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鬼滅)炳如日星》作者:與君白【完結】

悠于 2020-11-24 21:36

《(鬼滅)炳如日星》作者:與君白【完結】

文案:

BGM-《HolloWorld》-Юв
cp玄彌,混賬前輩和傻啦吧唧(?)的後輩小伙子

武鬥派女主,祖傳暴躁老姐不討喜
狗血ooc全都會有
碎片敘事,正體不明
私設如山不喜誤入

內容標簽: 少年漫
搜索關鍵字:主角:一入日向,不死川玄彌 ▏ 配角:我妻善逸,富岡義勇,蝴蝶忍,灶門炭治郎 ▏ 其它:

一句話簡介:你是引我前進的唯一光芒

立意: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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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2020-11-24 21:40

楔子

  你見過「鬼」嗎?

  那是非人的生物,以人類的血肉為食,有著超越認知的力量和恢復力,懼怕陽光和紫藤花,舍棄人性,憑借著本能肆意傷害和踐踏人類。殘忍而可悲。

  它們不該存活於世,卻一直存在至今。

  嗯?

  你問我見過它們嗎?

  見過哦。

  它們殺掉了我最尊敬的人。

  ==========================================================================

  少女垂著頭坐在水流最湍急處的大石頭上。

  夜晚的森林回蕩著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有些是野獸的嘶叫,有些是夏蟲不厭其煩的悲鳴,還有猛烈的罡風吹著樹葉發出的響亮的、類似於擊打的噪音。

  好吵。她想。

  男裝打扮的少女半垂著頭將右手從身側移動到別在腰間的刀上。黑色的制服外面套著一件嫩黃色的外褂,衣襟周圍還繡著暗金色的藤蔓花紋。這是一件很奇怪的衣服,對於男性來說,它似乎有些秀氣了,而對於女性來說,它又太粗獷了些。

  溪流中心的漩渦驟然炸開。長相醜陋的怪物從水下竄出來,它張著血盆大口,尖銳的利爪夾著烈風刺向少女頭頂。若是這副光景被第三人看見,那個人一定會大喊一句「危險」,並捂住眼睛不去看少女頭破血流的悲慘死狀。

  所幸這裡沒有第三人,想像中的慘狀也不會發生。

  少女略微抬起頭。

  金色的刀刃被人從黑色刀鞘裡慢慢取出來,刀身上漂亮的閃電狀圖案昭示著持有人的身份,那些特殊的刀紋在月光下顯得尤為醒目。

  雷之呼吸,陸之型,電轟雷轟。

  金色的電光以少女纖細的身體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去,它們毫無慈悲地穿透了怪物的軀干。幻聽般的轟鳴聲結束之後,少女站在溪的另一側,而怪物的頭顱也「咚」地落在了水中。

  這樣就好了吧。

  少女慢慢地將握在手中的刀收回刀鞘。

  森林裡那些令人煩躁的怪聲已經消失了,破曉的天光從視線盡頭慢慢傾瀉到地面。少女歪著頭,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抹了把沾染在側臉的血跡,然後用草鞋踢開了擋在道路上的小石子。

  才不好呢。她想。一點都不好。

  到底還要多久才能遇到那個家伙?

  你快點來呀。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快要等不及了呢。

  我要用手中的這柄刀刺穿你的脖頸,用鋒利的刀刃將你的腦袋削下來,以憤怒為源動力,把你送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身著厚實的護具、只能露出半張臉的人幽靈般地出現在少女身後。

  「一入大人——」

  「這裡很偏僻,沒有誤闖者,不需要刻意打掃戰場,」少女垂著眼眸,用刻板而生硬的語調回答道,「和我一起來的隊士都死了,屍體在那邊,你們把他們帶回去就行了。」

  對方頓了一兩秒鐘,旋即用一種變調的聲音繼續詢問:「……沒有生還者嗎?」

  「除了我。」

  「我知道了。」

  稱不上愉快的對話就此結束。

  被稱作「隱」的人員們很快便順著少女所指引的方向去尋找其他戰鬥者的屍體了。而名為「一入日向」的少女則毫不在意地將手垂在身體兩側,用與戰鬥時全然不同的、慢吞吞的速度往森林外走去。

  總覺得這次的鬼有點奇怪。她想。差不多也要有上弦的實力了吧。

  不,說到底,連她都沒有直面過上弦。若僅僅是因為自己的感覺就隨便給上弦的實力蓋章定論,未免也太自以為是了些。

  十二鬼月的存在一直都是鬼殺隊的傳說,一般隊士也確實奈何不了他們,而在這其中,上弦和下弦的實力差別又很大。即使是一入日向,也不敢說自己能夠獨自面對上弦。

  令人不快。

  不僅僅是十二鬼月,所有鬼都令人不快。它們以人類血肉為食,毫不在意地踐踏著人類的生命,一舉一動都像是在嘲笑著人類的脆弱與渺小。

  如果那個時候自己的耳朵再靈敏一點,早一點聽見隊友的呼救……

  如果自己沒有舊傷的話……

  一入日向突然想起方才自己斬殺的那只鬼殺人時的模樣。它的腦袋很大,吃人時兩只銅鈴似的眼球都暴起來了,又細又長的舌頭纏在被殺害的隊士脖子上,仿佛是沒有用到什麼力氣般輕而易舉地擰斷了可憐的獵鬼人的氣管。

  真是令人悲傷啊。

  但這並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在這之後依舊會有人被鬼殺死,也依舊會有人殺死殺人的鬼。也許哪天自己也會像那些因為實力不足而被鬼殺死的隊士一樣,連朝陽都無法看見。

  背部的傷口很痛,即使不刻意去看,她也能夠肯定血水已經從制服內測滲出來了。好在鬼殺隊同一發放的隊服是黑色的,她還披著外褂,只要走路不出現疲態就不會有人發現她身上還有舊傷。

  在那些隱眼裡自己大概是那種很不近人情的類型吧。

  隊友被鬼殺害了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明明有著斬殺鬼的實力卻放任怪物殺害了隊友,不但生還還成了這一小隊唯一一個無傷的人。

  已經說過了,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受了傷,倘若告訴別人自己傷得很重,他們一定會把她送到那個地方去接受治療。

  不想靠近那裡。想到那個人的臉就感覺有什麼東西要從胃部翻出來了。

  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她們從內到外都是全然不同的兩個個體,那個人卻執意將自己偽裝成已故之人,仿佛這樣她的姐姐就會死而復生。

  那根本不是悼念。一入日向想。那是對亡者的褻瀆。

  稍後隨便找個醫館包扎一下再回去吧。

  少女強撐著身體的不適避開了隱們的視線,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時候迅速離開森林,向著附近的城鎮進發。

  鎹鴉盤旋在她的頭頂。一入日向停下腳步,她抬起右手,曲著食指讓全身漆黑的鳥類落在自己的手上。後者轉過頭安靜地看著她,似乎是在確認她的傷勢。

  「……帶我去最近的醫館。」微不可聞的氣音從一入日向喉嚨裡滾出。

  擁有不屬於一般鳥類智慧的傳信鳥兒遵照她的意思再次飛了起來。

  旭日東升。


師姐

  我妻善逸頭一遭知道一入日向這個人是在被桑島慈悟郎帶桃山的時候。

  黑色長發的少女睜著那雙漂亮得有些過分的紅色眼眸,興致缺缺地望向少年所在的方向:「……新來的?」

  「日向,以後他就是你的師弟了。」桑島慈悟郎沒有正面回答她的提問,而是伸手將我妻善逸往一入日向面前推了推,「不要欺負他。」

  「我對欺負小孩子一點興趣都沒有。」

  一入日向一手提著食材一手插著腰,歪頭看著實際上比自己還要高上些許的少年。

  她長得很漂亮,卻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漂亮。在此之前,我妻善逸見過不少女孩子,她們有的溫柔體貼,有的活潑好動,卻沒有一個能夠跟一入日向對上號。

  一入日向的眉眼很纖細,眼角微微上挑,周身散發著一股凜然的英氣。她給人的感覺也並非柔弱女子,即使只是站在她面前,我妻善逸都有一種自己隨時會被張牙舞爪的少女腰間掛著的木刀打破腦袋的錯覺。

  他有點害怕。

  但這樣的害怕並沒有全然戰勝性格中與生俱來的、對女孩子的天然好感。

  方才被贖身而跟著桑島慈悟郎回來的少年在師父訝異的目光中衝了出去,他抓起一入日向的手,語氣迫切:「師姐——師姐是叫日向對吧——請問師姐——」

  話音未落,一入日向的臉上便揚起扭曲的笑容,她將腰間的木刀攥在手中,狠狠地敲打在我妻善逸的頭頂。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說,「但是我不想回答你任何問題。」

  桑島慈悟郎沉默地看著理論上是自己現階段留在身邊的排行最大的弟子。一入日向的刀法已經學得很好了,沒有直接用刀法對付我妻善逸可能是這位師姐最後的慈悲。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一入日向對人心的洞察力就敏銳到不可思議境地,哪怕我妻善逸的話還沒說完,她也知道這位新來的小師弟的發言一定會踩在自己的底線上,所以干脆先動手了。

  我妻善逸哭哭啼啼地抱著頭蹲在廚房門口,一入日向則毫無同情心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她沒有握刀的左手還提著剛從地裡挖來的蘿蔔。

  小師弟見縫插針地用略微抬起頭,似乎想要偷窺路過身邊的師姐的裙底。

  而察覺到對方舉動的少女毫不猶豫地微笑著再次用刀狠狠地打在對方的腦袋上:「敢看不該看的東西,小心我把你的眼睛珠子挖出來給師父泡酒!」

  我妻善逸終於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深層的恐懼。他害怕自己的小動作會引來另一頓毒打,只得可憐兮兮地蹲著,連那真假摻半的哭聲都被迫停止了。

  桑島慈悟郎低頭看著自己的小徒弟,沒有開口說話。

  弟子之間的關系,做師父的不好插手。

  「您從哪找來的孩子?」一入日向一邊將蘿蔔放在砧板上一邊和師父搭話。

  「他欠債,我替他還了錢。」桑島慈悟郎回答道。

  「不缺錢也不要隨便亂花啊……」黑發紅瞳的少女嘆了口氣,我妻善逸覺得她好像有些無奈,「其實您收弟子全是靠買的吧?」

  身材矮小的老人給她噎了一下,半晌才吐出字句來:「你看獪岳就不是啊。」

  前任鳴柱、現培育師的桑島慈悟郎並不缺錢,鬼殺隊退隱隊士的待遇好到令人瞠目結舌。一般隊士在退隱之後都會在每年年關得到由主公發放的大筆撫恤金,到了桑島慈悟郎這裡,因為是老一輩的柱,他的撫恤金額高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

  到底有多高呢?

  弟子們誰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能夠毫不猶豫地在短短數年內接連買下兩個孩子。

  是的,兩個孩子。

  這是我妻善逸在幾天後才知道的。起因是他聽見了桑島慈悟郎的另一位弟子,名為獪岳的少年在輸給一入日向後氣急敗壞的抱怨。

  獪岳不喜歡一入日向,這是我妻善逸到桃山當天就看出來的。

  他不清楚獪岳為什麼不喜歡一入日向,他我妻善逸看來,日向師姐是個很好的人,她每天起得比誰都早,其他人起床的時候總能享受到現成的早餐,大家的衣服也是日向師姐洗的,不僅如此,以「大師姐」自居的少女還要抽空去照顧種在屋子後面的蔬菜。

  我妻善逸覺得一入日向簡直是賢妻良母的典範,和欺騙並拋棄他的那個女孩子完全不一樣。

  ……雖然性格凶了一點。

  「真是的,一天到晚端著架子,當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嗎?」臉上還掛著木刀打出來的淤青的師兄面目猙獰地低聲吼道,「不過是從青樓買回來的女人罷了。」一入日向在訓練時向來不會留手,別說獪岳,連桑島慈悟郎她都真打。

  「青樓?」

  「是啊,她是師父從青樓帶回來的。」那個時候我妻善逸還在做基礎的體能訓練,桑島慈悟郎也還沒教他什麼東西,因此獪岳對他的態度還算過得去,「她家裡窮得吃不上飯了,為了養她弟弟,就把她賣給青樓了——據說因為那張臉,師父花了好大一筆錢才把她贖回來。」

  日向師姐的臉確實很好看。我妻善逸想。再過幾年一定會更加光彩照人吧。

  若是爺爺沒有把日向師姐贖回來,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成吉原的花魁了。

  那時候我妻善逸覺得一入日向成花魁也不壞,有大把的錢賺,還有人伺候,不需要地獄式訓練,也不需要天天伺候幾個男人的起居。

  於是他跑去問一入日向,你後不後悔跟著爺爺來桃山,我覺得在吉原當花魁更輕松一些。

  他問出這句話時一入日向正坐在大樹的枝干上練呼吸法,聽我妻善逸這麼問,黑發赤瞳的少女凶巴巴地抄著木刀便從樹上跳下來,追著他打了半座山。

  師姐的追殺比地獄式體能訓練要可怕多了,我妻善逸根本不敢停下來,差點跑到昏厥。

  最後還是一入日向把爬都爬不起來的我妻善逸背回家的。

  「別小看人了,」少女用她纖細的身軀支撐著僅比自己小一歲的師弟的重量,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噥道,「吉原那種破地方……誰愛去誰去嘛!」


生病

  來桃山的第十天,我妻善逸病倒了。

  倒也不是什麼無法理解的事,在被桑島慈悟郎帶回桃山之前,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並沒有接受過任何體能訓練。

  接連不斷堪稱地獄式的基礎練習早已耗光了少年的精力,偏巧他又是比起迎難而上更喜歡逃避的性格,趁著大雨逃進山裡試圖以此告訴桑島慈悟郎自己拒絕訓練的決心,給一入日向淋著雨抓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成了瑟瑟發抖的落湯雞。

  在大雨中淋了許久再加上自己所尊敬的師兄的冷嘲熱諷,不順心的事兒一股腦兒湧上來,最終還是擊垮了我妻善逸。

  一入日向主動接過了照顧小師弟的任務,原因無他,她不放心另外兩位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

  我妻善逸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入日向將毛巾在冷水裡浸濕再拎起來擰干。冰冷的毛巾和少女冰冷的手指一起貼在少年溫度極高的額頭上,我妻善逸花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現在的天氣並不暖和。

  視線正中央,師姐的手凍得通紅。

  一入日向隨便找了根破布條把頭發盤了起來,鬢角微卷的發絲垂在她的耳際,從少年的角度看過去,溫和得仿佛悉心照料戀人的懷春少女。

  ……戀人?懷春少女?

  我妻善逸一個激靈。不知哪來的力氣,少年從被窩裡跳起來,伸手將一入日向的手捂進手心。因為還在發燒,我妻善逸的手掌燙得嚇人,一入日向甚至感到了些許刺痛。

  她睜大眼睛看著小師弟,少年的眼底閃著光,光芒中映出她的面部輪廓。

  「日向師姐喜歡我嗎?」

  一入日向困惑地看著我妻善逸。

  說喜歡,她好像也不怎麼討厭這位小師弟。他沒什麼壞心,就是懶了點,慫了點,但勝在聽話,至少比起獪岳,我妻善逸還是要順眼不少的。

  很小的時候一入日向就被桑島慈悟郎帶回桃山修煉了,過於單純的成長環境讓她並不能夠清楚地明白我妻善逸的「喜歡」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覺得自己確實是很樂意與這位本性不壞的小師弟相處的,於是點了點頭。

  「嗯……喜歡吧。」

  「日向師姐是喜歡我的!」我妻善逸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聲宣布道,「那我們結婚吧!我也很喜歡日向師姐!」

  一入日向這才反應過來話題大概是失控了。她確實不太明白我妻善逸說的「喜歡」和「結婚」到底有什麼必要關聯,但是她知道「結婚」到底是什麼意思。

  師父說一男一女共度余生就叫做結婚,結婚之後女方還要給男方生孩子。

  她有點沒法想像自己要和我妻善逸共度余生的場景,說到底,給我妻善逸生孩子這件事光是想想就已經足夠驚悚了。小師弟又慫又軟,她擔心以後生了男孩兒也會變成這種性格。

  少女面無表情地將掛在腰間的木刀摸出來,和往常一樣狠狠地敲在師弟頭上。

  「我拒絕。」

  「為什麼?」少年捂著腦袋大叫起來。

  「你太蠢了,」一入日向眯著眼睛想了想,「而且你也太弱了。」

  我妻善逸自以為抓住了重點:「如果我努力修煉變強師姐就會嫁給我嗎?」

  不,果然還是不會吧。少女心想。說到底,我連為什麼會突然扯到「結婚」上都沒有弄清楚。

  然而考慮到情緒大起大落對病人的修養十分不利,一入日向還是決定暫時不對我妻善逸進行致命打擊,只是含含糊糊地從嗓子眼兒裡滾出些許音節。

  「如果你能夠打贏我的話……我考慮一下吧……」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我妻善逸是個天才,一入日向學習呼吸法的時間也比他早了好幾年,況且一入日向的天賦並不輸於這位小師弟。

  不過這是不能對小師弟說的。

  反觀我妻善逸,仿佛是得到了師姐的肯定而一秒滿血復活般扯過一入日向泡在大盆裡還沒來得及搓洗的衣服往身上套。

  「我現在就去練習——」

  一入日向眼疾手快地搶過濕漉漉的衣服,再次提起木刀敲在小師弟頭頂上。

  「病人就給我好好休息!」

  我妻善逸聞言乖乖躺回了被窩。一入日向嘆了口氣,她將早已不冷的毛巾再次丟進水盆中,和我妻善逸醒來時看到的一樣,待毛巾完全浸濕後提起來擰干,折疊好搭在師弟額頭上。

  「日向師姐真溫柔啊……」少年小聲咕噥。

  「不,我一點都不溫柔,我很凶的,」少女用指尖敲打著水盆邊沿,一邊試圖調整呼吸一邊反駁道,「你上次不是問我,如果師父沒有把我買回來我會不會留在吉原嗎?」

  我妻善逸微微側頭,視線中是少女眯著眼睛笑得凶殘的模樣。

  「我當然不會留在吉原,」她說,「我會殺了青樓老板娘然後逃出來。」

  她將殺人說得很輕松,我妻善逸並不能夠理解。日本早已過了最亂的時候,現如今各個地方的制度也完善起來了,雖然出現吃不起飯而賣掉孩子的事情時有發生,但整體上,人命還是挺值錢的。

  可是在一入日向口中,青樓老板娘的命仿佛只是路邊的小石子。

  我妻善逸想起獪岳閑聊時說的話。

  一入日向在被賣到青樓之前過得很不好,她親生母親好像是生第四個孩子後沒多久就病死的,父親沒本事,一家五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

  再後來她父親不知道從哪又討了個女人對孩子們說要娶她做他們的繼母,可是家裡人太多了,那男人養不活,於是繼母就提議把長得最漂亮的大女兒賣去青樓。

  一入日向隨了她紅顏薄命的母親,生得極好,也讓她的父親和繼母拿了一大筆錢。

  那筆錢足夠他們將三個弟弟養大了。

  其實一入日向知道父母為什麼要賣掉她,也知道如果不是繼母自己根本不會被賣到青樓。不過那些都沒什麼所謂了。在桑島慈悟郎將她帶回桃山後不久,前來報信的鎹鴉就為她帶來了新的消息。

  她的父親、繼母以及三個弟弟全都死了,他們被路過的鬼吃掉了。


生氣

  一入日向是個很奇怪的孩子。

  這是在相處了一個月之後我妻善逸才發現的。

  那時獪岳對另外兩位同門的態度已經變得十分糟糕了。偶爾一入日向拎著四處逃竄的我妻善逸回到桑島慈悟郎身邊的時候,獪岳就會毫不猶豫地對我妻善逸冷嘲熱諷。

  他說話很難聽,什麼廢物什麼沒有才能什麼趕緊滾下山去,總之我妻善逸怕什麼他說什麼。

  一入日向一般都只會安靜地聽獪岳辱罵我妻善逸,只有在獪岳連著桑島慈悟郎一起罵的時候才會用木刀將獪岳揍趴下。

  「你最好別跟那家伙走得太近,」同門大師姐一邊切蘿蔔一邊警告我妻善逸道,「那是個從骨子裡就爛掉的垃圾,會被污染的——師父有憐憫之心,我可沒有。」

  我妻善逸並不明白一入日向的意思。

  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病好之後我妻善逸真就聽信了一入日向的話,以為自己變強就能跟師姐結婚,於是強忍著恐懼完成了三天份的訓練沒有逃跑。然而事實證明人類的墮根性的天生的,「絕對要變強然後娶到師姐」的決心也僅僅持續了這三天,三天之後,一入日向又不得不滿山抓人。

  我妻善逸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超越師姐,想靠變強迎娶賢惠的日向師姐簡直是天方夜譚。

  於是他跑到一入日向面前求情,問她除了變強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娶到她。同門師姐笑眯眯地將腰間的木刀□□攥在手裡,輕而易舉地將來不及逃命的我妻善逸揍得鼻青臉腫。

  「才三天就放棄了,」她說,「你這種人,一輩子都別想娶到我。」

  晚上我妻善逸叫苦連天地被桑島慈悟郎扔進泡了草藥的木桶裡洗澡,一入日向提著熱水桶目不斜視地走進房間給他添水。少年有些難為情,他縮著身子將自己浸在水裡,結果師姐直接一桶熱水當著他的頭淋了下去。

  達成了熱水澆狗頭成就的一入日向扯了張椅子坐到少年身後,凶巴巴地衝他喊。

  「起來點,我給你搓背。」

  一入日向不太有男女概念,她的成長環境單純到只有「吃飯睡覺」和「變強」兩個問題,況且桑島慈悟郎交代過要好好對小師弟,她真就實心眼兒地想對我妻善逸好。

  至於獪岳,雖然桑島慈悟郎也說過要和睦相處,但她對那個人實在是有生理性的厭惡。

  我妻善逸乖乖地將身子挺直了,任由脾氣不好的師姐抓著毛巾給他搓背。

  少年身上遍布著大片大片的青紫,他本來就不黑,在燈光的映照下那些淤青顯得格外恐怖。想到其中某些青紫是自己打出來的,一入日向有些過意不去,但又很快釋然了。

  師父讓我教育他,那我肯定不會手下留情。

  少女搓背的分寸拿捏得很准,這是常年給師父搓背練出來的。我妻善逸覺得很舒服,有些昏昏欲睡,意識剛剛模糊一點又給凶巴巴的師姐抓住腦袋往水裡按。

  「敢睡著就殺了你!」

  這個天在洗澡桶裡睡著可是要感冒的。

  一入日向一邊抱怨著「死小鬼真不省心」一邊放下毛巾從外面又打了一小桶熱水往洗澡桶裡添。放下桶的時候她聽見我妻善逸咕咕噥噥的聲音。

  「日向師姐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用?」

  一入日向沒說話,她用腳踢了踢洗澡桶:「坐直。」

  我妻善逸難得地沒有聽話,他又重復了一遍方才的問題。一入日向有些不耐煩了,她干脆抱著手臂坐在我妻善逸身後,大有「你說,你現在就說,說不出花來我打死你」的架勢。

  「我很喜歡爺爺,也很喜歡日向師姐和獪岳師兄。」少年將頭埋得很低,「可是我沒有毅力也沒有才能……沒有辦法回應爺爺的期待……」

  桑島慈悟郎的弟子之中,只有我妻善逸喊他「爺爺」。獪岳覺得喊師父爺爺是沒骨氣的像征,一入日向倒覺得無所謂,反正只是個稱呼,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喊過桑島慈悟郎「臭老頭」。

  桑島慈悟郎是個寬容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人,哪怕是獪岳那種爛到骨子裡的玩意兒,他都願意教養他。

  同門師姐歪著頭想了想。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阻止獪岳欺負你嗎?」她問。

  「難道不是因為日向師姐覺得我太懦弱了嗎?」

  「差不多吧,」少女曲起食指敲了敲洗澡桶邊緣,語氣平靜,「善逸,我希望你明白,軟弱並不會讓你規避苦難,只有奮起反抗才能被人尊重。」

  我妻善逸的頭埋得更低了:「可是我打不過師兄……」

  「那就努力變強打敗他。」

  「可是我沒有才能。」

  「沒有才能就用毅力,只要你別天天想著逃走,遲早有一天,你會變得比他強。」

  「做不到啊,」少年將浸在水裡的雙手提起來抱住頭,「不光是獪岳師兄,師姐你也這麼強,只有我什麼都做不好,沒有才能還只會逃避……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超過你們的!」

  一入日向忍無可忍,她覺得眼前的人大概是沒救了,於是再次用木刀狠狠地打在對方的腦袋上。

  「啊啊,反正你是個沒有才能蠢貨,也不怕把腦袋打壞。」少女氣勢洶洶地站起身,抓起搭在木桶邊緣的毛巾往我妻善逸臉上丟,「隨便你吧,以後不要再來煩我了!」

  我妻善逸腦袋上掛著毛巾目送師姐怒氣衝衝地離開房間,眼神發直。

  惹師姐生氣了啊。

  他想。

  我一直都是這麼沒用,什麼都學不會,還老惹師姐和爺爺生氣。

  少年突然想明白了,他覺得自己留在桃山也只是給人添堵,於是他從水裡站起來擦干了身子,收拾了幾件衣服背著往山下走。這個點桑島慈悟郎和獪岳都睡了,一入日向剛被他惹生氣了也不會理他,現在走就是神不知鬼不覺。

  是的,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就好了,他走了就不會有人讓爺爺傷心,也不會有人惹師姐生氣了。

  少年這麼想著,他沿著山路慢慢往下走。

  我妻善逸覺得自己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山下的某座村落。他想找處人家休息一下,還沒有敲門,就看見面目扭曲的怪物叼著屍體從屋內爬了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名為「鬼」的生物。




  我妻善逸看著那只鬼用它尖銳的利爪撕裂了年輕女孩的屍體。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發抖,他想逃,卻又腳底生根般無法動彈。

  要做點什麼。他想。那個怪物在吃人。

  可是他能做什麼呢?他只是個沒有才能的懦夫,既不會像爺爺那樣動作迅速地穿行在樹林裡,也不會像日向師姐那樣用漂亮的刀法搞定敵人。

  少年顫抖著將背在背上的包袱扔了出去,那裡面只裝了幾件換洗衣服,砸在身上並不會很疼。

  然而他成功引起了鬼的注意。

  吃人的怪物放下年輕女孩的屍體,向著我妻善逸撲了過來。

  自己會死吧。我妻善逸想。沒有能力卻還要多管閑事,絕對會被鬼吃下去的吧?

  不知哪來的力氣,少年猛地轉過身向著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也許他確實會被鬼吃掉,但他將鬼引到了人類居住地之外的地方,給其他人爭取了逃跑的時間。

  我妻善逸是個沒有才能的膽小鬼,可即使是這樣的膽小鬼,也有一顆想要試著去保護什麼人的心。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長的距離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離開村落,白天訓練落下的傷痛讓他的身體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少年最終還是沒了力氣,撲倒在泥土地上。

  面目醜陋的怪物尖嘯著靠近少年。我妻善逸一骨碌坐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應該再加把勁跑遠一點,但他已經站不起來了。

  我會死掉啊。他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松快。不如死掉算了。

  想像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黑發赤瞳的少女揮舞著刀具出現在少年身前。她沒有拿著平日裡佩戴的木刀,真刀刀刃輕而易舉地劃開了鬼的脖子,怪物的頭顱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上,仿佛方才的耀武揚威只是幻覺。

  「真難看。」一入日向抬腳在鬼的腦袋上狠狠地踢了兩下,這才面無表情地扭回頭,看著癱坐在地上的師弟,「只是最下級的小鬼而已啊。」

  我妻善逸這才知道其實一入日向有刀,不過她不太喜歡用,總是揣著木刀到處亂竄。

  破曉的時候一入日向揪著我妻善逸的後領把逃跑未遂的小師弟領回了桃山。

  桑島慈悟郎像是沒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從一入日向手裡接過小徒弟,朗聲詢問早上的菜單。黑發少女也配合著師父的問話,語氣平靜地報出了自己准備的食材。

  又是蘿蔔。

  師姐是兔子嗎。我妻善逸覺得十分不可思議。為什麼我們總是在吃蘿蔔?

  「當然不是因為喜歡啊,笨蛋善逸!」一入日向提著菜刀一副「再亂說話就殺了你」的恐怖表情,「你以為菜很便宜嗎,還不是因為蘿蔔種得多?」

  我妻善逸抱著腦袋期期艾艾地小聲詢問:「但是爺爺不是很有錢嗎……」

  「那是留著買徒弟的!」一入日向冷笑,「為了避免有孩子沒錢買的情況發生,我們要省吃儉用。」

  坐在一邊的桑島慈悟郎張了張嘴,我妻善逸覺得爺爺好像是想反駁「買徒弟」的說法,可身材矮小的老人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搖著頭又喝了口茶。

  連爺爺都不敢反駁師姐的話。

  我妻善逸肅然起敬。

  吃過早飯後桑島慈悟郎接到了鎹鴉的消息,說是要出去一趟。獪岳的修煉並不需要師父擔心,而最有可能偷奸耍滑的我妻善逸也會由一入日向盯著,於是桃山真正的主人便十分放心地離開了。

  頭一晚的不愉快還在繼續,一入日向少見地沒有要求我妻善逸練習,她將家務收拾好之後就獨自上了山,找了片空地練習揮刀。

  我妻善逸心說這是個偷懶的好機會,可身體卻擅自動了起來。

  他跟著壞脾氣的師姐上山,藏在石頭後面看她揮刀。

  一入日向生著不輸青樓花魁的臉,身手也不比一般男性弱,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刀在她手中竟揮出了莫名的氣勢,我妻善逸一時間看花了眼。

  自己果然還是無法和師兄師姐相提並論的吧。他想。

  弱小、怯懦又沒有才能的自己到底要如何才能和那兩個強大又耀眼的人相提並論呢?

  一入日向揮了半天刀,我妻善逸也藏在石頭後面看了她半天。

  最後一入日向累了,直接走到我妻善逸藏身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她把刀扔給小師弟,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給他:「要練就好好練,不練就回去睡覺。」

  若是以前,我妻善逸肯定會興高采烈地回家睡覺,可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做。

  如果真的回去了,師姐就再也不會正眼看他了。

  他憋著一口氣學著一入日向的模樣照葫蘆畫瓢地揮刀。黑發少女撐著腦袋懶洋洋地看著師弟,也不評價,仿佛只是在看一出無聊的戲劇。

  「我小時候家裡很窮。」她看了半天,最終還是開口跟我妻善逸搭話了,「我父親是給人打柴的,一到開春收入就特別少。」

  我妻善逸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值得僵著脖子繼續揮刀。

  「我們家在整個村子都是最窮的一戶,我母親還有舊疾沒法干活。」一入日向也不介意對方有沒有回應,自言自語似地繼續說道,「從我記事開始附近就有人明裡暗裡找我麻煩……據說是因為我這張臉……說什麼狐媚子勾引男人,挺難聽的。

  「等我母親病死了我才知道是當年母親懷著我的時候,村裡有個鰥居的老混球看上了我母親,趁父親出去打柴想強迫我母親,最後是母親提著菜刀把人攆出去的。

  「我母親是早年間從青樓裡跟我父親私奔出來的,村裡人覺得我母親不是好東西,肯定是她勾引了那混球又反悔了,等我出生了又說狐媚子的女兒也是狐媚子,說我長大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們扯我的頭發,用腳踹我,最開始我只是抱著頭不反抗。

  「後來有一天,應該是父親把繼母領回家的第二天,村子裡最大的男生把我按在河邊想要做齷齪事。他扯爛了我的衣服,用他髒兮兮的手摸我的肩膀。」

  我妻善逸猛地轉過頭看向少女。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討厭這種眼神。」

  一入日向的表情依舊懶洋洋的,平靜無波,無喜無悲。

  「你知道嗎,善逸,我殺了他,」半晌,少女嘴角勾起一抹帶著惡意的輕蔑笑容,「用河邊的石頭,一下一下,把他砸死了。」


心思

  我妻善逸花了好幾天才明白過來一入日向為什麼對自己是從青樓被師父買回來的這件事如此無所謂。

  她確實是無所謂的,因為她殺了人,村子裡容不下她。把她賣到青樓,家裡能拿到一筆錢,她也有地方吃飯睡覺,可如果不賣她,說不定一家子都會被瘋狂報復。

  一入日向說其實她的繼母不是什麼壞人,那個女人是她母親在青樓時的姐妹,從吉源逃出來之後千辛萬苦找到他們家是想幫他們一把的。

  在外界看來,剛到一入家就提議將男主人前妻的大女兒賣掉的女人絕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但只有一入日向明白,繼母也是無可奈何。

  除了青樓,她這樣出身低賤的女孩子還能去哪裡呢?

  就算家裡人放她連夜逃走,她也會餓死或者凍死在某處不起眼的小角落,屍體被野獸吃掉;更壞一點,她會遇到心懷不軌的人販子,最後還是會被人賣進青樓。

  她根本就不恨家裡人,甚至還有點慶幸自己能夠換一筆錢補貼家用。

  可是她的家裡人被鬼吃掉了。

  我妻善逸能夠聽見一入日向的聲音,在絕大多數時候,她的聲音是很平靜的,基本上找不到什麼起伏。只有在提到「鬼」這種生物時,她的聲音才會變得尖銳刺耳。

  她恨著那些怪物們。

  黑發赤瞳的壞脾氣師姐抱著一把蘿蔔百無聊賴地坐在屋子前面的大石頭上看著師父對小師弟慘無人道的折磨,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去廚房把剛從地裡挖出來的食材處理了,但是仔細想想現在離午飯還有挺長一段時間的,再坐會兒也沒有關系。

  最重要的是,她還挺喜歡聽我妻善逸哭的。

  是的,一入日向喜歡聽我妻善逸哭,她真心覺得小師弟的哭聲聽起來特別解壓。

  這樣隱秘的壞心思並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於是一入日向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假裝想從師父對師弟的地獄式的特訓中找到些許靈感。

  當天晚上,我妻善逸哭哭啼啼地蹲在一入日向的房間門口,開口就是一句。

  「日向師姐,你喜歡看爺爺虐待我嗎?」

  一入日向的腦袋裡有根弦斷了。她忘了自己這位小師弟異於常人,耳朵靈敏到不可思議。

  然而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承認的。於是少女板著臉伸手將我妻善逸提起來,「才不是呢,我只是想從師父對你的訓練中得到靈感。」她凶巴巴地說,「一身臭汗,給我滾回去洗澡!」

  我妻善逸確實能夠聽見他人的聲音,可他也會強行無視自己不想聽見的聲音。於是他就信了一入日向的胡扯,心想日向師姐真是個刻苦上進的好師姐。

  一入日向給我妻善逸打了桶洗澡水,強行扒了師弟的衣服將他塞了進去。

  少年先是掙扎了好幾下,然而被異性看光的羞恥心並不能夠戰勝他與生俱來的對女孩子的好感,於是他紅著耳根子,將身體沒在水裡轉頭看向一旁准備走出去的師姐。

  「日向師姐,」他說,「你看光了我的身子,我會對你負責的。」

  一入日向:「……?」

  我妻善逸繼續道:「所以,請和我結婚吧!」

  一入日向臉上再次出現了頭次見面時浮現的甜蜜的微笑,她將腰間的木刀□□,毫不猶豫地丟出去,刀尖正中師弟的額頭。

  「再亂說話就把你吊在樹上反省到知錯了再下來!」

  我妻善逸哼哼唧唧地抱著發紅的額頭,眼睜睜目送師姐的身影消失在房間門口。

  他低下頭看著掉在水裡的木刀,心想要不要把刀洗干淨了收藏起來,畢竟是一入日向平日裡貼身帶著的。然後壞脾氣的師姐就回來了。一入日向眯著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師弟,大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麼」的意思。

  「刀,洗干淨了明天早上還給我。」她咬牙切齒道,「敢藏起來我就把你當鬼削了!」

  我妻善逸:「……QAQ」

  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妻善逸並沒有看見一入日向,桑島慈悟郎說師姐下山采買去了。

  少年這才抓住機會,抱著師姐的木刀跟爺爺打聽師姐的事情。

  「日向確實早就能出師了,」身材矮小的老頭拄著拐杖輕輕嘆息,「但是她是個死腦筋,她覺得是我把她買回來的,在照顧好我之前,她不能走。」

  一入日向是桑島慈悟郎從青樓買回桃山的,就算桑島慈悟郎把她當弟子,她也固執地認為自己在報完恩之前不能走,一手包辦了師徒四人大大小小的雜事,睡得比所有人都晚,起得比所有人都早。

  收下獪岳之前桑島慈悟郎還三番五次地勸她去參加最終考核,後來他發現自己勸不動她,干脆隨她去了。

  人老了,說不想有個伴是騙人的。

  不過我妻善逸來了之後桑島慈悟郎又有點想催一入日向去鬼殺隊了。鎹鴉報信兒的時候提到過這幾年的隊士質量下降得很厲害,柱的位置也經常在換人,想來一入日向繼承他的衣缽,在鬼殺隊歷練幾年混個鳴柱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一入日向的才能,他這個做師父的比別人看得清楚得多。、至於他自己,我妻善逸的心性還要磨,沒個三年五載根本出不了師,倒也不怕沒有伴。

  可是他又有點舍不得。

  桑島慈悟郎不是鐵石心腸,況且一入日向還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一想到自己疼愛的弟子要去跟那些怪物拼命,老人喉頭就梗了根刺一樣難受。

  一入日向是打小就跟在他身邊的,這麼多年也有了感情,在桑島慈悟郎眼裡,她就是自己的親孫女。做爺爺的自然是舍不得孫女去戰場上拼命。

  可這畢竟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總是得走的,早晚的問題。

  我妻善逸沉默了老半天。等傍晚一入日向提著大包小包從山下上來的時候,他主動接過了師姐手裡的東西,說下次采買他也跟著一起。

  「你不是想趁亂逃跑吧?」一入日向狐疑地盯著師弟。

  「沒有,」他小聲說,「我只是……想和師姐學著照顧爺爺。」

  等他能夠好好照顧爺爺之後,師姐也可以放心地去鬼殺隊了吧。


爭執

  一入日向又和獪岳打了一架。

  其實在我妻善逸看來,與其說是打架不如說是一入日向單方面毆打獪岳,「打了一架」只是獪岳抹不開面子的嘴硬說辭。

  桑島慈悟郎最開始也勸過他們倆,說師姐弟之間要好好相處,可是這兩個人簡直是從骨子裡就不對盤,和平共處更是天方夜譚,於是師父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了。

  說到底,能打起來是兩個人的問題,兩個人都是問題兒童,桑島慈悟郎一個人也搞不定他們。

  我妻善逸覺得這樣不好,他從一入日向那裡討了點傷藥給獪岳送去,打算勸一勸獪岳,結果連人帶藥一起給師兄扔了出門。

  他還想著師姐勸不動至少得勸一勸師兄,結果師兄和師姐的難搞程度簡直不相上下。

  「都說了不要和那家伙走得太近啦,」同門師姐抱著從外面收回來的換洗衣物幸災樂禍地嘲笑道,「那家伙早就爛透了,他可不會感謝你掛念他。」

  「可是他是師兄啊。」我妻善逸說。

  「……隨便你吧。」

  一入日向懶得跟他爭論這種事,她一手抱著衣服一手拖著我妻善逸把人丟回了屋子裡,桑島慈悟郎正在喝茶,她順手將小師弟摔在榻榻米上,轉頭又給師父續了杯熱茶。

  我妻善逸聽了聽一入日向的聲音。師姐現在很生氣,但是他不知道師姐為什麼生氣。

  「你為什麼和獪岳打架?」桑島慈悟郎問。

  「他說善逸又懶又蠢。」一入日向將衣服一股腦兒地塞進櫃子裡,平靜的語氣與越來越激烈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有資格這麼說善逸嗎?他可比善逸蠢多了。」

  桑島慈悟郎嘆了口氣。

  做師父的對徒弟們的性子多少都有些了解,獪岳和一入日向都不是會主動低頭的人,若是強行要求他們和好,一入日向倒是會看在他的面子上低頭,但是這樣又太委屈自己的得意門生了。

  他把一入日向當親孫女,實在見不得她受委屈。桃山上住著一群大男人,一入日向是唯一的女孩兒,桑島慈悟郎還是有些偏心的。

  女孩兒麼,就該嬌養著,哪能受大委屈。

  「要我說就趕緊把他扔下山,」少女「嘭」一聲關了櫃門,氣勢洶洶地走到我妻善逸身邊坐下,「遲早有一天他會害了您和善逸的。」

  師父有些稀奇地抬起頭看了眼一入日向的臉:「他不會害你嗎?」

  一入日向冷笑:「那要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了。」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和前段日子裡和我妻善逸提起那個想要侵犯她的男生時如出一轍,我妻善逸覺得她根本不是在談論人,而是在談論路上隨處可見的垃圾。

  在日向師姐眼裡獪岳師兄跟垃圾是對等的嗎?

