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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2020-5-20 14:35

《(慶余年)二皇子的一把殺人刀》作者:池中涸【完結+番外】

文案:
  
范無救是當今二皇子的貼身侍衛,和謝必安共稱黑白無雙,輔佐二皇子,為京都所談論的天地一刀。
世人言她手染鮮血,冷酷無情,又貪財好色,實在不是個聰明人。
  
只不過——
「趙侍衛趙侍衛救命救命沒錢了,借我二十兩我下個月保證就還。」
「殿下這副好皮囊,我多看兩眼怎麼了?」
「我對醉仙居過敏,紅樓才是我的家,巧巧姐身材絕了。」
「老謝,你這麼久還不給我找嫂嫂是不是因為你想跟我搶殿下啊?」
「殿下騙我,你要是喜歡我早就放我進來看你洗澡了……不是老謝你別動手,我今天沒帶刀打不過你——」
范無救右手一把刀,左手一塊糕點,穿著艷色女裝,成了李承澤記憶裡面最無法消退的一抹紅。

神經叨叨女刀客x心思深沉二皇子
  
兩條線,女主的身世線和劇情線,走電視劇設定,語死早,看個樂就好了。
女主心狠手辣是真的,輕微拆官配,但是本質不拆。
  
內容標簽: 宮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范無救(謝懷安),李承澤 ▏ 配角:范閑 ▏ 其它:慶余年
  
一句話簡介:為他斬早除根,為他情根深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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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2020-5-20 14:36

第1章 楔子

  范無救從睜眼的那刻起,只有一把刀陪著她。

  那是把鈍刀,第一刀抹到胳膊上甚至出不了血印,只能留下極似血痕的鏽跡。那刀有些年頭,又重得很,她第一次握住粗抹布裹著的刀柄時,甚至抬了幾下都沒能舉起來。

  這著實不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能舉起來的東西,但又是她必須帶著的東西。她是乞兒,沒什麼人帶,和那些看著就不好惹的同路人一起呆在廢棄的廟宇裡面,總算有個好遮風擋雨的地方。

  范無救是年幼的女童,但帶著刀,平日裡強迫自己一言不發地蹲坐在角落,倒也不至於被人欺負。

  但她往往有些迷茫,她總覺得自己理應窩在名為沙發的座椅上啃著薯片,卻又在一次次醒來後看著昏暗無色的陰天,抱緊生鏽的刀,往沒有取暖作用的雜草堆裡面擠擠,免得她凍死。

  別人穿越都是皇胄貴族,怎麼到她就這麼慘了呢?她啃著饅頭的時候還在想,說不定她明天還能等到個什麼世子王爺來找她,說什麼她是遺落在外的私生女,要接回去跟人宮鬥的——畢竟她不甘於突然間獲得的第二生以如此慘淡的方式收場。

  可她沒能等來想像中的人,只候來了一場飢荒。

  她看著滿地的死人與暴露的人性,掙扎而又恐懼,幾次險些餓死在路邊。

  後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別人救了,些許是因為覺得一位十來歲的姑娘抱著把刀在路邊死去,有些詭異而讓人不舍吧。

  她在半睡半醒間被人猛地喂了一口水,未作出反應的身體因刺激而咳嗽起來,她餓得很,幾乎不情願睜開眼,只是眯著縫,緊緊地握著手裡面的刀。

  他說:「你為什麼要摟著這把刀?」

  她回答:「我想活下去。」

  那男人沉默了半響:「殿下命我來救你,你叫什麼名字?」

  她不回答反問:「問人名字前,應該先自報家門吧。」她強撐著精神作出防備的態度,實際上她壓根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上輩子的名字有些模糊,這輩子她總是被瘋丫頭瘋丫頭的叫著。

  男人頓了頓,「謝必安。」

  她也一頓:「謝必安……?」她呢喃了兩聲總覺得耳熟,下意思地帶出了另外一個名字,「范無救……」她也沒有注意這一點,堅持著繼續問:「是誰讓你救我?殿下又是誰?」

  「殿下之名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他是當朝二皇子便可。」

  ……

  後來范無救有很多把刀,她一身輕裝站在那金貴之人的前面,與名義上的義兄並排而站,歸屬於二皇子門下。

  她的兄長是八品的劍客,她是七品的刀客,貫稱雙絕,以傲天下。

  但她始終帶著那把生鏽的刀。


第2章 范無救

  謝必安是最晚知道這個消息的——

  范無救意圖回京都,且已在路上了。

  他是看小廝送信給二皇子時,才碰巧知道的,一時半響沒反應過來,表情卡在一個微妙的程度,抬眼看向二皇子時,對方正捏著那封信朝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謝必安愣神,「殿下,舍妹她——」

  李承澤沒等他說完這句話,「無救早些日子就來信了,托我不要告訴你,免得你又親自跑去江州把她綁在那裡。」

  他這句話說得極為輕巧,卻惹得謝必安有些難堪。

  范無救是他名義上的妹妹,雖是無血緣親情,但也相處了近十年,卻總是讓謝必安覺得他找錯了人。看著冷漠無情,實則只是被逼著套上的假像,往骨子裡面深挖,居然還著些天真的浪漫與稍許文氣,放縱肆意,學了套恃武而傲的脾性,在江州總算是安分守己地呆了半年,卻自謀著跑回了京都。

  范無救身體不好,年幼時受了飢荒,體弱多病,卻偏偏在習武上極具天賦,只習得幾年,便一躍為七品,在京都中名氣頗盛。她隨身帶著一把鈍刀——謝必安至今還記得二皇子問起時,范無救毫無城府的笑容,她說,鈍刀子殺人疼啊。

  他是一劍破光陰的快劍。

  范無救是不求生死的狼刀,狠厲而果決,每一下都帶著非你死即我亡的暴戾。

  然而這些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她歸順於二皇子門下,又一身本領,在江州這等偏遠地方自然可以橫著走,謝必安自是不擔心她,甚至驚異於對方的安寧,如今消息一通,謝必安心領神會了。

  這小丫頭這般安分,只是求早日回京。

  她求早日回京,只是為了一個人。

  謝必安只要一想起那小丫頭喝醉了撒酒瘋的場景就胃疼,那只是次被特許的生宴,她紅這張臉有恃無恐,湊到二皇子的面前笑得有些犯花痴。

  她說,你怎麼這般好看?

  還說,我想要二皇妃的位置。

  語氣輕佻,動作倒是規矩了些,喝得雙眼迷離,活脫脫像是調笑姑娘家的公子哥兒,她甩音上揚,滿臉期待,似乎是等著李承澤許她一個好身份。

  李承澤也知她,晃著酒盞,說,無救是把好刀。

  遲了片刻,正欲補上句也是個好姑娘,就看到謝必安一掌劈在范無救後頸上,那姑娘呼吸一滯,昏厥過去,被謝必安撈到了一邊去。其實謝必安想把她扔河裡面。

  李承澤眨了下眼,我還沒說完呢。

  謝必安稍作思考,我把她再弄醒?

  「她信上說了些什麼?」

  「去澹州走兩圈,晚些回來。」

  澹州二字一出,涼亭內的氣氛就凝重了幾分,謝必安心一驚,便聽到李承澤緩緩慢道,「說是去殺人。」

  「必安,你說,這世間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

  這幾日,范閑被跟蹤了。

  他自己稍有察覺,只是幾日下來都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未曾尋到正主,一日就差一步逮到人,竟是被對方晃了過去,反而刁難了一位年輕姑娘,好在姑娘算得上好脾氣,沒徒街直喊非禮,饒了他一次。

  此外,近些日子郊區廟宇裡面常出現屍體,都是些乞兒,年長的人多,死狀極慘,幾乎沒有一刀斃命的,都是短頓而粗糙的傷口,被折磨完扔在原地,失血而亡的。范閑去瞧過兩次,細細看了幾遍,對於澹州傳聞的殺手出沒一世略有不同看法。

  五竹叔告誡他謹慎,那人若真的朝著他而來,刀法凌厲,是他現在不可匹敵的。

  近日事發眾多,來殺他的些許不止一路人,卻比前一撥人更磨蹭而謹慎些。今日,范閑特地換了路線,走了條偏路回府,途經的巷子長而人跡罕見,的確是為非作歹下手的好地方。

  昨日在街市上賣魚肉的大叔特地調笑過他,說他救人一命,獲得紅顏相報,近些日子一直打探他的消息,令人欽羨。范閑不多說,只是笑著糊弄了過去。

  果不其然,他只是走了不出十米,就聽聞身後出現了動靜。

  對方些許也是知道他的想法,刻意順著他的路線而來,便是想現在對他下手。

  他疾走身後便疾走,他停下步子,身後的動靜仍未停下步子,他定然是做足了准備的,此刻正准備轉身,只側了半步,就瞧見一道白光撲向他的脖頸。

  這是他躲不過的——

  范閑一驚,後撤地半步反應及時,短匕抽出揮手抵上,卻在與那利器接觸的一瞬間斷成兩截,這是他躲不開、也無法躲的一刀,幾乎要在下一秒取了他的性命。

  但——

  但這把刀就停在了他喉結的前三寸,向前絲毫就可以斬下他的頭顱,這刻意地停頓給了范閑反應的時間,他屈膝退後,步法直出,與來者拉開了距離。

  「果然是你。」范閑看清了來者。

  那是一個姑娘家。

  那姑娘身形瘦弱,容貌姣好,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裡面蕩著些光,卻露出徹骨明顯的殺意,著一身紅衣,著實惹人注目。她右手握著把刀,那刀看起來沉重而年老,並不鋒利,絲毫不像是剛剛給如此他窒息感的利器。

  姑娘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氣場薄弱,頗有些那家的病秧子大小姐出走習武的感覺,只是第一眼,就會讓人放松警惕。

  「你早看出來了?」姑娘微微一愣,但並沒有很出意料。

  「那日街上相遇早有察覺,你身上的衣物布料昂貴,系於腰間的玉佩……若我沒猜錯,是皇家的事物。」縱使交談,范閑也絲毫沒有放下警惕,這姑娘的實力遠超他所想,若真如五竹叔所言直逼八品,不是他可以抵擋的,但如今局面微妙,他要啟程回京,定多的是人不希望他邁入那權利場,「你是故意讓我知曉的。」

  姑娘點點頭:「你說得沒錯。」

  生死臨頭,范閑仍問:「你是……京中哪家的人?」

  「謔,」那姑娘看著有些失了興趣,瞬得去了勢,收了刀,站得有些不守規矩,「我不是來殺你的。」輕飄飄的一句話,也並沒有什麼實際證明,卻偏讓范閑覺得此人真的不是來取他性命之人。

  「小范公子。」姑娘突然朝他行了一輯,「范無救,九品,二皇子門下,未來的……」她言辭一頓,又重復了最後三個字,「未來的二皇子妃吧。」

  范閑:「……」

  范閑:「哈?」

  這反應倒是在范無救的預期之內,她眉眼的笑意還沒保持多久,便急忙撤去,換上一副冷眉冷眼,看著好不容易輕松下來的范閑的身體猛地緊繃,提聲呵了句話——

  「小范公子,若是曹雪芹先生在世,你這般欺世盜名,取他人才氣於己,定能活活氣死他吧?」

  范閑遭遇了獲得新生以來的第一次滑鐵盧,那姑娘言辭灼灼,一語中的,直接叫他半天說不出話來。這還真是個沒法解釋的難堪事情,范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終看著范無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得眉眼彎彎,帶了點星光,像是惡作劇得逞的狐狸,「我自當不是什麼偉人,他鄉遇故友,不請我喝一杯?」

  如若說是遇到刺殺事情倒真不會給范閑什麼意外之感,只是范無救的出現直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姑娘似乎對他多有了解,連他的底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又直白不掩,三兩下,叫他一場仗勢輸了個徹底。

  不適感大於迷惑感,范閑還是露出個不怎麼順心的笑容,「姑娘有何打算?」

  范無救酒量不行,典型的一杯倒,對大家酒樓也沒什麼興趣,隨便挑了處茶館坐下,那把用黑色布條裹著的道具往桌面上一拍,大有來砸場子的感覺。

  正欲上前的店小二被她的架勢一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范閑看著她無言,笑容有了點營業感,招呼著店家隨便上點東西。

  范無救假裝沒察覺,推辭了飲酒的邀請,右手舉著茶盞,毫不客氣,「你是不是要回京都?」

  范閑:「……姑娘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他開門見山,「此次姑娘來找我,是為了拉攏我到二皇子門下?」

  范無救也開門見山:「這倒不是,殿下喜歡你的《紅樓》甚過我這把刀,我吃味,極是不願意你與他走太近。」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這次你回京,我以個人的身份隨行,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誠意。」

  「我沒什麼其他的想法,就是想跟范公子結交個好友……當然你也可以不答應,但你應該在我手下撐不過三招。」

  范閑許久沒跟這般直白而袒露的人講過話了,他從小經歷過不少次數的暗殺,在范府為了自保又為了保住家人,大多演著過日子,身邊的人深諳規則,說這一套表面一套,倒也讓他習慣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今范無救就短短兩句話,跟他一般直來直去,偏偏弄亂了他的布局。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沒有走位的走位是最強的走位。

  范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得岔開話題,「那些乞丐,都是你殺的?」

  范無救沒動作,拿著茶盞的手晃了晃,似乎在回憶,半響後,才淡淡開口:

  「我年幼時逃荒,途徑澹州,有阿婆看我可憐便帶著我一起走,那日我出門尋物,回來時阿婆便已經被打死了,死前仍緊緊地抱著給我留的饅頭。」

  范無救說得平淡,甚至沒什麼語氣的浮動,范閑看這姑娘輕描淡寫的模樣,內心竟是一悸。

  「後來,我險些餓死,是范老太太施舍的一碗粥,此次回來我除了殺人,便是和那些人一起護送你回京。」

  范閑問道:「你是來報恩的?」

  這話說得姑娘有些不適,皺了下眉:「她救我,我道謝了,若是此恩要報,我身上還有這更大的恩要償還,我便無法提出要求,這樣子我不樂意。」

  這話她說得有底氣極了,帶了兩分不客道,偏偏讓范閑笑了出來。

  「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我還是希望小范公子知道,我是來與你做筆交易的。」


第3章 入京

  范無救的確姓范。

  但從表面來看,和京都的范家更是沒有關系,是那種族譜往上走幾十代都搭不上半點關系的那種無緣。她大抵也不名無救,至於名什麼她不記得了,也沒人告訴過她,只是被她腦子裡面的本能記憶歪打正著了罷了,稀裡糊塗地套上了個范無救的名號。

  在二皇子門下,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被接納的,甚至與謝必安相處起來有些互看不順眼,范無救思來想去,歸於他們可能是情敵這一點上面。

  她被救下的第一年,吃飽喝暖練武功,幫李承澤做好了第一件差事,換了一把新刀;第二年與淑貴妃相處恰當,在貴妃娘娘那裡換取了一件甚喜的女裝,第三年……第四年她殺了三十四人,險些斷了一條腿,為李承澤開辟了一條路,換來了謝家義女的身份,合情合理地登上大雅之堂……

  李承澤是她的救命恩人,有再造之恩,但其實在李承澤之前,她這條命幾次在懸崖邊搖搖欲墜,都被人拉了回來。

  范無救從不談恩情之事,把救命之恩往心裡面塞得死死的,她也會表達效忠,要用命來換二皇子妃的地位。

  她有底氣做這些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有資本,品級而論,她早已達到九品,卻卡著遲遲不破,宗師之位瞧著這輩子都難以達到,但實戰只露七成,倒是件簡單的事情。

  她不向李承澤坦白,卻主動告訴了范閑,對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當場就喊了姐姐。

  這是她的底牌。

  謝必安履也行過一次兄長的職責,和她徹夜攀談,最終被范無救安上了頭號情敵的詭異身份。

  范無救是用這句話終結話題的:你的主語太明確,三句不離殿下,我覺得你像是正妻來辱罵小妖精離他丈夫遠一點的那種人。

  謝必安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終半天憋出來一句沒什麼用的問題,你到底中意殿下什麼?

  范無救不假思索:我饞他身子啊。

  那時謝必安只想拔劍與她決一死戰,好鬥出個有她無他。

  說到底會調查自己的身世,只不過是范無救有種生於俱來的尋根感,大抵是莫名其妙獲得的新一世,她在慶幸之余總不希望自己活得糊塗。

  當然,她也不想日後突然間說她是什麼什麼的後代,要怎麼樣怎麼樣的時候被打個措手不及,毫無准備,畢竟她心頭上的那位可不是什麼善良人,隨便從路邊撿個乞兒就能帶回去培養的。

  范無救曾經對著謝必安胡說八道:殿下是不是看上我的美貌才救我的?

  謝必安被她這不要臉的話給震驚了。

  根據她閑著沒事地多方探查,她家似乎是武將出生,不出世的,留給她的只是一把鈍刀。

  刀是真的鈍的,沒有特點,路邊賣得都比她一直傍身的質量好,但不出世這點范無救是一點都不信的。

  一點都不,甚至覺得背後滿是隱情。

  范閑本來是打算以紅顏知己的身份帶范無救回京,畢竟這是更妥當的安排,身處澹州的不受寵的小少爺突然間有個相好的,除了多惹幾句八卦之外,也沒什麼值得人懷疑的。

  而且對於范閑而言,這還有利於處理婚約,雙贏局面。

  畢竟范無救雖然一身好武功,隱藏自己的能力卻極差,甚至還不會跟蹤,她身形算不得嬌小,有著一張格外嫩的臉,女扮男裝也恐怕會被人一眼戳穿。

  但范無救義正言辭地拒絕了范閑的提議。

  她半開玩笑地提了句,你不能這麼污我清白,我介意,才正經了一些。

  「你這是多此一舉,」范無救跟著二皇子久了,本身就不是規矩的人,此刻更是沒個正經樣,單腿一抬,踩在長椅上,「我就跟著你,什麼都不用准備,說我是范家的人也行,打發掉你的隨從便可。」

  范閑:「你就這麼果斷?」

  范無救齜牙就笑了:「我來澹州尋你的事兒不出幾日就會傳到京都那兒,你與我街頭相談,到了有心人的耳中就會是你與二皇子提前合謀,你若給我特地安排身份,豈不是做賊心虛?」

  「我就跟著罷了。」

  —

  范無救這一路上就坐在范閑的馬車內,正大光明到范閑總覺得她的確是想謀害他,好讓所有人都認為他與她達成協議,想讓他還沒到京都就被判入二皇子門下。可轉念一想,若是故意遮掩,等事情真的被他人知曉,他這可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

  趕也趕不走,說也說不下去,雖然並沒有在條件上達成一致,但范閑還是不得不接受他回京的路上多出來了一個人。

  范無救隨身有個包,裡面塞了些零嘴瓜果什麼的,嗑了一路,睡了半路,一覺醒來,就只剩一個人在馬車內了。

  她下了馬車活動了一下筋骨,遠遠地就看見范閑走了過來。

  范無救問:「見到人了?」

  「你知道我去見誰了?」

  范無救不詳細解答:「京內的事情我都知道。」

  范閑:「言冰雲的事情你也了解?」

  范無救摸了摸系在腰間的零食包,沒摸出來什麼東西,有些不死心地翻了幾遍,撇嘴嘟囔道,「曉得一點,他暗戀你老婆。」

  范閑一愣:「啊?」

  范無救摸了摸鼻子,自說自話地繼續下去:「也沒啥子,反正就那點事情,宮裡面八卦挺多的,你要是想聽,我還可以多說點,你只默寫紅樓無聊不?以你小范公子的名義,寫什麼書都可以賺錢的吧。」

  「你前幾日不是還說我欺世盜名?」

  「欺世盜名是事實,但有名也是真的,殿下捧著《紅樓》手不釋卷……我要是能背,當場默出一篇西游記來,我看他是看紅樓還是看我……」范無救直言,毫不掩飾一點酸氣,這話惹得范閑一愣,遲疑了兩秒,看著范無救直接就笑了出來。

  「你還真是直白,能背得出什麼?」

  范無救思考了一下:「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那種。」

  「初中生?」

  范無救被這句話激了一下,瞪大了眼睛:「體育生,謝謝。國家級運動員。」

  范閑十分沒有誠意地對國家級運動員這幾個字表達了贊嘆。

  「那你怎麼就跟了老二了?你求什麼?」敷衍完,他問了一個這幾日都想問的問題,單以武力值而言,范無救超出他甚多,甚至給他的感覺直逼五竹叔,卻偏偏三句不理當今二皇子,像極了情根深種的傻子。

  「不求什麼,」范無救猛地站直身子,打了個哈欠,對著范閑抿了唇,這句解釋順口得像是刻到了心裡面——

  「我就是饞他的身子啊。」

  這回京的一路上並不太平,真的論到要范無救解決的事情微少,離京只差一天路程的時候,范無救總共殺了一人,傷了兩人,干完事還頗有些提心吊膽的。她倒不是怕刺客,是怕謝必安真的突然間竄出來要和她大打出手,為了避免她瞎搞,把她遣送回江州,畢竟在明面上,她是打不過謝必安的。

  幾日的行程裡面她與范閑同車同行,那些刺客到底是來殺她的還是來殺范閑的就不那麼清晰可辯了,面對這些人,如非必要,她不會輕易殺人,等到了必要,殺人埋屍立墳就有點累了——唯一一個死在她刀下的人只能說有些不自量力。

  她沒給人善後的習慣——但范無救兩年沒殺過人了,安穩日子過多了,竟是有些心悸,除去被扔到江州的大半年,她頂多就是和謝必安過兩招,自打年滿十六之後,李承澤就不再給她安排手染鮮血的事情了。

  搞得她當時以為謝必安宅鬥勝利了。

  那晚等她處理完屍體累得腰疼時,扭頭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范閑。

  范無救摸摸脖子:「你也想躺著試試?」

  范閑靠著樹雙手環胸:「你殺人還管埋?」

  范閑剛睡醒,睡得腰酸背痛想出來走走,恰巧從一開始就遇上了范無救殺人的場景,那姑娘只用一刀便斬了敵人,她揮刀時滿身戾氣,殺完人,似乎還有些迷惑地看了兩眼,看完兩眼後頓了頓又看了兩眼,右手摸了摸下巴,左右走了兩步,出人意料地喊了句——臥槽你咋這麼容易就死了?

  范無救手有點抖,她自覺是春寒凍的,看了一眼范閑,「我幫小范公子收拾刺客,您不感謝我還在那說風涼話?」

  范閑不吃她這套:「唉,這可別了,我哪有天地一刀來得名氣大……」

  范閑講出這個稱呼的時間,范無救還花了些時間思考,反應過來這個略有些中二的稱號的確是她的。

  京都人在武力方面好誇大,給人取稱呼這方面更是誇大得多,謝必安虐菜只需一劍,被叫做一件破光陰,她砍菜一刀,被稱作天地一刀,吹得天花亂墜仿佛取敵只需要一招,實際上,在范無救真的打不過謝必安但是能挨打的時候,她經常被揍得滿院子跑喊殿下救命。

  范無救哦了一聲,「費介給你說的?」

  范閑不回答:「你認識老師?」

  范無救摸摸鼻子,一直聽著格外無情的語調似乎總算出了點不好意思的感覺,「啊我刺殺過他——啊不過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我當時認錯人了,小范公子可千萬不要誤會啊……」

  「當時不才,中了毒,全身麻痹,又不想舔著臉求解藥,躺了三天才下床。」

  還被謝必安這人冷著一張臉嘲笑了三天。


第4章 李承澤

  范無救在入城的時候就和范閑分道而走,走之前特地等著馬車駛出去一段距離,當著守城的將領的面兒大聲道謝,「多謝小范公子送在下回京,我家殿下甚喜《紅樓》,還希望小范公子有空可與殿下交流一二。」

  「可說好了啊。」她還雞賊地補了句。

  這事純屬她無中生有,就是想給范閑搞點麻煩,太子本就對他處於個微妙的態度,她這席話一出來,短期內是判了死刑了。

  說罷,還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獨留著探出頭來的范閑一臉『你陰我』的震驚表情遠去。

  范無救遠遠地朝她眨眼,露出個這一路來范閑都沒有見過的輕松笑容,她沒有興趣好好觀察范閑的震驚憤懣,剛轉身,想起來自己身上沒有余錢了——這也是她為什麼非要蹭范閑這馬車的原因之一。

  她有些苦惱,心裡嘆著又要身負外債了,左右看了一圈,發現了一個剛跟她接觸上視線就瑟瑟發抖的軍官。這軍官和她熟,熟到不知道借了她多少錢,而她又換了多少。

  現在那軍官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幾個大字『這閻王爺怎麼回來了?』

  范無救:……得了。

  她打了個響指,自覺露出和善的微笑,像是自動把這半年江州生活的空白期給撇了,剛上去兩步,「趙侍衛——好久——」

  不見兩個字沒出來,趙侍衛見她如鬼神,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范無救被他這態度搞得有些尷尬,清咳了兩聲,琢磨著自己好歹是個黃花大姑娘,長得又不磕磣,他這反應,好像她這一趟去完江州,就從京都三秀——通俗點就是比美大賽——中落選了。她收拾好心情,沒說話的話直接就扔了,放緩了音調,「我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你誇過我這玉佩好看……今日我給你機會……」

  趙侍衛仍舊沒有給她說完話的機會,那架勢,看起來是范無救繼續說下去他就能給人跪下去了,「范姐姐,姐,我叫你姐行了吧,」范無救年芳十八,趙侍衛不過比他長了三年,這麼一叫,聽得范無救眉毛一抬,「謝大人已經通知過了,殿下不准你拿那塊玉佩進行任何的交換,你可饒了我吧……」

  范無救一頓,半天不知道回什麼。

  這事……她還真沒想過,她平身除了練武和給李承澤當護衛,其余時間都是對市井吃喝感興趣的,偶爾投個壺摸兩把,見好就收——也沒讓敢讓她不收——純粹當怡情的,唯一的大問題是,她窮,窮得如果不是有謝必安要管著不能讓她餓死,她早就餓死了。

  這塊玉佩范閑識得出是官家的,其他人能看出個好質地,實際上是范無救十六歲的生辰禮,她強迫謝必安送了她一把匕首,卻意外收到了李承澤的禮物。

  翠玉紅繩,透亮昂貴,看得范無救就差當場認為這是他們的訂婚物了。

  她是極為珍視這個玉佩的,以至於隨身帶著,典當這事……多有著想讓別人瞧瞧二皇子送她的東西,炫耀之意。天地一刀的名聲在外,沒人敢真的收她的東西。

  范無救好言相勸。

  趙侍衛拼死不從。

  范無救武力相逼。

  趙侍衛痛哭流涕。

  范無救直接打劫了趙侍衛,思前想後,本著契約精神,把她腰間那個零食袋放在了趙侍衛的手上。

  趙侍衛表情剛剛好轉,就聽到范無救緩緩道:「淑貴妃娘娘賜的,你可千萬不要弄髒了嗷。」還拍了拍他的肩,以資鼓勵。

  趙侍衛:「那您還是給我玉佩吧。」

  范無救吃喝嫖賭樣樣都碰,碰一個了解,主要務實於吃喝,緊跟自家主子的習性,大有只要路上走,就不會沒吃的傍身。

  她在京都最大的酒館吃了一頓正常的,嗦著面條的時候記起從江州跑到一半沒錢,實在沒辦法就順著想法折去澹州的事情。她雖然常年做不見光的差事,但是不能吃苦,主要是被李承澤養舒服了,能受傷能挨打,就是不能挨餓。

  左逛右逛,花完了新借的錢,范無救算准了時間,准備重操舊業。

  天色已暗,天氣干涼,她輕功不行,差得翻牆只能用爬,再磨蹭一下,估計就趕不上了。范無救摸了摸鼻子,開始思考怎麼把謝必安迷暈了。

  —

  范無救現在正大光明走正門口進入二皇子的府邸是沒有人會攔她的。

  就算是謝必安也攔不住。

  但是她不,她偏偏要翻牆,她踩好點確定了地點,望著那面牆內心還有點深沉。

  這牆她眼熟,眼熟得很,之前她沒被扔到江州的那段時間天天見,導致甚至有幾晚謝必安就在牆下面等她。

  李承澤晚上喜歡泡浴,一泡就是半個時辰,就一個人,沒有侍女也不需要人伺候,旁邊擺上兩盤葡萄,帶本書,門口就謝必安一個人守著。

  范無救自覺爬牆合情合理,理由是——你都不進去看怎麼知道殿下會不會出事?!你根本不是真心對他,走開,讓我去保護殿下——然後都被謝必安擋著,兩個名義上的兄妹在浴屋門口大打出手,主要是言語間的鬥爭。

  謝必安不善言辭,范無救不敢亂說,兩個降到小雞互啄的人在浴屋門口低著聲音互相戳老底——

  你上次醉酒就已經冒犯殿下了!范無救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草我哪裡冒犯了要是殿下覺得我有問題早就把我扔出去了好嗎!

  范無救壓低聲音的話語讓謝必安沉默了一下,他看起來想說點什麼又沒能說。

  范無救翻了個白眼:你要是敢說我是工具人我現在就讓你沒工具了。

  謝必安又震驚了。

  他覺得范無救簡直就不是個女人。

  今日范無救格外順利,順利到她甚至以為謝必安沒收到她今日已經抵達京都的消息,沒有做好來擋她的准備,虧她還在路上特地向范閑討要了點迷藥,准備武不行走策略。

  范無救沒在牆上做太多的傷春惜花,畢竟她想的是人又不是牆角,她吭哧吭哧地爬了牆,找准精確落地點避免自己崴了腳,她也沒興趣走大門和謝必安一對一,走後門翻床,小心翼翼地合上,熟門熟路地拐進去,剛邁進正堂,恰好就看見一個背影,藏在裊裊白眼裡面看不真切,但主要的是——的確沒穿衣服。

  在洗浴。

  第一次被勝利衝昏了頭的范無救在這種關頭仍在思考問題:她不在京都半年,殿下已經放心到連簾子都不拉的地步了嗎?

  范無救極度後悔沒有早點跑回來。

  特後悔。

  她這邊正不適宜地游神天外,那邊的李承澤就已經出聲了。

  「出去。」

  些許是泡久了嗓子有些干,李承澤開口的聲音低沉了一個度,略顯沙啞的聲音聽得范無救心一跳,覺得不太真實。

  耳朵還有些熱。

  她就差一句「你看這芙蓉帳暖,不如生米直接煮成熟飯吧」脫口而出,到底是忍著了。

  這謝必安……是死了呢還是死了呢還是死了呢?

  那肯定是死了吧,不然現在自己早就和他打嘴仗了。

  她毫無良心的為自己的義兄送上三根香。

  李承澤只說了兩個字卻沒有下文,但讓范無救出去她是肯定不會出去的,好不容易進來了,闊別半年她都沒能看到殿下,別說,真的挺想的。

  范無救玩心大起,小碎步左右走了走,捏著嗓子,「殿下,奴婢是新來的,您——」

  她這聲音把自己惡心了一下,當然,聽的人看起來更不適,都沒給她說完的機會,便短促地喊了一聲,「無救。」

  范無救直接就垮台了,她試圖向前走兩步,就走了兩步始終沒膽子繼續下去,剛歸剛,命還是要的。范無救撇嘴,「您怎麼這麼快就認出我來了?」

  李承澤沒有起來的打算,甚至還舒展了一下身體,聲音裡面藏了點笑,「除了你,又有誰敢晚上爬我的屋子……」

  「嗨,老謝不是一直說我隱蔽能力差到不如幼童,我這不是特地和他過兩招,你看,他今天就沒能發現我。」臨幸一步,范無救開始犯慫了。

  老實說平日裡面謝必安這擋那攔,就怕她當街非禮當朝二皇子,現在突然間毫無阻礙了,范無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做點啥。

  那句話果然說得對……得不到的永遠都在……

  「是我讓他沒有守在門口的。」李承澤這時才側了側臉。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騷動他媽的。

  范無救卡斷了自己的思想,她沒能忍住對於李承澤這句話深度解析,「殿下的意思是——」

  「無救,過來。」李承澤敲了敲一側的地面,示意范無救坐過去。

  「來咯。」范無救笑得開朗,三步並兩步,走過去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差點在闊別半年後為自己的主子表演一個何為平地摔。

  這還挺丟人的,「咳,」她企圖為自己的行徑做個解釋,「這地面還挺滑的……」她一邊說一邊看向李承澤,還沒來得及坐下,從上往下看到一雙似笑非笑的眼,話語咯噔一下,視線沒忍住順著一路下滑——

  這水真白……啊不這皮膚真燙。

  「鼻血。」李承澤的聲音低啞而無奈。


第5章 詩會(上)

  這大概是范無救這輩子丟得最大的臉了,十四歲那年跟謝必安打架被他一劍砍倒在地的時候她都沒有覺得這麼丟人過。

  她胡亂地抹了兩下鼻子,有些傻兮兮地解釋道,「天熱,上火。」

  李承澤啞然失笑,挑了眉,直接用還帶了點水珠的手指戳了一下范無救的額間,對方盤腿坐在地上,靠著浴池近,只要翻個身就能跌下來,做了個假的動作正欲起身,看見他的小護衛瞪大了雙眼,如遇鬼神般往後愣是蹭了半步,忽得就轉身坐著。

  范無救嚴肅發言:「我可是婚前無性/行為主張者。」

  李承澤就當她又開始說胡話了,倒也是對這平日裡膽大包天,到了這時候反而拘束得脊梁僵直的小姑娘有些發笑,「母後說想你了,她得知你回京,前些日子還念叨著讓我放行你,好和你談談心。」

  小姑娘依舊直著背:「我也想念貴妃娘娘,隨時都可以入宮去。」

  李承澤看著她的背影更是覺得好笑,「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只不過近日裡還有些其他事情要你去做……些許有些麻煩。」

  范無救問:「什麼事?」

  李承澤也不急,「等一下讓必安跟你說,他自會告訴你全部的事情,」那背影在提及某個人的姓名時突然間就垮下來了,「還有,江州的事情辦得不錯。」

  范無救被扔去江州,這事對外理由特別簡單,她喝酒衝撞了李承澤,惹了主子的不快,被扔到窮鄉僻野去吃吃苦,實際上是有任務在身,她在那些地方也沒閑著,見到了接頭人的時候自然就明了了李承澤的用意。

  草,她一開始還真以為是惹自家殿下不開心了,逮著謝必安問了半響地自己酒醉後到底說了什麼。謝必安當時冷著一張臉什麼話都不說,就一個勁讓她聽從殿下的安排,氣得她當場想拔出刀與他決一死戰。

  一聽到李承澤誇她,范無救就起勁了,她整個人為之一振,張口便問:「那我可有獎勵?我這次可想好了,我想向貴妃娘娘……」

  李承澤淡淡地打斷了她:「不賞。」

  范無救一愣:「唉——?」她全部的語調上了一層委屈感,「殿下你知道江州是什麼鬼地方嗎,吃不好喝不好還不能打架,我連獎勵都摸不到嗎?」

  回應的話也很簡單,「私闖屋宅,功過相抵,獎勵自然是沒有的。」

  范無救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這句話,覺得不對勁,「可真不是您放我進來的嗎!」這年頭還帶執法釣魚的?范無救被李承澤這突如其來的路數直接給弄懵了。她鼓著嘴,企圖為自己再做一份掙扎,正欲轉身,忽得就聽到水花撞擊後的嘩啦聲,給她嚇得直接又扭了回去,盯著地板眼神亂轉。

  「姜太公釣魚——」范無救感受到肩膀上搭了一雙手,李承澤似乎湊近了她,身上還帶著水溫熱的蒸汽,把范無救整個人都燙了一個激靈,她聽到李承澤輕聲道,「自然是願者上鉤。」

  「上鉤上鉤,嗯嗯嗯,殿下你要換衣服嗎?我幫你穿。」范無救感受著肩膀上的溫度,臉都可以漲成一只西紅柿,瘋狂胡言亂語。她平日裡口嗨慣了,李承澤也放縱她,甚至偶爾還會回應。

  有件事她印像深刻——

  一開始她總覺得李承澤在養她的魚,沒事干的時候李承澤捧著本《紅樓》來回讀,她也沒事做,就委屈巴巴地蹲在池塘邊用柳樹條逗魚,瞎念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李承澤冷不丁就提聲來了句:「我知道。」

  記得這麼清這不僅是因為李承澤回了句我知道,還是因為她當時一個激靈直接就跌到池塘裡面去了,她不會游泳,後來是謝必安親自把她撈上來的。

  「好啊。」李承澤答應得讓范無救懷疑自己的耳朵聾了。

  「不不不不不,我就是說說渾話,我哪敢冒犯殿下!」范無救背著李承澤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她按住自己內心的確很想轉頭的想法,總覺得鼻子癢癢的。要是再流下來那大概就尷尬透頂了。

  范無救殘念地想著。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無救,你倒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是什麼樣子?

  嘴上說得囂張,到了具體情況下就開始犯慫唄。

  范無救的確是被激到了,她之前倒是因為這個被李承澤笑過幾回,對方在針對她這點上面還挺駕輕就熟的,范無救猛地挺直腰杆,「誰說我沒變的!」她不給李承澤任何反應的時間,猛地一轉身,卻沒有顧及到兩個人現在的位置環境,直勾勾地砸入李承澤的懷中,倒有點投懷送抱的意思。

  如果——

  如果他們沒有掉下水裡面的話。

  范無救純屬旱鴨子,還有點怕水,兩個人直接砸在水面上往下墜,她根本沒來得及換氣,就喝了一肚子水。

  今天是丟人丟到家了。

  這輩子她都沒有這麼丟人過。

  范無救在閉眼前思考了一問題:李承澤穿著褲子到底是怎麼泡澡的?

  —

  因為怕水而昏倒在浴屋這件事范無救死都不會承認的。

  特別是面對謝必安。

  如果不是范無救裝了一副哭著喊著的模樣一口一個老謝,謝必安這次還是不大想理范無救的神經質。

  他言簡意賅地講了一下事情的發生結果,李承澤把她抱出來的,然後他把她提著領子拖回來的。范無救在思考到底應該雀躍於前者,還是應該找後者尋仇這一點上猶豫了片刻——她說她後腦勺怎麼這麼疼!

  面對她的控訴,謝必安連個白眼都不想給她,他也不考慮范無救現在是否腦子進水,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癱著一張臉和他對視的范無救,把李承澤交代的事情全說了。

  聽著聽著,范無救覺得腦容量不會太夠了。

  「等會兒等會兒——我腦子轉不過來了……」范無救及時打斷,她一個鯉魚打挺做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今年的詩會全交給我來做?」

  詩會的事情交給范無救來辦,謝必安沒想到,范無救自己也沒想到,畢竟往年詩會辦得隆重,都是交給李弘成的,她在旁邊看得昏昏欲睡,還沒送三首詩到李承澤這裡,她就靠著柱子睡著了。

  今年的交給她辦,還特意不讓世子幫忙,范無救總有種這是懲罰而不是任務的感覺。

  范無救猶豫再三,企圖拒絕。

  謝必安早早洞察了她的想法,平靜地堵住了她的回答,「你若辦好了,下次宮中宴席,殿下便親自帶你去。」

  范無救不假思索:「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事後記得給五星好評哦親。」

  謝必安並不想理她的胡言亂語。

  雖然嘴上答應得快樂,但事情辦起來並不那麼輕松,鋪天蓋地的詩文堆在范無救的面前,她要一一朗讀從而決定到底要特別邀請哪一些人,她宛若一個惹怒了老師的壞學生,被李承澤安排了一個小桌子坐在他的旁邊,他在那裡讀書吃水果,愜意至極,偶爾發現范無救讀睡著了,還會親自走過去把人叫醒。

  范無救心裡內流滿面:這到底是人間地獄呢?還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幸福?

  范無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覺得這些詩文枯燥無味,想要站起來大聲朗誦一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以緩解氣氛,但肯定又會被謝必安打的吧,她這般想著,連嘆息聲都多了不少。

  李弘成與她關系不錯,知道她回京特地來過一回瞧她,卻在看到她的黑眼圈與憔悴後略顯驚異,正打算幫忙拯救一下可憐人,被李承澤攔下來了。

  「讓她自己准備。」啃著葡萄的主子絲毫不思考小護衛的痛苦。

  生活不如意,無救嘆嘆氣。

  她兩天只讀了三十來篇的詩文。

  京都第一才女范若若,請。

  林婉兒請。

  張家的才女張彩霞,請。

  范閑……讓李弘成請去,這幾日雖然她再無見過范閑,卻也覺得自己去送,對方十有八九不會答應。

  她一路看著名帖下來,對應著詩詞勾勾畫畫,在看到郭保坤三個字的時候,實在是沒有忍住,又是一聲嘆氣。

  有些人,真的是無論如何都是反派作風。

  這會李承澤倒是沒有無視她的悲痛了,側了首,看她的眼神裡面有了幾分好奇,「你這一聲為了什麼嘆氣?」

  范無救老實回答:「看到了不想請的人,被那人欺辱過。」

  郭保坤作為初級boss,用來襯托主人公的醜角,招惹范無救是必不可能缺少的,她一開始在那群京都紈绔裡面絲毫不受尊重,第一次謝必安扔在路口歷練的時候,還險些被人非禮了,她禮尚往來,揍了一頓回去後,也被人知曉了身份,雖無人敢再欺負她,卻總是被叫做「二皇子養的小侍衛」,像極了童養媳這個稱呼。

  後來,她見到郭保坤一次就打一次,打得對方見到她就犯怵,卻始終要占點口頭的便宜,實在是讓范無救忽視這個人的存在都做不到。

  「哦?」李承澤語氣裡面帶了點玩笑似的不相信,「還有人敢欺辱無救?」他雖然是在笑,眼中卻沒什麼笑意,「那就打斷他的腿,挑斷他的經脈,送到你面前任你處理怎麼樣?」

  范無救並沒有被李承澤這段接近寵殺的話改變一點點的心情,甚至覺得有一絲尷尬,忍不住干咳了幾聲。這句話是幾年前雪夜效忠時告訴李承澤的,那時她說:若有人與殿下為敵,我必綁他身軀,斬他雙手,挑他筋脈,送到殿下面前任殿下處理。

  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中二到讓人覺得羞恥。

  范無救不打算對這種人做什麼,搖了搖頭,「殿下抬愛了,就是看著不爽,說到欺負——其實也算不上吧。」


第6章 詩會(中)

  范無救這幾日過得並不痛快,主要是因為詩會的原因,又因為李承澤的態度又曖昧不清了一個度。

  最初相遇的都尚年幼,那時候她不喜他,而他也只是把她當工具人,兩個人沒多少交集,後來皇子逐漸長開了,身形挺拔,姿容俊貌,爭的事情也多,范無救就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對方混天然的略顯沙啞的嗓音總讓范無救忍不住多看幾眼,都說一顧周郎終生誤,范無救在無數次的多看幾眼中總忍不住發散深思。

  那幾年重要的任務都是謝必安去做的,直到後來那個雪夜發生的事情。

  那個雪夜總歸是一個好的雪夜,范無救覺得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至於李承澤,她說不准。

  感情問題與工作任務混在一起,她實在頭疼到無法自拔的時候,這個人往地上一趟,哀嚎幾聲只能引起李弘成的注意力,有的時候實在是聽得腦子疼,就滾個兩圈滾到李承澤的桌子旁,這個時候,李承澤會瞧她兩眼,像是喂魚一樣扔個葡萄給她,哄孩子似的把人給又弄回去看詩文。

  李弘成實在看不過,過來提點兩句,沒多說,就被李承澤叫走了。

  她忙忙碌碌弄了好幾天,本來要准備幾個月的詩會到她這裡就十日,最後實在是李承澤看不過自家小護衛頂著個黑眼圈游神天外,才讓李弘成搭了把手。

  被拯救出來的那一刻,范無救眼淚汪汪,腦子絲毫不清楚的時候就想抱住李弘成的大腿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剛出口個「世子大人——」就聽到李承澤毫不做作的一聲咳嗽。

  范無救一時間求生欲望濃烈,剛摸到李弘成褲腿的一腳,翻身轉了兩圈,她這兩天多數都處於這種狀態,躺在涼亭裡面這滾滾那滾滾,把自己弄得亂糟糟的,現在她拽了把李承澤的褲腳,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謝謝殿下——!」她這一聲感情濃厚,聽得李承澤眉毛一跳。

  李承澤放下書籍,不緩不慢道:「既然感謝,剩下的尾就交給弘成吧,明早隨我入宮。」

  范無救的笑容僵在嘴角。

  她眨眨眼,語氣生硬:「我覺得吧我還是繼續准備我的詩會比較好。」

  李承澤低頭看她,似笑非笑,「母妃想你,你不想見她嗎?」

  范無救覺得橫豎都是死,兩件事都不是簡單能夠解決的。

  她一咕嚕挺身而起,看見李承澤伸手擋了一下她的額前,避免她磕到案桌角,深思熟慮了兩秒,果斷回答:「想見!」

  —

  與淑貴妃相處是十分麻煩的——相處得甚至麻煩,卻不代表著厭煩。只是近些日子詩會的事情把范無救折磨透了,一時半會兒不太情願分出精神去陪其他人,特別是當一個人和體育生談經書詩文,大談特談風花雪月的時候。

  但李承澤都已經開口,范無救也沒什麼辦法。

  她一大早被謝必安提起來,由侍女打扮,換衣服帶頭釵,交代一下必須的理解,隨後便跟謝必安同車隨著李承澤進宮,她本來就是想爬上李承澤那輛的,卻被謝必安面無表情地拽著領子拉了回去。

  進入宮中,相熟的侍女帶路,范無救還沒反應過來,李承澤與謝必安便早早沒了人影。她視線聚焦在腳前幾寸的地方,總覺得自己這次空手有些不合適。

  淑貴妃是個妙人兒。

  范無救非常了解這一點,她不是什麼文化人,整天舞刀弄槍,殺人越活,最多就是揮揮劍舞,也算是陶冶情操了,所以面對真正的文化人時,還不知道怎麼面對了。

  對於淑貴妃,畢竟是未來丈母娘,范無救大多就是投其所好,送書送話本,越高雅的東西越給她搬過去,又因為救過李承澤一命,總歸地位有所不同。

  《紅樓》第一次出現在京都,也算得上范無救借花獻佛,送到淑貴妃手中的。她雖口頭上喊著小范公子,也不計較他到底在不在意,一句一個欺世盜名,但到底還是羨慕的,她若是真的背得出如同范閑那般多的東西,在淑貴妃這裡那無疑是直接通關了。

  可惜,淑貴妃可是不把她當兒媳婦看的,甚至還企圖跟她做姐妹。

  范無救每次都是打著哈哈過去的。

  但淑貴妃總歸是直言的,她看著不像是在後宮裡面爭鬥過的性子,垂眉淡目翻著書本,與范無救輕聲道,多年相處下來,承澤待你不同,你可察覺到了?

  范無救當時一愣,沒有回答。

  於是淑貴妃更加直言:他性子深沉,你別被他騙了。

  范無救也沒說什麼更多的,只是笑笑。似乎是她瞞著他的事情更多來著?

  今日與淑貴妃會面與前幾次並無區別,談話吃飯,又翻了幾本書籍,幫忙淑貴妃娘娘整理書櫃,又談了兩句范閑,但總離不開《紅樓》一書,全都屬於范無救不擅長的部分,她強撐著沒有讓自己睡著的時候,李承澤才姍姍來遲,准備帶她回府。謝必安並沒有隨他進來。

  他看起來心情還不錯,也不知道是去找了誰的麻煩,還找成功了。

  李承澤向淑貴妃行了禮,直言便道:「時辰不早了,我該帶無救回府了。」

  淑貴妃點點頭,並未說話。

  范無救起身——說實在的,她這身衣服著實繁瑣,布條綢帶,又帶了些配飾,脫去肅殺之氣後反而有些大家閨秀的意味,她向淑貴妃又行了一禮,正欲隨著李承澤離開,便聽到淑貴妃忽得開口。

  「承澤。」

  李承澤轉身,「母妃。」

  淑貴妃神色平常:「你若有心,便早些向陛下說,無救年紀不輕了。」

  范無救:……

  嗯,如果以她的腦回路沒有出任何問題的話,貴妃娘娘的意思……大抵就是,催婚了。范無救腳下一踉蹌,又被衣物絆了一下,整個人搖搖晃晃來不及控制身體,被李承澤及時一把扶住。

  范無救沒說話,也沒道謝,她覺得現在這個場景不適合她說半句話。

  其實說來,范無救的真實身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李承澤他們是否知道,也從不過問,只是以謝家義女的身份出現在淑貴妃面前時,並救下了二皇子的性命時,她的真實身份對於淑貴妃而言就不那麼重要了。

  李承澤頓了一下,拱手而笑,「自然聽母妃教導。」

  她雖著李承澤一路走著,兩個人在路上都沒有出聲,直到在門外瞧見了謝必安,才有了幾句交談。范無救只覺得氣氛怪怪的,李承澤在和她獨處的那片刻散了入屋時的輕松感,像是記起了什麼不快活的事情,眉目並不放松。

  直到——

  「過來。」

  李承澤出聲的時候,范無救正打算收斂自我一次跟著謝必安上車,卻瞧見李承澤朝她招了招手,把她叫了過去。

  范無救看了一眼謝必安,但不是詢問的眼神,她挑了一下眉,滿臉寫著『終究還是你錯付了』,也不管謝必安是否真的想要理她,提著衣擺一路小跑趕到李承澤面前,燦爛一笑,像是被李承澤的聲音消去了煩躁,連著聲音都輕松了不少,「殿下找我什麼事?」

  李承澤稍微抬了一下下巴:「上車,與我同行。」

  范無救微微一愣,「好嘞。」

  —

  和心上人同一輛馬車是什麼感覺?

