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0-7-1 13:31
《(陳芊芊)長安可待》作者:似我似無【完結】短篇。
文案:
《大婚之夜一杯毒酒灌倒韓少君是什麼體驗》
花垣城又美又颯三公主,進可當街縱馬揚鞭搶親,退可懷裡佯醉撒嬌示弱。
某日清晨陳芊芊驚醒,睜眼一瞬夢境漸漸散去,卻猶記得裴恆信誓旦旦:我並未對從前的你動過心。
並未,從前,動過心。
冷汗涔涔,不記得自己何時如此狼狽。
正要起身,忽然腰上橫過手臂,裴恆嗓音沙啞:這麼早。
她未答,裴恆便支起身看她,忽而皺眉:怎麼了?
下床叫人打了熱水,親自為她擦拭。
陳芊芊有些恍惚。他明明最是計較自己身份,如今卻願做這些僕從之事。
一時心動,將夢中境遇盡數說與他聽。
裴恆耐心聽完,煞有介事:「倒是符合我的風格。」
陳芊芊氣急欲走,被他伸手攔住去路。只聽他附在耳邊,低低笑道:「寧願信一場莫須有的夢,也不願信我了?」
靈感指路:知乎-子棠棠棠棠棠;謝謝小姐姐給授權!!
內容標簽: 情有獨鐘 天作之合
搜索關鍵字:主角:陳芊芊,裴恆 ▏ 配角:梓銳,韓碩,陳小千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大婚之夜一杯毒酒放倒韓少君
[url=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911955]原創網[/url]
悠于 2020-7-1 13:33
☆、大婚之夜
三公主陳芊芊鮮衣怒馬當街強搶韓少君的英勇事跡,不到傍晚便傳遍了整個花垣。婚事倉促,府中眾人卻井井有條,未及入夜便萬事具備。
而這一切,在婚房中從中午靜坐到現在的韓少君毫不知情。
「白芨,藥呢?」
白芨恭敬行禮:「回少君,屬下方才已將毒藥下在三公主酒杯內。」沉吟片刻,猶豫道:「只是少君,如今我們畢竟是在花垣的地盤,貿然下手——」
韓爍未解釋,只交代道:「待會兒看我眼色行事。」
前廳傳來陣陣喧鬧,不知過了多久,一紅衣女子推門而入,將頭上的珠釵一路走一路拽,只留一支散散束發。徑直走到韓爍跟前坐下,斜眤了一眼備好的酒菜,托腮輕笑道:
「擔心少君來不及動手,特意晚來了一會兒,倒是讓少君久等了。」
韓爍心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敢問三公主何意?」
陳芊芊望著他,目光漸冷,忽而斥退侍從,只留梓銳一人,緩緩道:「我二姐忙於軍務,情愛之事知之甚少,少君今日——」
將兩杯酒倒作一處,並排而放,示意他選一杯:「——倒是打的好算盤。」
韓爍暗自將全盤計劃細細捋過,並未發現不妥,料定陳芊芊是在詐他,便故作驚疑狀:「今日明明是三公主將韓某擄入府中,如今這般形容……莫非是在拿韓某尋開心?」
陳芊芊卻再懶得與他周旋:「少君倒是自信的很。」拿起一只雕花杯摩挲,意味深長:
「只是不知少君身邊的人,是否對得住這份信任。」
隨從事宜皆由白芨掌管,韓爍聽聞此言當即便去看他。白芨打了個手勢,努力比口型,卻又無法在陳芊芊面前開口,急得滿頭大汗。
未等他們主僕二人討論出個結果,梓銳已經十分有眼力見地吩咐下去帶人上來。只見一侍衛打扮的男子雙手被縛,跪地垂首,見到韓爍反而更加畏懼,縮在門邊便不出聲了。
白芨見狀,只好拱手報道:「回少君……行至途中一人小解後未歸,屬下以為他是叛逃回城
了。原想等安定下來再報予城主,哪知道……」連忙跪地叩首,「請少君再給屬下一個將功贖罪
的機會!」
韓爍還待再言,陳芊芊卻看不下去這一場鬧劇:
「少君遠道而來便是客。公平起見,」將兩杯酒推到他面前,「少君先選,我們一同喝下,
看看天命今次究竟能不能合少君的意。」
梓銳臉色一變:「三公主這這這使不得啊,你你你要是中毒了城主不得瘋了啊。就就就算要
喝那屬下還是先去請大郡主咱們得有備無患啊……」
陳芊芊恍若未聞,面色如常:「不知少君,敢是不敢?」
事已至此,唯有兵來將擋。韓爍沉聲道:「我敢如何,不敢又如何?」
陳芊芊像是沒想到他還有如此一問,輕笑出聲:「少君若敢,我便敬你尚存氣節,今日生死
有命,城中眾人絕不會為難少君。」
探身湊近了些:「少君若不敢,明日起便休想離開此屋,對外便稱少君身體抱恙,不日病亡。」
白芨氣急,指著她道:「你你你真是無恥至極——」
陳芊芊目光未移,手上隨意摸了顆杏子彈射而出,直擊在白芨側臉逼他噤聲。
輕蔑一笑:「畢竟能死在我月璃府,也是修來的福氣。」
屋內一時劍拔弩張。
良久韓爍打破沉默,拿起其中一杯仰頭飲下,倒扣酒杯以示並無殘留,挑眉道:
「三公主請。」
陳芊芊眼也未眨,緊跟著將另一杯飲盡。
梓銳和白芨各自跳腳,一時煎熬的很。
生死關頭,他二人倒是淡定。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韓爍突然揪緊胸口,嘔出一口鮮血,無力支撐跌倒在地。白芨立刻衝上前:「少君,少君醒醒少君!」
陳芊芊理了理發鬢,徑自出了門往書房而去。
梓銳跟在後面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憋不住焦急道:「三公主,萬一韓少君當真死在府裡,明日城主問起罪來……」
陳芊芊擺手:「死不了的。」想到什麼突然停下,轉身無所謂道:「就算真死了,也沒什麼。」
梓銳心道:是是是主子心大死十個少城主都不算大事但萬一明日城主罰在隨從身上……
到時候還得指著主子給自己求情。
於是梓銳蹭上前,恭敬道:「那三公主今晚還去學府嗎?」
陳芊芊腳步未停,卻許久未答。默了許久才輕聲問:「他今日……來過嗎?」
梓銳意識到自己用心用錯了地方,結結巴巴道:「好好好像……沒……」
陳芊芊好像笑了笑,他聽得不甚清楚。
便聽她淡聲道:「算了,反正今晚還有別的事要處理。」
書房門口有侍衛打扮的幾人正在等待,梓銳便沒有再跟。
陳芊芊走到書房推門而入,回身望了望婚房的方向:
韓爍,時勢終是站在了我這一邊。
次日,韓爍掙扎著睜開眼,仍覺胸痛難忍。看到白芨隨侍,方知算是有驚無險。
白芨慌忙將他扶起,又跑去倒水遞到他手中。韓爍卻沉得住氣,此計不成,再想其他便是。
白芨心有余悸道:「若不是屬下身上恰好藏了解藥,少君昨日——」
「……」韓爍感覺血氣翻湧,強忍怒意道:「白芨,帶著毒藥出門未以防萬一必須帶著解藥,什麼叫恰好?」
「啊……」白芨迷茫,而後突然跪地,「請少君再給屬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罷了罷了。」韓爍無力擺手,揉了揉眉心:「昨夜可有聯絡?」
白芨聽至此,干脆跪地未起,低聲道:「回少君,昨夜的確有人來——」見韓爍目光頗期待,連忙解釋道:
「人是三公主派來的。」
「三公主傳話,要屬下盡心照顧少君,畢竟整座花垣,能護衛少君的只有屬下一人了……」
韓爍難以置信:「你是說,隨行暗衛眾人,皆被她陳芊芊除了?」
白芨垂首小聲道:「三公主還說,若發現少君逃離,便將您送去教坊司……」
陳芊芊正要去學府,路過時恰聽到韓爍怒吼,緊接著便是一連串劇烈咳嗽。淡然一笑,不枉她昨夜頗費了一番力氣。回頭叮囑道:
「去給韓少君熬藥。我倒要看看,這病秧子還能撐多久。」
☆、大道至簡
「所謂『大道至簡,衍化至繁』,是說——」
「你看那陳芊芊,」身後傳來竊竊私語,「不認真聽裴司學授課,又在不務正業了。」
陳芊芊並未放在心上,手中筆鋒依舊,勾勒幾筆,托腮欣賞半刻,露出個滿意的笑。
卻是引來了裴恆側目。
「三公主,」裴恆皺眉,語氣不由帶了幾分嚴厲,「敢問裴某方才講的,三公主可明白了?」
「嗯,」懶懶應了一聲開始信口胡謅,「大道至簡,是說越大的稻谷長得越簡單——」
「哈哈哈哈哈哈——」一旁林七毫不客氣地拍桌大笑,一眾貴女也忍不住低聲調侃,唯有陳沅沅一臉憂心忡忡地望著她。
裴恆合起書,冷下臉:「今日課畢後,還請三公主留步。」
林七頓時變了臉色。
收好本冊交給梓銳,一路跟著裴恆進了書房。裴恆原本盛怒,然而坐在書桌前一轉身,卻見她獨自在書架間留連,閑庭信步一般,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裡。
忽然她伸手取出一本,隨意翻了翻,拿著走到他對面,斜倚在扶手上,目光未從書上移開,淡聲道:
「不知司學今日召我前來,又是為何。」
恰是他昨日剛剛修完,才放上去的一本。
裴恆不動聲色:「三公主博聞強識,只是不知何時對天文歷法感興趣了?」
那本書,寫的是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源。
此一言,不過一句試探。
陳芊芊卻沒否認,眼皮也未抬,閑閑翻過一頁,敷衍道:「司學筆法自成一派,看個熱鬧罷了。」
坊間皆傳三公主大字不識,偏偏她每次考核又都只畫個飛鳥魚蟲作數,便是他這個每日教習的司學也不知她究竟是否如傳聞一般。
然她每次來又都能翻出他新近寫完的一本。
裴恆嘆了口氣,便是有火也發不出:「每日修習不過兩個時辰,還望三公主上些心。若是不願在此耽擱時間,還請早日尋得他處。」
隱隱含了威脅的意味。
「嗯?」陳芊芊翻書的手頓了頓,慢慢抬頭,挑眉輕笑道:「司學這是……急著趕我走?」
裴恆氣一滯:「三公主誤會。」
陳芊芊卻一副了然的模樣,渾不在意地移開目光,四處打量著,全然沒聽進去他的訓誡。
裴恆還待再言,卻聽陳芊芊盯著一處道:「司學可願為我奏一曲?」
裴恆順著望去,只見是他昨晚彈完後忘記收進木箱,只草草蓋了張絨布的琴。
當下怒上心頭,不由出言頂撞道:「三公主這是將裴某當作教坊司的戲子?我授你尊師重道,你卻如此目無尊長!」
陳芊芊抬頭看他,半晌勾唇一笑:「啊……這是不願意的意思。」
無意識地點了點頭:「裴司學說話還是這麼文縐縐,直說便是,我還能強迫你不成。」
轉頭向門口輕聲吩咐道:「梓銳,去把琴燒了。」
聞聲進來的梓銳當即摔個趔趄,結結巴巴道:「那那那那不是您好不容易尋來的……」
陳芊芊擺擺手示意他動作快些,便起身准備離開。將將走到門口,忽然被一陣大力扳回。她此時有些心不在焉,便一時不察讓對方得了手。
裴恆雙手摁著她的肩,厲聲道:「不想要的東西便毀掉?你何時任性至此!」
「我既贈予你,便不願再轉送他人,又不願它在此處蒙塵。它本名焦尾,我便讓它焦個徹底,也算善始善終。」
面無表情拂開他的手,望著他氣急的模樣忽然有些迷惑。
她想昨夜若是她飲下那杯毒酒,韓爍那廝一定不會善心大發給她解藥,說不定她便就此一命嗚呼了。
若是知曉她於大婚當夜死於韓爍手下,他也會如此憤恨嗎?