  我妻善逸想不太明白。獪岳師兄確實也不太好相處,但他應該不是壞人,日向師姐對獪岳師兄的偏見似乎是有點過分了。

  桑島慈悟郎搖搖頭,好像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一入日向也沒覺得哪裡不好,她從手邊的小籃子裡翻出針線盒,然後動作粗暴地扯我妻善逸的外褂。後者給她嚇了一跳。

  「師姐,這樣不好吧,爺爺還在這裡呢——」

  雖然很高興漂亮的師姐想要跟自己親熱,但爺爺還沒有睡覺,在長輩面前造次實在是不符合我妻善逸的處事原則。

  黑發赤瞳的少女忍無可忍地抽出腰間的木刀敲在少年頭頂上:「你在說什麼鬼話,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不知道衣服破了嗎?」

  我妻善逸給她打乖了,他「哦」了一聲,十分配合地任由少女扯掉了自己的外褂。

  一入日向眯著眼睛翻來覆去地看著黃色外褂上的口子,好半天才動手。

  師姐的眼睛不太好,平日裡靠著對外界的感知做事倒是沒什麼大礙,等到需要用眼的精細活時才能注意到其實她並不擅長這種事情。

  我妻善逸有些看不過去:「日向師姐,不然我自己來吧。」他會做一點簡單的針線活,就是縫衣服的針腳很醜,看起來跟彎彎曲曲的蚯蚓一樣。

  「閉嘴,」一入日向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你縫得跟蚯蚓一樣,那是人能穿的嗎?」

  我妻善逸:「……」

  總覺得被師姐嘲諷了。

  一入日向仿佛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小時候她要幫父親帶三個弟弟,大一點了又要忙著照顧桑島慈悟郎和師弟們的生活起居。有些時候我妻善逸覺得自己特別佩服她,明明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了,刀法卻一點都沒有被落下。

  這就是所謂的天才吧。他想。和沒有才能、又蠢又慫的自己完全不一樣。

  「日向,」桑島慈悟郎突然開口道,「去鬼殺隊吧。」

  少女捏著針,頭也不抬:「不去。」

  她走了之後山上就剩下三個大老爺們兒了。先不提年事已高的師父,光是慫得要死還天真得引人發笑的小師弟就搞不定獪岳那個爛到骨子裡的玩意兒。

  至少得等到獪岳出師。她想。等獪岳出師自己就跟那個鬼東西一起去參加最終選拔。

  她巴不得獪岳沒通過考試直接被山上的鬼吃掉,但仔細想想那樣會讓師父傷心。

  桑島慈悟郎又嘆了口氣。

  「看善逸你這外褂的口子像是給什麼東西劃出來的,」一入日向沒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跟師父說,干脆挑起了另外的話題,「你又爬到樹上去了?」

  我妻善逸:「……」

  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他對師姐的敏銳程度多少是有一點認知的,心思細膩的女性總善於從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發現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最過分的時候一入日向甚至可以從鞋底的泥土判斷出我妻善逸白天到底是認真練習還是去哪裡摸魚了。

  一入日向也沒強求師弟回答自己,她縫好外褂收拾好針線盒,將衣服往我妻善逸懷裡一丟,站起身往自己休息的房間走去。

  「這次就不跟你計較了,」她說,「再讓師父操心,我就把你吊起來掛在外面的村子廣場上,指不定就有鬼來吃掉你!」


離去

  日向師姐突然變得很奇怪。我妻善逸想了想。好像是從上一次下山采買開始的。

  那天他本來是打算跟著一入日向一起下山,結果桑島慈悟郎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抓著他練刀,最後下山的還是只有一入日向一個人。

  當天晚上一入日向沒回來,據說是山下的村落裡出現了鬼。她想著反正師父師弟一兩頓也餓不死,干脆就在山下滯留了一晚,等鬼被斬殺之後才回了桃山。

  我妻善逸藏在大石頭後面看一入日向發呆。

  若是換做從前,他還沒有走到石頭旁邊一入日向就會轉過身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押到爺爺面前。可是這一次,一入日向像是進了自己的小世界般完全沒有反應。

  我妻善逸本能地感到了一陣不適。

  他不知道師姐的變化是因為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但直覺告訴他,或許這並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情。

  他的師姐,一入日向,在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變得陌生了起來。

  我妻善逸其實並不討厭一入日向打他。

  一入日向下手向來都很有分寸,雖然氣急了會打狠一點,但基本上都不會讓我妻善逸真的受到什麼傷害,每當訓完師弟,她還會瞞著桑島慈悟郎偷偷摸摸地塞兩塊糖在少年手裡。

  就像真的姐姐一樣。

  我妻善逸知道師姐絕不可能一輩子都留在桃山,可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黑發赤瞳的少女懶洋洋地將手垂在身側,陽光透過樹木茂密的枝葉投射在她的衣服上。我妻善逸這才發現一入日向腰間的木刀不見了。

  「善逸。」

  她喊了一聲。

  少年給她嚇了一跳,心想原來師姐還是有注意到我在偷懶啊,於是只得小心翼翼地從石頭後面蹭出來縮著脖子打算挨訓。

  然而一入日向並不打算馬上就計較師弟溜出來偷懶的事情:「你說,鬼殺隊很好嗎?」

  我妻善逸傻不拉幾地看著師姐的臉,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一直以來,一入日向總是在回避出師和鬼殺隊的事情,這大概是她頭一次正面提及那個組織。

  最重要的是,我妻善逸從她的語氣裡聽出了些許向往來。

  日向師姐好像想去鬼殺隊了。他想。是因為什麼人嗎?

  關於「鬼殺隊到底好不好」的話題幾乎是點到即止。黑發赤瞳的少女笑眯眯地轉過頭,伸出手揪住來不及逃跑的我妻善逸的後領,和往常一樣將他扭送到了桑島慈悟郎面前。

  再然後我妻善逸就像平時一樣在練刀的時候因為姿勢不對被師姐揍得淚眼汪汪。

  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入日向問了桑島慈悟郎最終試煉的事情。前任鳴柱、如今的培育師先是有些吃驚,但很快又開心了起來。

  「你終於想去鬼殺隊了嗎?」他問。

  「有點。」一入日向咬著筷子點了點頭,「但是在善逸能好好照顧您之前我還不會走。」

  我妻善逸感到了不妙。

  他以自己能夠做出的最迅速的動作丟下筷子打算逃命,可一入日向的速度比他快很多,少女輕而易舉地揪住師弟的領子,將他從門口拖了回來。

  「從明天開始,」毫無憐憫之心的師姐面無表情地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善逸跟著我一起學做家務。」

  「訓練呢?」

  「當然是照常。」

  「嗚哇哇殺了我吧!師姐你殺了我吧!」少年扯著嗓子干嚎,「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他又不是一入日向那樣的天才,光是每天的訓練就已經很吃力了,再抽空做家務只怕連自己到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一入日向將筷子翻了個面,狠狠地敲在師弟頭上。

  「你要爭氣,善逸。」少女一字一句地說,「可不能把師父交給獪岳那個人渣。」

  我妻善逸一愣,他覺得師姐對師兄的態度好像更加惡劣了,不由得想要說點什麼勸架。結果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坐在桌子另外一邊的獪岳猛地放下碗筷,黑著臉回了自己的房間。

  「你看,我就說過他是個骨子裡都爛透了的玩意兒,」少女輕飄飄地口出惡言,「我走了之後你離他遠點兒。」

  我妻善逸為難地看了看獪岳離開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回應。

  在近兩個月的相處中多少摸透了些小師弟脾性的一入日向也沒打算就這個話題為難我妻善逸,反正提醒已經到了,以後怎麼樣全憑個人造化。

  桑島慈悟郎嘆了口氣。

  我妻善逸乖乖地坐回一入日向身邊。晚飯依舊是蘿蔔,他覺得師姐是真的很喜歡蘿蔔,和花銷無關,她總是能把普普通通的蘿蔔做出各種花樣。

  一入日向又在桃山留了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裡,我妻善逸遭受了慘無人道的折磨。除了桑島慈悟郎給他布置下來的各種訓練,他還要在閑暇之余接受一入日向的突擊培訓,內容是如何做一位合格的「賢妻良母」。

  他覺得自己快死了。

  好在最後桑島慈悟郎表示自己的年紀還沒有大到非要人照顧的地步,主動分擔了一部分家務,這才使得我妻善逸在被師姐折騰死之前解放了出來。

  一入日向走的那天,黑發赤瞳的少女背著包袱站在門口,她腰間掛著的是前段時間才好好取出來帶上的真刀。

  「我走了以後善逸你要好好照顧師父,知道嗎,」一入日向伸手拍了拍我妻善逸的肩,後者覺得其實她是想拍頭的,可惜個子不夠高,「還有,幫我盯住獪岳。」

  我妻善逸搞不懂一入日向對獪岳的怨念為何如此之大。

  桑島慈悟郎和獪岳都沒有主動送一入日向,最後送別的也只有借機逃避訓練的小師弟。

  一入日向轉身要走。

  「那個,師姐,」少年猛地往前跑了幾步,「鬼很可怕吧?斬鬼會有生命危險吧?」

  黑發赤瞳的少女愣了愣,旋即點了點頭:「啊……應該吧……」其實她沒有怎麼想過這些事,在桃山修行的這幾年,她多少也斬過一些小鬼,說害怕倒也算不上害怕。

  我妻善逸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動作迅速地抓住一入日向的手,朗聲道:「為了避免死的時候都是一個人,請師姐嫁給我吧!」

  一入日向笑眯眯地將腰間的真刀架在我妻善逸的脖子上。

  我再也不會想要娶師姐了。我妻善逸一邊哭一邊在心裡恨恨地想。

  她根本不是人,她是魔鬼。


村落

  富岡義勇在聽到這座村莊裡「有鬼」的時候心想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原本應該快速趕回鬼殺隊駐地的水柱決定先留下來看看情況。

  小村子很平靜,至少從外觀上判斷是這樣的。黑發青年隨便找了一家住了下來,屋主是個五十出頭的男性,看得出這家人還算富有,至少在目前,能夠頓頓吃得起肉的人家還是少數。

  「鬼會在晚上出現。」男人對青年道,「有人見過她在河對面的老房子活動。」

  男人指的老房子是村落最邊緣的、緊鄰著河岸的那一家。聽說那家主人在十年前就遇害了,一家五口無一幸免,血水濺得到處都是,於是房子成了凶宅,這麼多年也沒人願意將那片地回收征用,生怕觸了霉頭。

  話又說回來了,能目擊到鬼的生還者……聽起來好像不太對勁。

  然而富岡義勇並未多想,他覺得可能只是某位村□□氣好,在被鬼發現之前就逃回了家。這年頭能人異士也不算少,現如今鬼殺隊的霞柱,那個看起來好像永遠都不在狀態在少年曾經也是徒手釘死過一只鬼的凶殘孩童。

  吃過晚飯後富岡義勇帶著日輪刀去了村民們口中的那家凶宅。

  房子已經很破舊了,發霉的木柴堆積在屋角下,干涸的血跡潑灑在屋子玄關。他往屋子裡頭看了一眼,死狀扭曲的枯骨被一字排開擺在屋內的草席上,從骨架形狀判斷應該是兩大三小,很標准的一家五口組合。

  富岡義勇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個鬼還有什麼癖好嗎,連骨頭架子都要擺得整整齊齊。

  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霉味和血腥味。屋頂的風漏得厲害,夜風不要錢似地「嗖嗖」往裡灌,用來遮雨的稻草給風吹得嗚嗚作響,聽起來倒還真有些鬼叫的意思。

  水柱走到玄關處站定。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進去——鬼應該不在裡頭,他也不太想褻瀆屋內的枯骨——況且屋子實在是太破了,富岡義勇有一種自己進去會踩壞屋子的錯覺。

  他又想到借宿的那家人給他的另一條消息:鬼並沒有在村子附近吃人,前段時間有不少人穿過河邊的那片小樹林去城裡買東西的時候失蹤了,想來那只鬼進食的場所是在林子裡頭。

  富岡義勇掰著手指算了一下。

  這座村子失蹤了數十人,無一例外都是在林子裡失蹤的。但是村民們說幾天沒有人失蹤,假定那只鬼抓到了足以用來囤積口糧的人,到現在也差不多該吃完了。

  明明沒有人失蹤卻有人目擊到鬼的存在,這座村子給人的怪異感愈發強烈了。

  河畔傳來音調怪異的曲子,像是年輕姑娘在哼歌。水柱猛地轉過身,手扶在刀柄上往音源處疾馳。他心想如果哼歌的是鬼,自己就直接把那吃人的怪物的腦袋斬下來。

  黑色長發、身著嫩黃色外褂的少女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她手裡還抓著一顆巴掌大的石子。

  少女背對著富岡義勇,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一邊將石子拋到天上又接住,有些散開的草鞋和髒兮兮的襪子被十分隨意地扔在石頭旁邊,從青年的角度剛好能看見少女在半空中一搖一晃的、光裸的腳踝。

  她的腳和尋常少女的腳並不一樣,富岡義勇沒有仔細看,只是略微瞟過了一眼,即使如此,他也能夠看見少女腳踝上密密麻麻的傷痕。

  水柱停下腳步,他有些遲疑。

  「……一入?」

  被點名的少女回過頭,她將手裡的石子猛地拋出去扔進河中的漩渦裡。不知是不是眼花,富岡義勇看見了那顆石子的邊緣是十分不吉利的暗紅色。

  如同干涸的血跡。

  仔細看看,河邊少女坐著的那顆大石頭下面的石子多數都是這樣的花紋,它們的邊緣沾著不規則的暗紅。富岡義勇覺得這可能是附近一帶的特產。

  「這不是義勇先生嗎,」一入日向笑嘻嘻地衝他打招呼,「路過啊?」

  富岡義勇馬上給對方出現在這裡找到了合理的解釋:「這個村子是你在負責?」

  「那就是路過了,」少女從石頭上跳下來,閃身竄進青年的視覺盲區開始穿鞋,「我和你一樣,也是路過——這個村子挺封閉的,鬼都出現了差不多有十年了,消息都還沒傳出去。」

  她打聽得很清楚啊。富岡義勇想。

  「你找到鬼了嗎?」他問。

  「沒有,那家伙狡猾得很,前兩天才抓了個過路的旅人,沒這麼快出來。」一入日向回答道,「被抓的不是村子裡的人,你問他們也不會告訴你的。」

  這裡地勢偏僻,村落的居民們基本維持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哪家養了幾只雞都清清楚楚。偶爾會有路過的游人僧侶借宿,村民們都會爭著搶著收留他們,因為旅人們給的借宿報酬很可能是他們幾個月的收入。

  貧窮、僻靜,卻微妙地維持著奇異的生態平衡。

  富岡義勇下意識地多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被抓的是旅人?」村裡的人都沒有察覺,一入日向又是從哪得到的消息呢?

  黑發赤瞳的少女聞言笑嘻嘻地回答道,「因為我是看著他被吃掉的啊。」

  青年一愣,旋即將刀從刀鞘中□□對准了少女。見死不救是嚴重違反鬼殺隊隊規的,身為獵鬼人,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從那些鬼的利爪下保護普通人類。

  富岡義勇的刀和一入日向的刀不一樣,使用水之呼吸法的獵鬼人的刀刀身是藍色的。一入日向挺喜歡這個顏色,她覺得藍色在月光下特別好看。

  少女眯著眼睛,四兩撥千斤般地將手壓在日輪刀的刀刃上。

  「義勇先生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老實,」她說,「我說我見死不救,你就信了。」

  富岡義勇看著她與刀刃接觸的手指開始流血。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一入日向是在開玩笑,於是又急急忙忙地收了刀,用不贊同的眼神看著她。

  一入日向將流著血的食指立起來壓在嘴唇上。

  「噓——義勇先生,小聲一點——」

  她笑得很開心。

  「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是稀血體質。」

  「你覺得那只鬼會聞到稀血的味道而發狂嗎?」


瘋子

  黑發赤瞳的少女豎著受傷的手指衝富岡義勇笑。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不快的血腥味。夜風氣勢洶洶地從河畔樹林間刮過去,仿佛想要將唯二不老老實實待在家的闖入者掀翻。

  少女身後的樹林傳來不似人聲的尖嘯。有著樹皮一樣顏色的怪物從視線盡頭猛地跳出來,它銅鈴般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一入日向,仿佛除此之外什麼都無法察覺。

  富岡義勇下意識地再次出刀。日輪刀的刀刃卷著水波一樣的炫目光暈逼近鬼的頭顱,青年身上散發出的威壓令怪物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這只鬼並不強。

  富岡義勇很快便反應過來。

  砍掉它的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罷了。

  然而他的刀刃並未接觸到怪物的脖頸。一入日向笑眯眯地用自己那把綴著閃電刀紋的武器架住了富岡義勇的,金色和藍色的刀刃相互接觸,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碰撞聲。

  「不行哦,義勇先生,這是我的獵物,你得講點道理。」

  少女的語調微微上揚,這讓水柱想起了遠在鬼殺隊駐地的某位異性同僚。這兩個姑娘不愧是一個人帶出來的,笑著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十分相似。

  然而一入日向很討厭別人說她和蝴蝶忍一樣。

  青年沉默著收回了刀。

  他不太想和一入日向起衝突。全鬼殺隊都知道這個人是瘋子,和瘋子講道理是行不通的,她只會認為自己所想的才是道理,其他人都在無理取鬧。

  「感謝理解,」少女臉上的笑容愈發明艷,「我就知道義勇先生是好人。」

  ……這就算好人了嗎?

  富岡義勇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一入日向的思維回路。

  在他站在原地懵逼的時候,少女轉過身,將刀尖對准了即將逃竄回樹林的怪物。她似是隨意地甩了一下手臂,日輪刀脫離了主人的控制向著目標飛出去,將鬼精准地釘在正對著一入日向的那棵大樹上。

  一入日向微微側頭,富岡義勇覺得她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等水柱反應過來的時候少女已經踩著河裡的石頭跳到了河對岸。她的動作十分熟練,富岡義勇甚至有些懷疑這個人是在村子裡潛伏了好幾天。

  人生地不熟的家伙可沒法在頭都不低的情況下准確地踩中這麼多石頭。

  少女走到被釘在樹上的鬼前面。她將手背在身後,探出頭打量著怪物的臉。鬼的身上很臭,那是混合著有機物發霉變質和鮮血的味道,可一入日向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仿佛嗅覺失靈了一般。

  「喂,你能說話吧?」她笑著問道。

  「放開我!」

  怪物並沒有回答少女的問話,它尖叫著,試圖掙脫日輪刀的控制。

  「你能說話真的是太好了。」一入日向自說自話般地雙手合十,語氣輕快,「喂,你見過一只用對扇做武器的鬼嗎……他能殺死柱,應該是十二鬼月吧?」

  被釘在樹上的鬼依舊在咆哮著,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

  「那只鬼的頭發像是血潑的一樣,還總是在笑,」一入日向十分有耐心地繼續道,「喂,你見過他嗎?知道他在哪嗎?」

  「不知道!」怪物痛苦地大聲咆哮,「我必須知道那種事嗎?」

  少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富岡義勇不熟悉這一片的環境,他花了好一陣才踩著石頭越過了看起來十分危險的河流。等青年走近一人一鬼時,映入眼簾的是少女如同櫥窗中擺放著的精致人偶的僵硬表情。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她輕聲說,「你應該知道才對呀。」

  回應她的是從怪物口中逸出的、語調尖銳的謾罵。

  對話陷入了僵局。一入日向不斷重復著類似「你應該知道他在哪」、「告訴我他是誰」的偏執發言,而鬼也憤怒地一邊咒罵一邊試圖掙脫日輪刀的控制。

  富岡義勇看不下去了。

  他確實不喜歡鬼,可他也不覺得這麼折磨鬼是正確的。

  水柱提起刀,刀刃卷著藍色的波浪在少女視線中洶湧而過。等那些波浪消失時,樹上釘著的鬼只剩下了沒有腦袋軀干。

  一入日向目光呆滯地看著鬼的身體迅速解構,最終變成了灰燼。

  「義勇先生果然是個好人呢。」她喃喃道,「我就做不到。」

  富岡義勇不太明白一入日向指的到底是什麼,他張了張嘴,「……我和你不一樣。」他和她是不同的人,所以她不需要強迫自己去做他能夠做到的事情。

  少女聞言笑了笑。她伸出手將刀尖嵌在樹干上的日輪刀取出來收進刀鞘中。

  「這座村子裡已經沒有鬼了。」一入日向說,「你可以回去了。」

  富岡義勇想了一下。

  以村民提供的信息來判斷,這裡確實只有一只鬼。倘若村落中有復數的鬼存在的話,失蹤的人數也不會維持在一個微妙的、不影響村子生態的數字。

  他又想起在河對岸看見的那棟破舊的屋子。富岡義勇覺得方才那只鬼應當不是會將吃過的骨頭整整齊齊地擺起來的類型,況且白骨的數量和失蹤的人數也對不上。

  「接下來我還有別的工作。」少女繼續說道,「義勇先生是要直接回鬼殺隊吧?」

  和一般隊士的一入日向不同,身為柱的富岡義勇並不會有很多工作要做。需要柱們出動的任務向來都是危險性極高的,這座村落裡的鬼雖然不弱,但也絕對到不了驚動鬼殺隊的柱們的程度。

  青年沉默地看著少女的側臉。初升太陽的光暈打在她的臉上,給一入日向漂亮的五官鍍上了一層金光,這令富岡義勇覺得她更像擺在櫥窗裡的人偶娃娃了。

  「我先要回村子裡收拾行李。」他說,「一起?」

  「我勸你最好不要跟我走在一起,」一入日向歪了歪頭,「會被趕出來的。」

  小地方的人總是有早起的習慣,河對岸已經有人扛著鋤頭往田地裡走了。黑發青年眯著眼睛看了一下,勉強認出來的是收留他的那位村民。

  村民停下腳步往二人所在的方向看過來,富岡義勇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跟他打招呼。

  緊接著,他聽見男人從喉嚨裡擠出來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鬼啊——」

  富岡義勇的動作僵住了。他殺了這麼多年的鬼,被人當成鬼還是頭一次。

  身邊的少女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般忍不住「嗤嗤」發笑。「都說了不要跟我走在一起啦,會被趕出來的,」她說一邊揮手一邊領著自己的鎹鴉往離開的方向走,「那麼就此別過啦,義勇先生。

  ——「祝君武運昌隆。」


啞巴

  千裡背著藥草從村子另一頭往家裡的醫館走。

  她是村裡唯一一位醫生的孫女,醫生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腿腳不太利索,也沒辦法上山,所以這些雜事基本都是孫女千裡在代勞。

  千裡今年還只有十四五歲,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沒有完全長開,但這並不妨礙看見過她的人誇她一句「漂亮」。她可以自豪地說,全村有一半的男孩子都暗戀她。

  少女一蹦一跳地從後門進了醫館。

  平日裡醫館後院靜悄悄的,來看病的基本都是村民,自然不會選擇在醫館留宿,在後院裡住的也只有千裡和她爺爺。

  然而今天略有不同。

  千裡將裝著藥草的竹筐往角落裡一擱,從廚房裡的鍋裡端出一碗隔水溫著的湯藥,踏著草鞋「噔噔噔」地竄進後院盡頭的臥室裡。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黑色長發的少女,她安靜地靠坐在榻榻米上,蒼白的臉上呈現出失血過多的疲態。少女懷裡抱著白色刀鞘的刀,仿佛那是決不能丟失的重要物件。

  「該吃藥啦!」

  千裡對著屋內的人探了探頭。

  被搭話的少女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她沉默地接過醫館小主人遞來的碗,眉頭也沒皺一下,干脆利落地灌下了連千裡都覺得十分難喝的藥。

  千裡十分隨意地將碗放在少女手邊的小桌上,她也不急著走,就這麼撐著頭打量著暫居於醫館的人。

  爺爺說眼前的姐姐是獵鬼人——千裡並不知道獵鬼人是什麼意思,她只是聽爺爺說自己的父母是被鬼吃掉的,可那個時候她太小了,根本沒有記事——她覺得這個姐姐很漂亮,從小到大,這位她采藥時偶然間發現暈倒在山上的姐姐是她見過的唯一比她長得好看的人。

  千裡喜歡長得漂亮的人。

  「姐姐,」小姑娘雙手撐著臉,微笑著看向抱著刀發呆的人,「你叫什麼名字呀?」

  這位被爺爺叫做獵鬼人的姐姐好像不會說話,這是千裡在將對方撿回來的第二天發現的。最開始她以為是對方太虛弱了,直到姐姐能夠掙扎著站起來她也沒有聽過她說一句話。

  千裡覺得有些遺憾。

  長得那麼好看的人,聲音肯定也很好聽吧?

  嫩黃色的外褂和黑色的男式制服被醫館的少女漿洗干淨,整齊地折疊放置在客人臥室的榻榻米上。黑發少女穿著千裡從隔壁的裁縫那裡新買的粗布衣服,她好像不太習慣穿裙子,最開始還有些抵觸,直到千裡和她解釋說確實沒有其他衣服的時候才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臥室窗沿的風鈴被午後的微風吹動,發出好聽的清脆聲響。

  獵鬼人安靜地低垂著眉眼,少女漂亮的赤色眼眸略微動了動,千裡從對方瞳孔的倒影中看見了自己的輪廓。

  姐姐真漂亮啊。她想。比我媽媽還要漂亮。

  千裡的媽媽是附近艷名遠揚的大美人,當初她爸爸是憑著家裡不錯的底子求娶到那位美人的。只可惜他們一家多災多難,夫妻二人在外出采藥時死在了山上。

  爺爺一直說殺死千裡爸爸媽媽的是名為「鬼」的怪物,可其他人卻說,千裡的爸爸媽媽是被吃人的熊殺掉的。

  千裡沒見過鬼,她覺得熊吃人的說法更靠譜一些。

  世界上哪來的鬼嘛,那只是出現在話本中的怪物而已。千裡並不覺得生氣,她想爺爺一定是太傷心而糊塗了,自己一定要盡快學會爺爺教給她的知識,讓爺爺能夠早一點安享天年。

  爸爸媽媽死後,能夠繼承爺爺的衣缽、成為村裡唯一的醫生的人只有她了。

  「大姐姐知道我叫千裡對吧,」小姑娘似乎是認定了眼前的獵鬼人是個啞巴,倒也不介意對方的失禮,「聽爺爺說,大姐姐你是獵鬼人?」

  不知道「獵鬼人」中哪個字眼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她仰起下巴,原本從千裡臉上漂移離開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小姑娘身上。

  有反應了。千裡想。

  獵鬼人在他們家的醫館已經住了好幾天了,在這幾天裡,千裡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引起對方的注意。然而這位漂亮得像是人偶娃娃的客人仿佛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什麼興趣,千裡每天都在變著花樣和她搭話,直到方才,對方才給出了些許反應。

  看樣子對方並不是對外界全然麻木。

  「原來是真的啊,」小姑娘像是發現了寶物般猛地站了起來,「大姐姐,世界上真的有鬼嗎?」

  少女面無表情地看著千裡。

  她依舊沒說話。二人保持著微妙的對峙姿態僵持了很久,最終是千裡遭不住了,她泄氣般猛地垂下頭,大聲抱怨。

  「看吧,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鬼嘛……爸爸媽媽一定是被熊吃掉的,爺爺在胡說!」

  黑發赤瞳的少女聞言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那個笑容並不溫和,甚至有些令人不悅的嘲諷。然而對方的臉實在是過於耀眼了,以至於千裡決定忘掉笑容背後的深意,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察覺到。

  「笑啦,」她雀躍,「大姐姐你笑起來真好看!」

  少女聞言再次垂下頭,又擺回了最開始的姿態望著腳尖發呆。

  微不可聞的氣音在空氣中擴散。

  「……無聊。」

  和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啊。千裡想。

  她以為大姐姐的聲音應該是泉水叮咚般的清澈響亮,可實際上,少女的聲音並不清脆,甚至還有些沙啞。她的嗓音偏尖,像是一柄華麗的短刀,毫不猶豫地扎進人的耳朵。

  沒有攻擊性、英氣而漂亮的長相,以及攻擊性極強的聲音。

  矛盾的兩種要素集合在同一人身上,卻又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大姐姐你會說話啊,」千裡惡向膽邊生,直接手腳並用地爬到少女身邊,用雙手攬住對方的胳膊,「那大姐姐,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少女低下頭看著小姑娘攬著自己手臂的雙手,她扯了扯嘴角,好像有點想發火,但又很快平靜了下來。

  「……日向,」沙啞而尖銳的聲調在小姑娘耳邊炸開,「一入日向。」


野獸

  村頭又死人了。

  其實死人並不算什麼稀奇事。村子比較偏,冬天的落雪又多,等到開春暖和一點,餓慌了的野獸一窩蜂地湧出來襲擊村民和路過的旅人。

  這次死的是住在東南邊的小哥。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砍柴,臨近中午的時候回家做飯。砍柴的地方離村子也不算遠,不到二十分鐘的腳程,他又生得壯實,在許多人眼裡,誰都有可能被野獸襲擊致死,只有他不可能。

  他是村裡最強壯的年輕人。

  千裡背著采藥的筐子站在圍觀的人群中。死者的父母伏在屍體上哭得聲嘶力竭,聞風而來的人們站成一圈指指點點,斷斷續續的血跡從村外一直蔓延到屍體身下,猙獰又可怖。

  大人們說這個人是在村外被野獸襲擊,拖著一口氣爬回村口的。

  千裡不太懂人要怎麼樣才能拖著一口氣爬這麼遠還沒有被野獸吃掉,但是大人們是這麼說的,那肯定就是這樣。

  黑發赤瞳的少女面無表情地撥開人群擠進場地中央。她伸手揪住死者母親的後領強行將對方提起來,然後蹲下身觀察屍體的死狀。

  一入日向無禮的舉動成功激怒了遇害者的親屬,死者的父親氣勢洶洶地伸出手想給她一拳,然而少女十分輕描淡寫地抬起右手叩住了男人的手腕,她的聲音十分平靜,甚至有些死氣沉沉。

  「這是第一個死者嗎?」

  村民們愣了愣。

  黑發少女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她蹙眉,語氣也變得生動了些,至少千裡可以肯定地感覺到對方是在不耐煩,「我說,他,」她放開了死者父親的手,指了指屍體,將之前的問話又重復了一遍,「是第一個死掉的人嗎?」

  「今、今年開春的話是的……」離她最近的男人吞了吞口水,可能是一入日向身上的威壓太過強大了,以至於他忘記了眼前的人所做的過分事,「以往也有人被野獸襲擊過,不過上一次是在冬天……」

  黑發赤瞳的少女聞言抬起頭直視著男人的眼睛。

  後者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也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騙人。

  千裡想。

  叔叔在騙人。

  倘若只是村民,眼前的屍體確實是今年開春以來的第一個。可實際上,他們所在的村子周邊盛產草藥,每個月都會有不少采藥人慕名前來,而在這其中,會有相當一部分采藥人受到野獸的襲擊。

  大人們不許村裡的小孩聲張這件事,因為一旦暴露了村子周邊不安全的事實,前來采藥的人就會變少,村子也會少一份額外收入。

  日向姐姐並不是村子裡的居民,大人們自然不會想讓她知道這件事。

  腰間掛著刀的少女十分無所謂地咧嘴笑了笑。

  千裡覺得這件事差不多應該結束了,說到底死掉的並不是她家裡的人,就算有人抓著她的肩膀對她說「住在東南邊那家的兒子死了」,她也只會學著大人們的樣子抹抹虛假的眼淚,然後繼續該干什麼干什麼。

  人對無關己身的事情總是抱持著一份傲慢而虛偽的慈悲的。

  一入日向站起身。千裡轉過頭打算出村,腳還沒邁開,身後便傳來客人的喊聲。

  「千裡,跟我過來一下。」

  這是一入日向頭一次喊她的名字,千裡有些激動。即使獵鬼人總是一副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模樣,她也很喜歡她,因此千裡興高采烈地忘掉了自己還要采藥的事情,一蹦一跳地跟在獵鬼人身後回了醫館。

  她們又縮回後院的臥室。

  爺爺倒也沒計較千裡不出去采藥的事情,醫館的庫存還有很多,一兩天不出門也不會沒有藥給人治病,況且村裡也沒有那麼多病人。更多時候,醫館的藥是賣給定期前來收購藥材的商人的。

  一入日向坐在榻榻米上抱著刀低頭看著千裡。

  小姑娘這才發現獵鬼人換上了被她發現時穿著的衣服,黑色男式制服上套著嫩黃色的外褂,白色綁腿緊緊地纏在黑色的褲管下端,將少女細得如同營養不良的小腿襯得愈發明顯。

  「要喝茶嗎?」千裡居然感覺到有些緊張,「爺爺做了些好吃的羊羹,我一起拿過來吧。」

  一入日向搖了搖頭:「不用。」

  她沒什麼胃口,特別是在見到遇害者的死狀之後。

  千裡也沒有在意對方的拒絕,「那……日向姐姐想說什麼呢?」

  「剛才那個人說謊了吧,」一入日向臉上浮現出方才在村頭露出的略帶嘲諷的笑容,「告訴我,這個村子裡到底死過多少人?」

  小姑娘張了張嘴。

  大人們說過不能把村子裡經常死采藥人的事情說出去。若是說出去了,等日向姐姐一走,她必定會被大人們責罵。

  今天那個遇害者應該只是意外,以往死掉的全都是外來人員,村裡基本不會有人遇害。只要守住了這個秘密,村民們就能夠繼續平靜地生活下去。

  外來的采藥人們給村子帶來的利益實在是太可觀了。

  黑發少女半垂著眼眸安靜地注視著千裡的表情。

  「我……」千裡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了一入日向的目光,「我不知道……」

  「那,即使再有人死掉也沒關系嗎?」頭頂傳來少女帶了些許質問意味的聲音。

  千裡睜大眼睛。

  「我觀察了一下村子的情況,在我留宿的這五天裡,並沒有外來者,但據我所知,你們村的藥材很出名吧,按理說,無論什麼時候都應該有人過來采藥或者收購藥材。」一入日向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小姑娘頭頂的發旋,「不說也沒關系。我只是想告訴你,倘若外來者越來越少,遲早有一天,你們村裡也會頻繁死人。」

  千裡知道她說得沒錯。村民被襲擊基本上都是在外來者不多的淡季,大人們口中的野獸吃人也站不住腳——倘若真的是飢餓的野獸襲擊過路人,它們絕對不會讓屍體完整地保留下來。

  千裡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發抖。

  「日向姐姐……知道殺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嗎?」

  從去年秋天開始,每天都會有人死,最初只是一個人,後來會增加到兩個甚至三個,最猖獗的時候甚至有過五個人在同一晚遇害的情況。

  「啊,大概能猜到是什麼玩意兒了,」一入日向抱著刀,笑容燦爛,「你不是問我世界上有沒有鬼嗎?

  ——「千裡,殺人的就是鬼哦!」


無跡

  第一個犧牲者是在去年秋天出現的。

  那是個采藥人。

  為了比其他競爭者搶到更優質的藥草,采藥人入夜後沒多久就上山了。好的藥草總是需要在清晨采摘,破曉再上山太浪費時間了,外來的采藥人們基本都會選擇提前動身。

  千裡記得那天天氣不太好,入夜時分下了場雨,山路濕滑,很多人都因為路況不好而退卻了,只有那個采藥人堅持要在夜裡上山。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三天後有人在樹木的枝椏上發現了他的草鞋,鞋上沾滿了血跡,大人們都說那個人是被野獸襲擊死掉了。以此為契機,和采藥人一同前來的姑娘留在了村子裡悼念戀人。

  一入日向皺了皺眉頭:「采藥人的戀人?」

  「是的,據說是他的未婚妻。」千裡說,「他們是一起來的,采藥是為了給他的未婚妻治病——那個姐姐長得也挺好看的,皮膚特別白,不過她得了奇怪的病,所有人都說她活不長。」

  「然後呢?」

  「然後就一直有人死掉,」小姑娘低聲回答道,「有些時候是一個人,有些時候是好幾個,有的能看見屍體,有的只能看見遺物……連冬天都有人死……大人們都說是野獸吃掉的……可是冬天的山裡哪來的野獸?」

  一入日向摸了摸下巴。

  她以為眼前的小姑娘是個蠢的,現在看來倒也不算特別蠢。

  至少她還能想到冬天的山裡沒有野獸。

  不光是冬天沒有野獸,就算偶爾有一兩個沒有冬眠的野獸,頻繁襲擊人類的做法也不像是野獸所為。對絕大多數野獸而言,襲擊人類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風險太大,若不是實在沒有食物來源或者被主動挑釁,野獸絕不會選擇吃人。

  「你說的那個采藥人,他未婚妻現在住在哪裡?」獵鬼人想了想。

  「死了。」

  「死了?」

  「沒捱過冬天,死在病床上了。」小姑娘抬頭看了看窗外,她似乎是覺得背後談論逝者不太好,連聲音都變得有氣無力了起來,「葬在村子後面那片荒地裡。」

  一入日向有些煩躁地曲起食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榻榻米上的小桌。

  她本來以為有問題的是那個采藥人的未婚妻,然而千裡說那兩個人都已經死了。死人是無法變成鬼的,況且葬禮是在白天,就算鬼想假死,一遇到日光他們也會化為灰燼。

  早上看見的那具屍體,毫無疑問是鬼的傑作。

  且不提一般的山林野獸是否能制造出那麼大的抓痕,就算能,那也得是相當體型的凶獸。雖然不排除受害者點背撞上冬眠的熊的情況,但熊大概是沒有理由放任他爬那麼遠回到村口。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從鬼只有在情非得已的境況下才選擇以村民為食的表現來看,這只鬼很有可能就潛伏在村落之中。他需要一個安全的、不引起懷疑的方式來藏身,而只要不傷害村民,沉湎於外來者帶來的利益的村民們就會毫無條件地替他隱瞞。

  「你們村裡有人生了很重的病嗎?」一入日向想了想,「不能下床的那種。」

  「沒有,大家的身體都很健康,」小姑娘端坐在一入日向面前,表情嚴肅,「就算生了病也很快就好了。去年秋天倒是有老人老到不能活動只能躺在家裡,不過冬天就死了。」

  鬼向人類隱瞞自己無法在陽光下行動的手法無非那麼幾種。

  生病、特殊職業、又或者干脆是獨居,不與其他人交流。

  這座小村子相對封閉,大家都知根知底,除了開醫館的這對爺孫,大家基本都在陽光下活動過。而醫館的主人更不可能是鬼,若他是鬼,他絕不會留一入日向在村子裡。

  不對,肯定有哪裡不對。

  黑發少女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刀。

  冷靜下來好好想想,附近全都是山林,無論進出都十分方便,村民們對異常的死亡人數守口如瓶也給鬼提供了絕佳的獵場,這只鬼大概是打算將村子裡的人圈養起來,利用他們吸引外來者供自己食用。

  一般來說,能夠做出這種事的鬼已經脫離了只靠本能襲擊人類的階段,擁有了一定的智力,而想要進入這個階段,恐怕這只鬼也吃了不少人了。

  鬼的活動最猖獗的是去年秋天到冬天那段時間,換句話說,在村裡的這只鬼很可能是在秋天才變成鬼的。

  不會是外來鬼。

  如果是從外地流竄到這裡的鬼,秋天和冬天的死亡人數就沒法解釋了。

  大量的死者會引起人類恐慌,這是鬼最不想看到的情況,如果是有智力的鬼從外地來到村子附近,它必然不會大範圍狩獵,那不符合他的利益。

  村子裡沒有鬼,有嫌疑的人也早就死掉了,剩下的人也都在陽光下活動過。

  簡直就是無跡可尋。少女喘了口氣。一種陷入泥潭般的無力感順著脊背蔓延而上,她生出一種其實自己根本什麼都做不到的錯覺。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上一次還是在蝴蝶香奈惠死的時候。

  現在她在明處鬼在暗處,直接趁著夜色去山上抓鬼顯然是不可能的。她並不知道鬼的出沒地點,況且村子裡還有那麼多人,她能預想到的最糟糕的情況是,鬼趁著她在山上亂轉的時候直接襲擊了整個村落。

  她在這裡待了這麼久,鬼沒道理發現不了。

  總而言之,先想辦法確定鬼所在的——

  「日向姐姐?」

  視線中央出現了小姑娘刻意伸長的手,她的指腹下端長著幾個繭子,這是長期背竹筐的結果。

  見一入日向沒回答,千裡又擺了一下手,「日向姐姐?在發呆嗎?」

  「不,沒有。」黑發少女愣了一瞬,又馬上換回了平常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怎麼了?」

  「外面有個大哥哥說要來找你,他自稱鬼殺隊,爺爺就把他放進來了。」小姑娘手腕一轉,指著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青年。

  一入日向抬眼,剛好對上青年的視線。

  停在青年肩頭的鎹鴉故意拖長音調,發出嘲笑似的聲音。

  「命令——請富岡義勇抓捕乙等隊士一入日向,帶回鬼殺隊——命令——請富岡義勇抓捕乙等隊士一入日向,帶回鬼殺隊——」

  黑發赤瞳的少女臉上的表情出現了微妙的波動,在千裡迷茫的注視下,一入日向猛地從榻榻米上跳起來,破窗逃竄。


計劃

  千裡稀裡糊塗地跟著新來的大哥哥一起跑出去追人。

  獵鬼人們跑得很快,小姑娘的體力不太跟得上,剛跑出村沒多久就追丟了人。

  她茫然地站在村頭的樹下,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折回家。結果還沒有轉身,黑發赤瞳的少女就從樹上探出頭,嚇了她一大跳。

  一入日向用手勾著樹干,動作敏捷地跳到小姑娘身後。

  千裡給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獵鬼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小姑娘的嘴:「噓——別叫出來,會被義勇先生發現的!」

  原來那個大哥哥叫「義勇」啊。千裡一邊想著一邊使勁點了兩下頭。得到保證的一入日向這才放松了鉗制,她扶著刀,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

  「本來是打算多留兩天的,但是義勇先生追過來的話完全沒有辦法繼續待在這裡了呢……」

  千裡眨了眨眼睛。

  她沒有搞清楚「義勇先生追過來了」和「日向姐姐不能留在這裡」有什麼必然關聯,不過方才那位名叫「義勇」的大哥哥帶著的、會說話的烏鴉好像確實是叫過要把日向姐姐抓住。

  日向姐姐是犯了什麼事嗎?

  「總而言之,我現在就要走了。」黑發少女嘆著氣從外褂的口袋裡摸出一小袋錢幣放在千裡手上,「替我感謝你爺爺的照顧,這是報酬,啊,記得幫我跟義勇先生說一句,這座村子裡有鬼,讓他把鬼殺了再——」

  「村子裡有鬼?」富岡義勇幽靈般地出現在二人身後。

  一入日向踩了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什麼時候出現的啊——」

  富岡義勇想了想,「你破綻太多了。」

  黑發少女僵硬著動作,不動聲色地往小姑娘所在的方向移動了幾步。緊接著,水柱的話就如同一記利箭毫不猶豫地貫穿了她脆弱的心髒。

  「……再跑的話我就找根繩子把你牽著。」

  千裡想了一下,一位看起來十分木訥的青年手裡緊緊攥住一根繩子,繩子尾端捆著漂亮的少女。

  會被當人販子抓起來的,絕對會被當人販子抓起來的!

  就算不被誤認為人販子也絕對會被誤認成別的不好的家伙的!