  范無救覺得如果現在這個世界有知乎,她可以寫個上千字洋洋灑灑成為當今京都少女寶典,和范閑爭一爭文人之名。天尚亮堂,下午的溫度暖和,車內也算得上明亮,李承澤沒看書也做些其他的事情,上了車,靠著木板便開始閉目養神了起來。

  范無救見她不說話,便一直只盯著他。

  她半年前離京的時候,還鬧了場不小的笑話。

  如今的李承澤,似乎沒什麼變化,又似乎變了一些地方,些許是季節換了,她的主子換了新衣服,又略顯不同了。

  要說范無救是顏值動物,還真不是,但她對於李承澤那麼點小心思還真的都是因為對方的臉起來的,她往往唾棄於作為視覺動物的本能,卻又在相處之中突然間獲得了李承澤的回應。

  她只是這般看著,李承澤睜開了眼。

  那雙眼清明,淡薄,在與她接觸在一起的時候路出些笑意,李承澤問:「你盯著我做什麼?」

  范無救不假思索:「殿下好看啊。」

  李承澤習慣了她的話,瞧著她便笑了,隨後忽得斂去了三分笑意,緩慢開口:「陛下跟我說,鄧家的公子想向我討要你。」

  范無救被他這話說懵了片刻,一是措手不及,二是對這李家毫無印像。她以為李承澤還有後續要說的話,正襟危坐地等了一會兒,發現的確是沒有下文了,這刻她看不透李承澤想要什麼回答,只能糊弄了一下,「這鄧家公子恐怕是不懂事兒的,哪有找殿下討要……貼身護衛這個說法?」

  她話說到一半隱約想起來了什麼,言語磕巴了一下,整個人忍不住慫了一刻。

  她救過一位姓鄧的公子,在青樓裡面,那人當時被郭保坤帶著其他紈绔一同調笑著,范無救沒有注意到他,只是見到了就想打一頓郭保坤,便莫名其妙背了個恩情。

  「他說是要娶你的。」李承澤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依舊全然沒有了笑意,他始終看著范無救的雙眼。

  范無救反問:「那殿下是怎麼回答的呢?」

  李承澤答非所問,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一下范無救放在膝蓋上的手,似是想握住,半途卻放棄了,只是又將嘴角彎了個度,「我不會辜負你。」

  范無救眨眨眼,覺得用什麼回答都不恰當,這半年間似乎是讓李承澤的心思又深了些,讓她實在是揣摩不透了,那句話說得是真的好,男人心海底針,特別是宮裡面的男人,於是她也跟著李承澤笑,卻道:「殿下騙我。」


第7章 詩會(下)

  范無救又在她自覺不明所以的忙碌中匆匆過了兩天,詩會才正式開始。

  詩會並不由范無救主導,這事是李弘成的,李承澤顯然只是想讓她試試手,給她點苦差事收收心,畢竟此次詩會范閑會來,顯然有著其他更重要的意義,范無救雖然有自己的打算,卻也不想參與這些她不喜歡的事情,所以只打算旁觀,然後找個適當的時候跑路。

  雖是有特別邀請京都內的名人雅士,但實際上是個半開放式的聚會,但凡是京中有些名氣的都可以前來。

  就例如面前這位。

  「您是?」

  范無救除非外出與入宮,平日裡是身著男裝的,打扮起來雖然不像,卻落得個舒服自在,京都各家也自然知道這點——當初不知道的都當笑談說,說當今二皇子養小/倌的都被范無救收拾過一頓了——所以面前這位面容清秀的男子認出她的時候,她並沒有覺得意外,她正欲往前殿走,有些日子沒在這地方晃悠,還有些不熟絡了。

  范無救今日束了馬尾,一身月牙白的收身男裝,袖口收緊了還顯得寬大,系在腰間的玉佩隨著她的動作搖晃,特地換了把長刀拿在右手。她平日裡最常用的刀都是寬且大的。

  「范姑娘不認識我了?」那男子青衫白扇,笑得有些媚好的意思。

  說來尷尬,范無救是個非典型意義的臉盲,如非必要,基本不記人臉。

  「我記性不好太好——」她的話戛然而止,主要是瞧見了來人。謝必安難得沒有跟著李承澤走,反而一個人持著劍走來,看到范無救與那男子的時候眉頭一皺,隱隱約約覺得胃疼。

  「鄧公子。」來者率先發聲。

  「謝公子。」被喚做鄧公子的人一頓,轉身,臉上的笑容依舊。

  這個名號一出來,范無救腦子裡面的警鈴就開始滴滴滴作響了。那日他們從宮裡面出來後李承澤提了一句,范無救倒是也沒多在意,只覺得以後大約是不能隨便揍郭保坤了,只是後來聽謝必安說了這位鄧公子早早地歸到了太子門下,近日又做出這種舉動,只怕是懷有異心。

  范無救尋思這個人原著裡面連個名字都沒有出現,鐵炮灰,也沒多在意,她又記不得這位公子到底長什麼模樣,一來二去,對現在的局面倒是有點迷茫。

  「鄧公子可是走錯路了?詩會聚在前廳。」謝必安言語並不客氣。

  鄧公子笑得頗為表面,「是的,此處我來得少,便迷了路,不想遇到了想遇到的人,也算是緣分趨勢。」

  這位公子話語說得直白,聽得范無救眉毛一跳,隱隱有些不高興。

  「請吧,」謝必安不理會他後半段的話,伸出手為他指了路,看著人識趣地離開,便把視線落在范無救的身上,「殿下找你。」

  范無救喜道:「前廳的事兒我不用去了?」

  謝必安直言:「你大可不必把喜悅表達得這麼明顯,在涼亭那兒。」

  —

  范無救走得很快,她到了亭子處,就瞧見案幾上的盤子中擺滿了水果,李承澤一身藏青外衣,坐姿並不守規矩,一手《紅樓》一手葡萄,聽到動靜的時候,才抬眼看了下對方。

  李承澤語調輕飄飄的:「來了。」

  范無救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兩三步上前盤腿坐在李承澤的面前,「來了。」

  李承澤嗯了一聲,垂了眉目,把視線集中在書本上,也沒說些什麼其他事情。李承澤不說,范無救也不著急,畢竟和自己的心上人面對面坐著總是比在詩會上聽一些詩文來得舒服,她左顧右看了一會兒,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摸了摸鼻子,順手摸到了那盤離她最遠的葡萄。

  李承澤忽得就開口了:「那位鄧公子歸了太子門下。」

  范無救明知故問,裝出一臉天真的樣子:「哪位鄧公子?」

  她這個問題惹得李承澤拿書的手一頓,撤了撤書籍,一雙眼盯著范無救看了一會兒,便笑開了。

  「你不記得便好,」他低頭看了眼書,似是隨意道,「你若真對他有意,我也不好把你交出去。」他言至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范無救,笑容不減三分,倒是把主權交給了范無救,「你說是吧?」

  范無救挑眉,揣著明白裝糊塗,「殿下這麼說,我倒是想知道,你到底是因為他對我有意才讓我和他少接觸,還是因為他是太子門下?」

  李承澤看她:「這有何區別?」

  范無救理所當然道:「殿下若是因為吃味,我便回答我與他不熟,若是因為太子的原因,我便回答相熟,這自然是有區別的。」

  李承澤停語了一會兒,便猛地輕笑一聲,「這話也就你能說得出來。」

  見他這般態度,范無救便更加無所畏懼的,她如今才明白恃寵而驕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也知道為什麼可以這般驕了,「還不是殿下慣的?」

  她這句話剛落音,聽到一聲尷尬至極的咳嗽。范無救向後倒了倒身子,仰起頭,恰好看見謝必安回到了涼亭外站著,她鼓了鼓左邊的臉頰,學著李承澤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老謝你本來就是一張冷臉放著,若是嗓子再壞了,怕是沒辦法給我找個好嫂嫂了。」

  謝必安被她懟得一愣,他本就不那麼擅長言辭,又被范無救如此袒露的話一激,正欲反駁,就被匆匆趕來的下人打斷了話語的思路。

  那下人見到廳內局面已是毫無波瀾,直接彙報了前廳內的情況,郭保坤提議十步成詩,以比較文采高下。

  李承澤對此事的興趣暫時大過一切,他余光瞥了一眼在聽到范閑之名後就托著下巴癱著表情的范無救,問道:「范閑呢?」

  范無救想都沒想,憋著股氣鬧騰得很,揚聲搶先回答:「范閑必定應戰了,郭保坤此人是個事精兒,小范公子這幾日回京沒被少找麻煩,如今對方自尋死路,他怎麼會就這麼錯過了?」

  李承澤看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下人離去,拿著卷起的書竟是敲了一下范無救的頭頂,在對方震驚的眼神下,舊事重提,「你不喜的人就是郭保坤?」

  范無救眨眨眼,就聽到李承澤繼續道——

  「把詩會交給你安排看來是個正確的事兒,幾日下來,你竟是還有閑工夫去注意范閑的事。」

  他這話分明不是問句,范無救卻不知道怎麼解釋。

  怎麼說?

  就,她其實可以未蔔先知?


第8章 染血的刀

  月色如涼,平日裡人來人往的街巷此時空無一人,寒風不知來處,打著卷兒拍擊著每個人的後背。

  范無救只用了一刀便殺了一人。

  她不喜歡拖延戰局,從來到李承澤身邊後,多的是人想要她死,更別說她武藝精進後,更多的是人想要讓她生不如死,即使是碾壓式的局面,范無救也必然會在第一刀就用盡全力。

  她不喜歡這把長刀,這種品類的刀應該只配用作裝飾品,薄而鋒利,拿在手裡聊勝於無。

  她在今夜殺了三個人。

  范無救沒有喬裝打扮,甚至換回了那身她最常穿的紅色長袍,腰間系著刺繡精致的袋子是她經常用來裝零食的,她逆著光,像是從最深的污泥裡面走出來的亡路人。范無救握著下午謝必安給她找的刀,她第一刀殺了鄧公子的隨從,第二刀便斬了鄧公子的侍衛,第三刀下得遲緩了一點。

  因為姓鄧的公子見到她的正臉的時候仍在笑,如若不是顫抖的雙手,范無救都要開始懷疑自己殺錯人了。

  「你算是個好人吧,」范無救稍有不確定,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身份,甚至伸了伸脖子去看鄧公子的眼睛,「可惜不是對我好。」

  鄧公子仍舊說:「只要范姑娘願意嫁給我,我必然會對你好一輩子。」

  范無救愣了一下,似乎是驚訝於對方的話:「你……為什麼覺得你配娶我?」

  她這句話剛落下,這把刀也落下了,鮮血沒有濺到她,即使濺到了她這身衣服也瞧不太出來,范無救看著地上的屍體頓了頓,想起來了幾日前下午的事情——

  范閑與李承澤會面後,是她送范閑離開的。范無救隱隱約約總覺得范閑似是在記她的仇,慢慢悠悠地給他帶著路,摸了摸鼻子試圖開口。

  范閑搶了先機,只是笑:「我還是不與范姑娘同行了吧。」

  范無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留什麼情面:「我本來就不打算與小范公子同行,這段路走下去,是迫於無奈。」

  兩個人話裡話外都揣著點東西,也都互相裝糊塗,走到半路范無救停了步子,拱了拱手,「同行是挺累的,接下來的路還請小范公子自己找了。」

  她與范閑的確不是同路人,自然從一開始也沒打算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位位面之子。

  范無救這般想著,也有些苦惱於這地上的三具屍體,一時半會兒盯著那位鄧公子死不瞑目的雙眼瞧了一會兒,微微聽到動靜轉過身去,是謝必安提著把染了血的劍向著她走過來。她盯著劍上的血跡愣了愣,開玩笑似的開口:「你這快劍可都是從不留跡的,今天特地弄成這樣,是來笑我有所遺漏呢,還是你劍術退步了?」

  謝必安答非所問:「夜未深,你挑這種地方,若是有人經過該如何解決?」

  范無救不以為然:「全殺了唄。」

  謝必安自當知道范無救不會,也不對這句聽起來極不人道的話做出任何的反應,自顧自道:「殿下找你陪讀,府中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去哪裡了?」

  范無救挑眉:「嗨,我這不前幾日找了趙侍衛借銀子嘛,今日正好還上,算上利息帶他在紅樓快活快活,」紅樓與《紅樓》同名,卻是一家青樓,「他喝多了,我喝得悶,和姐妹們玩不下去了,便出來透透氣。」

  謝必安在聽到紅樓二字時眉頭微皺,轉瞬而平,看著姑娘用屍體的衣服將刀上的血擦得干干淨淨,她轉身欲走,「殿下不喜等你。」

  范無救招招手,慢慢悠悠地離開,她微微提了聲音,在空無一人的街巷裡面回響了兩聲:「我知道,我早些回去,回去就好好伺候殿下。」

  謝必安是知道她的目的的,李承澤與范閑交談的時候,她也與謝必安說了些有的沒的。范無救雖然平日裡對謝必安不太有好言好語,也沒什麼好態度,但對方作為她名義上的義兄,她又深知他對於李承澤的態度,無論如何,都是兄長的身份。

  詩會談話的時候,李承澤讓她到廳外候著了,她坐久了腿麻了,愣是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去,她與謝必安同排站著,一開始站得極不安分,晃晃胳膊晃晃腿,刻意解釋了句——是解釋給謝必安聽的,自然也是解釋給李承澤聽的,「那人不在我的邀請名單上,必然是自己來的。」

  謝必安未出聲。

  「要不是你突然間出現,他勢必要與我同行至前廳,他搭著太子的橋向陛下討要我的事兒在京都傳了幾日,必然他自己口風不緊,我若出去了,又怕是要惹殿下不高興了。」

  「玩得很好。」范無救嘆氣——只可惜他玩錯對像了。

  謝必安聲露疑惑:「玩?」

  「他玩什麼?玩挑撥離間。」范無救又嘆了口氣,「殿下心思深,我又離開了半年之久,這裡面說是沒隔閡,我是不信的,我想你也不信吧。」她急急地把謝必安一同拉下水,避免舊事重提給自己找尷尬,「他恰是被我救過,又以娶親之由直接面聖,他那種身份,定是與太子殿下同行。」

  她不等謝必安開口,「他那所謂的恩情是真是假我自己也不記得,郭保坤愛欺負人,我愛揍他,時間一久,他偷龍轉鳳換了真實故事的主角也說不定,反正我記不清了。」

  「你覺得殿下會懷疑我嗎?」范無救扭頭問他。

  謝必安沉聲道:「殿下心意不可隨意揣測。」

  范無救被他這著實規矩的一句話弄得翻了個白眼,右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撇嘴道:「你直接跟我說你也覺得會不就得了唄。」

  謝必安沉默片刻,問道:「那你要做什麼?」

  「我去澹州那一行,兩個刺客跟我,有一人與我一般用刀,還想著污我名聲,我也不是善良的人,那幾個乞兒本就該死,事情我就背了。他半途還想對我下手,被我一刀砍了。」范無救皺著眉道。

  「從那時起我就很不爽了。」

  范無救抬眼,抿了抿唇,直接便說開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冷冰冰,整個人像是剛從冬日的湖底撈出來,倒是讓謝必安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面前的姑娘到底是什麼人。

  她是經常胡言亂語又沒腦子,不守規矩膽大妄為,可她偏偏也是京都的天地一刀,七品刀客,看著瘦弱的身板上背負著近百條人命。

  范無救的手從來都不是干干淨淨的,但她的心看起來干淨,總讓人忘記了很多事情。

  范無救說——

  「我討厭自己被算計,我要去殺了他。」


第9章 清街

  范無救是在紅樓裡面醒過來的。

  主要是被謝必安弄醒的,若不是她依稀聽到談話聲和動靜後悠悠轉醒,只怕是謝必安會一桶水潑下來。她揉著有些疼的頭,對上李承澤那雙似笑非笑的眼,整個人一激靈。對方蹲在她的前面,老老實實穿著鞋,見她醒來後,也沒有說其他的話,只是從手掌中顯露半段紅流蘇,垂下一枚翠玉來在范無救面前晃了晃。

  范無救張口欲言。

  臥槽這位殿下為什麼會在這裡?!所以因為她昨晚沒有回府今日特地來堵她了?范無救不知道是該幸福一下還是恐慌一下。

  李承澤笑眯眯的:「你把這個玉佩又典當了?」

  范無救左顧右盼,沒找到昨晚的人,開口便是:「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趙侍衛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他雖然沉醉風塵,卻又從不在外面過夜,范無救酒量不行,喝了幾杯不知道倒在哪個姑娘懷裡面就醉過去了,姑娘不敢對她自作安排,趙侍衛更是不敢動她,就任由她在厚實的攤子上沉沉睡去,給她披了一件薄衣。

  李承澤看她,也不笑了,完全是一臉等解釋的表情。

  范無救摸摸鼻子,慢慢地又爬起來了一點。

  「我這不是沒什麼錢傍身嘛……」

  「你的意思是我給你的俸祿不夠?」李承澤自動轉換了她的話語。

  范無救頓了一下,把一句是的壓在心底,硬生生扭成一句輕咳,「也不是,這主要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花錢大手大腳罷了。」李承澤給她的待遇的確算是不錯的,但是礙於種種事情,又加上她是個著實不善於預算經濟的人,也不能算是月光族吧,大概就是這個月透支下個月的錢這種族。

  李承澤點點頭,哦了一聲,重復問題:「所以你就把這塊玉佩又當了?」

  他特地咬重了又這個字。

  他說的看似極為輕描淡寫,甚至微微撩了一下劉海,但是就是看得范無救一個勁兒犯慫。

  「我知道錯了。沒有下次了。」范無救自動認慫,她昨夜重返紅樓後又多喝了幾杯,京都的酒也比江州來得烈一些,她在江州多喝了幾杯,自以為酒量有所漲價,到頭來都是假像。

  她在認錯之余瞥了一眼門外站著的男子身影,那身影挺拔佩刀,站得筆直,看得范無救恨不得在他的背上寫幾個大字——混蛋之類的。

  呸,肯定是這個人跟殿下說的。前幾日詩會上她還特地考驗了一下作為兄妹之間是否存在默契,在跟謝必安嘮嗑的時候特地加了句「這事就你一個人知道」,沒想到這居然還真的是塑料情誼。

  李承澤作出思考的模樣,幾秒鐘後,緩聲道:「那就罰你接下來幾日與我出行吧。」

  范無救覺得自己的弱點被李承澤知道得這麼多肯定不是一件好事情。

  「洗漱一下,老地方,我約了弘成,給你半柱香時間,遲到了,這個月俸錢就沒了,」李承澤完全不考慮自己最後的懲罰到底多傷這個小姑娘的心,只是看著對方瞪大而滿含不可思議的眼睛,有種得逞的快樂,他拍了拍衣服的下擺,站起身來,「這玉佩我想你也用不上了,我先沒收了……你——抓緊些時間,晚到了要罰。」

  隨後,竟是真的不留給范無救半個眼神,施施然出了房間。

  范無救:呸,男人。

  好看的男人的人果然和內心的善良程度成反比。

  她這身衣服一股酒味,自然是不能穿著配李承澤壓街,她摸摸口袋,看著裡面所剩無幾的銀子,覺得這個月過不下去了。

  范無救是紅樓的熟客,甚至大搖大擺以女子身份進青樓,只被當成個怪癖傳道。她見李承澤毫無人性地離去,整個人又往地上一趟,是蘇巧巧進來了。

  蘇巧巧是紅樓的頭牌之一,性子溫婉但是極不樂見人,身價也高,如若不是范無救仗著武藝高強這裡欺害那裡幫人,總歸走了個好運氣,也落不到能夠免單見頭牌的命運。

  蘇巧巧拿了件嫩黃色的長裙,意料之中看到了范無救滿臉嫌棄的表情,「時間不早了,我聽姑娘時間緊,這裡只有這種衣服了,還希望懷安姑娘不要介意。」

  范無救又名謝懷安,是成為謝家義女後的新名字,但她不太喜歡這個名字,感覺像是謝必安的附屬,所以總以「無救」介紹自己,較為熟絡的人也順著她喊無救,只是蘇巧巧總以自己的身份為卑,不肯喊得親昵,到最後只是退步成了懷安姑娘。

  「沒事。」

  「那我來幫姑娘穿衣吧。」

  每來一次紅樓,范無救就可以感受到沒骨頭是什麼感覺,蘇巧巧容資偏上,算不得驚艷,卻偏偏有著絕佳的好身材,她胡亂地點點頭,又多問了一句:「二殿下可走了?」

  那架勢,活像是背著發妻出來混的渣男。

  蘇巧巧被她的問題弄得噗嗤一聲笑了,「早走了,不然我也不敢進來。」

  范無救心有余悸:「那就行。」

  她可真沒想到一覺醒來能看得到李承澤,對方還真特意入了一趟紅樓來找她,有點受寵若驚,但玉佩這事……對方果然是生氣了吧生氣了吧生氣了吧?

  「只不過——」蘇巧巧欲言又止。

  范無救微微側首看她,「怎麼了?」

  蘇巧巧這才道:「兩條街外死了人……是……」

  范無救看著她,靜靜地等待下文。

  「是鄧公子。」

  「哦是鄧公子啊,」范無救絲毫不在意,「我還以為你誰呢,你這般吞吐。」

  「我聽其他人談起來,說是刀傷——」蘇巧巧傷字吐音不清,隨後像是覺得冒犯了范無救般,急急地表明立場,「懷安姑娘昨晚都呆在紅樓裡面,我自然不是懷疑,只是覺得前些日子鄧公子剛想娶姑娘,今日就死了,不是很吉利。」

  「你也知道他要娶我?」范無救略顯驚異。

  「鄧公子在京都裡面較有名氣,又跟了太子殿下,總歸惹人注意,」蘇巧巧知道得多,對著范無救倒也不遮遮掩掩,「只是我近日剛知道,他和范家也許有些關系。」

  范無救問:「哪個范家?范閑家?」

  蘇巧巧沉默了一下。

  蘇巧巧值得信任,范無救也不全信,只是偶爾坦露一下自己可憐的身世,她雖然困於青樓,能聽到的去比范無救多得很。

  范無救心領神會,這身衣服在紅樓裡面算不得袒露了,卻還是叫她不舒服,「沒了也沒什麼,只是死了個人罷了,跟我沒什麼關系。」

  蘇巧巧溫和一笑:「真不知道姑娘到底是心善還是心冷。」

  范無救不多解釋,拉了拉衣袖,倒真有種浪子瀟灑一夜後的利爽:「看人吧,那我先走了,我的衣服我下次來拿。若去晚了,殿下定要生氣了。」

  —

  范無救忍著一臉悲痛,把二兩銀子拍到賣包子的大嬸手中,十分營業式的露出個微笑:「不好意思哦。」

  她肉疼,疼得肝疼,這是她荷包裡面最後一點錢了,現在要為了李承澤清街而貢獻出去。

  這二兩銀子都能抵得了一家鋪子好些日子的收益了,那開店的自然不會不樂意,對上范無救這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還都能誇上幾句小姑娘長得真好看。

  范無救特不要臉:「那可不。」

  大嬸也沒震驚於范無救的不要臉,看著她順著人的話往下走,竟是一把扯住她的手,上下摸了幾把,那手法嫻熟到范無救起雞皮疙瘩,「姑娘可真是越看越漂亮——不知道姑娘今年幾歲?可否婚配?」

  范無救:……

  范無救:告您媽的辭。

  范無救醉宿,也沒睡好,剛睡醒就遭遇了李承澤的迫害,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不大快活,保持禮貌的微笑是她最後的防線,她快速抽手離身,遠遠地就看見謝必安抱著把劍在嘲笑她。

  那的確是笑,不過謝必安的笑太隱晦了,天生冷臉是真的。

  范無救在心裡念叨了幾句,對著謝必安扯了扯嘴角,實在是沒有笑出來。

  塑料姐妹花,表面兄弟情,大概就是他們吧。

  解決完事情,范無救默默打了個哈欠,與世子大人對上了眼,對方似乎有零星的同情神色,是范無救讀不懂的。

  她剛開口喊了聲殿下,就被轉過身的李承澤塞了一口包子。

  那包子剛剛出屜,熱氣騰騰,白面發酵得恰到好處,蓬松而柔軟,帶著淡淡的奶香味,裡面是豬肉餡的,范無救下意思地一口咬住,被裡面的燙汁燙得眯了一眼右眼。

  李承澤不急著聽她彙報消息:「嘗嘗。」

  范無救被燙得哈了幾口氣,她眯著右眼拿住包子,咬了一口後,對著李承澤點點頭,「好吃。」

  「好吃就行了——」李承澤笑著道,「怎麼樣了?」

  「都請完了,這附近沒人了。」包子燙嘴還燙手,范無救與這食物做了好一會兒鬥爭,才勉強穩定地拿在手裡。

  「嗯,好,」李承澤點點頭,這才站起身來,他順手從剛剛那一屜包子裡面又拿了一個,咬了一口,「街景氣息真好,有煙火味——你回京都一趟不應總呆在府裡面,總是這般模樣。」與我出來走走還委屈你了?李承澤沒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

  「殿下若喜歡煙火味,又何必讓我清街?」范無救咬著包子,笑著明知故問。

  「你又不是不知我——」李承澤轉身欲行。

  「嗯,殿下喜歡與民同樂,又不喜歡人,我自是知道這點的,那我這就跟老謝走,留您和世子殿下兩個人談事情。」

  突然間被提及的李弘成正背著手看空無一人的街景,被喊到的時候還沒有反應過來,滿臉「你們聊我先自閉」的表情,倒是發了一聲疑惑音。

  他覺得他應該說點什麼,但是這兩位之間的氣息更加微妙了,微妙到他甚至開始懷疑背著他發生了些什麼,又不告訴他,微妙到今天范無救穿著一身極不符合她風格的嫩黃裙衣時,他都沒有笑出聲。

  莫不是成了?

  李弘成到最後也沒說話。

  李承澤聽著聽著便覺得不對勁了。

  「生氣了?」他停下步子。

  范無救癟嘴。小姑娘本就瘦弱,去了江州半年更是不好好吃飯,好不容易跑回了澹州,實打實喂了幾日,才喂出來了一點肉,都堆在臉上,鼓起來的時候白嫩嫩的。

  「我哪敢生殿下的氣啊?」

  你說收玉佩還不是說收就收了。

  不給俸錢還不是一句話到事?

  李承澤自當知道范無救在賭些什麼氣。


第10章 醉仙居外

  哄還是不哄從來不是李承澤要考慮的問題,畢竟他身邊的這個小姑娘賭氣起來也只是幾秒鐘的事情,下一秒也能恢復常態,偶爾覺得自己矯揉造作過頭了,還能反過來罵自己幾句。李弘成曾在范無救尚在江州的時候問過李承澤幾句,得到的回復大同小異。

  但他還是問了句:「就因為缺錢?」

  范無救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在李承澤那裡的形像是否如此單薄,「也倒不是。」

  李承澤於是不多問,他這才把注意力放在已經看了好一會兒風景的李弘成身上,「范閑與你說了算嗎?」

  李弘成頓了一下,反應過來了:「哦范府來人說,范閑久聞流晶河畔艷名,想要領略一番,於是約我同行。」

  李承澤看著范無救的表情變化莫測,最後停在了一個『果然男人都是如此』的小表情上,他有些失笑,不再去看專心致志啃著包子的小姑娘,「你約在哪裡?」

  「醉仙居。」

  此三個字一出,反應最大的倒是范無救,她把最後一口包子囫圇吞棗地咽下,張口便問:「怎麼不是紅樓?」

  紅樓雖比不得醉仙居那般風雅與敞亮,卻也是京都裡面名聲頗大的青樓了。如若不是投了錢進去,范無救對到底是青樓還是紅樓沒什麼大想法,她對女性也沒什麼特別想法,漂亮姑娘看就看了,她直得跟尺子似的。

  「……是我忘了,」李弘成是個實在人,「我忘了無救你在紅樓裡面投了——」

  「咳——!」范無救整個人一驚,覺得大事不妙,她這輩子行走在路上還沒裝過,頂多就是裝裝逼,此次突然間咳嗽起來,倒真沒有身邊幾個人咳得自然隨意,像是突發肺癌的老年患者,咳得范無救自己內心都在默默流淚。

  「少吃點。」李承澤見她裝得著實假,顯然在跟著她一起裝關心人和聽李弘成講完這件事更對後者感興趣,不等她開口,「弘成你繼續說——」

  范無救有點悔恨自己多問了那一句話。

  呸,醉仙居有司理理,紅樓她配嗎?

  她不配。

  「大約是一年前,無救找我借了筆錢,說是有急用,我借了,事後聽她說是投了紅樓,按照她的話,應該是成了什麼……股東,殿下不知道這事嗎?」

  李弘成就是天然黑吧你一定是天然黑吧要不是你就是扮豬吃老虎,你這後半句特地加得就顯得我會死得更慘。范無救欲哭無淚。

  她這事沒敢告訴李承澤,主要是她沒錢的人設太深刻了,突然間就跟李承澤說她有一筆錢還拿去做生意了,雖然是借的,怎麼看怎麼就奇怪,李弘成看著像是個老實人,一開始沒說,一年時間混過去了,范無救也沒想過他現在能說出來。

  她現在的心情就是想在路邊找個盆,把自己扔進去窩著。

  李承澤點點頭,看了一眼范無救,意味深長。

  「哦——」

  —

  夜深人靜,澹州的氣溫在回暖,那一枚青棗從著屋檐向他砸過來的時候,范閑翻手就直接接住了。那棗子有些腐敗了,捏在手裡面軟趴趴的,他皺了眉,眼神有點嫌棄,就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向著他們走來。

  那姑娘穿了身男裝,寬大的地方都收了起來,偏偏沒好好束發,披頭散發,背著月色,乍一看倒還是挺嚇人。

  范無救喲了一聲:「你就不怕我給你扔暗器?竟就這麼接住了?」

  范閑沒什麼心情波動:「你從醉仙居出來跟了我一路,范姑娘的跟蹤技巧,不進反退啊。」

  范無救被戳穿也不尷尬,她本來就知道自己的跟蹤技巧奇爛無比,第一次跟蹤的人還是李承澤,當朝二皇子都能發現她的蹤影,更別說是范閑這等習武之人了。她今夜用的借口是和人喝酒,李承澤知道她在京都有不少狐朋狗友,也知曉她交這些朋友的目的大多就是為了借錢,也不會多問什麼,只是讓謝必安給她加了個門禁罷了。

  范無救無不悲哀的想著,這要是她那個社會,就這種占有欲,改名就被當渣男處理了。

  「我這不是來看看放著花魁不要,跑來當街揍人的小范公子到底是什麼章程嘛。」

  她聳聳肩,底氣十足。

  這廂他們談了兩句,那邊被套在麻袋裡面的郭保坤就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只聽了兩句就認出來了來人,一直叫囂著的語氣竟是戛然而止,整個人忍不住抖了兩下。

  范閑見狀,有些驚奇地笑了,「他這般怕你?」

  范無救也有點驚奇:「這事我還不知道。」

  往日裡郭保坤雖然怕她,主要是被她打怕了,但是虎慫虎慫的,又怕她打,就要激她,范無救都等好他口出髒字了,卻換來這幅場景。

  范無救思考了兩分鐘,踹了一腳那個麻袋。

  「你跟他也有仇?」

  「沒,我就是腳癢。」

  「……」

  范閑笑得有些不明所以,「所以你跟了我一路,就是為了踹他一腳。」

  范無救看了他一眼:「我哪有這麼無聊。」

  她今日來蹭范閑這輛揍人的車,本來是帶著目的性的,她平日裡正大光明地去找郭保坤,太麻煩,她又不想看到這人,恰好今晚得了空,又摸索到范閑的計劃,就乘著車上來了。

  范無救蹲下身,一把拽住了麻袋,在范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扯掉了這人頭上的麻袋,露出一張滿是紫青的臉,她下意識地嘶了一下,本能地移開了一點視線,「你這打得也太狠了吧。」

  范閑沒來得及阻止她的行為,這下子,正大光明地和郭保坤對上了視線,無言了兩秒,也大大方方地笑了起來。

  范無救都替郭保坤覺得慘,但更多的情緒是奇怪,平日裡這麼對這位紈绔小少爺,對方早就罵出聲了,還是撿難聽的罵,罵得范無救想一刀把他殺了都不解恨,此刻他眼中的更多是驚恐。

  范無救看不下去這張面目全非的臉,又把人一把扔在地上,低下頭,沒有好語氣:「死人的消息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不然也不會這麼怕,你放心,我不殺你。」

  「我就是想知道,那位我所謂從你手下救下來的鄧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雖然死了,但是我不得不說,他看起來可不像是會被你欺負的類型。」

  末了,范無救怕他不說還補了一句,「你若是不說,我倒可能會真的殺了你。」

  郭保坤受了威脅,整個人又是一哆嗦,他被揍得狠,言談不清,看到范無救聽他說話的時候皺個眉都要再抖上三抖,著實慫得好笑,一串話愣是結結巴巴說了半天,還由范無救多問了幾個問題才問清楚。

  問完後,范無救就把麻袋給他套上了。

  范無救面無表情:「你繼續打吧,就當我沒來過。」

  范閑隱約有種被氣笑了的感覺,「他如今正面見過我們二人,你還要我繼續打?」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范姑娘倒是挺慘的啊。」

  鄧公子原名鄧先臨,那日酒樓一事是出於策劃,那鄧公子說對著范無救青睞已久,想要引起這個冷酷無情的女人的注意,就鬧了那麼一出,這種弱智才會信的事情也就郭保坤會相信,還多帶了句鄧公子品味獨特。這事挺搞笑的,范無救沒忍住聽著聽著就這麼笑出來了,冷笑之余,又有些信息讓她不得不留心。

  鄧先臨說與她幼年有婚約。

  這群人很清楚她日常活動的范圍。

  她這邊聽得認真,范閑也多多少少聽進去了一些,一來二去,倒是對這個小姑娘產生了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范無救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小范大人往些年受到的暗殺和暗算應該不比我的少吧?我好歹背後有人,你這不受寵的澹州少爺,除了自保也沒什麼吧?」

  「算了,」范無救還有話想說,到最後換了個語氣,「你我好歹來自一個地方,你也不能因為我開過你一次玩笑就這麼跟我說話,你也要考慮一下我到底會不會殺了你吧?」

  「范姑娘當然不會殺我。」

  范無救翻了個白眼:「所以你還挺煩,話裡話外貶著我,還對我笑。」

  她說完這句話,拍了拍衣服,站起身來,看著已經在裝死的郭某人,打保票似的開口:「今日我在這裡,他必不敢追究責任,你隨便打,打了算我的。」

  范閑接著她的話說:「那姑娘還真是客氣。」

  范無救聽得腦殼疼。

  她自認為留了一個帥氣的背影給范閑,招招手,向著月色慢悠悠地離開。

  她尋思,就郭保坤今晚這反應,若是會追究責任,那就把她的姓氏倒過來寫,妥妥帖帖地換成謝,這也是她為什麼上來就把對方的麻袋給扯掉的原因。

  嗯,她保證……

  個球。

  范無救滿臉營業化笑容地站在衙門堂中,外面是吵吵鬧鬧的群眾,裡面正中央坐著審案子的,旁邊蹲著個沒事干的太子旁聽,也不知道是把她牽扯進來還是被她牽扯進來的范閑也學著她皮笑肉不笑,似乎在嘲笑她昨天晚上的發言,他們倆皆不跪,站得理直氣壯。

  司理理跪在一旁,受了些刑法,最後被范無救看不下去阻止了。

  她笑,卻沒有什麼感情,言語膽大妄為:

  「我還是有點話要說的。」

  「鄧公子要娶我之事京都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我為何要殺一個心儀我之人,更何況,用刀便是我嗎?如今我一劍殺了大人,就可以嫁禍給我家兄長了嗎?」

  「還有,我和范閑一起對郭公子行凶?那肯定是誤會了。」

  「在郭公子和小范大人之間,能揍一個,我一定選小范大人。」

  范閑趕緊接上:「那我看來還是不能跟范姑娘同行了。」

  范無救跟著他搭腔:「那可不,郭公子哪有小范公子看著討人厭啊。」

  李承澤帶著謝必安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帶著尷尬笑容的兩個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像是戲台子上剛組起來的搭檔,強行而沒有默契。

  謝必安:他感覺有人要倒霉了。


第11章 桃李卷

  李承澤在生氣。

  范無救可以很微妙地感覺到這麼一點,她隨著對方一路回府的時候,李承澤甚至沒有跟她說半句話,於是她便更加肯定對方是在生氣這一點上了。至少在他大庭廣眾之下不喊她無救,反而念出她的新名字的時候,范無救就感受到了那麼一絲微妙的不適。

  雖然他說的是:「謝懷安,你若有任何冤屈直言便可,有我在這裡。」

  如果不是稱呼的改變,范無救還真挺能感動於他那句有我在這裡。

  范無救深思熟慮了三秒鐘,覺得自己這幾天能做的惹到李承澤不開心的事情還挺多,還一件比一件過分,一來二去,她都不敢說話,免得多說多錯,拋出什麼李承澤不知道的事情,反而給自己多記上一筆賬。

  先不論她找借口半路溜出去揍人這件事本質是騙人的,光是她與范閑在公堂上一唱一和,你來我往說著些不著調的話,活像是相聲演員似的,就讓李承澤的笑容有些浮於表面。這位殿下看著堂中那二人旁若無人的言談時,是微微眯著左邊的眼在笑的,他席地而坐,右手撐著臉頰,食指放在右眼上,整個表情看起來的確是旁觀般的輕松,籠罩在陰影下的那部分卻不帶著絲毫情緒波動。

  彼時范無救光震驚於郭保坤這個人還真有膽子把她給供出來這件事上,與范閑明褒暗貶互相接了幾句,倒也算是摸索到了一點樂趣,兩個異鄉人仗著背後有人在那裡胡言亂語,一時間竟是沒有太注意李承澤。

  這場鬧劇持續到慶帝的親信前來傳達消息才堪堪結束,殺人之事謝必安與她處理得干干淨淨,自是沒有證據,打人一事,范閑為主,又受慶帝包庇,自是直接不了了之了。

  她也是等與李承澤同坐一輛馬車的時候,才恍然醒悟。對方靠著木板閉目養神,雙手合著放在一起,表情並不溫和,依稀在面無表情和皺眉之間左右徘徊。

  這表情還真少見。范無救想著。些許是因為閉著眼的人不能看到自己的臉,她才能在李承澤合目之後發現那麼多平時不怎麼會出現的情緒。

  范無救是個直接的人:「我知道錯了。」

  李承澤沒睜眼。

  范無救想著,若是李承澤問她哪裡錯了,她就回答哪裡都錯了,要是再追究下去,大不了就把昨晚的事情說出來,其余她做的那些事,她不能保證李承澤到底知不知道,那就不如不說。她盯著李承澤的臉不動,李承澤也維持著假寐的狀態不動,馬車晃蕩著行走,范無救覺得氣氛安靜得有點窒息。

  她就像是背叛了愛情的渣女,現在在苦苦求著戀人的原諒。

  怎麼想怎麼憋屈。

  所以范無救打算放棄認錯這一件事了,在她臨行撤退的前一秒,她聽到李承澤緩慢開口,聲音喑暗。

  「既然知道錯了,那邊該罰——」

  「就罰你府內禁足吧,這幾日不准出門。」

  范無救想:那你還是繼續生氣吧。

  但她沒膽子說出來,她總覺得這句話一說出口李承澤真能給她一個情緒復雜的笑容,然後讓謝必安把她鎖屋裡面。其實之前也是有過禁足的,但總沒有認真實行過,范無救實打實地恃寵而驕,府裡面也沒有人會攔著她,自然也攔不住,所以她這次本是打算直接答應的——

  「我會讓必安看著你的。」

  范無救猶如一個癟了的氣球:「殿下您這是要我的命啊。」

  李承澤不置可否,「你要其他人的命可也是輕松啊。」

  范無救在內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如果巫蠱之術有用,她明天就去給謝必安扎個小人,拍拍這拍拍那。她處處受挫,有自覺理虧,一時間尷尬地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只是摸了摸鼻子,欲呈口舌之快:「那殿下呢?」

  李承澤這才睜開眼,卻不睜全,他半眯著眼,瞧著范無救開始上下左右胡亂觀看的眼,笑得莫得感情,「你覺得呢?」

  —

  這是真禁足了。

  范無救捧著書,強行瞪大著眼睛不讓自己睡著。她又恢復了不聽話的壞學生的地位,被安排在固定位置上讀書識字,一些還有點樂趣的小說書都被李承澤收走了,只剩下一點她最不喜歡的東西放在她的案桌上,擺得著實高。

  她能看得下去的那些小說書,皆是李承澤瞧不上眼的類型,也大多都是京都的禁|書,類似於《我娘和慶帝的二三事》、《桃李卷》、《花前柳下》等等等等,第一本是早就被禁掉的那種,若是光明正大地捧在大街上,還會被抓到官府去的那種書,范無救走了好多途徑才摸到一本,也不敢多看,生怕哪天就被府裡面其他人發現了。

  這可是掉腦袋的罪。

  剩下兩本就是不可描述之書了,也是最早被李承澤銷毀的書,原因無他,只是這類風花雪月的書籍總難免有些配圖,她外面套了本紅樓,裡面翻閱著艷情文字,那天看得正入迷,被李承澤直接抽走了。

  李承澤看著書的插圖沉默了一會兒,眯著眼翻回了封面,「桃李卷?」

  范無救咳嗽了幾聲企圖解釋,一對上李承澤含義不明的笑容,整個人准備說出來的騷話就全堵回去了。她本來是想說,這本書講述了桃子和李子感人肺腑的兄妹情誼,親情故事,是她用來學習如何和謝必安相處的。

  雖說這句話無論從哪哪都透露著奇怪感。

  但她一看到謝必安那張臉,就覺得這句話說出來了,她大抵要被對方拿著劍追殺幾日了。

  「你若真喜歡這張書,那便抄錄幾本吧,發給府裡面的下人看看,一同學習。」

  那個時候范無救就明白了,越漂亮的男人,心越黑。

  她到底也是沒抄,只是作為貼身侍衛擔任了下人的工作,端茶倒水捏捏肩了好幾天,才換來了大家都假裝忘了這件事的處理。

  范無救是不安分的人,籌備詩會待在府裡面已經是她最大的安靜了,這又被鎖在府裡面幾日修生養息,養得歪心思一個勁又開始往外冒了,她既然出不了門,那就在府裡面鬧騰,今日非要從丫鬟手裡搶了澆花修草的工作,明日又在廚房裡面折騰一頓,逼得廚師不得不跟謝必安哭訴又投訴,謝必安也沒有很好解決的辦法,因為一到夜裡,就是他要忙的時間了。

  謝必安是這麼提議:「與其每日讓我在浴屋外擋無救,不如解了她的禁足。」這樣子大家都輕松點。

  李承澤舒適且愜意地泡著浴,懷著純粹欣賞的眼神翻閱著剛從小姑娘收上收過來的書,頭也不抬:「不急。」

  上次險些沒能擋住范無救的謝必安覺得很急。


第12章 牛欄街

  禁足這幾日,李承澤總是在逼著范無救讀書。

  也不能算是逼著,只能說他清楚地知道范無救什麼都能跑去試試,卻始終對於詩文沒什麼興趣,於是便一躍換成了懲罰,成了府裡眼中這兩位主子奇怪的興趣。謝必安說,她些許不懂殿下的用意。李承澤搖搖頭,反道,她清楚得很,甚至比我都清楚,這只是因為她不願意罷了。

  她願意強撐著精神去陪他的母妃,願意在他身邊的小桌子上看書,對於這個姑娘來說,已經算是一種付出了。

  李承澤於是繼續道:母妃喜她,於是多說了幾句,我聽進了心裡,她自然也聽去了。

  謝必安從不問這些事情,但今日卻問:那殿下呢?

  李承澤抬眼:我理所當然喜她。

  他這句話聽起來沒什麼起伏,像是在敘述一個冰冷的事情:無救的身份擺在那兒,自當是太子也喜,母妃也喜,沒有人不喜。

  今日范無救貪床,睡醒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發懵,平日裡她都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就被侍女受著李承澤的命令給弄醒了,今天安安分分地一覺睡到自然醒,兩眼無神地盯了一會兒地面,總覺得人生很不真實。她眨眨眼,起身披了件外袍,在床底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只鞋子,坐在床榻邊又是犯了一會兒迷糊,反映過來哪裡不對勁了。

  果然被折磨多了就會變成抖M,好不容易清閑了一天就覺得不舒服。

  范無救處於一種『我罵我自己』的狀態,摸了摸鼻子,聽到屋外有走動聲,推門而去,把人喊住。

  府裡的下人們都是機靈的,識眼趣的,平日裡多看兩眼,多聽幾句就懂得要以什麼態度對待府裡的各個人了——范無救,有五成以上概率會成為他們的主母。

  「唉,」范無救隨手抓了個侍女,她喊不出對方的名字,只能用一個含糊的語氣詞糊弄過去,「老謝……殿下他們可在府裡?」

  侍女恭恭敬敬:「殿下一早就出去了。」

  范無救哦了一聲,「你知道去哪裡了嗎?」

  這事按理來說范無救是沒什麼權利知道的,侍女不告訴她都是合情合理的,可她偏偏是范無救,在二皇子的府邸內橫行都不會出什麼事兒的人。

  「回謝姑娘的話,奴婢只依稀聽到說是約了范閑大人在醉仙居一會。」侍女老老實實回答。

  醉仙居三字一出,范無救本能反應是一個白眼,下意思地嘟囔了句:「謔,男人。」這幾日把她關在家裡面讀書也就算了,今日還自己跑去青樓快活。

  侍女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她禁足不知道到底要被關幾天,今日謝必安隨行一同去了,那大概就等於是直接取消了吧,范無救擺擺手,示意侍女可以走了,正欲回房再補個回籠覺,突然間反應過來了。

  她猛地一把抓住侍女的胳膊,這才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一絲無措,「約了誰?!在哪?」

  —

  范無救偶爾會後悔自己荒廢輕功,以至於需要以馬車代路,總歸是比不得那些飛檐走壁的速度,她袖裡出劍,踏著馬背一躍而起——這大概是她輕功的巔峰了——這袖裡劍是謝必安原來給她的,軟劍,纖細而柔軟,在她剛收到的時候一直在思考這東西到底能不能殺人。

  牛欄街。

  程巨樹。

  她來到這個世界太久了,久到早就習慣這種生活方式的同時,對一些關鍵詞的敏感度驟降,在這個日子,她差點真的要去睡個回籠覺了。

  那她大概能活活把自己氣死。

  范無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她彎膝而起,振劍出音,直直地擦著那巨漢的肩膀而過,點地落下,便站在了已經傷痕累累的兩人前。

  她只是看了兩個人一眼,眉眼間多了些看笑話的意思,正對上范閑皺緊的眉頭,視線飄到一旁捂著胸口的男人身上。

  「老滕,你這也挺慘的啊。」她是笑著說的,語氣裡面帶了點熟絡的意味,既不道明來意,讓他們自己揣測,又不多敘舊,像是目標明確的箭,只向著靶子去。她落了音,便只身迎了上去。

  說來,她與滕梓荊有些交情,不過也是幾年前借錢的事情了,若要說起來,還沒有府內某個侍女來得眼熟。但那交情也是范無救特地去搭上的,意義終歸不同。

  四顧劍的徒弟已經倒地,自是不如程巨樹。

  那麼,她能與四顧劍過幾招?這個問題是范無救一直在思索的,她既然是天下公認的練武奇才,便必然有著自己的傲骨,幾番下來,雖是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兩年之久,卻仍舊想要和站在頂端的人比一比。

  劍與刀的用法不同,她便把劍當成刀來用。

  她到底是等來了這一天。

  范無救穿的還是和范閑見面時的紅裝,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穿著舒服又不拖沓,那劍顯得有些秀氣,卻看起來更適合范無救用——至少比她那把生鏽的刀要來得合體。

  她只一個人迎戰,丟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便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范閑早就知道她是九品,卻不那麼實際地相信,一位看著如此瘦弱的姑娘又如何蘊含這麼大的力量?可此刻,卻是都懂了。

  范閑終於明白了歸途中費介與他所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也終於明白范無救為何擔得起天地一刀這個稱號。

  費介說: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丫頭,瘋起來,比你老師都不要命。

  言冰雲問:范無救?你是說謝懷安?她竟與你同行?

