長戰鬥的。」
「真了不起啊，已經是兵衛之職了。」雪見大概知道那是正式武官的職位。
晴香笑著搖頭道：「哥哥說山口隊長才是真的了不起了。是真正在戰場上能克敵制勝的人。」
見雪見不語，晴香繼續道：「哥哥剛剛認識山口隊長的時候，對將刀佩在右邊，而且身著洋服的他頗有微詞。」
武家出生的正統武士看不慣他，這對齋藤來說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吧，雪見想。
「直到上了戰場，才知道那裡已經不是需要堅持那些陳舊規矩的地方了。」
從京都的戰場到江戶再到會津，齋藤已經經歷了大大小小無數場出生入死的戰鬥，對戰場這個詞的瞭解，自然會比向來只是在練習場上揮刀的人更多，更加清楚怎樣才是戰場上的生存方式，那都是沾滿了鮮血的經驗。
但即便是如此，戰場依然是個殘酷的地方，這一點不會因為瞭解就會有改變。而且，前方註定是個慘澹的結局。這一路走來，從平助到山崎，再到總司……
雪見不知道接下來將看到的是誰的離去，她有些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去承受。
「雪見小姐，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晴香看著表情有些痛苦的雪見問道。
「不是，沒關係，告訴我該幹些什麼吧。」
雪見的醫術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認同。
晴香對她漂亮的縫合技術讚歎不已。每天都跟在她身後，想把這個學到手。
雪見也毫不藏私，能有更多人會，就能讓更多人少受點罪，她很樂意相授。
齋藤看著那個換上夏裝而更顯清減的身影，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想摟住她輕聲安慰的衝動了。但每次抬起的手都會頹然放下，他沒有這樣做的資格，他和總司一樣，是要在戰場上走完自己人生的人，而且他很清楚這一天應該已不遠了。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沒有接到打入伊東派的隊務，又會怎麼樣？是否自己就能坦然面對她的心意，毅然將她納進自己的懷抱？
但他自己都沒有答案，他想留住她但又很清楚不能留住她，他和總司的立場不一樣，她的心意讓他有太多的顧忌。幸福如果註定給不了，他寧願不要有開始。
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卻是另一回事。
新年看到總司親吻她的那一幕，他仍然沒辦法平靜以對。心像被人驀地掏走了，胸口空落落的。
他用一整天的時間想將自己灌醉，但不管喝下多少酒卻依然趕不走腦子的那幅畫面。
他只能不斷地對自己說，這樣也好，有總司這般的愛護著她，就算自己離開，她也不會太難過……而有她在，總司的病也會讓人少些擔憂，真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了……
再次回到新選組的時候，總司已經不允許拿刀了，她在他身邊形影不離。
雖然總司的病情令人擔心，但這樣的話，他們卻能遠離戰場。
她待在總司身邊，至少會比待在自己身邊能幸福得長久些，這樣對他來說就夠了，他也可以了無牽掛的去戰鬥了。
但是，沒想到總司還是用戰鬥的姿態離開了這個世界，命運再次將她帶回他身邊。
總司的離去在她心上留下的傷痕兩個月過去沒有半點淡去的跡象，她依然在勉強自己用不停歇的工作來麻痹自己。
雪見幫傷患換好藥，站起身來，忽然一陣眩暈，一旁的晴香趕緊扶住她：「雪見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穩住身體，雪見輕輕應道。
手上託盤忽然被人抽走，雪見一愣。
齋藤將託盤交給晴香，「我要帶她回去休息一下，這樣下去她會倒在這裡。」
「我不用，太陽還沒落山了，我睡不著。」
齋藤扶在她肩上的手帶著幾分強硬，看著她眼下明顯的青色道：「太陽落下你就睡得著了？」
看雪見躺下，齋藤向門口走去，回身合上門時，見她單薄的肩正輕輕地上下起伏著，她又哭了……
這些日子她一定每天都是這樣度過一個人的時間的，夜不能寐……
他在她門前站了很久，久久才找回抬步的力氣。
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這天醫館白天的工作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忽然下起大雨。
因為雨勢，大家一時都被阻在了醫館。負責照料傷患的女孩子們聚在一塊閒聊。
「呐，雪見小姐認識山口隊長很久了嗎？」忽然，一個圓圓臉蛋的少女問道。
雪見想了想點頭：「嗯，我們認識八年多了。」說出來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吃驚，竟然已經認識他八年了嗎？！剛認識他時，自己比眼前的這些少女還要年幼，他也還只是個寡言的清冷少年……
「那雪見小姐知道山口隊長最喜歡吃什麼？」
「請問山口隊長有心上人嗎？」
「那個，山口隊長私下最喜歡做什麼？」
……
少女們一下子興奮地圍過來。
誒？雪見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眼前的狀況，她不知道三個月來帶領新選組的隊士來跟會津藩士共同戰鬥的齋藤儼然已經成為會津人心中的英雄，俊逸的外形更是讓他成為眾多少女芳心暗許的對象。
「那個……我們雖然認識很久了，但也不是那麼熟悉……所以你們的問題，我也答不上來……」
看著一群女孩子都露出失望的表情，雪見不由得覺得歉意，想說點什麼彌補一下，但確實那些問題她都不知道答案……她和她們一樣，他的世界她也是完全陌生的。
「我說，你們能不為這種無聊的事情來叨擾雪見小姐嗎？」剛剛借傘回來的晴香略帶責備的說道。
「晴香最狡猾了，」圓臉的女孩笑道，「現在就你能跟山口隊長說上話，還怕我們搶了你的風頭嗎？」
女孩子們都笑了，晴香漲紅了臉，對雪見說道：「雪見小姐，只有一把傘，我先送你回去吧。」
雪見點頭，兩人向門口走去。
一把青色的雨傘迎面而來，至門口，傘面微揚，黑色的洋裝，暗藍的眼瞳，墨紫色的細碎發尾在雨霧中有些濡濕的貼在臉頰邊，正是齋藤。
「山口隊長？你是來接雪見小姐的嗎？」晴香問道。
「啊。」齋藤點頭。
「山口桑不用特意來接我的，晴香正要送我回去。」雪見知道這些天他們正在加緊的佈置新一輪的戰役。
「只是剛巧順路。」齋藤將傘完全靠在雪見的一邊，對自己已經濕了一半的衣服全然沒有反應。
晴香怔怔地看著消失在雨中的兩個人影，自己哪有什麼風頭，在那個人眼裡根本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了吧。
☆、成全 初衷
以南方人為主的新政府軍不適應冬天的寒冷，為了在尚未轉寒的季節結束戰爭，八月，以土佐藩士為主的新政府軍在母成峠和以會津藩士為主的舊幕府軍展開了激戰。
雖然依仗地勢利於防守，但不論是人數，還是裝備方面，新政府軍都佔據了強大的優勢，會津節節敗退。幾重防線不多日便只剩下最後一道。
雪見同醫館裡的大家在戰場大營邊上搭建了簡易的醫療所。
直面戰爭的殘酷，隨時上演著生離死別的場面，時時讓剛剛經歷此種傷痛的雪見感同身受，這種淩遲般的折磨讓她已經痛到麻木的心再次甦醒，仿佛連呼吸都會牽動起撕裂般的痛楚。
堅守最後一道防線的戰鬥中，晴香的哥哥犧牲了。被抬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看著哭成淚人的晴香，雪見全身冰涼，想伸手扶她，卻發現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攢不起來。
「山口隊長，容保公，還有部下們就交給你了……」渾身是血的正木兵衛用最後的力氣向身邊同樣一身血污的齋藤交代道。
齋藤點頭，「你放心，正木。」
「晴香……」正木轉向妹妹，「原諒哥哥不能繼續照顧你了……作為武家的女兒，要堅強的活下去……不能丟了正木家的臉……」說著，眼神漸漸渙散。
晴香淒厲的哭聲像是利刃般穿過雪見的心房，她仿佛看見了那雙碧色的眼睛，也是如此失去了光彩……她輕輕扶著臨時搭起來的帷幕向外走去，她不想在眾人眼前失控。
齋藤痛心地看著眼前失去生機的坦率青年，他不能對他表示同情，那是對他身份的不敬，像正木這樣死在保護自己信念的戰場上已經是武士生命價值的最高體現，他也希望在不遠的一天自己能像正木這樣乾淨凜然的離開這個世界。
到底也是武家出身的女孩，晴香不多時便止住了慟哭，垂淚和邊上的人一起安置起兄長的遺體。
齋藤回身，才發現剛剛還在一邊的雪見不見了。
四下掃視，也沒有發現她的人影，心下一緊，向帷幕外找去。
看見樹下蜷曲著的單薄人影，齋藤松了一口氣，走近才發現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他扯下手套，輕輕拭去她臉上斑駁的淚痕。還是會哭到昏過去嗎？！他不想叫醒她，順勢靠坐在樹下，將她挪到自己懷裡，輕輕將她摟住。該拿她怎麼辦呢？何處才能讓她不再受到傷害？
雪見睜眼看見近在咫尺的齋藤的睡顏，一時像失了記憶般，想不起到底發生了什麼，自己怎麼會在齋藤的懷裡？是了，她躲在這棵樹下哭了很久……
熟悉的容顏上多出了好些傷痕，有些還凝著血，身上也滿是塵土硝煙，那是戰場上的痕跡。
雪見伸出手輕輕拂去齋藤臉上的血污，藍瞳幽幽睜開，「你醒了？！」齋藤看見雪見凝視自己的眼神，耳根一熱，鬆開了摟著她的雙臂，「睡在地上會著涼，所以……」他訕訕的解釋著自己的行為。
「謝謝。」雪見從齋藤身上滑下來，掏出藥瓶，將藥粉輕輕點在他臉上的傷口上。
天色已暗，兩人都沒再說話，向營地走去。
終於最後一道防線也失守了。
大家撤回了鶴城。誰都很清楚這樣下去，會津遲早會陷落。
會津人都做好了決一死戰的準備，鶴城上下一片悲壯。
這天晚間，雪見從醫館回到住處，見千鶴正在收拾東西。
見到她，千鶴道：「雪見回來了，快收拾一下吧，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
「出發？」
「嗯，要往仙台轉移。」
「那鶴城呢？」
千鶴沉默，收拾的手也停下了動作。
「會津被放棄了嗎？」雪見輕聲道。
「幕府軍確實已經放棄了會津，這是容保公自己提出來的。」千鶴低著頭，語氣沉痛「但是，新選組不會放棄會津的，山口桑和另外十二名隊士選擇了留下來，他們會代表新選組跟會津人共同進退。」
他要留下來？！接下來要離開的人輪到他了嗎？！
終於做出了和總司一樣的決定嗎？總司挽救了新選組的靈魂，他則選擇了用生命成全新選組的氣節……多麼無私卻又是多麼自私的抉擇啊……
「我……出去一下。」千鶴回身，已經不見雪見人影。
她終於還是來了，齋藤看著出現在練習場門邊的身影，心裡歎道。
他放下手裡的木刀，向她走過去。
雪見跟在齋藤身後，看著身前那個依然瘦削但更加挺直的背影，恍惚又回到了初遇時，是否一開始便註定兩人之間永遠差了那麼一步之遙的距離……但是，就算是只能這樣看著他，她也想看到他最後的身影。
兩人在河邊停住。
「有什麼話，就說吧。明天就要啟程，今晚要更好的休息才是。」齋藤平靜的開口，卻沒有回身。
雪見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是想勸我離開嗎？」
「不是……」她明白他的想法，她沒有任何勸他改變主意的立場。
「那麼，是想勸我保重生命嗎？」
「不是……」接下來會津的戰場註定是有去無回，惜命就不會留下。
「那你想說什麼。」齋藤的聲音越來越無力。
「我……」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武士是齋藤追求的生存的姿態，他放棄了追隨土方桑而選擇了留在會津，對他來說應該是深思熟慮過後的決定。她能說什麼？
她來不及思考，人已經站在他身前了……或者說她根本沒有話可說，她只是覺得要來見他……
久久聽不見回答，齋藤回頭，看見那雙盈滿淚水的眼，萬箭穿心。
拋卻生命向來就不是會讓他有顧慮的事情，但是，總司離開後的她讓他心驚，自己註定還要再傷她一次嗎？！她治過自己的傷，也救過自己的命，可自己帶給她的卻總是傷害……註定要辜負她一輩子了嗎？！
終於還是伸出了手，將她摟緊，「我說過我不是值得你這樣牽掛的人。接下來鶴城將淪為戰場，像正木那樣乾淨的離開這個世界是我期待的結局。但是，我無法忍受你在我身邊丟掉性命……所以，跟副長他們走，然後離開戰場，忘記這一切，去一個安寧的地方好好生活……」
除了成全，雪見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總司也好，他也好，都不是為他們自己而生存的人，是不會苟且於一個人的安穩幸福的人……她一直都明白的，她不該牽絆也牽絆不住他們的腳步。
可是，心真的好痛……為什麼大家都會不得已的拋下她，父母，爺爺，總司，現在是他……
晨曦中，北去的大路上。
「齋藤，如果改變主意，我們會在仙台等著你。」土方叫了齋藤曾經的姓，眼神痛苦，這些幹部就像是他親手磨礪的一把把利劍，如今卻傷的傷，死的死，散的散，現在這最後一把也要離他而去，他沒辦法不痛苦，他明白齋藤留下來的原因，他也感激他成全了新選組對同伴臨危不棄的氣節，但是他還是不願意他就這樣死在會津的戰場上。
齋藤輕輕地笑了，「多謝副長。」
土方眉頭皺的更緊，不再說什麼，手一揮，眾人出發。齋藤帶著留下來的十二個人站在路口，目送一起戰鬥到現在的同伴們走向遠方。
雪見強忍著，沒有回頭，她怕看著那個身影，自己會控制不了自己的腿。
眼前出現一張懷紙，是千鶴遞來的，「雪見，你還好吧？」
她用手擦乾臉上的眼淚，對千鶴笑笑，「我沒事。」但眼淚卻像是氾濫般的溢出來，越擦越多……
午間，隊伍停下休息的時候，已經看不見鶴城的影子了。
雪見頹然的靠在一棵樹下，隨便塞了點乾糧到嘴裡。
掏懷紙的時候，手指碰到藥瓶，頃刻，刻意壓抑住的記憶如潮水般的湧出來……
她是怎麼了？為什麼連自己的初衷都忘記了？！
她是一個醫者，怎麼能在最後關頭放棄？放手的人怎麼能是自己……
雪見霍地站起身來，朝土方走過去，「土方桑，對不起，我不能繼續走下去了，我要回鶴城去。」
土方愣住，「回鶴城？」
「對我來說，那裡有一個我最不願意看到他受傷的人。所以，我必須回去。」
「你知道現在回到鶴城意味著什麼嗎？」土方沉聲道。
雪見點頭，「正因為知道，才更要回去，不想接下來的日子都要在悔恨中度過……」
「你……」土方皺眉，頓了一下道：「是齋藤嗎？」
雪見又點頭。
「那我更不能讓你回去。因為他對我最後的要求便是將你送到遠離戰場的地方，這也是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對我提出要求，我不能食言。」
「對不起，就算土方桑不能答應，我也要回去。」
「雪見，不要任性。」土方皺眉，眼前的情形已經有些超出他的控制，齋藤對雪見的在意他還能勉強理解的話，那雪見對齋藤又是什麼樣的心情能讓一向懂事明理的她如此堅持，她確實像當初承諾過的一樣，陪著總司走到了最後，那對齋藤的心意又是什麼時候到了眼前的地步？
雪見苦笑，「我怕的是再也沒有任性的機會了，所以，請允許我這一次任性到底。」說罷，朝土方鞠了一躬，便朝來時的路走去。
「等等，雪見。」千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山口桑正是不想你會有危險，才讓你離開的，你這樣回去不是浪費了他的一番心意了嗎？」
雪見止住腳步，輕輕問道：「千鶴，謝謝你。但是，如果留下來的是土方桑，你可以就這樣離開嗎？」
千鶴愣住。
「所以，你應該最明白我現在的感受，是不是？那麼，請放手。」
千鶴的手漸漸鬆開。
「千鶴，希望我們還能再見面。」說罷，雪見加快腳步朝鶴城走去。
「副長，不去拉她回來嗎？」一旁的島田問道。
「拉不回來的。」土方搖頭，「越是像她那樣乖巧懂事的女子，一旦任性起來便是不會回頭的。也好，這樣齋藤或許也不會隨便捨棄生命了……」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單薄身影，土方只能在心裡默默期望她和齋藤能逃過這一劫，新選組最後的幸福也就在他們身上了……自己和平助都是沒有明天的人……
☆、繾綣 相依
雪見回到鶴城的時候，天已將黑，還下起了大雨，她一身濕淋淋的找到了新選組的宿地。
梅戶是跟隨齋藤多年的三番隊隊士，看著這個全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女子，他大吃一驚：「雪見，你怎麼還在這裡？」
「梅戶桑，請問山口隊長呢？」雪見沒有回答梅戶的問題。
梅戶見狀，敏銳地想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他恍惚間有些明白了眼前這個到了會津他才知道是女子的新選組醫生，對於自己的隊長來說絕對不只是個醫生那麼普通。
「隊長去跟山川大人商議作戰的事情去了，雪見你先進屋等等，我這就去找他。」
梅戶將雪見帶進齋藤的房間，便轉身出了門。
房間靜得聽得見水滴順著袖口一滴一滴的落下，那聲音就像是敲打在雪見的心上，他會生氣嗎？會趕走自己嗎？……
門嘩的一聲開了，齋藤站在門口，臉上沒有任何讀得出的情緒。
洋裝外套的肩上一片水跡，水珠順著發尾滑落，顯見也是淋著雨回來的。
雪見抬頭，齋藤卻沒再看她，徑直走到櫃子邊，從裡面拿出一件單衣遞給雪見，「你的衣服都濕了，先把這個換上，這樣會著涼。」
那是齋藤自己的單衣，雪見接過，有些尷尬。
「我去幫你拿些吃的過來。」齋藤說完，便合上門出去了。
齋藤端著食盤回來的時候，雪見已經換好了衣服，略大的深色單衣穿在她身上，更顯得身形纖細而單薄。
齋藤將食盤放下，把飯團放在她面前。「先把這個吃了。」自己則解下佩刀，將濕了的外套脫下，只穿著襯衫和馬甲坐到一邊，拿起食盤上的酒壺和酒杯靜靜地喝起酒來。
雪見默默地將飯團吃完，「山口桑，我……」
「什麼都別說，休息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找副長他們。」齋藤的口氣有些不耐。
他果然在生氣，而且也決定將自己趕走……雪見低下頭。
齋藤低不可聞的輕歎一口氣，正要起身將食盤收走，卻被忽然飛身過來的雪見一把抱住：「我不會走的。」雪見將頭埋在齋藤胸前，僵硬的語氣，僵硬的姿態。
「我說過的，你留下來，自顧不暇的我根本保護不了你。」齋藤皺眉道。
「你為什麼要保護我？」
齋藤語塞，他完全沒想到雪見會問這個問題。「我不想看你受到傷害……」
「為什麼不想我受傷害？」雪見步步緊逼。
「你……」齋藤有些尷尬，他想推開雪見，卻更加無措地發現她身上的單衣因為動作已經滑落了半邊肩頭，微微敞開的衣領間那柔軟的起伏隱約可見……
「你回答我啊。」雪見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衣著上的失態。
齋藤無言以對。
「不要推開我，我不會阻擋阿一的腳步，我只是想陪在阿一身邊，哪怕只是多一天，多一刻，多一瞬間都好，我只是不想錯過這最後的時間，就算是就這樣死去，也比一直活在後悔中要值得，所以，不要送我走，我會受不了。」雪見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已經是哽咽。
良久的沉默，久到雪見有些氣餒，她將手臂收得更緊，她不要這樣放手……
齋藤輕歎一口氣，抬起雪見的臉，對上她的眼，「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想你受傷害的……雪見，我……愛你，所以我不能眼看著將你拖進戰場，丟掉性命。跟著副長……」
「為什麼你們都是這樣，都說愛我，卻都忍心讓我一個人承受獨活的痛苦？」雪見輕輕打斷齋藤的話，眼淚簌簌而下。「我也不想看到阿一受傷，不想阿一死去。但是，如果這是你必須選擇的道路，我不會阻攔，我只是想陪你到最後……這樣也不可以嗎？」
齋藤再也無法讓她繼續說下去，眼前的女子真是讓他心疼到無以復加，恨不能拿自己的命換她的展顏一笑，拿幾世的輪回換她一生的幸福。她盈盈的目光像是柔韌的藤蔓一樣將他纏住，困住，所有的掙扎換來的是更深的淪陷……
微涼的唇落下，封住那張鎖著他的愛戀和哀傷的嘴。
唇齒間的淡淡酒醺讓雪見也像是有些微醉般迷糊起來……
甜蜜的氣息，溫暖的觸感……
她環住他身軀的雙臂不再僵硬，柔軟無力的攀附在他身上，十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背。
這樣的碰觸讓齋藤最後一絲堅持化為烏有，他微微一用力，便翻身將她壓倒在身後的床鋪上。
炙熱的吻和忽然向後倒去帶來的衝擊，讓雪見腦子有些微的發麻，壓上來的重量，讓她不自覺的扭動身體調整著姿勢。
感受到身下起伏的曲線，他倏地抽走了單衣的腰帶，衣襟頓時散開，深色的衣料上呈現的是一幅令他癡醉的畫卷，潔白，纖柔，滑膩……
長指似拂過琴弦，在她身上奏出一波一波令她陌生又期待的情潮。
明白他將要做什麼，雪見又喜又怕，不自覺地伸手抵住了齋藤的胸膛。
察覺到她的緊張，他輕輕捉住她的手，放到嘴邊，輕吻著她的手指，輕咬她還帶著雨水潮氣的微涼指尖，帶著無限的溫柔。
溫柔地分開她的腿，他扣住她的手腕，將之制於她的身側，低頭，再次吻住她的唇，腰杆一沉，準確的頂入她的身體……
撕裂的灼熱痛感讓雪見瞬間輕呼出聲，秀眉緊蹙。
他也似乎感覺到的那一層輕薄的阻礙，藍眸微閃，眼底掠過驚訝，倏地停住身下所有動作，輕輕地吻著她的臉……
「阿一……」感覺到齋藤的躊躇，雪見輕喚。
「疼麼？」聲音帶著壓抑的暗啞。
「唔……我沒事。」
齋藤聞言，輕輕地拉開她因為疼痛而不自覺曲起的雙腿，將之環在自己腰上，緩緩地在她身體裡動作起來。疼痛慢慢褪去，雪見的神經被另一種隱隱的痛楚佔據，一種叫人欲罷不能的折磨。隨著齋藤的動作，她漸漸感覺身體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嚶嚀出聲，雙腿不由地收緊，那是迎合的姿態……
她的緊致和火熱讓他饜足而瘋狂，感覺到她的配合，他加快了身下的速度……
一次又一次重複著的相同動作，但帶給雪見的衝擊卻越來越澎湃……
從未體驗過的激情終於透支了她經過一天的奔波後最後的體力，腦子一片空白中，暈了過去。
齋藤拉過薄被，輕輕摟住那個稍嫌纖瘦的身體，那溫暖讓他安心。
激情褪去，他腦子裡閃過很多畫面，都是關於她的，兜兜轉轉，曲曲折折，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或許，從開始就註定自己和她都是逃不開的……
現在她已經是他的了，大戰在即，他已經沒有時間去糾結或是後悔，此時的他只想將自己能給的幸福全部給她。
雪見腦中的意識回來的時候，搭在她腰上的手臂，背靠著的溫熱胸膛，身下隱隱的痛楚，瞬間就讓她找回了剛剛經歷的記憶，臉火燒似的燙起來。
「你……還好嗎？」齋藤的聲音在耳邊低低的響起，「對不起……」
他後悔了嗎？！雪見倏地翻過身，用手擋住他的嘴，「我不要聽這種話。」語氣裡帶著隱約的哭腔。
握住雪見的手，齋藤輕道，「我只是想說弄疼你了，對不起。」
暗藍的眼眸裡滿是柔情，眼下到耳根都是緋紅一片，雪見第一次看見有這樣神情的齋藤，只覺得全身都火燙起來。她伸出手輕撫上棱角分明的臉頰，將唇貼上他的唇，喃喃地道：「不要說對不起，阿一，因為我覺得很幸福！」
她敏感地感覺到了他身體的某一部分的變化，齋藤的手臂已經再次圈住了她的腰肢。
不再有一絲的艱澀，堅硬直抵身體最深處，美妙而滿足的結合……
蠟燭在此時燃盡了最後一點光焰，雨後的月光格外的溫柔，映照著兩個纏綿的身影，側著，跪著，躺著……互相探索，彼此癡纏……
再睜開眼睛，滿室微黃的陽光，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
雪見起身，腰間和身下酸軟得根本使不上力，用手撐著才坐起來。
齋藤不在屋裡。她想出去，但看見身上還套著齋藤的單衣，自己的衣服也都不在屋裡了，應該是晾曬出去了。就這樣出去是萬萬不行，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發愁，門嘩的一聲被拉開，齋藤端著一個食盤進來，「你醒了。」他將食盤放下，「正要叫你，該吃點東西了。」說著，端起食盤上的粥碗遞給她。
雪見有些尷尬的接過，「我……睡了很久了嗎？」
「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齋藤微微垂下眼，雪見看見他耳根又紅了，原來尷尬害羞的不止是她。
雪見慢慢喝起粥來，抬眼卻見一旁的齋藤目光一瞬不轉的一直看著自己，她放下碗，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什麼不妥嗎？」
齋藤搖頭，不止耳根連臉也有些微紅，「不，不是。」他抬起手，拂過雪見額前的頭髮，「這樣看著你，感覺像是在做夢。」
雪見挪到他身邊，將頭靠在他肩頭，「不是夢，阿一，我就在這裡。」
齋藤伸手攬過她的肩，擁住她整個人，像懷抱著珍寶。
☆、誓約 過往
母成峠戰役失敗後，鶴城便是新政府軍在會津最後的目標。
戰鬥進入了短暫的僵持階段。
雪見知道這暫時的平穩過後便是大舉攻城的炮火硝煙，齋藤當然比雪見還要清楚，但兩人很有默契地對戰爭保持著緘默，不是回避，只是在彼此的眼裡看到了對方的決心，所以無需多說。
對於雪見的返來，日新館的眾人都非常感動，在這種時候仍然會回到會津，大家對雪見的敬慕又多了一分。
齋藤對雪見的關懷不再克制，那毫不掩飾的珍愛之意都在無聲的宣誓她是他的女人，兩個人的感情對知情的會津人來說簡直就成了一段傳奇，給殘酷的戰事增添了一抹綺麗的色彩。
梅戶和留下來的新選組隊士們更是已經將雪見看作是隊長夫人，甚至半開玩笑似的稱呼她「山口太太」，第一次聽見讓雪見很是尷尬，身邊的齋藤卻絲毫沒有糾正他們的意思，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
晚間齋藤回來的時候，雪見見他手上拿著酒具，以為他想喝酒，卻見他將酒壺酒盞鄭重地放在房間的中間，一個酒壺，卻有三個酒盞。
「有人要來陪阿一喝酒嗎？」
「沒有。」齋藤將酒盞擺成一排，「這酒是為你我兩個人準備的。」
「我？我不會喝酒的。」
齋藤抬頭，伸手將雪見拉到身旁，「不需要喝很多……而且這個酒，我想和雪見一起喝。」暗藍的眼眸停在雪見的臉上，眼神溫柔而堅定，面頰上透著緋紅，這幾天齋藤臉紅的次數多到雪見已經記不清了，她知道只要是他臉紅一定和自己有關，所以這個酒對他們二人一定是有特別意義的。她笑著看著齋藤，等他解釋。
「三三九度，雪見知道嗎？」
見雪見搖頭，齋藤抿了抿嘴唇，異常認真地道：「是結婚時非常重要的一道儀式。這裡雖然遠算不上正式，也沒有人見證，但如果雪見願意和我喝這個酒，我會非常高興。如果不願意，你也可以拒絕。」說罷，目光灼灼的看著雪見，神情忐忑。
結婚的儀式？！雪見有些微微吃驚，她料到跟定情有關，但沒想到是婚禮上的儀式。
淚意瞬間便盈滿了眼眶，半是歡喜半是哀傷，這樣不管明天會怎麼樣，他和她至少還擁有這份兩個人的誓約。
她從齋藤身邊挪開一步的距離，然後跪坐端正，兩手指尖併攏放到身前的榻榻米上，俯下腰鄭重地向齋藤行了一禮：「今後，有勞阿一多多關照。」
見雪見面色凝重，從身邊挪開，齋藤臉色微變，以為那是拒絕的意思，聽到她託付的語句，瞬間轉憂為喜，欣喜地還了一禮。
齋藤斟滿一隻酒盞，而後一飲而盡，再斟滿，遞給雪見……一隻三次，三隻九次，三三九度，長長久久……
真想看見你穿上白無垢的樣子啊！
齋藤輕撫雪見因為酒意而緋紅的臉頰，心底歎道，如果能活下來，他一定要給她一個正式而圓滿的婚禮……但這場戰爭，且不說自己，她是否能安然無事，他都沒有把握。
甜蜜，憧憬摻雜著絕望不安在心裡發酵，像是在喝一杯氣味芳醇但滋味苦澀的酒。
眼前的人忽然柔媚一笑，那是齋藤沒見過的雪見的笑容，還來不及反應雪見的手臂已經纏上了他的腰，「阿一，我好看嗎？」也不是雪見平常的語氣。
懷裡的人雙頰酡紅，眼神迷離，齋藤恍然，她已經醉了。
齋藤輕笑，才四盞酒而已，真是跟土方桑一樣差的酒量啊。
他想拉開她，卻不料她使了很大的力氣。
得不到齋藤的回答，雪見的笑容不見了，眉頭皺起，「我好看還是一梅小姐好看？」
一梅？！齋藤微楞，才想起那張記憶已經有些模糊的臉。
她竟然還在介意一梅的事情？！她是在嫉妒？他有些意外，但這種感覺不壞，嘴角不自覺的彎起，他拍拍雪見的背，「好了，雪見，該睡了。」他想哄著她睡下，看樣子他確實欠她一個解釋，但現在的她只怕不會好好聽他說話。
圈住他的腰的手臂鬆開了，但是下一瞬她已經揪住了他的前襟，雪見眉頭皺得更緊，「為什麼不回答我？」
三分醉意，三分嗔意，三分媚意……想到自己應該是唯一見過她這幅神情的人，齋藤用一個纏綿的吻回答了她的問題……
雙唇離開時，雪見已經癱軟在齋藤懷裡。
「……阿一跟別的女人……那樣的事……好難過……好難過……」雪見的口齒開始不清，頭已經靠在了齋藤胸前，揪住衣襟的手鬆開，「你明不明白……」，粉拳輕敲著他的胸膛。
齋藤捉住雪見的手，一把將她抱起，放到床褥上，看來不管是想讓她安分睡覺，還是安撫她的不安，都只有一個辦法了……誰知，他剛剛俯身下去，便被雪見一個翻身壓住，「我……比她們都好……」手指已經開始胡亂地解他衣服上的紐扣……
酒意醋意糾結中的雪見主動得讓齋藤吃驚，「傻瓜，你最好。因為只有你。」他含笑吻住她貼上來的唇，手指稍一使力，腰帶滑落……
滿室繾綣。
清晨，雪見醒來只覺頭悶悶地痛。她記得昨晚和阿一喝了三三九度的酒，然後的事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難道自己喝醉了？那身上的單衣是阿一幫她換的嗎？她臉上一熱，正回想著，齋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個，我跟一梅什麼事情都沒有。」
誒？為什麼忽然要跟自己說這個？雪見大窘，自從那夜之後，自己確實這幾天常常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一梅小姐，想起島原那個氣氛旖旎的房間……
但齋藤怎麼會知道自己在介意這件事情？難道自己昨晚說了不該說的話？
見雪見不語，齋藤以為她還存疑慮，「我本來就不是個靈活的人，所以，沒有辦法在想著你的時候跟別的女人做那些事情。」
雪見想自己的臉現在一定可以滴出血來了，她根本不敢看齋藤的臉。「那個，阿一說這個是因為我昨晚說了些什麼嗎？」她輕輕問道。
「昨晚，說的做的你都不記得了？」
「嗯。」雪見老實承認，她還做了什麼蠢事了麼？！
「以後我不在的話，不准碰酒！」齋藤的聲音有點冷。
雪見點頭，看來自己的醉態應該很糟糕。
幸福的時光總讓人不知滿足，轉眼間戰火如期而至。
雪見回來鶴城後的第十天，齋藤帶著新選組的人受命到鶴城外的高久村如來堂作前哨。
那是攻入鶴城的必經之地。
出發前夜，雪見睡到半夜醒來，卻發現一旁的齋藤根本沒睡，「阿一怎麼還不睡？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戰場上是沒法再好好休息的……」
「對我來說休息一刻的時間就足夠了。」齋藤將她臉上的髮絲撥開，溫柔的眼神始終黏在她臉上。雪見心疼，將生命寄託在刀尖上的生活註定沒有安穩可言。
「那阿一陪我說說話吧。」既然他不想休息，那她也不想浪費時間在睡眠上。
「說話？你不困嗎？」
雪見搖頭。
「那你想聽什麼，雪見知道我並不是個會甜言蜜語的人。」
「不用阿一講甜言蜜語，只是想聽聽阿一的過去，從小到大的全部。」她愛他，但她對他知之甚少，她想對這個男人瞭解得更多更多……
「那並不是多有趣的故事。」齋藤笑笑，他仍然不想她知道那些血雨腥風的過去。
「我不是要聽故事，只是想知道更多更多的阿一的事情，好的壞的，悲的喜的，全部都想知道。」雪見正視齋藤的眼睛，「想知道自己愛上的人的全部，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齋藤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開口道：「我父親是明石藩的一名足輕，後來花錢買了禦家人的稱號。雪見知道什麼是足輕和禦家人嗎？」
見雪見搖頭，解釋道：「算是最下級的武士階層吧。就算是這樣，這個身份還只能傳給長子。而我作為次子，只能自謀出路。所以，跟雪見會在吉原認識，做保鏢對只會劍術的我來說是個不錯的謀生手段。」
「那麼阿一的本名就是山口一嗎？」
「嗯，因為我出生在一月一日。」齋藤點頭，「我劍術很好，沒有人贏過我，但是也沒有人承認我，因為我用左手執刀。還有不少人因為這個找茬。那一次一個旗本子弟要跟我決鬥，我贏了，但因為殺了他於是被通緝了，不得已只好脫藩成為浪人。」
齋藤看了看雪見的臉色，見到那雙溫柔的眸子並沒有顯現其他的神色，繼續道：「脫藩後，我一下子失去了信念，曾經以為勝者就是強者，便應該受到尊重，沒想到是這樣的下場。手裡的刀也不知道該為什麼揮動，江戶也不能待下去了。這時候，我無意間進了近藤桑的道場，和總司大打一架後，沒想到第一次得到了別人的肯定。試衛館的大家給了我第一次的認同。那時候正逢招募保護將軍上洛的浪士，所以我決定跟大家一起去京都。」
「這些浪士就是後來的『新選組』嗎？」雪見問道。
齋藤搖頭，「因為被人設計，絕大部分的人都回去了江戶，最後堅持留在京都的人只有試衛館的我們和水戶藩的芹澤桑幾個人。那時候很是艱難，吃飯都成問題。但最後大家決定守護將軍的決心得到了當時擔任京都守護職的松平容保大人的認可，於是賜名『新選組』，斬殺過激派浪人，維持京都的治安成為了我們主要的工作。」
「難怪新選組的大家對容保公，對會津藩有特別的情誼。」雪見恍然。
齋藤點頭，「這也是我選擇留下的原因，新選組絕對不能棄容保公不顧。」
雪見歎道：「雖然有容保公的認可，但從最初的十個人到後來幾百人，新選組的壯大都是大家拿鮮血甚至生命換來的吧……」
「我們不是真正的武士出身，所以要得到認同必須拿出實力，『冒牌武士』是新選組的大家揮之不去的陰霾。不僅要跟攘夷浪士們拼命，為了規整隊伍，副長對內部頒佈了嚴格的局中法度。」說到此處，齋藤停住，直視雪見的眼睛道：「而我便是法度的執行者，和雪見在京都重逢那次，便是其中的一次任務。」
法度的執行者？！也就是說要向曾經的同伴揮刀……雪見抱住齋藤，想起緋村曾經說過的話：殺死不認識的人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一旦瞭解對方便會變得猶豫。輕聲道：「殺死那些並不陌生的人，阿一一定很痛苦，是嗎？」
「啊，會寢食難安。」齋藤摟緊懷裡的人，溫暖的溫度從胸膛直透心間。「後來的事情，雪見也都知道了。現在看來，我們都是逆著時代潮流而動的冥頑不靈之士吧，但武士本來就是頑固之人，是無法輕易改變決心的人……說起來，早就知道時代的選擇，仍然堅持留在我們身邊的雪見也是一樣了。」
雪見將臉貼在齋藤胸前，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她見證了新選組從盛到衰的過程，那是一條鮮血鋪就的路，而她沒有參與的新選組的崛起之路一樣是鮮血淋漓……
她很清楚的，用自己的血捍衛的「新選組」這三個字在這些男人心中的分量是沒有東西可以相提並論的。她不該有奢望的，但還是會忍不住祈求身邊的這個人能活下來。
見雪見久久沒有反應，齋藤抬起她的下巴，「雪見後悔過嗎？明明有很多機會離開新選組的。」
雪見搖頭。
微涼的薄唇印上她的唇，「就知道是這樣……」
☆、突襲 夢碎
翌日一早雪見便送齋藤一行人出了鶴城。
「不要擔心，只是前哨的警戒而已。」齋藤對強撐著笑容的雪見道。
會津藩藩士都在鶴城緊急的排兵佈陣，不僅是正值壯年的朱雀隊和青龍隊，連少年們組成的白虎隊都一樣嚴陣以待。
眼看將近黃昏，鶴城外依然是一片安寧，雪見有些安心，天黑以後是不會開戰的，這樣至少今天是平安過去了。
正想著，忽然聽到隱約的炮聲。大家紛紛色變，開戰了？！
不久，炮火聲越來越密集。正是高久村的方向，雪見一陣心慌。
太陽西斜得更加厲害，但炮火聲沒有停歇的意思。
一聲聲像是炸在雪見心上，心驚肉跳。
城裡的隊伍卻沒有任何調動的跡象，不打算去高久村支援嗎？
雪見站在「日新館」前，心急如焚，忽然眼前走過一個熟悉的人影，雪見沖上前抓住那個魁梧的漢子：「佐川桑，開戰了嗎？為什麼沒有前去支援的人？」
會津朱雀隊隊長佐川官兵衛看著雪見，眼裡帶著些微的歉意：「天就要黑了，就算是現在派人前去支援，到達的時候估計已經是分不清敵我的時候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所以現在只能希望堅守高久村的人和如來堂的山口君他們能撐到太陽落山。」
撐到太陽落山？！望著如血的殘陽，雪見心裡一涼。
終於捱到了天黑，不再有炮聲傳來，也沒有敵人殺到鶴城來，看來是抵擋住了。
有傷患陸續被送進「日新館」。
「搞突襲，混蛋，無恥，突然冒出那麼多人來，又是槍又是炮的……」一個被炸傷了腿的士兵罵罵咧咧的被攙扶進來。
「如來堂呢？請問如來堂的戰況如何？」雪見抓住那個人的肩膀問道。
「如來堂那邊也有兩三百號敵人吧，那邊就新選組十幾個人，沒看到有活著的人過來……」
雪見已經聽不見那人後面的話，腿一軟，險些就要癱坐在地上，被後面一人扶住：「雪見小姐！」她轉頭，是晴香。「謝謝，晴香。」雪見說著，有些搖晃的朝門口走去，晴香一把抓住她：「雪見小姐，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他，他一定受傷了……」
「現在已經天黑了，怎麼能找得到人？而且，路上遇到敵人怎麼辦？」晴香滿臉焦急。「我不能讓你去。」
雪見深呼一口氣，她必須要冷靜，晴香說得有道理。不能就這樣慌慌張張的出城。
晴香也不可能放她一個人出去，她不能連她也拖進來。
她對晴香笑笑：「是我糊塗了，對不起，晴香，我不能去送死。工作吧。」
晴香看著忽然轉變了神色的雪見，有些莫名，但見她開始有條不紊的幫傷患處理傷口，也松了一口氣，她明白她的心情，她也恨不能馬上出城去找那個人，但現在不能冒險，如果她這樣丟掉性命，那就是她的錯了，作為會津人她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最深的夜，萬籟俱寂。雪見想她不能再拖了，從城裡到高久村還有一段距離，這樣找過去，天應該也亮了。現在這個時候敵軍也應該都在休息，算是危險最小的時刻了。
她將打包好的工具和藥材背在身後，提起「凝雪」出了門。
雪見一身農婦的打扮，對守城的士兵說她是住在高久村的人，昨晚為了躲避炮火進了城，想回去家裡看看，士兵見她一個女子好心道：「這敵人說來就來，還是在城裡待著的好。」
雪見道了謝，「家裡還有很重要的人。」說罷便出了城。
一路小心地疾行，如雪見所料，睡夢正酣的時刻，敵人也沒有什麼動靜。
天色漸漸能看清前方的屋影重重，雪見心裡一喜。
忽然前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終於找到你了，雪見。」
一雙紅瞳已經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蒼老而刺耳的聲音，雪見不可能忘記，但是怎麼會？他也服下了變若水？雪見唰的拔出了刀，扯下背上的包袱，後退幾步。
綱道身影一縱，已經到了雪見身前，手裡的刀也同時揮到。
鏘一聲，一股麻意從手上傳到小臂，雪見奮力穩住手裡的刀，她不能倒在這裡，絕對不能。
綱道收刀再次揮起，雪見趁機用血抹過刀刃，綱道的劍術雖然不高，但羅刹的力量依然足以制服她，一旦被打落了刀，她就沒有機會了，她不能被他這樣帶走。
刀光一閃，雪見卻沒有再去擋，而是雙手將「凝雪」刺過去，綱道顯然早已防備了她手上的血刃，躍開避過。「凝雪」沒有半分停滯，追著綱道的身影而去，多耽擱一刻，齋藤的性命就危險一分，手裡的刀，腳下的步子都顯出了雪見的焦急。
綱道本以為雪見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雖然有令羅刹致命的血，但以羅刹的力量制服她應該不會太難，沒料到她的刀法如此淩厲，再不敢有半分的懈怠，手裡的刀用上全力揮開迎面而來的「凝雪」。
雪見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量從刀身上傳來，她不肯放開刀，身體不由自主的向後飛了出去，啊一聲跌倒在地。就地一滾，雪見馬上站了起來。綱道也沒有貿然上前，只要刀還在雪見手裡，他知道靠近她就會有危險。他很有耐心，力量上完全佔據優勢的他，只需要打掉她手上的刀就可以了。
——使上全力的攻擊，接下來便是防守的空虛。
齋藤曾經的話在雪見耳邊響起，這樣下去她的力量會越來越差，而她的刀法也快不過綱道的躲避，她必須快點結束眼前的戰鬥……她緩緩將刀舉起，奮力向綱道揮去。
綱道見狀自然是全力揮刀格開雪見的刀，如他所料，刀劍相撞，雪見手裡的刀應聲而飛。
他欣喜，但瞬間僵住，因為低頭貓著腰的雪見已經近在身前，手裡染血的短刀閃著寒光，揮出的刀迅速落下向雪見砍去。她是故意的，故意做出揮刀的樣子，故意放開刀，真正的意圖是近身，是賭上性命的一搏。
刀落到雪見肩上的一瞬間，綱道只覺腹部傳來炙熱的疼痛，然後象迅速燃起的火焰將他整個吞噬。
雪見皺眉推開肩上的刀，鮮血汩汩而出，綱道的身體頹然倒下。「對不起，千鶴。」
簡單處理了一下肩上的傷口，雪見焦急地朝前方跑去。
天色越來越亮了，不知道大亮之後會不會有新的敵襲，她心急如焚。
如來堂前的銀杏樹已經近在眼前，雪見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往日的佛堂已經變成了修羅場，牆上樹上地上到處都是彈坑彈孔，鮮血淋漓的刀槍錯落在橫七豎八的屍體間，濃烈的血腥味和硝煙味混合在一起刺激著雪見的所有感官。
她不是沒見過戰場，不是沒見過死人……但是這種眾多屍體堆疊在一個小小場地上的畫面還是讓她差點昏厥過去。
「阿一……」雪見無力的輕喚，淚水簌簌而落，她知道他一定聽不到的，但仿佛叫出這個名字自己就會更有前行的勇氣。
幾乎沒有一張臉是乾淨整潔的，她只能一張一張面孔的確認，這些臉要麼痛苦，要麼震驚，要麼殘缺不全，雪見的心不斷地被攥緊又鬆開……
終於，晨霧中，佛堂正前一個拄著刀半躺在臺階上的身影出現在雪見眼前，是他，她飛奔過去，真的是他，她伸手探他的脈搏，雖然很弱但依然能感覺到跳動，她大喜，將他的身體小心地放平，見早已失去知覺的他仍然將刀握得緊緊的，雪見的心上一痛，眼淚洶湧而出。
她四下看了看，架起齋藤的雙臂，將他慢慢地挪到堂後的一叢草地上，從井裡打來水。撕開早已被鮮血濡濕的衣服，呈現在眼前的斑駁傷痕讓雪見心中大慟。
刀傷槍傷錯雜在一起，每一寸肌膚都被血液浸染得變了色……
她喂他吃藥，發現他根本吞不下，只得將藥粉和水用嘴含住，托住他的下頜，送舌送進去。
一顆顆子彈，一片片彈片，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將它們取出……
齋藤身下的草地已經變了顏色，這樣失血下去不行，雪見束手無策，忽然，她看見了自己被鮮血染紅的衣領，來不及細想，現在什麼辦法都要試一試，她劃破自己的手腕，含住血送進齋藤嘴裡……
終於，傷口都縫合了，但齋藤的身體卻越來越冰涼……雪見細細的擦乾淨他的面龐，淚水滾落，滴在他的臉頰上……他的脈搏也愈發的微弱，幾乎感覺不到了，雪見覺得自己的心也快停止跳動了，「阿一，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遂了你的心願，沒辦法讓你就這樣離開……阿一，回答我啊……回答我啊，不要丟下我……我想你活著……想你活著……」
正午的陽光無比燦爛地從樹葉間灑下來，雪見抬眼，今天的陽光好奇怪，怎麼一點溫度都沒有呢？
眼前白光一片，意識卻陷入了黑暗……
——九月初四，如來堂激戰，新選組山口次郎率隊抗敵，全員玉碎。
「該死……」土方一把將島田送上來的戰報揉爛，雙拳用力地擊打在桌面上。
早知道會津的戰場就是這樣的結局，但是接到最後的消息還是令他無法接受，「那雪見呢？」他抬起頭看向島田。
島田搖頭：「失蹤了，可能是去找山口桑時遇難或是被俘了……只怕凶多吉少。」
一旁垂淚的千鶴驚呼一聲，用手捂住了嘴，還是擋不住嗚咽聲起。
「齋藤，對不起。」土方心痛如絞，他不該心存奢望的，什麼幸福，根本就不可能屬於他們這些人的。
他看向眼前的千鶴，她會是下一個雪見嗎？！那樣一個乾淨而無辜的生命……當初就該狠下心，不讓她回到新選組的……但他能控制的事情真是太少了，太少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新年快樂！！！
感謝罐頭君和奶媽君那麼多的評論，辛苦辛苦！
☆、倖存 執念
外面下起了小雨，讓入冬後的天氣更加寒冷。
風間千景看著一身玄衣正要出門的雪見微微皺眉道：「你要去專稱寺？」雪見點頭。
看著雪見的身影模糊了輪廓，風間撐開傘，舉步跟了上去，這樣的天氣，以她現在的身體，要是倒在外面，就此丟了性命也說不定。
但他不能阻止她去。
她沒有像他想的那樣整日以淚洗面，但這樣反常的平靜卻更讓他心驚。
現在去拜祭眾人都紛紛避諱的新選組的人幾乎已經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不僅是去專稱寺，還有上野，還有板橋……如果不是會津現在正處在被禁閉的時期，而她的身體也沒有復原，他想她一定還會去鶴城。
小小的專稱寺在陰霾的天氣下更顯得寥落肅殺。
現在年號都已經變成「明治」了，是維新勝利，幕府時代結束的標誌，如今除了家人絕對是不會有外人來這裡拜祭。
寺裡的住持已經見過雪見多次，沖田總司的墓碑在六月就立在寺裡了，對於這個從十一月後風雨無阻每天都來的女人，他並不認識，也沒有沖田家的人給他提起過沖田總司有妻子，但他想就算不是妻子，也應該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不然哪來的這份執念……
雪見在沖田的墓碑前蹲下，將傘靠在肩窩上，擊掌合十，閉上眼睛。
——總司，今天好嗎？前兩天我去板橋拜祭過近藤桑了，還有上野的原田桑……但我現在沒辦法去會津拜祭阿一，你要告訴他，要等我，不要著急……原諒我，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個誰也救不了的無用醫生，你也好，阿一也好，誰都救不了……
風間在墓園的矮牆外停住，看著那個在雨中一動不動的身影出神。
他是統領西之鬼的風間家的家主。這不是一個輕鬆的身份。
兩百多年來，為了報答薩摩藩的藏匿之恩，風間家一直都在流血犧牲，連他的父母都死在了薩摩跟外國的一場海戰中。為了擺脫薩摩的庇護，家老們急於想讓風間家變得更加強大，結果一手帶大他的姑姑也因為那個有些瘋狂的實驗而離世。至此，他所有在乎的人都離他而去……
他立誓一定不會再繼續被人類這樣利用下去，他要將風間家的路掌握在自己手裡，那些想控制他的人，他不會讓他們得逞，不管是那些以老賣老的家老們，還是薩摩那些以恩人自居的人類……
他成功了，他幫西鄉隆盛起事，現在維新已經成功，幕府不復存在，風間家再也不必由薩摩藩來庇護，所謂的恩情終於完結。如今他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眼前這個人。
他一向冷情，對人對物都是，深知太過在乎，難免患得患失。但這個跟他血緣最近的人的命卻是他沒辦法不去在乎的東西。
因為她的身份只能成為秘密，所以他是打算讓她作為一個普通人類女子生活下去的。
但現在他有些後悔，或許當時阻止她繼續跟人類待在一起，不把她交給新選組的人，如今也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當初，從新選組被擄走的她在長州，在島原都安分得很。
他曾經以為新選組的人想留住她不過是為了那可笑的自尊，還有她的醫術。
至於她，他知道她見不得人受傷，這是醫者的毛病，所以她擔憂他們，尤其是那個生病的沖田他也沒覺得奇怪。
他沒有料到她跟新選組的人會結下這麼深的羈絆。
京都是他負責的地盤，他看著新選組的那群人從寂寂無名的浪士組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人斬集團。
最初以為他們之所以選擇從一介平民變成手染鮮血的劊子手是為了功名利祿，不過又是一群要用別人的性命成就自己的野望的投機者，只可惜他們選錯了主子。看著那個參謀伊東暗地裡跟薩摩的聯絡，他心下冷笑，人類這見風使舵的一招真是百用不厭啊，土佐如是，新選組亦是。
但令他意外的是，伊東從新選組裡脫離了，他這種「識時務」的做法並沒有得到新選組其他人的認同。
他不禁有些驚訝，時局已經明朗，新選組的人應該很清楚站在哪一邊才是明智的吧。
那麼如果不是為了功名利祿，他們又是為了什麼？！
他們對她和雪村千鶴的保護，也讓他覺得疑惑。
他對他們的興趣越來越濃，逆著時代而行，這條註定寂寥的路他想看他們到底能堅持到幾時，能走多遠。
伊東落井下石的行動最終惹怒了新選組，雙方徹底反目，正中薩摩下懷。
這就是新選組的終點了嗎？！
他很為他們惋惜，但人類之間的陰謀算計，他不會插手，這是他跟西鄉約定好的事情，風間家只會負責打探消息。他不想因為力量而再次給風間家招來災禍。
既然如此，那麼雪見也不能留在那裡了。
他沒想到她會威脅他，更令他窩火的是自己竟拿她毫無辦法，她眼底都透著決然，那已經遠遠不只是一個醫者對病人的牽掛，他驚訝她對那個沖田動了真情了？！
真是麻煩的女人！他想算了，她愛陪著就陪著吧，反正那個男人確實也是拼了命的在保護她，如果跟著他是她選擇的路，他就由她去好了。
當不知火來告知他南雲薰和綱道似乎已經知道她的血的秘密，並且已經將她的血用在了新造出來的贗品身上時，他又驚又氣。
看來南雲和綱道兩個人留不得了，人類的力量畢竟靠不住，他還是必須親自動手。
南雲薰倒是很快便解決了。但綱道帶著贗品們跟不知火和那個新選組的原田在上野一戰後便不知去向。
在會津找到綱道時，他屍身上的短刀讓他大吃一驚，她在會津的戰場上？！那個病了的沖田總司應該已經不能上戰場了。
在附近的一個佛堂找到了她，她正倒在那個叫齋藤一的男人身邊，身下一片血泊。
看到她全無血色的臉，和記憶中姑姑的容顏重疊在一起，他的心感覺漏跳了一拍，自己一時的意氣竟然就讓她這麼丟了性命？！
伸手探她的鼻息，氣息雖然微弱但仍然能感覺到，他松了一口氣。
她身邊放著診匣，應該是給那個齋藤治過傷，但那個男人已經沒有呼吸了。
他不敢有半點耽誤地找了醫生，血總算止住了，但快一個月她都沒有醒過來。
她失血過多，可是蘇醒應該不需要這麼久，除非她自己不想醒過來。直到他在她耳邊說道：「再不醒的話，你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看得出她很努力地想恢復身體，元氣回來了很多，但最終孩子還是沒能留得住，他心驚，以為她會再次垮掉，她卻意外的平靜，「這是你給我最後的關懷嗎？為了讓我活下去嗎？阿一……」她雙手捂臉，語氣哽咽，卻沒有看見眼淚。從他將她救回來後，她似乎就沒有掉過眼淚。
他有些意外，孩子是齋藤的？！她是為他留在會津的戰場上的？！
那她對那個沖田又是什麼樣的心意？那樣的照顧和陪伴，早就超出了醫者該做的程度，不顧性命地要留在他身邊的決心也不是假的。
這個跟他有最近血緣的人，卻有著跟他最遠的性子。
他雖然疑惑，但沒有打算去追問，因為現在活下來的只有她一個，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她能忘記過去的一切。
新選組，一樹繁花已然零落成泥，他終於看到了他們的結局。
就算是在被總大將丟在戰場，就算是知道自己不過被當權者利用的棋子，就算是明白成了敵人發洩的箭靶，他們依然在這條沒有未來的路上堅持到了最後……他必須承認他對他們有敬意。
墓前的人已經站起了身，風間挪到一棵樹下。
雪見輕輕道：「那明天見了，總司。」雨不知道何時已經停了，她輕輕收起傘，抬頭，大朵大朵的墨雲間透出一些些天光。
據說土方桑仍然帶著新選組的人在遙遠的北方戰鬥著，都已經改朝換代了，死在戰場上是可以預見的結局，想到自己曾經還想將千鶴帶出這個漩渦，雪見苦笑。
為了保住孩子，她才撿回這條命，她想這是阿一對她的囑託吧，至少，還要有人記得這樣一群命薄如櫻，志堅如石的人。
冬去春來，一季櫻花開過，轉眼又入夏，雪見趁去箱館尋找千鶴下落的風間未歸終於獨自踏上了前往會津的旅程。
她選擇了當初跟沖田一起走的路。清水屋的山嶺也是她要去的地方，雖然沖田的墓在江戶，現在已經要叫做東京，但她知道那只是衣冠塚，土方桑當初只是將沖田的外套和刀叫人送回了東京沖田的姐姐手裡，他真正沉睡的地方，她不能不去。
山嶺鬱鬱蔥蔥，早已經尋不見半點那個夜晚的痕跡，但在雪見眼裡，依然歷歷在目，甚至連那個黎明的氣息都還在她的鼻端縈繞。
雪見就在山路邊坐下，閉上眼睛。
山風在耳邊輕輕吹過，她仿佛又聽到那個涼涼的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嘲笑她泡的茶難喝，抱怨藥粉難以下嚥，跟她述說著或開心，或悲傷的心事……直至太陽西沉。
半月後，如來堂前的那棵銀杏再次出現在眼前，樹幹上的彈孔依然清晰可見，明明已經是盛夏，雪見卻覺得每靠近一步周身的溫度便下降一分，如置寒冬。
樹下不遠處多出了一塊簡單的石碑，碑上卻沒有字，無字碑，除了立給新政府忌恨的新選組，不作他人想。
手指摩挲著粗糲的石碑，雪見將額頭抵在石碑上。
——阿一，我來看你了。
良久，她站起身來，朝堂後走去，她多麼希望拐過那個牆角還能看見那裡躺著她愛著的那個人……
轉身，停步，她睜大眼睛，樹下的草地上竟真的躺著一個人。
☆、畫師 掙扎
是個陌生的男子，一身的塵土，雪見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搏，還好只是睡著了。
她想起身離去，卻被男子身邊的一疊散亂的畫紙定住了目光。
一張張畫紙上用西洋畫法畫著的一個個人物正是她不可能會忘記的身影。
她不由自主地將畫紙拿起來，那一張張栩栩如生的容顏，讓她的手指止不住輕顫。
新選組的幹部幾乎都有，都還是穿和服的樣子，神情比她記憶中的大家似乎還要年少些。
側著臉帶著悲涼的表情仰望著夜空的總司，眼中的悲戚之色仿佛下一瞬就會有眼淚流出……
回眸的阿一，淩厲的眼神，戒備的姿勢……
眼眶灼痛，有涼涼的東西滾落，她伸手拂過臉頰，是眼淚？越來越多的眼淚。
下雨了？睡夢中有水滴在手上，井吹迷蒙地睜開眼睛，陽光很好，不是雨滴，眼前的一個女子正捧著自己的畫看得出神，漣漣的淚水如下雨般地滑落，完全沒有注意到醒過來的他。
「我說……那個……你沒事吧？」井吹很無措，跟女人打交道不是他擅長的事情，更何況還是個莫名地哭成淚人的女人。
女子聞聲抬頭，井吹有些意外，「啊！我見過你！」是那個他在沖田的墓地見過很多次的女人，難怪……是自己的畫勾起了她的傷痛嗎？！
「誒？對不起，隨便動了大人的畫作，而且，我不記得有見過大人……」女子擦拭著眼淚，帶著歉意說道。
「你是沒見過我，不過，我在沖田君的墓地見過你。」
女子將手裡的畫紙遞還給他，「原來如此，大人的畫這麼傳神，應該是對新選組很熟悉的人吧。」
井吹伸手接過，「不用叫我大人。我叫井吹龍之介，如你所見，是個畫師。」他坐直身子，看著手中的畫紙道：「文久三年的時候，我曾經跟他們待過一段時間，那個時候他們還被叫做壬生浪士組。」
女子露出吃驚的表情，「文久三年……曾經待過一段時間？」
井吹笑了，「脫隊者，切腹。你是在想那個鬼之法度吧。我還不算是隊士，至多算是某個人的小姓吧，不過……現在說出來也沒關係了，我確實也是他們要殺掉的人。」
女子更加驚訝，但是並沒有追問。
果然是那傢伙身邊的人啊，這樣謹慎，井吹歎道：「能活下來，還要感謝你的夫君才是。」
「我的夫君？」
「嗯。因為我是在沖田君的刀下撿回了這條命。」井吹仿佛還能感覺到那晚沖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的寒意，但他並沒有砍下去。
——「那，就賭賭你的運氣吧，井吹君。不論你是否能活下去，我們都不會再見面了吧。所以，就此別過。」說罷，就把他推下了河……
井吹歎道：「我知道他是故意放過我的。能從新選組第一劍士的刀下活下來，我算是唯一一個了吧。」
「是這樣啊。不過，井吹桑你誤會了，我不是沖田太太，我叫雪見，曾經是新選組的隊醫。」女子尷尬地解釋。
井吹愕然，「隊醫？」只是隊醫嗎？……他有些失望，「就說那傢伙怎麼可能會結婚……還以為他終於找到了除了用殺人來回報近藤桑之外，其他的幸福的方式了呢。」
雪見看著露出落寞笑容的井吹，問道：「井吹桑很瞭解沖田桑了，曾是很好的朋友吧。」
「朋友？他不會這麼想吧……」井吹語調一轉，「而且，那種動不動就把人推下河的傢伙，誰要跟他做朋友？！」
雖然嘴上抱怨著，但眼裡的傷感未變，雪見道：「其實井吹桑明白的，沖田桑沒有惡意的。」
「嗯，我知道。我也是從小孤苦伶仃的人，我能理解沖田君那種被所有人拋棄，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心情。他是不容易跟人親近的人，所以就算總是被他捉弄，我也沒有怪他。其實一開始挺羡慕的他的，雖然沒有了家人，但依然能遇到近藤桑和土方桑這些真正關心他的人。他們是不想他的刀上染血的，想讓他回去江戶，但他卻以為是他們不需要他……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成為近藤桑的『劍』。我是看著他從第一次殺人到成為第一劍士的……到後來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羡慕還是同情他了。」
雪見沉默，總司小時候的事情她很清楚。父母雙亡，被出嫁的姐姐寄養在近藤桑的道場，無家可歸，孤苦無依，被其他弟子們欺負……是近藤桑的關懷讓他明白了人與人之間是可以信賴的，但正是這份信賴讓他選擇了為近藤變身成鬼。幸或不幸，如何定論？！
井吹抽出那張沖田的畫像，「我記得就在浪士組得到『新選組』這個賜名後的一天晚間，沖田君獨自練劍到很晚，我見他神色鬱鬱，對他說出了自己的羡慕，羡慕他能夠遇到近藤桑。但他沒有變得高興，反而更加悲傷，他說他其實沒有任何志向，只是想為近藤桑揮劍而已，他的劍就是殺人的工具，而他就是野獸般的存在。但是近藤桑卻相信他依然有美麗的心靈，還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劍客……但那是他根本不曾擁有的東西……這張畫就是說到此處的他。」
選擇了變成鬼，這是總司最後的掙扎吧，但即使是已經做出了選擇，他還是放過了井吹君，還是將自己護到了最後，那美麗的心靈，他是擁有的……
雪見凝視著那張容顏，淚如雨下，能得到他的那份信任和心意的自己何其有幸。
井吹看著眼前的人，想到在沖田的墓前的她，心裡很明白她對沖田應該不止是隊醫的心情，他不禁很是同情，不再說什麼，默默地收拾起地上散亂的畫紙和畫具，不想再惹她傷心。
想起身去拿稍遠處的畫筆時，膝蓋處傳來一陣錐心的痛，「啊！」
雪見被井吹的低呼聲驚斷了思緒，「井吹桑受傷了？」
「來這裡的路上，摔了一跤，當時並不覺得多痛，也沒有出血。想休息一下應該便沒事了。沒想到現在更痛了。」井吹抱著膝蓋說道。
「能把褲腳卷起來嗎？」
井吹照做，膝蓋處有些腫大，雪見輕輕點壓了幾處，井吹表情痛苦。
「應該是扭到了，你躺好，不要動。」雪見從包袱裡摸出一瓶跌打藥酒，將手掌搓熱，在掌心倒上藥酒，然後輕輕在井吹的膝蓋處揉開。揉過片刻，將裝水的竹筒遞給他，掏出藥瓶，「伸手。」
井吹卻沒有伸手，指著她手裡的藥瓶叫道：「啊！這個藥瓶是齋藤君的吧。」
「嗯。井吹桑見過？！」
「何止見過，我還差點被這個藥瓶害死。」見雪見一臉的疑惑，井吹道：「雖然跟沖田君相比，齋藤君算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但是一旦踩到他的死穴，他就會變得比鬼還要可怕。」
「死穴？」
「啊，就是絕對不要動他重要的東西，比如，他的飯菜，他相中的刀劍，還有這個藥瓶……為了這個藥瓶我可是整整遭了一個月的風寒之罪。」
見雪見更是不解，井吹道：「我從小就討厭武士，所以對劍術也反感得很。剛進浪士組的時候，為了不讓我成為負擔，齋藤君受命教我劍術。因為不喜歡，而且齋藤君的指導非常嚴格，所以我常常找各種藉口逃開訓練。齋藤君也很清楚，他問我未來打算做什麼，一無所長的我沒答上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更加執著地每天逼著我去訓練。」
「那天我藉口出去買酒，躲到河邊睡覺，還是被他找到了。只好在河邊練習起來，我不滿，心不在焉的練習中劃到手，自然又被認真的齋藤君斥責了一番。他掏出藥瓶給我，被一肚子怨氣的我揮開，這個藥瓶就掉進了河裡。一瞬間，齋藤君的臉色真的讓我以為他會抽刀，但他轉身就沖進了河裡。我也只能跳進去。那可是初春的天氣，還好這個瓶子沒事，不然就不只是風寒而已了。」
雪見低頭沒有回話，拉過井吹的手，將藥粉倒出一些，「吞下去吧。」
井吹抬手蹭掉嘴上的水痕，「聽說齋藤君在這個地方帶著十二個人，跟兩三百個敵人戰鬥到同歸於盡……會津鶴城，對他來說一定是非常重要，是要誓死保護的存在。」井吹看著那張齋藤的肖像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那冰冷的眼神真是讓人印象深刻，但其實是個內心溫暖的人啊。不苟言笑，是個將體貼都放在心裡的人。對劍術那麼執著的他，在看到我胡亂畫出的東西後，就再也沒有繼續逼迫我練劍，還向土方桑舉薦我去做傳單。因為他，現在我才能作為畫師生存下去了……」
說到此處，眼前一直低頭不語的人忽然栽倒過來，井吹慌忙扶住她的肩。
昏過去了？！他忍著膝蓋的痛，將她輕輕放倒在草地上，因為少了血色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頰在陽光下一片水光瀲灩，原來她低著頭一直在哭。
還以為不提沖田應該就好，井吹懊惱自己的遲鈍，她會出現在會津，會拿著齋藤的那個藥瓶……
這個女子跟那些人的羈絆比他想像得還要深啊。
井吹抬頭，看著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灑落下來。
他生在沒落的武家，父親早逝，寧可餓死也不要去做那些賤民們的工作的母親還要靠他來養活，他只能自生自滅。他恨透了武士那些可笑的尊嚴，諷刺的是快要餓死的他，被芹澤鴨撿回了這些秉持著武士精神的人組成的浪士組。
他看著他們從一群被人低賤的鄉下人，一步一步成了會津藩認可的「可用之才」……所謂的可用的力量，便是浴血揮刀，成為殺人利器。其間充斥著血腥，殺戮，利用，陰謀。
他們每一個人的迷茫，掙扎，困惑，不安，他都看在眼裡，看他們在殘酷的現實中一點點埋沒自己的天性。
因為跟隨的芹澤被肅清，無意間已經知道太多內-幕，包括羅刹秘密的他自然是要被滅口的，但沖田最終還是放過了他。
後來新選組的名氣越來越大，成了人人皆知的人斬集團。他想他們離夢想越來越近了，但他認識的那一群人已經不存在了吧，那一群自己吃不飽飯也沒有把無依無靠又一無是處的他踢出浪士組的人，那一群數次從羅刹刀下救下他性命的人……
但眼前的這個女子，這個看上去跟新選組格格不入的女子對他們的牽掛，讓他意外，選擇了變成鬼之後的他們還會有這樣的情感嗎？！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提到的美人圖：
沖田
齋藤
☆、堅強 奢望
有細微的涼意從面頰上傳來，雪見幽幽轉醒，原來是井吹灑在她臉上的水。
「呀，太好了，你終於醒了。這麼熱的天，這麼久不醒，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中暑了。」
「謝謝。抱歉，讓你擔心了。」雪見坐起身。
「那個……對不起，都怪我提起讓你傷心的事情。」
雪見搖頭，「不，不是井吹桑的錯。」
井吹將剛剛那些畫卷起來，塞進一個竹筒遞給她，「這些畫，你留著做個紀念吧。」
「謝謝。」雪見驚喜地接過。
井吹撓撓頭，說道：「你看上去身體不太好的樣子……不過，你自己就是醫生，應該比我清楚怎樣對待自己更好。這種世道能活下來不容易啊，是不是？！既然如此，就好好活下去吧，我想那些傢伙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雪見愣住，他們的想法嗎？！
「如果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的話，他們應該寧願你全部忘記吧。」