  一入日向停止了逃跑的動作,她可能也想像了那個場景並且覺得丟人。黑發赤瞳的少女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著「麻煩」一邊抬起手抓了抓後腦勺。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會逃跑的啦……但是這個村子確實有鬼哦。」

  不知是不是錯覺,一入日向在富岡義勇面前比前幾天都要活潑不少,至少千裡是再沒有看見她那宛如人偶般無動於衷的表情了。

  富岡義勇果然被話題轉移了注意力。

  「你沒有殺掉嗎?」

  「最開始是沒有注意到,因為村民之中是沒有鬼的,」一入日向解釋道,「今天早上村口死了人,我去看了屍體才發現不太對勁……按照這孩子的說法,死人好像是從去年秋天就開始了。」

  她伸手推了推千裡的背,將小姑娘送到青年面前。

  富岡義勇低頭看著千裡的臉。

  後者點了點頭。

  水柱轉身就要往村子裡走。

  一入日向給他嚇了一跳:「你要去哪?」

  「去跟村民說村子裡有鬼,」富岡義勇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不讓他們警戒點是不行的吧?」

  「你會被打出來的,絕對會被打出來的!」一入日向目瞪口呆,「如果對村民說這裡有鬼就有用的話我早就說了!」

  先不提普通民眾根本不相信有「鬼」這種東西,況且這個村子很大一部分經濟收入是依托於外來者的,就這麼衝過去對他們說「你們村子裡有鬼」很容易會被當成搗亂的人給打出來。

  富岡義勇停下腳步。

  他不太擅長跟人打交道。

  一入日向也不擅長,不過相對來說,她比富岡義勇還是強一點的。

  「那你想怎麼做?」水柱問。

  「沒想好,」一入日向靠在樹干上掰著手指,「現在可以確定鬼不是村民中的一個,但是鬼是去年秋天才出現的,那個時間段內人員流動性很大,就算想按照進出記錄一個個摸排也不太可能。」

  先不提這麼簡陋的村落會不會存在大城市才會有的「出入記錄」這種東西,從秋天到現在,進出村子的人太多了,甚至還有相當數量的外來者反復出入,光是靠來訪記錄排查簡直是天方夜譚。

  富岡義勇也沉默了下來。

  鬼殺隊斬鬼的大概流程基本上都是「確認情報後趁著鬼出來覓食直接斬殺」,很少會有像這樣的情況。何況這座村子的情況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有鬼出沒的地方都要復雜。

  人包庇鬼,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雙方卻又因為某些微妙的、不可言說的理由形成了臨時但意外牢靠的統一戰線。

  「既然鬼沒有潛伏在村子裡,那很可能就在山上了。」一入日向小聲道,「今天晚上上山看一下?」

  如果只是她一個人的話,確實需要擔心鬼會不會襲擊村落。可現在富岡義勇來了,一入日向對富岡義勇的實力還是很放心的,就算到時候她沒法及時趕回村子,她相信富岡義勇也能趕回來。

  山上的地形並不復雜,若是有人帶路的話,轉一圈大概也就在三到四個小時的樣子。

  「到時候就拜托千裡給我們指路,」少女說著,轉過頭衝著一直處於背景板狀態的小姑娘笑了起來,「你對這裡的地形很熟,帶我們去有可能藏人的地方看看,可以嗎?」

  千裡給她的笑容唬得暈暈乎乎的。

  小姑娘很喜歡一入日向的笑容,她覺得這位獵鬼人大姐姐笑起來很好看。

  「不行,」富岡義勇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一入日向的提議,「太危險了,她沒有自保能力。」

  「這不是還有我們兩個人在嘛,」黑發少女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難道說義勇先生覺得自己沒有實力保護好千裡?」

  「就算你這麼說……」

  「沒有關系,我也想幫日向姐姐做點什麼。」小姑娘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大聲道,「不用在意我,我對山裡的地形很熟,如果遇到危險,我會逃跑的!」


食人鬼

  吃晚飯之前一入日向突然說自己叨擾了主人家這麼久過意不去,執意要做晚飯,結果不知道是不擅長還是太久沒做飯手生了,飯是做好了,手上卻也被刀劃了道口子。

  千裡對著她的傷口比劃了一下,她懷疑一入日向是把豆腐拿在手心切的,少女給菜刀切出來的傷口斜著貫穿了整個左手手掌,看起來有些嚇人。

  一入日向倒是不怎麼在意,她找醫館的主人借了點紗布,胡亂纏上手掌算是處理完了。

  整個晚飯一入日向都是單手吃的。

  千裡有點擔心她的情況,可事主本人儼然一副「死不了就行」的樣子,小姑娘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決定走之前多揣點藥草以備不時之需。

  吃過晚飯後千裡就跟著兩位獵鬼人出門了。

  爺爺千叮嚀萬囑咐,又鞠著躬請富岡義勇和一入日向務必照顧好小孫女,一入日向懨懨地聽著老人的絮絮叨叨,反而是富岡義勇鄭重其事地答應了爺爺的請求。

  三人繞著山走了差不多有三四十分鐘,最後到達的是個小屋。

  「這是平時打柴和采藥草的人遇到惡劣天氣回不去家時的落腳點,平時大家上山的時候都會進來看一下裡面的物資是否充足,如果缺了柴火什麼的也會提醒其他人記得帶上山放在這裡。」千裡一邊說著一邊拉開門,「我前天過來的時候還放了點應急用的藥草在這裡。」

  屋子裡很干淨,看得出是有人打掃的。

  房屋正中央被人請出來的地爐裡還存著柴火燒完的灰燼,角落擺放著兩床被子和一些雜七雜八的吃食用具,看樣子確實是有人在維護。

  「最近倒是沒什麼人在山裡留宿,東西也沒怎麼用。」小姑娘笑了笑。

  富岡義勇率先走了進去。

  一入日向往屋裡探了探頭:「怎麼樣?」

  「有鬼的氣息。」

  雖然很淡,但小屋裡確實存在著鬼活動所留下的味道。富岡義勇不太確定這間小屋是鬼的活動據點又或者只是鬼來過這裡,不過按照千裡的說法,倘若這裡是鬼的據點,屋裡大概也不會如此干淨。

  不過鬼肯定是來過這棟屋子的,說不定還在屋裡抓過人。

  一入日向聞言輕聲笑了兩下。她伸手解開纏在左手的繃帶,沾著血跡的醫療用品被主人隨意地扔在地上。黑發少女一邊解釋說「纏著繃帶不方便使刀」一邊用左手拍了拍千裡的肩膀,囑咐她在屋外等著不要走遠。

  千裡看見她的左手掌心還在滲血,她懷疑自己的肩膀上也沾了一入日向的血。

  身著嫩黃色外褂的少女嘴角掛著微笑,步履緩慢地走進疑似被鬼光顧過的小屋。她沒有學著富岡義勇的樣子直接走進屋子深處,而是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四下打量屋內的擺設。

  「只是有氣息啊,」黑發赤瞳的少女略微停留了幾秒鐘,「不像是巢穴。」

  倘若是巢穴,鬼的臭味應該更濃一些才對。

  「但是應該就在附近。」富岡義勇說。

  他和一入日向的嗅覺都不怎麼靈敏,連他們都能察覺到的臭味就足以證明距離鬼出現在這裡所過去的時間並不長,換句話說,鬼的巢穴很可能就在小屋附近。

  潛伏在附近確實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因為小屋的存在,受傷或者被困在山中的人基本上都會下意識地選擇往這邊來。鬼根本不需要出去尋找獵物,只要待在這附近,它必定能等來自己想要的美食。

  況且這裡路況復雜,在村民們一心隱瞞的情況下,獵鬼人也無法輕易地找到小屋。

  富岡義勇轉過身。

  一入日向聳了聳肩。

  「總而言之,出去找找說不定會——」

  門口傳來小姑娘因為恐懼而變調的求救聲:「日向姐姐——」

  黑發赤瞳的少女扶在刀柄上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提,右腳足尖發力,在富岡義勇反應過來之前就衝了出去。

  背著竹筐的千裡被差不多有三人高的怪物抓在手心裡,她的手扒在鬼的手指上,試圖掙脫對方的鉗制。然而人和怪物的力量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小姑娘的動作不過是徒勞無功的垂死掙扎。

  雷之呼吸,肆之型,遠雷。

  少女的身形卷著閃電般的殘影筆直地襲向怪物,千裡只覺得攥著自己的力氣松了一些,緊接著,因為離開主體而失去控制的鬼手放開了小姑娘,連通獵物一起從半空中急速墜落下來。

  千裡以為自己會摔在地上,但在身體接觸到地面之前,沉默寡言的黑發青年便迅速趕到並將她接住了。

  「上鉤了呢!」

  一入日向躍至高空,她的左手還在流血,稀血的香味對鬼的誘惑力遠比一個普通人類要大得多。怪物很快便無視了在場的另外兩個人,扭動著身軀試圖抓住在它看來遠比它遇見過的獵物們都美味得多的少女。

  雷之呼吸,三之型,聚蚊成雷。

  令人眼花繚亂的電光中,黑發赤瞳的少女以一種常人無法達到的速度開始了高速旋轉。在千裡眼中,獵鬼人所經過的軌跡宛如黑夜中明亮的閃電,一入日向的動作太快了,小姑娘只能看見些許不甚清晰的殘影。

  當那些電光歸於虛無時,鬼的身體像是被外力刺穿般猛地爆出密密麻麻的傷口。

  一入日向一腳踏在怪物的肩膀上,揮刀,輕而易舉地斬下了對方的頭顱。

  「還以為是個大家伙呢,結果也只是空有體型罷了。」輕飄飄落回地面的少女勾著嘴角,注視著漸漸化為灰燼的怪物,千裡覺得她有些遺憾,「啊啊,雖然確實也吃了很多人就是了。」

  「……只是你實力強而已。」富岡義勇忍不住吐槽,「這不是一般隊士對付得了的家伙。」

  「就當是那樣吧。」一入日向聳了聳肩,她轉過頭看向倒在水柱懷裡的小姑娘,「千裡,鬼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樣哦。」

  千裡失魂落魄地借著富岡義勇的力道站起身,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停止了活動。

  「對普通人來說刺激確實有點大了,」黑發少女依舊在笑,「但是這也是很寶貴的人生經驗,對吧?」

  背著竹筐的小姑娘沒有聽見般繼續往前走。

  一入日向倒也沒在意對方的失禮,她將手攏在袖子裡,邁開腿打算跟上千裡的步伐。

  「喂,一入。」身後傳來富岡義勇刻意壓低的聲音,「你是故意的吧?」

  黑發少女轉過頭衝水柱眨了眨眼睛:「義勇先生在說什麼?」

  「從切傷手掌開始,你就是故意的吧,」富岡義勇的臉色並不好看,「稀血對鬼的誘惑力很大,但是有我們倆在場的時候鬼是不會出來的,所以你把自己的血抹在她身上,故意離開她身邊,引鬼出來。」

  「哎呀,被發現了呢,」一入日向又笑了起來,「我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富岡義勇猛地將日輪刀架在少女脖子上。「故意將普通人置於險境是違反隊規的,」他說,「一入日向,我要將你押送回鬼殺隊接受審問。」

  一入日向聞言猛地收斂了笑容,用富岡義勇曾經見過的、宛如無感情的人偶般的表情面對著揚言要將自己押送回鬼殺隊的人。

  「好呀。」她說,「我不會逃跑的,請義勇先生將我抓回去吧。」


變故

  因為不放心千裡一個人回家,富岡義勇決定先跟在小姑娘身後。

  「喂,義勇先生,你不覺得奇怪嗎?」黑發赤瞳的少女跟在青年後頭一點的地方,她倒是像自己所承諾的一樣,完全沒有跑路的意思。

  富岡義勇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指什麼?」

  「我是指太輕松了,輕松過頭了吧?」一入日向嘆了口氣,「明明那麼難找的鬼居然那麼容易就上鉤了……怎麼想都很奇怪吧?」

  富岡義勇毫無觸動:「是你要把事情復雜化的。」

  被斬殺的鬼的實力確實也不算弱,沒有出現在村裡是因為它有別的巢穴。所有的線索都能跟這只鬼對上,可即使如此,一入日向也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知道利用村民的貪婪來隱藏自己的鬼,真的會因為那一點點稀血聞風而動嗎?

  少女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

  她下刀的時候沒有想太多,只想著血多一點會比較好,因此切口不但長還深,失去了繃帶的保護再加上方才的戰鬥,傷口的皮肉往外翻著,看起來猙獰又凄慘。

  富岡義勇注意到了身後的動靜,青年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一入日向,「怎麼了?」

  黑發少女抬起手臂,將傷口呈在對方眼前:「有點疼。」

  水柱聞言沉默了幾秒鐘。

  繃帶被一入日向扔在小屋門口,況且方才的情況那麼混亂,早就不知道那可憐的繃帶被踩了多少回了,撿回來繼續用顯然是不現實的。

  現在他們距離村子大概還有二十多分鐘的腳程,讓一入日向忍著似乎也不太現實——雖然她在忍耐疼痛方面確實比其他人要厲害得多。在富岡義勇的印像裡,即使是忍者出身的音柱都沒有一入日向擅長忍耐。

  傷口的皮肉已經翻開了,就這麼暴露在空氣中很容易感染,況且一入日向的手心還有些出汗。

  他想了想,「那就先從衣服上撕一塊下來吧。」

  少女眨眨眼睛。當她期待著對方要從自己的外褂衣袖或者是別的什麼地方撕下一塊布來替她包扎傷口時,青年伸出手叩住了她的手腕。

  「呲啦——」

  嫩黃色的外褂的左袖口被富岡義勇動作利落地扯下一條。青年熟練地將那塊布料展平,用力壓在少女左手掌的傷口上,然後將之層層疊疊地包好。

  一入日向:「……我以為你會撕自己的衣服。」

  富岡義勇略帶困惑地抬起頭看著她的臉:「我為什麼要撕自己的衣服?」

  黑發赤瞳的少女聞言十分誇張地嘆著氣將手從對方的手中抽了回來,「義勇先生,」她的語氣十分沉痛,以至於青年以為她要說什麼很重要的話,「你這樣是會找不到媳婦的。」

  富岡義勇:「?」

  這和找媳婦有什麼關系嗎?

  再說,誰要找媳婦?他?他為什麼要找媳婦?

  一入日向沒再跟他糾結這件事。她活動了一下左手,確認不妨礙動作之後慢慢抬起頭。千裡也注意到了身後的動靜,可能是方才的遇襲給小姑娘的衝擊太大了,雖然一直走在前面,但小姑娘總要時不時回頭看跟在後面的兩位獵鬼人。

  黑發少女徑自越過富岡義勇走到千裡身邊。

  「走吧,回家了。」

  她伸出右手牽住小姑娘的左手。開春的天氣算不上暖和,但也沒有十分冷,獵鬼人們又經常鍛煉,因此一入日向的手一直是熱的,反倒是千裡的五指涼得過分。

  小姑娘下意識地將左手往一入日向手心裡送了送。

  「我要跟你道歉。」她聽見獵鬼人的聲音從身側響起,「那只鬼襲擊你,不是意外。」

  千裡抬頭望著一入日向的側臉。

  「我的體質比較特殊,鬼很喜歡我的血,」少女毫無知覺般地繼續道,「讓你在屋外等著的時候,我抹了點血在你身上,所以那只鬼會襲擊你。」

  稀血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大到鬼願意為那一點點可能性冒險。

  千裡張了張嘴。

  「但是我沒打算讓你死,」一入日向似乎並不想聽千裡的回復,她的語速很快,這讓千裡覺得她仿佛是在應付差事,「我一直都站在門口附近。」

  一入日向選擇的位置十分巧妙,既避開了鬼的視線,又不會讓千裡離她太遠。

  可即使如此,也無法掩蓋她確實利用了千裡的事實。

  如同富岡義勇所說,故意將普通人置於險境是違反隊規的。鬼殺隊成立的目的是在鬼手中保護平民,為了引出鬼而利用普通人做誘餌顯然是不合理的。

  但是一入日向並不覺得她有什麼錯。

  她向千裡道歉僅僅是因為自己欺騙了眼前的小姑娘。倘若換一個人,她依舊會設計他,讓他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吸引鬼的視線,然後在事情結束之後對他道歉。

  千裡下意識地握緊了獵鬼人的手,「日向姐姐……」

  「但是如果時間能倒流,我依舊會這麼做。」黑發赤瞳的少女低垂著眉眼,語氣平靜地訴說著在他人看來及其殘忍的事情,「這麼做是直接也是最效率的辦法。」

  她只是想斬鬼罷了。

  並不是為了保護他人,僅僅是為了斬鬼。

  「我知道的哦。」右手手背被小姑娘冰冷的右手覆蓋住,一入日向感覺到對方在顫抖,「我知道的……所以沒有關系……我已經說過了,我想幫上日向姐姐的忙……」

  少女偏過頭,千裡的眼角掛著兩滴不太明顯的淚珠,可小姑娘依舊用雙手捧住了獵鬼人的手。她的身體在抖,仿佛是在後怕。

  「沒有關系的,日向姐姐,我不怪你。」

  一入日向臉上的浮現出千裡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她似乎有些動搖。

  「為什麼……」

  明明是被人利用了,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很生氣地破口大罵吧?明明害怕得都在發抖了,為什麼這個小姑娘會如此平靜地告訴她「沒有關系,我不怪你」呢?

  「因為我最喜歡日向姐姐了!」千裡笑了起來,「日向姐姐這麼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吧,沒關系,我不怪你。」

  一入日向睜大眼睛。

  「你——」

  「喂!」身後傳來富岡義勇因為驚訝而略微變調的聲音,「你們看前面!」

  一入日向下意識地抬起頭,在即將到達村口的路上倒著面孔陌生的旅人,他的胸口像是被巨獸開了個洞般,心髒的位置全部被掏空,血跡蜿蜒流淌,一直延伸到地勢低窪的田壟間。

  「……這是怎麼回事?」

  一入日向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大腦裡面衝。

  「我們不是已經把鬼殺掉了嗎?」


錯誤

  這座村子裡的鬼,應該被殺掉了才對。

  那,為什麼還會出現死者?

  一入日向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不顧富岡義勇的叫喊聲徑直衝進村子。

  映入少女眼簾的是衝天的火光。村民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被鮮血染紅的泥土地上,人形的怪物站在火光之中,它的手中還舉著一個不斷掙扎的小男孩。

  「你來了啊,」怪物笑了起來,「日向姐,我等你好久了。」

  少女猛地抬起右手,將手掌扶在日輪刀的刀柄上,「你——」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鬼的手毫不猶豫地穿過了男孩的胸膛,大量血液從受害者胸口的斷層傾瀉而出,被握在利爪中央的則是一顆尚在跳動的心髒,「這座村子就是給你的禮物。」

  一入日向猛地吸了口氣。

  可能是附近的空氣過於燥熱,以至於少女的頭腦都變得混沌了起來。

  「……禮物?」

  「是的,給你的禮物。」怪物將孩子的屍體十分隨意地丟棄在地上,然後在一入日向的注視下吃掉了那顆心髒,「犧牲一個小女孩換取整個村落和來往旅人的平安……你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的人呢。」

  少女扶著刀的右手似乎抖了一下,「嘁。」

  「那個時候也是,因為自己殺了人,所以同意了父母的提議,用自己換一筆錢來保證一家人能夠過得好一點。」

  殺了人的人是不會被村民容忍的,倘若她留在家裡,不但不會給家人帶來幸福,甚至還會連累他們。而賣身青樓,不但能夠讓家人得到一筆不菲的購買金,還能夠和家裡人劃清界限。

  被賣掉的女孩子和原生家庭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的,就算以後出了事,買方也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找原生家庭麻煩,而村民們想為死去的男生討說法也只能去吉原找人。

  這是一入日向能夠想出來的最穩妥的辦法。

  可她還是失敗了。本應該因為這筆錢而不再拮據的家庭被路過的鬼吃掉,多年以後返回家鄉,展現在她面前的也不過是五具枯骨罷了。

  「蝴蝶香奈惠死掉的時候也是,」怪物依舊在笑,它舔了舔沾滿鮮血的爪子,聲音平穩,「你一個人面對一群鬼,以為她只需要對付一只鬼,肯定不會出問題——結果呢?」

  結果那個人還是死了。

  「花柱繼子?別開玩笑了,你真的有那個資格嗎?」

  那個時候她覺得蝴蝶香奈惠比她強,就算死去的前花柱無法戰勝那只鬼,至少也能拖到天亮,而實力不濟的自己留在對方身邊也只是礙手礙腳。

  所以她離開了蝴蝶香奈惠身邊,將其他想要靠近蝴蝶香奈惠的鬼全部斬殺。

  可是她又失敗了,因為她低估了前花柱所面對的鬼的實力。

  ——你為什麼要離開啊,如果你在姐姐身邊的話,說不定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是啊,她為什麼要離開蝴蝶香奈惠身邊呢?自以為是的「最佳決策」卻從來都沒有帶給她過她想要的結果。到頭來,她的家人死了,蝴蝶香奈惠也死了。

  連現在也是。

  犧牲千裡斬殺潛伏在村子周圍的鬼就可以換取整個村落和往來旅人的安全,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設計了無辜的小姑娘,以她為誘餌,將無法抵御稀血的誘惑的鬼引了出來。

  可她還是失敗了,因為村子周圍潛伏著的鬼不止一只。

  人形的怪物往前走了兩步,一入日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她抬起頭,借著四周明亮的火光看向那只鬼,在對方鮮紅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你是正確的嗎?」怪物問,「犧牲少數人所換來的『幸福』,真的能叫做『幸福』嗎?」

  斬鬼只是結果,真正目的是從鬼的手裡保護未來有可能遇害的人,為此不惜犧牲眼前少數的「無辜者」。

  明明計劃得十分周密了。

  一入日向沒有把握說自己獨自一人就能從鬼手中救下千裡,所以她拉上了富岡義勇和她一起進山。為了能夠用最快的速度抵達小姑娘身邊,她甚至一直停留在木屋門口往裡一點的地方。

  她以為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

  以最高效率斬殺潛伏在這裡的鬼,盡最大的努力將千裡帶回去。

  但是為什麼?

  村子周圍存在兩只鬼,他們斬殺了一只就覺得事情結束了,連富岡義勇都放松了下來,於是迎接獵鬼人們的變成了吞噬一切的火海和滿地的屍體。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

  自己的選擇真的沒有問題嗎?

  倘若自己是正確的,為什麼事情沒有向著自己所期望的方向發展呢?

  「為什麼你要去吉原呢?為什麼你沒有留在蝴蝶香奈惠身邊呢?為什麼你要離開村子去『斬鬼』呢?」怪物又笑著往前走近了一步,「日向姐,你為什麼總是在做錯事呢?」

  是啊。

  倘若自己再多留一晚,哪怕只有一晚,遇害的就會變成一家六口,她就可以和家人一起死去,而非獨自苟活著。

  倘若自己留在蝴蝶香奈惠身邊,就算無法戰勝那只鬼,至少也可以跟著蝴蝶香奈惠一起死,而非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地作為不合格的「獵鬼人」存在於世。

  倘若自己沒有離開村子,也許還會有其他旅人遇害,但這個村子的人能夠活下來。

  錯了,全錯了。

  「承認吧,一入日向,」人形的鬼伸出手,它冰冷的爪子貼在少女的側臉,「你是錯的,你一開始就是錯的。」她是錯的,所以她才會如此痛苦。

  「但是……你知道嗎?」少女沒有撥開怪物的手,她抬起頭,笑得宛如哭泣,「我只是個人類,人類是無法絕對正確的,我們一直都在犯錯,一直都在後悔,可那不是我們停下腳步的理由!」

  鬼愣了一下。

  「我……老實說我很高興,」她微微壓低身體,擺出攻擊的姿勢,「能夠再看見你實在是太好了,義勇,是姐姐對不起你——但是家裡的五具屍體裡有一具不是你,實在是太好了。」

  雷之呼吸,壹之型,霹靂一閃。

  金色的刀光中,怪物的頭顱從身軀脫離,「咕咚」一聲掉落在地上。

  殺掉了呢。

  如此輕而易舉地。

  就像以前那麼多次斬鬼一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脫力般地跪倒在地上,張開嘴,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


疑惑

  產屋敷耀哉略微低下頭。

  黑發赤瞳的少女端坐在男人身前的榻榻米上。

  為了對鬼殺隊的主公表示敬意,一入日向主動取下了日輪刀。失去了武器的少女如同被人拔去了體表附著的刺的小動物,看起來柔軟又無害。

  ……倘若性格沒有這麼難搞的話。

  主公大人感到了微妙的苦惱。

  一入日向垂著頭,從產屋敷耀哉的角度只能看見她頭頂的發旋。

  「詳細情況我已經聽鎹鴉報告過了,」男人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少女,他的聲音十分溫和,讓人的腦袋有有些暈暈乎乎的,「關於你將普通人卷入危險的行為,之後會在會議上討論,這次喊你過來主要是想問另外的事情。」

  一入日向沒有抬頭,她的聲音似乎也放松了些。

  「如果您是想問義——問我弟弟的事的話,很遺憾,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內情。」

  大概是為了區別於水柱富岡義勇,又或者是覺得變成鬼的家人並不適合與鬼殺隊的隊友使用同一個名字,少女有意識地將那幾個音節咽了下去,改成更加圓滑的說法。

  一入日向在奇怪的地方總是十分執著。

  「我知道,因為日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家了啊,」產屋敷耀哉對少女的回答並沒有絲毫的意外,「我想問的是在那之後的事情……你對那只鬼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有什麼線索嗎?」

  村落中的一切都像是提前設計好的陷阱,就算那只鬼在發現同伴被獵鬼人殺掉而一怒之下選擇屠村,那麼短的時間之內,單槍匹馬殺掉所有人也是不現實的。

  換句話說,鬼的行動應該是在一入日向他們上山之後就開始的。

  設計這個陷阱的人遠比所有人預計得更加了解一入日向,他能夠准確地判斷一入日向到底會選擇哪一種方法來解決自己所面臨的麻煩,並在此基礎上做出最為高效的反應。

  不像是下級的鬼能夠做出來的事情。

  被一入日向一擊斬首的鬼確實有自己的神志,但沒有人認為它強到了那個地步。

  「能夠將人變成鬼的只有鬼舞辻無慘,」黑發少女略微抬起頭,她的聲音很平靜,產屋敷耀哉不太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在悲傷,「我本來以為襲擊我家人的人是普通的鬼……沒有想到居然是無慘。」

  鬼殺隊的主公沒有說話,他有些想安慰眼前的人,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實際上,一入日向是不需要他人安慰的,倘若她需要,就完全不會出現在這裡。

  「我回家的時候看見的是五具枯骨,就先入為主地以為家人全都在那裡了,」黑發赤瞳的少女的聲音漸漸變大,她似乎是在笑,「現在看來,說不定是義、是我弟弟吃掉了某個孩子吧?」

  深山中的村落走丟一兩個孩子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地勢復雜,隨便往村外跑幾步都有可能遇到危險。想來那孩子的家人也是沒有找到屍體,所以就認為孩子是被野獸叼走了。

  死了人的一入家在村民眼裡是凶宅,沒有人會主動往凶宅走的。

  「我所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有什麼人會特意拿我弟弟來布這個局。」

  變成鬼的少年流竄到了其他村落並非什麼罕見的稀奇事,按照千裡的說法,一入日向用稀血引出來的第一只鬼也許就是第一位失蹤的采藥人。

  沒有人見到過那名采藥人的屍體,他可能不是死了,而是變成了鬼。

  可是鬼舞辻無慘為什麼要把采藥人變成鬼呢?

  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兩只鬼又在那個村落停留了那麼長的時間,無慘如何確定經過村子的獵鬼人是一入日向而非其他人呢?

  太過巧合了。

  以至於巧合到一入日向不願意相信這是個陷阱。

  況且一入日向自認為是沒有那個資格被人如此精心設計的。與柱們不同,她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乙等隊士,沒什麼突出的成績,身後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舊賬。

  「你確實不是『柱』,」產屋敷耀哉像是講解難題的教師般柔聲道,「但是在鬼的眼裡,你和『柱』並沒有區別。」

  鬼殺隊選拔柱的標准比較復雜,可鬼在判斷某個獵鬼人是否有威脅時並不需要那樣復雜的判斷過程——擁有和柱同等的實力、不會放過自己見到的任何一只鬼,光是這兩點,就足以讓鬼舞辻無慘將一入日向列入獵殺名單了。

  或許她的弟弟變成鬼只是個意外,但她在村裡經歷過的事情並不是。

  在鬼舞辻無慘眼裡,「獵殺一入日向」和「獵殺鬼殺隊的柱們」是同等優先級的事情。

  那家伙很怕死,斷不可能放任有實力的獵鬼人留在世上。

  「就算您這麼說……」

  「總而言之,日向,你現在被盯上了。」產屋敷耀哉打斷了少女的話,「被你和義勇帶回來的那個小女孩……是叫千裡吧,她說你身上還有傷,能請你在養好傷之前停止一切活動嗎?」

  說到底,最初他讓富岡義勇去抓人就是為了把這位難搞但戰力可靠的隊士帶回來養傷。

  千裡是跟著二人一起回來的。

  小姑娘在世上沒有其他親人了,但她也沒有學習呼吸法的才能,所以產屋敷耀哉將千裡安排去了隱。一入日向和富岡義勇對此都沒有太大的異議,雖然隱算不上什麼好去處,但總比直接給小姑娘一筆錢讓她自生自滅來得強。

  耳畔傳來一入日向的輕聲咕噥。

  「……不去。」

  產屋敷耀哉沒聽清,於是他偏過頭看著少女,「什麼?」

  「我說,」一入日向將聲音往上提了些,「養傷可以,我不去蝶屋。」

  鬼殺隊的主公給她氣笑了:「你在跟我談條件嗎?」

  「差不多。」黑發赤瞳的少女低頭錯開主公的目光,卻並不打算讓步,「總而言之,如果您不同意我在別處養傷的話,我還是會找機會離開的。」

  就像之前幾次一樣。

  「我知道了,」最終讓步的還是產屋敷耀哉,「你去行冥那裡養傷吧——不過在這之前,我已經召集了柱們,我們先要對如何處置你故意傷害普通人一事進行討論。」


房間

  不死川玄彌是午飯之後回到房間的。

  在蝶屋的例行檢查結束時蝴蝶忍告訴他他的身體狀況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不死川玄彌覺得蝴蝶忍話有點多,但對方是好意,他也沒有辦法說太多。

  他的體質很特殊,能夠通過「吃鬼」來獲得短期鬼化的能力。

  在鬼殺隊以往的隊士名錄中,也確實存在過能夠「吃鬼」的隊士,但因為數量稀少,並沒有留下確切的修煉方法。連將不死川玄彌收作弟子的岩柱,悲鳴嶼行冥都有些頭疼。

  左臉上有一道傷疤的少年拉開臥室的門走了進去。

  黑發赤瞳的少女赤著腳趴在榻榻米上,她的右手撐著腦袋,左手扶著攤開在面前的書冊。然而少女似乎對眼前的紙質物品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不死川玄彌覺得她快要睡著了。

  少年原本還算利索的動作僵住了,他下意識地退出去看了眼環境,確認這裡確實是悲鳴嶼行冥分配給他的房間後深吸一口氣,再次踏進臥室。

  少女依舊趴在榻榻米上。

  不死川玄彌誇張的反應將一入日向從昏昏欲睡的境地中拉了回來。她抬起頭注視著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少年。

  「那個……」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避開了少女探究的目光,「這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一入日向眨了眨眼睛。

  「是的。悲鳴嶼先生說我可以住在這裡,」少年伸出手比劃了一下,「而且我也在這裡住了兩個星期了……」

  「也就是說,悲鳴嶼先生把這個房間分配給別人了?」

  這次換一入日向目瞪口呆了。

  以往她和其他人吵架又被禁足不允許離開鬼殺隊駐地的時候都會偷偷跑來悲鳴嶼行冥的地盤。倒也不是她喜歡岩柱,純粹是因為悲鳴嶼行冥是唯一一個不會問她發生了什麼事的人,這間臥室一般也是默認一入日向使用的。

  不過最近兩年一入日向沒怎麼來過這裡了,產屋敷耀哉的禁足令對她而言更像是個可有可無的規勸,她心情不好,就避開了隱和柱們的視線偷偷跑了。

  想來悲鳴嶼行冥是覺得她不會再回來了,干脆把房間給了別人。

  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房間不夠用。反正結果就是,默認一入日向使用的房間被分配給了不死川玄彌。

  「要不要去問問悲鳴嶼先生?」不死川玄彌建議道,「他現在應該在前廳。」

  「不,不用了。」一入日向依舊翹著腳,抬起右手指了指身邊的空地示意對方進來說話,「我不想去找他。」

  「為什麼?」

  「那不是明擺著的嗎,」黑發少女翻了個白眼,「很麻煩吧,而且也聽不懂他到底想表達什麼。」

  在她的印像裡,悲鳴嶼行冥總是在哭,說的話也是一入日向不喜歡的風格。最開始她還試圖和悲鳴嶼行冥交流一下,後來她就放棄了,因為悲鳴嶼行冥十句話裡面有五句她都聽不太懂。

  和僧侶交流實在是太累了。

  一入日向寧願去找煉獄杏壽郎打架都不樂意在悲鳴嶼行冥面前停留超過一分鐘。

  「那要怎麼辦?」

  不死川玄彌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被眼前的少女命令說「你給我滾出去自己找地方睡」。他不太擅長和女生相處,雖然一入日向好像有讓他進門的意思,但少年依舊站在門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不怎麼辦,」黑發赤瞳的少女垂下頭繼續看眼前的書,她臉上鮮活的表情淡去了不少,給人一種躺在面前的是人偶娃娃的錯覺,「湊合用一間臥室唄。」

  不死川玄彌:「???」

  一入日向不再理他,繼續翻閱其實根本沒有讀進去的書。

  不死川玄彌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發現對方確實沒有繼續交流的意願,只得先走進房間。路過一入日向身邊時少年側頭瞟了一眼,一入日向看的好像是關於日本人文方面的書籍。

  鬼殺隊裡喜歡看書的不多,只有蝶屋的小姑娘們會在閑暇時看看醫書,因此不死川玄彌有些好奇眼前的人到底是從哪裡弄來這本書的。

  他還沒開口,趴在榻榻米上的少女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般再次抬起頭。

  「喂,你,叫什麼名字?」

  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不死川玄彌。」一入日向給他的感覺和他的兄長不死川實彌給他的感覺有一種微妙的相似感,因此少年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不死川?」

  一入日向這才真正地將注意力從書上移開,她半眯著眼睛打量著少年的五官,旋即從喉嚨裡滾出近似嘲笑的氣音。

  「自我介紹一下,一入日向。」少女一邊盯著少年的臉一邊道,「勉強算是你的……前輩。」

  不死川玄彌給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為了緩解尷尬,少年不得不提起了方才沒有討論出結果的話題:「那個……你剛才說用一間臥室是指……?」

  「就是用一間臥室啊,」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伸手比劃了一下,「房間很大,躺兩個人也夠了。」

  「不,重點不是房間大小吧?!」

  「那是什麼?」

  「你是女生吧?和男生共用一間臥室真的沒問題嗎?!」

  「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又不介意。」

  ……只有這種事情,拜托你給我介意一下啊!

  不死川玄彌有點心累,「你就不怕我趁你睡著了對你……做什麼?」

  一入日向聞言勾著嘴角笑了起來,「你是那種人嗎?」根據她對不死川實彌的了解,風柱的脾氣確實十分惹人厭,但好歹勉強也能算是個紳士,都是一個媽生的,他弟弟自然也不至於太過分。

  不死川玄彌驚呆了:「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那你就證明看看你是那種人啊,」一入日向十分無所謂地再次低下頭,顯然,她對書的興趣是大於對即將和自己「共用臥室」的少年的興趣的,「哦,順帶一提,我建議你在對我做什麼之前去問問其他人——」

  問問其他人自己能不能打過她,然後再決定到底要不要做。

  不死川玄彌:「……」

  總覺得被鄙視了呢。


挑釁

  最後臥室分配問題還是靠悲鳴嶼行冥解決的。

  岩柱給一入日向又找了間客房——相對要長住在這裡的不死川玄彌,一入日向被主公禁足也不過是養傷期間,等傷好了,她還是要出去亂跑的。

  鬼殺隊也沒有義務白養著這麼個戰力不用。

  清晨的陽光很好。不死川玄彌走出臥室的時候就看見院子裡的樹上睡著嫩黃色外褂的少女。她抱著刀背靠樹干,草鞋和足袋被十分隨意地丟在樹下的泥土地上,光裸的右腳踝從樹木茂密的枝葉間垂下來,腳趾被晨風吹得通紅。

  她該不會是在樹上睡了一夜吧?

  不死川玄彌覺得眼前的狀況有點糟糕。

  他在叫醒一入日向和去找悲鳴嶼行冥幫忙把人弄下來之間猶豫了很久,又猛地想起一入日向昨天說過不喜歡和悲鳴嶼行冥交流,於是硬著頭皮走到樹下打算喊人。

  不待少年開口,原本睡著的少女猛地睜開眼睛。

  她右手提著日輪刀,左手拍著身下的樹枝,略微調整了靠坐的姿勢,然後在不死川玄彌驚訝的目光中以一個十分標准的倒掛金鉤的姿勢與他四目相對。

  「早上好,」黑發赤瞳的少女露出一口白牙,「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不死川玄彌本來是打算自己上樹的,他的位置剛好在一入日向正下方偏一點點。沒想到一入日向居然醒了,還以這種匪夷所思的動作跟他打招呼。

  少年生出一種對方的呼吸拂在了自己臉上的錯覺。

  「啊……還行,」不死川玄彌給她整懵了,他局促地往後退了一步,試圖將二人的距離拉遠一些,「早上好……一入前輩。」

  「唉,感覺你興致不高啊,」一入日向依舊倒掛在樹枝上,「奇怪。」

  不死川玄彌:「?」

  「原來在桃山,每天早上打招呼的時候,我師弟都會很興奮地撲過來要我抱,」少女蹙眉,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為什麼呢……你們看起來明明差不多大。」

  如果你師弟真的跟我差不多大那絕對很糟糕吧?

  到底是什麼樣的師弟才會一大清早就纏著師姐撒嬌啊?!

  不死川玄彌覺得一入日向對比自己小的男生的認知有著嚴重的偏差,這樣的偏差很可能來源於她那個聽起來就十分有問題的師弟。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自稱前輩卻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少女十分認真地思考著奇怪的問題。

  加入鬼殺隊之前他也見過不少同齡的女孩子,但毫無疑問,一入日向並非普通姑娘。至少普通姑娘是不會大半夜爬到樹上睡覺的。

  總覺得進了個不得了的地方啊……

  他又想起對他惡聲惡氣訓斥著讓他滾出鬼殺隊的兄長,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在這個從裡到外都透著不正常氣息的組織順利生存下去。

  一入日向一直都穿著男式制服,因此倒掛金鉤的姿勢也不會造成什麼太大的影響。

  除了有些腦充血。

  二人在原地僵持了好幾分鐘,最後還是一入日向先扛不住腦充血的難受,她雙腿發力,膝窩離開樹枝,然後在空中完成了一個漂亮的翻身,穩穩地落在地面。

  不死川玄彌的腦袋還沒轉過來,他傻啦吧唧地看著少女的動作,在心裡祈禱著對方快點離開。

  「那個,不死川——」一入日向抬起右手,又像是想到什麼一般頓了幾秒鐘,「叫不死川會把你跟那個不死川搞混吧……我直接喊你名字可以嗎?」

  少年條件反射般地回答了少女的問題:「啊……我倒是不介意,請一入前輩隨意。」

  「那玄彌,」一入日向想了想,「公平起見,你也喊我名字吧,日向就可以了。」

  「不……我就不用了吧?」

  「為什麼?」

  「男生和女生互相稱呼名字是關系好的證明吧?」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將視線從少女臉上移開,「我和一入前輩才剛剛認識不久……」

  「那讓關系變好不就可以了嗎?」後者皺了皺眉頭,她不太理解不死川玄彌想要表達的意思,「還是說你討厭我了?」

  不死川玄彌大驚:「不!我絕對沒有討厭你!」

  長得這麼漂亮的人,就算想讓人討厭也很難吧。少年在心裡想。

  「那你喊一聲『日向』試試?」少女往前走了兩步。

  不死川玄彌在同齡人裡都是高的,而一入日向的身高則遺傳了她那位紅顏薄命的生母,別說不死川玄彌,連我妻善逸都比她要高上一點。日光從樹木的側邊漏下來,投出的少年的影子恰到好處地將少女的身形包裹得嚴嚴實實。

  一入日向嘴角掛著微笑,不緊不慢地繼續往少年身上靠。

  在不死川玄彌眼中,原本還算得上「美人」的前輩的形像瞬間變成了洪水猛獸。

  他想轉身離開一入日向身邊,又礙於對方「前輩」的身份無法真的逃跑,於是只得僵在原地,任由少女越靠越近。不知何時,少年少女的影子被陽光投影在一起,糊成一團。

  「我、我知道了!」眼見著一入日向真的要貼上來,不死川玄彌連忙伸出手叩住她的肩膀,強迫對方離自己原一些,「我喊就是了!」

  少女聞言停下了動作,一副「我等你喊」的模樣。

  「日……」

  「日?」

  「日……日向前輩!」

  喊出來了。

  不死川玄彌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出竅了,他發誓在此之前自己從來沒有和異性說過如此多的話。但一入日向仿佛是知道他的弱點般,總能不動聲色地讓他沒辦法轉身就跑。

  然而一入日向好像有些不太滿意:「什麼嘛,這不是很輕松地就喊出來了嗎?」

  一點都不輕松!不要隨隨便便就給別人下定義啊你!

  不死川玄彌不知道一入日向到底為什麼要纏著自己,不過他覺得現在是時候找借口離開了,於是留下一句「我去廚房看看」就打算跑路,結果身後卻傳來一入日向嘲諷似的笑聲。

  「什麼啊……我還以為你和不死川一樣呢。」

  少年往外走的腳步頓住了,「什麼?」

  「我說,我本來以為你和不死川那個混蛋一樣,」少女抱著刀,拖長了聲音,仿佛是在評價菜販手裡的大白菜,「但是你好像比你哥哥稍微可愛一點嘛。」

  不死川玄彌轉身,又走回了一入日向前面。

  「……收回去。」

  「什麼?」

  「你說不死川實彌是混蛋的話,給我收回去!」

  「好啊。」

  黑發赤瞳的少女先是愣了一瞬,旋即歪著頭笑開了。

  「跟我打一架,」她說,「你能打贏我,我就親自去跟不死川實彌道歉!」


勸說

  比試的結果自然是不死川玄彌完敗。

  且不提他並沒有在培育師那裡接受過系統的訓練,哪怕光是體術方面的對決,不死川玄彌也不可能勝過一入日向。

  畢竟他沒有才能,完全不會呼吸法。

  一入日向抱著日輪刀,面無表情地看著懊惱於自己的弱小的少年。

  「說實話,我並不建議你留在鬼殺隊,你太弱了,弱得讓我吃驚。」她的聲音十分平靜,這讓不死川玄彌想起了冷冰冰的金屬制品,「不死川應該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吧——你最好考慮一下他的感受。」

  不死川實彌的感受?

  少年能夠想到的就是因為當年的誤會所產生的裂痕。他的兄長並沒有原諒他,所以才會態度惡劣地喊他「滾」。他留在鬼殺隊,除了要為兄弟姐妹們報仇,也是想要修復和不死川實彌的關系。

  可是一入日向說,我不建議你留在鬼殺隊。

  是因為知道他們兄弟之間惡劣的關系嗎?

  「我也有弟弟,」黑發赤瞳的少女似乎嘆了口氣,「他變成了鬼,我就把他殺了。」

  不死川玄彌並不知道一入日向到底在說什麼,他也不明白自己和兄長之間的關系與一入日向斬殺掉自己化鬼的弟弟之間有什麼關聯。

  「沒有才能不好嗎?」少女將雙手攏在袖口裡,「沒有才能,做一個普通人也能活下去。」

  她是孤身一人,所以哪怕是在某個角落裡死掉也無所謂。可不死川玄彌不一樣,他沒有足以保護自己的才能,卻有個身為鬼殺隊風柱的兄長。

  不過短期內還是無所謂的吧。她想。以不死川玄彌現在的狀態,主公應該不會給他分配太難的任務。

  低等隊士們處理的都是些簡單的、風險較低的事件,一方面是為了練手,另一方面也是為他們的人身安全著想。就算出現了實在不得不讓低等隊士頂上的棘手事件,分配過去的隊士的數量也足以讓他們抱團活下來。

  相對普通隊士,柱們則更像是獨行俠的存在。

  實力不夠的人跟在柱身邊只會拖累他們,實力強勁的人和柱一組又有些浪費了。偶爾也會出現需要復數柱共同出動的情況,但那差不多得是事態嚴重到不得不做出如此決策。

  一入日向從外褂的口袋裡摸出一粒金平糖塞進嘴裡。

  不死川玄彌抬起頭看著她。

  大概是覺得和少年對話很有趣,她猶豫了幾秒鐘,旋即蹲下身與對方平視。

  「如果是想反駁的話,不接受哦。」蘋果味的甜點散發出來的清新香味從少女口腔中往外擴散,混著陽光,帶起莫名的燥熱,「當然,你執意留在鬼殺隊,我也不會阻止你。」

  說到底,這是不死川家的事情,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只是看在不死川實彌的份上好心勸兩句罷了。

  一入日向不太討厭風柱,雖然她剛入隊的時候發生過些許不愉快,但那之後的相處還算不錯。她挺喜歡不死川實彌「不服就干」的作風,畢竟從本質上講,她和不死川實彌大概是一類人。

  少年的聲音很低,「……我不會走的。」

  「啊,是嗎,」一入日向又將手伸進口袋,她在兜裡摸了兩下,摸出一顆紫色的金平糖,趁著不死川玄彌再次開口的瞬間一把塞進他嘴裡,「閉嘴吧,我不想聽你的理由。」

  據她所知,獵鬼人們加入鬼殺隊的理由都挺無聊的,什麼保護其他人或者為被鬼殺掉的親人朋友報仇。她不覺得不死川玄彌的理由能跳出這些框架,事實上也確實跳不出。

  畢竟世界上可沒有那麼多理由讓一個人下定決心去跟怪物拼命

  她再次站了起來。一入日向像是對身前的人失去了興趣般,她的雙手懶洋洋地垂在身側,目光也落在樹木投下的陰影裡。

  不死川玄彌這才注意到她一直是赤著腳的狀態。

  在少年說話之前少女便慢吞吞地走回樹下,動作熟練地爬上去。她將腰間的日輪刀提起來抱在懷裡,然後頭靠著樹干,閉上眼睛。

  一入日向的嘴角抿得很緊,眉頭也微微蹙著,像是在做一個不太美好的夢。

  不死川玄彌覺得她大概是沒有睡著的。

  可他也找不到話題。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題呢?對方並不想聽他成為獵鬼人的理由,也不打算和他討論其他事情。不死川玄彌直覺一入日向有些生氣,可他搞不清她到底為什麼要生氣。

  樹葉的影子稀稀落落地投在少女的身上,將她的軀干分成明暗不一的數塊。

  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鳴。不死川玄彌知道那是悲鳴嶼行冥經常前去修行的地方,他也跟著岩柱一起去過幾次,但他還沒有達到能夠在瀑布下端坐的程度,只能在岸邊推石塊。

  悲鳴嶼行冥並不知道要如何教導這位弟子,只能先鍛煉他的體術。

  即便如此,半路出家的不死川玄彌還是沒辦法勝過早早入門的一入日向。

  如果能變得和她一樣強的話,大哥會不會原諒自己呢?