  范若若思索:謝懷安是二皇子的貼身護衛,武藝高強,是位……奇女子。

  他感覺到身旁滕梓荊一直緊繃的身體忽然間就放松了下來,滕梓荊的為人性格他了解,那麼此刻的反應,只能說明是對於這位小姑娘實力的了解所帶來的本能反應。

  那姑娘就在火海裡面,舞著把軟劍,卻招招出音,鳴聲猶如蛟龍出海,威震四方,可她偏偏紅袖起舞,劍光血影,像是只瘋了的蝴蝶在血泊裡面跳躍,顯得既瘋癲又美麗。

  范閑大抵這輩子都沒法再見到這種場景。

  她用著不趁手的武器,卻招招狠厲,劍劍逼人,以一種輕松的狀態將那北齊的八品高手壓制得近乎沒有還手之力。

  不過片刻,戰局已經明確。范無救沒有殺程巨樹,因為她不可殺,她只是讓他失去行動的能力,讓他流血,讓他毫無威脅,於是轉身,對著范閑和他的護衛,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那笑容干淨而不染雜塵,卻被血腥所覆蓋,定格在一個詭異的微妙程度。范無救似乎是想開口嘲諷說點什麼,所以她向前走了兩步,看著范閑的雙眼,「這是你欠我的恩。」

  她表面冷淡,實際上心裡處於一種興奮而激動的應激狀態,以至於雙手微微顫抖。

  小姑娘自己從不談報恩,卻直言范閑欠她,她要他欠他一命,於是後來可以以命換命。

  范閑不輸陣,嘴角動了動,正欲開口,話鋒一轉,變成尖銳的二字:「小心!」

  那陣拳風順著兩個字的音一起呼嘯而來,倒是弄得范無救一愣,她本能的撤身,卻被一發冷箭直中肩膀,又是狠重的一圈砸在脊背,若不是被范閑及時接住,恐怕是要直接砸進路旁的柴火堆裡面了。

  這是要斷骨頭了吧。

  范無救殘念地想著。

  她分明已經限制了程巨樹,對方卻偏偏要發瘋似的給她一拳,這種行為總讓范無救覺得她難不成什麼時候不小心殺了他全家?可除了這之外,那一箭來得莫名而讓她頭腦發懵,以至於一時半會兒都沒有反應過來。

  范閑摟著她的肩,整個人在地上滑出去了一米才接穩她,視線落在箭頭上,神色一變,「箭上有毒。」

  范無救想了想:

  哦不是她傻了,是這箭上有毒,她怎麼說她腦子一片空白。

  反正范閑的師傅是費介,不對……那她這命換命的差事不是沒了?等她醒了一定要說一下她救的是兩個人,范無救強撐著意識想著,在放棄自我閉上眼的前一刻,看到已經爬不起來的程巨樹掙扎著向她伸出手。

  她聽到一個字。

  「雪。」

  —

  雪夜。

  京都的人偶爾會提及那個雪夜。

  其實沒有多少人見過那個夜晚到底是什麼情況,只是被那些有幸目睹過一場屠戮的人傳言下去,也是那一天,世間多了位謝懷安,更多了位天地一刀。

  那個下著的雪的寒冬,空氣裡面潮濕而徹骨,范無救每揮出去的一刀,都是帶著骨頭碎裂的聲音,謝必安身受重傷,周旋在敵人之中,要由她來護著李承澤。

  於京都街頭公然刺殺當朝二皇子,也許是被默認的。

  她殺了一位八品,三位六品,三十余凡兵。那些人架勢極大,順著火光蜂擁而至,把他們逼到了死路,那天范無救穿得也是一身紅衣,咬碎了一口銀牙,呸出去的不屑也都是混著血絲的。

  無論多麼不怕死的人,都只害怕一種人——瘋子。

  恰好,在絕路上,范無救是無人可比的瘋子,她險些廢了一條腿,血滴濺在在她的臉上——她幾乎殺紅了眼——空中下著鵝毛大雪,敵人濺出鮮艷的血液,兩者相應成天空的顏色,那個瘦弱的背影卻成了一些人一生的陰影。

  例如……程巨樹。

  程巨樹未曾參與過那個謀殺的夜晚,卻看到過這麼個背影。這個背影成了他長久以來的夢魘,以至於在一年後他再次看到了范無救的時候,拼著命打出了最後一擊,他要擊碎夢魘,也想擊碎這位天地一刀。

  他似乎是想起了後來在邊疆的重遇的事情,那小姑娘跟著她的師父,率先出陣迎了比武,滿天的白雪,她成了唯一的一抹紅,只要三招,就一臉驚奇地看著他,「你好弱啊。」

  那時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第13章 中箭

  范無救尋思自己可能要死了。

  她現在在做夢。范無救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兩輩子在像是走馬燈一樣地在播放,這是她原來中毒都沒體驗過的感覺,一來二去,倒是覺得驚奇,索性席地而坐了。

  她看到了自己已經快忘記的上輩子,也能算得上是榮耀的一生吧,如果最後沒有誤食興奮劑的吧,范無救總覺得是自己繼母的所作所為,但也沒有證據,便就這麼沉下去了。

  她看到了這輩子,她看到了自己被李承澤撿回去,被當成武器培養,看到了一切變化開始的那個雪夜,看到了她與李承澤並肩站著,前方是拱橋朗月,水面上晃悠著點著燭火的荷花燈,波光燭影,她側過頭,李承澤便對她說了些什麼。

  范無救想了很久他那時候在跟她說什麼。

  說我會娶你?

  說你是個不錯的姑娘?

  還是說我絕不負你?

  范無救想還可能是你此行去江州的幾句囑咐。以第三段視角看自己的太蠢了,雖然有李承澤這張面容在旁邊吸引注意力,范無救還是偶爾會瞥到一兩眼自己。

  她開始發散神思。

  李承澤跟她相處了好些年了,信她幾分真心,又給了她幾分真心?哪些話是裝的哪些話是發自肺腑的?范無救一點都揣摩不透,她至今可以判讀為絕對真心話的是『你是一把好刀。』所以她行著走著,都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能轉身就跑,還不至於把命都給弄沒了。

  恐怕殿下也是知曉這一點,才逢著應著,卻都和她一樣什麼都不點破。

  范無救想著,些許是中毒弄壞了腦子,連著情緒也開始傷感了起來。

  她什麼都想,卻不往那一個點上面想。

  她這般不給面子,那些刻意放給她看的畫面顯得有點自討沒趣,在悄無聲息凝固成光,化作了一個哭泣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著打扮精致,像是大家出來的孩子,卻只著了半雙繡花鞋,臉上黑糊糊的,哭哭啼啼地似乎要說些什麼。

  范無救:……

  范無救:「你媽沒了。」

  她整個人一激靈,本能一句髒話脫口而出。這畫面還真不能引起她什麼同情心,反而被嚇得窒息了三秒鐘,待看清東西後,深呼吸了兩次才堪堪反應過來。

  「姐、姐姐……」那小女孩抽抽涕涕地看了她一眼,別說,范無救還真覺得那雙眼睛挺像她的,「姐姐,你會幫我吧?」

  范無救被嚇完後就滿臉冷漠,此刻只是看著小女孩等待著下文。

  ——你繼續講,我就看著你表演。

  「父母被害,家族被滅……我好恨,我真的好恨。」

  「姐姐,你一定會幫我的吧——」那小女孩說到一半,竟是想去觸碰范無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碰得到,但范無救對於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總是有些抵觸心情的。所以她不動神色地向後傾了傾身子,站了起來。

  那女孩對她的動作沒什麼反應,只是依舊抽泣著,「臨哥哥找不到了,爹爹娘娘不見了……我、我……」

  這回范無救沒等她說完,她大概知道了這個小女孩到底是誰,在滿腦子狗血劇情一下子充斥的情況下,她幾乎每多考慮,一把掐住了那個女孩的喉嚨,沒費什麼力氣就提起來了。做夢就是好,范無救得空想了一句,被箭射中了的肩膀都不疼了。

  「姐、姐姐?」那小女孩滿臉驚異。

  范無救卻絲毫沒有產生半點的同情心,她只是一點一點地收著手掌,增大力氣,直到看著小女孩漲紅了一張臉,才開口,那聲音裡面帶了點調笑,更多的是種諷刺,「我是你媽?你張口就喊我幫?我又有什麼義務?你那位臨哥哥說不定還真是我前幾日殺死的過路人……」她邊說著,心下越發發狠,企圖直接將這幻想掐死。

  她力氣算不得大,自是比不過練武的成年男子,但掐死一個小女孩是綽綽有余的。

  只是——

  最後在手裡面破掉的,是一串葡萄。

  范無救多有嫌棄,擺了擺手,便看見那幻像又是變了。她心下奇怪她到底處於個什麼狀態,在無論如何還算得上是信奉唯物主義的她的內心裡,大抵只有心魔這一說法可以解釋這些臆想了。

  范無救瞧了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幻像變成了情意濃濃的兩人,其中一人就算是化成灰她都能認出來,另外一人有些眼生,范無救愣是多看了兩眼,才看出來是誰。

  「葉靈兒是我狂熱粉絲,你讓她搶我男人是不是不太地道?」

  「而且你這是什麼東西啊?你配個范閑,配個謝必安,甚至給我看李承乾都比這個好。」

  她話語裡面的鄙夷太過嚴重,似乎是真的刺激到了她自我定義為『心魔』的生物,周遭環境猛地一轉,她站在了一個庭院裡面。那庭院人影憧憧,觥籌交錯,賀喜聲與笑罵聲接連不斷,大紅燈籠裡面的燭影隨風晃動,很明顯是大喜之日。

  范無救:……

  范無救:嘿這東西還挺搞的。

  她正欲打算走走瞧瞧,便忽得置身於一個屋子內,芙蓉軟帳,春宵正晚,剛出兩個音兒就把范無救燥得沒忍住往後撤了半步。她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麼東西,低下頭,正對上《桃李卷》三個大字,又聽到那帳中傳來格外熟悉的聲音。

  「那書中可是這麼說的?無救。「

  「噗——」

  她一口血噴在棉被的時候,整個人都處於一種難以言喻地狀態,喉頭的腥甜帶著左肩處的疼痛刺得她本來還迷迷糊糊的意識直接一片發白。疼成這樣子,射箭怕不是個高手,她胡思亂想著,眯著有些睜不開的眼睛,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環境。

  這不是她認識的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應許連范府都不是。

  范無救咳了幾聲,喉嚨也沒舒服多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物什。

  「有人嗎?」她欲說話,卻發現自己嗓子啞得著實厲害,幾乎連一個音都露不出來了,又渴又餓,如若再沒什麼東西填飽肚子,恐怕不是毒發身亡便是餓死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左思右想,尋思著恐怕是真的要對她下死手了,若不是恰好是范閑,只恐怕回天乏術。

  范無救想要下床,剛掀開被子的一角,便看到一個布衣打扮的女人端著盆進了屋,瞧見她醒的時候,臉上是止不住的喜色。

  「范公子,那姑娘醒了。」

  —

  范無救和范閑面面相覷,范無救自覺保持著一張冷漠而無情的司馬臉,像是討債人,畢竟看范閑那欲言又止的狀態就很清楚了。滕梓荊的妻子為她准備些吃食去了,還特地問了姑娘喜歡什麼,先給她拿了些墊肚子的,便上街去了。

  滕梓荊在院子裡面沒有進來,一來二去,屋裡面就只有范閑與范無救兩個人。

  「你躺了一個晚上。」還是范閑主動開的口,他坐在床邊,看著范無救狼吞虎咽。

  范無救心裡本就憋著股道不明的氣,把最後一口茶水吞下肚子,語氣友善不起來,「看得出來,傷勢怎麼樣?」

  「你那處全是舊傷,此次幸好反應及時沒有中要害,不然日後你左肩都別想再抬起來了。」

  「……這話我每次受傷都要聽大夫說一遍,聽得耳朵都快出繭子了。」

  「那你就更應該聽大夫的話。「

  「我聽大夫的話你去給殿下拼命?」范無救露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笑容。

  范閑不語,但那表情看起來極為不贊同范無救的話,范無救自也需要他的太多贊同,似是隨口問了句,「殿下找我了嗎?」

  范閑頓了頓,「許是沒找到這裡。」

  范無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直接說沒找我不就行了嗎?」

  「我啊,」她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後,整個人往後一靠,頭不慎磕到牆壁,吃痛地吸了口冷氣,擺出一副逍遙自在的模樣,「出來沒跟殿下說,我還在禁足呢,說不定他以為我去什麼地方花天酒地去了,在那裡生我的悶氣——」

  「嗐,說了你也不理解,不過話說在前頭……你雖未我解了毒,但是我救了你兩條人命,這恩情可是清不掉的,小范大人可不能賴賬。」

  范閑沒有在意范無救的趁火打劫,只是有些措手不及地看著她的臉,「你……」他話不言盡,似是沒想到范無救會這般。

  范無救看他的表情便知道發生了什麼,摸了摸臉,在成功摸到濕漉漉的臉頰後,依舊冷靜,她在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後,企圖把話題撤回原來的地方,「這是疼的。還有小范大人可不要轉移話題,我當初在澹州給您提的……」

  范無救的話說不下去了。

  范閑的眼神太討打了,那裡面混著一點同情,混著一些憐憫,在更多范無救讀不徹底地情緒裡面,她清楚地感受到范閑在向她傳達著他到底是怎麼看她的,這種想法從很早開始范無救就能稍微感覺到一點,但沒有此刻強烈。

  她有些自暴自棄了。

  范無救太討厭這個眼神了,於是她扭開了頭,撇撇嘴,「好吧,我也不想找解釋了。」

  「我的確是收到了風聲才會來助你們的,這是我的誠意。」

  「小范公子應該感覺得到。」

  她話鋒一轉,顯得有些沮喪和頹廢——

  「那只箭也的確是為了防我才專門出現的。」


第14章 禮物

  范無救三日都沒回去,因為李承澤都沒有來找她。

  她頗為隨意地告訴自己並不介意這一點,實際上心裡介意得不行,以至於更加死乞白賴地當著病號,在院裡面自閉。她這次傷得不輕,用箭那位如果不是傷的人是她,她都想親自到她面前誇一誇這個人好箭法,與之切磋一二,只可惜,傷筋動骨要好好修養的人正好是她。

  一箭破肩,穿骨而過,如果不是她反應過來了躲了重要位置,恐怕就真的像范閑所說的那樣子,後輩子別想抬起手了。

  她霸占了滕梓荊兒子的小馬扎,搶奪了對方的日常零嘴,第一天在院子裡面嗑了一地的瓜子後,第二天就險些上火。她每天都在他莫不是真的這麼狠心與也許他不知道這點呢中徘徊良久,始終沒辦法給自己一個確鑿的答案。

  唉,男人心海底針。

  她慣例出屋曬著太陽,對上滕梓荊兒子怨念的雙眼,渾然不覺,實在的閑著無聊,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她好說歹說是助了兩人一臂之力,范閑雖不好和滕梓荊的妻子言盡道明,但換個方式講總歸是可以的,別說她剛被范閑帶到對方家裡面的時候,她那副鮮血淋漓的慘樣子,更是可以引起一個女人的同情心。

  但是同樣作為一個病號,對方倒是真有點像她的母親,這不可那不許,讓長久沒有感受到母愛的范無救真真實實感動了一會兒,脫口而出就是——您還缺兒子嗎?

  范無救想,那個時候滕梓荊一定滿腦門的問號。

  她踢了踢旁邊的木樁,吸引了小男孩的注意力,彎唇笑得和善:「你想學舞嗎?」劍舞那種花架式,學得慢學得累,還沒什麼實際作用。

  她特意混淆了兩個字的發音,在看到滕梓荊的兒子眼前一亮的時候,用還算得利索的胳膊猛地拾起地面的一截短木枝,閉上眼找了一下感覺,再睜開的一瞬間,整個人氣場陡變!

  有些人在碰到一些事物的時候,便會變得不像自己。她平日裡活得難免有些吊兒郎當,但一旦涉及自己的領域就會認真起來。

  劍舞講究利落,灑脫,鋒如白光,轉如盤蛇。

  所以當范閑提著兩盒綠豆糕進入院子的時候,那姑娘剛剛有木枝斬落了一地的樹葉,站在一片綠意盎然中,像是春生般的花。她穿的是他從街上新買來的男裝,款式簡單,布料被她嫌棄了良久,舊衣服全是血跡她卻不肯扔,執意讓洗干淨了掛在院裡面曬太陽。

  范無救到底有幾副模樣?這事也許連李承澤都不太清楚。

  「可惜了,這要是桃花效果會更好,」范無救收了勢,語氣有些可惜,又一轉身,笑開了,「聽說小范大人今天被叫進宮裡面了?又是誰死了?」

  范閑將給她帶的糕點擺在桌子上,「你又知道了?」

  范無救晃晃食指,「我還知道你現在晚上都跑林府去,唉,婉兒小姐那麼位大家閨秀就這麼讓你進屋的?」

  她這幾日和范閑相處下來,也不能說兩個人關系破冰了,只能說算得上是談得聊幾句話,不會二話不說立馬互相嘲諷起來,又因為同樣來自一個社會,本就帶著與其他人不同的親近感,以至於范無救靠著兩杯米酒喝醉了,又被范閑常態式的質疑了文化水平後,在屋頂大喊類似於「son of the bitch your mother boom」、「你知道什麼叫包鏟到戶嗎?」、「我當年四級寫四代同堂的時候可是寫出來——」這種話,也只有范閑一個人笑得喘不過氣來。

  等她徹底發起了酒瘋,就會死命拉著范閑一起唱「你算什麼男人」,又或者是「你怎麼舍得我難過」,偏偏又唱得難聽,經常半路的時候清醒一點,下屋去抓跑路了的范閑,然後再回來續杯。

  她平日裡不這麼買醉,但但凡是跟她稍有接觸的人就知道她這幾日活得著實不暢快,喝得又是米酒,這醉了也是令人猝不及防,攔又攔不住,便所以多看兩眼縱容著了。

  滕梓荊這般向妻兒解釋:「些許是一見如故吧。」

  范閑這才露出來一些好奇來,他給自己倒了杯水,眉眼染了點笑容,「我有些好奇,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范無救不解釋,把滕梓荊兒子哄去一邊玩兒去了後,也給自己倒了杯水,「我還知道你前兩日遇見了殿下卻沒有跟我說,怎麼?這幾日相處你便愛上我了?不忍心讓我回龍潭虎穴去?」說完,她補了句,「哦我剛剛在你的那個杯子上面抹了點東西。」

  「我自己解了,」范閑輕描淡寫,喝得無所畏懼,滕梓荊家的茶葉不算好茶葉,但也是可以入口的地步了,「你既然知道我見到他了,你不問?」

  「問他有沒有問到我?我有這麼卑微嗎?」范無救挑眉,她吹了吹杯子的熱氣,充滿骨氣保持了三秒鐘,隨後泄了氣,「不過,他現在怎麼樣?」

  「氣色不太好。向我問了你,我說你死了。」

  范無救:???

  范無救眯了眯右眼,看著范閑依舊平淡的模樣,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極度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范閑看她這反應有些好笑,便真的笑出來了:「你沒聽錯。」

  這回范無救沒有及時做出反應,她環顧了院子一圈,在確定了沒有任何可以造成實質性傷害的武器後,一腳踩著桌面,一手舉起了自己的椅子。

  范閑尋思了一下按照她傷好的這個程度,砸下來應該是沒有什麼傷害的,頓了頓,就看到還橫眉怒目的小姑娘表情突然間就柔了一點。

  「那他看起來難過嗎?」她問。

  「就你這還不卑微?」范閑反問。

  范無救怒了:「草怎麼了!你一天到晚晚上去爬人家小姑娘的窗戶我都沒說你變態呢!我突然間就被死亡了怎麼就不能問兩句了?」

  范閑:「你可別說的我好像做了什麼的,我每晚是真的去給她看病,」他解釋完,才回答了問題,「我今日宮中見他了,開心不開心說不出來,不過他跟我說——」

  范閑話還沒說完,就被屋外的聲音打斷了。

  「請問裡面有人嗎?」

  范無救沒第一時間轉身,她深呼吸,看了一眼滿臉吃瓜看笑話表情的范閑,「這裡不查水表!」

  范閑被她這直接地一句話嗆到了,整個人咳嗽了兩下,「你別聽她瞎說,有人的。」

  自從滕梓荊一家在這裡落戶之後,他妻子勤家善良,對外只身帶這個孩子,倒經常有附近的人來拜訪,送點東西幫幫忙什麼的。

  「有你媽的人。」

  「唉我還沒發現你這麼喜歡罵人……」

  「我沒罵你已經是我現在最大的好脾氣了。」

  近日來諸事不順,李承澤看起來還要跟她玩那套帝王冷血的路子,還好死不死被死亡了,范無救憋著一肚子,對著范閑倒也是什麼都能說。

  這也是她為什麼這幾天能呆得下去的原因之一,除了氣一氣李承澤外,還憋一憋自己之外,和范閑也不需要兜著瞞著,什麼話張口就來,也不需要解釋,算得上輕松。

  二人你來我往了幾句,剛到門口,就皆是挺住了步子。

  門口並不是什麼鄰旁的前來送菜的老人,而是一群年輕人,為首的冷漠著一張臉,年齡稍長,在看到范無救的時候,行了個禮。

  「您就是范無救范姑娘吧,我們受人之托,為姑娘送上一份禮物。」

  那人語氣還算得上客套,說罷,他還不等一臉凝重的范無救說些什麼,揮手讓身後的人把箱子打開了。

  范閑:……

  范閑:哦吼。

  那總共是三個箱子,兩箱滿滿的金銀珠寶,若是貪財之人在這裡看到了,定是會立馬連路都走不動了,但吸引范無救的不是這些,她皺緊了眉,看著最中間的那個紅漆木箱。

  鳳冠霞帔,珠釵玉飾,那服飾刺繡精良,用料極佳,只是被折疊得好好地放在那些胭脂塗抹品的最上面,都有一種撲面而來的富庶感。

  最主要是鳳冠下的那枚玉佩,紅流蘇翠玉,她當初還開口調笑過莫不是什麼定情信物之類的,如今被——

  「物歸原主,」領頭的那位見范無救盯著中間的箱子看得出神,心領會神地接了句,「希望范小姐可以感受到其中誠意。」

  范無救不知道說些什麼,她深思熟慮了三秒鐘,只得出來了一個李承澤的確太了解她了的結論,太知道她想要什麼了,以至於一番博弈下來,竟是第一招就踩中了她的致命點。

  只可惜現在不是時候。

  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殿下啊殿下,你這行為和自首有什麼區別呢?

  范無救挑了一下右眉,不動聲色地拒絕:「你們認錯了,這裡沒有一位叫范無救的姑娘。」

  「還是請諸位回去吧。」

  范閑看她一眼,那眼神,像極了在懷疑一個人被奪舍的模樣:「你燒糊塗了?」

  范無救氣急敗壞,企圖一腳踹在對方的小腿上,被直接躲了過去,她更氣,於是更加口不擇言:「滾啊!」

  「你一天到晚嘲笑我跟蹤能力差!現在被人跟了還不是一樣沒發現!謔!小范公子大寫的雙標,我一定要告訴你老婆。」

  ——白日殿上,李承澤看著他,目光深沉,直言不諱:「我不信。」

  ——我不信她已經死了。


第15章 對月夜談

  范閑近日沉迷處理自家老婆的家務事,偶爾晚上會過來例常陪范無救聊聊天——說是聊天,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其實是一種監視,就算這幾日表現得再怎麼熟絡,兩個人都能一人一片西瓜坐在屋頂上談談自己談談感情,瞎扯東扯地好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但總歸——

  都明白的。

  這幾日養傷,范無救就呆在屋子裡面,偶爾和滕梓荊的兒子玩鬧一下,其他時候都處於一個極度自閉的循環狀態,每天的唯一樂趣可能就是等著李承澤送東西過來,第一天是鳳冠霞帔金銀珠寶,這位對於范無救了解透了的皇子殿下本來想著一招絕殺,沒想到對方拒絕了,第二日是京都中所有范無救誇贊過的吃食,順便附了句——姑娘若是喜歡,呆在這裡的每天都可以送一份來……這天是京都裡面所有難以尋找的情詩艷文……

  「草。」范無救看著這東西沒忍住,她急急地遮住新送來的東西,對著滕梓荊的妻子露出來一個和善的微笑,「沒什麼,這些東西等一下燒了就行了。」

  滕梓荊妻子憂心忡忡,看著范無救似是想要勸些什麼,在她的眼中,范無救些許已經成了落跑的大家小姐,有什麼苦衷。

  范無救對滕梓荊的妻子好感頗深,堅韌勤儉,更何況還照顧了她這麼多天。她自己不講恩情,要人回報也是看人的,誰的恩便應該是誰報,以至於幾日躺著當鹹魚下來,倒有點拿人手軟,吃人嘴軟的意思了,更別說第一天她把鳳冠霞帔留下來了,在范閑一臉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的表情下,在裡屋換好衣服,剛出來轉了個圈,滕梓荊的妻子就回來了——她抱著籃菜,一臉震驚的看看范閑,又看看范無救,下意識地想退出去。

  范閑和范無救皆是動作一愣,反應及時,兩句解釋一起脫口而出——

  「唉嫂子,等等!」

  「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滕梓荊的妻子畢竟是過來人,看范無救這幅想要開花又有些低落的情感,自覺沒有了解十分也摸到了七八分,她試探著問了句:「心上人送的?」

  范無救不遮掩:「對。」

  「你與他……鬧矛盾了?」滕梓荊妻子遲疑了一下,畢竟送過來的第一日的場景可不像是簡簡單單的鬧矛盾。

  范無救三兩言語解釋了:「也不算是吧,是我單方面鬧脾氣,他現在在哄我回去。」

  滕梓荊妻子被這句話弄笑了,擔憂少了幾分:「那他一定很喜歡姑娘吧?」

  「我不知道,」范無救這句回答發音很快,以至於有些含糊,「我感覺他應該是喜歡我的,不然也不會這個樣子,但是——」

  但是不知道這份喜歡,更多就與她是范無救身上,還是她是九品刀客范無救上,更或者,還可能是范家范無救?他人的心思難猜,李承澤的心思就更難猜了。

  滕梓荊的妻子不多追問:「那姑娘喜歡他嗎?」

  「喜歡,想嫁的那種喜歡吧。」范無救說得直白,倒是聽得滕梓荊的妻子一愣,這般膽大敢言的姑娘少見,她不由得笑意更深,多說了幾句。

  「那又何必鬧脾氣呢?若真地喜歡,有什麼話是說不開的?」

  范無救也笑:「道理我都懂。」

  她停了一會兒聲音,才繼續道:「之間他做的事情,不跟我說,但是我都知道,所以我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受著好,追著討要好處,突然間出現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情……這事還和他有關……」

  「就,突然間醒了一下的感覺,」范無救眼神迷茫了片刻,又恢復了正常,她聲音沙啞,非要把自己最難受的點給扒出來,「原來……他比我猜測得更不信任我。」

  —

  范閑提著兩盒綠豆糕,和滕梓荊一同入屋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又蹲在屋頂上看星星看月亮,明明知道自己會醉得一塌糊塗還非要一醉方休的范無救,他提聲便問:「你今日怎麼不等我了?」

  回應他的是一個桃核,扔桃核的力度頗大,可以清楚地體現出喝酒者心情的不適,因為是朝著范閑的頭砸過去的。

  范閑一驚,轉身躲過,一臉好奇地看著月亮下只留了個背影的姑娘,壓低了聲音問循聲出來的滕梓荊妻子,「她怎麼了?」

  滕梓荊妻子不道明:「范姑娘心情不好。」

  范閑點點頭,他左手一盤西瓜,右手提了兩盒糕點,上頂的時候,范無救正半躺著看月亮,她拿著桃子啃得慘不忍睹,翹著二郎腿還晃了晃,面無表情地瞅了眼范閑,忽然間就扯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喲,您來監視我了。」

  「你看你這話怎麼說的?」范閑兩步走到她身邊坐下,把東西放好,「你這可不像心情不好啊。」

  「剛剛心情不好,一想到差點砸中小范大人,心情便好起來了,仔細尋思如果砸到了,那說不定心情就更好了。」

  得,的確是心情不好。范閑白日事情解決得不順,也沒什麼心情跟范無救開杠,他只是把一盒糕點扔給姑娘後,找對方要了壺酒。

  范無救三兩下拆開盒子,直接一整塊塞入嘴裡,嚼了兩下,忽然就提到了前幾天的事情:「能一箭傷我到這種地步的,就只有一人。」

  范閑酒味入口,動作一頓:「是誰?」

  范無救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咀嚼上,口齒不清:「燕小乙,一孤兒ADC,上九品那種。」

  孤兒ADC這個詞語讓范閑愣了愣,他花了點時間消化這個詞語,肩膀一聳,瞬得就笑了:「我說你這形容……」

  「我這是實話實說。我跟他不熟得很,具體真要說我知道得不多,」范無救吞下糕點,摸到自己還剩下一點的米酒,「我不服他,也不喜歡他。」

  「原因呢?」

  「他主遠攻我打近戰,我輕功極差,他又不跟我講什麼江湖道義,我二人皆是上九品,我打不過他,」她翻了個白眼,語氣裡面帶了點不自在。范無救吃完一塊糕點,又摸了塊西瓜,三兩口咬得干干淨淨,也不要什麼形像,她本能地想要扔到地上,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在別人屋中,又默默給收回去了,「罷了,不提我的事情了……你近日和婉兒重歸於好了嗎?」

  「我就很好奇,你為什麼什麼事情都知道?」

  范無救當騙孩子似的:「我會讀心術。」

  范閑饒有興致,他後傾了一下身子,企圖拿到放在范無救那邊的那盤西瓜,范無救護食,提前察覺了范閑的動作後,一手抬起,放到了另外一邊。

  范閑:……

  范閑:「那你說,我現在在想什麼?」

  范無救隨口道:「你現在心裡面在罵我。」

  范閑大驚:「你怎麼知道的?!」

  范無救白眼翻得朝天,抿了抿唇,語氣突然就平緩下來了,「我知道你們這幾天要去踏青,我也要去。」

  「我要去見燕統領,找找機會報一箭之仇。」

  —

  要和燕小乙對峙,拿那些破爛刀具是沒有用的,保不齊連個箭氣都擋不住就應勢斷了,她雖然不樂意承認,但她的確干不過燕小乙,所以此時此刻,她更需要一把好刀。

  一把李承澤給她准備的,她沒怎麼用過的九品刀。

  范無救用過許許多多的刀,軟的、鋒利的、花哨的……她用的最順手的是從小隨身帶著的那把鈍刀,但也不可否認那的確就是個凡品,燕小乙隨便一箭就能將她折斷。更何況,她現在所有能用的都扔在府裡面,可謂是輕裝出行了。

  她肩膀好得差不多了,常用的手也沒有受傷,翻起牆來雖然沒有往日那麼輕松,卻也還算利落。

  她落了地,目標明確,進入自己房間拿了那把被她掛在牆面上的刀,那把刀鞘頗為花哨,金絲紋脈構成的是一只老虎的形狀,內力自然是玄鐵築身,削鐵如泥。

  范無救拿到東西,直接轉身——

  「還不肯回來嗎?」那聲音沙啞低沉。

  她剛入屋的時候就感覺到有人在了,她的屋子尋常人不會進,一來二去也能想得到是誰,范無救沒有提前出聲,賭得就是她和李承澤誰更能憋氣。

  謝必安此刻不在這裡,范無救是感覺得到的。

  所以現在就他二人獨處。

  范無救沒有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看到李承澤那張臉就啥脾氣都沒了,只是對自著月亮笑了笑,「回哪裡?殿下占了我的屋子,我當然要到其他地方去休息了。」

  「那件事,我並不知情。」

  其實在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范無救整個人都松動了,但是她覺得在這種僵持期都到了一半的時候回頭,實在是太蠢了,所以她倔強了,「貴妃娘娘也跟我說過,殿下心思深,最容易……騙人。」

  李承澤並沒有再出聲。

  謝必安不在他身邊,他自是攔不住一個要走的范無救的,范無救也知曉這點,她不想也不敢猜測李承澤這到底是默認還是覺得她說話傷人,只是繼續道:「殿下可莫忘了宮中宴席一事啊,時候不早了,我今天,就不伺候了啊。」

  說罷推門而去,獨留屋中李承澤一人對著明月冷目無言。

  范無救跑出去了三裡路,才卸下一副冷面孔,抱著那把刀具笑了出來,扶著樹,彎了腰,大有一段感情中勝利者該有的模樣。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覺得自己的確卑微,畢竟對方的一句話都能讓她忽得輕松成這樣。

  那畢竟是她喜歡了那麼久,想要以命相護的人呀。

  她其實早就不氣了,只是沒辦法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脾氣鬧都鬧了,誤會來都來了,這麼輕易服軟,她還真有點尷尬。

  她聽了李承澤的聲音,心情忽得就明媚了片刻,哼了個小調子,對著月亮笑完了眉眼——

  「你心思深又怎麼樣?會騙人又怎樣?」

  「你就算騙我,我也信你啊……」

  這是早就說過的事情了。


第16章 賜婚

  范無救現在極端地惱火,別問,問就是功夫不到家。

  她今天可謂是一路上受盡折磨,先不提她一夜沒睡早上抱著把九品刀站在范府的門口時險些被當做找茬的——雖然她的確很像找范閑的茬——再不提范若若好奇且欲言又止的眼神,范思轍毫無用處壓低聲音的絮絮叨叨,光是范閑為了和林婉兒同馬車,竟是直接供出了她也隨行這件事,就讓她無法承受葉靈兒那目光灼灼的架勢。

  好不容易挨到了地方,范無救自是沒有興趣跟著范思轍他們摸魚野炊采花,在馬車中眯了一會兒,她一路上跟著范若若找到了太平別院,准備妥帖,甚至給自己的後路都准備好了,要是真的打不過燕小乙,大不了喊一聲閑閑救命,雖然會惡心到自己,但總能逼五竹出手幫她一下。並且有范閑在,她這等行為也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

  光靠品級而論,她雖為九品上,卻不實在,若真要和那些與大宗師一線之隔的高手比起來,大概還少了那麼一點契機。

  但——

  就在她握緊刀想要跳出去喊一聲「燕小乙你這個狗賊!」的時候,她、被、敲、暈、了。

  五竹出手快狠准,甚至提早察覺了范無救的動作,在她剛邁出去一步的時候,就已經下手了,那姑娘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動靜,反手一抬,抵住了第一招,還沒發出疑惑,第二式就緊隨之而來,她雖有反抗的能力,但沒能扛住幾下,一點憋屈地和范若若肩靠肩去了。

  待到悠悠轉醒的時候,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我真是信了他們的邪了。

  范無救脖子疼得厲害,五竹應是早就看出她的品級,下手實在。

  她晃晃悠悠地起身,回頭望了一眼太平別院,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樹,思索片刻,並無興趣繼續折回原地與范閑同行。

  硬闖太平別院找大內侍衛統領的麻煩這事兒,要真給她一個做她還真沒這個膽子,范閑全身而退是因為他是慶帝親兒子,對付一個燕小乙她尚無十成把握,慶帝若真的想要她死,她恐怕連太平別院的門兒都出去,但思來想去,她也不好意思再回滕梓荊家,最近范閑在給滕梓荊放假,所以今日駕馬車的都是王啟年,雖然是白日,但是她也不好意思再把自己修飾成個亮閃閃的電燈泡,站著摸了摸口袋,准備去紅樓再混兩晚上。

  至於什麼時候回去,她在第三天謝必安親自前來的時候就已經說明了——「殿下什麼時候娶我,我就什麼時候回去啊。」

  她嫌走路累得慌,路上蹭了輛馬車入城,熟門熟路且大搖大擺地進了紅樓,她算這裡的熟客,也算半個股東,自是沒人會對她的出現產生任何驚異,還有姑娘主動上來詢問她怎麼近日都沒有來,范無救笑著推辭,進了固定的屋子,還未跟蘇巧巧多說兩句,對方就一臉焦急地迎了上來。

  「姑娘近幾日不在府內?」蘇巧巧問道。

  范無救被問得一愣,也不好意思說自己近幾日離家出走,只是點點頭,不多言其他的。

  蘇巧巧面露難色:「前幾日江州來了信,派人去送的時候不知道您不在,是……謝公子露的面,直接就將信留下了。」

  范無救又是一愣,沒反應過來,「你說,江州來信了,而且信還在殿下那裡?」

  蘇巧巧點頭。

  范無救覺得這回沒有直接回去還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要是李承澤看了那封信,她還真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她一直在調查自己的身世,用自己這幾年下來攢的一點人脈,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刻意安排的,她恰好調查到江州的時候,李承澤也派她去江州處理事務。

  「那信上有說什麼嗎?」

  「姑娘猜得一切都對,」蘇巧巧道,「姑娘所講的江州的范家與京都范家的確有些聯系,似是早有往來,但從表面來看,習武與時代從官應是毫無瓜葛,在江州關於范家的消息都被刻意埋起來了,近幾日才傳出來一點消息……姑娘應是江州范家的小姐。」

  「沒有,」范無救果斷地打斷了蘇巧巧的話,「我不是,死在我旁邊的那個是。」

  —

  自從上次踏青一事後,范閑有些時日沒有見到范無救了,他其實也不多在意這件事,只是范無救突然間出現在他面前,要求他帶她同行的時候,他才發現對方消失了幾天,這幾日他忙著各種事情,又被召入宮中,自是沒時間也沒心思去注意范無救。他彼時正被當作『死馬』進宮,剛一步踏上馬車,就看到一個姑娘直接撩開簾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范閑被嚇了一跳,直接往後退了半步。

  今日駕車的是滕梓荊,看到范閑的反應,及時開口:「她說與你約好了。」

  范閑拍了兩下胸口,反問:「她說的話你也信?」說罷,他不等滕梓荊說話,看向范無救,「你在這裡做什麼?」

  范無救平波無瀾:「等你帶我入宮。」

  范閑問:「你入宮做什麼?」

  范無救道:「二殿下答應過我,此次宮宴必有我的位置,更何況莊墨韓也在,我就不能去瞧瞧?」

  范閑對於范無救提到這個名字還有些驚異,他邁上馬車,也沒進去,就和滕梓荊共坐一排,「你也是文壇大家的粉絲?」

  范無救放下簾子,整個人靠在木板上,閉上了眼睛,「這倒不必,」她揚聲緩道,「我對文壇大家沒興趣,但是我對吃瓜有興趣啊。」

  范閑不明所以,直到入殿後,酒未入肚幾杯,局面卻早就鋒芒畢露了,他借著酒精晃悠了兩下身體,總算是明白范無救那句吃瓜是什麼意思,合計著——是吃他的瓜啊。

  范無救坐在第二排最後的位置,接近大門口,是一個干了壞事適合逃跑的地方。

  她笑得一臉看戲,晃著酒盞對范閑擠眉弄眼了一下,似乎是驗證了她的確是在吃范閑的瓜的心態,她堅決著自己的內心,保證不去看李承澤任何一眼,實際上內心蕩漾得不像話,起初她隨范閑一起入宮,保持著一張自閉臉什麼都不說,仔細算來,已十幾日未曾見過李承澤,她倒是有些不自在。

  李承澤只是先與范閑交談了幾句,他合著袖子,今日穿得素雅,隨後忽得便說,你既什麼都不肯給我,你身邊這姑娘我眼熟得很,既合眼緣,你倒不如給我吧?

  范閑皮笑肉不笑,這姑娘本就是殿下的人,本就不在我這,殿下又何必說笑呢……范姑娘,你走成同手同腳了。

  已經走遠的范無救賊後悔把刀上交保管了,不然她現在還能抽出來給范閑兩下子。

  現在莊墨韓言語已出,范閑必當是不會如他們的意的,當初隔著屏幕看的東西如今便活生生的在眼前,范無救倒是止不住有些激動。

  范閑在背詩,卻也是在說著一種話——他們來自己同一個地方,來自同一個社會,可以說是同一類人。

  他出口成詩,縱使范無救知道這些詩其實並不是范閑自己所寫的,也偶爾會當著他的面說這位老鄉欺世盜名,白嫖詩詞,但其實也能算得上是佩服,畢竟整本紅樓都能背下來的人,總會有讓人敬佩的點的。

  她倒不是覺得范閑多麼惹人注目,只是隱約從透過對方身上看到了些其他東西。

  一份過往的記憶罷了。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這詩是范閑看著范無救說的,他已經不知說了多少首詩,喝得搖搖欲墜,卻步伐穩健,走了幾步,在眾官員的注目下緩緩走到最後,猛地雙手撐在范無救的桌面上,看了她兩眼,須而一揮袖子,就走回了殿中。

  范無救此次抿了兩口酒,頗為上頭,范閑都這麼問她了,她若是不回點什麼,還挺不自在,她彎唇笑,提聲便喝:「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她沒有什麼高調子,讀到最後反而成了個疑問句,輕飄飄的,直接把范閑聽得朗聲大笑起來,提音發狠,語調高亢激昂了些: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他與范無救一唱一和,竟是給足了范無救面子,折返回去,一把奪過她舉起的酒杯,一口飲盡,除了讓其他人對二人的關系感到疑惑的同時,落入李承澤的眼中便極不是滋味。

  這段短小的插曲並不能值得太多人在意,這一夜百首傑作應世而出,注定將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將文壇砸得波瀾四起,范無救自認不是什麼文人,但總歸是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那些必讀的、必備的,熟悉至極的詩詞一句一句被范閑這麼說出,誦出,震驚四座,反叫她生出了一點對原本歸宿的眷戀。

  她罵『son of bitch』的時候的時候只有范閑能懂,唱你算什麼男人的時候也只有范閑可以接,如今他問可知心能幾人,她便回答莫愁,都沒說明白,但一來二去,似是又都說明白了。

  她於是更笑:「小范大人是好人。」

  范閑徹底喝醉了,他在殿中敲擊樂器,在殿中喝酒吟詩,他在諾達的宮中肆意妄為,在座位中跌撞著行走,他回范無救:「你也許也是。」

  范無救搖搖頭,和一個醉漢講清醒的話:「我不是。」

  她與范閑來自同一個世界,便注定會有些相似的共情,只是這些共情落入其他人的眼中,便有些不對味了。

  這是一場鬧劇,以莊墨韓這位文壇大師吐血作為結束。

  范無救坐著紋絲不動,她一旁的侍從宮人都急著喊著去查看那位文壇大師的狀況,放任范閑一個人醉醺醺的在那裡躺著,似乎還在囈語著些什麼,但這些都不說范無救在意的事情,她低頭想再找點吃的,卻只看到了一個空盤子,略有些不滿。

  范閑還輪不到她去看,范無救不多喝酒,也沒吃飽,但是看了一場戲的樂趣卻讓她整個人頗為清醒,一場好戲就是應該坐在最後面慢慢地看,好好地看,也不枉她早就求著李承澤給她一次參加宴席的機會。

  長公主與莊墨韓合謀誣陷范閑,范閑殿上背詩壯舉一出,現場版總比記憶版的要好看得多。

  那廂鬧劇剛剛結束,殿上已經剩不得多少人了,主要都是去照顧莊墨韓了,范無救跟著范閑前來,但不打算跟著他一同離去,攬了攬袖子,准備在李承澤再注意到她之前提前跑步,就看到李承澤站了起來。

  他緩步走到殿中,揮袖合掌而跪,行了一禮:「小范詩仙今日一舉,可謂神仙降世,文武雙全,國之榮幸。」

  他宴席開始之前就為范閑謀過好處,如今再來一個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范無救這般想著,卻只聽——

  「陛下,趁著余興,兒臣鬥膽有一事相求陛下。」

  「兒臣與懷安情投意合已久,相訂終生,還望陛下為兒臣與謝懷安——賜婚。」


第17章 宮中遇竊

  這便賜婚了?

  這便要成親了?

  這便就是等明年開春的好日子要結婚了?

  范無救被侍女引著到淑貴妃屋內時,仍有些意識不清楚。慶帝問她意願的時候,她滿腦子都是『這事要是不答應能當人?』,可待到冷風吹一吹,忽然間就意識到不對勁了。李承澤這一出下來,無疑是把一個巨大的糖衣炮彈直直地砸到她的腦袋上面,叫她從裡到外都甜滋滋的,若是非要嘗出點苦澀,那也轉瞬就被甜味給覆蓋了。

  淑貴妃說是邀她一聚,實際上只是對方在看書,給她准備了些吃食,讓她墊墊沒吃飽的肚子,范無救腦子還沒清醒,也不想多說話,玩了一會兒狸貓,才堪堪開口,「貴妃娘娘,殿下他……」那狸貓被喂養得著實肥,圓滾滾的一團,毛色卻柔軟鮮亮,每次她看到都想著好好揉一揉,只是這貓性子也燥,來了好幾回了,這還是第一回 讓她抱上了。

  淑貴妃抬頭,慢條斯理地回復她:「他應是早回去了,你二人現在已訂婚,你在與他回府,對你的名聲不好。」

  范無救哂笑:「我在這京都裡面還有什麼名聲啊?」

  這京都傳得最快的就是各類消息,更是對宮裡面的那些人兒的事情更為關注,她光明正大出入紅樓,揍人殺人,若人為刀俎,便天下皆是魚肉,又是姑娘家出生,哪還剩下半點好印像?只怕全是喂給了茶館裡面說戲人了。

  淑貴妃不急不惱:「今時不同往日了,這還是要注意些。」

  范無救本以為對方要留宿她,些許是宮中規矩橫著,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那肥胖的狸貓到點就睡,也不肯陪她多玩一會兒,喵喵叫了幾聲就窩在她的腿上沉沉睡去,她實在無聊,便主動想著離去,淑貴妃本意似是就只與她交談幾句,臨行前倒是放下了書,讓侍女從裡屋拿出了一個盒子,那木盒做工精致,只是裡面的釵子就顯得有些——

  淑貴妃看范無救疑惑的眼神,竟是垂了眉目笑了起來,「承澤前幾日有托人找我要過這東西,那幾日我未尋到,今日恰好你在,便直接給你了。」

  那是一支銀釵,純手工打制的,做工粗糙,連材質都算不上好東西。

  「這是承澤第一次出宮帶回來的,一直留在我這裡,今日也算是物有所主了。」

  范無救眨眨眼,忽得就笑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從屋內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陪送她的侍女被范無救推了回去,她自覺認路,又好言好語了幾句,自然是不願意再麻煩他人相送——這當然是表面原因,范無救看著侍女的身影退了回去,抿了抿嘴角,轉身便向著與出宮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夜除了醉步成詩這一件事,還有下半場呢,范無救本想著不去摻和,因為她的輕功實在稀爛,早些年的夜行衣早就不合身了,若真的要和另外兩位在屋頂上比試,恐怕沒幾下就能落敗了。每當這個時候,她不喜學輕功這件事兒,就會讓她覺得頭疼。

  她跟著動靜疾步快行,這速度半接近於跑,在揣測著自己已經到達了燕小乙可以察覺的范圍後,逐漸放緩步子,走得宛若一個吃飽了散步的閑人,夜深人靜,九品的聽覺自然是占了極大的優勢,她於一轉角處看到人影,便直接喊出了聲:「燕統領。」

  那人張弓拉箭,蓄勢待發。

  范無救的話語沒能阻止那一箭出弓,卻也著實吸引了不少燕小乙的注意力,待到那黑衣人躍身而過,身影全消失在屋頂之下,燕小乙這才低了頭。那姑娘今日穿得不鮮艷,些許是要入宮,平日裡張揚的紅衣收得妥帖,白衣素袍,乍一看還以為是宮內哪位主子跑出來了,他說:「原來是范姑娘。」

  「貴妃娘娘召我談話,我現在欲出宮,不慎迷了路。燕統領晚上好大的陣仗,可是出了什麼賊人?」范無救挑眉問道,她有意拖延時間,她也不笑,就沉著一張臉。她與燕小乙從不交好,撞過幾次面,打過兩次架,大抵也是年少輕狂的時候比較一下誰身邊的人厲害,她那時被燕小乙壓著打,此時卻再沒有機會比較過高低。她這話裡話外透露著些試探,本是沒等著燕小乙妥實回答。

  「此人驚擾了長公主殿下,身形看著極似范閑,范姑娘如何看?」燕小乙沒有下來,站在屋檐上向下看,那架勢弄得范無救不太舒服。

  范無救咂嘴,覺得有些腦子疼。

  她自己極不喜歡李雲睿,卻也管不住這位瘋了的長公主和他家殿下現在是同一戰線的,雖然往日李承澤並不把奪嫡這方面主要的事情交代給她,卻也會在偶爾的時候顯露一點,燕小乙這句話,赫然是在提醒她她到底是在哪一邊的。

  她與范閑交好的事情,恐怕早就成了那位殿下的眼中釘。

  「小范大人醉成那副模樣,又怎麼有精力來宮裡當賊人呢?」范無救說得理所應當,她走了兩步,遠離了屋檐一些。

  「范姑娘說是,那便是吧,」燕小乙雖嘴上應和,卻將手中的弓握緊了些,他視線偏移,意有所指,「范姑娘左肩的傷可好了?」

  范無救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燕統領好眼神啊,我這麼些日的傷你都能看得出來?莫不是當初在街上背後放冷箭的不認主的狗奴才,燕統領認識?」呸,除了你這孤兒哪還有人能這麼傷她?范無救表面裝著不知,實際上指向性極為明顯,她既罵了他,這一箭之仇必也勢必要找時間報回去,現在……也不是不行。

  燕小乙神色一震,顯有怒氣,范無救從不對著不喜歡的人笑,她依舊沉著眉,她已經拿回了自己的那把刀,搭在刀鞘上的手指動了動,只要對方張弓搭箭,她便有足夠的理由拔刀出鞘,和他過個兩招。

  但,在這裡動手,他們倆就有點不知死活的意味了。未來的二皇妃和大內侍衛統領在後宮內大大出手,這怎麼咂摸都有些家醜外揚的滋味了。

  於是也只是氣氛僵持著,待到他人聽到動靜匆匆趕來時,也只能看到一男一女對峙著,那氣場,些許只要扔下半根火柴就能點燃。燕小乙松了架勢,冷哼一聲,「范姑娘莫再走錯路了,送范姑娘出宮。」

  范無救推辭:「我自己識得路,不勞燕統領費心了。」

  —

  有了婚約便不可住在一起,沒有婚約的時候她反而隨意進出,范無救對於這件事是略顯不滿的,她自認為在京都這裡就差一個混世女魔王的稱號,也沒什麼名聲好在乎了,只是此次大搖大擺從正門入的時候,那些家丁居然還猶疑著是否要攔一下她。

  她可是原來隨意翻牆都沒人管的。

  她走入後院,謝必安見了她也不說話,只是往一側走了走,她張口想要說點什麼活躍氣氛的話,半響只是落了句,「最近過得這麼樣?」

  謝必安那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癔症患者,弄得范無救有些尷尬,她清咳了一聲,不等回復,轉身便溜到了燈火亮著的地方。

  李承澤在書房呢,今日他在書房待得時間久了,似是睡著了,手中拿著本卷起的書,雙眸微閉,她輕手輕腳地靠近,看著燭火下面對方的臉龐,他看著倒是睡得安靜,睫毛微微顫抖,范無救托著下巴看了一會兒,半響倒只是痴痴地一笑,轉身想要離去。

  「你當初膽子可比現在大多了。」李承澤輕笑。

  范無救不置可否,「殿下不裝啦,」她這才轉身盤腿坐好,笑得甜蜜,「殿下說我當初,可是那一年我偷偷親了殿下一口?」

  她話說得直接,大抵也是幾年前的事情,她不乏二度春心萌動的時期,在一旁算是半個陪讀,他讀《紅樓》的時候她在旁邊犯困,李承澤讀困的時候,她困完就清醒了,也不想打擾他,只是看著李承澤半寐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在他的眼梢處落下一個吻。

  聽她說得直接,李承澤微微一愣,反應過來了。

  「你就是個小壞蛋。」那聲音沙啞低沉,還帶了點調笑的意味,尾音緩長,大有著我就是在調戲你的淺層含義,范無救想,這理應就是犯規吧。她整個人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身體一僵,這才覺得難為情了起來,反射性地想把自己埋起來,但礙於沒有地方,只能單手捂著臉,另一只手伸出,大有生人勿進的態度。

  然後就這麼被李承澤拉進了懷裡。

  「殿下做什麼呢。」范無救嘟囔著,他這麼一來,她反而放得開了一些。

  「待你我成親後,我帶你一同回江南可好?」李承澤的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范無救也沒古代女子那份矜持,大大方方地任由對方抱著,只是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了,保不齊還沒到晚年就已經成了心髒病患者。如果不是姿勢有些奇怪,她還想著抱回去。

  他這話倒是讓范無救覺得有些驚喜,「殿下還記得?」她前世的故鄉便在江南,好山好水溫婉之地,也沒養出什麼溫和的姑娘,她原來故去的母親也常念叨她的皮性子,來了這個世界,對這個地方倒也有些本能的眷戀。

  「嗯,記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碧如藍,自然記得。」

  范無救也笑,「那殿下一定還記得那封寄給我的信寫了些什麼吧?」


第18章 范府

  李承澤不否認,「看了。」

  范無救有些不滿於他的平淡反應,「殿下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李承澤松開她,兩個人距離湊得近,范無救不善飲酒,喝了酒沾了酒味便難散去,他低下頭,看著歪著頭的小姑娘。

  范無救:這氣氛不咋對勁。

  屋內只有李承澤讀書的案台附近有燭光,隱隱約約透著外面能看到謝必安站在門口的身影,李承澤勾了勾唇對她笑,連被留海遮著的眉眼都帶著沾染了火光的笑意。

  范無救就這麼慫了。

  慫得李承澤覺得好笑,「你原來趁我沐浴硬闖屋子的事情也不少,怎麼現在羞成這個模樣?」他不繼續說下去,只覺得范無救這模樣著實好玩。

  范無救不自覺拉遠了一些距離,摸了摸鼻子,「那不是仗著殿下寵我嘛。」

  李承澤嗯了一聲,「所以現在不寵你了?」

  范無救故意舊事重提:「殿下若是寵我,燕小乙那一箭就不會害得我要躺個幾日了,還帶毒的呢。」她這話說得格外輕巧,帶了點埋怨,似是聽起來不多在意。

  李承澤表情微變,卻始終維持在一個笑容上,他問,「你可怨我?」

  范無救唔了一聲,眨眨眼道:「殿下上次與我說與你無關,我沒信,殿下若是再說一遍……」

  李承澤:「那一箭的事情我並不知情。」

  范無救:「……我還是不信。」

  她這句早就想好的話語說出來的時候,李承澤一愣,范無救顯然沒按套路出牌,他眉微皺,似想說些什麼,卻在看到小姑娘那一臉奸計得逞的小表情時,側了側首沒忍住輕聲笑了出來。

  范無救也笑,笑得有些傻氣,若是叫平日裡那些被她打慣了的人來看,定是要顫抖著大喊惡鬼纏身的。

  這便是李承澤的真心?