更甚者,會為她報仇嗎?
這樣想著,陳芊芊在如此劍拔弩張的時刻忽然笑了起來,片刻後笑意減消,只余悲涼。
他大約高興還來不及。
終於名正言順地甩掉這份難纏的婚約,他日便能覓得如意良人。韓爍此行算是於他有大恩,日後玄虎想來攻打花垣,裴恆便是那第一個大開城門迎接的人。
知他若此,她竟還說得出要他奏曲這種瘋話。
梓銳夾在中間,一時摸不透兩位的意思,怯怯問道:「那這琴……還燒嗎?」
陳芊芊仰頭看著裴恆,忽然眨了眨眼,展眉低低道:「說笑而已,還望司學莫放在心上。」
轉身出門。
梓銳松了口氣,急忙跟上。看了看主子的臉色,憨憨勸道:「三公主別不開心,興許裴公子不好意思大白天彈琴,咱們晚上再來,人家就願意了呢。」
陳芊芊腳步未停:
「不過是不願奏與我聽罷了。」
「那裴司學,我看也不過如此。」一男子窩同角落和身旁的人調侃道,「若我能得城主青眼,混個駙馬當當,司學一位哪還輪得到他呀!」
陳芊芊騎在馬上,聽了個清晰。
梓銳見狀,湊到跟前,做了個抹脖的動作:「三公主,要不要小的——」
陳芊芊冷冷望他一眼,他便偃旗息鼓,負氣嘟囔著:「三公主你可真是,這麼多回了人家又不領情,也不知道您是圖什麼——」
負氣歸負氣,梓銳仍是盡職盡責地扯著嗓子:「三公主,裴司學不是說了不讓您上門嗎,咱們又何苦跑去吃那閉門羹呢。」
陳芊芊駕著馬緩步走過那幾人面前,冷淡道:「關你何事。」
「……」卑微梓銳忍氣吞聲念著詞,「萬一把裴司學惹急了退婚,城主怪罪下來,三公主又要被禁足了。」
「……」
隱約聽得身後一片震驚的抽氣聲,梓銳越發覺得委屈:「三公主,您這麼顧著裴司學,也沒見人家替您著想。您都已經婚配了,他還留您單獨問話,一點不顧忌您的聲譽。」
陳芊芊漫不經心在街上閑逛:「連教坊司的灑掃小僕都知道我愛聽什麼曲兒,還有什麼聲譽不聲譽的。」
回府時已近晌午,剛一進門,一小廝便衝上前來擋住去路,焦急道:「三公主,西院來報,說是韓少君……韓少君歿了。」
梓銳當即面色一白:「這這這這可怎麼辦,玄虎少君一死該不會要打打打打仗吧!」
陳芊芊卻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只覺得有些好笑:「想了一天竟只想出這種法子,盛名在外的韓少君也不過如此。」
還沒進院,就聽得白芨在屋裡撕心裂肺地干嚎:「少君啊,您怎麼就走了,丟下屬下一個人可怎麼活啊——」
不等陳芊芊問話,守院的人率先拱手行禮,開口道:「三公主,半個時辰前小的進去送飯時韓少君還在同侍從說話,哪知突然——是小的稟報不及時,請三公主責罰!」
陳芊芊擺擺手:「無妨,這點小把戲,就不勞煩諸位了。」說罷帶了梓銳進門,只見韓少君直挺挺躺在床上,旁邊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白芨。
見她進來,白芨憤憤道:「若不是三公主逼迫,我們少君如何會毒發身亡!事已至此,還望三公主能顧念夫妻情誼,允屬下帶少君遺體回玄虎城!」
「好說好說。」陳芊芊走過他身邊,一個眼神也懶得施舍,摸摸韓爍的脈搏,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心中便有了估量。點了他幾處大穴,斜倚在床邊道:「少君多有不知,我們花垣近年來實行火葬。少君這般尊貴的人,早些入土為安才好。」
「——梓銳,去和膳房打個招呼,今晚加個餐。」
「好嘞。」知道自家主子打的什麼算盤,梓銳點頭應了,出門找個陰涼地蹲著拔草玩。
白芨一臉難以置信:「你你你你們居然還敢吃——」
突然歿了的韓少君騰地坐起來,一手握著發簪向她襲來,被她毫不費力地擋開,直直扎在白芨膝旁,深入地下三寸,他便瞬間啞了火,頗有些後怕地往遠處挪了挪。
「看來三公主當真是想趕盡殺絕,」韓爍咬牙切齒,「與其苟且偷生,不如與你魚死網破!」
陳芊芊上下打量他,眼神中帶著輕蔑:「少君說笑了。下毒的是你,偷襲的是你,假死的是你。事都是你做的,我不過見招拆招,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
輕輕一笑:「少君莫不是燒壞了腦子,怎的和瘋狗一樣,亂咬人?」
韓爍眼睛帶了紅血絲,雙手伸來想掐她的脖子:「你才是——」
陳芊芊打斷他:「你想回玄虎城,有的是辦法。少君為龍骨而來,此物亦可贈你。只是有一個條件——」
韓爍皺眉:「你又有什麼陰謀?」
「玄虎城姓韓一日,便不可攻打我花垣。」
韓爍盯著她思量一番,點頭笑道:「一言為定。」
陳芊芊卻看穿他的把戲:「少君還是省省心思,□□,可不只你玄虎城獨有。到時兩城交戰,生靈塗炭,未必就能如了少君的願。」
韓爍沉默。
「少君先考慮著。」作勢起身。
「慢著。」
陳芊芊應聲回頭。
「龍骨一事……可當真?」
挑眉一笑:「當然。於我花垣不過一件死物,若能換得兩城平安順遂,有何不可?」
像是為了打消他的顧慮,緩緩補充道:「至於楚楚那,少君也不必擔心。」慢慢勾起嘴角: 「你我已行夫妻之事,她又如何會看得上你這——」
「殘、花、敗、柳。」
☆、夜宿
陳芊芊一出房門,梓銳立馬湊上去:「三公主,咱先去吃飯吧?」
召來守門侍衛示意小心韓爍的小動作,側頭問他:「今日楚楚可是與城主一同用膳?」
梓銳想了想,回道:「算起來今日是二郡主彙報軍務的日子,若是沒什麼偏差,城主應該是會留二郡主用飯的。」
陳芊芊便喚人牽馬:「走吧,去面見母親。」
梓銳頓時垮下臉:「……別呀三公主,什麼大事啊飯都不吃了——難道韓少君真死了??」
陳芊芊進城主府向來沒人敢攔,一路快馬揚鞭,被城主親自訓誡幾次仍不悔改,便只好任由她去。主管城中布防的司軍陳楚楚又一貫偏袒於她,倒叫旁人有口難言,只能背地編排。
然而只有梓銳知道,幫自家主子經營這麼個過街老鼠一般的人設有多艱難。從月璃府出來,一路都要提前著人打點好,以免衝撞了行人;干燥日子還得灑些水,免得揚塵擾了街坊。
為了讓眾人堅信她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可真是煞費苦心。
然而今日走得急,來不及提前布置,陳芊芊便選了一條僻靜繞遠的路,只帶了梓銳一人前去。
進門時城主和二郡主相談正歡,看見她面上也是一片和藹:「你這孩子,要過來也不說一聲——快,給芊芊添雙筷子。」
陳芊芊卻是眉眼冷漠,將鞭子重重一摔:「母親,我要與韓爍和離。」
「什麼!」陳楚楚一驚,又怕城主發作,趕忙勸道:「昨日不是才成婚,今日又鬧什麼小脾氣!」
「明明是他韓爍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轉向城主道:「母親,他竟威脅女兒,唯有將龍骨拱手讓人,才可保兩城和諧共處——真是豈有此理。母親,請允女兒領兵出征,踏平玄虎,看他還敢不敢再口出狂言!」
韓爍想要龍骨?