  「別一直盯著我看。」頭頂傳來少女輕飄飄的抱怨,「很惡心。」

  不死川玄彌一愣。樹不是很高,因此少年能夠十分清晰地看見一入日向的臉。他很確定後者的眼睛一直是閉著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發現他在看自己。

  點綴著閃電刀紋的日輪刀被主人從刀鞘中摸出來,然後毫不猶豫地插在少年腳邊的泥土地上。

  「再說一遍,別一直盯著我看。」

  一入日向的聲音變得愈發生硬了起來。

  不死川玄彌低下頭看著腳邊的日輪刀。一入日向的刀很漂亮,刀刃是金色的,聽悲鳴嶼行冥說,只有能夠使用呼吸法的劍士才能讓日輪刀變色。

  他沒有才能,不能使用呼吸法,也沒有辦法讓日輪刀刀刃變色。

  一入日向終於不耐煩了,她再次從樹上翻下來,動作嫻熟地撿起地上的足袋和草鞋,也不穿,就這麼提在手裡。

  走過少年身邊的時候,少女略微彎了彎腰,將日輪刀從土地上拔起來,又收回了刀鞘中。

  她的腳踝上布滿了細密的傷口,多數是舊傷,像是被什麼東西劃出來的一樣。往上一點的地方還有野獸抓撓而產生的大片痕跡。

  「所以說啊……」

  一入日向被刻意拖長的聲音在少年耳畔響起。等不死川玄彌反應過來的時候,少女手中的日輪刀已經架在他的脖頸上了。

  她眯著眼睛衝他笑。

  「腳踝也好,臉也好,再看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了哦?」


任務

  一入日向少見地沒有在樹上睡覺。

  其實並不能說是少見,畢竟不死川玄彌跟她認識也就幾天而已。只是從他對「一入日向」這個人有印像起,他就老看見一入日向竄到他臥室門口的那棵樹上。

  可是今天她不在。少年心中升起一種微妙地異樣感。他有些不太習慣,畢竟每天早上都能看見的人突然一下子就沒了蹤影,聽其實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這種異樣感並未持續太久,不死川玄彌跟一入日向絕對說不上相熟,因此少年在樹下愣了一小會兒就繼續干他每天都要干的事情了。

  不死川玄彌走進正廳,黑發赤瞳的少女撐著臉坐在桌邊,她好像在和悲鳴嶼行冥交談。從一入日向的表情判斷,她並不喜歡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情,甚至還有些敷衍。

  少年往前走了兩步,從他這個位置剛好能聽見二人的對話。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少女的表情扭曲得十分誇張,「帶小鬼可不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內……說到底,既然收了他就好好教導啊,他是你的繼子吧,不要把麻煩事推給別人!」

  岩柱無動於衷:「在你身邊會比較安全。」

  「你在開什麼玩笑,隊裡的傳言沒聽過嗎?『跟一入一組行動的隊士們基本上都死了』!」她將腰間的日輪刀擱在面前,手掌拍在刀鞘上 「啪啪」作響,「覺得徒弟冥頑不靈教不好的話就去好好跟他說啊!把人往死路上推算什麼事?」

  悲鳴嶼行冥又開始哭了。

  「啊啊……太可悲了,」他說,「連你自己都這麼看自己……何等悲哀啊……」

  「……不要用那種口氣和我說話也不要突然就哭出來啊!」少女原本還只是扭曲的臉瞬間皺成一團,「所以我才討厭和你交流!」

  悲鳴嶼行冥還是在哭。

  一入日向終於受不了了,她提著刀從榻榻米上站起來,左手狠狠地抓了兩下後腦勺。

  不死川玄彌這才發現黑色的鎹鴉安靜地停在一入日向正頭頂的房梁上。見少女站起身,黑色的報信鳥張開翅膀落到她刻意舉起來的右胳膊上。

  一入日向的鎹鴉的聲帶好像有點毛病,不死川玄彌老半天才從它口中聽見了「淺草」的音節。

  鬼殺隊配備給各個隊士的鎹鴉雖然看起來差不多但性格多少是會有些區別的,多數都會比較吵,不過偶爾也會有一入日向帶著的這只一樣不愛說話的鳥。

  少女原地轉身,她虛空抬了一下胳膊,趁著鎹鴉從手臂飛到肩膀的空隙將日輪刀掛回腰間。

  「玄彌,回去拿好你的武器,跟我走。」

  不死川玄彌一愣。

  另一只鎹鴉這才飛進三人所在的房間,口吐人言的鳥類盤旋在少年頭頂,用嘶啞的聲音下達了最新的指令。

  「一入日向——不死川玄彌——請前往淺草——」

  「啊啊,總而言之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少女一邊不耐煩地將纏在左手的繃帶解開一邊繼續往外走,「我們得去東京給新來的小鬼收拾殘局!」她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纏著繃帶也純粹是懶得拆。現如今終於要重新握刀,再讓手纏著繃帶顯然是不太合適的。

  按照上面的說法,本來是派了這期新來的癸等隊士去淺草斬鬼的,但是中途出了點意外,倒也不是那個隊士沒有斬到鬼,只是他斬到的不是鬼殺隊發現的那只。

  總而言之,鬼殺隊現在得有人去淺草把原本需要干掉的那只鬼干掉。

  一入日向對新來的這批隊士沒什麼興趣,也沒問給她找麻煩的人到底是誰。

  近幾年鬼殺隊普通隊士的質量下降得越來越厲害,偶爾出現幾個出類拔萃的新人多數也都戰死了。一入日向的情況比較特殊,因此經常接到類似善後的指派。

  鎹鴉傳達回來的信息不一定就完全准確,有些時候鬼殺隊這邊搞不清楚新人沒完成任務到底是出了岔子還是鬼太強,貿然讓柱出動也不合適,反而是有著柱的實力卻沒有柱的身份的一入日向比較合適。

  早就說了,鬼殺隊又不會白養著這麼個戰力不用。

  不過一般來說,負責後續任務的都只有一入日向一個人,這次居然加了一個。

  「生怕我半路就跑了不回來還專門給我安排個拖油瓶嗎……」黑發少女「嘁」了一聲,轉過頭威脅不死川玄彌,「喂,小鬼,敢妨礙我的話直接把你扔出去喂鬼了哦!」

  她實在是不看好對方的實戰表現,畢竟是弱到在她手上走不過三招的新人。

  「啊?啊啊……我知道了!」

  不死川玄彌的腦袋有點轉不過彎,他猛地站直了身體,下意識回應了一入日向的威脅。

  雖然悲鳴嶼行冥沒和他解釋過一入日向在鬼殺隊到底是什麼等級劃分,但他一直以為一入日向應該是悲鳴嶼行冥的繼子,和他是師姐弟的關系。不過現在看來好像又不是這麼回事。

  不是繼子卻住在岩柱的地盤上嗎……?

  一入日向催得急,不死川玄彌來不及細想,只得先跑回房間取他的□□和日輪刀。

  少女凝視著少年離開的背影,聲音平靜。

  「不死川玄彌不能讓日輪刀變色吧,」她問,「為什麼要收他做徒弟?」柱的徒弟基本上就是他們的接班人了,選拔的方式方法都十分嚴格,在她看來,悲鳴嶼行冥收不死川玄彌做徒弟完全是在胡鬧。

  悲鳴嶼行冥沒回答,一入日向不用想都知道岩柱還在哭。她煩得要死,再次放棄了與悲鳴嶼行冥的交流,目不斜視地往外走。

  「你不是也和他一樣嗎?」

  身後傳來岩柱的聲音。

  少女原本還算穩健的步伐突然頓住了,她轉過頭,從嗓子眼兒裡擠出略微失真的音節。

  「什麼意思?」她說,「別把我和那個弱得要死的小鬼混為一談。」

  不死川玄彌能通過最終選拔純粹是因為特異體質,而一入日向不一樣,她當年可是靠著在山上斬殺了不少鬼才活到了第七天。

  毫不慚愧地說,即使是剛剛加入鬼殺隊的她,比不死川玄彌的起點也高了不知道多少個等級。

  「但是,」身後的男人無動於衷,「剛來鬼殺隊的你,不是一樣不能讓日輪刀變色嗎?」


淺草

  淺草,以東京淺草寺為中心的鬧街,曾以吉原為背景,後喬遷,明治六年被劃分為六個區,近兩年則突然開始興建淺草歌舞劇院以及戲院等建築。

  相比燈紅酒綠的夜晚,淺草的白天會顯得稍微平和些許。

  「玄彌沒來過東京嗎?」嫩黃色外褂的少女將雙手攏進袖口,轉過頭去看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不過對於頭一次來這裡的人而言可能確實稍微有些……嗯……難以接受?」

  鄉下和大城市的差別還是很大的。大正民主的浪潮席卷了整個日本,連帶著主要城市也飛速發展起來,而相對東京這樣的天皇腳下的重點城市,山中的小村落就顯得十分不夠看了。

  「不……怎麼說……」

  不死川玄彌一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一邊心不在焉地思考著要如何回答前輩的問題。

  「沒關系,我知道的啦,」一入日向的心情好像還不錯,連帶著聲音都略微明快了些,「等任務結束了帶你去吉原如何?」

  「吉、吉原?!」

  「對啊,吉原,就是那個吉原,」被少年明顯慌亂的反應所取悅,一入日向將右手從袖子裡伸出來,立起食指晃了晃,「『北國』吉原,被幕府承認的花街——」

  實際上吉原有兩個,最開始的吉原是建在日本橋葺屋町的,明歷大火中被燒毀了,於是吉原搬遷到了淺草附近。一般叫「吉原」的都是指淺草的新吉原,日本橋吉原會被叫做「元吉原」。

  天保十三年,吉原以外的花街陸續被取締,現如今,政府承認的合法花街也只剩下了這一枝獨苗。

  雖然淺草也經歷過搬遷,但因為片區相鄰,從這裡趕過去倒也沒有很遠。

  不死川玄彌踩了尾巴般的貓一樣炸毛了,「我是不會去那裡的!」

  一入日向沒想到對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她眯著眼睛看著不死川玄彌通紅的耳根,旋即哈哈大笑起來,「什麼啊,」她說,「你該不會真以為我會帶你去吧?」

  她可是發過誓的,若非特殊情況絕不會再踏入吉原一步。

  不死川玄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耍了。

  「再早兩年去吉原還能看見張店(*)呢,」一入日向倒是還想繼續這個不太妙的話題,「張店知道嗎,就是讓女孩子們坐在朝向大街的、有木格子的房間裡等客人指名——」

  「日向前輩,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少年主動討饒。

  一入日向見好就收,她笑嘻嘻地將手重新收回袖子裡,老神在在地領著不死川玄彌往前走。

  離夜晚還有好一陣子,在熱鬧的大城市裡抓著人詢問「最近有沒有什麼怪事」也並不現實。淺草是著名的游樂街,魚龍混雜,你甚至沒有辦法分辨自己詢問的是外來者還是本地居民。

  她的長相十分出挑,再加上一身不倫不類的衣服,走在街上總能發現有路人回頭打量。一入日向本人倒是覺得沒什麼,反倒是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和少女並肩而行。

  少年凶惡的長相多少嚇退了些帶著惡意的好奇的目光。

  「沒必要,」黑發赤瞳的少女目不斜視,「我已經習慣了。」

  到底是天皇眼皮子底下,實際上淺草的人們的反應還算是收斂,放在偏僻一點的小地方,她連直接上來找麻煩的人都見過。

  「但是果然還是不行的吧,」不死川玄彌說,「前輩你是女孩子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

  一入日向還想說點什麼,一不留神撞到了穿著連衣裙的小孩。

  「啊,」少女不得不蹲下身將被自己撞到的小姑娘拉起來,「你沒事吧?」

  小姑娘跑得不快,因此並沒有受傷,只是裙子被地上的灰蹭髒了。一入日向一邊伸手輕輕拍著對方的衣擺一邊小聲安慰。

  不死川玄彌也跟著俯身,「沒關系吧,有沒有哪裡受傷了?」

  原本情緒還算穩定的小女孩兒先是呆愣地看著猛然出現在自己視線中的、帶著傷疤的臉,然後在二人愈發驚悚的視線之中用雙手抓著裙擺,哭了出來。

  不死川玄彌目瞪口呆。

  「好了好了,」一入日向嘆了口氣,她伸出手將不死川玄彌的臉往側邊推,「玄彌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一下不要給我添麻煩了……這孩子明顯是被你嚇哭了。」

  對自己的凶惡相貌多少有些了解的少年不得不向現實妥協。他直起身後退了兩步,盡量使自己離開小姑娘的視線。

  一入日向似乎對應付小孩子這件事十分拿手,她一邊柔聲哄著小姑娘一邊巧妙地套話,沒多久就問到了眼前的孩子是在附近跟母親走散了的事實。

  頭疼了啊。

  黑發赤瞳的少女看著緊緊揪著自己的外褂不放的孩子,抬起右臂抓了抓後腦勺。

  明明是來淺草斬鬼的,這算什麼事,難道還要當一回愛心大使送迷路的小朋友回家嗎?

  話是這麼說,把這麼小的孩子放在原地不管也是不可能的,況且這小姑娘仿佛是認定了眼前的大姐姐是好人,就差四肢並用黏在她身上了。

  一入日向嘆了口氣。

  「是要幫她找媽媽嗎?」

  不死川玄彌忍不住又探出頭看著小姑娘的臉。

  下一秒,眼角還掛著沒擦干的淚珠的小朋友再次破功,大哭起來。

  一入日向忍無可忍地從腰間摸出藏在衣物下面的日輪刀連鞘一起丟了出去。刀具正中不死川玄彌的額頭,後者覺得他這位前輩不應該用刀,她可能更適合用投擲類武器。

  「給我隨便找個地方待著,等我把她送到她媽媽那裡。」少女轉過頭惡聲惡氣地命令道,「還有,把日輪刀藏好,淺草可是有警察的!」

  明治三年以後日本實行了廢刀令,最開始是禁止一般居民佩刀,再然後發展到全民禁刀。鬼殺隊並不是政府承認的機構,因此被警察逮住就完全是給主公添麻煩了。

  不死川玄彌不得不在身上找地方藏刀,然而他穿的衣服顯然就不是能夠藏起日輪刀那麼大個兒的武器的類型,少年只得往街道角落裡撤去,最終還是利用了建築物和身體將兩柄日輪刀連同他的□□一起遮掩了起來。

  他抬起頭,想要和一入日向說「我藏好了前輩你快去快回」,結果一抬頭,原本蹲在地上和小姑娘掰扯的少女早就抱著孩子站起身往人流中去了,只給他留了個冷酷無情的背影。

  不死川玄彌凝視著前輩的背影。

  自己這樣……算不算被拋棄了呢?


前後輩

  「真不好意思,」打扮時髦的年輕婦人一邊向少女道謝一邊接過對方懷裡的小姑娘,「給你添麻煩了……」

  「沒什麼,能夠找到媽媽實在是太好了。」一入日向笑了笑,「我的同伴還在等我,失陪了。」天已經完全黑了,把不死川玄彌晾在那裡這麼長時間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

  婦人還想挽留:「不進來喝杯茶嗎,把你的同伴叫過來一起吃個晚飯如何?」

  「不,不用了,」少女擺了擺手,「我們晚上還有事,不太方便。」

  「那真是遺憾……」

  談話間,黑色西裝的男人從屋內走了出來,「麗的客人嗎?」

  「啊,月彥先生,」抱著孩子的婦人聞言轉過身看著男主人,「是要出去工作嗎?能幫我送送客人嗎?」

  一入日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來人。

  對方長著一張漂亮到有些不真實的臉,發梢卷曲,瑰紅色眼眸十分隨意地掃著四周的環境。當男人的目光觸及少女的臉部輪廓時,原本散漫的眼神瞬間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了最開始的模樣。

  稍微有些不太對勁。一入日向這麼想著。

  她和師弟我妻善逸不一樣,我妻善逸能夠聽見世間萬物的聲音,也能靠著聽覺分辨出人和鬼。可一入日向不行,她對鬼的判斷幾乎全部都來源於經驗。

  眼前的男人給她的感覺有些不同,但又說不上有什麼不同。天色已經暗了,她的眼睛也不太好,若是白天或者再湊近點,她就能看見這棟別墅的男主人的眼睛了。

  那是一雙不屬於人類的、野獸般的豎曈。

  然而對於獵鬼人而言,鬼自誕生起就是吃人血肉的存在,在獵鬼人們的認知中,能與人類和諧相處甚至組建家庭的鬼並不存在,何況眼前的男人還有一個孩子。

  總而言之,一入日向很快便打消了心中的疑慮。她略微低了低頭,推脫掉了男主人送客的請求,獨自一人往不死川玄彌所在的方向趕去。

  令她感到吃驚的是,不死川玄彌居然就那麼乖乖地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將二人攜帶至東京的武器藏在身後,完全沒有離開過原地的樣子。

  「你這麼老實讓我很難辦啊……」少女一邊從對方手中接過日輪刀一邊小聲吐槽,「好歹也要有點年輕人的活力——比如無視掉前輩的吩咐到別處游玩之類的。」

  少年大驚:「說得這麼熟練……總覺得你以前做過這種事情啊?」

  一入日向倒不覺得那是什麼黑歷史,她將刀藏進外褂的下擺,老神在在地攏著袖子。

  「你應該學學我,玄彌,悲鳴嶼行冥那個人可是很無聊的,聽他的話遲早要變成清心寡欲的苦行僧。」

  「……」

  不死川玄彌一時間竟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反駁一入日向的話。

  前幾日在蝶屋接受蝴蝶忍的檢查時,他也從其他隊士口中聽過了些許關於一入日向這個人的議論。雖然對對方離經叛道的處事風格多少有了點心理准備,但真的相處起來,不死川玄彌還是覺得有些招架不住。

  況且他也確實對那個「一入日向會在任務中害死隊友」的傳言十分在意。

  還有一點就是蝴蝶忍的態度。

  不死川玄彌覺得一入日向和蝴蝶忍應該不熟,可每當有人在背後議論一入日向時,蝴蝶忍總能第一時間出現並用各種方法阻止話題繼續下去。

  霓虹燈投下的彩光將少女的臉映照得有些失真。

  一入日向又恢復了最開始面無表情的狀態,不死川玄彌覺得她有心事。

  實際上,這樣的狀態對一入日向來說才是常態,不死川玄彌已經在鬼殺隊的駐地裡見過很多次了。但這次有些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到底哪裡不一樣。

  「完全沒有頭緒啊,」黑發少女一邊掃視著往來的行人一邊抱怨,「那個新來的小鬼也是……既然接了任務就給我清理干淨嘛,居然還要麻煩別人來善後……這屆新人到底行不行啊?」

  不死川玄彌感覺膝蓋中了一箭。

  說起來,他好像也是這屆的合格者之一。

  一入日向在街上站了一小會兒,然後領著不死川玄彌往陰暗的角落裡鑽。

  少年一頭霧水地跟著她往遠離大街的地方走:「我們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

  「直覺啦,直覺,」走在前面的人敷衍無比地解釋道,「大街上那麼多人,鬼想覓食也不好下手吧?」

  騙人。不死川玄彌想。鬼想吃人的時候根本不會在意他襲擊人類的地點是在哪裡。和那些怪物比起來,人類實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連害怕蟻多咬死像的必要都沒有。

  鎹鴉從夜色中乘風而來,在少年探究的視線中落在少女的肩膀上。

  「你看,這不就找到了嗎?」

  一入日向笑道。

  不死川玄彌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勉強還算個人形的怪物正背對著他們,鬼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著年輕男人的身體,從地上的出血量來判斷,那個人應該已經沒救了。

  耳畔回蕩著血肉撕裂的悶響和令人不快的咀嚼聲。

  「老實說,我覺得打擾別人吃夜宵挺不道德的,」黑發赤瞳的少女一邊微笑一邊將掛在腰間的日輪刀從刀鞘裡取出來,「但是,我有點害怕它吃多了會變強。」

  她又在騙人了。不死川玄彌十分准確地判斷出了一入日向的狀態。

  少女身上散發出的威壓有些沉重,新入隊的隊士生出一種自己陷在沼澤中的感覺。和在悲鳴嶼行冥的住處的那場切磋比起來,現在的一入日向才更像是完完整整的、展現出全部實力的狀態。

  金色的刀刃抹在少女白皙的左手腕上,殷紅的鮮血順著刀刃與皮膚的接口淌下來,很快便將嫩黃色的袖口染成詭異的暗色。

  稀血的香味遠比普通人的血肉能更夠刺激到怪物的神經。在少年驚異的視線中,人形的鬼慢慢轉過身,他的嘴角還淌著沾了血的唾液,令人作嘔。

  當不死川玄彌以為前輩會出手時,一入日向猛地深吸一口氣,她將日輪刀收回刀鞘,然後伸出被割傷的左手拍了一下後輩的肩膀,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退到了好幾米開外。

  「上吧,玄彌。」

  不死川玄彌突然覺得鬼殺隊內關於一入日向的風評完全是正確的。

  「只是個普通的小玩意兒,交給你也是可以的吧?」

  少女大笑著,抬起一腳就把少年往鬼所在的方向踹去。


二次拋棄

  不死川玄彌狼狽地閃過鬼的爪子。

  黑發赤瞳的少女坐在小巷邊緣人家突出的遮雨棚上,完全沒有打算幫忙的意思。

  「老實說,之前就知道你弱了,」一入日向用手撐著腦袋,她左手腕上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血液糊在少女的領口,若是不仔細看,還以為她受了十分嚴重的傷,「可是這也太過分了吧……」

  雖然主要用於攻擊的武器是□□,但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中開槍顯然不是明智之舉。而不死川玄彌的劍術更是糟糕到連一入日向都覺得過分。

  悲鳴嶼行冥到底為什麼要收這個小鬼當弟子啊,因為他是風柱的弟弟嗎?

  什麼時候鬼殺隊也開始流行走關系了?

  不,重點應該是,這小鬼到底是怎麼在最終選拔中活下來的。

  槍和日輪刀都只有在通過最終選拔之後才配發,當然,也有自己帶武器的人,不過他們的武器都是從培育師那裡臨時借來的,一入日向選拔時所用的刀也是桑島慈悟郎送給她的。

  她嘆了口氣。

  點綴著閃電刀紋的日輪刀擦過少年的耳際扎向鬼的胸口,將後者狠狠地釘在牆上。

  「已經可以了,」少女從遮雨棚上跳下來,輕巧地落在地面上,「別浪費時間了,你沒及格。」

  就算悲鳴嶼行冥想要讓她帶孩子,也總得給她展示一下這孩子有帶的價值吧?至少在現階段,一入日向並不覺得不死川玄彌有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可能性。

  就憑他那亂七八糟的劍術嗎?

  少女走到怪物面前,她伸出手將扎在它胸口的日輪刀□□,冷眼看著這吃人的玩意兒連滾帶爬地往暗處逃命。

  一入日向的右手腕翻轉了一下,然後將刀收回刀鞘,身體前傾,做出標准的起手式。

  嗆人氣味濃烈的子彈擦著少女的頭皮飛馳向前,在後者略微訝異的目光中狠狠地打在鬼的腦袋上,爆開一片腥臭的血霧。

  「我會解決它的。」身後傳來不死川玄彌的聲音。

  一入日向一愣,旋即又站直了身體,轉過頭看向身後的新人。

  少年的臉變得十分奇怪,這令少女想起自己斬殺過的某些食人鬼。不過他身上的氣息沒有太大的變化,一入日向能夠確認對方並非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突然改變了物種。

  說起來,鬼殺隊裡好像確實是有這方面的資料呢。

  「要解決的話就快一點。」她測過身子往後退了兩步,給不死川玄彌讓出一條通道,「磨磨唧唧的可是會讓鬼跑掉的。」

  少年聞言離弦的箭般猛地衝了出去。

  「真是的,就算有鬼化的能力,戰鬥技巧也不會因此變得嫻熟啊,」少女注視著後輩的背影,拖長了聲音小聲抱怨起來,「悲鳴嶼先生,你可真會給我找麻煩。」

  早在剛入隊沒多久的時候,一入日向還陪著現如今的蟲柱蝴蝶忍看過醫書。

  翻閱隊內存放的資料時也確實看見過能夠通過進食鬼的身體部位來讓自己獲得短暫鬼化能力的隊士。不過資料並不多,檔案裡多數也只是在記錄這些隊士的身體狀況,其他方面鮮有提及。

  怪不得悲鳴嶼行冥要把不死川玄彌塞給她。

  畢竟岩柱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只會□□不會教導孩子。

  「學習呼吸法?不死川的兄弟交給我好像也不太合適吧。」少女從口袋裡摸出一顆金平糖塞進嘴裡,「再說了,他真的有那個毅力嗎?」

  甜食的香味在口中擴散。

  「反正把他塞過來的決定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讓他去殺鬼的,」一入日向誇張地聳了聳肩,「就算死了也別賴在我頭上哦。」

  既然這不死川玄彌說了要自己解決這只鬼,她也沒必要阻止,免得回頭說起來了還要被扣上「不給新人歷練機會」的帽子。

  況且方才過去的那家的男主人……總覺得有點在意。

  少女伸出手,鎹鴉乖巧地落在她的手指上。

  「幫我盯著他們,」她輕聲說,「如果看見不死川玄彌快敗了就來找我。」她是負責善後工作的,不死川玄彌死就死了,可鬼總不能再放出去。

  黑色的鳥兒歪著頭看了主人幾秒鐘,旋即再次揮動翅膀飛向天空。

  黑發赤瞳的少女轉過身,以肉眼幾乎無法准確捕捉到的速度向著大街上前進。

  不死川玄彌吃力地用日輪刀架住怪物的攻擊,他的體能不太好,反應速度和爆發力量都不能喝一入日向對比,就算鬼已經被一入日向方才那看似無意的一擊重創,對他而言也並不是特別好相與的對手。

  但是,果然還是不想輸。

  他必須殺掉這只鬼,用自己的力量,不借他人的手。

  殺掉許多鬼,變得強大,被所有人承認再成為鬼殺隊的柱——只有柱才能夠和柱對話,悲鳴嶼行冥不希望他和不死川實彌過多接觸,為此甚至還暗中限制了他和不死川實彌的接觸機會。

  所以他必須變強,等他成為柱之後就可以再次和不死川實彌對話了。

  那個時候沒有說出口的話,那個時候說錯了的話。

  被兄長惡聲惡氣地訓斥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是他先傷了不死川實彌的心。所以他必須得到能夠與不死川實彌平等對話的地位,然後告訴兄長,當初的事情是自己錯了。

  日向前輩說過,這只是個小玩意兒,根本不強。

  連這種小角色都打不過還想成為柱簡直是痴心妄想。

  不知哪來的力氣,少年舉起刀。

  鬼尖利的爪子穿透了不死川玄彌的肩膀,但他沒有停下來。日輪刀鋒利的刀刃劃開怪物的皮肉,在令人牙酸的碰撞聲和鬼不甘的慘叫聲中,磕磕絆絆地削下了怪物的頭顱。

  不死川玄彌脫力般地跪倒在地上。

  「干掉了……」他睜大眼睛看著在視野中漸漸風化成齏粉的鬼。

  這樣就算贏了吧。

  「日向前輩,我打敗這只鬼了——」

  少年略微興奮地回過頭,試圖向帶隊的前輩傳達勝利的訊息。然而身後的小巷空無一人,沉默寡言的鎹鴉安靜地停在一入日向曾經坐過的地方,用喙梳理著羽毛。

  一瞬間,少年感覺自己的大腦停止了思考。

  「咦——」

  鄉下來的孩子,不死川玄彌,在同一天內被一起行動的前輩拋下了兩次。


起火

  一入日向快步走在街上。

  夜晚的淺草比白天愈發張牙舞爪,霓虹燈閃爍的光芒灑在夜空中,紅燈綠酒令人頭暈目眩。

  黑發赤瞳的少女雙手吹在身側,動作靈活地避開各種路人。身量矮小的少年從轉角處衝過來,狠狠地撞在少女的肩膀上。

  一入日向原本平靜的表情出現了些許變化,少女微微勾著嘴角,反手叩住少年的手腕,在對方驚恐又不安的目光中用小拇指將淺黃色的錢袋從來人手裡勾了出來。

  「小動作太多了,」她看了眼錢袋,確認裡面的東西沒少之後笑著評價道,「想得手的話最好不要做太多動作,太拖沓容易被發現。」

  少年猛地甩開她的手,罵了句「神經病」,泥鰍般鑽入人流消失了。

  一入日向聳了聳肩。

  再往前就是住宅區了。

  白天丟孩子的那家條件挺好,住著別墅,離平民的住處還有些距離。少女花了些力氣才從保安口中套出他家的地址。她有些慶幸自己還記得那家男主人叫「月彥」。

  「你說的那家——」

  保安狐疑地看了眼少女,他顯然還是不太相信一入日向是來「投靠親戚」的,然而大晚上的,孤身一人出現的年輕女孩並不能讓人提起戒心。

  遠處傳來警察慌張的嘶吼:「起火了!」

  一入日向的反應比保安還快,她幾乎是瞬間便竄了出去。在男人誇張的驚呼聲中,少女幾乎是靠著蠻力推開了擋在道路上的人,循著聲音源頭衝向起火的別墅。

  映入眼簾的是將夜空染得通紅的漫天大火。

  空氣中彌漫著肉類炙烤所散發出來的焦糊味,即使不去詢問,少女也能夠察覺到這場大火到底困住了多少人。

  「吃驚嗎?」身後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這是送給你的禮物。」

  一入日向下意識地將腰間的日輪刀□□,轉過身的時候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夢囈般的嘲笑仿佛只是轉瞬即逝的幻覺,視線中活躍著的只有高呼救火的警察和四處奔逃的普通住民。

  「嘁……」

  那個時候果然就不該想著不死川玄彌還在原地等候而急著離開的。

  哪怕在前一分鐘還不能確定,到這一刻,一入日向已經可以十分肯定地確認眼前的別墅就是她傍晚來過的那家,而在她身後說話的人,說不定就是自稱「月彥」的男主人。

  但是為什麼?

  自己應該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懷疑男主人」的姿態,那個人為什麼急著做出這種事呢?

  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提著水桶的警察惡聲惡氣地將少女往旁邊推了推:「別站在這裡妨礙救火,避難往外跑!」

  空氣中的焦糊味越來越濃。耳畔傳來重物落地的轟鳴。仿佛被觸動了某個開關,少女猛地往前跨了兩步,劈手奪過警察手中的水桶,將用於救火的水盡數潑在自己身上。

  「喂!你在做什麼,不要妨礙救火!」

  警察大聲呵斥。

  一入日向緊了緊手中的日輪刀,毫不猶豫地衝進火中。

  事到如今再後悔傍晚時的舉動已經沒有意義了。這場火應該是剛起來不久的,現在衝進去說不定還能救回一兩個人。

  空氣熱得幾乎能夠灼傷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霧霾順著火焰爭先恐後地湧入呼吸道。

  「以前還不覺得……」一入日向一邊快速前進一邊自嘲似地笑了起來,「但是基本功果然還是很重要的吧?」

  她和其他獵鬼人不一樣,這是在入隊不久時就被發現的。

  鬼殺隊的隊士們多數都是在呼吸法的基礎上練習劍術,而一入日向是反過來的,她的劍術天賦十分優秀,在完全沒有掌握呼吸法的情況下就能夠利用桑島慈悟郎贈送的日輪刀斬下鬼的頭顱。

  可是她的呼吸法學得很糟糕。

  也不能說是沒有才能,總之,一入日向的呼吸法處於十分微妙的狀態——她能夠完整地復刻桑島慈悟郎的每一個動作並收作己用,但她並不能夠像其他劍士一樣在此基礎上進行更加精細的操作,比如自創招式或者在及其細微的變化基礎上進行連招。

  蝴蝶香奈惠曾經說過,一入日向所使用的呼吸法並不是真正的呼吸法。

  不過是照葫蘆畫瓢罷了。

  光是讓日輪刀變色就已經用盡了全部力氣。在此基礎上,她並不能夠再前進一步了。

  悲鳴嶼行冥將不死川玄彌交給她,理由是他們「一樣不能使日輪刀變色」,這在一入日向看來仿佛是無稽之談——只有真正沒有才能的人才能夠知曉,在讓日輪刀變色之後,等待著自己的到底是何種令人恐懼的地獄。

  你會被所有人拋下,他們都在前進,只有你止步不前。

  黑發赤瞳的少女用手掩住口鼻,半眯著眼睛在烈火中前進。

  映入眼簾的是一具屍體。佣人打扮的年輕姑娘仰面躺倒在地板上,她的胸口被剖開,腹部被巨型野獸的利爪撕裂,散落在周圍的血液被火焰點燃,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果然是鬼啊。

  一入日向在屍體前站了一瞬,旋即加快了腳步。

  雖然不知道鬼為什麼會混在人類裡頭,但從這家的情況來看,那位男主人無疑就是鬼。很少會有鬼能夠壓抑住本能和人類和平共處,可很少不等於沒有,無論是把人類當成家人、朋友、寵物或者是工具,總而言之,偶爾確實會有這樣的鬼出現。

  一定要說的話,以「人類」的身份騙過真正的人類而存活的鬼倒也確實沒有過。

  白橡色頭發的人形怪物站在視線盡頭,他的手中拿著一對金色的鐵扇。見少女跑來,七彩色眼眸中刻著文字的鬼像是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般笑了起來。

  「和無慘大人說得一樣呢,」他說,「你果然來了。」

  一入日向猛地停下腳步。

  灼熱的空氣卷著煙塵從四面八方氣勢洶洶地湧進肺部,她覺得視線有些模糊,卻又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吸入了過多的不干淨的空氣還是因為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雖然很想和你玩,不過今天只是打個招呼而已,」上弦之二一邊笑著一邊向後退了兩步,擋在他面前的是數只長相扭曲的怪物,「可別死了啊,你要是死了就不好玩兒了。」

  那家伙……

  是自己找了很久的那家伙……

  少女聽見自己破碎而嘶啞的聲音從胸腔中爆發出來。

  「站住——我今天絕對要殺了你——」


狡辯

  不死川玄彌最後是在警察局見到一入日向的。

  黑發赤瞳的少女被人民公僕拽著罵了一路,四周的環境有點吵,少年沒太聽清他們的對話,只能從斷斷續續的音節中聽出「火」、「亂來」之類不甚清晰的詞句。

  他悄悄打量著名義上的帶隊前輩。

  少女原本被發帶束得很整齊的辮子散了,微卷的發絲被汗水黏在側臉。一入日向的外褂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燒過,半邊袖子都只剩下了火燎的痕跡,制服髒污的袖口下露出被小心翼翼遮掩著的、紅黑相間的傷口。

  那是燒傷的痕跡,傷口周邊的皮膚已經碳化了,看起來猙獰可怖。

  視線相接觸的瞬間,不死川玄彌看見少女空洞而冷靜的神情。

  若是說以往一入日向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空白表情像是櫥窗裡的人偶的話,那麼現在的她則更像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她將自己沉在水底,卻又毫不猶豫地將最堅硬的棱角翻出來,伺機給予想要接近的人一份難以忘懷的紀念。

  「回去吧,」身後的「隱」拍了拍不死川玄彌的肩膀,「這邊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

  「但是——」

  少年伸出手指了指一入日向的背影。

  「別管她了,她自己會想辦法的,」隱重重地嘆了口氣,不死川玄彌從對方身上感到了些許不快,「真是的,不是說淺草這邊來的是個新人嗎,怎麼會是她……」

  不死川玄彌又想起自己曾經在蝶屋聽到的那些傳言。

  一入日向並不討人喜歡,原因很復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總而言之,她的不受歡迎程度已經超過了水柱富岡義勇,甚至到了隱都不樂意替她善後的地步。

  「你也是慘,大家都不怎麼樂意和一入一起行動呢,除非實在沒有選擇,」那名隱又想起什麼似地再次拍了下少年的肩膀,「很辛苦吧,和那種人一起出任務。」

  不死川玄彌張了張嘴。

  他想替一入日向反駁幾句,可仔細想想好像也找不到反駁的依據。

  不管怎麼說,他在同一天內被帶隊前輩扔下兩次確實是板上釘釘的事,更何況他會出現在警察局也是因為想留在原地等一入日向結果被當成殺人凶手了。

  少年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了含含糊糊的單音。

  大城市的治安管理比小地方要嚴很多,等辦完亂七八糟的手續終於能走出去的時候才發現一入日向已經提早一步站在警察局門口了。

  不死川玄彌覺得自己應該和前輩打個招呼,然而在他開口之前,身邊的隱就先爆發了。

  「你怎麼回事啊!」黑色衣服的事後處理部隊成員橫跨了兩步,走到一入日向面前,「把後輩丟在原地跟鬼搏鬥自己卻不知所蹤算什麼事?他可是被當成殺人凶手抓起來了唉!」

  一入日向扭過頭看了眼不死川玄彌,這才將目光移到隱身上。

  「哈……是你啊?」

  少年覺得她的聲音十分沒精神。

  「什麼叫是我啊?你以為我很喜歡來替你善後嗎?真是的,為什麼每次都能剛好被分配到你附近?!」那名隱踩了尾巴的貓咪般炸了,「再說你現在應該給那孩子道歉吧?他可是因為你被當成殺人凶手了哦?」

  「與我無關。」少女的聲音沒有絲毫愧疚,「三歲小孩都知道要趕緊離開凶殺現場吧?他自己不跑,跟我有什麼關系?」

  「啊?他可是為了等你唉!」

  「我又沒有讓他等我。」一入日向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看向不死川玄彌,黑發赤瞳的少女抬起被燒傷的右臂,等待在建築物外的鎹鴉像是得到了指令般落在少女胳膊上為數不多的完好區域,「喂,玄彌,我有說過讓你留在原地等我嗎?」

  少年一愣,旋即條件反射般地搖了搖頭。

  他連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沒有注意到,更不要說和她有過語言交談了。

  「是吧,」一入日向得意洋洋地轉過頭看著明顯是和她認識的隱,「我沒有讓他等我,留在原地是他自己的判斷——所以說,被警察當成殺人凶手是他太蠢了,不關我的事。」

  這完全是強詞奪理。

  即使是不死川玄彌也能夠清晰地知曉這樣的事實。

  被拋下的新人斬完鬼後發現一同前來的前輩不知所蹤,正常人的反應不是留在原地等人就是四處尋找。一入日向所謂的「我沒有讓他在原地等我」不過是推卸責任的狡辯罷了。

  此時此刻,不死川玄彌完全明白了這位前輩到底是怎樣惡劣的人。

  蝶屋裡那些隊士們的議論並非空穴來風。一入日向的作風十分不討喜,各種意義上。

  「真是的,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想照顧小鬼,」少女空揮了一下手臂,鎹鴉再次飛上天空,「啊啊,煩死了,淺草這邊應該沒有鬼了,就這麼回去復命也是可以的吧?」

  「在那之前請老老實實把身上的傷治了,」隱不依不饒,「你身上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遇到了高級的鬼嗎?」

  「不,我只是衝進火場了而已。」一入日向聳了聳肩,「啊……順便還斬了幾只吃飽了的鬼。」

  別墅裡的人類並不少,除了女主人和孩子,連女僕、園丁甚至臨時雇來的司機都一起被困在了那場大火中。一入日向毫不懷疑,那些被她斬掉的怪物們在聚集之前早已飽餐過了。

  「哈?幾只?」隱給她口中的數量嚇了一大跳,「淺草有這麼多鬼?」

  「那你就當沒有吧,反正現在也確實沒有了。」

  少女在外褂的口袋裡摸了兩下,取出一個小小的袋子,可能是因為方才經歷過的大火,袋子裡的金平糖已經融化了,黏糊糊的糖液粘在布袋子底,看起來有些惡心。

  一入日向「嘖」了一聲,順手將袋子扔到地上。

  「不是說要治傷嗎?去附近的醫館嗎?」

  「跟著我走,不許耍花樣,也不許還沒治好傷就跑了!」

  「是是是……我知道了……」

  獵鬼人和隱一邊爭吵著一邊往前走。

  不死川玄彌在原地站了幾秒鐘。鬼使神差般地,少年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被一入日向扔掉的布袋。裡面的糖果已經化得看不出原型了,只能從焦香的甜味判斷出裡面裝著的確實是能吃的東西。

  「喂——玄彌——」黑發赤瞳的少女突然停下腳步喊了一句,「不跟上的話就丟下你了哦?」

  少年將布袋揣進衣服口袋,急急忙忙跟上了另外兩人的步伐。


異常

  二人在淺草停留了三天。這三天裡,一入日向無數次提出要帶不死川玄彌去吉原,然後無數次地被少年面紅耳赤地叫停。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斬鬼的是不死川玄彌,最後醫生過來診斷時卻說一入日向的傷更重一些。

  除了手臂,一入日向的腳背和後頸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好在鬼殺隊統一發放的隊服材質特殊,比起普通衣服更像是柔軟的鎧甲,少女身體的主要部位倒是沒有出現什麼損傷。

  「好無聊啊……」黑發赤瞳的少女赤著腳趴在榻榻米上翻書。

  他們所在的是位於淺草附近的某個有著紫藤花家紋的宅邸。按照鬼殺隊的說法,宅邸主人曾經受到過鬼殺隊的恩惠,因此會在能力範圍內無償為鬼殺隊成員提供幫助。

  不死川玄彌坐在走廊上。

  午後的清風卷著青草的香氣穿過走廊,陽光將臥室內外分隔成了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身材矮小的宅邸管理者捧著漿洗完畢的隊服走了過來,她將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放在少年身邊,然後小聲詢問道。

  「我在您的口袋裡發現了這個,請問需要幫您丟掉嗎?」

  不死川玄彌底下頭,管理者手心裡躺著那只裝了融化的金平糖的布袋子。

  少年下意識地轉過臉看向屋內的人。一入日向依舊翹著腳翻閱著在不死川玄彌看來十分枯燥無味的書籍,根本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屋外的人身上。

  綢緞似的黑發順著少女的肩膀垂在淺色的榻榻米上。一入日向似乎有些天然卷,她的發梢末端並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筆直而自然,發尾微微收起,像是在往某個地方聚攏。

  哪怕把一入日向放在整個鬼殺隊,她的臉也絕不會被任何一個人比下去。

  明明是那麼惡劣的人。不死川玄彌想。長相卻完全無害。

  見他發呆,管理人將托著布袋的手臂向上舉了舉。

  不死川玄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與人對話,他伸手接過布袋,像是害怕驚擾什麼般壓低了聲音:「……不用,我自己會處理的。」

  管理者得了准信,倒也不多問,將手中的東西悉數交給獵鬼人便離開了。

  院子裡又恢復了平靜。

  少年抓著布袋。袋子的氣味變得有些奇怪——那是糖果的甜味沾染上皂類特有味道的必然結果,好在味道並不濃郁,袋子外表也十分普通,若不仔細看,只會以為是不死川玄彌心血來潮到哪裡買的錢袋。

  他有些心虛。背著物件主人撿對方不要的東西聽起來就像是心懷不軌的變態。連不死川玄彌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將布袋撿起來揣在身上,他只是直覺這大概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若不重要,一入日向完全沒有必要出任務時也帶著它。亦或者她只是單純的喜歡吃零食罷了。

  然而不死川玄彌更傾向於第一種解釋。

  在街上撞到迷路的小姑娘時,一入日向並沒有將金平糖分給她。從少女嫻熟的技巧判斷,她應該很熟悉要如何與小孩子相處,可即使如此,她也沒有選擇「給糖」這一最為便捷的方式。

  少年將布袋揣回口袋,他站起身想要回屋。

  「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哦,」一入日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將目光從書本移向不死川玄彌,「大概情況已經讓鎹鴉報告給主公了,不過之後可能會有人來找你詢問細節。」

  不死川玄彌愣了愣。

  一般來說,只有特別重要的任務才會要求參與任務的獵鬼人進行口述報告,普通任務的參與人們甚至不會有「向上彙報」這一流程。

  而如同一入日向所說,他斬殺的那只鬼只是個普通的小玩意兒,根本沒有驚動鬼殺隊高層的必要。

  「稍微出了點問題,」黑發少女伸手碰了碰書頁,「啊……主要是我這邊的,但是你跟我是一起過來的嘛,說不定就會找你了……別緊張,只是可能。」

  不死川玄彌站在門口看著一入日向頭頂的發旋,他還是有些懵。

  那天晚上一入日向到底去哪了、為什麼會帶著一身燒傷回來,這些事全都沒有人告訴他。他也嘗試著詢問過,但每次一入日向都會找到奇怪的理由搪塞過去。

  不死川玄彌十分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被小看了——就算不是被小看,至少也應該是一入日向並不信任他。

  少女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口袋裡。然而她好像忘了自己並沒有穿著平日的服裝,更忘了裝著糖的布袋已經被自己扔掉了。於是她又縮回手想要將書翻一頁,輕薄的紙張側邊順著一入日向極快的動作淺淺地沒入少女右手食指的皮肉,帶起一道血痕。

  一入日向的表情開始變得肉眼可見的暴躁起來。

  她盯著自己食指上的傷口看了一小會兒,然後將書合上,一骨碌從榻榻米上爬起來往外走。擦身而過的時候,不死川玄彌覺得自己的胳膊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你去哪?」他問。

  「用眼睛也看得出來吧,」一入日向惡聲惡氣道,「出去散心。」她坐在門口套上了新的草鞋。草鞋是宅邸主人提供的,她原本穿著的那雙早就不能再繼續使用了。

  「但是不能隨便出去的吧……?」

  「放心啦,晚飯之前會回來的。」

  「這不是晚飯之前回不回來的問題——」

  「啊啊,煩死了,誰管他啊,」少女的眉毛再次蹙了起來,她僵硬著表情,再次伸手往口袋裡摸,當然,結果也是預料之中的摸了個空,「再說了,我才是前輩吧,有你這麼和前輩說話的嗎?」

  不死川玄彌嚇了一跳:「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給我閉嘴。」一入日向穿好了鞋,氣勢洶洶地往院子外面走,「走了!」

  少年目光呆滯地站在原地。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可一入日向的態度並不好,不死川玄彌害怕自己貿然追上去會讓對方本來就不太好的心情變得更差。

  明明剛才還很正常的。他想。

  不死川玄彌抬起腳往前走了兩步,不想卻踹到了某樣東西。

  做工精致的淺黃色布袋被十分隨意地丟棄在地上,袋子上繡著漂亮的紫藤花紋。不死川玄彌認得這個袋子,一入日向買東西的時候曾經拿出來過。

  換句話說……

  少年猛地抬起頭,動作迅速地換了鞋往一入日向離開的方向追去。

  「日向前輩,你忘記帶錢了——」


追逐

  「所以說……你為什麼要跟出來啊……」

  黑發赤瞳的少女手裡提著一小袋金平糖走在前面。因為隊服被漿洗過還沒來得及穿,她身上套著一件淺色的和服,微卷的黑色長發十分隨意地披在肩膀上,看起來十分無害。

  最重要的是,一入日向難得地沒有帶日輪刀。

  「因為日向前輩沒有帶錢。」不死川玄彌好脾氣地解釋道。

  他追到街上的時候就看見一入日向在宅邸附近的店裡買金平糖。當然,最後付賬的還是不死川玄彌,畢竟一入日向沒帶錢。

  「那送完錢袋就可以回去了啊。」少女踢了踢腳上的木屐,又在鞋即將飛出去的時候用腳趾夾住,將之強行扯了回來,「沒必要跟著我吧?」

  「但是……」

  一入日向行事乖張幾乎是鬼殺隊內公認的事實了。就算她說過自己會在晚飯前回來,但畢竟是有著一天之內失蹤兩次前科的人,不死川玄彌實在有些無法相信一入日向能准時回宅邸。

  「真是的,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想和別人一起出任務啊,」黑發少女嘆了口氣,她抬起胳膊用右手抓了抓腦袋,「與其說是讓我帶新人不如說是讓新人看著我吧……」

  不死川玄彌在心裡說了句對不起。

  不過現在的一入日向好像沒有剛才那麼暴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金平糖的原因。

  淺草的街道十分熱鬧。一入日向動作靈活地從一邊鑽到另一邊,因為身量的差距,不死川玄彌並不能夠和她一樣快速前進,沒多久就被拉開了距離。

  少女越過人流竄到街道角落,她回過頭,得意洋洋地對著還在人群裡掙扎的少年吐了吐舌頭,然後閃身鑽進小巷。

  怎麼和小孩子一樣?