  後宮裡面真真假假,李承澤呆慣了,從五六歲把她撿回來的時候,李承澤就已經不是想要當個只讀詩書的閑散王爺了,往後面歲月裡面走,那份求安的心思越來越淡,他奪權爭利,到底也只是想活下去。范無救自覺天生帶著劇透掛,但到底不是個聰明人,有什麼心思深都是裝起來也能唬唬人,說到底也只能揮刀斬敵,保護他的周身安全,而後發現自己也不那麼容易能活下來的時候,便把命放在了第一位。

  之前李承澤和她的命都在第一位,隨後是謝必安,再往後就沒人排著位置了,後來她被李承澤從黑夜裡面安排著出來了,反而把順序排亂了。

  她也自認為頗為了解李承澤,知道對方心思深沉,從小至今,是騙人的好手,如今對方忽然把心剝開給她看,反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這邊有話還沒說完,門外的謝必安冷不丁就出聲了。

  「殿下,母親讓我帶無救回府住,時候不早了,應走了。」

  范無救的嘴角微不可聞地垮了那麼一點,她身處古代,古代講權謀,講宅鬥講宮鬥,這些都是她不擅長而厭煩的事情,主要是這謝家吧……還是個宅鬥大戶。

  古代男人免不了妻妾之事,謝家算得上大戶,人口眾多,子嗣新旺,最是不缺那種企圖攀附權貴一步登天的小姐,也不缺自命清高看不起她的小姐,她自從被李承澤以權安排進去後,每年按規矩非要回去一趟,都被搞得懷疑人生,這邊冷嘲熱諷兩句,那邊指桑罵槐笑笑,跟她一同的謝必安屬於鐵直男,閉上眼睛啥都不聽,倒是讓她活該倒霉了。

  這到底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總歸是個局外人,也不能仗勢欺人過頭了。這一波人屬於范無救實在懶得理的,也就沒動過手,但是耐不住煩人,只想躲得遠遠的。

  范無救每回去一趟都要思考:她這難不成還有個宅鬥支線?

  她要是會回去她把名字能熬成謝不安。

  李承澤道:「時候是不早了。」

  「那你親我一口我就走。」范無救也不管什麼要臉不要臉了,提聲便嚷了句,主要是說給外面的謝必安聽的。她現在一看到李承澤就處於一種自己也許在做夢的感覺裡面,她看到李承澤給送的那幾箱子東西的時候,看到鳳冠霞帔的時候都沒有現在這般迷糊。

  等等,范無救忽然驚醒,她還留了幾大箱子東西在滕梓荊家呢,那些情詩艷文還沒燒,若是被翻開了她跳幾次黃河恐怕都洗不清了。

  李承澤習慣了她這些直白的話,無奈地笑了笑,伸手點了一下姑娘的額頭,「你啊。」

  范無救還企圖得寸進尺,在察覺到謝必安有開門動作的那一瞬間,猛地扶地起身,對著李承澤一笑,在對方的矚目上打開後側的窗戶,直接一腳抬起,踩了上去。

  她臨行前忽然就想起來了今晚來得真正目的,除了看一下李承澤對信的態度外,她還是准備了一番話的,范無救保持著一只腳踩著窗沿的架勢,扭過頭,「殿下你知道嗎?」謝必安馬上要抓她回謝府這件事迫在眉睫,她也沒等李承澤回答,「我曾經喜歡一個游戲……玩樂活動,它雖然要求你每次都必須有五個盟友,但我最喜歡的地方在於,它的盟友是可替換的,」

  「不適合的就換掉,喜歡的就留下結成同盟然後在下次玩樂的時候一起,我就覺得這個可好了,畢竟——誰也不會知道自己會不會看走眼呢,它給了我更多的機會去選擇正確的盟友……更何況是一些沒有那麼多機會的事情。」

  說罷,她根本不聽謝必安的聲音,頭也不回,直接爬窗就跑了。

  她如今要琢磨現在面對的事情就已經足夠頭疼了,若是還要她去應付那些少爺小姐們,倒不如再給她一把刀去和五竹單挑來得決絕。

  范無救跑到一半還尋思了一下為什麼范閑每晚都喜歡爬窗,原來圖的就是刺激,她自覺自己剛剛那段極類似於嚼耳根的行為應該有點作用,在已經沒有行人的大街上走著走著,反應過來自己今天晚上沒地方去了。

  未來二皇子妃露宿街頭,這不是大寫的慘字?

  范無救覺得賜婚前她隨意進出,賜婚後反而要避嫌不能再居住在一起這事兒著實有些表面文章了,但都這般說了,也算是斷了她企圖去紅樓混一夜的念想,她吃完了瓜看完了戲,又在幾處各走了一遭,著實累得不行,大有倒頭就睡的意思,此時此刻,找個落腳的地方是最重要的,她睡不慣客棧,滕梓荊家……范無沒什麼打擾人小夫妻的樂趣,一來二去,倒只剩下一個地方了……

  —

  范閑家的看護實力有點弱啊。

  范無救磨蹭了半天翻牆進去的時候還在思考這件事,她發現范府牆比她爬習慣的那堵高了點,還是有些麻煩的。

  范府畢竟她是第一次來,拐了幾條街才找到人影,那是個姑娘,似乎有些焦急,打開門往外看的時候,主要看向天空。

  然後就看到了她。

  范無救摸了摸鼻子,還在思考要不要打招呼,就看到范若若猛地出來,一把把門合上,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面充滿了警惕。

  范無救覺得自己好像個采花賊。

  還是長得特別醜的那種。

  范無救沒敢隨意動,她怕范若若直接就叫出來了,她半夜翻牆到別人家,還帶這把刀,先不說其他,光是傳到李承澤那裡她就不好解釋。

  她摸了摸鼻子:「若若小姐可還記得我?上次踏青我們同游。」

  范若若聲音脆生生的:「記得,范姑娘半夜夜訪范府,可是有什麼事?」

  范若若看她,總有些敵意,上次踏青同游,范閑對她解釋得不清楚,含糊了兩句以一句她知道了沒事就落尾了,往後她發現太平別院的時候范無救也跟著去了,轉頭她便暈了。

  范無救直接就假裝沒感覺到那份敵意:「我今夜無處可去,不知道范府還有沒有客房可以讓我暫時一晚?」

  她笑得有些勉強,「哥哥還在睡覺,謝姑娘若是要借宿的話,若若沒辦法自己做主。」

  范若若理性大氣,人又長得好看,每次見到她的時候,范無救都在思考李弘成到底是走了什麼運氣,這種眼神長年累月下來就成了一種固定的東西,但凡她看到范若若在場,而李弘成恰在身邊,都要感慨良多地喊一句世子啊。

  後來李承澤不讓她喊了。

  「叫我無救就行,」天已不早了,再磨蹭下去范無救估摸著都能天亮了,她打了個哈欠,索性實話實說,「你哥去宮裡面偷東西被人發現了,我給擋了一下,若若小姐也別說什麼他還在睡覺的話了,我雖然不曉得他現在在哪裡,但總歸不是在屋裡的。

  「我也不是白住,明日定會有人來硬闖,若應付不來,直接喊我的名字便可。」

  「怎樣,我現在可以有一個地方睡覺了嗎?」

  說完,她為了表示現在的狀態,又是打了個哈欠。

  范若若將信將疑,卻瞧她這理直氣壯的模樣,消去了三分疑惑,轉口便問:「那哥哥現在……」

  范無救招招手,「好著呢,沒受傷沒出事,估計現在還樂呵著呢,」她不把話說全,到這裡就收了,眯著雙眼睛看著滿臉擔憂的姑娘,重復了剛剛的問題,「還有空著的能睡覺的屋子嗎?」


第19章 燕小乙

  范無救是李承澤親手救回來的,江州范家往上走幾代是歸屬北齊的,家主握了些兵權,卻又有北齊相交甚深,縱使真的沒有什麼謀逆的人,但也成了政權下的可憐鬼,倒也不是受人所托,只是往前走些日子是有交情的,李承乾帶回來了江州范家小女兒的死訊,而他則帶回來了個小姑娘。

  「她也姓范,容貌極像。」他當時是這麼跟母妃說的。

  「我若能幫到殿下,那便是最好的。」她當時是這麼跟他說的。

  李承澤不是個喜歡記事情的人,但范無救的事情偶爾回想一下都能算得上清晰,最主要的一件事情是在被他撈回後,在知曉了這個國家的名字、她的名字之後,這個本來一直面無表情的小姑娘突然間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情緒。她看起來像是強撐著裝冷漠的,遲疑了片刻,脫口而出:「臥槽,那范閑呢?!」

  他當時不識得范閑,於是問:「范閑是何人?」

  小姑娘情緒波動得頗大,似有所思,半天後一敲手心,「我就說那老太太怎麼這麼眼熟,我還以為是我餓昏頭了,原來是范閑他奶奶——」

  落了音,她又嘀咕了句:這話怎麼聽起來這麼像罵人。

  這是范無救第一次提起范閑,彼時剛被他從沼澤裡面撈出來,洗干淨了倒像模像樣,一本正經地似乎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說著,她與范閑並不相熟,硬要說的話只能是她單方面認識他。

  而後練功的時候,她問:「有沒有那種霸道真氣什麼的?」

  教他武功的師傅問:「什麼是霸道真氣?」

  范無救眨眨眼:「男主會的那種。」

  師傅更迷惑了,「男主是何物?」

  范無救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突然間放棄了與其他人交流那般,「沒事,當我沒說話。」

  後來李承澤問她:「你說的男主到底是何物?」

  范無救對他的時候才有笑容,小臉紅撲撲,「男主其實是一個人,叫范閑……和殿下有些相似的人。」

  再後來出了些事情,他有的看得住,有些看不住,倒教會了小姑娘什麼是可以說的,什麼是不可以說的,在往後的歲月裡面,硬是自己握著把刀,闖出了一番名堂,而范閑這個人,卻像是她所說的那般忽然間就出現在了眾人的口中,逐漸被人提及。

  《紅樓》出世的時候,范無救已經成了李承澤身邊的護衛,小姑娘年紀輕輕,雖然身形瘦弱,卻能鎮壓住京都不少好手,她捧著那本紅色的書,像是邀功般對著他笑,「澹州少爺的作品,我想殿下一定會喜歡的。」

  那也是她隔了幾年,忽得又再次提起范閑。

  在李承澤的視角中,范無救口中的范閑在第一次被提及後被放置在一個她不可觸及的高位置,而後武成,便多了幾份隨性與輕蔑。

  范無救似是多了些不滿,醉酒後半夢半醒地道:「我總覺得他行,我便也行,後來發覺無他真不行的時候,倒覺得氣憤了。」那時她沒有說明白,後來也沒有再提起。

  她既親自送書,又在他的面前明言對范閑的不喜之處,江州之行她特意拐路蹭車,牛欄街她特地去幫,縱使千言語都在范無救行為裡歸為「我對殿下的心日月可鑒,天地不改」,但他還是在看到殿上兩個人你來我往對詩時,險些碰翻了酒杯。

  他記起來范無救第一次跟他說心悅他的時候那句話,說來也奇怪,范無救這一路上在他來看,也算是沒少吃過苦,可真往記憶裡面走一圈,竟都是笑著的模樣。

  她說:「感情這種事情,岔路多得很,每條都沒什麼理由,吾心向明月,明月照渠溝的話那也沒什用了吧?」

  范無救做的事情,她自己攢下的人脈,他知道的,又或者她主動告訴他的,都是范無救在說「這普天之下,我對你最真」這一句話。

  她突然與范閑這般要好,他吃味極了。

  —

  柳如玉一早的心情是迷惑的,大內侍衛統領意圖硬闖范閑的屋子也就罷了,當那個睡眼朦朧的姑娘拿著半截甘蔗,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是迷茫的。

  范無救是被吵醒的,她睡覺淺深根據睡覺時間來安排,之前在府邸裡,除了謝必安過來潑冷水之外,是沒有丫鬟敢隨意吵醒她的,今天早上她躺在床上迷茫了片刻,看著陌生的環境,以及屋外嘈雜的聲音,反應了半天昨天她困得腦子無法運轉就直接翻了范府的牆。

  她到現在還沒睡醒。

  雖然比不得自家的床,但范府的床比滕梓荊家的、紅樓的都要舒服。

  嘖,要不她順勢再認個爹?

  這個想法只冒出來了幾秒鐘,她打了個哈欠,翻身下床,剛出去不過幾步路,就看到了正在往後院闖的黑衣男人。那男人已經到了范閑的屋前,大有破門而入的意思,范若若伸手擋著,似乎在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這裡是戶部侍郎府,公主可管不了朝廷命官。」范若若言辭灼灼,不肯退讓。

  范無救想都沒想,順手就把剛剛撿起來的甘蔗橫過去了,恰好擋在兩個人的中間,逼得男人倒退了半步。

  「這麼為難人,有點難看了吧——」她似笑非笑,挑了眉,倒有點青天白日看笑話的意味。

  「是你。」燕小乙見到來人有些驚訝。

  「又見面了,燕統領,」范無救執著一節甘蔗,直直地擋在了燕小乙的面前。她剛剛睡醒,披頭散發,整個人看起來有點懶洋洋的,偏偏眼底帶了幾分銳氣,看向男子的眼神裡面都帶了點挑釁的意思,「昨夜小范大人吟詩作賦,我從宮中出來便念著再來討要幾首,無想他早就歇息了,不知道燕統領來范府又是為了何事呢?」

  「不如范姑娘雅興,奉長公主之命,」燕小乙冷言冷語,「前來看望范閑。」

  范無救哦了一聲,拍了拍范若若的肩膀,對這個姑娘揚起了一個笑容,「沒事,」她瞧著范若若略有緊張,卻依舊還是移開了些許身子,再轉向燕小乙的時候,冷著一張臉,表情變化之快,看得范若若都愣了一下。

  若是她來擋燕小乙,這大內侍衛統領還真不一定進得去,可她不需要擋,因為人已經回來了。

  「燕統領的聽力也不在我之下,那怎麼就聽不出——」

  「屋內是有人的呢?」

  她猛地一推開門,正大光明地給燕小乙露出了屋內的景像,范若若被她的行為著實驚到了,她來不及先看屋內的情況,一聲本能而上揚的唉未落實音,便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怎麼一大早都在我門口呢?這麼熱鬧?」范閑的聲音拖長了,有些緩慢,帶了點困意,極類似於醉宿剛醒的那類人,范無救探了半個腦袋進去看,對方躺得極度鹹魚,大類似於癌症晚期那種病患的躺法。

  燕小乙不言其他,冷凝著一張臉率先進了屋,他走得直又急,弄得范無救本能給他讓了點路,心裡不快,她撇了撇嘴,保持著死魚眼瞧了一眼燕小乙的背影,又扭頭看著隨後要跟進的二人,微微一笑,做了個止步的手勢,並不等待回應,轉身跟入,反手就把門給給帶上了。

  躺在床上裝死的范閑:?

  范閑見她,問:「你怎麼在這?」

  「你昨夜喝得那麼醉,我半夜投宿都不知道,下次少喝點,小心失身了都不知道。」范無救不守什麼禮,她打了個哈欠往前走了兩步,竟是直接往范閑的床榻邊緣一坐,看了一眼燕小乙,又看了一眼裝死人樣裝得還挺像的范閑,她把手裡的甘蔗直接扔地上了,右手摸到刀鞘,開口便問——

  「現在這算半個密室,咱倆把他弄死,能偽裝成自殺嗎?」


第20章 一唱一和

  這句話范無救自己說得時候沒當真,但是礙不住屋子裡面三個人其他兩個人當真了,氣氛一時間有些凝重,她咳嗽了兩聲,打起了圓場:「都怎麼這幅表情,我說著玩的,燕統領不會當真了吧?」

  「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她說著,還不忘損人一句。

  縱使現在這個局面她真的能這麼做,而且五竹一人就可以解決燕小乙,但這恐怕是范閑不會答應的事情,畢竟這裡是范府

  燕小乙語氣強硬:「范姑娘為何在屋裡?」

  范無救翹了二郎腿,歪頭看了一眼他,「我前幾日和范兄拜了把子,怕你欺負他,所以在這裡看著,怎麼?燕統領莫不是要做些什麼,才不能接受我在這裡吧?」

  真話假話混著說,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范無救這套行為雖極為討嫌,燕小乙卻只能硬吃下去,他的目標明確得很,范無救在那裡耍滑只能說是轉移目標,他不為所動,緊盯著范閑,直奔主題:「把衣服脫了。」

  這句話沒個主語,看著的人明顯,對著的人也明顯,偏偏范閑就跟沒聽明白似的,一臉震驚地看了一眼范無救,提聲就想勸導:「這屋裡兩男人,你對一個姑娘這麼說……」

  「我說的是你,范公子。」

  這回出腔的是范無救,她正彎下腰把甘蔗撿起來,聽到這句話,整個人一愣,對著燕小乙就是裝出來的一副震驚臉,「你居然饞范兄身子,你下賤!」

  這兩人一唱一和,顯然是一個陣營一副嘴臉。

  她自是有底氣說這些話,她不懼怕燕小乙,也不怕長公主,燕小乙真是要對他們做些什麼,她也能順勢搞個正當防衛把人真給弄死。

  范無救想笑,所以她真的笑了。范無救見燕小乙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過來,從牛欄街那日算起,她見到這個人的次數是往前數十年見面次數的兩倍,要說熟悉,那是真的不了解什麼,但是噎人,她太習慣了。

  兩個人一來一往在那裡,范無救秉持著最基本的不插話原則,這種事情,多說多錯,聽著就行,待她聽得本能地打了個哈欠時,范閑才蹦下了床。

  范無救在心裡默念著我已經和殿下訂婚了訂婚了,別的男人的肉/體都是虛假的,什麼都比不過李承澤……雖然范閑胸看起來是挺大的。她這般想著,不挪開視線不遮住眼睛,反而正大光明地盯著范閑的後腰處。

  燕小乙是天下唯一的九品箭手,若是真的直直地吃了一箭,大宗師都要留下傷口,她肩膀那塊的傷留了疤——也不能說之前沒有疤,只是之前的傷都有些年份了,這新的上來,重重疊疊覆蓋著,反而成了最扎眼的那個。

  於是在范無救心裡:燕小乙也是最扎眼的那個。

  范閑的後腰干干淨淨,甚至連一抹血跡都沒有,一顆痣都不在,更別說是九品箭手留下的傷痕了。

  范無救尋思她剛剛不應該在兩個人談話的時候走神,應該順著藤子不要臉和燕小乙再賭一個她必贏的賭就好了。

  賭約就雙方的項上人頭。

  「你皮膚挺好的啊。」范無救由衷地感嘆了句。她在那邊就跟個沒事人似的,偶爾說一兩句話表示自己的存在。

  范閑把衣服放下扭頭看她:「要不給你准備把瓜子?」

  范無救就當沒聽出范閑話裡面的調侃,聳了聳肩,「那感情好,」她這出看完這場戲,覺得不點評一下對不起自己的早起這件事,她嘆了口氣,意味深長,「這燕統領真是對你感情深啊,我與他宮中一見後他竟是直接來找你了,進門就讓你脫衣服,莫不是真的對范兄有什麼想法?」

  范閑連忙推辭:「這不能憑空污人清白啊。」

  默契得像是好不容易磨合好的唱戲組合。

  氣氛逐漸變得尷尬了起來。

  范無救覺得燕小乙現在居然還沒有對他們倆出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能算是個好脾氣了。

  「莫不是我見到燕統領的時候正在追趕賊人,難道是我那一聲驚擾了你,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個鬼。

  范無救作出合理揣測的模樣她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氣,任稍微認識她的人都能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一副無辜又驚訝的小表情,連范閑看了都覺得她著實犯嫌。范無救看著那黑衣男人步步走得實,怒目而向,低頭居高臨下瞪了一眼她。

  燕小乙咬牙切齒:「范無救——我記住你了。」

  范無救喲了一聲,直接就站了起來,臉上充滿了不可置信,「我還以為十二那年我一腳踹你下半身上了差點弄得你斷子絕孫你就已經把我記住了,沒想到居然是我說你心悅范兄你才記住我,難不成你真的不行了,轉做……」

  她言不盡全,目光帶了點惋惜,竟是正大光明看了一眼燕小乙的某個部位,看了一眼猛地收回,充滿嘆息地嘖了一聲,看向窗外。

  范無救憑借著絕佳的聽覺聽到了燕小乙握緊的手掌骨節哢吧作響的聲音,那一副氣得要死但是還要忍著不去理她專注范閑的表情真的很好玩,好玩到范無救都要以為面前這個大內侍衛統領真的對范閑情意深深,欲擒故縱玩虐戀情深套路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一句:「這還是我的錯……」

  「你怎麼這幅表情,難不成……唉,燕統領你別走啊……」

  范閑看著燕小乙惱羞成怒只能憤然離場的背影,對方似乎邁出的步伐的力度看起來似乎打算把范府的門檻給踏平了,再看了一眼演得有點入戲到現在都掛著一臉愧疚的范無救,深思熟慮了一下,覺得自己還好沒和范無救真的扯上壞關系,不然哪天死的保准是被氣死的。

  但他還真沒打算給燕小乙走,提聲便問:「不知燕統領賭品如何?」

  范無救抖著腿想:今日燕小乙恐怕是真要氣死在這裡了。

  看燕小乙吃癟,大抵是范無救近幾日最爽快的事情。

  范無救本就是借住,順著幾句客套下來,又因柳如玉見過她幾面,她早上也算幫襯了一下,總歸能換個好臉色,雖是在她打算再跟范閑回屋嘮嗑的時候出聲阻攔,到底還是被范閑的無事兩字壓下去了。

  范閑關上房門,語氣有些飄忽:「你還有這種歷史?」問的東西指向性明顯。

  范無救也不覺得丟臉:「哦其實我當時是想踹他下三路的,但是沒踹到。」

  范閑:「……」

  范閑:「你現在怎麼在這裡?」

  范無救底氣十足:「我沒地方去啊,到朋友家借宿怎麼了?」

  范閑驚疑,抓住了重點:「朋友家?」

  范無救:「昨夜若不是我那一聲喊的,你能躲得了燕小乙的箭?」

  范閑這才笑:「巧了,我還真中了……」

  范無救哦了一聲,打斷了范閑後面的半句話,「那你還是挺菜的。」

  范閑:「……」

  范閑還想要說些什麼,忽得臉色一變,身體晃了兩下,竟是直接吐了一口血出來。

  這回輪到范無救愣神了,她頓了頓,大驚,下意識想去扶,「你可別是被我氣吐血了吧?」

  「你高估自己了。」范閑沒讓她扶,自己走到床邊,氣都沒順,硬是要把話堵回去。

  他這話說完,范無救也不在意,吐血嘛,她當年吐得多了。

  俗話說得好,擁有相同敵人的人,那就是絕好的朋友。范無救剛剛刺了人,出了口惡氣,心裡快活得很,她近期和范閑關系逐漸緩和,她尋思了半天范閑是個好人,天生走順路也不是他的錯,此時一致對外後,更恨不得帶著人去紅樓好好喝一杯。

  她彎了彎眉眼,盤了只腳墊下屁股下,重新坐在范閑的床邊,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隱隱約約讓范閑看出點李承澤的眉眼感,「你想讓我當爸爸也行,來我這不是慶祝你偷東西成功沒有被抓嘛,」她看范閑也沒要趕她出去的意思,晃了晃食指,直接就開嗓了。

  「人生於世上有幾個知己,多少友誼能長存……」范無救唱得跑調,她自己渾然不覺,但是貴在咬字准,這幾句歌詞聽得范閑越聽越覺得耳熟,幾秒鐘後,直接打斷了。

  他問:「友誼之光?」

  范無救點點頭,笑的時候還不忘著誇一句范閑:「對,記性不錯啊,這是為了慶祝我們成了朋友,我特地唱給你聽的,希望你以後能常常想起。」

  范閑覺得自己的記憶並沒有出問題,「這不是《監獄風雲》的主題曲嗎?」

  范無救神色一正:「是什麼的主題曲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首歌是歌頌友誼的。」

  范閑:……

  范閑覺得和她兜圈子實在是兜不過,問得直接:「你有什麼目的?」

  范無救也不兜了,她說得理所當然,「我想弄死幾個人,那幾個人恰好也與你有仇,我一個人打不過,所以來抓個墊背。」

  范閑:「墊背?」

  范無救咳了一聲,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說,「幫手,幫手。」

  「還有,我知道五竹在這裡,不用躲了,屋子裡面明明三個人,卻只有我們倆在說話,顯得怪怪的。」


第21章 箱子

  那一刻,范無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面臨著死亡。但她絲毫不怕,范無救這輩子做的最少的事情就是沒底氣的事情,她在說完上一句話的同時,就抽刀側步,隨著清脆的啪嗒一聲,范無救幾乎沒有停頓,吐字清晰——「我知道葉輕眉的事。」

  那陣凌厲的風停住了。

  范無救覺得自己這把刀都能碎了,虎口隱隱約約發麻,這讓她的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自從上了八品,只需要幾招就知道自己和對方的差距,像到了她這種水准的,有的時候打個照面就能知道到底差了多少,這也是為什麼她始終沒有對燕小乙下手的原因。

  實打實起來,她恐怕接不了五竹幾招。

  范無救感受到了沒有威脅,緊繃著的身體松懈了一下,看到范閑一臉嚴肅,這位半夜去後宮偷東西的人明顯受了傷,氣色並不好。

  他說:「叔,別收手。」

  范無救:???

  范無救覺得只給范閑唱一首友誼之光是不夠的,她應該再給他唱一首朋友一生一起走,然後才能夠讓現在這個尷尬的局面在未發生前就不存在可能性。她現在頹著一張臉坐在范閑的床邊,五竹的武器抵在她的脖頸處,范閑站在她的面前,情況有些尷尬,主要尷尬的是范無救。

  范閑問:「你認識我老娘?」

  范無救覺得他句話有點極類似於審判的開端,作為一個談判技能幾乎為零的人,范無救並不打算跟他兜圈子,因為她怕被范閑套進去:「你媽給你留下來的箱子裡面是一把槍,和幾封信。」

  范閑一愣,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范無救沒去看他的表情,摸了摸鼻子,「好像叫巴特雷?我不了解槍,應該是這種東西。」

  范無救也不管這些話到底給了范閑一種什麼感覺,反正既然都到了這種時候,她早就想要一股腦兒直接劇透完給范閑聽了,但她始終覺得這些話說出來別說范閑信不信的問題了,她都覺得自己的腦子可能有點不正常。

  但是她的確過於迫切地想讓一些事情盡早地被定下來。

  蘇巧巧雖然淪落風塵,但是看事通透,有一次她去浪費生命的時候這麼跟她說過,姑娘看起來像是在拉一個瀕臨溺水的人上岸。那時她啃著綠豆糕,吃了一嘴角的渣子,愣了愣,不甚在意,我哪是拉人上岸了,我是想和人一起在水裡面游泳,雖然我怕水。

  雖然前十幾分鐘他們倆剛剛一直對外,甚至范無救還單方面給他唱了首歌,但是范閑自當是警惕的,「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范無救理所當然:「我小時候遇到過五竹,當然知道這些。」

  范閑眯了右眼,顯然還是不信,他問五竹:「叔,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五竹似乎是在透過蒙著眼的黑布看了一眼范無救,語氣平淡而實話實說,「我不記得了。」

  范無救尋思我就是知道你不記得了我才敢在這裡胡說八道的。她本來給自己准備好的理由是我打小遇到過你媽,所以對這件事頗有了解,但是臨脫口前想起來葉輕眉是在生范閑的時候死的,范閑十九她十八——雖然具體存活時間都是往三四十跑的人了——她要說這個理由,就等於在送自己去死。

  范無救覺得范閑還是不大信他這段話,「你不信你打開箱子看看……對了,你可不能這槍不是□□是其他名稱就說我說得不對啊,我就記得是把狙了。」

  范閑覺得今日收到的信息量有些大:「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這些?」

  范無救哦了一聲:「我之前沒想好,但是現在想好了,我挺想讓燕小乙死的,所以我說了。」

  范閑:「你想讓我幫你殺他?」

  范無救搖了搖頭,她雖然極力隱瞞情緒,但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露出了微微一愣的狀態,「呃……」礙於五竹在場,她盡力調整自己的措辭,顯得不那麼嘲諷,「你應該打不過他。」

  范閑:……

  「殺一個九品箭手太麻煩了,」特別是在京都,她去殺一個大內侍衛統領太明顯了,她雖然口嗨一下,懟一懟燕小乙,也沒真的想把禍端引給李承澤的意思,她不舍得。雖還受著五竹的壓制,但范無救明顯能夠感覺到范閑在松動,她的本職就是一個侍衛,真要陷入宮裡面那些波詭雲譎裡面說不定兩天就沒骨頭了,「燕小乙是天下唯一的九品箭手,刀客常見,箭手難覓,我近身難,輕功又不是我擅長的,我怕我自己怎麼死的我都不知道。」

  「我跟你說過的,我就是一尋常九品刀客,搞燕小乙沒底氣……」

  范閑覺得尋常九品刀客這幾個字配在一起就不怎麼尋常了。

  范無救在這裡為了證明自己一個人搞不過李雲睿那邊,絮絮叨叨了幾句自貶的話,還沒說話,就聽到五竹冷不丁開口。

  五竹說:「你不是尋常刀客。」

  范無救一愣:「……謝、謝謝?」五竹的出場讓她顯得拘謹了一些,主要是真真實實打不過這一點橫在所有事情的前面,不然她也能想針對燕小乙那樣面對五竹,放飛真正的自我。

  「我見過你殺人。你刀法精湛,已入大宗師門徑,可其他方面極差,說是九品最弱也不為過。」

  「不過——范閑仍打不過你。」

  五竹這段話說得太平波無瀾了,緩慢而理性,以至於讓范無救不禁想起了大學時期讀語文課文時捧讀的狀態,這讓她一時間聽不出對方到底是在貶她還是在誇她,還是連帶著把她和范閑一起都能罵了一頓,只能尷尬的眯了眯眼,露出一個極度勉強的笑容。至於她殺人……她在京都實打實動手還只是殺鄧先臨那一次,牛欄街那回五竹不在現場,必然只能是前者。

  她點點頭,總覺得自己面對五竹就像是在面對自己的高中語文老師,這可能就是慫的本質吧。不過她和五竹也沒什麼好談的,五竹再強,也是由范閑主導,她醞釀了一下感情,覺得到點了:

  「我也不瞞小范……范兄你說吧,」她特地換了稱呼,「我之前看你就跟看個工具人一樣,後來覺得范兄你真的是個好人,那些事雖然我覺得你猜得到主謀,但我跟著殿下十幾年了,總有自己的立場,也能代表一些殿下的態度,」

  范無救一本正經地瞎說。

  「我還是希望范兄能夠再次考慮一下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跟你說的那些東西。」

  「我知道的很多,特別是關於你媽的。」

  范閑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范無救,范無救也看著她,雖然都是居高臨下的視角,但換了誰都比燕小乙這麼看她舒服,范無救覺得范閑在做心裡掙扎,范無救尋思她現在是不是還要繼續開口再唱一遍友誼之光,然後就看到范閑忽得笑了。

  那是很標准的范閑式笑容,大概就是客套而官方,又不會讓你覺得生份。

  他說:「你能不能不隨便罵人?」

  范無救:?


第22章 信與腰牌

  范閑找了范無救十五分鐘,才找著了正在後院和范思轍擲骰子的人。

  那姑娘今天穿的是若若的衣服,還算合身,范若若的衣服多是粉黃等嫩色,倒也顯得文靜了一些,但她偏生坐得極不規矩,一只腳踩在沒人坐的石墩上,一只手拿著柳如玉給她准備的糕點——她和范思轍擲骰子還是躲著柳如玉的——一只手面無表情地晃著杯子。

  范閑找到的人時候她正好擲了兩個六,六□□十六點大,獲得了范思轍一臉哭喪樣。

  范閑:「……」

  范閑:「做什麼呢?」

  范無救頭也不抬:「……在思考街上滿地跑的信息是不是真的,長公主勾結北齊,出賣言冰雲。」她說完這句話才抬頭,彎唇,像是在誇人,「范兄好手段啊,天降紙張,上面寫盡李雲睿干的壞事,不露源頭,任由輿論自我發酵,夠李雲睿喝一壺了。」

  范閑沒想到她能當著范思轍的面直接說,愣了一下。

  范思轍剛剛連輸了三把,這會兒看到范閑剛露出點笑容,又聽到范無救這麼一說,整個人一頓,有些不可置信:「你一早不都擱著跟我玩骰子的嗎,這事你怎麼知道的?」

  范無救咬著糕點,把骰子重新扔回器具裡面,隨意道:「天下大事要多聽。」

  「那哪是,」范閑看著客套,笑得官方,「這早上除了長公主的消息,大內侍衛統領燕小乙喜龍陽之癖,甚至直闖范府的消息可也傳了個遍,不知道坊間多少姑娘傷心欲絕呢。」

  范無救就當聽誇獎了,「哪裡哪裡,」然後話鋒一轉,像是剛抓到了重點,「等等,燕小乙都有姑娘喜歡?」

  也就是這一刻,范思轍覺得面前這兩個人的背後隱隱約約地露出兩條大狐狸尾巴,還以不同的頻率在那裡晃悠,聯合遮住了一塊陰影,把他照在下面瑟瑟發抖。

  作為動物生存的本能,他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所以應該趁早開溜。

  范思轍並不在意這些事兒,就算在意他也覺得自己在意不出來什麼東西,看著范閑直直趕來,臨走前,記起來了一點事情,「哦范閑你來得正好,范無救剛剛跟我說了幾個故事,我聽下來覺得極好,正好人家願意把東西讓出來,你有空寫起來,不然我們書局沒東西出了。」

  范閑眯了下右眼,「什麼故事?」

  范思轍卡殼了一下,「呃……反正范無救在這你讓她自己跟你說,特別是那個叫什麼,什麼行紀?」

  范無救懶洋洋的出聲:「是《西游記》。」

  范閑覺得范無救在隱射他。

  范無救這幾天經常就這這點陰陽怪氣,她這份講究還是靠著上輩子留下來的,運動員嘛,不喜的就是偷天換日,如若不是范閑,她早早地就拿著刀去砸場子了——雖然她沒少因為這點對著范閑冷嘲熱諷。

  呸,竊人成果自詡才子,著實丟臉。

  范無救在范府住了兩天,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范思轍公然賭/博,和范若若聊兩句,然後對范閑的行為進行下一步的預測。

  范閑問,那麼知道這個世界最大秘密的范小姐坐在這裡嗑瓜子?

  范無救翻了個白眼:我要跟你一樣有那麼多人上趕著要保我的命,我也出去闖,闖大份的,明天成為武則天,後天把李承澤收下來當皇後。

  說完,又補了句:你家今天中午做排骨,我不出去。

  范閑也不知道她到底施了什麼魔法,竟是把柳如玉和范建哄得笑靨如花,連三百年前些許是一家這種話都挖了出來,大有不要臉的架勢,甚至也讓柳如玉留下了要真的沒地方去就多待幾天這種話,每天晚上飯桌上看柳如玉那殷切地給范無救夾菜的模樣,范閑都要覺得范無救是不是抓了他家姨娘什麼把柄,被威脅了,跟他剛回范家的那種情況一樣。

  那日被范無救一攪和耽誤了開箱,因為留了個姑娘在屋子這塊,柳如玉又折回了一趟多囑咐了幾句,其他的事情一趕著上了日程,他剛剛才和五竹開了葉輕眉留給他的箱子,裡面的確如范無救所說,槍與信件,還有一個信物,那是一塊木牌,刻了范字,卻不是留給他的。

  他辦完了所有事情,才回來找范無救,還找了一會兒。范閑見著人,也不兜圈子,「你的。」

  范無救不知道他這句你的的來由,頓了頓,仔細一看,還是沒反應過來,她覺得現在問出這是什麼這件事太蠢了,所以她接過木牌,觀察了兩眼,再次確認了自己的腦海裡面對這種東西沒有半點印像。

  那塊木牌手工精湛,花紋繁瑣,正中央的范字有些迷糊不清,只能看得出大致的輪廓,但大致可以看得出來,這東西在范無救看來大概就是作為信物過於矯情的那個類型了,看著值錢,實際上除了值錢外什麼作用都可能有。

  她只是迷糊了幾秒鐘,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個范是哪個范了。

  「還有,老娘有封信轉達給你,信和信物在一起的。范啟……是你爹的名字吧。」那封信是完好的,顯然范閑沒用動過,就算范閑動過了范無救也沒看出來。

  「自信點,你明明知道可以把吧去掉的。」關於她爹叫范啟這事范無救還真知道,雖然她腦子裡面沒這部分的記憶,但是她可以去查,蘇巧巧給她帶回來的第一個消息就是這個。她懷著吃瓜的心情,也懷揣著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心情,當著范閑的面就拆開了。

  范閑看她真不避嫌,也沒想著走。

  范無救瞧了他一兩眼,利落地抖了抖信紙,毫不吝嗇上面的內容。

  信中全程未提及她,而是多言江州的范家,裡面的消息大多是范無救一直從未查到的,今日突然間一時間砸到她的面前,還砸得她頗有點眼冒金星,越看越懵,越看越愣,直到最後,直接把信一折,自閉了。

  范無救後悔當著范閑的面拆開了。

  別問,問就是後悔死了。

  她嚴肅著一張臉,抬頭看范閑,范閑也在看她,范無救無言了一會兒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我記不起來肖恩是誰了,你讓我緩緩。」

  這事就是個借口,實際上她被信上的內容衝擊得啞口無言,但是礙於她還特得瑟的和范閑一起看,這麼一看完,她不說話就顯得很打臉。

  范啟和范建互不相識,這是她早年查到的。

  但——

  范啟和肖恩是結拜兄弟,按照輩分嚴肅來說,她還要喊肖恩一句伯父。

  不對,那按理來說言冰雲還要喊她一句什麼來著?對於親戚關系並不熟知的范無救卡在了這一層。

  這事她真不知道。

  她一點都不知道。

  范閑就親眼看著本來還懶洋洋地好像剛爬起來的姑娘表情逐漸嚴肅,逐漸凝重,抿了抿唇,就這麼當著他的面直接蹲地上了,似乎有點崩潰,在眼神忽閃忽閃地胡亂看了一圈之後,瞅了一眼他,就看了一眼地面,又瞅了一眼她,半天才憋出來這麼一句話。

  范閑沒說話。

  范無救在沉默中自暴自棄了:「你說我現在闖鑒察院去把肖恩弄死能不能就把這件事當沒發生過。」

  范閑也懶得問她為什麼知道肖恩在鑒察院了。

  范閑只是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

  最近都是連續的好天氣,以至於下午開始下起小雨的時間,范無救有些猝不及防,她向路邊的阿婆買了把油紙傘,多給了些錢,那傘做工粗糙,但至少可以擋風遮雨,她又去了很久之前常去的點,買了個酥油餅。那酥油餅是范無救最喜歡的,她只買肉餡的,皮酥肉香,一口咬下去能感嘆人生。

  那店家的老店主已經不親自出攤了,現在是店家的兒子,瞧見她的時候整個人一喜,開口就是,「范姑娘!我說遠遠地看著就像您呢,有大半年沒見過您了吧。」

  范無救禮貌地笑笑:「嗯,我去了其他的地方,剛回來沒多久。今天要去城南,正好路過,就想著來看看。」

  范無救也沒和店家談話多久,多是談了談老店主的身體,答應了日後多來,那店家給她多塞了一個,范無救也沒推辭,打著傘就走了。

  她往城外走,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漫無目的,沿著河邊慢慢走,也不嫌濕鞋子 ,看看花弄弄草,看起來有些浪費人生的意思。

  范無救對踏青真的沒有興趣,上次和范閑一同出去的那趟,她也沒什麼興趣看花看雲,這種類型享受人生的事情,不適合她。她也不清楚目的地,下午出來的時候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尋思著晚上就不再去范府了,范若若的衣服她賠錢就行,這般想著,已出城一段路了,越到城外人煙稀少,直到她目不斜視地過了一個亭子。

  「那邊的姑娘,我家殿下問您是不是一個人,可願意進亭一坐?」說話的人語氣有些生硬,也有點熟悉,范無救粗粗聽來覺得人挺不情願的,占到九成九的可能性是被逼的。

  謝必安被迫喊話,生硬無比。

  范無救聽得想笑,但她忍住了。

  她轉過身,假正經,怒目而視:「你是何人?你可知道我是誰,這般輕浮我?我是當朝二皇子的未婚妻,可以隨便要你腦袋的。」

  范無救說得誇張而虛浮,假模假樣。

  倒是另外一個人先笑了。

  那人順著她的話往下走,聲音平緩溫和,隱隱含了些調笑:「那若是二皇子本人呢?」


第23章 燕小乙之死

  在范閑的視角來看,范無救又消失了幾日。

  他其實也不介意這件事,對方不出現的時候他反而覺得輕松點,他對范無救的感情頗為復雜,同根同鄉的親近感大多時候占了多數。他囑咐著下人備了馬,本是准備去為李雲睿送行,卻被范若若攔了一步。

  「無救前幾日讓我將這個東西在今日轉交給你。」

  范閑已經不想去管范無救到底使了什麼法子讓他身邊的這些居然能對這麼一個人一改偏見,開始贊不絕口,他只是頓了一下,嗯了一聲,收下正准備走,又被攔了一步。

  范閑:?

  范若若道:「無救讓你收到的時候就打開。」

  范閑雖心裡疑惑,但看范若若表情嚴肅,又總覺得范無救不會做出什麼惡作劇這般無趣的事情,也倒是老實收下,直接就拆開了——

  裡面是兩張字條。

  —

  范無救第一次穿夜行衣,並且在大白天穿,總覺得怪怪的。

  今日李雲睿要出京都,燕小乙勢必跟隨送行,他只身到了城外,是她搞事的最好時間。

  她搭弓摸箭,對著那輛行馳在林間官道上的馬車,瞄了半天,沒出手。她的目的不在於李雲睿,自然也不急著出手,趁著天黑在路上踩點穿的衣服現在在陽光下顯得她像是一個傻子,傻到沒邊的那種,她虛晃著瞄了白天,算計著自己應該早就被發現了,卻沒有人對她出手這件事深表懷疑。

  難道她真的要出手了才能得到反映?范無救花了三秒鐘思考這件事,然後就出手了。

  那一箭順著她的太陽穴直直而來,她翻身而起,右手持刀便去擋,利器相擊,范無救雖擋住了,卻被震得手掌發麻,比起上次擋五竹那次更甚,她來不及反應,便是第二箭,扔掉手中的弓便假意中箭,似從高處跌落,往山林中跑去。

  她入林的時候刻意隱了自己的呼吸,身後追來的只有一人,從感知而言。

  便是魚上鉤了。

  她總是口口聲聲掛著自己輕功極差,其實也是比較而言,她的輕功與這些實打實的九品高手而言,顯得有些不夠看,就例如在面對燕小乙的時候。

  范無救凌空翻倒,在地上實打實地滾了兩圈,穩住身子的時候,那邊的箭手已經開好勢了。

  三箭連發而來,她只擋住了兩箭,第三箭她來不及躲閃,劃著她的小腿而過,拉出了一個嚴重的傷口,范無救猛地身子一傾,被迫單膝跪地,咬著牙,眼神凶惡地看著那個男人。

  她蒙面的東西早就在追逐的那段路掉了,現在露出一張漂亮的臉,卻是京都難有的蛇蠍心。

  男人現在沒有繼續出手,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范無救,果然是你。」

  范無救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聚精會神地盯著那把弓。九品箭手名無虛傳,實力也不是被吹出來的,以她現在的狀態,最多再擋兩箭。

  箭手總有些箭手的習慣,張弓拉式,在自認為壓倒式的局面下,就會產生一些玩弄獵物的心思,燕小乙現在沒有射出第四箭,倒也有這一部分的原因在。

  燕小乙問:「是二皇子派你來的?」

  范無救答非所問:「殺你的不是我。」

  燕小乙自有著高傲的不屑:「今日殺你的,是我。」他言罷,卻不急著動手,只是取了支新的箭。

  對方殺她似乎還挺好解決的,范無救尋思了一下。

  范無救選擇嘴硬:「這可不見得。」

  她話剛落音,便有一聲突然破空而出,似是割著空氣肆意而行,正朝著燕小乙而去。那突來的攻擊勢頭猛烈,如若碰上,非死即傷,倒也真的引去了燕小乙的注意力。

  范無救看得不真切,但她能夠看到那是一支似劍非劍的鐵钎,忽得就讓她松了口氣。

  范無救原來聽自己的師傅講,所謂的高手過招,改變局面其實只需要三秒鐘這件事還覺得有些好笑,後來身體力行之後,她才發現其實不用三秒鐘。

  人不能坐以待斃,短短地一瞬就能改變很多東西。那鐵钎擊落了燕小乙的武器,可見五竹這一下也沒有收斂什麼氣力。

  她這等於在透支自己的體力,甚至不能察覺自己的呼吸,范無救縱身一躍,頂著大不了廢一條腿的想法,早就准備好的包裹被她一刀橫劈,向著燕小乙兜頭而去,那不算是什麼毒,只是最簡單的辣椒粉,被她混著各種辛香料弄成了刺鼻而辣眼的粉塵,范無救准備這些東西,只是為了錯開燕小乙的注意力罷了,那把刺長的刀就已經查入了燕小乙的肩膀!