全部，忘記……
井吹已經站起身來，「謝謝你，膝蓋沒事了呢。接下來要去箱館，還有很長的路要趕啊。」
「箱館嗎？去看土方桑最後戰鬥的地方嗎？」
「嗯，那是最後一程了。」
「請問，井吹桑為什麼要為他們做到這一步呢？為他們畫這些畫，又專程去每個人的終焉之地。」
井吹將行李背到肩上，拍拍身上的塵土，「算是受人所托吧。而且，我的命，生存的方向，說起來都是從他們那裡得到的。既然見到了開始，總想看到結局。」
兩人朝大路上走去……夕陽中，雪見和井吹在路口分別。
「下次去江戶，啊不，該說東京，我會去看你啊，雪見。記住，活著，總會有好事發生的！還有，謝謝你的藥酒，這樣多摔幾跤也沒事了。」井吹揮揮手裡的藥酒瓶。
雪見不禁笑了。
「喲，終於笑了！那麼，保重了。」
雪見點頭，「井吹桑也是。」
看著井吹走遠，雪見回身看了看綠樹掩映間的如來堂，大銀杏樹的葉子在初起的夜風中翻舞，像一隻只綠色的小手掌……這也是那個黃昏阿一最後見到的景色，那一刻，他一定在記掛著鶴城的自己吧，就像自己記掛他一樣。
隔天鶴城外，雪見猶豫了很久，終於鼓足勇氣踏進了那個充滿甜蜜和苦澀的地方。
短短的十天，仿佛燃盡了她一輩子的激情，留下一堆帶著余溫的回憶，那是她在過去的半年裡唯一能感覺到的活著的溫度。
她本來是不打算回到這裡的，但井吹的話讓她動搖了，是她忘記了，忘記了那些愛著她的人的心情。父母，爺爺，總司，還有阿一……
果然人都是會變得軟弱的嗎？！不知不覺自己竟也陷進了一個人的世界裡。
現在的自己一定會讓他們很難過吧，那些不惜以命相換地保護著她的人們。
所以她想再次面對那個地方，再次面對曾經的一切。
戰敗的鶴城無限蕭索，藩主和家老們都被押至東京候審，全部的藩士武裝都被解除，關進了各個戰俘營看管。城裡一半的房子都人去樓空。
雪見在城裡穿行，別說熟悉的面孔，連人都沒見到幾個，這場戰爭確實給會津造成了的巨大的創傷了……
她在河邊的樹下坐下休息，抽出井吹給他的畫像，看著那張曾經一遍遍用心，用手，用唇，描摹過的容顏出神。
「呀，一瀨叔叔。」身後忽然想起一個童稚的聲音。
雪見回神，只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正站在自己靠著的樹後，偏著腦袋，笑盈盈地指著自己手裡的畫像。
她笑笑地摸摸小孩的頭，「你是誰呀？」
「我叫小吉。一瀨叔叔以前在我家住過哦。」男孩從樹後走到雪見身前。
「是這樣啊，小吉想你的一瀨叔叔了啊。」雪見笑道。
「嗯啊，叔叔可厲害了。」小吉空手比劃一個揮刀的姿勢。「小吉也想像叔叔一樣了。」
雪見笑笑，沒說什麼，再大一些，這個孩子就不會這樣想了吧，他們生活的時代將不再需要刀槍了。
回到東京時，風間已經從箱館返來，並沒有帶回什麼令人欣喜的消息，千鶴也在戰火中消失了。
雪見想，沒有消息或許應該知足了，也許和自己一樣，被人所救，現在正平靜的生活在某個地方了。
對於雪見的出行，風間顯然是有苛責之意，但見她平安返來，並沒有多說什麼。
「一直以來，受你照顧，謝謝，千景表哥。」
紅瞳微張，風間顯然是對這個稱呼相當震驚。
雪見輕輕笑了，「我會好好地活下去。」
回來的旅途中，她想了很多，原來記得那些人的不只有她一個。
和井吹一樣，她的生命何嘗不也是從他們那裡得到的。
她不該辜負他們對她的守護，更不該曲解他們的心意。
井吹說得對，跟記得他們相比，他們在乎的只是她能活著，只是想她，幸福地，活著……
看著那個淺淺的笑顏，風間更加驚訝，她終於走出來嗎？！
專稱寺，沖田墓前。雪見舀起一勺清水淋在墓碑上……
——這些日子，你一定在笑話我吧，總司。曾經還那麼義正辭嚴地指責你是個容易放棄的人，沒想到輪到自己，更加不堪一擊了。
連自己的生命都不知道珍重的醫者竟然大言不慚地想去拯救別人，很可笑吧。我真的除了痛苦，什麼都忘記了，對不起，總司，從現在起，我會記著你的心意，感激地幸福地活下去！
我決定去『仁友堂』工作了，那裡的醫生們能從青黴裡提煉出藥，也許和他們一起能找到治好總司的病的方法。我不會放棄。
九月，東京還能感覺到夏天最後的炙熱，北越高田則已經迎來了秋天。
已經整整一年了啊。有著一雙暗藍眼眸的男子靠在東本願寺的院牆邊，看著陰沉的天空出神。
「一瀨君，要下雨了哦。」旁邊有人叫他。
「啊。」他低聲應了，卻沒有起身回屋避雨的意思。
一瀨傳八，會津朱雀寄合隊的一名普通隊士是他現在的身份。
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新選組三番隊隊長齋藤一，會津新選組隊長山口次郎。
從一年前他被從如來堂救回來後，他過去的一切就變成了為數不多的人知曉的秘密。
他曾以為他會死在那個夜晚，到處都是敵人，子彈從四面八方射過來，還有一聲聲炸雷般的炮彈……
面對敵人的槍炮，他們只得十三個人，他只能下令將敵人誘進來，這樣敵我不分的白刃戰，敵人便不敢隨便開炮，但是，那麼多的人，真是砍也砍不完，到最後，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倒下的了，他只有一個意識便是不能讓這些人攻進鶴城，絕對不能。
再睜眼，眼前是晴香的臉。隨後進來的是會津的陸軍總督山川大藏。
自己竟然還活著啊，他很驚訝。
「山口次郎已經戰死於如來堂。以下的話請你記清楚，從現在起，你是會津藩士一瀨傳八，是佐川君帶領的朱雀隊的一名小兵。俸祿級別不能與新選組的隊長相提並論，但是會津開城降伏不過是轉眼的事情，為了保住山口君的性命，只能如此。所以，請作為一瀨君為會津，為容保公生存下去吧。」
「我不過是足輕出身，能成為會津藩士已經是該知足的事情。山川大人，請不要多慮。請問，我的部下們呢？」
「如來堂找到的活下來的只有你。」山川頓了頓道：「而且，雪見小姐也失蹤了。」
一瞬間他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請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晴香將一把刀放在他手邊，「因為發現雪見小姐不見了，想她一定是去了如來堂。結果找到的只有一瀨桑你。這把刀是在你身邊發現的。你的傷也都處理過了，是她的縫合方式。但是，怎麼都找不到她的人……」
那是「凝雪」，他愣愣地看著刀良久，「抱歉，山川大人，改名的事情我不能接受，她若活著……」
「一瀨君，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因為我妻子也就在昨天死在了戰場上。」山川神色痛苦地打斷他。
他驚愕，無言。
「我也為雪見小姐的遭遇痛心。但，我們作為武士必須繼續戰鬥下去。會津投降後我們這些家老們一定會被處決吧，那麼容保公我想到時候只能託付給一瀨君了，以你的劍術一定護得大人周全。會津需要你。」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在戰場上失蹤，生死不明，被俘被殺，他都不敢想像。
為什麼會是這樣，最後活下來的居然是他。她又一次救了他，用她自己的命。
為了避開知道他身份的人，他沒有在「日新館」養傷，而是被安排在一戶人家。
他的傷好得比想像中快很多，快到令他生疑，雖然不及羅刹的愈合速度，卻是類似的能力，一定跟她有關，他能想到的只有她的血，難道她喂了血給他……
他抽出「凝雪」，乾涸的血跡銹蝕了原本光可鑒人的刀刃，他心中大慟，不管是她的血，還是別人的血，都讓他眼睛刺痛，他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叔叔，你很疼嗎？」稚嫩的聲音，他睜眼，一隻小小的手正在擦拭他的臉頰。
是養傷的人家的孩子，叫小吉。
「不是……太陽有些刺眼。」
傷沒好他便跟著佐川桑又上了戰場。
不顧一切的衝鋒陷陣，幾乎是無意識地揮刀再揮刀。
是不是像這樣就此離開這個世界，他就可以再次見到她了。
他這樣想著，但回神看著周圍倒下的敵人，他迷茫而無奈，死不掉真是件糟糕的事情啊。
這是老天給他的懲罰嗎？！懲罰他不該有的奢望。
「新選組的男人是不該對幸福有奢望的，只求死得其所就好了。」這是曾經新八因為一個部下的婚事被拒發出過感歎，他一直都明白的，他以為能控制著自己的情感，但一旦面對那雙包容一切的眼睛，他的一切努力就會變成徒勞。
會津開城投降後，他和佐川桑一起被關進了北越高田的這個東本願寺，容保公和家老們則被押至東京候審。
新政府對待他們這些死硬抵抗的會津藩士，監禁自然不會有好待遇，最低劣的飯食，最粗陋的監牢。饑餓，傷病常常奪取這些曾經在戰場上拼殺的武士們的生命。
他受的傷明明比誰都重，但那異常的恢復速度卻讓他一直保持著元氣。
他只能苦笑，就算不在他身邊，她依然還在守護著他的生命嗎？！
☆、改朝 希望
「看來今年的雪又會來的很早啊。」佐川看了看下起濛濛細雨的陰霾天氣，在齋藤身邊坐下。
雪？！這個字眼讓齋藤的心痛得緊緊一縮，一年了，傷口早都好了，但心口這種常常的鈍痛依然會讓他產生傷口撕裂的錯覺。
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被稱為「鬼官兵衛」的漢子敏銳地察覺到了眼前的青年一瞬間散發出來的戾氣，像獸類受傷後本能激發出的攻擊氣息，一怔，隨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是忌日啊。他比齋藤年長，身份也是他的長官，但他從來就沒有將他當做部下來對待，作為一個會津的武士，他對齋藤是敬佩而感激的。
一年前的那場戰爭他們是並肩作戰的戰友，他跟他一直戰鬥到容保公親自下令他們放棄抵抗……他親見了他為會津的捨命相護，也知道他為會津犧牲了什麼。
山川大人曾跟他交代過一定要保住齋藤的性命，還因為他允許他帶傷參戰而訓斥過他，但同樣身為武士，他明白他的心情，他眼裡閃爍著困獸般的怒火，戰鬥才是讓他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
佐川拍拍齋藤的肩：「山川大人有讓人帶話進來，流放應該就是不久之後的事情。明治政府雖然赦免了容保公死罪，但長州的那些人對會津的仇恨不會這麼快消除了，流放之地自然不是能平靜而簡單地生存下去的場所。所以，我等要更加振作才是，一瀨君。」
和會津相比，沒有經過戰火洗禮的江戶，如今的東京很快擺脫了戰爭的陰霾。
不再有幕府，不再有大名，不再有武士……總之，大家不再靠自己的出身來決定命運，這種聽起來便讓人興奮的主張，讓人們對新時代充滿了憧憬。
多年不見的師兄真之介終於同從大奧自由的阿滿姐姐結了婚，開了一家小小的診所，平靜而溫馨的生活著。雪見很替他們高興。
三人在這段顛沛的年月裡，都經歷了很多不能與外人道之的事情，不論是在京都的她，在江戶大奧的阿滿，還是輾轉在各個戰場上救死扶傷的真之介。能夠再次見面，不免感慨良多。
在阿滿嘴裡，不論是從倒幕第一藩薩摩嫁來幕府，卻在後來的亂世中力保大奧和德川家後人的天璋院夫人，還是為了公武合體的政治目的從天皇家下嫁，卻最後與家茂公傾心相愛的和宮內親王……雪見所體會到的都不再只是那些顯赫而空洞的身份，而是一個個會笑會哭，有喜有悲，堅強而又脆弱的平凡女子。
她想，這和她所知道的新選組的眾人是一樣的吧，誰會想到，誰又會去在意，世人眼裡的那些冷血殺手們，其實一樣會迷茫，會軟弱，會渴望得到幸福……只是很多事情，很多選擇都由不得自己而已。
「披上華麗綾羅
我的美只想給你欣賞
但我愛的人啊
你已不在世間」
阿滿念出來的這首和宮寫給去世的家茂公的和歌讓雪見無語凝噎。
安德魯終於還是放棄了他不喜歡的醫者之路，決定去橫濱做報館的記者。
那裡是西洋人的聚居地，有很多新興的事物。
聽了安德魯的解釋，雪見大概明白了「報紙」還有「記者」的意思，聽起來確實是更適合喜歡闖南走北的他的工作。
更令雪見沒想到的是她又見到了一梅小姐，接近新年，在「仁友堂」附近的一家餅屋不期而遇。
竟然是她開的店。那張洗淨鉛華的臉上洋溢著的是由衷的安怡之色。
「我已經用回原來的名字了，我叫阿茜，不過，現在你也可以叫我高橋太太。」她笑笑地對她說。
看來是找到珍惜她的人了啊。
見一梅店裡生意忙，沒說幾句雪見便告辭了，一梅沒有強留，包了一包點心放在她手上，「有空的話，來坐坐。」
一梅看著那個雖然比以前消瘦了些，但笑意依然溫婉如舊的女子消失在門邊，不禁心酸。
京都赫赫有名的新選組一眾幹部的結局早已在街頭巷尾傳出了好幾個版本，她也托人打聽過齋藤的下落，所以就算是不完全準確，她所知道的估計也八九不離十。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在江戶見到雪見。
去年春天的時候，她常常看到她與那個叫做總司的男子從這條街上走過。
二人相攜的身影讓她感慨，她和齋藤大人最終還是錯過了嗎？！
沒想到老天竟比她想像得還要吝嗇。
現在還能在她臉上看到那樣恬淡的神情，說實話，她很意外。
雪見抱著那包還帶著些些暖意的點心向醫館走去，果然，像井吹桑說的一樣啊，活著，總會有好事發生的，大家似乎都開始了新的生活了呢。
剛到醫館，小咲便迎上來，「雪見姐姐，有位井吹桑在等你了。」
井吹？！雪見欣喜，剛剛念起的人就能見到了！
這半年裡她已經收到了好幾份他寄過來的畫卷了，算起來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卻為自己如此費心，她真的要好好地謝他才是。將手裡的點心交給小咲，「泡茶就拜託。」
井吹很欣慰地看見眼前的人已經恢復了生氣，不再是半年前隨時都會倒下的樣子。
看他松了一口氣的表情，雪見心裡一暖，笑道：「看來，我上回的樣子真的嚇到井吹桑了啊。」
井吹連忙擺手，「啊…那個，沒有……只是……」
「謝謝！讓你擔心，非常抱歉。」雪見真誠道謝，「多虧了井吹桑的畫，還有那些回憶，才讓我記起了自己擁有的重要的東西。」
井吹尷尬地撓撓頭，「是這樣嗎？！還以為自己淨說了些讓你傷心的蠢話了……」
「完全不是，能知道那些，我很開心。和井吹桑一樣，我見到了結局，所以也會想知道開始啊。」
看著眼前平靜帶笑的人，和半年前已經判若兩人，井吹歎道：「雪見比我想像得還要堅強得多啊。」
「這誇獎我就收下了。」雪見一笑，「如果這樣算是堅強，那也是因為太多的人給了我這樣堅強的理由，也包括井吹桑，活著，總會有好事發生。這話我會一直記得的。」
井吹笑著點頭。
「井吹桑是剛剛回江戶嗎？」
「嗯，我不止去了箱館，這半年都在北方遊歷，算是畫師的一種歷練吧，去見識各種不一樣的風景。邊畫邊走，我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一年中總有幾個月是這樣在外漂泊著。」說著井吹抽出一疊畫紙和畫布，「看，和江戶的風景很不一樣吧。」
雪見笑著欣賞著那些畫，有風景，有人物，有日本傳統的錦繪畫法，也有西洋畫法，不禁感歎，真真是個有天賦的人啊。
小咲將茶水和點心端了進來，看見雪見手裡的畫，好奇道：「好神奇的畫啊，像是親眼見到一樣。和平常見到的錦繪完全不一樣了。倒是像他們說的西洋那個黑盒子里弄出來的相片。」
井吹笑道，「這些都是西洋畫師的畫法，這些有顏色的是用油和顏料畫出來的，沒顏色的是用炭條畫出來的。我也只是剛剛學到一點點皮毛而已。」
小咲瞪大了眼睛，「真是什麼行當都有學不完的東西啊。」
三人在火盆邊，一邊看畫一邊聊著。
「呀！這不是沖田桑嗎？」小咲忽然看到沖田的肖像，不由得驚呼，眼神瞟向雪見。
「咲小姐也認識沖田君？」
雪見點頭，「以前我常和沖田桑來這裡拿藥。」
「是這樣。難怪……」井吹忽然想起了什麼，轉向雪見道：「對了，我遇到一件有些在意的事情，在經過鬥南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借宿在一戶人家。那家的主人見到齋藤君的畫像就問我是不是認識一個叫一瀨傳八的人，說跟畫上的人一樣，也是個將刀佩在右側的人，曾經在會津跟他一起打過仗。難道有這麼巧的事情嗎？長得像，還是左撇子？」
雪見的心咯噔一下，一瀨？會津？上回在鶴城那個小男孩的口裡聽到的似乎也是這個姓氏。她以為不過是個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
「那麼，那個一瀨桑的下落呢？」
「我自然也問了，但是他說流放之後，大家都散了，現在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如果是會津藩士的話，應該也在鬥南藩才是。果然，雪見也會覺得奇怪，是不是？！」
雪見只覺得呼吸似乎都有些不順暢，心跳得飛快，會是他嗎？還是只是一個誤會而已？
「雪見？」見她嘴唇緊抿，眉頭微蹙，井吹擔心道。
她抬眼，「我想去鬥南。」
「鬥南這麼大，你要一個個村子去找嗎？而且，如果不是他呢？不怕會失望嗎？」
「如果是他呢？」雪見輕輕反問，「因為害怕失望而選擇放棄，我做不到。井吹桑，能幫我再畫一幅阿一的畫像嗎？要剪短頭髮，穿著洋服的樣子。」
阿一？！雪見情急脫口而出的稱呼讓井吹微楞，除了點頭答應她的請求，他只能期望這不會是一場虛妄的歡喜。
和已經開春的江戶不一樣，二月的鬥南藩依然是冰天雪地的景象。
沿山而開的小路上一對樣貌惹眼的男女正緩緩地在雪地上前行。
穿著深色羽織的男子有著一頭耀眼的金髮和一雙罕見的紅瞳。女子墨發如漆，襯得尖尖的臉頰瓷白似玉，如畫的眉眼間卻透著隱隱的焦慮之色。
雖然風間確實查到了被監禁的會津朱雀隊有個名為一瀨傳八的人，但卻沒有流放地點的記錄。
別無他法，只能一個個村落的打聽。
快兩個月來，不論是雪見和風間，還是在別處打探的不知火都沒有查到這個人的下落。
剩下的村子不多了，惶恐開始佔據本來盈滿希望的心。
山路通向的村落叫做五湖町。
敲開一戶人家的門，是位老太太。對一瀨傳八這個名字茫然不知，瞅了半晌畫像也說不認識。
「可能老人家年紀大了，我再去問一家。」雪見對身後的風間說道。
風間不語，看著她去敲隔壁家的門，她就算敲遍這個村子的門，他也不會阻止，如果這樣可以讓她平靜接受最後失望的結果的話。
來應門的是個中年女人。
「我們村沒有姓一瀨的人家了。」女人的回答讓雪見的心徹底放棄了掙扎，直沉到底，「是這樣，謝謝。」她正要抽回畫像，那女人又道：「不過這畫上的人倒跟從會津搬來的藤田桑很像。」
「藤田？」
女人點頭，「啊，這條路走下去，院子裡有棵大樹就是藤田家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雪見再次道謝，轉身回到風間身邊，將剛剛女人的話告訴他。
風間也很疑惑，再次改名？還是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人？
「不管怎麼樣，找到人就知道了。」
雪見點頭，二人來到女人所說的院子。
四周靜靜的，咚咚的敲門聲響起，雪見像是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但卻沒有人來應門，看來是不在家。說不出是失望還是安心的複雜感覺，雪見愣愣看著緊閉的門出神，風間則已經敲開了隔壁家的門。
「好像是孩子病了，藤田桑跟太太帶孩子去鄰村看醫生去了。」
孩子？太太？那不可能是他。雪見不由得有些洩氣。
「那走吧，去下個村子。」風間道。
天空又開始下起了雪，風間撐開傘，兩人朝村口走去。
雪似乎越來越大，山路上遠遠也有共著一把傘的兩個人迎面走來，路並不寬，雪見和風間往邊上讓了讓。兩把傘靠近，錯身，雪見下意識地抬眼看過去。
紫發藍瞳，冷面俊顏，欣喜還來不及出口，在看到與他共傘而行的人，還有那人懷抱中的嬰兒後，化成驚愕，哽在喉間。
☆、鬥南 化名
如果不是眼前的雪花還在翻飛，雪見會覺得時間像是陡然靜止了。
她看得出那雙暗藍色的眼瞳裡有喜色，但同時還交雜著焦躁，痛苦……這些她不想看到的情緒。
她不願意將那複雜的眼神理解成愧疚，但眼前的畫面，剛剛鄰居的嘴裡的「藤田太太」都讓她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雪見小姐……」
晴香的聲音打破了四個人的沉默，欲言又止的神情刺痛了雪見的眼，她竭力扯出一個笑容，「晴香，不，應該是叫你藤田太太才是，好久不見。」
在聽到那個稱呼時，晴香的臉色更加難看，嘴唇囁嚅著，「……我們，我跟藤田桑……」
「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沉靜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晴香的話。
肩上傳來不輕不重的力道，晴香住了口，為難地看向平靜開口的齋藤。
雪見看著將手放到晴香肩頭，垂下眼簾，回避她目光的男子，心頭劇痛，笑容再也掛不住了，「阿一要跟我說的就是這些嗎？」她終究還是不能死心，希望他能告訴她這只是個誤會。
棱角分明的薄唇張開又合上，他抬眼看了看她和風間，半晌道：「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如果有我做得到事情，請儘管開口。」
雪見下意識地捂住心口，「哪裡，大家都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個……天氣冷，孩子這麼小，還是快點回家的好。」臉頰上已經有了冰涼的濕意，「我們也還要趕路，天黑了，就不好走了。那麼，保重，就此別過。」說罷，迎著風雪，舉步向前走去。
風間舉著傘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眼前的狀況著實超出了他的預料，他緊緊地握住傘柄，努力克制著想一刀殺了那個男人的怒意，他想，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動手……
「藤田桑？……」晴香為難地看看遠去的兩個人的背影，又看看身邊脊背繃得僵直，垂首不語的齋藤。
就此別過……那最後的話音在齋藤耳邊無數遍的迴響，像是帶著荊棘的長鞭抽過他的心，瞬間皮開肉綻。「拿著。」他將手裡的傘遞給晴香，轉身，迎著雪片朝那個身影奔過去。
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是此刻他腦子唯一存在的念頭。
身後傳來急促的踏雪聲，雪見回頭，傾斜的傘面擋住了她的視線，風間已經將傘柄塞到了她手裡，人影一晃的同時抽刀聲起。「哼！真是個貪得無厭的人類啊！事到如今，還要糾纏嗎？！那也怪不得本少爺了。」
雪見趕緊回身，「不要啊！」驚呼中，風間的刀已經筆直的朝齋藤刺了過去，鏘，齋藤抽刀格開，退開了好幾步，來不及站穩，一輪刀光又襲了過來，風間步步緊逼，齋藤先是退避，但那顯見的殺意讓他手裡的刀不由的也淩厲了起來。
洋洋灑灑的雪片像是感應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息，化成一道雪白的屏障圍繞在兩個人周圍，讓人根本看不清二人的狀況，刀身的寒光伴隨著鏗鏘的刀劍聲在飛雪中像一道道閃電劃過。
「住手！」雪見沖著兩個人大喊，晴香也從遠處跑了過來。但拼殺正酣的兩人根本沒有理會她的喊聲。
無計可施的雪見四下看去，收起雨傘朝路邊的大樹走去，用盡力氣將雨傘向半空中的一蓬樹枝扔過去。
唰，一大片積雪從樹枝上滑落下來，樹下的二人才分別躍開。
雪見趕緊上前攔住風間，看見他羽織的前襟已經破開了好幾條口子，回頭看向齋藤，晴香已經騰出一隻手扯住了他的胳膊，但看不清是不是有受傷。
忽然「哇……」一聲，是晴香懷裡的嬰兒，估計是感覺到了顛簸。
風間聞聲冷笑道：「聽聽這聲音，齋藤一，你憑什麼做出這樣的舉動？！你還有什麼資格出現在她面前？」說罷，收刀回鞘，撿起路邊的雨傘，撐開，護著雪見朝來時的路走去。
「這孩子不是藤田桑的，我們也不是真的夫妻。」晴香急切但清晰的聲音忽然響起，「所以……」
「晴香！你……」齋藤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苛責。
「就算是被藤田桑責駡，也沒關係。雪見小姐，我說的都是真的，所以，請留下來。」
她終於說出口了，一瞬間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這四個月自己一直在做一個美麗的夢，該是醒過來的時候了。
早知道在他心裡是不可能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的，就算是她已經不在了。
她從未有過什麼奢望，只是期望能留在他身邊而已。
在得知要跟他假扮夫妻的時候，她喜不自禁。
他雖然言語很少，但她依然能從那不多的話裡感受到體貼。
她期盼著同處一個屋簷之下，像一對夫婦那樣生活，他會慢慢地接納她，會習慣她的照顧。
但四個月來，她越來越灰心，他不冷淡，也沒有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很成功的扮演著一個寡言但溫和的夫君，她卻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二人之間有種莫名的疏離感。
這種疏離感讓明明近在咫尺的他感覺卻那麼遙不可及。
剛剛，她總算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在她面前，他始終是冷靜的，那雙眼瞳裡從不會流露出多餘的情緒，可在那個人面前，他的克制，他的自持會輕易崩潰，她在他眼裡看到了欣喜，安心，痛苦，矛盾，掙扎……他沖過去的那一刻，她徹底死心了。
圍爐邊，晴香輕輕哼唱著小調，哄著孩子睡覺。
雪見借了針線縫著風間的羽織。
風間則籠著手，皺著眉看著圍爐裡的柴火出神。
各懷心思的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晴香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之後，她和齋藤都沒有解釋其中的原因。
齋藤的臉色很難看，吩咐晴香帶雪見二人先回家，說了句「等我回來。」便朝村外的方向離開了。
雪見雖然一頭霧水，但多少明白他們假扮夫妻的事情原本是應該保密的。
她現在心裡翻來覆去想的不是這其中的原因，而是晴香的開口。
齋藤的緘默她一點都不意外，他始終都沒有變，和當初潛入伊東派一樣，只要是接受的任務，他都會盡責地完成。但晴香將這個秘密說出來，她很吃驚，她的視線不由的瞟向那個比初見時成熟不少的少女，如果她的心思真的像她猜想的那樣，她該怎麼辦？！
門拉開，兩個人伴著些些風雪進來。是齋藤，而他身邊的是會津的山川大人。
山川接過晴香遞過來的茶，像是怕吵到睡夢中的嬰兒，輕道：「雪見，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看向風間道：「這位是？」
「好久不見，山川大人。這位是我的表哥，風間千景。」
「是這樣啊。聽藤田君說，風間桑是薩摩藩的人？」山川的眼裡有明顯的戒備。
「如果你們是在顧忌這個而遮遮掩掩，大可不必，風間家與薩摩已經不再有牽連。」風間不冷不熱地道，「而且，本少爺對薩長，會津之間的這些恩怨一點興趣都沒有。」
聞言山川和齋藤都有些訝異，也似乎松了一口氣。
風間語氣倨傲，但山川好像反而很高興他這般的態度，一曬道：「風間桑果然跟藤田君形容的一樣，真是個爽利的人啊。那麼，雪見能跟我去裡屋那邊看看院子裡的雪景嗎？」
是要跟自己單獨說話？雪見起身，跟著山川走了過去。
「那孩子是容保公的血脈。」山川開門見山，「說實話，雪見你能活著確實是我沒有料到的事情。讓藤田君和晴香假扮夫妻，固然是想隱瞞小公子的身份，更好的保護他。但其中也有我的私心，藤田君對我來說已經是自家人了，所以我希望他能作為會津人開始新的生活，想撮合他和晴香。但現在看來，真是弄巧成拙了啊。」
山川苦笑道，「如今他們夫妻的身份已經眾所周知了，考慮到小公子的處境，要重新佈置，難免引人生疑。所以，會津註定虧欠雪見了，如果你決定留下，至少眼下是無法與藤田君結為夫妻的，甚至不能作為戀人的身份在這裡生活。而且，鬥南的生活，雪見也看到了，這裡天寒地凍，條件惡劣，說艱難完全不為過。留下的話，不能正大光明地和戀人廝守在一起，還要捱得住艱苦的生活，雪見可有這樣的覺悟？」
雪見沉默，他還活著，而且，他還守著他們的誓約，她已經別無所求。
「能幫他隱姓埋名，讓他活下來，會津沒有虧欠我什麼。只是，這樣的狀況，晴香該怎麼辦？」
山川長歎一口氣，「誰都沒有錯，怪造化弄人吧。總之，我會盡力早些結束這個混亂的局面。」
再次回到圍爐邊的時候，三人的目光都帶著探尋的意味看向她的臉。
齋藤的臉色不知為何比剛剛還要難看。
「你好好考慮再做決定。」山川說完便告辭了，齋藤和晴香將他送出門。
雪見看向旁邊熟睡的嬰兒，容保公的生死依然還在明治政府手上，這個孩子現在是會津人要誓死保護的人，晴香卻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她的這番心意讓她感激，也讓她心疼。
「既然不能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就回江戶。」低沉的聲音響起。
他猜到了吧，雪見抬眼看向風間。
風間嘴角彎起，「就算不知道原因，但藤田太太忽然換了個人這種無法自圓其說的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不是嗎？！」
「他說的對，回江戶去吧。」齋藤進了屋，在她身邊坐下，「這裡的生活太辛苦，你的身體會受不了。」離得近了，雪見才看見他脖頸處有血痕，抬手輕輕拂過，血已經凝固了。
齋藤拉過她的手，藍瞳裡帶著深深的自責，「我沒事……失血，還有孩子，我都知道了，對不起，雪見。」
原來如此，雪見皺眉看向風間。
「我不過是讓他清楚自己該有的立場。」風間毫不回避雪見不滿的目光，鬥南比他想得還要蠻荒貧瘠，他自然不想她留下。
雪見挪到風間身邊，摟住他的肩膀，輕輕地道：「我說過我會好好活下去，鬼族是不會食言的，所以，請允許我留下來，表哥。」
風間皺眉不語，雪見也沒有鬆開手臂，兩人僵持著。
良久，風間才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你自己選的路，不要後悔。」
跟當年一樣的話，但語氣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謝謝！」
從會津來的高木家的小姐制得一手好藥，這消息很快傳遍了好幾個村子。
高木貞，是雪見在鬥南的新身份。
☆、探病 解毒
因為雪見不能以齋藤戀人或是妻子的身份留下來，為了不惹人起疑，自然要有個說得通的來歷。
如果身為一個會津人，那麼留在鬥南便再正常不過了，所以山川為雪見選擇了世代侍奉會津的高木家。
雖然不過是一面之緣，但風間千景周身的氣度不像是普通人家，高木這個世襲大目付一職的上級武家也不算辱沒雪見，而且犧牲在會津戰場上的高木小姐跟雪見正好年紀相仿。
跟新的身份一起交給雪見的還有一個十一歲的男孩，他是高木家唯一的倖存者，高木貞的弟弟高木盛之輔。
仍然未完全脫去稚氣的男孩一臉審視的看著這個新姐姐，眼神裡帶著與年紀不太相符的疏離與戒備。雪見想，這就是戰爭留下的印記吧，或者該說創傷。看來跟這個弟弟相處需要很有耐心。
考慮到跟齋藤的關係，也顧及晴香的感受，雪見沒有在五湖町住下，而是選擇了山川大人所在的鄰村八戶町。於是高木家的姐弟就此在會津安了家。
由於氣候寒冷，原本鬥南的居民很少。會津藩士們的到來，使這裡才開始有了些人氣。
在山川大藏大人的帶領下，這些原本準備戰死沙場的武士們上山開荒，下海捕魚，放下手裡的武士刀，放牧種田，也漸漸在這片荒蕪的地方開闢出了能自給自足的一方天地。
而且山川並沒有就此鬆懈對新一輩的會津人的教育，在鬥南依然繼續開辦著「日新館」學堂，在生產之余，教授年輕的會津人各種學識，自然也包括劍術。
對於「日新館」的弟子們來說，最恐懼的莫過於輪到教頭隊長藤田桑指導的劍術課。
那絕對是對體力還有精神上的極大考驗，他並沒有對他們大聲斥駡，更沒有拳腳相向，相反他的表情和語氣都相當平靜，只不過是要求嚴苛一些……但這個「一些」的程度直接讓所有弟子對下一次的課程到來的日子產生了畏懼。
這天，又輪到藤田桑的劍術課。
一群後生們不敢有半點分心地按照他的吩咐揮刀一百下後，卻意外地沒有聽見任何指正的聲音，大家不由得看向前方站著的人，依然站得筆直，但垂著眼，看樣子根本沒有看他們剛剛的練習，甚至都沒有察覺到他們已經結束動作了。
弟子們愕然。
「藤田桑？」領頭的弟子疑惑地叫了他一聲，他才反應過來，「再揮一百下。」
眾人不敢有異，繼續揮刀，但結束後依然沒有聲響。
弟子們更加不解，今天的藤田桑是怎麼了？心裡卻不敢有懈怠，難道又是新的歷練方式？！
「再揮一百下。」在這個命令又下達了三回後，弟子們被宣佈解散，也顧不上今天教頭反常的理由，全都若蒙大赦地飛也似地散了。
被弟子一再開口提醒的齋藤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但他糾結的問題依然毫無頭緒。
從得知高木盛之輔今日缺席的理由，他就開始混亂。她病了？！終究這裡的生活對她來說還是太過勉強了啊。
他向來是個很少猶豫的人，一旦決定的路便會毫不動搖地走下去，在新選組是，在會津也是。
但在她面前，他卻一直是個搖擺不定的人，從最初到現在，他都在「要不要把她留在身邊」這個問題上糾結著，明明知道不能，不應該，但又從心底渴望著……
現在她病了，他竟然連去看她都要猶豫再三，思前想後……他霍地拔出刀來，像是要驅趕開那些令人不快的情緒，一片刀光閃過，風卷葉落。
啪啪啪，身後響起一陣掌聲，是山川大人，「還以為你在搞特別訓練了，這麼好的劍術沒人欣賞學習真是會太可惜了啊。」
特別訓練？！靈光閃過齋藤的腦海。
聽見敲門聲，盛之輔有些煩躁，這已經是今天第十五次了，都是來問這個女人求藥的。
她似乎認識不少草藥，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地方都能找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根根葉葉，或烤或煮，弄得整個屋子都是一股藥草味。
他並不是討厭她，只是要他管一個跟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人叫姐姐，他覺得彆扭，況且，她跟自己的姐姐真是一點都不像。
他的姐姐是照姬公主的祐筆（相當於秘書的職務），是會津娘子隊的主力，能文能武，和這個身體纖弱，只會擺弄花花草草的人相比，那才是真正的武家的女兒。
不過跟她作為姐弟生活下去，是山川大人的命令，現在也就相當於藩命，作為高木家的繼承人，他必須依令而行。至少在其他人眼裡他們必須看起來就是一對親姐弟。
他撐起笑臉，準備再一次解釋自己姐姐病了，這幾天都沒辦法製藥了。
拉開門，門外卻是無論怎樣都沒想到的人。
「藤田桑？」盛之輔掩不住驚訝。
「你今天的劍術課缺席，我來看看你手裡的刀有沒有長進。」
盛之輔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自己崇拜的教頭先生來給自己作一對一的指導嗎？！
雖然他也對藤田桑的嚴苛心存畏懼，但一看到他揮刀的樣子，他又止不住地欽慕，想像著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有那樣的絕技該有多好。他趕緊將齋藤讓進屋裡。
齋藤並沒有在圍爐邊坐下，「聽說你姐姐病了，請允許我先去探望一下。」
盛之輔點頭，「嗯，是風寒。不過，可能姐姐她還在昏睡中。」
大概是想讓圍爐的暖意滲進去，里間的門並沒有合上，只用一架屏風隔著。齋藤跟著盛之輔繞過屏風，便看見了額上放著雪包的雪見，臉上帶著不自然的潮紅，並沒有醒來的意思。
盛之輔俯身輕輕地叫她，葳蕤的長睫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對不起啊，藤田桑，姐姐一直沒醒過，讓我磨好的藥，都沒有吃了。等她醒過來，我會轉告她您的好意的。」
「沒關係。」齋藤看向躺著的人，床褥邊果然放著水和紙片托著的一小撮粉末，不禁皺眉。
「抱歉，忘記給您泡茶了。藤田桑，請等一下。」
齋藤叫住他，「茶就不必了，去把雪包換一下吧。」
盛之輔點頭，拿著雪包出去了。
齋藤將藥粉倒進嘴裡，含住一口水俯下頭去。
等盛之輔換好新的雪包回到裡屋，看見藤田桑仍然保持著剛剛的姿勢坐在那裡。他輕輕地將雪包放在雪見的額頭上，卻發現藥粉和茶杯裡的水都沒有了，看看仍然沒有反應的女子，奇道：「剛剛姐姐醒過了嗎？」
「啊嗯，吃了藥，又睡過去了。」平靜的聲音，「我們去院子裡，不要打擾她了。」
「是。」一聽要練習，盛之輔立刻緊張起來，跟著已經起身的齋藤朝外走去。
那一點點的疑惑被他拋到了腦後，他沒有深思，也沒有注意到一向面無表情的教頭臉上的紅暈。多年後，再回想起，才恍然原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不覺失笑，只怪當年年紀小啊。
晚間，雪見醒過來，得知齋藤用那樣的藉口來看過自己，又是開心又是擔憂，當初自己是許下了不會讓自己生病的承諾，他才勉強同意自己留在鬥南的。結果，雪還沒有化盡，就染上了風寒，他會因此再次提出讓自己回江戶去嗎？
又給自己煎了一副藥，雪見剛剛服下。
忽然門口響起隆隆的拍門聲，雪見跟盛之輔都驚得一跳，聽見傳來佐川桑的聲音才安下心來。
開了門，佐川幾乎是沖進來的，「雪見，不，阿貞，快去看看山川大人。」
三人一路疾奔的來到山川的屋子，圍爐裡的柴火幾乎已經熄了，山川躺在邊上，已經昏迷了。「晚上大人在隔壁我家一起喝完酒，回家後不久，我便聽見這邊傳來響動，覺得不對，過來一看，就是這個樣子了。」
脈象十分紊亂，也很弱，心跳也不強，雪見捏了捏山川的下頜，牙關緊咬，手上傳來的溫度也是涼涼的。山川腿上有傷口，雪見伸出手指沾了一點傷口處的血，放在鼻前嗅了嗅。
「是中毒了。」這種毒她並不陌生，以前在江戶曾經跟老師一起為幕府配製過解藥。「別擔心，應該有救的，這種毒內服才是最致命的，山川大人只是外傷。」
雪見找來紙筆，迅速寫了一串藥名，遞給佐川，「這些藥儘量找全，越寫在前面的藥越重要，但不管能找到多少，請務必在一刻時間內回來。」佐川接過，卻沒有離開。
「怎麼還不去？解毒是不能等的。」雪見急道。
「我已經叫人去找藤田君了，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人下的手，能傷到大人，應該也不是泛泛之輩。這個村裡也沒有什麼身手好的人，將你們這樣丟在這裡，萬一……」
雪見打斷他：「請不要擔心，看屋子裡被翻得一團糟，連大人身上也似乎被搜過，那人應該是在找什麼東西。我想他的目的不在殺人。而且，這裡有盛之輔在，多少撐過一點點時間是沒問題的。請佐川桑速去速回。」
盛之輔聞言，面色一凜，堅毅地對佐川點點頭，「請佐川桑放心，我會保護好大人和姐姐的。」
見佐川離開，雪見松了一口氣，將山川的身體放平，然後解開他胸前的衣扣，又用手略略抬起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搭著他的脈搏。
圍爐裡的火星都沒有了，屋裡溫度很低，盛之輔撿起碼在角落裡的柴火，正要丟進圍爐，卻被雪見制止了，「不要生火，這樣氣血會走得慢一些，毒素也一樣。」
盛之輔默默地放下手裡的柴火。看著那個保持著一個姿勢，面色凝重的女子。
心裡不由對她生出一絲歉意，她似乎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麼柔弱無力。
他走上前在山川另一邊坐下，伸手抬起他的下頜，「我來支著，你把著脈就好。」
齋藤趕到的時候，就看見冰冷的屋子裡，姐弟兩個一動不動地守著山川大人。
「大人沒事吧？」
「暫時還好，但解毒，要等佐川桑的藥。」雪見帶著濃重的鼻音回答道，看見齋藤的瞬間，提著心才放下。
齋藤皺眉，瞬間明白了沒有生火的原因。
他上前將自己的額頭貼近雪見的前額，依然是火燙的熱度，「你自己不要緊麼？」
雪見瞟了一眼已經迷迷糊糊地在打瞌睡的盛之輔，慶倖剛剛的一幕他沒有看見，輕笑道：「阿一曾經真的做過間諜的嗎？」
齋藤一怔，明白她的意思後，臉上一熱，大窘，「這個……和那時候，是兩回事。」話未說完，雪見已經將頭靠在了他肩上，他自然地伸手攬過她的肩，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靜靜地享受著難得的「獨處」時光……
良久，打著瞌睡的盛之輔，頭猛地一點，雪見和齋藤迅速分開，「啊，藤田桑，你來了。」盛之輔揉揉眼睛，仍然有些迷糊，剛剛是他眼花了嗎？他怎麼會看見自己的新姐姐靠在藤田桑懷裡呢？
「盛之輔，你回去睡覺吧，這裡有我。」齋藤道。
「那怎麼可以，我要守著山川大人，大人的毒還沒有解了。」男孩很堅持，剛才還迷糊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無比清醒，武士怎麼能在自己的主公有危難的時候離開，雖然山川大人不是藩主，但是現在在鬥南他就是會津藩士的首領。
齋藤無語。
雪見笑道：「那盛之輔去找兩個蘿蔔來，搗成泥，一會兒要用來煎藥。」
盛之輔欣然領命地離開了。
雪見歎道：「雖然年紀小小，卻已經是個有擔當的武士了啊，會津武家對後代的教育真的是令人佩服呢。」
齋藤點頭，「這也是會津走到這一步的原因，因為不會隨便改變信念，所以在時代變革中，註定成為最不識時務的一群人。」
「都過去了，而且，我總相信，這樣的擔當在任何時代都是會被欣賞，被需要的。」
正說著，佐川拿著藥材回來。雖然有三味藥沒有找到，但現在也只能姑且一試了。
天色將明，山川總算醒過來了，大家都松了口氣。
盛之輔看著滿臉潮紅的雪見，第一次覺得她跟自己的姐姐倒也未必完全不像。
☆、怯懦 勇氣
毒解了之後，山川很快便沒事了。
倒是雪見因為在寒冷的夜裡一番折騰，風寒更加嚴重了。
山川來看望雪見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這是會津藩醫高荷隆生桑的女兒小惠，跟阿貞你一樣，自小習醫。讓她來照顧你再好不過了。」
「謝過大人，只是風寒而已，不必勞動小惠，盛之輔在就夠了。」雪見忍著頭痛道。
山川笑道：「阿貞先別急著道謝，我也不全是為你的病在考慮。這孩子的父親犧牲在戰場上，母親和兄長跟她失散了。我是想讓她從現在起跟著阿貞繼續學習醫術，這樣，以後行醫下去，找到親人的機會也會大一些。」
原來是這樣，雪見看向那個長相精緻，皮膚細白的女孩，想必曾經是被父母很好地呵護著長大的。
又一個在戰爭中失去一切的孩子。她輕道，「那一切聽從大人的安排。」
有小惠的照顧，風寒果然很快地好起來了。
小惠配藥，製藥，都看得出是受世家薰陶長大的，而且很有天賦。
雪見很是欣喜，小惠現在唯一缺少的便是行醫的經驗了。自己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常常出診了……也正是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遇到阿一的啊，想到此處，不由得彎起了嘴角，如今想來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就是那麼不同的兩個人，這就是命定的緣分麼？！
「貞姐姐想到什麼開心的事情了嗎？」小惠眼裡閃著狡黠的光，「笑得很甜蜜了。」
「是嗎？！只是想起了以前的往事。」雪見回神笑道。
「是這樣嗎？」小惠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
雪見笑出聲來，「不然呢？」
小惠搖搖頭，笑了，「沒什麼。」
雪見也沒有追問，這丫頭鬼靈精怪，小腦袋裡不知道有多少道彎來。跟阿一有關的話，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山川來看過雪見很多次，但是從來沒有提起過他被人襲擊的原因，雪見自然不會主動去詢問，只是在心裡奇怪，會津藩藩主已經被軟禁，領地財產也盡數被沒收，山川大人屋裡一片狼藉，看上去絕對不是針對人，還有什麼東西是被覬覦著的呢？
當然這也不是她需要知道的事情。
她更加擔心的是估計自己的病一好，齋藤便會開口讓她離開了。他來看她都是跟山川大人一起，二人並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但是那天在山川大人說讓小惠跟著她學醫的時候，她看得出齋藤的眼裡有猶豫之色，她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事情會讓他露出這樣的神色。
看來自己必須先下手為強了。
眼看風寒好得差不多了，這天，雪見來到日新館找山川大人。
進得門來，卻看見齋藤也在，見到她也是微微吃驚，但並沒有回避的意思，雪見不由得有些遲疑。
見到她的神色，齋藤道：「有什麼話是不能讓我知道的嗎？」
「不，不是。」雪見擺手，只好將來意說明。
「在日新館開藥材課程？」聽見雪見的提議，山川大人臉上的表情很是微妙，有意外，有高興，也有為難的神色。
雪見見狀，有些難為情，「雖然有些不自量力，畢竟女子作為醫生還是不太容易得到信任。但我還是想盡自己一點力量，這裡缺醫少藥，來我家求藥的人越來越多，如果懂得人多一點，總是好事。」
山川笑道，「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想法。什麼自不量力的話，完全不是，不然我也不會把小惠交給你。」然後看了眼怔怔望著雪見的齋藤，「但是這個事情，看來，你們兩個要先商量一下了。」說罷 ，帶上門，出去了。
「我已經跟山川大人說過了，讓你病好了便回江戶去。」齋藤看著她，眉頭微皺。
雪見一愣，原來自己還是晚了一步啊，本來還想如果自薦成功，有了山川大人的挽留，阿一多少會再考慮考慮，沒想到……不禁氣餒，「不要！」
「保證不會讓自己生病，一旦生病，便回江戶。這是你自己立下的誓言，怎麼能言而無信呢？」
「我……風寒又不是什麼大病，不，根本算不上是病。」
齋藤望著她，歎口氣道：「風寒乃萬病之源。你做醫生的，不會不知道這句話。不要逞強，雪見。」
雖然知道他是為自己的身體考慮，但是自己是那麼想留在他身邊，想盡辦法，他卻總能像這樣一臉平靜地將自己推開，一而再，再而三……忽然覺得好無力，一股委屈的怒意油然而生。
「阿一這麼想讓我離開嗎？」雪見緩緩地開口，竭力保持著平靜。
「嗯，」齋藤點頭，「鬥南比雪見知道的還要艱苦，真正的寒冬比現在還要寒冷數倍，不止是天氣，還有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事情……」
齋藤兀自解釋著，但這些道理現在已經完全進不了雪見的耳朵，她霍地站起身，「好，我走。阿一這個笨蛋，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齋藤沒想到她會忽然發難，起身想拉住她，卻抓了個空，他在門口刹住腳，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他頹然地在屋子裡坐下，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這樣，印象中的她都是溫婉而克制的，這樣的她他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山川見雪見腳步匆匆地跑出了日新館，馬上轉回了屋子，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人道：「你還在堅持要送她走？」
沒有人回答，山川歎口氣道：「自己心愛的人願意生死相隨，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啊。」他雖然是齋藤的上級，但其實比他還要小一歲。兩人私下的關係已經跟兄弟一樣了。
「我只是……不想她受苦。」
「難道讓她跟你分開，就不是受苦了嗎？她的決心，你應該已經很清楚了。不管身份，不管生活困苦，都要留在你身邊，她真的很勇敢。不過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女子，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拋卻矜持，誰都會傷心的。你要是再不主動留住她，讓她死了心，到時候可別後悔。」
盛之輔勞作回來便看見自己的新姐姐一臉失魂落魄地坐在圍爐邊，他叫她，半晌她才茫然地看過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你沒事吧？」
她皺起眉頭，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嚇得他不敢再問，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敲門聲響起，盛之輔趕緊回身去開門，是山川大人和藤田桑。他有些猶豫地將二人讓進屋，「那個，今天姐姐有點不舒服。」她那個樣子不像是能好好見客的。
果然，見到二人，她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但山川大人似乎沒有在意，藤田桑依然是毫無表情的樣子。
盛之輔給二人沏了茶。
「盛之輔，我有一本書想給你讀讀，跟我來取。」山川笑笑地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盛之輔只好跟了出去。
屋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雪見如坐針氈，從日新館回村子的路上，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她竟然說了那樣的話，現在該怎麼辦，說是自己一時的氣話嗎？他會覺得她無理取鬧嗎？而且，就算說是氣話，他還是會讓自己離開吧，除了完全放棄自尊的賴在這裡，她還有別的拒絕的辦法嗎？……怎麼辦啊？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他，她不想從那張嘴裡聽到那讓她絕望的話。
薄唇動了，她不由的閉上眼。
「因為失去過一次，所以，現在的我會更加害怕。對不起，雪見。」
誒？雪見有些意外的睜開眼，齋藤正凝視著她的臉，「是我內心的怯懦，讓我比以前更加無法面對你的心意。明明知道在你心裡，可以不顧性命地追隨我的腳步，什麼富足，什麼安定，都不是你會考慮的事情，但是一想到你會受到傷害，因為疾病，困苦，或者是想不到的襲擊，我就會覺得恐懼，所以，我會想讓你回江戶去。」
雪見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這麼多年來她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哪怕是在知道有去無回的會津戰場上都不曾有過。是自己曾經的離開在他心上留下的傷痕嗎？！她輕輕摟住他，「我留下來會讓阿一這麼痛苦嗎……是我任性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齋藤拉下她的手，緊緊握住，「不，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雪見的勇氣讓我慚愧，所以從現在起，我不打算再逃避了，如果，留在我身邊，雪見會因此而感到幸福，那麼我會全力以赴，因為，我也不想放手。」
這是她聽到過的最美妙的話了吧，雪見心花怒放，立起身子在那薄唇上印上一吻，「原諒阿一了。」
話剛說完，藍眸在眼前放大，像夜空一般籠罩住她整個人，墨紫色的發尾掃過她的臉頰，剛剛微涼的觸感又一次回到了嘴唇上，他吻的十分輕柔小心，像是在品嘗珍稀的美味，興奮難以抑制又帶著不願錯過一分一毫的不舍，唇與唇的廝磨，舌與舌的交纏……呼吸越來越急促而紊亂，原來心底是這般渴望和懷念著這樣的觸碰，力氣一點點的消失，她完全倚在他身上，雙手揪住他的前襟。
齋藤環住癱軟在懷裡的人，強迫自己在定力耗盡前離開她的唇。
良久，兩人的呼吸終於平穩了。
「對不起，阿一，以為阿一不明白我的心意，其實笨的人是我。」
「在雪見眼裡，我一直是個真正的武士吧。但事實上，我卻是如此的不中用，雪見會笑話我嗎？」
雪見撲哧一笑，「武士也是人，又不是神。是人就會受傷，會害怕，會恐懼，不是嗎？所以，阿一在我眼裡依然是個完美的武士，不，應該說更加完美的武士。」
齋藤紅了臉，「是，是嗎？！」
「嗯。我想跟阿一在一起，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跟阿一一起去體會，所以，我不會那麼容易讓自己倒下的，阿一也要相信我。」
盛之輔跟著山川大人回來後，發現姐姐完全換了副神色，帶著笑正和藤田桑說著話。很是疑惑，想不到寡言的藤田桑竟會懂得開導人。不用面對那樣的她，他松了一口氣。
雪見在日新館開始授課，教大家認識鬥南能找得到的草藥和製藥方法，同時也幫人看病，還試驗著種植那些常用的藥材。
山川對這樣的局面很是得意，雪見能留下，全了好友的心意，又能幫助到這一方百姓，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但漸漸發現，也還是有他沒有考慮到的麻煩了。
☆、做媒 忘卻
盛之輔最近很是鬱悶。
「盛之輔，你去找萱野桑打聽一下嘛，《四書》比《孝經》要難多了，那麼多，也不知道要考哪一段。」一群少年打鬧著從田間小路上走過。
「我不要，要問你們自己去問。」
「我也想啊，可是我沒有姐姐……」說著被另一個人拍了下腦袋，「正之要是有姐姐，長得像你，萱野桑也看不上啊。」眾人哄笑。
「真是羡慕盛之輔啊，萱野桑怎麼都會讓你合格的吧。」
「可惜藤田桑已經成家了，不然，說不定劍術你也可以隨便揮揮刀就合格了。」
眾少年點頭。
盛之輔臉都綠了，自己的努力在這種半真半假的玩笑中輕易地就被抹掉了。
「你們夠了！我的合格都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
少年們見他真的生氣了，都收住了笑，「不要這麼認真嘛，說笑而已啊。」
盛之輔加快步子，將叫著他名字的少年們甩在身後，氣衝衝地朝家裡奔過去。
他真是受夠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在日新館出了名，「高木小姐的弟弟」在不熟悉的人嘴裡漸漸替代了他的名字。
不時便會有人來套近乎，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人緣好，後來才發現不過是想通過他認識他那位元醫生姐姐，或是她的助手小惠。甚至連教授課程的先生們都會莫名地開始誇獎起他的學業來，最初還沾沾自喜的他也是經人提點才發現，幾位特別殷勤的先生都是尚未成家的。
惱火，惱火，非常惱火。
轟的一聲，盛之輔拉開門沖進了家。
正在做飯的雪見嚇一跳，回頭看見環抱雙手，一臉熊熊怒氣地坐在地上的盛之輔，疑惑道：「你怎麼呢？」
半響得不到回答，雪見回身繼續手裡的活兒。
跟這個弟弟相處半年了，她還是沒有完全摸透他的脾氣，一開始他對她是抗拒的，後來似乎慢慢開始習慣她的存在，但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又開始常常鬧脾氣。
她的詢問，他從來不會回答，她也習慣了。
「呐，那個……你能去拒絕萱野桑嗎？」盛之輔忽然開口，雪見停下了切菜的動作。
「拒絕什麼？」
「拒絕讓他喜歡你啊。」盛之輔的臉漲得通紅。
雪見很慶倖自己停下了手裡的刀，「萱野桑從沒有說這樣的話，你讓我如何拒絕他？」
萱野確實也是她在頭疼的問題。大家都看得出萱野對她的態度不一般，只是他沒有說過任何逾越的話，更不會有什麼動作。他是常常找她說話，但都是在大庭廣眾的地方，談論的也是跟和歌俳句史書有關的話，一切的一切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光明正大到她覺得揣測他的企圖倒是自己的小人之心了。
姐弟倆都無言了。
「對了，你就跟他直說你喜歡山川大人好了。」盛之輔忽然叫道，「這樣他就會死心了。」
雪見驚愕，「……誰跟你說我喜歡山川大人？」
「小惠說的。」盛之輔道：「她說你生病的時候，大人來你就會很高興，病好了又主動要去日新館，不是為了多見到大人嗎？」
這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丫頭，雪見扶額，嚴厲地對盛之輔道：「這樣的無稽之談，不要再提起。且不說我，造成大人的困擾，你可能負責？」
盛之輔洩氣，「哦。」
盛之輔其實一直很疑惑，自己的姐姐是會津出了名的才女，但上門提親的人卻寥寥，所以年紀不小了仍然待字閨中，為什麼換成了這個在他看來完全及不上她的女人，就變了一番光景。
事實上，父親早逝，作為長姐的高木貞，是個有著不輸男兒的剛烈耿直脾氣的女子，作為照姬的祐筆，一直在內廷侍奉，見過她本人的人並不多。
傳聞嘛，總會有些誇大和走樣，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於是，文武雙全成了才華無雙，脾氣耿直便成了兇悍火爆，加上高木家的門第，自然會讓很多人卻步。
但現在的鬥南，很多事情都已經時過境遷。
大家都是經歷了戰爭，劫後餘生的，門第之見已經不像以前那麼森嚴了。
而且流放的是正值壯年的年青武士，女眷只是隨自己的意願選擇相隨，所以，來到鬥南的年輕女子並不多。
對於大家見到的高木貞，傳聞中盛氣淩人又高高在上的女子竟然是個讓人如沐春風的美人，這樣的反差不由得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
這麼美好的女子居然因為那以訛傳訛的傳聞耽誤了好年華，這簡直就是一顆蒙了塵的明珠啊，於是大把的人爭著想證明自己就是那個慧眼識珠的人。
雪見偏大的年紀不但沒有讓抱有這種想法的人減少，反而讓更多人覺得自己是有希望的。
面對眼前的狀況，不論是雪見本人，還是山川和齋藤都是始料未及的。
但一時也找不到好的辦法來收拾這個局面，只能靠雪見自己周旋。
說媒的可以婉拒，送禮的可以不收……最讓雪見頭疼的便是萱野長敬這樣的。
他算是所有追求高木小姐的人裡最有耐心，也最有自信的一位了。
當然身為家老之子的他也是有自信的資格的，名當戶對，本人亦是文武雙全。
還有一點讓萱野信心滿滿的是，開戰前家裡曾經提過向高木家提親的事情，只是因為那些傳聞他猶豫了，後來又因為戰事也沒有再顧及這樁事情，現在竟然在鬥南又一次相遇，在他看來，這不就是緣分？！
雪見開始想方設法地婉拒跟萱野的相處，甚至直接地表明自己對和歌俳句什麼的沒有興趣，但他卻笑笑地贊她與眾不同，而且總還能找到她拒絕不了的理由，比如，說她寫得一手好字，讓她幫忙抄寫要給學生們講解的文章，大段大段的文字，抄起來就是半天……
風鈴在夏風裡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敞著門的學堂裡，女子端坐在案前提筆揮毫，男子則在旁邊的案幾上握卷沉思，時不時站起身走到女子身邊，俯身輕語……
美好的畫面卻看得山川連連歎氣，他瞥了眼身邊的齋藤，臉色沉靜，不知道在想什麼。
「藤田君？」
沒有回答。又是如此，自從知道萱野跟雪見走得近了，齋藤就常常想什麼想到入神，問他也不說。
——她的字真的是很好看啊，因為是在清國長大的緣故嗎？！她應該很喜歡和歌和俳句吧，像她這樣自小讀書習字的女子，喜歡這些是自然的……自己勉強只能算是識字，曾經副長倒是有作俳句的習慣，這是副長在島原受歡迎的緣故嗎？……那自己是不是也該嘗試著研習一下呢？如果自己寫和歌給她，她會高興嗎？說起來，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自己竟然都不知道了。唯一送過她的，勉強只有「凝雪」，真是不太適合她的東西啊……
「喂！藤田君！」
「啊！……抱歉，大人。」
「你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是因為萱野君嗎？我知道這樣子，你生氣也是正常的……」
「不是這樣，大人不要誤會。」齋藤尷尬地打斷山川的話，對於萱野，他的確不樂見他靠近雪見，但他知道雪見會有分寸，所以還不到「生氣」的地步。他只是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太過好運了。
山川也不再說什麼，只希望雪見的無動於衷能讓萱野知難而退。
但事與願違，萱野的意志比他想像的要更加堅韌。
盂蘭盆節當天，日新館舉行一個小小的祭祀儀式，以祭悼會津戰場上犧牲的人們。
儀式結束後，山川和日新館的先生教頭們圍著燃起的篝火一起喝酒暢談。
忽然，萱野走上前來，在山川面前跪下，「山川大人，在下請求大人代替容保公替在下做媒。」
「做媒？」在場的人都愣住，齋藤也掩不住眼底的驚訝。
「嗯，其實戰前家父就有意向高木家提親，只是因為戰事，所以延誤至今。而今，家父已然仙逝，如果能如他老人家所願，在下能與高木小姐共結連理，在下想那對家父也是一種告慰。」
藩主做媒，也就相當於賜婚，是不能拒絕的。
萱野的父親萱野權兵衛在會津戰敗後，代替容保公，一人承擔了戰爭罪責，切腹而死，算是給明治政府的交代。
用父親的名義請求賜婚，又是在這樣的日子裡，山川根本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山川，場子上靜得只聽得見篝火裡的柴火發出的劈啪聲。
山川緩緩起身，走上前，將萱野扶起來，「能告慰你父親的事情，我也很樂意去做。只是可惜，這個請求我不能答應你。」
眾人都是一驚，萱野臉上的笑也凝固了。
「因為阿貞是我的戀人。之所以向大家保密，是她顧及我的名節，畢竟我夫人離世不久。在此，要為隱瞞的事情向各位特別是萱野君道歉，非常抱歉，請原諒。」山川說罷，向萱野跪下。
一片譁然。
雪見默默地聽完山川的解釋，事情會弄成這樣，她很吃驚，也很無奈。
「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拒絕萱野君的方法了。」山川對雪見道。
「大人不用道歉，這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倒是大人的名聲會因此受損。」
山川笑道：「這點小事，跟阿貞和藤田君為會津做的相比，算不上什麼。」
山川大人的戀人，這個身份確實解決了雪見所有的麻煩，再也沒有人來獻殷勤。
最高興的是盛之輔，這下終於沒有人能懷疑他的成績了。但這高興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曾經幾位特別關照他的先生們，現在依然關照，只是從讚揚變成了莫名的嚴格。
盂蘭盆節過後不久，鬥南的天氣便開始轉涼，但京都依然潮濕而悶熱，晚間才能感覺到涼爽。
不過，進了嵐山，氣候便宜人得多。山腰的一間小屋裡，一燈如豆。
「喲，真活過來了啊。」一個全身纏滿繃帶，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的男子用異常嘶啞的聲音說道。
但沒有人回答他，他用腳踢了踢躺著的銀髮男子，「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句謝謝都不講嗎？」
男子仍然沒有回答，只有猛然睜開的碧眼裡冰光閃耀。
「呵呵，很好，不錯的眼神。」嘶啞的聲音笑起來更加艱澀刺耳，「想殺人嗎？我很期待啊，新選組第一劍士。」
「志志雄桑。」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走進來笑笑地遞給男人一杯茶。
男人伸手摸摸男孩的頭，「宗次郎，有好好練劍嗎？不變強的話，就會被殺掉的哦。」
「嗯，宗次郎知道。」男孩用力點頭。
門邊探出的半個頭，男人看了看，叫道：「神樂，過來。」換來的卻是一顆扔過來的小石頭，男人眼神一沉。
「志志雄桑，神樂以為你送來的藥害死了師傅。」男孩笑嘻嘻地說道。
男人笑道：「放心，不會殺了你妹妹的。你去吧。」男孩順從地跑開了。
志志雄看了眼身前再次閉上眼睛的男子，「還是除了近藤勇，什麼都想不起來嗎？沖田總司，這個名字對你來說也毫無意義嗎？」
☆、神樂 師徒
作者有話要說：
祝福大家2012新春快樂，龍年大吉！
隔壁的偏屋裡，兩個小小的身體靠在一起。
「神樂，不要怕。有哥哥在。」男孩輕輕地說。
「嗯。」女孩點頭，但還是忍不住輕顫。
每每見到那個全身纏滿繃帶的男人，她就不由自主地會回想起兩年前那個暴風雨之夜，那個改變他們兄妹命運的夜晚，那個充滿血腥味的夜晚……