陳楚楚一怔,遲疑道:「母親……」
城主皺眉:「多大的人了,還是這麼意氣用事。」
陳芊芊不甘不願道:「……女兒知錯。」
城主久經風雨,知道萬事不能只看眼前,向周圍人使了個眼色示意退下,才和緩道:「韓少君說願兩城交好,可有誠意?」
「……他說若得龍骨,願簽訂契約,百年內不生戰事。」
城主低低應了聲,沒再問話。
陳楚楚細細思量,片刻後拱手道:「母親,兒臣以為此法可行。」
「哦?」城主抬眼,「說說看。」
陳芊芊端起茶杯,掀開杯蓋吹了吹,沒再細聽。
出了城主府,便不著急趕回去。陳芊芊牽著馬緩步走著,溜達到城外,坐在湖邊洗果子。
「三公主——小的來小的來。」梓銳剛拴好馬,一回頭就見陳芊芊紆尊降貴自己動了手,趕忙上前接過。
陳芊芊也沒再堅持,拾了個洗好的蘋果咬了一口:「對了,派人去尋的良醫可到了?」
「回三公主,昨日來信說是路上耽擱了些。」默了默,忍不住問道,「不過三公主,既然找到了醫治大郡主雙腿的法子,為何不直接將那大夫送進日晟府,非得另找一人去學此法呢?」
陳芊芊今日心情不錯,便順口答了:「直接送人入府,沅沅便是被迫承了我的情。另擇一原本就將她掛在心尖上的,也算成全一樁美事。」
母親和楚楚都沒能找到的人,偏讓她尋到了,平白惹來忌憚。
「何況龍骨本就是個邪氣物件,能否治病還待分辨,怎可貿然用在沅沅身上。那韓爍想要,便讓他親身試試。」
梓銳聽了個雲裡霧裡,只是平時三公主很少同他說這些,這會聽了只覺難得,便也沒有再問。
——是時候去找個既對沅沅上心,又能信得過的人了。
「著人再去坊間打聽打聽,沅沅平日與什麼人交好。」
若再不成,或許真得她自己上了。
沒幾日,城主召韓爍前去問話,陳芊芊尋個由頭也跟去了。席間執匕首抵在他腰間,韓爍全程皮笑肉不笑,持杯與城主共飲都不敢動作太大,唯恐她一個失手。
議和一事算是定了下來:韓爍歸城後派使臣前來,商談各項事宜,玄虎承諾百年不得興兵;花垣為表修好之心,將龍骨贈與少城主。
——韓爍來前,整個花垣皆知玄虎少君有勇有謀,一表人才;韓爍走時,整個花垣皆知玄虎少君是個體弱多病,還得靠他們接濟的藥罐子。
返城那日楚楚果然沒來,雖然正經算起來這位二郡主才是他的和親對像。也不知陳芊芊那日是不是當真跑出去胡言亂語什麼夫妻之實,反正街上眾人看他都如過街跳蚤,頻頻皺眉。
韓爍有氣沒處撒,心中恨恨:有什麼可嫌棄的!要在我們玄虎,這可是我占了你們三公主的便宜!
顧忌著他的心疾,馬車一路停停走走,晌午過後才行至城外十方亭。忽然馬車停下,韓爍尤在疑惑,只聽馬蹄聲從遠及近,一人淡聲道:「感念少君辛苦,特來為少君送行。」
韓爍如今聽見她的聲音就恨得牙癢癢。算算時間玄虎城沒他的消息後應該已經派出了三四批人馬,可他迄今一個人影沒見到,多半是折在這妖女手裡了。
但他手上現在並無多少侍從,與陳芊芊硬碰硬並無勝算,只能占些口頭便宜:「三公主如今名譽全無,怕是難覓良君了——還是三公主辛苦些。」
「這便不勞少君費心了。」策馬走近了些,輕聲道:「少君如今中了我的百日散,每年須得遣人來拿解藥,否則到時爆體而亡,莫怪我沒有提醒。」
韓爍沒想到一時不察她竟還留了一手,氣急劇咳。陳芊芊勾了勾唇角,十分滿意:「韓少君此行結果難測,總得留些後路,還望少君莫怪。」
揚手示意讓行。
梓銳駕馬跟在陳芊芊身後,疑惑道:「三公主,這什麼什麼散,是大郡主新制的藥嗎?沒聽過大郡主還有研究毒藥的愛好啊……」
「誆他的。」陳芊芊輕夾馬腹,步子快了些。忽而轉頭吩咐道:「若他當真來求,便讓膳房熬些苦口的湯藥,再添些油鹽醬醋,裝好了送予他。」
沒見過世面的梓銳茫然道:「啊……是是是……」
只是送走韓爍,城主那邊不知為何又舊事重提,將主意打到了裴恆身上。她知裴恆不願,原本借搶親之機引韓爍入府,也可堵住悠悠眾口。
沒想到仍是走到了這一步。
陳芊芊每日照舊去學府聽課,照舊答得驢唇不對馬嘴,裴恆卻再未找過她的麻煩。大約他也聽說了城主意向,正兀自不滿。
她近日頗頭疼,連著幾日天還沒黑便進了教坊司。琴瑟笙簫聽了個遍,眼中依舊沒有一絲笑意。
最後甩下梓銳,一個人跑去裴恆府躺在房頂上看月亮。
裴恆是當真不把府中眾人安危放在心上,守衛如此疏漏,她幾乎要自作多情,以為他是故意放自己進來了。
原本為聽他奏琴而來,只是不知他今日是事務繁忙,還是沒什麼興致,總之她等了又等,仍是一片寂靜。
今夜月色柔美,遠遠望著生出些睡意。
坐起身吹著冷風,趁還清醒,翻身落地,沿著牆根慢慢踱回教坊司。
書房內,裴恆寫完一行字,抬頭看向門口。蘇子嬰會意,同對面打了個手勢,片刻後房頂上一黑衣人回復,他便轉向裴恆,輕點了下頭。
裴恆放下筆,揉了揉眉心。
學府幾次三番出言頂撞是她,夜間頻頻到訪只為聽他奏琴也是她。
——著實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你先退下吧,我還有幾頁未完成。」
「是。」蘇子嬰恭敬應了,走出書房關好門,卻並未離開,提燈站在門口守夜。
「哎喲我的姑奶奶,您又去哪溜達了——」梓銳找不到她正焦急,遠遠看見她忙顛顛跑過來,瞧見她臉色不佳,隱約猜到是去了何處,便也沒有再問,只低聲道:「三公主可是累了,要不咱回府?」
「不回了,」梓銳正要讓人牽馬,又聽她道:「讓他們收拾間房出來。」
梓銳當即怔愣,聲音都變了調:「別別別啊三公主您歇在教坊司這事萬一傳出去了——」
周圍的奏樂嬉笑聲停了一停。
然而極有默契地佯作鎮定高聲談笑。
次日一早,三公主陳芊芊夜宿教坊司的消息不脛而走。
☆、成婚
昨日飲了酒,又睡得晚,清早醒來便遲了些,看了看時辰已經過了早課,索性帶著梓銳去附近用了飯,過些時候再去學府。
梓銳喝了口粥,心滿意足。
陳芊芊托腮看著窗外人來人往,不知在想什麼。
進學府時一眾貴女皆已離開,門口小廝將她一路引到書房便低頭快步跑遠,約摸聽多了傳聞,唯恐受了遷怒。
陳芊芊渾不在意,倒是梓銳心生不滿,看那小廝的背影多了幾分憤恨。
書房裡隱隱傳出人聲:「……屬下是為公子不平!她竟如此恬不知恥——」
梓銳作勢衝上前去踹門,被她一個眼神攔了下來。抬手遮了遮日頭,四處瞧了瞧,進了不遠處一個涼亭。
待他二人吵出個結果再進去叨擾不遲。
亭中有個男童,正哭哭啼啼趴在石桌上寫字,悲傷得太過專注,一點沒聽見動靜,自然也不知道行禮。
閑來無事,陳芊芊探身過去,原只想找個消遣,卻見他整頁寫滿了同一個字,一旁還放著幾張已經寫好的。
隨口問:「罰抄?」
小男孩嚇了一跳,回過神來趕忙行禮:「拜見姐姐。」而後苦著一張臉,「公子說今日若還寫不好,晚飯便只能吃一碗。」
——姐姐?
——竟不認識她?
陳芊芊有些詫異。
她來學府的次數,居第二沒人敢攀第一,偏遠小院收拾雜草的小廝遇到她都避著走,竟還有人不識得她?