  她的刀上塗了毒,那毒還是她從范閑屋裡面順來的,具體什麼作用她也不清楚。

  九品箭手,其實只是最擅長箭術而被稱作箭手,並不是其他部分就不行了,范無救深諳此事,她不敢停頓,右手的刀反手一松,從左手袖裡滑出的短匕首便已經向著燕小乙的額首而去。

  她不止准備了一把刀,她在幾乎能帶刀的地方都帶了刀。燕小乙被她近身已是錯了主動權,如今危在旦夕,本能性地用手一擋,卻感覺到小臂傳來針扎般的劇烈刺痛——

  那是一把錐子,長得有些離譜,范無救特地拜托蘇巧巧為她准備的,尖銳鋒利,尖端的彎進去的,能勾住肉。她咬緊了牙關硬是直接將這東西刺入對方的胳膊,左手上的匕首順著走勢一刀劃破了燕小乙脖頸右側,噴濺了她一臉的鮮血。

  這些事情也只是發生在幾秒鐘之內,范無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一刻頭腦如此清醒過,她也知效單從體力而言,就算有三個她也無法壓制住一個燕小乙,她不戀戰近身,在得了些優勢之後,及時抽身,她翻身到一側,一把撿起燕小乙的弓,沒有絲毫猶疑,她藏在身上的箭被她抽出,甚至劃傷了她的小腿,逼得她皺了一下眉。

  草,她表面平波無瀾,內心翻江倒海,她在箭頭上塗了麻藥來著,早知道抽慢點了。

  長箭出弓,破空而響,她對准了燕小乙的心髒,如今一箭穿心,他必是活不下來了。

  這一些都發生在一瞬,那姑娘像是久入殺戮場的惡狼,有著凶狠的直覺和本能反應,她本就是奔著要燕小乙的命而來的,便不情願有其余一點點的意外存在。

  跟燕小乙打拉鋸戰,范無救必敗無疑,但到了近身,用點肮髒的手段,她自有八成的勝算。

  范無救呼吸急促,她好像不止斷了一兩根骨頭,現在稍微咽一下口水就都是血腥味,她傷得不輕,卻始終還是活下來了。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企圖再給燕小乙補上兩刀,以絕後患,卻在身體放松的那刻後,直接癱坐在了地上,范無救深呼吸,滿滿地調整自己的狀態,聽到了腳步的聲音。

  「你早就准備好搶他的弓?」

  范無救也沒抬頭,露出一個誰都看不出來的笑容,「謝謝啊,你不出手,我也弄不死他。」

  五竹平淡道:「范閑讓我幫你。」

  「嗯,」范無救點點頭,她扶著燕小乙的長弓慢慢地站了起來,還走不順,踉蹌了兩步,「沒有你那一下,我估計剛剛就死了——啊對了這恩算你的,不算范閑的,他還欠我一條命,不能抵了。」

  她話說得長,但說得不利索,咬著牙走了幾步,到了燕小乙的屍體前。

  「你說,大內侍衛統領念主心切,在護送長公主離京的時候在城外遇到北齊高手,慘死。這件事能不能講得過去?」

  五竹不為所動。

  范無救也覺得說不過去,對方死於刀法的痕跡太明顯,她這箭傷放在這裡,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跟燕小乙打過架,她現在也不能指望五竹真的會幫她殺人埋屍……她看了一眼五竹手裡面拿著的鐵钎。

  范無救沒懷有多大希望:「借一下?」

  然而對於五竹話都沒說就把鐵钎遞過來這件事,范無救有些呆愣。長公主的馬車必然早已離去,她和燕小乙鬧出這麼大動靜都沒人來,怕是早就被五竹收拾干淨了,她藏著些疑惑,也沒說些,在面對燕小乙死不瞑目的狀態時,整個人有些不想說話。

  現在她也沒什麼心情對死人——特別是剛剛死在她手上的人表達些什麼,她咬著牙拔出她的那些作案工具,拿著五竹的鐵钎便開始對一具屍體下死手。

  她解決完這些事情,看著自己小腿上的傷,沉默片刻,發了狠。

  范無救在用新的傷口去覆蓋舊的傷,她對自己下得了狠手,猛地幾下,喉頭一甜,硬是把自己逼得吐了口血,重新癱坐回地上,抬眼,「我會幫你洗干淨的嗷。」

  五竹仍舊安安靜靜地站著看她,看得范無救不適。

  范無救忍不住問:「我在陷害你,你看得出來嗎?」她本來想說甩鍋,擔心五竹聽不懂,猶疑了一下換了個有些嚴重的詞語。

  五竹道:「看得出來。」

  范無救總覺得自己碰壁了:「那你……」

  「范閑說,危急關頭助你一臂之力,其他的事不必多問,而且,小姐在信中說過,范啟之女,能幫便幫。」

  他這段話說得極慢,范無救有點失血過頭導致的頭暈,到了後半天,五指伸開擋著臉,低聲嘟囔著:「無所謂了。」

  「就說,我與燕統領共遇歹人,此人乃大宗師水平,與上次進宮的賊人身形極為相似,我不敵先逃,燕統領悲慘遇害,」她自顧自地說著,也像是在說給五竹聽,她說得極為緩慢,中間帶了些咳嗽,行字艱難,「那賊人給我留下了個木牌,上面刻了個范字。」

  「是江州范家。」

  —

  范無救始終覺得:人不拼一拼,始終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厲害。

  她從昏厥裡面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了城內的某個客棧,照顧她的是個啞巴姑娘,她沒見過,范無救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扎止血,她掙扎著離開的時候姑娘也沒攔著,就看著她穿著一身夜行衣,走得如同個瘸子,那眼神看她,幾近像是看傻子。

  天已黑透了,好在夜裡面沒什麼人,也沒人注意她,范無救這身傷爬牆是爬不了了,她正大光明地走正門,她忽視了府邸護院的問候,在面對謝必安的攙扶時,一臉冷酷無情,「不要你扶,殿下呢?」

  謝必安把伸出來的手又給收回去了。

  上次城外見范無救已經是幾天前的事情了,他正好奇幾日沒有她的消息,卻瞧見了一身血腥氣息的范無救,對付走路姿勢極怪,他看了兩眼,心下大駭,「你受了重傷。」

  范無救思考了兩秒鐘要不要和謝必安重溫一下兄妹親情,只想了兩秒,就作罷了,她咳了一聲,嘗到一絲腥甜,沒敢咳得太厲害,「我是九品上,你氣不氣?」她說了些不相關的東西,故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殿下在哪?還是書房?」

  她也不等待回話,把自己一直握著的那把刀往謝必安懷裡一塞,就直接順著熟悉的路走了過去,到了門前,卻不入屋,在門口站定了。

  她殺了鄧先臨,因為鄧先臨與太子有干系,事後她才知曉,鄧先臨由李雲睿引薦;

  她殺了程巨樹,救了滕梓荊,因為她要范閑欠她,後來她沒辦法殺李雲睿,也碰不到慶帝,她便殺了燕小乙,這些事說起來她也有些倔強固執,她殺鄧先臨那一夜,李承澤與李雲睿的聯盟必然已經出現了裂痕,後來程巨樹一事,李承澤保她護她尋她,便已經把態度挑明了幾分。

  她在逼李承澤在撕破臉前就和范閑結盟,也在逼范閑必須受著她的恩情。

  她哪是要把李承澤這個瀕臨溺水的人拉上岸啊,她是自己跳下去後,還想著要把其他人一起拉下水。

  前幾日她城外的涼亭與李承澤見了面,還帶了李弘成——雖然全程沒有什麼存在感。李承澤問她,你就這麼相信范閑?她當時不以為然,輕言輕語,她不信范閑,她信命。

  范無救記得澹州初遇范閑,她問他:你若願意和我一起輔佐當朝二皇子奪嫡,我可以保證你往後不管經歷什麼事情,都無憂,怎麼樣?

  當時范閑拒絕了,她也不多在意,如今她拜托范若若轉交的錦囊中,裡面便是重問了這句話。

  至於另外一句話——

  李承澤不可能認不出她的身影。方才她在門口站穩的時候,屋內的讀書人便已經問出了何人二字,她故意不言不語,站著也不動,直到李承澤起身,前來打開屋門,才歪頭一笑,「殿下可覺得驚喜?」

  ——第二個字條,她給范閑劇透了一下,她寫:葉輕眉死於慶帝之手。


第24章 暖鍋

  「你受傷了?」

  范無救點點頭,供認不諱,「我殺了個人。」

  李承澤並不驚訝,只是將人引進了屋子。他看了一眼謝必安,待在身邊多年的侍衛心領會神,范無救也沒阻止,她身上的傷口被處理得很好,但是還是疼,在李承澤面前順著杆子向上爬,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李承澤在書房中素來不喜穿鞋,看書的地方鋪了層軟墊,范無救乖乖地跟他進去,跟著人一起脫了鞋。

  李承澤看著她的行為,「你平日不是素來不喜這般嗎?」

  范無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拖著下巴,坐在李承澤的身旁,看著頗有些天真的問:「殿下不問我殺了誰嗎?」

  李承澤笑意堆在眼底,「燕小乙死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朝堂震驚,陛下震怒。」

  范無救被他這一笑弄得有些遲疑,「那殿下現在放我進來豈不是惹禍上身?」她在回府前其實做過一點點的內心掙扎,她那個時候處於極度迷糊的狀態,也沒看到底處理成什麼樣子了,也不曉得五竹後來到底做了什麼,還是直接走了。

  李承澤重新拿起了書,他只是拿著,卻沒有看,紅樓已經被詩經替代,他翻的那頁恰好是范閑所寫的《別董大二首》,他神情淡薄:「洪四庠說是四顧劍法。」

  范無救:???

  范無救本來在專注去看清詩經上那頁寫了些什麼東西,也沒仔細聽,聽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整個人身形一頓,表情微妙。李雲睿與北齊的談判早就在京都被談論得沸沸揚揚,雖解決了,卻又堵不住悠悠眾口,算得上交易失敗了一半,她自己不會用劍,自然沒考慮這一點。

  范無救不得不承認,五竹,真好用。

  范無救聽樂了,本來緊繃著的身體突然間輕松了下來,烏黑的眼瞳裡面閃著光,倒是噗嗤一聲笑出來了:「合計著背鍋俠四顧劍唄。」

  李承澤看她笑得開心,眉眼舒展片刻,忽得嚴肅了些,收斂了笑意,看似隨意地問,「你這般直接回來,我若是有講你供出去的打算,你會怎麼樣?」

  這著實不是個好問題,范無救就當玩笑話聽了,回答的也是玩笑話,「殿下還不了解我嗎?」她若真被負了心,具體能做出點什麼,要看她當時的身體狀況到底如何。范無救覺得這個不好點到她不應該回答,所以快速地帶過了,她鼓了鼓臉頰,大有撒嬌的意味——

  「我餓了。」

  「我讓必安去准備了——」

  「不要,」范無救張口就來,「我想吃暖鍋。」

  范無救覺得,李承澤願意在他放書的地方陪她吃暖鍋,這應該就是最大的表白了。

  她小腿受傷,走路不便,李承澤應了她吃暖鍋這件事後,她本是打算站起來的,被李承澤一句坐著別動摁在原地,對方喊了謝必安,讓人把東西准備在書房內。蔬菜,肉類,還有小半碗米飯,熱氣騰騰,蕩著清湯鍋的香氣,在大半夜著實引人咂舌。只是這清湯在范無救看來就有點……清湯寡水了,范無救無辣不歡,看到鍋底的時候整個人一愣。

  京都人素喜甜,甜食范無救喜歡,其他甜的就不太行了,這清湯暖鍋通常都撒了些白砂糖,還是范閑他媽發明的。這個時代的火鍋,配菜主要都是素的,這已經在范無救這種懷有火鍋原則的人心裡瘋狂踩雷了。

  范無救整個臉都垮下來了,可憐巴巴地盯著李承澤。

  李承澤剛下了一筷子冬瓜片,瞧見范無救的眼神的時候,把燙好的青菜放到了她的盤子裡面。

  范無救:「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承澤理所當然:「你現在不適宜吃辣。」

  范無救把青菜一口塞嘴裡面,企圖揭竿而起,晃著沒受傷的胳膊,:「吃火鍋不吃辣就是對吃火鍋的褻瀆。」

  李承澤輕輕地看了她一眼,「吃肉嗎?」

  范無救眨巴著眼睛,瘋狂點頭。

  謝必安:……

  站在一側的謝必安看著范無救這張臉,頗有些殘念。

  如若讓京都、北齊這些跟范無救都對過手的人看看這姑娘現在的場景,估計下巴都能磕到地上去。

  話雖然這麼說,但范無救已經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她自從醒來之後,肚子就一直在咕咕作響,平日裡她很少和李承澤一起吃飯,作為侍衛,她即使不用和謝必安一起站在那裡看,她也只是換成坐著看,這還是第一次同桌動筷。

  她對於食物來者不拒,一時間

  「我要吃肉,老謝去幫我拿點唄。」

  「這個冬瓜片好吃,老謝後廚還有嗎?」

  「這個吃完啦!我還要,老謝——」

  「老謝——」

  ……

  謝必安已經沒辦法保持面無表情了,他覺得范無救在得寸進尺的路上一路狂奔,甚至不打算停下來一點,他已經進進出出了好幾趟了,在范無救第十三次喊到他的名字的時候,沒忍住出聲了。

  他忍住脾氣:「還要吃什麼?」

  李承澤接了話茬,他的盤子裡面基本沒什麼湯水,這頓飯主要是范無救一個人在那裡狼吞虎咽,范無救吃相也不好,不怕燙,青菜咬進嘴裡面被燙得倒吸了兩口氣,囫圇地咽下。他問:「還要什麼?」

  范無救看著面前的盤子,還要的話塞在嘴邊死活講不來,兜了個圈,看向謝必安。

  謝必安:?

  「老謝我吃完了,我有話想跟殿下說,」范無救在謝必安拔劍前及時補了句,「你去幫我看看有沒有糖水唄。」但她總覺得這句話一說完,謝必安的情緒更差勁了。

  李承澤撫了一下謝必安的情緒:「必安,你先下去吧。」

  范無救等到謝必安出去了,就這麼坐著往李承澤那裡蹭了蹭,一雙星星眼對上李承澤,接收到對方的笑容後,還沒開口,看到李承澤伸出手,在她的嘴角擦了一下。大拇指滑過柔軟的唇瓣,讓范無救呼吸一窒,口不擇言,就道:「此次是范閑救了我。」她特地把五竹的名字換成了范閑。

  李承澤不動聲色,微微皺了眉。

  范無救思考了一下上次李承澤對著她皺眉是什麼時候了,李承澤在她的面前大多都是輕松隨意的模樣,幼年的時候性子冷淡些,多年下來,養成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她索性扔下筷子,湊上前去,語氣曖昧:「怎麼了,一提到范閑,殿下就不高興了?」

  李承澤握住她的手腕,笑意明顯:「你膽子大了不少。」

  范無救也這麼覺得,她在瞅了兩眼范閑和林婉兒的相處情況後,發現這個世界上最得人心的事情還是不要臉這件事。

  范無救眨眼,強撐著自己的底氣:「嗯,是大了不少,我現在還想吃豆腐。」她索性一閉眼,豁出去了,在李承澤的唇上落下了一個吻、

  古人言淺,多說淺酒人前共,軟玉燈邊擁,又言那者鴛鴦被兒翻紅浪。

  李承澤的呼吸灑在她的耳後,指尖走過的地方都點燃了一簇簇火,燙得她目不清明,神不守舍,范無救聽到他啞著聲問:「你不是婚前無性行為者嗎?」

  范無救漲紅了長臉,死鴨子嘴硬,「殿下什麼時候知道性行為是什麼了?」

  李承澤頓了一下,聲音染了深層的笑意,倒是有點直言不諱的意思「我問了范閑。」

  范無救懂了,范無救當場就萎了。

  —

  謝必安:……

  真的去廚房端了碗糖水的謝必安沒靠近書房,他站在距離門口有些遠的地方,卻能聽得到聲兒,這大抵就是聽力好的壞處了。

  他在把糖水送進去和把糖水當地砸了兩個選項中掙扎了三秒鐘,自己把糖水喝了,連敲門的欲望都沒有。

  —

  范閑拉開馬車的簾子,關上,又拉開,又關上,如此重復了兩遍,第三遍沒敢拉開。

  范若若看他這個反應,有些疑惑,出聲問道:「怎麼了?車上有什麼嗎?」

  范閑背對著家人,神色異常:「車裡有鬼。」他說完這句話,快速還上一副笑容,回了頭,那笑容有點勉強,完全就像是有人在後面舉著刀威脅他一樣,「沒什麼,我開玩笑的,剛剛不小心把腰扭了。」

  他欲出使北齊,家裡面人來送行,滕梓荊隨他一路去北齊,負責駕車,他剛接受了家人們的嘮叨和囑咐,撩開馬車簾子的那一刻,差點以為滕梓荊殺了人扔馬車裡面了。那姑娘今日穿得利落,一身寬松的男裝,看著不合身,像是隨便從衣服裡面拿了一件就穿上了。她難得帶了珠釵子,四仰八叉地躺得像是個剛從油鍋裡面撈出來的鹹魚,瞧見他的時候,右手拿匕首,左手食指豎在唇前,眼神內容非常好讀懂。

  別說話,說了現在匕首就在你肚子上了。

  那姑娘還抱著盒糕點,綠豆味混著血腥味,第一眼還真讓范閑以為見鬼了。

  范閑心情頗有些絕望,看著理所當然在車上的姑娘,與范家的人告了別,等待馬車駛出城一段時間,才一把撩開簾子,咬牙切齒:「老滕——」

  滕梓荊架著馬車,悠悠答道:「范姑娘說你允諾了同行,早早地就上了車了。」

  范無救占了一橫排的位置,極度囂張,「他說得對。」

  范閑:?

  范閑被氣笑了:「不,老滕,我覺得你和她有什麼交易,她的話一次兩次,第三次你還信?」

  他這話說得直白,不給范無救留什麼面子,那姑娘就索性躺得更像鹹魚一些,翹了二郎腿,對著范閑吐了吐舌頭,活脫脫一副不要臉的架勢。

  范無救厚臉皮:「我這不是擔心你一個人去北齊無聊嘛。」

  范閑假客套:「那我可謝謝嗷。」

  范無救收下了:「沒事沒事。」

  范閑說不出來,范閑抱拳給范無救舉了舉,要真的在說話不要臉這件事上比拼一下的話,范無救還真勝他一籌。

  馬車不平穩,晃蕩了幾下,范無救也沒坐穩,整個人往下掉了掉,雙臂乘著椅子,還沒爬起來,看到范閑探究的眼神,那眼神看得位置放在脖子上,范無救皮膚白,衣服又大,這麼一動彈,領子往下滑了滑,露出不太適宜的東西。

  范閑:……哦豁。

  范無救心領神會,拉了拉領子,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再坐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坐直了。

  范閑樂了:「謔,合計著你這還是吃了跑啊。」

  范無救冷笑回去:「謔,你還吃不到呢。」

  范閑不以為然:「我回去也別寫什麼《西游記》了,就近取材,我親自為你寫一本《二皇子的逃妃》怎麼樣?保證大火。」

  范無救處於劣勢,企圖找回場子,「看來您老上輩子沒少看古典文學啊。」

  范閑抬手:「承讓承讓。」


第25章 海棠朵朵

  李承澤醒來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整個人都遲疑了三秒鐘,隨即側了側首,彎了唇,扣在信件上的是一枚玉佩,和他送給范無救的有些相似,卻不盡相同,他撿起那玉佩下的紅流蘇,拎起,依稀看到上面刻了個極醜的澤字,一看就知道出自哪個姑娘的大手筆。

  他笑得無奈,也有些意料之中,連帶著想到對方昨夜如同跌進金銀池般酥軟的骨頭,眉眼沾染了點溫柔。

  他沒急著看信,披了件外衣,出聲道:「必安。」

  謝必安早在屋外候著了,進了屋,未問先答:「她寅時就翻牆走了。」

  「嗯,她走的時候還把我的衣服穿走了。」李承澤隨意地點點頭,並不在意。他這才打開信,目光溫柔地落在那狗爬字上面。他見過范閑的字,能夠算得上是醜得驚為天人,但能夠認出來是什麼,范無救的字不遑多讓,識別需要一段時間,大抵他認識的所有姓范的寫字都不行。

  她上次涼亭會面就已經說明要去北齊,甚至把那個木牌放到了他的面前,卻什麼都不問,當著李弘成的面,比自己的想法袒露得一清二楚,把李弘成嚇得當時連茶杯都沒拿穩,看了他們每個人一眼,嘆息: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謝必安很好地站在了一個作為兄長的位置,面對自家殿下,「她越發不規矩了。」

  李承澤倒是不多在意,「既然早就知道她不是籠中鳥,就不必管束這麼多。」

  謝必安倒不是這麼想的,十年相處下來,他對范無救的熟悉程度讓他也清楚這小姑娘到底什麼性子,縱使和范無救真的有些感情聯系,也是比不得對李承澤的。「殿下你如此這般放縱她,就不怕她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李承澤一頓,表情裡面多了一絲驚訝,抬眼看謝必安:「你覺得現在不過分?」

  謝必安一尋思,還真是,卻在看到李承澤的笑容時,把所有想說的話都給塞下去了。那彎唇的弧度裡面藏著很多東西,但都是讓人安心的情緒。當初他企圖和范無救因為面對李承澤她太放肆這件事決一死戰,那時候范無救十四歲,扯著嗓子喊:你這叫棒打鴛鴦!你不能阻止兩個冷漠的人互相救贖!

  謝必安那個時候覺得范無救已經癔症晚期了,不應該治療應該直接入土了。

  後來他才懂,那個剛剛手刃了師傅的、渾身發抖的姑娘被李承澤像征性的攬入懷的時候,她到底為什麼會露出那種表情。

  李承澤折起了信,垂了眉目,語氣沒有一絲晃動:「何況,她要的,沒有我給不了的。」

  —

  范無救一路上都處於自閉的狀態,因為她沒有摸到時間單獨和肖恩見面,她覺得范閑就是針對她。

  范閑倒也承認得直白,說,我怕你一刀把肖恩砍了。

  范無救本能地想要反駁,思考了好久,也真沒什麼能反駁出來的,她好像的確有這個想法,。她最大的目標不在這一路上,又接觸不到現在的第一人物,就更顯得對任何事情沒興趣了,不是蹲在馬車裡面裝死,就是擠著滕梓荊的位置在那裡高歌一曲,那聲音、那調子、那嗓音,逼得高達忍不住問范閑:這可是什麼奇招異數?

  范閑雙手捂著耳朵問:「你說什麼——」

  高達大聲道:「我問大人——謝姑娘她——這是什麼奇招異數——」

  范閑把耳朵捂得更緊了:「你說什麼——我聽不到——」

  滕梓荊覺得他們倆可能一路上腦子撞壞了,拒絕發言,默默地駕車。王啟年的反應最為明顯,但礙於范無救的武力值威脅在那,也不敢說點什麼。

  她一路自閉下來,自閉得范閑覺得驚異,自閉得范閑總覺得身邊這個人可能又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奪舍了,在馬車上的時間對范無救來說是無聊的,范閑一會兒跑司理理的馬車一會兒回本來的馬車,這件事引起了她『你好似一個渣男那般』的控訴,以及滕梓荊的附和。

  范閑覺得不對勁:「老滕你真的和她有什麼交易的吧?」

  此次前往北齊,范閑領隊,是要送肖恩和司理理一起回去。

  范無救和司理理並不熟,甚至沒說過幾句話,自然也對那輛馬車的情況沒有興趣,她靠著馬車癱著身子,覺得自己恐怕要廢掉了,肖恩中間跑過一次,她就全當不知道,在休息的地方坐得腰酸背痛,換了范閑一句『您倒是悠閑啊』。李承澤的衣服偏大,對她來說更是太長了,松松垮垮地可以當被子蓋了。

  范閑剛從司理理的車裡面下來,被范無救的頹廢模樣勸退了一下,又看到了對方在玩寬大的袖子,多看了兩眼,反應過來了:「這衣服……是老二的吧。」

  范無救瞅了她一眼,「叫二殿下!」隨即弓腰坐起來,「你原來沒瞎,我以為你沒認出來。」

  范閑:……

  范閑有點後悔開口跟她說話了,他問:「你此次去北齊,為了什麼?」

  這路上范閑跟她嘮嗑嘮了很多東西,就是閉口不提錦囊的事情,他不提,范無救也不主動提,反正跟著裝傻這件事橫豎她不吃虧。

  她摸了旁邊放著的橘子,看似隨意道:「太子和上杉虎勾結,我來殺人的。」

  范閑作出一副大驚的模樣:「什麼?!你原來還知道我朝是有太子的?

  范無救覺得范閑在陰陽怪氣她。

  她的確是屬於長期無視李承乾的情況,即使是當時和范閑一起被抓上公堂,她也一眼沒看過對方,但也不至於像范閑這麼來。

  范無救一吸氣,還准備說點什麼,就忽得聽范閑頗為認真地問:「你除了殺人,就沒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嗎?」

  范無救不以為然,「我想做的事情基本要靠殺人來實現。」

  她這句話聽得范閑極為不適,他還准備說點什麼,就被高達打斷了:「大人,您還是下來看看吧——」

  范無救面無表情,抬了抬下巴,看著范閑下了馬車,慣性深思熟慮了三秒後,也准備下去湊湊熱鬧。

  她坐得實在是腰疼,習慣性地拿起自己的刀,磨磨唧唧下了馬車,范無救剛落了地,抬起眼,忽然就瞧見那攔路的姑娘一亮,本來還是沉著一張臉仿佛來討債的債主,此刻卻揚起一個張揚的笑容,她別在身後的武器被她反掌持穩,凌空而起,越過眾人直向她而來。

  范無救猝不及防,抽刀抵擋,斧刀相擊,她力敵不過,往後硬是滑出了一段距離。

  腿疼,胳膊疼,腦子疼,這姑娘下手怎麼總是這麼重。范無救心累。

  海棠朵朵躍身回到原地,挑眉問她:「你怎麼退步了這麼多?」

  范無救用大拇指蹭蹭額頭,熟絡地聳聳肩:「和人打了一架,身受重傷,力不從心。」

  海棠朵朵直問:「燕小乙是你殺的?」這事其實已經徹底傳開了,唯一的九品箭手慘死城外,多多少少都有些震驚天下的意思。

  范無救表情大駭,「這事可不能亂說,這算污蔑了。」

  海棠朵朵挑眉,看起來明顯不信。

  這兩個人聊得輕松,像是多年未遇的好友,范閑好奇,壓低聲音問范無救:「你認識她?」

  范無救保持原有的音量:「嗯,第一次來北齊的時候就遇到了。」

  范無救說完這句話,語氣一拐,顯得有些猶疑,最後還是十分冷靜地又補上了一句。

  「按輩分來說我要叫她一身師叔,可是我不認。」

  范閑頓了一下,當下清明了大半,他見范無救與海棠朵朵有些關系,正打算把下□□那事帶過去,就瞧見海棠朵朵斧子一舉,目標准確,也沒能被范無救拉去多少的注意力,對准了他的鼻子,語氣毫不客套「你,一個人過來。」

  范閑看了一眼范無救。

  范無救也瞧了他一眼,忽得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她伸出手,指向海棠朵朵,把她與范閑的這份關系定義為塑料姐妹,「去吧,我會告訴婉兒的。」

  范閑:?


第26章 苦荷

  范無救和海棠朵朵的身影走得不遠,范無救果斷轉身,在看著高達和王啟年聚在一起說些悄悄話的時候,沒把她其實聽得一清二楚這件事說出來。這路上實打實來算,她,司理理,混在一堆男人裡面,又只和范閑熟悉些,到了王啟年嘴裡,就變成范閑左擁右抱,樂享天倫的意思了。

  但他們也不敢怎麼冒犯她,李承澤求娶一事算是傳得沸沸揚揚,她的傳聞在京都也是往黑裡抹的,也只是在以為她聽不見的時候說幾句渾話。

  范無救懶得理,甚至覺得滕梓荊和隨身帶著功效如同春/藥的藥物的范閑一比簡直就是僅次於她家殿下的絕世好男人了。

  她走了兩步,打斷了兩個人不太正經的對話,從袖裡滑出一個腰牌,「我要單獨見肖恩。」

  高達屬實算個老實人:「大人吩咐過,您不能和肖恩單獨相處。」

  范無救:……我就知道!

  范無救氣不慌心不虛,睜著眼睛繼續說瞎話:「所以我剛剛揍了他一頓,看到這個牌子沒有,范閑給的。」她心裡面算得實在,范閑自當是不可能把箱子裡面的事情對外說,這個世界上滿打滿算三個人知道,五竹便更是不可能告訴這些人的了。

  那牌子刻得是范字,迷惑性極強。

  王啟年比高達更懂得看場子一些,在高達還想等著范閑回來再說的時候,直接就自作主張讓開了。

  范無救在他這麼懂事的情況下,就假裝沒聽到王啟年和高達說的話了。

  他說:大人現在跟那姑娘去單獨相處,謝姑娘此番反應必然是吃味了,她又與二殿下……唉,這宮裡的人啊,關系可真亂。

  關押肖恩有專門的馬車,前幾天范閑幾乎不給她機會,如今她晃著個腰牌走得六親不認,和看守肖恩的侍衛互相達成了虛假的共識,范無救兩步並三步,到了那馬車前,她拎了拎那把陪了她十幾年的刀,沒多想,直接就往一扔,她沒也急著自己出場,在車外等了一會兒,思索著這麼點事情應該夠這位老前輩看清楚刀了,忽得就聽到滿含震怒的聲音。

  「你是什麼人?!」

  范無救這才露了臉,她單腳踩在馬車上,沒進去,看著被鎖鏈捆起來的男人,還算客氣:「范啟之女,還有點事情想要問老前輩。」

  她與肖恩的對話尚且算得上順利,一些信息與范無救猜測得並無不同,只是很多事情肖恩都不願提起,無論范無救是打感情牌還是走什麼路子,到最後只是換了肖恩看著她感慨良多的一句『范啟有個好女兒。』

  范無救和范啟沒什麼感情,甚至嚴肅點來說,她根本就沒見過事實上的親爹,對於這個誇獎也沒什麼多余的感覺,自覺范閑也應回來了,就草草結束了。范無救撩開簾子,對上范閑似笑非笑的眉眼,絲毫沒有被抓包的尷尬感,摸了摸鼻子,下了車,義正言辭:「我沒有給他兩刀算好的了……」

  話還沒落音,就瞧見了跟在後面的海棠朵朵。

  范無救有些驚訝:「你還沒走?」

  海棠朵朵對她的態度有些不滿:「你想讓我走做什麼?師父要見你。」

  范無救聽到她口中的師父二字,太陽穴隱隱作痛,過去那些事情跟雪花似的往她的腦海裡面一個勁地鑽,讓她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她不動神色地往范閑那裡走了一步,拒絕得果斷:「我不見苦荷。」

  海棠朵朵獲得到了理所當然的答案,但她的雙斧令人不可忽視:「師傅也知道,師傅讓我把你綁過去。」

  范無救嘶了一聲,心覺不妙,她聽從本能的反應,一把拽住了范閑的袖子,她也沒能覺得范閑可以幫她,就是打算垂死掙扎一下,語氣堅硬:「我此次出行北齊與范閑一起,若是他不同意,我不可隨意出去……」

  范閑立場表達得快速,他難得看到范無救這般吃癟的模樣,在萬般好奇下竟是沒忍住語氣裡面的笑意:「我同意了。」

  范無救:……

  范無救現在尋思她打不過海棠朵朵,但是和范閑揍兩拳應該還是可以的。

  天道好輪回這事來多久都不算遲,她剛剛拒絕了幫范閑解海棠朵朵的圍,范閑現在把她推出去倒也是正常的事情,她嘆了口氣,情難自禁,對著范閑默默地豎了個中指,跟著海棠朵朵了走了。

  她逮了空閑把自己要問的東西都問過了,現在跟著海棠朵朵走,其實還能少點事情。

  「我本來打算和你好好打一場的,看你現在這個狀態,恐怕不需要了。」海棠朵朵的話聽起來有些可惜。

  「我改明就在你茶杯裡下毒。」這威脅范無救還是受用的,現在真要和其他人打起來,她估計連一半的實力都發揮不出來,更別說和海棠朵朵打了。

  海棠朵朵驚訝:「你也認費介當老師了?」

  「九品以上用毒無效,對我卻有效,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濕鞋的,多有些防備對我自己好。」

  她這九品二字一出,換了海棠朵朵狐疑地打量,范無救正欲繼續出口為自己做狡辯,就聽到海棠朵朵是極不給面子的。

  她揚了聲音,說:「你除了一手刀法,其他那些東西,好意思叫自己九品上?」

  她們還沒走遠,這段話也沒壓制聲音,到范閑那裡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

  范閑笑得好大聲。

  —

  「苦荷怎麼知道我在這?」

  「在你出現在使團的那一刻,師父就知道你要來了。」

  「……」

  「我聽說,你和慶國的二皇子訂婚了?」

  「喲,這種八卦事情你還了打探的,這麼關注我?」

  「不關注不行啊,師父掛牽你。」

  「這可不是掛念吧。」

  范無救輕功差,海棠朵朵深諳此事,范無救走得極慢,她也不急,保持著和范無救並肩的速度,時不時說個兩句話,並沒有想要嘮嗑的意思。主要是范無救那張臉過於沉苦,仿佛接下來就要面臨人生最悲劇的事情,讓她也沒什麼興趣提口說點其他的事情。

  范無救如今換了身衣服,是身輕便的女裝,各處收得嚴嚴實實的,擋得寸膚不露,海棠朵朵多看了兩眼,眼尖地找到了什麼不和諧的東西。

  海棠朵朵停住了步子。

  范無救被她弄得步伐節奏一亂,險些撞上一根竹子。

  海棠朵朵緊盯著她的脖子,目光灼灼,充滿探究,步步緊逼,還有著上來扒領子的意思。

  范無救反應過來了,她一把收攏了自己的領子,往後退了兩步,「我跟你講,你現在要是隨便亂來,我就喊非禮了。」

  喊非禮是現在自沒用的選擇,但是海棠朵朵嘁了一聲,還是給范無救留了面子,她雖收了手,眼神裡面卻是收不住的打量,「你這是……試過了?」

  范無救著實覺得海棠朵朵用詞不對,這個試過了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不但把她打在了石錘的板子上面,似乎還暴露了海棠朵朵某些方面的問題。她捉住重點,回以海棠朵朵同樣的目光,「你這個語氣裡面的期待是怎麼回事?」

  范無救:「……我覺得有點問題啊。」

  海棠朵朵:「沒有,你聽錯了。」

  這回換范無救步步緊逼了:「我肯定沒有聽錯。」

  海棠朵朵惱羞成怒,一斧子就舉起來了:「你再亂說話我就對你出手了。」

  范無救閉嘴了。但是她的內心沒能安靜下來,如果還有可能,她大概會面對燕小乙的亡魂再大大出手一頓,要不是她現在尚未痊愈,又哪裡輪得到海棠朵朵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就恨得安安分分地閉嘴了呢。

  不能硬剛的人生真憋屈呢。范無救殘念地想著。

  直到快到了地方,范無救看著從山而降的瀑布,湖水潺潺,聲不絕耳,隱約能夠看出打鬥的景像,應是五竹來過一趟了,她停住了步子:「你明知道我怕水,卻還帶我到這種地方來,我覺得你師徒二人是想把我在這裡弄……」

  「你還知怕水?」打斷她說話的是一個渾厚的男聲,鏗鏘有力,從水中傳來,隱隱帶了些憤怒。

  范無救身子一僵,也不犯怵,抬頭迎著那瀑布,「師祖,」她這人有一點自己都覺得是優點的地方,就是該老實的地方絕對老實,能討嫌下去的地方一定不會讓人覺得舒服,她自知苦荷並不會對她出手,但實在是忍不住出聲嘲諷,「師祖不愧是性情中人,竟是在此地呆了如此之久,師父九泉之下,應該也會安息的吧。」

  她言語剛落,就是一道凌厲之氣順面而來,激起一層水浪,直直地朝著她而來。

  范無救沒躲閃,被擊得退後了兩步。

  「范無救,」苦荷的聲音更憤怒了一些,卻還壓著在跟她好好說話,「你欺師滅祖,仍不知錯。當年允諾再不入北齊,如今是為何而來?」

  范無救尋思她家老師真當是苦荷最喜歡的弟子了,不然憑她這種種事情,估計早就死在這大宗師的手上了。

  范無救忍不住,她還是作了次死。她站著筆直,忽視了海棠朵朵的眼神暗示,語氣生硬:「北齊的高手去南慶當暗探,養出了南慶皇子手下的一條好狗,這應許也算得上是欺師滅祖吧。」她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我當年的確說過再不入北齊,只是未料到被老師和你一同騙了,如今回來找回場子,又有什麼問題?」


第27章 言冰雲

  范無救被李承澤救下的第三年,隨著自己的師父去了北齊。她年紀輕輕就名滿京都,雖好壞參半,卻無人不誇她是一把好刀。她一路看了大好河山,認識了以為並無緣分的友人,站在流水聲雷動的瀑布下面,為自己師父的亡軀磕了三個響頭,隨後向著苦荷發誓——此身再不入北齊。

  也沒立下破約了該如何,所以她現在才在這裡站得如此決絕。

  偶爾夢回,她倒是忘不了師父臨死前對她仍在笑的場景。

  她暫住在滕梓荊家裡的夜晚,仗著心裡難受 ,喝得醉意熏熏,舉著杯子就想往地上砸,被范閑給攔住了。范無救晃悠著身子嘟囔:「誰不曾做過夢?醒過來的時候還是在想,我要是有你這麼多爹就好了。」

  當時范閑實在是沒聽明白,只當她在說胡話,糊弄過去把人交給了滕梓荊的妻子。

  范閑看她,其實是看不透的,他總覺得這姑娘背了許多她難以承受的東西,還在咬著牙拼命向前走。

  人對身邊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探知心的。

  李承澤欲與他交心,只談風月不談國事,欣賞與拉攏話講得明白,他雖然提防,卻也不過如此,處處露著我在與你說真話。反倒是遇到了范無救,這姑娘把欺騙寫在臉上,把糊弄揣在心裡,就算你多清楚她是騙人的,耐不住想搞清楚她到底想做些什麼。

  就例如那個字條。

  范無救總是能三言兩語就挑起一波怒火,她硬生而直接地吃了苦荷一擊,整個人向後滑出了兩米多,才堪堪穩住身子。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范無救在心裡雖然有點想罵自己忍不住嘴賤,但是日常表裡不一,她咬緊牙關,沒讓自己那口血吐出來。

  「我以為我受傷已屬難得之事,師祖居然也受傷了,這一掌威力……」

  話沒說完,海棠朵朵是實在看不下去范無救這在找死的邊緣大鵬展翅的行徑了,她一手捂住范無救的嘴,一手攬住對方的腰,把人往自己身上一拽的同時,企圖就這麼把人架離現場。

  范無救被捂得突然,大有自己要被綁架的意思,瞪圓了眼睛嗚嗚叫,明顯沒反應過來海棠朵朵還有這一招。

  海棠朵朵聽得有點心力憔悴,她就知道這兩位一見面保不齊就會是這種情況,仔細算來,四五年沒有見到范無救了,只憑著消息知曉一些對方的事情,是不能料到對方嘴能變得這麼毒的。

  范無救掙扎不休,被海棠朵朵摟得嚴嚴實實。

  「師父啊沒事,你別生氣,」海棠朵朵提聲對瀑布那裡面喊道,「無救我幫你看著了,保證不讓她亂來——我不是還要去殺肖恩嗎,她跟我一道的,我還方便點。」

  落了音,鎖著范無救往後走了兩步,又補了句:「您老可別氣壞了,好好養傷,我下次再來看您——」也不等苦荷繼續說話,幾乎能算是強行帶著范無救跑路了。

  范無救第一次試著被拖行,現在她的狀態讓她掙扎不開海棠朵朵的束縛這點現實情況有些使人絕望,她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事情了,索性翻了個白眼,不動了。

  海棠朵朵一路帶著人走了一段路,發現范無救不動彈了,在擔心著把人悶死的心情下,放下了范無救。

  范無救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你這捂嘴巴順便把鼻子捂了的情況遲早能弄死一個人。」

  海棠朵朵笑得毫無歉意:「我這不是業務不熟練嗎?」

  范無救覺得她業務熟練起來了應該也不是什麼好事,她盤腿坐下,從自己腰包裡面摸了藥膏和繃帶,准備給自己的小腿換繃帶。她的腿傷得最厲害,這幾天一直在換藥。

  剛剛被苦荷一擊,傷口重新裂開,早上剛換的繃帶已經一片鮮紅。

  海棠朵朵也盤腿坐下,看著范無救的傷,眯了眯左眼,又站起來,在四周找了圈,砍了幾株草回來。

  「這東西比你那東西管用。」

  范無救不推辭,她忍著苦澀嚼了兩下,借用說話來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苦荷大費功夫想見我,甚至還打算讓你綁我,就是為了聽我罵兩句然後想揍我幾下?」

  海棠朵朵實話實說:「師父也沒跟我說,就是想見你。」

  范無救打了個寒顫:「你別說得我和他關系是敬老愛幼,和諧共處那個層面……嘶。」她給自己包扎好了,一時半會兒不想站起來,就索性坐在地上等疼痛消散一點,海棠朵朵也陪她坐著,坐著坐著,視線就開始往她脖子上瞟了。

  范無救:……

  在范無救心裡,人有相似物有類聚這事是有科學依據。所以她和海棠朵朵兩個算得上女流氓類型的姑娘碰到一起能聊個幾句也不算意外。范無救和海棠朵朵關系極好,這種極好其實是沒由來的,就跟她一開始不喜歡范閑是一樣的,她是實打實的第一感覺動物。

  范無救覺得自己在被眼神扒光衣服,她嘆了口氣,企圖用跟好閨蜜聊天的語氣開口,「你想問什麼?」

  八卦是人類的本質,得到了許可,海棠朵朵的笑容立刻變得曖昧起來,她眯了眯眼,用肩膀撞了一下范無救的肩膀:「感覺怎麼樣?」

  范無救想都沒想:「一般。」關於疼這方面她免疫了大半,那晚上的疼痛感幾乎不算什麼,剩下的那些……

  海棠朵朵一愣,「一般?他不行?」說後面半句話的時候帶來點揣測的意思。

  范無救笑得假模假樣,彎了唇,實際上實話實說:「不是不行,是技術問題。」

  論車轱轆碾人這件事,真比起來,海棠朵朵開輕功都比不上范無救,海棠朵朵正懵著,就看到范無救扶著竹子站了起來,悠悠開口——

  「不過,他要是技術好我才覺得有問題呢。」

  海棠朵朵反應過來,她跟著范無救一起站起來,站得比她利落多了。海棠朵朵哦了一聲,她拖長了音,意味深長。

  然後問了一個永恆不變的問題:「那你喜歡他什麼?」

  范無救晃晃手,只留給了她個背影,走得極慢:「我若是知道原因,就不喜歡他了。」

  見苦荷一事被她三言兩語的激怒被迫中止,范無救並不想折著回去去找范閑,就跟在了海棠朵朵後面。

  海棠朵朵執意要殺肖恩,范無救對這個事情沒什麼想法,走在後面像個年邁的老人,咬著對方扔給她的桃子,只是帶了句:「按輩分我要叫他伯父。」

  海棠朵朵聽她這句話前三個字出來,就知曉這件事范無救不想摻和,她其實本來也沒打算找著范無救幫忙,特別是對方這身上傷,她也不想多給自己找個累贅,倒不如放著對方安心養傷。范無救這些行為著實膽大,在海棠朵朵看來,范無救對著范閑有著迷之自信,這一路上倘若有個什麼有心人,便是她與北齊勾結了。

  范無救又咬了口桃子,十分無畏。

  「如若真要說,我與范閑是一路人。只不過是我現在在勸他和我站同一陣線罷了。」

  海棠朵朵心想這還真沒看出來的勸的。

  —

  范閑再次見到范無救已是入京後幾日了,那姑娘半躺在馬車裡面翹著個二郎腿,左手摟著刀右手拿著個橘子,衝他們倆點點頭。也多虧了海棠朵朵幫忙,她身上的傷勢好了大半,身體恢復了不少,她本來幾日的奔波都在幾日清養下恢復得不錯,整個人氣色好多了。

  她舉著橘子對著那二人晃了晃,「喲,幾日不見,氣色不錯啊。」

  言冰雲一愣,有些不可置信:「謝懷安!」

  范閑見她,扶著言冰雲一笑,開口就是打趣:「您還沒死呢?」

  范無救不理言冰雲那副驚訝裡面帶了點理所當然的『我就知道的表情』,接了范閑的打趣,反嘲回去:「您老現在還好好活著,我怎麼敢死呢?」言冰雲明顯受了嚴刑拷打,動著都困難,范無救就看著,她也沒打算幫著范閑攙扶一把,等人上了馬車,才看了一眼言冰雲。

  話還是對著范閑說的。

  「我大侄子怎麼傷成這個模樣?」范無救自己沒摸清親戚關系,但就是想占便宜,她和言冰雲從本質來講沒什麼矛盾,就是瞧著對方愛國又嚴謹的模樣就想看對方形像崩壞的狀態。

  這算是惡趣味吧。

  范閑被她這句大侄子弄得一愣,看了兩眼沒反應過來是誰。

  范無救自覺不慎暴露了點什麼,抿了唇,瞧范閑沒反應過來,急急地給帶了過去,「范兄也是會挑時間,我睡得正高興呢,就聽見你來找朵朵求助了,我連覺都沒選擇好好睡,就和朵朵來幫忙。」

  范無救的出現本就讓言冰雲覺得意外,她一口一個朵朵更是顯得出她與北齊聖女的關系熟稔,猝不及防,一個想法就猛地出來了,言冰雲頂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坐都坐不穩,仍要出聲,「難道二皇子與北齊……」

  他這個揣測讓范無救眉頭一跳,她都沒等勾結二字出口,就知道他什麼意思了。范無救整個人坐了起來,伸手擋了一下,止住了言冰雲的話,把還沒出口的勾結二字愣是塞了回去,「你還不如直接改名叫言愛國得了,我來北齊是私人恩怨,與我家殿下無關。」

  言冰雲仍不相信:「搬的救兵是北齊聖女……」

  范閑頭一疼,著實無力:「又來了。」

  范無救倒是跟著搗亂,她把橘子皮往馬車上一扔,「老實說,我也覺得離譜。」

  范閑:?