瀨田米店，晚飯後，神樂像往常一樣在廚房裡收拾。
「神樂！」
是老闆的聲音，神樂趕緊丟下手裡的碗筷，跑進屋。
「幫我捶捶背。」男人喝著酒不耐煩地道。
「是。」神樂不敢有任何異議，老闆從來不是個和善的人，喝過酒便更是脾氣暴躁。
朝向院子的門並沒有關嚴實，天色因為一時聚集起來的烏雲顯得有些灰暗，神樂看見哥哥宗次郎背著米桶從院子裡一趟趟走過，沉重的米桶壓得他佝僂著身子，緩慢地前行。
老闆打著酒嗝，對院子裡的人吼道：「走這麼慢，是想偷懶嗎？今晚這一百包米不全搬進倉庫，別想睡覺。有一粒米給雨淋到，有你好看！」
神樂的心在粗暴的吼聲中發顫，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啪一聲，面頰一痛，「沒吃飯嗎？用點力！」
「神樂！神樂！這死丫頭又跑去哪裡了？碗筷都沒洗完。」廚房傳來女人尖利地斥責聲。
神樂一僵。
「滾吧。」老闆手一揮。
神樂退出屋子朝廚房跑去，迎面走來的女人一臉的不滿，用手指戳著她的額頭罵道：「淨知道偷懶，還不去幹活。」
解釋或是反駁只會換來更重的責駡，甚至是一頓毒打。神樂一聲不吭地回到廚房，繼續收拾。
「父親，這一對野種還留他們在家裡做什麼，完全是浪費糧食。」米店的少爺抽著煙杆陰陰地道。
「就是，我說，孩子他爸，一個也就算了，還生一雙孿生子。不如，找個理由趕出去好了。」剛剛責駡神樂的女人進門道。
「你們懂個屁！」男人吞進一大口酒道，「當初老頭子是給他們入了籍的，進了家譜，就算是趕出去，等他們大了找回來，一樣能分財產。你們想落人口實，說我霸佔家產，虐待兄弟嗎？」
女人臉色很難看，「那就眼睜睜地看他們長大，然後分家產嗎？這家裡一分一毫都是要留給正雄的。」
「我可不想承認這個小叔叔和小阿姨。」
老闆放下酒罈，「我當然知道。所以最好是他倆能熬不到長大。生一場大病，或者，意外……」
三人都沉默了。
「對了，正雄，你最近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女人忽然問道。
「哪有，最近外面都在傳有新政府的叛徒在這一帶藏匿，據說是個人斬。這幾日，我都沒出門。」
「是這樣嗎？我看見家裡的繃帶少了很多了。」
「准是神樂那死丫頭偷偷拿給宗次郎了。」
女人一聽怒火又上了臉，沖進廚房，又是一番責打。
神樂帶著傷，將飯團拿到倉庫。
「一聲不吭，甚至笑嘻嘻地被打……你們還真是一對奇怪的兄妹啊。」異常嘶啞的聲音在寬敞的倉庫裡帶著迴響。
神樂畏縮地躲在哥哥身後，這個全身纏滿繃帶的男人是三天前躲進這個倉庫的，她知道他就是大人們嘴裡的那個新政府的叛徒。
「是，是嗎……呵呵……」宗次郎仍舊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但神樂知道，哥哥越是恐懼就會露出越開心的笑容，三天前的晚上他親眼目睹了這個男人殺人的場面。殺掉他們兄妹對他來說大概跟踩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兩樣。
男人吃著飯團瞥了二人一眼，「不用對我露出那樣的表情，我說過只要有食物和繃帶，是不會要你們的性命的。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你們再怎麼恭順，遲早有一天也會死在這家人手裡吧。」
「強者生，弱者死。就是這個世界的生存規則。」
「強者生？弱者死？……」宗次郎重複著。
「嗯。」男人忽然將手邊的短刀拿起來。兩個孩子嚇得一抖，但男人只是將刀遞給他們，「這個就作為給你們的報酬吧。」
誒？兩個孩子都沒有去接。
男人又將刀向前遞出一截，「在我離開這裡之前，你們要是用不上就還給我。」
宗次郎戰戰兢兢地接過。
「今天的繃帶呢？」男人開始解開纏在手上已經變了色的繃帶。
神樂深呼一口氣小聲道：「老闆娘已經發現繃帶少了，明天再拿，可……可以嗎？」
「哦？」男人眼也不抬，繼續解著那些纏繞的布條，「那看來，我是要自己去拿了？！」
神樂一僵，「我知道了。」
屋外風雨交加。神樂躡手躡腳地拉開房間的門，走到放繃帶的櫃子，手剛剛摸到，本來黑漆漆的房間忽然大亮。
神樂回頭，燭火的映照之下，老闆猙獰的臉有如惡鬼，「混帳！」
一個響亮的耳光將她甩得腦袋發麻。
「這死丫頭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廚房裡的飯這幾天也少了好多，又偷吃又偷拿，這還得了。」老闆娘的聲音一貫的尖刻冰涼。
老闆聞言，對著伏在地上的神樂就是一腳。
「父親，你不就覺得奇怪嗎？」
「奇怪什麼？」
「就算是拿給宗次郎，也用不著那麼多繃帶吧。我聽說新政府的叛徒被火燒壞了全身，莫非……」
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
神樂的衣襟被人一把揪住，「他媽的，想害死老子的店嗎？說！那人藏在哪裡？」
哥哥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如果說出來，哥哥一定會先沒命。
沉默換來的又是一頓拳打腳踢。
「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一定是在倉庫裡，正雄，走，跟我去報信。」老闆抬腳就往外走。
神樂一把抱住老闆的腿。
「想死嗎？」老闆怒火中燒地拔出刀來。
「我說，老爺，用不著殺了這丫頭吧。」見要鬧出人命，老闆娘趕緊制止道。
「反正家裡來了新政府的叛徒，死掉兩個小孩誰會覺得奇怪嗎？」米店少爺的聲音陰惻惻地響起，「解決了他們，咱們再去報信，也不遲啊。」
老闆眼珠一轉，拉開朝向院子的門大吼道：「宗次郎！」
神樂大驚，趁機飛快地跑進風雨中，拉住迎面跑來的宗次郎，「哥哥，快跑，他們要殺我們。」
身後提著刀的老闆和少爺已經追了過來，明晃晃的刀身在電閃雷鳴中發出冰涼的光。
兩人瑟瑟發抖地躲進了房子架空的地板下，宗次郎緊緊抱著剛剛藏在這裡的短刀。
「該死，兩個小雜種跑哪兒去了。」老闆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催命的符咒。
「呵呵，這裡有濕答答的腳印了。躲進去了啊。」是少爺的笑聲。
閃電的光亮中，少爺的臉已經近在身前，「果然是在這裡了。」說著已經揪住了宗次郎的腳踝，匍匐著將他向外一步步扯出去，神樂拼命拉住哥哥的身體，卻根本抵不過大人的力氣。
一旦出去後，便是結束生命的一刀。
「不要！」神樂唰的拔出了宗次郎懷裡的短刀，不顧一起地朝前方刺過去……
「啊啊啊……」
掙扎中的宗次郎感覺腳上的力量忽地消失了，定睛一看，妹妹握住的刀已經刺穿了少爺的喉嚨。
「正雄？你在搞什麼鬼？」外面的老闆也感覺到了兒子的不對勁。
強者生，弱者死。
宗次郎一把將短刀從死人的身體上抽出來，鮮血頓時濺了滿臉滿身。
神樂愣愣地看著哥哥提著沾滿鮮血的刀走了出去，慘叫聲起，但很快便被雷雨聲淹沒。
男人靠在倉庫的門邊，冷眼看著拎著刀，垂首站在暴雨中的男孩。
「你在哭嗎？」
「沒有……」男孩抬頭，笑笑地眼睛彎成月牙。
「我叫志志雄真實。要跟我走嗎？」男人嘴角彎起一抹笑意。
「可以和妹妹一起嗎？」
「當然。」
「那我會變成強者嗎？」
「你已經是強者了，你活下來了，不是嗎？以後，你只會越來越強。」
神樂看著自己的雙手，被雨水沖刷得非常乾淨，但她卻仍然聞得到濃濃的血腥之氣。
要活下來就只能成為這樣的強者嗎？！
身邊的哥哥已經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神樂卻沒有睡意，師傅還不能行動，她不知道那個志志雄還會對師傅做些什麼，上一次送過來的藥讓師傅整整昏迷了半年……但現在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睜著眼等著那個男人離開。
燭火在夜風裡跳動不停。
「沒想到這用血族長老之血煉出的藥能讓你起死回生啊，連肺癆都治好了，現在看來倒是長州的那幫人太謹慎了，當初為救高杉晉作辛苦地找來，卻又不敢用……我又一次救了你了，這樣，你也不打算改變初衷嗎？」
銀髮男子挑眉，「呵呵，救我？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嗎？」
粗糲的笑聲響起，「不管我的目的是什麼，事實是你確實得救了。」
「我已經答應你將宗次郎訓練成一流的劍客，這個謝禮你該知足了。長州的人沒有對高杉用這個藥的原因你很清楚，不是嗎？！那麼，對這次實驗的結果滿意嗎？要不要對自己用這個藥，你可有決定了？」
志志雄笑道：「真後悔讓你知道太多過去的事情了啊。他們曾經試驗的羅刹也不少，都失敗了，果然你是特別的，能擁有羅刹的力量，卻不懼光，不會失去心智，連這個藥也只對你有效……難道是你用的變若水和那些人不一樣嗎？」
男子沒有回答。志志雄不以為忤，他確實是抱著試驗的想法將這個藥交給他的，現在肺癆絕症竟然都治好了，那自己全身的灼傷，也應該能夠治癒，這個結果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當然在沒有弄清楚他身上羅刹的秘密之前，他不會輕易地用在自己身上。但只要有希望，他不介意再多等一些時間。從那場火裡死裡逃生後，他就變得異常有耐心。
「嘛，你也不會記得了吧。其實，我們早已經不是敵人了 。你要找新政府的那些人為近藤勇報仇，而我要讓他們為利用我付出代價，我們的目標現在是一致的，為什麼就不能合作呢？」
「你如此痛恨被人利用，利用別人倒是很拿手嘛。不過，既然你確定我是沖田總司，就該明白，除了近藤勇，沖田總司不會為任何人賣命。」
「志同道合而已，怎麼能算是利用？何況我還沒有壞到像那些維新人士一樣，做出過河拆橋的事情。不用急著回答，你可以再考慮一下。」志志雄嘴角彎起。
既然他能活下去了，若能收歸自己帳下再好不過，志志雄很有信心，因為他們有相同的敵人，相同的憤怒。其實他也沒有想到過，新選組第一劍士和自己這個曾經的維新派人斬會有如今這樣相處的一天。
作為緋村拔刀齋的繼任人斬，他的劍術之強是毋庸置疑的。他不知道緋村退下來的原因，但是他知道憑自己手裡的刀在這個亂世揚名立萬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就在倒幕即將成功之時，自己卻變成了被內部肅清的物件。他被一群自己人圍攻了，一把火不僅讓他面目全非，也結束了他作為維新志士的生涯。從此，復仇者就是他的新身份。
那個拂曉，躲藏在一間山間神社的他，意外地見到了以羅刹之姿戰鬥的過去的死對頭——新選組一番隊隊長，他非常吃驚。在長州，他曾經奉命處理過好幾個失敗的羅刹，那是為尋找治療高杉的方法而秘密進行的試驗的犧牲品。像沖田總司這樣能將羅刹力量化為己有，他非常興奮，那異于常人的自愈能力，是不是也能治好自己的燒傷？！
他救了倒下的沖田，並將他帶到了嵐山深處養傷。但令他失望的是，他失去了記憶，除了近藤勇這個名字會讓他有反應，其他都不記得了，而且，他竟然跟那個高杉一樣得了肺癆。他想起了長州曾經找來的那個聖血，傳說中的神藥，但是不論是人還是羅刹服用後，不僅沒有治療的功效，反而會使之發狂，變成嗜血的怪物。
但或許，他是特別的。結果，他賭對了。
門外響起腳步聲，神樂偷偷從窗戶看出去，志志雄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神樂輕手輕腳地來到隔壁的屋子，師傅仍然像剛剛那樣躺在那裡。神樂走上前，將手伸到男人的鼻端，感覺到平穩的氣息，她松了一口氣。
碧色的眼眸睜開，「小神樂，又以為師傅我掛了嗎？！」聲音裡透著笑意。
神樂點頭，又搖頭。看見那碧眼裡的笑意，剛剛慌亂的心跳便瞬間平靜下來，跟她第一次見到這雙眼時一樣。「師傅的頭髮變得像雪一樣了，真好看。」
銀髮男子又笑了，「白髮會好看嗎？真是個傻丫頭。放心，我很好。去睡吧。」
看見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門邊，男子才收起笑容。
沖田總司，他真的就是那個人嗎？！
從志志雄的嘴裡，那個人的一生，他都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劍術，還記得的近藤桑，身上肺癆的病症……似乎都在印證那就是屬於自己的名字，但他仍然無法將自己和那個名字等同起來。
從他恢復意識的那一刻，他過去的世界裡就只剩下了兩個人。可是就算是這兩個人，他也不記得曾經跟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只是想起來便會有情緒不由自主地萌生，對近藤，有親切，有溫暖，也有異常的憤怒……而另一個則是愛惜，喜悅，還有不舍……
對於這樣的遺忘，醫生的解釋是曾經連續的高熱造成的結果。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不能找回記憶。屬於近藤桑的往事還能從別人的嘴裡得到，但那個叫做雪見的女子，又是他的什麼人？她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再見到嗎？……
☆、劫持 要脅
盂蘭盆節後的這段日子，雪見刻意減少了在日新館露面的時間，想等求親的事情風頭過去一陣子再說。
有小惠在，她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半年有餘，不論是藥材的課程，還是看病，小惠都越來越有心得。
天氣雖然轉涼，但離入冬尚早，秋高氣爽，雪見每天都耗在屋後的菜園裡。
已經是收穫的時候了，雪見很興奮，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親手種菜，親眼看著破土而出的小苗慢慢長大，長出果實。雖然算不上豐收，但她已經非常滿足。
鬥南確實遠遠不及江戶那樣熱鬧富庶，但因為有山川大人和齋藤明的暗的照顧，風間亦不時會讓不知火送來各種物品，而且，來求過藥的村民們也常常會送她一些糧食瓜果作謝禮，溫飽倒也不成問題，不過也僅是不用忍饑受凍，生活依然是清平如水。
但雪見絲毫不覺得難捱，有齋藤在身邊當然是最重要的原因，而且在她的記憶裡，即或是在比江戶還要繁華喧嚷的清國蘇州城，她的生活似乎跟現在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爺爺在杏林界名氣很大，常常有求教或是拜師的人上門，但回春堂卻只是一間小小的醫館，爺爺沒有什麼親人，生活十分的簡樸，成天相伴的只有醫書和藥材，雪見就是聞著各種藥材香，在醫書堆裡長大的。她很自然地學了醫，也自然地繼承了爺爺淡泊的秉性。
醫者之心容不得半點雜念，這是爺爺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年紀尚小的她以為所謂的雜念便是指玩樂鬆懈之心，不由得更加自律。直到後來，聽甘道夫先生提起爺爺早年的經歷，才明白那話的意思遠不止此，那是一個醫者半世的官場沉浮後的自省之心，是毅然從廟堂之高位退隱民間的理由。
幸得自己是女子，無所謂功名之欲，反倒能夠簡單地堅持行醫的濟世之樂。
一番勞動後，大汗淋漓，雪見換下務作服，梳洗後，披散著濡濕的頭髮到院子裡曬太陽。
看見手裡的木梳，心裡一動，她掏出懷裡的小布包，輕輕的打開，描金的花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依然像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那麼華麗耀眼。
留在鬥南唯一讓她介懷的事情便是無法去看他，雖然拜託了風間，也知道他會遵守約定去替她祭掃，但在江戶，每天去專稱寺，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現在她只能對著這把木梳跟他講述她生活的點點滴滴，分享自己遇到的好事情。
——總司，我第一次種出了蘿蔔了。你喜歡的放了蘿蔔的粥，現在我也能熬得很美味，你若嘗到，一定會比在江戶時更吃驚。鬥南就是一個安寧而美麗地方，如果你見到，一定也會喜歡上這裡的……
正想得出神，腦後忽然感到一陣涼風，掠過未幹的頭髮，寒意更加明顯，回頭，看見一個人影的同時，後頸處鈍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夕陽中，山川回到家，卻見屋內正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吃了一驚，手已經放在刀柄上，「何人？」
「山川大人莫要驚慌，在下並無冒犯之意，不過是奉山縣大人之命，來與大人談一筆交易。」
山川冷笑道，「又換花樣了嗎？若是為禦宸翰而來，不用談了，回去跟山縣說，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山川大人不聽聽條件嗎？山縣大人可是很有誠意的。」
「誠意？！」山川大笑，「用各種低劣的手段，也算誠意？」
「鬥南如此荒涼，生活自然是困苦，所以山縣大人願意用三萬兩交換大人手裡的禦宸翰。」
「三萬兩？」山川重複道。
「是，三萬兩。」男人嘴角帶笑。
短暫的靜默後，山川又笑了，「三萬兩就想抹掉會津人對天皇的忠誠之心，山縣也太小看會津了。」
「那麼，五萬兩？」
「哈哈，直說吧，你出多少我都會嫌少。果然，那些為忠義犧牲的生命的價值你們完全不會明白，山縣有朋真是個小人啊！」山川輕蔑道。
男人面上掛不住了，「你……不過是喪家之犬，竟還如此囂張！」
「有禦宸翰為證，會津藩士誓死效忠的天皇大人依然安好，何來喪家之犬一說？倒是你們這些人，打著尊王的旗號，做著違逆的事情，身為武士，不會覺得羞恥嗎？」
男人被山川犀利的言辭搶白得說不出話來，哼道：「山川大人果然跟預想中的一樣頑固啊。」
「會津人的頑固是出了名的。」
「既然如此，那換個大人你可能會感興趣的交易品，用你最重要的人的生命來換，如何？」
最重要的人？山川一驚，他們抓了母親和妹妹嗎？應該不會，母親和妹妹早已化名安置在了別處，當藩主將少主和禦宸翰託付給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料到可能會有這樣的處境。但是除了她們還會有誰，在鬥南，他都是孑然一身……不，不對，他忘記了阿貞現在的身份是他的戀人！
男人很得意地看見山川眼裡的驚怒之色，「好好考慮吧，想通了就來裡蕭山的稻荷神社，若天明還等不到你，那她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說罷，留下怔忪的山川，開門去了。
無恥！山川暗罵，轉身沖出門，朝高木家跑去。
如果真的是阿貞，他該怎麼跟藤田交代，相較之下，此時他寧願被抓的人是自己的親人，會津人的忠義理應由會津人來保護……
下午是劍術課，課程結束後，盛之輔跟藤田桑一起朝家裡走去。因為中午姐姐交代過，今天她會收菜園裡的菜，想送些新鮮的給一直照顧他們姐弟的藤田桑，所以讓他叫藤田桑順路來拿。他很奇怪，既然是送東西哪有讓人自己來拿的道理，但姐姐只是一笑，讓他只管轉達就好了。他只好照做，有些尷尬地開口，沒想到藤田桑完全沒有介意，也沒有推辭，爽快地應下了。
兩人剛走到家門口，看見山川大人急匆匆地奔過來，「快，快看你姐姐在不在家。」
開了門，家裡很安靜，角落裡整齊的碼著用麻繩捆好的蘿蔔和白菜，朝向院子的門開著，地板上有兩把梳子，一把就是普普通通的木梳，另一把卻非常華麗……盛之輔知道那是姐姐的心愛之物，從不離身，但卻從來不用，只是時常會捧著它發半天呆，但現在竟然就這樣隨意的仍在地板上，他瞬間意識到一定有什麼不對的事情。
齋藤的眼神也直直地定在那把梳子上，他自然認得那是總司送給雪見的信物，而且他比盛之輔更清楚雪見對這把木梳有多珍視……
山川看見兩人的表情，心裡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鼻端聞到的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雪見睜眼，鬱鬱蔥蔥的樹叢近在眼前。手腳都被綁著，嘴上也勒著布條，身後傳來幾個男人的交談聲，都不是她熟悉的聲音，她沒有動作，不知道能不能從他們的言語裡找到被抓來的線索。
「你們不信嗎？哪有那麼巧合的事情，死掉的全都是當初參加行動的那些人。」是個年輕的聲音。
「被那麼多人圍攻，然後又被放了火，這樣還能活過來，那還是人嗎？」輕佻的聲音回道。
片刻的沉默過後，另一個聽起來年長一些的聲音道：「唉，估計又是上頭有人要解決誰，借了這茬事情，掩人耳目而已。總之，這些事情還是少刨根究底的好，知道太多，只會跟志志雄一個下場……」
聽起來應該是三個人，但他們談論的事情跟自己似乎一點關聯都沒有，正想著，後心被人踢了一腳，痛得雪見冷汗直流。
「裝死偷聽？！看不出這女人還挺狡詐。」
「前原君，對女人怎麼能這麼粗魯。你那一腳說不定要了她的命哦，那可是壞了大事了。」
「哪……哪有那麼容易死掉。」語氣明顯有些心虛，話落，雪見被一隻手一把抓住衣襟拎了起來，對上她的眼，那人態度瞬間又強硬起來：「別動不動裝死！」
是個長得非常魁梧的男子，一臉的橫肉，看那鐵柱般的手腳，難怪剛剛那一腳會有那樣的力道。
看見雪見打量自己的目光，男子怒道：「再瞪，老子廢了你這雙眼。」眼裡的暴戾證明他的話並不恐嚇而已。
「住手，前原！」年長的聲音制止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你這沉不住氣的脾氣？！」
衣領上的手鬆開，雪見被推得在地上滾了半滾。她坐起身，四下看去，原來是裡蕭山上的稻荷神社，看來自己並沒有被帶到離家太遠的地方，那麼，他們的目標應該不是自己吧。
果然是三個人，除了剛剛的前原，還有一個中年的武士，和一個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
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丈許開外的那個黑衣人已經蹲在了身前，速度快得讓雪見想起南雲薰。
細長的眼睛閃著精光，「有意思，這女人冷靜得讓人意外啊。」伸手捏住雪見的下頜，「還長了張標緻的臉蛋，要下手的話還真捨不得了。待在鬥南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不如跟了大爺我……」目光和語氣都透著令人噁心的猥瑣，雪見突地伸直雙腿，向眼前的男子踹過去。
男子不無狼狽地躍開，引得一旁的前原哈哈大笑，「這女人真狠啊，伊藤桑。」
叫伊藤的男子抬手，嗖的一聲，一個事物從雪見臉邊飛過，面頰上隨即生疼。
中年男子喝道：「夠了，你們兩個。正事要緊，莫要節外生枝。」
「那個山川大藏有何可懼，整個會津都沒什麼人能入得我的眼。」伊藤冷道。
「總之，謹慎為妙。山縣大人為這件事已經非常惱火了，如果這次還不能解決，我們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跟山川大人有關？想起二月裡的中毒事件，雪見頓時有些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這些人是想拿自己威脅山川大人。
☆、身份 逃脫
倦鳥歸林時，天色漸暗，整個山林籠罩在一片豔紅的霞光之中。
伊藤被中年男人教訓之後，三人都沒有再交談，也沒再為難雪見。前原抽出刀拭擦著，中年男人一直在閉目養神，那個伊藤則取出一些粉末，倒進一個小葫蘆裡，片刻，將一把把比柳葉還要細巧的小刀輪流插進葫蘆嘴裡浸泡，再小心的取出，用一塊似布非布的東西卷起來。
雪見暗驚，他在喂毒，上次傷到山川大人的或許正是這個人。
看著默默做著戰鬥準備的三人，雪見一籌莫展，雖然知道了被綁來的原因，但卻一點脫困的辦法都想不出。自己雙手被反剪在身後，雙腳也被綁住，別說逃跑，連站起身都成問題，而且，這三個人的身手應該都不弱，那個魁偉男人能輕易地知道自己已經蘇醒，還有那黑衣人的速度，中年男人雖然沒有展露實力，但從另外二人對他的態度不難知道他應該比他們更強。她該怎麼辦？！
山川大人一定不會對自己見死不救，難道真的要交出這幾個人想要的東西來換取自己的性命嗎？不，應該不會，那一定是對會津非常重要的事物，守護了會津藩，便是守護了新選組之名，阿一不可能會答應大人這麼做的，而她更加肯定是，他一定會來救她……
「伊藤。」中年男人忽然的出聲打斷了雪見的思緒。
黑衣人點頭，隨即將身影隱藏進了茂密的樹叢中。
打算伏擊嗎？雪見朝神社的鳥居看過去，果不多久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見他身後再無他人，心不由得一緊，雖然不止一次的見過他以寡敵眾的戰鬥過，也知道他的劍術之高，但他在明，敵在暗，自己也在敵人的掌握中……
逃不掉，打不過，還會成為拖累阿一的包袱，甚至連開口提醒他藏匿在暗處的敵意都做不到，束手無策讓她沮喪又心焦。焦灼地定在那個從容步近的人身上的視線忽然被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完全擋住，那個叫前原的男人已經擺好了戰鬥的架勢。
「閣下是？」身後的中年男人站起身來，目光帶著些許的疑惑落在齋藤佩在腰間的刀上。
「在下藤田，奉山川大人之命，來了結眼前的事情。」沉靜的聲音裡透著寒意。
「哦？如何了結？」
「放了她，然後，滾出鬥南。」雖然見不到齋藤的臉，但更加低沉的語調寒意更甚，雪見都能想像那雙藍瞳裡的冰光，這是平助出事那晚齋藤說話的方式。
「南」字之音剛落，身前的鐵塔動了，「混帳……」怒叱伴隨著抽刀聲起，雪見一驚，但眼前那個高舉著刀的背影卻瞬間僵住了。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我不想在這裡殺人，所以，在我改變主意之前，滾！」
完全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再有動作，四周一下子靜下來，雪見屏住呼吸，卻止不住狂亂的心跳。
忽然嘶嘶的破空聲響，幾絲銀光從一側的樹林裡飛出。
齋藤的身影伴著一道銀虹似的刀光閃過，玎璫串響，幾乎同時，前原高舉的刀虎虎生風地向側向一邊的齋藤揮去，卻又一次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因為變換了角度，這次，雪見終於看清了他停住動作的原因，齋藤的刀尖已經點在了他的喉間。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她來不及驚呼，來不及動作，也來不及安心，只覺得心像是跳出來一般，緊張到連呼吸都忘記了。
「如果你們堅持要打，我奉陪。要一起上嗎？」齋藤的目光掃過眾人，在雪見臉上一滯，收回指著前原喉間的刀，改用雙手握住，舉至身前，藍瞳微眯，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道：「看來你們早已做好了覺悟了。那麼，之前的話作廢。」
怒容滿面的前原早已經按捺不住，正要撲將上去，卻被中年男人喝止住：「住手！前原。」
「井上桑？」
淡淡掃了一眼一臉不解的前原，中年男人平靜地說道：「你們都不是他的對手，所有，還是讓我來領教一下這位藤田桑的實力吧。」前原的力量或許勝過眼前這個男人一些，但他的速度卻快過前原幾番，而伊藤則正好相反，速度或許快過一些，劍術和力量卻是差太遠。沒想到會津有如此的高手在，大意了啊。
前原聞言一愣，極度不甘卻沒有開口反駁，默默地朝旁邊退開。
井上走上前，看向齋藤道：「請問閣下真的姓藤田嗎？」左手執刀，出現在會津藩士的流放之地，剛剛制住前原的居合招式……都讓他聯想起另一個名字。但那個人在如來堂那樣的激戰後還能活下來嗎？這簡直跟傳說志志雄真實從那場火場中倖存一樣，讓他難以置信。
雪見聞言不由得看向齋藤，這個叫井上的男人難道猜出了阿一曾經的身份？！其實，阿一的身手，左手握刀的習慣，猜到他的真實身份對同樣身為劍客的人來說並不是難事。這個人，阿一應該不可能讓他活著回去了吧，不，見到他出手的另外兩個人也一樣……
「在下藤田。」齋藤的神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冷峻。
井上也不再說話，抽出刀，嘴裡叫喊著，沖了上去。
刀與刀相撞，發出鏗鏘的聲音，兩人退開，刀光疊起，霎時間已經幾個回合……雖然相信齋藤的實力，但雪見還是忍不住擔心剩下的兩個人會暗地裡偷襲，她不禁看向一旁的前原，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戰鬥的二人。眼神恰如當初阿一和總司比試的時候，圍觀的隊士們一樣，吃驚，渴望，豔羨……想必那個伊藤也一樣。
心念一動，她用背後的手撐起身體，配合著腳上使力，一點點朝一邊的樹林挪去。自己像這樣身在戰場中，不但沒辦法幫到阿一，反而會讓他掛心，成為他的負擔，所以，此時無人顧及她，正是逃走的好時機。
又是十幾個回合下來，井上很快顯出敗象。齋藤已經沒有耐心再耗下去，收刀入鞘，彎腰跨步，拔刀出手，行雲流水般的一串動作，一氣呵成，一輪銀色弧光閃過，一聲大叫，井上的身子向外跌飛出去，久久沒有起來。
擊退井上的同時，一股勁風襲來，齋藤揮刀格開從一側劈過來的刀。只覺虎口微微發麻，那個前原的力道著實不小。心裡想著，腳下卻沒有任何停留，人影和刀光在前原周圍舞成一片……
眼見井上倒下，生死不明，隱匿在樹叢間的伊藤一直捏緊了手裡的飛刀，卻不敢隨便出手，那人的速度太快，而且始終沒有遠離前原……
但不多時，看見前原連對手的衣袂都碰不到，身手還因為中刀而越來越遲緩，力量也被對方輕易地化去，倒下只怕是瞬間的事情，想到下一個就要輪到自己，心下一狠，五指散開，四支飛刀向打鬥著的兩人飛去。
啊一聲，前原完全沒有防備同伴會在這個時候出手，塔般的身體向後倒去。
偷襲已讓人不齒，竟還可以不顧同伴的性命。
齋藤臉上罩上一層寒霜，腳下一點，手裡的刀已經斬開了樹叢。
嘶嘶聲響，幾縷銀光飛出的同時，藏身樹叢的伊藤迅速躍開去，但在長刀的揮舞之下，飛刀根本近不了齋藤的身……躍出樹叢後，再無處可躲，伊藤狼狽地躲避著隨身而來的刀光，不多時已經中了數刀，自以為傲的速度也漸漸慢了，這樣下去，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心裡不覺亂了方寸，手裡的飛刀慌亂地一把接一把連發出去。
小小的神社前一時間銀光亂舞，朝著各個方向飛去。
齋藤一驚，他早已留意到雪見的動向，並且一直刻意地將敵人牽制在遠離她的地方戰鬥。不料伊藤會胡亂放招，雖然知道她已經躲進了樹林，但如此多的飛刀，他不敢有半點大意，迅速朝她的方向躍去，揮刀打落一片銀光，但還是有一些已經飛進了樹林，嘶嘶風響，又是一片點點寒光襲來。
因為手腳被縛，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挪進樹林已經讓雪見氣喘不已，忽然聽見奇怪的風聲，回頭只看見夜色中散開一片又一片扇子狀的銀光，依稀看見齋藤飛身朝這邊而來，然後便是一連串的玎璫之聲，但轉眼，已經有點點寒光直直地朝自己這邊飛過來，不敢有半點耽擱，她趕緊側身滾到身邊最近的一棵樹後，隨即，耳邊響起一片飛刀紮進樹幹的噗噗之聲，有兩支更是擦身而過，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還來不及鬆口氣，一個身影從天而降，正是那個叫伊藤的黑衣人。衣領被人拎起，刀身冰冷的觸感已經貼在了自己的喉間。
片刻前，眼見如影隨形的刀忽然改變了方向，伊藤先是一愣，看那個藤田移動的方向，才意識到自己手裡還有一個重要的籌碼。他大喜，當即朝向樹叢中飛身而去，將手裡僅剩的飛刀全部向那個方向擲了過去。
「放開她！」齋藤沉聲道。
伊藤怪笑，「笑話，放開她，我還有活路嗎？！」說罷，帶著雪見向樹林深處躍去，齋藤始終緊隨其後。
雪見不斷地掙扎，穿過一大片樹林，她已經聽出伊藤的呼吸聲漸重，正想著不知道他還能這樣帶著自己疾奔多久，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她向周圍看過去，原來是一處山澗之上，一根獨木連接著兩邊的山路，看不見澗底，但嘩嘩的流水之聲在夜裡聽起來格外的清晰，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麼想要回這個女人嗎？」伊藤臂彎下夾著雪見站在獨木的中間，笑著對站在獨木一端的齋藤道：「那麼，還給你。」說著手臂鬆開，雪見的身體瞬間懸空，倏地朝下墜落。
下落中，逆著天上的月光看去，兩個人影同時動了，一個向上一個向下。
嗵的一聲，水從四面八方將她包圍。
本就不識水性的她，手腳無法展開，連掙扎都做不到，嘴因為勒著的布條而無法閉緊，萬分驚恐中，已經被灌進了不少水。身體被流水推著，旋轉著，翻滾著，意識漸漸模糊，她無力地閉上眼睛……忽然嘴上一松，緊勒著的布條被扯開了，一雙溫柔的唇封住了她的嘴，一口氣緩緩渡進她快要窒息的胸肺，腰上被用力摟緊，一點點地上浮，一點點地帶著她脫離了對死亡的恐懼。
☆、落水 宸翰
齋藤一手攬住雪見肩頸，將她仰面托出水面，奮力地朝岸邊遊過去。
山澗裡水流很急，他下潛了好幾次才找到她的身影，已經沒有了動作，長髮隨波而舞，手腳無法展開，蜷曲的身體就像一尾柔軟的魚在水裡翻卷著……他心驚，扯掉她嘴上的布條，將嘴裡的氣渡給她，卻感覺不到任何的反應，久違的鈍痛頃刻襲上心口。
終於上了岸，顧不上解開她手腳的束縛，他將她攔腰扛上肩頭，讓她的頭向下垂下，好把喉中的水吐出來，刻意顛簸地走出幾步後，總算聽見背上的人輕而急促的咳嗽聲，心中大喜，把她從肩上放下，抽刀劃開她手腳上的繩索，扶住她的肩在地上坐下。
嘔出好幾口水，雪見睜眼，看著眼前眉頭緊皺，滿眼焦急的人輕輕喚道：「阿……一……」因為喉間僵硬得像是被石頭卡住，還混合著河水的腥味和胃裡的湧上來的酸味，聲音乾澀嘶啞。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那聲呼喚讓齋藤眼裡一熱，忍住那一股酸澀，他對雪見溫和一笑，攬住她肩膀的手臂收緊，帶她入懷。這一刻，他總算才找回了自己的心跳。
又是一陣輕咳，齋藤抬手輕拍雪見的背，力道溫和，卻聽見她痛呼出聲，眉眼痛苦地皺成一團。
他愕然，她受傷了？沒有看見血跡，難道是內傷，還在後心上……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起，「你怎麼了？他們打過你？還是在水裡被撞倒了？除了背上，還有別的地方痛嗎？……」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雪見先是一怔，然後笑了，「別擔心，我沒事，只是背上被踢了一腳。」
「踢了一腳？！」寒光閃過齋藤的眼底，看著她臉上還滲著血的傷口，眉頭再次皺起，「叫我如何能不擔心？明明說過想讓你幸福的，卻又一次沒能保護好你……」
雪見拉起他的手，輕道：「阿一是武士，不是嗎？」
齋藤點頭。
「那我也應該有身為武士妻子的覺悟。那些人想要的東西，一定是對會津，對阿一來說必須要守護的事物，能保住那個，受這一點點傷不算什麼。」雪見說著，從懷裡掏出藥瓶，「如果阿一還是不放心，就幫我上點藥吧。」
誰知，打開藥瓶只剩下一瓶清水，藥粉早已無蹤無影，雪見失笑：「算了，只能回去再說了。不過，我真的沒事……」接下來的話語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吻吞沒，炙熱卻帶著無限的柔情，她接納著他熱烈的索取，並用靈巧的舌回以相同的熱情……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唇齒間濕熱柔軟的觸感，帶著纏綿不盡的情愫。
長吻過後，雪見的唇從方才溺水後的青紫轉為嫣紅，蒼白的臉頰上也染上了潮紅，盈滿如水柔情的眸子映著清亮的月光……每一處都魅惑著齋藤的心，他輕輕地放開她，轉開了眼，再看下去他無法保證自己能繼續保有理智。
他摸出油紙包裹的火石，「今晚就在這河邊將就一夜吧。在夜裡進樹林，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危險，也容易迷路。只能等天明再找回去的路了。」
雪見點頭。
火堆燃起來了，齋藤在靠近火堆的地方插上了幾根樹枝，對雪見說道，「把外衣脫下來吧，這樣穿著濕衣更容易著涼。」
她起身，伸向腰帶的手卻還是有些猶豫，耳根火燙，雖然早已有肌膚之親，但這樣當面寬衣解帶，還是讓她尷尬不已。好在齋藤似乎也察覺了她的窘迫，已經背過身去。
她將外衣遞過去，齋藤接過，也脫下了自己的洋裝外套，掛在樹枝上烘烤著。
雪見在火堆邊抱膝而坐，看著齋藤從火堆另一面繞過來，襯衫因為濕了水而緊貼在他身上，隱隱透出肌膚之色，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心砰砰直跳，她趕緊將視線收回到眼前的火堆上。
行醫的時間不短，對於人身體的裸-露，她明明早已習以為常，怎麼會如此失態……
餘光瞥見齋藤走近，在她身邊停住，卻不見他坐下，她疑惑地抬頭，見他的眼神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背上，眼裡竟有騰騰的殺意。
濕透的襦袢幾乎是半透的，齋藤看著雪見後心上那一大塊觸目驚心的青紫，那哪裡是小小一點傷，心底湧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怒意，竟然對她這樣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女子下如此重的手……
「阿一，」腦中微微一轉，雪見已然明白了齋藤此種反應的原因，她伸手拉他的手，「我真的沒事，淤青很快就會消掉的。」
齋藤在她身後坐下，將她環在自己身前，「對不起。」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應該怪我太不中用才是，只會成為阿一的負擔。」雪見說著，忽然想到逃脫的伊藤，如果他將阿一的身份暴露出去，那些人會怎麼辦？他們會輕易放過這個新選組的幹部嗎？想想近藤桑，還有那些聽說過的被俘的新選組隊士的下場……心下大驚，回身對齋藤道：「糟了！都是我的錯！」
「雪見，你怎麼了？」對於忽然激動起來的雪見，齋藤不解。
「都是因為要救我，阿一才讓那個伊藤跑掉。如果他們知道了阿一的身份的話，不會放過你的，是不是？」
「不要瞎想，不是你的錯。只要我還繼續拿刀，身份被知曉是早晚的事情，對此我早有覺悟。不過我現在在戶籍上已經是會津藩士藤田五郎，有容保公和山川大人在，他們就算是猜到，也不會明著動手。至於，暗地裡的，我會用手裡的刀來回應。」齋藤直直地看向雪見的眼，抬手拂開她臉上的髮絲，「唯一讓我為難的是，待在我身邊的你就不得不一再面對那些你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了，流血，受傷……」
雪見搖頭，「如果只有戰鬥才能和阿一一起活下去的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揮刀。所以，我也會更加認真地去練習劍術的。」
齋藤詫然地搖頭，他從來就沒想過要讓她去戰鬥，當初想教她劍術也只是希望她不受傷害。
他握住她的雙手，「不，雪見的命我會保護。這雙手該拿的不該是傷人的刀。」
「我很清楚幫不上你的，但至少不想總是成為你的負擔。何況，那些因為我的血而喪命的羅刹們不也是生命？！儘管是帶著惡意的，但……」雪見腦海裡浮現的是雪村綱道的臉。
齋藤心疼地擁住她。他不會讓她再經歷同樣的，甚至更加痛苦的事情。
她的仁心和她的性命一樣，都是該由他來守護的東西。
夜深，懷裡的人已經沉沉睡去，齋藤卻仍然警醒著，這樣的深山中，有各種野獸出沒，他已經聽見遠遠的狼嘯聲，在天明之前，火光是絕對不能熄滅的。雖然緊張和疲憊，但看著她安心恬睡的容顏，卻又讓他無比滿足。
看見她嘴角彎起，不知道夢見了什麼開心的事情，他也不覺跟著彎起了嘴角，低頭，剛想印上她的唇，忽聽她叫他的名字，「阿一……」他一僵，以為她醒了，尷尬至極，卻見她嘟囔幾句，又不見動靜了，原來是說夢話。隔了一會兒，又聽見她說道：「真的沒有放蔥……總司……」
和齋藤一樣一夜無眠的還有山川。得知雪見被擄走，齋藤沒有給他任何猶豫的機會，選擇了獨自去救她。他拒絕了帶上禦宸翰，也拒絕了讓佐川陪同，他說出的理由讓他無法反駁。
禦宸翰確實關乎整個會津，也包括新選組的忠義之名，是不能輕易交出去，而那些人也應該如他所說是善於單打獨鬥的暗殺者，佐川桑雖然戰場經驗豐富，但對於這樣的對決只怕難以應付……
那封禦宸翰是文久三年，孝明天皇為了感謝當時擔任京都所司代的容保公率軍排除過激派公卿，替天皇解憂而御筆親題的謝函和禦制的和歌。
有這封禦宸翰在，就能表明會津藩對天皇的忠誠，但同時也證明了天皇對長州過激派的態度是否定的。這對由過激派組成的明治政府來說，非常不利，其內容直接證明戰爭中長州過激派才是違背天皇旨意的逆賊，而他們口裡的逆賊會津藩才是官軍，完全顛倒的正義，所以，是必須抹滅掉的存在。因此新政府的要人山縣有朋才會不擇手段地想得到這份禦宸翰。
對會津來說，戰爭已經過去，現在的明治天皇也早已認同了新政府，會津無意再起戰火，禦宸翰的存在不過是對犧牲在會津戰場上的武士們最好的祭禮，證明他們不是叛國的逆賊，而是天皇忠誠的守護之士。所以，對山川來說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交出去的，否則，他將是會津藩的罪人。
齋藤黃昏便上了山，現在天色將明，仍然不見他們返來。山川心急如焚，叫醒在一旁已經忍不住睡著的小惠，和佐川一起準備上山。將一臉不情願的盛之輔留下看家，三人朝著稻荷神社而去。
☆、施救 傳話
睜眼，天色已明，耳邊傳來林間鳥兒清婉的啼叫聲。眼前不遠的地方，一片樹葉上托著幾個帶著水珠的野林檎，是這個季節山上常見的野果。
雪見起身，拿開蓋在身上的齋藤的外套，四下尋找他的身影。
河邊的晨霧中正揮著刀的人停下了動作，朝她走過來，遞給她一個林檎，「醒了？吃點東西，我們就出發，山川大人他們一定在擔心。」
見他眼裡有細細的血絲，雪見皺眉，她就知道他說什麼換著休息的話不過是哄她的，根本一開始就沒打算叫醒她。但現在爭辯也無濟於事了，她很快地解決了果子，迅速穿好衣服，心想只有早些回到村子，他才會安心休息。
雪見的反應讓齋藤微怔，他不是意外她眼裡的不滿，而是接下來風急火燎的她，仿佛急不可耐地將果子啃完，等不及好好咽下，鼓著腮幫子就開始穿衣服……
「走吧。」片刻雪見已經將自己整理好了，拾起地上的外套遞給一直在一旁看著她的齋藤道。
齋藤卻沒有動，看著她的臉道：「嘴上還粘著林檎的碎末了。」
雪見臉上一熱，「是嗎？！」
正要抬手擦嘴，眼前人影一晃，俊顏倏地貼近，墨紫色的髮絲輕輕掃過她的臉側，帶來微微的麻癢，雙唇相疊的一霎，火熱的舌舔舐過她的唇瓣，嘴角……將細碎的果肉汁水全部卷走。
「唔……阿一？！」她驚訝，臉瞬間變得火燙。
齋藤已經放開了她，「很甜，林檎……」說著轉身穿上外套，留給她一個耳根通紅的側臉。
並沒有現成的山路可走，雖然齋藤已經將前方的樹枝荊棘盡可能斬開，但雪見的臉和手，還有衣服還是被劃開了很多細小的口子，二人穿林涉水，一身狼狽地回到八戶村的時候，已經是午後。
見二人平安回來，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山川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
「她背上有很重的傷，小惠，拜託了。」齋藤將雪見交給小惠。
「放心吧，藤田桑。」小惠應道，跟雪見一起進了里間，轉身拉上了門。
小惠做的很是細緻，連雪見手上的小口子都沒有放過，全部清理好，又上了藥。
雪見瞥見靠窗的小桌上那抹熟悉的淡紫色，上前打開，她的兩把木梳都好好的收在裡面，完好無損，心裡不由一暖。
二人從里間出來，屋裡靜悄悄的，山川大人和佐川桑他們都離開了，只留盛之輔在圍爐邊，陪著已經睡著了的齋藤。
小惠打了個手勢，準備離開，雪見知她是要去瞧從稻荷神社救回來的井上，她本想詢問要不要自己去看看，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小惠剛剛跟她講述早間的救治過程，非常興奮，想來對自己第一次獨自救治如此重的傷者很有自信。既然如此，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對於井上還活著，她其實很驚訝，她想不出阿一留那人性命的理由，明明已經那樣憤怒，明明那人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她本以為他會和那個晚上一樣，如修羅般揮刀，但顯然他沒有……而且，那個前原也並不是死在阿一的刀下，而是中毒。
她看向熟睡中的那個人，忽然想起他在河邊說的話，一怔，難道他是在顧忌她的想法？！他是不想在自己面前殺人？暫態百感交集，眼裡灼痛，她趕緊走回里間掩飾自己的失態。平靜片刻，才拿著止血的藥粉回到外屋，因為一路披荊斬棘，他臉上和手上有比她更多的傷口。
走近，輕輕抬起他的手，卻找不到痕跡了，她疑惑地看向他的臉，同樣已經完全見不到傷口了。
雖然確實都是細小的劃傷，但是畢竟還是有出血，怎麼會癒合得這麼快？自己手上已經上藥，依然還是一片紅痕交錯，火辣辣的痛。
類似鬼族的自愈能力嗎？她完全找不出頭緒，看來只能等他醒來再說了。
「怎麼呢？」盛之輔見雪見看著藤田桑的手一臉的疑惑，輕聲問道。
「誒？沒什麼。」雪見一笑，輕輕搖頭。
盛之輔也不再追問，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他已經開始察覺有些事情並不是表面上的那個樣子。
她為什麼會被抓走，她跟山川大人究竟是什麼關係，那個被救回來的人是什麼人……他都一無所知，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關係會津的大事，他想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可靠，無法替大人分擔，所以他們才會隱瞞他。對這個姐姐，也再無半點輕視之意。
「他怎麼樣？」見小惠已經診完脈，山川問道。
「性命沒有大礙，因為失血不少，醒過來恐怕還要等上幾刻。」
山川點頭，「那就好。你也回去休息吧，小惠，幹得不錯。」
等小惠離開，佐川問道：「大人對這人有何打算？」
山川臉色鄭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山縣不會死心的。阿貞這麼快就出事，看來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這一次她是救回來了，誰能保證下一回還有這麼幸運，而且，我也不能再讓藤田和阿貞為此涉險。」
「大人是說在鬥南有政府的探子？」
「嗯，這是肯定的。我相信不是會津人。但要查原來住在鬥南的人，因為我們不能隨便離開此地，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況，他們也可以隨時換人。」
佐川皺眉，「那大人想如何解決現在的困境？是想拿這個人作為人質嗎？」
「我還不至於會天真得以為山縣那個人會如此看重部下的性命，他雖然號『含雪』，但他的行事風格完全跟這個優雅高潔的號沾不上一點邊的。」山川帶著一絲苦笑說，「我不過是想讓這個人回去給山縣帶個話，乾脆把事情攤開來講，會津可以立誓不會借禦宸翰再次將國家捲進戰爭裡，但交給他們是不可能的，容保公的性命也是必須要保住的，至於其他的條件，會津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
佐川一驚，「大人，你……」在會津戰場上山川和山縣就是死敵，帶出這樣的話，對方如果提出要山川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是擔心山縣會趁機要我的命？」山川一笑，「如果是這樣倒也乾脆，我更擔心是他會要藤田的命，想必他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但現在猜測他會提什麼都是枉然，還是必須一試才知道。最糟的話也不過是維持現狀，繼續糾纏下去。」
黃昏，齋藤醒來，一陣飯菜香撲鼻。抬眼，雪見正背對著他，在門邊的灶台前忙碌著。
見她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烹調著飯食，他不由得有些恍惚。他還記得在京都時，初入屯所的她提出幫忙，卻被油鍋裡的豆腐折騰得手忙腳亂，被千鶴請出廚房，遭到總司一頓嘲笑的景象。幫了倒忙的她窘迫不已，還是左之和新八替她解了圍，而他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未免太過唐突之前，已經拉起了她的手，將麻油塗在了燙傷的水泡上，那時候的大家都是那樣的精神奕奕……
「藤田桑，你醒啦。」從外面回來的盛之輔打斷了齋藤的回憶。
雪見聞聲回頭，微微笑道：「正好，稍等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今天的蘿蔔泥可是用我親手種的蘿蔔做的。」
「姐姐，菜送過去了，這是佐川太太的回禮。」盛之輔遞給雪見一個大碗。
「呀，是醬瓜。」雪見開心的接過。
三人一起吃飯，烤魚配著蘿蔔泥，還有開胃的醬瓜，在鬥南算是非常豐盛的晚餐了。
對齋藤來說，下廚難不倒他，在京都，千鶴負責幹部們的飯食之前，大家都是輪流做飯的。
他的廚藝是幹部裡最好的，但他並不是個對飯菜味道挑剔的人，只要不是難以下嚥的程度，他都能接受，他從不會執著於某一種味道。
曾經近藤桑說千鶴的湯有母親的味道，讓人懷念，他還有些不不解，局長是指江戶風味嗎？現在他終於體會到其中的意思了，當某種味道和某個特別的人聯繫在一起時，舌頭便會自動產生一輩子都不會消弭的美味記憶，就算是以後嘗盡天下佳餚也無法將其掩蓋。
吃完飯，齋藤便告辭了，因為有盛之輔在，雪見也不好問傷口癒合的事情，只得再尋機會。
翌日，井上終於蘇醒過來了，見到身邊的山川和齋藤，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由冷冷開口：「雖然很感謝你們手下留情，還出手相救。但是，如果你們想用我來要脅山縣大人，只怕是打錯算盤了。」
山川微笑道：「井上君？是吧。」
井上不搭腔。
「山縣是什麼樣的人，我們也很清楚。救你並不是想將你作為人質，不過是想拜託井上君幫忙傳個話而已。」
聞言，井上顯然是有些吃驚，聽完山川想要他轉達給山縣的話，眼睛睜得更大，半晌沒有言語。
三人都沉默了，過了很久，井上緩緩開口：「既然被你們所救，也算還你們一個人情吧。既然你們知道山縣大人的品性，那麼你們與其將這些話傳給他，不如去找木戶大人。一則他一直主張的便是不要再藩與藩之間爭鬥下去，現在是要為一個國家奮鬥的時候了，他應該會比山縣大人更能接受你們提出的條件，二則，他是山縣大人的上級，他若是同意了，山縣大人也不會再有異議。」
「木戶大人？」
「對，木戶孝允，曾經的桂小五郎。」
☆、交涉 答覆
這個名字，山川自然不陌生，大名鼎鼎的長州藩攘夷志士領袖。
對齋藤來說，就更加熟悉了，曾經幕府重要的通緝物件，新選組抓捕名單上的頭號人物，也是將雪見捲進這場紛爭的人。
山川皺眉：「都是長州人士，難道在禦宸翰的事情上，木戶先生跟山縣的立場會有不同嗎？」
井上歎口氣道：「山縣大人曾跟我交代，要趁木戶大人從海外考察歸來之前，解決禦宸翰的事情，頗為擔心木戶大人會插手此事。他對會津的態度，不用我說，你們也很清楚，他會提出的條件想必你們也不會接受。所以，交涉什麼的，在他那裡只怕是死路。我能說的也就這些，信與不信是你們的事情。你們如何選擇，其實與我也無甚關係。」
山川沉吟片刻，「那麼，就煩請井上君替會津帶話給木戶先生吧。」
「哈哈，」井上一笑，「給你們指出一條路，我已經在拿自己的命冒險了，還得想方設法隱瞞。如果還堂而皇之地替你們去牽線搭橋，你以為山縣大人會放任不管？會輕易放過我？！而且，你們也太高看我了，我不過是山縣大人手下一介武夫，見木戶大人豈是隨便就能辦到的事情。你們還是要找有些分量的人才好。」
山川怔住，井上所言不無道理。但與會津關係親厚的藩都是戰爭中的戰敗方，如今都是政府打壓的對象，自顧不暇。哪裡有能跟新政府的要員說得上話，有分量的人可找。
齋藤雖然知道雪見跟桂小五郎應該是相識的，甚至於他是有恩的，但是和當初回到新選組一樣，她如何能解釋得了自己後來的立場和現在的身份。他自然不會想讓她出面去冒險，他寧願戰鬥到底。
眼看井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山川依然沒有想出合適的人選，終究只能在山縣身上一試了嗎？！
「山川大人？」
山川回頭，是雪見。
「大人遇到為難的事情了嗎？」一直看護井上的小惠早跟她提過最近山川大人似乎在煩惱什麼事情，剛剛她見他在日新館的內院裡已經來回走了數十遍了，眉頭緊皺，確實是一副心事忡忡地樣子。
「不，沒什麼。」山川一笑，「你的傷都沒事了嗎？」
雪見點頭，「謝謝大人關心。本來就不算是什麼嚴重的傷，有小惠在，自然好得更快。」
聽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山川不禁更加愧疚，「如果不是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阿貞也不用受這些罪。」
「大人完全不用自責，所有的事情，大人都已經盡力了。而且，留在鬥南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有留下來的覺悟的。」
依然和當初來到鬥南時一樣的眼神，絲毫沒有改變的堅定。
想起當初，山川忽然心中一動，「阿貞的表哥風間桑曾經是為薩摩藩效力的是嗎？」
「嗯，是的。但是只到戰爭結束為止。」雪見有些不解地回答，猜不出山川忽然問起這個的用意。
山川也不打算再隱瞞雪見，險些送命的她是有權利知道其中原因的，於是將禦宸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原來是為了這個。」雪見歎道，沒想到戰爭都結束這麼久了，但爭鬥的陰霾依然籠罩在會津和長州之間。會津人可以失去藩地，失去財產，失去生命，唯有這忠義之名是不能捨棄的。如果長州堅持要剝奪會津這僅剩的尊嚴，那麼勢必會有更多的流血犧牲，首當其衝，阿一定會面臨更多的戰鬥，她自然也希望那個木戶先生真的能接受山川大人的提議，「山川大人的意思是想問千景表哥是否和那個木戶先生相識？想讓他替會津去傳話？」
「嗯。」山川點頭，「薩摩和長州結盟已久，新政府基本是由這兩個藩的人組成的。風間桑看上去絕非隨意能差遣的人，他效力之人應該是薩摩的要人，我想對於木戶先生他應該會認識。」
「但是表哥他有自己的立場，就算只是傳信，他是否願意，要問過他自己的意思才行。」風間遠離人類是非的態度雪見很清楚，她完全沒有把握能讓他答應。
「這個我當然明白。無論風間桑能不能幫忙，山川都心懷感激。」
「那麼，具體要如何做，還是大人你來寫吧，我再附上一封信就好。」
齋藤得知山川的打算時，雪見的信已經寄出去了，但顯然她並沒有意識到木戶孝允是什麼人，這讓他放下心來，他不想她有什麼多餘的想法。
收到風間的回音是在半個月後，雖然聲明只是去轉達一下會津的意願，完全不管其中交涉的內容和結果，但他能答應已經讓雪見喜出望外。
新年到來的時候依然沒有任何好消息傳來，不過也沒再遇到什麼襲擊。但鬥南的眾人都不敢有半點鬆懈。儘管已經是天寒地凍的時節，雪見依然每天都堅持著練習劍術。
見到她揮刀，盛之輔大吃一驚，他原以為她對於舞刀弄劍應該是個門外漢，沒想到她的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樣，甚至稱得上淩厲。
不同于藤田桑兼具速度和力量的一擊必殺，她的招式更偏重於連續而快速地多次攻擊，易於收放，更適合她這樣沒有什麼力量但身段靈活的女子。
藤田夫人送過來的那把叫「凝雪」的刀同樣讓他瞠目，出鞘的寒光，一眼便知絕非凡品，那樣名貴的刀竟然是她的舊物。
究竟是何人教她的劍術？應該也是個像藤田桑一樣的高手吧？行醫的她如何會有那樣一把刀？為什麼又會保存在藤田夫人的手裡？這個姐姐身上真是謎團重重啊。
盛之輔的這些疑問在齋藤心裡自然都很清楚答案，但他也不無驚訝，她的劍術比他以前見到的時候似乎更加精進了，他甚至看到了總司最得意的那招平青眼三段刺的影子，雖然簡化了很多，威力大減，但卻是最適合她的程度的變招。是在江戶養病時教給她的吧。對她，他真的是費盡心思了。
自從總司離去，上次的夢話是他第一次再次從她嘴裡聽到那個名字。
他並不驚訝，看見叫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她是笑著的，儘管只是在夢裡，他只是覺得安心。
其實，就算是她一輩子再也不提起，他也深知她不可能會忘記他，在她心上一定有一塊地方是留給他的，而那個人也是值得她這樣去掛念一輩子的。
和鬥南的冰天雪地相比，嵐山的雪要顯得溫柔詩意得多，萬樹梨花，風一吹，如花瓣一樣漫天飛舞。
白髮如雪的男子正倚在屋簷下，看著兩個孩子在屋前的空地上揮舞著木刀。宗次郎果然跟他預想的一樣，是個學劍的天才。只是十來歲的年紀，刀上已經見得到犀利的劍氣。而妹妹神樂雖然也是聰明伶俐，可能招式動作都沒有太大的差別，但刀上的氣勢卻完全無法與哥哥相比。沖田嘴角微微翹起，有些人就是為劍而生的，就如他自己。
兩年多前，第一次見到志志雄身邊跟隨著兩個孩子時，他相當吃驚。那個人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會憐恤弱小，收留孤兒的人。而兩個孩子都是面色平靜，尤其是男孩兒眼裡還帶著些盈盈笑意，完全不像是被脅迫來的。
「據說沖田總司是個孩子王，我想他倆交給你最合適了。這小子資質不耐，如果不打算合作的話，就替我調教一下他吧，也算是對我救你的謝禮。」志志雄三言兩語地講完了兩個孩子的來歷，丟下這樣一句話就走了。
他曾經是孩子王？！難怪他見到兩張稚氣的臉心會覺得有種莫名的平靜。他並不排斥收留這兩個和自己一樣無家可歸的孩子。
「那以後就一起生活吧！」他笑著抬手去摸他們的頭，誰知兩人同時將頭微微躲開，肩頭微抖。他一愣，然後展開雙臂將兩個瘦小的身體輕輕摟住，「我小時候也叫宗次郎了，你們可以叫我總司。」
笑語和摟抱讓兩個孩子都有些訝異，不等他們反應，他已經一邊一個夾在了自己的臂彎中，「先帶兩個髒兮兮的小狗去洗乾淨才好，哈哈…」
宗次郎將志志雄送給他的脅差當做最珍貴的寶貝，時不時會抽出來揮舞一番，那樣子分明是在模仿志志雄的劍術，他不是看不出他的天賦，但正因為如此，他更加猶豫。
「如果不能變強，就會被殺，總司是強者，那麼，總司能保護我跟神樂一輩子嗎？」宗次郎笑嘻嘻地講出他無法回答的話。
「我要將自己變得跟志志雄桑還有總司一樣強大。」
「那從今天起，叫我師傅吧。」
這個世道仿佛隨時就會讓你失去一切，比如他，比如他前些天打獵撿到的那個和尚，與世無爭的生活也能瞬間就化為灰燼，只因為某個大人物的一句話，一個提議，就可以瞬間顛倒黑白……
兩個孩子依然在認真地練習著。沖田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見到神樂揮舞木刀的樣子，腦中忽然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女孩子特有的柔軟身姿，仿佛帶著韻律的舞動……但不管如何想看清楚，卻是徒然，腦中隱隱作痛。
「師傅，你沒事吧？」見到沖田皺起眉頭，神樂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一臉擔憂地問道。
沖田擺手，「我沒事。今天就到這裡吧，天氣冷，你們也進屋暖和一下好了。」
圍爐裡的柴火正旺，卻沒有人享受這如春的暖意，神樂道：「安慈桑難道不冷嗎？」
沖田勾勾嘴角，鳳目彎彎，「應該是吧。」那種令人崩潰，遠勝過寒冬之苦的痛楚，小孩子怎麼會懂。他轉頭，瞥見一邊放著的那把刀，那是三天前志志雄送來的新年禮物，連同一份名單。
噌一聲，手上微微使力，薄刃出鞘。
菊一文字？！皇家寶刀。碧眸微閃，沖田哼笑出聲，真是份貴重的新年禮物啊，看來志志雄比他自己更期待這趟江戶之行了。
新年過後不久，風間終於將木戶先生的回答帶到了鬥南。
見到風間，雪見有些納悶，他說過只是去牽個線，長州的答覆照理應該不用他親自送過來才是。難道是答覆有什麼令他在意的地方？
果然如她所料。木戶先生確實同意了會津保留禦宸翰的要求，不會再因此為難會津，也承諾將立即釋放被軟禁的容保公，而條件是在明治十年之前，會津不得公開禦宸翰的內容，以及，要交出新選組殘黨。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顯然，這是針對阿一而來。
☆、催促 東京
雪見心裡一涼，是要會津拿阿一來交換禦宸翰和容保公嗎？而且，對方並沒有指明是阿一，會津若替他從戶籍上辯解反倒是欲蓋彌彰了，也絕不會乖乖交人，那麼，只有矢口否認這一個選擇了。
「就一句話，會津沒有新選組餘黨。」佐川煩躁地說，顯然是和雪見想到一處了。
山川皺眉不語，木戶的答覆簡潔明瞭，透著讓他意外的誠意與平和，連最後那個他不能接受的條件的遣詞用句都不帶任何激憤之意。果如井上所言，木戶與山縣在會津的態度上差別很大嗎？！但讓他在意的是木戶對會津與長州的仇恨都可以放下，何以會抓住新選組不放？當初新選組也不過是奉會津藩之命行事而已。他有些拿不准木戶的底線是什麼了。
他不想輕易錯過這個和解的機會，對方提出這個條件絕非無的放矢，否認是否也就意味著會津的拒絕？但他也絕不會交出藤田，那麼，除了否認也確無其他辦法。
山川苦苦思索，仍然沒有更好的提議，因為有期望，反倒沒有辦法像對山縣那樣決然了。
雪見看向齋藤，藍瞳也在看她，但觸及她目光的瞬間便轉開了眼，唇角抿了抿，和山川大人一樣保持著沉默。她微微皺眉，心裡五味雜陳，她明白他在想什麼，他本來就不是個貪戀生命的人，尤其是在新選組的大家像一夕之間全部凋零的夜櫻一般離開了世間，他如何能坦然接受獨活的現實？！對新選組的熱愛不會輸給任何人的他隨時都在期盼著追隨大家的腳步……但現在，因為她，他選擇了沉默。
風間的目光從各人臉上掃過，開口打破了一室沉默，「看來除了不認帳，你們也想不出什麼別的好辦法了。」目光落到雪見臉上，「那你還是親自去問問桂小五郎的意思吧。」
「桂先生？」
「現在他叫木戶孝允，曾經的木戶貫治，木戶准一郎，總之，他用過很多名字，你最熟悉的是桂小五郎。」
雪見恍然，難怪木戶這個姓聽起來有些耳熟。
山川和佐川都是一臉愕然，不等雪見開口說什麼，齋藤已經沉聲道：「讓她出面，恕我不能同意。看樣子木戶對新選組的人耿耿於懷，就算她曾經救過他，但她現在的立場，難保不會被牽連，我不能讓她去冒險。」
風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以為本少爺願意讓風間家的人為你去冒險嗎？！只不過更不想看到她還沒嫁人便守寡，也不想她下輩子要亡命天涯。錯過這次機會，會津和長州這樣繼續鬥下去的話，你打算什麼時候娶她？要讓她等你到何時？」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風間之所以出手相助竟然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原本緊張而嚴肅的氣氛瞬間起了詭異的變化，山川和佐川僵在原地尷尬無比，事情仿佛忽然間就變得跟他們毫無關係了，偏偏還沒辦法對此有不滿，怎麼看會津都是受益的一方……
這算是催婚麼？！雪見窘得滿臉通紅，本來想說自己願意去江戶走一趟，但現在開口倒像是承認急著要嫁出去一樣，只好閉嘴不語。
面對風間如此直白地質問，齋藤頓時失去了剛剛堅決的氣勢，面上一熱，默然片刻道：「雖然你說的有道理，但是，萬一……」想到她可能遇到危險，而自己卻鞭長莫及，他仍然不能釋懷。
風間不耐煩地打斷他：「難道本少爺會讓她有危險？！」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雖然對山川來說這是一次新奇的體驗，整個議事過程他完全被無視了，一言未發。那個風間確實就像是藤田最初說的那樣，是個亦正亦邪，不能以常理揣度之人。但他也希望能爭取和解的同時又不用交出藤田的性命，所以不管風間是出於何種原因相助，他都只有感激。他當然也沒有想到阿貞竟還有恩與木戶孝允，如果真的因此換得大家想要的結局，只能說冥冥中有天定麼？！