看了一眼書房,他主僕二人一時半會也沒有歇上一歇的意思,她便坐在一旁,接過筆圈給他看:「這字結構寫錯了——裴恆沒糾正你嗎?」
小男孩垂著頭沮喪道:「裴公子給小人寫了一幅字,然小人吃飯時打翻了湯,字跡便看不清了……」
「那再去要一幅不就行了。」小男孩沉默,陳芊芊頓悟,「擔心受責罰?」
小男孩點了點頭。
陳芊芊便沒再說什麼,拿了張紙,回憶了一下裴恆的筆跡,認真寫了幾個,挑最滿意的指給他看。
小男孩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崇拜。
然而拿著她遞過去的字,又斂眉惆悵起來:「可是就算練好了字,得不到貴人青眼,亦是無用的。」
陳芊芊目光一凜:「……這話從何處聽來?」
小男孩被她嚇住,一時無措:「是……是阿爹說的。」
陳芊芊伸手點了點他的腦袋:「裴司學經世之才,憑真才實學得他人敬仰,日後不可輕信妄言,記得了?」
小男孩眨了眨眼,茫然應了。
書房門開,陳芊芊匆忙交代道:「今日我來一事,不可與他人言。」便領了梓銳上前。
出來的侍從看見她,當即一拱手:「拜見三公主。」而後垂首恭敬道:「我家公子有言,『三公主諸事繁忙,區區學府,萬不敢耽擱了殿下』,三公主還是請回吧。」
便是要送客。
陳芊芊直接越過他,站在外間道:「今日為婚約一事前來,還望行個方便。」
話雖如此,卻半點沒有看他方不方便的意思,蘇子嬰登時氣急,卻只聽裴恆在內室呵止:「讓她進來。」
聞言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頗倨傲。
陳芊芊繞過屏風,自顧自沏了茶:「城主有意命你我成婚,不知裴司學意下如何?」
語調閑散,仿佛事不關己。
裴恆背對著她,修剪窗邊的盆栽:「三公主金枝玉葉,裴某豈敢高攀。」
陳芊芊放下茶杯,點頭:「我便猜到你會如此。」去書架前翻了翻,拿出他昨日授課用的本冊,興致勃勃看了幾眼,才又接著道:
「為今之計,唯有我另擇一人。到時母親召你前去,還望裴司學能暫且放下身段,哭訴一番,也好讓母親斷了念想,放你離去。」
裴恆一愣,聯想到坊間傳聞,轉身詫異道:「你要同樂人成婚?」
陳芊芊正看到精彩處,頭也未抬:「樂人又如何?」
緩了緩沒聽到回應,才合了書走出來:「總歸你情我願,好過強迫於人。」
走時裴恆未作阻攔,這樣的結果應當最合他的心意才是。花垣城三公主自輕自賤自毀聲名,剛好全了他一生自在的念想。
陳芊芊自嘲地笑笑: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沒有白聽他那麼多首曲子。
出門時蘇子嬰行禮行得不甘不願,她懷疑若是周圍沒有旁人,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廝怕是要掙扎著撲上來咬她一口。
頓了頓,忽覺有些熟悉。
停下腳步情不自禁笑出聲,跟在後面的梓銳一臉懵,以為自家主子終於魔怔了。就見陳芊芊將隨身的鞭子甩到蘇子嬰懷裡,挑眉道:「打回來。」
蘇子嬰一直在裴恆身邊隨侍左右,哪裡敢碰這物件,鞭子頓時掉落在地。即便心中腹誹,蘇子嬰仍是跪地叩首:「敢問小人哪裡做錯,惹三公主不快?懇請三公主責罰。」
陳芊芊向梓銳遞了個眼色,梓銳嘆氣,撇了撇嘴,走過去將蘇子嬰扶起,拾起鞭子塞到他手中。
「軍營一別算起來也有近十年。我向來不喜欠人情,今日你還我一鞭,便算了卻恩怨。」
蘇子嬰握緊皮鞭,卻是不敢在學府生事,且陳芊芊此言與他記憶中相去甚遠,一時難以摸清她的意思,只垂首道:「小人不敢冒犯。」
陳芊芊瞧了一眼他身後,料想他是顧忌裴恆,便讓步道:「也罷。梓銳——日後他來我月璃府無需通傳,直接領來見我。」
言罷拿走皮鞭,裙角飛揚。
裴恆負手出來,蘇子嬰連忙行禮,而後頗有些為難道:「公子,方才……」
「我都聽到了。」看著她拐過長廊,才轉向蘇子嬰道問:「你幼時曾見過三公主?」
蘇子嬰從未同裴恆說過男扮女裝從軍一事,當下有些驚慌。然而想到日後公子總有其他途徑得知此事,便只好全數說來:
「回公子,我與三公主曾有一面之緣——」
三言兩語描述了個大概。
見他此時清閑,小男孩舉著寫好的字顛顛跑來。裴恆接過,猶在思量方才陳芊芊所言,要蘇子嬰動手的話聽起來不像兒戲。
忽然翻到一張,他斷定不是自己所寫,然筆跡卻與他極為相似,外人決計難以辨認。
——方才在此處的,唯有陳芊芊一人。
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這幅字,是誰寫給你的?」
小男孩天真道:「紅衣服姐姐說了,不能告訴旁人她來過。」
——紅衣服姐姐。
裴恆將字拿近了些,細細看來還是有些不同。她常年習武,筆鋒多了些凌厲。不過這字非一日可成,便連他自己,也是多年來反復雕琢才自成一系。
——傳聞中大字不識,不學無術的陳芊芊,背地裡習的竟是他的字。
裴恆手上使力,一時不知該作何想。
近日頗勞頓,午飯只用了幾筷子便沒了胃口,斜靠在塌上閉目養神。忽然梓銳跌跌撞撞進門,扯著嗓子道:「不不不不不好了!城主將裴公子召入府中商議婚事了!」
陳芊芊略抬了抬眼皮,聽他說完又合上了,淡淡道:「裴恆若是識趣,一早到母親身前哭上一哭,也不至於到今日這番局面。」
偏他心高氣傲,不願低頭。她與韓爍成婚生了變故,又緊接著混跡教坊司半月有余,好不容易才落得口實,讓他能名正言順退婚。
若是這回還成不了……
陳芊芊嘆氣:她怕是真得迎個樂人入府了。
梓銳一抹額上的汗衝過來:「裴司學答應了!」
「……」
陳芊芊慢慢坐起身,眯著眼道:「……什麼?」
「裴司學答應了!」梓銳拎起茶壺灌了一肚子水解渴,怕她不信,比劃著解釋道:「說是裴司學對城主言聽計從,成婚之事皆循祖制,城主已經著人安排日子了!——小的哪敢欺瞞殿下,這事整個花垣城都傳開了!」
陳芊芊望著還在大喘氣的梓銳,閉了閉眼,覺得頭有些暈。
午前她去學府時,裴恆連多瞧她一眼都不願,侍奉的小廝都滿腦子想著給她臉色看。
——這才幾個時辰,怎麼他今日午後沒歇,糊塗了?
料想她也不會有高興的意思,梓銳在一旁小心翼翼:「那……這婚咱還成嗎?」
「遣人去問問,若裴恆當真同意,一切便依了母親。」
陳芊芊咬牙:「想進我月璃府的大門,我還能怕了他不成。」
☆、初夜
不比當街搶親得來的韓爍,城主對裴恆頗滿意,對這門親事自然也就頗上心。禮制從白天討論到黑夜,好不容易敲定流程,又開始安排大婚服飾。
城主本意讓她自己做主,回過神來卻發現她早不知溜到哪去了。
最後還是二郡主陳楚楚親自帶人在教坊司尋見了她。
彼時陳芊芊正聽著小曲獨自飲酒,看見陳楚楚當即一歪躺進她懷裡,含糊道:「二姐,我不想成婚。」
陳楚楚向來不喜歡人前與她膩歪,然而拽了幾次沒拽起來,便也只好依著她:「裴公子一表人才,芊芊還有哪裡不滿意的?」
撫著她的發頂,溫聲道:「以後有裴公子相依,你也收收自己的性子,好好研習功課。母親總不能照料你一輩子,莫要再惹她生氣了。」
陳芊芊雙頰微紅,呼出的氣息都帶著酒意,笑道:「二姐明知我胸無大志,惟願躲在母親和二姐身後享享安生日子,又何苦說這些嘲弄於我。」
陳楚楚還待說什麼,門外一人拱手稟報道:「二郡主,城防有要事來報,請您定奪。」她便在陳芊芊身下移了個靠枕,召人過來幫忙整理,臨走時順帶遣退了一眾樂人。
門剛一合上,陳芊芊便兀自坐起,眼中無半點醉意。
梓銳端著一盆溫水,擰干毛巾遞給她擦臉,調侃道:「三公主,您這嬌撒的,有點過了,過了。」
陳芊芊將散落的頭發別到耳後:「過了嗎?」站起身,大致收拾一下准備面見城主,低聲道:「裴恆畢竟領司學之職,如今少城主未定,還是早些打消楚楚疑慮為妙。」
否則若是楚楚疑她有競爭之意,鷸蚌相爭,反倒給蠢蠢欲動的玄虎城白白送去時機。
——得不償失。
吉日良辰很快定下,一眾賓客臉色各異。陳芊芊本人沒什麼反應,梓銳倒是站在一旁橫眉冷對,嚇退了想來探聽八卦的城中貴女。
「三公主,小的早說了,別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梓銳耷拉著臉,「本意是為了裴公子退婚鋪路,可如今倒好了,髒水全潑在您身上,卻不知有哪個能來為您著想著想。」
陳芊芊舉著筷子啪地一聲敲在梓銳頭頂:「快吃,吃完給我把被子挪書房去。」
梓銳捂著頭:「您不睡臥房嗎……哎喲別打別打小的這就去——」跑出幾步又顛顛回來,「那咱這交杯酒,還喝嗎?」
陳芊芊答非所問交代道:「待會看著點,讓人早些散了。」而後一點一點勾起唇角。
——他若連交杯酒也願喝,倒更讓她忍不住懷疑母親是拿他裴家的前程作威脅了。
然而還未散席,先前派去陳沅沅身邊的人便悄悄回來稟報,說大郡主近日與一樂人來往密切,今日參加婚宴亦是與此人一同前來,到巷口才分別。
——看身形,像是教坊司的頭牌。
蘇沐?
陳芊芊略一沉吟,招手吩咐人備馬,正要起身,卻忽然被擋住了去路。來人義正言辭,厲聲道:「大婚之夜,不知三公主還要往何處去!」
「……」畢竟欠債未還,陳芊芊耐著性子同他講道理:「現在這個時辰,你家裴司學興許已經歇下了。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
蘇子嬰義憤填膺不平振振有詞:「三公主莫不是又要去那聲色犬馬之地,小人竟不知三公主是如此負心之人!」
一陣無言。
「行。」當即帶著他往婚房走。
——沒想到房裡還閃著燭火。
「我有事需外出一趟,裴司學早些休息。」
仿佛只是來點個卯。
裴恆背對著她,手上拿了本書,聞言也只是隨意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並沒什麼別的反應。
正要遣人去尋梓銳,忽然發現裴恆拿著那本書的封面,有些眼熟。
徑直走進去劈手奪來,皺眉道:「久聞司學博覽群書,卻不知亦對這歪傳野史感興趣。」
裴恆本就無意阻攔,幾乎是遞到了她的手上。
——然後聽她一通瞎扯。
這所謂「野史」,偏偏與他近幾月授課的內容相同,有些地方她默記不全,一旁還查閱原文寫了注解。
「三公主不是還有事?」裴恆看了眼在門邊等待她的梓銳,提醒道,「既是急事,便莫要耽擱了。」
「……」陳芊芊將書隨手甩給一小廝,囑咐送到書房,只卸了花冠,婚服也未換,匆匆出了門。
蘇子嬰不滿至極,正待發作,忽聽裴恆吩咐道:「去拿紙筆來。」
蘇沐此人雖身在教坊司,卻從未自認低人一等,頗有些超凡脫俗的意味。陳芊芊原本就與他交好,也有意為他另擇出路——只是沒想到他竟自己有了考量。
——還是個超凡脫俗的考量。
然而問及此事,他卻連連否認,直言與大郡主只有一面之緣,萬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還日日同行?