  不死川玄彌有些想笑。他奮力撥開人群往一入日向消失的方向擠。然而等他到達小巷入口時,少女的身形已經完全消失了,空氣中只留下金平糖淡淡的甜味。

  果然還是跟丟了。

  一入日向似乎是師承於速度見長的雷呼一脈,她在平日裡也會有意識地保持著呼吸法的運作,對呼吸法一竅不通的不死川玄彌想要跟上她的速度簡直是痴心妄想。

  就這麼回去的話好像有些不甘心。

  少年想了想。他往小巷裡走了一小段距離,映入眼簾的是遮天蔽日的高牆。換句話說,這條路是死路,想要從這裡穿到另外一條街上是不可能的。

  如果自己不小心竄進一條死路又想甩掉後面追著的人的話——

  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輕響。不死川玄彌猛地回頭,黑發赤瞳的少女從附近民居的遮雨棚跳到他身後,試圖在前者反應過來之前迅速離開。

  少年下意識地拔腿就跑。

  當一入日向即將彙入人流時,他終於抓住了少女的袖口。

  小巷裡傳來遮雨棚主人家的咒罵聲,一入日向好像踩掉了人家屋頂的瓦片。

  鬼殺隊的新人氣喘吁吁地用左手扶住膝蓋,大口大口呼吸空氣。他的右手死死地攥著少女衣袖的布料,生怕對方趁自己不注意又跑了。

  這次再跟丟的話就真的追不上了。

  「……你到底為什麼非要跟著我啊,」一入日向誇張地嘆息著,「回去不好嗎?」

  方才的衝刺用掉了不死川玄彌的全部力氣,他想回答前輩的問題,卻又怎麼都無法從喉嚨裡擠出完整的字句,只能用粗重的「呼呼」聲回應少女。

  一入日向好像對眼前的狀況感到了頭痛。

  「真是的,跑完了不要立刻停下來,會難受的,」一入日向反手叩住不死川玄彌的手腕,拉著對方強行往街道上走,「像這樣,先快步走,再一點點放慢速度。」

  少年神情錯愕地看著自己被前輩叩住的手腕。

  一入日向掌心的溫度不算很高,和不死川玄彌的手腕相比甚至還有些涼,可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覆著自己的手腕的那幾根手指燙得快要燒起來了。

  「你不是那個不死川的弟弟嗎,怎麼比他笨這麼多?」

  拽著少年手腕的人絮絮叨叨地發出不滿的聲音。

  自己確實比兄長笨。不死川玄彌想。兄長已經成為風柱了,他卻連呼吸法都不能使用。

  一入日向沒有察覺到少年變得微妙的心情。她嘗試著配合著身後的人的呼吸頻率放慢腳步,最終將速度降到了與散步無異的水平。

  「看吧,這樣就不會難受了。」她轉過頭看向不死川玄彌的臉。

  少女依舊是一副冷冰冰的、如同櫥窗中展示給客戶的人偶般毫無生氣的表情,不死川玄彌卻從對方的臉上覺出了些許名為「人情味」的東西。

  呼吸漸漸平復。少年感到腕上的壓力也在逐漸變小,黑發赤瞳的少女動作輕柔地松開手,滾燙的觸感卻像是生了根般依舊留在皮膚上,連風都無法吹散。

  「為什麼……要幫我?」

  他問。

  她明明可以選擇轉身就走的。

  對現如今的一入日向而言,不死川玄彌不過是個令人感到不快的小尾巴。

  「因為你很笨啊,」少女笑了起來,她踮著腳點抬起手臂試圖摸到少年的頭頂,卻又礙於身高差距放棄了,只能翻轉手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不幫你的話你就會不知所措吧?」

  不死川玄彌看著她的臉。

  「我家裡有三個弟弟,最小的那個跟你差不多,超級笨,什麼都做不好,經常為一些小事嚎啕大哭。」一入日向的語氣很柔和,「每次被我罵完了他都會躲在角落裡偷偷哭,哭完了又跑過來繼續黏我。」

  她的嘴角是向上揚的。對她而言,和家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定是十分快樂的吧。不死川玄彌想。就像原來的自己和兄長一樣。

  「我離開家的那天他扯著我的衣服問我,日向姐,你是不是嫌我太笨不要我了。」一入日向臉上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人情味」消失了,她又變成了冷冰冰的人偶,「我說,是啊,你太笨了,我不想要你了。」

  那並不是真心話。

  為什麼要說呢?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

  告訴年幼的孩子他的姐姐離開是迫不得已是不能為任何人帶來幸福的。

  她撒了謊,告訴弟弟,你太笨了,我不想要你了,所以我要從這裡離開去更好的地方。

  「悲鳴嶼先生說過的吧,讓你不要和不死川繼續接觸了,」她說,「但是悲鳴嶼行冥那個人無聊又古板,有些事情不聽他的也沒有關系。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再找機會和不死川聊聊?我會幫你的。」


夜晚

  不死川玄彌是從夢中驚醒的。他聽見走廊上有人在哼歌。

  淺色和服的少女赤著腳坐在走廊邊緣,白色刀鞘的日輪刀被主人十分隨意地扔在手邊。從少年的角度恰巧能夠看見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白色繃帶。

  不死川玄彌這才想起一入日向的燒傷並沒有好。她的行動過於隨心所欲了,以至於很多時候,眼前這位少女還是個傷患的事實都會被人遺忘掉。

  少年往前走了兩步。

  「天還沒有亮,」一入日向沒有回頭,「再回去睡一會兒吧,等吃過早飯就出發了。」

  不死川玄彌沒作聲,他學著前輩的樣子在她身邊坐下。

  少女不再理會他,她的喉嚨裡滾出音調怪異的歌曲。不死川玄彌花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她是在哼一首耳熟能詳的童謠——然而一入日向的音感實在是不怎麼好,連三歲小孩兒都能再現的簡單音調都能被她哼得宛如新歌。

  不死川玄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其實和一入日向挨得很近。

  他有些手足無措。

  現在再拉開距離未免也有些太刻意了,可若是保持這樣的狀態,他們的肩膀又會撞上。

  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坐得這麼近呢?

  「別動!」身邊的歌聲驟然停止。

  少年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下一秒,手臂上傳來異樣的觸感。黑發赤瞳的少女半眯著眼睛將頭靠在不死川玄彌的胳膊上,一時間,四周安靜得只能聽見二人的呼吸聲。

  不死川玄彌再次產生了拔腿逃跑的衝動。

  「我白天的時候說過的吧,我有三個弟弟。」少女的目光落在庭院角落的觀賞用灌木上,她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麼般在空中虛虛揮動著,「如果沒有被鬼吃掉的話,最大的那個應該也和你一樣大了。」

  少年吞了吞口水。

  除了變成鬼的母親和早在幼年時就夭亡的妹妹,他從來沒有與異性靠得這麼近過。少女身上散發著怡羅粉和糖漿特有的氣味,不死川玄彌知道那是金平糖的味道。

  入隊之前,不死川玄彌曾經想像過未來隊友們的模樣。在少年的想像中,鬼殺隊隊士們應該是殺伐果決的大英雄,他們帶著刀,奔波於日本各地。總而言之,不應該是一入日向這樣的。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一入日向和「獵鬼人」這一身份都有些格格不入了。

  她的思維模式過於活躍,甚至達到了天馬行空的地步;與此同時,她身上又少了點別的東西。不死川玄彌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一入日向缺少的是什麼。

  人情味。

  她仿佛將自己囚禁在某個看不見的盒子裡,盒子外的一切對她而言都僅僅是正在上演的戲劇。她會用最理性的思維模式去忖度自己身處的狀況,然後以最合理的手段去解決麻煩。

  哪怕這個手段並不人性化。

  這樣的思維模式令一入日向陷入了某種奇異的困境。

  她被人誤解,同時又因為理念不合而無法在最大限度上得到其他人的支持,絕大多數判斷都是以她所掌握的情報為基礎而做出的。可她畢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視野的局限性也十分明顯,於是導致的結果就是肉眼可見的被孤立。

  鬼殺隊內被孤立的人有兩個,一個是不怎麼會說話的水柱富岡義勇,另一個就是一入日向。

  比起富岡義勇,一入日向被孤立的程度更加誇張一些。

  大家只是不太喜歡和富岡義勇交往,在其他方面還是很寬容的。但幾乎所有人都不樂意和一入日向一起行動,無論是出任務還是別的什麼。

  這樣活著不會很累嗎?

  不死川玄彌想。

  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理解自己,僅僅是憑借著內心深處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執念驅動著身體,看不見「未來」,也沒有思考過「未來」到底是什麼樣。

  「悠人……」少女的喉嚨裡滾出含糊不清的音節,「我累了。」她的尾音被拖得很長,有些像是在撒嬌。

  不死川玄彌愣了愣。沒有聽說過的名字,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畢竟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入日向用這樣的語氣和其他人說話。

  話音未落,少女猛地直起身子,抬起手肘輕輕捅了捅少年的腰眼。

  「這個時候你應該說『累了就休息吧,日向姐你老是喜歡勉強自己』。」

  「……唉?」

  「好了別管那麼多了,你說就行了,一句話而已,又不會掉塊肉。」一入日向挑眉,大有「你不聽話我就把你揍趴下」的意思,「說嘛!」

  不死川玄彌保持著沒有反應過來的呆愣表情復述了一入日向讓他說的話。

  「累了就休息吧……日……日向姐……你老是喜歡勉強自己。」

  他像是背書般磕磕絆絆地將字句吐出來,「日向姐」這樣過於親密的稱呼令少年有些難為情。不死川玄彌偏開頭避過了少女的目光,仿佛這樣就能夠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一入日向的做法永遠都能出乎人的意料。

  黑發赤瞳的少女伸出手,用手掌勾住少年的後頸,半強迫著令對方的頭埋在自己的胸口。

  不死川玄彌給她嚇了一跳,緊接著,少年的耳根開始火災現場般灼燒起來。鼻端充斥著金平糖的甜香,和服柔軟的布料仿佛被人放在滾水裡熨燙過般散發著可怖的溫度。

  他掙扎著想要擺脫一入日向的鉗制。

  「謝謝你。」頭頂傳來少女夢囈般的低語,「謝謝你,玄彌。」

  掙扎的動作停止了。不死川玄彌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頭頂上落下。從他這個角度並不能夠看見一入日向的表情,只能夠憑感覺猜出她是在哭。

  日向前輩這樣的人也會哭嗎?不死川玄彌想。明明老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他有些想直起身子找只手帕遞給一入日向,又覺得這樣不太好,一入日向大概是不願意被他看見自己在哭的,於是只能維持著在他看來十分尷尬的姿勢,任由前輩抱著。

  「沒關系的……」

  頭頂再次傳來少女的聲音,這一回,她的聲音似乎比方才要大上些許。

  「下次——下次再遇到那個混蛋,我絕對不會讓它跑掉了!」


師徒

  一入日向又跑了。

  不死川玄彌覺得這個「又」字挺精妙的。總而言之,原本帶著他去淺草給其他人收拾爛攤子的前輩在返程的半路上就不知所蹤了。

  悲鳴嶼行冥倒是十分習慣這種事,岩柱對弟子的歸來表示欣慰,然後就該干嘛干嘛去了。

  不死川玄彌趁著吃午飯的時候跟悲鳴嶼行冥打聽一入日向的事,結果一無所獲。

  「她是個純粹的孩子,毫不猶豫地做殘酷的事情,私欲的集合體,」岩柱十分嚴肅地教導著不死川玄彌,「最好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了,對你沒有好處。」

  去蝶屋檢查的時候不死川玄彌聽見隱們又在私下討論一入日向的事。

  他們說鬼殺隊裡有人變成鬼叛逃了,因為叛逃者是她的師弟,一入日向只得去了桃山。

  一入日向的鎹鴉和其他普通隊士的鎹鴉不太一樣,多數鎹鴉只是負責傳遞消息,但一入日向似乎跟她的鎹鴉很合得來,她的鎹鴉也很樂意在能力範圍內替她跑跑腿,傳遞一些小道消息。

  因為不被人理解,一入日向需要更多的眼睛,而鎹鴉只是眾多眼睛之一罷了。

  沒有人對一入日向會在回鬼殺隊之前就得到師弟叛逃的消息感到吃驚,她和她的鎹鴉所做的事情是被默許的。雖然並不是柱,但在某些事情上,一入日向的權限依舊高於普通隊士。

  不死川玄彌回鬼殺隊的第四天,一入日向回來了。

  外褂早就在淺草的大火中被燒毀,少女身上只穿著普通的男式制服。白色刀鞘的日輪刀掛在她的身側,從少年的角度能夠看見制服領口的白邊被染了暗色的血跡。

  「啊……歡迎回來。」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跟她打了聲招呼。

  黑發赤瞳的少女轉過頭,原本毫無生氣的臉上似乎染了些笑意,「是玄彌啊,我回來了。」

  有人對自己說「歡迎回來」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體驗。已經很久沒有人表示過歡迎了,一入日向對自己其實被鬼殺隊隊士們討厭了的事情還是有著近乎自我認知的自覺的。

  「你受傷了?」他問。

  「不是我的血,我沒有受傷。」一入日向順著少年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領子,「是我師父的。」

  不死川玄彌一愣:「……你師父?」

  「啊,我師父。」少女站在院子門口,無所謂地笑了笑,「都回來這麼多天了,你應該聽見隊內的傳言了吧——獪岳變成鬼叛逃了,名下出了鬼可是大罪,所以我師父切腹自盡了。」

  獪岳是叛逃隊士的名字。

  不死川玄彌聽人說過叛逃者和一入日向師出同門,這些天隊裡也有人猜測一入日向不是去桃山而是去清理門戶了。她在鬼殺隊內的風評不好,但幾乎沒有人會懷疑一入日向的實力。

  哪怕已經變成鬼,獪岳也絕不會是一入日向的對手。

  「切腹自盡……」

  明明都回去了,卻沒有阻止嗎?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不需要你可憐。」少女偏了偏頭,她邁開腳步往院子裡走,「悲鳴嶼行冥在後山?我找他有點事。」

  少年張了張嘴,「為什麼?」

  一入日向停下腳步,「什麼為什麼?」

  「你去了桃山吧,」他說,「既然都已經去了,為什麼不阻止你師父?」

  鬼殺隊內也流傳過不少關於前鳴柱的傳言,其中一條是前鳴柱桑島慈悟郎很喜歡一入日向這個弟子,一入日向剛入隊的時候桑島慈悟郎還專程給主公寫過信,內容無從考證了,但主公接到信後不久,一入日向就變成了前花柱蝴蝶香奈惠的繼子。

  桑島慈悟郎幾乎是在盡己所能為一入日向鋪平道路。

  正因如此,不死川玄彌才無法理解。

  他們師徒的感情應該很好吧。早在上桃山之前一入日向就已經失去了家人,對她而言,桑島慈悟郎就像是將她養大的爺爺。在這種情況下,不死川玄彌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她能輕描淡寫地說出「我師父切腹自盡了」的台詞。

  這個人仿佛沒有感情。

  「阻止?」少女回過頭,逆著陽光,不死川玄彌看不清她的表情,「切腹自盡是他的選擇,我為什麼要阻止?」

  不可理喻。不死川玄彌想。目送著重要的人走上絕路卻還是能說出「這是他的選擇,我為什麼要阻止」,這個人是真的不可理喻。

  如果換了他,他應該會拼盡全力阻止的吧。因為那是對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我說過了,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一入日向氣勢洶洶地往少年身前走了兩步,「你以為自己是誰?我師門的事情和你有關系嗎?」

  「是的,你師門的事情和我沒有關系。」不死川玄彌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能夠在這樣的距離下異常冷靜地與一入日向對話,「但是,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走上絕路,這不是一個有正常感情的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吧?」

  少女猛地抬起胳膊,用雙手揪住少年的領子,強迫對方低下頭與自己對視。

  「那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

  「……」

  「阻止師父?開什麼玩笑?你是在看不起我還是在看不起我師父?!」

  「……」

  「劍士有劍士的驕傲,讓他背負著『培育出鬼』的污名活下去,只為了滿足自己『不想讓重要的人離開』的可笑私欲,你當我是什麼人啊?」

  「……」

  「別開玩笑了,這樣忘恩負義的事情我做不出來,我能做的只有去做他的介錯人。」她猛地松開手,趁著少年沒有站穩將他狠狠地往外一推,「清理門戶的事情我會去做的,我師門的事情也不需要你們外人指手畫腳地操心!」

  面對桑島慈悟郎的選擇,一入日向所能做的不過是馬不停蹄地趕回去,讓他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不會孤零零地上路。正因為她是待在師父身邊最久的孩子,她才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除了她之外,誰都不行。

  不死川玄彌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一入日向似乎是在哭。她的眼睛裡沒有淚水,但聲音卻一直都在顫抖。

  並不是所有哭泣都是流於表面的,就如同一入日向的絕大多數笑容都不是在開心。

  少女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往後山走去。


熱鬧

  一入日向雙手抱胸站在樹下。

  鬼殺隊的柱們齊聚一堂的情況並不算多見,這次還有其他人,因此主公屋前吵得很厲害。

  「所以說啊,到底出了什麼事……」黑發赤瞳的少女打了個哈欠,她不太喜歡在人多的地方逗留太久,這會兒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今天是柱合會議吧,既然是柱合會議就別叫外人來啊?」

  所謂的「外人」不光是指她自己,還有被蝴蝶忍和富岡義勇帶回來的新隊士。

  本應該是半年一度的柱合會議,不知道中間搞錯了什麼事,產屋敷耀哉居然要求一入日向也到場。主公的要求是不能夠拒絕的,因此她還是和悲鳴嶼行冥一起到了這裡。

  一入日向積極性不高,動作也拖拖拉拉的。等二人到達主公宅邸的庭院時,其他人已經到了。不光是柱,蝴蝶忍和富岡義勇還帶來了一名被捆得嚴嚴實實的新人。

  鬼殺隊有把新人綁起來丟在主公家門口的傳統嗎?

  一入日向記得沒有。

  「在會議之前要進行『審判』,」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坐在樹上的蛇柱抬起手給她指了指多數人聚集的方向,「那個少年在包庇鬼。」

  什麼啊,就因為這種事?

  「那就砍了吧,違反隊規的事情有什麼好審判的。」一入日向又打了個哈欠,「再說我沒有柱的權限吧,審判也別拖上我啊,我昨天晚上可是沒有好好睡覺呢。」

  伊黑小芭內:「……」

  這話誰說都行,只有你說不行。違反隊規就砍的話你早就被砍死無數次了!好歹也有點薪酬已經被扣去明年夏天了的自覺吧你!

  不光是一入日向如此認為,其他柱們似乎也在「如何處置帶著鬼的新隊士」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代表著鬼殺隊最高戰力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表達著「直接砍掉就好了」的意思,場面一時間混亂無比。

  黑發少女抬起胳膊在頭頂上抓了兩下,睡眠不足所帶來的不適令她的心情十分不美好:「真的是……吵死了啊……」

  「比起這個,富岡要怎麼處置?」樹上的伊黑小芭內打斷了庭院中的爭吵,用手指了指站在角落的富岡義勇,「你們居然都沒拘留他,很頭疼啊。」

  蝴蝶忍倒是十分無所謂地表示反正富岡義勇都老老實實地過來了,人又不會跑,懲罰的事情也可以稍微延後一些。

  一入日向順著伊黑小芭內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水柱面無表情地站在遠離話題中心的地方。

  看起來似乎是被討厭了呢。她想。

  爭吵很快就被遲來的不死川實彌打斷了。風柱舉著裝有被少年稱作「自己的妹妹」的箱子,毫不猶豫地將日輪刀刺了進去。

  「啊啊……就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入日向小聲地嘆息著。

  鬼殺隊的柱們基本上都與鬼有著血海深仇,想要讓這些人接受鬼化的小姑娘幾乎是不現實的。而在這其中,性格暴躁的不死川實彌對鬼的仇恨也是最深的。

  除了蝴蝶忍和富岡義勇,在場其他柱也沒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被綁在地上的、鬼化小姑娘的哥哥似乎是無法忍受自己的妹妹被傷害,他掙扎著跳起來,趁不死川實彌因為富岡義勇那句「主公馬上就要到了」分心的時候給了風柱一記頭槌。

  一入日向吹了個口哨。

  「哇哦,這小伙子還挺勇的嘛。」

  普通隊士們看見柱就嚇得腿軟了,主動攻擊柱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看熱鬧看得還挺開心?」伊黑小芭內瞟了她一眼。若是換作平時,不需要不死川實彌出手,一入日向就會主動支開隱們直接削掉那個鬼化小姑娘的腦袋了。

  「因為是義勇先生嘛,」黑發赤瞳的少女笑眯眯地回答道,「那個人做事總是該有理由的。」

  是二五仔發言呢。蛇柱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不過相對其他柱而言,一入日向和富岡義勇的關系確實要好一些,或者說,是一入日向單方面的自我感覺良好,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那不過是她在瘋狂騷擾富岡義勇罷了。

  令人疑惑的是,富岡義勇對此居然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

  仿佛兩個被孤立的人抱團取暖。

  眼見著新人即將和不死川實彌打起來,產屋敷耀哉及時出現,阻止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一入日向和伊黑小芭內同時離開自己所在的位置進入列隊,與在場的所有人一起向產屋敷耀哉跪了下去。

  搶先問候主公的是不死川實彌。在問候結束後,風柱提出了希望主公解釋名為「灶門炭治郎」的新人與他的妹妹的事情的意向。

  為了安撫柱們,產屋敷耀哉取出了灶門炭治郎和富岡義勇的培育師,前水柱鱗瀧左近次的來信。在信中,鱗瀧左近次表示,倘若名為「灶門禰豆子」的小姑娘襲擊人類,他與富岡義勇兩人都會切腹謝罪。

  不死川實彌和煉獄杏壽郎表示自己並不能夠接受這樣的保證。

  「吃了人就無法挽回了吧,被殺死的人也不能復活。」

  「確實如此,這不能作為她不襲擊人類的保證,也無法證明她不會襲擊人類。」產屋敷耀哉十分冷靜地回答道,「但是也不能證明她會襲擊人。」

  「禰豆子已經有兩年沒有吃過人的事實擺在眼前,為了禰豆子,甚至還有兩個人賭上了性命——」

  跪在列隊最邊緣的少女突然抬起頭,「三個人。」她說,「兩個人不夠的話,就加上我。」

  「哈?你在胡說什麼,腦袋被撞壞了嗎?」不死川實彌原本就不好看的表情變得愈發暴躁,「一入日向,你知道你是在為一只鬼做擔保嗎?」

  「我知道,」一入日向沒有扭頭,依舊直勾勾地看著產屋敷耀哉的眼睛,「但是我選擇相信義勇先生。既然義勇先生都做了這種保證,那就一定是有理由的吧。」

  不死川實彌恨不得現在就一刀砍到她頭上,「所以說到底為什麼?」

  「因為義勇先生的名字很好聽啊,」一入日向終於轉頭,她笑容燦爛地看向不死川實彌,「比你的名字好聽多了。」

  「你當我是白痴嗎——」


鳴柱

  有了三個人的性命做擔保,產屋敷耀哉也傾向於留下灶門兄妹,再加上灶門禰豆子本人也抵御住了稀血的誘惑,關於灶門炭治郎的審判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因為身上還帶著傷,灶門兄妹被蝴蝶忍暫時接管,由隱們送去了蝶屋。

  緊接著,產屋敷耀哉又喚來了名為「村田」的普通隊士向柱們彙報那田蜘蛛山的事情。據說那裡出現了下弦之鬼,被卷入戰鬥的隊士們基本上都受了程度不同的傷。

  村田以肉眼可見的幅度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彙報工作,當主公說「謝謝你,你可以下去了」的時候,一入日向覺得他幾乎是要手腳並用地爬著逃出院子。

  「這樣就可以了吧,」黑發赤瞳的少女也跟著站起身,「雖然不知道到底為什麼喊我來這兒,但我不是柱,繼續留著也不合適。」

  她在鬼殺隊內的權限十分微妙。

  因為是前花柱繼子,即使已經被降級成了乙等隊士,繼子的權限也沒有被回收,倒像是默認似地被保留了。產屋敷耀哉也總喜歡把一入日向往悲鳴嶼行冥那裡扔,以至於有一部分入隊時間較長的人都在猜測她會不會成為岩柱繼子。

  直到不死川玄彌出現。

  不死川玄彌成了岩柱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徒弟,一入日向即將成為岩柱繼子的謠言不攻自破,與此同時,隊內質疑一入日向的聲音也愈發激烈。

  人緣不好,階級不高,並不是任何一位柱的繼子卻享受著繼子的權限。

  「不,你留下。」產屋敷耀哉道,「今天會議的討論內容就有這一項:鬼殺隊內的情況並不樂觀,新的孩子們也不足以挑起大梁,所以我想再提拔一位新的柱。

  ——「一入日向,無論從戰績還是從實力來講,你都是十分合適的,我希望你成為這一任的鳴柱!」

  跪在地上的柱們都沒有說話。

  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單純地靠實力和戰績來評判一個人有沒有做柱的資格,一入日向在很早之前就能夠成為鳴柱了。

  早在蝴蝶香奈惠犧牲之前,隊內就有主公想要提拔一入日向做鳴柱的傳言流出,可直到現在,一入日向的身份都還只是個前花柱繼子。

  主公不主動提起選立鳴柱的事,其他人自然也不會詢問。

  現如今鬼殺隊正值用人之際,之前產屋敷耀哉擔心的事情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多一個柱就是多一個高級戰力,同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壓下低階隊士們對一入日向的質疑。

  「恕我冒昧,」黑發赤瞳的少女聞言轉過身又跪回隊列邊緣,「但是主公大人,希望您能再考慮一下……我並不適合做鬼殺隊的柱。」

  自己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都沒有晉升為柱,一入日向比其他人都看得清楚。

  柱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引導其他低階隊士前進,她自認為無法勝任。

  「如果是在以前,我確實不會讓你做鳴柱。」產屋敷耀哉倒是對一入日向的回答沒有絲毫意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知道鬼殺隊現在需要人手,那田蜘蛛山的損失很誇張,」少女將頭埋得很低,仿佛是為了避開主公的審視,「不是也有表現出色的新隊士嗎?給他們一點時間,總會出現比我更合適的人選。」

  「我想讓你做鳴柱並不是因為缺人,日向。」若是換了其他人,估計現在已經罵著「不知好歹」放棄打算了,可產屋敷耀哉依舊不為所動,「你現在有這個資格了。」

  一入日向的頭又往下埋了些,「……恕我愚鈍。」

  「人類對自己的變化總是很遲鈍,」主公似乎往前走了兩步,他用溫和的目光凝視著少女頭頂的發旋,「日向,你最近變了很多。」

  變了很多?

  一入日向愣了愣。

  她自認為毫無變化,無論是待人接物還是別的方面。偶爾出去遛彎的時候依舊會被其他隊士繞著走,甚至因為之前的爭執,不死川玄彌都有些怕她了。

  被孤立的情況很嚴重啊,比義勇先生還嚴重。

  因為不願意靠近專司醫療服務的蝶屋,手臂上的燒傷恢復速度也很慢,連帶著最近幾天的訓練都有些落下了。

  總而言之,一入日向並不認為自己在往好的方向轉變,她覺得自己變得更加糟糕了。

  可是產屋敷耀哉對她說,現在的你有資格做鬼殺隊的鳴柱。

  她想不明白。

  「香奈惠死後,你身上的『人氣』就變得很少了,那個時候我就有讓你做鳴柱的打算,但是你的狀態實在不太合適。」主公好脾氣地解釋道,「現在不一樣了,是因為那個孩子吧?那個叫不死川玄彌的新人。」

  咦……?

  玄彌?

  不待一入日向反應,風柱倒是先跳了起來。

  「喂!一入!」不死川實彌大吼大叫著,仿佛下一秒就會衝上前把一入日向的腦袋從脖子上削下來,「你對我弟弟做了什麼?!」

  少女一臉懵逼地抬起頭看著跟自己隔了一個伊黑小芭內的風柱,「除了把他丟在角落裡自己跑掉之外我好像也沒有做別的事?」還是兩次。

  她才是女的唉,為什麼這個人會一副自己強迫不死川玄彌干了什麼的樣子?!

  ……你這個發言就已經很危險了。

  夾在中間的蛇柱面無表情地平視前方。

  他很確定,若不是產屋敷耀哉還在這裡,不死川實彌肯定已經衝上來跟一入日向干架了。

  風柱布滿傷痕的臉扭曲得愈發恐怖,比起鬼殺隊隊士們會經常面對的怪物,此刻的不死川實彌更像鬼。

  「主公面前不得喧嘩!」

  最終出面制止爭吵的是時透無一郎,霞柱撿起石頭分別往不死川實彌和一入日向的腦袋上狠狠地砸了過去,趁著二人吃痛抱頭的時候說道。他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和平日裡的放空不太一樣。

  產屋敷耀哉抓住機會終結了選立新柱的話題。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日向還是先住在行冥那裡,等負責區域劃分完畢後再搬出來住——好了,現在進行下一個議題,關於鬼舞辻無慘現身淺草的事情,你們都有什麼看法?」


對話

  半年一度的柱合會議結束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至少一入日向是如此認為的——如果沒有主公突然把她提拔成鳴柱的事情的話。

  實際上,並不會有人對產屋敷耀哉的決定感到吃驚。主公的住處十分隱秘,基本上只有柱們知道,而作為普通隊士,一入日向每次接到傳喚時卻並不需要人引路,這足以說明她在產屋敷耀哉心裡與正式的柱們並沒有什麼差別。

  現在讓她成為鳴柱也不過是將原本就預定好的事情延後罷了。

  散會的時候一入日向攔住了不死川實彌。

  風柱依舊沉浸在「這混蛋絕對對我弟弟做了什麼」的憤怒中,若非礙於還在主公的住處附近,不死川實彌大概早就一刀砍在一入日向腦門上了。

  「喂喂喂,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可是會傷心的……」黑發赤瞳的少女感到棘手似地抓了抓頭發,「稍微分我點時間吧,不死川,我想和你談談,關於玄彌的。」

  「正好,我也想跟你談談,」不死川實彌聞言露出了猙獰的笑容,「在把你打一頓之後。」

  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將右手扶在腰間的日輪刀上。

  從大類上看,風之呼吸和雷之呼吸都是以速度見長的流派。她並沒有十分的把握說自己能夠把不死川實彌揍趴下,最多就是保持不被對方揍趴下的程度罷了。

  即便如此,有些事情總得去做,畢竟自己都在不死川玄彌面前誇下海口了。

  成為鳴柱之後與不死川實彌的接觸大概也不會少,但悲鳴嶼行冥並不樂意不死川玄彌往風柱身邊湊。畢竟是岩柱繼子,等真的劃分出負責區域之後,一入日向見不死川玄彌的機會都不會很多了。

  好歹現在她還能以房客的身份跟悲鳴嶼行冥的徒弟說幾句話,再過段時間,老往不死川玄彌身邊跑的話恐怕會被人懷疑是打算跟岩柱搶繼子。

  總而言之,想把事情解決就得盡快,以後機會不多了。

  「隊內私鬥是明令禁止的哦。」

  不知何時站在二人身後的蝴蝶忍笑眯眯地提醒道。蟲柱的臉上掛著十分柔和的笑容,以至於另外的人分不清她到底有沒有在生氣。

  明明不是隨時都能笑出來的性格。

  一入日向「嘁」了一聲。她突然沒了興致,轉身就往外走。

  「日向,」蝴蝶忍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惡劣反應,毫不在意地笑著少女的背影道,「那田蜘蛛山任務中收治的新人隊士裡有個使用雷之呼吸的孩子,好像是叫我妻……我記得他是你的師弟?」

  黑發少女原本還算急促的步伐停了下來:「他現在在蝶屋?」

  我妻善逸通過最終選拔加入了鬼殺隊的事情她是知道的,聽說小師弟本來不想來,結果被桑島慈悟郎抓住打了一頓,這才不情不願地上了山。

  他現在應該還不知道師父的事吧。一入日向想。就算再不想靠近蝶屋,這種事情也總得跟善逸說一聲……畢竟他也是師父的弟子。

  那孩子比想像中的還要有天分,希望在自己死前,他能成長到柱的程度。

  做鳴柱只是暫時的,自己不合適,倒不如讓師弟來做。

  「是的,」蝴蝶忍語氣平靜地回答道,「除此之外,香奈乎也很想你,有時間去一趟蝶屋吧,我會回避的。」

  說完這些,蟲柱不再停留,她甚至用比一入日向方才還急促些許的步伐與新晉鳴柱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走向蝶屋所在的方向。

  「嘖……」一入日向眯著眼睛低聲罵了句「狗屎」,「誰需要你回避啊,三歲小孩兒嗎?」

  況且她也不信蝴蝶忍真的能回避她。

  八成是又跟蝴蝶香奈惠剛剛犧牲後不久的時候一樣,說著「你不想見我那我就不煩你了」,然後眼巴巴地躲在角落裡等自己搭話。

  所以才不想去蝶屋啊。

  畢竟曾經也是很好的朋友。

  為什麼會決裂呢?一入日向想了想。

  少女發現自己的記憶似乎有些模糊了。原本覺得很重要的事情都變得不再重要,連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和蝴蝶忍決裂這樣的要緊事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像是因為自己反對蝴蝶忍留在鬼殺隊還模仿蝴蝶香奈惠吧。

  那個時候一入日向是主張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一起離開鬼殺隊找個地方繼續生活的,不過若是那兩個人聽了她的話,倒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蝴蝶香奈惠所期望的絕不是這種事,蝴蝶忍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過。又或者其實她注意到了,只是不想那麼做而已。

  報仇的事,有一個人來做就可以了。能夠殺掉前花柱的鬼絕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而蝴蝶忍因為天生弱勢,即使在現存的柱裡,戰鬥力也排不上前幾。

  哪怕是只用了兩個月就成為霞柱的時透無一郎,在劍術方面也比蝴蝶忍要強上不少。

  ……雖然呼吸法用得很爛的自己也沒有資格去嘲笑蝴蝶忍就是了。

  明明是沒有力氣砍掉鬼的頭的人,卻成長成了蟲柱,反倒是反對她留下來的自己混得比受人愛戴的蝴蝶忍慘多了。

  真難看啊。一入日向想。這麼一來,說服她們離開鬼殺隊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不過現在再想這些事也沒有什麼意義,矛盾只會一直存在,悲春傷秋也不符合她的一貫作風。

  她再次回過頭看著站在後面一點的風柱:「話我帶到了,打算跟我談的話歡迎隨時來找我……我聽說你不承認玄彌是你弟弟?那我和玄彌之間的事情也輪不到你過問吧?」

  雖然大概能猜到不死川實彌為什麼會對不死川玄彌惡言相向,但想要讓她完全站在不死川實彌這邊是不可能的。

  畢竟這個人剛才還打算和她打一架呢。

  「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情,外人不要插手。」不死川實彌的態度也算不上好。

  說實話,讓人很火大。

  看不過眼打算稍微幫這對兄弟一個忙最後卻被這樣對待,一入日向又不是什麼聖母在世,根本不可能好聲好氣地勸不死川實彌去見他弟弟。

  「那你最好一輩子都別見玄彌,」她歪著頭對風柱冷笑,「你不喜歡他倒也沒關系。

  ——「玄彌由我來喜歡就行了。」


外套

  「抱歉,明明誇下海口說要幫你約不死川的。」

  黑發赤瞳的少女撐著臉坐在一人多高的巨大岩石上。

  「不,日向前輩願意幫我就已經很感激了……」不死川玄彌一邊安慰一邊吐槽,「所以前輩能從石頭上下來嗎,這樣我更推不動了!」

  一入日向聞言低頭看了看試圖推石頭的少年,動作輕巧地從上面跳了下來。

  「我也不想啊,但是不這樣你根本就不會搭理我吧?」她說。

  「……對不起。」

  打從那天算不上爭執的爭執之後,不死川玄彌好像有點躲著她的意思。一入日向堵人堵了老半天都沒有結果,於是干脆選擇了最不厚道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來強迫對方與自己溝通。

  妨礙不死川玄彌修煉,這手段簡直百試百靈。

  悲鳴嶼行冥不會教學生算是柱與柱之間不算秘密的秘密了。他能夠教給不死川玄彌的只有自己平日修煉的方式,反應到具體舉動上就是在瀑布底下衝水和推石頭之類的。

  甚至連如何推動石頭這種事都需要不死川玄彌自己去觀察悲鳴嶼行冥的動作,悲鳴嶼行冥自己根本就不會多說一句類似講解的台詞。

  和擅長教導的蝴蝶忍完全是兩個極端。

  「說起來,悲鳴嶼先生的修煉方式真的好奇怪啊……」

  一入日向轉過頭,趁著不死川玄彌不注意跳進水裡,然後一頭鑽進瀑布底下。

  新立鳴柱的事情已經吩咐下去了,不過具體事宜還沒有商量出結果,現階段能提前做的也只有幫一入日向改改制服之類的小事。少女原本一直穿在身上的男式制服因為「不合規矩」被送回裁縫那邊重做了,這兩天她也只能穿私服。

  好在柱們原本就是被允許按照喜好隨意穿衣服的。

  冰冷的水砸在少女身上,淺色的布料很快就被水流浸濕沾在皮膚上,露出一入日向纖細的身形來。

  她毫無知覺地站在瀑布下的石頭上,甚至還抬起頭往上看了一眼。

  衝水而已,況且悲鳴嶼行冥也不是水之呼吸的使用者……真的會有用嗎,這種修行方式。

  一入日向很快就感到無聊了。對普通隊士而言十分沉重的水流落在少女身上卻像是輕飄飄的拍打,她覺得有些困,於是打了個哈欠,從瀑布下竄了出來。

  「我果然還是無法理解悲鳴嶼先生的修行方式,」一入日向絮絮叨叨地跟不死川玄彌抱怨道,「太奇怪了,而且完全不合適新人吧,你跟著他修行真的沒關系嗎?」

  岩之呼吸本來就是個比較奇怪的流派,就算悲鳴嶼行冥本人算是現任柱中的最強者,他的修煉方式也不一定能夠帶好徒弟,況且不死川玄彌的情況還十分特殊。

  「不,悲鳴嶼先生的修煉方式沒有問題,」少年十分認真地回答道,「是我不爭氣。」

  那就當是這樣吧。

  一入日向不想和他爭論這種事。每個人的修煉方式都不一樣,一入日向也不好說悲鳴嶼行冥教導不死川玄彌的做法就一定是錯的。

  她抬起手甩了甩濕淋淋的衣袖。

  胳膊上的繃帶還沒有拆,浸水之後傷口的狀態變得有些奇怪,血肉鮮艷的顏色從因為潮濕而變得半透明的繃帶下滲出來,看起來竟意外地十分嚇人。

  好在這裡並沒有其他人,就算有,大概也不會有人有膽子喊一入日向去蝶屋重新包扎。

  「啊……果然還是拆了比較好吧……」少女慢吞吞地伸出手將綁在右臂的繃帶往下扯,「醫書上說長時間泡水對傷口不好。」

  不死川玄彌聞言轉過頭。

  下一秒,少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渾身一震,然後將頭又扭了回去。

  「日向前輩,請注意自己的形像啊!」

  一入日向一手扯著繃帶,抬起頭看著刻意回避目光接觸的少年:「嗯?形像?我怎麼了嗎?」

  雖然感覺不太可能……這孩子該不會是因為自己穿著濕透了的衣服而在害羞吧?