清晨無人的路口，雪見換上了來鬥南時穿的衣服，懷裡帶著自己的身份契，她又從高木貞變回了雪見，那是可以離開鬥南的憑證。
「阿一，等我回來。」
「嗯，一路小心。」
他輕輕擁她入懷。
風間靜靜地等在不遠處，她信守了當初選擇留下來對他作出的諾言，明明是那麼清苦的生活，但氣色再也不是缺少血色的蒼白，人也圓潤了不少……只因為在那個人身邊嗎？！這種純粹倒也像是風間家的性子。
真是個走運的傢伙啊，他眯起眼看向那個木訥無趣的男子，實在想不出她究竟看上他哪一點。
嘛，怎樣都好，如果她能一直這樣活下去，他對姑姑也算有所交代了吧。
雖然確實是想讓她早些擺脫會津的困局他才同意幫忙，但對於讓她去見桂小五郎，他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他已經查過桂小五郎收養了一個叫中島三郎助的人的女兒為義女，因為年輕時受到過中島夫婦的照顧。而那個中島和兒子都以幕臣的身份犧牲在了箱館的戰場上。可見，桂是一個念舊感恩，而且並不執著於戰爭仇恨的人，這些從他的政見上也能窺見一斑，所以，如果她出面，他應該不會要了她戀人的性命。
嵐山深處。
「安慈桑，吃飯了。」神樂將飯團端給隔壁屋子裡的和尚先生。
閉著眼正在打坐的安慈並沒有睜眼，只是輕輕應了一聲。神樂將飯團放在他身邊，然後退出了屋子。
這個叫安慈的和尚先生半個多月前餓昏在深冬的森林裡，是師傅將他救回來的。他身材魁梧，面帶厲色，眼下深深的淤青更顯得目光兇狠，初見之下，她頗有些畏懼和擔心，不由得起了防備之心，直到發現他總會默默地將水缸擔滿，從林子裡帶回成堆的柴火，一聲不響地做很多事情，她才漸漸安下心來。
「小神樂，不可以以貌取人哦。長相好看的不一定就是好人，看上去凶巴巴的人也不見得就是壞人了。」師傅早已注意到了她的心思。她默默地聽著他的話，心裡想的卻是，這個世界上，她只需要知道師傅是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看的人就夠了，至於其他人，是好是壞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唯一關心的不過是他們會不會對師傅不利而已。
良久，安慈終於打坐結束，看見身邊的飯團，愣了愣，腦中浮現那張熟悉的臉……曾經那個給自己做過無數次飯團的女孩，那個說過想成為自己家人的女孩，已經不在了啊。眼裡仿佛又看見了十樂寺那熊熊火焰，他閉了眼。在過去的兩年裡，他其實不常回想起那些過去，但最近卻有些反常，他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因為那個叫神樂的女孩看那個沖田的眼神，讓他記起阿椿在這個年紀時候也是這樣看著他的。
他本是個守著一間小小寺廟的和尚，和一群在戰爭中失去父母的孩子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孩子們都很懂事，對他信任而依賴，戰爭結束了，原以為日子會像自己想的那樣一天天好起來，誰知，新政府推行的「排佛運動」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為了得到政府的獎賞，村民的一把火不僅燒毀了寺廟，也帶走了那些最乾淨的生命，包括她。
是他的錯，她曾經說過他的長相本就和善，還沒有脾氣，所以沒有人會怕他。如果他早一些練就一身武藝，那些村民也不至於那樣肆無忌憚……
他知道沖田去江戶做什麼，總有一天，他也會去做同樣的事情，那些手染鮮血的人如何能讓他們就這樣逍遙下去？！
「現在江戶人都開始穿著洋服了嗎？」雪見奇道，時隔一年，江戶街上穿洋服的人已經明顯多了很多，不止是男人們西裝革履，連很多女士都是長裙曳地，撐著洋傘招搖而過。
「你應該改口了，現在還叫江戶會被以為是懷念舊時代了。」風間糾正她，但語氣很是不以為然，「穿洋服，是新政府所提倡的，所謂想成為世界國民的一種態度吧。不過都是當權者的把戲。」
新政府提倡的？那她要不要置備一身洋服去見桂先生才好？
正想著，風間忽然將她護到一邊，雪見回神，看見一小隊士兵從街上疾步奔過。身邊路人的嘴裡依稀說著「復仇」「暗殺」的字眼。
「看來最近東京很不太平啊。」風間輕道。
回到風間的住處，等候多時的不知火看見雪見，裝作吃驚的樣子，「喲，明天可是要下大雨了啊，大小姐竟然會捨得那個呆木頭回東京來。」
雪見道：「嗯，不止下雨，太陽還會從西邊出來了。」
二人相視一笑。
「你的房間還是老樣子，先去休息吧。」風間對雪見道。
知他二人有正事相談，雪見自回了屋。
翌日一早，用過早飯，風間正色道：「你的事情要儘快才好，近來東京有不少政府要員被暗殺，這麼多人同時被殺，應該是有計劃的，兇手至今沒有下落，看來不好對付。難說桂是不是他們的目標，萬一他出事，事情就複雜了。我想今天便遞個帖子過去。」
「我想，與其直接去見桂先生，不如先去見見松子夫人。當初夫人跟我的關係更加密切，而且，夫人應該更能理解我現在的心情。」雪見昨晚也想了很多，對桂先生她畢竟瞭解不多，她想起當初緋村對她的警告，實在沒有把握桂先生對新選組究竟是什麼樣心思。
風間聞言，點頭道：「這樣也好，先去探探夫人的口風。而且見她比見桂先生要容易得多。」
☆、說服 暗殺
果如風間所言，早間送去的帖子很快就得到了松子夫人的回帖。
雪見想了想，還是穿著一身和服去了木戶先生府邸。
在雪見看來夫人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和五年前見到的時候一樣美麗，看得出很高興再次見到她。而且跟她預料的一樣，夫人並沒有改穿洋服。
只是，木戶府邸的佈置已經完全是一派西洋風格，大至壁爐，沙發，小至描著藤蔓花樣的細瓷茶具，都已經和當初長州的府邸完全兩樣了。
招待她的也變成了紅茶和西式的松餅。
「怎麼呢？是不習慣西洋茶嗎？」夫人看見她端起茶杯卻有些愣神，詢問道。
雪見笑笑，「不是，這味道聞起來就知道是上好的紅茶……只是一直很懷念當初夫人沏的茶，現在只怕是難得喝上了。」
夫人微怔，笑了，「是我忘記了，雪見是在西洋家庭長大的。沒想到，那些舊玩意兒你倒還記得……」
「當然，那味道還有那技藝，有幸見識過的人很難忘記吧。」
「這個，難說了……」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
雪見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對自己剛剛的一瞬間聽到的落寞與傷感。
松子夫人很快轉變了話題，語調也變了：「這幾年，雪見一直在薩摩藩嗎？」
「其實，不是。」雪見知道當初風間帶走她，對松子夫人的交代是風間本家有人病了，想請她過去診治一下，所以他們會以為她去了薩摩藩。「我不久就回了京都，後來又在江戶，不，是東京住過一陣子……」正想開口說自己現在在鬥南，卻看見女僕有些急促地走了進來。
「怎麼呢？」
「夫人，剛剛黑澤家派人送信過來說，黑澤小姐的馬車在路上出了點意外，今天是不能來赴約了。」
松子夫人一驚，「黑澤小姐她沒事吧？」
「說是受了點傷，應該沒有大礙。」
「送個帖子和一束花過去，說我明天會去探望。」
「是。」女僕點頭，「那，夫人今天和公使夫人的預約要改期麼？」
夫人微微皺眉，「這麼突然，只怕……」然後沉吟半晌也沒有給出指示，很為難的樣子，女僕靜靜地立在一邊等候著。
見似乎是一件棘手的事情，雪見輕輕開口道：「夫人要是有急事只管去辦，我改天再來拜訪好了。」
松子夫人看向她，開口正想說什麼，忽然一怔，轉口問道：「雪見可會說西洋話？」
「……西洋話有好多種，我只會其中的一種不列顛語……」
「那真是太巧了，再過差不多一刻不列顛公使夫人會來拜訪，本來請了黑澤家的小姐擔任翻譯，結果剛剛雪見也聽到了，那麼，能拜託雪見臨時幫忙一下麼？」夫人眼裡露出喜色。
公使夫人？！雪見不由得緊張起來，「我只是會一些最一般的對話，如此正式的拜訪，怕是應付不了，萬一……」
「不用緊張，這只是我與公使夫人私人間的會面，並不是多正式。只不過，這是公使夫人第一次來訪，現在才派人去通知改期，未免太失禮。而且，此刻再去找會西洋話的人恐怕也來不及了，所以，如果雪見願意幫忙，不勝感激。」
夫人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雪見也不好再推辭。雖然在清國時，為了作好爺爺和老師之間的翻譯，她自小便跟著教會的神父學習了不列顛語，但離開老師家後，她就幾乎沒有再說過，幸得松子夫人搬出很多西洋辭典和書籍，還有黑澤小姐的一些手劄。她只得將自己的事情先壓下，專心地埋頭於書堆中。
一刻後，公使夫人如約而至。
參觀了松子夫人親手打理的和式庭院，又觀賞了夫人的茶藝，公使夫人很是開心，臨走還約著春天來臨後，要來向松子夫人學習插花。
賓主盡歡，窗外太陽已經開始西斜。
「謝謝，雪見，不止是翻譯，還有你的提議。」
雪見笑道：「早說過看夫人沏茶真的是賞心悅目的事情，我想公使夫人一定也會有興趣的。而且，觀賞的時候不用說話，這樣我也不用擔心露怯了。」
夫人不由笑了，又歎道：「……沒想到現在倒是西洋人會欣賞這些的技藝了，這麼說，我的這點手藝還不至於到一無是處的地步。」
雪見愕然。這一次夫人再也沒有掩飾自己的傷感，「我一直是感激先生的，儘管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但還是希望能支持到他……沒想到，新時代來臨，不僅我會的那些技藝都成了過時的玩意兒，連曾經藝妓的身份也成了一些人詬病先生的理由……」
松子夫人應該不是能馬上接受西洋化的人，這一點她有料到，畢竟要成為島原的太夫，需要在那些傳統技藝中浸淫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全部割捨的，但顯然夫人對這種轉變的迷茫比她想得還要深。
看見她一臉的怔忪，松子夫人自嘲地笑道：「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
雪見搖頭，「曾有人跟我說過，不管時代如何變化，總有不變的東西存在。所以，我相信真正美麗的事物是不會因為歲月流逝而褪色的，不會是一陣風似的，來去匆匆，今日趨之若鶩，明日棄如敝履……真的感情也是一樣，是經得起考驗的。」
松子夫人聞言，愣愣地看了她很久，然後微微笑道：「這個，該說是旁觀者清麼？！」說著拉起她的手，「……能娶到你的人，真是好福氣了。看你的樣子，是還在等那個你牽掛的人麼？」
雪見點頭，「其實，剛剛那句話就是那個人說的，今天也正是為他而來。因為，現在桂先生的話可能會左右他的生死。」
夫人大惑不解。
「……他是新選組的人。」
「新選組？！」
夫人臉上的震驚讓雪見心裡一黯，「……果然，對夫人還有桂先生來說，這個詞就代表著不可饒恕的罪孽，就算是已經是新時代了，依然無法釋懷，是嗎？」
夫人臉色凝重，「雪見知道當初有多少攘夷志士死在新選組手裡麼？」
「雖然不能說很清楚，但是我能想得到。」
「那你還不能明白這其中的仇恨有多深麼？」
「可我也能想像得到，也有不少人死于攘夷志士的刀下，天誅什麼的。」
「你……」夫人皺眉，「攘夷是為了家國大計，怎麼能混為一談？！」
「我知道新時代是被人們所選擇，所期待的。但是，在每個變革的過程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拋卻過去的。就如同夫人現在不是也不能完全捨棄曾經的生活習慣去迎合西洋化的風潮麼？！武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更是不會隨便改變立場之人。夫人和桂先生已經收養了中島先生的女兒，想必是能夠理解這種選擇的，不是嗎？何況，戰爭早已經結束了，非要抱著仇恨繼續廝殺下去嗎？」
夫人聞言不語，半晌才輕輕歎道：「唉，為什麼偏偏要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呢？！」
「……因為和緋村桑一樣，不拿刀的他其實是個簡單而溫柔的人。」
「和緋村君一樣嗎？！」夫人的眼裡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我知道很多人死在了他的刀下，他也有倒在別人刀下的覺悟，有需要以死捍衛的東西，所以，我無法阻止他在戰場上廝殺，但是，戰爭已經結束了……夫人你和桂先生也是經歷過九死一生才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我的心情你一定更能體會的，不是嗎？」
「唉，明明是個聰明的丫頭，怎麼在情字上卻傻氣得很呢……我是能體會你的心情，但現在這件事也不好辦，你來見我，想必先生已經知道了那個人的身份。莫說我從來不會插手先生的工作，就算是我能說動先生，跟『新選組』三個字扯上關係的事情，恐怕也不是先生能一個人說了算的……」
正說著，玄關處傳來一陣響動夾雜著人聲，片刻，便看見桂先生跟另一個男人走了進來，雪見一怔，沒想到會和桂先生本人不期而遇，那要跟他直接開口相問麼？！
「雪見？！」見到她，桂先生意外而欣喜。
「好久不見，桂先生。」
「何時回東京的？前些日子見到風間桑還問起你了。」
雪見還沒有開口，松子夫人已經回答道：「雪見前幾天剛回來了。那個，今天的工作結束得很早了。」竟像是故意要岔開話題一般。
木戶招呼另外那個男人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不是結束了，我跟山縣君有急事要去京都出差，幫我收拾一下行李。」轉頭對男人說道，「這位就是曾經在京都替我治傷並救了我的命的雪見醫生。」
「雪見小姐，幸會。」男人有一雙濃眉，臉孔瘦削，眼廓很深，面色嚴肅，跟言語帶笑的桂先生相比，顯得很不好親近。
「這位是兵部大輔山縣大人。」松子夫人向雪見介紹道。
雪見回了禮，見桂先生有事要忙，而且夫人顯然並不想她跟桂先生提及她來此的目的，儘管心裡不甘，也只能再作打算，便起身告辭。
「讓馬車送雪見回去吧，最近外頭很不安寧，天晚了，從這裡到城裡還有一段路程了。」桂先生交代道。
雪見道了謝，夫人將她送至門口，輕輕叮囑道：「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千萬不要自己去找先生，怕被別人撞破，事情反而沒有迴旋餘地了。」
夫人這是答應幫忙了？！雪見大喜。
馬車駛出了宅邸，因為是在城郊，是一段有些偏僻的路。
雪見看著窗外染上夕陽餘暉的樹叢，仍然沉浸在剛剛的喜悅裡。
忽然車身一陣猛地搖晃，前面傳來馬的嘶鳴聲和馬蹄雜亂的踏地聲。
她穩住身體，偏過頭貼著車窗向前看去，路中央竟然躺著一個小小的身體，看樣子應該是個孩子。撞倒人了？！車夫已經下了車，她也開了門，跳下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得救。
車夫已經先一步到了孩子身邊，「喂，你沒事吧？」
一聲慘叫和一聲笑聲同時響起，雪見怔住，眼前的景象讓她大驚，那孩子仍然躺在地上，但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來的刀已經穿透的車夫的胸膛……
孩子抬腳踢倒車夫的身體，一躍而起，抽出的刀帶出一道血光，濺得他半身都是，但那張染血的臉上仍然是一副屬於孩子的稚氣而純真的笑顏。
見到不遠處的雪見，笑道：「哈哈，怎麼會是個漂亮姐姐呢？明明應該是剛剛那兩個大叔才對啊。」
孩子的笑容，孩子的聲音，但手裡的刀卻沒有半點孩子的稚嫩，刀尖直直地朝著雪見而來。
「沒辦法，既然姐姐你見過我了，就不能讓你活下去了呐。」
手裡沒有任何武器，見那孩子身量不高，雪見迅速扯下罩在身上的外衣，朝他兜頭扔過去，人則朝倒在一邊的車夫跑去。
外衣瞬間變成了片片碎布，但雪見已經抽出了車夫的佩刀。
「姐姐好聰明啊。」孩子依然笑著，刀也沒有停下。
雪見格開那孩子揮下來的刀，輕鬆地令她有些意外，孩子的力道畢竟不能跟成年人相比。她將刀舉至身前，但看著那小小的個子小小的臉，卻揮不下去。
那孩子看出了她的猶豫，漂亮的眼睛完成月牙，「姐姐心軟了嗎？呵呵，小看人會讓人生氣的哦。」說著，跨開一步，左手執刀柄後撤，刀身架在右手前臂上……
那語氣，那姿勢，一瞬間雪見仿佛看見了另外一個身影。
眼前白光一晃，她才匆忙從晃神中驚醒，側身揮刀，雖然避過了要害，卻還是被刺中了左肩。
「姐姐你如此不認真，我真的會生氣的。」嬉笑的語氣裡卻完全聽不出生氣的味道，只是再次刺過來的刀變得更加迅疾。
雪見凝神，判斷著那刀的方位，忽然一聲槍響。眼前的身影迅速躍開。
身邊一陣風起，不知火已經站在了雪見身後，看見她肩上的傷，臉色一黯，「呀，糟糕了！大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不礙事的。」
「混蛋，老子又要被罵慘了！」說著舉槍沖著那孩子就是一陣連發，但那小小的身影移動得相當迅速，瞬間便躲進了路邊的樹林裡。
遠遠地有人聲傳來，是槍聲引來了駐紮在宅邸附近的士兵。
雪見只好跟不知火一起又回到了木戶宅邸。
原來風間見雪見久久未歸，於是讓不知火來看看情形。他見她安好地上了馬車，也就沒再在意，沒想到會遇到一個十來歲孩子的襲擊。
「原來兇手是一個讓人沒防備的孩子，難怪最近被襲擊的人如此多……」得知情形的桂先生和山縣都是大吃一驚。
「雪見，真是對不起，沒想到會牽連到你。」桂先生道。
傷處早有醫生來上了藥，雪見搖頭道：「我沒事。如果能讓被襲擊的人減少，那就太好了。」
東京城內，一戶普通的民宅。
「呀咧呀咧，對不起，志志雄桑。」宗次郎抱著刀走進屋裡，笑臉上依然染著血，「真的對不起。」
「怎麼呢？」粗糲嘶啞的聲音問道。
「我暴露了。被一個漂亮姐姐和一個黑皮叔叔看到了。」
志志雄抬眼，「哦？為什麼沒有幹掉他們？」
「他們手裡有槍，身手也很厲害了，而且，槍聲引來了一幫子的士兵了。我只好溜了。」
志志雄眯起眼睛，「真是可惜了，果然，沒有你師傅陪著，還是不行啊。」
沖田和宗次郎師徒是他這次東京暗殺計畫的絕妙搭配。滿身纏滿繃帶的他太容易引人注意，宗次郎卻完全相反，他解決不了的人，再由沖田出手，絕不會留一個活口，天衣無縫。沒想到，今天沖田第一次缺席，宗次郎便失敗了，是他太大意了。
沖田並沒有對他臣服，這一次若不是以殺死近藤勇的人誘惑他，他不會來。
暗殺也確實越來越難了，而且殺掉幾個官員，對新政府也似乎沒有造成什麼危害，看來復仇計畫要從長計議才是。
「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把身上的血洗乾淨，你知道你師傅不喜歡血味的。」
「是。」見志志雄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宗次郎開心的去了。
見宗次郎走遠，志志雄拉開里間的門，看著因為痛苦而佝僂起來的人道：「既然那麼渴望，喝人血又有何不可？！」
沖田沒有回答他，喉間的痙攣也讓他開不了口。在嵐山時，只要喝下動物的血，這種痛苦便會減弱，但現在，似乎已經越來越不管用了，而且，今天宗次郎身上的血味尤其濃郁，仿佛帶著無比撩人的芬芳氣息，讓他所有的感官都興奮起來，心臟跳動得越快，痛楚就越肆意，越刻骨……
☆、拜祭 提議
接下來的幾天對雪見來說非常難捱，焦急，忐忑，度日如年。
雖然暴露身份的事情，阿一絲毫沒有怪她，但她卻沒法釋懷。
若不是顧及她，事情不會弄得如此複雜。現在對阿一來說，要麼束手就擒，要麼戰鬥到底……不管是哪一個選擇，都是她不想看到的。所以，她想無論如何都要說服桂先生，可是，現在看來，她顯然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松子夫人的話很對，知道阿一身份的人應該不只有桂先生，所以，就算是桂先生願意看在她的情面上放開過去的恩怨，其他人又豈會隨隨便便鬆口。稍有不慎甚至還會連累桂先生引火焚身，授人以話柄，被人冠上徇私枉法的罪名。想到那天夫人搶過她的話頭，應該就是不想讓她在那個山縣大人面前提及此事……官場上的事情，只怕比她能想到得還要險惡得多。思及此，不由得慶倖自己誤打誤撞地先去見了夫人。
儘管心裡焦躁不安，但眼下，除了選擇相信夫人，等候她的消息，確實也沒有任何她能做的事情了。
就這樣窩在屋子裡，怕自己會愁瘋掉，雪見決定去板橋和上野走走，已經一年沒去過了啊……
出城的路口，有士兵設下了關卡，牆上貼著兩張通緝令，其中一張畫著的人像的，雪見認出是她見到的那個十來歲的孩子，另一張卻沒有畫像，只寫著一個全身燒傷，身高八尺的男人……
全身燒傷？！雪見不禁好奇，這樣也能活下來該是個意志多麼強大的人啊，就算是熬過了最痛苦的創傷癒合期，面目全非是一定的，還會變得對冷熱極度敏感，夏天或是冬天都是非常難熬的季節，無法正常出汗，就不能過度勞累，還容易發熱……一個需要別人照顧的人竟還會做出讓政府通緝的事情麼？
「走吧。」一旁的不知火催促道。因為雪見受傷的事情，他自然是被風間狠狠教訓了一頓，所以現在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都是不相干的人。」
其實不知火也不全是為了陪同雪見而來，上野對他來說，也是一個特別的地方。
和板橋一樣，上野沒有任何改變。樹木依然是鬱鬱蔥蔥，那些曾經發生在這裡的廝殺，那些在這裡逝去的生命都湮沒在了一片荒煙蔓草之間。
不知火將擋住去路的樹枝雜草全部扯開，跟雪見來到樹林深處的一棵大樹下，樹下的土堆已經被落葉和雜草蓋住，土堆頂上堆疊在一起的幾塊石頭在草叢中格外顯眼。
沒有墓碑，沒有清水，也沒有花和線香，很不像樣的祭掃。
雪見將帶來的酒緩緩地澆在那幾塊石頭上。
「……有酒喝，那傢伙應該就會很高興吧！」不知火的笑在寂靜的樹林間聽起來分外淒涼。
「嗯。」雪見點頭，原田桑做事穩重，對人體貼，唯一會挨駡的事情就只有喝酒了。
兩人都沉默了，各自想著心事。
雪見早聽不知火講過他跟原田桑在這裡跟綱道的羅刹隊殊死的戰鬥。兩個人，上百的羅刹，可以想像若不是不知火鬼族的體質，只怕也會和原田桑一樣……明明是那麼溫柔善良的人，明明拼死地保護了自己想保護的人……最終，卻連一塊墓碑都得不到。
往事翻滾，心酸淚下。這場紛爭中，到頭來，不是德川家，也不是會津藩，而是新選組，是這三個字背後的那些人，無辜地承載了新政府對過去最多的怨恨。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不管是在過去，還是在如今……
十四天后，雪見終於等來了松子夫人的回音。
夫人以探傷的名義來訪。
桂先生沒有改變對會津提出的條件。依然要求會津交出齋藤。
「……怎麼會這樣！」雪見全身冰涼。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夫人拍拍她的手，「雖然維新勝利了，但現在大家依然還沒有『國家』的意識，就算是政府的官員都是如此，都仍然念著自己的藩，以自己藩的利益至上，無法從大局出發，這是令先生很擔憂的事情。他想改變這樣的狀況，想結束這種藩與藩之間無意義的爭鬥。這是他此次願意與會津交涉的原因。」
雪見點頭，「桂先生的這個想法我也略有所知，但既然如此，先生為何還要執著於過去的仇恨，要阿一的性命呢？」
「執著的不是先生，而是其他人。跟會津交涉，先生都花了好一番力氣才說服那些同僚們，你上回見到的山縣大人就是堅決反對對會津採用懷柔政策的人。當初先生提出要會津交出齋藤君，更多的考慮是對他們這些強硬派的一種安撫。但現在，既然知道了你跟齋藤君的關係，先生讓我轉告你，他一定會保住齋藤君的性命。」
將阿一交給他們，但又會保住他的性命，如何做到？雪見不解。
「前些日子，有很多政府官員遇刺，就連你也被連累了。先生去京都就是調查這件事情的，現在知道背後策劃的人應該是維新志士裡的一名叛徒。此人劍術高強，可以說和緋村君不相上下。」
雪見心裡一動，「……是那個全身燒傷的男人嗎？」
夫人點頭，「你也看到通緝令了吧。」
跟緋村桑不相上下的劍術啊，這樣的人，有那樣的意志也不奇怪了。
「現在看來他應該還有其他幫手，而他的目標顯然就是政府的官員們。雖然抓到他是早晚的事情，但是目前還是需要小心為妙。所以，政府在網羅各路人才。聽先生說，齋藤君便是不可多得的劍術高手。所以，只要齋藤君成為先生的保鏢，那麼，可謂一舉三得，不僅能堵住那些強硬派的嘴，齋藤君的性命也不會再有麻煩，而先生的安全也會更有保障。」
讓阿一去保護桂先生的安全？！桂先生這大膽的提議讓雪見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且不說阿一是不是會願意，讓曾經要取自己性命的人左右相隨，不會心存芥蒂麼？！
而且……
「……有緋村桑在，桂先生還需要有別的保鏢嗎？」
夫人笑得有些傷感，「其實，在你離開長州不久，緋村君也離開了，至今下落不明。我們知道他還活著，曾經很多次派人去找他，可是都被他躲開了，想是不願意再見面了吧……這樣也好，他為先生，為維新大業做得夠多了。只希望他能找到屬於他自己內心的平靜……」
想起當初在長州，緋村對劍術的懷疑，對阿巴姐姐的愧疚……這樣的決定倒也不讓雪見很意外，只是經歷了那樣的事情，要找到內心的平靜談何容易。
「可是……桂先生真的信得過阿一？」
「你也覺得先生的想法不可思議吧？或許，這就是先生的魄力吧。想常人不敢想，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先生說，只要是齋藤君答應了，他就能信他無疑，只因為他是新選組的幹部，是身懷武士之魂的人。何況，雪見會喜歡的應該是值得信賴的人。」
送夫人出門，上車，看著馬車絕塵而去，雪見心裡依然起伏不定。
桂先生的提議確實是最穩妥的做法了，而且他拿出了最大的誠意。可是，對於阿一來說，去保護曾經的敵人，他會如何去想，會覺得是對過去，對新選組，對那些死去的同伴們的背叛麼？！
她無法替他給出回答，只能將這個結果先帶回鬥南再說了。
翌日，雪見起得很早，想在啟程回鬥南前，再去看他一次。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來人往。
「師傅，快走啊。」宗次郎回身扯住沖田的手，來東京這麼久，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城裡最熱鬧繁華的街市，而且不是為了任務而來，只是來給神樂買點禮物。各色的店鋪，各色的稀奇物品，看得他目不暇接。
「呐，別忘記你現在是神樂，雖說穿著女裝，那也要有女孩子的樣子才成啊。」沖田不得不小聲地提醒興奮過頭的宗次郎。
聞言，宗次郎瞬間斂住了手腳，他都忘記了自己現在是通緝犯了。志志雄桑說過被抓住了可是要被砍頭的。
沖田見狀，拍拍他的頭道：「放心，這樣子很適合你，就這樣規規矩矩的話，絕對不會有人認出你的。」
宗次郎點頭，乖乖地走回到沖田的身邊。
對沖田來說，這並不他第一次來東京，為了確認自己的身份，他曾經來看過屬於沖田總司這個人的記憶，包括他的親人，他生活過地方……讓他奇怪的是，他有印象的地方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也不是親人的臉，而是這片商店林立的繁華之地。
確切地說，他不知道是腦中的記憶，還是身體的記憶，他仿佛閉著眼都能從這些鱗次櫛比的店鋪間穿過。
向前走，下一個路口，拐彎。手臂卻被扯住，他回頭：「怎麼呢？雪見。」
「師傅，你要去哪兒？」
沖田愣住，這裡拐進去就不再是商鋪了，而是一片住屋，他自己也不知道這裡通向什麼地方。
「誰是雪見啊？」宗次郎問道。
「沒什麼。」沖田回身，「看，前面似乎是一家買女孩子喜歡的東西的鋪子了，去看看吧。」
發簪，發梳，頭繩，耳墜……都是女孩兒家中意的小玩意兒。
沖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擺在一起的幾把發梳。
「客人大人，您是要買發梳麼？」店主熱情地招呼上來。
沖田搖頭，指著宗次郎說，「想給他買點小禮物。」
「這麼可愛的小姑娘，發梳就太過時了，自然要選這個了。」店主將兩人引到一個五彩繽紛的貨台前，「這是現在最時興的飾物，叫緞帶，是正宗的西洋貨哦。物美價廉，式樣又多。如今的年輕女孩子沒有不喜歡的。長髮短髮都能用。」
最終，兩人幫神樂選了一根湖綠色的緞帶，店主很熱心地教宗次郎如何綁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沖田回頭又看了看那幾把發梳，腦中再次閃過模糊的畫面，紫色的梳子從黑色的髮絲間滑過……
「師傅，我們可以回嵐山了吧。」宗次郎小心地將緞帶收好，對沖田說道。
「嗯，再去一個地方，我們就出發。」
專稱寺後的墓園。雪見正靜靜地立在沖田的墓前。
——總司，現在你都知道了，如果阿一答應做桂先生的保鏢，你會責怪他麼？會認為是對新選組的背叛麼？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擇呢？
說到底，是想讓阿一活下來的我太自私了嗎？！明知跟隨你們的腳步，死在戰場上，才是他最想要的結局……那樣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吧。
可是，我真的想你們都能活著，好好地活下來。
……
前方已經能看見專稱寺的山門。鼻尖忽然嗅到一陣馥鬱的血味，心悸瞬間傳來，喉間的僵硬感也慢慢明顯……沖田一把撐住路邊的樹幹，今天明明是朔月之日，為何對血味還如此敏感？！
「師傅？你怎麼呢？」
沖田深深地呼吸了幾次，「我沒事，在這裡稍微休息一下吧。」
宗次郎點頭，朝前面看了看道：「師傅是想去前面的寺廟麼？很近了，去寺裡休息不是更好？」
「沒關係，這裡就好。」沖田靠在樹幹上，額上已經滲出冷汗，他不敢再靠近那血味的源頭，克制那種衝動已經讓他連往回走的力氣都不夠了。
過了一陣子，血味慢慢淡去了。他站直身體，抬眼，卻見身前的宗次郎正看著前方出神。
「看什麼呢？」
「剛剛走出來的那個人好像是我上次失手的那個漂亮姐姐了。」
沖田回頭，只看見一個窈窕的背影朝路的另一邊遠去，是她身上的血味麼？！
墓前，碑上的水痕清晰可見，新插上的花束還帶著水珠……
「沖田總司？！」宗次郎將墓碑上名字念出聲來，「難道那個姐姐是來拜祭師傅你的？！」
沖田心中一動，朝著寺外追去，但那血味消失得太快，已經辨不出蹤影。
馬車早已經等候在了寺外的大路邊，雪見上了車，對風間道：「謝謝！」
「不用，我不過是代姑姑做這些事情而已。」
「不止是這個……還有這一年裡代我去祭拜他。」
「答應過你，自然會做到。但作為西之鬼的首領，我不能一直在東京待下去……不過，現在看來不久你應該就可以回來了吧。」
雪見眉頭微蹙，回東京，就意味著阿一要答應桂先生的要求，她不想勉強他，不想他為了她委曲求全。
☆、歸宿 春意
正值春耕農忙，弟子們都在各自家裡積極參加勞作，日新館裡顯得很是冷清。
唰的一聲，刀光劃過，又一片一分為二的樹葉飄然落地。
齋藤收刀，準備下一次的拔刀。
看見他周身的地上散落的那些半片半片的樹葉，刀口齊整俐落，而且，完全沒有改變落下的軌跡，從哪裡飄下，就落在哪裡，劃過的刀身竟沒有帶起一點風動，從一旁路過的山川讚歎道：「居合的最高境界也不過如此了吧。」
「哪裡，大人過獎了。」齋藤回身。
「據說居合高手可以將捆成一卷豎在地上的草席，一段一段地斬斷，而草席始終不倒。斬的刀數越多，就代表居合劍術越強，是嗎？」
「嗯。因為，草席越矮，就越容易被砍倒。」
「那藤田你最好的成績是多少刀？」
「十四。」
「……十四？！」山川吃驚，「我見過一個高手，斬過七刀，已經覺得很不可思議了……」
齋藤臉色如常，沒有得意，也沒有訝異，只是平靜地問道：「大人知道，居合為什麼要用卷起來的草席練習麼？」
山川搖頭。
「因為草席卷起來的粗細和硬度跟人的脖頸最相似。出刀而草席不倒，就能保證實戰的時候，對方人頭落地。但人的脖子卻沒有草席那麼長，能將草席斬斷的次數越多，就能越準確地砍中對手的脖子。」
聽著齋藤的解釋，山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擊必殺，快速準確，就是居合拔刀術所追求的境界，是暗殺或是決鬥最常使用的劍術。但拔刀術在戰場上卻不常用，大人不熟悉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真是讓人心生絕望的劍法啊。」山川聞言沉默了片刻才歎道。作為會津家老，他很早就知道新選組的存在。雖然給予他們認可的容保公確有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意，但事實上，交給他們的任務只怕都是會津藩士不便執行的陰暗之事，這或許也正是維新志士怨恨新選組更甚於德川家的原因。
齋藤不語，京都的那段歲月，跟那些過激浪人和執行「天誅」的人斬無數次的狹路相逢，若不讓對手絕望，那就只能是自己……
「不覺春天都來了，阿貞走了一個多月了，照說也該回來了……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啊。」山川看向院中已經半開的櫻花說道，「……說到底，會津確實欠你和阿貞太多了。」
「不，與會津共同進退是我對副長的承諾。所以，欠她的是我……」
山川扯出一個笑容，拍拍齋藤的肩：「能保住禦宸翰和容保公，會津已經別無所求，你為會津做的也夠了。藤田，是時候為自己活一回了。不管是作為上級還是作為朋友，我都希望接下來你跟阿貞能幸福地在一起生活，如果這次交涉能夠圓滿，我一定會請求容保公為你們倆主婚。」
「先謝過大人。」
山川離開，齋藤緩緩抽出刀來，這把「鬼神丸」跟隨他多年，是他最稱手的刀，飲過多少人的血，要過多少人的命，都記不清了。如來堂一戰後，這刀幾乎是廢了，那時的他心灰意冷，本來已經放棄，是山川大人費盡心思地找人修復了，還說這樣的名刀不留與子孫實在是可惜。
留與子孫，當時只覺得這想法對他來說像是個笑話，但現在，他承認自己心存期許。
「為自己活一回……嗎？！」他輕輕地重複道。
從出生到現在，他其實一直在找尋自己的歸屬。
他心中的自己總跟很多外界的規矩衝突著，矛盾著。
明明比喜歡詩書的哥哥更適合成為武士，卻因為不是長子而無法承襲武士的身份。
明明劍術強大，卻因為左撇子而得不到其他人的認同。
終於，他找到了自己心滿意足的歸宿——新選組，還有她。
新選組肯定了他的劍上的惡，而她救贖了他的心裡的善。
新選組讓他成為了完美的武士，而她讓他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她從來沒有阻擋過他選擇的路，不論在京都，江戶，還是在會津。
因為她知道他可以為新選組而死，但她卻不知道，他也願意為她而活。
東京街頭，繁華依舊。卻再也吸引不了宗次郎的目光。
本來半個月前就該回嵐山的，師傅在去過那個寺廟之後，卻改變了主意，一直留到了現在。
他每天都跟著師傅在城裡漫無目的地溜達，今天更是將整個城裡兜了個遍，再繁華的景致也看膩味了。
當然師傅並沒有強迫他跟著，只是待在屋子裡會更加無聊。
他知道師傅應該是在找那個漂亮姐姐，那個人可能會是師傅的故人。
但他很疑惑，這樣到處亂走，就能找到人？不過，師傅這次來東京變得有些奇怪，第一次執行任務，他就發現了師傅見到血，臉色變得很古怪，眼裡的神色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痛苦，牙關緊咬，額上冷汗淋淋，過了好久才能平復。而且他失手的那天，師傅還拒絕了參與任務。在山上這麼久，他從來不知道師傅有聞不得血味的毛病。
天色將黑，師徒二人回到住處。
「收拾一下吧，明天我們會嵐山。」沖田疲憊地對宗次郎吩咐道。
終於到了月圓之日，他想如果那個女子在東京城，總能尋得那特別的血味的蹤跡。沒想到，一天下來，竟沒有半點收穫。忍受著克制著異常敏感的嗜血渴望，一整天的奔波讓他精疲力竭。
他閉上眼睛將自己放倒在地板上。
那個窈窕的背影，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會是同一個人麼？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如此費盡心思都見不到，看來是註定要他忘記吧……
雪見跟風間回到鬥南的時候，櫻花開得正豔。
「表哥，現在的裡蕭山正是賞櫻的好去處，要不要盛之輔陪你去看看。」
風間看了雪見一眼，輕輕一笑，「你是擔心我會逼他答應桂先生的條件？」
雪見毫不意外，很乾脆地點頭，「我明白新選組這三個字在他心裡的分量，所以不會勉強他，以前不會，現在也不會。只要能在他身邊，我已經滿足了。」她很清楚，風間在場的話，就算是不說話，也會給齋藤無形的壓力。
風間收起笑，紅瞳裡閃過一絲精光，雪見以為他生氣了，沒想到他只是淡淡道：「既如此，那我就去山上走一走好了，去看看那春光值不值得我這番心意。」
不一刻，去傳信的盛之輔已經帶著山川和齋藤回來了。
藍瞳在見到雪見的臉時，興奮轉成心疼，齋藤疾步上前，拉起雪見的手，微微皺眉，「怎麼臉色這麼差，人也瘦了，是病了嗎？」
雪見搖頭，「沒有，我很好……」
來回旅途奔波，受傷，加上擔憂，自然不會有好氣色。她不由地瞟了瞟一旁的風間，風間的沉默讓她放了心。
大家互相招呼過後，都落了座。
見大人們有正事要談，盛之輔正要轉身出門去日新館，卻被風間叫住：「聽說裡蕭山上的櫻花不錯，盛之輔君可願意陪我一起去觀賞一下？」
盛之輔雖不是十分清楚風間的身份，但總明白他是大人的貴客，所以只能有些詫異地跟著他出了門。
風間早已經說過不會插手交涉的內容，山川和齋藤也沒有在意他的離開。
二人都看向雪見，不知道到底桂小五郎給了什麼樣的答案。
雪見將東京一行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受傷一節自然略去了。
和雪見當初一樣，兩人都被桂小五郎的提議震驚到了。
對於再次將問題踢回給會津，但卻一直掌握著整個事情的主動權的這個人，山川不由得有些佩服，佩服他的膽識還有睿智。
藤田的身份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這樣光明正大地將藤田收歸己用，確實比暗地裡瞞天過海地放過他要更加保險，不僅能保住藤田，也能保住他自己。
但是，他同樣明白新選組與長州的仇恨。
雖然戰爭結束了，藤田並無復仇之心，但是要轉而去保護曾經的敵人，還是個舉足輕重之人，對視新選組為自己最重要的東西的他來說必定難以接受，那只怕是比讓他交出自己的性命還要痛苦的選擇。
山川只能保持沉默。他無權要求藤田作出答覆，會津不會以犧牲他為代價來換取自己想要的結果。看來這次的交涉只能作罷。但如此，藤田和阿貞的婚事也只能繼續拖下去了，甚至性命都會有危險……事情又回到了原點，山川心中煩悶不已。
雪見靜靜地看向二人，齋藤微垂著頭，但臉色平靜，倒是山川大人臉色痛苦。想必也和她一樣清楚這個結果對齋藤意味著什麼了。
她笑著道：「沒關係，就算是這次不行，總能找到別的辦法……」
「我同意桂小五郎的提議。」齋藤忽然地開口，打斷了雪見故作輕鬆的話。
山川和雪見都瞪大了眼睛。
「……阿一，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山川也急道：「藤田，你想清楚了？」
齋藤點頭，「嗯，我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新選組的幹部去做桂小五郎的保鏢，你如何能對自己交代？」深知齋藤性情的山川仍然無法接受他的決定。
「正因為是新選組的幹部，我才作了這樣的決定。」齋藤平靜而鄭重地說道，「我受副長之命與會津共同進退，如今，這個決定就能換回容保公的自由，還有禦宸翰，我沒有理由拒絕。而且，新選組成立的初衷是維持京都的治安，保一方平安。如今戰爭好不容易結束，那個桂小五郎已經是新政府的首腦，他若有事，勢必政局大亂。誰都不希望再起戰火。我也願意為此盡己之力。」
齋藤說著，看向雪見，嘴角彎起一抹輕笑，「……還有，我也想要為自己最重要的人活下去，想給她幸福。」
「藤田，你……」
「這樣也算是為自己活一回吧，大人。」
山川微怔，點頭，無言地笑了。
「這春光，倒也沒辜負這一番心意啊。」門外，賞櫻歸來的風間心情大好。
☆、忠義 失落
「表哥？！櫻花這麼快就賞完了麼？」
裡蕭山雖不遠，但一個來回未免也太快了些，雪見疑惑，不由看向風間身後的盛之輔。
盛之輔卻只是應付地笑了笑，並沒有解釋什麼。他能說他們根本沒有去裡蕭山，出了門他就被拎到了院子裡的樹上，剛剛才被提溜下來麼？！對風間的舉動，他腦子裡也滿是疑問。但直覺告訴他在這個長相惹眼，身手了得的男人面前，還是保持沉默的好。
對於盛之輔的配合風間顯然很是滿意，謝道：「多謝盛之輔君相陪！」
見風間進屋坐下，盛之輔想應該也沒自己什麼事了，便合上門，轉身向日新館去了。
風間坐定，看著三人道：「你們也差不多應該有決定了吧，說吧，要給那個木戶大人帶什麼話。」
山川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儘管齋藤已經將自己的想法解釋得很清楚了，但他還是無法安心，正猶豫著，只聽見齋藤開口道：「帶什麼話，你應該已經很清楚了吧。」
風間低笑出聲，「哦？瞞不過你了。既然如此，那就挑明瞭說吧。看你們這樣下去也不知要拖到何時才能下決心。」說著，收起笑意，沉聲問道：「齋藤一，作出這番決定，你可有半點勉強？你對自己真的能有交代？人們不會在乎你作出這個決定的理由，看到的只有『身為新選組的人，去保護曾經的敵人』這個結果，所以，『背叛者』這樣的質疑或許會伴隨你的餘生，這個，你可有面對的覺悟？」
一番話瞬間讓屋子裡本就凝重不已的氣氛又添了好幾分的壓抑。
「背叛者」是個沉重得讓山川和雪見開不了口的字眼，也是二人無法坦然接受齋藤的選擇的原因，兩人本都在斟酌著該如何開腔，不想風間就這樣單刀直入地丟了出來。
三人的眼都灼灼地盯在齋藤臉上。
齋藤沒有回避三人的目光，臉色平靜。
「別人怎樣看待我從來都不是我在意的事情，而我所相信的東西，始終未變。所以，任何的質疑都不會成為我的困擾。」
非常耳熟的話語，雪見腦中思索片刻，才記起當初齋藤改名山口從高臺寺黨回歸，被一些相熟的隊士們誤會見風使舵的時候，也是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被怎樣看待都沒關係……當時只是替他不平，為他的淡然動容，現在想來，在更多不相識的隊士和外人眼裡，回來的只是「山口次郎」，而「齋藤一」依然只是需要肅清的「脫隊者」，以此名為新選組立下的功勞早已隨之一筆勾銷……
見風使舵也好，脫隊也好，總之，除了知情的少數人，在其他人眼裡阿一只怕早已背上了「背叛者」的罪名，意識到這一點，雪見心頭鈍痛。
「你所相信的東西？」風間挑眉。
「或許由我這個從未真正得到過武士身份的人來說，未免可笑。但我相信的就是武士的精神，義，勇，仁，禮，誠，名譽，忠義，克己。這是我一直秉承的信念，亦有自信自己能這樣遵守下去。」
紅瞳微閃，風間哼道：「武士道麼？新選組的人不相信這個才可笑吧。但這正是讓人在意之處，這個信念與你的決定不是自相矛盾麼？別的都可不論，只是『忠義』一條，你作何解釋？」
風間的語氣比方才還要咄咄逼人。
雪見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放在膝上的手心裡全是汗。她看向齋藤的眼，她想只要那雙藍瞳中有半點痛苦之色，她便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讓阿一去保護桂先生，即便是他自己說願意。她相信，別人的眼光和想法，他都可以不去在意半分。但如果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要讓他親手推翻自己的信念，否定自己半生的努力，她做不到，她不想未來的每一天他都要活在這樣的煎熬之中。
暗藍的眸子沒有閃爍，沉靜的如同兩泓深潭。
齋藤的語氣也沒有因風間的犀利而改變，平靜地回答道：「我是個脫藩之人，作為無主的浪人，我所忠誠的唯有給予我認同的新選組。而守護容保公，守護會津便是新選組給我最後的託付。做這個決定，也正是為此目的，我並沒有違背對新選組的忠誠。而恩義，不管是對當初收留無處可去的我的局長和副長，還是給予新選組一席之地的會津藩，我都無愧於心，現在唯一讓我愧對的只有她。做出這個決定，總算能不負她一番心意，我義不容辭。」
風間嘴角上翹，「這麼說，這個決定並沒有違背你的信念，也並非是為她一人勉強而為，是嗎？」
齋藤點頭，「嗯。」簡單但毫無遲疑的回答。
風間聞言暢快地大笑起來：「哈哈，這麼久，本少爺頭一次覺得你小子如此順眼了。」他本以為雪見和齋藤這兩個內心有著同樣倔強和同樣固執，說白了就是同樣一根筋的人會把事情推向一籌莫展的困局。沒想到，齋藤是個比他以為的更加純粹的人，而且對於武士的信念也並沒有局限在「君臣」之念，並非對幕府愚忠，其實他所忠於的是只是他心裡的「大義」，有恩必報，臨危不棄，對新選組如是，對會津如是。柳暗花明，這樣的轉機讓他無法不欣喜。
「我並無讓你順眼之意。」
「……」風間眯眼。
「但對於你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從風間突兀地去而複返，齋藤就已經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也想讓雪見安心，他相信自己能說服她，只是，這些疑慮由風間來問，而且以最直接最不加修飾的方式，無疑比他一個人的解釋更加有效。
「感激我？」風間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你應該知道我做這些的事情的目的只有一個，要感激的話不該拿出更多的誠意來嗎？」
「……」齋藤微怔，隨即明白了風間的意思，看向雪見，面上一紅。然後跪直身體，向風間俯身行禮，「懇請風間大人允許在下娶雪見小姐為妻。」
一度緊張擔憂，轉而安心釋然，又忽然面對眼前這樣一幕，雪見的心完全亂了節奏，面紅耳赤，瞠目結舌。
「齋藤君，」風間第一次對齋藤用了敬稱，「她是本少爺最親的人，你應該很清楚她的幸福對本少爺有多重要。她為你付出了什麼，你比我更明白。你有多少的覺悟做到給她幸福？」
齋藤仍然俯身在地，「盡全力，傾所有，在所不惜。」
「那麼，請記住你所說的話。本少爺就將她交給你了。」
風間沒有在鬥南多做停留，隔日便啟程返回了東京。
路口，山川看著風間消失的背影道：「風間桑真是個有趣的人啊。」
雪見道：「千景表哥行事有他自己的原則。我只能說如果有冒犯大人的地方，還請大人海涵。」她知道風間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是不會插手會津這件事情的，他自始至終都對山川很是冷淡，連剛剛山川對他的道謝，也並沒有接受，但這其中的理由卻不能跟山川解釋。
山川笑著搖頭，「阿貞多慮了。不論風間桑的目的是什麼，他幫了會津的忙都是事實。而且，他如此為阿貞你的事情費心，表面上卻顯得很淡然，便知是個冷面熱心的人。我也正是因為這個才說他是個有趣的人。」
「多謝大人的體諒。」
「都說該道謝的人是我了。好了，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了。你倆不用急著回日新館，分別這麼久，好好說說話吧。」說著，朝齋藤和雪見一擺手，轉身朝日新館的方向去了。
一陣晨風吹過，路邊的櫻花樹飄落無數花瓣。
齋藤摟住雪見的肩，「冷嗎？」
雪見搖頭，看向那張因為消瘦棱角更加分明的臉，「對不起，讓阿一擔心了。」
他輕笑，「傻瓜，這有何需要抱歉的？」
「我不是指剛剛的話。」
他伸出另一隻手，將她輕輕環進胸前，「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
長州怨恨新選組的人不在少數，這些天他一想到她因為他可能被為難，甚至有危險，但自己卻束手無策，他就寢食難安。見到她的臉的那一刻，懸著的心才歸位。他知道，往後的未來直到永遠，不管時代如何變化，他所需要的只是她能在他身邊，只此而已。
雪見任由齋藤摟住，將頭靠在他胸前，傾聽他沉穩的心跳。
片刻後，他的手臂鬆開，低頭道：「那邊的櫻花似乎開得很好了，一起去看看吧。」
她抬頭看了看從路邊一直綿延到山坡頂部的緋紅，然後點頭。他牽起她的手朝路邊山嶺的高處走去。
見他撥開前方的樹枝，雪見心裡一動，「阿一有沒有發現身體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齋藤回頭，「不一樣的地方？」
「比如傷口癒合變得快了……」
「……嗯，確實。雪見你知道了？」齋藤的語氣裡有些微的驚訝。
「其實一直就想問的，上回從山裡回來，阿一手上的劃傷還沒上藥便癒合了。為什麼會這樣，阿一應該沒有用過那個藥才是……」雪見皺眉。
「你不要擔心。我從來沒有用過『變若水』。從如來堂被救回來，我就發現這種變化了。當初雪見為了救我，是不是讓我喝下過你的血？」
雪見點頭。
「那麼，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原因了。」
「……因為我的血？那阿一有其他的變化麼？會對血有渴望嗎？」
齋藤笑著搖頭，「你是擔心我變成羅刹了麼？除了傷口好得快了些，並沒有別的變化。」
見他神態輕鬆，雪見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這麼說來，難道我的血能起死回生？」
她自言自語似的低語讓齋藤頓時停住腳步，回身握緊她的手，正色道：「我不知道自己能活下來是因為你的醫術，還是因為你的血，我只知道你失血到差點送了自己的命……所以，就算是你的血能起死回生，也是在拿你的命去賭，我不會允許你再用第二次。」
雪見回想起當初的情形，她喂了他多少血自己也不記得了，但在暈倒之前，並沒有看見他有好轉的跡象，只是，自己失血太多還有受傷的緣故……
見雪見一臉怔怔的表情，顯然還在思索，齋藤皺眉，他一直沒有跟她提及此事的原因就是擔心她知道了會胡思亂想，起死回生之物，身為醫者的她必定興奮難抑，哪怕是她自己的血。他不想她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身體忽然地騰空，雪見驚叫出聲：「呀啊……阿一，你做什麼？」
「別動，摟緊。」
雪見只得摟住齋藤的脖子，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抱起自己，雖然四下無人，仍然止不住臉頰火燙起來。
齋藤跨出幾個大步，然後腳下一點，蹭蹭幾步向高處躍去。
耳邊傳來絲絲風聲，「到了。」齋藤將她放下，雪見站定，眼前的景象讓她輕呼：「……哇啊！」
兩人正站在山嶺至高處一塊翼然淩空的巨石之上，放眼望去，俯瞰一樹樹繁花，似一團團緋色的雲簇擁在腳下……
「……櫻花真是怎麼看都是那麼漂亮啊！遠看近看，從上看，從下看……」
齋藤笑著點頭，跟她並肩而站。
良久，見雪見仍是癡癡地看著花海，齋藤道：「這麼喜歡的話，帶一枝回去好了。」
雪見按住他抽刀的手，「不，不用。」櫻花雖美，但那短促的絢爛總她讓會有盛極即衰的悲戚之感，而且，那些花朵會讓她想起那雙碧光流轉的眼，想起那個京都的三月，想起手執花枝眼角帶笑，說「絢爛只要有人欣賞過就好」的他……這幾年，她再也沒有賞過櫻花，若不是有齋藤在身邊，她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這種滿眼燦爛卻滿心傷痛的花。
見她眼裡閃過痛楚，齋藤有些疑惑，「怎麼呢？臉色很差了。」
「沒事。」
「高處風大，那回去吧。」
巨石光滑，憑她自己上下都很困難，齋藤再次抱起她，從巨石的另一邊躍下。
到得平處，他將她放下，卻聽她問道：「阿一的劍術可是獨一無二的？」
「什麼意思？
「就是說，會不會有人使出跟阿一一樣的劍招。」
她的問題讓齋藤有些奇怪，但他還是如實地回答了，「劍術的流派很多，但基本的招式其實都是一樣的，大家只是在細節上各有不同，不過，只是一點的差別，可能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威力，在行家眼裡，區別很明顯，但在對劍術不太熟悉的人看來，覺得都一樣也不奇怪。」
她沉默了一會兒，「……那麼，如果，有人使出總司的劍招，也是不奇怪的麼？」
忽然聽到她提及的名字，齋藤一怔，「總司的劍招？！」
雪見點頭，空手比劃了一下。
正是總司最得意的那一招平青眼三段刺。
「總司的這一招，就是剛剛說的那種。本來只是幾個很基礎的招式組合在一起，很多人都能使出來，但在別人手裡，並不實用。而在總司手裡，卻能取無數人性命。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區別吧。」
「……」雪見回想著那個孩子的招式，並不是花招，是帶著殺機的。
天才？！也對，那樣小的年紀，應該也是和總司一樣的劍術天才吧。
「你到底見到誰用了這一招？」
「是個孩子，原來並不是只有總司才會用的招式，是我想多了……」雪見笑了笑，心裡卻不覺溢出失望，她多麼希望他能活著，就算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都好。
齋藤已經明白了她的想法，只能無言地摟她入懷。
☆、賜名 虧欠
四月中，鬥南的櫻花也開到了一季之末。
這天雪見正在屋邊的菜園裡勞作，遠遠地便看見本來應該在日新館上課的盛之輔急匆匆地朝家裡跑過來。她疑惑地停下手裡的活兒，站起身來。
「姐姐，快……快……換身衣服，容……容保公回來了，他要見你。」盛之輔氣喘吁吁地說道，一臉的興奮。
雪見驚喜，這麼快？！桂先生辦事還真是雷厲風行啊。
到得日新館，進了屋，山川大人他們都在。上座上是個面容和悅，氣質儒雅的陌生男人。雪見見山川等人都跪坐在一旁，倒也不用再猜測此人的身份了。
她上前行禮，「民女雪見見過會津公大人。」
「免禮。抬起頭來說話吧。」
雪見從命。
「雪見跟藤田為會津所做的一切，我都已經知道了。言語已經不足以表達會津對你二人的感謝，只是，現在的會津卻也沒什麼能給予你們的了。」
「大人如此說，民女不勝惶恐。」
「但至少有一份心意希望你能接受。藤田的姓名是我賜予的，是期望他能成為會津真正的自家人。那麼，在我看來，雪見你也應該享有這樣的身份。從今天起，就將高木這個姓賜給你，而名字就叫時尾吧。」
雪見早知道高木這個武家的姓氏在會津是相當尊貴的，是幾代人的功勳換來的榮耀。所以，雖然只是個簡單的姓名，卻代表了這位一藩之主對自己最大的認可。即使現在時代已經變了，這些或許都將成為了過去，但這份心意依然寶貴不已。她再次叩謝，「能成為會津人，並承此高貴之姓，不甚榮幸，高木時尾謝過藩主大人！」
容保公含笑點頭，轉頭道：「藤田。」
齋藤從邊上起身，跟雪見並排跪下，「在。」
「我已經應允了山川的請求，能做你們婚禮的媒人也讓我大感欣慰。」
齋藤和雪見驚喜，一起謝道：「多謝大人美意！」
「山川，這件事情就由你具體去操辦吧。」容保公對左手邊的山川說道。
「大人，我看這件事不如去了東京再辦。鬥南此地畢竟還是太過蠻荒。他們好不容易在一起，婚禮總得像點樣子才好，而且，對時尾的表哥風間桑也算是有所交代。」
「嗯，有道理。總之，就交給你了。」
去東京？會津藩士不都是流放之人麼？如何能離開鬥南去東京？
山川看出了雪見眼裡的疑惑，指向容保公右手邊坐著的留著八字濃須的男人，道：「這位是護送藩主大人回來的谷大人。」
「見過谷大人。」
男人點頭回禮。
山川繼續道：「谷大人不僅帶來了對藤田君的任命文書，你們即日便可離開鬥南。還有更令人欣喜的消息，木戶大人允諾不久便會取消對所有會津藩士的流放處分。」
谷大人點頭，「應該就在新年之前，甚至更快。木戶大人說了，今後的日本應該是一個四民平等之國，大家都應該為了同一個國家去奮鬥才是。戰爭已經過去，藩與藩的恩怨也該結束了。大人對會津藩士們的勇武與忠誠都非常欣賞，鄙人對山川桑當年若松城外的那一出『彼岸獅子舞』也是佩服不已啊，所以希望在新的時代裡，會津人也能為這個國家而盡自己一份力量。」
「不值一提，谷大人過獎了。」山川道。
兩個曾經兵戎相見的對手，如今也能相視笑談，這情景讓雪見甚是欣喜。
戰爭的陰霾終於散去了嗎？！大家都不再是戴罪之身，重獲自由，可以和親人團聚，過上平和安寧的生活了。
「新年不錯了，我看這婚禮不如就選個正月裡的好日子吧。新年伊始，萬象更新，都是好兆頭。」容保公笑道。
眾人連連稱是，最終就定在了正月初九。
雖然收到了文書，但桂先生並沒有要求齋藤立馬到任。雪見和齋藤本來打算等解除處分之事塵埃落定，跟大家一起離開鬥南。卻被山川拒絕了，容保公已經平安回來，不再會有危險，而且，小公子自然是送回到了父母身邊，齋藤和晴香也無需再假扮夫妻了。但忽然讓齋藤和雪見同居一處，卻也不妥。鄉野之地，雖閉塞，閒言碎語卻也不少。山川不覺得他們還有在鬥南繼續待下去的必要，於是催促著二人儘快去往東京。
離開前一晚，大家為二人踐行。
得知雪見和齋藤的關係，盛之輔和小惠都驚詫不已，怎麼也沒想到原以為最不可能的兩個人才是戀人。知曉其中的曲折無奈，盛之輔對二人又多了一分欽佩，而小惠除了欽佩，更有幾分羡慕，這樣的執著，誰能不動心？！
吃過飯，男人們在一起喝著酒，木戶大人帶來的資訊顯然讓大家都很有感觸。
山川不禁回憶起了早年去歐洲的所見所聞。對比西洋列強與日本，其中的差距，他不是不清楚的，他也不希望日本步清國的後塵，會津也曾經積極西化，希望能找到一條自強之路，只是，還來不及見到成效，戰事已然爆發……
對於長州倒幕的理由，他是能理解的，幕府對西洋各國一系列的軟弱政策，他也無法贊同，國家的強大，對於每一個血性男兒來說，都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使命感。
只是，忠誠是武家存在的全部價值，是絕對不容玷污的。所以，容保公只能選擇忠於德川家，而作為會津家老的他也只能選擇追隨自己的藩主，他不能讓山川家先祖的名節毀在自己手上。國與家，忠與孝，夢想與現實，這其中的無奈不是「愚忠」二字就能簡單概括的。
回憶這一切，他難免會想如果當初將軍大人能更加堅決，更加開明，是不是這場戰爭就可以避免？但將天下大事的希望寄託在一個人一個家族的英明睿智上，似乎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情。所以，總逃不過有一天會被取而代之。
現在的新政府已經不再是世襲的權利，也好，能前進總是好的。
山川本以為這下半輩子不說全部，至少要花去大半在鬥南艱苦求生了。
沒想到木戶給了他很大的一個驚喜，如此的胸懷，如此的遠見，此人讓他對新時代不由得生出前所未有的期許。
他看向聽他絮絮叨叨回憶了半天往事的佐川和齋藤，還有盛之輔。
他不知道他們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是否有跟他一樣的想法，但他知道他們一個是戰場上的好手，一個有絕世武藝，而盛之輔是會津新的希望，將他們埋沒在鬥南實在是非常令人惋惜的事情。
能有這樣的結果，他對齋藤的感激更甚，也更加欣慰齋藤並沒有把自己束縛在武士之名上。
山川舉杯，「藤田，《葉隱》裡說武士最重要便是捨身，但你為會津捨棄過的東西，已經遠遠不止是生命了……咱們不說感謝，只祝接下來，你們兩人能一直幸福下去！」
齋藤微笑，一飲而盡。
將酒杯斟滿，山川繼續道：「為一個國家而奮鬥……我看廢藩恐怕是木戶大人勢在必行的事情。不管將來，會津這個名號還會不會存在，但我們是會津人這一點卻永遠不會改變。既然，處分可以被撤銷，那我們也要讓新政府的人看看會津人並沒有倒下，會津人會為這個國家貢獻自己應有的力量。」
齋藤點頭。山川大人和土方桑雖然年紀，出身都不盡相同，但對他來說，他們卻是同一種人。是那種天生就能帶領著大家朝著目標堅定地前行的人，是在任何困難前，都不會迷茫，不會讓身邊的人失去信念的人。
男人們在外間暢談，晴香和小惠則在里間幫雪見收拾著行李。
其實她也沒太多東西要收拾，這些年四處輾轉，她早已習慣了輕裝簡行。
小小的櫃子很快便空了，最後一件衣服被拿出來的時候，忽然掉出一個小東西。
小惠撿起來，「好漂亮啊！」
原來是初來鬥南時候，風間托不知火送來的胭脂。因為行醫的緣故，她並不常用胭脂，不想刻意強調自己女子的身份，擔心更加得不到信任。而且，在鬥南這樣的地方也覺得太過招搖。所以，送來後，她隨手放進櫃子，就忘記了。
「是胭脂，小惠喜歡的話，就留著好了。」
「真的？」小惠喜道。輕輕地打開小小的蚌殼，帶著芬芳的豔紅凝固在白色的貝殼裡，精巧香豔。
雪見點頭，「我沒有用這東西的習慣，總是忘記，放在我手裡倒是白白浪費了。你這個年紀，正是該嬌該俏的時候。若擔心病人的想法，出診的時候別用就是了。」
小惠倒不以為意，「若是看我是女子就信不過，這樣的病人不瞧也罷。」
雪見笑著搖頭，「唉，還是這麼孩子氣。等你離開這裡你就知道了，並不是每個地方都跟鬥南一樣缺醫少藥的，你若不瞧，有的是人爭著去，你豈不是砸了自己的飯碗了麼？」
小惠心虛地吐吐舌頭，「我聽貞姐姐的話就是了。」
一旁的晴香笑道：「應該叫時尾姐姐了。」
「不，她應該更想聽『藤田太太』這個稱呼吧。」
雪見和晴香聞言，臉色都有些尷尬。
小惠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用手指輕輕挑出一點點胭脂道：「時尾姐姐的嘴唇借我一用，看看會不會太招搖。」
雪見也想轉換一下氣氛，只笑著隨小惠擺弄。
「好看！」小惠眼睛發亮，「我也要試試。」轉身去拿鏡子。
見小惠如此，雪見不由得想笑，轉頭見晴香也看著自己，「很招搖是不是？」
晴香搖頭，「是很適合。」
「怎麼連你也笑話我。」
正說著，小惠已經轉過身來，皺著眉道：「為什麼我用上，就會覺得自己的臉像狐狸呢？」
她不說，雪見倒沒覺得，聽到此話，再看小惠的臉，竟越看越像。
雪見和晴香對看一眼，撲哧笑出聲來。
「為什麼時尾姐姐就不會讓人有這樣的感覺呢？」
「因為小惠下巴更尖，眉眼更翹些吧。」晴香道。
雪見笑道：「你的臉本來就生的極好，用上胭脂自然會更豔麗些。不要自己胡說，很好看。」
小惠又對著鏡子照了照，「看來出診的時候確實不要用的好。」
三人笑鬧了一會兒，雪見又將自己手邊的幾本醫書留給小惠，簡單地講了講自己的心得。不覺外間已經聽不到什麼動靜了。
從里間出來，才發現山川和佐川都醉倒了，盛之輔在一邊打瞌睡，齋藤一個人正對著院子的圓月出神。
「我們回去吧，小惠。」晴香輕輕地道，小公子交給容保公後她已經搬去跟小惠作伴了。
小惠點頭。
「我送她們。」聞聲回神的齋藤起身對雪見道。
雪見點頭，送他們出門。齋藤和小惠走在前面，她拉起晴香的手，輕聲道：「對不起！謝謝！」
晴香輕笑搖頭，「我沒有遺憾，亦沒有後悔，所以，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你們值得擁有這樣的幸福的……而我，一定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雪見抬頭，皓月當空，完全掩蓋了周圍的星光，就如戀情，有光必然有暗，有喜亦會有悲……
晴香的灑脫讓她越發愧疚，但這種愧疚卻無法彌補。或許，當她找到自己的幸福的那一天，她會釋然。
但她最虧欠的那個人，卻註定只能欠他一輩子了……
「下山一次，你這個病更嚴重了啊。果然，對人血才是真正的渴望。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做出這種藐視神佛的試驗……」安慈望瞭望窗外的圓月，將手裡的碗遞給沖田，「你打算繼續瞞下去麼？我看宗次郎和神樂遲早會知道的。」
沖田勉強直起身體，將碗裡的鮮血仰頭飲盡，呼吸稍稍平穩下來，「能瞞到幾時是幾時……要在一個嗜血怪物身邊長大，誰都會害怕吧。」
「或許，他們不會這麼想。」
沖田不語。他也知道瞞不了多久了，害怕的其實是他。
近藤桑的仇其實已經報了，處刑的那些人他一個也沒有放過。這樣的身體，拋開也沒什麼可惜，只是，他放不下宗次郎和神樂，兩個孩子對他的依賴，讓他沒辦法就這樣丟下他們……那種強烈厭惡感讓他自己都吃驚，他想可能是因為他小時候也被親人拋棄過。
他想陪著他們長大，所以，他害怕他們的眼裡的自己變得那樣不堪。
他拒絕人血，也是擔心有一天自己會真的失去心性，傷害到他不想傷害的人。
安慈默默地起身，將血碗拿了出去。殺生放血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做得很順手了。
沖田對兩個孩子的照顧，讓他心甘情願地為他去做這些事情，因為那是他最熟悉和瞭解的心情。
走出屋子，眼角似乎瞟見一個人影。見到他已經發現，那人倒也沒動，他輕輕地走過去，是神樂。
☆、紅妝 成婚
「你都聽到了？」安慈並沒有意外，也沒打算隱瞞。