只得感慨想撬開他的嘴頗要費上一番功夫,陳芊芊提前倒了杯茶留著潤喉,坦誠道:「原本我無意探聽你與長姐之間的關系。只是沅沅身邊並無密友,她的腿疾又確實不能再耽擱……蘇公子是否願意幫忙,還望早日給個准話。」
蘇沐疑惑,梓銳連忙將前因後果說與他聽。
為沅沅按摩針灸,須得經常出入日晟府,且不說風雨無阻每日前去有多辛苦,便是坊間的流言蜚語也夠他受的。
沒再難為他,陳芊芊只道給他些時間想想,後日再來。
離開時夜已深,教坊司的嬉鬧聲都比來時稀疏了不少。
今日一早便被拖起來梳洗,回府時已有些精神不濟。隨便收拾一番便爬上了梓銳臨時收拾出的小塌,終於偷得片刻安穩。
次日醒時天光大亮,陳芊芊召人進來侍候更衣,問道:「為何不叫我?」
梓銳嬉皮笑臉:「殿下昨晚不是說今日不去學府了嗎?」
陳芊芊默了默。昨天一整日不得清閑,雜事頗多,一覺醒來尚有些疲懶。經梓銳提醒才勉強記起來,大約是有這麼回事。
林七昨晚才見過她,又一向對裴恆欽慕有加,到時添油加醋在眾人面前奚落一番,免不了讓他難堪。
她若不去,林七顧忌著在裴恆心中形像,或許反倒不會主動開口引他不快。
「對了,」梓銳雙手捧著兩本書冊奉上,「裴公子臨走前遣人送來的,說是傍晚回來時,來查殿下功課。」
「……」陳芊芊以為自己聽錯了,「查什麼?」
梓銳笑容燦爛字正腔圓:「功、課。」
陳芊芊皺眉接過,翻了兩頁,手頓住了。
——裡面的內容她從前大致看過,不過無人指引,理解與否全看緣分。結合前幾日在學府零零散散聽的那些,這大約是裴司學新近定下的授課內容。
每段原文之下是詳盡得過分的注解,洋洋灑灑,一本都容納不下。
陳芊芊緩緩合上,心情頗復雜。
偏偏梓銳興奮得不行,繞著她轉來轉去說個不停:「據說裴公子寫到快天亮才被催著休息了會兒,沒躺多久便去了學府。哎裴公子對殿下可真是——」
陳芊芊面無表情將書拍在梓銳臉上,冷漠道:「裴司學既然這麼閑,去把我這幾年沒修完的古文都搬到他那屋,一箱都不許少。」
梓銳舉著書像條尾巴贅在她身後喋喋不休:「殿下你看看你,太不懂事了。裴公子人生地不熟你也不知道去看看人家……」
陳芊芊頭疼得不行,指了一侍從道:「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那人一拱手,沉聲道:「回三公主,小人探得玄虎城又派出一隊人馬,看其行進方向應是為烏石礦而來。人已扣押在城外破廟,聽候三公主發落。」
梓銳逐漸升起不詳的預感,嘿嘿笑道:「三三三公主,我方才是說來逗您一笑的,裴公子愛寫多少寫多少,咱不管他。小人這就搬書去——」
陳芊芊拿起馬鞭,半點不留情打斷道:「審問一事就交給你了。」
府裡的僕從見多了二人調侃打鬧的戲碼,卻也不由嗤笑出聲。
梓銳苦著一張臉追上去:「三公主,您好歹再給小的派兩個人……三公主!」
☆、教坊司
——不過一句戲言。
對方暗探一行十數人,被圍困破廟尚不知敵方何人,只道是流年不利遭了山匪。陳芊芊親自過去探了探虛實,隨即命人暗中給陳楚楚遞個消息,請她來查。
府裡尚且一地雞毛,她是不想再趟玄虎城這渾水了。
一連幾日,她與裴恆都未見面。蘇沐那邊來了答復,她每日親自去教坊司盯著遠道而來的醫師教他手法,唯恐再生差池。
某日回府,便見蘇子嬰獨自一人從馬車上艱難地往下搬東西。陳芊芊剛要指個人幫他,就聽他暴躁跳腳:「這都是公子的貴重物件,豈是你們能碰的!都給我走開!」
然後在眾人圍觀中將一人高的木箱扛上了身。
「……」陳芊芊托腮:「你說裴恆留著這麼個炮仗在身邊,圖什麼呢?」
梓銳伸手欲扶她下馬,被無視了也不生氣,好脾氣道:「圖熱鬧吧。不是我說,裴公子這人可太沉悶了。殿下你送書進去,裴公子還真就一本一本批完了,今兒早上剛送回來一箱——」
陳芊芊一眼瞥過去,他就閉嘴了。
送過去的古文典籍是她從前一點一點從各處搜羅來的,難免有所缺失。憑著自己理解強行補足,也總歸算是旁門左道,她自己看著也是雲裡霧裡。思索幾天幾月甚至幾年想不出個結果,日積月累積攢下足足三四箱。
——那日一同打包送進了裴恆屋裡。
作為交換,裴恆也遣人傳了話:她完成課業一本,他便將批注好的古文送回來一本;她拖沓一日,他便燒一本。
「……」
她從前怎麼不知道裴恆如此蠻不講理任性妄為一肚子歪腦筋?
好。那她再親自拿回來便是。
頭一回去,蘇子嬰守在門口義正言辭:「回稟三公主,我家公子正在沐浴,請三公主稍候片刻。」
然而次數一多,蘇子嬰皆是鄭重其事一拱手,連借口也懶得編,開口便是沐浴二字。
陳芊芊一手肘撞在他腰腹上,徑直推開門走進去。然而繞過屏風,卻只見裴恆背對著她。
坐在。
浴桶裡。
一時氣血翻湧,當即閉眼轉身出門騰空而起翻回書房一氣呵成。
於是等梓銳扶起蘇子嬰,左右看了看確定他沒什麼事之後一抬頭,看見的就是披著外套站在他身前皺眉望著他的裴恆。
「……」梓銳擠出一個笑:「裴公子,我家主子讓我給您帶個話……」
梓銳走後,蘇子嬰悄悄甩了個白眼,進屋給裴恆束發:「公子,您怎麼知道三公主會選在今日破門而入啊?」
裴恆側身系腰帶,回道:「手上這幾本她都翻閱多次,筆跡變化頗大,缺損之處應該是一直放在心上,不敢拿來作賭。」
——到時他真的送些飛灰過去。
蘇子嬰看著鏡子將兩邊的鬢發收起,忽而一愣:
「公子,您是在笑嗎?」
於是月璃府就有了這樣的盛景:
別家新婚夫妻挑燈夜戰,這家新婚夫妻挑燈夜讀。白日兩人各有事做不得清閑,及至傍晚上了燈,兩屋俱是燭光大亮。
梓銳在這屋門口打瞌睡,呼聲震天響;蘇子嬰在那屋焦急地勸阻,生怕裴恆熬出病來。
這事到底傳了出去,只是眾人聽說的版本別具一格:據說三公主陳芊芊欲將裴恆就地正法,裴公子抵死不從,她便不許裴恆吃飯睡覺,虐待成性。
陳芊芊:「……」
——還挺有意思。
要不就這麼著吧。餓他兩天,等他把那屋鐵桶一般密不透風的護衛撤了,先把書搬回來再說。
——哦,她忘了裴恆還有個忠心耿耿願意為他親自沾一沾陽春水的侍從。
蘇子嬰捧著個精致的木盒進來,畢恭畢敬道:「稟告三公主,這是今日公子送來的書。」
陳芊芊擱下筆打開,裡面卻是厚厚一沓,足足三本。
昨日課業頗難,她惦記著裴恆手裡命運莫測的孤本,咬咬牙寫完了。
如今這算是……獎勵?
不過她卻並不覺得欣喜。皺眉看向梓銳:「不是說裴恆近日歇得早了些,怎麼會有這麼多?」
梓銳亦不解,派去的人確實這麼說的。蘇子嬰一撇嘴:「這幾本我家公子去學府都隨身帶著的,得了空閑便坐下添上幾筆,生怕誤了三公主的事。」
結尾幾字說得咬牙切齒。
陳芊芊當即起身披衣去了臥房。未及進門,便聽屋內傳來兩聲清咳。
門口的小廝見她臉色不豫,趕忙解釋道:「三公主,裴公子這是在內室燒東西嗆著了,小人昨晚真的關好了窗戶今早遞的茶也提前溫好了……」
盯著她緊握皮鞭的手緩慢向旁邊移了移。
——燒東西?
循著煙味進屋,果然如小廝所言,裴恆守在火盆旁邊,一手拿著扇子輕輕揮著。
陳芊芊本能想一鞭子甩過去,又擔心兵器無眼傷了他。快步過去劈手奪過他手上的幾張殘頁,定睛看去才發現——
——是白紙。
陳芊芊目光緩慢移動與他對視,語調平平道:「故意的?」
裴恆眼角帶笑格外坦然:「是啊。」
陳芊芊:「……」
片刻後僵直道:「很好。」
很好,極好,太好了。
她為了裴恆能順利擺脫這門便宜親事混跡市井這麼多年,如今他倒有閑心在這燒書玩?