  她眨了眨眼睛。

  別說渾身濕透了,以往出任務的時候隊服被鬼抓破的情況也出現過,那個時候同隊的異性隊友們倒是沒有什麼反應,以至於一入日向並沒有這方面的意識。

  不,沒有這方面的意識才是對的,來鬼殺隊是為了殺鬼的,又不是誰都跟甘露寺蜜璃一樣動機不純,有時間考慮男女有別的問題不如多揮幾次刀。

  但是怎麼說……不死川玄彌這個人。

  長著這麼一張臉卻意外地小孩子,總覺得有些吃驚。

  一入日向悶笑了兩聲。「抱歉,我對這方面的事情不太敏感,」她說,「我先回去換身衣服……啊,差不多也到吃午飯的時候了,要一起回去嗎?」

  只要有需求,柱和繼子的伙食都可以是隱做好之後單獨送到住處的,悲鳴嶼行冥不太喜歡行使這方面的權利但不代表一入日向不喜歡。算算時間,負責後勤的人差不多也應該到了。

  「等一下!」

  少年偏過頭,他將套在隊服外的外套解下來遞給一入日向。在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不死川玄彌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那塊他怎麼推都推不動的石頭上。

  一入日向也沒跟他客氣,直接將完全不合身的外套套在身上。

  不死川玄彌的身高在同齡人中十分出挑,而一入日向則只是正常女性的身高,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的外套套在少女身上,在遮住了大部分衣服的同時也顯現出了一種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荒誕感。

  「話說回來,還真方便呢,」黑發赤瞳的少女低下頭扯了扯外套的下擺,「肩膀處也很靈活,比普通的款式好多了……要不要跟裁縫說一下把我的制服也改成那個樣子?」

  不死川玄彌想了一下鬼殺隊那位色鬼裁縫的腦回路,連忙阻止了一入日向的想法。

  主動要求改成無袖的款式……絕對會被前田正夫那個人理解到奇怪的方向去吧?

  二人結伴往悲鳴嶼行冥的住處走去。

  「那個,玄彌,我覺得你好像有想問的事情。」走到半路,一入日向突然轉過頭,從下往上打量著身側的少年,「悲鳴嶼先生應該已經和你說過了吧,主公已經提拔我做鳴柱了,等相關事宜處理好之後就要搬離這裡,以後見面的機會也會變得很少……我的意思是,有在意的事情最好現在就問哦?」

  不死川玄彌停下腳步。

  少年在原地躊躇了一小會兒。大概是覺得以後就不常見面了,一入日向難得耐心地等著他做好心理建設。

  「那個。」

  半晌,少年終於開口問道。

  「悠人……是誰?」


過往

  一入家一共有四個孩子。除了老大的日向是女生,其他三個都是男孩兒。

  連一入日向自己都覺得自己爹媽挺能生的,明明都窮到揭不開鍋了卻還是一直在生小孩。

  她母親是生老四悠人的時候難產去的,大概是先天不足,悠人的身體不好,反應也比正常孩子要慢上半拍。一入日向老覺得弟弟悠人做事礙手礙腳,不怎麼樂意照顧他,總是找借口把悠人丟給老三義勇。

  老四做事慢半拍,腦袋轉的也慢了半拍。

  全家都看得出姐姐拿他當累贅,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一天到晚跟在一入日向後面想幫她做事又做不好,每次被姐姐罵「笨蛋」後都躲起來偷偷哭,哭完了繼續黏姐姐。

  一入日向生得很好看。窮人家的姑娘生得漂亮並不是好事,家裡並沒有足夠資源保護她,她總是在承受來自各處的惡意。

  一入家的孩子們在鋪天蓋地的惡意中都學會了沉默。

  被欺負了,沉默,被辱罵了,沉默,總而言之只要沉默就好,那些人只是在弱者身上尋找快感,若是不反抗,等他們覺得無聊就會離開了。

  只有悠人不會。

  他並不能夠理解哥哥姐姐們到底為什麼要選擇沉默,每當他看見一入日向被村裡的其他孩子打罵時,總是第一時間衝上前將姐姐護在身後,甚至還會和其他孩子打起來。

  結果當然是兩個人都被打得很慘。

  「是個討厭的臭小鬼,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黑發赤瞳的少女笑了笑,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他們都說他先天不足,這裡有點問題。」

  並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至少沒有嚴重到影響正常生活,除了做事笨了點。

  一入日向早就習慣了逆來順受,她並不覺得有個智力發育不太正常的弟弟有什麼不好,反正只是家裡多一張嘴的事。

  再後來悠人長大了一點,還是原來那副什麼都做不好的模樣,動輒就被其他孩子打得滿身是傷。

  某天老二老三跟著父親上山砍柴去了,身為女孩子的一入日向和年紀最小的悠人留了下來。姐姐一邊用清水給弟弟洗傷口一邊抱怨,她突然覺得很累,於是放聲大哭了起來。

  滿身是傷的小男孩伸手抱住姐姐,對她說,累了就休息吧,日向姐你老喜歡勉強自己。

  「我走的那天,悠人揪著我的衣服,問我,日向姐,你是不是嫌我笨,不要我了。」她嘆了口氣,「我說是啊,你太笨了,我要離開你去其他地方過好日子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知道了,日向姐一定要過得比我們好啊。」

  怎麼會過得比家人好呢?

  她要去的地方是吉原,是火坑。

  其實悠人根本就不傻吧。一入日向想。他只是遲鈍了些。

  可是現如今再回憶以前的事情又有什麼用呢?鬼舞辻無慘殺了她的家人,甚至還把她的三弟變成了吃人的鬼,讓她親手斬掉了三弟的頭顱。

  「有些時候我在想,如果那天在河邊我忍住了,沒有用石頭砸死那個混蛋,我是不是就會跟家人一樣被鬼吃掉。」

  被鬼吃掉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不管怎麼說,死去要比苟延殘喘要簡單多了。

  可是那天為什麼沒有忍住呢?

  好像是頭一天晚上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告訴她,你經歷的一切苦難都源於弱小,你必須反抗,讓自己變得強大,當你變得強大起來就沒有人敢欺辱你了。

  你身邊的所有東西都能夠成為武器,你應該拿起他們,碾碎擋在身前的阻礙。

  人欺辱你,你便殺人,神欺辱你,你便殺神。

  於是她聽從了那個人的話,將河邊的石頭作為武器,砸死了想要對她做齷齪事的人。

  事情似乎是在變好,她被賣到了青樓,家裡也獲得了一大筆錢。

  從村子出來到吉原的路上,一入日向摸出了藏在衣袖裡的、刀刃缺了口子的菜刀,那把刀是她從隔壁家的垃圾堆裡揀出來的。當繼母對她說「現如今只有讓你離開村子才能保全你」的時候她就趁著晚上偷偷去撿了刀回來。

  和我妻善逸提起這樁往事時她說的也不是玩笑話,她是真的打算殺了青樓的人逃出來的。

  那個人對她說過,身邊的一切都能夠變成她的武器,誰要阻攔她,她就用武器把那些人殺了。

  「那把刀最後也沒用上,被我留在桃山了,」黑發赤瞳的少女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結束了這段令人不快的話題,「師父把我買回來的時候我還在想,如果這老頭子真的有什麼特殊嗜好,大不了我一刀捅死他拉倒。」

  桑島慈悟郎當然沒有那方面的嗜好,他把一入日向當親孫女養了好幾年。

  「對不起。」不死川玄彌低下頭,「是我不該問的。」

  「你不問又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少女無所謂地甩了甩濕淋淋的袖子,「比起這個……你為什麼突然問我這種事?」

  「因為有些在意。」

  「你是指哪方面的在意?」

  「各種方面吧。」

  「真是不可愛的回答,」一入日向往前跑了幾步,回過身與少年面對面站立,「按照話本的情節,你不是應該紅著臉說,『因為我喜歡日向前輩,日向前輩在我面前提起別的男人,我吃醋了』嗎?」

  不死川玄彌一愣。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問了什麼不得了的問題。

  作為僅僅只合作過一次的後輩,隨意打聽前輩的私事確實是有些出格了,也不怪一入日向會多想。

  可是為什麼會問呢?若是換了別人,他可能會有所懷疑,但絕不會問出口。

  「噗……」一入日向看著不死川玄彌的臉,突然憋不住笑了出來,「別擺出那種表情嘛,我就是隨口一問,再說話本是話本現實是現實,我還沒自我感覺良好到以為你喜歡我!」

  滿打滿算,他們也就相處了一個月不到,還馬上就要分別了,哪怕不死川玄彌是見一個愛一個的渣男,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培養出其他的感情似乎也不太現實。

  少年動了動嘴唇。

  「那……如果我說是的呢?」

  「……唉?」這次換一入日向愣神了。

  以往都是她把自己耍得團團轉,能看她露出這副表情倒是難得。不死川玄彌想。

  「我是說……如果我說我確實喜歡日向前輩呢?」

  黑發赤瞳的少女臉上僵硬的表情逐漸柔和了起來。她歪了歪頭,像是在打量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般注視著少年的眼睛,旋即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那當然是……對不起啦!」


師弟

  我妻善逸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那田蜘蛛山的任務中,他中了鬼的毒,差點變成蜘蛛。雖然人是給救回來了,但毒素還沒有完全被驅除,少年的手腳都比正常人短上些許。

  好在治療已經接近尾聲,也被允許下床活動。我妻善逸跟著另外兩位友人去參加了所謂的「身體機能恢復訓練」。

  ……然後他放棄了。

  名為栗花落香奈乎的蟲柱繼子很強,強到我妻善逸無論哪一個項目都沒有辦法在她手上討到任何好處。他本來就不是擅長努力的性格,在發現完全沒有勝算之後,我妻善逸十分果斷地放棄了。

  灶門炭治郎試圖將早早放棄的我妻善逸和嘴平伊之助拉上繼續訓練,然而毫無疑問的,他的努力並不可能奏效,畢竟這兩人在某種意義上都不是好好聽人說話的類型。

  黃色頭發的少年心安理得地向同伴表達著自己的意向。

  「我已經盡全力了,所以——」

  白色刀鞘的日輪刀從病房門口飛來,精准地打中了少年的額頭。

  「看樣子我來得還挺是時候啊,善逸,你盡全力了什麼?」

  黑發赤瞳的少女一邊笑著一邊走病房,她的制服已經改好了,上身的領口開得有些低,下身還穿著勉強蓋住膝蓋的短褲,很顯然,這是某位色鬼裁縫在綜合了本人意見後弄出來的大手筆。

  我妻善逸感覺自己腦子裡有根弦斷掉了。

  「日向師姐?為什麼會在這裡?!」

  「聽說我又蠢又懶的師弟因為鬼的襲擊受了很嚴重的傷,有人讓我過來慰問一下。」一入日向走到病床前,將掉在床鋪上的日輪刀撿起來掛回腰間,「你的手是怎麼回事,這不是正常的病號服嗎?」

  「因為中毒所以手腳都變短了啦……」

  「那還真是可憐呢,」少女笑眯眯地伸出手,隔著袖子,握著我妻善逸的手腕將之拎了起來,「但是這不是偷懶的理由吧?」

  「痛痛痛痛痛——」黃色頭發的少年眼淚狂飆著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吼,「我可是傷患啊,師姐你不能這麼對我——」

  「都能做身體機能恢復訓練了算哪門子的傷患啊。」一入日向「嘖」了一聲,最終還是放下了可憐的小師弟的手腕,「幾年沒見你嗓子倒是愈發好使了?」吵得人耳朵疼。

  一旁的灶門炭治郎轉過頭看向這對師姐弟。

  「啊……您是那天在主公門前的……」

  少女這才轉過頭看向我妻善逸的兩位同伴。嘴平伊之助氣鼓鼓地趴在床上,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倒是灶門炭治郎下了地,站在病床邊儼然一副正打算出門的樣子。

  「是你啊,」一入日向皺著眉頭想了一下,這才從記憶深處將眼前的少年翻出來,「帶著鬼的新人……我記得你是叫灶門來的?」

  「是的,我叫灶門炭治郎,」額頭上帶著傷的少年對前輩鞠了個躬,「那時候非常感謝您幫我和禰豆子說話。」

  他指的應該是拿性命擔保他妹妹不會吃人那件事吧。

  「不,我沒有幫你哦,」一入日向姿勢懶散地坐在我妻善逸的病床上,趁師弟不注意,抄起床頭櫃上放著的藥就掰著黃發少年的下巴往他嘴裡倒,「我只是在幫義勇先生。」

  我妻善逸一邊哀嚎著「好難喝我快要死掉了」一邊有氣無力地癱在病床上。

  「但是您確實幫了我和禰豆子……」

  「都說了我又不是為了你們,就算跟我道謝也沒有用哦。」少女回過頭,將正在發出噪音的師弟的腦袋按在床上,「再發出噪音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了!」

  我妻善逸登時安靜如雞。

  總覺得這位前輩好像很可怕的樣子呢……

  灶門炭治郎目瞪口呆。

  然而經歷過無數次諸如「再哭就把你吊起來喂鬼」、「再瞎看就把你眼睛珠子挖出來」以及「再逃跑就把你腦袋割下來當球踢」之類的威脅的我妻善逸並沒有完全把一入日向的發言放在心上。

  在安靜了不到兩分鐘後,小師弟又開始了哀嚎。

  果然只有砍了這家伙才能安靜吧?

  一入日向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更加凶殘點,比如直接把威脅變成現實。

  頂著擾人的噪音,灶門炭治郎再次向著一入日向鞠了一躬:「之前沒有好好自我介紹,我是灶門炭治郎,前輩應該已經見過我妹妹禰豆子了,很抱歉她白天沒法出來和您打招呼。」

  「你的名字我已經知道了。」少女將日輪刀連著刀鞘從腰間拿起來,撐著灶門炭治郎的下巴強迫對方直起身子,「別老點頭哈腰的,我又不是主公。」

  「可是……」

  「一入日向,現在勉強算是鬼殺隊的鳴柱吧。」

  「果、果然是柱啊……沒想到善逸居然有這麼厲害的師姐……」

  什麼叫做果然是柱啊,難道混在一群柱裡就會給新人一種「跟柱在一起的人一定也是柱」的錯覺嗎?

  少女收回撐著少年下巴的日輪刀,「總而言之我今天是來找……」

  「師姐!師姐你現在是柱對吧?!」身後的小師弟不知何時伸出手抱住了少女的腰,「柱很厲害吧,你肯定能罩我吧,你需要繼子嗎,我不想再參加危險的任務了,會死掉的——」

  一入日向笑眯眯地將日輪刀狠狠掄在我妻善逸的頭頂。

  「不行,」她說,「我沒有收繼子的打算,就算有也不會收你。」

  「為什麼?!」

  「你太蠢了。」

  好不容易才把小師弟弄來鬼殺隊,讓他從最底層往上爬也算是磨煉心性了。雖然柱的繼子也會接到各式各樣的任務,但多數時間他們都是跟著自己的師父一起行動的,這樣的溫室環境壓根就不適合我妻善逸。

  我妻善逸這樣的家伙就該被丟到最危險的地方好好敲打敲打。

  「我今天只是來看你的,別的就不要想了,」一入日向嘆著氣將刀掛回腰間,「比起這個,善逸,我要跟你說——」

  「……太好了。」

  少女一愣,「什麼?」

  「日向師姐這麼有精神實在是太好了,」我妻善逸突然笑了起來,「在桃山的時候爺爺擔心得不行呢,他老是說『日向那個性格會不會吃虧』呢。」

  「……」

  話突然說不出口了。

  畢竟我妻善逸對師父的喜歡並不比她少啊。

  黃發少年看著臉色變得不太好看的少女,像是感應到什麼般低聲問了一句,「師姐想對我說什麼嗎?」

  「不,沒什麼。我只是來看看你的,」一入日向猛地從病床上站了起來,「灶門,善逸就拜托你了,哪怕是拖也要把他拖去參加訓練……我找香奈乎有點事,先走了。」


相似

  相對其他柱的居所,蝶屋的構造較為復雜,畢竟這裡還承擔著照顧傷患的工作。

  病房外的走廊連通著蝴蝶忍的辦公室,再往裡面走一些則是蟲柱師徒的臥室。協助蝴蝶忍對受傷隊士們進行醫治的其他醫護人員的休息室則在外圍一點,為的是能夠在第一時間趕到病房。

  一入日向從病房裡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雞冠頭的少年從蝴蝶忍的辦公室出來。

  「啊,」現任鳴柱下意識地伸長手臂揮動了兩下,「玄彌——」

  少年衣袖的布料擦在少女的指尖,轉瞬即逝的摩擦力蹭得人皮膚生疼。不死川玄彌沒有停下腳步,甚至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前輩般匆匆離開了。

  咦……

  一入日向抬著胳膊愣在原地。

  被無視了呢。

  但是為什麼啊?

  她突然覺得有些煩躁,於是從外褂的口袋裡摸出裝著金平糖的小布袋子,惡狠狠地抓了整整一把甜點塞進嘴裡。

  那個臭小鬼到底在鬧什麼脾氣啊?

  換了隊服之後一入日向的打扮也出現了些許變化,原本一直披在身上的嫩黃色外褂被燒毀了,於是她又翻出一件白色的短褂當外套。站在一堆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的柱之中,少女這樣簡單到令人發指的打扮反而給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像。

  一入日向將嘴裡的金平糖咬得嘎吱作響,轉身走進院子。

  蟲柱繼子站在走廊外,她低著頭看著停在自己手指上的蝴蝶。聽見腳步,栗花落香奈乎仰起臉,對來人露出燦爛的笑容。

  一入日向見狀直接從走廊上跳了下來,「最近怎麼樣?那田蜘蛛山的事兒搞出了挺多傷員的,忍應該沒時間管你吧。」

  栗花落香奈乎眨了眨眼睛,扎著側邊單馬尾的少女從口袋裡摸出一枚造型奇特的硬幣,還沒拋出去就被一入日向伸手奪了過去。

  「和我說話還需要做決定?」

  黑發赤瞳的少女將硬幣從手中拋向空中,趁著掉落又一把抓住。栗花落香奈乎好像想從她手裡把硬幣搶回來,奈何一入日向的動作太快,蟲柱繼子撲了個空。

  「我說啊……我可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過蝶屋了,好不容易來一次你都不和我說話的嗎?」一入日向誇張地嘆了口氣,她抬起手將硬幣扔給栗花落香奈乎,「……算了,就算我抱怨你也不會開口。」

  這孩子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逼她也不會有結果。

  栗花落香奈乎接住硬幣,再次將之拋了起來。

  「……對不起。」

  「啊啊,真是夠了。」一入日向抓了抓後腦勺,「結果開口跟我說話也要拋硬幣決定?」

  「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做決定。」蟲柱繼子回答道。

  「一想到你以後有可能變成花柱我就好絕望啊……」現任鳴柱脫了力般地坐在走廊上,黑色的長靴側邊撞在柱子上,發出輕微的悶響,「至少要學會自己做決定吧……」

  蝴蝶忍到底是怎麼帶孩子的啊?都這麼久了栗花落香奈乎還是這個樣子。

  「不去見師父嗎?」栗花落香奈乎問。

  「有什麼好見的,」一入日向撐著腦袋看著院子裡的蝴蝶,「去跟她見面,然後吵起來嗎?」

  分歧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就算交流也不會得到什麼理想的結果。一入日向並不是不了解蝴蝶忍,但了解是一回事,認同又是另一回事。

  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栗花落香奈乎轉過頭看著她的臉,「日向到底為什麼看不慣師父呢?」

  「為什麼啊……很多原因吧,」一入日向掰著手指一個個理由數過去,「明明沒有力氣斬掉鬼的腦袋還要殺鬼啦……讓她離開鬼殺隊她也不聽啦……哦,還有,自己想斬鬼就算了,還要拉著你一起。」

  蝴蝶香奈惠所期望的並非這個結果。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妹妹和被自己收養的孩子能夠作為普通人平平安安地長大、結婚、生子,最終普普通通地死去罷了。至少絕不是現在這樣。

  「那你呢?」

  「什麼?」

  「我和師父離開鬼殺隊之後,你呢?」

  「當然是繼續留在鬼殺隊裡啊,說到底,我和你們不一樣的吧?」

  桑島慈悟郎收養她是為了培養獵鬼人,從被帶上桃山的那一刻起,一入日向就只有「獵鬼人」這一條路走了。可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不一樣,她們還有很多種未來,沒有必要留在這裡終日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就是因為你老是這樣,師父才不想走啊。」栗花落香奈乎移開了目光。

  院子裡的蝴蝶圍繞在蟲柱繼子身邊,陽光從圍牆外傾瀉而下,為她打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一入日向一愣。

  「她……那個人所祈求的未來裡,其實是有三個人的,不是嗎?」

  不光是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溫柔如蝴蝶香奈惠,又怎麼可能不為自己的弟子、一入日向的未來而祈禱呢?

  「日向其實和師父很像啊,」栗花落香奈乎輕聲說,「所以才會成為好朋友的吧?」

  「……開什麼玩笑。」

  一入日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我和她?那種強迫自己模仿香奈惠前輩的人跟我到底哪裡像啊?」

  明明憤怒得快要爆發了,卻總是擺出一副笑臉。明明討厭鬼討厭得要死,卻強迫自己一遍遍地問鬼「我們能不能好好相處」。

  那根本不是蝴蝶忍。

  拙劣的模仿並不能夠使死去的人復活,甚至連悼念都算不上。說到底,蝴蝶忍不過是將自己囚禁在名為「蝴蝶香奈惠」的幻影裡,做著奇怪的夢罷了。

  所以才會看不慣。

  「真的很像哦,」蟲柱繼子再次轉過頭,看著一入日向的眼睛,「日向還記得自己以前是什麼樣的嗎?」

  雖然算不上沉悶,但也並不是十分活潑。

  在栗花落香奈乎的記憶裡,現任鳴柱明明是個凡事都認真得有些令人哭笑不得、脾氣暴躁到隨時都有可能衝上去跟人打起來的角色。她不會開惡劣的玩笑,也不會笑嘻嘻地將其他人耍得團團轉,更不會一臉無所謂地說「這種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

  「如果說師父在模仿那個人的話,」少女的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地傳遞到了鳴柱的耳際,「日向你……又在模仿誰呢?」


上弦

  黑發赤瞳的少女皺著眉頭舉著手裡的團子。

  從蝶屋逃出來——確實是逃出來的,她無法回答栗花落香奈乎的問題,於是只能落荒而逃——之後,一入日向就接到了新的任務,內容是探查某個奇怪宗教總是有人失蹤的事情。

  「按照當地某位居民的說法,他的妻子因為流產而郁郁寡歡,經人介紹去了萬……萬世……極樂教?」同行的名為「五島」的甲等隊士解釋道,「前幾天還算正常,後來他的妻子說不想回

  家了,他去找了很多次都沒有見到人。」

  報案人(姑且喊這位倒霉的先生叫報案人吧)發覺不太對勁後走訪了其他與萬世極樂教有牽扯的人家,發現那一帶有不少年輕女子在與教主見面後提出不想回家,最後失蹤了。

  「說不定只是拋家棄子跟那什麼教主私奔了呢,」一入日向冷笑,「這種不確定的消息並不需要鬼殺隊出手吧?」還派柱級的獵鬼人參與調查。

  「因為側面證據很多,」五島老老實實地回答了鳴柱的問題,「沒有人見過教主在白□□動,而且也有人說在教主布教的房間裡看見過血跡。」

  不在白□□動的教主和布教房間裡的血跡啊……

  一入日向抬頭看了看天。

  距離太陽落山只有一個小時不到了,倘若那位神秘兮兮的教主真的是鬼的話,現在過去差不多剛好能趕上接待時間。

  「那就過去看看吧,」雖然還是不覺得這件事一定和鬼有關系,鬼能在人類社會裡混跡這麼久也確實有些匪夷所思,但主公是如此判斷的,身為下屬的她也只有聽從的份,「啊……五島,能麻煩你幫我付一下茶水錢嗎?」

  同行的隊士淚流滿面地向茶攤老板付了兩個人的錢。

  沒人願意和鳴柱一起出任務真不是毫無理由的。

  黑發少女叼著竹簽走在前面。萬世極樂教的老巢距離二人臨時落腳的茶攤有些遠,等真正抵達目的地已經接近凌晨了。

  「麻煩通報一下,」一入日向笑著對負責接待的人道,「我們是獵鬼人,希望見教主一面。」

  「一、一入大人!」五島給她的發言嚇了一跳,忍不住低聲提醒,「萬一他真的是鬼根本就不會見我們的吧?」

  「不,如果他是鬼才會見我們。」鳴柱笑著回頭道,「偽裝混進來太浪費時間了。」

  敢這麼大張旗鼓地生存在人類社會的鬼,哪怕之前只是個弱小的怪物,混了這麼久吃了這麼多人也總該有點實力了。這樣的鬼並不會輕易舍棄自己的據點,因此它最有可能做出的反應是布置陷阱再將獵鬼人們引進去殺掉。

  然而當下人們告訴她,教主已經在前廳等候二位客人光臨時一入日向又有些猶豫了。

  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以往並不是沒有鬼殺隊隊士從這邊路過,但沒有人發現這裡有鬼,更沒有人一去不回。基於此種情況,鬼殺隊判斷這裡不一定有鬼,就算有應該也不會是什麼很棘手的角色,派來的人手也只有她和五島兩個人罷了。

  可現在,萬世極樂教敞開了大門讓他們進去。

  是托大還是真的有兩把刷子?

  不論如何,通報都已經通報了,現在也不可能轉頭返回。

  少女想用右手扶住掛在腰間的日輪刀,但她的刀一般都固定在左腰,這樣的動作太明顯了。於是一入日向將右手垂在身側,左手搭在日輪刀的刀柄上。

  房子很大,一路走來卻沒有看見多少活人,也不知道是被遣散了還是一直就這樣。

  「總覺得這裡沒什麼生氣啊……」五島跟在一入日向身後小聲碎碎念。

  富麗堂皇的裝飾與冷清的環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不知何時,走在前面的引路人不見了,呈現於二人眼前的是二人多高的大門。

  從這個角度,一入日向並不能夠看清房間裡到底有什麼,只能從輪廓判斷出空曠的場地中央站著穿著誇張的青年。他有一頭白橡色的頭發,造型誇張的頭冠被固定在青年的頭頂,遠遠看上去還有幾分滑稽可笑。

  最重要的是,這家伙的氣息很熟悉,熟悉到她絕不可能認錯。

  黑發赤瞳的少女猛地吸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腦袋上翻湧,雙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恐懼。

  「五島,」她說,「逃。」

  同行的隊士一愣:「……什麼?」

  「我說你,趕緊逃走,去和其他人報信,這裡有一只很強的鬼,」一入日向抬起右手握住日輪刀刀柄,左手下移扶住刀鞘,壓低身形做出攻擊姿勢,「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打過它……總而言之,得有個人去報信。」

  「但、但是——」

  「這家伙可是殺掉了前花柱的鬼,你留在這裡只會礙手礙腳!」少女的聲音略微尖銳了些,「讓鎹鴉召集附近的柱來,我盡量拖住它!」

  普通隊士是沒有對陣這種級別的鬼的實力的,留下來也不過是白送養分罷了。

  雖然很想親自斬殺仇敵,但一入日向並非完全沒有理智。

  能夠殺掉蝴蝶香奈惠的鬼,別說她了,哪怕她和蝴蝶忍聯手也不一定能搞得定。

  畢竟從實力上講,蝴蝶香奈惠比她和蝴蝶忍強太多了。

  一個呼吸法用得爛到只能勉強讓日輪刀變色的蠢材和一個沒有力氣斬掉鬼的腦袋的柔弱女子加起來也不會比天分出眾的蝴蝶香奈惠強到哪裡去。

  房間中的鬼回過頭,它七彩的眼珠轉了轉,目光鎖定了擺出攻擊姿勢的少女,「請進,」教主的聲音似乎有些高興,「你果然來找我了,我好高興啊!」

  一入日向「嘁」了一聲:「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來找我,是為了尋求救贖的,對嗎?」鬼轉身往獵鬼人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放心吧,我會救贖你的——我會把你吃掉,你在我體內,我們一同永生!」

  少女清楚地看見了鬼眼中的刻字。

  「五島!跑起來!出去告訴其他人!」她用左手拇指頂住日輪刀鍔,猛地向著房間中的鬼衝了過去,「鳴柱,一入日向,任務中遭遇上弦之二,請求支援!」

  已經發過誓了,這一次絕對不會讓你跑掉。

  金色的刀光從少女的刀鞘中迸發出來。

  雷之呼吸,壹之型,霹靂一閃。


虛幻

  泛著金光的刀刃破開空氣襲向站在房間中央的鬼。

  本應該在預料之中的場景並沒有出現。金色的鐵扇四兩撥千斤般接住了刀刃,與此同時,鬼手中的另一把扇子自下而上地往少女胸口劈去。

  一入日向一腳踹在對手的武器上,借著對方的力氣在空中完成了不太美觀的翻身,然後落在鬼身前好幾米遠的地方。大概是為了緩衝,日輪刀刀尖扎在地面上,帶出一道長達兩米的溝壑。

  完蛋了。她想。回去之後肯定會被鍛刀師罵的吧。

  鬼殺隊隊士們的日輪刀是由鍛刀師們打造的,而每一位鬼殺隊員都會配有專門的鍛刀師。如同獵鬼人們的性格有所不同,鍛刀師的性格也有所不同,有些鍛刀師很好說話,有些則十分難以相處。

  少女提起刀。

  心頭升起的異樣感潮水般地往身體各處奔湧,空氣的溫度似乎變得有些低,連帶著大腦的思考速度也出現了些許凝滯。一入日向將刀收回刀鞘,再次擺出攻擊的姿勢。

  鬼依舊好端端地站在那裡,完全沒有移動分毫。

  實力差距太大了。她想。雖然空有「柱」的名號,但本質上,一入日向只是個呼吸法爛到其他人都看不下去的蠢材。她這樣的蠢材想打敗上弦之二,顯然是痴人說夢。

  可即使如此也必須去做,因為已經發過誓了,絕對不會讓這家伙跑掉。

  調整呼吸間,白橡般發色的鬼突然出現在少女面前。它半垂著臉,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一入日向的表情。

  「你的表情和前來找我傾訴痛苦、希望我引導他們去向極樂的人很像呢,」它說,「很痛苦嗎?覺得自己很不幸嗎?太可憐了。」

  少女左手的拇指頂住刀鍔,毫不猶豫地將刀刃翻轉,對准眼前的鬼揮過去。

  「惡心死了!」她說,「誰會向你尋求救贖啊!」

  向鬼尋求救贖?

  開哪門子的玩笑。明明自己才是無法得到救贖的存在,卻假裝悲天憫人地向著不幸者伸出手,讓人類誤以為它是能夠聽見「神的聲音」的「神之子」。

  吃人的神之子?

  神才不是那樣的存在呢!

  有著七彩色眼瞳的鬼輕飄飄地閃身避開了一入日向的攻擊。

  周遭的溫度似乎又低了些。少女舉著日輪刀,緊緊盯著鬼的身影。明明並沒有進行十分激烈的打鬥,她卻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像極了脫力前的征兆。

  「我啊……從來就沒有相信過『神』這種東西,」一入日向喘了口氣,「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話……為什麼在以往的十六年裡,他都沒有出現呢?」

  自己被同村的孩子們打罵欺辱的時候,神沒有來;家人被鬼襲擊的時候,神沒有來;自己為了使日輪刀刀刃變色而一次次跌倒再爬起的時候,神沒有來;蝴蝶香奈惠死在自己眼前的時候,神沒有來;除了看著師父切腹自盡外別無他法的時候,神沒有來。

  倘若神真的存在,他為什麼從來沒有對她伸出過援助之手呢?

  神?那種虛偽可笑的東西,誰會需要啊?

  雷之呼吸,伍之型,熱界雷。

  金色閃電狀刀光從四面八方湧向萬世極樂教教主,周遭的氣溫似乎都被少女突如其來的攻擊灼得燙人。原本出現在鬼身邊的、差一點點就能夠成型的冰晶蓮花承受不住這樣的熱量,在刀光中碎裂成齏粉。

  冰晶在燈光下折射出璀璨的顏色。

  一入日向略微抬起頭,與鬼四目相對。從對方異於常人的七彩眼眸中,她十分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面部輪廓。

  不……不對。

  身體的動作比大腦要快上不少,少女下意識地擰身,鞋底踏在對手揮向自己的鐵扇扇面,雙足發力,猛地從敞開的窗口越了出去。

  院子裡的空氣比房間裡好了許多,以至於一入日向產生了自己終於在活著的錯覺。

  天邊已經開始慢慢泛白。想來被吩咐報信的五島應當與其他柱彙合了。著急的不光是她,還有眼前這只鬼——雙方都想在天亮之前結束戰鬥,就如同當年的蝴蝶香奈惠和它一樣。

  「很明智的判斷,比我想像得要機靈多了。」白橡發色的鬼也跟著從窗口裡躍了出來,「為了表示敬意,告訴你我的名字吧。

  ——「我叫童磨,是即將殺掉你的鬼哦!」

  「……誰想知道你的名字啊!」

  少女怒吼著向鬼衝去。

  雷之呼吸,貳之型,稻魂。

  閃電形的刀光再次奔襲向萬世極樂教教主。刀刃擦過鬼白得不似活人的皮膚,留下一道帶著焦糊味道的血痕。

  ……砍中了?

  殷紅的血珠在空中劃出清晰的印記,像極了首飾鋪陳列在櫥窗中的上好珊瑚珠。

  雖然沒有砍到脖子,但至少已經能夠傷到它了。

  一雙冰涼的手自下而上衝著少女的咽喉襲來。一入日向下意識地擰身想要避開這一擊,然而在換氣的時候,身體動作卻出現了明顯的遲緩,四肢也變得極其沉重。

  原本應該充足且新鮮的空氣逐漸稀薄。呼吸法基礎薄弱的缺陷在此時此刻悉數暴露出來,若是換了其他柱,他們大概會利用呼吸法強行使自己穩住重心然後離開鬼的攻擊範圍,可一入日向的呼吸法用得實在是太糟糕了,窒息感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連抬手擋開鬼的攻擊的動作都顯得格外艱難。

  「告訴你一件好事吧,」童磨慘白的臉在視線中放大,「我的血是帶有劇毒的哦。」

  不光是血液有毒,連血鬼術所制作出來的蓮花裡都混入了它的血液。即使小心如一入日向,在神不知鬼不覺地吸入混著毒的空氣後,也無法全然保持自己的良好狀態。

  吸入帶著童磨的血的冰晶的人會出現呼吸困難的情況,嚴重者肺泡壞死,更別提揮刀戰鬥這樣極耗體力的動作了。

  「你……」

  一入日向拼著最後一口氣想要將日輪刀刃送到鬼的脖子邊,然而童磨的狀態依舊還是比較好的,它輕描淡寫地提起鐵扇,擋住了少女的攻擊。

  意識沉入黑暗之前,一入日向聽見了鬼略帶得意的聲音。

  「所以才說,被我吞噬,和我一起永生不好嗎?我會賜予你救贖的!」


重傷

  「現階段身體倒是沒有什麼問題,」蟲柱將診療用具收回盒子裡,「但是如果發現情況不對勁的話要立馬過來我這裡哦。」

  不死川玄彌點了點頭。

  距離他進入鬼殺隊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在這期間他也跟著其他人參與過幾次任務。與用日輪刀戰鬥的其他人不同,他並不會使用呼吸法,只能依靠吃掉鬼的身體部位來獲得短暫的鬼化能力。

  師父悲鳴嶼行冥對此十分擔心。

  鬼畢竟是危險的生物,就算鬼殺隊歷史上也確實出現過依靠「吃鬼」進行戰鬥的隊士,但樣本量太過稀少,沒有人能夠打包票說不死川玄彌的戰鬥方式不會出現問題。

  然而現階段能做的只有定期檢查罷了。

  「也別那麼忐忑不安啊,」蝴蝶忍笑著安慰道,「這麼久了都沒有發生變異,說不定以後也不會出事呢?」

  「……借您吉言。」

  二人從走廊內側的辦公室走了出來。

  太陽很好,常駐蝶屋的小姑娘們正在將換洗的被單分類晾曬。栗花落香奈乎站在院子另一頭看著同伴們。上一批那田蜘蛛山任務中收治的傷員已經陸續離開了,某三位吵到有些過分的少年走後,蝶屋安靜得有些令人不太習慣。

  蟲柱站在走廊上看著院子裡忙碌的眾人:「總而言之——」

  「蝴蝶!」

  門口傳來青年的喊聲。水柱富岡義勇背著意識不清的人飛奔進庭院,他的羽織被鮮血浸得殷紅,連隊服領口的白色布料都被染成了扎眼的暗色。

  蝴蝶忍給他嚇了一跳:「富岡先生?」

  「我沒受傷,」富岡義勇大聲道,「是一入受傷了。」

  駐守蝶屋的姑娘們十分機靈地抬來了擔架,水柱將背上的鳴柱放上去,眾人這才注意到一入日向的隊服已經被撕裂了,狹長的傷口從少女的咽部一直蔓延到側腰,白色短褂被大量血液漆出斑駁的花紋。

  在氣管受傷的情況下還能保持生命體征,倒也算是命大。

  蝴蝶忍伸手將少女緊閉的眼皮翻起來看了看她的瞳孔,然後轉過頭對身後待命的人道。

  「還活著,准備手術!」

  「應該是用呼吸法進行過緊急處理,」富岡義勇冷靜地向醫生解釋,「但是傷太重了,一入的呼吸法用得不太好,做不到修復,只能在最低限度內保證生命活動。」

  一入日向的呼吸法用得很爛倒也不是什麼秘密,雖然能夠維持全天全集中的狀態,但因為基礎薄弱,一入日向的呼吸法也僅僅能用於戰鬥罷了。

  她本人對此倒也不太在意。

  對現任鳴柱而言,呼吸法不過是劍術的一種,與其他劍術不同的也僅僅是能夠在短時間內強化身體素質罷了。一入日向也曾經跟蝴蝶香奈惠學習過一段時間的花之呼吸,不過最後又回歸了啟蒙的雷之呼吸。

  一方面,一入日向用哪種流派的呼吸都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另一方面,一入日向擅長的劍術是誕生於戰國末期的居合斬,與雷之呼吸較為近似,用起來也很方便。

  為了彌補呼吸法的短板,一入日向本人曾經花了很大的功夫來鍛煉自己的身體。

  相對其他人,她在「忍耐疼痛」和「極限狀態下連續動作」這兩方面的才能更加突出,加上本身也是少見的居合斬天才,單論戰鬥力,一入日向也能夠在現存的柱中排在前五。

  然而現如今,鳴柱受了重傷。

  「她遇到了什麼?」蝴蝶忍問。

  「上弦之二。」富岡義勇十分簡明扼要地回答道,「她讓人來報信,但是我趕去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

  富岡義勇負責的區域離一入日向出任務的地方最近,五島第一時間就找到了水柱。

  然而等水柱趕到現場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大概是由於懼怕陽光,鬼並沒有吃掉失去行動能力的一入日向,這才讓她撿了條命回來。

  不死川玄彌目送蝴蝶忍和其他人匆忙趕進走廊深處。他感覺自己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

  日向前輩……受了這麼重的傷?

  她不是鳴柱嗎?