「師傅他難受，不是忍受不了血味，而是……」神樂沒有說下去。
從哥哥嘴裡得知師傅有了厭血的毛病，她就一直很在意，明明在山上都是師傅狩獵，處理那些獵物的，怎麼會厭血？還是說，他一直在忍著厭惡做那些事情？而且，今天師傅並沒有見到血，卻痛苦到無法掩飾，太陽還未完全落下便歇下了。她疑惑更甚，直至夜深依然毫無睡意，擔心師傅，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在他屋前徘徊，直到看見安慈桑輕手輕腳地從林子裡回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師傅痛苦的真正原因竟然比厭血要殘酷百倍。
安慈看著神樂的臉，那雙映著圓月清輝的眸子裡，半點怯意都沒有，只有深深的關切……他早知道會是如此，神樂比宗次郎對沖田的依賴更深，在這個早熟的小姑娘心裡，沖田便是她整個的世界。
「安慈桑，喝下血，師傅他就不會難受了麼？」
「你想做什麼？」安慈皺眉道，「想給他你的血麼？」
「只要能讓師傅好一點，我願意……」
安慈打斷她的話，「你以為他喝了你的血會好受嗎？」
神樂愣住。
「那只會讓他更加覺得自己不堪。」
女孩清麗的臉上痛苦驟現。
安慈歎一口氣道：「他今晚只怕還要喝下好幾次才行，你去守著他吧。」
聽見輕輕的腳步聲，沖田道：「安慈，剛剛喝過，還能挺一陣子，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沒人回答，腳步已經近到身邊，沖田睜眼，「神樂！」
「神樂會一直守在師傅身邊的。師傅想要血的時候，叫我就是。」
女孩神色坦然，語氣平和，仿佛只是在說「渴了就叫我」一樣。
「……神樂不會覺得害怕嗎？」
神樂雙手握住沖田放在一側的手，「只要在師傅身邊，神樂什麼都不會害怕。」
「……真的是個傻丫頭啊。」沖田閉上眼，輕聲歎道。
齋藤送小惠二人到家，折身返回時，雪見正跪在盛之輔身邊，手裡的針線一上一下的縫補著他外衣上一處新的破損。聽見開門聲回頭，將手指比在嘴上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明燭之下，俏皮的動作，嬌豔的絳唇，齋藤的心跳驟然加快。
點紅妝的女子他並沒少見，但唯有她，會讓他挪不開眼，第一次在島原見到便是如此。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她紅妝的樣子，只是覺得好看，若以花作比，那應該就是盛放在雪天的紅色山茶。
雪見低著頭，並沒有注意到齋藤的怔忪，垂下的長睫在眼下投射一小片陰影，隨著燭火的跳動輕顫……
等她咬斷線頭，將針線收拾好。起身，才發現一旁的他正怔怔地看著自己。
輕輕挪到他身邊，「怎麼了？幹嘛這樣看著我？」
齋藤有些慌張地轉開目光，「沒……沒什麼。」
雪見見他手上端著酒杯，「酒早已經涼透了，我幫你去溫一下……」
齋藤卻先她一步將酒壺搶走了，「不用了。」說著，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喝冷酒，對脾胃有害。」她微微皺眉，伸手去拿他挪到身後的酒壺，卻被他一把拉住，「等，等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聞言，雪見靠著他坐下，他卻只是看著她，半晌也沒吐出一個字來，臉上的紅暈卻越來越濃。
雪見見狀，玩心興起，「不是有話說麼？我聽著了，夫君大人。」
聽到那個稱呼，齋藤果然整張臉瞬間紅透，尷尬地低下頭，「……等我再喝一杯。」說著，伸手去拿酒壺。
雪見卻不再依他，這回早已將酒壺搶到了手，笑道：「阿一沒想好的話，正好等我溫好酒再說。」
圍爐上的鍋裡水溫正正好，她將裝滿酒的幾隻酒壺一起放進水裡。片刻後，將其中一隻取出，回到齋藤身邊，替他斟滿，見他仍然在躊躇，疑惑道：「阿一到底要說什麼？是關於婚禮的事情嗎？」
「不，不是……」他第一次對她的冷靜感到有些煩躁，忽地將酒杯裡的酒飲盡，垂下眼，「你真的……很好看。」
聲音太輕，又說得很快，「誒？」
他抬眼看她，目光灼灼，像是下了決心，字字分明地說道：「你很好看。」
雪見的臉唰地就紅了，她完全沒想到他掙扎了這麼久，竟然只是為了這樣一句話。
而明明只是一句最最普通的稱讚，心卻止不住砰砰跳個不停。
見到她冷靜不再，露出嬌羞無措的神情，齋藤微笑，抬手撫上她的臉頰，傾身向前……
「誒？我竟然喝醉了嗎？」身後忽然傳來山川起身的聲音。
兩人尷尬分開。
待山川看清楚眼前的狀況，尷尬不比二人少，起身，叫醒睡夢中的盛之輔，「小子，換個地方睡覺吧。」
盛之輔迷迷糊糊地跟著山川扶起仍然人事不省的佐川，向門口走去。
齋藤跟上去。
山川笑道：「你還往哪裡去？明天就要離開了，也沒什麼要顧及的了吧。」
齋藤和雪見大窘。
「其實早該如此了。」山川大笑著帶走了佐川和盛之輔。
清晨，雪見睜眼，身邊卻沒人了。
她疑惑地起身，外間傳來聲響，走出屋子，發現齋藤竟然在灶台前忙碌。
「阿一，我來吧。」她有一種「失職」的窘迫。
齋藤看著上前搶走他手裡木勺的雪見微笑道：「其實，已經做好了。」
「為什麼不叫醒我？」
他憐惜地撫過她披散的長髮，「看你睡得很香，所以不想吵醒你。接下來，可是有很遠的路要趕了。」
她眼下有薄薄的青色，讓他很懊惱。雖然昨晚他已經盡力克制，不想累壞她，但顯然並不成功。
一旦碰觸到她，他的理智便瞬間在那洶湧的情潮之下潰不成軍，渴望著更多更多……在她面前，他似乎總是會高估自己的自持力。
晨光中，山川一行人為二人送行。
「我安頓好，就會寫信給你的，等流放解除，就來東京找我。」雪見摸了摸盛之輔的頭。
盛之輔點頭，雪見瞥見他眼裡竟有水光，不由也紅了眼圈。
「容保公已經將高木的姓氏賜給了時尾，所以，現在你們是名正言順的一家人了，對我來說，也是一樣。」齋藤知道雪見對這個男孩子的喜愛已經跟對待自己的弟弟沒有兩樣，她是個長情之人，這一年多的相處，情分早已生了根。
盛之輔頭點得更加用力，嘴也抿得更緊。
齋藤顧及雪見的身體，一路上並沒有急著趕路，到東京時已經是五月。
想到將要見到阿一的家人，雖然只是兄嫂，雪見還是有些忐忑。
「放心，兄長脾氣謙和，又有學識，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齋藤看出了她的緊張，微笑安慰道。
雪見微笑點頭。
回東京的事情，她還沒有知會風間，因為齋藤堅持等安頓好再說。
從鬥南動身前他已經給在東京的兄長寫了信，托他尋一處住處。
她想他應該是不想接受表哥的照拂，其實她亦有此意，風間為她所做的已經夠多了，她也不想再讓他費心。
果如齋藤所說，兄長山口廣明是個長相敦厚，和善隨和的人。
看上去和齋藤並不十分相像，只是收起笑容，嚴肅起來，眉眼間還是不難找到相似的痕跡。
但廣明桑實在是個愛笑的人，真是迥然不同的兩兄弟啊，一文一武，一熱一冷。
廣明見到齋藤顯然也相當激動，看著他的臉，半晌沒說出話來。直到山口太太上前輕道：「回來就好。咱們進屋說話吧。」說罷，拉著雪見的手向屋裡走去。雪見瞥見廣明桑偷偷擦拭了一下眼角。
坐定，四人互相見了禮。
廣明道：「房子我已經幫你們租好了。裡面的物件也置辦齊整了，隨時可以入住。」
「多謝大哥！只是這些花費要晚一些才能還給你了。」
「這是說什麼話呢？！」廣明皺眉，「你也是山口家的兒子。做哥哥的為你做這些事情是應該的。這些年，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說著，從身後的櫃子裡，拿出一個小布包，推給齋藤。
齋藤伸手掀開，「這是……」
「這是你三年前離開江戶時，托人送回來的錢……你當時是沒打算活著回來吧。」
齋藤不語。
「你能回來，我很高興。」廣明的聲音有些哽咽，頓了頓，看向雪見道：「而且，還找到了這樣一位好太太。你也不能太委屈時尾了吧，這些錢肯定用得上。」
「……大哥至少把租房子的錢拿回去吧。」
廣明搖頭，收起笑容道：「……這些錢是你拿命換來的，我一分也不會要。房子也沒有花費多少，若你還當我是大哥，便不要再提這回事。」
位於千葉町的房子不大，但乾淨整齊，而且廚房浴房都很齊全，比起鬥南的條件已經強過不知道多少。
雪見完全沒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更欣喜的是竟然離專稱寺只有兩條街的距離，反而離兄嫂居住的真砂町卻不近，她不覺得這是巧合，回頭看向一旁正笑看著她的齋藤道：「阿一，謝謝！」
「喜歡這房子的話，你該謝大哥才是。」
「阿一難道沒有跟大哥特別交代過什麼嗎？」
齋藤走上前，摟過她：「……明天一起去看他吧。」
東京的生活對雪見來說，並不需要特別的適應什麼，但阿一卻讓她很擔心，在那樣一個四周的人都曾經是敵人的地方，明的暗的刁難，在所難免。不過，不論她再怎麼細心觀察，也沒能從齋藤臉上看出一絲端倪。
齋藤並不是不知道雪見的擔憂，只是他並沒覺得有什麼困擾。刁難，他完全可以理解。
初到的那一天，山縣便以測試身手為名，找了一幫人來與他「比試」。只怕這樣的甚至更不懷好意的事情，以後還會有很多次……更不用說背地的指指點點，當面的冷嘲熱諷……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這些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他所要做的只有保護好木戶的性命即可。
一晃已經兩個月過去。雖然有兄嫂還有表哥在，而且還見到了井吹桑和一梅小姐，連松子夫人都來過好幾回，並不是沒有人走動。但畢竟這些人大多都數年未見，而齋藤又不是個多言的人，所以相聚時他多是沉默地作陪。
雪見只能期盼會津藩士的流放能早一日結束，若山川大人在，不僅脾氣相投，又都是愛酒之人，阿一至少能和他開懷對飲。沒想到沒過幾日，便接到了好消息，政府正式宣佈「廢藩置縣」。藩都不存在了，藩士的處分自然也結束了。
盛夏八月，容保公回到了東京休養。而山川大人在上次那位谷大人的舉薦之下，改名為山川浩，進了軍部任職。佐川桑則打算去新成立的警察局應聘。盛之輔也在雪見和齋藤的要求下，來到東京跟他們同住。家裡終於開始熱鬧起來了，山川更是常客，雪見總算安心了些。
明治五年正月初九，大雪。
天氣寒冷，千葉町藤田家卻是一派喜氣，賓客盈門。
得知是二人婚禮，鄰居們也紛紛上門道賀，這一對剛搬來不久的夫妻早已經是街坊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對象，兩人樣貌出眾，往來之人也似乎大有來頭，甚至會看見有人從政府官家的馬車上下來拜訪，大家都在紛紛揣測二人的身份，只是兩人雖待人隨和，但言語卻都不多，行事也不張揚，所以至今仍然無人知曉。今日，更是高朋滿座，看那些人的舉止氣度，想必很多都是顯貴之人。
一梅和小咲幫雪見打扮停當，都讚歎道：「真漂亮！」
雪見笑道：「這算是對你們二人的手藝的自誇嗎？」她身上的這套白無垢是風間請人定制的，自然是華麗無比，上好的織錦緞，閃耀著瑩白的光澤。而繁複的髮型和精緻的紅妝是一梅和小咲忙碌一早上的成果，如此多的用心，想不漂亮都很難吧。
正說笑，門口傳來大嫂的聲音：「都準備好了嗎？儀式要開始了哦。」
雪見在小咲的攙扶下來到舉行儀式的房間，賓客們都已經入座，容保公作為媒人將主持整個儀式，正站在神龕前準備著。而齋藤身穿繡有家紋的黑色羽織，在身為儐相的山川大人的陪同下，等候在屋子中間。
儀式簡單而莊重。在眾人的見證之下，二人再一次喝了三三九度酒，不由回想到曾經在鶴城時的那番心情，恍如隔世，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淚光。
☆、戰火 節日
儀式結束，新人起身給每一位賓客敬酒。
「你不用喝，端到嘴邊意思一下就好。」齋藤轉頭對雪見低語道。
他知道她的酒量很差，所以這一次的「三三九度」用了最最清淡的酒，對他而言，簡直跟水沒什麼兩樣。但敬給客人的酒卻是貨真價實的。
雪見點頭應著，緊跟在齋藤身邊。她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的酒量，只是頭上的髮髻和棉帽似乎越來越沉了，而腳下的步子卻輕浮起來，漸漸的，眼前的一張張面孔也開始模糊，不覺整個人都朝身邊的人靠了過去……
對於婚禮當天，雪見能記得的便只到此處。不過，在場的其他人記住的顯然遠比她要精彩豐富的多。
新娘手中的酒杯忽然撒了，大家都有些奇怪，看見她面色酡紅，人已經完全歪向了一邊的新郎，才都意識到她竟然醉了。第一次見到被「三三九度」放倒的新娘，大家意外又好笑。
看來接下來的宴客只能讓新郎一個人來應付了，大嫂上前扶住雪見，想將她送回房間，沒想到剛拉開門，她見到屋外的飛雪，竟回身一把摟住齋藤嚷著要「雪兔子」。眾人不解，齋藤尷尬，只有一梅一人笑而不語。實在架不住雪見當著眾人的面投懷送抱，齋藤只好乖乖做來一隻雪兔。
原來竟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喝醉的人果然是怪招百出，大家更樂了。
雪見接過那一團雪球，卻如獲至寶一般，笑靨如花，仰頭便在齋藤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哢嚓」一聲快門聲響，白光劃過，安德魯拍拍相機，對兩人豎起大拇指道：「拍了一張難得一見的好照片啊。總算對得起我千里迢迢地將這麼沉的傢伙帶過來。」
臉頰上印著清晰唇印尷尬萬分的新郎，一臉無辜笑得無比燦爛的新娘，交疊的手捧著的雪兔——這張照片成了大家取笑雪見多年的證據。
雪見很無奈，沒想到向來謹慎的自己會在最重要的日子出糗。
而她更沒有想到是，戰爭並沒有真正遠離，不管是明的還是暗的。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依然只是美好的願望。
婚後這幾年，齋藤從來沒有提及過公事，只是卻越來越忙，常常出差，保護的人也早已不止是木戶先生一人，得到這樣的信任，雪見的憂慮遠大過於安心，雖然不再有人會刁難他，但也意味著他所要面臨的危險越來越多。每次見到齋藤身上新的傷口，心都會揪成一團，他每一次出門，都讓她提心吊膽，而令她擔心的事情還遠不止此。
政府積極推進向西洋各國學習，新政策層出不窮：廢除舊曆，使用西洋曆法；解放藝妓，島原吉原風光不再；明令禁止「報私仇」的行為……所有的變革，多少會有些動盪，其中引起最大波瀾的便是「地租改正」和「廢刀令」「停止家祿」政策的頒佈。
前者她並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很多地方都發生了農民暴動，抗議政府的稅率太高，而後者，她常常聽到山川桑和阿一談論。剝奪武士的刀和俸祿，兩項法令直接從精神和經濟上徹底否定了武士階層的存在價值。士族的憤怒可想而知，暴亂頻發。政府多次出兵，身在軍部的山川桑，在鎮壓佐賀藩士族叛亂時左臂中彈，已經半廢。
更大規模的戰鬥終於在明治十年爆發，新的戰火在曾經的薩摩藩燃起，而領導者竟是和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一齊並稱「維新三傑」的西鄉隆盛。
面對驍勇出名的薩摩藩士，政府不敢大意，大量徵兵。不僅是本來就有軍職在身的山川桑，連佐川桑和剛剛進警視廳的盛之輔都加入了徵募隊上了前線。對會津人而言，對薩摩的怨恨怕是比對長州更甚。曾今的臨陣倒戈，如今的再起硝煙，新仇舊恨讓這些曾經的會津藩士對這場戰爭充滿了一雪前恥的鬥志。
齋藤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因為陪同木戶先生在京都出差，並沒有在戰爭剛剛爆發的二月到達戰場，而是五月才動身。接到齋藤寄回的信，雪見帶著剛滿周歲的小勉一刻也不敢耽誤地趕到了京都，匆匆見了一面，算是惜別。她早知道會有這一刻，只是真的到來的時候，胸口的痛還是不可抑制地蔓延開來……
炎熱的盛夏，偶爾吹來的一點點風拂動廊下的風鈴，發出幾聲清脆的響聲，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中，顯得格外悅耳。
雪見在敞開著門的外間坐著，看著院子裡的草木出神。
廊下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她回神，松子夫人，不，現在應該稱呼翠香院夫人已經走了進來，「真是失禮，來很久了麼？怎麼不讓她們叫醒我？」
雪見搖頭，「我只是剛剛到。」她知道自從木戶先生去世之後，夫人睡眠一直不好，所以得知夫人在午睡，特地沒讓傭人去叫醒她。
「這麼熱的天，今天又是過節，你還特地跑這麼遠來看我，真是費心了。」
「夫人說哪裡話。我不過是自己閑的無事，想來找夫人聊聊天罷了。」雪見說著，抬手像往常一樣替夫人把了把脈。
她來京都後才知道，木戶先生腦疾復發，已經很危險了。就在齋藤走之後沒多久，這位維新志士的領袖終於走完了人生最後的旅程。松子夫人落髮為尼，稱翠香院，搬到了木戶先生長眠之地靈山附近隱居。這三個月來，雪見一直陪在夫人身邊，直到最近夫人的情緒才穩定下來。
「雖然天氣炎熱，難免胃口不好，但夫人還是儘量要多吃點東西。」雪見收回手，微微皺眉道。
夫人點頭輕笑，「知道了。你不用這麼緊張，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雖然包著頭巾，遮住了臉的輪廓，但那有些凹陷的眼窩還是透露了夫人過於迅速的消瘦，脈象也顯示脾胃失調得厲害，雪見無法不擔心。但她也是經歷過這樣的悲痛的人，知道不是三言兩語，十天半月便能化解掉的。
雪見陪夫人去拜祭了木戶先生，又陪她說了好一會兒話，特意比往常待得更久了些，因為這是先生走後的第一個盂蘭盆節，她不想夫人一個人觸景傷情。
回到風間家時，已經是晚霞滿天。從她和齋藤搬回東京後，風間便也回到了京都常住。
今天離開的有些久，她很擔心小勉，快步走進屋裡，卻看到風間正在地板上爬著，跟小不點嬉戲。
見到母親，小人兒立馬放棄了跟舅舅的遊戲，轉身搖搖擺擺地朝母親走過去。
雪見蹲下，一把摟住因急切腳步有些不穩兒子，「我回來了，小勉乖不乖啊？」
風間坐起身，將手裡的玩具扔到一邊，「少見了，第一次見到這小子哭鬧到連小桃都奈何不了啊。還得本少爺出馬。」小桃是風間家的女傭，對小孩子很有一套。
雪見輕輕擦乾兒子臉上未幹的淚痕，對從門外端茶進來的小桃道：「辛苦你了，小桃。」
「小姐不要這樣說，其實小勉少爺已經很乖了，很少吵鬧。」
風間道：「不愛出聲，這一點倒是真像他爹。」
雪見低頭看向懷裡跟齋藤肖似的小臉，他已經會叫「娘親」了，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叫「父親」……
「他沒那麼容易死掉的……」風間對忽然沉默的雪見道。
「嗯，我知道。而且，他答應過他會回來的，他從未食言過。」雪見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
風間也沒再說話。小桃將小勉的飯食端過來，雪見接過，一勺一勺地喂給兒子，可能是因為下午哭鬧累了，湯湯水水的一碗飯很快便解決了。
替兒子擦完嘴，她抬頭，發現風間正怔怔地看著晚霞，紅瞳映著霞光，明明是火紅熱烈之色，卻不知道為何神色有些悲涼。
「……千景哥哥是在擔心西鄉大人嗎？」
風間一笑，「沒什麼好擔心的，大人不過是做了跟新選組一樣的選擇而已，說到底，其實他們都是一種人。」
雪見有些不解。
「鬼族也好，新選組也好，薩摩藩也好，其實不過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或許這就是強者的命運。從薩長結盟，到維新勝利，再到廢刀廢祿……薩摩的力量使它被重視被爭搶，然後被忌憚被瓦解。現在政府自己的力量已經壯大了，這場戰爭不過是薩摩藩士為自己選擇的一種更為安心的死法，是他們作為武士死去的最後機會。」
「……」雪見無言以對。
「明知沒有勝利的希望，依然只能選擇戰鬥，是不是和新選組的那些傻瓜很像？！看來，西鄉大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啊，他永遠沒有辦法像大久保大人那樣可以為堅持自己的理念拋開一切，曾經的夥伴，曾經的主公……」
風間沉默了一會，站起身，臉上已經換了一副神色：「難得在京都過盂蘭盆節，快上燈了，出去看看吧。」說著，已經從雪見手裡接過小勉，「走了，跟舅舅去看燈去。」
雪見默默地跟了上去，她知道風間嘴上不承認，但其實對於西鄉大人如今的處境還是充滿憂慮的，可她又能說什麼？
大概是這幾年暴亂頻發，西南的戰事並沒有影響到京都的節日氣氛。
臨近黃昏，家家戶戶已經開始裝點燈籠，各式的祭祀儀式也陸陸續續的開始了。
大街上人流如織，綠壽庵清水店門前，買金平糖的人都排起了長龍。
人雖多，但因為是節日的關係，大家也並不著急，和前後的人聊著天，耐心等待著前進。
只除了一個排在隊伍尾巴上的少女。一張明豔動人的臉上寫滿了焦急，不停地看看漸暗的天色，又看看前面的人群。
少女身邊包著頭巾的男子倒是一臉的閒適，「已經在排隊了，就安心的等吧。放心，我沒關係。」
這話卻並沒有讓少女安下心來，反而更加焦躁。
男子看了看她，無奈地笑道：「我們走吧，下次再來。」
少女一愣，扯住他的胳膊，搖頭道，「不行，難得來一次，我一定要幫師傅買到。師傅你在這裡排著，我去前面看看。」
雪見捧著幾包各色味道的金平糖剛從店裡出來，便被一個少女攔住了去路，「姐姐，對不起，可以跟你商量一個事麼？」
得知少女遠道而來，又急著趕路，卻又不想錯過買金平糖給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機會，雪見大方地將手裡的糖都讓給了她。
「那姐姐你自己呢？」
「沒關係，我也是買給另一個人的，而他一定會很高興我這樣做。」
☆、贈糖 逃離
見神樂喜滋滋地抱著幾袋金平糖走回長龍的尾端，沖田笑道，「哦？搶的還是偷的？」
「都不是。」神樂笑顏逐開，她本來只是看那個姐姐買的多，想讓她讓出一袋而已，「有好人白送的。」
「白送？好人？」沖田眯起眼睛，輕笑，「指給師傅看看，又是哪個呆小子在動歪腦筋呢？」
「師傅不要胡說。」少女皺眉，面頰緋紅。
沖田笑著拆開一個紙袋，拈起一顆糖，卻沒有放進嘴裡，只是看著，隨口道：「我可沒有胡說。而且，師傅很期待收到神樂的喜糖那一天了。」
神樂更急了，拉起沖田的胳膊向前走去，四處找尋了一下，指著前方一個正要穿過大街的女子道：「根本沒有什麼小子，這些糖是那個姐姐送給我的。師傅不信，可以去問問。」
沖田一臉無辜的笑，「這麼一本正經的，可就不好玩了。」下意識地順著神樂的手指看過去，女子正左右張望著街上的人流車馬。看清那張臉的一瞬，笑意凝固，手裡的紙袋驟然落地，星星一樣的糖粒四散開去，跳躍著，滾動著……
是她！
那張曾經清晰，而後逐漸模糊，以為會就此忘卻的面孔，
那個在記憶中停駐了九年的身影，
……就這樣沒有任何預兆地出現在了他眼前。
那容顏並不是沒有改變，但他依然毫不懷疑她就是那個叫做「雪見」的女子。
原來不是遺忘，只是塵封。
「師傅？」神樂自然察覺到了沖田不尋常的反應，「……你認識她？」
沖田沒有回答，只是疾步朝那個女子走過去。神樂緊跟在沖田身後，她當然不會以為他是想過去問那些糖的來歷，有種莫名的悶痛襲上心頭。
第一次覺得不到三丈的距離是這麼的遠，他有些不耐地撥開擋在身前的路人，對引來的不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視線追著那個身影穿過大街，看她走向對面的茶屋，停在一個正坐在茶屋外的條凳上的男人身前，男人懷裡的小人兒開心地對她揮舞著雙手……
雪見接過風間懷裡的小勉，看見風間眼裡的疑惑，笑著解釋道：「我把糖送給一個急著趕路的姑娘了。」
風間看了看斜對街那依然蜿蜒的長龍，「是不是急著趕路誰都不知道，不想排隊卻是肯定的。」
「是什麼原因都沒關係，因為我看得出她是真的想要金平糖，這便夠了。」
「……」風間看著一邊說話一邊逗著兒子，看上去心情很好的雪見，無奈一笑。也對，反正最後這些糖她也會送給那些喜歡的人，認識的朋友，寺廟裡的孤兒，甚至萍水相逢的人……
她和齋藤都不是喜好甜食的人，但她對金平糖卻有種特別的執著，每次來京都，見到就買，尤其是綠壽庵這家店。買了卻不吃，全部送出去。仿佛只是單純想見到那些因為收到這些糖而興高采烈的神情。
執著地買，卻毫無目標地送……是因為真正想送的人已經不在了吧，他猜，應該是那個沖田總司。
風間抬頭看了看天色，對雪見道：「走吧，趁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先去吃點東西。」
雪見點頭，跟著風間朝前方的一家麵館走去。
右手心裡傳來濕熱的黏膩感，沖田抬手，攤開的掌心裡剛剛那顆金平糖已經變了形……
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對街的那副畫面像是兜頭而下的涼水，讓他瞬間回到了現實。
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又能做什麼？！
她和他之間，最少橫亙著九年的歲月，這麼長的時光，足夠改變很多事……
這幾年他零零散散記起的畫面越來越多，尤其是每次來到京都，這個地方仿佛到處散落著他的過往……腦海中閃現的那些不連貫的畫面，讓他再次確認了自己的身份，也讓他明白了自己會記得她的原因。
那些濺起的血光，那些扭曲的臉，那些痛苦的慘叫……那是屬於新選組第一劍士的生活。
她關切的眼神，溫柔的扶持，遞上前來的藥碗……那是屬於沖田總司心底的溫暖。
她是那個陪伴在患上絕症的自己身邊的人，他記得她的手，記得她的眼，記得她的唇……
她是他的戀人。
可是，想起這些終究不過是徒增傷感。只憑一個名，一張臉，尋人是不可能的。他明白，他們手上的那根紅線怕是已經斷了……如果，她還活著，他只能希望她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幸福著。
眼前，她的幸福已不需要更多的證明。但他卻沒有願望成真該有的欣喜……
「師傅……」神樂憂慮地看了看天色，今晚是十五月圓之夜，再不往回趕，她擔心他會在半路發病。她現在很後悔自己提出在盂蘭盆節這天來京都神社為哥哥祈福。
沖田沒有任何反應，視線仍然膠著在那張笑顏上……良久，他終於抬腳，但卻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穿過大街，追著她的身影而去。
來到麵館門口，風間掀開門簾，已經跨了進去。
「抓住他！抓小偷！」隔壁店裡忽然響起一聲大喊。
雪見轉頭，一個身影已經朝著自己沖了過來，還未看清來人的長相，一隻手已經粗暴地將她一把揮開，巨大的衝力之下，完全沒有辦法控制住朝街心飛出去的身體，她只能閉上眼睛，緊緊護住懷裡的小勉……
預想中的撞擊並沒有到來，雙肩被人扶住，一道力量將她又帶回了路邊。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周圍的路人還沒反應過來，險象已經化去。
等雪見站定，懷裡的小勉終於哇一聲哭出聲來。
「小勉，不哭不哭，沒事了……」她一邊柔聲安慰著兒子，一邊回身，想向身後的人道謝。
卻見那人已經蹲□去，用手捂住了嘴。
「大人，你受傷了？」雪見一驚，她一手抱緊兒子，彎腰伸手想去扶起眼前的男人，沒想到卻被那人抬手揮開。
她一怔，對男人的行為不解。
「雪見，你沒事吧？！」身後傳來風間的詢問。
她收回手，轉頭對風間道：「我和小勉都沒事，剛剛多虧這位大人出手相救。」
轉回頭，一個少女已經扶起了那個男子。
「是你？！」
「姐姐，又見面了，真是有緣了。這位是我師傅。」
「那個，剛剛非常感謝你師傅相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受傷了？」雪見看向那個男人，雖然站起了身，但仍然微垂著頭，頭上的頭巾幾乎蓋住了眼睛，一手依然捂著嘴，完全見不到樣貌，似乎也沒有跟她說話的打算。
「我師父脾氣有些古怪，不喜歡與生人說話，但他是個好人，所以剛剛不過是舉手之勞。姐姐放心，師傅他沒事。」少女神色輕鬆地回答道。
雪見瞥見男人鼻尖上微微滲出的汗水，微微皺眉。
「我們急著趕路，那麼告辭了。」
看出少女確實沒有繼續攀談下去的打算，雪見只得再次道謝。
目送兩人走遠，雪見仍然有些莫名，想不通那男人為什麼要掩飾痛苦，並且那姑娘顯然也在配合著，而且，那個男人讓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懷裡的小勉仍在低低地抽噎著，她親親拍著他，回頭，發現風間也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兩個人的背影。
「表哥也覺得有些奇怪，是不是？」
「嗯。」風間點頭，何止是奇怪，簡直是神奇，他從麵館出來的那一刹那，他看見的扶住她的那個人明明就是那個沖田……可是，他為什麼要躲避？那樣嚴重的病，也能活到現在？還是，只是他眼花？
「嗯？你的手……」
雪見低頭，才發現手背上有幾道抓痕，已經滲出血珠，「哦，應該是剛剛被那個小偷推開時被抓傷的，沒關係，只是小傷口而已。」
風間涼涼地歎道：「那人能一把將你推開那麼遠，應該是武家出身。竟淪落到要行竊為生的地步了……」
廢刀廢祿之後，很多武家一下子失去了經濟來源，為了維生，確實很多人已顧不得禮義廉恥了。已經沒有人再會以身為武士為榮了，更不會有人將它作為自己最高的目標……就如不知火當年所說的，新選組在「武士」這個詞永遠沉寂之前，賦予了它最後一絲輝煌。
神樂扶著沖田在街上快步疾走，其實，與其說是她扶著他走，不如說是他在拽著她走。
那個金髮的男人剛剛確實叫的是「雪見」這兩個字！
真的是那個女子，那個師傅在睡夢中會叫著名字的女子。
神樂抬頭看了看一臉冷汗的沖田，他沖上前扶住她的那一刻，她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緊張，無奈，還帶著一絲絲絕望……但她沒想到他會忽然發病，明明離月亮升起還有些時間，更令她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絕面對她……而現在，他更像是在逃離她一般，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狼狽的他，嘴角的笑意不見了，碧色的眼底是切切實實的驚惶。
沖田能感覺到心臟的跳動將痛楚傳送到四肢百骸，每走一步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但他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些，離開她，離得越遠越好，是他現在唯一的念頭。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想要她的血！那種渴望強烈到幾乎沒辦法自持！
原來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不止是時光，不止是無法逆轉的現實，不止是殘缺不全的記憶，還有更加殘酷的改變，提醒著他，已經是「怪物」的自己，早已失去了待在她身邊的資格。
☆、面對 幸運
圓月當空，已是深夜。
安慈看著臉色蒼白，額間佈滿大顆大顆冷汗的沖田，心裡不禁疑惑，今晚他的痛苦似乎比過去任何一次都來得更加嚴重。
他知道沖田是個有著堅強意志的人，這些年來，每逢月圓，就要經歷一次痛苦折磨，換做常人，怕是早已向那種欲望投降，崩潰，瘋癲，但他卻是越來越平靜地面對，或者說越來越習慣這種折磨。
可是，現在，他又像是剛剛從東京回來的那時候一樣，痛苦到無法掩飾……這種異乎尋常的反應，一定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不止是回來晚了那麼簡單。
安慈轉頭看向一旁的神樂，只見她目光緊緊地定在沖田臉上，眉間緊蹙，雙手握拳，能感覺到全身的氣息都緊繃著……沒等安慈開口，她輕道：「安慈桑，我去再弄碗血來。」說著，起身出了屋。
竹籠裡的兔子瑟縮縮地擠在一起。神樂持刀看了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伸手去抓出一隻來，目光落在自己抬起的手腕上。腕上的筋絡隨著握緊又鬆開，再握緊再鬆開的拳頭跳動著……終於，握緊的五指沒再鬆開，右手的刀微微揚起，正要落下，忽地，「呲」一聲破空聲響，神樂揮刀格開飛來的事物，下一瞬，握刀的手腕已經被人制住。
「到底發生了什麼？」安慈沉聲問道，同時已經奪下了神樂手裡的刀。
神樂抽回自己的手，頹然地靠在灶臺上，低下頭，幽幽地道：「師傅終於又見到了他喜歡的人……」
安慈愕然，「沖田喜歡的人？什麼意思？他的過去不是都忘記了嗎？」
「他從來沒說過，但我和哥哥都知道他記得那個女人。那個叫『雪見』的女人……」
安慈看著神樂幾乎要摳進灶台的十指，已經有些明白了發生的事情，「可是，他們並沒有相認，是吧？」
「安慈桑怎麼知道？」
「他現在這麼痛苦，怎麼看，都不是戀人重逢的樣子。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神樂將傍晚的經過講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安慈輕歎道，抬眼看見神樂眼裡閃著冷冷的光，「你在恨那個女人？」
「師傅念了她這麼多年，她怎麼可以獨自幸福著……」神樂眼裡的冷光變成了不加掩飾的恨意。
安慈卻打斷她道：「如果你真的為你師傅著想，就不要動那個女人，也不要想給他你的血。」
「為什麼不能？他現在是這麼痛苦……」
「你還不明白麼？沖田他為什麼跟上去，但又逃開？」
神樂愣住。
「他痛苦不是因為她已經嫁人，已經重新找到了幸福，應該是他沒有辦法用現在的樣子面對她。如果你想提醒他這個殘酷的現實，你就把自己的血給他……而你若傷害了那個女人，我想他的痛苦會加倍。」
…………
看著神樂端著兔血出了門，安慈黯然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如果，阿椿還活著，他也會和沖田一樣吧，現在，他已經手染鮮血，身背十數條人命，他早已不是她喜歡的那個人了……
可是他沒有選擇，他無法容忍那些殺人兇手逍遙地活下去，如果佛祖，律法都給不了他公道，他只能自己去創造，不惜代價。
九州的鹿兒島，同樣的圓月。
盛之輔迷迷糊糊地醒來，看見一旁的姐夫並沒有睡，正凝望著月亮出神。
「五郎桑睡不著嗎？」
「嗯，今晚的月色很好了。」齋藤輕輕點頭道。
「是啊，因為是盂蘭盆節啊，正是月圓的時候。」盛之輔從草地上坐起身，也抬頭看向半空中，回想起曾經的節日裡，大家聚集一堂，賞月放燈，燒篝火，許心願，就算是在鬥南艱苦的條件下，在一起就是那麼快樂……但現在，佐川桑已經犧牲在了原田阪，手臂已經半殘的山川桑在另一條戰線上，生死未蔔……心裡不由生出悲涼。
齋藤看見少年眼裡的神色，也猜得到他在想什麼。
自己對外的身份是警部候補，來到警視廳徵募隊時，佐川桑已經犧牲了。
「現在不是想這些令人軟弱的事情的時候，繼續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行軍。」齋藤帶著些命令的口吻道。
聞言，盛之輔神色一凜，點頭：「是，隊長。」說著，躺回原來的地方，閉上眼睛。
齋藤也仰面躺下，直面戰爭的殘酷確實讓身邊的少年成熟了不少。
他接替了佐川桑二小隊隊長的職務，他是盛之輔的隊長，他更是他的姐夫，所以，不管是作為部下，還是親人，他一定要從戰場上將他好好地帶回她身邊。
眼下，薩摩的軍隊已經退至鹿兒島，大勢已去。這場戰爭應該馬上就要結束了。但他並沒有感覺到勝利的喜悅。反而，總是會想起那日西鄉離去的背影，記憶猶新，那麼蒼涼，決絕，似曾相識……
這次上戰場，除了他作為會津人的意願，其實還有木戶先生的囑託。囑託他代他再嘗試一次說服西鄉大人放棄戰鬥，為了儘早結束戰爭，也為保住西鄉的性命。
他知道這算是木戶最後的遺願，但他失敗了，西鄉大人甚至拒絕了看木戶先生的信。
「不用看，我也知道木戶他想說什麼。」西鄉笑得從容，「只是，一切都已成定局，無法回頭了。」
他想開口，西鄉卻沒有給他機會。
「藤田，當初木戶說要讓你做保鏢，我是堅決反對的，因為據說你曾經從新選組脫離，而我一直堅信輕易改變自己立場的人是不可信的。木戶卻說你會出現在會津就證明你的立場從來沒有改變過。事實證明確實如此，所以，你應該很明白，有些事情是必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
「時代在變化，藩沒有了，藩主也沒有了，以後的政府是政客們的舞臺，武士已經是不適合生存在現在的階層了。但是，這些人一輩子都在為手裡的刀而奮鬥，除此之外，別無所長，廢刀廢祿，讓他們何以為生？軍部，警視廳所能容下的畢竟只是一小部分……這些，同樣身為武士的你應該很明白，能和你一樣適應新時代的人是幸運的。」
「我很清楚這場戰爭薩摩最終只會以敗局收場。從我隱退的那天起，我就知道無法為這些生不逢時的不幸之人爭取到活下去的力量，但他們既然推我為領袖，至少允許我能給他們戰鬥到死的勇氣，帶著最後的尊嚴。所以，回去吧。感謝你隻身前來，我不會告訴部下，你是什麼人，你放心的走吧。戰場上見。」
齋藤無言以對。
西鄉走出幾步又停下道：「木戶的好意我明白也很感激，他就是這樣一個重情義的人。我也知道，大久保現在想除掉我，但我不怪他，他從來就是國家理念至上，可以不顧人情的人。我們都在自己堅持的道路上走到了現在，從未改變，我很高興。」
不得不打的戰爭嗎？！為了最後的尊嚴……
幸運……是啊，他確實幸運，他也曾經以為就算是大家都活下來，自己也會是那個最不能適應時代變化的人，但現在，事實完全相反。他的刀仍然有用武之地，他的信念也未曾磨折，他不知不覺中便已經適應了從武士到員警的轉變，或許是因為他從來都不是真正的藩士，或許是因為會津的慘敗，或許是因為山川大人的國家信念……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因為有她在身邊，讓他找到了新的歸宿，讓他願意守護新的生活。
回想在京都分別的時候，她抱著小勉，一直笑著，點頭，但卻不說話。他知道她是在強忍著眼淚，就像是每次看見他的傷口時候一樣，上藥換藥，她都會緊抿著嘴，然後，將眼淚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她一定也知道她的眼淚會讓他軟弱，這些年，她從沒給過他軟弱的機會。
暗藍的眼眸緩緩閉上，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微笑，他一定會回到她身邊的。
九月剛到，戰爭即將勝利的消息便開始在京都傳開了。
等待齋藤他們消息的焦急到現在反而更加嚴重，雪見每天都在緊張焦慮中煎熬著，終於在十月初收到了盛之輔的家書，說不日便會和齋藤回京都，總算才放了心。
但同時也知道了西鄉大人中彈切腹的消息。
風間雖然只是笑笑地說了句「預料之中」，但隨後便將自己關進了書齋裡。
嵐山深處的小屋，有久違的輕快話語聲傳來。
「……唉，西鄉還是沒有靠得住啊。」慘烈的戰事，眉眼精緻的少年笑笑地道來，仿佛只是在說故事，「真是可惜啊，志志雄桑原本對他還抱著很大的期望了。我一直陪他到最後，看著他人頭落地。」
「為什麼不救他？宗次郎出手的話，應該不是問題。」安慈道。
「這應該是他想要的結局吧。而且，他失敗了，這樣的結局不是更合理嗎？！」
「……這樣一來，恢復士族的希望怕是也沒有了。」沖田皺眉，原本還期望如果這場戰爭能贏，至少能留給他和宗次郎這樣只會拿刀的人一條出路……雖然教宗次郎劍術是作為對志志雄的回報，但他不希望他會被志志雄驅使一輩子。
宗次郎攤手，「暫時，還是不能佩刀外出了。不過，志志雄桑說他會有另外的計畫。」
「另外的計畫？」安慈舉目看過來。
「嗯，具體我也不知道。應該不會輕易出動『十本刀』的，不過，安慈桑也不能太鬆懈哦。」
「我知道。」
宗次郎笑了笑，然後像是想起什麼，轉頭看向沖田，「在九州的時候，西鄉曾單獨見過一個男人，我隱約聽見他說那個男人是新選組的人，因為離得有點遠。那人的刀佩在右腰上，應該是個左撇子。師傅你能想起什麼來麼？」
沖田搖頭。
「這樣啊……」宗次郎有點失望，「好不容易遇到個跟新選組有關係的活人，還以為能讓師傅記起點什麼來了。」
沒人答話。宗次郎看見一直沉默的神樂嘴角動了動，卻最終沒有開口。
今天妹妹意外地安靜，雖說看得出見到他的喜悅，但隱隱的能感覺到一種壓抑著的苦悶。
能影響到神樂情緒的人只有他和師傅兩個人……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師傅發生了什麼事情了麼？」宗次郎靠在灶間的門邊，對正在收拾灶台的神樂問道。
神樂停住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回答。
宗次郎也不作聲，只是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她會告訴他的，從小到大她從不會對他有隱瞞。
「我和師傅見到了那個叫『雪見』的女人。」
☆、記憶 機緣
——竟然真的還能見到啊！
宗次郎心裡感歎道，他看了眼神色黯然的妹妹，笑道：「這樣不是很好麼？」
神樂愕然，「好？有什麼好的。」這些天，師傅努力隱藏的失魂落魄是逃不過她的眼睛的。那雙碧色的眼裡偶爾流露出來的空洞神情讓她心驚，仿佛對這個世界都不再留戀一般的無望……
「見到了，倒只是讓師傅更加明白他們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而且，再見面或許也不可能來了。所以，不管曾經如何，現在，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你，神樂，我相信你的心意，總有一天，會傳達給師傅的。」
「陪在他身邊……」神樂露出一絲苦笑，歎道：「就算是陪一輩子，又能如何？……就算再也見不到，這世上，只怕也沒有人能取代她在師傅心裡的位置。」
宗次郎撥了撥頭髮，一如往常的輕淺笑意裡多了幾分無奈，「唔……可能確實如此。那麼，神樂打算怎麼辦？不管堅持還是放棄似乎都是個艱難的決定了。」
神樂有些意外地搖頭，「哥哥你誤會了。我從來沒想過放棄這回事，我難過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永遠代替不了那個人，而是——」頓了頓，眉頭一展，笑道：「而是，這些日子師傅他難免會痛苦，我也看著難受罷了，哥哥你不用擔心，很快就沒事了，你也說過，時間會讓過去都淡去的。」
「嗯，」宗次郎點頭，攬過她的肩，「總之，不管神樂做什麼決定，哥哥都會支援你。」
神樂將頭埋在宗次郎胸前，彎起的嘴角輕輕扯平，笑容斂盡。
時間，確實可以讓很多很多的人事都淡去，甚至不留痕跡，但卻不是所有……
師傅那個樣子，她心疼，難過，卻束手無策，她真的恨那個女人，恨不得她從來沒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如果殺了她，就能將她從師傅記憶中磨滅，她會毫不猶豫地下手……可是，安慈桑說得很對，那樣只會讓師傅更痛苦，所以，她只能看著他痛苦，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做不了，一直一直這樣下去……
橫濱陸軍醫院。
盛之輔一早推開病房的門，原本應該臥床休息的姐夫卻不見人影，病床上的被褥平整，顯然是整理過了。他一驚，問了同病房的人，才在院子裡找到正在作揮刀練習的齋藤。
「五郎桑，你的傷還沒好，怎麼能隨便下床走動，還——」
齋藤聞聲將刀回鞘，回身道：「已經不礙事了。今天就動身回京都吧。」
「可是——」
「再不動身，時尾她會著急。」
盛之輔一怔，「……那我去買回京都的車票。」確實，戰爭結束已經半個多月了，再不回去，姐姐一定會胡思亂想。
在最後圍攻城山的戰役中，是他太過大意，因為想起佐川桑，一時報仇心切，沖進了薩軍的陣地。如果不是姐夫，他應該會永遠留在鹿兒島了。被姐夫護著回到己方的陣營，才發現他已經身中數彈，命懸一線。好在，最後姐夫他挺過來了。不然，他這一輩子只怕再也無顏去面對姐姐了。
十一月的秋色，層林盡染。
「……是這樣啊。」翠香院夫人輕輕收起齋藤放在案上的那封信函，「藤田君，不用介意。先生對這個結果怕是早有預料。而且，你能平安歸來，就足以令人欣慰啊。」
「多謝夫人關心。」齋藤輕輕頷首。
「接下來，藤田君有何打算？先生有交代過，軍部的山縣大人還在等待你的答覆。」
「在下決定就留在警視廳。」
「留在警視廳？以警部補的身份嗎？那不過是曾經用來掩人耳目的名頭，以藤田君這樣的身手和資歷，未免屈才。」
「夫人過獎了。在下所會的不過只有劍術而已，對領軍作戰並無多少瞭解，所以，軍部的職位怕是難以勝任。」
夫人輕笑，「藤田君的話，聽起來真是耳熟啊，緋村君當初也是如此拒絕了出任軍職了。既然如此，也不會勉強你。但警部補的職位確實有些太低了，我會以先生的名義讓大久保大人幫你重新安排在警視廳的職務。」
「不用。夫人的好意，藤田心領。而且，這也是大久保大人的意思。身居高位行動會有諸多不便。」
夫人有些驚訝，「原來如此，他已經找過你了……藤田君，如果這並不是你本人的意願，我可以代你回絕大久保大人的。你知道這並不是必須要應下的事情。」
齋藤微笑，「警部補這個職位對在下來說，心滿意足。而且，如今木戶先生仙去，西鄉大人也在戰爭中殞命……已經是動盪連連，所以，這個決定不是為了大久保桑一人所作出的。」
夫人愣住，隨即笑了，「看來倒是我想得狹隘了。」屈身向齋藤行了一禮，「藤田君，請允許我代先生謝過你！」
祭過木戶先生，雪見和齋藤拜別了夫人，下山而回。
拾級而下，透過層層的紅葉，俯瞰京都城，東寺五重塔襯在天幕上清晰可見，分外寧靜的畫面。
當年的血雨腥風早已在春水秋風中淡去無影，還有那些曾經鮮活的面孔，也像是煙花般，落盡難尋……唯有手上傳來的微涼觸感依然是那麼熟悉而真實。
秋深露重，石階濕滑，齋藤在前，側身托著雪見的手，一級一級向下走去。
「阿一……」
「嗯？怎麼呢？」
「……歡迎回來，還有，謝謝……」
他輕笑，以為她是謝他的牽扶，「又說傻話了。」
——謝謝，謝謝你願意活下來！
臨近新曆新年，東京的街頭一派喜氣洋洋。
「謝天謝地，你們總算回來了。真是讓人擔心啊。」一梅看見出現在自己店裡的夫婦二人，驚喜地從櫃檯後迎來出來。將兩人帶到窗下的小桌邊坐下，又走回去挑起里間的門簾，叫道：「請幫我沏兩杯茶來。」
見她身影忙不迭又轉回來，顯然是激動不已，雪見不由得很是感動，「讓阿茜姐姐擔心了，真是對不起。我們坐坐就走，你不用特別招呼我們。生意要緊。」
「沒關係，沒關係。有其他人看著了。」一梅笑道，「小勉呢？」
「出來買東西，帶著他不方便，留在家裡了。下回帶他來看你。」
「嗯嗯，一定啊，小櫻也掛著這個小弟弟了。」
「今天也沒見到小櫻人呢？」
「過節，生意忙，就沒讓她來店裡。而且，最近街上也有些不太平，讓人不放心。」說著看向齋藤，「那個，藤田桑應該知道吧，那些關於『拔刀齋』試刀斬人的傳聞到底是真是假？」
「那不是我負責的案件，我所知道的是確實有人行兇，但我想並不是傳聞中的『拔刀齋』所為，應該只是冒名而已。」齋藤道。
一梅皺眉，「是這樣啊，唉，這世道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太平啊。」
說著，有人端來茶水和點心。
「誒？這位不是——」帶著訝異的輕呼聲。
雪見抬頭，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女人在看清她的臉時，也是一愣。
「雪見！」女人先認出了她。
「你是……一言小姐？！」
一言點頭，看看雪見，又看看齋藤，顯得更加訝異，「你們——」
一旁的一梅笑道：「沒想到你們都還記得彼此啊。」說著，指著雪見和齋藤對一言說道：「阿遙姐姐，這是藤田警官和藤田太太。」
「原來如此，剛剛是我失禮了。」一言對齋藤的新身份很震驚，對二人的關係也充滿疑惑，但她並沒有多問什麼，不要過分好奇，這是自小被教導的準則。
雪見搖頭，「哪裡，能再見到一言小姐，真是很高興。」
「叫我阿遙吧。一言這個名字早已經不用了。」
寒暄了幾句，一言便回去里間了。一梅輕歎道：「阿遙姐姐也是最近才找到我的，本是有傲氣的人，不是實在沒處可去，應該也不會來找我這個妹妹的。解放藝妓是件好事，不會有那麼多女孩家再去做那樣的營生，但，對這些從小就生活在花街，無依無靠，會的都是以色事人的本事，指望著在那裡終老一生的人來說，卻也斷了她們的後路……」
齋藤和雪見對望一眼，都無言以對。
氣氛一時有點悶，一梅笑道：「看我說這些做什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只是慶倖當初藤田桑選擇的那個人是我，應該跟你說聲謝謝才是。」
齋藤有些愕然，「哪裡……當初的目的並非對高橋太太有什麼善意的考慮，一旦敗露，甚至可能會將你置於險地。」
「我知道。但我因此而擁有了新的生活卻是事實。而且，最後的那些錢並不在我們約定的報酬之中，不是嗎？！」
從一梅店裡出來，想著剛剛一言的容顏，跟曾經那個嫵媚妖嬈的女子已相去甚遠，想必這幾年的生活確實不輕鬆。被時代驟然改寫的命運，讓人猝不及防。雪見不由歎了口氣。
「還在想剛剛那位小姐的事情？」齋藤察覺到妻子的怔忪。
雪見點頭，「總覺得很無力啊。」
「這也是所謂的『生不逢時的不幸之人』吧。」齋藤看了眼腰間的刀，輕道。
「生不逢時……嗎？」
「拔刀齋」試刀斬人的傳聞終於在兩個月後平息，行兇之人落網了，自然不是緋村。
維新勝利都已經十年了，不知道那樣一個跟阿一有著同樣高明劍術，同樣純粹內心的人，到底有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平靜呢？
其實對於緋村，雪見也覺得很奇怪，明明跟他只有幾面之緣，但卻有種莫名的熟悉。也許是因為阿巴，也許是因為新選組……而且，他的出現總會帶給她某種機緣，將她帶進新選組，知曉自己的身世，結識桂先生……可以說是因為他而捲進了亂世，卻也是因為他，為阿一在新的時代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
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竟還能再次見到這個人，同樣，隨他而來的，又是一次始料未及的命運異動。
☆、試探 平靜
剛進五月的一天，雪見從外面回來，自家門前站著一個女子，焦急地徘徊著，似已等候多時。定睛一看，竟然是三年未見的小惠。
從鬥南出來，小惠便一直輾轉各地，一邊行醫學習，一邊打聽自己家人的消息。前幾年倒能一年見上幾面，後來便只有書信了。見到她的人，雪見自然欣喜不已。
「大家都沒事，真是太好了！」一進屋，小惠便將眾人的情況問了個遍，得到雪見的問答，像是大松了一口氣。
「小惠，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雖然一直有書信寄來，信上也總是寫著安好的消息，但卻總是推脫著說沒法相見，雪見早已生疑，只是苦於找不到她，現在見她這般神情，更是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小惠支吾了一小會兒，低著頭道：「……其實，這三年我一直就在東京……在幫人製作鴉片。」
她的聲音很小，但最後那個字眼如平地驚雷一般在雪見耳邊炸開。
「你說什麼？」身為醫者，不可能不知道鴉片為何物。
「……我是被逼的。他們派人監視著我，我逃過很多次，都沒成功，還威脅我……」
小惠住了口，眼裡有淚水在打轉，雪見替她說了下去，「用我們的性命，是嗎？」
「嗯。」
本該是救人的手，卻要去做害人的藥。
同為醫者，當然更能明白小惠心裡的糾結和自責，她心疼地遞給小惠一條帕子，摟住她的肩道：「別哭了，我知道你難受，都明白的……」
待小惠稍稍平靜，又道：「你既然回來了，就是說這件事已經解決了？」
「那個人已經被抓了，就是那個武田觀柳。」
「原來是他！」
關於此人的傳聞這些天正鬧得沸沸揚揚：東京城風光無二的青年大商賈真正做的竟是見不得人的鴉片和軍火生意。難怪小惠沒辦法逃脫，是那樣有權勢之人，自然爪牙成群。
「小惠怎麼會與那樣的人扯上關係？」
「我想要找到哥哥他們，一定要多結識行醫的人，所以選擇了進那個有名的戶田醫館做助手，時尾姐姐一定也聽說過的吧。」
「嗯，確實是東京有名的醫館，但後來聽說戶田醫生本人不幸染了急症去世了。」
「並不是什麼急症，而是被武田的人殺掉了，就在我面前……那時我才知道戶田他根本算不上是醫生，是他一直在負責幫武田製作鴉片，甚至，可能還有更骯髒的交易，不然也不會被武田滅口。」
「……」僅僅是聽起來，便已經心驚肉跳。雪見沒想到，在新的時代，小惠所遭遇到的竟比自己在幕末時經歷的更加陰冷晦暗，血光中不再是各自堅守的大義，而變成了腐爛的銅臭味兒。
「作為戶田的助手，我被逼著接替了他的差事。直到前些日子，我終於找到一個空子，又一次逃了出來，就在他們就要將我抓回去時，我遇到了劍桑和左之助。但武田自然不會就這樣放了我，他再次威脅我，這次還用上了劍桑他們的性命，我知道武田的手段，不想連累更多的人，別無選擇，只能乖乖回去。以為這一輩子永遠擺脫不了武田這個垃圾了，沒想到劍桑他們竟然闖進了武田的宅邸。而且，還打敗了武田最得意的保鏢，曾經是『禦庭番』的那幫人。」
「那位劍桑他們真是了不起的人啊。」禦庭番是百年來保護德川幕府的最高忍者組織。早已名聲在外，民間一直演義著各種關於他們的傳說，尤其是在江戶，幾乎無人不知。如今幕府不在了，也只能靠保護這樣的人來為生了嗎？！
小惠點頭，「嗯，他不僅救了我，也讓武田暴露了真面目，被員警抓住。那麼高明的劍術，應該是個大有來歷的人。我聽見連警視廳署長都尊稱他為『緋村桑』。」
「緋村桑？」雪見一愣，「是不是一個臉上有著十字傷痕的紅發男人？」
「時尾姐姐怎麼知道？你認識他？」
「緋村……劍心！」
大久保看著一向面無表情的保鏢臉上罕見的閃過一絲驚愕，點頭道：「嗯，人斬『拔刀齋』，應該是身為新選組幹部的你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吧。沒想到這次的武田觀柳事件，會是他出手解決的。」
齋藤沒有作聲，面色已經恢復了一貫的沉靜，只等上司繼續說下去。
「自從他離開長州，我也有十多年都沒有見過他了，沒想到還能找到他。我想，如果有他的加入，那麼剷除志志雄的計畫應該可以馬上實行。有藤田你和緋村聯手，就算是志志雄手下有那些所謂的『十本刀』，贏面也會是我方更大一些。」
大久保頓了頓，看了齋藤一眼，從座椅上起身，慢慢踱到窗戶前，負手而立，「維新雖然已經十年，但取得的成果有限，強國之路還很漫長。現在的形勢依然是如履薄冰，危機四伏的。很多人都在覬覦這脆弱的權利，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志志雄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殺掉幾個官員就會滿足的復仇者了。藤田，你應該很清楚，他的手已經伸向了很多足以顛覆這個國家的勢力背後，去年的西南動亂，還有這個武田觀柳……他是渴望將戰火再次引燃，並使之燎原的人。」
齋藤點頭，他早已查看了政府得到的所有關於志志雄的消息。那些軍火的流向確實在戰爭中得到了證實，還有那個叫做瀨田宗次郎的少年，志志雄的得力幹將，他在鹿兒島親眼見過他出現在西鄉大人身邊。
「所以，你和緋村的聯手是勢在必行的事情，就算是你們在心裡仍然互相視為敵人，但在這個目的上只能是同伴。」
「屬下明白。」
大久保轉過身來，「不過，在此之前，你必須先去試探一下緋村的實力，只要不傷及性命，如何行動，你自己做主，也算是你們多年恩怨的一個了結。這十多年，並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如果他的劍術已經不復當年，那也不必讓他去犧牲，這個計畫只能另作打算。」
小惠來的那天，齋藤晚歸，並沒有見到面。猶豫了幾天，雪見還是打算將緋村的事情先瞞著他。她實在沒有把握去揣測他們對彼此的態度，明天就是和小惠約好去見緋村的日子，還是先去見見那個人再說吧。而且，這兩天齋藤也都是早出晚歸，應該是有公務在身，她也不想他分心。
剛剛哄兒子睡著，門口傳來門扇拉動的響聲。她端起蠟燭，起身走了出去。
「我回來了。」齋藤對迎上來的人輕道。
雪見接過他解下的刀，「歡迎回來，阿一。」
「都說不用等我的。」齋藤在桌邊坐下。
她將刀放在刀架上，回身輕笑道：「並不是在等阿一啊，只是還不困而已。」說著，倒了一杯茶給他。
明明就是在為他等門，但卻總是有理由，齋藤只能無奈地笑笑。
接過茶杯，入口是正正好的溫度，也不知道溫過多少遍了。是她特製的花草茶，淡淡的甘甜中混合著絲絲的清苦，很奇特的味道，但他已經很習慣了。
自從小勉出生，她便不能像從前那樣去醫館了，所以，便把一顆醫者之心都用在了他一個人身上。雖然不完全明白什麼叫做「藥食同源」，但做她的那些稀奇料理和茶水的試驗者和享用者，他心甘情願。
「小勉睡了？」
「嗯，剛睡著，你先別去瞧他。吵醒了，不知道又要玩鬧到多晚才肯睡著了。」雪見趕緊止住了他起身的動作。
聽出了她的抱怨，齋藤笑，哄孩子他確實很不，不，是非常不擅長。
「先去沐浴吧，浴房的水正燒著了，我去看看夠不夠熱。」
齋藤看著消失在門邊的身影，瞥見早已放在一邊的換洗衣物……這兩天徘徊在腦中的疑惑，忽然有種恍然——這樣平和的日子，自己當初又何曾想到過？現在竟已習以為常了。或許，改變的並不只有那個「拔刀齋」。同樣的變化也發生在自己身上，只是自己沒有察覺而已。
他們都不再是生活在血雨腥風中的人了。
只是，現在是不得不再次舉刀的時候了。試探那個男人的身手嗎？可那把「逆刃刀」，那樣的神情……毫無殺氣可言。要讓他認真起來，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阿一？」
忽然聽見她的輕喚聲，「嗯？」
「阿一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那個，水已經熱了，可以去了哦。」
「沒事，沒什麼，只是在想公務上的事情。」他起身，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
午後的暖陽煦煦的照著，已經有了些許初夏的熱意。
身邊的小惠忽然驚喜地叫道：「誒？前面好像就是劍桑他們。」
雪見向前看過去，那一頭紅發，確實是似曾相識的身影。
「劍桑！」小惠疾步走上前去。
前面的三人回身。
「啊，小惠姑娘！」
「正要去劍桑家，沒想到提前遇到了。」小惠開心地走到男人身前。
「阿惠姑娘，那是我家，不是劍心家。」緋村身邊的少女看著貼上來的小惠，不悅地糾正道。
小惠笑道：「啊拉，小薰姑娘，這個很重要嗎？我只要見到劍桑的面就好了。」
被叫做小薰的少女漲紅了臉道：「當然重要，作為主人，可不是每個客人我都歡迎的哦。」
「是這樣嗎？不受歡迎的人是指我們嗎？」小惠笑得有些不懷好意，身體朝邊上讓了讓。
小薰點頭，正要說什麼，卻聽見緋村不無驚訝地叫道：「雪見小姐！」
「緋村桑，真是好久不見了。」雪見微笑，她其實在緋村看見自己之前便認出了他，只是，那容顏雖然並沒有太多的改變，但神色卻已經迥然不同，她有些吃驚。她見過溫和的緋村，但像眼前這樣，不帶半點煞氣的他，她卻是第一次見到。
大家互相做了介紹。得知雪見是緋村的故人，小薰早已收起了剛剛面對小惠的小小敵意，笑得燦爛而有禮，「藤田太太，請到家裡去坐坐吧。」
「哦？剛剛可是有人說不歡迎我們了，難道是我聽錯了？！唉，善變的小丫頭說話就是不可靠了。這麼沉不住氣，這麼任性，怎麼配得上劍桑這樣成熟穩重的男人呢？！……」
小薰嘴角抽搐幾下，臉色越來越黑，顯然已經明白自己被小惠捉弄了。
連她身旁叫彌彥的小男孩都在默默地歎氣。
真是個單純的姑娘啊，心思全寫在臉上，雪見心裡好笑，跟小惠這個鬼丫頭鬥嘴，這姑娘顯然是沒有勝算的。
她看了看一旁的緋村，見他只是笑笑地看著二人繼續鬥嘴，似習以為常。
心思細密的他，不可能不明白小薰的心思，但他依然願意留在這裡生活……
這想法讓雪見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個叫小薰的姑娘。
和溫婉如月光的阿巴姐姐不一樣，是如陽光一樣明媚的人，簡單而溫暖。
或許，這正是緋村重新找到的平靜吧。
雪見收回視線，忽然瞥見緋村腰間的刀，不由一愣，剛剛都沒注意到。「廢刀令」頒佈後，除了軍人和員警，是不允許平民佩刀的。
察覺到她稍帶探究的視線，緋村笑了，噌一聲將刀頂出鞘，抽出一段，「這刀很乾淨。」
原來是把奇怪的刀，刀刃竟在刀身的另一面。
「逆刃刀，已經跟了我十年了。雖然遇到員警還是會頭疼，但果然還是沒辦法完全放棄。」緋村將刀送回鞘。
以刀為生的人，雪見明白他的感受。
不過即使如此，她還是可以感覺到，那個曾經的人斬「拔刀齋」真的已經遠去了。她不禁安了心，以前以為阿一和緋村把酒言歡只能是「美好而不能實現的願望」，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了。
不一刻，一行人已經到了一家道場門口。
神穀活心流，門口掛著道場的名號。
「這就是我家。」小薰向雪見介紹著，伸手拉開了大門。
門內的景象卻讓眾人一愣，正對著的道場的門扇已經被打爛，大門洞開。
緋村先一步沖進了道場，大家紛紛跟了上去。
道場裡躺著一個半身是血的年輕男子，身邊有把斷成兩節的刀。
「左之助！」眾人大叫。
☆、信任 抗拒
「那個人說他叫齋藤一。」
從神穀-道場回家的一路上，雪見滿腦子都是那個叫左之助的青年醒過來後的這第一句話。
在場的人裡只有她和緋村知道這個名字後的意義。
「……應該是誤會吧。」她輕輕說出心裡的希冀。
「不，我想不是。」緋村篤定的語氣立馬將那點希冀沖刷得半點不剩。
「這傷痕，可以知道是使慣了左手的人所為，也是那個人的劍招。」緋村拿著半截刀身，「而這樣的刀是新選組監察隊專用的。」
「可是，如果要報仇，不是應該沖著緋村桑來麼？」
「這也是我在意的地方，如果，是曾經的那個壬生狼，是不會做出這種傷及無辜的卑鄙之事的。不過，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險些脫口而出的話被雪見及時咽了回去，眼前的狀況，她該用什麼身份為阿一辯解？！
她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倖還沒來得及告知緋村阿一就是自己的丈夫，每個人的眼裡都寫滿了憤怒，她如坐針氈，而大家對她出手相救的感激，更讓她無措。
太陽西斜，青年的性命已經無礙，雪見匆匆告辭，她不能相信阿一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回到家，齋藤竟比她早歸，已經接回了暫時託付在鄰居那裡的小勉。
看著院子裡，拿著小球逗弄兒子的丈夫，雪見一時有些失神，怎麼可能是他將左之助傷成那樣？！可是，緋村不是信口雌黃之人……
「怎麼呢？臉色這麼差，不舒服了嗎？」
「沒有啊。」雪見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走過去替滿頭是汗的兒子擦了擦臉，「今天回來的早，吃飯還有一會兒，阿一要先沐浴嗎？」
「不了，跟小勉再玩一會兒吧。」
「好。」她起身，看了眼丈夫身上的便裝，轉身向屋裡走去。
他工作的時候從來都是穿制服的。
阿一不應該是對過去的仇恨耿耿於懷的人，更不會是不擇手段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自己去相信今日發生的事情跟阿一沒關係……
鍋裡發出「咕嚕咕嚕」的滾水聲，雪見才從晃神中醒過來，煨著蘿蔔的魚幹湯已經沸騰，她顧不得墊上帕子，慌忙將鍋子從爐灶上挪開，指尖瞬間生疼，卻不能鬆開，待將鍋子放下，指頭已是通紅一片。
「說吧，到底怎麼呢？」聞聲過來的齋藤拉著她的手放進木盆裡的涼水中，暗藍的眼定定地看著她。
「……阿一，今天可是去過一家叫做『神穀活心流』的道場？」
藍瞳裡掠過一絲驚異，但很快便消逝了。
「這不是雪見該過問的事情。」語氣裡沒有責備的意思，但很嚴厲。
而雪見在意的卻是這話另一層含義。
「……這麼說，真的是阿一傷了那個叫左之助的青年？」
「雪見！」齋藤的眉間微微皺起，「我已經說過，莫要再問。這是公務。」
「公務？」她微楞，隨即有些激動起來，「公務便可以隨便傷人嗎？神穀-道場的那些人怎麼看都是安分的市民，就連緋村桑也不再是從前的『拔刀齋』了，阿一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正是因為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人，所以才必須這樣做。」