「梓銳,我們走!」
今後他就是把整間屋子都燒了,她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陳芊芊風風火火出去,裴恆毫不在意地笑笑,倒了杯涼茶將火澆熄了。
蘇子嬰招呼眾人把四面窗戶打開,念叨:「小人走時您不是還在看書嗎……往後這種事小人來做便可,公子莫要費心了。」
將火盆收拾出去,忽然看到未燒盡的一角,只覺有些眼熟,頓悟道:「公子是在燒陸鵬送來的信嗎?」
最近教坊司的正經頭牌蘇沐不知為何常常外出,這位陸鵬陸公子便時不時花枝招展四處勾搭,只盼著哪位貴人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讓他進門,勾搭範圍之廣連他身在學府都有所耳聞。
——沒想到竟也勾搭到她陳芊芊頭上。
什麼「昨日一別,思君斷腸」,「你我情意,不言則明」。府門侍衛盡職盡責,收了信盡數遞進他手裡,一板一眼道:「三公主已有家室,自然應當由裴公子處置。」
在他再三追問下,才不好意思撓頭:「三公主和樂人廝混慣了,估計不會放在心上。不過陸公子再這麼送下去小的實在招架不住,裴公子仁德,還望給小的們指條出路……」
裴恆大略看了看,內容倒和流傳頗廣的幾篇不同,頻頻提及御馬弓矢,討好之意未免太明顯了些。
看完前幾篇,便連帶信封一起丟進了火盆。
她從前太過張揚,多位大臣本就對她不滿。若是有朝一日這些你儂我儂的信被有心之人翻出來,免不了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不如早做打算落個清淨。
「三公主昨日幾時休息的?」
蘇子嬰道:「回公子,昨日書房燭火亮了一整夜,醜時方歇。」
「嗯。」裴恆隨手寫下幾字,將紙疊好,交代他遞過去。
蘇子嬰出了房門打開一看,上書四字:
——今日休沐。
陳芊芊近日覺得陸鵬礙眼得很。
成婚後裴恆入府,他便再未奏琴。心煩意亂時只好到教坊司待上片刻,雖不比他琴音清雅,總是個平心靜氣的法子。
然而最近陸鵬卻拼了命擠眉弄眼,沒個收斂。
陳芊芊待樂人向來平和,久而久之他們在她面前也隨意了些——卻也沒隨意到這個程度。陸鵬往府中送信的事她聽梓銳說了幾句,然而信她沒見著,料他也寫不出什麼驚人之語,這話聽聽也就罷了。
——看來他是打算得根杆隨棍上了。
陸鵬硬生生擠到她旁邊,捏著嗓子道:「三公主既然與裴司學不睦,便記著常來看看小人,小人自會為三公主解憂……」
陳芊芊面無表情飲一口酒:「我與裴恆夫妻二人琴瑟和鳴,自在得很,不勞陸公子掛心。」
陸鵬欲與她碰杯的手僵了僵,艱難道:「既是如此,為何三公主還要來此處取樂?久聞裴司學擅撫琴,三公主若想聽——」
「哦,」陳芊芊面無表情,目光落在庭院外的悠悠明月,敷衍道:「這不是怕累著他。」
在塌上坐久了,困意漸濃。
——明明是同一輪月亮,她卻總覺得從裴恆府上看去要更圓些。
☆、入夜
她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裴恆把她送去的古文全修訂完,或者在那之前她先被裴恆布置的課業逼瘋,點個火折子跑去和他同歸於盡。
——沒想到收場會是如此潦草。
線人來報時正趕上她與梓銳從烏石礦回城。韓爍賊心不死,總惦記著在礦上動些手腳。她便借著散心之機三天兩頭過來看看,次數之多讓林七以為她想把礦據為己有,另外雇了一批人防著她。
回城時不趕時間,梓銳忙裡偷閑捉了只兔子,她瞧見了也沒說什麼,遠遠看著他碎碎念教兔子數數。左右城門近在眼前,此時回去也免不了又要耗在課業上。
突然馬蹄聲由遠及近,沿路揚起飛塵。陳芊芊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迎上前去,那人來不及下馬,嗓音沙啞:「稟三公主,玄虎暗探欲行刺城主,城中大亂!」
陳芊芊顧不得多想,翻身上馬行雲流水,一揚鞭疾馳而去。今日城主出巡,楚楚裴恆皆隨行,她本就是為避開眾人才出城尋訪。若母親有個閃失——
她太過心急,沒有留意前來稟報那人有些面生,沒有深究為何精兵護衛對付不了敵方數人,沒有細想已在城中蟄伏日久的暗探為何會突然孤注一擲……直到看到城門邊熟悉的衣衫。
裴恆?
他怎麼會在這?
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身後梓銳撕心裂肺的呼喊若有若無。她看到裴恆策馬而來,猶在疑惑——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巨大的衝擊讓她幾乎握不住韁繩,箭雨接踵而至,馬兒受了驚,揚蹄嘶吼。劇烈的疼痛後知後覺席卷全身,陳芊芊咬牙一夾馬腹,整個人向一側傾倒。
——天旋地轉,翻進了一人懷裡。
那人手中利刃翻飛,擋去腥風血雨。
半邊身體失去知覺,急速失血導致的失溫讓她一陣暈眩。尚有余力的左手握著那人的衣袍。不知是不是馬上顛簸,那人劇烈喘息,將她使勁按在自己懷裡,急促道:「芊芊,別怕,沒事的。」
她的額頭抵在那人肩上,眼皮越發沉重,感覺魂魄逐漸抽離。隱約聽見那人連聲要她醒著,她無力應聲,便只是無奈扯了扯嘴角。
都要死了,還不放她清閑。
攀著那人坐直了些,勉強湊到他耳邊,竭力道:「梓銳……」
那人默了一瞬,才道:「梓銳無事,刺客已被俘,你且安心。」
她聽不清,只道他是聽見了,也沒指望他給什麼回答,繼續交代道:「休書……」
——休書,記得幫我遞出去。
裴恆策馬直接進了日晟府的大門。行至途中她便失去意識,軟倒在他懷裡。陳沅沅醫人無數,看到他身上沾到的斑駁血跡時也抽氣連連。
抱著她進內室,配合陳沅沅一起將釘在她右肩的箭頭拔出。她有一瞬皺眉,裴恆卻握緊了她的手,稍稍松了一口氣。
她還活著。
線人來報時遍尋她不見,又情況緊急,無奈之下將密報交到了他手裡。彼時城主花車游街,一派喜氣,獨他一人遍體生寒,如墜冰窟報。
密報寥寥數字:
——今日正午,行刺陳芊芊。
她從前肆無忌憚,快意恩仇,在學府時更是成日與他作對。他幾乎要忘了,她原也是嬌嬌女兒身。
成親以來,他二人從未同居一室,此時竟也沒有想著要回避。直到陳沅沅為了縫合傷口,解落她身上的大半衣衫。
守宮砂。
怔愣當場。
她與教坊司眾人交好,坊間傳聞甚囂塵上亦置之不理;她當街搶親,說「趁他活著早日送進我房裡」,與韓爍共處一月有余。
卻仍是完璧之身。
凝固的血液突然流動起來,裴恆艱難轉身,強迫自己走出房間。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懂了她。
忽然想起她最後說的話。
一下午昏昏沉沉,感覺有人將她扶起喂了些水。擔心扯到傷口,那人便一直將她護在懷裡。
中間醒來幾次,母親和楚楚皆來過。然而她體力不濟,很快便又睡去了。
及至傍晚終於清醒,沅沅趕忙上前,探了探額頭。
她便淺淺笑了下。
「母親守了你許久,方才剛被我們勸著去用飯了。」握著她的手,安慰道:「芊芊,不用擔心,韓爍此人陰險狡詐,多番加害於你,母親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她卻將手抽出,搖搖頭:「不是他。」
陳沅沅不解。
「韓爍思慮周全,若他是幕後主使,即便用偷襲這種下三濫的法子,也一定會箭上淬毒,以保萬無一失。」
大婚之夜受她逼迫喝下毒酒,他才不會那麼好心留她一命。
「勞煩長姐同母親說一聲,務必守好龍骨。」
玄虎城如此心急,多半是這位少城主心疾愈發嚴重,去日無多了。
「對了,梓銳呢?」
「你燒退之後裴司學就帶他離開了,說有事問他。」陳沅沅料想她不願在外久待,差人去外間拿換洗衣物。
陳芊芊僵了一瞬。
「……裴恆?」忽然憶起她以為自己傷重不治時說的話,艱澀問:「送我過來的……不是梓銳嗎?」
月璃府,書房。
梓銳老老實實垂首站在一邊,對自家主子泄露了個底掉的機密愛莫能助——並且十分迫切地希望重傷未愈的主子能顯一顯神通過來救他。
裴司學屏退眾人把他單獨帶進書房時他就心道不好,然而避無可避,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果然不到半柱香,司學大人不費吹灰之力地從書架的暗格裡翻出了主子留下的信,當即臉色一沉。
梓銳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早知道這麼快就小命休矣,早上一定再多吃兩碗飯。
突然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傳來,夾雜著眾人的勸阻。
梓銳的眼睛忽地一亮。
書房門被推開,梓銳幾步滑跪過去,抱著來人大腿:「三公主救我!」
裴恆背對著她,一時摸不准他的想法,陳芊芊低聲道:「你先出去。」
梓銳連聲應了,興高采烈飛跑出去,還不忘貼心地幫他們帶上門。
裴恆將手中的信粗略一折塞回信封,隨手扔在桌上,語氣帶了幾分疏離:「三公主真是深謀遠慮。」
陳芊芊大致望了望,准備了交代身後事的幾封信都在這了。
包括寫給裴恆的休書。
「多謝司學誇獎。只是不知,司學如今又是因何氣惱?」
「陳芊芊!」裴恆氣急轉身,卻在看見她蒼白的臉色時一滯,後半句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望著她平復良久,半晌輕嘆一聲走向她。
出來得急,她仍穿著早上離府時的衣服,只隨意搭了件披風。裴恆沉默著將虛虛系著的帶子解開,重新打了個結。
陳芊芊仰頭看他。
信一共兩封。一封寫給城主,溫情之語不過寥寥數言,只道幸未辜負母親囑托,然算命之人言她命薄,線報一事為保穩妥應早日交予楚楚。
原來玄虎諜報的主事,竟是她。
另一封,寫著他的名字。
裡面卻唯有一張白紙。
和一封休書。
上面言之鑿鑿,道自己多年來受婚約所困,不得與相愛之人相守一生,惟願母親開恩,放她自由。
「梓銳說休書是你與韓爍成婚之日所寫。」裴恆一字一句,深深看進她眼底:
「他究竟有多重要,值得你拿命去賭?」
兩封信都是在交代身後事,她搶親那日竟是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陳芊芊微訝,然後在裴恆的注視下,突兀地笑起來。
一路上她設想過數種可能。懷疑她覬覦軍權,疑心她想另辟蹊徑當上少城主,更甚者找出了她還沒來得及銷毀的密信,質疑她與通敵。
哪一條傳出去,都會引來不必要的紛爭。
結果到頭來,他竟是只擔心她去送死?
「只有我死在韓爍手裡,母親才不會輕信於他,楚楚也不必對我時時提防,於我花垣大有裨益,有何不可?」陳芊芊踮腳湊近他,笑裡帶了些挑釁。
「也只有我死了,裴司學才能從這場不甘不願的婚事裡解脫……所以你為何要來救我呢?」
她不知道裴恆會騎馬,不知道裴恆擅使劍,亦不知道裴恆心急如焚時會脫口而出喚她芊芊。
笑意漸消,她凝視著裴恆的雙眼,有一瞬迷離。
他的眼睛裡,是有她的。
那麼,他的心裡呢?