  蝴蝶忍似乎進去了很久。在這期間,富岡義勇接到了主公的傳喚先走了,隨後趕到的、和一入日向同行的五島也跟著富岡義勇一起趕去了主公那裡,庭院一下子就冷清了下來。

  少年愣愣地站在庭院中央。

  栗花落香奈乎跟著其余幾位工作人員站在手術室門口等待著結果,院中的蝴蝶依舊在毫無知覺地飛舞著,仿佛對這裡發生的事情都不上心。

  確實也沒有什麼需要上心的,畢竟它們只是蝴蝶而已。

  不死川玄彌抬起手,色彩斑斕的昆蟲煽動翅膀落在他的指尖,卻又馬上飛舞去了其他地方。

  走廊上再次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少年抬起頭,蟲柱指揮著姑娘們將依舊沒有恢復意識的鳴柱移動到其他房間。蝶屋很少有柱入住,自然也不會常備給柱預留的房間,因此蝴蝶忍只能將一入日向安排在相對僻靜的單間裡。

  「你還沒有走嗎?」

  安排完相關事宜後,蝴蝶忍這才注意到不死川玄彌還站在院子裡。

  「那個……」少年下意識地看向一入日向所在的房間,「日向前輩她……怎麼樣了?」

  蟲柱愣了愣,她大概是沒想到不死川玄彌和一入日向認識,但考慮到這兩個人曾經在悲鳴嶼行冥的地界上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又反應了過來。

  「血勉強止住了,也有進行緊急輸血,」她解釋道,「但是能不能醒來還要看日向自己……她現在還沒有脫離危險期。」

  失血量太大,加上肺部嚴重創傷,就算能順利醒來恐怕也要留下相當不得了的後遺症。

  相對這些,胸前給敵人用利器開了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反而像是小傷。

  好在一入日向的血型和栗花落香奈乎是一樣的,不需要去另外尋找匹配者,這才省下了不少時間,沒有讓情況進一步惡化。

  「等在這裡也沒有用,還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醒,」蝴蝶忍勉強笑了笑,「等她醒了再來吧,你今天應該還有訓練,別讓悲鳴嶼先生等太久了。」

  不死川玄彌點了點頭。

  少年轉過身,慢慢向著院子外走去。


激怒

  蝴蝶忍頭一次看見一入日向是她被蝴蝶香奈惠領回來那天。

  那時候她正在和剛剛從人販子手底下買回來的栗花落香奈乎作鬥爭,小姑娘似乎完全不會自己做決定,絕大多數時間裡她都木得跟人偶一樣。

  最可怕的是,栗花落香奈乎餓肚子的時候會拿著蝴蝶香奈惠給她的硬幣拋正反面,要是拋出「不吃」的那一面,她就真的不吃了。

  蝴蝶香奈惠對此倒是沒有什麼看法,她總是笑眯眯地說「這樣也挺好」。

  跟著花柱走進房間的少女十分安靜地抱著刀,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仿佛對周遭的事物都無動於衷。

  「這是日向,」蝴蝶香奈惠笑容燦爛地將一入日向推到兩名少女前面,「從今天開始,她就是我的繼子了,大家要好好相處啊!」

  「你們好。」

  黑發赤瞳的少女用十分刻板的音調向另外二人打招呼,她的聲音算不上好聽,倒也不難聽。總而言之,蝴蝶忍覺得這個很奇怪,但又不知道哪裡很奇怪。

  三人團體變成四人的第二天,蝴蝶忍發現了一入日向不能讓日輪刀變色的事實。

  「你也太蠢了吧,」那個時候蝴蝶忍還是個耿直到有些過分的孩子,不會隱藏心事也不會過多在意他人的看法,「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來嗎?」

  一入日向提著日輪刀轉過頭看向她:「那你呢?」

  「……什麼?」

  「連鬼的頭都斬不下來的人有資格說我嗎?」

  然後兩個人就趁著蝴蝶香奈惠出門時,在栗花落香奈乎手足無措的注視下打起來了。

  蝴蝶忍覺得一入日向是個討厭鬼,明明是不能讓日輪刀變色的蠢材卻依舊能夠在任務中游刃有余地支援蝴蝶香奈惠,以往站在花柱身後的人也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她生出一種自己的姐姐要被搶走了的危機感。

  和栗花落香奈乎不同,栗花落香奈乎是她和蝴蝶香奈惠買下來的孩子,在她眼中小姑娘差不多就是「家人」般的存在,可一入日向不同,聽說這個人是主公安排下來給蝴蝶香奈惠做繼子的,就差在腦門明晃晃貼上「關系戶」的字樣了。

  這樣的討厭鬼居然能站在姐姐身後?開什麼玩笑。

  三個人變成四個之後,臥室也有些不太夠用。蝴蝶忍從蝴蝶香奈惠的臥室搬了出來,與比她小一歲的一入日向共用一個房間,而蝴蝶香奈惠則是帶著最小的栗花落香奈乎同住。

  蝴蝶忍覺得這是個機會。

  於是她趁著一入日向外出反鎖了臥室門,假裝睡著聽不見敲門聲。

  一入日向每天晚上都會外出,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蝴蝶忍懷疑蝴蝶香奈惠知道,可是她姐姐不說,於是蝴蝶忍也懶得關心這個令她討厭的同行者。

  只是那段時間一入日向的草鞋換得特別勤快,腳踝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蝴蝶忍私底下還和栗花落香奈乎抱怨過「她有本事自己出草鞋的錢啊」。繼子的花銷是算在柱頭上的,因為一入日向的異常,花柱那段時間的活動經費也漲了不少。

  現在想想,她讓日輪刀變色也就是在開始外出後的某一天。

  臨近半夜的時候,一入日向回來了。

  黑發赤瞳的少女先是敲門,蝴蝶忍自然不可能給她開門。於是日後的鳴柱把臥室門拍得震天響,蝴蝶忍懷疑就算是頭豬也得給她吵醒了,只能隔著窗子跟一入日向做鬼臉。

  意思很明白,我才不是忘了給你留門,就是不想讓你進來。

  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看著蝴蝶忍的鬼臉,她低下頭站在原地。

  蝴蝶忍突然有些於心不忍,仔細想想,其實一入日向也並沒有做什麼真正令人討厭的事情,反而是她一直在給對方找麻煩。

  不然就讓她討個饒放她進來吧。

  這麼想著,蝴蝶忍走到門口打算將門從裡面打開。

  然後門破了。

  是的,門破了。

  一入日向保持著踹門的姿勢,笑容燦爛地站在屋外。蝴蝶忍直覺對方用了呼吸法,但並不是她所熟悉的花之呼吸,她這才想起來一入日向在被指派給蝴蝶香奈惠之前是跟著前任鳴柱學習的。

  這個人所使用的呼吸法並不只有一種。甚至比起她們所熟悉的花之呼吸,雷之呼吸的招式才是她所擅長的領域。

  一入日向並沒有給蝴蝶忍太多反應時間。

  綴著閃電刀紋的日輪刀裹挾著金色的刀光猛地襲向蝴蝶忍的面門。日輪刀主人笑得陽光明媚,被攻擊者卻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是玩脫了。

  不會吧……居然來真的?

  在不用毒的情況下,蝴蝶忍的戰鬥力並不強,雖然是擅長身法的類型,但雷呼傳人的戰鬥方式卻是以突進為主的,真要說起來,一入日向的機動性並不比蝴蝶忍低很多。

  況且雙方的力量差距也是相當可怕的。

  黑發赤瞳的少女將日輪刀架在一臉不甘心的蝴蝶忍脖子上,她眯著眼睛,原本沒什麼太多表情的臉上浮現出莫名的笑容。後者覺得現在的一入日向比平日裡要鮮活多了,畢竟絕大多數時間裡,一入日向比栗花落香奈乎表現得還像一具人偶工藝品。

  「……廢物。」一入日向嘲笑般地將臉往蝴蝶忍的臉邊湊了湊,「被不能讓日輪刀變色的蠢貨打敗的感覺如何?」

  蝴蝶忍十分清晰地意識到了對方的想法:如果不能夠讓日輪刀變色的一入日向是廢物的話,那被一入日向擊敗的自己又算什麼呢?

  才不想被這種人嘲笑啊!

  不知哪來的力氣,蝴蝶忍猛地抬起手,她試圖用自己的日輪刀架開一入日向的鉗制。然而在刀刃相抵之前,她那把特制的、形狀奇異的刀就被人控制住了。

  黑發赤瞳的少女用左手握住細刀的刀刃,利用力量的優勢制止了蝴蝶忍的動作,甚至絲毫不在意手掌被割破。

  散發著腥味的血從一入日向的手掌中湧出來,滴在地板上。

  「連鬼的頭都斬不掉的家伙可沒有資格說我是蠢貨,」她居高臨下地凝視著蝴蝶忍,語氣輕蔑而張狂,「喂,我說,你要不要考慮一下退出鬼殺隊,反正你這樣的家伙,走出去也只能變成鬼的養分罷了。」


金平糖

  最後蝴蝶忍和一入日向都因為違反隊規被處罰了。

  鬼殺隊的處罰從小到大大概是降薪、降級、處決這個順序,不過隊內私鬥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再加上蝴蝶香奈惠從中調解,主公只意思意思罰了她們一個月的薪水。

  被克扣薪水這點小事根本不會對劍拔弩張的二人造成實質性的影響。蝴蝶忍依舊看不慣一入日向,一入日向也頻繁對她動刀子。

  在你來我往的鬥爭中,蝴蝶忍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姐姐收下的這位繼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總是一副「外界如何都與我無關」模樣,實際上卻比任何人都容易被激怒。一般人生氣大概只是罵兩句或告狀的程度,可一入日向生起氣來是直接動日輪刀的。

  而蝴蝶忍打不過她。

  姑娘們的矛盾始於鎖門,終於外出。

  距離蝴蝶香奈惠的生日沒幾天了,蝴蝶忍想買禮物給姐姐一個驚喜。

  然而被發現就不叫驚喜了,平日裡蝴蝶香奈惠又很忙,出門就是斬鬼,不會給她留下逛街的機會。她想晚上出門又有些猶豫,栗花落香奈乎和蝴蝶香奈惠睡一間臥室,去喊最小的妹妹勢必會驚動姐姐本人,可一個人出去也不太方便。

  一入日向回房間的時候就看見蝴蝶忍坐在門口的走廊上發愁。

  黑發赤瞳的少女皺著眉頭從同住的室友身邊越過去,假裝自己壓根沒看見她。

  蝴蝶忍伸出手,一把撈住了一入日向的腳踝:「喂,陪我出去一趟吧。」

  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著對方叩在自己腳踝上的爪子,心想我要是說不你是不是要把我撩翻在地上打一頓,「……門禁了。」

  門禁是蝴蝶香奈惠設下的。沒有任務的日子,蝴蝶香奈惠就如同操心都操不完的老媽子,一會兒在意妹妹和新來的繼子有沒有好好相處,一會兒又在意栗花落香奈乎有沒有睡好。

  過了門禁時間,住在花柱地盤上的姑娘們都必須老老實實地休息。

  一入日向對時辰的變化還算敏感,每天都能在門禁前一刻鐘趕回來,但是蝴蝶忍喊出去肯定就不是一刻鐘的事兒了,跟她出去搞不好要被蝴蝶香奈惠逮住一頓嘮叨。

  「誰管啊,」蝴蝶忍說,「我們又不是香奈乎!」

  栗花落香奈乎被蝴蝶姐妹保護得很好,雖然有跟著一入日向一起學習花之呼吸,但畢竟沒什麼基礎,從實力上講也沒到能夠通過鬼殺隊最終選拔的程度,用一入日向的話說,「遇見鬼就變成一碟可口的小點心」。

  這樣的小姑娘在外面亂跑顯然是很糟糕的事情,她們是獵鬼人,某種意義上就是活靶子,鬼又不傻,柿子挑軟的捏,誰知道那些怪物什麼時候就跑來找栗花落香奈乎的麻煩了。

  一入日向和蝴蝶忍不一樣,好歹也是通過最終選拔名正言順拿到日輪刀的獵鬼人,出去逛街遇到三兩個小鬼直接斬了就是。

  黑發赤瞳的少女目光平靜地注視著蝴蝶忍的臉。

  「好啦,走了走了,」未來的蟲柱有些不耐煩,她直接站起身拖著一入日向的胳膊把人架著往外跑,「幫我這一次嘛,給你買糖吃!」

  一入日向似乎是被「給你買糖吃」這類似哄小孩的發言取悅了,她沉默著任由蝴蝶忍把自己拖向院子出口。

  「金平糖。」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入日向慢吞吞地開口道。

  蝴蝶忍一愣:「什麼?」

  「不是買糖嗎?我要金平糖。」

  「……」

  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出去的時候還沒到門禁時間,二人大搖大擺地從院子門口出了去。鬼殺隊駐地外的街道晚上也會有夜市,蝴蝶忍拖著一入日向買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所以你,到底要買什麼?」

  黑發赤瞳的少女抱著一堆意義不明的玩具零食跟在蝴蝶忍身後任勞任怨,在同行者的手伸向造型華麗、一看價格就十分好看的人偶時,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這麼逛下去太浪費時間了。她想。

  「姐姐要過生日了,」蝴蝶忍將人偶拿起來對著光看了看,又覺得裝飾太累贅,只得將小玩具放了回去,「我想給她挑禮物。」

  「香奈惠前輩的生日?」

  「是啊,就在這兩天了。」

  蝴蝶忍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走出好一段距離才發現一入日向沒有跟上。

  「你怎麼了?」她不得不倒回去催促同伴,「快點啦,逛得太晚會被姐姐發現的!」

  「一半。」

  「什麼?」

  「買禮物的錢,我出一半。」

  「……誰要跟你一人一半啊,」蝴蝶忍否決道,「要送禮物自己去挑,你這樣太偷懶了!」

  一入日向「哦」了一聲,她抱著蝴蝶忍買回來的一大堆小玩意兒,木得如同人偶。蝴蝶忍覺得自己方才看過的那只人偶和一入日向有著微妙的相似,於是干脆折回去,買了人偶往一入日向懷裡塞。

  「送你的。」

  一入日向看著人偶眨了眨眼睛:「為什麼?」

  「跟你很像。」

  「哪裡像?」

  蝴蝶忍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哪裡都像。」特別是完全不自知這一點。

  黑發赤瞳的少女若有所思地低頭打量著人偶的臉。走到糖果鋪子的時候,蝴蝶忍再次停了下來,她找店主稱了一袋金平糖,順手甩在人偶上面,「說好的金平糖。」

  「但是你已經買過人偶了……」

  「不差那點錢,」蝴蝶忍哼笑起來,「我說,你這麼喜歡金平糖,生氣的時候也吃怎麼樣?」

  一入日向一臉懵逼地看著她。

  「我看書上說,吃甜食心情會變好,」未來的蟲柱難得見到同行者這副表情,也難得耐心地解釋了一下,「你不是老生氣嗎,生氣的時候吃金平糖,說不定就不生氣了。」

  「……還有這種說法嗎?」一入日向下意識地開口問道。

  「書上是這麼說的,」蝴蝶忍說,「不會錯的,你也知道,我最近在學醫。」鬼殺隊後勤部隊的醫生水平良莠不齊,蝴蝶忍自認為在戰鬥方面不出色,倒還不如在其他方面下點功夫,因此也有將醫療部隊整合起來的意思。

  「那好吧,」一入日向說,「以後我就帶一袋金平糖在身上……生氣的時候就吃一粒。」


打鬧

  蝴蝶忍抱著醫書從房間裡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入日向蹲在栗花落香奈乎面前。

  新來的花柱繼子似乎對人類幼崽有著謎一般的耐心,明明是隨便兩句話就能點著的性格,愣是反反復復地勸栗花落香奈乎開口說話勸了將近一個小時。

  這場「你要不要和我聊聊天」的拉鋸戰結束於蝴蝶忍的到來。

  一入日向最終還是放棄了和栗花落香奈乎的交流,她嘆著氣坐到走廊上,儼然一副憂國憂民的志士模樣:「這孩子……以後離了你們真的能好好生活嗎?」

  蝴蝶忍將書丟到一邊,伸手將一入日向的腳踝叩住拎到眼前。

  「時間還長,慢慢來。」她說,「還有,你腳上的傷口又增加了。」

  其實蝴蝶忍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一入日向的問題。她和一入日向的看法差不多,異常的成長環境導致了栗花落香奈乎異於常人的反應和交流能力,蝴蝶忍絲毫不懷疑,若是哪天她們將栗花落香奈乎放出去,這小姑娘能直接餓死自己。

  不過這事兒不應該和一入日向說,一入日向跟蝴蝶姐妹的立場還是不太一樣的。

  栗花落香奈乎是她們買回來的孩子,算是她們的家人。而一入日向不是,她只是被主公指派過來的花柱繼子,柱的繼子們是作為徒弟留在柱身邊進行教導的,一旦繼子們達到了柱的水平,就會離開柱的身邊。

  也有柱犧牲後接替柱的位置的繼子,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見。

  獵鬼人的工作十分危險,實力弱小的獵鬼人往往會比柱級強者遇到更多危險。一位柱身邊可能會有復數個繼子,但絕大多數繼子都會比柱先犧牲。

  畢竟自成立以來,鬼殺隊隊士的死亡率一直都居高不下。

  「小問題,」黑發赤瞳的少女聳聳肩,趁對方不注意將腳縮了回來,她似乎不太喜歡穿鞋,冰涼的腳部皮膚擦過蝴蝶忍的指尖,帶起一絲不知是疼還是癢的觸覺,「這種傷放著就行了。」

  蝴蝶忍站了起來:「我去給你找點藥敷。」

  「都說不用啦,浪費時間。」一入日向一把拉住蝴蝶忍的衣袖,強迫對方坐到自己身邊,「就算你敷了,晚上還是會取下來的。」

  「所以你晚上到底是去做什麼了?」蝴蝶忍這才想起來一入日向似乎還在持續外出,只要在門禁前回來,蝴蝶香奈惠就不會管,於是花柱繼子就愈發肆無忌憚了起來。

  用蝴蝶香奈惠的話說,日向有自己的打算,她這個當師父的也沒有立場時時刻刻管著人家。

  蝴蝶忍覺得自家姐姐的心真的是大到沒邊。

  一入日向的花之呼吸用得很糟糕,說出去幾乎沒有人相信她是花柱繼子。可即使如此,蝴蝶香奈惠還是一副放養的態度,一入日向不來問她修煉相關的事情,她就不主動找一入日向。

  帶徒弟帶到這個份上也是沒有誰了。

  一入日向聞言眯了眯眼睛,嘴角扯出一絲奇異的笑:「你想知道?」

  「想。」蝴蝶忍說。

  「不告訴你!」

  黑發赤瞳的少女站起身,她赤著腳從走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白色刀鞘的日輪刀規規矩矩地掛在主人的腰間,隨著她的動作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蝴蝶忍給她出乎意料的態度弄得火大,也「嗖」地站起來,從後面撲向她。

  「你說不說!」

  蝴蝶忍的手直接越過一入日向的脖頸將她攬在懷裡,整個人如同膏藥般貼在一入日向的背上。後者給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撞得重心不穩,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站定。

  「從我身上下來啦,」黑發赤瞳的少女苦笑著抬起手托住身後的人,「被香奈惠前輩看見像什麼樣子!」

  蝴蝶忍倒是緊緊扒著她的脖子,絲毫不在意:「姐姐才不會管這些呢。」

  「就算香奈惠前輩不管你這樣也不好……香奈乎還看著呢!」

  「香奈乎!」未來蟲柱聞言轉過頭衝坐在走廊上的小姑娘高聲喊了起來,「你什麼都沒看見哦,我和日向什麼都沒有做!」

  栗花落香奈乎眨了眨眼睛,她花了好幾秒鐘才理解了蝴蝶忍的意思,然後點頭回應。

  「別答應她啊。」一入日向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現在沒人看見了,」蝴蝶忍不依不饒地趴在一入日向背上,「快說,你每天晚上都做什麼去了!」

  同住人天天晚上快門禁才回家,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況且按照蝴蝶忍的觀察,一入日向每天晚上也沒有在蝴蝶香奈惠的地盤上活動,倒像是去了別的地方。

  「好好好,我說,」一入日向給她纏得沒法,「你先下來!」

  蝴蝶忍留了個心眼兒,生怕自己一松手對方就跑沒影兒了:「你說了我就下來!」

  「知道啦……」黑發赤瞳的少女嘆息著伸手拍了拍背後的少女的手背,「我去悲鳴嶼先生那裡了。」

  「……悲鳴嶼先生?」

  蝴蝶忍愣了愣。她知道悲鳴嶼行冥,那是鬼殺隊的岩柱,資歷很高,早在她和蝴蝶香奈惠進入鬼殺隊之前悲鳴嶼行冥就已經是岩柱了,現存的柱中實力最強的也是他。

  一入日向抓住機會叩住蝴蝶忍的手腕,一把將背上的人掀翻在地。

  「就是悲鳴嶼行冥啊,」她轉過身蹲在蝴蝶忍旁邊,完全沒有拉她起來的意思,「他家後院很大,又有山有水的,很方便吧?」

  每一位柱所居住的環境都是根據她們的性格建造出來的,沒有兩位柱的家完全一樣。相對其他人,悲鳴嶼行冥的地盤不但大,地勢也相對復雜很多。

  「方便什麼啊……」蝴蝶忍揉著被摔疼的腰撐著身體坐起來。

  「方便修煉啊。」一入日向笑眯眯地看著蝴蝶忍掙扎,她伸出手按住蝴蝶忍的肩膀,原本已經半坐起來的少女重心不穩,「啪嘰」一下又摔了回去,「你看,我原來跟師父是住在桃山的,修煉環境和悲鳴嶼先生家差不多。」

  「你——」

  蝴蝶忍不再糾結一入日向每晚的去向,她扭曲著神色看著同住人略帶得意的表情,心想這個人的報復心未免也太重了些。

  一入日向被她的反應取悅了,黑發赤瞳的少女抽回手,大笑著站起來,又坐回了栗花落香奈乎身邊。


錢袋

  蝴蝶忍是在後半夜突然驚醒的。

  她轉過頭,原本睡在另一張床上的一入日向並不在。白色刀鞘的日輪刀被放在床頭。

  蝴蝶忍略微猶豫了一小會兒,她本來是想閉眼繼續睡的,但又不太能睡得著,於是干脆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推開了臥室門。

  黑發赤瞳的少女坐在走廊邊緣,草鞋和足袋被十分隨意地丟在一邊,油燈昏暗的火苗在夜風中搖曳不明,將她原本就不算特別白的膚色襯得愈發黑了些。

  聽見身後的腳步,一入日向回過頭看著同住人。

  「不睡了嗎?」

  「你不是也沒睡嗎?」

  蝴蝶忍走到少女身邊坐下。她這才發現一入日向手裡舉著針線,嫩黃色的外褂攤在膝頭,從布料邊緣細密卻不太規律的針腳判斷,這個人的縫補工作並不順利。

  一入日向再次低下頭,她眯著眼睛試圖看清眼前的衣物。

  蝴蝶忍突然感到有些好笑,未來蟲柱突然伸出手將一入日向手中的東西奪過來,當著她的面開始了縫補。相比一入日向,蝴蝶忍的手藝要好很多,外褂破損的地方很快就被縫好了。

  「唉……你動作這麼快啊……」一入日向看著蝴蝶忍手上的衣物,眨了眨眼睛。

  在桃山的時候,師徒四人的生活起居基本都是她在負責,桑島慈悟郎年紀大了不適合針線活,獪岳又是個靠不住的,有誰的衣服破損了也都是送到一入日向手裡縫補。一入日向眼睛不太好,做起針線活來特別慢,但是身邊也沒有人對比,她就老覺得做針線活應該就是自己這個速度。

  相比一入日向,蝴蝶忍的速度快了不止一星半點。

  蝴蝶香奈惠自己會做一些針線活,但是絕大多數時候這些雜事都是蝴蝶忍幫忙做的,現在添了個栗花落香奈乎就更是如此了。

  「不都是這個速度嗎,我是比較熟練啦,」蝴蝶忍將外褂翻了個面兒看了看針腳,順手挑了幾個她覺得縫得不太好的地方拆了重新補針,「不過話說回來,你針線活做得真難看。」

  一入日向笑了笑:「我眼睛不太好。」

  小時候為了不打擾弟弟們休息她都是大晚上點著油燈出去干活的,洗衣挑水這樣的活還好,若是碰到縫補之類比較費眼睛的活就很難受。長時間昏暗狀態下的用眼也讓她原本還算不錯的視力有所下降,不過不算特別妨礙行動,一入日向就沒怎麼管過。

  「很少聽你說以前的事啊,」蝴蝶忍將縫好的外褂塞進對方懷裡,「你加入鬼殺隊之前是做什麼的?」

  「……在桃山跟師父修煉啊。」

  「我是說再往前一點,你又不可能一出生就在培育師那裡吧?」

  黑發赤瞳的少女的表情似乎僵住了。她將外褂披在肩上,好半天才擠出含糊不清的話語:「……在跟家人一起生活。」

  她想要在蝴蝶忍面前隱藏起自己與青樓有關的事情,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倘若對她說自己差點要被賣去吉原,這個人肯定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自己了吧?

  吉原的女人代表著什麼,大家心裡都清楚。

  在桃山的時候她有桑島慈悟郎,能夠毫無芥蒂地跟獪岳以及我妻善逸說自己的過往也只是有恃無恐罷了,就算那兩個師弟對此有看法,她也有視她如己出師父。

  可是在鬼殺隊沒有。

  連她現在的師父、花柱蝴蝶香奈惠都是蝴蝶忍的姐姐。

  「那你為什麼要成為獵鬼人呢?」蝴蝶忍問。

  鬼殺隊隊士們多是獵鬼人世家出身或者與那些怪物有血海深仇。一般人無從得知「鬼」這一生物的存在,更談不上押上性命去斬鬼。

  一入日向的聲音又小了些:「很重要嗎?」

  「嗯……也不是特別重要吧……」蝴蝶忍想了想,「而且偶爾也會有和香奈乎一樣的孩子嘛……」

  「和香奈乎一樣是指?」

  「啊,因為容易勾起不好的回憶所以姐姐不讓我在香奈乎面前提呢,」未來蟲柱解釋道,「香奈乎是我和姐姐從人販子手中買回來——不,其實更像是搶回來的吧……」

  那種情況怎麼看都不是正常交易。

  一入日向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但是蝴蝶忍並沒有捕捉到:「人販子……?」

  「是啊,家裡人吃不起飯了,所以就把她賣去了青樓,」蝴蝶忍轉過頭看向蝴蝶香奈惠和栗花落香奈乎所在臥室的方位,「不過在路上就被我和姐姐搶回來了。」

  為什麼要帶栗花落香奈乎回來呢?

  蝴蝶忍不知道,恐怕蝴蝶香奈惠也不知道。

  對這對姐妹而言,帶著小姑娘逃跑的舉動說不定只是一次心血來潮罷了,可對栗花落香奈乎而言,這對姐妹卻是她所遇見過的、真正意義上能夠被稱為「家人」的存在。

  一入日向沙啞的、微不可聞的感嘆聲在空氣中漸漸化開。

  「真好啊。」能夠遇到這樣的人,能夠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像她和師父,等她學成後還要分開。

  稍微有些羨慕香奈乎呢。

  蝴蝶忍沒聽清,她轉過頭看向開始收拾針線的一入日向:「你說什麼?」

  「沒什麼,」黑發赤瞳的少女順手將油燈舉了起來,「我說,你會縫小東西嗎,比如錢袋之類的……上個月的工資發下來了,我沒地方裝。」

  「我們的工資居然還沒有扣完啊……」蝴蝶忍給她帶偏了注意力,「啊,不對,你想要錢袋為什麼要我給你縫啊?有時間出去買一個不就好了嗎?」

  一入日向端著東西站了起來。

  「就跟我的衣服一個顏色的吧,」她說,「花紋……紫藤花怎麼樣?畢竟是獵鬼人嘛。」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我聽不見!」

  「啊,真是的,不要得寸進尺啊!」蝴蝶忍也跟著她站了起來,二人吵吵鬧鬧地往臥室走去,「我也是很忙的,哪來的時間給你縫錢袋啊!」

  「唉……那還真是遺憾,虧得我還這麼期待呢……」

  「你這個表情是期待才見鬼啦!」

  一周後的某天,一入日向從悲鳴嶼行冥家回來時,看見了放在床頭的錢袋。

  嫩黃色,繡著紫藤花紋的錢袋。


少年

  蝴蝶忍從臥室裡出來的時候沒有看見一入日向。

  她往院子裡掃了兩眼,栗花落香奈乎正在和蝴蝶香奈惠一起練刀,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上掛著一入日向平日裡穿著的嫩黃色外褂。聽說衣服是她參加最終選拔前負責她的那個培育師送的,一入日向幾乎從來都沒有讓外褂離過身。

  「姐姐,」蝴蝶忍喊了一聲,「日向呢?」

  一入日向很規矩,除了每天晚上都要去悲鳴嶼行冥那邊,在沒有指示的情況下她一般都會留在蝴蝶香奈惠的地盤上,實在無聊了就是指導栗花落香奈乎練刀。

  至於為什麼是練刀而不是練呼吸法……因為一入日向的呼吸法比栗花落香奈乎好不了太多。

  「啊,忍睡著了就沒有來得及跟你說,」花柱笑容滿面地抬起頭,「主公說最近很缺人,跟我把日向借走殺鬼去了。」

  似乎是為了照顧蝴蝶姐妹,若非萬不得已,鬼殺隊也不太樂意拆散她們。而栗花落香奈乎則還沒有成長到能夠獨當一面的程度,因此花柱名下能夠完成任務的獵鬼人也確實只有一入日向。

  蝴蝶忍下意識地偏過頭看向晾衣架:「但是她的衣服……」

  「這個啊,」花柱高聲道,「日向的衣服昨天晚上剛洗的,還沒干,她把你的穿走了!」

  未來蟲柱定睛一看,自己昨天掛在竹竿上的白色短褂確實不見了蹤影。

  「……一入日向你有本事別回來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蝴蝶忍的怒吼當然是沒有辦法傳達到話題中心耳朵裡的。

  大清早便出發趕路的一入日向在太陽落山前就到了鎹鴉所指示的地點。

  然而她的運氣不太好,鎮子上沒有藤之家,少女略微思考了一會兒,最終決定先找家旅館安頓下來等晚上。蝴蝶香奈惠給她的零花錢還算多,只是外宿一兩晚倒也負擔得起。

  旅館老板是個有些禿頂的中年男人。

  黑發赤瞳的少女從對方手裡接過鑰匙准備上樓,轉身前看見了抱著柴火從後院走進正廳的少年。少年留著一頭少見的雞冠頭,左臉的傷疤蔓延到鼻子,看起來似乎很凶。

  和老板長得不太像啊……

  一入日向條件反射般地轉過頭看了眼旅館老板。

  「啊,那孩子啊,」男人也察覺到了少女的視線,他指了指少年,「是附近鎮上的,聽說他家裡人都死了,唯一活下來的哥哥也失蹤了,我老婆看他可憐,就讓我收留他在這裡干活換口飯吃。」

  一入日向「哦」了一聲。

  恰逢亂世,無家可歸的人也不少,若只是孤家寡人倒也不至於激起她太多的同情心。

  況且鬼殺隊不缺全家死光只剩自己活著的獵鬼人,一入日向本人都能算一個。

  少女轉過身准備上樓。

  袖口突然被人扯住,不知何時,比一入日向還要高上不少的少年出現在她身後,見她看向自己,少年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詢問。

  「那個……我看見您的刀了,請問您是獵鬼人嗎?」

  這孩子知道獵鬼人?

  少女愣了愣,她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其他人。旅館老板正低著頭在算賬,正廳並沒有其他客人,因此並沒有人注意到二人不同尋常的拉扯。

  「有什麼事嗎?」一入日向小聲道。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民間確實有一些知道「鬼」和「獵鬼人」的存在的人,這些人構成了鬼殺隊在日本各地的隱性援助機構,不過這座小鎮並沒有藤之家,眼前的少年也不可能是那些世代為鬼殺隊提供幫助的家族出身。

  畢竟在接受藤之家幫助的同時,鬼殺隊也會為藤之家提供限度允許之內的保護,讓藤之家被鬼襲擊這種事發生了就是在打獵鬼人的臉。

  「我認識您的刀,您是獵鬼人,」少年說,「拜托您,請告訴我成為獵鬼人的方法!」

  是被鬼殺掉全家的人啊。

  一入日向想。

  「不知道,」黑發赤瞳的少女略微錯開身子,掙脫了少年的手,「我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成為獵鬼人。」

  她和其他鬼殺隊隊士不一樣,桑島慈悟郎買下她就是為了將她培養成獵鬼人,雖然很清楚鬼殺隊的選拔條件,但要如何找人學習呼吸法之類的前置情形,一入日向並不清楚。

  按理說應該是找培育師吧。她想。可是又怎麼能確認這個人適合哪一種呼吸法呢?

  一入日向不會判斷也不想判斷,於是選擇了「不知道」這一回答。

  說到底,就算告訴他在藤襲山上存活七天就能加入鬼殺隊又能怎麼樣?被鬼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多了去了,搞不好他連藤襲山那關都過不去——倘若真的有才能的話,這樣的孩子理應被各地的培育師邀請了才對。

  沒有才能的人只會給鬼殺隊增加負擔。

  「但是——」

  「不知道。」少女硬邦邦地將台詞重復了一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要回房間了。」

  回房間略微休整一下,然後出門找人打聽消息。這次的任務比較緊,鎹鴉也只提供了事發地點的情報,具體情況還是得獵鬼人自己出去找人詢問。

  草鞋踏在空心的木質台階上,發出令人煩躁的沉悶聲響。

  黑發赤瞳的少女面無表情地將手垂在身側,被扎成馬尾的黑色長發隨著她的動作在身後搖擺著,白色短褂的尾端拂過日輪刀柄,發出微不可聞的摩擦聲。

  獵鬼人走到台階最上端,她眯著眼睛看了看鑰匙上的房間號,然後再次抬起頭,眼見著就要消失在拐角處。

  少年深吸一口氣,他猛地往前衝了兩步,握住少女的手腕。

  可能是在外面吹過風,一入日向的體溫很低,而一直在旅館範圍內活動的前者手心卻很熱。皮膚接觸的時候,少年產生了一種自己在抓陶瓷人偶的手臂的錯覺。

  一入日向皺了皺眉頭,她想甩開對方的手。不管怎麼說,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拉拉扯扯確實不成樣子。

  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別處。

  「您是要打聽這座鎮子的事情吧?」少年大聲道,「我一直在這家旅館工作,打聽事情的話,找我就可以了!」


蒲公英

  少年坐在客房的榻榻米上。

  五官精致的獵鬼人姿勢散漫地靠在窗邊,她的手一直搭在腰間的日輪刀柄上。少女的表情十分放松,以至於房間中的另一人感覺胸口被不知名的「壓迫感」填滿了。

  該說冷淡嗎?

  不,獵鬼人的表現並非冷淡,一定要說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這位主動提出可以提供情報的人看在眼裡。她並不覺得他的舉動有幫助到她,只是覺得沒必要拒絕罷了。

  和少年見過的另一位獵鬼人完全不一樣。

  「鎮子上每天晚上都會有人失蹤,」少年咽了口唾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很多人都在說晚上不要出門了。」

  「這種程度的情報已經知道了。」一入日向轉過頭看著少年的眼睛,「只是這樣的話,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的協助。」

  「西邊有個瀑布,風景很好,最近開了不少蒲公英,風吹的時候特別好看……等殺完鬼後我帶您去看看……您應該不急著走吧?」

  少女有些不耐煩了,眯著眼睛走到旅館伙計面前,伸出手揪住對方的後領。

  一入日向的身高並不突出,反倒是少年生得格外高大,因此原本想像中的「拎」的動作並沒有達成,反而變成了有些滑稽的「拖拽」。

  眼前少年莫名其妙的討好令她十分煩躁。

  她當然知道對方到底為何要主動提供情報又說可以帶她去風景好的地方游玩,畢竟這位少年方才才向她打聽了成為獵鬼人的方法。然而對方討好人的手段過於拙劣和跳脫,以至於一入日向連坐下來和他多聊兩句的想法都不會產生。

  「等、等一下!」

  旅館伙計似乎是空長了大個子的類型,加上長期的特殊訓練使得一入日向的力氣比尋常劍士要大上不少,少女幾乎沒有費什麼勁就將對方拖到了客房門口。

  「我對蒲公英沒興趣。」

  一入日向猛地抬起手,將少年甩出房門。

  「所以說……不是蒲公英啦!」後背給牆撞得生疼,少年也顧不上慘叫,抬起頭對少女大聲道,「關於那只鬼我還知道一點——大家失蹤的地點都在一塊!」

  少女轉身的動作停了下來。

  「鎮上的人都還沒有注意到……但是我每天下午回家都要經過那邊……」少年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您想去實地看看的話我也能帶您去!」

  一入日向抱著胸想了想。

  現在太陽差不多也要落山了,就算她拒絕,眼前的少年也是要回家休息的,哪怕他是在編故事騙她也好,就當她當個保鏢把人送出鎮子得了。

  「好啊,」她勾了勾嘴角,「帶我過去。」

  說句老實話,這是一入日向頭一次單獨出任務,加入鬼殺隊後沒多久她就成為了花柱繼子,任務都是跟著蝴蝶香奈惠一起的,而在成為花柱繼子之前,她的任務也是有鬼殺隊的其他隊士搭檔一起完成的。

  雖然面上並沒有什麼表現,但少女的內心還是沒由來地略顯動搖。

  少年和旅館老板打了個招呼,徑直帶著獵鬼人到了他所說的那條路。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遠處的民居窗口散出昏暗的暖色光暈,將狹窄的通道映襯得愈發陰森恐怖。

  「就是前面這條路……」少年指了指身前的道路,「大家都是在這條路上失蹤的。」

  一入日向挑眉。眼前是很普通的小道,連通了鎮子東邊的出口。

  「你說,鎮上的人都是在這條路上失蹤的?」她轉過頭看向少年。

  少年點了點頭。

  「那你自己去走走看啊。」一入日向說。

  「……唉?」

  「你不是想成為獵鬼人嗎?」少女面無表情地繞到對方身後,抬起腳就把人往前面踹,「成為獵鬼人的話,以後還會經歷很多這樣的狀況——害怕的話可以告訴我,我自己來。」

  少年給她突如其來的一腳踹得重心不穩,往前衝了好幾步。

  「沒有直面鬼的勇氣的話就回來吧,」一入日向將手扶在日輪刀柄上,語氣平靜,「你只是個普通人,就算害怕了我也不會怪你。」

  誰會害怕啊。

  少年想。

  成為獵鬼人是自己早就做好的決定,雖然這位獵鬼人看起來不太靠譜,但這是他能夠抓住的唯一的機會。哪怕會使自己置身險境,他也得將自己的決心證明給她看。

  這麼想著,他站直了身體,一步步往前走去。

  走到道路中段的時候,空中出現了水波紋樣的痕跡。少年似乎被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然而水波中央伸出一只爪子,在少年反應過來之前就扯住他的胳膊,將他強行拖了進去。

  完全沒入傳送門之前,少年用余光看見了往自己身邊奔跑的獵鬼人。

  一入日向伸出手想要扯住少年的衣袖,然而她的動作慢了一步,張開的五指在空中抓了個空,指尖只剩下了轉瞬即逝的、摩擦衣服布料所產生的粗糙觸感。

  「嘖……」動作慢了嗎?

  看樣子是有傳送能力的鬼。

  若是一入日向才剛剛加入鬼殺隊,也許她會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然而現在的一入日向已經在蝴蝶香奈惠身邊跟了一段時間了,在這期間她也見過更加強大的鬼,因此少女能夠十分迅速地冷靜下來。

  既然沒有造成更加惡劣的事態,基本就可以證明這座鎮子上的鬼並不是什麼十分了不起的角色。

  這樣的鬼所能夠持有的傳送能力也是有限制的,要麼是固定在某個地方傳送,要麼就是只能在一定距離內傳送。

  現在的問題是,剛才那個人被鬼帶到哪裡去了。

  若是能夠確認他所在的方位,說不定也能找到其他失蹤者的下落。

  草鞋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

  一入日向低下頭,一株似乎是剛剛采摘下來沒有多久的蒲公英被她踩在腳底下,白色的花朵基本上已經七零八落了,看起來十分可憐。

  蒲公英?

  她愣了愣。

  ——西邊有個瀑布,風景很好,最近開了不少蒲公英,風吹的時候特別好看……等殺完鬼後我帶您去看看……您應該不急著走吧?