誒？她完全無法理解剛剛聽到的這句話的意思。
「我能說的只有這麼多。總之，我跟緋村之間的事情，並沒有摻雜半點私怨。」齋藤輕輕擦乾她的手，「雪見可信得過我？」
懇切的話語讓她一怔，沉默，然後點頭。
「那麼，明天不要去神穀-道場。」
穿過兩排墓碑之間窄窄的小路，雪見一手抱著小勉，一手提著祭掃的木桶水瓢從專稱寺的墓園深處走出來。
一早就開始狂亂地跳個不停的心，並沒有因為這裡的幽僻靜謐而安定下來。
她不知道阿一今日到底有什麼打算，但現在想來，傷害左之助，顯然是想激怒緋村，若見面，一場戰鬥在所難免……
而她擔心的還不止于此，阿一那句她沒明白的話，她想了很久。
那話的意思似乎是，「拔刀齋」的力量才是現在所需要的……
有種強烈的不安潛進心裡。
墓園的門邊，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雪見瞥了眼那張帶著笑意的臉孔，似曾相識，但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看到她走過來，少年負手朝一邊讓了讓。
雪見微微頷首，正要擦身而過，卻聽少年開口問道：「姐姐看上去有些面善，我們曾經見過嗎？」
她停下，沒想到對方會和自己有同樣的感受。仔細看了看少年的臉，依然沒有頭緒，「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
「沒關係，我也一樣啊。」少年笑，「那個，姐姐拜祭的人可是那位新選組的第一劍士沖田總司？」
雪見一愣，少年的年紀跟盛之輔差不多，照理不會知道總司的名號。
「姐姐覺得奇怪嗎？我也習劍，沖田桑是……是我的目標啊，我師傅是位跟他一樣厲害的劍士了。」
「原來是這樣。」少年崇拜的口氣讓雪見莞爾一笑。和總司一樣厲害的劍士啊……不管是真是假，能得到自己徒弟這樣的敬慕，應該替少年的師傅感到高興吧。
「這麼說，姐姐真的認識那個人嗎？」少年有些興奮。
「嗯，是一位故人。」
「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是個愛笑，愛捉弄人，喜歡和小孩子待在一起，單純而溫柔的人。」
「誒？聽起來……有些意外了，不過倒跟我師傅很像。很高興能知道這些。多謝，耽誤姐姐了！」少年漂亮的眼睛彎成月牙，向雪見行了一禮。
「哪裡，不用多禮。那麼，告辭了。」
這個女人果然是認識師傅的。
宗次郎看著女子遠去的背影，在心裡清理著關於她的資訊。
接到調查藤田五郎身份的任務後，第一眼見到這個藤田太太時，他就覺得眼熟得很。
直到跟著她來到專稱寺的時候，他才想起了自己在哪裡見過她。
她就是當年他在東京刺傷過的那個女子。
他很疑惑她來拜祭師傅的理由。
看她跟住持和沙彌打招呼的樣子，應該是常來。
藤田的身份他早已經知道了，他就是當初新選組三番隊隊長齋藤一。
可是他後來隨伊東派脫隊了。
她是會津高木家的小姐，嫁給齋藤只是六年前的事情。
如果只是作為齋藤一的妻子，她不應該會對新選組的幹部有什麼特別的感情。
除非她本就與師傅相識。
而她剛剛說話的神情，顯然是在回想當初……
高木貞，不知道師傅會不會對這個名字有記憶呢？！
京都，比睿山。
穿過一列漆成鮮紅色的鳥居，樹木掩映中，露出一扇巨大的鐵門的小小一角。
鐵門後是一條只容一個人通過的狹窄甬道，兩邊緊貼的峭壁，頭頂的一線天，讓甬道的盡頭成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
從甬道出來，跨過一條山澗，是一片竹林。穿過竹林便豁然開朗，屋宇林立。
「志志雄大人，您為何這麼篤定沖田這次一定會答應出手？」
全身纏滿繃帶的男人將手裡的魚食撒進池塘，圍攏在一起的一群錦鯉暫態翻滾著爭搶起來。
「只要用對餌料，沒有不上鉤的魚。這回還要感謝大久保，千挑萬選，找到這樣一個能勾起沖田興趣的對手了，倒是為我省了不少心啊。」
志志雄回身，對恭敬地立在身邊的男人問道：「方治，你覺得那個緋村可會答應大久保的要求？」
「我看他會。只是，他畢竟十年不曾殺過人，沒有惡意的刀對志志雄大人您來說，不足為懼。」
嘶啞的笑聲響起，「是嗎？那何不讓他的刀染上惡意呢？這樣才更有趣啊。」
「您的意思是？」
「發電報給宗次郎，可以對大久保動手了。」
「是。」方治停頓了一會兒，見志志雄沒有下文，又問道：「就這樣？不用給一個計畫嗎？」
志志雄笑，「有沖田和宗次郎二人在，還需要別人來給計畫嗎？！」
看著齋藤走進警視廳的大門，宗次郎對身邊的沖田道：「對這位齋藤桑，師傅可有印象？」
沖田眯了眯眼，「沒什麼特別的。」腦中其實有些畫面閃過，但是太過零散，根本抓不到自己曾經面對那個人是什麼樣的心情。但現在，他只覺得那一身制服分外刺眼。
「曾經是新選組三番隊隊長，跟著伊東派從新選組脫隊，卻又逃過了高臺寺黨的覆滅，還從戰爭中倖存，混成了警部。現在，又聽命於大久保桑……真看不出是個如此狡猾的人呐。」
沖田不語，眼神冰涼。
「他還娶了會津高木家的小姐。叫高木貞，那個姐姐似乎也認識師傅了。」
見沖田沒有任何反應，宗次郎已經明白他並不記得這個名字了。
「動手那天，師傅就負責將這位齋藤桑引開吧，對付大久保桑我來就好。」
從「仁友堂」拿了藥，雪見朝神穀-道場走去。
那個青年的傷口癒合得不太好，還是仁友堂的藥最有效。
那晚，阿一是帶著一身傷痕回來的。雖不致命，但卻是這些年來最狼狽的一次。
她默默地幫他上藥。
他對她說：「別擔心了，和緋村之間的事情了結了。」
但第二天從小惠嘴裡，她才知道緋村的事情僅僅只是一個序幕。
當天在場的小惠將事情的始末和盤托出。
齋藤和緋村的對決，大久保大人的來訪，真正的目的，還有，志志雄的存在……
阿一像往常一樣對公務隻字不提。
雪見知道他一定沒想到大久保桑會在緋村的要求下當著神穀-道場眾人的面說明來意。
她也很配合地保持著緘默。
只是，當聽到他平靜地說出「過些天，我可能會去京都一段日子」時，那潛在心底的不安瞬間升騰起來，揪住了她整個心。
但她也只能裝作不知道，像往常一樣笑著點頭。
他不想她擔心，她又何嘗不是……
明天就是緋村桑回復大久保桑的日子。
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他會給出什麼樣的答覆。
有些事情，雖然明白是大義所在，但心裡卻無法不抗拒……
小巷出去便是繁華的商町。雪見心事忡忡地向前走去，至巷口，一不留神與剛拐進來的人裝個滿懷。
「對不起。」她後退一步，連聲道歉。
抬頭，卻望見一雙夢裡才會見到的眼眸，一樣的碧光流轉，一樣的眼角帶笑。
☆、遺忘 成全
那個小心珍藏在心底的名字到了嘴邊，卻不敢叫出聲來。
怕一開口，眼前的人會又一次消失不見，像無數次的夢裡一樣……
男人也沒有說話，噙著似有似無笑意的薄唇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弧度。
明明剛剛還在耳邊圍繞的喧鬧聲瞬間安靜了，眼裡也再也看不到男人身後的熙來攘往。
世界仿佛一下子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
直到，一個帶著些些驚訝的聲音響起——「誒？！姐姐，又見面了呢。」
她驚醒，原來真的不是夢。
漂亮的貓一樣的眼睛，彎成笑笑的月牙，是那個在專稱寺見過的少年。
「這位就是我師傅。」少年從男人身後繞出來。
師傅！？……和總司一樣厲害的劍客，和總司一樣脾氣的人，竟還有，和總司一樣的臉！
會是他嗎？！作為醫生，她想不出他能倖存至今的理由。
但如果說他不是他，她更不能相信這世上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可她還是生生按捺住了想上前抱住那個人的衝動，因為那雙一模一樣的鳳眼中，無波無瀾，至多，只有些許的疑惑。
面對激動的她，他仿佛只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那不是總司看她的眼神。
怔忪間，男人揚起一個淺淺的笑容，開口輕問：「誒？是宗次郎認識的人嗎？」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舉止，但說出的話卻一下子澆滅了她心底萌生的希冀——他真的不認識她！？
「嗯，也不算真的認識，只是前幾天在專稱寺的墓園遇見過，姐姐去拜祭的是新選組的第一劍士。」
「哦？是嗎……」男人笑得有些了然，「原來如此。」
眼前的人跟總司到底有何淵源？故人？親人？
疑惑太多，在腦中攪成一團亂麻，她已經無力再探究他話裡的意思。
「請問，可以請教大人的名諱嗎？」索性單刀直入。
男人笑，一字一頓地道：「沖、田、總、司。」
那笑容，那語氣，那個名字……難道，剛剛只是他的捉弄嗎？！
一瞬間，狂喜不可自抑地蓋過了一切情緒，種種疑惑都被拋到了一邊。
「總司！真的是你……」她喜不自禁。
男人卻沒有回應她的欣喜，只是低頭，看向她上前抓住他小臂的手……
抬眼，碧色的眸子裡有些些的訝異，淺淺的笑意有淡漠的疏離。
「……」欣喜轉為尷尬，她放開他的胳膊。他是真的不認識自己了，而不是在戲弄她嗎？！
「抱歉，我有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十年前的記憶對我來說，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名字而已。」
「……怎麼會這樣！」
「這個，誰知道呢？總之，現在的沖田總司已經不是太太你認識的那個人了。太太你曾經是我很熟悉的人嗎？」
「……」他都忘記了？！連自己一起……
那麼她該如何回答他？告訴他他們不止是熟悉嗎？那樣的記憶，他可還願意想起？
「……就當做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吧。那麼，告辭了。」沖田沒有繼續等待她的回答，說著已經從她身邊越過。
「等等！」她猛地回神，轉身，一個箭步，已經捉住了他的手腕。
他有些詫異地回頭，卻沒有甩脫她的手。停下腳步，任由她的手指搭上他的脈搏。
片刻，她輕歎道：「這樣也好……」指尖傳來的脈象，平和沉穩，令人安心。
「姐姐是醫生啊。」宗次郎帶著驚奇的聲音響起。
她慌忙松了手，「對不起，失禮了。」
「哪裡，我的身體有什麼不妥嗎？」沖田笑問。
「沒有，一切安好，是我多事了。」
「哪裡……」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於轉頭離去。
看著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雪見伸手扶住一邊的牆壁，才撐住險些癱坐下來的身體。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制住自己的雙腳。
多麼想追上去，多麼想留住那個身影……可是，她不能。
那些過往，既然忘記，就不要再想起。
現在，除了遺憾和傷感。她還能給他什麼？
他的肺癆已經痊癒，忘記她，他會擁有真正屬於他的幸福……
健康的活著，幸福著，就算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
所以，這樣很好。
可是，這種不復相見的感覺，就如同又失去了一次。
背抵著牆壁，身體緩緩滑向牆根處，淚水氾濫而出，順著臉頰，止不住地滾落。
拐過巷口，宗次郎不禁問道：「師傅，那個姐姐哭了了，拜祭了師傅這麼多年，可能是師傅曾經很熟悉的人了。你真的不記得她了嗎？」
沖田沒有回答，繼續沿著巷道向前走著。
他只是出來隨便走走，沒想到竟然會遇到她。
連讓他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她的眼。
他直覺地選擇了逃避，否則，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樣激動的她。
她的欣喜，她的疑惑，她的震驚，她的糾結，她的疼惜，他都看在眼裡，那是他預料之中的反應。
只是，曾經的感情，再熱烈，終究已經過去，她最終還是留在了原地。
——這樣也好。
是在慶倖他因為忘記而不會被現實傷害到嗎？
可是他偏偏記得。
「師傅，如果這位藤田太太將師傅的存在告訴她丈夫，會影響到明天的行動嗎？」
宗次郎忽然提出的問題讓沖田停住了腳步。
「藤田太太？」
「是啊，她就是齋藤桑的太太，結婚前叫做高木貞，我有跟師傅你提起過。」
「高木貞？她還有別的名字嗎？」
「結婚後已經改名為藤田時尾了。」
「還有別的嗎？」
宗次郎搖頭，「戶籍上查到的只有這兩個。」沖田忽然的激動讓他有些莫名：「師傅，你怎麼呢？是想起什麼了嗎？」
「沒什麼。」
「那要不要先控制住這位藤田太太？」
「不要動她。」沖田眉頭微皺，「這樣，反而會打草驚蛇，節外生枝。就算齋藤知道了我的存在，也不會想到明天就會見到，更不會知道我們的目標是什麼。」
黃昏，馬車在大路上疾馳而過。
車內，大久保拄著手杖，看向對坐上坐姿筆挺的齋藤道：「明天就是緋村君給出答覆的約定之日了。藤田君，你怎麼看？」
「其中的利害他很清楚，我想他會應允。」
「那麼，你還是對他的實力抱有疑慮嗎？」
「我抱有疑慮的不僅是他，也包括我自己。」齋藤的眉頭不明顯地輕皺起來，「志志雄身邊所網羅的那些人，都是對新政府極其不滿的人士，他們刀上的恨意，是身為員警的我，和流浪多年的緋村所不具備的。」
「的確如此。沒有後路的人，自然要多出一份孤勇。那麼，藤田君的意思是，既或是緋村君加入，這個計畫依然沒有太大的勝算？」
「這個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但看志志雄的動向，他已經失去耐心了。如果現在什麼都不做，只怕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受害。所以，就算沒有必勝的把握，這場仗也不能不打了。」
車廂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良久，大久保歎道：「這就是社會變革的必經之路吧，總有成為障礙的人……其實，一直很好奇，曾經身為新選組幹部的你，為何沒有對新時代抱有恨意？」
「因為我的刀是為守護而揮動的，從開始到現在。」
馬車停在大久保宅邸。
大久保從車上下來，轉身對身後的齋藤道：「從明天起，不用來負責我的日程了。全心準備京都計畫吧，拜託了！」
「據川路廳長的情報，石川縣士族似乎已經發佈了近日將暗殺大人你的計畫，我必須負責到這些人落網。」
大久保笑道：「川路君是大材小用了，他那裡我會去交代。這樣吧，明早最後一次吧。」
「是。」
齋藤進得家門，卻意外地不見妻子出來迎接。
天已經擦黑，屋裡也不見點燈。
他快步走向屋內，見到坐在廊下的身影，才安了心。
她正望著帶著最後一抹餘暉的夕陽，在她身邊專心玩著玩具的兒子見到他，都叫著「父親」朝他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她卻仍然沒有動作。
他抱起兒子，走近，輕問道：「在想什麼呢？」
她猛地回頭，見到是他，連聲道：「對不起，阿一，我沒聽見你回來了。」
「沒關係。」他瞥見她放進懷裡的淡紫布團，便沒再問她出神的理由。
她起身走向屋裡，將燈點上，「飯菜都好了，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好。」他也抱著兒子走進屋裡，燈下，卻看見她微腫的雙眼。
新曆五月十三，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離總司的忌日也尚有一個多月。
他有些奇怪她今天反常的舉動，但是，與總司有關的事情，他不會開口相問。
宗次郎驚訝地在從夜色中回來的師傅身上聞到了酒味。
「師傅，你沒事吧？」
他再次確定師傅今天和平常有些不一樣，從遇到那個藤田太太之後。
沖田看了他一眼道：「是宗次郎啊，你怎麼還沒睡，明天可是一早就要行動的。」
「師傅不是一樣？這麼晚歸，讓人不放心了。」
「哈哈，宗次郎什麼時候變得跟神樂一樣囉嗦了。放心，我沒事。」
「那就好，師傅早點休息吧。」
沖田嗯了一聲便進了屋。
閉上眼，仍然揮不去黃昏那副和樂的畫面……
她的丈夫竟然真的是齋藤一！
竟然真的是那個他想為新選組肅清的人！
為什麼偏偏是他！
為什麼要嫁給那樣一個毫無立場的無恥之徒？！
可是，殺了他，她怎麼辦？
無法擁有，至少，還能成全。
現在，卻連這一點都不讓他做到了嗎？！
☆、重逢 刺殺
晨曦的微光透過的窗紙灑進來。
雪見睜眼，眼裡的乾澀卻讓她皺著眉連眨幾下眼。
待那股刺痛淡去，才適應了眼前的光線。
屈肘，正要起身，一隻手卻橫過身前攬住了她的肩。
耳邊傳來輕柔而低沉的聲音：「你昨晚睡得不好，再睡一會兒吧。早飯的話，我自己來就好。」
她轉頭，暗藍色的眸子裡除了溫柔還是溫柔……
對於她昨晚的反常，他始終沒有相問。
她知道，他是個細心的人，她的心思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
之所以不問，不過是已經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這些年都是如此，對於她心裡一直想著念著的另一個人，他給予了最大的包容。
面對那雙眼，心裡生出的暖意中夾雜著些些愧疚之意。
正要開口告訴他昨天經歷的一切，他卻先開了口，「趁小勉還沒醒，快小睡一會兒吧。」
話落，側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便起身了。
怕耽誤他的公務，她也只好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換好制服，又折回床鋪邊，替她掖好被角，輕道：「今晚應該會比平日早半個時辰回來。」
「嗯，好。阿一路上小心。」
和往常一樣的時間，齋藤到達大久保官邸的時候清晨的太陽剛剛升起。
管家將他引至大廳，「請藤田桑稍後，大人正在書房接見福島縣縣令山吉桑，容我去傳達一聲。」
「有勞。」
不一會兒，樓上傳來開門聲和說話聲，「……明治維新需要三十年才能完成。從明治元年到十年是創業期，有許多兵事。第二個十年最為重要，是整理內政、興殖民產的時期，利通不肖，願竭盡心力為之。以後的第三期，就要靠你們後進諸君了！」
正是大久保的聲音，跟隨在他身後的年輕的官員，正認真地聆聽著他的話語。
齋藤對從樓梯上下來的二人行了一禮。
大久保點了點頭，回身說道：「今日與山吉君的談話真是很盡興啊，都忘記時間了。」
「大人公務繁忙，若耽誤正事，屬下惶恐。」
大久保笑道：「無需如此。維新正需要集思廣益才好。今天就此打住，咱們改日再談。也期望你回到福島，能做出一番利國利民的事業來。」
「是。望能不負大人重托。」
三人一同出了門，齋藤跟隨大久保上了馬車，山吉自去了。
馬車緩緩駛出院子，大久保仍然帶著有些興奮的表情，像是自言自語道：「維新思想已經在年輕一輩的心裡紮了根，這樣，這個國家一定能在自強的道路上繼續前進下去吧。」
沿著山麓而開的大路在清晨這個時刻基本沒什麼行人，馬車一路暢行無阻。不一刻，已經進了紀尾井町。
忽然，車外傳來車夫勒馬的喝聲，疾馳的馬車驟然減速。齋藤立即警覺地護住大久保。
「混帳，不要命了嗎？」車夫氣急敗壞的斥責聲在馬車停住的一刻響起。
「呵呵，不要命？當然不是。而且，我很貪心，除了自己的，還想要的是一個叫做大久保利通的人的命。」
帶著笑意的聲音，說著充滿殺意的話語。
讓齋藤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迅速從車窗環顧了一下周圍的情況，對大久保道：「大人，這裡離內務省已經不遠了。我下車後，若一時無法解決，請下令全速駕車脫離此地。」
說罷，推開一側的車門，躍了下去。
落地，腳下輕點，瞬間人已在馬車之前。
淡淡的晨霧中迎面而來的對手也已近在眼前。待看清逼近的人的臉，齋藤的身形不由一僵，震驚轟的一聲在腦中炸開——怎麼可能真的是他？！
「你是……」
但對方已經揮起的刀上無比真實的殺意瞬間讓他收住了聲。
傾身，踏步上前，拔出的刀對著已經近在身前咫尺的人舞出一輪銀光。
對方輕鬆躍起，靈活地避開了這充滿威脅的一擊，「誒——？對曾經的隊友也能使出這樣的殺招，藤田警官真是個不留情面的人了。」說著話，手裡的刀已經變招，腳下一點，一個旋身，借著回轉的力道將刀揮向齋藤。
齋藤跨步紮住下盤，抬手舉刀，架住那快到幾乎看不清的刀光。
饒是已經有了準備，那力道還是生生的迫他退出了一步。
「你到底是誰？」
「哈哈，你說呢？這張臉你不會不認識吧？！」
沒有喘息的時間，眼前的人影晃動，刀光又起。
齋藤的刀也沒有半點停滯，揮出一連串的劍花。
攻防之間，不留任何思考的餘地，完全是靠本能在戰鬥。
求生的本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已經好久不曾置身這樣的境地了。就連前些天跟緋村的對決都沒有讓他有如此的感覺。
帶著一臉略帶戲謔的神情使出追魂奪命的劍招，加上那張臉，不需要更多了證明，眼前的人確實應該就是那個曾經和自己無數次出生入死，可以將後背放心交付的人。
沒想到竟還有重逢的一天，更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這十年，到底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但對方顯然沒有跟他解釋的打算。
對於沖田的實力，齋藤再清楚不過了。
他只能將心中無數的疑慮全部壓下去，穩住心神，全心應戰。
看著眼前在一片刀光中穿行的二人，車夫震驚得瞪大雙眼。
這就是所謂的武士間真正的對決嗎？！簡直不像是和自己一個世界的人……
忽然，背靠著的車壁發出「咚咚」的敲擊聲和震動。
「快，駕車，繞過去。遇到什麼都不要停車。」大久保嚴厲地命令道。
「是。」車夫慌忙回神，揚起手裡的韁繩，催動馬匹前行。
馬車迅速從仍在纏鬥中的二人身邊駛過。
車內，大久保交疊在手杖頂端的雙手緊緊握起。從禁門之變，到薩長聯盟，到戊辰戰爭，再到西南戰爭，他究竟得罪了多少人，不可計數。他逃過了多少次暗算，他也不記得了。他身邊的保鏢，藤田是做得最久的一位。
剛剛，他是第一次見到藤田竟然在對決中占不到半點上風。若自己繼續留在哪裡，只怕還會讓藤田被牽制而落敗。
不知道這一次想要他的命的人究竟是何人，竟能找到這樣一個跟藤田緋村不相上下的劍客。石川縣的那些士族殘黨應該沒有這樣的實力。若是志志雄的話，他早已不再以暗殺官員為目標，而且，他相當沉得住氣，從來都是在暗地裡操縱，將自己的身影隱藏在別人背後，西鄉也好，武田也好，不會給員警留下任何切實的證據。他應該不會在自己即將行動之前，引火焚身。
正想著，忽然聽見車夫問道：「大人，前面的路上似乎又有人攔路。」
「不要減速，沖過去。」藤田不在，不知道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是。」
馬車全速前行，原本擋在路中的幾個人見情勢不對，立即向路邊散開。
瞥見幾個人手裡揚起的武士刀，車夫不由籲了一口氣，更加使勁兒地催促馬匹疾奔。
眼見已經將那幾人甩在車後，正暗自慶倖今日躲過了好幾劫，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轉頭，一個少年不知何時竟已經坐在了自己身邊，漂亮的眼睛含著讓人生寒的笑意。
胸口的疼痛猛地擴大，驚呼卡在喉間，眼中看到的便只剩下死亡的顏色。
宗次郎也不理會癱倒的車夫，任由他的屍身從馬車上滾落下去，抬手勒緊韁繩。
伴隨著馬匹的嘶鳴聲，馬車的速度驟減。
眼見馬車便完全停住，他站起，順勢一躍，攀住伸到路中間的樹枝，身體輕擺，半個迴旋，人已經穩穩落在了樹上。
感覺到馬車不尋常的減速，又看見車夫滾落的身體，大久保已經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不知道是何人竟能趕上如此快速疾馳的馬車，不管想取自己性命的人究竟是誰，出動這麼多高手，真是煞費苦心了。
看來，終究是躲不過了。
他輕歎一聲，穩坐在車內等待命運的到來。
莫名地看見從身邊沖出去的馬車突然減了速，最後竟停在了路中間，石川縣士族島田一郎等人面面相覷。
「現在怎麼辦？島田桑。」
島田微微沉吟，他剛剛似乎看見了一個人影躍上了馬車，然後車夫墜地，馬車就停了下來。難道想殺大久保的人不止是他們？！
但現在卻不見馬車邊有任何動靜。他有些不解，但機會稍縱即逝，也顧不得有什麼蹊蹺了。
他厲聲道：「上！」
從高處的樹枝上宗次郎看著幾個持刀的武士將車廂圍住，開門，舉刀，一通亂刺，刀身上的鮮血在晨光中染上朦朧的光華，顯得有些不真實……待那些人散去，他從樹上躍下，看了眼車內渾身是血的男人，揚起一個滿意的笑容，轉身離去。
看著大久保的馬車駛離，齋藤松了一口氣。
沖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呵呵，藤田警官對自己的主子真是忠心耿耿啊。」
齋藤沒有在意他話裡的諷刺，他並不意外沖田對自己職務的誤解。「總司，你能活著，我很高興。但是，維新已經十年，如果你還活在十年前對薩長的仇恨中，真是讓人遺憾的事情。」
「仇恨？」沖田避開齋藤揮過來的刀，人已經閃到他身後，舉刀便刺，「真讓人意外，像藤田警官這般識時務者也會懂得仇恨麼？」
齋藤側身後仰，呲一聲，沖田的刀鋒擦著胳膊而過，袖子裂開一個血口。一個滑步從刀下穿過，翻身，手裡的刀劃出一道銀光。
沖田閃身避開，可齋藤的刀瞬間已經改變了方向，閃電般劃出一個來回。沖田後退，低頭，胸前的衣服已經破成一縷縷。
「總司，你若對我目前的工作有不滿，其中的緣故我可以解釋。」
「哈哈，藤田警官需要解釋的事情只怕太多。抱歉，我耐性不好。」
說話間，又是幾個回合。
「這些年的經歷，雪見都知道，她，你總該信得過。」
碧眼眯起，「雪見……是誰？」
「……」齋藤向外躍開一大步，隔開自己與沖田的距離，「這話是什麼意思？」
沖田也沒有再上前，持刀而立，一手扯開遮蓋白髮的頭巾，「十年前的沖田總司對我來說，除了自己的名字，已經什麼都不剩了。我所記得的，只有近藤桑一人。」
齋藤看著那一頭羅刹才會有的白髮，不由一怔：「……其他的，你都忘記了？」
「雖然不記得了，但後來聽說的事情卻是不少，尤其是關於藤田警官你的，不，應該說是關於齋藤君你的。新選組局中法度，脫隊者死，齋藤君應該不會忘記吧。」
「聽到的，不一定就是事實。」齋藤皺眉道，看來總司很可能誤解的不止是自己目前的身份。剛剛那真實的殺意，看來他是真的忘記了從前的事情。
沖田哈哈一笑，「確實，所以藤田警官也不用為自己解釋什麼了。」
「既然你的目標是我，為何想要大久保桑的性命？」
「這十年，他做了那麼多斷人生路的事情，想取他性命的人應該多不勝數吧。像藤田警官過得如此順風順水的人怎麼會明白被時代拋棄的滋味。
「師傅，事情解決了。」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
齋藤看見走到沖田身邊的少年，大吃一驚。
少年笑道：「這位是藤田五郎桑吧，雖然想必藤田桑早就知道了，還是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瀨田宗次郎。請多關照。」
「總司，你跟志志雄有什麼關係？你知道志志雄都幹了些什麼嗎？」齋藤冷道。
沖田笑，「齋藤君真是義正辭嚴啊，那麼，你又知道新政府的那些人幹了些什麼嗎？」
「與其追問這些，藤田桑還是去關心你的上司比較好。」宗次郎不疾不徐地道。
「你做了什麼？」藍瞳掠過冰光。
宗次郎笑，「別生氣，這是志志雄桑送給藤田桑和緋村桑的見面禮。」
刀光劃過，沖田和宗次郎一齊躍開。
「志志雄桑說了，會在京都恭候大駕。」
☆、應戰 歧路
吃過早飯，將小勉暫時托給鄰居照看，雪見便帶著傷藥去了神穀-道場。
本該昨天便送去，但跟沖田相遇後，她實在無法以那般模樣去見人，只能直接折回了家。
左之助的傷在小惠的照顧下，已經有了起色，再用上這些藥，應該就能大好。
雪見熟練地幫青年換好了藥。跟小薰一起出了房間。
回廊下，她回頭對年輕的女孩問道：「小薰是有話跟我說嗎？」剛剛她就一直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小薰動了動嘴角，顯然還是有些猶豫。
「有什麼話儘管說，沒關係的。」
「……那個，我只是想知道時尾姐姐你怎麼能這麼平靜？你難道不擔心嗎？藤田警官也是要去京都的，不是麼？」
「不擔心……怎麼可能？！」雪見斂起笑意，「可是他註定是與劍相伴一生的人，從決定陪伴在他身邊的那一天起，我就很明白。雖然現在已經不存在『武士』了，但『武士之魂』卻沒有消失。」
「武士之魂……嗎？」
「嗯。阿一也好，緋村桑也好，他們都是具有這種靈魂的人。他們的刀是為守護而存在的。守護著自己的正道。一輩子都不會改變。所以，如果決心和這樣的他在一起，便只能跟他一起面對戰鬥，而不是逃避……我是這樣想的。」
小薰沒有回話，眼裡的糾結之色依然沒有淡去。
雪見輕輕歎氣，她知道她在糾結什麼。
可是，她能說的也就只有這些。這樣的離別，雖然經歷了無數次，她一樣無法不揪心。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年少懵懂，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可選擇了那樣一個人，就不得不學著堅強，這或許就是第一次的考驗。
從道場回家的路上，要穿過熱鬧的商町。
「……不會吧！真有人這麼大膽，連內務卿都敢殺？！」
「這樣會不會再打起仗來？這世道不會又亂起來吧？！」
…………
和往常的吆喝聲，叫賣聲不一樣，今天聽到的竟是大家的議論紛紛。
雪見掃了一眼周圍，目光所及之處，大家三三兩兩都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著。
人們手上，地上，都可以看見同一張報紙。
她上前幾步，彎腰撿起一張。
碩大的標題，觸目驚心——國殤，內務卿大久保利通今晨遭暗殺！
一目十行地掃完了新聞的正文，她轉身便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新聞裡並沒有提及阿一，但大久保大人在上班途中遇刺，阿一應該就在他身邊才是……
強壓住心裡泛起的恐懼，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向警視廳。
雪見也是第一次來這裡，可這是她能想到的能確認阿一安危的地方。
她氣喘吁吁地報上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正擔心站崗的哨兵會不會不認識丈夫，那人卻只是打量了她一眼，道：「藤田桑似乎出去了，我幫你去確認一下。」說著，走向另一邊的隊友，跟他耳語了幾句，便轉身進了院子。
聽哨兵話裡的意思，阿一今天已經來過警視廳，而且人應該安好。雪見的心瞬間安了大半，可還是很難想像有他陪伴在側的大久保大人會遇刺，畢竟，跟阿一一樣出色的劍客應當寥寥無幾。
她在門邊等著，不一會兒的功夫，進進出出已經有好幾撥人，行色匆匆，一片忙亂的樣子。每個人都臉色凝重，不用想也知道是因為何事。
報紙上說兇手身份已經確定，是石川縣士族，是西鄉大人的支持者。
最後一位維新的精神領袖就這樣倒在了復仇的刀下，不知道，這個時代又會朝著什麼樣的方向而去。不同的勢力乘亂而起，再次引燃戰火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想著，先前的哨兵已經回來，「藤田桑確實不在警視廳。至於去哪裡了，我也不知道。」
得知丈夫無事，雪見已經滿足了。向哨兵道了謝，朝家裡走去。
陽光照耀下的河面，泛著粼粼波光。
空曠的河堤之上，兩個男人正隔河望著東京城。紅發的那人穿著和式的衣衫，紫發的則是一身西洋式制服，完全不一樣的打扮，卻有一樣的眼神，冰涼的怒意中掩藏著熱烈的鬥志。
「齋藤，志志雄的力量怕是比你我預期的還要強大，接下來，你作何打算？」
「去京都應戰。」
「是嗎……」
「你難道不是如此打算的嗎？！」
「可是你跟我不一樣，我不過是一介浪人，無牽無掛，可以說走便走，但你……」
「沒關係，雪見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她都明白的……志志雄已經下了戰書，可見他已經蓄勢待發，不阻止他，會連累更多無辜的人，何況，現在又多了一個不得不去京都的理由。」
「你是指沖田？」
齋藤點頭，「他與志志雄的關係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他跟那些聚集在志志雄麾下的人一樣，在『廢除士族』的問題上，他們有著相同的立場。」
緋村沉默。過了一會兒，歎道：「曾經志同道合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就走上了不一樣的路了，我跟志志雄，你跟沖田，大久保桑和西鄉桑都是如此……」
「嗯。」齋藤點頭，「可是時代所選擇的道路卻只有一條。」
「時代所選擇的……嗎？」
「嗯，可能無所謂對錯，區別只是，這條路是不是時代所需要的。在西南的戰場上，我曾去見過西鄉大人……當時，我就這樣想過，但悲哀的是，這種選擇卻只能用戰鬥的方式去實現。」
「是啊，你我能做的也不過是盡力在最小的範圍內結束這場戰鬥罷了。」
齋藤看著對岸不語，結束戰鬥……他該用什麼樣的結局來結束？！
總司對他的誤解，根本無從解釋，如今的立場，更是完全對立……
難道只能以一人的生命來結束嗎？
那麼，該怎麼對她交代？！不論活下來的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
雪見比平日提早了半個時辰準備晚飯，一切停當，卻久久不見早上說會早歸的人。
掌燈時分總算聽見了門被拉動的聲音。
「對不起，回來晚了。」歉意的聲音裡帶著不尋常的疲憊。
「沒事，歡迎回來。」她笑著接過他的刀，一眼便看見了他手臂上的傷口。
「小傷而已，別擔心。」察覺她的視線，他輕道。
「把外套脫下來我看看。」
白色襯衫的破口處，有一片醒目的暗黑色血漬，已經幹掉的血將布料完全粘在了傷口上。
雪見取了止血棉，沾著兌了清水的烈酒一點點將襯衫上的血漬潤開。
「去京都吧。」
齋藤忽然的開口，讓雪見一愣，她停住了手裡的動作，疑惑地看向他。
「大久保桑的事情，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嗯。我看到報紙了。」她低聲回答道。
他抬手撫上她的臉，「帶著小勉，去風間家待一段時間，好嗎？」
她一怔，從這話裡讀出的每一層意思都讓她心驚……
看見他無比凝重的面容，藍瞳裡是數年來都不曾見過了的憂慮之色，她知道不用再確認什麼了。
問出口，也不過是徒增他的擔憂，而她只想給他最大的安心。
「嗯，好啊。」她笑著點頭。
「明天先送封信過去，然後就動身吧。」
「好。」她扶住他的手臂，低下頭繼續手裡的工作。
他卻伸手一把將她摟緊，「對不起，雪見……」
如果可以，他自然更願意什麼都瞞著她。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把握不會將她牽連進來，甚至沒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她輕輕搖頭，「阿一記得來接我們回家就好。」
「嗯。」
得知大久保遇刺的消息，風間訝異不已。
正要動身前往東京確認齋藤的生死，便收到了雪見的來信，沒幾天人也到了。
信裡並沒有提及什麼特別的來京都的理由，但是，正巧在這個特殊的時間，又趕得如此著急，風間已經隱隱嗅到了這個轟動整個國家的事件背後的陰謀味道。能從齋藤手裡取走大久保的性命，又讓他將妻兒送到自己這裡，應該不是等閒之輩。絕對不是報紙上所說的六個石川縣武士那麼簡單。
「天霧，你去查查這事背後可跟志志雄真實有關係。」這是他能想到的具有此等實力的人，去年西南的戰爭之後，這人在京都的勢力益發壯大，不論是財力還是人力，而且，他對大久保心懷怨恨也是理所當然的。
「是。」天霧應道，但卻沒有立刻去執行家主的命令，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如果是，少爺是要插手這件事嗎？」
「志志雄的力量和野心都不容小覷，如果真是此人在背後搞鬼，京都必然會有一場惡戰。人類之間的是非我不會插手，但京都已經是西之鬼族的主要聚居之所，調查清楚，也好隨機應變。鬼族已經禁不起不必要的犧牲了。」風間的視線從天霧臉上挪開，「而且，你應該很清楚，我是不會因為私心而罔顧鬼族首領的責任的。對西鄉大人如是，對齋藤亦然。」
「是，恕在下失言。」
京都附近的新月村，因建在群山環繞著的一片新月似的小盆地裡而得名。
村子不大，房屋卻不少，因為此地有處頗有些名氣的療養溫泉，所以，儘管村子地處深山，卻常有外地人慕名而來。
已是五月末，山裡的櫻花卻依然還在枝頭綻放著，襯著溫泉散發出的氤氳水汽，美得像仙境一般。
在三年前，這個時節村子裡都是熱鬧非凡，但現在卻是一片寂靜，別說外地人，連村裡人都沒幾個露面。
村裡最富麗的一處宅邸裡，志志雄正躺在一池溫泉中，靠著池邊閉目養神。
溫泉對他的傷大有裨益，但他既不喜歡被政府的人掌握行蹤，也不樂意輾轉各處。
恰好這個算不上起眼的偏僻村子滿足了他所有的要求。
屋子裡安靜得只聽得見水聲。忽然門外響起一串木屐聲。
聲音越來越清晰，不一會兒，一隻潔白的藕臂挑開了房門處的布簾，露出一張足以傾城的臉。
「志志雄大人，宗次郎差人送信來了。」女人優雅地走到志志雄身邊蹲下，用軟軟的語調說著。
志志雄仍然閉著眼，「哦？說什麼了？」
「大久保的事情，新政府仍然沒有拿到任何跟我們有關的證據。沖田桑已經返回京都，而宗次郎小弟他也說服了『禦庭番』首領四乃森蒼紫前往京都共同對付『拔刀齋』。小弟他馬上會來這裡跟我們匯合。」
一片水霧中，志志雄的嘴角勾起一個滿意的笑容，「宗次郎真是越來越能幹了。」
女人笑道：「嗯。這次的借刀殺人確實漂亮至極。」
「這樣，緋村應該會認真起來了吧。讓人期待啊！」男人睜開的雙眼裡滿是難掩的興奮。
「嗯。」女人輕聲附和，蒸騰的水汽模糊了她眼裡沒掩蓋住的擔憂。
正說著，屋外忽然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志志雄皺眉，「由美，你去看看出什麼事了。」
「是。」女人起身走了出去。
不一刻，窈窕的身影折返。
「尖角說有人闖進村來，帶走了一個男孩。應該原本是這個村子裡的人，僥倖逃出去了，又回來想帶走自家的親人的。」
「巴掌大的一個小村子都掌握不住，尖角還真是不堪大任了。」
「他們正在追捕那兩個人。」
「跟他交代，好好處理，別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斷刃 兄妹
直到女人的木屐聲消失，伏在地上的彪形大漢才謹慎地起身。
跟著志志雄這幾年，尖角很清楚自己老大賞罰分明的行事方式。
三島家那小子逃跑的事情他本來想遮掩幾天，等老大離開再做處理。
沒想到那小子竟然還敢回來救人，偏生在這種時候不斷的捅婁子，真是叫他恨得咬牙切齒。
他狠狠地對手下人交代道：「去把三島家的老夫婦帶過來，給我好好教訓教訓他們，正好也讓其他人看看，看誰還有膽子逃出去。」
看見一群尖角的手下氣勢洶洶地從大宅院裡沖出來，村民們都慌忙躲回了自己家，關門聲此起彼伏。暫態間，原本就沒什麼人影的村子變得跟死一般的寂靜。
不一刻，老夫婦的討饒聲和哀嚎聲淒厲地響起，刺耳而突兀，但寂靜仍是寂靜，沒有人出面，沒有人發聲，甚至沒有人張望。
人們躲在自己家裡，捂住自家孩子的耳朵，就仿佛自己也聽不見了。
三年了，經歷了太多這樣的事情，最初的憤怒，到現在，剩下的只有絕望。
村裡人逃出去的，無一例外地都被抓了回來，下場淒慘。
而來到這個村子的外人又被以各種理由打發了。
沒人知道村裡的溫泉被莫名地霸佔，更沒人知道一個叫尖角的人在這裡隻手遮天。
這個偏僻的山村已經被外面的世界遺忘了。
殘陽如血，皮鞭抽打的聲音在每個村民的耳邊迴響著，大家能做得卻只有瑟瑟發抖，連連祈禱尖角不要因為三島的出逃再遷怒到自家人頭上。
終於，夜幕降臨，再也聽不見那折磨人的聲音。
一家一戶的燈點亮，然後又一盞一盞的熄滅，整個村子陷入了沉睡。
對於那些再也見不到明早太陽的人，大家已經學會儘早遺忘，一切都已習以為常。
天剛剛放亮，村東頭的大宅院忽然響起槍響，村民們都從睡夢中驚醒，但卻沒有人出門查看。
大家都暗自驚惶著，昨天三島的事情尚未過去，不知道又是什麼人惹到了尖角，新月村接下來的日子只怕會苦不堪言。
不想，天大亮後，忽然聽見有人鳴鑼喊道：「村民們，尖角已經伏法。請各位到村東頭大院指證他的罪狀。」
眾人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紛紛將信將疑地從自家的窗子邊向外張望。
直到那個聲音來回喊過好幾遍，又看見了那些人身上屬於員警的制服，才有人試探地打開了自己的門。
齋藤和緋村站在大門邊，看著村民們一改最初膽怯畏縮的樣子，紛紛沖著被捆綁起來的尖角吐口水，扔石頭，甚至上前拳腳相向，連員警都制止不住，俱是無言。
但當三島榮次和卷町操背著三島夫婦的屍身默默地從人們身邊走出大院子的時候，眾人一下子都安靜了。剛剛的義憤填膺一掃而盡，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很微妙。
大家都愣在原地看著小小的男孩走過，帶著無地自容的羞愧之色。
因為，對於這個為這個村子帶來救兵的家庭，他們所做過的除了埋怨竟再沒有別的……
四人用板車將夫婦二人的屍身運到後山半腰。已經有一座新墳坐落在那裡。
「接下來的事情，我自己來。」男孩半低著頭，說完便掄起了比人還高出一截的鋤頭。
「我去采些花來。」小操說著也躍進了林子裡。
齋藤看著那座新墳，不用問也知道應該是屬於榮次的哥哥，那個叫做三島榮一郎的青年的。
「我們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已經快斷氣了，可手裡還是緊握著刀，將弟弟護得嚴嚴實實。是個值得尊敬的好哥哥啊。」緋村低聲道，語氣沉痛。
齋藤點頭，「他所救的不止是自己的弟弟，還有整個村子。只可惜，是以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換來的。」
「原來員警會來是因為他去報的信。」
「嗯，也許是救家人心切，他又偷偷跑了回來……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是這樣啊……」
「本來不是我管的事情。只是覺得一群人謹慎地守著一個無甚油水的小山村未免有些蹊蹺，而這裡的溫泉據說對燒傷燙傷很有療效……想著或許背後與志志雄不無關係，就跟著一起過來了。沒想到他竟真的在此。」
「我也一樣沒想到了……」緋村輕道，下意識地握了握腰間的刀。
齋藤瞥了他一眼，「這『逆刃刀』斷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去找一個人。」
「新井赤空？」
「嗯。」
「你還是打算拿著『逆刃刀』戰鬥到底嗎？」
「習慣了。」
「剛才的戰鬥，如果你手裡的不是『逆刃刀』，那麼斷的就應該是宗次郎的刀。這樣，你依然堅持麼？」
緋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不是一樣沒有對尖角痛下殺手？新選組三番隊隊長可不是會對對手手下留情的人。」
「……雖然保住了性命，但他會受到該有的懲罰。」
緋村微笑，「你我都變了，不是麼？！」
齋藤沒說話，看向山下的新月村。
緋村不說，他也很清楚，他們都不再是可以隨意取人性命的人了。
這正是令人擔憂的事情。
他其實並沒有見到志志雄本人，結束了跟尖角的戰鬥，他進屋看到的跟緋村對峙的人是宗次郎。
志志雄早已從地道逃脫了員警的包圍。
緋村和宗次郎的對決只用了一招的時間便結束了。
拔刀術對拔刀術。
逆刃刀斷了，而宗次郎的刀刃全裂。
雙方都無法繼續戰鬥。
從結果看，不分勝負。
可是，這不過是一場戰鬥。
他們所要面對的對手遠不止是宗次郎一人。
而且，這個少年也不是實力最強的那一個。
但能一招斬斷緋村的「逆刃刀」，已經足以讓他心驚。
少年的一招一式都有總司的影子，還有那跟總司一樣完美隱藏在笑意中的殺氣……
拔刀術並不是總司最擅長的劍招。
可少年的拔刀，力量，速度，還有氣勢，身為居合高手的他都無可指摘。
對於總司的實力，他的認知有十年的空白，或許，他應該更加審慎地評估。
他不知道「逆刃刀」在這個時候斷掉，是不是在再次警醒他們——收斂的鋒芒終究是抵不過那彰顯的銳利的。
可是，就算是如此，也不能退縮。
否則，跟那些選擇沉默的新月村村民又有何區別？
不一刻，小操已經抱著一大束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從林子裡出來了。
「這個小姑娘是什麼人？」這是齋藤早就想問的問題。
緋村連神穀-道場的那些人都沒有去道別，為的就是不要連累無辜的人，對於這個時候跟在他身邊的少女，他不由得有些疑惑。
「只是路上遇到的。她是『禦庭番』的人。」
「禦庭番？！她跟四乃森蒼紫是什麼關係？」
「蒼紫和般若他們似乎是她很重要的人。」
「……那麼，蒼紫事情她知道了嗎？」
「她正是想知道蒼紫的下落才一直跟著我的，我想還是先送她回到京都再告訴她比較好。」
「蒼紫只怕還沒有從部下犧牲的打擊中清醒過來。他對你的執念很可能會被志志雄利用，成為同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緋村點頭，看著正把花束放到墓前的人道：「就算會成為對手，我也只能盡力將他帶回來，因為有人在等他。」
「將他帶回來……」
「齋藤，榮次這孩子怎麼辦？」緋村的詢問打斷了他的愣神，「現在將他留在新月村，我想並不合適。」
齋藤沉吟了一會兒道：「先送到雪見那裡去吧，等過些日子，他冷靜下來再作安排。」
「嗯，這樣最好，有雪見照顧，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京都，比睿山。
「志志雄桑？」宗次郎看著已經盯著刀刃看了半晌的男人，輕聲叫道。
志志雄回神，將那佈滿裂紋的刀收回鞘中。
「宗次郎，去通知『十本刀』的其他人到京都集合。」
「是。」
看著宗次郎的身影離去，一旁的由美柔聲道：「志志雄大人，只是一個『拔刀齋』和一個警官，需要找齊『十本刀』嗎？」
男人笑，「如果只是這兩個人，我跟沖田就足夠了。不過，我的目標沒有這麼簡單，當然，他們的實力也沒有這麼簡單。由美，好好看著吧，一場大戲就要上演了。」
京都城的商店街，和往常一樣的熙熙攘攘。
人群中，雪見牽著男孩小小的手，邊走邊指給他看商鋪裡各種有趣的物件。
男孩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反應，只是默默地走默默地看。
雪見不以為意，繼續自說自話。
這個叫榮次的孩子是阿一前些天送來的，並沒有仔細交代他的身份，只是說親人都不在了，讓她暫時照顧一陣子。失去親人的孩子，雪見並不是第一次遇到，盛之輔，小惠都是，但是，這個孩子眼裡卻有他們都不曾有過的神情……
而丈夫並沒有給她好好問清楚的機會，簡單交代了一下，便又匆匆回了警視廳京都分署。
她當然知道他在忙什麼，自從來了京都，不知火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能讓風間如此慎重，志志雄的勢力之大不言而喻。
不覺到了賣金平糖的清水店。
望著那熟悉的店鋪，雪見愣了半晌，直到一旁的不知火問道：「怎麼呢？」，她才回過神來道：「沒什麼。」
然後低頭問榮次：「咱們去買糖，好不好？」
榮次看了看，沒有回答，只是手上輕輕拽了拽雪見的手。
不知火卻不知道，早已為榮次的冷淡憋了一口氣的他一手拍上榮次的頭：「喂，小鬼，對好心陪你出來散心的人，沒一句話就算了，好歹也該給個好臉色吧。」
榮次皺眉，倔強地將頭從不知火手下轉開，嘴依然抿得緊緊的。
不知火見狀，也皺了眉。
雪見忙解釋道：「榮次他有回答我的。」說著，抬了抬牽著榮次的手。
「切，不說話，也沒表情，小小年紀就跟那塊木頭似的……」說著頓了一下，看向雪見道：「他不會是那個木頭跟別的女人的兒子吧？」
雪見哭笑不得，指指街邊的茶屋道：「我看匡桑你是熱暈頭了，你先去喝杯茶吧，我們到對面去買糖。」
說罷，拉著榮次向糖鋪子走去。
宗次郎看著妹妹抱著一堆金平糖從店裡出來，笑著搖頭道：「都快夏天了，買這麼多也不怕化掉嗎？」
「沒關係，化掉總比不夠吃的好。」
「哈哈，這麼多還不夠吃，你把師傅當什麼呢？」
神樂沒理會哥哥的玩笑，認真地問道：「最近有什麼事情發生麼？這次我來京都後，總覺得師傅不太開心。」
宗次郎笑了笑，「你想太多了，你沒看見師傅見到你有多高興嗎？」
神樂臉上一紅，正要說什麼，忽然迎面看見一張談不上熟悉卻無法忘卻的臉。
雪見也看見了店門口的有著相似容貌的少年和少女。
她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在見到少年的時候覺得眼熟了。
他的師傅，她的師傅……
原來，去年的盂蘭盆節，她就已經跟他相遇過了。
「姐姐，是你！」兄妹倆幾乎同時開了口，然後訝異地互看了一眼。
雪見朝兩人微笑頷首，「又見面了，你們是兄妹？」
「嗯。」兩人都點頭。
「你們的師傅，他……還好嗎？」
神樂一愣，宗次郎已經開口道：「姐姐真是很關心師傅了，他很好啊，多謝。」
「那就好……」雪見輕輕回道。
她想知道更多總司的消息，可是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對於那樣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正躊躇，手上卻傳來榮次緊握的力道，她低頭，見他半邊身子已經挪到了自己身後，正直直地看著那個少年。
少年臉上的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你怎麼呢？」雪見輕問。
榮次沒有問答，只是拽了拽她的手，似乎是想帶她離開。
原來是急著買糖啊。
雪見對兄妹二人行了一禮，「那麼，不耽誤你們了。」說著，拉著榮次從二人身邊經過。
看著他們走進了店鋪，神樂一把拉住哥哥問道：「她怎麼會知道師傅？哥哥怎麼會見過她？」
「在東京偶然遇見的，似乎是師傅過去的熟人了。神樂又是怎麼見過她？」宗次郎故意略去了正事的部分。
「他們見面了？」
「嗯。師傅說他不記得了。怎麼呢？」妹妹緊張的神色讓宗次郎隱隱回想起了在東京的那點疑惑。
「怎麼可能，她就是那個叫『雪見』的女人。」
☆、算計 真假
原來如此……
宗次郎恍然，難怪在東京時師傅會有那樣古怪的反應。他是在為難，因為這個女人的關係。
「見到師傅後，她有什麼反應？」神樂問道。
「呃……當然非常吃驚，不過，還算冷靜地接受了師傅還活著和已經忘記過去的事實。」
「冷靜？知道師傅不記得她了，沒有特別傷心嗎？沒有說什麼嗎？」
「傷心？好像不完全是……」宗次郎又想了想，「就像剛剛的樣子，神樂覺得是傷心嗎？她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幫師傅診了脈。」
說罷，他忽然明白了，這就是他沒有猜到謎底的原因。
師傅刻意的冷淡和她當時的神色不明，以及診完脈後安心的神情讓他沒有深思她與師傅的關係。
「診脈？」
「嗯，我想她應該是醫生。那麼，她認識曾經患病的師傅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不過，我們拐出巷子後，她倒似乎是哭了。」
「那師傅呢？」
「在我看來師傅就像真的不記得她了，還說讓她忘記那個曾經認識的自己。」
神樂不再問了，神色黯然地低了頭。
宗次郎拍拍妹妹的肩，「既然師傅已經打定了主意，你又何須多想？就當沒見過好了。對了，你一個人先回去，可以嗎？我還有點事情要辦。」
直到走進店裡，雪見依然能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
原來，這世界比她想像得要小得多。
見到那兄妹後短短的一瞬，從意外到驚喜，從期盼到失望……
情緒再也無法由自己控制。
是的，她想見他！
以為已經掩藏到心底的思念毫無徵兆地沸騰起來，變本加厲地爆發。
是榮次的動作讓她回復了冷靜。
她不應該再去打擾他的生活。
她曾經是他什麼人？她依然答不出口。
她可以編造一個身份，但是那些日子一起經歷的傷痛她該用多少個謊言去掩蓋？
更讓她怯步的是他曾經的深情，擔心那忘卻的記憶會因為自己的出現而蘇醒……
她閉上眼，深呼一口氣。
將那些任性的想法徹底趕出腦海。
被忘記，心會痛；想見而不能見，心也會痛。
但是，若讓他再次記起那些充滿悲傷的往事……
不論是關於新選組，關於近藤桑，還是關於她。
她寧願心痛的人只是自己一個。
他已經選擇了忘卻，她就應該成全。
給榮次買好糖，挑開門簾從店裡出來。
卻看見剛剛的少年仍然站在門邊。
見到她，他便迎了上來，臉上已不再是剛剛輕鬆閒適的笑意。
「姐姐……」少年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猶豫，「那個，雖然唐突，我還是想知道如果師傅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去找姐姐你商量麼？」
雪見一驚，「怎麼這麼問？是不是你師傅他出什麼事情了？病了嗎？」
宗次郎微笑著搖頭道：「不是，師傅他很精神了。我就知道姐姐是真的很關心師傅，因為你是我遇見的唯一一個還記掛著師傅的人。」
「那他到底怎麼呢？」
「姐姐別擔心，師傅他……沒事。我就是問問……」
少年的欲言又止讓雪見眉頭緊皺，她想了想道：「我記得你叫宗次郎，是吧？我姓藤田，你可以叫我時尾姐姐。我現在住在上京區泉殿町18番地的風間家。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真的？」少年很是欣喜，「謝謝！」
感覺到手上的力道又一次收緊，雪見低頭看向榮次。
男孩仍是看著宗次郎，神情緊張而帶著莫名的憤怒。
這一次少年也發現了男孩不同尋常的視線。
他溫和地笑笑，略略彎腰，問道：「我們認識嗎，小弟弟？」
榮次點頭，但馬上又搖頭。
宗次郎笑道：「這我可糊塗了。」
男孩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只是低下頭，收回了視線，不再有任何表示。
「許是認錯人了。」雪見見狀道。
少年一笑，站直身子，「那時尾姐姐，我還有事，先告辭了。對了，我姓瀨田，我叫瀨田宗次郎。」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榮次忽然開口道：「他不是好人！」
榮次的聲音不大但卻十分清楚，雪見愕然。
她不解地蹲下-身來，輕輕問道：「榮次，為什麼這麼說？」
「他是跟尖角是一夥的傢伙。」
「誰是尖角？」
男孩卻再一次沉默了，只是捏著糖袋子的小手握得緊緊的，眼裡的閃爍著淚光，帶著赤-裸-裸的恨意。
雪見見狀也不再追問，一定是跟親人的死有關的人。
她站起身，皺了眉，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樣誤會。
少年是總司的弟子，不應會與那些歹人為伍。
她相信就算是總司已經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但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
就像，他依然喜歡金平糖一樣……
只是少年沒說出口的話還是讓她多了一份擔憂。
遠遠地看著雪見三人進了一戶宅院。
宗次郎走近，看見那寫著「風間」字樣的名牌，不由一笑。
這個女人還真是對他毫無防備之心了。
顯然她對齋藤和師傅的敵對關係還一無所知。
應該是齋藤有意隱瞞了。
這樣很好，有她對師傅的信任，事情會簡單很多。
風間？跟齋藤，高木都不沾邊的姓氏。
不知是親族？還是友人？
他記得她身邊那個蜜色皮膚的男人，身手不是泛泛之輩。
幾年前正是他救了這個女人，這一路似乎也是在保護著她。
不管他們是什麼關係，可以肯定的是她跟這個風間家關係匪淺。
對於這位藤田太太，方治桑曾經提議過抓起來。
但志志雄桑對於對女人動手這種事情很不屑，也就沒人再堅持了。
他自然是贊成志志雄桑的決定的。
不過，既然知道了她的另一個身份，現在他似乎應該改變主意了。
或許讓這個叫雪見的女人徹底消失才更好。
不僅可以亂了齋藤的陣腳。
師傅對齋藤動手也不會再有顧忌。
還有，神樂所期望的幸福應該會變得更加現實。
只是，真要自己動手殺掉這個女人，他不免還是有些心虛。
畢竟是師傅心裡那樣重要的人。而且，萬一被師傅知道，會非常麻煩。
看來，還是借一把刀比較合適。
宗次郎回到比睿山時，剛剛走到山澗上的橋頭，迎面一人正要出門。
「喲，宗次郎。好久不見。」來者先開了口。
「呵呵，張桑已經到京都了啊。確實好久不見了。」宗次郎笑嘻嘻地回答道。
看見錯身而過的青年身上所背的刀，宗次郎問道：「這是要去哪裡呢？」
張回頭一笑，「去搶一個寶貝。」
「刀狩」澤下條張，愛刀成癡，他嘴裡的寶貝只可能是一樣東西。
宗次郎笑問：「哦？張桑又看上什麼名刀了？」
「新井赤空所打制的最後一把刀。」
宗次郎微微一愣。
新井赤空？不正是那個打造『逆刃刀』的名刀匠嗎？！
正要開口相問，青年的身影已經在山澗的另一邊。
「志志雄桑，張桑去搶新井的那把刀，是您的意思嗎？」
「嗯。」志志雄晃了晃手裡的酒杯，毫無意外之意，「正是我告訴他的。」
「那個，張桑雖然是『十本刀』之一，但若是跟緋村交手，恐怕還是沒有什麼勝算吧……」
一旁的由美笑道：「真是的，小宗弟弟就這麼直白地滅自己人的威風啊……不過，這些都在志志雄大人考量之中了，不用擔心的。」
「他若是真贏了緋村倒是叫我有些失望了。」志志雄笑道。
「誒？是對緋村桑的實力失望嗎？」宗次郎不解。
「跟前輩的對決是我期待的事情，若只有這點能耐確實讓人失望。但更重要的是，張若是贏了，暫時我倒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將『紅蓮』計畫透露給齋藤他們了。」
宗次郎一怔，「透露？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不是更好嗎？」
志志雄放下酒杯，「宗次郎，今天京都的警力部署如何？」
「似乎又增加了。」
「哼，跟預料中一樣了。齋藤背後的警視廳，已經不容小覷。沒想到現在，又多了京都前禦庭番眾站在他們一邊。」
「禦庭番？那不是四乃森桑的部下麼？」
「應該說曾經是。從四乃森蒼紫對那個『阿翁』動手後，現在他們已經徹底成為緋村的同伴了。緋村所在的那家叫『葵屋』的料亭就是他們的大本營。禦庭番一向是收集情報的好手，加上警視廳，現在想滴水不漏地瞞樁紅蓮』和『煉獄』變得更加不現實了。這樣的話，與其讓他們亂查一氣，不如給他們指個方向，讓其順著我們期望的路子而行。」
「……指個方向？」
「宗次郎，火燒京都和炮轟東京，你覺得哪一個對新政府的威脅更大呢？」
「自然是東京……啊！是要拿『紅蓮』計畫做幌子來牽制緋村和齋藤他們的注意？」
「嗯。」志志雄點頭，「雖然我也很不甘心，可是『煉獄』才是我們的王牌，是這些年來全部的心血。必須保證它從大阪港順利出航。在此之前絕對不能讓他們覺察出它的動向。這就是方治的新計策。」
「原來如此，方治桑考慮得確實周全。那麼，可要去告知其他的『十本刀』？」
「不用，就讓他們照原計劃行事。幌子當然越招搖越好。而且，知道『煉獄』的人越少越好。至於你師傅那裡，不論是『紅蓮』還是『煉獄』，我親自去交代比較好。他雖然失了憶，但壬生狼的秉性還在，何況京都還是新選組曾經的守護之地。」
京都員警署地下臨時監牢裡。
手腳套著枷鎖的青年向身後的牆上靠去，對靜立在身前的齋藤和緋村道：「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信不信是你們的事情了。」
「澤下條張，作為『十本刀』之一，這麼輕易地從你嘴裡得到的消息，確實令人不敢輕信。」
青年哈哈一笑，「藤田警官，不，或者應該稱呼你齋藤警官，關於新選組逼供的手段我可是聽說的不少，所以，不過是想少受點罪罷了。而且，看你們二人的樣子，對於這個計畫，也並非一無所知吧，我又何必死撐到底？！」
齋藤不置可否，「但你也應該很清楚志志雄賞罰分明的脾氣吧，」
「當然清楚。但我私自行動，還被你們抓到，已經犯了志志雄的大忌。總之，現在招供是死，不招也是死。為求保命，我可是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只能賭一把，你們既然有本事把我抓來，或許，也有本事鬥過志志雄。」
「『十本刀』對志志雄的忠心也不過就是這樣？」
青年又笑，「對志志雄的忠心？！哈哈，『十本刀』可不是靠這個東西聚集起來的。其中，還有想要志志雄性命的人了。」
「哦？不是忠心的話，那麼靠的是什麼？」
青年看向他腰間的鬼神丸，「是把難得的好刀啊，比起西洋刀，齋藤警官也更中意日本刀了。這樣的你應該不難理解其中的緣故吧。想回到以執刀為榮的時代，這才是『十本刀』會跟著志志雄的原因。」
「可以理解，但不能認同。」
「哈哈，已經是警部的藤田警官，當然不會認同我們這些人的想法。」
「不，並非如此。」齋藤抬眼，藍瞳裡映著燈火的光，有些灼灼之意，「真的以執刀為榮的話，就應該像西鄉大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戰鬥到最後，而不是躲在暗處耍手段。你我雖然都是愛刀之人，但不被需要的刀，我是不會留戀的。」
澤下條一怔，隨即笑道：「果然像是新選組的人說出的話。不過，組成現在新政府的那些維新志士最初所作的不也是暗殺偷襲的卑劣勾當嗎？緋村『拔刀齋』，這些你應該是最清楚的了，是不是？」
「嗯，確實如此。」緋村迎上青年挑釁的目光，平靜地點頭，「正是因為無法回避那段過去，所以才會選擇離開，以及使用『逆刃刀』來戰鬥，來守護以無數性命為代價換來的新時代。這也是我為死在我刀下的那些人所能做的唯一的贖罪。」
「被需要的刀？贖罪的不殺之刀？沒想到還有像你們二人這樣天真的劍客。」
緋村微笑道：「不。刀劍也好，槍械也好，被允許持有之人也不再有隨意取他人性命的權利，這就是現在這個時代的規則。所以，有這樣天真的想法的可不止我們二人。」
☆、臨陣 盲劍
鐵門哐的一聲合上，落了鎖。齋藤和緋村一前一後地朝出口走去。
過道裡，從一盞一盞昏黃的燈火前走過，火光的投影在兩人神色凝重的臉上忽明忽暗的變幻。
走上樓梯，緋村開口問道：「齋藤，澤下條的話，你怎麼想？」
「他所說的『紅蓮』計畫，確實印證了我們已經得到的線索。他和你交手的原因也沒什麼可疑，招供的理由也相當充分……只是，一切都太合理，太順理成章，反倒讓人感覺有些不對勁。雖然京都是志志雄勢在必得的目標，但他這些年都在精心謀劃，不該如此不謹慎才是。」
「果然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緋村皺眉道，「只是，照他所說，明晚他們就會行動，若是真的，便已經沒有時間浪費了，要加緊佈置應對的措施才好。」
齋藤點頭，「嗯。他們不僅是想縱火，還要乘亂暗殺政府要員，但這消息又不能散播出去……只怕就算是將周邊的警力全部集中到京都，依然勉強得很。」
「我們在明，他們在暗，多有不利，我會跟小操姑娘商量一下，同樣隱藏在暗處的禦庭番眾應該能幫上不少忙。」
「蒼紫為了與你一戰，不惜對親如父輩的阿翁出手，確實讓禦庭番眾很失望吧。」
「嗯。蒼紫的想法倒也不難理解。十五歲便成為了禦庭番首領，想必是個相當出色的人。若早生數年，一定能大展拳腳，建功立業。怎會去做武田觀柳這種人的保鏢？可惜，時代變了，不僅一身的本領沒有了價值，要去聽從那種人的差遣，還失去了多年相隨的部下，他的執念或許不僅僅是因我而生的。」
「……不論是何理由，現在選擇了站在志志雄一邊的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你還堅持要帶他回來嗎？」
「嗯。這是我答應過小操姑娘的。而且，他畢竟還是手下留情了，否則，阿翁是不可能活過來的。」
午後，新一輪的電報從京都各處傳回比睿山。
「宗次郎，京都可有新的動靜？他們應該從張的嘴裡得到消息了吧。」
「跟方治桑預料的一樣，員警署已經亂成一團，從京都周邊又調集了大批的警力，包括大阪。對了，連東京警視廳也派來的五十名員警。」