裴恆拂袖欲走,忽聽身後陳芊芊一聲輕吟,直覺轉身便見她撫額跌倒。兩步上前將她迎在懷裡,急聲道:「芊芊!」
懷中的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定了定心神,裴恆厲聲向門外:「來人!」很快有僕從應聲而來。一直守在門邊偷聽的梓銳機敏地識破主子的詭計,大力揮手趕走了前來破壞氣氛的眾人。
屋內陳芊芊適時嚶嚀:「疼……」
書房小塌有些硬,裴恆只遠遠望了一眼,便果斷將她抱起回了臥房。
窩在他懷裡,陳芊芊感到十分新奇。
她平生從未喊痛。母親已經給了她萬千寵愛,若再仗著一點皮肉小傷去討,更易引來楚楚忌憚。府裡眾人又都仰仗她發號施令,久而久之便也習慣了獨自療傷。
忽然有人願意護著她,還真有些不習慣。
☆、合歡
蘇子嬰捧著碗站在書房外畢恭畢敬:「三公主,該喝藥了。」
陳芊芊傷在右肩,無法執筆,此刻正努力調整著左手的姿勢,以期將前些日子擱置下來的畫作完。聞言抬頭想了想,看向梓銳:「裴恆回來了?」
梓銳一拍大腿:「裴公子被城主召去議事啦!明兒個才回呢。」
「哦。」陳芊芊復又低頭:「人家站了許久怪累的……」蘇子嬰面上一喜,剛要進門,就聽她接著道:「……快些送人回去吧。」
蘇子嬰:「……」
梓銳一臉意料之中,揮揮手同他告別。
蘇子嬰跺腳:「你若不喝,我便去同公子告狀!到時候公子把你趕出臥房,我是不會幫你說情的!」
陳芊芊挑眉:誰趕誰?趕出哪?
用毛筆杆點一點梓銳,淡聲道:「去問問林七還收不收人。」
蘇子嬰睜大眼:「陳芊芊你個唔唔唔唔唔——」
梓銳笑容燦爛應了,轉身捂著蘇子嬰的嘴把他拖了出去,轉過回廊才放開。無奈一攤手:「我家主子就這脾氣,裴公子在時還能有三分薄面,哄著能喝兩口。從前那可是一點說不得,全靠練武的底子撐著呢。」
蘇子嬰皺眉:「你們怎麼回事,不知道勸勸嗎?」
「可說呢。」梓銳苦著臉半點不計較形像地往地上一蹲:「我家主子好幾年前就打聽好我能賣多少錢了。」
裴恆回府時,看到的就是他二人蹲在階上,一個仰頭望天一個低頭數螞蟻的場景。
旁邊放著藥碗。
知道她的性子,此去他硬是把三天行程擠了又擠,才在入夜前趕回來。走前特意交代蘇子嬰,若勸她不成便遞信給他。兩日平順還以為她終於肯聽話……說到底他怎麼會期望蘇子嬰能在主管了暗探近十年的她眼皮底下把消息遞出去!
「公子,您回來了。」蘇子嬰連忙站起,頗心虛小聲道。
梓銳晃著腿笑得沒心沒肺:「裴公子你可算回來了,再晚些就得去教坊司給他贖身了哈哈哈——」
藥熱好,梓銳歡天喜地領著裴恆去書房,全然不記得自家主子正在干什麼。
偏偏陳芊芊畫得入神。幼時無聊左手亦習過字,沒想到此時派上了用場。上一幅畫得還不大穩當,這一幅就已經像模像樣。沒能親眼見著裴恆策馬的樣子十分遺憾,只能憑著想像勾畫幾筆。
腳步聲,談笑聲皆未入耳。
注意到時,裴恆已在她身邊不知站了多久。
陳芊芊執筆的手一停。
慢半拍看向遠處吃裡扒外正故作鎮定吹口哨躲避她目光的梓銳。
然後僵硬地將畫挪到一邊,隨手拿了張紙蓋上,接過藥碗,幾口喝光了,遞還給他。
倒也不是怕他。
受傷以來裴恆好像總是在生氣。開始時只覺得有意思,她還沒見過他臉上這麼豐富的表情。然而時間久了卻慢慢發現,裴恆在意的點,和她設想的不大一樣。
因為她休息得太晚不給她好臉色,因為她不按時喝藥一連幾天不和她講話,因為她獨自出門沒有讓侍衛跟不許小廚房做她最愛吃的幾樣糕點……
他們竟還都乖乖聽話。
裴恆入府時她的確交代過要對他尊崇有加,以禮相待——沒想到不過數月府中眾人便對他唯命是從了。
期間她當著裴恆的面幾次打趣要將蘇子嬰賣掉,他連眼皮都沒舍得抬上一抬。
陳芊芊有些受寵若驚。
她竟然覺得,裴恆好像真的在意她。
裴恆輕嘆一聲,絕口不提那幅畫:「走時怎麼答應我的?」
陳芊芊眼也未眨:「我喝了,真的。」
梓銳立刻站好,附和道:「沒錯,主子說喝了,那就一定是喝了。」
陳芊芊:「……」
用過晚飯,陳芊芊倚在床邊看書,忽聽裴恆道:「前些日子你找來的大夫,我已著人送走了。」
陳芊芊翻頁的手一頓,遲疑道:「……你知道?」
裴恆仍在修她送來的典籍,課業雖停,他卻一直專注於此。
「最近全城戒嚴,二郡主連夜帶人搜捕,他再留幾日恐生禍端。」
她有些疑惑。
裴恆向來不喜插手這些雜事,此番竟破了例?
於是試探著道:「聽說母親還同你商議了長姐的婚事?」
裴恆放下筆,拿著書冊過來給她過目:「不是。」坐在她身邊,接過她拿在手裡的一本:「是我主動同城主提的。」
陳芊芊微訝。
「那日在大郡主府上與蘇沐一面之緣,後來因緣際會,又見過幾次。此人悟性頗高,又有意願來學府,假以時日必可成才。」
「……你不是一向看輕樂人?」
「蘇沐不同。」裴恆看向她:「他是你看重的人。」
陳芊芊心中一震。
她看重,所以值得信任嗎?
「……教坊司眾人,唯有他琴音最像你。」她本也沒打算瞞他,坦然道:「我記下你的指法,仔細教與他們,可沒有一個同你一模一樣。」
你不願為我奏上一曲,我便只得去找別人。
眾人皆是你,眾人皆不是你。
到頭來她只能守在他廊上,獨自一人看繁星明月,等一首不知何時方至的曲子好入眠。
「裴恆,你……」她低聲喃喃,忽而清醒,眼神閃爍:「我不是——」
裴恆回身,從書架後取出一個箱子。
——是那日蘇子嬰不肯讓人多瞧上一眼的木箱。
下人曾來報,裴恆入府時隨身物件並不多,然他竟將琴帶了進來。
琴聲婉轉而悠揚,陳芊芊熄了床榻兩邊的燭火,慢慢躺下,眼睛蒙上一層霧氣。
在門口守夜的梓銳頗感新奇,想進來看看,被蘇子嬰一巴掌糊在了臉上。
一曲畢,陳芊芊呼吸漸勻。裴恆將她手中虛握著的書抽出,為她蓋上一層薄被。
坐在床邊靜靜看她。
她近來時常睡得不大安穩,夜裡總會掙開被子,他便不厭其煩再替她掖好被角。
原來只是想聽他撫琴。
——這有何難。
忽然她手動了動,輕輕抓著他的衣袖。他垂眸看了看,卻沒抽離。不想唐突了她,便靠在床頭過了一夜。
夢中隱隱感覺額角一陣溫暖。
次日醒時裴恆已經出門。換好衣服走出內室,忽然看見書桌上有一幅畫。畫上無題詞無落款,唯有一紅衣女子揚鞭策馬,神采飛揚。
沅沅成親時,她和裴恆一同去了一趟。婚宴上沅沅笑靨如花,雖然尚不能久立,仍是一桌一桌過來敬酒。回程與裴恆同乘一騎,從前千杯不倒,今日許是高興,小酌幾杯便有了醉意。
眯著眼睛向後靠在他肩上,長街兩側掛滿燈籠,燭焰溫暖。夜來風涼,裴恆雙手虛環過她握著韁繩。
略側了側身,溫熱的呼吸挨在他頸間,頗愜意:「過兩年蘇沐能在學府獨當一面,你有什麼打算?」
裴恆從蘇子嬰手裡接過披風,將她裹得嚴嚴實實:「隨你。」
她就輕聲笑起來,從他懷裡掙開,把披風往下拽了拽,才又倚回去。
慢慢安靜下來。
裴恆以為她睡著了,怕她坐不穩,一手扶上她的腰間,忽聽她輕飄飄道:「若是母親能早日將原委說與楚楚,待她放下芥蒂,你便能如願領司軍一職。」
身後的人一僵。
「怎麼,很意外?」貼著他輕飄飄道:
「我不僅知道這個,還知道裴公子小時候瞞著府中眾人偷偷練琴的故事……想聽嗎?」
裴恆嘆氣,將她被風吹散的發絲理順。
覆上他握著韁繩的手,陳芊芊聲音和緩:「已故裴司軍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能。」
她的眼神明亮,映著閃爍的星辰。
沉默半晌,裴恆低頭深深吻了下去。
「城防事關重大,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陳芊芊愣了愣,知道他是在說她遇刺一事,輕拍了下他的手腕,笑道:「楚楚聽了可是要傷心的。」
梓銳見蘇子嬰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重重嘆了口氣,成功吸引了他的目光,隨手一指天上,咧嘴笑道:「看,今天的星星多圓啊。」
次日陳芊芊醒得晚了些,本想著裴恆已去上早課,沒想到一翻身撞進了他的胸膛。
裴恆略抬了抬眼,帶著鼻音:「醒了?」
半點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陳芊芊掀開被子跨坐在他腰上,伸手去挑他的下顎,卻被扼住了手腕,聽他無奈道:「光天化日的,想干什麼?」
陳芊芊湊近了他,唇角一勾:「是啊,光天化日的。你說我是扒光你呢,還是扒光你呢?」
傷口愈合大半,然而顧忌著她的身體,裴恆近日仍是萬事依她。有機會將壓箱底畫上的姿勢嘗試個遍她頗滿意,得了機會便忍不住多討一點甜頭。
門外盡職盡責蘇子嬰正准備敲門催促公子早些出發,梓銳在一旁恨鐵不成鋼,揚起用來澆花的小噴壺滋了他一臉水。
☆、漫天異彩
城主一場風寒後動了擢選少城主的心思。陳芊芊擔心母親會偏袒於她,早就打算找個由頭避一避。梓銳一路跑進書房,滿頭大汗正四處找茶壺,就聽她氣定神閑道:「過來,敲我一下。」
梓銳目瞪口呆:「……啊?」
「敲這兒,」陳芊芊動了動右手手肘,示意他看桌上:「棍子都給你備好了。」
無辜梓銳艱難咽下口水,遲疑道:「小人是趕來告訴殿下,裴公子過來了……」
陳芊芊看向他身後,裴恆負手而立,臉色高深莫測。梓銳接著道:「估摸著這會兒快到門口了,棍子什麼的咱還是收一收吧。」
陳芊芊當機立斷衝過去:「裴恆我沒有核桃酥會死的,真的!你等等——」
直到最後這根得到三公主萬千寵愛的棍子也沒能迎來出場機會。陳芊芊不知道他同眾人講了什麼,某日府裡突然多了各種珍貴禮品,上至母親下至膳房大廚的侄女皆來探望,望著她笑得一臉甜蜜。
楚楚的繼任大典進行得無比順利,據說彼時天門大開漫天異彩,預示花垣得上天護佑。不過陳芊芊卻無緣親眼見到,因為這日府裡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韓爍是不是在你這裡,」來人有幾乎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卻帶著陌生的驚慌無措,「你讓我見見他好不好,我求求你……」
見到那人的一瞬間,陳芊芊就知道了她是誰。
「是,他是在這。」陳芊芊淡聲道:「但他不記得你。」
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色,陳芊芊挑眉笑道:「還想見嗎?」
陳小千眼中的光瞬間熄滅,跌坐在地上。
那日被迫從劇本中脫身,她還以為其中數月不過是她和另一人共同經歷的夢境。然而時間愈久,她便愈發意識到,眼前的人不是韓爍。他有和韓爍一致的外表,相似的嗓音,相同的記憶——可他不是韓爍。
她心心念念、決心生生世世相守的韓爍,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將記憶給了旁人,只為她能一生安樂。
教她如何忘記他,如何在沒有他的世界裡生活。
「我只求能見他一面。」她仰頭,淚流滿面:「只要能再見到他……我做什麼都甘願。」
陳芊芊招手命梓銳將她扶起:「那來吧。」
如今他二人再見會是什麼場景……她也很好奇。
三日前,深夜。
裴恆巡防未歸,她正和自己對弈取樂,忽而門響,蘇子嬰在外面高聲道:「三公主,您歇下了嗎?」
她疑惑開門,蘇子嬰連忙拱手行禮:「稟三公主,有人夜叩城門,求見三公主。」
見她?