  范閑頭更疼了,他剛剛在把言冰雲弄出來的時候已經被對方的發言弄得在心力憔悴的邊緣了,就怕范無救添油加醋有點什麼來添堵,「你可別說了。」

  范無救聳聳肩,她又從自己腰間別著的袋子裡面摸出個水果,單膝用力起來,給後上車的王啟年騰了個位置,自己到前面去和海棠朵朵並肩坐著了。

  范無救坐下來也沒消停,扭頭提聲說了句:

  「我可聽說了啊,高達近幾日在城中頗有名氣,多的是人去找他打架,我傷好了大半,范閑,等會兒讓他跟我比一場。」


第28章 一切為了大慶

  高達看著單手叉腰的范無救,再看了一眼專注於言冰雲並不想理他的范閑,又看了一眼早就跑掉的王啟年,掙扎了一番,「謝姑娘,你受了傷再與我比試,恐怕……」

  范無救癱著張臉,沒有表情變化:「我傷好了。」

  高達保持正直:「那你也是身上有傷。」他看起來是不想乘人之危,實際上是真的不想和范無救動手,和范無救對上,是很多強手既樂意又不樂意的事情,與高手對切磋決本就是個雙贏的事情,但但凡在南慶京都裡面有些實力的人,都知道二皇子身邊養的那個瘋丫頭,動起手來招招要命,發起狠來連閻王都要站一邊。

  范無救嘖了一聲:「我都說了我傷好了。」

  高達不得已:「我要是不小心傷到謝姑娘你了,二皇子……」

  范無救表情變得驚異起來了,她都沒能想到這話能從高達嘴裡沒說出來,按說這人性子必是不可因為傷了她而擔憂李承澤追究,這麼一看,是真的不願和她打?范無救絲毫沒有自我反思的意思,她抽出刀,橫著刀背向高達,「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跟我打。」

  高達不可能不是男人,所以他只能選擇和范無救打。

  范無救翻了個白眼,她不找海棠朵朵打是因為她現在一定打不贏,往下找范閑,范閑肯定不和她打,再往上挪一點,也就高達這麼一個人選了,哪知道對方還在那裡磨嘰了半天,她先一步到了亭子前,重新找了個位置握住刀,整個人眼神一變。

  她穿的是海棠朵朵的衣服,除了胸前有那麼點撐不起來外,色深利落,適合動手殺人或者揍人。

  他們二人在這裡切磋,自是有旁觀者。

  「無救一碰刀,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海棠朵朵察覺到身邊有人坐下,她也不看對方,自顧自說道。她是先開口的,弄得范閑准備搭她肩上的手抖一頓,提早收了回來。

  「看得出來。」范閑坐穩,開口道。

  海棠朵朵似乎是早就打算和他說范無救了,這句話一出來,順理成章不帶思考,「我四年前見到她,和現在很不一樣,那時候她笑得比現在輕松多了。」那姑娘現在和高達剛開幾招,雖沒有一開始就下狠手,卻逐漸發力,高達的神情也逐漸嚴肅起來,可那姑娘偏偏帶的還是那把鏽刀,幼年的嬰兒肥褪去後算得上是實打實的美人兒,卻總讓她覺得哪哪都不一樣了。

  海棠朵朵這句話頗有些感慨,說完這句話才反應過來,也沒等著范閑回她,轉口換成八卦了:「她喜歡的人是怎麼樣的?」

  那姑娘當時天真爛漫,還說過要看盡天下美男子,縱情聲色,及時行樂,她當時被駭得不輕,就記得久了一點。

  范閑有一說一:「我不好評價。」

  海棠朵朵在他這裡沒得到什麼,瞥了他一眼,哦了一聲,抬手舉在嘴邊,張口便喊:「無救——!別輸了!」

  范閑也跟著她喊:「老高!別放水啊!」

  這兩人一人一句,把立場放齊全了。高達跟范無救打,些許是顧忌著她有傷,藏著掖著受了點,范無救見他這麼無聊,也沒怎麼用力,就當復建了。

  這兩句喊完,兩個人相對著一笑,范閑接了話茬,「謝謝啊。」

  海棠朵朵給了他一個驚訝的眼神:「你還會說謝呢?」

  范閑低了頭,往她那裡湊了湊,接了句:「你也會惱羞成怒啊?」

  海棠朵朵皺眉:「惱什麼羞成什麼怒?」

  范閑:「回頭我好好教訓王啟年,不讓他再胡說。」

  海棠朵朵抿了一下唇,直接起身,「這事無救有興趣,你讓她做,比你自己動手有用,」她拍了一下衣服的下擺,往下走了兩個台階,「走了。」

  「唉——」范閑喊了句,壓低了聲音,「你剛剛怎麼想跟我說范無救?」

  海棠朵朵步子一頓,動作卻沒有停,她往下走了幾步,他們這邊正在談話,那頭的比試已經落了尾聲,范無救到後面被高達晃得心情不適,幾番下來就用了全力,高達猝不及防,被人一刀橫在脖頸處,徹底落了下風。

  「沒什麼,就是沒聽過無救講她的朋友,想多看兩眼,」海棠朵朵也沒轉身,招了招手,對范無救道,「走了啊,你就住這了?」

  范無救剛結束,氣還沒收,她剛剛差點就沒收住刀,朝著高達直接就砍過去了,好在反應及時,不然她還不知道怎麼跟范閑說,就說……沒忍住?她想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抬了抬下巴,看向海棠朵朵,「不,我一個姑娘家跟一群男的蹲一起像什麼話?我晚上還是在你那睡覺。」

  —

  范無救先了一步范閑推門入內,意料之中看到了言冰雲並不自在的表情,也不是多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出聲便說:「沒事啊,不用拘謹,大侄子。」

  言冰雲皺緊眉頭,沒有出聲,但從神情來看,似乎是對范無救的稱呼充滿疑惑。

  范無救也沒解釋的意思,她專門挑了個遠遠的位置,坐得絲毫不守規矩,看著范閑端著東西進來,末了,還給了她一個帶了點嫌棄的眼神。范無救毫不在意,甚至還從屋子裡面的案台上拿了個蘋果。

  她不喜歡啃蘋果,就是拿著玩的,她進屋沒經過范閑的同意,也不需要范閑的同意,她入了屋,對兩個人一來一往的談話沒多大的興趣,直到肖恩二字一出,才抬起頭,把注意力放在了談話的兩個男人身上。

  「你知道肖恩是誰嗎?」言冰雲悲憤交加,帶了點呵斥的意味。

  范閑低頭擺弄食盒裡面的東西:「知道。」

  這事范無救也知道,她把蘋果往空中一拋,接的自然:「我也知道,」待到言冰雲將視線看向她,才淡淡道,「是你爺爺。」她這話聲音不輕不響,也不帶什麼嘲諷,就是聽起來著實不想好話,又偏生沒個嘲諷的語氣,落入人耳中就能難聽了。

  言冰雲臉色更難看了兩分。

  范閑看了她一眼,極是無奈:「你別激他了,行不行?」

  范無救聳聳肩,歪了頭沒說話,倒真的安靜了一會兒。

  言冰雲被范無救這句極似罵人的話激得不輕,針對著肖恩在范閑這討論不出些什麼,話鋒一轉:「那她為何在這裡?」范無救在江湖上出名,也多的是人知道她是歸於南慶二皇子門下,自當不是鑒察院的人,也不是鴻臚寺,出現在這裡更是不合情也不合理。

  范閑:「她是來殺肖恩的。」

  言冰雲一頓,還沒開口,就聽到范無救提了音調糾錯,「我是來殺上杉虎的,你記錯人了。」

  范閑哦了一聲,「陛下倒是說過要在半途中殺了肖恩,只不過人現在在沈重那。」

  言冰雲:「你這是抗旨?!」

  范閑看起來極為頭疼:「人都在沈重那兒了,那沈重與肖恩不對付,往後肖恩恐是沒有好日過了,這裡是上京,我救你就已經是冒險了。」

  言冰雲似乎覺得范閑不可理喻:「鑒察院辦事從不問艱難,」他字字鏗鏘,語氣強硬,倒不像是個身受重傷的人,竟是拿了劍就要衝出去。

  范無救這回真的沒忍住,她在聽到鑒察院辦事那句的時候就想鼓掌,這會兒看到言冰雲不顧自身危險想去殺肖恩,就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然後獲得了范閑已經懶的有表情浮動的一張臉。

  她想:范閑看起來是真的不會應付言冰雲這類人。

  顯然,愛國情緒上頭的言冰雲並不能聽進去范閑的勸阻,情緒步步激化,到了極點,言冰雲竟是顫著音,抽劍而起,直接架在了范閑的脖子上面,一句悲壯的慷慨陳詞應之而出:

  「一切為了大慶!」

  范無救:……

  范無救:「噗嗤。」

  范閑被言冰雲逼得頭疼,又被范無救這一笑弄得整個人繃不住了,語氣就直接壓不住了:「你能不能別在那裡看戲了?!過來搭把手,你還真想讓你大侄子把命交待在大街上?」

  范無救難得見范閑氣急,出了點新鮮感,搖著椅子挪了幾步,看起來絲毫不慌:「把人打暈了他不就不能亂跑了。」

  范閑皮笑肉不笑:「那你過來打。」人現在劍還架在他脖子上面呢,范無救這點子純屬搗亂的。

  范無救又挪了兩步椅子,沒有起身的意思,臉不紅氣不喘:「我例假痛,疼得很,不想動。」

  范閑這回是被氣笑的,他總算是明白了李承乾跟他說的那句『你不想與謝懷安對立,我理解』到底什麼意思了,這姑娘在用武力把你弄死之前,能先把你氣個半死。他還打算說點什麼,卻看到言冰雲視線已經轉到范無救那裡了,似乎針對著讓對方疼到不能動的事情產生了一絲疑惑。

  范閑尋思放飛自我就放飛自我吧,大家一起飛,這屋裡兩個讓他頭疼的人擠在一起了,大不了大家一起自閉,索性平了音調,很直接:「她說她葵水來了。」

  言冰雲:「!!!」

  言冰雲直接身體一震,瞪大了眼睛看向范閑,好像對方口中是什麼粗言穢語般,面部被不可置信占滿,又看了一眼范無救,身體震得更厲害了。

  范無救就怕他下一句說出來什麼奸/夫/淫/婦這種詞,但這反應著實好笑,范無救這回不想忍了,她看著范閑趁著言冰雲價值觀被擊碎的時候順手就把人的劍一起拿了,笑得格外不留情面。

  范無救頗有些天真地問:「范閑你說,他會不會後悔被我們救出來?」


第29章 肖恩

  范閑想,范無救雖然跟蹤技能極差,但這神出鬼沒還是有一出的。

  那日她在城門口等他入宮出來,遇到了上杉虎,竟是直接抽刀迎上去了,難得點到即止,只比試了兩招,就揚長而去,甚至連句話都沒留給他。仔細算來,自從那日宮外她和上杉虎比了兩招之後,隔到現在倒算得上是毫無消息,今日再見,頗有些闊別多日,應刮目相看的感覺。

  范無救是滾入洞穴的。她在懸崖上面掙扎了好久,思考了半天,還是跳下去了。范無救半路還不慎踩空,靠著力道愣是將自己拉回正軌,這事行來有些魯莽,她沒踩過點,落下去的時候純靠著蠻力控制,在地上翻滾了兩圈,才堪堪穩住身子,還險些將腦袋撞到了石頭。

  范閑:……

  范閑:「你要是輕功不行就不要找死。」

  范無救揮揮手,示意自己沒事,她扶著地爬起來,咬牙切齒:「我這輕功已經可以算進步的了,」她拍了拍手掌上的灰,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男人,多余問了句,「沒來晚吧?」她這句話純粹就是習慣性的,自然沒有等范閑回答,熟門熟路地坐到肖恩面前,脆生生地喊了句。

  「伯父。」她帶了笑容,想走感情牌。

  范閑隱隱胃疼,實際上他想知道的秘密肖恩已經說完,如今范無救半路殺出,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相識至今,這姑娘的跟蹤技能毫無進步,甚至可以說是開始退步了,懶得掩飾了,正大光明一身紅衣跟在他們身後,就像是怕人發現不了似的。

  范閑就擔心她半路拿著把白刀子出來砍人。

  但好在范無救似乎對何道人他們並無興趣,直到方才才露了臉。

  肖恩似乎對范無救的出現有些驚訝,掙扎著欲起身,卻失敗了,被范無救虛攔了一把,只瞧著那漂亮姑娘笑得明亮,「伯父身受重傷,我看得出來。我尋著血跡而來,無料到真的是您,」她編瞎話編得順口,順便無視了范閑的表情,「您現在感覺怎麼樣?我為您止血——」

  范閑可從沒見過范無救這麼殷勤的模樣,頓了頓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直到這姑娘下一句話出口,遲遲反應過來了。這才是他認識的范無救,哪來的這麼好心,他心想。

  范無救說:「伯父,雖然有些問題迫不得已,但是我真的不甘心,」她醞釀好情緒,還一把握住了肖恩的手,看得范閑眉毛一挑,額頭直突突地疼,「我范家,到底為何而亡?」

  那姑娘半蹲著,看著已經合上眼的肖恩,對方已經咽氣,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她又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范閑,嘶了一口氣,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信息量比她想像中多得多,一些事情總歸和她思考得有出入,但那些出入反而是最重要的點,她一時間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和已經知道自己是皇帝兒子的范閑握個手,表示一下同甘共苦。

  果然,所有的事情肖恩都知道,也不枉她非要一路跟著范閑到北齊了。

  范無救思緒有點混亂,反正范閑也聽了全場,索性就說出來供自己思考了:「我那便宜爹和你老娘認識,還拿了你老娘的一個箱子,那箱子裡面是我一直帶著的那把鈍刀……」

  范閑點點頭,不動聲色,等著范無救繼續說話。

  「我爹和你老娘其實一直有聯系,你娘死的幾年後,我爹也因為勾結北齊的罪名被抄家……」

  范閑沒說話。

  「那你說我爹被抄家是因為站在你老娘那邊呢,還是幫著慶帝殺你老娘後被窩裡反以絕後患弄死的呢?」范無救並無畏懼,當著范閑的面就把自己的兩點猜測說出來了,她說著,摸了摸下巴,還有點問范閑意思的態度。

  范閑反問:「你為何一口咬定是慶帝殺了我老娘?」

  范無救沒空解釋這點,她瞥了一眼范閑,有點不耐,「愛信不信。」

  范閑直白,把自己的心底想法說出來了,「我想信你,但不敢。」

  范無救啊了一聲,有點沒想到,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你還有不敢的事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范無救此刻對肖恩的話是信了十成的,縱使有什麼出入,也不過是細節問題,她站到洞口,望著下面瀑布溪流,在碰水和自閉之間來回掙扎,直接就坐在洞口了,「那你信不信?」這話是問范閑的。

  范閑沒有表態,坐到了她身邊。半響,他嘆了口氣,「信。」

  這個字咬得穩,范閑也沒什麼動搖。

  范無救在他心裡雖能用章敲上實打實的『小騙子』三個字,卻屬於可信之人,往深裡走,可交於後背之人也只差個話語表態罷了。

  范無救瞧他一眼,晃了一下肩直接就笑出來了,她從自己腰間掛著的袋子裡面摸出來個沒壓壞的橘子,旁若無人的剝了起來,「怎麼?小羊跟你說了什麼讓你覺得世界觀重塑的事情?……我就帶了一個。」

  「范啟與肖恩是結拜兄弟,你喊言冰雲大侄子,莫不是言冰雲和肖恩有什麼關系?」范閑收回討要橘子的手,直接問。

  范無救咬著前面的事兒不放:「你怎麼不問我給你的紙條是真是假?」

  范閑不語,顯然是現在並不想討論這件事。范無救也不急,她雙腿交疊直放,單手撐在地上,她往下看了眼,這高度對她來說跳下去非死即傷,要走,只能靠范閑,利弊一權衡,她左思右想片刻,把思緒給拉回來了,范無救把剝了一半的橘子塞到范閑手中,神情認真,「我思考過了,我現在一個人殺不掉上杉虎,我幫你們殺沈重吧。」

  她當時和上杉虎過了兩招,不好殺,真要硬碰硬必是傷筋動骨,不適合她現在的狀態。

  范閑:……

  范閑嘆了口氣,倒也沒還橘子,就這范無救剝到的地方慢慢開始剝,剝好後分了一半給她,「你能不能不張口閉口就是殺人?」

  范無救笑得不帶感情:「你莫不是讓我和你談風花雪月?」

  范閑打了個寒顫,那表情和范無救是如出一轍的嫌棄。

  范無救這回笑出聲了,「所以說,你還不如想想和我到底是當姐妹呢,還是當兄弟來得務實一些。」

  范閑自然地接話:「塑料姐妹,表面兄弟?」

  范無救於是更開心了,自己的梗被人接住並發展下去這事是令人快樂的,隱約還有種知父莫若子的感覺,但她不會主動跳出來認爸爸,畢竟如果范閑一定要讓她表態才肯帶她下去的話,讓她喊聲爸爸也未嘗不可。

  畢竟她爹早死了。

  范無救把最後一瓣橘子塞嘴裡面,假裝正經:「這話可是你說的,以後別賴賬啊。」


第30章 番外·他們覺得

  她自覺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他也這麼認為。

  0

  范無救是瘋的。

  謝必安一直這麼覺得。

  從最早的相處來說,她大抵都是一些瘋言瘋語,仗著受了些照顧肆意妄為,偶爾也不知尊卑,在那裡囂張至極地說這些什麼『我怎麼說都是一代練武奇才,也算是開了掛的,若是不能享受人生,算什麼穿越者?』淨是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後來從北齊歸來,斂了性子,少了些膽大妄為的話語,卻仍是不知進退。只是從『我到底是受天命眷顧』變成了『我是注定的二皇妃』這類話,要從根本來說,更是大不敬了。

  謝必安但凡與她爭論,總只能獲得那姑娘一個白眼,以及更加令人震驚的言語,若是隨便換個人,十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偏偏殿下對她容忍頗多,甚至有些另眼相看。

  李承澤說:「她不一樣。」

  謝必安想:他不這麼覺得。

  1

  范無救是苦的。

  蘇巧巧總是這麼覺得。

  她第一次認識這姑娘的時候是在紅樓,那時的范無救在京中已頗有些名氣,肆意放縱,樂得逍遙。她那一身紅衣成了一抹艷色,救下她的時候,白刀閃光,眉眼張揚,像是奪去了這春日所有的嬌色,讓她長久地不可移開視線。

  她明明有些瘦弱,卻單手攬著她的肩,另一只手執著把劍,語氣輕佻卻笑得明媚,「從老謝那裡偷的劍還挺好用的。」

  後來這姑娘成了紅樓的常客,一夜之後,卻總是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過來,在她這裡躺一夜,或者多討一壺酒喝。

  背部的刀上,腿部的劃痕,左肩的箭傷,蹭傷……明明是年輕的軀體卻依舊傷痕累累,猶如年邁的樹干,布滿皺痕,看得她觸目驚心,當即就濕潤了雙眼。當時那姑娘一臉驚訝地看著她,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她念叨著『我最不擅長面對姑娘哭啊你怎麼了別哭啊』,半天不知道做些什麼,只是對著蘇巧巧露出個笑容。

  她說:「我給你笑一笑你別哭了行不?誰欺負你了?」

  2

  范無救是美的。

  她往年常去的那家酥油餅的店家是這麼覺得的。那姑娘黑發如瀑,高高束起,留在額前的一束發被金銀打造的發飾束著,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引人注目,一雙黑眸閃著光亮,細眉圓瞳,有些清瘦,卻不過分。

  京都裡面常傳一些供人茶余飯後討論的、來自宮中又或者生於鄉野的消息,四大才子,三大美人兒,四大花魁……這些評比自也是少不了的。她雖是皇子家的侍衛,名聲走著鮮血路,卻往往招搖過市,在陽光下活得坦坦蕩蕩,也在這些玩笑似的比較中占了些位置。

  店家說:「能娶到范姑娘一定是那人的福分。」

  那姑娘咬著餅不說話,只是彎著眼收下這個誇獎。

  3

  李雲睿覺得范無救是個好姑娘。

  獨自、自我、有一定的能力,如若能歸於她門下,必然是一樁好事。

  4

  范無救是膽大的。

  李承澤觸摸過她的脊骨,她的腰肢,她的臂膀,細膩滑潤的皮膚上面是道道詭譎恐怖的疤痕,橫豎交錯,他沉了眼眸,也不知多的那份是心疼還是怨憤,卻只得到了姑娘一個毫不在意的笑容。

  她攬住他的脖子,分明紅著臉龐,卻還是強撐著說話,那言語似乎是在挑釁:「我聽說戲的人講,男人,第一次似乎都不太行。」

  5

  范無救是冷的。

  如若一定要找個詞語形容范無救,海棠朵朵的第一反應便是這個字。誠然,只從簡單的相處來看,范無救絕非冷,而顯得有些熱切,她浮於表面而外放的情緒讓人看不出來很多東西。她與這來自慶國的姑娘關系頗好,對海棠朵朵而言,一見如故這個詞大概可以用來解釋很多東西,雖然按輩分而言,她是那姑娘的師叔,那姑娘卻一直不肯承認。

  她見過那姑娘隨著她的師兄在山林間高聲對喊。

  姑娘喊:「老師你說什麼——」

  她師兄答:「我什麼都沒有說——」

  姑娘又喊:「什麼——我聽不到——」

  後來她也見過姑娘雙膝跪地,渾身顫抖,卻冷著一張面容,叩首三下,不得流淚。

  海棠朵朵跟范閑說:無救這個人,外面是一層刺,裡面嘗得到一點甜,再往深裡面去就是苦,苦到心裡去了。

  范閑當時頗為不自在:你這話說的我還以為你要為我和她相親。

  海棠朵朵問:何為相親?

  范閑:……就拉關系。

  海棠朵朵反問:你與她關系不好嗎?

  范閑含糊其辭,自己也給不出確切答案。

  6

  范無救是個姑娘家。

  這也許是句廢話。

  范閑覺得這姑娘是很難用一個詞就概括起來的,她多變而極端,上一秒對著你笑靨如花,下一秒也許就能讓你一刀斃命。

  他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自有著相同的鄉愁,情思,共鳴,不談其他利益糾葛,他與范無救月下相談,舉杯碰盞,熟稔得就如同多年未遇的好友,什麼話都能談,什麼話都能講,他直白,她就更直白,他含糊,她就更藏了三分。

  只是這姑娘把利益看得頗重,一來二去,到底也讓他分不清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當朋友。

  他和她是站在一個平面上的。

  他跟她說: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給他唱《友誼之光》。

  但范無救要保底,要交易,要處處留路,又非要做出一副坦然處之的樣子,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他的確是看她這點不適,也極不喜的。

  范閑問:「何必把這麼多東西都抗在自己身上?」

  范無救不正經:「我這不是想著法兒地讓你和我一起背嘛。」

  7

  范無救是狠的。

  從言冰雲聽到她的名號起,范無救就與狠厲一詞捆綁在了一起。鑒察院常談,談二皇子被刺殺的雪夜那姑娘一戰成名,在京都闖出名聲,講她天賦異稟,刀法超絕,刀刀致命,不留情面。

  他見過她殺人,鑒察院的任務與外線撞了頭,那姑娘先一步到了地方,已然除掉了目標,那一院的屍體皆是一刀斃命,入刀極深,不留片刻喘息的余地。

  那時她一身白衣,脫下紅裝,站在月色之下,臉頰沾染了血跡,冷冰冰得像是剛從最深的湖底撈起的玉石。

  她那時還打算抽刀而起,被身邊的劍客攔住了。

  劍客說:「那是鑒察院的人。」

  「那是二皇子身邊的人。」他身邊的手下有認識二人的。

  「那姑娘是謝懷安。」

  8

  而范無救自覺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她如若不出世,便徹徹底底地入世,走入殺伐場,流入名利局,要用那把刀,為自己的心上人砍出一條相對平坦的路

  范無救覺得自己值得她現在擁有的一切,或者更多。

  李承澤也這麼覺得。


第31章 醉後爭吵

  范無救並不與范閑同行,她做事目的性強,北齊的國事不想摻和,要真給李承澤套上個勾結北齊的帽子,她還不樂意。海棠朵朵也就任她在自己種菜的地方蹭吃蹭喝,她給的理由也很合理,苦荷讓她看著范無救,范無救在她這裡反而少點事情。

  剛從她菜籃裡面摸出來個黃瓜的范無救嗯了兩聲,重點在晚上海棠朵朵會做點什麼吃的。她隨范閑出使北齊的事情必然早就傳到京都那些大家的耳中,這讓范無救勢必也要跟著范閑一同回去,她已確定自己殺不掉上杉虎,就懶得多給自己找事情,倒不如輕松點。

  說起來她出來這幾日,還挺想李承澤的。

  被她無端喂了狗糧的海棠朵朵正在思考晚上不給她做飯吃了。

  這日,范無救是被談話聲吵醒的,她打了個哈欠走出房門,就看見院子裡面兩個極為愜意的人。

  范閑今日一身紅衣,躺在躺椅上像是個老大爺,海棠朵朵坐在他身旁,兩個人像是沒事做到開始在院中曬太陽,以此來消磨時間。范無救手碰到二樓的欄杆,就聽到范閑的感嘆——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這些都是家人,算不得朋友……」他看著天空,緩緩道,語氣裡面帶著些無奈,「至於其他人嘛,都是些利益糾葛。」

  海棠朵朵扇著葵扇,問:「無救呢?」

  范閑似乎早有所料,閉著眼睛笑得肩膀一聳,似是在用氣音笑,更帶了些不在意,「她嘛,應該是最講利益的那個,」他這般說著,卻忽然變了語氣,「若要從真心來講,和她交朋友,也不算一件壞事。」

  范無救:……

  那二人必不可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范無救就當他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了。

  「我一覺醒來就聽到你在說我的壞話。」她直接出聲,引來了二者的注意力。

  范閑這才睜眼,懶洋洋地看她:「我這是實話實說,哪裡算壞話了,不過,你這幾日躲在這裡,過得倒是舒服啊。」

  范無救沒下樓的意思,「我這哪裡叫躲?我不是說過我住朵朵這兒嗎?」

  范閑不置可否。

  他與海棠朵朵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范無救就在二樓聽著,她還特地折回屋子也拿了把扇子,和海棠朵朵那般慢悠悠地扇著風。她不插話,像是在聽八卦的人,只在范閑開玩笑似的將自己身份說出來之後,才淡淡地向海棠朵朵補了句,『他說的都是真的。』

  海棠朵朵的反應一如所料,微微瞪大的眼睛裡面透滿了不可置信,看向范閑的眼神略有所變,范閑卻只是笑了一下,補了句,「我開玩笑的。」

  海棠朵朵:「這事哪有用來開玩笑的?」

  范閑不願意多談自己的事情,恰巧范無救站在二樓當個旁觀者,自然帶來了討論對像,多言了幾句,也不知從那句開始轉的,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范無救身上。

  當事人毫無反應,甚至又拿了跟黃瓜。

  「她師父,也就是我師兄,為了保護她自殺在了湖邊,自此她就開始怕水,連洗澡都是拿著瓢小心翼翼的倒。」海棠朵朵扇著葵扇,看著二樓的姑娘望著天啃黃瓜,把事情說出來的事情還頗有些輕描淡寫,也多說了幾句。

  范無救的態度也輕,關注點在後面,「我怎麼洗澡的這事不用說得這麼清楚吧?」

  范閑見范無救態度如常,多問了句:「自殺?」

  海棠朵朵卻沒說話,她抬眼看那姑娘,那姑娘也在低頭看他們倆,沉默了一會兒,吁了口長氣,像是在講其他人的故事那般,「不算吧,是我下的刀。也沒什麼,立場不同,他是個好師傅,我不是個好徒弟,就是這麼個故事。」

  范閑沒有動,也沒有追問,這對話像是被卡住了,也沒有進行下去。

  海棠朵朵留了范閑吃飯,范無救沒在二樓待多久,直接下了樓。

  海棠朵朵負責做飯,范無救就在那邊拿著黃瓜啃,啃完第三根的時候,飯正好做好了。只是,飯吃到了一半,擺在海棠朵朵面前的,是兩個喝醉的人。她存了不少慶余堂的酒,范無救在她這裡幾日總共喝了一壇,這姑娘知道自己酒量不行,點到即止,每回都是淺嘗兩杯,今日些許是提到了些事情,心情不好,多喝了幾碗,海棠朵朵也沒攔著,反正她一喝醉了就是倒頭就睡。

  范無救喝到第三碗的時候就已經處於喝醉狀態了,在那裡埋頭吃菜,逮著藕片那盤菜一個勁地下筷子,導致另外兩個人只吃了第一筷子,往後就沒碰過了,任他們倆在那兒交談,愣是連頭都沒抬,話談到一半,只聽范閑這麼一言,竟是直接翻了個白眼,嗤笑出聲。

  那話是——「這題做不得加減,百人要死,殺四十九,活五十一,姑娘殺不殺?」雖是問海棠朵朵的,范無救卻提早一步給出反應。

  平日裡,她這般明顯到浮於表面的冷嘲熱諷,范閑都是不理會的,但他今日喝醉了,醉酒的人總會和平日裡不同的,他看范無救,「你這表情什麼意思?」

  范閑開了話端,范無救也不避開,直接就迎上了。

  「來,我問你個問題,」范無救身形晃悠,卻非要站起來,她拂開海棠朵朵的手,單手撐在桌子上,手裡拿著半碗酒,「殺一百人,可救一人,殺不殺?」

  范閑也喝得極醉,但思路清楚:「不該殺。」

  范無救點點頭,又問:「此一人是林婉兒,是范若若,殺,還是不殺?」

  這問題倒是極端,問得范閑一時無言。他這片刻的不語倒讓范無救吃吃地笑起來了,她重新跌坐回位置,對著范閑擺了擺手,「你不是老問我為什麼就只有殺人這件事嗎?以你我就面臨著這種事。」

  范閑:「這是你給你自己找的事兒,你以老二為由殺這麼多人,那些人和老二有何關系?。」

  范無救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海棠朵朵阻攔不及,看著這姑娘直接灌了下去,「你要說我杞人憂天?那我再問你,如若滕梓荊今日不在這裡陪你入上京,而是在牛欄街就死了,程巨樹你殺不殺?」

  范閑直接道:「這不可相提並論。」

  范無救醉意上頭,難得發一次酒瘋,冷笑一聲:「小范大人好清高啊。」

  這畢竟是兩個喝醉的人,范閑醉得沒范無救那麼狠,卻也到點了,「范姑娘倒也是把自己活得夠輕松啊,怎麼,只要我占據了道德低谷就沒人可以道德綁架我?」他最後半句話說的極快,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我為自己活下去殺人怎麼就道德低谷了?」

  「我可沒這麼說過。」

  「范閑你這話陰陽怪氣的我跟你說。」

  「你平日裡也沒好到哪裡去吧?」

  「怎麼?看不順眼?」

  「我就是看不懂你為什麼非要把自己活得這麼累?」

  簡簡單單幾句話,卻是爭鋒相對,劍拔弩張。

  海棠朵朵:……

  海棠朵朵本還有意飲酒,她看了一眼范無救,又看了一眼范閑,總覺得火/藥味著實有些濃重,她奪過范無救手中的碗,擔心這二人就這麼在這裡打起來。大多數時候,范無救酒量極差,喝多了就在那裡不說話,或者倒頭就睡,她不清楚范閑的酒品,只是前者如果鬧騰,解決起來著實不輕松。

  她把范無救摁在座位上,「我去給你拿醒酒,少說兩句。」

  范無救本來還有話反駁,被海棠朵朵這麼一摁,整個人懵了兩秒,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雙眼迷茫,盯著海棠朵朵的臉看了兩秒,點了點頭,看起來乖巧極了。

  就是這種乖巧把海棠朵朵騙了。

  那是海棠朵朵這段時間以來做過最後悔的選擇。

  她還沒給范無救找到東西,就只聽著外面又爭論了起來,聽著情緒越發激動,好像已經到了互相人身攻擊的地步了。海棠朵朵略顯擔憂的事情終於還是在她離開的這麼短的時間裡面發生了,她聽到響後便急急轉身出去,事情已經成了定局——

  那姑娘一掌牽動內力,拍塌桌子後是掉落在地上的酒壇碎了一地。

  還有,海棠朵朵若不是眼疾手快扶住了范閑,這人估計就直接砸她屋子裡面了。

  海棠朵朵聽范無救語氣悲憤——

  「你懂個屁!」

  —

  范無救:……

  范閑:……

  司理理:……

  這氣氛著實尷尬,尷尬到了誰先開口都不說什麼好事。

  司理理瞧瞧范無救,看看范閑,又看看了范閑綁著繃帶的腿,一時不知如何說話,索性保持著安靜,倒是范閑,頂著醉宿未醒的頭疼,視線放在他被包扎起來的左腿上看了一會兒,表情扭曲了一秒,對著范無救抱了拳。

  「姑娘好武功。」喝酒吵架也就算了,吵到一半直接動手把他弄成腿骨折這事,范閑搜刮完腦子裡面所有的反應,只憋出來這麼一句話。

  范無救也剛酒醒,腦子不清醒,輕咳了一聲,竟是順理成章帶了下去,「謝、謝謝啊?」


第32章 莊墨韓

  這事就很意料外了。

  范無救本來是打算置身事外的,等那邊事情解決完了,就跟著范閑一同回去,可如今因為醉酒吵架,弄斷了范閑的左腿,一來二去,難得有了點愧疚的心情。她平日裡不發什麼酒瘋,也不知道遭了什麼道,難得發一次瘋,直接就弄了個最壞的局面出來。

  這等於要做菜的時候把炒菜鍋給砸了。

  范閑被她這一句謝謝弄得瞪大了眼,似乎聽到了什麼非人的言語,那神情,那狀態,那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的架勢,看得范無救摸了摸鼻子,不大自在:「大、大不了你之後去哪裡我隨行保護,行了吧?」

  這事的確錯在她,橫豎都賴不掉,范無救也不企圖為自己狡辯些什麼,老老實實地認了錯,她又看了一眼似乎有什麼想說的司理理,不是很自在,「那我先出去找朵朵,你們先聊?」

  范閑拖長聲音唉了一句,把范無救已經抬起來的步子喊停了,「你要是直接跑了我去哪找你?又不談什麼見不得人的。」

  范無救覺得范閑就是看著司理理在,把她強行留在這裡當燈泡,「得。」

  司理理欲言又止,她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盡力減低自己存在感的范無救,似乎是豁出去了,她看向范閑,「范閑,有些心裡話,我想要告訴你……」

  范閑眉毛一跳。

  司理理:「范閑,我喜歡你。」

  范閑:……

  范無救扭頭看看窗外,看看地下,看看手指,看完一圈發現沒有聲音了,懷揣著我就看一眼的心情抬起頭,轉而就看到范閑瞥了她一眼。范無救警鐘大響,當機立斷,「我跟你可沒啥關系啊你別拿我當借口,你要是現在讓我出去我回去馬上告訴婉兒。」

  她雖然這麼說,卻急急地站起來了,范無救沒什麼興趣在這裡聽司理理向范閑袒露心聲,這事太尷尬。

  她不管司理理的眼神,極度僵硬地邁著步子出去了,閃身出去,一秒合門,只是探個頭,就看到了站在樓梯上的海棠朵朵。

  對方挑眉看著她笑,「我還是第一次看你發酒瘋。」

  范無救笑得尷尬:「意外,純屬意外。」

  —

  范無救發誓,她近一個月內都不會喝酒。

  這事本就她有錯在先,不好抵賴,她也沒給自己找什麼托詞,不得已給范閑當了人形拐杖。俗語說得好,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這幾下下去,范閑傷得還……真不輕。如果不是回到范閑暫住的地方後,被全場以震驚的眼神盯了半天,范無救的心情會更好一點。

  范無救有點受不住其他人的眼神:「我不就只是把他腿打斷了嗎……」

  言冰雲更震驚了:「只是?」

  范無救咳了一聲,選擇顧左右而言他。

  她全程陪著范閑,入宮,宴飲,然後扶著對方去見莊墨韓。這還是范無救第一次在北齊見到小皇帝,她雖知對方是女扮男裝,卻仍被驚艷了一番,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但顯然,這也不是一場輕松的宴會,狼桃發難,范閑是拍著自己動彈不得的腿,看了一眼就坐在旁邊的范無救。

  范無救:……

  別問,問就是後悔到腸子都輕了。她一身武藝基本都是殺人的功夫,現在身體恢復正常,與狼桃比試,她自覺勝算大些,卻又因在北齊,她有意收招,狼桃卻無心放水,步步緊逼,到最後,她以一招險勝,還是范閑領頭鼓的掌。

  范無救這場打得並不穩當,幾次下來,刀都有意向著另外一個方向而去,被她硬生生收回來了。

  如今宴席結束,范閑仍不願離場,他欲去拜見莊墨韓先生,范無救只得跟著他,順便扶人。范閑比她高些,如今行走不變便,更是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身上,范無救走著憋氣,總覺得被范閑坑了,卻又不好意思開口——哪有把人打了反而怪人的意思?她繞過滿地的書籍,也沒抬頭,確定范閑能夠站穩後率先席地而坐,整個人長長地吁了口氣。

  人體支架難做,范閑的人體支架更難做。

  她對文化人的聊天是沒有什麼興趣的,坐下來那刻就開始神游天外。

  她尋思了些自己的事情。范閑即將離開北齊,她也有自己的盤算,苦荷因五竹的緣故,一時半會兒找不了她的麻煩,更別說在她這位師祖那兒,更是希望她早早地離開北齊,免得睹人思事,悲事重提。

  這麼算下來,也就只有……沈重了。

  范無救想到這裡,神色微變,被范閑看在眼中,他卻沒有說話。

  這是場實打實的文人相會,范閑與莊墨韓談典故來由,聊詩中注釋,范無救本一開始還能聽得一二句,後來就不行了,卻總讓她聽天白日裡想起語文課堂,習慣性地垂著眉目,視線散開,聽著聽著就開始犯困了。

  直到范閑給了她一個肘擊——撞在胳膊上——她才猛地清醒,睜著雙沒徹底清明的眼,聽范閑說,「聽到沒,你可不能再當那種人了。」

  這話沒頭沒尾,聽得范無救直犯糊塗,她眨眨眼,看看莊老先生又看看范閑,最終只是,「啊?」

  她從入屋時都一直低著頭,范閑起初介紹也只是隨行的朋友,如今抬起頭,莊墨韓這才看到范無救的正臉,認出她來,更是喜形於色。

  莊墨韓問:「這位姑娘可是……天下誰人不識君?」

  范無救覺得這句話怪怪的,卻還是露出個笑容。她對莊墨韓本就心存好感,夜宴誣陷一事是事出有因,排此之外,莊墨韓的確是個當之無愧的文學大家,范無救被問得突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聽范閑幫她接上了。

  「對,她便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姑娘。」

  她當日殿上與范閑對詩三句早已傳開,只是被用兩句詩作為代號,總讓范無救覺得奇怪,她點了點頭,補上了句問號,「莊先生。」

  莊墨韓應道:「好,好,」他應完這兩聲,忽得問,「六翮飄飖私自憐,一離京洛十餘年……這京洛,是何地?」

  范無救被問得一頓,側首看了一眼范閑,答道:「亦是仙境之地。」

  范閑與莊墨韓的會面並不久,只是聊了幾句,半途范無救便出去站著了,直到范閑喊了她的名字,才進來。滕梓荊在門口駕著馬車等候他們,擇日便是回京了。范無救扶著范閑,一路走得極慢。

  莊墨韓其實問了她很多東西,她解釋不清,便和范閑用了一套的話,那老先生提筆速記,而後看了兩人,感嘆道:「二位同感仙境,領略超凡,倒是讓老生羨慕,若是有幸能偶入仙界,也不枉此生了。」

  范閑從莊墨韓屋中退出時,神色並不明朗,范無救也沒說話,只是安靜走了半路,

  才忽然開口:「那個紀元,我知道。」她這言語裡面隱隱約約帶了些感慨,似是在說給自己聽的,卻又入了范閑的耳。

  莊墨韓說他二者有緣,竟能同入仙界,是福分。

  換成正常的說法,是這另外的世界,遇到同根之人,是幸運。

  范閑說:「我也知道。」

  於是范無救便笑了,她笑得有些不知來由,卻又止不住,先只是彎眉笑,後來是發出輕微的聲音,後來竟是直接扔開范閑,放聲大笑起來,她短暫地結束自己作為人體支架的作用,看著因為站不穩跌坐在地而滿臉震驚的范閑,隨即蹲了下來。

  若是換個人,定會覺得范無救魔愣了,可范閑不,他在短暫地驚訝過後,隨著范無救一起笑了起來。

  范無救低下頭,聲音悶悶的,「你知道,真好。」

  「我見過飛機,看過電視,玩過手機,喜歡看恐怖片,喜歡辣鍋,雖然英語不好但是會說,喜歡的歌都是上了年份的金曲,在這裡不成調子。」

  「你都聽得懂,真好。」

  —

  第二日出城,范無救與范閑同車,她特地占了滕梓荊的位置,企圖親自架馬車,義正言辭地要為團隊出一份力。她若是說為了好玩,范閑還能信,為團隊出份力這話一出來,范閑反而覺得她有陰謀。

  從認識到現在,范無救就沒碰過韁繩,滕梓荊有些不放心,多問了句,獲得了小姑娘拍著胸脯的保證,「我當初可是秋名山車神。」

  范閑驚異:「你開的是真車?」

  范無救翻了個白眼,「等哪天我就跟婉兒舉報你涉黃。」

  不過真要說起來,這還是范無救第一次架馬車,她會騎馬,偶爾蹭車,多數時候都是窩在馬車廂裡面躺得四仰八叉,在李承澤身邊的時候,也用不到她駕車,此次遇到新鮮事物難免有些興奮,看得范閑頗有些害怕,仔細思量,把滕梓荊塞自己馬車裡面了。

  范閑囑咐道:「她若是翻車了,你記得拉好我。」

  這話引起了范無救的不滿:「你至於這麼不信我嗎?」

  范閑敲了敲自己還沒知覺的腿,「我可不想兩條腿都斷了。」

  范無救:「謔,我現在就讓你第三條腿斷了。」

  范閑知道范無救言辭膽大,開到這種程度的玩笑卻還是少,多有些震驚,「你這到底是誰在涉黃啊?」

  南慶的使團正大光明出城,得了北齊百姓的關注,人群中沒什麼好話,范無救聽得一清二楚,尋思著聽力好真不是什麼好事情,都不能自動過濾一些不想聽的話。馬車行至城外,范無救遠遠地就瞧見了海棠朵朵的身影,她拉動韁繩,緩緩停了下來。那姑娘應是來送行,在這裡面等候他們多時了。

  范無救停車後坐了幾秒,還沒伸手去扶范閑,就看見王啟年自覺地過來了,說是要代替她扶范閑過去。

  范無救直言直語:「你就是想去聽八卦的吧。」

  王啟年大驚:「謝姑娘怎能這麼說,我這不是怕謝姑娘累著嘛,來分擔一些。」

  范無救齜牙笑得虛假。

  但其實王啟年也算是救了她的場,她不習慣行離別之事,若要她去跟海棠朵朵說些些道別的官話,還真講不出來什麼,更何況,人體支架這事,有人搶著當,范無救又怎麼會推脫呢?

  她看著王啟年扶人過去,扭頭看見滕梓荊撩了簾子看向談話的二人,敲了敲馬車板,「把我刀給我。」

  滕梓荊:「怎麼了?」他遞過去,卻因不知對方要做什麼,問了句。

  范無救沒回答,她接過自己的刀,有些後悔圖方便只帶了這一把,她抽刀出鞘,跟滕梓荊說,「等會兒看好那瘸子,我不想照顧兩個累贅。」

  滕梓荊聽不懂,他皺眉,第二句話還沒出聲,就聽見一個姑娘家的聲音,那聲音有些急促,喘著氣兒,正往他們的行隊裡面來。

  范無救站起身,「來了。」

  滕梓荊說不出話了。他看見那姑娘的那雙眼,沉黑沉黑,像是醞釀著一場風雨,冰冷得令人戰栗。

  他只能從中看到一種東西,恨。


第33章 擁抱

  她遲遲沒對沈重下手,等的其實就是這刻。

  范無救是率先發難的,她在沈重從林中現身的那一刻就抽刀了,她輕功不如那人,還需二次踩點借力,踏到馬車頂上的時候,倆人是同時落腳的。那馬車經不起二人發力,木輪應聲斷裂,馬車亦也被迫停下。

  她不給沈重說話的機會,便迎身而上,范無救出手果斷,不留情面,沈重本就不應是她的對手,如今她用的又是最順手的刀,只是幾招內,他便有了紕漏,被范無救一腳踹下馬車。

  范無救:……太用力了,腿疼。

  那些沈重帶著的雜兵自有其他人解決,司理理同來送行,小皇帝是不會不顧她的安全的,范閑雖然因為她的緣故行動不變,但有滕梓荊和高達二人看著,海棠朵朵也在其身側,自然不會出什麼問題。

  范無救握緊了刀,神色凝重,看著跌落在地的沈重,幾乎沒有什麼停頓,緊隨之也落了地,行乘勝追擊之舉。

  范無救想:她一定要殺了他。

  沈重不敵她,卻也不是羸弱之輩,稍有余力抵擋,幾招下來,卻是更處於下風。

  范閑見過范無救殺人,那時她紅袖輕舞,輕快瘋癲,如今卻發了狠,中了魔愣那般,倒是拋卻了那些招式,每一刀下去,是恨不得連骨帶肉地砍去對方的身體,來報一口惡氣。

  她一刀砍在沈重的胸前,逼得對方硬生生吐了口血,向後踉蹌著而去,無法站穩。

  「我曾經與你交過手,」范無救道,「如若不是你非要逼老師,老師也不用在我與師祖間做出選擇。」

  她壓制了一種恨很久,久到快成了一種淡然。

  真要談起來,范無救對沈重也沒有那麼恨到骨子裡,只是憤怒,只是悲憫,她的老師不應以此作為結局。

  沈重驀地瞪大眼睛。

  范無救道:「我之前不敢見你,我怕我忍不住提前對你出手。」

  「我的老師,是苦荷最得意的弟子。」

  她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出老師的名字,她怕她壓制不住情緒,怕那些噩夢又回來纏著她,怕她沒辦法按照老師臨終前所說的那般活下去。

  她握刀的骨節發白,咬緊牙關,再不願多言,對著沈重便一刀刺去,卻忽得看見一個紫色的身影擋在了沈重前——

  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范無救還真下不了手。

  她反應及時,反手收刀,一把擒住那姑娘的肩膀,猛地發力,往旁邊一拽,范無救力道用得猛,迅速而利落,她只聽自己的肩膀哢啪一聲——許是脫臼了——這些疼不算什麼,她一刀刺入,穿膛而過。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范無救冷著眼,看著瞪大雙眼的沈重隨著她抽刀的動作緩緩倒下,才倒吸了一口冷氣,捂住了自己的肩膀。

  沈婉兒悲不自勝,「哥——!」被范無救推到一旁的姑娘愣了片刻,眼淚奪眶而出,她幾乎是爬到沈重的身邊,渾身都顫抖起來了。

  那姑娘抬頭看她,滿眼悲痛與憤怒。

  范無救倒是沒什麼情緒浮動。

  釋然是有的,痛快也是在的,若真要說,她非要殺沈重是有私心的。

  她收起刀,轉身,正與范閑對上視線,扶人的由王啟年換成了滕梓荊。范閑眼神復雜,緊盯著她,片刻出聲道:「你想殺他?」

  范無救點點頭:「我已經殺了他了。」

  范閑又問:「你必須要殺他?」

  范無救頓了頓,「對。」她這個字咬得緊,她也明白范閑的意思,還是這般回答了。

  —

  突發的意外並沒有阻止回京的路,沈重的屍體交由北齊自己處理,沈婉兒悲傷過度,昏厥過去,范閑自作主張帶人上了路,那姑娘與言冰雲一輛馬車。

  言冰雲還想說些什麼,范閑只道:「她若再回北齊,必活不下去。」倒是把話給堵回去了。

  范無救胳膊脫臼,駕車的責任又落在滕梓荊身上。她忍著疼,自己給強行接回去了,和滕梓荊一同坐在車外吹著冷風,她疼得冷汗連連,直接浸濕了衣服,還沒能忍住聲音,弄得范閑撩開簾子看向她。

  滕梓荊難得會說笑話:「你們這腿傷的腿傷,脫臼的脫臼,正好湊一組了。」

  這笑話不是很好笑,但礙於說笑話的人過於特殊,范閑與范無救互看了一眼,倒是很給面子地捧了場,只是范無救笑得有些難堪了。

  到了夜裡,扎營休息,范閑一人獨占一簇火他剛將肉串放在火上,就看見范無救拿了十余根過來,在他旁邊坐下。

  范閑道:「你全放上去火就滅了。」

  范無救撇嘴:「我又不傻。」

  她仔細地轉了兩圈,出聲道:「沈重知道內庫的事情。」

  范閑扭頭:「所以這是你要親手殺他的理由?」

  范無救:「若只是這個,他還不配死在我手上。」

  范閑點點頭,卻沒什麼贊同的意思,「然後呢?」

  這裡就他們二人,其余人多聚在馬車那裡,言冰雲在車內陪著還未醒來的沈婉兒,這意味著,他們談什麼其實都是沒人知道的。

  范無救嘖了一聲,直接把肉串扔進火堆裡,任由它滋滋作響,舊事重提,「范閑,」她直呼其名 「你還欠我一條命。」

  范閑道:「我知道。」

  范無救被他這敷衍似的話弄得不舒服。她向來奉行先發制人,任何談判的消息掌握著主導權才好用,「內庫走私的錢都在明家,明家是……我家殿下與李雲睿共同掌管的。」

  范閑手上的動作一頓,卻也只是停了一秒,「不意外。」

  其實這姑娘從很多事情上面表現得都能看得出來,只是如今她坦坦蕩蕩說了出來,只有這件事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在處處救場,雖不明顯,但的確是在幫他。

  這三個字的回答明顯讓范無救一愣,她總覺得范閑這個反應不對勁。

  「你還欠我條命。」范無救咬著重點。

  「你要我做什麼?」范閑問。

  「我要你幫我啊。」范無救直言。

  「是幫你,還是幫二殿下?」

  「你幫我便不是在幫我家殿下?幫我家殿下,亦也是幫我。」

  「這可不一樣。」

  「這有何不一樣?」范無救問。

  「區別自然在。我是要幫朋友,還是要幫一個處心積慮要殺我的人。」

  范無救一頓,「殿下若是執意要殺你,我根本沒有機會去助你……李雲睿與你爭鋒相鬥,燕小乙已死,沈重已死,更何況,北齊的事,與他無關。」

  范閑也不知為什麼他只是覺得范無救急了,「你這麼信他?」

  「……我感覺你在兜我圈子。」

  范閑微驚,嘆道:「你終於發現了?」

  范無救:???

  范無救:「我現在就給你右腿來一腳,讓你打個對稱的石膏。」

  范閑忽得就收了兜圈子的狀態,他在一句舒緩氣氛的話後雙手搭在膝蓋上,異常認真地問:「你做這麼多,到底想要什麼?」

  范無救皺眉,覺得范閑在明知故問:「要你幫我啊啊。」

  這顯然不是范閑想要的答案,他神色未變,繼續問道,「你想要什麼?」

  范無救:「?」

  范閑的神情已無半點笑意,他問得極為認真,似是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滿意的東西。范無救被問得有片刻的心慌,她揮了揮手,想把這種令她不適的氣氛趕走,故作輕松,「我想要的東西很多啊。」

  「錢、權、利、情,這些……」

  范閑打斷了范無救開始掰手指的數數,仍是那個問題,「范無救,」他喊了她的大名,「你到底求什麼?」

  范無救抿緊唇,不說話了。

  初來到這個世界她是乞兒,只求活下去,後來被李承澤救了,以為天命所歸,求功成名就,及時行樂,北齊一行後,她只當天地開了個玩笑,收了心性,只求眼下。

  她的眼下便只有李承澤。

  她在血海中打滾,咬著牙銜著刀爬出來,縱使是謝必安,也能知她這份艱苦之處。

  剛救下言冰雲的時候,范無救和他開玩笑似的說:你倒不如和沈大小姐講講感情,我看你也心悅她,如今身份拆穿了,不是更知她喜歡你。言冰雲說:荒唐!國家大事未定又怎麼能貪圖兒女情長。當時范閑也在屋裡,瞧了她一眼,接了句:他罵你呢。

  范無救點點頭:我知道。

  她原來什麼都想要,只是要不到,知道劇情又有什麼用?這到底還是個冷酷無情的現實世界,比她與范閑同知的紀元更殘忍些。

  她想起了年幼時護她的阿婆,想到了在瀑布前熟睡的老師,想到了滿身鮮血周旋於敵人中的謝必安,想到了那個她想護在身後,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給了她一個擁抱的李承澤。

  有的時候很多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走形式也好,換真心也好,真真假假,只要感覺到是真的就是真的。

  情不知所起,卻總是一往而深。

  范無救這才道:「想活下去,就這個。」

  「站在……李承澤身邊,和他一同活下去。」

  范閑沒有接腔,他看著本來還表情正常的范無救突然間就紅了眼眶,像是被他逼急了的兔子,難得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慶幸見過兩次這樣的范無救,平日裡跟蜜獾似的殺天蓋地的姑娘卸去一身偽裝,露出算得上柔軟的一部分。

  朵朵說得對。他想,這姑娘往深裡去盡是苦,至於那點早就全給了李承澤的甜……范閑尋思他又不和二皇子搶人,倒是不用比。

  許是情緒壓不住了,小姑娘眼眶紅,鼻子紅,卻強行要壓著情緒,看著有些可憐。

  只看外表還真挺迷惑人的。

  范閑嘆了口氣,看一眼猶如黑幕般的夜空,「今日報了師仇,心情如何?」他這話顯然是用來轉移話題的,並不等姑娘回答,也如范無救那般扔下肉串,伸出手來,意思明顯。

  范無救胡亂抹了兩把眼淚,蹙眉看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咬字還結巴了兩下,「這是做什麼?我喊非禮了?」

  范閑:「?」

  范閑:「那你還是別喊了。」

  范閑到底笑了,是被氣的,正欲再收回手,就看見范無救忽然應了他這個擁抱,那姑娘緊緊地摟住了他,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

  許是覺得這麼一抱太尷尬,也不太適合,背後那群人早聽到了動靜,范無救都能感覺到有人瞧了過來,主動開口緩解了氣氛:「怎麼?抱一抱泯恩仇?」

  范閑反問:「我與你何來的仇?」

  范無救不由自主地笑一聲,是氣音,她是單手抱的,另外一只胳膊不利索,雖然抱得不舒服,但也就是那一刻,撥雲散霧,她忽得就不那麼難受了。

  范閑繼續道:「你要想哭就好好哭一場。」

  范無救滿腔情緒都被范閑激了出來,一時間很想一口咬這人的肩膀上,左思右想之後覺得不好,她語氣故作凶惡,「這叫生理鹽水,疼的,胳膊脫臼鬧的。」

  「行行行,」范閑突然間有種哄孩子的感覺,拍著范無救的背部,這姑娘雖然近段時間好吃好喝長了些肉,身影還是單薄,「你胳膊斷了我腿斷了,殘疾二人組行了吧?」

  范無救被他三言兩語弄得破涕為笑,一巴掌拍范閑背上,用了點力氣,打得范閑嘶了一聲,她正欲再說些什麼,卻遠遠地看見一人從霧中走來。

  那人提這個包裹,執著把劍,大步向前,對范無救來說眼熟得很,幾乎只是個輪廓就認出來了來人。,事後,范無救覺得自己那一刻真的是大腦被眼淚水糊住了,不然她也不會眨眨眼,沒來得及松手,就與謝必安對上了視線。

  范無救:……草。

  來送東西的謝必安:………

  想揉眼睛的謝必安:???