「特地從東京趕來的？警視廳真是看得起我啊。」志志雄吐出一口煙，接著問道：「既然是沖著我來的，來者皆是客，也不能怠慢了他們。知道這五十個人的下落嗎？」
「嗯，都裝成普通商人駐紮在員警署附近的小田切屋。」
「一般的員警也就算了，警視廳特地送來的，應該不會是雜魚。雖然『紅蓮』被當做幌子，但也不能讓他們準備得太過充分了。宗次郎，你跟宇水今晚就去會會這些人。要做得乾淨漂亮，給他們一個更加慌亂的理由。」
「明白，志志雄桑。但是，一定要宇水桑出面嗎？」
「這種任務，只有『盲劍』宇水最能勝任。至於為什麼，你會明白的。現在你只需要說動他，然後，就讓他殺個痛快就好。」
「哦？臨時任務嗎？」雙眼上罩著青布條的精瘦男人手裡的酒盞並沒有放下，「這可不在我跟志志雄約定的合作方式裡。」
宗次郎笑道：「是宇水桑才有資格參與的任務，而且，對明晚的成敗至關重要。計畫成功不也是宇水桑願意合作的目的嗎？」
宇水將酒盞裡的酒一飲而盡，「那麼，只此一次。事成之後，志志雄不要賴帳就好。」
「那是自然。志志雄桑一定會認認真真地跟宇水桑來一場對決的。相信這一天不遠了，今晚，就當做是活動筋骨吧。」少年微笑。
「五十個員警而已，需要我跟你一起動手嗎？」
「當然不用，我只是去幫宇水桑把把風，防止有人打擾罷了。宇水桑盡情享受戰鬥的愉悅就好了。」少年笑得悠然。
男人放下空酒盞，「那麼，出發吧。」
夜風初起，太陽用最後一點熾烈暈出一片絢爛的晚霞。
風間家的後院裡，雪見將白天漿洗晾曬出去的衣物收起來。
手裡的襯衫，是阿一早間回來時帶回來的。
來京都後，他食宿幾乎都在員警署。
她知他一向愛乾淨，所以隔兩天便會將乾淨的衣物送去，然後將換下的帶回來。
今天卻是他自己送回來的。
當然這不是他回來的目的。
他神色凝重地進門，然後就和風間進了書齋。
商談好一陣子出來，抱了抱兒子，匆匆地便又走了。
雖然在她面前依然溫和如常，還帶著淡淡的笑，但眼神中卻有掩不住的焦慮之色。
而阿一離開後，風間就把不知火叫進了書齋。
不久，不知火便也出了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莫名緊張的氣氛，大家臉上鄭重的神色……一定是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
是那個叫志志雄的人，要開始行動了嗎？！……
正想著，身後有人喚她，是買菜回來的小桃。
「時尾姐姐，門口有封信，是給你的。」
雪見接過，以為是在東京念書的盛之輔寄來的。
可是信封的字跡卻並不是她熟悉的。
疑惑地拆開，掃到「瀨田宗次郎」的落款，一怔之下，急忙將折疊起來的信箋展開。
開頭的稱呼讓她又是一愣。
——「雪見姐姐，敬啟」。
跟宗次郎不過幾面之緣，她不記得有跟他提及過這個現在只有阿一和表哥會私下稱呼她的名字。
天色擦黑，小田切屋對街上的酒屋中，宗次郎倚在靠窗邊的桌子上，有些無聊地注視著對面已經點上燈火的旅館。
桌上擺著佐酒的小菜，卻無人動箸。
桌子的對面，黑布蒙眼的男人只是默默地喝著酒。
一個眼盲的人卻能一滴不灑地自斟自飲，鄰桌的客人不由得投來驚異的目光。
男人始終沒有什麼表情，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第六個酒樽空掉，才放下手裡的酒盞，冷冷地低聲問道：「還要等到幾時？」
宗次郎沒有回頭，輕聲應道：「宇水桑稍安勿躁，總要等獵物都進了籠子才好一網打盡啊。」
不多時，一個纖細的身影走進了對面的旅館。
少年的嘴角揚起一個微笑，站起身來，走到對面的男人身邊，俯身在他耳邊道：「人齊了。宇水桑，現在你可以盡情地殺個痛快了。」
男人握住靠在桌邊纏著棉布的手杖，似是在少年的牽引下走出了酒屋。
「先生，你能不能再仔細查查？」
「太太，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這家旅館都被我們包下了，一個外人都沒有。我非常確定這裡並沒有叫瀨田宗次郎的人，也沒有姓沖田的人。我也沒見過你所說的那樣的少年，我想你真的是弄錯了。」
男人篤定的語氣讓雪見輕輕皺眉，她再次低頭看了看握在手裡的信。
——難道是那個叫宗次郎的少年寫錯地址了？
那她該怎麼辦？怎樣才能找到他們？
正躊躇著，身後傳來拉門的聲音，雪見回頭，只見一個雙眼蒙著黑布條的男人握著手杖走了進來，看上去似乎是個盲眼的人。
「晚上好。請問，有何貴幹？住宿的話，對不起，這裡已經客滿了。」剛剛跟她說話的男人對那人開口道。
盲眼的男人卻沒有任何表示，腳下的步子也沒有停下。
「眼睛看不見，難道耳朵也不好使嗎？」
男人嘀咕著越過雪見身邊上前，抬手正要拍上來人的肩頭，那盲人卻先他一步抬手，將手杖平舉起來。
包裹著手杖的棉布同時鬆散開來，順勢滑落，露出來的赫然是一柄長刀。
刀鞘還未盡現，刀已出鞘，寒光一閃，刀尖一瞬間便穿透了身前男人的頸項。
清楚地看見那刀尖上的血珠，雪見驚恐地瞪大了眼，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霎時間都凝固了。
沒有給她作出任何反應的機會，驚呼都來不及送出，盲人另一隻手裡的刀鞘已經準確地擊中了她的腹部。
劇烈的疼痛暫態奪走了她的呼吸，腿上的力量像是被忽然抽走了，身體不由自主地便佝僂著癱倒下去。
倒地的一瞬，眼前一片黑暗。
鼻端淡淡的腥味讓恍惚的意識瞬間清醒。
雪見睜眼，屋子裡已經沒有半點燈火，只有微弱的天光從門窗上透進來。
發現身邊沒有聲響，只有腳步聲從頭頂上透過二樓的地板傳來。
顧不得腹部沒有消除的疼痛，她撐起身體從地上爬起來，朝透著光的門口急切而狼狽地摸索著過去。
可摸到門扇，使出了全力，門卻紋絲不動。
門被從外面卡住了！那人還有同夥嗎？！
冷汗再次涔涔而下，她無力地順著門扇癱坐下來。
沒有繼續思考的時間，腳步聲越來越清晰，還伴隨著樓梯被踩踏的吱呀聲，應該是在下樓。
那腳步聲一直非常沉穩，沒有絲毫的慌亂。
除了習慣黑暗的人，不可能有人能在沒有燈火的屋子裡如此行走。
雪見驚惶無措地朝門邊的角落裡挪過去。
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隨著那腳步聲越來越強，逐漸蓋過其他一切聲音。
她絕望地看著一個模糊的人影顯現在門扇透進來的微弱光暈中。
但那人卻似乎並沒有發現她，只是停在了門口。
抬手拍了拍門扇道：「宗次郎，解決了。」
門外喀喇一響，然後門扇被拉開。
傾瀉而進的月光中，少年伴隨著帶著笑意的聲音走進來。
「不愧是宇水桑啊，果然麻利！」
那聲音，那身形！
雪見及時捂住了自己的嘴，將驚呼咽了回去。
對於眼前的狀況一時失去瞭解讀的方向。
少年冷靜從容，顯然對旅館裡發生的一切毫不意外。
而她之所以在此也正是因為他的信……
不管其中有什麼樣的關聯，少年的出現已經昭示置身這場殺戮並不是她以為的意外。
只是……如果那封信是誘餌，他一定非常確定總司對她的意義。
如此，卻讓她更加想不明白他算計自己的原因。
☆、失算 搭救
一驚一疑之際，宗次郎已經反手合上了門，在門口站定。
「滅了所有的燈火再動手，以己之長攻彼之短。難怪志志雄桑說宇水桑是最能勝任這次任務的人。」
說罷，朝漆黑一片的屋裡走了過去。
呲一聲，一簇小小的火苗忽地在屋子中間亮起，劃燃的火柴映出少年帶著笑意的臉。
一直停留在門邊宇水冷哼一聲，「你在幹什麼？核查人數麼？」
「當然不是，只是在黑乎乎的屋子裡有些不習慣。」
火柴燃盡，少年的笑顏再次被黑暗淹沒。
「宗次郎，你是不是以為我的眼睛看不見就會對出現在眼前的人亂砍一氣？！……你想找的——」
宇水的話音忽然停住。
雪見眼前暗影晃動一下，背後的衣領倏地一緊，人已經被拎了起來。
「——可是這個女人？」
火柴的微光再次亮起，少年看過來的臉上依然是慣常的微笑。
「啊咧，被發現了啊。難道因為是女人，所以宇水桑下不了手嗎？」
「哼，果然是你弄進來的。你很清楚，相比男人，我更中意女人甜甜的血，絕不會有下不了手的困擾。只是我一向認為謹慎是個好習慣。所以，我不會對身份不明的人動手。」
少年笑道：「確實是個好習慣了。她是藤田五郎警官的太太。」
「哦？齋藤一的妻子……哼！跟方治待久了，志志雄也學會了這些卑鄙的小把戲了啊，你隱瞞的原因難道是替志志雄感到丟臉？」
「宇水桑誤會了，我並沒有想刻意隱瞞。藤田警官對家人的保護想得很周全，今日雖然設下了圈套，但我也不確定她會不會上鉤，所以，才沒有特別提及。反正多出這樣一個女人對宇水桑來說也完全不會是負擔，不是嗎？」
宇水冷笑一聲道：「確實。」
聽見丈夫的名字，雪見一驚，但更讓她吃驚的是另外那個名字。
只是未等她多想，扯著她後領的手忽然鬆開了，後背上被人重重一拍，身體頓時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了地板上，同時耳邊有抽刀聲起，耳側掠過一絲涼風。
心臟猛地收緊，她微微側目，映著天光的冰刃已在咫尺的距離，只要輕輕一劃，便可以讓她血濺五步。
但意外的是，那寒光卻沒有像她想的一樣劃向她的頸項處，只是稍稍停留了一下便挪開了，緩緩上移，最終平平地定在了她頭頂之上。
只聽見那個叫宇水的男人平靜地開口道：「我說過，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臨時任務，就算只是一條命。所以，要對她動手的話，宗次郎你自己來吧。刀，可以借你。」
沒人回答，屋裡一片死寂。
良久，宇水乾笑兩聲，將那寒光收回鞘中。
「你果然下不了手。」
少年依然沒有開口。
宇水冷道：「宗次郎，想借我的刀殺人，可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原來早被看穿了啊。」片刻的沉默後，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
宇水輕笑，「眼睛不好使的話，耳朵就會變得好用很多。聽到她要找的人，我就已經知道是你在耍花樣。獨自一人前來，可見她對你毫無防備，那麼，取她性命對你來說應該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你卻特意在這個時候將她引來這裡，還對我隱瞞了她的存在……還用我繼續說下去嗎？」
「……那麼遠的距離，那麼輕微的聲音，宇水桑的聽力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宗次郎驚歎。
「呵呵，很意外麼？跟從火海中活過來的志志雄相比，這不算神奇吧。」
驚魂未定的雪見被宇水的這句話驀地拽回了現實。
火海中活過來的志志雄……真的就是那個人！
懊惱，自責瞬間揪住了她的心，為自己的大意和輕信。
而少年的言行也讓她不敢去揣測總司的立場，不敢想像他會成為大家的敵人……
「呼吸變得更緊張了啊，怎麼，志志雄這個名字很可怕嗎？」
宇水的話驚斷了雪見的思緒。那譏誚的聲音就在耳朵邊上響起，甚至能感覺到吐字的氣息。她才驚覺那人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自己身邊，不由得低呼一聲，本能地朝另一邊避讓開去。
那聲音倒沒有再次靠近，在原處繼續道：「聞名不如見面，去見見本人豈不是更好？」
話落，一記手刀便準確地敲在了雪見的脖頸上。
宗次郎再次劃燃火柴，看著將昏厥過去的人扛上肩頭的宇水道：「宇水桑你要做什麼？」
宇水聞言大笑，「你在擔心什麼？現在想要她命的人是你，不是我。能讓你有顧忌的人不難猜，想想她的身份，還有她會來此的原因……謎底昭然若揭。我無意打聽無聊的事情，只是暫時沒有得罪沖田的打算。所以，我會將她好好的，活生生的，帶回去，交給志志雄，接下來就不關我的事了。在此之前，別再耍花樣，宗次郎。」
火柴熄滅，宗次郎沉默地站在原地。
宇水收起笑，冷道：「說起來，借刀這筆賬我們該怎麼算？」
「那麼，作為賠罪，就給宇水桑一個忠告好了。」
「哦？」
「不要跟志志雄桑決鬥，因為以現在宇水桑的實力是贏不了他的。」
「小子，你是在虛張聲勢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志志雄因為燒傷，體內高熱讓他只能連續戰鬥十五分鐘嗎？你的意思是我在他面前連這點時間都撐不過？」
「雖然宇水桑的劍術高明，聽力更是驚人，但恕我直言，正是如此。」
這一次，輪到宇水沉默。
「其實，志志雄桑一直不與宇水桑交手的原因，也是因為欣賞你的才智和劍術。一起共同戰鬥不好嗎？」
宇水聞言，大笑，「共同戰鬥？哈哈哈……宗次郎，志志雄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有同伴的。在他眼裡，人只有兩種，有用的和沒用的。總之，我對替志志雄賣命沒興趣。至於你的忠告，我記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志志雄看了眼宇水一把推到自己面前的陌生女人，淡淡開口道。
宇水嗤笑，「還真是傲慢了，自己下令要殺掉的人，自己卻不認識嗎？嘛，你認不認識都沒關係，人活著交給你，我的工作也就到此為止了。」說罷，轉身出了屋子，與進門的宗次郎錯身而過。
「宗次郎，怎麼回事？她是誰？」
宗次郎掩上門，回身回答道：「志志雄桑，她是藤田警官的太太。」
少年對男人的稱呼證實了雪見的對那人身份的猜測——志志雄真實，從烈火中倖存的千人斬。
男人□在外的身體上都纏滿了繃帶，連臉上都是，只露出五官，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樣貌。
這幅模樣換做常人，多少會有點滑稽。但在這個男人面前，雪見卻只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那雙淩厲的眼，那將疤痕遮掩得一絲不露的繃帶，都清楚地傳達著屬於強者的驕傲，容不得半點嘲弄。
「哦，我可不記得有命令過要取這個女人性命。」
「是我決定對她動手的。為了明晚的計畫，我想方治桑的主張還是有道理的。」
志志雄眯了眼，沒有說話。
沉默之中，剛剛的壓迫感變得更加明顯。
「宗次郎，什麼時候起你已經可以代替我來做決定了？」
少年聞言一怔，瞬間收斂了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低頭道：「非常對不起！是宗次郎擅作主張了。」
「還有，宇水那句活著交給我又是什麼意思？聽起來，你對她出手應該還有另外的理由吧？」
宗次郎保持著致歉的姿態，沒有動作。
沉默片刻後，低聲道：「因為她的存在會動搖師傅跟藤田警官戰鬥的決心。」
他和他的戰鬥？！少年的話準確地戳中了雪見刻意回避的痛處……
「呃？這話怎麼說？」
「她曾經是師傅的戀人。」
志志雄一怔，再次打量了雪見一番，然後笑道：「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啊，難怪這種時候這女人還能有這般的鎮定。可是，你師傅不是誰都不記得了嗎？除了近藤。」
「還有她。」
「……所以，你想借宇水的手殺了她，結果卻被他察覺了。」
宗次郎點頭，「是我低估了宇水桑的聽覺。」
「原來如此……」志志雄沉吟片刻，慢慢地說道：「把人帶回來的是你和宇水，而宇水已經將關係撇得一乾二淨，這下，倒真不能隨便對她下手了，若沖田仍然在乎她，你們師徒怕是會因此翻臉……確實讓人為難了，嘛，明晚京都城裡會亂成一片，不愁沒有機會。今晚就先關起來吧。」
聽出志志雄已經認同了自己的做法，宗次郎驚喜，忙應道：「是。」
「今晚就委屈姐姐在這裡將就一夜了。」宗次郎站在囚籠外，隔著圓木間的空隙對雪見笑著說道。
雪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作聲。她並非沒有話想說，只是明白說了也是白說，他絕對不會讓她見到總司的。
少年見狀輕輕一笑，「姐姐真是冷靜又冷淡了。那麼，晚安，睡個好覺吧。」
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雪見上前摸了摸唯一能觸碰到的一面牆壁。
粗糲不平，冰涼堅硬的觸感，果然不是普通的牆壁，而是一整片岩石。借著門口昏黃的燈火看去，牆壁和屋頂渾然一體，看不出明顯的交界，整個牢房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山洞。碗口粗的一根根圓木將山壁圍合起來的空間分割成幾個單獨的囚籠。
只有一個被看守著的出口，沒有窗，甚至沒有縫，想要逃出去根本不可能。
相鄰的囚籠都是空著的，整個屋子只有她一個人。
環住雙臂，她在角落裡坐下。
強持的冷靜逐漸崩落，閉上眼睛，幻想睜開的時候，一切都只是噩夢而已。
少年的信確實是誘餌。
可是，就算是重來一遍，不，重來一百遍，她恐怕還是會乖乖上當。
那封信並不長，但幾乎每個字每句話都讓她震驚不已。
——她以為他忘卻了，他其實還記得。
——她以為他痊癒了，他其實每一天都在承受痛苦。
那每逢月圓便痛苦不堪的「怪病」，她比少年還要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折磨。
正因為清楚，所以更加心疼那個人的隱瞞。
她不是沒想過他身上「羅刹」的病症。
只是他的倖存早已超過了「羅刹」的壽命，肺癆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那平和的脈象，充滿元氣的樣子也都讓她從心底裡希望他是完全擺脫了那些病痛。
期望是作為醫生不能解釋的力量給予了他重生。
沒想到，老天並沒有她想的那麼慷慨仁慈。
她怎麼能讓他繼續獨自面對？
失卻那段記憶的他，一定難以接受自己對血的渴望，不然不會連她都不能面對。
她只想告訴他，沒關係，她會陪著他，阿一也會。
現在看來少年並沒有騙她。
他親口承認總司記得她，而「羅刹」的症狀也不可能是信口開河。
只是，現在，她的心意已經沒機會告訴他了，而阿一更不知何時已經是他的敵人了……
除了等死，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本來是不想麻煩到風間，她才一個人出了門，現在反而添了大麻煩。
她只能期望自己的一時魯莽不要連累到別人，阿一，緋村桑，風間家……
又想起兒子的臉，不由得紅了眼，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地就掉了下來。
絕望，委屈，不甘頓時隨著眼淚宣洩而出……
等終於再也沒有眼淚，人已經倦到極點，但卻無法睡去，意識仍固執得保持著清醒。
她一遍又一遍的在腦中回想著發生的一切，想找到脫困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絲都好。
囚室裡不變的昏黃看不出時間的流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出口處傳來開鎖的聲音。
雪見猛地睜眼，看見一個人走了進來，看那身打扮似乎是門口的看守。
她微微皺眉，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已經等不及晚上要她的命。
待那人走近，看清他的臉，卻讓她大吃一驚：「天霧桑？！你怎麼會在這裡？」
天霧已經打開了囚籠上的鎖，「這話應該是我問，小姐怎麼會被抓來這裡？不知火那小子又在搞什麼？」
「不關不知火君的事，是我自己的錯。是我擅自外出了。」
天霧一怔，遞給雪見一套跟他身上一色的青色布衣，皺眉道：「請先把這個換上，離開這裡再說。」
「離開這裡？」
「嗯，等一會兒天亮，會有送糧食貨物的船隻到。小姐混進去，跟著他們離開。」
「那天霧桑呢？一起走嗎？」
「我受少爺的吩咐，已經在這裡潛伏了一段日子了。還有最後一點事情需要查明白，暫時還不能離開。我先出去，小姐換好我再進來，動作請快一些。」說罷，天霧便轉身走出了囚室。
☆、失物 庇護
雪見伸手將懷裡的小物件取出，準備換裝，看見手裡淡紫色的布包，卻停住了動作。
片刻後，天霧回轉，卻發現雪見仍然穿著女裝。
「小姐你還在猶豫什麼？錯過了這趟船，今天就沒機會了。」
「我想問天霧桑，今晚是不是有什麼大事會發生？那個志志雄說京都會亂成一團……」
「嗯，現在所知道的計畫是在京都縱火，同時襲擊政府要員。」
「縱火！」
「嗯，志志雄曾經是維新志士，應該想仿效『禁門之變』那一次。所謂以彼之道還之彼身，想以此給新政府一記耳光。」
雪見愣住，那年她正好在京都，大火花了三天才撲滅，京都哀鴻遍野的景象仍然歷歷在目。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小姐，沒時間了。」天霧再次催促道。
「不，天霧桑，我想來想去，還是沒法就這樣離開。」
「呃？」
「看樣子，他們抓我是臨時起意，知道的人不多。昨晚我已經注意到了，這裡進出不易，且不論走不走得掉，只要是發現我被救走了，很可能會懷疑到天霧桑，是不是？那樣的話，連累你的性命不說，你所說的要查明的事情，恐怕也不能繼續了，甚至多日的努力，也會前功盡棄，結果只怕會牽連更多的人。」
天霧默然，不得不承認雪見說的有理，也考慮得更加周全。
雪見被抓的事情，他確實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就他所知，志志雄畢竟還是武士出身，對這樣的事情還是非常不屑。他也沒想到他們會突然改變主意，突然出手。若不是他偽裝的身份是大門看守，親眼看到了她被帶進來，他還被蒙在鼓裡。
而少爺交代的事情也還沒有頭緒，今晚行動之前，他確實不能暴露。
「可是，也不能就這樣讓小姐你留在這個危險的地方，藤田君和少爺他們一定非常著急。」
「所以，我想讓天霧桑幫我做一件事情，至少能保證我性命無虞。」
「請說。」
「請將我現在的處境透露給沖田總司。」
「……小姐你已經知道了？！關於沖田的事情。」
雪見苦笑，「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吧。表哥也好，阿一也好，大家都瞞著我。」
「……少爺和藤田君也只是不想你為難，小姐應該明白，他已經不是以前的沖田了。對於可以毫不猶豫地對藤田君出手的人，還能將自己的命寄託在他手裡嗎？」天霧不贊同地搖頭。
「我知道他不是曾經的那個人了，但我依然肯定他不會輕易讓我送命的。這一點，請天霧桑相信我。作為母親，我不會把自己的命當做玩笑。」
雪見眼神堅定地看著天霧。她很清楚如果總司不在乎她了，宗次郎根本不會那麼想要她的命。
何況，現在更多了一個想見他的理由——她不想看到他和阿一刀劍相向。
政治，戰爭這些事情她不懂，也清楚自己沒有置喙之地，但是，明明都是經歷了那麼多苦難才好不容易活下的人，明明曾經是那麼信任彼此的同伴，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所以，哪怕只有一點希望，她都不能錯過。
「小姐真的有把握？」
雪見點頭，將那一身青衣連同一團淡紫色的事物遞給天霧，「雖然我不確定總司是不是還記得這個，但至少天霧桑可以把它當做一個藉口去找總司，他身邊應該有個漂亮的女孩，是不是？」
「嗯，是的。」天霧有些不明所以地應著，接過雪見手裡的東西一看，原來是把精緻華麗的木梳，瞬間明白了雪見的意思。
「我現在就去。」
「等等，請避開那個叫宗次郎的少年。」
天霧一愣，點頭，然後收起木梳，又將鎖重新鎖上，匆匆而去。
天破曉，小田切屋才勉強清理停當，總算將那會引起恐慌的血腥趕在天亮之前收拾乾淨。
緋村向外走去，那血濺四壁的景象依然殘留在腦中，讓他有些許恍惚，有種回到幕末的錯覺。
「回員警署吧，少了這五十個人，很多地方又要重新佈置了。」身後傳來齋藤沉靜的聲音。
他側頭，那張本來就無甚表情的臉上現在更像是罩上了一層寒霜。
「你，沒事吧？」緋村猶豫著開了口，他很明白齋藤此刻的心情。雖然遇害的人裡並沒有雪見，但她跟風間家女傭交代的確實是要來小田切屋。她的下落顯然跟志志雄脫不了干係，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怎麼能不讓人更加憂心她的安危。
「沒事。」依然算得上平靜的回答，只是那緊握住刀柄的手還是洩露了被克制的怒意。
齋藤無法不惱火，不僅是對志志雄的卑鄙，更是對自己的大意。
他不是沒想到過雪見會被牽連，這正是當初送她去風間家的原因。只是，自從來到京都之後，她卻並沒有受到任何的襲擊。不論是風間還是葵屋，也都沒有打探到半點志志雄想對她出手的意圖，反倒只有他對此的不屑。隨著京都即將面臨的危機逐漸水落石出，敵暗我明的形勢，讓員警署和鬼族都是嚴陣以待，於是，他和風間都在一片忙亂中不由自主地逐漸疏忽了對她的保護，不再亦步亦趨的跟隨，也不再那麼警惕她的外出……
讓他意外的不止是志志雄的突然出手，還有小桃所說的那封信，究竟是什麼人所寫，究竟是什麼樣的內容，能讓她那般心急又毫無防備地出了門。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可是他明明已經不記得了……還是說，那也只是假像？！但，他若記得她，又怎麼會置她於這樣的險境？
而她，現在應該已經知道總司的存在了吧……
不想她面對的事情終究還是沒能瞞得住，不想她被牽連卻還是大意地讓她被抓走了，事情朝著他不能控制的方向而去。
見齋藤臉色越來越糟糕，緋村寬慰道：「他們若要動手，就不會費事地將人帶走，這裡沒有雪見的人，那麼至少暫時她應該是安全的。」
「嗯，我知道。」齋藤從懊惱中回神。緋村的話他很清楚，正因為如此，才更不能輕舉妄動，不能如志志雄所願，自亂陣腳。眼下只能等天大亮，收到風間那邊的消息再做決定。
吃過早飯，神樂在院子裡跟沖田一起練劍。
這些年雖然一起生活，她其實不常看見師傅練習劍術，對哥哥也一樣。
這點上他們是一類人，天生為劍而生，不需要勤奮刻苦，便能擁有超越很多人的身手。
但最近她來到京都後，師傅卻轉了性，忽然對練劍執著起來，每天都要練到精疲力盡。
她喜歡看師傅揮刀的樣子，但這種反常的認真還是讓她隱隱有些擔心。
直覺告訴她，跟那個叫雪見的女人，跟哥哥所說的東京偶遇的事情有關。
但她不想去證實，不想在他面前提及跟那人有關的任何事情。
練過一陣子，沖田停下了手，神樂也馬上停下動作，正要去端茶。
忽然身邊一人走上前來，行了一禮道：「對不起，打擾一下。」
神樂見是身著此地雜役打扮的人，問道：「有什麼事嗎？」
「這是屬下今天早上無意間撿到的，不知道是不是神樂小姐之物。」
神樂接過他呈上來的事物，看了看道：「很好看的梳子，但不是我的。我不會梳用得上這種梳子的頭髮，或許是由美姐姐的。」說著，伸手把梳子遞了回去。
天霧微垂著頭，但眼角的餘光一直在留意沖田的反應。
他毫不意外地瞥見沖田從神樂手中截走了那把木梳，心裡明白自己應該不用花費多少口舌了。
「師傅？你見過這梳子？」
沖田沒有回答神樂的問題，只是對天霧問道：「這木梳，你在哪裡撿到的？」
「回沖田大人，就在離大門不遠處。」
沖田聞言不語，碧色的眼看著那把木梳，皺了眉。
天霧繼續道：「既然不是神樂小姐的東西，屬下會再去問問由美小姐的。不過，昨晚瀨田大人抓了個女人回來，也有可能是從她身上掉下的。」
「哥哥抓回來的女人？」神樂有些吃驚。
「不，應該說是瀨田大人和宇水大人一起抓回來的。」
從角落裡站起身來的女子，髮髻鬆散，眼睛浮腫，衣衫上還沾著血漬……既狼狽又憔悴。
不待她有什麼反應，沖田已經移開了眼，對跟在身後而來的看守命令道：「開門。」
看守一怔，臉上的難色更深，小聲道：「可是……瀨田大人他……」
未及說完，眼前銀光一晃，頸項處一涼。
沖田寒著臉道：「你來，還是我自己來？」
鎖鏈卸下，看守將門推開，沖田對雪見丟下一句跟我來，便轉了身，朝門口走去。
雪見趕忙追了上去。
走出門口，毫不意外地看見了那個漂亮的少女。
但那雙跟宗次郎一模一樣的眼睛裡，卻不再是見過的明朗之色，而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似怨似嗔，似恨似怒。
微怔之際，沖田已經大步走出好遠。
她只能放下疑惑，小跑著跟了上去。
囚室之外是一條筆直的走道，兩側都沒有窗，一側是嚴實的牆壁，依然和雪見被抓來時一樣，插著一簇簇點燃的火把。另一側則是一扇接著一扇的西洋式大門，猜不出門後是什麼樣的地方。
直到走道盡頭才看見天光，原來天色已大亮。走出走道，出現在眼前的一片屋宇讓雪見驚訝不已，屋連著山，山繞著屋，已經分不清山和屋的界限，剛剛的走道則完全是在山體之中開鑿出來的。
昨晚的天黑，她只留意到山澗，吊橋，出入不易，沒想到這些房屋能跟整個山體結合得如此巧妙，半掩半露，到處都是天然的屏障。
不多時，沖田已經拐進了一進院子。他在屋前站住，對跟在雪見身後的少女吩咐道：「神樂，去把宗次郎叫來。」
少女愣了愣，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了一遍，轉身去了。
那目光裡的含義再次讓雪見感到疑惑。
「進來。」回頭，沖田已經進了屋，正站在廊下看著她。
沖田停在廊道盡頭的房間門外，拉開門，徑直走向壁櫥，抱出裡面的被褥鋪在榻榻米上。
然後轉身道：「休息，發呆，隨你做什麼都好，只是，不要想逃跑，想沒事，就乖乖地待在這間屋子裡。藤田太太，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雪見一直愣愣地看著身前的人，看他起身，看他說話，看那雙碧眼，看那一張一翕的薄唇。
雖然知道會見到他，但那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熟悉的一舉一動還是讓她會有身在夢中的恍惚……直到聽見他對她的稱呼。
回神，他已經走到了門口。
「總司——」她開口叫他，卻被驟然合上的門截斷了視線和想說的話。
門合上的那一刻，沖田終於禁不住歎出一口氣。
如果可以選擇，他是絕對不會去見她的。
只是他沒得選，攸關她的性命，他不能不去。
雖然拿不准她被抓的原因，但志志雄一向謹慎，對於被抓進這裡的外人，最終都不會留活口。
他半分都不敢耽誤，見到她的臉才安了心。
現在，該明白的她應該都明白了吧。
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單單看著那雙眼睛就讓他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更不敢去聽她開口說話，不論是質問還是哀求，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說謊 洩密
「為什麼這麼做？」
沖田看著宗次郎，嘴角帶笑，但那笑意卻半點都沒有滲進碧色的眼裡。
宗次郎沉默不語，沖田會在這個時候知道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情，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如何應對。
本以為是件簡單的事情，不想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算，更是讓他悔不當初——早知道會弄得如此複雜，不如自己冒險解決了那個女人。
見少年沒有開口的意思，眼裡神色變幻，懊惱，不甘……但卻沒有一絲愧色，沖田完全斂去了笑意。
「我知道，現在武士那一套早已經行不通了，為了最後的成功，必須要採用一些手段，不，用方治的話說，應該叫做策略。所以我不反對志志雄的計畫，火攻京都也好，炮轟東京也罷。當初長州那些維新志士自己也是這麼做的，算是以牙還牙，好歹也是戰鬥。但拿女人做要脅，這算什麼？齋藤是我的對手，志志雄是信不過我的實力嗎？」
「這件事跟志志雄桑無關，抓她來也並不是為了今晚的計畫。」
「這麼說，是宗次郎你的意思？」沖田鳳目微眯，寒意更甚。
「師傅曾問過藤田太太有沒有另外的名字，現在我知道了。有，叫做雪見。」
少年的回答完全不在沖田的意料之中，碧色的鳳目中現出驚詫。
宗次郎的聲音略略拔高，繼續道：「師傅如此生氣，真的只是因為她是藤田太太嗎？」
沖田皺眉道：「……不管她是誰，都不該被牽扯進來。要戰鬥的話，我會堂堂正正地上。摻有雜質的勝利，對我，是一種污辱。」
「對藤田警官的戰鬥，師傅真的有獲勝的把握？」宗次郎毫不退讓地反問，然後伸出拇指，比了比自己的心口，「現在的師傅讓人很擔心，不是手上，而是這裡。你在動搖，在猶豫，因為那個女人。」
少年的敏銳讓沖田再次意外，他更沒想到他對雪見出手竟然是因自己而起。
「我的事情，我自有決定。你不用擔心，也不要再做多餘的事。」沖田正色道。有感于少年是出於對自己的關心，語氣還是有了緩和。
宗次郎卻也皺起了眉，顯然對這樣的回應並不滿意，貓一樣的眼睛裡有火苗在跳動，「既然這樣，請允許宗次郎代替師傅跟藤田警官一戰。」
沖田跟神樂聞言都是一愣。
不待沖田開口，一個嘶啞乾澀的聲音已經替他回答了：「你不行。」
志志雄在三人的注視下走進來，身後跟著一身華服的駒形由美。
「宗次郎，雖然你天賦了得，但以你現在的實力，不論是身手，還是經驗，要以齋藤為對手還為時尚早。」志志雄坐下來，繼續道：「更何況，這場對決對你師傅來說，還有特別的意義，是屬於新選組未盡的戰鬥。所以，你代替不了。」
宗次郎正要開口，志志雄已經轉頭看向沖田，「看你的態度，宗次郎的擔心的確不是多餘。雖然我也不想做惡人，但現在這位藤田太太已經知道了全部，沖田你刀上的迷茫只怕變得更重了吧。這樣去面對齋藤那樣的對手，是沒有勝算的。我看，她還是交給我來處置吧。」
「不用了，她留在這裡就好。」沖田回絕，聲音不冷不熱，但透著堅決。
志志雄眼神裡的溫度驟減，「怎麼？不說恢復士族的大計，就連新選組的尊嚴，都比不上一個女人重要？」
比平常更加嘶啞的聲音裡蘊含著一觸即發的風暴之音，讓房間裡的另外三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神樂和由美眼裡都現出了憂色，宗次郎也不由得看向沖田手邊的刀。
眾人注視下，沖田的嘴角扯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平靜地開口道：「露出這種眼神是想動手嗎？我隨時奉陪。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必須在她和新選組的尊嚴之間做選擇？二者不可兼得嗎？」
「二者兼得？」志志雄不解的重複道。
「你們似乎完全想偏了了，新選組的名義我自然會維護，而本來就該屬於我的東西，我當然也會奪回來。不論出於哪一個目的，對齋藤動手都是必然的，又怎麼會有迷茫？」
話落，眾人都怔住了，神色各異。
志志雄的眼裡滿是探究之色，「哈，確實……只是，有些突然了，這麼在乎她的話，之前，你又在猶豫什麼？」
「猶豫？」沖田笑出聲來，「你誤會了。將她從齋藤身邊帶回來是早就決定的事情。只不過現在行動的話，我跟齋藤的戰鬥會變得複雜，而她若知道是我殺了齋藤的話，還是會怨我吧……我只是不想對齋藤勝之不武，也不想跟她之間有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沒想到，全被宗次郎攪和了，你說，誰才是該生氣的人？！」
「這麼看來，宗次郎倒真是做了多餘的事情了。」志志雄的眼神仍然充滿著玩味，「跟做惡人相比，我當然更願意成全一樁好事。只是，你打算怎麼面對那不可避免的怨恨？他們畢竟是夫妻，現在，你還有信心將她奪回來？」
沖田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道：「確實變得麻煩了。但是，沒關係，我有半輩子的時間。何況她心裡本來就還有我的存在。」說著，掏出一樣東西放在身前小桌上。
看著精美華麗的木梳，志志雄不解，「這是？」
「我送她的。」
「信物？你還記得？」
「否則，我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
經過至少十年的歲月，依然閃耀著金色光華的描花，一絲劃痕都沒有的完整漆色……足見主人的珍愛。
志志雄一笑，「雖然我完全無法理解，但是，你都已經有了這樣的決心，那麼，也只能祝你早日得償所願了。好好享受接下來的戰鬥吧，應該很快就能除掉妨礙你的人了。」
沖田勾起嘴角，「多謝。」
志志雄和由美的身影消失在院門邊，沖田對神樂交代道：「神樂，幫我好好看著她，食宿照料都交給你了。我去安慈那邊，戰鬥結束之前，我不想見她。」
仍然處在震驚中的宗次郎聞言，猛然看向妹妹，卻意外地發現她並沒有顯出任何難過的神色，對沖田的吩咐也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眼神裡若有所思。他不禁愣住，師傅的想法他沒有想到還可以理解的話，為何連妹妹的反應他都想不明白了？
「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最後的準備可不是輕鬆的工作。」沖田提刀站起身，對兀自發愣的宗次郎道。
「師傅，我……」
「我沒有怪你，你的擔心，我應該說感謝才是。不用再說什麼了，現在，好好應付今晚的戰鬥吧。」
「沒想到看上去心性難以捉摸的沖田桑竟然是個如此深情的人，真叫人意外啊。」出了院子，由美不禁笑歎道。
「由美也動心了？」志志雄調侃地說道，「對一個人深情可就代表著對其他人絕情了。」
「志志雄大人應該很清楚，比起深情，由美更中意有野心的男人。」由美笑得千嬌百媚。
志志雄笑而不語。沖田若有野心，當初他就不會救他了，因為那樣的人是不可能為他所用的。而現在他又知道了他的弱點，這把「劍」，他一定能更好的握在自己手裡了。
「竹本桑，你又要去林子裡啊？」一起看門的佐藤看見拿著獵叉的天霧，問道。
「嗯，幫我擔待一下。」天霧笑道。
「今天有大事，出入的大人物一定很多，你可要早些回來，被抓包可就糟了。」佐藤臉有憂色。
「我當然知道，日頭出來我就會回來。」
「好，多帶點野味回來啊。中午一起喝酒。」
「一定。」天霧笑著回道。
從一列鳥居下穿出來，天霧四下張望了一下，確定了沒人，腳下生風，人影瞬間已經躍出丈許。在樹林間穿行了片刻，來到一處供奉山神的小廟。毫不意外地看見不知火的身影從小廟後走了出來。
「天霧桑你總算來了，我都等了大半夜了。大小姐她被志志雄的人抓了？你有沒有看見？」
天霧沉了臉，「你現在著急有什麼用？讓你看著小姐，你怎麼搞成這樣？」
「我哪裡知道他們會突然動手，昨晚我去各個分家送信了，根本不在。而且，大小姐是自己出的門。她不也常常去給藤田送衣服麼，大家都沒在意，誰知道……」不知火煩躁地解釋道。
天霧打斷了不知火的話，「好了，現在不說這個，小姐她暫時沒事。」
「暫時？不能想辦法救出來嗎？」
「她有沖田護著，應該性命無礙。比起小姐，有更重要的消息，少爺交代的事情有點眉目了，要趕緊去查。」
「沖田？」
「嗯，新選組的沖田總司。」
不知火大驚，「這個人不是死了嗎？」
「他還活著，只不過，除了小姐，其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忘記了。」
不知火瞪大了眼，「啊……？！」
「我沒時間解釋太多，你也趕緊回去轉告少爺，志志雄他們除了對京都的計畫，竟還想炮轟東京，至於用什麼樣的手段，什麼地點，我都沒有時間打探到，讓少爺他們務必小心。小姐的事情只能隨機應變了。就這些。」
不知火當然明白這消息的意義，連忙應道：「是，我現在就回。天霧桑，你小心。」
天霧點頭，看著不知火的人影消失在樹叢之中，也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而去。
他其實完全沒想到會在沖田的話裡聽到「炮轟東京」的消息。因為志志雄他們非常謹慎，從不會在議事間之外談論正事。而議事間是一間石室，根本沒有偷聽的可能。他只是不放心雪見的安危，想去確定一下沖田的態度。雖然只是一晃而過的片言隻語，但多年密探的功夫是不可能會讓他錯過的。
宗次郎和沖田都知曉的事情，還是在惱怒對峙的情形下說出的情急之話，應該不會有假。
離晚上還有一個白晝的時間，也不知道少爺和藤田君他們能不能查出結果來。若真的讓志志雄得逞，這個國家一定會再一次陷入混亂。
「你還不下定決心的話，動起手來，真的沒有勝算的。」安慈看著手拿木梳，出神良久的沖田道。
沖田抬起頭來，笑道：「果然還是瞞不過你啊，安慈。」
「宗次郎還是個孩子，感情的事情他明白的還沒有神樂多。所以你的話能騙過他也不奇怪。至於志志雄，他根本不知道你們相遇的內情。」安慈看向沖田手裡的梳子，「其實，既然她也還念著你，你又怎麼知道她不會跟神樂一樣看待你對血的渴望？又怎麼知道自己的手不能給她幸福？」
「她，是不一樣的……」沖田的笑泛出苦澀。只有她，他沒有自信抗拒她的血的吸引。
安慈沒有再說什麼，特別的存在，越是在乎越是膽怯，他懂的。
「不要讓別人知道。安慈，拜託了。」
「嗯，我明白。但，你也該多考慮一下自己的命，時間不多了，早點下決心。」
「謝謝。」
☆、無力 惡戰
安靜的房間裡，是雪見熟悉的氣息，暌違十年的味道讓她失神。怔怔地在榻榻米上坐下，止不住潮水般的回憶湧上心頭……
記憶中的他多是笑著的，但伴隨著這笑顏的回憶卻滿是哀傷。病痛，傷逝，犧牲，還有那無怨無悔的愛……
十年前的那個晨曦，每次想起來總會讓她的心痛了再痛。
那滿地的血，那卷刃的刀，那染血的衣……
他到底是如何從鬼門關裡轉回來的？
失去一切，這十年，他又是如何活過來的？
她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說，有太多的事情想知道，有太多的歲月想和他一起分享，過去的，將來的。
可是，他和阿一的戰鬥就在眼前，可還來得及？
她不知道究竟兩人之間誰的劍術更高明，她能想到的結局是兩敗俱傷……
她該怎樣去阻止又一次的悲劇？
門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她抬頭，門被拉開，看到的卻是那個叫神樂的少女。
「先吃點東西，然後我帶你去梳洗一下。」少女面無表情地將幾個飯團放在她面前。
雪見沒有動，輕問道：「請問，你師傅呢？」
少女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帶著刺，「你不用管，師傅說現在不想見你，有什麼事跟我說。」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他說，能拜託你帶我去見他嗎？」
「不行。說了師傅不想見你。」
「拜託了！」
少女冷著臉轉了頭，無視她的懇求。
雪見皺了眉，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少女卻先她一步到了門口，唰的合上了門，怒道：「你給我適可而止！」
雪見被吼得一愣。
「這裡是什麼地方，自己是什麼樣的處境，你不知道嗎？你心裡真的還有師傅的存在嗎？他那麼在乎你，想保住你的命，但你有考慮過他的立場，他的安危嗎？」
少女的一連串質問像連珠炮似的砸過來，讓雪見應接不暇，那雙瞪視著她的杏眼中滿是尖銳的憤怒。
短暫的靜默後，雪見緩緩道：「正因為擔心他的安危，才要去見他。」
神樂不無諷刺的一笑，「你難道不知道自己被抓的理由嗎？現在你的存在才是讓師傅會有危險的最大原因。見到師傅，你又能做什麼？你只會讓他痛苦，讓他為難……還是你根本就是想讓他死在你丈夫的刀下？」
雪見一怔，「我……」
神樂繼續道：「如果可以，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這個人消失嗎？」
「你……」
「是的，我恨你，恨不得殺了你。所以，你最好安安分分地呆著，別逼我動手。」
少女臉上沒有宗次郎那樣的笑容，眼裡的恨意跟話裡一樣真真切切，看得雪見心驚。
「難道就沒有阻止他們拔刀的辦法嗎？」
「阻止？憑你麼？他們戰鬥的理由你又明白多少？」
「……可是明明曾經是那樣的同伴，一定可以找到相互理解的方法的。」
神樂驀地笑了，「呵呵……姐姐你還真是天真了，西鄉和大久保也曾經是同伴吧？！」
雪見無言以對。
神樂的話讓她的心揪成一團，她確實天真了。木戶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又怎麼可能做到？難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嗎？總司會因為她為難，阿一何嘗不是？不然他不會對自己隱瞞總司的存在，可隱瞞也代表著他選擇了應戰……
不得不戰鬥，不得不拔刀，不得不離開，他們的腳步，十年之後，她依然還是牽絆不住。十年前那種無力感重新俘虜了她的心，註定她只能又一次看著他們的背影，任他們遠去？
看著忽然沉默，臉色越來越灰暗的雪見，神樂雖然疑惑，但見她不再堅持去見沖田，便也不再理會她。這個女人，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會讓師傅那麼放不下。論樣貌論性子，論對師傅的心意，她都不會輸給她，唯一不及她的地方便是時間，在師傅的生命中，她終究晚了她一步。
師傅的那些謊話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她。她知道師傅不能面對她的理由根本不是他所說的那些，他不敢讓她見到自己的那一面，所以他是不可能將她留在身邊的，至少現在是。她的幸福，他不但給不了，守護不了，反而要親手毀去，這才是師傅痛苦的真正原因。
但她不會告訴哥哥，因為，這個女人若死在這裡，師傅的世界一定會崩潰。她看得很清楚，他在重新遇到她的時候，在看著那把木梳的時候，在說要將她帶回來的時候，眼裡綻出的那種特別的光彩……她的存在是他心底唯一的美好和幸福。
用過午飯，神樂進來收拾食盤。看了看根本沒有動箸的飯菜，冷道：「你不要想耍什麼花樣，就算是你倒在這裡，現在我也不會告訴師傅他的。」
「我只是不餓。」雪見輕道。她沒有食欲，也沒有感覺到饑餓，胸口像是被填滿了石塊，硬硬的結成一塊。
神樂不再說什麼，起身將食盤端了出去。
廊下迎面看見宗次郎。
「神樂，準備出發了。」
天霧眼看著雪見被宗次郎兄妹帶出了大門，卻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雪見不著痕跡地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但他還是不能不擔憂，正猶豫要不要冒險跟上去，卻聽見有人叫他：「竹本桑，上頭讓我們去列隊。」是佐藤。
「連我們都要參與今晚的大事嗎？」天霧有些吃驚。
「好像是要讓我們負責運送什麼油料。」
油料？！那是火攻用的。如果到時候斷了這個供應，那火攻的計畫定然會大大受挫。
思及此，天霧只好暫且按下雪見的事情，跟著佐藤去了。
在林間穿行了一陣子，便上了大路，路邊已經有一輛馬車候著。雪見跟著宗次郎兄妹上了車，見車廂裡已經坐著一位身著洋服的女人。女人的美豔讓雪見想起君菊小姐。
「初次見面，我叫由美，請多關照。」女人的語調輕柔婉轉，不自覺拖長上揚的尾音，是遊廓腔的痕跡。
「我姓藤田，請多關照。」
由美抬手，掩唇一笑，「這個我知道了，請問可以用名字來稱呼你嗎？」
「誒？當然，我叫時尾。」這要求讓雪見有點訝異。
「因為藤田不是你的本姓，所以，我覺得還是叫名字比較適合現在情形。」
雪見更是不解，一旁的宗次郎兄妹都是面無表情，根本沒有搭話的意思。
由美卻不再解釋什麼，只是再次掩嘴輕笑，一舉一動都帶著雪見熟悉的某種風情，很美，但和她身上的洋服有些微的不搭調。
雪見在打量由美的同時，她也在看她，「雖然和時尾是第一次見面，但卻覺得很面善了，像是曾經在哪裡見過一樣。」她喃喃地道，帶著思索的神情。
雪見很是茫然，眼前的美人她卻是完全沒有印象。
隔了一會兒，由美忽然道：「時尾曾經在島原待過麼？」
雪見一愣。
「啊，不是作為藝妓，怎麼說呢？應該是借住吧。」
「沒有。」雪見想了想，還是搖了頭。
由美笑了笑，「這樣啊，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了……只是，那個人……」腦海裡浮現的是一雙紅瞳，那樣耀眼的一個男人，那樣傲慢的一個男人，現在，不知道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當年的薄雲太夫，多少人一擲千金只為求一面之緣，唯有他，近在眼前，都不會多看她一眼……轉眼，島原繁華不再，太夫風華也隨風而逝，她留在他心裡唯一一點痕跡——「薄雲」這個名字也被抹去了，就算還能再見，面對面也只是陌路了。他始終是她遙不可及的人啊……
看著兀自陷入了沉思，像是在回憶什麼的由美，雪見卻是暗暗心驚，她果然曾經是島原的藝妓。十年前萍水相逢之人，她居然都能有印象，這樣的記憶力不能不說驚人。
「島原是什麼地方？」神樂輕輕問宗次郎。
「那個……據說是以前的一個老地名，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你不用記得。」
馬車一路疾馳，雪見對目的地完全毫無頭緒，直到遠遠地望見了天守閣，才知道已經到了大阪，疑惑不解，卻也只能埋在心裡。
在港口的地方，下了馬車，又換了船，雪見更加疑惑，不知道這船是要駛向何方。
船駛出港灣，卻並沒有往更遠的海面開去，而是沿著海岸邊的岩山前行。
不多時，前方的山岩出現了一個斷口，船便開始轉向。
駛近，雪見才看清是一個天然的港灣。可能是因為被嚴嚴實實地環繞在山壁中，阻斷了陸地上的出路，似乎是被當做了廢船場，裡面停泊的全是破舊廢船的殘骸。但他們乘坐的船在一艘艘破船間來來回回穿梭了好一陣，駛進港灣深處，出現在雪見眼前的事物卻讓她大驚失色，竟然是一艘裝有大炮的「黑船」。
難道志志雄的計畫還包括海上的襲擊？！那漆黑的鐵甲，高聳的桅杆，冰冷的炮管，都看得雪見冷汗直下。
「姐姐很驚訝嗎？」一旁的宗次郎不無得意地問道。
「……這才是你們真正的計畫嗎？」雪見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啊。新政府被西南的戰事拖住，至今都還沒有一艘像樣的戰艦了。『煉獄』只要出了海，便是無敵的了。」
雪見無言以對，當初美國人用「黑船」逼迫幕府簽訂了一系列屈辱的條約，從而引發了攘夷大潮，讓時代翻天覆地……志志雄顯然是要故技重施，堅船利炮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船靠岸，由美先一步下了船，已有人在岸上等候，居然是個西洋人。
雪見也只得跟著宗次郎下了船，又上了那艘戰艦。
甲板上，一列人一字排開，看上去應該是船員。
由美一邊跟那個西洋人交談，一邊審視著那些人，流利的不列顛語再一次讓雪見驚訝。
原來那個西洋人是專門雇來訓練這些船員的。信誓旦旦的樣子，顯然對自己的工作很是自信。
雪見正要聽他們繼續交談，卻被宗次郎向前一推，「神樂，師傅他們馬上也會到，把她關進那邊的房間。」
厚實的門關上，還上了鎖，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舷窗能看看外面的情況。
雪見靠在窗前一籌莫展，志志雄身邊的人果然個個都是不可小覷，宇水，由美，還有總司……也不知道，這艘戰艦，阿一和緋村桑他們可有方法在出海之前阻止它……
舷窗下正好可以看見剛剛下船的地方，不多時，便看見另一艘船靠了岸，下來的人正是志志雄和沖田，還有一個陌生的青年，穿著寬大的洋服外套，手上的武器，似槍非槍，似刀非刀。
大阪員警分署，三個男人都皺著眉，對著桌上的地圖沉思。
「福山桑，真的沒有查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嗎？天黑了就完全沒有機會了。」齋藤沉聲問道。
「所有的港口都已經查過了，確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的情況。」叫福山的中年男人回答道，視線仍然緊張地在地圖上來回的搜尋。
「要炮轟東京應該只會是海上，大阪是離京都最近的出海口。照理一定在這裡。」緋村皺眉道，「不過他們一定會隱藏得很好，以戰艦的大小，不知道他們會找什麼樣的方法掩蓋。」
「要麼用特別隱蔽的港灣，要麼用舊船的船身……」
不等齋藤說完，福山忽然叫道：「啊！倒真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兩樣都符合。我居然忘記了。」
舷窗外的天色從明朗，到昏黃，然後逐漸暗下來。
終於在看見天邊的星辰時，船身開始動了，同時傳來的巨響。是要出航了嗎？雪見心急地將臉貼得更近些，卻依然除了星星什麼都看不見。
眼見艦船前的舊船被一炮轟成了碎片，志志雄的嘴角不由地揚起萬分得意。
巨大的黑影在港灣中緩緩移動起來，堅硬的鐵甲輕鬆地破開了擋在前方的船身碎片，朝著港灣出口前行，只要開出那如巨門般矗立的兩座山岩，那便是它一展拳腳的天地。
不想，艦船剛要通過兩座山岩間的斷口，兩邊突然垂下數條繩索，直垂到甲板之上，隨即一個個矯健的黑影順著繩索而落。
正站在船頭的志志雄震驚，回身，緋村已經站在了他身前，「萬幸，總算趕上了！」
「竟然還是被你們察覺了嗎？！」嘶啞的聲音裡充滿了掩蓋不住的惱怒，正要拔刀，卻被一旁的由美按住了手：「志志雄大人，別忘了跟四乃森桑的約定。」
「啊，我都忘記了，前輩，你的對手現在是他。」說著指向靠在一邊的青年。
「緋村拔刀齋，等你很久了。」青年已經甩開了身上的外套，亮出了手裡的武器，竟然是兩把並在一起的小太刀。
說話間，又有數十人落到船上，槍聲，刀聲響成一片。
「不要亂，別忘記各自的任務。」齋藤大聲呵斥道。
眾人聞聲，迅速朝艦艙裡沖進去，卻見一個人從門裡走了出來。
「哦？原來是想破壞內部，不錯的戰術了。」涼涼的聲音響起，同時寒光劃過，沖在最前面的一人已經中刀倒地。
那懾人的氣勢，那一頭罕見的白髮，讓本想進去的眾人都不由得退讓開來。
「從別的入口進，這裡交給我。」齋藤的刀重新回鞘，已經作出了拔刀的姿勢。
「喲，齋藤君，又見面了。」
「雪見呢？」
「不勞操心，因為，她跟你已經沒關係了。」說罷，銀光已經襲向齋藤的胸前。
鏘，刀劍相撞，火花四濺。
雪見借著越來越明亮的月光看見艦船已經駛出了小小的港灣，突然窗外有很多人影晃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船身忽然猛地一陣搖晃。
故障嗎？正疑惑著，門上傳來開鎖聲。
「跟我走。」是神樂的聲音，同時她的手已經扯住了她的胳膊。
還未出門，清晰的打鬥聲已經傳來。
待看清楚不遠處月光下纏鬥中的兩人，雪見猛地掙脫神樂的手，「阿一！總司！住手！」大喊著，朝二人跑過去。
齋藤聞聲一怔，隨即肩頭已經中了一刀。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雪見頓時目瞪口呆。
「帶她走！」沖田吼道。
神樂趁機再次抓住雪見的手臂，連拖帶拽地拉著她朝船的另一邊奔過去。
雪見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滿眼都是白色的發，銀色的刀，紅色的血……
她會害死阿一嗎？
回神，她已經在另一條小船上，迅速遠離那艘巨大的艦船。
月光下，已經看不到人的影子，只看得到一個黑色的輪廓，和逐漸明亮的火光。
火光？怎麼會有火光？！
來不及問，那火光陡然升騰，一聲接一聲的巨響傳來，刺目的焰色迅速將那團巨大的黑影吞噬。
神樂沒止住的尖叫中，她猝然倒地。
☆、鎩羽 選擇
睜開眼，高懸的夜幕上，星河燦爛。
雪見倏地坐起身，眼前的海面上無波無瀾，平靜的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醒了了。」是由美的聲音。
站在船頭的神樂聞聲走了過來，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但似乎還留有閃閃的淚痕。
意識到腦中火光沖天的一幕並不是噩夢，雪見噌地站起身，想去抓神樂的手臂，卻因為起得太急，眼前一陣暈眩襲來，反倒是神樂抓住了她的手，穩住了她搖晃的身體。
「他們……那艘船……爆炸……」心裡的恐懼讓她詞不達意。
「師傅他沒事。」神樂平靜地截斷了她淩亂的表達，指了指小船的前方。
雪見朝那個方向望過去，依稀看到了另一艘小船的影子。
總司在那艘船上的話，那麼阿一呢？他是跟總司一樣脫險了，還是……
四下望去，再也看不到別的船影。
想到總司的刀砍中他的那一幕，心頭劇痛，眼淚止不住就滾了下來。
見到雪見的淚水，神樂不由生出一股無名之火，她抬手一把將她摁坐在船板上，「要哭趕緊哭，上岸之前，我不會管你。但我提醒你，現在你這幅樣子可是會惹怒不少人。別惹麻煩！」
雪見一愣，才留意到船上其他人的臉色，狼狽，灰敗，皆是戰敗後的疲態，連由美都不例外。
由美看過來的眼神早已沒有午後的顧盼神飛，變得漠然，蒼涼……對上她的眼，面無表情地轉開了視線。
雪見不得不迅速整肅了面容，三下兩下擦去了臉上的淚水。那艘艦船的沉沒顯然對志志雄的人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她的身份現在變得更加尷尬，這種時候確實有被遷怒的危險。阿一的生死未明，她還不能放棄，她也不能再給總司惹上麻煩。
船終於開始靠岸，夜裡的小小漁港，寧靜安謐。
月光下，雪見遠遠便已經看見了沖田的身影，因為那一頭映著光華的白髮甚是顯眼。
沒有羅刹化，沒有紅瞳……已經還不了原了麼？！
原來，他一直用頭巾蓋住頭髮是為了遮掩這非同常人的樣子。她閉了閉眼，挪開了視線。
船還未停穩，由美已經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飛奔著朝志志雄跑去，洋服蓬起的裙擺在她身後高高揚起，像一朵綻開的花。
雪見當然也想上前向沖田詢問阿一的安危，只是神樂自下船便一直狀似親昵地扯著她的手腕，讓她行動不得，而看見坐在離沖田不遠處的志志雄，也讓她不敢貿然開口。
走近，才看清眾人都是一身的狼狽，包括沖田，衣衫上的道道破口和暈開的血痕觸目驚心。
他和他都是認真的，以命相搏……
她皺眉看向他的臉，他卻拒絕了跟她對視，將頭側向一邊。
心裡的劇痛不可抑制地蔓延開來，她再也顧不得其他，正要甩開神樂的手，卻聽見一個聲音驚道：「她……她怎麼會在這裡？」
循聲望去，是站在志志雄身後的一個男人，一身洋派的打扮，面孔有些文弱，也沒有佩刀，不似武士道中人，和其他人氣質迥異。
「宗次郎帶回來的。」志志雄掃了雪見一眼，淡淡地回答了那個人的提問。
話音剛落，那人突然從外套下掏出一把槍來，瞄準的正是雪見，「我要你給『煉獄』陪葬！」
雪見驚恐交加，還來不及反應，一隻手臂從眼前劃過，沖田已經將她攬到了身後。
「方治，住手！」志志雄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叫方治的男人果然放下了槍，突兀地笑起來，「呵呵，差點犯了大錯了。志志雄大人果然英明，有這個女人在，藤田就不敢窮追不捨了吧。我們一定還有機會，還能東山再起。一定能！」
沖田眉頭皺得更緊，但開口的依然是志志雄，「不，方治你誤會了，抓她來純屬意外，我並沒有拿她做要脅的意思。你若有此意，恐怕先要過沖田這一關，因為她是他的人。」
方治這才看向擋在雪見身前的沖田，一時目瞪口呆。
志志雄繼續道：「東山再起，我當然會。但是，必須是在跟前輩之間了結之後。我想沖田也會有同樣的想法。」
「您的意思是要履行決鬥的承諾？這次的計畫已經失敗了，決鬥還有意義嗎？萬一……」方治的眼裡帶著明顯的不贊成。
依偎在志志雄身邊的由美也露出了同樣的憂色。
「你是在懷疑我的實力嗎？」志志雄的聲音染上了幾分寒意。
「屬下不敢。」
沒人接話，一片靜默。
良久，志志雄輕歎一聲，「十年……東山再起時，劍客的生涯應該已經完結了吧。所以，我要用手裡的刀為自己的武士身份做一個交代。志志雄真實不會是任何人的影子。武士的世界方治你是不會瞭解的。」
方治看了看志志雄，彎下腰道：「確實。但是，方治依然會一直追隨志志雄大人。」
正說著，一個人影遠遠而來，如風般的速度，瞬間已到志志雄身旁，是宗次郎。
「志志雄大人，馬車已經辦好了。」
志志雄點頭，「嗯。宗次郎，去給前輩他們送個信，就說明日我們會在比睿山恭候大駕。」
宗次郎微怔，但並沒有多說什麼，應了一聲，轉身離去了。
志志雄站起身來，看了看最後從船上死裡逃生的十來個船員，對方治道：「讓大家在這裡散了吧，對不住，約定的事情沒做到，只能說後會有期了。」說罷，轉身朝大路走去。
一直被沖田護住的雪見已經從志志雄和方治的對話中聽出了阿一還活著的訊息，可顯然他和總司之間的戰鬥卻沒有結束，志志雄是為了給自己的劍術正名，那麼總司呢？
正要開口，沖田卻已經邁步離開，而神樂也扣住了她的手，扯著她跟著由美的身影而去。
兩輛馬車在夜色中朝比睿山而去。
再次看見那鳥居之廊時，雪見聽見走在前方的由美輕輕地歎道：「唉，還以為會有一陣子見不到了……」
眾人穿過甬道，過了吊橋，剛剛來到大門處，卻已有兩個人等在門口，其中一人正是雪見見過的宇水。和另一個身材魁梧異常的男人。
走在最前面的志志雄已經停下了腳步，「宇水，安慈，回來的只有你們二人麼？」
「你在驚訝什麼，志志雄？」宇水的聲音裡有著逼人的寒意，「你是以為我們會被一網打盡吧。」
「我當然不會這樣想。」
「那麼我們在京都拼命的時候，你去哪裡了？」宇水怒道。
方治見狀，趕緊勸道：「志志雄大人自然也在為了大家共同的目標戰鬥。」
噌一聲，宇水的刀已經停在了方治胸前不及一寸的地方，「想活命的話就不要多話，這裡沒你的事。」
方治瞬間白了臉。
宇水轉向志志雄道：「既然你回到了這裡，也就是說事情已經結束了。那麼，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該了結一下了吧。」
「宇水，這個時候你還要自相殘殺嗎？」
由美的話音未落，宇水的刀已經襲向了她的要害，「不要命的人還真不少。」
鏘，宇水的刀被另一把刀架住。他順勢後躍，冷笑一聲道：「很好，你終於拔刀了。看來我在你眼裡也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原來你一直很明白。」志志雄持刀而立。
「都是以刀為生的人，大家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所以我可以不計較在這個計畫中被你當做棋子，但是，現在已經結束了。」
「難得你為跟我對決也等了十年，好，畢竟你的眼睛確實是我所廢，現在，我也手癢得很，就為這段恩怨做個了斷吧，也算成全了你的武士之心。」
「志志雄大人，你……」由美驚道。
「沒關係。」志志雄轉向那個魁梧的男人，「安慈，你要一起上麼？」
「不，我跟你之間沒什麼恩怨，推翻新政府是我自己選的路，我會走到底。」
「很好。」志志雄手裡的刀已經作出了起勢。
「志志雄大人你要在這裡動手麼？不要去石室嗎？」由美更急了。
「對宇水，還用不著。」
宇水聞言，唇角抽動，握刀的手青筋畢現。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沖田忽然丟出一句，「人多容易分心，就不打擾二位盡興了。」然後朝神樂看了一眼，進了大門。
神樂會意，拉起雪見跟了上去。
同樣的房間，神樂將雪見推了進去，「你也看見，現在大家可都沒有什麼好心情，所以你最好安分點。」說罷，合上門離開了。
跌坐在榻榻米上的雪見，對剛剛的一幕也是震驚不已。計畫的失敗似乎將這些人推到了懸崖邊上，逐漸分崩離析，開始用最本-能的想法思考自己的刀之所向。
明天，最後的對決。現在已過午夜，她只有天明前最後一點時間，她必須要見到總司，既然志志雄的計畫已經失敗，她也不用再說服他放棄跟阿一不同的立場，她不明白還有什麼非要戰鬥下去的理由。
仔細聽了聽門外的動靜，她悄悄拉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神樂拿了藥和繃帶，又去廚房轉了一圈，用剩下的米飯捏了幾個飯團。來到安慈的住處，沖田已經換上了單衣，將自己收拾乾淨了。
「看來師傅的傷已經用不著包紮了。」她將飯團放下，皺眉看了看那換下的血衣，她知道師傅的傷口有自愈的能力，但是看見他流這麼多血，還是頭一次，想必都是不淺的傷口。
「不用擔心，你知道的，這點傷不算什麼。」
沖田的語氣很是不以為意，但神樂卻看見他眉間有糾結的痕跡。
門外響起腳步聲，神樂回頭，是安慈。
「宇水，死了？」沖田問道。
「嗯。果然和宗次郎說的一樣連十五分鐘都撐不到。這樣可怕的劍術，如果不是受到時間的限制，志志雄應該就是無敵的了吧。」
沖田笑，「那樣的存在，老天都會覺得麻煩吧，所以，是不會讓他出現的。怪物，都會有弱點。」他自己何嘗不是。
安慈卻若有所思，道：「說起來，今晚在京都，我似乎也看到身手異于常人的人了。」
「哦？」