「公子已將人帶到城防營——是韓少君。」
比起韓爍竟然有膽量孤身一人來找她,陳芊芊更驚訝於裴恆居然會願意將此事告知於她。
畢竟對方可是與她多次交鋒的玄虎少君。
裴恆要她來……難道是希望她親自向玄虎城報回那一箭之仇?
然而一進城防營司軍帳她便意識到不對。裴恆看見她時臉色驀地一沉,然後當著諸位下屬的面將身上的披風解下搭在了她身上。
再看身後,自作主張的蘇子嬰已經未蔔先知跑路了。
「他說要單獨見你。」裴恆終是妥協,領她到帳外,不放心道:「我就在門口,他若圖謀不軌,你便喊我。」
陳芊芊笑他多慮:「韓少君心疾未愈,你不擔心我將他氣暈過去……反倒擔心他傷了我?」
便是來日他得了龍骨,又有何懼。
她與韓爍無甚交情,便是有朝一日他二人各自領著精兵數萬給對方設伏亦不是沒有可能。少城主繼任大典在即,若非前幾日驚夢一場,她還真會以為韓爍隨身帶了□□,誓要與花垣同歸於盡了。
陳芊芊站進裴恆看不到的陰影裡,取下披風,脫了出門時添上的外衫,露出裡面一襲粉紅色長裙。
然後閉著眼回憶了一下夢中人的神情。
——韓爍時運不濟,偏她剛好知道他為誰而來。
一路小跑進帳中,雙目含淚,語帶嬌羞道:「爍爍——」
手中捧著一大堆衣服正想著往蘇子嬰身上掛兩件的梓銳:「……」
——主子,您還記得咱現在是在誰的地盤上嗎。
偷偷摸摸回頭,看見裴恆尚在幾步之外,不知聽沒聽清。
帳內韓爍聽見她嗓音綿軟,當即一愣,伸手接住她,半晌哽咽道:「……小千。」
殊不知陳芊芊一掌正抵在他胸口,打算攻其不備。
韓爍還待再言,忽然懷中的人低低笑起來,將他推開,揚眉道:「少君,別來無恙。」
他的雙手緩慢垂下去,目光染上濃濃的失望,敷衍道:「是你。」
一朝記憶全數尋回,明知大婚之夜逼他喝下毒酒的不會是會因憂心他而傷神落淚的陳小千,他仍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連夜趕來,以期能聽她再喚一聲自己的名字。
卻原來,他心愛的人早已隨著天降異像離他遠去,獨留他一人守著往昔過活。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是覺得未來余生有了渴盼。因為曾經遇見她,與她相識相知,過往歲月才有了溫度。
嗓音沙啞道:「叨擾了。」
陳芊芊看了看他搖搖欲墜的樣子,攔住了他去路:「玄虎城已遞了文書,只等楚楚繼任便會派使臣商談通商事宜,屆時你與他們同行便可……怎麼,少君不知道?」
韓爍將臉埋入手中,低低道:「城中諸事皆又父親定奪。」
言外之意,他這個少君如今算是一介散人了?
見她走出帳外,梓銳連忙跟上,聽她說仍要放走韓爍,搖著頭一臉不敢苟同:「三公主,咱在他玄虎城手上吃了多少虧,你不捅他兩劍說不過去啊!」
陳芊芊回頭,看著韓爍孤身一人映在帳上的剪影。
——都是可憐人罷了。
沒想到陳小千居然會回來。
玄虎使臣亦在繼任大典觀禮之列,過兩日行程結束,便會帶著韓爍一同回程。她若是晚來兩日,怕也只能跑去玄虎夜叩城門。
韓爍身體每況愈下,暫且安置在月璃府一處偏僻院落。起初陳芊芊擔心他會聯絡暗線搞些騷亂,沒想到他安生得很——不如說安生得過分,一日三餐有兩頓都要靠梓銳掰開他的嘴才肯嚼上一嚼。
玄虎城最大的隱患如今傷情傷成這副模樣,陳芊芊頗感慨。
「進去吧。」一推門,退了半步:「我就不陪你了。」
陳小千吸吸鼻子走進去,韓爍正坐在書桌前,聽到聲響看了她一眼,復又低頭,未發一言。
「韓爍……」開口帶了些哭音,韓爍皺眉:「收收你的鬼把戲,不用再拿這些戲弄於我。」
他從沒有這樣同她說過話,然而能再見到他,能再聽到他的聲音,她已十分心滿意足:「韓爍,我知道你……不認識我了。沒關系,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我那時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只要你活著,就算不記得我了……就算不記得我了也——」
突然崩潰大哭:「韓爍!離開你之後我過得一點也不好,你能不能不要推開我,我一個人要怎麼辦啊……」
淚眼朦朧之際隱約聽得他走近,俯身握住她的手,遲疑道:「……小千,是你嗎?」
「你記得?」陳小千怔愣,忽而跳起撲到他懷裡,憤憤道:「那你還不理我!韓爍你嚇死我了——」
陳芊芊靠在院中的樹上淺眠,遙遙聽著屋內悲喜。聲音暫歇,她睜開眼正要下來,就發現裴恆正在樹下看著她。
幾下輕跳落地,仰頭挑眉一笑。
偏院整日熱鬧非凡,使團一行人歸期已定,陳小千已決意和韓爍同行,正抓緊時間在花垣四處游玩,見著什麼新奇物件還經常順手給她帶幾個。
一日她正在屋裡撥弄琴弦,梓銳進門鬼鬼祟祟湊過來:「小道消息,裴司軍屏退眾人單獨去見小千姑娘了。」
琴弦微顫,忽然沒了興致,壓了壓眉心:「然後呢?」
梓銳往地上一坐,沉吟道:「裴公子這人也是,瞧著彬彬有禮挺會體貼小姑娘的,給人戴銅環的時候半點不客氣。」
「……什麼銅環?」
「就手腕上那個啊。」梓銳給她比劃,「說是她與三公主您面容太過相像,日後恐有隱患,須得有個標記才行。」
啃著手指頭閑閑念叨:「不過小千姑娘也是,看著弱不禁風,一聽說裴恆有意扣下韓少君,半點沒猶豫就伸胳膊了。」
「……」陳芊芊嘆氣,「裴恆最近是不是腦子不大好……」
然而入夜她卻像偷了腥的貓,自以為捏了他的把柄笑得得意,貼在他頸間吐氣如蘭:「梓銳都告訴我了。」
所以快想想怎麼補償我。
我們可以先這樣那樣,再那樣這樣。
摩拳擦掌之際,忽然裴恆撐著她的肩一臉正色:「母親過世時我年齡尚幼,楚楚被城主接走後我便獨自承擔裴府諸事。壓力甚大時便偷跑出府,尋一僻靜處練琴。」
陳芊芊愣了愣。
「一日遇到一個小女孩,本以為她會嘲笑於我,沒想到她竟聽得入神,同我說男子亦可成大業,要我日夜勤勉,不可失信於她。」
自嘲笑道:「那時我未習音律,純粹隨心而談,她居然也日日來聽。」
於是他整日鑽在書房,母親留下的兵法典籍翻了一遍又一遍,注解密密麻麻。想著終有一日此事可成,不會辜負她一片期許。
「然而後來她卻再未來過。」
陳芊芊低著頭,含糊道:「興許她只是墜馬了。」
裴恆同她交握的手一緊。
年幼時怕痛得很,大夫接骨時喊得震天響,母親在一旁憂心得閃爍著淚光。然而待到雙腿包扎好,自己心滿意足得了好吃的小點心,卻看見剛進府不久的楚楚蹲在房間的角落,咬唇無措地看著人來人往。
那時便第一次懂得,母親的寵愛不過如許,她得了,落在旁人身上的就少了。
「直到城主邀我赴宴,指著她同我說,這是我的未婚妻子。」
「芊芊,我戀慕你。」
我與你童年相識,相伴十余年,可我將你放進心底,遠比你想像中還要早。
那年初見你,便再難以忘懷。
將她攬進懷裡,輕聲道:「只是不知為何,長大後她反對我疏遠了許多。」
陳芊芊閉著眼睛,安靜聽他的心跳。
此間諸事不過一本戲文,然她認為是真,假亦是真;她認為是假,真亦是假。
一生不過數十年,為何要那般計較。遇見他前總想歲月漫漫,遇見他後卻只覺余生太短。
裴恆,你亦是我心悅之人。
他的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半晌在她發頂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