  他沒看錯吧?這兩人怎麼抱一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沙雕到正文裡面不會出現……吧的段子。

  可能會出現,反正不確定2333現在只是當段子寫了。

  1

  面對京都人民強烈的八卦心理,王啟年身先士卒,為大家講解了那個夜晚,二皇子的未婚妻和小范大人到底是如何抱在一起的。

  後來因為小范大人的扣工資威脅,一家一家敲門澄清謠言,當事人王啟年表示:都是假的,小范大人與謝姑娘情同姐弟,沒有任何不對勁的關系。

  2

  作為新晉姐姐,范閑努力為新任弟弟排憂解難,於某次家庭聚會中,靠著兩壇酒,拍著弟妹的肩膀感慨良多:「我聽朵朵說無救抱怨你技術不行,這事,要我說,是熟能生巧。無救臉皮薄,不敢跟你說這事……我來說。」

  據事後報道,被當事人之一范無救拿著刀追殺了肇事者范閑兩條街。

  3

  滕梓荊針對兩人關系發出疑惑。

  范無救這般解釋:我要跟范閑當姐妹,他要跟我當兄弟,所以就成了這個局面。

  4

  作為無端遭殃,被虛空戴帽子還被北齊聖女知道了技術不行的,自家的妹子突然間就和別家的狐狸關系融洽到把別家當娘家了的李承澤今天有點笑不出來。

  范無救思索再三:其實我可以解釋。

  5

  那一夜,小范大人面對了一扇禁閉的窗戶時,終於知道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小范大人就差半夜捶窗了:不,婉兒你聽我解釋——這事我可以解釋的——


第34章 信

  言冰雲:……

  言冰雲站在火堆旁,看著地上躺著的人,有些不可置信:「他是你兄長。」

  范無救點點頭,「我知道。」雖然是掛名的。

  言冰雲看起來對於范無救的行為充滿震撼,繼續問:「那你還這麼做?」

  范無救直言不諱:「我怕他告訴我家殿下……雖然這事吧,其實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但是老謝那個眼神太像捉/奸/在/床了,我怕他誤會。」

  范閑坐在火堆旁,他拿起剛烤好的肉串,剛剛才為言冰雲解釋了范無救只是把人打暈了而沒有殺人這點,雖然他在一開始看那架勢,也以為范無救要大義滅親了。

  沈婉兒還沒醒,小言公子一直在馬車內陪護,聽到范無救極度凄厲而果決的尖叫——主要以無數音調不同的啊組成——的時候下了馬車,就看到一個人應聲倒下來了,范無救似乎留了些余地,沒讓人臉著地。

  謝必安沒來得及防備,范無救雖然沒下狠手但是下手果決而迅速,本來的二人談心就變成了三人圍聚,還有一個躺平的人。

  言冰雲完全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在遇到范無救之後,他就只覺得離譜,離譜到根本就沒有譜子存在了,范無救行為出格只是令人驚訝,也不讓人覺得意外,他對於范無救的第一印像早就在各種日常相處裡面翻新了幾十遍,起初以為是冷血刀客,後來發現可能是腦子不太好,倒是范閑冷靜到在那裡還能悠閑地啃肉串,這麼就顯得他一個人的反應很特別。

  范閑合理分析:「你這個樣子看起來像是做賊心虛。」

  范無救蹲在謝必安的身邊,時刻盯著自己隨時都會醒的兄長,頭都不抬,語氣強硬:「呸,我這叫防范於未然。」

  范閑:「……怎麼防?」

  這事范無救也不知道,所以她沉默了片刻,「那我不管,我跟殿下剛剛訂婚,老謝跟殿下說消息最實誠,不搞定他,等回去了肯定就是『我送信的夜裡看到無救和范閑抱在一起』。」

  她說得底氣十足:「殿下聽到了肯定會不得勁,我這麼喜歡殿下,不能讓他難過。」

  范無救的話剛剛落了音,言冰雲突然間給出了反應。

  言冰雲看起來像是剛剛打開了什麼新世界的大門,他似乎消化了一下范無救剛剛的言語,獲得了新的信息,將不可置信四個字表達得淋漓至盡,從表情到動作,「什麼?!你喜歡二殿下,還與二殿下訂婚了?」他蹙眉。

  范無救:……?

  范無救傻了兩秒,她這才扭頭,看言冰雲的眼神有點類似於看傻子,扯了一下左邊的嘴角,看向范閑,也沒有詢問的意思:「他……剛通網?」

  范閑啃肉串的動作也是一頓,隨即咀嚼了兩下,合理地解釋了一下范無救的困惑,「他被沈重關著,又沒人跟他說,斷網了很正常。」言冰雲剛問這話的時候范閑也沒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是范無救這丫頭把喜歡二皇子這件事表現得太理所應當了,從見到他的第一面就開始灌輸她如何喜歡李承澤這件事,導致他長久地把這個條件儲存在腦中。

  解決了范無救的困惑,他看向言冰雲,抬起手,五指合攏,很官方地介紹一下,「這位是未來的二皇子妃,看好了,以後在紅樓裡面瞧見她了直接舉報給老二就行了。」

  言冰雲緊接著道:「我還以為……」他話沒說完。

  雖然小言公子話沒講完,但是范無救還是從裡面摸出來了點什麼不對勁的意思,這句話是很微妙的,如果言冰雲沒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看了一眼范閑,那麼范無救就不會發現這其中的微妙之處。

  范無救沉默了,范無救嘶了一口氣,范無救嘖了一聲,她在言冰雲的欲言又止中懂了一些什麼東西,她問:「你不會以為我對范閑……」

  她也只講了一半,屬於懂的都懂的狀態。

  言冰雲側過臉去,用動作表示他真的誤會了這一點,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身邊有聲音,轉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了范無救還沒來得及收的表情。那姑娘向來不收斂表情,此刻更是扭在了一起,她眯著左眼扯著嘴角,一副『這世間怎麼可能真的有誤會她跟范閑有想法的人而且這個人居然還他媽是言冰雲』。

  言冰雲被她盯得及其不適:「你與范閑這般熟稔,隨他同行至上京,他又知你……」

  「那都是假的!你可別給我舉例了。」

  這些話在范無救耳朵裡面就是回京都後李承澤能找她事的點兒,她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及時打斷了言冰雲的話,看著悠悠轉醒的謝必安,整頓好表情,直接就撲了上去,惡人先告狀並且將責任扔給了范閑。

  她看起來悲憤至極:「哥——范閑剛剛把你打暈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范閑深感無力,倒頗有種習以為常的感覺,在看到明顯跟不上他們節奏的言冰雲又陷入了迷茫與震驚後,選擇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點什麼?習慣就好?這話范閑可說不出來,要真順著范無救這麼下去,今日往後他都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些什麼。

  謝必安剛醒來,覺得後頸疼得厲害,撫著地半坐起來,看著掛在他身上的范無救那張充滿擔憂的臉,不知道到底應該露出什麼表情,索性癱著臉選擇了片刻的沉默。范無救有個只有謝必安知道的點,就是這個人一旦做了什麼跟他有關系的錯事,張口肯定就是哥而不是老謝了,他沒有辜負范閑的信任,「我看到是你了。」

  范無救垂死掙扎,張口就來:「那是范閑!范閑穿著我的衣服!」

  言冰雲的表情在崩塌的邊緣徘徊。

  謝必安:「……范閑能動?」他剛剛看到了,這位小范公子左腿綁得嚴嚴實實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起來就是腿斷了。

  范無救繼續道:「那是假的,騙人的,范閑才沒有這麼容易受傷,現在跑個十公裡都沒問題。我對殿下的心日月可鑒,天地可明,你可不能誤會了……」她前後兩句話沒什麼聯系,很自然地自己把自己賣了。

  范無救這樣子謝必安見得多,他抬起頭,看到異常冷靜的范閑和已經被范無救震撼到世界重塑的言冰雲,總覺得他要是繼續下去,范無救還能繼續給他捶暈了,他還有任務在身,「我不會說的。」

  這五個字一出,范無救身體一僵,本來掛著的義憤填膺的表情瞬得扯去,她齜牙一笑,「老謝您真好。」還特地帶上了敬語。

  她這表情換得極快,比戲台子上唱大戲的變臉都要快上一些。

  言冰雲:……

  這回范閑會了,他又是拍了拍言冰雲的肩膀,道:「習慣就好。」

  —

  謝必安本來趕來送信,就是奔波勞頓,又被范無救幾下下去,先行下去休息了。

  范無救得了謝必安的承諾,此刻倒有種心中的大石頭落下的感覺,她雙腿直放,坐得毫不規矩,正打算說些什麼,後知後覺地發現剛剛烤熟的肉都進了范閑的肚子,此刻對方正拿著最後一串,因為行動不便坐得老老實實,還拿著謝必安帶回來的信。

  言冰雲也沒離開,和他們圍著一簇火坐著,些許是受了不小的震撼,此刻平淡著表情,竟是半句話都沒有說。

  范無救剛剛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情緒難免大起大幅,事情輪番過去後,有種看遍世家滄桑的豁達感,然後就開始犯困了。

  她打了個哈欠,看到范閑遞過來一封信,「還有我的?」

  范閑答道:「有三封。」

  她一封,范閑一封,言冰雲一封,三封信合在一個大的信封裡面,言冰雲起身接了信,卻看到范閑將自己的信一折,靠著自己的努力往火堆旁湊了湊,在其余兩個人的注視下,竟是面無表情地直接將信扔進了火中。

  那信紙掉入凶猛的火光中,從最下面的一角被點燃,只是短暫的眨眼間,就被吞噬得干干淨淨,連灰燼都找不到。

  他這行為下來,連范無救都有些驚訝,那姑娘微微挑眉,似有所言。

  言冰雲剛拆開自己的信。方才謝必安也說了,李承澤希望他們二人同時讀信,至於范無救,隨那姑娘開心,這般話下來,也應證了他一開始覺得不真實的事情倒是真的了,如今范閑看都不看,就直接扔入火中,他雖不覺得什麼,卻還是問了句:「你不看嗎?」

  范閑道:「她在這,看不看信不重要。」

  他沒有指名道姓,言冰雲卻立即明白了是在說誰,那姑娘在聽完這句話後,露出了個大大的笑容,坐到范閑的身邊,拆開信,極為大方地說,「你不看你的信沒事,來,一起看我老公給我的信。」

  言冰雲覺得范無救此刻愉快得很,連語氣都輕快無比。

  那姑娘三兩下拆了信封,那信封上只寫了兩個字『無救』,隨即展開信紙。

  那封信只寫了寥寥幾個字,簡單得很。

  ——離京多日,莫貪芳華,早日歸家。

  被迫被喂了狗糧的范閑說:「你笑得好生滲人。」

  范無救不以為然:「吃你的檸檬吧……看到沒,他說他想我了。」


第35章 翻牆

  出行北齊一事,范閑做得妥帖,自然受到了慶帝的贊賞,雖然范無救挺想問他現在會用什麼心情對面對慶帝,但范閑自從踩上了京都的這塊地兒,就被召見入宮了,范無救本打算回府,卻被告知二殿下此刻也不在府,入宮去了。

  滕梓荊喊著她早點把上次李承澤送的東西弄回去,放他家太占地方了,范無救隨口答應,也沒說好什麼時候去。沈婉兒被暫時接到了范府——言若海也不可能讓言冰雲把人帶回去——這姑娘入京後醒來了,盯著一雙翻湧著復雜情緒的眼眸死死地看著范無救,弄得范無救還以為自己後背衣服破了。

  關於李承澤的行程她也沒多問,只是面對著最後剩下來和她一起的謝必安,三令五申地告訴對方,自己肯定不會回謝府,除非她死了控制不了自己了,還有可能被他搬過去。

  謝必安問:「你為何對家中有這麼多意見?」

  范無救正閑著沒事,他們倆在距離府內不遠的茶攤上坐定,她自己買了一壺茶,叫了兩個油餅,沒算謝必安的份兒,謝必安皺著眉,自己點了一份相同的,坐到她對面。范無救索性就掰著手指跟他算。

  「我第一年回家的時候,你小妹差點把茶水倒在我身上,我手速快接住了,她還說『姐姐真是好武藝,我身居閨中良久,都碰不得這種費身的粗事兒,真羨慕姐姐』。」

  謝必安一愣:「這不是在誇你嗎?」

  這話在范無救的預料之內,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把刀拍在椅子上,這才抿了一下口:「她這是在我說我粗!你是只聽到了第一句話,」她翻了個白眼,「這還不算,你家中三個女兒家,那可叫個默契非凡。」

  「一個問我『姐姐在二殿下身邊服侍多年,可知二殿下喜歡什麼?』」說到這裡,范無救還特地換了音調,「另一個趁我還沒回答,比我還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姐姐是當侍衛的,哪是服侍二殿下啊,我可聽說二殿下不怎麼親女色,身邊無人的』。」

  「我在那裡尋思給你面子,笑笑就過去了,然後最小的那個接話了,『二殿下風姿非凡,不親女色,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入了他的眼,姐姐覺得呢?』」

  「我呸。」范無救用簡單的兩個字表達了對於最後一個問題的看法。

  她得了謝家的姓,又有了懷安的名,謝必安他爹是個好人,謝老太太對她態度和藹……然後范無救就覺得被騙了,珠玉在前,她本以為府內會正常一點,沒想到一步踏進去,沾了一身的水。後來趕著逢年過節去一趟,大不了全部都無視了,再後來,范無救表示除非她死了不然不可能。

  謝必安被她這投入的表演唬住了,他不知道是該說范無救記性真好,還是她們怎麼會聊這種東西,他沒吭腔,正巧范無救說在氣頭上,又是一個快翻上天的白眼,「你家那誰,你哥還是你弟,不是馬上要考科舉……反正就是想做官嗎?跑過來問我在二殿下身邊,可有認識的人,我當時就想把他給舉報了。」

  謝必安:「……」

  她本來不愛說這種事,畢竟搞宅鬥嗎,他們搞他們的,她無視她的,結果謝必安連提了好幾次回謝府的事情,搞得范無救頭疼得很。

  她一口飲盡自己的茶,拿了個油餅塞嘴裡面,看著謝必安的東西還沒上來,「我先去找巧巧了,往後我就算住范府,對,就范閑他家,我也不可能回謝府。」

  她趁著謝必安被他這連珠炮似的話語鎮住的時候,一把抓起自己的刀,咬著餅,再沒有多留下半句話,轉身就走。

  —

  她去找蘇巧巧無非是北齊一行的事情,沒多留,隨便地在路邊買了倆包子,熟門熟路地開始自己的舊操作。范無救曾經跟范閑說過,這世界沒有她爬不過去的牆,只有她不想爬的牆。范閑當時給她豎了個大拇指,其他都沒說。

  她多日沒重操舊業,技巧也沒生疏。她多年爬牆下來,也就是起初府內的人沒習慣的時候被誤以為是賊人,到後來都習慣後,也沒人管她了,還為了不讓她尷尬,這塊幾乎是專用的地方都沒人看了,反正范無救的實力實打實放在那,也沒人進的來的。

  范無救也不知李承澤此刻回府了沒有,她下午都在紅樓裡面呆著,若回來了正好,沒回來就給對方一個驚醒。她三兩下上了牆,剛踩上去——

  「無救。」

  這一聲聽得范無救整個人一頓,踩在牆沿上的腳下下一滑,沒穩住,整個人往下掉去,按理來說,就這種高度,再多個三四倍她才有可能考慮一下自己的安全問題,但她選擇了造作一回——

  她早早地感覺到了牆下有人,索性撤了力道,照著人影撲了過去,直接跌入了一個懷抱。

  月影高掛,丹桂飄香,如果不是她高估了李承澤到底能不能穩穩地接住她這件事,那麼這會是一個很完美的場景。

  范無救有些驚慌地看了一眼當了她墊背的男人,也不顧自己的形像,「殿下沒事吧——!」些許是太久沒見了,她這等於就是蹦下來,一下子沒控制住好力道,兩個人一起跌滾到了地上,她在聽到李承澤悶哼一聲的時候還以為自己長胖了。

  她在擔心自己沒給李承澤砸疼了吧。

  「沒扭到哪裡吧?」范無救也沒管現在的動作到底是怎麼樣的,低著頭就要去查看李承澤扶在地上的手腕。這話的確是充滿關心的,但到了李承澤耳朵裡面就哪哪不是味道了,他家這位刀法高絕天下的小姑娘好像把他當做什麼柔弱過頭的易碎玻璃在這裡擔心這兒擔心那兒,怎麼聽都不是味。

  他覺得有些好笑,低眼對上小姑娘緊張的神情,額前的劉海順著風的痕跡晃動,忍不住輕笑出聲,順手捏了一下范無救多了些的臉頰,「我沒這麼脆弱。」

  然後捏住不松手了。

  范無救被他扯著臉頰,整個人愣了一下,感覺到自家殿下的手逐漸用力,甚至還摩挲了兩下,她被弄得臉頰緋紅,忍不住問:「殿下晚上不休息,在這裡做什麼?」

  李承澤似乎是覺得手感好,直到小姑娘的皮膚微微發紅,才松了手,他也覺得現在的狀態有多尷尬,伸手環住范無救的腰,把人往自己帶了些,「我若是去休息了,那裡逮得到晚上不守規矩的小野貓啊。」

  范無救:……

  撩不過撩不過,她一看到李承澤的那張臉,聽到李承澤的聲音就自動認輸了,原來還能口嗨一下,現在對著他,只聽到一個字的聲音,就能想到那個夜晚。

  范無救試圖再說些什麼,就看到李承澤忽得湊近她,她保持著渾身僵硬的狀態任他作為,李承澤靠近姑娘的耳垂,呼吸灑在脖頸下,熱燙熱燙的,激得范無救忍不住動了兩下,只聽他說,「我今日入宮,聽人說,你覺得我不行?」

  范無救:我明天就去把范閑殺了。


第36章 秋日無事

  范無救醒來的時候,總覺得李承澤抱得有點緊,那手箍在她的腰間,讓她醒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了李承澤的下巴。她頓了一會兒,壓制住了想要咬一口的衝動,她保持著不吵醒李承澤的想法,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溫柔的眼。

  這眼神把范無救看得一頓,下意識地躲了一下。

  李承澤似乎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語氣有點緩慢,處於沒睡醒的狀態,「醒來的時候看到你還在,我還以為仍在夢中。」他說得慢,聲音有些低沉沙啞,悶悶的,像是在感嘆些什麼。

  范無救整個人呈蜷縮的姿勢窩在自家殿下的懷裡,聽得她整個人一頓,猛地起身——這動作似乎還驚到了李承澤,對方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看那姑娘忽然間就氣鼓鼓起來的表情。

  他微微擰眉,卻是在笑,看起來還覺得范無救有些好笑。

  「殿下您這話說得我好像做了什麼負心事兒,我就在您床上醒過來了一次吧。」范無救癟嘴。

  「以後多的是機會。」李承澤扶著床起身,輕描淡寫地接了句。

  范無救:……

  「您這個樣子屬於犯規行為!」她整個人一頓,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兩個人在聊些什麼,臉猛得一紅,扯著被子就躺了回去,近日雖然降溫了,卻不是很冷,范無救甚至還塞了兩下,企圖把自己變成一個球。李承澤喜歡她這模樣喜歡得緊,往外走囂張跋扈甚至大殺四方的天地一刀,到了他這裡就收起渾身利刺,袒露真心後只剩下一懷的柔軟與春水。

  他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那個球,忽然道:「范閑與婉兒的婚約定在了月末,姑姑會從信陽趕回來。」

  范無救這麼一聽,猛地將臉露出來,她起身,欲言又止,到最後只說了幾個字,「四年前……」

  她也沒怎麼料到李承澤會在床圍間說這種話,頓了一下,還是沒忍住。范無救對於李雲睿的不喜從頭到尾都是清楚明白的,但是李雲睿看起來還……挺欣賞她的?她只見過李雲睿一次,剛到了李承澤身邊的時候。

  李承澤知道她想說些什麼,「我知道,」他披了外袍,看著忽得瞪大了眼睛的姑娘,「四年前的暗殺與姑姑有關,我知道。」

  從北齊回來後,蘇巧巧是這般笑著跟范無救說:您看起來像是忽然間完成了什麼事情那般輕松。

  范無救回她:也不是,只是該輕松一會兒了。

  秋季多雨,范無救輕松的方式就是索性哪兒都不去,她這幾天就住在府內,下雨了就與李承澤在書房內看書寫字,李承澤坐在案台前讀《紅樓》、讀《詩經》,翻閱莊墨韓標注過的詩經,偶爾看看范無救讀的話本,都只是翻兩眼。

  他讀文學,她讀市井,坐在窗邊,都坐得不規矩,她一腳踩在窗台,一腳垂下來,偶爾看看秋日細雨,落葉飄蕩,忽然覺得自己也許也能算個文化人,在讀書方面,其實兩個人之間也沒什麼好聊的。

  偶爾李承澤忽得讀出了詩經裡面的內容,她記得的就接幾句,不記得就抬個頭。

  這種平淡到索然無味的日子范無救還挺喜歡的,她難得有這種好日子,在江州那半年雖然也悠閑,但就一個人過日子,如今這般閑適下來,還有點不適應。

  晴日裡了和謝必安練練身手,范無救早就發現其實用劍要比用刀來的好看多了,至少是在視覺方面,她拿刀的時候基本都在拼命,碰了劍卻生了些閑情逸致,她拿著謝必安曾經給她的袖裡軟劍,和他在院裡面過個兩招,紅衣翻著風的滾兒,刀光劍影,卻揉碎了一地的桂花。

  這幾回她不留余地了,看著謝必安被她出人意料地發狠打掉手中劍的時候,笑得像是年幼得到了糖塊的孩子。

  他們練手,李承澤就坐在亭子裡面,赤著足,面前擺著幾盤葡萄,糕點是京都中最出名的。

  除去這些洗漱平常的事兒,大概就剩下夜裡宣/淫這些事兒了,李承澤似乎是對於『不行』這兩個字產生了什麼後遺症,她贏了謝必安之後,偶爾口嗨句『老謝你不行啊』,遠遠地在亭子裡面看書的殿下都會抬起頭,看了過來。

  我沒說你這句話范無救還真說不出來,她覺得這都是范閑的錯,肯定是范閑的錯,適合現在被她再砍一刀。

  范閑近幾日都在忙碌著婚事,她見得到林婉兒對方見不到,因為腿傷連半夜爬窗都沒機會了,無聊得很。范無救也懶得去找他,更何況她還擔心自己見到范閑真的把人給砍了,關於那日回京入宮的事情,她雖然不知道范閑到底怎麼說的,但是在她的幾次逼迫下,與她見過一面的林婉兒才肯吞吞吐吐地告訴她,那大家閨秀似乎是羞於提起,半天才說完。

  范閑跟李承澤講了賣油翁的故事,講了幾句話,大致意思是雖然自身天賦在那裡,但是有一句話說得好,無他,但手熟爾。

  范無救:……?賣油翁。

  林婉兒點點頭。

  范無救當時差點直接把茶盞都給摁碎了,特別想跑過去跟范閑講一講《岳陽樓記》的故事,越明年,適合某位去謫守巴陵郡了。

  更何況范府還有沈婉兒在那裡,她依稀還記得回京路上,她半夢半醒間,一把抓住了那姑娘的手腕,微微用力,掉落下來的是一把匕首。范無救當時沒睡好,口氣不好,直接拽著人手腕給拉到了言冰雲那邊,癱著一張充滿起床氣的臉。

  「有沒有跟她說過,我,九品。」范無救一字一頓。

  言冰雲那天守夜,未入睡,一把扶住被范無救扔過來的沈婉兒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

  范無救不等他反應過來,直接把匕首往人姑娘腳邊一扔,也不管被她吵醒的那些人,口氣更加不善:「給我下毒都比給我一刀機會大,不要再妨礙我睡覺了。」她對沈婉兒沒什麼必要的好感度,范閑把她和沈婉兒相提並論的時候她還挺不樂意,瞪了一眼身邊的人,覺得范閑在罵她,她一巴掌拍范閑後背上,惡狠狠地反駁:你覺得就算同樣都是戀愛腦她配和我一個level嗎?

  范閑一尋思:還真有點像罵你。

  —

  范閑的單身聚會在婚前幾天舉行,本來這種日子是要等著婚前的,但是放在這個時期明顯不合適,他邀請了幾個相熟的人,在京都中有名的酒樓定了一席。范無救這次來的時候特地換了男裝,挽了發髻,腰間別著把鑲金佩玉的裝飾作用更大的匕首,翻到二樓入屋的時候,看著一屋子男人還愣了愣。

  她本來是准備說,「各位單身狗晚上好。」

  這是單身聚會?范無救陷入了迷惑,她本來以為范閑就會邀請個言冰雲什麼的,大家大晚上欺負欺負老實人,還挺有趣的。她看了一眼已經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王啟年與滕梓荊,又看了一眼正在和沈婉兒玩『大家懂都是真的懂』卻偏偏在瘋狂互相言語傷害的言冰雲,和坐在主位上的范閑打了個招呼,最後把視線落在了真正單身的高達身上。

  她微笑:「這位單身狗晚上好啊。」

  范閑直接就給她笑出來了,他本來端著杯茶在喝,喝了一口後差點給嗆出來了。

  高達沒聽懂:?


第37章 游泳運動員

  男人的單身晚會,離不開吐槽喝酒玩骰子,放縱不入婚姻墳墓的前一夜。

  她倒是沒能期待嗨起來。

  范無救此次前來沒跟李承澤說,就說了有朋友約她出來喝酒,李承澤向來不過問她這種事兒,只是說了句早點回來。一摸下巴,看著一屋子的妻奴,總覺得無言以對,索性拉著高達喝酒玩骰子,她輸了兩回,也沒注意是什麼酒,就開始說胡話了。

  她和高達勾肩搭背,高達頗為僵硬。

  「單身沒事,巧巧姐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姑娘了……」

  「其實范若若也算,只不過弘成擱那裡我不好給你搭線。」

  范閑:?

  范無救也沒注意自己說了點什麼不對勁的話,也沒理會范閑突然間望過來的視線,一揮手,「不對,我家老謝也是單身,肥水不流外人田……」

  本來還有些拘謹的單身聚會在范無救的胡言亂語下面突然間就放開了,打麻將,鬥地主,喝酒,妻奴與妻奴談論人生,雖然滕梓荊不想理王啟年,有對像的人打起來了鬥地主,高達在旁邊圍觀。范無救和范閑兩個懂規則的人在那裡胡來,弄得言冰雲在那裡迷茫至極,「3為何又比2大了?不是說……」

  范無救看似冷靜,實際上滿嘴胡話:「2是大王小王之外最大的,但是3是可以壓2的,只有3可以壓二。」

  圍觀的高達滿臉原來如此。

  范閑笑得不能自已,並且繼續給言冰雲貼了一張烏龜,小言公子正襟危坐,絲毫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待到屋內的局面已經是不能控制的情況下,反而少了一個人,范閑看了一圈,在屋頂找到范無救。那姑娘拿了壺酒上來,坐在屋頂上倒有點孑然一身的意思,他被冷風一吹,差點把手裡面端著的糕點打翻了,走到范無救身邊,坐了下來。

  范閑:「你這麼喜歡屋頂吹冷風?」

  范無救打了個哈欠「我剛剛看到五竹了,」她扭頭,看到范閑點點頭,自顧自道,「待你和婉兒成婚的第二天,我送你一份大禮。」

  范閑了解她:「是送你自己一份大禮吧。」

  范無救一尋思這話還真沒說錯,她被冷風吹得清醒了不少,臉卻是紅撲撲的,「那我跟你講個八卦吧。」

  「一個長公主愛著她哥,她哥愛著你媽,卻被他侄子愛著的故事,後宮事多,亂/倫的故事。」

  范無救的話聽起來隨意,卻指向性明顯,范閑聽得不動聲色,卻道:「你們家原來是□□。」

  范無救點點頭,「我知道。但那是我爹的立場,和我沒有關系。」

  范閑:「你想他死?」

  范無救思索了一下,嘖了一聲,看起來是這個問題弄得她破有些頭疼,她把手中的酒瓶往旁邊一放,直言:「他當初的確問過我是否還記得他,我說沒有,好早之前的事情了。但我和他沒什麼關系,你,應該懂這種感覺。」

  「我面對他不舒服,他表現得我好像在家道中落之前和他很熟,但實際上我那個時候才幾歲啊。」

  范閑不語。

  范無救就繼續說:「我也沒那麼多能力,他到底要怎麼樣決定權不在我這,倒是你,決定好了嗎?」

  范閑:「決定什麼?」

  范無救借著醉意直言:「我給你的字條啊。」

  范閑又是一頓,他看著燈火明亮的話前方,樹蔭婆娑間是朦朧的月色,半響才道,「還不到時候。」

  范無救哦了一聲,沒說話了。

  兩個人在屋頂上愣是吹了半天的冷風,沒被發現人不在了,連言冰雲都沒有出來,估摸著被拉著一起打麻將去了。范無救吹風吹夠了,拍了拍衣服,正准備站起來,突然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范無救:……

  范無救一愣,酒意當頭,竟是咧開嘴角吃吃一笑,她也不問范閑那人為何會來,管他為什麼呢,反正肯定是范閑請的。她凌空而起,腳尖點地,落到了那青年的面前,更是醉了三分,「殿下來了啊。」

  謝必安早就發現范無救在樓頂,於是李承澤也知道了,他蹙眉,這小姑娘今日穿得有些單薄,他為范無救合上有些散開的衣領,道:「怎麼下來了?」

  范無救理所當然道:「因為殿下在下面啊。」

  李承澤道:「那為何不等我過去?」

  范無救喝多了,意識也不是多清楚,她下意識地扭過頭看了一眼她下來的地方,二層樓,以有些窗邊的人瞧了她的身影,正東張西望地往下看,人聲喧嘩,熱鬧非凡,范無救回頭,眨眨眼:「這麼高,殿下上不去的。」

  這話說得有些理直氣壯,李承澤被她說笑了,「我若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到不了你的身邊呢?」

  坐在屋檐上被扔下來的范閑能夠聽到屋子裡面那幾個大男人已經因為東南西風的問題嚴肅爭論起來,能夠聽到隔壁屋子喜笑顏開的聲音,卻偏偏不想聽在下面那兩個人柔情似蜜的對話,他和執著劍在旁邊沉默地站著的謝必安對視一眼,看出了對方的無言與悲痛。

  他揉揉頭發,尋思起來這人好像也是單著的。

  范閑揚聲問謝必安:「要不,你去和高達喝兩杯?」

  —

  范閑的婚禮,李承澤只送了賀禮過去,范無救的賀禮和李承澤單獨算一份了,這事換到范閑那裡還覺得范無救實在是沒有誠意。

  在入冬的第一天,范無救收了紅樓,雖然是花的李承澤的錢,對方見她對這個地方頗有感情,這點小錢對李承澤來說也不算什麼,直接就當聘禮了——他這麼一說,范無救又想起來那些堆在滕梓荊家裡面遲遲沒有拿回來的東西,實在懶得動,就打算晚點再回去。紅樓既然完整入了她的手,拉皮條這種事兒范無救就直接給取消,作為一個偉大的青樓,就應該賣藝不賣身。

  宮廷詭譎,范無救不喜歡沾染這些事情,也不擅長這些事情。范閑與二皇子建立盟友關系這件事兒,在京都名貴心中自有定數,小范公子與晨郡主婚禮的第二天,太子與長公主的苟且之事被爆,慶帝震怒。自從李承乾被發配南詔國,李雲睿被貶出京都,在風波翻湧的前夕,范閑帶著婉兒走了一趟天下。

  范無救很簡短地評價了這件事——越到事頭事越多。

  入了冬的日子更加平靜了,要論動蕩,也動蕩不到范無救這裡,她頗有些畏寒,抱著個暖爐每天恨不得不怕出被窩,總是被李承澤撈出來的,偶爾冰涼涼的手往小姑娘脖頸裡面一觸,總能把人激起來,除了讀書外總有些其他的玩樂事兒,李承澤畫畫她磨墨,偶爾李承澤會讓她動筆,范無救拿著毛筆隨便幾步。

  李承澤見她畫得奇怪,問:這是什麼?

  范無救道:美少女戰士。

  李承澤:?

  日子一天天過去,若要算起來,他們二人的成親日子只差了一兩個月,范無救沒刻意算著,她和李承澤相處的方式儼然已經進入了老夫老妻的模式,范閑雖然聽了她在單身晚會的話,還是沒提防住李弘成,反應過來的時候,范若若已經和對方兩情相悅了,言冰雲和沈婉兒的感情倒是有些不順利,范無救開口嘲諷的時候還能把老實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她也總算是懂了范閑說的一種生活方式:春日賞花夏捉蟬,秋日掃院冬日雪,彈指間,數十年流逝而去。

  在范閑離京的日子裡面,謝必安倒是帶回來了一件事,說是范閑在江南短暫地停留,參與了一個詩會,引起了轟動。

  范無救當時正坐在李承澤身邊,抬眼提前問了句:「他又背了哪首詩?」

  謝必安道:「他寫了一句詩。」

  謝必安這話語賣了點關子,惹得李承澤也放下了手中的書,有些興趣。前些日子朝堂事多,偏偏《紅樓》更新得也多,寫著寫著,憑借著熟悉的關系,他也從放下口中套出了下一本就是結局的事兒,這熱熱鬧鬧的大觀園已有了落寞的意思,只怕是最終卷要以慘淡收場。

  李承澤問:「寫了什麼?」

  謝必安似乎是有些想笑,看了一眼滿臉寫著『這位詩神今日又背了哪位古人的大作』的范無救,道:「國家級游泳運動員,范無救到此一游。」

  范無救:……

  范無救表情微妙:「他這叫詩嗎?字數不對平仄不對甚至連押韻都沒有。」

  謝必安覺得范無救的重點有點問題,但明顯從范無救的表情來看,這姑娘明顯在故意偏離注意力,看到李承澤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雙手合握放在身前,繼續道:「這句不走尋常路,那地兒的詩人偏偏自覺沒摸透玄機,現在掛在舉辦詩會的地兒的門上,猜測范無救到底是何方人士。」

  「即使有人質疑,也會被老學者駁回。」

  謝必安當笑話說,李承澤當有趣的事情聽,偏偏范無救聽著聽著就慢慢收了笑容,她若有所思,李承澤注意到了,順手揉了一下小姑娘散著的頭發,問,「怎麼了?」

  范無救搖搖頭,「只是沒料到他猜得到我是游泳運動員。」

  李承澤挑眉,看起來想問些什麼,最終卻沒有問。

  第二日,范無救站在紅樓的面前整個人都是懵的。

  那是一個巨大的牌匾,金邊草書,字跡在范無救看來非常的熟悉,那是九個字——天下第一游泳運動員。范無救站得穩穩當當,看了許久,看著看著她挑了眉,眨眨眼,像是看傻了那般站在自己的店門口,知道蘇巧巧聽門口的人說了情況,趕下來的時候,就看到范無救實在是沒忍住笑。

  她就這麼笑著蹲下來了。

  蘇巧巧心領會神,「殿下一早就送過來了,還特地囑咐著謝公子看著擺上去的。」

  范無救想怪不得一大早就沒看到謝必安了,結果是為了這件事,她笑得更開朗,也沒壓聲音,也沒顧忌旁邊的人駐足看他,「幼稚。」

  蘇巧巧保持微笑:你們中間沒有面對對方不幼稚的吧。


第38章 生辰禮物

  范無救與李承澤的成親日子定在三月中,良辰吉日,喜服已經挑選完了,自當不是放在滕梓荊家中的那套。在眾多認識的女子中,蘇巧巧抽不出空閑,算來算去,也就范家的姑娘一人——這姑娘最近和范閑針對李弘成到底值不值得嫁這件事探討了不少時間——范若若陪她看了兩眼,從北齊的來信言,她成婚的日子海棠朵朵是會專門到南慶一趟的。

  范無救:……可惜了。

  朵朵還特地要來一趟,估計是要敗興而歸了。

  李承澤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怎麼了?」

  范無救有點想嘆氣,但是她到底還只是說,「也沒什麼,只是反應過來我還沒和殿下成親。」

  這不是趕著不能成親的日子嗎?范無救滿心的髒話說不出來,甚至覺得有些憋屈得慌,按照范閑所說以及她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她估計等不到成婚那日,天下就已經大亂了。

  等到那時,太子起兵謀反,各方反對勢力會全部站出來,天下必將動蕩而不安定,她身邊的這位人在她所知的一切裡面落得了一個凄慘的結局……范無救定定地看著神色如常的李承澤,忽然間就有千言萬語說不出來了。

  范無救也突然間覺得,從睜開後的十幾年光陰下來,這往後的日子不再是計劃,不再是走一步看一步,而是真正屬於她的,本質就應該帶有未知性的人生。她執刀站在貴人的身邊,雙手從血泊裡面滌蕩過,企圖以捆綁的形式換到范閑的恩情,到最後被戳穿,非要把真心露給其他人看的時候,卻有種難得的真實感。

  她反握住李承澤的手,低聲道:「我原來就是一把刀。」

  李承澤微愣,這話他原來說過,當時那姑娘喝得醉醺醺的,他本以為她是沒記住的,如今一句話出來,在李承澤眼中還頗有些算舊賬的感覺,他頗有些失笑,「你是個好姑娘。」

  也會是他今生往後,唯一的妻子。

  范無救點點頭:「嗯,我知道。」回答得理直氣壯,毫不心虛。

  於是李承澤笑得更開了,他看著姑娘忽得就撩了一下他額前的碎發,眨著一雙漂亮的烏黑眼眸,那眼睛深入潭水,十幾年未變,就像是初見時,在那混亂與肮髒的地方,那個抱著刀的小姑娘神色倔強,身形瘦小卻偏偏睜著一雙如獸般的眼眸提防著周身,與他對上視線的時候讓他覺得心悸。

  決絕而冰冷,像是一把刀,後來果然也是一把舉世無雙的好刀,可是再往後,這雙冰冷的眼眸其實也懷著暖水,能裝得下春色,固執而天真。

  他當時是為了江州范家的事而來,只是想:若是第二天再見得到這乞兒,就帶回去培養。

  所以第二天,謝必安拿著水囊去叫醒了那個瀕死的人。

  李承澤笑道:「我曾經做過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范無救被他突然間挪開的話題弄得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頓了頓,「是什麼。」

  李承澤卻不說話了,他伸手攬住就坐在他身邊的小姑娘。他家這位平日裡總是安生不下來的小姑娘從北齊回來一次後卻安分地開始當起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偶爾來了興致也會看看詩詞,入宮陪陪她的母妃,再也沒有跟著范閑到處亂跑。

  李承澤不得不承認,她和范閑保持點距離還是挺好的,雖然每次見面的時候,兩個人一談話起來就像是圈了結界,盡是一些他聽不懂的用詞。

  「不足為道。」李承澤低了頭,在范無救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他當年的那個決定,對於這個小姑娘來說有些不足為道,那般堅韌的人無論如何都能在動亂中存活下來,對他而言,卻是至關重要的選擇。

  當然,這些范無救不必知道。

  —

  臨近上元節,氣溫卻不見得回暖,范無救怕冷怕得厲害,又不喜歡穿多,李承澤摸她手的時候,總是對冰涼涼的溫度皺緊眉頭,她就索性一天到晚抱著個暖爐,不讓自己顯得太冷,她又抓著李承澤不愛穿鞋的事兒,兩個人在針對多穿衣服和好好穿鞋上面進行了幾次交談。

  謝必安尋思,有的人看起來是在吵架,實際上是在秀恩愛。他與高達喝了兩杯酒,互相認識了一下,就突然就被范無救打包綁定了,一天到晚嘮叨著你和高達誰先脫單啊老謝你可不能輸給范閑那邊的人。

  謝必安又尋思,這可能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吧。

  范閑早已回京,回來的時候還把那個『范無救到此一游』給她帶了一個備份,范無救當場表示太醜不要,林婉兒在旁邊忍俊不禁。

  在並不漫長的冬日裡,京都下了好幾場雪,范無救十幾年如一日地保持著對於白雪的熱愛,當著兄長和自家殿下的面兒,在院子裡面跑了一圈,堆出來個雪人,進了亭子的時候被李承澤拉住,將手藏入對方的袖中,李承澤看著已經有三個的堆積物,問:你做了什麼?

  范無救不安神,李承澤在幫她暖手,她在對方的袖子裡面亂摸,看了一眼亭外,直言:那兩個在一起的是我和殿下,另外一邊的那個是老謝。

  謝必安覺得不行,謝必安總覺得自己最近受到了特別多的針對。

  「生辰禮物?」

  她收到蘇巧巧送過來的東西的時候,李承澤正巧入宮了、他與范閑近幾日見得多,談事也密切,范無救偶爾聽聽,卻通常不發言,一個人在那裡剝桔子剝得開心,大有「搞定了范閑我的後半生就能輕松」了的愉快感,范閑問她她也不說,咀嚼著水果癱著臉:我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撞到頭了,失憶了。

  范閑:……

  往往這個時候,李承澤會帶著笑看向她,接一句:我怎麼不知道?

  范無救現在面前放了一堆東西,有禮盒,有信封,最突兀地是有一把在范無救眼裡漂亮得近乎花瓶的佩刀,她盤腿坐在李承澤一直坐著看書的地方,遲疑著拿起那把刀,打開看了一眼。

  范無救:這種刀她拿根樹枝都能斬斷。

  些許是她臉上的嫌棄實在是太明顯了,蘇巧巧沒忍住笑,柔聲道:「這是范家的二公子送的。」

  范思轍送的。范無救哦了一聲,表示了理解,她面前的東西著實多,從她最喜歡的酥油餅到價值千金的花瓶,甚至還有一瓶貼了一個毒字的小藥瓶,看得范無救滿腦子疑惑。

  看起來像是大雜燴。

  范無救放下刀,「我沒過過生日啊,你怎麼知道今天這個日子是我生辰?」她到這個世界後的確沒有過過這日子了,突然間跟她說有人給她生日禮物,反而讓范無救隱隱約約有種這事有陰謀的感覺。她的確不知道自己生辰,上輩子的生日也不是今天。

  蘇巧巧也不藏著掖著:「是二殿下說的,他說與姑娘初遇是今天。謝公子早早地就托著我准備了。」

  范無救愣神,她聽完這句話就有些壓制不住笑容,為了避免再在蘇巧巧面前再露出什麼毀壞形像的表情,她拿起了一柄釵子,那釵子是白玉的,中間扣了個紅瑪瑙,價值不菲,「這是誰送的。」

  蘇巧巧:「據言公子說,是沈姑娘的心意。」

  范無救:「……」

  范無救:「肯定是他自己送的,不過他要是以沈婉兒的名義送,那就當他欠我一份,」她落音果斷,又拿起了中間最格格不入的那瓶毒/藥,「這是哪個挨千刀送的毒藥?」

  蘇巧巧掩唇輕笑,似是有些羞澀,看得范無救突然間懂了些什麼,「小范大人用的,也不是毒藥……他囑咐說藥性過猛,讓姑娘小心使用,」她似是又想起來了什麼,「小范公子說,他的師父也送了一盒藥膏,那藥膏是真的毒/藥,姑娘要謹慎些。」

  范無救心情復雜:「那替我謝謝他們八輩子祖宗。」

  擺在面前的禮物千奇百怪,范無救一一問過來,恍然間發現送禮的那些人都是她頗為熟悉的:謝必安貫徹之前送禮的習慣,是一把比她有的那些品質更好的軟劍,李弘成送的字畫——說是和范若若一起繪制的,滕梓荊的妻子為她繡了個荷包,她熟悉的店家送得東西實際,就是她喜歡吃的,連帶著她最青睞的那家糕點店,送出來的東西也像是經過了范閑的提醒,一張『終身免費』券,范無救拿著看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只是,她看著放在食盒裡面的一盤蘿蔔條,陷入了更大的迷惑。

  蘇巧巧快速接道:「這也是小范公子待到的,他說他叔對這方面沒有興趣,他就讓他切了盤白蘿蔔。」

  范無救這回不謝范閑祖宗了,「那替我謝謝他的祖墳。」

  蘇巧巧看范無救翻著翻著表情越來越柔和,那溫柔的表情難得出現,柔軟而明媚,一點點地化著絲絲的甜味,忽然間就有些感慨。她其實曾經為范無救質疑過身處的位置,到最後卻發現,這姑娘是為自己選了一個最好的歸宿。

  她忍不住道:「其實二殿下從秋日就開始准備了,讓我一直瞞著您,直到前幾日還特地提醒我要記著,只是可惜二殿下今日入宮了。」

  范無救道:「沒事,他人要是在這裡,我估計能當場哭給他看,」被感動哭的。她仔仔細細地看完每個東西,甚至有一封來自北齊的海棠朵朵的信,她怕這姑娘在信裡面說一些驚世駭俗的東西,最主要是她擔心海棠朵朵要是真的說了,蘇巧巧也該對她家殿下到底行不行產生疑惑了。

  她家殿下不但行,而且很行,並且越來越行。

  當然,這些話范無救老老實實地塞在肚子裡面,她又看了看整桌的東西,「就這些嗎?」

  蘇巧巧點頭。

  范無救追問:「沒有少了誰的?」

  蘇巧巧:「沒有。」

  范無救:「……沒有也正常,這也算是一份好禮物了,算了,我嘛,就是被寵得越來越貪心了。」

  蘇巧巧明事,她這麼一說就徹底明了了,她似是有些猶疑,卻看著范無救明亮的眼眸,被她的快樂所感染,實在是沒有忍住。

  「這話聽起來有些不地道,但我還是希望姑娘聽過就當沒聽過,」

  「那日二殿下與謝公子前來,我聽了些——」

  「待安定之後,二殿下要以整個江南為聘禮,作為您的禮物娶您回府。」


第39章 他們(完結)

  范無救其實想跟范閑說,她不想要春/藥,可以避孕的那種有沒有,有的話先來兩瓶,等到動亂結束後再說,但這點她實在是不想說,這不等於自曝床圍,等著給這位小范大人聽八卦的嘛。

  待到李承澤晚上回書房的時候,蘇巧巧早已經離去,他瞧著一些已經被范無救禍害的東西,看起來並不在意,「都收到了嗎?」雖是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范無救正拿著趙侍衛送的糕點,據說是對方未婚妻做的,「殿下費心了。」

  李承澤正坐下,就被范無救舉著糕點送到嘴邊,他低首咬了一口,簡單評論,「味道不錯。」

  范無救點點頭,她直接把李承澤咬過一口的糕點直接塞自己嘴裡,三兩下咽下,頂著一張明媚的臉抬頭看李承澤,「殿下為何這麼費心?」

  二人相處習慣了,自然是不藏著掖著了,李承澤自然地握住范無救的手,對方今日的手掌溫度高了些,他看起來眉目間沾染了些欣慰的笑意,「范閑提到過,你們都沒有歸屬感。」

  范無救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愣,「你跟范閑聊我?」

  李承澤不否認,「他提的。你原來不是也說過,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

  范無救總覺得李承澤那三個字的他提的語氣怪怪的,她不多,簡單快樂地定義為她家殿下又吃味了。范無救倒是挺意外李承澤能夠記得她這麼些年之前說的話,那個時候,她固執地強調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確也是一種沒有歸屬感的表現。

  范無救笑著直言:「現在有了,殿下不就是我的歸屬嗎?」她正欲海說些什麼,就看著與她並肩坐著的李承澤像是在看什麼東西,她心下疑惑,隨著望去——是海棠朵朵給她送的信。她當時看完折起來放在了桌面上,可能是被她倒騰的時候弄開了。

  范無救定定地看著兩眼,倒像是上天注定似的——「你當年跟我說要肆意快活,養幾個長得好看的男人,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當一個浪子,我著實是被嚇到了……」

  養幾個長得好看的男人。

  養幾個男人。

  幾個。

  范無救猛地反應過來,她一把拽過那封信,順勢把李承澤的視線拽了過來,對方滿含笑意,卻看得范無救欲言又止,她頓了頓,張口便是:「你聽我狡辯。」

  李承澤就這麼笑著看她,等她的狡辯。

  這事她還不知道怎麼說,難道說年少輕狂的時候她還不喜歡李承澤,秉持著做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的想法,企圖看遍天下美男,范無救垂死掙扎,又重復了一句這個話:「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李承澤看起來不惱,還是笑吟吟的模樣,「你說。」

  范無救說不出來,她自知理虧,索性一抿唇,猛地起身,直接把李承澤摁倒了,對方的力氣自然不是她的對手,任由小姑娘像是被戳到了什麼難以言說的點那般,橫跨著坐在他的身上,「我不說,我問殿下另外一件事,殿下覺得白日宣/淫是好事嗎?」

  —

  今年的上元節是范無救來到這個世界後過的第一個上元節,她看起來有些興奮,把已經堆在衣服底的紅裝翻了出來,又摸了范思轍送的那把刀——雖然品質差是品質差,但是耐不住好看,花裡花哨的——她又被李承澤養胖了不少,從當年那個病秧子狀態變成了哪家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意氣風發。

  李承澤不喜與太多人相處,卻又喜歡煙火味,於是她便隨著李承澤在酒樓二樓的坐著,這酒店位置好,坐落在廟會前面,看起來也是李承澤特地挑選的。她站在窗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李承澤看她頗為興奮,吹了吹茶,道:「你若有興趣,我陪你去看。」

  范無救搖搖頭,本想著拒絕,卻忽得想起來了什麼,「好呀。」

  她的武力在那兒,謝必安被趕著一個人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范無救拉著李承澤極為快活地走進人群,總覺得哪哪兒都不對經,他轉身,恰好看到了路邊正在看釵子的姑娘。

  范無救盡量避開人流中心,提聲對李承澤說:「我約了巧巧姐。」

  李承澤一頓,他本能地轉頭,卻在人群中看不到謝必安的身影,他失效,「你想為必安牽紅線?」

  范無救搖頭,「也不算,他們倆各有自己的決定,今日是個節日,若是孤零零一人那不是太慘了。」她這段話說得理直氣壯,絲毫沒有干紅娘這種事的感覺,她穿過人群,帶著李承澤有上城樓的習慣。

  今夜守樓的是趙侍衛,見她過來,直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沒看到。

  范無救笑得開懷,倒也沒說話,她握緊李承澤的手,占據著主導權,帶著人上去了,聲音裡面洋溢著快樂,「我算好時間了,在這個地方看煙火是景色最好的。」

  她一路上走過來,看到了范閑陪著林婉兒在祈福,他攬著那女子的肩笑得溫柔;看見范若若與李弘成隨行,兩個人似乎在低聲交談些什麼了;她意圖拉紅線的那一對還遇到了高達,看得范無救發愣,,問一臉懵的李承澤『你看那裡到底有幾對cp?肯定不止兩對』;滕梓荊與自己的妻子孩子站在路邊,為他家的小孩買一根糖葫蘆、王啟年、等待著未婚妻的趙侍衛……還有看起來氣氛還有些凝固的言冰雲與沈婉兒,范無救都沒有打招呼,特別是最後一對,主要是她對沈婉兒的偏見。

  范無救特地帶著李承澤走了遠路,有的地方還多走了幾遍,拐了回去,李承澤也就依著她,這麼走。

  她望著下面的熱鬧喧嘩,燈火明亮,忽得一揮手,對著身邊的人說,「殿下,這是我為您打下的天下。」這話說得有些自大自滿,隨便換個人說就不對味了,偏偏從這姑娘口中出來,順理成章得很。

  管什麼的神廟,慶帝,又或者是謀反,但凡她握著這把刀,就要為他斬草除根,但凡她站在他的身邊,就必然為他情根深種。

  范無救繼續道:「聽說殿下要送我整個江南。」

  李承澤本能反應:「必安說的?」

  范無救:……

  范無救非常果斷地點點頭,「對。」

  李承澤又問:「那你喜歡嗎?」

  范無救露出了極類似於思考的表情,摸了摸鼻子,「喜歡,但——」

  「我實際上我喜歡的只有殿下,其余的那些,喜歡也只是因為是殿下送的罷了。」

  那姑娘一雙眼流光溢彩,蕩著月色,蕩著溫柔,李承澤見過范無救太多太多的模樣了,每個都是真實的,每個都是發自本心的,站在殺戮場中的天地一刀是真的,站在他身邊勇敢直白的姑娘家也是真的,其實范無救在很久很久之前醉酒後問過一件事,但她應該是忘得徹底了。

  她問:殿下究極是為何救我?我本來的名字是什麼?殿下又為何如何器重我?