「跟宇水交手的一個男人，長相本就特別，金發紅瞳，身手更是了得。不過只是一瞬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金發紅瞳？」沖田一怔，第一次見到雪見的時候，她身邊的男人不就是這般的長相。回頭，看見神樂還在一邊，不由道：「她睡下了嗎？」
神樂含糊地應了，起身出了房間。
「真的不需要我同行？這也是跟風間家有關的事情。」走出員警署，風間再一次問道。
齋藤搖頭道：「今晚讓你和鬼族的各位出手，本來就破壞了當初只提供消息的約定了。不能冒險再將你們捲進來。明天的對決我和緋村不打算帶任何其他的人。」
風間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繃帶，「你有戰勝沖田的把握？」
「嗯，因為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
「那至少讓天霧給你帶路吧。」
「多謝。」
神樂轉回廚房，想再捏幾個飯團給雪見拿去，卻瞥見暗處有人影晃動，她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然後突然上前，一把捉住了那人的胳膊。
「唔……」雪見的驚叫被一隻手捂住了，「是我。」耳邊響起的是神樂的聲音，她才松了一口氣。
但神樂卻沒有放開她，而是更加用力地拽著她朝沖田的房間走去。
雪見掙扎，「神樂，你聽我說……」
「有什麼話，回房間說。你想找死，別拖著別人。」神樂的慍怒顯而易見。
「我只是想見一見總司，只要一面就好。」
「師傅願意見你的時候自然會來。」
「我不能等他來，來不及了……」
神樂諷刺道：「師傅等了你十年，你卻連一天都等不了嗎？」
雪見一愣之下，已經被神樂扯出老遠。
「這是兩碼事，真的，我求你，你也不希望總司他有事是不是？」
神樂突然停了腳步，回身道：「所以呢？」
「……我，我想阻止他們繼續廝殺。」
「你是故意對師傅身上的傷視而不見麼？那是誰下的手你不清楚麼？你勸得了師傅，那麼你丈夫就一定會放手麼？」神樂冷冷一笑，「你更在乎的其實是他吧。」
「阿一他一定會放手的，他也不願意跟總司刀劍相向的。」
「是嗎？現在你還要說這種話麼？即使他對你隱瞞了師傅的存在，即使他已經傷了師傅。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什麼做的。」神樂語氣冰涼地說完，又拖著她往前走。
雪見無言以對，神樂的力氣隨著怒意上升，她又穿著不方便行動的和服，不多久便被拽回了房間。
雪見也急了，起身，強行要出門。
神樂忽地掏出了懷裡的短刀，亮出寒光，「你不要逼我。」
少女眼裡的殺意畢露，雪見被比在脖頸上的刀刃逼得步步後退。
「我說過我恨你，可我不想殺你，因為你死了，師傅會痛不欲生。但是，你如果一再辜負他，甚至不顧他的死活，我也別無選擇。」
「……」
「這十年，你在幸福的時候，你可曾想過師傅是怎麼活下來的？一身的病痛，一身的傷，昏死了半年有餘，要報仇，卻恐懼著自己變成真的怪物，想你，會在夢裡叫你的名字，卻不知道你在何處，終於見到了，你卻早已忘了他……」
「我沒有……」
「是嗎？那麼，忘掉那個叫藤田的傢伙，回到師傅身邊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解釋，但他們兩個都是我在乎的人，我不想任何一個受到傷害……」
「說什麼漂亮話呢？明明就是作出了選擇。不過，現在由不得你了。用你剩下的時間，補償師傅吧。」
見雪見不再言語，神樂緩緩挪開了刀，入了鞘。
卻不想她突然出手來搶，「對不起，不論他們誰有事我都會瘋掉，所以……」
兩人誰也不肯鬆手，在房間裡開始拉鋸式地爭搶。
混亂中，寒光再現，從神樂手裡不受控制地劃出一道銀弧，雪見的頸項上瞬間多出了一道血痕，鮮血淋漓而下。
兩人都愣住了。
神樂更是呆若木雞，她真的殺了她嗎？！
☆、情深 意亂
「說起來，安慈你真的不忌恨志志雄對『煉獄』計畫的隱瞞嗎？」
「我的願望是毀掉明治政府，志志雄採用什麼樣的手段，我都不會介意，我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也都不重要，生死早已不是我考慮的事情……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安慈一向平靜的眼裡少見地顯出各種情緒，憤怒，不甘，還有迷茫。
沖田將視線移向屋外的星空，輕道：「有種突然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的感覺，是不是？」
「啊。」安慈點頭，「但又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顏面去見那些孩子，本來說好要給他們一個交代的……」
「原來，你遇到的難題也不比我小了。」沖田笑道，「不過，不用糾結太久了，太陽再次升起來就會有個了結了。」
「是啊。」安慈應道，卻見身邊的沖田突然皺了眉，「你怎麼呢？」
話音未落，沖田已經站起身，一把提起了放在桌上的刀，朝門外奔了出去，安慈不明所以，只能也追了上去。
火辣辣的疼痛伴隨著溫熱的液體從皮膚上滑落的觸感傳來，身為醫生，雪見當然很清楚可能面臨的後果。她強作鎮定地抬手捂住了傷處，手下一片濡濕，但血並沒有不可遏制地噴湧出來，片刻後，也只有幾縷血線蔓延到了胸前。應該不是最糟的情況，她不由得松了口氣，腿一軟，癱坐下去。
見雪見癱倒，目瞪口呆的神樂神色大變，下意識要上前扶她，卻聽見有人大喝一聲：「神樂，你在幹什麼？」一愣之下，手裡的短刀已經被安慈奪了過去，而沖田已經代她扶住了地上的人。
沖田一手攬過雪見的肩，另一隻手慌忙蓋住她放在脖頸上的手，「不要……不……」已經無法完整地吐出想說的話。
「我沒事，只是一點小傷。」雪見對面無血色的沖田綻開一個安心的笑，抬起另一隻手握住沖田蓋在她手上的手，「我們起了點爭執，是一個意外。」
沖田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小傷？這麼多血，怎麼會是小傷？」
「我的血不容易止住，比常人多也是正常的。如果真是致命的傷，血會出的更多，而且，我也不會有力氣和你說這些話了，是不是？」
沖田聞言，提起的心才落了地，同時，卻感覺到了身體裡被忽略的狂熱叫囂。
他倏地將手從雪見手裡抽離，也鬆開了她的肩膀，起身退開一步，「我去……幫你拿藥。」
雪見卻一把扯住了他的單衣下擺，連捂住傷口的手都挪開了，手上的血漬已經印到了布料上，「不要走，我有很重要的話跟你說。」她好不容易見到他，不能再錯過機會。
看著她的傷處又一次滲出的鮮血，沖田只覺得心跳已經超出自己能承受的強度，一下一下，在身體裡轟鳴，像是隨時都會爆裂一般。喉間的僵硬，更是讓他沒法開口，他只能閉了眼，咬緊了牙關，積攢著甩開她的力氣。
安慈和神樂都已經看出了沖田的異常，鼻尖上的冷汗，頸項上畢現的青筋，都表明他正在努力壓抑著那種渴望。雖然想不明白並非月圓，見到血，他怎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安慈卻知道不能再繼續讓他在這裡待下去了，正要開口勸雪見放手，卻聽見她無比坦然地說道：「總司想要血的話，我會給你，不要獨自忍著……」
在場的另外三人都呆住了，沖田驀地睜開的碧眼裡寫滿了驚詫，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半天才擠出一個字，「你……」
「我知道你忘記了，這是十年前我就說過的話，我再說一遍，總司想要血的話，我會給你，不要獨自忍著。」雪見放緩了語速，清晰無比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原來在他失憶之前便已經是這樣了……」安慈喃喃地感慨，深深看了沖田一眼，扯起一旁兀自發怔的神樂，從房間裡退了出去，輕輕合上了門，留一對戀人獨處。
見沖田仍然怔怔地沒有反應，雪見繼續道：「總司不用再隱瞞了，我都知道，我知道你還記得我，也知道你騙我的原因，還知道我的血對你意味著什麼，所以……不用為難，也不用壓抑。」
沖田聞言，卻並沒有露出釋然的表情，反而眉間皺得更緊。他無法相信自己曾經喝過她的血，那明明是他最在乎，最珍惜的人……但她的血確實又是讓他極度渴望的存在。
見沖田臉上痛苦之色更甚，額間都已經滿是冷汗，但眼神裡卻仍是一片迷惘不定的神色，雪見皺眉，抬手用手指摩挲過已經漸漸止住滲血的傷口，霍地起身，將沾染了鮮血的指尖摁在了沖田的雙唇間，「這樣，你還要猶豫嗎？你若不忍，這傷口就算好了，我會自己再來。」
沖田瞠目，血味迅速在唇齒間擴散開來，雖然只是少少的一點點，卻帶著強烈的衝擊，加上雪見透著堅決的眼神，便直接擊潰了他最後一點堅持。
他握住雪見的手腕，將她的手從唇上挪開，輕道：「我明白了。」話落，輕輕一扯，已擁她入懷。
突然貼近沖田的胸膛，耳邊傳來的是他有力的心跳聲，真真切切，再次聽見這個聲音，雪見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
片刻，沖田鬆開了雙臂，扶住她的肩在床褥上坐下，人卻繞到了她身後。
「不要……回頭，好嗎？」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少有的虛弱。
「嗯。」她點頭，微微扯了扯領口，將散落的髮絲撥到了另一邊，然後偏了頭。
安慈拽著神樂出了院子，便鬆開了她的胳膊，將另一隻手裡的短刀遞還給她，不知道該是斥責還是安慰，最後只能道：「唉，你也回去休息吧。」
「師傅一定是今天失血太多，才會有這樣的反應，我去弄一些血給他。」神樂卻並沒有接過他遞過來的刀，也沒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語說著話。
安慈又歎出一口氣，看著像是失了魂似的朝廚房方向走去的神樂道：「你其實心裡很清楚的，他應該不需要了。他說她是特別的，我現在才明白這話還有另一層的意思，他們之間的羈絆是用血結成的。」
神樂聞言，停住了腳步，默默地站在一片暗影中，肩膀一上一下地開始抖動。
很多事情就算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真正來臨的一刻還是會讓人歇斯底里。
「想哭就哭吧，你已經很努力了，已經夠了。」安慈上前像小時候一樣拍了拍神樂的頭。
神樂卻止住了哭泣，擦了擦臉道：「那我去拿藥給她。」說罷轉身朝安慈的屋子而去。
安慈看著她的背影只能再次歎氣，還是不能死心了……
神樂懷揣著藥粉和繃帶折回了沖田的屋子，輕手輕腳地靠近那間房間。
正要拉開那扇門，卻聽見師傅近乎乞求的聲音：「不要……回頭，好嗎？」
熟悉的聲音，卻帶著她完全陌生的情緒，她怔怔地收回了手。
片刻，同樣的聲音響起，「疼嗎？」
止住的淚水瞬間湧出，滑落。
果然，只有她是特別的，無可取代。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被沖田這樣觸碰，但當他的舌輕輕舔舐過她的肌膚，鼻端呼出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雪見還是止不住臉紅心跳起來，仿佛所有的血都湧上了臉，在那裡沸騰，流竄。
傷口被吸吮，重新裂開，當然會疼，但她知道他比她更難受，更痛苦，他舌尖的動作非常輕柔，扶住她肩頭的手卻不自覺地緊握起來，顯然是在努力克制。
「不疼，我沒事。」她笑著回答了他的問題。
鮮血通過舌頭表面，吞咽進喉嚨深處，明明是腥鹹的味道，但對沖田來說卻像是久旱甘霖，清冽甘甜，欲罷不能。那叫囂的渴望逐漸平息，狂躁的心跳也逐漸放緩，四肢百骸的冰涼漸漸被充盈的暖意所取代……是從未有過的滿足，但潛藏在身體裡的另一種渴望卻逐漸抬頭。
良久，沖田的眼再度睜開，他停止了吸吮的動作，擔心更多的索求，她會承受不了。挪開一點點距離，看向身前的人。她卻似乎完全沒有察覺他已經停下了動作，仍然閉著眼，歪著頭，膚色如玉，但小巧的耳廓卻紅得異常鮮豔，迎著油燈能看見一絲絲殷紅的血脈，襯得整張臉有說不出的嬌羞韻味。
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卻被她露出領口的半邊鎖骨上那顆豔紅的朱砂痣鎖住了目光。
同樣的臉，同樣的朱砂痣，散亂在床褥上的烏黑長髮，無辜到魅惑的雙眼，半遮半掩的春色……一幅幅撩人的畫面閃過他的腦際。
是的，她本來就是屬於他的。
就算是他已經是非人的存在，她都依然陪伴在他身邊。
他記不起到底自己是為了什麼鬆開了她的手，或許是肺癆，或許是戰爭。
但現在，他已經重生，他不想再放手，他不想再將她交給任何人。
雪見在心裡盤算著該怎麼跟總司講起過去的事情，能讓他想起阿一，但又不會讓他重拾過去的悲傷。
但隨著鮮血一點點從身體裡流失，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一天一夜沒怎麼合眼，疲倦一波又一波的襲來，意識逐漸恍惚起來。
忽然感覺到被人抱緊，她有點費力地睜眼，發現沖田的唇已經離開了她的頸項，雙臂從背後將她緊緊圈住。已經夠了嗎？她試探著回頭，「總司——」卻被帶著血腥味兒的唇堵住了要說的話，靈活的舌趁著她吐字的機會，輕而易舉地突破了她唇齒的防衛。
她瞬間睜大了眼，這樣親密的行為他們曾經都不陌生。
但是，時過境遷，她的身份已經變了。
她想推他，卻根本無法從他的雙臂間抬起手來。
想轉開頭，他的唇卻如影隨形，直到她的頭已經枕上了他的肩，無處可逃。
狂熱而霸道的吻，一如當初。
他的舌尖品嘗過她嘴裡全部的滋味，才戀戀不捨地放過了與她唇齒的糾纏。
耳邊響起他低低的笑聲，似有無限愉悅。
她以為又是他的捉弄，這樣的玩笑惡劣到讓她生出怒意，「總司，你再胡來的話……」
像是故意要挑釁她，不等她的狠話說完，他交疊在她胸前的手已經開始探向她的衣襟裡面，嘴唇輕吻她的耳朵，第一次呢喃著叫出了她的名字「雪見……」
她早已不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瞬間明白了他的真意。
心跳驟然亂了節奏，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要這樣，總司。」聲音止不住發顫。
「不可以拒絕我，雪見。」他的氣息在她耳邊迴旋著，話落，雙唇已經含住了她的耳垂。
傳來的酥麻感覺中帶著輕咬的絲絲疼痛，她的牙關都開始發抖，「我……阿一……」吐出的字眼，淩亂地如同她的意識，她已經無法組織要說的話，失血後的疲憊加上湧上來的恐慌，讓她的反應明顯跟不上腦中的想法。
她使上全力抓住的手還是輕易地滑進了衣衫，握住了那柔軟飽滿的圓潤。
最為敏感的那一處被捏在指尖，夾緊，鬆開，一下又一下刺激著她全身緊繃的神經。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她深呼一口氣，攢足力氣掙開了他的雙臂，從他懷裡滾了出去。
剛剛撲倒在床褥上，腰間已經被他的長臂再次圈住，他長腿一抬已將她壓在身下。
「總司，住手，你瘋了？」她瞪視他，卻驚見那碧色的眼眸中有血色閃現，襯著那一頭白髮，儼然已是羅刹的面容。
怎麼會這樣？！曾經，他若喝過她的血，便會從羅刹變為原來的樣子。
可現在，似乎是反過來了。
她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一愣之際，腰間的束縛鬆開了，沖田已經扯開了她外衣的腰帶，內裡輕薄的襦袢被他輕鬆地撩開，手指順著她的腿上移。
她用力夾緊了兩腿，吐出最後的乞求：「總司，不要這樣，我已經——」
他卻不給她說下去的機會，用唇封住了她的嘴。
雙腿已經被他的腿迫得分開，隔著薄薄的單衣，她已經感受到了那灼熱的危險。
他一手扣住了她一雙手腕，另一隻手則撫上了她的腰肢，顯然耐性已盡。
撲騰的雙腿只讓他貼的更緊，她無計可施，奮力咬了他的唇。
但他卻似渾然不覺疼痛，依然緊貼著她的唇。
身下也沒有任何遲疑，長驅直入。
他進入的那一瞬，她閉了眼。
她該如何面對這天翻地覆的世界？！
☆、懲罰 對決
原本陷入一片寂靜的房間，忽然傳來聲響，將神樂已經出竅的神思拉了回來。
含混不清的呢喃聲，衣料細碎的摩挲聲，她驚慌無力的哀求聲……
讓她崩潰的聲音不斷透過門上薄薄的和紙鑽進她的耳朵。
止不住的浮想湧入腦海，終於掐滅了心底最後一點點的希冀。
心徹底死了。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她笑著，轉身離開。
閉了眼，觸覺的神經卻似乎變得更加敏感，提醒著她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荒唐。
難以承受的心理衝擊讓雪見的頭腦和身體完全陷入了癱瘓的狀態。
察覺到她不再抗拒，沖田的動作變得無比溫柔。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改握住她的一隻手，掌心貼上她的掌心，手指纏上她的手指。
潮熱的喘息，肌膚上粘黏的觸感，昏黃的燈火下那雙紅瞳中流光溢彩……
雪見的身體越來越熱，但心底卻是徹骨的冰涼。
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嗎？懲罰她心裡有兩個人的存在。
無疑，她愛阿一，從開始到現在。
但對於總司，她卻無法簡單地用愛或者不愛來回答。
或許有感動，有心疼，但卻絕不只是這些。
她是真心想過嫁給他，有過成為他的妻子的打算。
如果當初不是他放開了她的手，她會一直守護的人應該會是他。
而阿一則是那個她會放在心底，默默祝福的人。
她的手能給出的幸福只有一份，註定只能選擇他們中的一個人。
然而不管是給誰，她卻無法將另一個從心裡抹除掉。
所以，上天要收回她所有的幸福，來懲罰她的貪心。
同樣的初夏之夜，被同樣的氣息環抱，一如十年前分別的那一晚。
她的神智開始渙散，莫非這十年只是一個綿長的夢，現在夢醒了……
東方才剛剛開始泛白，齋藤和天霧已經出現在了葵屋門口。
等待著他們的不止是緋村，還有葵屋一眾老小和從東京趕過來的阿薰和彌彥。
剛剛經歷了昨晚保護京都的戰鬥，疲勞之色寫在每個人的眼下，但眼神裡卻都是鬥志昂揚的激勵。
向送行的眾人微微頷首，三人轉身離開。
看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的阿薰，小操勉強撐起一個笑容道：「緋村他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他答應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就像將蒼紫大人帶回來一樣。」
阿薰點頭，抬手擦去了沒有流出來的淚水，眼裡已是一片清明。
昨晚的激戰已經讓她明白了什麼是雪見曾經說過的緋村守護的正道。
所以她必須要堅強，這樣才有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在天霧的帶領之下，齋藤和緋村穿過了鳥居之廊，通過石壁甬道，上了吊橋。
橋下一片晨霧彌漫，只依稀聽得見轟鳴的水聲。
如此險峻的地勢，如此巧妙的防衛都讓二人在心中再次佩服志志雄的謀劃之力。
橋頭巨大的鐵門前，站著一個窈窕的人影。
見到三人的到來，女子眼裡似有驚異之色，但很快斂去了。
「你們比我想得還要來的早了。還擔心這裡不好找，看來倒是我多慮了。我叫由美。」女子嫵媚地笑道，眼神在三人身上流轉，最後看向天霧道：「這位是？」
天霧看了看眼前完全沒有認出自己的由美，第一次報上了自己的真名，「在下天霧九壽。」
「今日的對決說好是一對一的，所以你們三個人我只會讓兩個人進去。誰進誰留，你們自己決定吧。」
齋藤看了緋村一眼，對天霧道：「天霧桑，那就請你先回吧。非常感謝你的指引。」
「可是聽起來……」大門之後是迷宮一般的石室，天霧還是有些擔憂。
「由美小姐如此堅持，相信志志雄自己也會守規矩。而且，我也不想再次壞了和風間桑的約定。雪見的話，我一定會帶她回來的。請放心。」
天霧本來對將雪見留在此地很是介懷，但見齋藤如此說，便也不好再堅持，「那我在這裡等。」
齋藤微笑，「那麼，多謝。」
「看來你們也知道前途兇險了。」由美淡淡地看著三人，「雖然我只會放兩個人進，但在這扇門打開之前，你們就算是三人都回去，我也不會阻攔。」
「多謝由美小姐的好意，只是，我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緋村看著由美笑道。
「那麼，就隨我來吧。」由美有些懊惱地轉了頭，抬起手，拉動機關，厚重的鐵門緩緩打開。
門後卻出現了一個魁梧的身影。
「安慈？你在這裡做什麼？」由美也是一愣。
安慈雙手握拳，鐵塔一般的擋在門口，道：「想挑戰一下緋村拔刀齋或是新選組三番隊隊長的劍術。」
由美臉上有些尷尬，「安慈，你該知道，今日是約好的對決。」
「那跟我無關，若不接受我的挑戰，就別想從這裡過。」
「齋藤，你先去。」緋村知道齋藤心急雪見的處境。
「不，你先去。」齋藤卻很清楚，昨晚跟蒼紫的戰鬥，緋村也受了不小的傷，他卻沒有跟他一樣的愈合速度。而且志志雄的實力到現在還是個謎，未知對於對決的人來說，是無比巨大的壓力。
見兩人都沒有對安慈有些無理的要求表現出明顯的排斥，由美不由的多了份敬意，但更多的是希冀。希冀安慈能將其中的一個人擋在這個門外，她不覺看向了緋村。
「既然這位安慈桑不是對決的對手，那麼就由我來代勞吧。各位應該都沒有異議吧。」
「天霧桑，你……」齋藤看向已經亮出雙拳的天霧，想勸阻他的打算。
天霧卻不等他說完，笑道：「藤田君不用擔心，這場戰鬥我有分寸。」
由美急道：「可是，他想挑戰的是另外二位，不是嗎？」
天霧笑看了她一眼，「他若過得了我這一關，再去挑戰這二位也不遲，不是嗎？況且，他的挑戰書本來就下在對決之後，凡事總要講個先來後到吧。」
由美啞口無言。
安慈倒似無甚異議，已經走到了天霧的對面，將通道讓了出來。
「多謝。」齋藤和緋村都朝天霧欠了欠身。
由美見狀，也只好朝門裡走去。
跟著由美在燈火昏暗不見天光的廊道裡拐來拐去好一陣子，齋藤和緋村面前出現了一條被一簇簇火把照得通明的寬闊走道。走道對面一側的牆壁上是一連串的門扇。
站在走道中間的少年似已等候多時。
「二位就在這裡分別吧，藤田警官請隨我來。」由美站到了通往左側的方向。
宗次郎則轉向右邊一側，「緋村桑就跟我來吧，請。」
齋藤二人對望一眼，也都跟著轉了身。
由美卻沒有馬上舉步，眉頭微微皺起，對宗次郎喊道：「小弟，跟志志雄大人說，我馬上就到。」
宗次郎笑道：「嗯，我知道。」
由美腳下的步子明顯快過了剛才許多。
路過一扇又一扇的門，終於停住了腳步。
回身對緊隨其後的齋藤道：「沖田桑在裡面恭候多時了，請吧。」也不等齋藤回答，便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而去，腳步急促到有些踉蹌。
齋藤看著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愣了愣，轉身抬手推開了身前的大門。
「終於來了，齋藤君。」涼涼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端傳來，在偌大的房間裡迴響。
沖田正抱著刀背靠在正對面一扇一模一樣的大門邊。
齋藤走到房間中間停住，「總司，志志雄的計畫已經失敗了，你還不打算收手嗎？」
「藤田警官真的很喜歡教訓人了。」沖田正好停在了齋藤的刀能攻擊到的範圍之外。「這些話，還是等你打敗我再說吧，雖然我不認為你還有說出口的機會。」
「我不會跟你逞口舌之快，更不想跟你刀劍相向。如果你願意重新看看這個時代，重新看看這個國家，你也會明白我們並沒有爭鬥下去的必要。」
「是嗎？」沖田眯眼，「若你不是曾經進過新選組，或許有可能。但只是叛離新選組這一條，就足夠成為我取你性命的理由。」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我說過，你對我的誤會，我都可以解釋。」
「齋藤君的意思是天下人都誤會你了嗎？」沖田冷笑一聲。
「別人怎麼想我可以不介意，但對你，我必須解釋清楚，為了我自己，也為雪見。」
「為她？」
「你應該明白她有多麼不願意見到你我之間的爭鬥。」
「到現在還要拉著她做擋箭牌嗎？」沖田緩緩抽出了刀，「我不會讓她難過太久的，因為為你這樣的人，不值得。廢話少說，拔刀吧。」
齋藤皺了眉，卻沒有動作，厲聲道：「總司，我不想跟你動手。你既然記得雪見，就該信得過她的話。」
「我信她，但你可以騙她，不是嗎？就像你並沒有告訴她我還活著一樣。」
「……」齋藤一怔，「我只是不想她難過。」
沖田大笑，「真是個不錯的理由了。其實，你是希望我就這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再次消失吧。既然，你我都有一樣的希望，那麼，聊天到此為止吧。」說著，刀尖已經沖著齋藤胸膛而去。
齋藤側身閃過，「不要逼我，總司。」
沖田的刀已經轉了方向，再次襲來，「今天你我一定只能有一個活著，你若以為不拔刀，我便不會殺你，那就打錯算盤了。」
刀劍相撞發出鏗鏘無比的聲音。
「很好。我最討厭勝之不武。」沖田的嘴角高高翹起。
沖田淩厲無比的刀光下，齋藤也不能不靜心凝神。
那刀上比昨晚更加旺盛的殺意和戾氣讓他不敢再有半分的分神。
一時間，燈火中一片刀光劍影。
由美氣喘吁吁地跑進志志雄跟緋村的決鬥之地，二人的戰鬥已經開始。
看著兩個纏鬥在一起的人影，她掏出了懷錶。
在這個恒溫的石室裡，志志雄能將堅持戰鬥的時間延長到三十分鐘，現在應該至少已經過去十分之一的時間了。她憂心忡忡地合上了懷錶的蓋子，將注意力重新放到正在進行的戰鬥上。
場邊觀戰的另外兩個人，宗次郎和方治也都是一臉的鄭重。
尤其是宗次郎，少見的收起了笑，目不轉睛。
昨晚，他已經見識過緋村跟蒼紫的那場精彩戰鬥，但跟眼前的這場對決相比，卻忽然變得不值一提。
什麼叫「幕末式的戰鬥」，他終於明白了。
也終於知道了為什麼志志雄會說他還做不了齋藤的對手。
他跟蒼紫，跟這些人比起來，終究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但只是這一點點，卻就是生死的區別。
手裡的懷錶傳來指針跳格的聲音，就像是紮在由美心上的針。
她從來沒有見過志志雄陷入這樣的鏖戰中，雖然他有略占上風，但卻怎麼都放不到緋村。
二人都已經見血，志志雄的喘息開始變得沉重，她再次看表，已經過了二十分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又是幾分鐘過去，由美看向宗次郎，少年的臉色又凝重了幾分。
她的呼吸變得不順暢。
眼見志志雄被緋村的揮刀逼退，她再也顧不得許多，沖上前去擋在了緋村的刀前。
「夠了，志志雄大人已經不能再戰鬥了，你贏了，你贏了。」
緋村一怔，停住了刀。
「不……我……我還能……」志志雄粗啞的聲音不連貫地吐出他的堅持，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止不住流出嘴角的唾沫，人慢慢跌坐到地上。
「這是……」緋村皺眉。
由美轉身扶住志志雄，「燒傷的後遺症。體內的高熱無法及時散出，所以，不能再繼續了。」
志志雄一把推開由美，掙扎著要起身，卻不成功。
面對這樣的事實，緋村也不由得愣住了。
突然場邊的宗次郎開口道：「那麼，請允許我代替志志雄桑完成他的戰鬥。」
緋村還來不及說什麼，少年的刀已經出鞘，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來。
少年越走越近，步子也越來越快，近身，已經快到幾乎看不清他的身影。
一向對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的緋村，也無法不吃驚。
由美再次扶起喘息不止的志志雄，無可奈何地看著場中眼花繚亂的人影。
少年的快速顯然讓緋村很不適應，連中幾刀。
由美不由得一陣欣喜。
但沒過多久，形勢忽然逆轉，也不知道緋村用了什麼樣的招數，一而再，再而三的先發制人。
一向引以為傲的絕招被這麼快破掉，宗次郎逐漸失去了冷靜。
緋村卻越來越沉著。
終於一記正面的揮刀，讓宗次郎徹底敗下陣來。
方治趕緊上前扶住都起不了身的宗次郎。
但勝利的緋村卻也好不了多少，只能用刀支撐著失血太多的身體，勉強站住。
他緩緩走向志志雄，由美見狀趕緊護在志志雄身前。
「你我的對決，這樣算是結束了麼？既然，你輸了——」
突然刺進自己胸膛的刀讓緋村停住了口。
看清那刀竟然是志志雄從由美的背後刺過來的，他更是目瞪口呆。
「我可沒有認輸。」志志雄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抽回了從由美身體穿透的刀。
兩人的鮮血同時噴湧而出，由美癱倒在志志雄懷裡，緋村也不能自持地跪倒下來。
「你……你真的瘋了。」緋村已經出離憤怒，揚起頭怒視志志雄，「竟然能對自己心愛的人下手。」
志志雄大笑，「不要拿你的標準來衡量別人。沒人比我更懂得她想要的幸福是什麼。」
看著完全已經沒有了生機的人，緋村恨道：「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擔心別人，不如先想想自己吧。」已經重新站起身的志志雄道。
緋村也勉強撐著刀站起了身，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整個上衣。
已經到了極限的身體被志志雄揮出的刀逼得步步後退。
「沒有還手之力的前輩真讓人失望了。」幾個回合下來，志志雄歎道。
他舉起刀，「算了，給你一個痛快吧。」
刀光一晃，卻被緋村的刀架住。
志志雄笑，「要你的命果然還是沒有那麼容易啊。」
緋村退開，兩人又是幾個來回。
終於，緋村再次不支倒地。
志志雄的喘息也粗重起來。
看著緩緩上前的志志雄，緋村只剩下睜眼閉眼的力氣。
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卻看見志志雄在半路倒下。
在方治的大叫聲中，緋村失去了意識。
睜開眼睛，顯然天色已經大亮。
恍惚的視線掃到放在枕邊的木梳，眼神瞬間清明。
雪見倏地起身，身下異樣的感覺再次提醒她昨晚的一切並不是夢。
但她現在已經顧不得這些糾結，她只想知道此刻他和他都在何處。
匆匆穿好衣服，將木梳放進懷裡，她朝門外奔了出去。
山壁圍繞的屋宇像是一夜之間變成了空城。
跑遍了所有院子，一個人影都不見。
不僅沒有總司的身影，連神樂，宗次郎，還有志志雄那些人都找不到了。
她大聲呼喊卻沒有任何回應。
正心慌意亂，忽然瞥見一個人從山壁上的小門裡跑了出來，是那個叫方治的男人。
她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詢問，那人卻轉眼又不見了蹤影。
腦中忽然憶起從囚牢裡出來時看到的那些大門，她抬腳便朝那個小門跑去。
一扇扇大門推開，都是空空的房間。
她不能死心，繼續前行。
終於，她要找的人都在眼前。
但是，卻是比昨晚艦船上更加慘烈的一幕。
他們已經不知道拼殺多久了，明亮的火光下，浴血的樣子灼痛了她的眼。
心裡的呐喊到了嘴邊，又被她咽回去了。
擔心那喊聲會讓其中的誰分神，這一次或許就是致命的，她不敢賭。
一直關注著戰鬥神樂忽然看見出現在門口的雪見，不由吃了一驚。
不知道她是如何從山壁上那鎖上的門進來的。
但她沒有再將她推出去的打算。
她也希望有誰能來阻止這一場兩敗俱傷的戰鬥。
可是她看上去竟似乎也是一籌莫展的樣子。
她失望地歎了口氣，再抬眼，居然看見她愣愣地朝正殺得天昏地暗的兩個人走過去。
神樂一時想不通雪見的意圖，但她臉上的神色讓她很不安。
腦中念頭一閃，她沖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手。
「你想幹什麼？」
她沒有回答，眼裡的淚水像是氾濫的潮水般滾落出來。
雪見看著忽然拉住自己的神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她想幹什麼？
她只是不想再看下去了。
怎樣都好，只要能讓他們停下來。
她正要甩開神樂的手，忽然大門被人再次推開。
「死吧死吧，大家都死吧。」是方治。
同時看清的還有他手裡對準她們的黑洞洞的槍口。
砰砰砰，槍口處一陣火花閃過，像煙花一樣轉瞬而逝。
☆、保護 錯愛
槍聲在空蕩的石室裡激起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終於驚斷了持續已久的酣戰。
齋藤和沖田都在瞬間意識到了這不同尋常的巨大聲響所昭示的危險，本-能地躍開回避。
但看到門前一起倒地的兩個身影，卻同時改變了移動的方向。
放光一輪子彈的方治，臉上仍是一副古怪的表情，暴睜的雙眼，裂開的嘴角，五官的扭曲誇張無比。
對自己造成的結果，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對沖著自己而來的兩柄長刀也沒有反應，只是一個勁兒地絮絮自語著：「死吧死吧，誰也別想活……」然後狂笑著，一扭身撞開門跑掉了。
見方治的身影消失，齋藤和沖田也都顧不上去追他，只是收了刀勢，沖向那倒下的人。
火光，槍響，硝煙味兒……這些訊息同時傳入腦中便形成了死亡的預告。
震驚中，一股重量忽然壓到身前，雪見腿一軟，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朝後倒去。
最先著地的後肩傳來的鈍痛讓她皺眉，也讓她被驚呆的頭腦回復了些清明。
除了後背，再也沒感覺到有另外的疼痛，這讓她錯愕不已。
視線從屋頂移向壓在她身上的人，瞬間了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那痛苦的表情，那被鮮血染紅的背……
「神樂！」她抬手撐起她的肩，掙扎著想起身，卻發現有些虛脫的身體根本力不從心。
身邊人影一晃，神樂的壓在她身上的重量同時消失了，她抬眼，是一臉驚慌的沖田。
「不要亂動……」熟悉的低沉嗓音焦急地命令道。一雙手已經按住了她的雙肩。
「阿一，我沒事。神樂她護住了我。」
聞言，齋藤和沖田都是一愣，雪見已經坐起了身，對沖田道：「快，我要看她背上的傷。」
沖田小心翼翼地扶住神樂的肩膀將她的背轉向身前的雪見，用自己的肩頭撐著神樂的頭。
「阿一，刀借用一下。」雪見拉扯了一下神樂背上的衣衫，對齋藤伸出手。
齋藤站起身，「我來吧。失禮了。」說著將長刀從雪見扯起的領口插了進去，手腕輕輕一挑，布料齊整的裂成兩半。
雪白的背，鮮紅的血，漆黑的槍眼，衝擊強烈的畫面讓三個人的眉頭都皺得更緊。
「這裡有小惠給的傷藥。」齋藤從洋服口袋裡掏出一個藥盒遞給雪見。
雪見接過，視線掃過都是一身血污的兩人，「你們兩個的傷不要緊嗎？」
「沒關係。」二人同時回答道。
她皺了皺眉，不再說什麼，低頭查看神樂的傷勢。
「師……傅？」神樂的眼眨了眨，聲音虛弱。
「我在我在。」沖田連聲應道，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她……沒事吧？」
沖田看了眼一臉凝重，一邊小心查看傷口所在，一邊幫神樂上藥的雪見，清晰地回答道：「她很好，沒有受一點傷。」
「那太……好……了……」神樂的眼隨著減弱的聲音再次閉上了。
「神樂！不可以放棄啊！」
「嗯……我也……不想……不想離開……師傅……但……只要……有她在……我……很安心……」
「傻丫頭，不要說傻話。師傅不會讓你離開的。」沖田的眼裡閃現出淚光。
「神樂，你不要再說話了。」雪見開口制止道，撕開衣服的下擺，進行了臨時的包紮。
沖田急道：「怎麼樣？」
「現在看來不太好，馬上做手術，或許還能有希望。只是……」這裡沒有任何工具，也沒有藥品。
「這個手術，雪見能做？」
「嗯。有條件的話……」
正說著，大門再次被人推開。齋藤警惕地抽刀護住了地上的三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宗次郎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跟著他進來的是扶著緋村的天霧，也都愣住了。
「是方治。」沖田回答道。
「那傢伙……我要去殺了他！」
宗次郎轉身，卻被身後的天霧一把扯住，「你剛剛也看到了，那個人已經瘋了，殺了他也沒什麼意義了。現在救人最重要。」天霧轉向雪見，「小姐，還有希望嗎？」
「我不敢說一定有，但不馬上手術，就……」
「手術？」
「嗯，但需要工具和藥品。」
宗次郎微怔，開口道：「志志雄桑的院子裡有手術的工具和藥品，我這就去拿。」
「慢著。」天霧卻再次制止道：「我進來的時候那邊已經是一片火海，應該是方治放的火。如果燒到彈藥庫，這裡恐怕都會坍塌，這樣太冒險了，還有別的地方能找到嗎？」
眾人聞言都是大驚。
「這裡出去都是深山，不可能找得到的。」宗次郎急道。
「宗次郎，你帶大家從這裡出去，我去拿。」沖田揚聲道，「你身上的傷也不輕。」
「可師傅你不是一樣……」
「這些算不上什麼，你知道的。來，你來扶著神樂。」沖田露出一個毫不在意的笑容。
宗次郎猶豫了一下。
「現在可不是磨磨蹭蹭的時候。你也要將神樂從這裡帶出去。」
被沖田一吼，少年趕緊上前。
神樂卻再次睜眼，並一把扯住了沖田的手臂，「不……不要去。哥哥也……不准去！」
歇了歇，繼續道：「神樂已經……心滿意足了……能遇到師傅，真好……雪見姐姐……」
神樂第一次叫了雪見的名字，「我在。」雪見已經紅了眼眶。
「師傅就拜託你了……但，只是……這輩子，下輩子的話……我一定要比你先遇到師傅……一定！」
「你別說這樣的話，我無法應承你任何事情，因為我代替不了你。你還這麼年輕，還有好多好事等著你了……」
雪見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才明白眼前的少女對沖田究竟是懷著一份什麼樣的感情，她救她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意。
沖田更是一臉的難以置信，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在他眼裡，她永遠都會是，也只會是，他疼愛的那個傻丫頭。他是無法用看待一個女人的眼光去看她的。可她，卻顯然早已不再只是將他作為師傅在對待。
但他震驚的原因還遠不止這個。
下輩子先遇到的那個人。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話語，讓他的記憶深處有某些東西在甦醒。
同樣的不舍，同樣的無奈……他放開她的手，不止是因為無法逃避的戰鬥，不止是因為時日無多的悲哀，還有，那個就算他離開也能讓她幸福的人……
「總司？」一旁的齋藤察覺到沖田忽然變了神色。
沖田驚醒，他拉開了神樂的手，站起身。
「別自說自話，神樂。這麼容易放棄的徒弟，下輩子我可不想見到。」
宗次郎感覺到扶住的神樂明顯一僵。
雪見也注意到沖田碧眼裡的眼神似乎變了，像是有某種包裹在外的外殼正在裂開，剝落，消散……
沖田對睜大眼望著他的神樂沉聲道：「振作些，神樂。」說著，視線轉到雪見臉上，但只停留了一眼便挪開了，轉了身。
只一眼，雪見卻已經看清了其中那滿是溫柔的哀傷，那是她曾經最熟悉的屬於總司的眼神。
「總司，等等。」她起身快步追上他，將一件東西塞到他手裡。
沖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原來是那把木梳，他愣住，一瞬間心裡湧起的強烈不安讓他連抬眼看她的勇氣都沒有。他靜靜地等待她的宣判。
但她急切開口的話卻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你說過的，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所以，你一定要帶回來，還給我。」
雪見的話還未說完，已經被沖田伸手摟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簡單重複的一個詞，仿佛有述不盡的悔意。
話音落，沖田已經放開了她，轉身消失在推開的門邊。
雪見失神地望著再次合上的門，他突然的道歉讓她心裡的苦澀翻湧而上。
他記起什麼了嗎？！在一切都錯位了之後……
「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也要快些出去才好。」天霧的提醒打斷了雪見的思緒。
「先等等。」雪見轉身走回神樂身邊，再次對齋藤伸手道：「阿一，刀再借一下。」
「你要……」齋藤不解，但瞥見她握拳抬起的左腕便明白了她的意圖，不覺皺了眉。
「她已經禁不起任何折騰了，這是現在為她續命的唯一辦法。阿一，不管是作為醫生，還是被她救下的人，我都沒有半點猶豫的立場。不是嗎？」
齋藤的眉擰得更緊，但還是緩緩遞上了刀，「但你要清楚，接下來能為她手術的人也只有你，所以，不可以勉強自己。」見雪見點頭，他才松了手。
宗次郎被雪見的話驚得睜大了眼，他沒想到妹妹會作出那樣的決定，但更讓他吃驚的是雪見接下來的舉動。
雪見小心的避開了跳動的脈搏那一邊，鋒利的刀刃輕輕一劃，鮮血從破開的口子裡溢出，彙聚，滴落進神樂被捏住抬起的嘴裡。
「這是……」同樣驚訝的還有緋村。
「啊，小姐行醫多年，她的血裡有別人沒有的藥性。」天霧搪塞地回答了兩個人的好奇。
緋村和宗次郎雖然仍有不解，卻也沒再多問。
眼前出現一瞬的模糊，雪見知道不能再繼續了，否則她會無法保持自己的神志。
剛抬手，一旁的齋藤已經迅速幫她上了藥，又包紮了傷口。
「謝謝，阿一。」她朝他感激地笑笑。
齋藤一把摟住她，「你沒事就好。」
熟悉的懷抱，她卻止不住一僵。
齋藤卻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扶著她起身，「走吧，離開這裡。」
雪見脫下外衣裹住了神樂的背。
宗次郎將神樂背起來，天霧撐著緋村，而齋藤攬著雪見，一行六人朝門口奔去。
出了大門，已經隱隱開始感覺到山體深處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震動。
眾人臉色都是一變，終於燒到彈藥庫了。
洞開的大門裡，走道盡頭仍然是一片昏暗，昏黃的燈火中可以看見開始有崩落的小石塊落下。
走道中的煙塵越來越濃，宗次郎眉頭一皺，便要往門裡沖，卻被天霧扯住了衣領。
「放開我，我要去救師傅。」
「你也知道的。這裡面的迷宮般的複雜，沖田會選擇走哪個入口，你根本不知道，別白送性命。」
「……」少年面色蒼白，帶著從來沒有過的狼狽之色。
齋藤平靜的聲音響起，「相信他，他一定會出來的，因為他手裡守護著另外一條命。」
雪見聞言一震，原本消失殆盡的鬥志瞬間又回到的身上。
良久，煙塵中終於出現了晃動的身影。
淚水終於止不住湧出了眼眶。
☆、包容 溫度
診匣裡的工具和藥品相當的齊全，被燒傷困擾多年的志志雄顯然是久病成醫。
將神樂安置在角落上的一叢竹林後，其餘的人都回避開了，只留宗次郎在一邊幫忙，雪見緊張地開始手術。
大門前，沖田看著走道裡的滾滾煙塵，不禁歎道：「……真像是一場夢啊。」
「無數個日夜的建立，而毀滅卻只需要一夕。」
身後傳來齋藤的聲音，一個藥盒遞到了沖田眼前。
沖田一怔，「謝謝。對我來說，已經不用了。」
齋藤收回了手。
「你……不問為什麼嗎？」
「原因對我來說不是秘密。我只是以為現在的你已經不再是羅刹了，畢竟已經過了十年了……」
沖田一愣，笑道：「羅刹？原來還有這樣的叫法……呐，阿一。講講過去的事情吧。」
突然改口的稱呼讓齋藤也是一怔，「……你記起來了？」
「只是一點點……」
想起的只是一個名字，但卻暗示著他曾以為的真實或許是個錯誤。
因為他願意將她託付的那個人絕對不可能會是叛離新選組轉投高臺寺黨的人。
「你想知道些什麼？」
「全部……從你遇到我講起吧。」
齋藤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那是文久二年，在江戶近藤桑開的道場。脫藩的我無意間進了試衛館，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總司你。然後就跟你打了一架……」
沖田挑眉。
「當時你說是看不慣我用左手，還說要進試衛館都要通過你的試煉。但事後據說只是你剛剛跟土方桑鬧了彆扭，想找個人揍揍而已。」
「哈哈，聽起來很有趣了……結果呢？誰贏了？」
「沒有結果，因為被土方桑阻止了。」
「誒？」沖田拖長了音，「土方桑就是後來的土方副長嗎？！還真是個掃興的人啊。」
熟悉的抱怨讓齋藤有些懷疑沖田是不是真的都忘記了。
「你繼續。」察覺齋藤的目光，沖田笑道。
齋藤的思緒再次拉回記憶深處。
……
六年的時光從向來沒有廢話的齋藤嘴裡講出，並不需要多長的時間。
伴隨著那段越來越沉重的歲月重現展現在眼前，沖田的插話越來越少。
很多轟動一時的事情他雖然都有聽說過，但從親歷者的角度講出來卻是另外一種感受。
比如刺殺芹澤，比如池田屋事件，比如近藤桑的犧牲……
而羅刹，鬼族這樣既熟悉又陌生的秘密，更是讓他百感交集。
殘存的記憶被齋藤的話串成一幅連綿的畫卷，遺落的軌跡被整合成他完整的過去，嚴絲合縫，渾然天成。
「……這是我十年前最後一次見到你。大半個月後，在會津再見到她，才知道你還是選擇了拿起刀，選擇了戰鬥，去……」齋藤本來想說「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現在他明明還活著，便住了口。
沖田沉默良久，問道：「雪見她，阿一跟我都是在新選組第一次見到的嗎？」齋藤的話裡並沒有提及太多他自己跟雪見的事情。
「不，我跟她在江戶就認識了。總司的話，應該是。」
比自己先遇到她的那個人啊……
「是這樣子……」沖田苦笑一下，「現在看來，活下來的我倒真像個令人尷尬的笑話，就那樣離開多好……」
突然變得無比黯然的語氣讓齋藤皺眉，「你若見過你離開後，她的樣子，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那樣的痛苦，她不可能再承受得了了。這也是我隱瞞她你跟我對立的原因，因為不敢讓她面對。」
沖田的笑變得更加苦澀，「我明白。只是，一切都亂了。阿一若知道我對她做了什麼，應該也會想殺了我吧，雖然你一定不會下手……」
齋藤愣住，沉思片刻，藍眸裡瞬間驚疑交加。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我不想給自己找藉口，你若想動手，儘管來……」
話音未落，齋藤的拳已經打在了他的下頜邊。
蹭掉嘴角流出的血，沖田的臉上連苦笑都沒有了，無比鄭重地說道：「我不指望你的諒解，也不會勉強你接受，我會帶她走……」
齋藤的拳已經再次襲來，「別開玩笑，你以為她是什麼？可以隨你安置？」
再次中拳的沖田一個踉蹌向後大退一步。穩住腳步後，他站直身體，垂在身邊的雙手握緊成拳。頭微垂著，額前的頭髮完全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清表情。
「她會有多痛苦，我怎麼會不明白……但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自己不僅給不了，竟還親手毀了她想要的幸福，這樣的心情，阿一又能明白多少？」
齋藤聞言一怔。
沖田緩緩抬起了頭，碧色的鳳目中是痛極之色，同時，還帶著漸濃的怒意。
他一字一頓地道：「說起來，沒能保護好她，讓她捲進來的你同樣也讓人不能原諒了。」話落，毫不客氣地回敬了齋藤一拳。
結結實實的一擊讓齋藤回退好幾步，刹住腳，他直起身，「這個過失，我無法否認。但不論怎樣，除非她願意，我不會將她交給任何人，即使是你。」
沖田眯了眯眼，「是嗎？那麼，用拳頭來證明你的決心吧。」
你來我往，完全沒有章法，兩個男人像孩子似的扭打起來。
緋村的傷勢不輕，靠在另一邊的石壁下休息。
天霧和安慈則砍了兩根竹子和一些藤條，正在為神樂做一副簡易的擔架。
看見一直平靜交談的齋藤和沖田忽然動起手來，三人都是一愣，但卻沒有人上前去勸阻。
捨棄刀劍，避開要害的攻擊，瞞不過那三雙眼睛。
兩人都沒有任何回避躲閃的動作，倒像是故意要去承受那種痛楚似的，實實在在的挨下了對方的每一拳。
這種毫無保留，毫無技巧，最原始的打鬥很快消耗掉了本就所剩不多的體力。
不多時，兩人都氣喘吁吁地癱倒在了地上。
「謝謝，阿一。」
「嗯。謝謝。」
「謝我什麼？」
「很多，十年前就想說的話。」
「即使現在……也沒有變嗎？」
「沒有。」
「是嗎……」
「嗯。」
「她，拜託了。」
「嗯。」
「喂，你沒事吧？」竹林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呼。
聲音並不大卻驚得地上的兩人倏地起身，忙不迭地沖了過去。
更遠一些的天霧，安慈和緋村也隨即跟了過去。
靠在齋藤懷裡，雪見睜眼，見他一臉擔憂，輕道：「我沒事，只是有點困。手術很順利……按時換藥，服藥應該就會沒事了……這些，都交代給宗次郎了。」
她努力集中神志，還是感覺身體的一切反應都開始遲鈍。她已經連保持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這不平靜的兩天兩夜，耗盡了她全部的體力和心力。手術結束，撐著她的那股力量驟然消失，才知道已經是極限了。
齋藤擦掉她額上的汗水，輕輕摟緊她，「嗯，什麼都不要擔心，好好睡吧。」
「總司他……」她勉力地眨眼，看向周圍。
沖田握住她的手，「我在。」
手上有清涼的觸感傳來，那是現在屬於總司的溫度。
「我和阿一都在，誰都沒有事。」
阿一？！她瞬間安心，沖他們恍惚地笑，「太好了……」再也堅持不住，慢慢沉入夢鄉。
天霧和安慈將擔架抬過來，小心地把神樂挪了上去。
走過吊橋，拎著診匣的宗次郎回頭最後一次望瞭望山澗的另一端。
再見了，志志雄桑。
對與錯，我要去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答案了，因為這一次，贏了戰鬥的緋村桑沒有給出他的真理了。
真是個比你還要嚴格的人啊……
他抽刀，砍斷了吊橋的繩索。
林間的大路，一邊通向嵐山，一邊通往京都城。
「就這樣放掉該抓起來的人，真的沒關係嗎？藤田警官。」沖田問道。
「這裡沒有該抓的人了，這是我們三人的共同判斷。」齋藤平靜地說。
一旁的天霧和緋村都帶著贊同的神色。
對他們來說，本來就只是一場關於守護的戰鬥。
安慈和宗次郎願意放下刀，選擇了跟對手一起活下來，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沖田示意宗次郎接過自己手裡的擔架，走到齋藤面前。
「這個，交給你吧，等她醒來，幫我還給她。」
齋藤卻沒有接他遞到手邊的事物。
「既然是你們之間的約定，還是要由你自己去完成。等風頭過了，來東京見她吧。」
「呀，小姐你醒了？」
雪見轉頭，是小桃欣喜的臉。
「我……睡了多久了？」她已經感到了腹中強烈的饑餓感。
小桃眼珠子轉了轉，「唔，從昨天過了午藤田桑將你送回來，就一直睡到現在啊，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
她竟睡了快一天一夜了。
「小姐餓了吧，我去拿吃的過來。」小桃說著，起身。
「那個，五郎君他人呢？」
「啊，藤田桑一早就去員警署了。」
說完，小桃便出了屋，又合上了門。
望著透著陽光的木格子門，雪見輕歎數聲，但胸中的悶痛卻沒有半點消散。
聽見他不在，她說不清到底是安心還是失望。
她想見他，但又害怕見到他。
那晚的事情，她沒有啟齒的勇氣，卻又無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不想對他有隱瞞，可又擔心總司的立場。
……
想到不論如何，都已經失去了留在他身邊的資格，頓覺心口撕裂般的劇痛。
鼻頭一酸，淚意直沖眼眶。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影映上門上的和紙。
她以為是去而複返的小桃，迅速蹭去了眼角的淚光。
門拉開的一瞬，瞄到來人的臉，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心臟怦怦加速，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到自己剛剛睜眼的樣子。
不敢偷看，只能用耳朵來判斷他的行動。
停下的腳步，他似乎還站在門邊。
「啊咧？小姐剛剛明明是醒了的啊？」是小桃回來了。
「沒關係，飯菜給我好了，你去忙吧，小桃。」熟悉的沉靜嗓音。
「嗯。給，藤田桑。」
他一步步走近，她努力平息自己的心跳，裝出熟睡的樣子。
有東西在她床鋪邊放下，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
她的假裝終於在本-能面前低了頭——肚子發出了抗議。
有些尷尬地睜眼，看到的是他溫和的笑顏，「終於醒了，也該吃點東西了。」
「阿……阿一，工作結束了嗎？」
「是午飯時間。」他只是擔心她才趕回來的。
「神樂他們……」
「他們暫時回嵐山了。放心，有總司在，她不會有事的。」
「那緋村桑……」
「都很好。好了，問題到此為止，先吃飯。」齋藤命令道。
她坐起身，接過他遞過來的碗筷。
「身體可有什麼不舒服？睡了這麼久，真是讓人擔心了。」藍瞳裡仍然有沒散去的擔憂。
她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保持著埋頭喝湯的姿勢，將臉藏在湯碗後。「沒有。睡飽後，就沒事了。」
他不再說什麼，看著她將飯菜吃完，才開口道：「這幾天員警署會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善後。過兩天，都交代完畢了，我們就回東京。我會告一段時間的假，再好好陪你。」
「不……沒關係，真的，阿一工作要緊，我沒關係……」剛剛平復饑餓的胃部又開始絞痛。
齋藤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拉起她的手道：「是我讓你誤會了嗎？我從來就不認為還有比你更要緊的事情。」
溫柔到無以復加的話，現在卻像是利箭紮進了她心裡。
「阿一，我……」看著他溫和的笑，她欲言又止。
眷戀萌生恐懼，不舍滋長怯懦。
……只是，總有一天要面對。
「雪見？」風間皺眉，再一次提高了聲音。
被叫的人終於回神，「嗯？表哥你叫我？」
「這兩天你到底是怎麼呢？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這要是外出的話，小勉被人帶走你也不會察覺吧。」
聞言，雪見才慌忙在院子裡找尋兒子的身影。
「不用找了，大概玩累了，頂著毒日頭都睡著了，小桃已經抱他進屋了。」
「啊，謝謝。」
紅瞳在她臉上轉了一圈，「我說，你到底有什麼心事？」
雪見支吾了一下，道：「表哥，我能在這裡多住一段時間嗎？」
風間一怔，然後大笑道：「你愁的就是這件事？」
「我是認真的，而且，我想在京都找間住處。」
「誒？你們要搬到京都來嗎？」
「不……」
「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等過兩天再說吧。我去看看小勉。」
望著雪見的背影，風間再次皺起了眉。
幾天後，京都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
說好回東京的日子，齋藤比平日裡更早來到風間家，這些天雖然早已沒有必要，但他依然留宿在員警署。他很清楚她需要時間來平復，現在，就連只是靠近她，他都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變得緊張，他不想逼她面對。
小桃為他開了門，但等他的人不是她，而是風間。
「她拜託我來跟你談離緣的事。」風間開門見山，面色嚴肅。
那完全不在意料中的兩個字讓齋藤一怔。
「這麼吃驚，卻不問理由嗎？」
「我想我知道。」
風間沒有顯出任何意外的神色，「果然。你跟沖田大打出手就是為這個吧。」
齋藤皺眉道：「既然你知道，就該明白這個離緣的理由，我不能接受。」
「確實。但是，這是關係你們二人未來的事情，所以慎重起見，請明確地告訴我你的決心。」
「當初對你作出的承諾沒有任何改變，恕我就不再贅言了。」
紅瞳在齋藤臉上探究了片刻，風間道：「看來你早已下了決心，為何不對她言明？」
「我以為她還沒有準備好讓我知道。」
「她根本沒想要讓你知道。」
「誒？」
「她拜託我向你提出離緣，卻不讓我告訴你真正的原因。若不是早料到你跟沖田之間已經有了交代，我可不會接下這種強人所難的差事。」
齋藤急道：「請問她人在何處？」
「她去了青蓮院。」
「多謝。」齋藤迅速行禮起身。
午後開始的大雨快到黃昏才漸漸打住。
雪見從禪房中出來，快步向寺外走去。再不往回趕，路上就會天黑。
走到山門前，飛翹的屋簷下那個站得筆直的身影卻讓她停住了腳步。
「阿一，你……」她皺眉，想不明白他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她明明跟風間交代過，不要透露自己的去處。
他手上沒有雨傘，身上卻沒有淋濕，顯然在下雨之前就站在這裡了。
「為什麼……」
他朝她伸出手，「說好要接你和小勉回家的。」
「但是……」她不敢回應。
他上前一步，執起她的手，「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對不起，讓你一個人為難了這麼久。」
「早就……知道了？」她睜大了眼。
「嗯。從總司那裡。」
「……」
「所以，不用再擔心。不會再有你不想見到的事情發生。」
帶著溫潤潮氣的修長手指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們，回家。」他牽起她的手，跟她十指相扣。
回到東京已經是兩天后的事情。
夜深，沐浴後，雪見走到臥房門外，猶豫了一下，還是返身坐在了簷廊下。
望著院子裡熟悉的一草一木，京都的種種想來更像是一場夢。
不知過了多久，一件紗羽織突然輕輕蓋在了她肩上。
「阿一還沒睡嗎？」她有點小小的心慌。
「在想什麼？」
「在想過去的那些事情，總司他都想起來了嗎？」
「這個，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都是些哀傷的事情，其實忘記或許更好，是不是？」
「就算是哀傷，卻是活過的痕跡，比起一無所知的空白，是有溫度的……因為這樣，總司才會想記起來吧。」
「活過的溫度……」
「嗯。」
片刻後，齋藤抬手摸了摸她的肩，「夜深了，早些睡吧。」
「嗯嗯，我就來。」
齋藤邁出兩步，回身見連聲答應著的人根本沒有動作，不由地停住了腳。
身後的腳步聲忽然折返，雪見正要回頭，卻被一雙手摟進了溫暖的懷抱。
他的胸膛貼著她的背，雙臂環過她的肩，替她抵擋住夜露的侵襲。
「你若打算在這裡坐一夜，那麼我陪你。」
「我，沒有這樣想……」她只是想等他先睡著而已，是的，她仍然忍不住想逃避。
「是嗎？」暗藍的眸子捕捉著她閃爍的眼神，「那從現在起什麼都不要想，好嗎？看著我就好。」他忽然將她打橫抱起，決定不再給她退路。
一向不多言的人，這一晚卻不斷地在她耳邊傾述著各種甜蜜的情話。
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體將她所有的觸感瓜分殆盡……
看到的，聽到的，觸到的，全都是他，只有他。
她無暇分心，無暇思考，只能跟隨他的引導在一波又一波的情潮中翻滾。
最初的僵硬早已化為一汪春水。
暗藍的眼瞳染上了夜幕的顏色，映出不勝嬌羞的人影，他的嘴角勾起微笑。
唯有此刻，他不能容忍有任何其他人的存在，就算是他也不允許。
「阿一……」
「嗯？」
「謝謝。」
「又說傻話。」
「我愛你。」
「我知道。」所以才不會放手。
尾聲
又是櫻花飛舞的季節。
從緋色的雲團下走過的是一對養眼的男女。
男人身材頎長，西式禮帽下有一雙碧光流轉的眼睛。
女人黑眸烏髮，並不算太年輕，卻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些些少女般的嬌憨，那是被疼愛著的人才會有的神情。
一陣暖風吹過，引出一場花瓣雨。
女人抬頭，眼神一轉，忽地跳起身來，高高揚起一隻手臂，從紛飛的花瓣中劃過一道弧線。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握緊的拳頭，喜笑顏開。
「總司，給你。」她將握拳的手伸向身邊的男人。
「什麼好東西？」
「幸福。」
「誒？這不就是花瓣麼？」
「三瓣，不多不少。幫你抓到的幸福。」
「哈？」
「沒聽說過嗎？一隻手同時握住三瓣飄落的櫻花瓣就是抓住了幸福，我特意幫你抓的。」
「哈哈，」男人大笑，「這樣的話天底下就沒有不幸福的人了。」
「你以為很簡單嗎？你試試看。」
「等著瞧。」
片刻，又是雪片般的花瓣飄落。
男人長臂一揮，攤開手掌，「再來。」
三次下來，都沒成功。
女人不無得意地笑了，將手裡的三瓣花瓣遞給他，「這下該感激地收下了吧。」
男人不接，微微一笑，看准又一次飄落的花瓣，手臂再次揚起。
轉眼，食指和中指間已經夾住了三瓣花瓣。
「是要握住，不是夾住啊，這不算數。」
「算了，這種無聊遊戲我就不玩了。」
女人將三瓣花瓣小心地塞進他的上衣口袋，「我也是第一次抓到，你一定要好好收著。」
男人笑，「無稽之談，只有你們女人才會相信。」嘴上說著，但卻並沒有將那花瓣取出來。
走出幾步，女人道：「神樂她還好嗎？」
「嗯，挺好。跟著宗次郎出去見了不少世面。」
「但她還是沒有放棄吧。」
男人的臉色多了幾分鄭重，「真是傻丫頭啊……但，她會明白的。」
「真是很佩服她的執著和勇氣。總司比我想的要狠心了。」
「這算是對我的挖苦嗎？」
「不，是心疼。」
「沒辦法，我可不像某個副長大人，能對比自己小十多歲的物件出手。」
女人一愣，無可奈何地笑著搖頭，「土方桑的事情，總司記起的越來越多了啊。」
同時，遙遠的北海道，天氣尚未轉暖。
伏案寫文書的中年男人忽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歲三，你著涼了嗎？」個頭嬌小的妻子從另一間屋子走過來，擔心地摸了摸男人的額頭。
「不是。別擔心，千鶴。」
男人皺了皺眉，自從十多年前離開京都，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莫名地打噴嚏了。
最近卻越來越頻繁，真是很奇怪啊。
「義父——」兩聲充滿喜悅的童稚之音在櫻花樹下響起。
「就說一定會遇到他們。」女人笑道。
碧眼的男人蹲下來，一把抱住沖進自己懷裡的一大一小兩個男孩。
「什麼時候來的？」跟在男孩們身後的男人走上前來問道，暗藍色的眼瞳中帶著淡淡的笑意。
「剛到。」忙著跟兩個小鬼招呼，男人答得很簡潔。
女人笑，「一見到義父，眼裡就沒有我這個娘親了。你們一起回去吧，我自己去買豆腐。」
「我陪你去，讓總司先帶小勉和小誠回去吧。」
「也好。」女人對兩個小鬼交代道：「小勉和小誠先帶義父回家，可以嗎？」
「好。」兩個孩子分別扯起男人的一隻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女人笑了笑，轉身問身邊的男人道：「阿一，今天先生可有說什麼？」
「先生說，小勉年紀不大，卻已經懂得自律。以後在學堂裡，應該不用擔心什麼了。」
「被誇獎了啊。」女人很是開心，「小勉確實是個省心的孩子。若是小誠入學只怕就未必了。」
男人嘴角彎起，「這沒什麼要緊，到時候會有小勉看著他。」
「嗯，也對。」
另一邊，剛剛走出父母的視線，三歲的小誠就開始撒嬌。
男人一把將他頂到肩上，樂得他哈哈直笑。
跟父親一樣有著一頭墨紫色頭髮的小勉不滿道：「小誠就愛偷懶，父親交代過的回家的路是必須走完的。」
「我腳痛嘛。」
男人也笑道：「小誠還小嘛！至於你們父親那裡，咱們誰都不說不就好了。」
小勉的小臉嚴肅地皺起，還想說什麼，卻被男人一把夾在了臂彎裡。
「哈哈，哥哥也偷懶了。」小誠歡呼，「我最喜歡義父了。」
男孩摟住男人的脖子，蹭他一臉口水，揚起頭，一雙碧色的圓圓眼睛在春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完結了。
一時的心血來潮，居然寫成了裹腳布。
感謝有耐心讀完這個故事的大家，尤其是那為數不多的追著看完的姑娘，本人筆力不足，碼字速度悲催，真是慚愧得很啊。
感謝所有冒泡的姑娘，謝謝你們的熱情讓我少了一個遺憾，愛你們~~
那麼，這裡告一段落，有緣的話，下一個故事再見。
接下來，修文捉蟲什麼的，估計會有很多偽更，請無視。
2012.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