  那時他沒有回答,現在他說,「你便是你。」

  李承澤低下身,將她所有的言語都堵了回去。

  驀地一聲響,光彩劃破天際,繼而在空中炸開,將本來就被人群燈紅渲染得不再黑暗的天空變得更加亮堂。

  她曾經只有一把刀。

  後來她有愛人,朋友,家人,有很多人陪著她,熟稔的、相交如水的、遠在他地的,有自己的目標與期望的未來,她也不再是李承澤身邊的一位侍衛,而是要與他共度余生的人。

  她有了那麼多那麼多的東西。


第40章 番外·恐婚(上)

  「她不是不信你,只是不信這個時代。」

  0

  謝必安覺得現在的氣氛頗有些白學。

  白學這個詞兒還是范無救教他的,通常用在他與高達、蘇巧巧遇到一起的時候,雖然他們三個人都沒什麼大的聯系甚至關系一半,但是用范無救的話來說,『磕cp的人是不管自己的cp是真是假的』,然後繼續自顧自地說些奇怪的話。

  但也沒什麼辦法,當事人三個人中兩個大多數都處於無條件寵著范無救的情況,真的三個人聚首在一起,高達……高達可以不算人,對此,高達表示——?

  此刻他家剛醒來又發現小姑娘不見了的李承澤顯然沒了往日那般的好脾氣,雖習慣性地赤足盤腿而坐,面對對面的某位權臣時,今日卻沒有帶笑容。

  李承澤直問:「她又跑去你家了?」

  范閑自己掐了顆葡萄,「昨天晚上就去了。」

  李承澤還企圖問些什麼,卻忽得被范閑抬手打斷了,這位一大早來拜訪的朝中權臣此時此刻露出一張難以言喻的表情,他斟酌再三,說——

  「范無救她恐婚。」

  1

  恐婚,這麼一個由簡單兩個字組成的詞語很明顯地表達了各種人士在面臨婚姻的時候各種糾結復雜並且產生恐懼的矛盾心情,這倒也不難理解,畢竟京城內的大家小姐偶爾會產生這種情緒,並且鬧出一系列的笑話。

  但這兩個字放在了范無救身上。

  就顯得不正常到了今天早上由下人通報了消息的范閑以為這位小姑娘又被哪家的髒東西給奪舍了。

  還是碾壓性地直接換沒了。

  2

  此時天下已經安定了。

  如范無救所料,她與李承澤的婚禮沒能趕在動亂前舉行,太子起兵謀反,各個反對勢力應之出現,她習慣性地拿了刀就上了戰場,也沒通報一聲,畢竟習慣了,只是後來在兵營裡面瞧見她的李承澤第一次對她生了怒氣。

  當時李承澤是真的很生氣,氣惱到最後說完話竟是直接掛起了一個生人勿進的微笑。

  不好哄。

  很難哄。

  范無救和范閑討論了半個晚上才以男女雙方不同的立場得出了相同的結論:他可能最近心情不好。這話兩個人說出來的有點開玩笑的意思,聽到謝必安的耳朵裡面就是這位劍客掛著滿腦袋地問號,覺得這兩個人可能上戰場到傻了。

  兵力占優,葉家相助,借著葉靈兒的關系來解決戰亂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范無救這麼跟李承澤說:這件事結束後她發誓不會跟著范閑往危險的地兒跑了。

  李承澤:……好。

  然後她就跟著范閑去反慶帝了,范無救言之鑿鑿,理由充足:慶帝害我滿門盡滅,我做這件事合情合理。

  李承澤笑不出來,他看著與他面對面坐著的姑娘,只瞧見了一副認真的神情。

  他自然是愛著對方鮮衣怒馬,放縱開懷的模樣,必然是不肯瞧見籠外鳥被鎖住,兩個人只是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李承澤嘆了口氣,「你啊。」

  3

  他的那個小姑娘,就應該穿著紅衣,張揚地像是艷陽。

  待到一切真的都平定後,他登基為皇,理應為已經陪了他十幾年的小姑娘補上一個最盛大的婚禮,江南為聘並非虛言,李承澤將那個范無救本來親近的地方贈與了她,她大抵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擁有自己封地的……妃、子。

  范無救這麼形容的時候坐在范閑家的大廳裡面,她占據了主位旁邊的位置,看起來頗為認真。

  范閑:「李承澤不打算給你當皇後?我記得當時送你禮物時給的那瓶毒藥……」

  范無救反問:「你送的不是春嗎?」

  林婉兒在場,這個問題問得范閑頗為尷尬,他正准備隨便說點東西糊弄過去,就看到范無救又嘆了口氣——

  「主要是這個設定看起來太眼熟了。」

  范閑表示願聞其詳。

  「你不覺得特別像重生或者穿越文的設定嗎?」她幽幽道,「原配為了渣男奪得天下費盡心思甚至大義滅親……」

  范閑:「你有親嗎?」

  范無救不理他,「成婚後被冊封為皇後,盛寵優渥,結果遇到了白蓮花心機女,處處陷害,原配畢竟是個耍刀弄槍的,比心機比不過,在渣男眼裡成為了你變了版不復存在的白月光,被廢後扔到後宮,慘淡收場……」

  范閑有些不在話題裡面的感嘆冒了出來——相處至今,范無救總算又露出了點符合現代大部分女性的習性了,其習性是:深受古言虐文的洗禮。

  范閑隨便抓了個重點問:「你會讓李承澤娶其他人?」

  范無救瞪了他一眼:「滾蛋,他敢娶我就立馬讓那女的人間蒸發,敢拿我手上的刀開玩笑?知不知道死在我手上的有多少人?」范無救這席話說得江湖氣息十足,又帶了點狠意,她其實脫離戰場沒多久,在裡面摸爬打滾了三個月,反而讓她那藏得頗深的肅殺感出來了。

  范閑覺得范無救真做得出來這種事。

  他說:「那不就完了。」

  范無救明顯不滿意范閑這個回答,她一擰眉,又陷入了一種連林婉兒都讀不懂的猝不及防——雖然林婉兒從知道范無救昨天晚上就在她家府邸的客房裡面睡覺這件事後就沒有反應過來——「我要是真的砍了……那不就是坐實我冷酷無情殺人如麻?不好,給他借口搞我。」

  范閑其實想問,具體是哪種搞請說明一下,但是礙於林婉兒在場,實在是沒有說出口。他驚恐地發現了一件事,這件事讓他不得不重新開始審視范無救是否真的被奪舍了這個情況,不是他對范無救帶有色眼鏡——這人頂著一個戀愛腦戰天殺地步步為營,為的就是李承澤,現在能成婚了,居然還開始恐婚起來了……

  范閑驚恐於:范無救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她口中的話。

  4

  這些事兒范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跟李承澤說——你老婆深受話本的毒害建議來一次文化革命?呸,更何況范無救還不是受這個年代的話本的侵害的,她喜歡的那個黃本作者上個月還給她簽了個名,搞得人家在唯一的女將軍面前瑟瑟發抖,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

  他面前的李承澤對於恐婚二字也有些意料外的迷惑,他蹙眉,額前的碎發隨著他的動作晃了一下,「無救她現在在做什麼?」

  范閑思索了一下,掛起來了一個標志性的官方笑容,「殿……陛下,」他的話轉了個彎,「朵朵從北齊來,她與一群姑娘家在我家裡面討論到底該不該嫁人這件事,主要是裡面還有四個已經成婚了的,我離開的時候她們剛剛談到這個世界上沒有男人是好東西……」

  他聲線平穩,近乎捧讀,「我希望陛下能自己調節好夫妻關系,免得她跑出來勸人離異。」


第41章 番外·恐婚(下)

  5

  范無救在跟自己的知心姐妹范閑進行全方面的倒苦水的時候,對方就差那盤瓜子在旁邊一邊磕一邊聽了,范無救這麼說:「我知道我矯情啊。」

  范閑:「?還真沒看出來。」

  范無救就當他是在誇她了:「殿下的確給了我很多東西,但……你知道嗎?我從他那裡得到的第一樣東西,是因為我幫他完成了第一個任務,我當時就想著拼一拼,拿個獎勵,我就跟他說,我想要殿下面前的葡萄作為獎勵。」

  范閑點頭,表示自己聽得很認真。

  范無救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他願意娶我是因為我對他有用,還是因為他喜歡我到了可以娶我的地步,又或者,他用江南作為聘禮的時候,是我幫他奪得了天下,還是因為我喜歡江南,他便對我情深到可以破古開今地將此地作為封地贈給我。」

  范閑問:「你想活得這麼清楚?」

  「不然呢?」范無救反問:」如今康衢煙月,沉烽靜柝,我若真地老老實實在宮中待著,怕是以後連刀都忘了怎麼拿了。」

  范閑的重點偏移了一下:「你前面那兩個詞用得可以啊。」

  范無救被他偏著一愣,下意識接了句:「哦我昨天書上看到的,覺得挺好用的。」

  范閑沒跟著她繼續下去,話題一轉,又回到了正軌上:「你覺得你配得上這些東西嗎?」

  范無救:「我覺得你臉上寫滿了不配這兩個字,我為什麼不配,我又不是……」

  「不」。范閑打斷了她,「是作為李承澤喜歡的人,你覺得自己單以這個身份配得上嗎?」

  6

  女子茶話會。

  范無救看著眼前的這個陣容的時候腦海裡面只浮現了這麼五個字。聊八卦是人本質不變的習性,只要聊得來,無論是什麼人都可以坐在一起,就例如葉靈兒,被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有點犯懵,戰火波及了各路人甚至牽扯到了葉靈兒對范思轍到底有沒有想法後,才拉回原話題。

  范無救在那邊晃著二郎腿連吃了四個橘子,被點名的時候還在咀嚼最後一瓣。

  她頓了頓,只是笑:「他若是忽然有一日跟我說,『為了朝政穩當他必須納哪個大戶千金為妃呢』?」

  海棠朵朵當即便問:「你會答應?」

  范無救思考了一下,她也沒思考多久,大多數時候就是在想這個答案到底要不要說出口,可能會被海棠朵朵嘲諷個兩句,因為如果李承澤真的這麼跟她說,她還真他娘的會答應,於是她把自己的擔憂說下去了,「如果入了後宮不動也就算了,他要是突然間跟我說為了江山穩定他必須有個某某家的子嗣呢?」

  她雖然沒有回答海棠朵朵的問題,但是帶下去的話卻都讓人明白了這個小姑娘的答案,一時間沉默片刻,任由事情的當事人繼續下去。

  范無救看似隨意,卻連髒話都帶出來了,「朝中那些知道我和承澤關系的老不死,極力阻止陛下立我為後,用的理由不就是我跟在陛下身邊幾年都沒有懷孕嗎?媽的,說的老娘跟個填房似的,我還不能揍上去。」

  「不過陳院長一出來支持就都蔫氣了,看起來著實好笑。」

  她幫助范閑救下了陳萍萍,救了很多人,可為己所用的人。

  范無救自認為也不是聖母什麼的,私心私欲,便不可能去浪費心神去救更多的人。

  而事到如今,主要牽引著她的情緒的是——未知。

  她靠著那份獨一無二的記憶——甚至可以說是開掛吧,步步為營,結識范閑,反抗慶帝,她敢這麼來,敢這麼拼,大多數時候就是在於她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些什麼,這種極類似於未蔔先知的能力她有些習慣了。

  以至於在面對真正屬於她的,不確定的未來的時候,她反而露了些自覺不應當的怯色。

  「你們都不懂,」說完這些,范無救忽得嘆了口氣,她語氣大起大落,叫人不舒服,她尋思著為本次毫無意義的談話畫下了一個句號,「有的時候習慣了知道,就會恐懼未知,沒事了,也不用陪這我,我就是沒事干無聊。」她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估計沒幾個人能聽得懂,但無論怎麼看都有點自我反省的意思。

  海棠朵朵就是被她這番話弄得最不舒服的那位,她拽了一把姑娘的胳膊,「打馬球嗎?」

  「……會打馬吊。」

  7

  范無救在牌桌上大殺四方,贏得幾乎手軟,她甚至開始懷疑這群人在放水,不然也不能讓她這麼個除了投骰子靠點運氣就沒其他技能的人贏了好幾圈。

  她雖然心裡疑惑,但是范無救不說——畢竟誰會嫌錢多呢。

  待到夜將深了,范無救就這麼坐在范閑家,看著這一屋子的姑娘一個個被領走的時候,心情還有點復雜。怎麼講?這個畫面與清閑感對她來說太不真實了,不真實到她甚至以為她的生活應該本質是個日常的情景劇。

  看著這群都在名利場中打滾的人換來十幾年的安寧,快快樂樂地繼續過日子。

  8

  范閑問李承澤:「她若是受不了這宮中生活,想要離去,你會發給她走的嗎?」

  李承澤本能地脫口而出,「怎麼可能?」他的話卻越來越輕,聲音一頓,這位剛剛登基的新帝王皺緊了自己的眉,他看起來似乎有些遲疑而惶恐的情緒浮現出來,沉默半天後,只是問了范閑一個問題,「她想離開?」

  范閑本來在低頭喝茶,聽到李承澤的聲音中藏著難以捉到的顫抖時,哦了一聲,發現自己傳遞錯誤了信息,遂補救道:「她沒說她想離開,她正在努力調節自己的情緒高高興興嫁給你,畢竟史上第一位有自己封地的妃子估計往後在後宮裡面能羨煞一堆女子了,這是原話。」

  雖然只有從畢竟開始到妃子為止這十幾個字是原話。

  李承澤和范無救呆久了,自然有著在一段亂七八糟的話裡面找重點這種技能,他猛地一握拳,「我今生只會娶無救一人。」

  這回范閑笑了,他放下茶杯,「那這話陛下要自己跟她說了。」

  9

  范無救是不可能說這個事的,范閑始終覺得范無救這份對李承澤的愛把自己放得還挺下位了,那姑娘對自己的心上人倒是什麼都不在意,白了他一眼,理直氣壯:「他既然是這個朝代的人,就應該理解他們能夠做到的最大退步在哪裡。」

  「我小的時候父母吵架,我把為了哄我媽……親媽啊開心,都能跪在搓衣板上給她道歉,你莫不是讓我拿這個標准去要求承澤?」

  她嘟囔到這裡,果斷地下了個結論,「太離譜了我覺得。」

  10

  范無救沒料到李承澤來接她。

  她站在范閑家門口看著駕車的謝必安沉默了半天,在聽到范閑跟林婉兒說『我怎麼有種老父親嫁女兒的心情』的時候,還企圖給范閑一腳。

  11

  范無救其實是個很擅長自我調節的人,各種情緒都是能自己吞下去的,不然也不可能蹲在這裡雲裡風裡十幾年,到頭來還能像個沒心沒肺的樂天派,對著李承澤毫不吝嗇地露出自己所有的笑容。

  所以在坐上車的時候,范無救的表情輕松,看起來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李承澤似乎是有話想跟她說,介於她已經知道了范閑去找過李承澤這件事,小姑娘還是秉持了先開口占優勢這個理兒。她抽出自己的手,反而疊在李承澤的上面,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可知?」

  范無救念了好幾句情詩,偶爾卡頓的時候還會轉轉眼睛思考一下,有的時候李承澤打算開口,就會被她快速地用下一句詩堵上。

  大有殿下您還是別開口了的架勢。

  李承澤:「你這是不讓我說話了?」

  范無救撇撇嘴,她忽得撩開簾子看了一眼車外,「當初我剛回京都不久,殿下在這條路上跟我說過必不負我。」

  李承澤:「嗯。」

  范無救在對著范閑的時候是能夠說出來什麼她不是不信李承澤,只是不信這個時代罷了,其實說到底各種東西敲扁了揉碎了捏在一起,到底就是其實——李承澤好像也沒有說特別多的什麼。

  他們倆要論主動肯定是范無救主動的,李承澤跟她說了些什麼呢?

  他說,我不負你。

  好像從那麼久到現在而來能夠這麼直白地表達心跡的話就這一句了,李承澤很多表現都是在行為上。她也不是懷疑自己的心上人,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懷疑自己,范無救看著什麼事都不愛多想,實際上也算是一個敏感的人,她其實只是想要李承澤一句話,換一個用范閑的話來說還沒定下來的安全感,只需要一句話,她便什麼都不會顧慮。

  索要這句話還挺難的,索要一個東西一個身份怎麼看都比索要一份感情來地理直氣壯。

  李承澤似乎在等她說完,范無救就突然不想說了,她啊了一聲,企圖轉移話題,便被李承澤突如其來的三個字打斷了一切的思路。

  12

  她聽到李承澤說:

  「我愛你,便想給你現在的一切。」

  「無關他事,只因風月。」

  范無救只會笑了,她抿唇道:「得此一句,夫復何求?」

  13

  范無救有一場極盡繁盛的婚禮,京都喧鬧,天下同樂,足足鬧騰了三日才盡興。

  據說當晚當事人經歷了被鬧洞房這件事的時候,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的刀,穿著鳳冠霞帔就企圖追著策劃人范閑砍,周圍的都是熟人,也沒傳出去,只是大家笑得開懷罷了。

  海棠朵朵離開京都的時候是兩個月後,她便衣簡行,在驛站稍作休息,小二剛端上茶水,她便被這站中的說書人吸引了注意力,這地兒難得見得到說書人,些許是路過,和旁人聊了兩句,竟是一摸折扇,開了腔來。

  「都說這新皇後是一介武夫,囂張跋扈,逼得皇上廢除後宮,得以盛寵優渥,獨享聖恩,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只聽了這一句話就沒聽下去了。

  海棠朵朵將茶水一口飲盡,扣下兩個銅板,起身,走出幾米路,仍可以聽到那說書人提高了嗓音的話。

  海棠朵朵想:這說話人還挺像托的。

  那說書人放聲道——

  「據我說知,皇後可是從小便陪在皇上的身邊侍衛,江湖人稱『天地一刀』的九品刀客,那可叫出生入死的陪伴……」


第42章 番外·連綿(上)

  范無救懷孕的事情來得意外而突然,彼時她正得了李承澤的同意在江南玩樂,只是多吃了塊冰點,就開始扶著桌椅干嘔。她近來胃口不好——些許是水土不服吧——早上沒吃東西,剛剛吃下去的東西還沒進了胃,此時倒是什麼都吐不出來,只能紅著一雙眼睛,驚動了周圍一圈的食客。

  謝必安本是幫她去買糕點了,剛折回來,就看到她這般模樣。

  他心下一驚,沒有上實手,虛扶了一下范無救,焦急地問:「可是哪裡不舒服?」

  范無救感覺自己都能把膽汁給吐出來了,她皺著眉招招手,一時間不是很想說話,待回過神後,咳了兩聲,「肯定是又有哪個官在背後說我壞話了。」

  謝必安見她無大礙,放下些心來,聽她這話又有些無奈,「你現在是一國之後,說什麼話都要多思考一些。」

  於是范無救真的深思熟慮了三秒鐘,她問:「一國之後就不能說心裡話了?那我不當了。」

  謝必安熟悉她的套路:「這話您應該跟陛下說。」

  范無救撇撇嘴,把面前的冰點往旁邊推了推,沒忍住嘆了口氣:「我想承澤了。」

  謝必安於是問:「那現在回去?」

  范無救拒絕得很果斷,義正言辭:「我一年就能一趟,如今剛出來三天,你讓我回去?做夢吧。」

  李承澤冊封她為皇後,行的卻是皇子的成婚禮,此事身邊人都知曉緣故,但傳在外人眼中,這事就顯得有些詭異了,李承澤破古般地封地給范無救,行的禮卻又比不上正統皇帝的,是輕視還是偏寵,這事真不是人能夠分得清的。

  還有更多的傳聞,真真假假的,叫人分不清。

  但有一點范無救可以表示的確是真的——李承澤真的給了她一年一次隨便出去玩的機會。

  本來是一年三次的,第一年不知道是走漏了什麼風聲,殘存的動亂分子知道了她的行蹤,竟是一路跟著,待到謝必安趕到的時候,他們的新皇後已經拿著一把刀,咬著紗布為自己的左胳膊包扎,煞氣未脫,只有謝必安一人敢上前。

  范無救本來揮刀起來本就狠厲冷絕,當年背著李承澤上戰場後,更是養出了一種不怒自威的冷面目。

  「有一說一,」范無救當時看著謝必安,「這衣服打架太麻煩了,還有,我剛剛問過了,死活不肯說,我就一刀給砍了。」

  「實力不錯,難得有能傷到我的……哦也可能是我有一段時間沒揮過刀生疏了,是來刺殺我這事太蠢,天下只知道新皇後是謝家的養女,不知道范無救的名號了嗎?」她這般說著,還有些失落感,卻不明顯,轉瞬而逝。

  「算了,不知道也沒事,不然也見不到這種直接來送死的了。」

  這事范無救瞞不住,謝必安也沒想幫范無救瞞著,當晚李承澤就知道了,這位新帝勃然大怒,下令徹查,李弘成順藤摸瓜,倒是解決了。只是范無救面對著李承澤要以太危險就取消她一年三次的出行機會,是這般反駁的——我只是出去了一次,就解決了一波叛亂分子,此事不算我有功,反而要罰我?陛下若只是因為安全的事兒,我不能接受。

  她難得嘗試一哭二鬧三上吊,第一回 嘗鮮發現效果挺好,加入了在無聊的後宮生活中鬧騰李承澤的備用選項——說是鬧騰,她其實就是不想和活得和之前偏差太多。

  春夏秋冬四季,各有千秋,重要的是就只有他們二人。

  朝中政事多,李承澤向來沒辦法親自陪同她出去,更何況江山剛剛穩固,與北齊的建交尚在初步階段,朝中大臣又對於李承澤廢後宮一事頗有微詞,幾次聯合上書都被李承澤打回去了,更何況還有小范大人與靖王世子的合力鎮壓,倘若不是那二人,此次出行估計都不能順利。

  事實上還真不是很順利。

  去江南的決定是范無救臨時起意要去自己的封地瞧瞧,此行最快的行程是走水路,偏偏她又怕水,謝必安提起的路程比水路至少多了一半的天數,范無救權衡再三,咬牙切齒地決定走水路。

  臨行前她與李承澤耳鬢廝磨,那人向來能夠抓准她的弱點,快很准並且不留余地,李承澤低啞的聲音落在耳上,連帶著熾熱的呼吸,處處都讓范無救覺得意識模糊,只能聽到對方說:「你此行一去江南,這麼久不見你,我定然會想你……」

  范無救意識不清:「陛下可以陪同我去呀。」

  李承澤輕笑一聲,「朝中政務繁忙,我脫不開身,不然怎會不想與你同游,」他頓了頓,切入了今晚的主題,「要不然……」

  要不然什麼?要不然你就別去了唄。

  范無救本來迷迷糊糊的大腦當時就清醒了,她瞪著一雙烏黑的眼眸,鼓了鼓嘴表達了對於自己差點又被套路了的悲憤,認真嚴肅:「陛下又想反悔?」

  李承澤無辜著一張臉,橫豎沒有被現場抓包的窘迫,只是問:「你不想多陪陪我嗎?」

  美色當頭,范無救差點被把持住過,她愣是靠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在李承澤的表情下面幸免於難,保存了自己這難得一次的外出游玩。

  雖然有謝必安陪著。

  算了……這應該也是李承澤最大的退讓了。她第一次出行是有宮女陪著的,雖然不熟,但會點功夫,可當時范無救顧及不到她,到底沒能幸免,她向李承澤表示這都屬於累贅了,李承澤細細思考覺得在理,於是宮女就變成了謝必安了。

  范無救愣是熬了幾天的水路,心情本來就不快,到了江南發現自己可能水土不服,這吃不下那吃不下,好不容易遇到了還能下咽的東西,吃兩口就全吐出來了,她不僅悲哀地為自己考量,她難道已經嬌貴到了這種地步了嗎?

  這事謝必安比她敏感,主要是范無救深處後宮,只要她不想聽,眼睛一閉耳朵一堵六根都能清淨,李承澤還會專門去做一些事情來阻止這些不好聽的話傳到范無救耳中,於是點兵點將這事一來,就輪到和范無救相熟的人遭罪了。

  范閑是不可能遭罪的,所以就只剩下來了謝必安了。

  他還沒遇到心儀的女子,甚至還沒娶妻,就已經知道了女人懷孕到底會有什麼反應什麼感覺惡心什麼喜歡什麼,吃什麼代表什麼了,謝必安覺得這不是他應該知道和承受的事情,主要是當初御醫診斷范無救因為早年的舊傷極難懷孕後,雖然李承澤沒有任何過多的表示,甚至說了『那只有你我二人共度余生,倒是清淨』這種話,卻總還是有著期頤的。

  謝必安瞧著范無救的狀態,他在立馬告訴李承澤和相信范無救她真的沒事的話放她在江南蹦跶中找到了第三個選擇。

  「你妻子有了身孕,約莫有一個月了……胎兒不是很穩定,等一下去醫館裡面抓些藥,好好調養,聽口音你們不像是本地人,是……」

  謝必安打斷了大夫的絮叨,先進行了解釋:「我是她的兄長……您剛剛說的是,她懷孕了?」


第43章 番外·連綿(中)

  她的確是懷上了。

  而且估計是離京前那段時間。

  范無救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在那種被食欲不振困擾到只能喝水的境地下,她期待已久的江南之行只開始了兩天,就被提早結束了,要真說到開心吧,還真沒多少,活在現在的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哪有不曾對於生育產生過恐懼感的?她也不過是曾經的恐婚加恐育大軍的一員,只不過遇到了李承澤,所以便不恐了。

  謝必安估計是吃透了她對待這種事的脾性,愣是晚了一天才告訴她,就這一天的時間,已經足夠在京都的李承澤知道消息了,還派人來了。

  范無救那句你先幫我瞞著我玩好了就回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就被扼殺了。

  范無救只得長久無言,看著自己面前跪了一地的黑騎,太陽穴微疼,陷入一種時空錯亂的迷惑感,她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想翹二郎腿,最終還是只看了一眼謝必安:「我上次看到這麼多黑騎,還是我被追殺的時候。」

  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抱怨:「老謝,你變了。」當初願意幫她瞞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的劍客現在已經會提前告訴李承澤了。

  謝必安習以為常,答非所問:「該走了。」

  江南之行提早結束,她被李承澤派出來的黑騎一路護送回去的,她本來還想問主要是哪位讓他們來的,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差。

  范無救經歷了她覺得有些恐怖的日子,她終於理解了什麼叫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她當初在江湖仍有名跡的九品刀客,如今在李承澤眼中像是突然間化身成為了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哪哪都不行,連走個路都有崴了腳的可能性。

  她意外懷上了這件事,李承澤表達出了極大的喜悅,是那種連續幾日眉眼間都藏著春風得意的喜色的喜悅,甚至已經開始謀劃起來孩子的姓名與未來的老師,女孩男孩兩種情況,甚至算上了雙胞胎的概率,每日夜裡摟著她的時候,更像是把她看成了個玻璃制品,連束在腰間的手都不敢用力。

  甚至開始清心寡欲了起來。

  全都是因為謝必安轉達的那位江南大夫口中的——「胎兒不穩。」

  范無救無法感同身受,她還覺得李承澤的行為有些過度了。

  范閑給她把脈的時候跟她說:「很正常。」

  李承澤不放心宮裡面的御醫,范無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放心,直接把每天診脈這個事交給范閑了,范閑倒是看起來閑工夫多,出乎范無救意料的答應了。

  范無救感受著甜蜜的痛苦,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是問:「如果婉兒懷孕了你會怎麼樣?」

  范閑想了想,知道她話裡有話:「都會這樣。」

  范無救短促的哦了一聲,用表情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

  范閑每天入宮給她診脈的時間差不多,大抵是不嫌累,偶爾婉兒也會同行,李承澤政務繁忙,她平日裡白天都會到書房裡面去陪他,現在被下了禁令,不能隨便亂走動,雖出發點是好的,卻總是讓范無救記起來當初李承澤愛給她禁足這件事。

  這就是變相禁足!范無救在心裡痛斥。

  她與范閑聊了一會兒,對方離開前還是告訴了她一件事,范閑看起來坦坦蕩蕩,似乎還有點自己做了什麼好事的反應,「前段時間下朝的時候我送了點書給李承澤……」

  范無救:「叫陛下。」

  范閑就當沒聽見,「他應該通讀了好幾遍了,不然也不至於這麼擔心。」

  范無救微驚:「什麼書?」

  —

  李承澤進入偏殿書房的時候,范無救正赤足坐在地毯上,她盤著腿,左手撐著下巴,表情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李承澤的視線第一時間就落在了她光著的足部,他微微蹙眉,在范無救察覺到動靜後坐到她身邊,十分自然地握住她有些冰涼的腳腕,攬入懷裡。

  這姿勢一開始還挺別扭的,范無救調整了一下身體,靠在李承澤的肩上,隨口問道:「北齊的事情怎麼樣了?」

  雖然明面上都說著後宮不得參政,但這所謂的後宮就范無救一人罷了,一開始和北齊建交的事情范無救有意參與,愣是被幾個雖然衷心但是頑固的老臣以死相諫,李承澤雖也不想讓她前去,卻不愛聽這群人把范無救形容成什麼禍國妖後,早朝的時候氣氛凝重,范閑也會跟她說兩句。

  她讓身邊的侍女給范閑泡了杯茶,換了個消息:李承澤宣稱范無救懷孕的時候,那表情,那狀態——范閑也給不出具體的形容詞——反正就是沒見過。

  她多年不育,李承澤能堵得住老臣進諫,賭不住這種行為,在前朝沒少受非議,范閑喝完了一杯茶,給了她一個精准的描述:就像是替你揚眉吐氣了一樣。

  「已經派人去了,」李承澤簡單答道,他親了一下范無救的額頭,柔聲問,「在看什麼?」

  「范閑給你的書。」范無救老實回答。

  「《紅樓》的結局?」

  「沒,是陛下藏起來的那幾本,我翻了好久才找到,」范無救這話說得著實直白,她說完這話,稍微直了直身子,看到李承澤微微一愣的狀態,沒忍住笑容,「陛下看起來比我還擔心?」

  李承澤道:「戲本罷了,卻有據可循,政事繁雜,算得上解悶。」

  范無救唔了一聲:「我陪著陛下不算解悶嗎?那做點其他事情?」

  李承澤不動聲色的摁住范無救不規矩的手,順勢把懷中對方的腳摟得嚴實了一些,避免他亂動,自打明確范無救懷孕之後,即使她已經迫不得已向范閑求證跟李承澤說了,三個月前都沒事,李承澤依舊像是突然間出家了那般,他表情依舊柔和,他近來心情不錯,連朝政上面那些糟心的事情都不能干擾到他的好心情,「看到哪裡了?」

  范無救翻了一頁書,「主角剛從寺廟裡面回宮。」

  李承澤:「剛開始看?」

  范無救嗯了一聲:「下午睡了一覺,剛醒,陛下正好就來了。」

  李承澤:「雖比不得《紅樓》,倒也算是有趣。」

  范無救不太好意思跟他說自己當年看的是電視劇,范閑給李承澤的幾本新書都可謂當年的宮鬥大戲,把女人在後宮中掙扎鬥爭的痛苦寫得清清楚楚,順便皇帝都是出了名的大豬蹄子,她不繼續這個話題,提了下范閑說的一件事,「對了,前幾天范閑跟我說他想當干爹。」

  李承澤沒什麼表情變化:「那讓他繼續想吧。」


第44章 番外·連綿(中下)

  越到臨產期,李承澤的反應反而比范無救更緊張了。

  范無救倒是沒什麼特別大的感覺,主要就是難受,沒胃口,身體舒服,大著肚子一天到晚行動不方便,她還漲奶,每天晚上疼得輾轉反側的時候,李承澤也沒什麼這方面的經驗,幫起忙來也沒什麼大用處。

  范無救尋思,這二次發育她可真不樂意。仔細算起來,自從確定懷孕後李承澤就沒讓碰過刀劍了,她就感覺自己是一個逐漸生鏽的發條,遲早能被李承澤養廢了。

  唯一能夠算點有趣的事情就是,前個幾個月,謝家把小女兒送進宮來照顧范無救了。這事本來是蘇巧巧要負責的,可她有一位多年未遇的故人來京,可謂干柴遇烈火,范無救也不想被驢踢,索性接受了。

  范閑:「……你可真大度啊。」

  范無救翻了個白眼:「你可別睜著眼睛亂說話,我現在是打不過你了,但是不代表我不能和你玉石俱焚。」

  范閑不打算對這件事發表什麼意見,他最近入宮入得勤,主要就是范無救快生了,謝家這把小女兒送過來的事情著實意思明顯,這不是打算趁著范無救懷孕的事情搞事情嗎?范無救又怎麼會搞不清這種事,可偏偏是謝必安他妹,她的確是不怎麼方便,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著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就過去了。

  范無救對謝家這小女兒著實沒什麼好印像,就記得對方好像早些年對李承澤一見傾心,她當時受了挑釁,頂著一張頗為驚喜的偽裝表情,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聲情並茂,「這麼巧啊?」差點沒給人氣死。

  范閑:「人現在沒給你氣死?」

  范無救嘆了口氣,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我家陛下想得比我多——他看起來最近心情不太好,朝上出什麼事了嗎?」

  范閑哦了一聲,「沒什麼大事,不過,你就不擔心?」

  范無救不以為然,她擺了擺手,給自己調整了個舒服點的狀態:「我擔心什麼?我擔心他出軌?我是對自己多沒信心,謝家要什麼沒什麼……哦,有個謝必安,」她輕描淡寫,倒還真有點一宮之主的底氣在,「我甚至都不用擔心李承澤為了穩固權力去理他……」她不自覺把正名給帶了出來,話語一頓,改口了,「陛下還問我,要不要提早把她送出去。」

  范閑見她這般有自信,倒也不說什麼了。當初成婚前那個迷茫到直接跑到他家甚至企圖逃婚的小姑娘早就被李承澤養得底氣十足,滿朝文武的議論皆不足懼,區區一個姑娘家,要是范無救正常時期,只需要一掌就能收拾掉,更加不值得入她的眼了。

  「哦對了,」她好像記起來了什麼事,「聽說若若最近也懷孕了?」

  范閑動作一頓,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當年知道李弘成暗戀范若若多年這件事的時候,作為一個稱職的兄長,他第一反應就是拒絕的,范無救問得直接,他也答得直接,「嗯。」

  范無救拍了一下掌,像是自顧自做了什麼決定,「好,我家陛下讓我跟你說,當干爹純屬做夢,你現在有侄子可以禍害了,就不要惦記我這塊了。」

  「實在不行,把你侄子送進宮來養也可以。」

  范閑:「……那謝謝你哦。」

  日子倒也算是安穩,范無救從顯懷後活動范圍就已經固定在了幾個宮殿內,那一日,她隱隱約約從夢境中被吵醒——她近來嗜睡得很——才聽到宮女來報的消息。

  李承澤龍顏大怒,把謝家的小女兒直接逐出宮去了。

  范無救沒聽到事情的緣由,看宮女躲閃含糊的語氣,也能聽出來點苗頭,近些日子李承澤都睡在書房,她有些放心不下,披了衣服,沒理會宮女的阻攔,剛出門的就是就瞧見了站在她門口的謝必安。

  這倒是范無救沒想到的。

  謝必安見她微愣,解釋道:「陛下想你也應聽到消息了,讓我來看看你。」

  范無救頓了一下,拉緊了衣服,「你小妹出了事,你不去看看嗎?」

  謝必安看她一眼,語氣平波無瀾:「你不也是……我的妹妹嗎?」

  —

  范無救趕到書房的時候,屋內的人已經被李承澤遣散完了,她示意宮女不要出生,刻意放輕了步子,只走了兩步,就瞧見李承澤猛地抬頭,「朕說了不要進來——!」他語氣裡面帶著可以察覺的怒氣,在看到來者後忽得柔化,隨而起身,「你怎麼來了?」

  范無救不想自己在李承澤眼裡顯得這麼脆弱,「聽聞發生了些事情,就趕來看看,現在看來,陛下可是生氣了?」

  她路上來的時候已經向謝必安問清楚了,如今受著李承澤的牽引坐到案台旁,還是主動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了,「陛下可不會因為這種事隨便動怒……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嗎?」

  李承澤不隱瞞她什麼,見她已知道了事情的大半,對這件事倒沒什麼多說的,他一開始還會問謝必安是否罰嚴了,一個姑娘家打了二十大板扔出去,怎麼瞧都是不留余地的,謝必安回答中規中矩。

  做錯事自然要罰。

  李承澤:「只是做了個夢。」

  范無救驚異:「是前段時間的事情?」那段時間她睡不安穩,李承澤也被她鬧得睡不安穩,幾次提及的分房都被拒絕了,直到一夜她搖醒了深陷夢魘的李承澤,被對方滿身冷汗地抱緊時,李承澤才開始在書房安寢。

  李承澤:「嗯。」

  范無救:「是什麼夢?夢都是虛假的,是和現實相反的,陛下不需要這麼介懷。」

  李承澤知道這點,他看著坐在他身邊開始一本正經地說話的人,對方已經從一個小姑娘要為人母了,很多不安分的性子還是沒有改掉——不改掉也好,這才是他的范無救。

  李承澤:「一個你不在我身邊的夢,無法不介懷。」

  李承澤做了個一個很漫長的夢,真實到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發生的故事。

  他夢見他還是慶國二皇子的時候,夢到他身邊只有謝必安一人的時候,那個被他從江州撿回來的小姑娘並不存在,像是戲劇裡面常出現的狐仙,只在夜晚夢寐時才露出容貌。多的事情與大多無異,他與李雲睿共同操控明家,范閑入京,意欲參加詩會。

  他入夢的那刻,看著周遭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不由自主地問身邊的劍客:無救呢?

  劍客迷茫:殿下說的是?

  李承澤一頓:范無救呢?她又跑出去了?

  謝必安看起來真的不知:殿下說的是何人?可是要去找此人?

  他本以為是一場玩笑,卻在謝必安認真的表情下面探不出半分虛假,本來輕松的語調忽得收緊,李承澤愣神片刻,忽得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他的記憶裡面的確沒有范無救,可他的全身上下包括意識都在喧囂著一件事:他理應知道范無救。

  他派人去尋,在這亦真亦假的世界裡面,只是在詩會上,忽得驚鴻一瞥,看著那紅衣灑拓的姑娘緊緊地跟在范閑身後,一路小跑,隨後一巴掌拍在范閑的後背,笑得明媚燦爛:杜甫的詩?你可是真是個帶惡人,都不給人留活路的。

  范閑扭頭與她笑言,兩個人打打鬧鬧,熟稔得有些旁若無人。他就這麼看著那個姑娘的一舉一動,看著她笑靨如花,一點一點和他所知道的重疊在一起,卻偏偏不在他的身邊,像是隔在河的對岸那般觸而不及,直到杯盞傾翻,謝必安出了聲。

  而後牛欄街事,那姑娘翻窗而入,一把短匕架在他的脖子上,陰冷地讓人覺得心驚,她說:你不應該對范閑下手……

  那語氣極為冷漠,帶了點憤怒與恨意,李承澤卻想:她這隱藏自己的能力強多了,連必安都沒能發現。

  那姑娘還是熟悉的面容,瘦弱的身體總是套著偏大的衣服,漆黑的眼眸裡面透著明顯的殺氣,那是她總是背對著他,明明不及他高,卻偏偏護他周圈,如今這利刃反刀而向,直直地刺向了他,竟是叫李承澤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情不自禁,抬手想要撫姑娘的臉頰,卻猛地感覺脖頸一疼。

  她低聲呵了一句:別亂動!

  李承澤卻反而笑了:你不會殺我的。

  他還夢到了不存在范無救的世界,他娶了葉家的葉靈兒,與范閑為敵,運籌帷幄之間,抵不過葉家的反叛,只得飲下一杯毒酒,如此離去。

  故事大多戛然而止,他在夢魘中掙扎不開,卻被身邊的姑娘幾下推醒,睜眼之時,是范無救略顯擔憂的目光,她眉頭微皺,大著肚子,早已經脫去了稚嫩,焦急地問他:「怎麼了?陛下可是做噩夢了?」

  李承澤不答,只是起身抱緊了她。

  真真假假作罷,到現在才是最真實的。

  如此便好。


第45章 番外·連綿(下)

  范無救生產期在春末,是一對雙胞胎,兩個男孩,對此范無救本人表達了略微有些可惜的反應,李承澤不解,范無救看著兩個皺巴巴到她第一眼還不太想認的嬰兒,抿了抿唇,聲音有些氣虛:「本來以為會有個女孩的。」

  李承澤反而笑了:「都一樣。」

  是都一樣。謝必安想著,縱使是當初天下大亂的時候,都未曾見到李承澤如此慌亂的時候,產房外已經是皇帝的李承澤像是突然一瞬間變回了當初二皇子府邸裡面的那位,聽著范無救的聲音握緊了拳頭,在看到范閑進去的時候,還皺著眉頭地問他:為何他能進去!

  范閑的聲音遠遠地從屋內傳出來:因為我會醫。

  李承澤:……明天朕就去學。

  謝必安想:雖然關心則亂這個詞說得好,但您到也不必這個樣子。

  生產還算得上順利,待到嘹亮的嬰兒哭喊聲響起,李承澤想都沒想,直接向著那個已經累到不想再睜開眼睛的姑娘,握著她的手喊了幾聲名字。

  范閑在旁邊幫著產婆抱了個孩子,看著李承澤的反應,和站在門口的謝必安對視了一眼,那劍客依舊面無表情,至少是向著他的時候,和當年的冷面評價並無改變,但范閑笑了,他沒笑出聲,就是笑了。

  事後范無救針對這件事詢問范閑:你當初笑的時候是不是因為我兒子太醜了所以才笑出來的?

  兩個皇子的老師早早地定下來了是范閑,他本來計劃著早點辭官歸隱去過快活日子,卻因為范若若的原因不得不多留一會兒,這一留,就發現被算計了,沒得走了。對此,范閑還頗有微詞,的確是輕松了些,卻總琢磨著不對味。

  所以范閑說:你猜。

  即使是生完了孩子,范無救還不能從玻璃娃娃的狀態脫離,被李承澤好吃好喝養著,半夜對方捏她臉的時候,范無救都能開始懷疑自己最近胖得是不是有點多,孩子有專門的奶媽照顧,是范無救認識的人,倒是都放心。

  至於她孕後的奶……范無救表示不提也罷,清心寡欲都是有利息的。

  這種情況直到李弘成家的女兒出生了才接觸,范無救作為一位人母,對待兩位兒子沒什麼差別對待,主要是她也沒當過母親,一位零經驗的選手在面對新生命的時候,只能靠著自己的本能去對待,而一旦出現了更可愛的存在時——例如李弘成他女兒——就會崩塌。

  范無救看著比她兒子不知道可愛多少倍的小嬰兒,明顯雙眼發光,一把握住范若若的手:「我教你女兒習武怎麼樣?」

  李弘成:?

  范若若笑不出來,「不、不必了吧?」

  范無救還有些可惜,試圖討價還價:「姑娘家就應該學點技能自保,我不多教,就教一點,以後還能揍言冰雲他兒子……哦這話不要告訴他啊。」

  李弘成不知道說什麼,扭頭看了一眼在那裡自顧自喝茶的李承澤試圖求救,對方接受到了他的眼神,大有不管事的態度,給了李弘成一個最不想聽到的答案:朕覺得可行。

  李弘成後悔了,問就是後悔。

  他為什麼要答應范無救來靖王府看若若的事?當時就覺得不對勁的他時候愣是沒能反應過來。

  至於他家女兒後來打遍一片無敵手的事情,那就都是後話了。

  —

  介於親娘是范無救,老師是范閑,親爹李承澤在教育方面並沒有多大的作用,兩位皇子早早地就學會了如何用不同地態度面對自己的父皇和母後,但凡在老師或者父皇那裡犯了錯,一律跑到母後那裡撒個嬌,萬事都能解決。

  范閑覺得這是不行的。

  他當時正在上課,范無救提著兩個食盒就來了,然後坐在旁邊以有事和他們老師聊的理由放兩個小孩子出去玩了。

  范閑看她:「慈母多敗兒。」

  范無救理所當然:「早課到現在下午了就休息了兩個時辰,這都算996了,可以舉報了。」

  范無救寵孩子這事理由充足:你知道就這倆我當初廢了多大力氣生出來的嗎?從我身上掉的肉!我再不疼怎麼著?讓他們從小感受一下宮廷詭譎走老路?呸,我的兒子我自己寵,要不是承澤不許我再動刀,我還想教他們武功來著。

  范閑當時反問:所以這就是你教若若女兒武功的原因,還教言冰雲的小女兒?你是要組建個京都娘子軍?

  范無救覺得行,並且打算進一步教學。

  范閑不理會她的抱怨,具體說起來,范無救還未到二十五,如今身上還帶著些任性使氣的狀態也沒什麼問題,曾經沒有的那些東西,大多都是現在被李承澤養出來的,她雖然疼孩子,卻不會拿學課動手,如今這麼說,肯定是有問題的。

  於是他問:「找我有什麼事情?」

  范無救斟酌了一下用詞,「我聽陛下說,朵朵近期要來京都,我讓蘇巧巧拿了些東西,你幫我轉叫給她吧,就說是她師兄的遺物……現在放在我這,也沒什麼用了。」讓她去拿給苦荷最後這半句話范無救沒說完、

  范閑略微聽聞過這件事,不多問,「你不自己去?」

  范無救笑得尷尬而不失禮貌:「我上次給卿鶴求情可能求狠了,說來慚愧,慘遭連坐,最近恐怕是出不去了……你臉上不要露出一副該的表情行不行?」她話語未落,就看到小兒子一路小跑到她面前,她正疑惑,那孩子跟變魔術似的從背後拿出了一朵花。

  「給母後的……哥哥摘的,哥哥說前段時間牽連母後了,他不敢自己來。」小孩子說到後面的時候還有種『你看吧我多勇敢的』狀態。

  范無救好笑,她接過花,揉了一把自己兒子的頭發,「好了,去玩吧。」

  她就這麼帶著笑看著兩個孩子玩在一起,關系融洽,扭過頭,看見范閑在看她。

  范無救:「你眼神好奇怪。」

  范閑不以為然,問:「不怕了?」

  范無救眨眨眼,糾正了一下范閑的想法:「你這個問題應該早點問我,現在問太晚了,弄得我好像是因為生了兒子才不怕的。」她舒展了一下胳膊,「早不怕了……」李承澤為她所做的一切,她又怎麼會看不到?范無救起身,似乎打算離開,忽得記起來了些什麼,壓低了聲音,「我實在手癢,你要不跟我過兩招?」

  范閑:「陛下不是不讓你動手了?」

  范無救揮揮手,刻意壓低了一點聲音,像是在做什麼壞事情,「承澤今日在和林相談論南邊動亂的事情……應該發現不了的……」她話語戛然而止,還有些迷茫地看著范閑起身,雙手合十,難得得行了一次禮。

  他說:「陛下怎麼近日有空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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