  「哈……」獵鬼人笑了起來,「抱歉,收回前言,我對蒲公英還是有那麼點興趣的。」

  一入日向抬起頭,轉身便往鎮子西邊狂奔。


後會無期

  少年抬起頭。

  四周的環境過於昏暗,以至於他沒有辦法第一時間對自己所處的方位產生正確認知。耳畔充斥著水流衝擊重物所發出的悶響,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不快的濕潤水汽。

  應該是在水邊吧。他想。

  長相怪異的鬼居高臨下地站在倒在地上的少年身前,它尖利的爪子垂在身側,血紅色野獸般的豎曈緊緊地盯著被自己拖來的獵物。

  這一瞬間,少年突然明白了獵鬼人在將他推出去時所想要表達的意思。

  鬼這種生物,不是你認為自己「想成為獵鬼人」就能夠面對的。

  在以往的十幾年中,少年直面過的鬼只有自己的母親。可那時候他並沒有清楚地看見母親的臉,也不能夠對「鬼」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產生正確的認知。

  而此時此刻,真正意義上第一次直面「鬼」的時候,他才明白了獵鬼人的想法。

  強行令自己克服恐懼,揮動手中的武器與這樣非人的怪物戰鬥,並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的。獵鬼人們不會嘲笑懼怕與鬼戰鬥的人,或者說,他們正是為了保護這些人而存在的。

  可即使如此,少年也想成為獵鬼人。

  不光是為了死去的家人,也是為了自己。

  他在地上摸索了兩下,順手撿起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當怪物撲向少年的一瞬間,後者猛地揚起胳膊,將臨時抓在手裡的劣質武器往鬼身上砸了過去。

  小石塊撞擊怪物的外皮,發出近乎嘲笑的尖銳聲響。

  眼前的鬼的皮膚比想像中的還要硬。少年心中湧現出一股令人恐懼的不安,他突然覺得獵鬼人對自己說的話是無比正確的——這樣的怪物,確實不是「有氣勢」就能對付的家伙。

  鬼散發著腐臭腥氣的爪子懸在少年的頭頂。

  對方的速度很快,以少年的速度是無法閃開這一擊的。他甚至想像到了之後的狀況:他的腦袋會被鬼扎穿,鮮血灑在周圍,讓怪物原本就很臭的指甲變得更臭。

  金屬撞擊的刺耳聲響在空中不斷回蕩著。

  舉著日輪刀的獵鬼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少年面前,怪物伸出來的右手上,四只指甲被日輪刀架住,最後一只則是擦著刀刃狠狠地釘在少女的肩膀上。

  「我還以為能完全架開呢……」獵鬼人扯了扯嘴角,「比想像中的厲害點嘛。」

  她猛地揮動日輪刀,清澈的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醒目的弧度,然後停止在怪物的脖頸邊緣。有著堅硬得和日輪刀不相上下的指甲的鬼動作迅速地用左手架住了一入日向的刀刃,右手則毫不猶豫地向著獵鬼人的胸口抓去。

  一入日向想閃開,卻想起身後還有人,於是不得不臨時改變動作收回刀,用刀背勉強擋住怪物的攻擊。

  「跑到安全的地方去。」少女大聲命令道,「你在這裡太礙事了。」

  將沒有武器的普通人類帶在身邊只會削弱自身的戰鬥力,而這片區域只有一只鬼,也不需要擔心旅館的小伙計被另外的怪物襲擊。

  少年連滾帶爬地往山洞外跑。

  他本以為跑出這個鬼地方就能看見鎮子,然而當他前進到山洞洞口時,少年才發現自己所處的是被瀑布的水流巧妙地遮擋住的天然洞穴。

  換句話說,他的活動範圍只有這個山洞而已。

  空中的水汽似乎更濃烈了些。少年突然注意到地上蔓延著的水漬,水漬盡頭是黑發赤瞳的獵鬼人,她的白色短褂已經被水完全浸濕了,黏糊糊地貼在內裡的男式制服上。

  怪物也深諳柿子要挑軟的捏的道理,它趁著一入日向收到的檔口猛地躍起來,衝向站在洞穴入口的少年。

  少年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他覺得自己應該退開兩步,然而恐懼的力量使他的身體失去了自由活動的能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鬼離自己越來越近。

  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

  一入日向趕在怪物之前便衝了上來,她伸手撲開了鬼的目標。然而他們所處的方位實在不太合適,四周也沒有能夠閃避的東西,少女只得咬著牙調整了姿勢,用手臂攬著少年的腦袋,仰著身子猛地向著山洞外墜去。

  重物落水的聲音敲打著鼓膜,少年聽見耳畔傳來一聲悶哼。他睜開眼睛,一入日向維持著護著旅館伙計腦袋的姿勢,背朝下落在水中。

  事實證明她從小就沒有什麼好運氣,本以為最多是背部給水潭裡的石頭撞一下,沒想到最後撞到的是後頸,當即便咳了口血出來。

  「沒受重傷就從我身上起來。」獵鬼人開口,用嘶啞的聲音命令道,「你想被鬼吃掉嗎?」

  少年這才反應過來二人到底貼得有多近。他睜大眼睛看著少女漂亮的五官,旋即猛地紅了臉,觸電般從對方身上彈起來,又被潭中的小石子絆倒,再次跌進水裡。

  「啊啊……看起來是個笨蛋啊……」

  一入日向嘆了口氣,扶著石頭站起身。

  瀑布下的活水潭還有點深,水位沒過了少女的腰部。她歪了歪頭,將手中的日輪刀舉起來,然後右臂發力,借助轉身的推進力將刀刃嵌入從瀑布中一躍而下的怪物的脖頸。

  鬼的腦袋「咕咚」一聲落進水裡。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惡心死了,」一入日向收了刀,啞著嗓子衝還在水裡掙扎的人喊了一聲,「鬼可是掉在水裡了啊,你還打算喝幾口?」

  少年猛地站直了身體,隨著獵鬼人一道爬上了岸。

  「那、那個……」他跟在少女身後,磕磕巴巴地道謝,「謝謝您救了我……」

  「是我讓你被鬼抓走的,你要是死了我就得受罰。」一入日向半蹲在水潭旁邊,把身上帶著的東西都翻出來,「啊……完蛋了……衣服也濕了錢袋也濕了,忍肯定會打死我的吧……」她的聲音啞得愈發厲害了,甚至還在抱怨之余吐了口血出來。

  少年給她嚇了一跳,「您好像傷得很重,我帶您去看醫生吧。」

  「不用,」獵鬼人眯著眼睛將錢袋提了起來,那是一只嫩黃色、繡著紫藤花紋的錢袋,針腳很精致,看起來不太像是市面上售賣的類型,「本來還以為要耽誤兩天的……鬼殺完了,我回去了。」

  少女伸出手從錢袋裡摸了點錢和一把鑰匙扔給少年。

  「幫我和你們老板說一聲謝謝……以及,在直面過鬼後還有做獵鬼人的打算的話,你可以去藤襲山看看。通過最終選拔的話,會給你刀哦!」

  她一邊勾著嘴角一邊將自己的日輪刀提起來給對方看。

  「謝、謝謝!」

  少年張著嘴,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藤襲山的位置不會告訴你的,沒有才能的家伙還是老老實實當個普通人算了。」一入日向將日輪刀收回腰間的刀鞘中,轉過身,她的身形似乎有些不穩,仿佛隨時都能倒下去,「後會無期吧,我可不希望在鬼殺隊看見你!」

  黑色的報信鳥從天空中落下,停在少女的肩膀上。

  「……換個位置停,我肩膀受傷了,」少年聽見獵鬼人嗓音嘶啞的抱怨聲,「快點帶我回去啦!」


另一種方法

  蝴蝶香奈惠抬起頭。

  黑發赤瞳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繞過正在呼救的鬼殺隊隊員,徑自衝向站在戰場中心的、人形的怪物。

  四周充斥著凜冽的風聲,無數看得見或是看不見的風刃聚集起來,在嫩黃色外褂上切割出密密麻麻的數道裂痕。而被攻擊的獵鬼人並未停止動作,她舉著日輪刀,任憑鮮血將衣物染成刺目的顏色,然後毫不猶豫地將刀刃往怪物脖頸上斬去。

  將戰場分割成數塊的風刃消失了。

  怪物的頭顱滾落在地面,與身體一同漸漸化為灰燼。

  一入日向習慣性地甩了一下日輪刀,然後將刀收進刀鞘中。

  蝴蝶香奈惠站在另外幾位鬼殺隊隊員身前,花柱的日輪刀已經出鞘了,而在她身側,蝴蝶忍那造型奇異的日輪刀也從刀鞘中拔了出來,姐妹二人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割傷,想來是在風刃的攻擊下搶救隊友所造成的。

  「死了。」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回過頭看著蝴蝶香奈惠。

  蝴蝶忍臉上的神色並不好看,未來蟲柱似乎想要訓斥什麼,卻被姐姐制止了。

  「忍,麻煩你幫助隱將傷員送回去安置可以嗎?」花柱笑著道,「我想和日向談談。」

  蝴蝶忍的表情變換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蝴蝶香奈惠。

  一入日向看著同住的室友跟著後勤部隊將傷員抬上擔架,一言不發。直到場地中只剩下她和蝴蝶香奈惠兩個人,少女才回過頭,用詢問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在鬼殺隊裡的、名義上的「師父」。

  實際上蝴蝶香奈惠和一入日向的關系並不能算好,最多能算是過得去。連花柱本人都覺得自己這位繼子和自己的妹妹關系都比和自己要好一些。

  「剛才,日向為什麼不去救他們呢?」

  她指的是被一入日向無視的、正在呼救的鬼殺隊隊員。

  黑發赤瞳的少女略微蹙眉:「有必要嗎?」

  蝴蝶香奈惠也不生氣,她依舊笑著,順著對方的話題繼續道:「日向對『是否要救人』的判斷依據是『有沒有必要』嗎?」

  「不是,」一入日向略微眯了下眼睛,「是『礙不礙事』。」

  方才那種情形,若是她選擇先救隊友,那麼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原本被花柱和花柱繼子圍住的鬼趁亂溜走。

  一入日向不知道這次任務的鬼到底是什麼等級的,但是能勞煩蝴蝶香奈惠出手,想來也不會是什麼隨便一個人就能解決掉的家伙。

  在「讓鬼逃跑」和「見死不救」之間,她選擇了後者。倘若犧牲幾個鬼殺隊隊員就能順利斬殺威脅較大的鬼的話,一入日向覺得這完全可以接受。

  逃跑的鬼也許會傷害更多的人,為了大多數而犧牲少數人,並沒有任何不對。

  「那,你是覺得救他們會讓鬼逃走嗎?」蝴蝶香奈惠問。

  「不是嗎?」少女略微抬起下頜,她用一種「你明知故問」的口氣回答了蝴蝶香奈惠的問題,「他們是獵鬼人,在拿起日輪刀的時候就應該有這樣的覺悟了。」

  對獵鬼人而言,在戰鬥中被鬼殺死不算丟臉,到也是個體面的死法。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死是「有價值」的。

  花柱似乎嘆了口氣。然而從蝴蝶香奈惠喉嚨中擠出來的氣音有些輕得過頭了,一入日向沒聽清。

  「為什麼不想想另一種方法呢?」她問,「不犧牲任何人的方法,並不是完全沒有吧。」

  一入日向偏了偏頭,她的語氣硬邦邦的,顯然是沒有把蝴蝶香奈惠的勸說放在心上:「我想不出來。」

  倘若有既能夠救下隊友又能夠在鬼逃脫之前將其迅速斬殺的方法,她並不介意嘗試。可實際上那樣的方法是不存在的,就像是被固定好了選項的選擇題,你只能從A和B之間找到自己認為正確的答案。

  花柱依舊在笑,「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呢……」

  鬼會吃人,而人為了防止被吃只能選擇斬鬼。不光是一入日向,幾乎所有的獵鬼人們都有著這樣的思維定式:鬼是邪惡的,必須斬殺鬼來保護人類。

  可是蝴蝶香奈惠並不這麼覺得。

  鬼和人一樣,擁有喜怒哀樂,也會有珍視的東西。說到底,鬼是人變的,它們曾經是「人」,它們應當能夠理解「人」,獵鬼人們,不,人類和鬼之前只是缺少某個契機罷了。

  某個讓彼此和平共處的契機。

  「……太傻了。」一入日向嗤笑,「鬼可是要吃人的。」

  鬼要吃人,它們會遵循本性襲擊人類。人也好,鬼也好,大家都是自私的,為了活命,人一定會懼怕鬼,而鬼也一定會為了果腹而對人類出手。

  讓「狩獵者」和「獵物」和平共處,只不過是天方夜譚罷了。

  「不,一定會有辦法的,」蝴蝶香奈惠回答道,「互相傷害不是任何人所期望的,不是嗎?」

  一入日向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她直起身子往蝴蝶忍離開的方向邁開腳步:「這種話最好不要和其他人說哦,他們會覺得你瘋了。」

  不光是一入日向,鬼殺隊裡的絕大多數成員都和鬼有著血海深仇。

  讓他們和殺害了自己重要的人的怪物和平共處?

  開什麼玩笑。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身後傳來花柱變得十分認真的語氣,「我會證明給日向看,人和鬼是能夠和諧共處的,所以,如果我能夠證明的話,再遇到今天這種情況,日向也想想其他方法,好不好?」

  繞來繞去還是為了這個啊。

  一入日向停下腳步。她轉過頭看向蝴蝶香奈惠的臉。

  和活潑切愛憎分明的同胞妹妹蝴蝶忍有所不同,蝴蝶香奈惠身上的氣息永遠是恬靜溫和的,雖然有些時候會開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惡劣玩笑,但從本質上講,花柱比她身邊的另外三位少女都更加成熟和溫柔。

  倘若沒有這麼天真就好了。一入日向想。這樣的天真,遲早會殺死她的。

  但是意外地不是很討厭。

  黑發赤瞳的少女一邊在心裡嘲笑著略微動搖的自己,一邊對著蝴蝶香奈惠露出燦爛的笑容。

  「好啊,」她說,「如果你能夠向我證明人和鬼是能夠和平相處的話,我就聽你的。」


游女

  吉原來了位新客人。

  根據見過他的游女的描述,那是一位看上去還沒有成年的小少爺,穿著一件嫩黃色的外褂,外褂裡面套著近幾年比較流行的西式制服,領子豎得很高。

  小少爺長得很是抓眼。

  他的眼眸是寶石般漂亮的紅色,五官精致柔和卻又帶著英氣,皮膚白皙,指腹上還有習武之人才會磨出來的老繭——最重要的是,他出手闊綽,約摸著是大戶人家溜出來玩的孩子。

  總而言之,除了年齡不太合適,這位新客人滿足了吉原游女們對理想中的接待對像的所有期待。

  當「新客人」的傳言開始出現的第五天,玉姬見到了游女們口口相傳的人。

  他身上似乎還有些傷,豎起的領子完全擋不住纏在脖子上的繃帶。

  作為這家店的花魁,玉姬自然不會因為有幸接待傳言中的人物而自亂陣腳。打從她當上花魁起,圍在她身邊的男人便越來越多,有對她說著甜言蜜語的,有撒著大把的錢嚷嚷著要為她落籍的。她有足夠的自信討得客人的歡心。

  然而這位客人似乎有些奇怪。

  來吉原尋歡作樂的男人們多數都有些毛手毛腳,玉姬也早就習慣了在接待過程中被人「不經意」地碰到什麼地方。可眼前的少年仿佛只是為了找個房間清淨,他雕塑般地坐在房間角落的位置,連老板娘特意准備的酒水都沒怎麼碰。

  玉姬抱著三味線垂著眼眸眼觀鼻鼻觀心。

  客人們有著各式各樣的性格,偶爾也確實會有古怪的人出現,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大驚小怪。

  似乎過了很久,少年終於動了。他轉過頭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游女,開口詢問:「名字?」

  「玉姬。」

  游女們不被允許使用本名,她們在被賣入吉原後就會被起各式各樣的名字,有些好聽,有些不太好聽,總而言之,青樓的管理人們需要的是手下的女人們的名字方便記憶而非多麼詩情畫意。

  小少爺又抬了抬眼皮,「在吉原多久了?」

  玉姬不太喜歡他的眼神,她覺得對方看自己像是在看一件死物,「……記事起就在了。」

  在吉原工作的女人們多數是因為吃不起飯而被賣進來的。青樓的老板們也不是很喜歡收留年紀較大的游女,在他們看來,從小培養起來的游女才足以令人信任。

  「一入。」少年收回目光,他遲疑了幾秒鐘,然後指了指身前的酒水。

  玉姬心領神會地給他倒了酒。

  小少爺的思緒似乎有些飄,他發呆般懵懵懂懂地接過花魁遞來的酒盞,盞中琥珀色的液體隨著容器的傾斜接觸少年顏色淺淡的嘴唇。玉姬覺得他沒有喝酒,只是在玩。

  「吉原最近有人失蹤吧?」

  少年的聲音很啞,但是意外地有些尖,玉姬不太能夠從嗓音分清眼前的人的性別。

  她懷疑這位被游女們當成茶余飯後的談資的客人並非男子,他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男人,可除此之外,玉姬也找不到其他的證據。

  花魁略微低了低頭,避開了少年探究的視線。

  「……不知道。」

  游女們一般不會出門,她們的消息來源基本都是前來尋歡作樂的客人。有些耐不住寂寞的游女會主動向客人探聽八卦,畢竟喝多了的人嘴一般都不怎麼嚴實;可偶爾也會有不問世事的游女,她們只關心自己接下來還要接待幾個客人。

  自稱「一入」的少年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聲。

  玉姬將頭埋得更低了:「每天來吉原的客人那麼多,我們怎麼會知道呢?」

  一入又看了她好幾秒鐘,玉姬覺得自己的後背有些冒汗。然而少年什麼都沒有說,他從懷裡摸出些許數額不算小的零錢排在玉姬面前,轉身離開了房間。

  這大概是玉姬頭一次沒有被客人糾纏。她覺得有些奇異。

  老板娘從樓下跑上來罵罵咧咧地說玉姬惹客人不開心了客人才會走得那麼快,玉姬垂著腦袋沒反駁,畢竟這是事實。

  結果第六天的時候一入又來了。

  少年依舊安靜地坐在房間的角落裡聽玉姬彈三味線,等彈完幾曲後又讓她斟酒,跟她閑聊一些吉原最近的傳言。可無論一入說什麼,玉姬總是回應說「不知道,不了解」。

  玉姬覺得自己這次是真的把客人惹生氣了。

  不過這不是大事,絕大多數花魁都是有脾氣的,玉姬在吉原都算得上是脾氣好的花魁了。偶爾和一兩個客人起了衝突最多也就是挨一頓罵,老板娘還指著她賺錢,也不會真把她怎麼樣。

  然而第七天,玉姬又見到了小少爺。

  據說這是一入踏足吉原後首次在一個游女身上抱以如此程度的關注,臨近店裡的人都在猜測這位小少爺是不是迷上玉姬了,連老板娘都專門跟玉姬交代要伺候好他。

  可是能伺候什麼呢?這位客人什麼都不做,酒水也用得很少,仿佛對身邊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這樣的人會來吉原尋歡作樂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令人驚奇了。玉姬覺得一入應該是那種會老老實實躲在某片林子或者某棟高樓裡學習的人,「尋歡作樂」這一舉動本身就和他沾不上邊。

  第十天晚上,一入喝了酒盞裡的酒站起身想要回去,卻被花魁小姐拉住了袖口。

  「……一入大人,」濃妝艷抹的女子似乎進行了很激烈的心理鬥爭,她的指關節叩著少年袖子的布料,微微泛白,「恕我冒昧,但是今晚,您能夠留下來嗎?」

  玉姬是花魁,想和她過夜的男人早就從吉原這頭排到那頭去了,因此這樣的提議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一入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少年轉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這家店的花魁,他的眼神依舊十分平靜,玉姬覺得自己似乎被客人看穿了。

  「我會將您安排在隱秘的房間,不會有人發現的,」游女低下頭避開了客人的打量,被梳理得十分整齊的發髻上,花朵狀的流蘇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請問,今晚,您願意留下來嗎?」


幸福

  一入點了頭。

  這是玉姬意料之中的事情,幾乎沒有男人會拒絕游女們的主動示好,況且這樣偷偷摸摸的過夜比花錢過夜要刺激多了。

  玉姬了解男人,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花魁掌著油燈領著小少爺往走廊深處走,旁邊亮著燈的房間裡傳來其他游女們的嬉笑聲。一入沒聽清楚那些女人們到底在說什麼,只模模糊糊分辨出一句「最近新買的那批胭脂香味好濃」。

  走過那些亮著燈的、疑似休息室的房間後,走廊上再沒有其他房間了。

  一入皺著眉頭看了眼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的花魁,他眯了眯眼睛,顯然是不太適應這樣的黑暗。

  二人最終停在了盡頭的門扉前。

  「房間有些偏,」游女乖順地低下頭,油燈昏暗的燈光將她的皮膚照得愈發白皙,「請您不要介意……我有好好打掃裡面的。」

  玉姬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房門,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脂粉香氣。這些香氣在吉原是十分常見的,游女們並不能夠離開胭脂水粉,可即使如此,一入也想不出需求如此數量的脂粉的店到底養了多少游女。

  再說,哪家店會給花魁安排如此偏僻的房間?

  少年又看了花魁一眼,後者依舊低著頭示意對方先進門。

  房間裡沒點燈,從門外油燈昏暗的光判斷,裡面的布局很正常,除了脂粉味道嗆人了些。

  一入面無表情地率先走了進去,玉姬緊隨其後,甚至順手帶上了房門。花魁小姐的手貼在門板上,寬大的衣袖剛巧擋住了油燈燈罩,原本就看不太清的環境瞬間黑成一片。

  少年下意識地將手叩在藏於外褂下面的日輪刀刀柄上,遵循著本能拔刀。

  血肉斬斷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愈發突兀。

  耳畔傳來野獸般的咆哮聲,與此同時,濃烈的脂粉氣味中混入了令人無法忽視的腥臭味。一入習慣性地甩了下刀刃上根本不存在的血跡,然後將日輪刀收回刀鞘中,蓄勢待發。

  「你藏了鬼?」被刻意壓低的聲線漸漸拔高,最終變成了沙啞卻足以令人分辨出性別的女聲,「這可真是稀奇,居然還會有人類在房間裡藏鬼。」

  「……鬼?」黑暗中傳來玉姬的聲音。

  花魁小姐心想這個人果然不是男人,然而她很快又覺得無所謂了,無論眼前的少年,不,少女到底是何方神聖,她總歸是活不過今晚的。

  「唉……居然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嗎?」握著日輪刀的少女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般輕輕笑了起來,「就是你養在房間裡的怪物哦,它們可是要吃人的。」

  「四郎……四郎才不是怪物!」玉姬忍不住高聲反駁道,「他是我的愛人,才不是怪物!」

  「嗚哇,戀人變成鬼,那真的是太可憐了。」

  一入日向用大拇指頂住刀鍔,憑借著聽力勉強架住怪物的攻擊。她的眼睛不太好,油燈的光亮又被玉姬的衣袖擋住了,相對可以在黑暗中自由活動的鬼,現在處於不利地位的顯然是獵鬼人。

  少女略微翻轉刀刃,將武器送入怪物的身體。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砍到哪了,反正肯定不是脖子。

  玉姬將後背貼在門板上。獵鬼人看不清房間裡的情況,她也看不太清。不過相比一入日向,她的處境是要好上不少的,畢竟這裡的鬼並不會傷害她。

  一入日向猛地抬起胳膊,用日輪刀架開了鬼的攻擊。依靠著記憶,獵鬼人一邊打一邊往後退到門邊。房間裡的怪物已經受傷了,這個時候的鬼對血肉的渴望是無比強烈的,她的實力還不足以支持自己在絕對不利的條件下與這樣的怪物正面交鋒。

  花魁伸出手叩住了少女的肩膀。

  「四郎!」一入日向聽見身後的人在高聲呼喊,「我抓住她了,在這裡!」

  「喂喂喂……你在開玩笑嗎?」獵鬼人的聲音有些顫抖,「那可是怪物哦?」

  「四郎只是需要吃人才能活下去,他才不是怪物!」玉姬似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氣,一入日向覺得對方的指甲都要穿過布料嵌進自己的皮肉了,「我和四郎是戀人,他不會傷害我,他才不是怪物!」

  獵鬼人猛地伸出手叩住花魁小姐的手腕,將對方攬進懷裡。

  這招似乎有些用處,原本氣勢洶洶想要衝上前攻擊她的怪物的動作開始出現明顯的遲疑。如同玉姬所說,眼前的鬼並不打算傷害自己的戀人。

  一入日向鉗著玉姬與怪物對峙,「他是你的愛人,你就要讓他殺人嗎?」

  「如果殺掉那些人就能讓四郎活下來的話,我為什麼不做?」

  「晚上不會做噩夢嗎?」

  「完全不會!」玉姬掙扎著想要拉開自己與獵鬼人的距離,「吉原每天都在吃人!客人,游女,老板,大家都在吃人!」

  這可真是諷刺。一入日向想。在這位花魁小姐眼中,所有人都是吃人的怪物,而唯一不會傷害她的人,卻是需要吃人肉喝人血才能存活的鬼。

  所以才說吉原是個令人討厭的鬼地方啊。

  「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變得幸福,這也有錯嗎?!」花魁大聲吼著,黑暗中的怪物仿佛是為了附和她的發言,發出「咕咕嗚嗚」的咆哮聲,「為什麼我不能和愛人相守呢?就因為我是游女嗎?」

  變成鬼的戀人和身為游女的枷鎖。

  普通人眼中輕而易舉就能夠得到的幸福,在玉姬眼中卻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可是他是鬼啊,」一入日向略微抬起手臂,用平靜的聲音回答道,「人圈養鬼,這件事本身就是錯誤的。」

  為了讓變成「鬼」的戀人存活下去,玉姬勢必要引誘無辜者走進這個房間供怪物食用。或許這對戀人是不幸的,可那些被當做鬼的餌食的客人們又做錯了什麼呢?

  「錯誤又怎麼樣!我想和四郎一起活下去啊!」

  花魁小姐似乎哭了起來。

  黑發赤瞳的少女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起來,她覺得自己遇到了瘋子。

  「那我問你,」她說,「建立在無辜者生命之上的幸福,能夠稱為幸福嗎?」


戀人

  少女將懷裡的花魁扔了出去。

  油燈落在獵鬼人腳下,潑灑出來的燈油引燃了木質地板。

  一片刺目的火光中,一入日向看見人形的怪物接住了身形纖細的花魁,在玉姬的尖叫聲中露出獠牙,對著戀人的脖頸狠狠地咬了下去。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人和鬼和平相處是不可能的啊……」獵鬼人自言自語般地舉起日輪刀,「這種怪物可是不會跟你戀舊情的。」明明擺出一副很顧忌戀人安全的姿態,可是當新鮮血肉送到手邊時又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對方殺死了。

  依靠本能行動的怪物,以及妄想讓這樣的怪物找回理性的人,也不知道是誰比較蠢。

  獵鬼人「嘖」了一聲,她對眼前的場景感到一陣生理性的不適,為了阻止鬼繼續進食,也為了給慘死於戀人手中的玉姬留下全屍,她將武器從刀鞘中摸出來,對著怪物擲了出去。

  日輪刀的刀刃穿透了鬼的肩膀,將之狠狠地釘在牆上。

  怪物的眼睛是令人感到心悸的血紅色,它咆哮著想要掙脫日輪刀的束縛。鋒利的爪子胡亂地抓在木質牆壁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一入日向皺了皺眉頭。

  「果然只是鬼而已,」獵鬼人繞過花魁的屍體走到怪物身前,火勢已經從門口蔓延到房間內部了,然而她卻完全沒有被影響似的,「喂,你可是殺掉了玉姬哦?」

  她不惜弄髒自己的雙手讓你活下來,你卻殺了她。

  有一瞬間,胸腔中升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憤怒。一入日向說不出自己到底為何而憤怒,她覺得應該是為玉姬而不值。說到底,追求所謂「幸福的愛情」的游女本身就是十分愚蠢的,沒有男人會真心對她們,她們只是沉浸在幻想中的可憐小醜。

  至少在生命的最後,玉姬還抱著「和戀人一起活下去」的美夢。

  倒也不是個特別壞的結局。

  一入日向想起自己名義上的師父,花柱蝴蝶香奈惠。從某種意義上講,蝴蝶香奈惠和玉姬大概是同一類人,她們的內心深處都在相信「鬼」這種生物是有理性的。

  愚蠢至極。

  獵鬼人伸出手握住日輪刀刀柄,打算給眼前的怪物最後一擊。

  雖然殺掉了玉姬,但這位鬼先生還沒有來得及進食,身上的傷也沒有完全愈合。若是這種程度的話,即使是尚未完全成長的一入日向也有把握完成任務。

  刀尖離開了木質牆壁。

  失去了束縛的怪物咆哮著撲向獵鬼人。後者下意識地閃身避過了這一擊。

  形容醜陋的鬼無視了提著日輪刀的一入日向,它動作迅速地奔向玉姬的屍體,在獵鬼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抱起花魁小姐,旋即一動不動地呆坐在原地。

  一入日向皺著眉頭將刀刃架在怪物的脖頸上。

  鼻腔中充斥著木頭和布料灼燒所產生的焦糊味,一入日向在心裡計算了一小會兒,得出了自己能夠留在房間裡的時間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的結論。

  快點搞定眼前的任務回去吧。

  這麼想著,獵鬼人緊了緊手中的日輪刀。

  雖然鬼是完全放棄抵抗的狀態,但她並不能夠判斷出對方到底是真的不想再戰鬥還是想耍詐。她的實力還沒有成長到無論如何都能順利斬下鬼的頭顱的程度,總而言之,小心點總是好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少女的內心活動,抱著花魁的屍體的怪物扭過頭。

  「喂喂……騙人的吧?」

  明亮的火光中,一入日向看見鬼的眼睛裡溢出名為「淚水」的液體。

  「是你自己殺的吧,哭有什麼用?」少女刻薄地譏諷道,「她脖子上的傷口你認得的吧,那可是你的牙弄出來的。」

  鬼這種生物,連流出來的淚水都是虛假的。

  它們並不會真的去哀悼某個人的死亡,說到底,這些怪物從來都不會在意「人類」。

  玉姬已經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了。在被戀人的獠牙貫穿脖頸的時候,她會想些什麼呢?是後悔,或是不可置信?

  抱著屍體的怪物慢慢站了起來,它似乎還沒有到能夠說話的程度。人形的鬼將花魁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然後轉過身,對著獵鬼人跪了下來。

  一入日向看見對方毫無防備地暴露在自己視線之中的脖頸。

  它是在讓她殺了自己。

  大腦十分清晰地接收到了這一信息。

  獵鬼人略微低下頭。玉姬身上淺藍的衣服已經被鮮血浸成了令人炫目的暗色,女子臉上的妝容也在移動中被蹭花了,價值不菲的發飾隨著鬼的動作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周遭的溫度似乎又升高了些。

  「看吧,建立在他人生命之上的幸福就是這樣,」一入日向扯了扯嘴角,她覺得自己不應該笑,可還是笑了出來,「沒有人能夠得到救贖。」

  想變得幸福本身沒有錯,可用血肉鑄成的「幸福」,並不配被稱作「幸福」。

  獵鬼人抬起胳膊,日輪刀刀刃裹挾著金色的光芒穿透怪物的脖頸。鬼醜陋的頭顱滾落在地面上,一入日向聽見細微的「咕咚」聲。

  視線之中,怪物的身體風化般迅速崩塌,失去了支撐的屍體也落在地上,首飾撞擊木質地板,在火光中發出難聽的聲響。

  少女居高臨下地看著花魁小姐尚且美艷的臉。

  她的表情很安詳,並沒有太多的痛苦。或許從欺騙第一位客人起,她就已經有這樣的覺悟了——用人的血肉所供養的怪物終究只能是怪物,飼養怪物的人,最終只會被怪物吞噬。

  可即使如此她也想與戀人一同活下去,哪怕對方是個醜陋的、不能說話的鬼。

  太蠢了。

  一入日向將日輪刀收回刀鞘,她覺得自己的臉上有些濕潤,於是抬起手抹了一把。名為「眼淚」的液體從眼眶流到手腕上,又隨著愈發灼熱的溫度蒸發殆盡。

  「我……哭了?」

  為什麼會哭呢?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游女和被游女所飼育的鬼罷了。

  獵鬼人抬起頭,她聽見樓下慌亂的聲音,有人大喊著「救火」,還有人喊著「玉姬」還在房間裡面。

  過了今晚,這裡什麼都不會留下了吧。她想。沒有人知道玉姬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住著一只名為「四郎」的鬼。

  「所以我才……討厭吉原啊,」少女摸索著,一腳踹開被人用木條封死的窗戶,閃身跳了下去,「再也不想來這個鬼地方了!」


動搖

  「所以說我的傷真的沒有什麼事啊……」

  「閉嘴!兩次獨立任務兩次一身血回來!我再也不會相信你的保證了!」

  蝴蝶忍氣勢洶洶地將一入日向按在病床上,從房間窗戶向外望去,蝴蝶香奈惠正領著栗花落香奈乎練劍,對房間裡正在上演的慘劇充耳不聞。

  一入日向垂死掙扎:「忍,我真的——」

  「喝掉它!」未來蟲柱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對方的辯解,將裝著藥的杯子塞進一入日向手中,「喝掉它再跟我說別的!」

  黑發赤瞳的少女皺著眉低頭嗅了嗅手中容器裡裝著的、顏色詭異的液體,拖長聲音露出嫌棄的表情:「這是什麼,好臭!」

  蝴蝶忍額頭爆出青筋,她動作利索地舉起腰間的日輪刀架在一入日向的脖子上。

  「喝藥還是被我砍一刀,你選一個吧。」

  「就是因為你這樣才沒有人願意來找你看病啊……」

  後者毫不在意地嘆了口氣,伸手推了推蝴蝶忍的刀刃,鋒利的武器輕而易舉地割傷了少女手指的皮膚,細密的血珠順著那道小小的傷口慢慢溢了出來。蝴蝶忍給她嚇了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將日輪刀收回了刀鞘。

  一入日向略微低下頭看著手指上的傷口,旋即又毫不在意地將手收來,捏著鼻子喝掉了那杯散發著不明氣味的可疑藥品。

  蝴蝶忍松了口氣,她收拾好東西打算離開房間,還沒走到門口,身後便傳來同住人試探般的低語。

  「喂,忍,你說鬼會愛上人類嗎?」

  未來蟲柱轉過頭看向坐在床上的人。一入日向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花柱身上,她的表情很淡,仿佛剛才的疑問並不是自己發出來的。

  蝴蝶忍張了張嘴。

  「不可能的吧,」她說,「鬼可是吃人的怪物。」

  是啊,鬼是吃人的怪物,它們自始至終都是在遵循本能行動。人與野獸最大的不同就是人能夠思考,而這樣的思考帶來的就是「理智」,即使鬼的前身是人,在變成鬼的那一瞬間,它們就已經從「人類」退化為「獸類」了。

  那樣的野獸是不會愛上人類的,在它們眼中,所謂的「人類」只是「餌食」罷了。

  就像人不會愛上豬或者牛羊一般,也許鬼會在某個時間點放過某個人,但那絕不是愛情或者憐憫,它們不過是吃飽了,想把美餐留到下一頓而已。

  鬼和人,到底是不同的、無法共存的兩樣物種。而在這樣的大前提下,祈求兩大物種和平共處不過是天真者的痴人說夢。

  蝴蝶香奈惠的理想,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玉姬拼盡全力,甚至不惜以踐踏無辜者生命為代價所維護的那只鬼,在極端飢餓、失去理性的境況中還是選擇了向花魁小姐露出獠牙。它們不會思考也不存在理性,所謂的「愛情」也只是曇花一現的、在飽足狀態下的消遣。

  可若是這樣,那只鬼為什麼要抱著玉姬的屍體哭泣呢?

  僅僅因為相處的時間足夠長、就如同人類會對家裡長期飼養的牛羊產生感情嗎?

  「我……」一入日向夢囈般地從嘴唇裡吐出含糊不清的音節,「我想知道,不傷害人類的鬼到底存不存在。」

  明知道蝴蝶香奈惠的理想是永遠都無法實現的,也知道鬼和人的根本性不同,可即使如此,內心也升起一絲絲小小的期待。

  會有嗎?那樣的鬼。

  不是不去傷害特定的某個人,而是用絕對的理性束縛住自己,不去傷害所有人。

  在鬼殺隊待久了就能夠聽見各式各樣的傳言,其中也不乏人被變成鬼後轉頭來襲擊至親的事情。連身為人類時的至親都能傷害的物種,真的不會傷害其他人嗎?

  「生存」是一種本能,人類拼命地想從鬼的爪牙下活下來,所以才會有鬼殺隊的存在;而鬼也無法忍受「飢餓」與「傷痛」,才會襲擊人類。

  在本能面前,理性是無比脆弱的東西。

  「你瘋了嗎?」一入日向聽見蝴蝶忍的聲音從門口傳過入耳際,「不傷害人類的鬼不存在,不吃人的話,鬼要怎麼生存?」

  「但是,香奈惠前輩她……」

  「我是不知道姐姐和你說了什麼啦,但是姐姐一直都是這樣,」蝴蝶忍端著托盤轉過身背對著一入日向,「我們可是獵鬼人,再怎麼樣,和鬼和平共處這種事,都不是我們能做出來的吧?」

  鬼殺隊的成員們要麼是和鬼有著血海深仇要麼就世代獵鬼,前者自然不必說,後者則也多少會在進行獵鬼工作時失去同伴甚至親長。哪怕世人們都選擇了「與鬼和平相處」的道路,獵鬼人們也不會。

  用無數至親與同伴的生命堆鑄起來的仇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改變的。

  一入日向略微低了低頭,蝴蝶忍逆著光站在門口,從少女身邊投進視線的陽光讓她的眼睛不太舒服。「……我知道了。」她小聲說,「我會認真想一想的。」

  即使是親姐妹,蝴蝶忍和蝴蝶香奈惠終究還是有所不同的。倘若今天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蝴蝶香奈惠,想來這番對話的結論也會變成全然相反的意思。

  不過也正是知道這一點,一入日向才會選擇蝴蝶忍作為對話的對像。

  她只是在迷茫。吉原所見識到的事情讓她的內心出現了動搖:鬼和人之間是能夠產生感情的,蝴蝶香奈惠所追求的光景也並非完全無法實現。

  可倘若這樣,自己的親人們為什麼會慘死呢?

  既然有足夠理性、不願意傷害人類的鬼,為什麼自己的親人們就遇不到呢?

  她拼盡全力想要讓那個家維持下去,而她所保護的東西卻被所謂的「路過的鬼」輕而易舉地殺死了。再也沒有人背著柴火從外面走進那間破舊的房子高聲喊著「我回來了」,也再也不會有人追在她身後嚷嚷著「我會保護日向姐的」。

  只是因為一只鬼,僅僅是因為一只鬼罷了。

  少女將腦袋靠在床邊,慢慢合上了眼睛。


白骨

  「最近這麼缺人嗎?一個任務完成了馬上就要往第二個任務地點趕。」

  蝴蝶忍一邊抱怨著一邊跟著蝴蝶香奈惠往前走。

  她抱怨的當然不是自己的待遇。身為花柱,蝴蝶香奈惠並不會像下級隊士一樣不停地四處奔波,而基本都是跟在蝴蝶香奈惠身邊的幾位姑娘也是一樣的。

  只是剛剛跟著普通隊士們一起完成一個任務之後又被告知他們還有其他任務不能跟花柱所屬一起回鬼殺隊讓蝴蝶忍有些無法理解。

  一入日向抬了抬眼皮。

  蝴蝶姐妹加入鬼殺隊的時間相對較早,那時候鬼殺隊的任務密度還沒有現在這麼誇張,想來蝴蝶忍也沒有想到鬼殺隊會變成如今這樣。

  花柱不放心被獨自留在鬼殺隊的栗花落香奈乎,刻意抄了近路想快點回去。

  「天色已經很晚了,」黑發赤瞳的少女抬起頭看了眼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往地平線下沉的夕陽,「要不要先找個地方落腳?」

  因為抄了近路,三人途經的地方並沒有供鬼殺隊隊士們住宿的藤之家,只能借宿在普通人家。

  「前面有個村子,」蝴蝶香奈惠笑著指了指道路盡頭,「等進了村子再問吧。」

  四周的光線逐漸變暗,一入日向眯著眼睛看了名義上的師父所指的地方好幾秒鐘,這才慢吞吞地點了點頭。不知是不是錯覺,蝴蝶忍覺得她有些不情願。

  三人的腳程都比一般人要快,總算是趕在太陽落山之前進了村子。

  「你好,打擾一下,我們是路過的,」蝴蝶忍摸出錢袋,挑了位看起來還算順眼的村民搭話,「今天已經這麼晚了,能不能讓我們在你家借住……」

  話音未落,打量著三人的村民口中就逸出尖銳的慘叫。

  「雅雅、子!鬼啊!雅子復活了——」

  蝴蝶忍目瞪口呆地看著原本還站在面前的村民們散作鳥獸。

  「放棄吧,又不是沒有趕過夜路,」一入日向用眼角的余光睨著那些人,拖長了聲音勸道,「不是想早點回去看香奈乎嗎,還是不要耽誤時間了。」

  對早就習慣了高強度工作的鬼殺隊隊士們而言,在緊急狀態下連續幾天不眠不休趕路是一種常態,少睡一晚上倒也不會死。

  蝴蝶忍和蝴蝶香奈惠對視一眼,終究還是贊同了一入日向的提議。

  村子不大,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也要不了太多時間。離開村子的路上有一條河,河上沒有橋,想過河只能踩著河水中冒出頭的石塊,河邊不遠處還有一棟看起來很舊的屋子,屋頂破了個大洞也沒有人修補,像是荒廢了很長時間。

  「去那邊看看吧。」蝴蝶忍伸出手指了指破屋。

  「那裡可沒有人住,」一入日向反駁道,「別浪費時間了。」

  「日向好像很排斥這裡呢,」蝴蝶香奈惠突然笑眯眯地加入了兩位後輩的對話之中,「來過嗎?」

  黑發赤瞳的少女動作頓了頓,旋即十分煩躁般地抬起胳膊抓了抓頭發,「……隨便你們吧。」

  蝴蝶忍率先走進屋子。

  屋子比想像中的還要破上不少,連地板都被開了好幾個窟窿。地上倒著四具白骨,都是頭朝上,白骨身下凝結著干涸的血跡,夜風吹過便能聞見令人不快的血腥氣。

  蝴蝶香奈惠伸出手在牆上摸了兩下,「奇怪……有好多血都噴到牆上了……」

  哪怕是被野獸襲擊導致的死亡,如此巨大的噴血量也顯得有些異常,倒像是用了什麼特殊手段讓身體裡的所有血液都在一瞬間噴射出來似的。

  「非正常死亡吧,凶殺?到底是什麼惡趣味的凶殺才會變成——」蝴蝶忍蹲下來看了看屋裡幾具白骨的死狀,在目光掃到屋裡最裡面的角落時聲音突然頓了一下,「居然還有一個嗎……」

  原本倚在門框上的一入日向動了起來。

  少女搶在其他二人之前走到最裡面的白骨旁邊。和其他幾具白骨不同,這具白骨身邊的牆壁上沒有特別明顯的噴射狀血跡,只有零星的血液從身下溢出來凝成一攤暗色的痕跡。

  少女半蹲著伸出手在已經沒有血肉的屍體頭骨頂部比劃了一下,眉毛擰成一團。

  「日向?」蝴蝶忍喊了一聲,「怎麼了?」

  「不,沒什麼。」黑發赤瞳的少女站起身,「走吧,這間屋子住不成。」

  「等一下,」蝴蝶香奈惠回過頭,「就這麼倒在屋子裡太可憐了,把他們埋起來吧。」

  黑發赤瞳的少女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看著蝴蝶姐妹。她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老半天才丟下一句「我不參與」,走出了屋子。

  蝴蝶香奈惠帶著蝴蝶忍將屋內的幾具屍體一字排開,她們打算在後院挖個墳簡單地埋一埋。

  一入日向抱著日輪刀坐在屋外的走廊上。

  入夜的溫度有些低,桑島慈悟郎送給她的外褂比起御寒更多的是裝飾作用,據說每個從他那裡出師的獵鬼人都會收到這麼一件衣服,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喂,忍,」她將後背靠在髒兮兮的牆壁上,仿佛這樣就能暖和一些,「你說有沒有被鬼襲擊之後還能活下來的人類?」

  屋內傳來蝴蝶忍的聲音。

  「如果能逃走或者擊敗鬼倒也不是不可能……不過一般來說是不會啦……」

  「這樣啊。」

  果然還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被鬼襲擊之後還能活下來的人……怎麼可能嘛。

  少女打了個哈欠,她覺得有些困。

  從吉原回來之後一入日向就沒怎麼睡安穩過,最開始是因為舊傷,後來則是因為頻繁做噩夢。蝴蝶忍堅持要在入夜前找到落腳點也是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

  眼皮越來越重,灌了鉛般往下沉。

  示意完全沉入黑暗之前,一入日向聽見了蝴蝶香奈惠厲聲的呵斥。

  「誰!」

  她猛地抬起頭,穿著造型奇特的羽織的花柱在視線中猛地掠過,只留下急忙追出來的蝴蝶忍和被騷動驚醒卻無法迅速理解狀況的一入日向。

  一入日向轉過臉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蝴蝶忍。

  「姐姐說感覺到附近有鬼,追出去了。」未來蟲柱一邊解釋著一邊伸手將一入日向的後領提了起來,「走了,跟上她!」

  「……不埋了嗎?」

  「殺鬼的事情更要緊些,」蝴蝶忍回答道,「我和姐姐已經把屍體搬到方便移動的地方了,等會兒再回來處理!」


詢問

  一入日向推門的時候蝴蝶香奈惠正在保養日輪刀。

  雖然有專門的鍛刀師負責鬼殺隊隊員們所持武器的維護和修理,但日輪刀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獵鬼人手中的,僅憑鍛刀師們臨時救急般的保養完全無法阻止武器的報廢速度。

  「真少見呢,」花柱一邊笑著一邊將刀收回鞘裡,「日向居然會單獨找我。」

  「之前不也找過香奈惠前輩問過呼吸法的事嗎……」

  「那不一樣啦,」蝴蝶香奈惠指了指榻榻米示意對方隨便做,「怎麼了,找我有什麼事嗎?」

  黑發赤瞳的少女略微低頭,避開了名義上的師父的視線,「那個,香奈惠前輩,我想知道,其他人都被殺掉的情況下……有人能從鬼口中逃出來嗎……」

  「有哦,」蝴蝶香奈惠笑了笑,「我們鬼殺隊不就有嗎?」

  她指的應該是不死川實彌。

  一入日向只是在入隊時跟不死川實彌打過一次照面,後來就沒怎麼見到了。那個人是鬼殺隊的風柱,地位很高,普通階級的隊士不太能遇見。

  「我知道了。」

  未來鳴柱聞言站起身向著花柱鞠了一躬。

  「那個,日向,」蝴蝶香奈惠給她整得滿頭霧水,「……你去哪?」

  「找不死川前輩。」

  少女前腳話音剛落,後腳就已經跑出院子了。

  她的運氣還不錯,不死川實彌就在自己家。風柱的脾氣不太好,很多人都有些害怕不死川實彌,一路上走過來倒是靜悄悄的,連打招呼的人都沒有幾個。

  「你就是給蝴蝶做繼子的那個小鬼?」白色頭發的風柱看了眼站在家門口的少女,連目光都沒有施舍給她,「有什麼問題去問負責教導你的柱,我沒有時間管別人的徒弟。」

  「……我聽說不死川前輩的母親變成鬼了。」一入日向的聲音沒什麼起伏。

  不死川實彌猛地回頭,大有「再說下去老子就砍死你」之意。

  然而一入日向並沒有接收到。她依舊半垂著頭,對風柱殺人的視線熟視無睹:「我想知道,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能夠在家人都被殺掉的時候從鬼手下逃出來——」

  青色刀刃的日輪刀卷著罡風襲向少女的面門。

  一入日向下意識地跟著拔刀,綴著代表雷呼一脈裝飾的日輪刀架住了風柱的那把,原本清澈透明的刀刃在不死川實彌的注視下慢慢變化,最終染成了淺淡的金色。

  「還算有點進步。」

  不死川實彌冷笑一聲,他翻轉手腕,利用劍氣將花柱繼子逼退了好幾步。

  「但是這麼久才讓日輪刀變色,你的才能也就那樣了。」他揮了揮刀,輕描淡寫地將之收回了鞘裡,「蠢貨趁早滾下山吧,鬼殺隊不需要平庸之輩。」

  黑發赤瞳的少女聞言略微抬起頭,原本跟著風柱收回刀鞘的日輪刀再次出鞘,挾著金色的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清晰的弧度,直指不死川實彌的咽喉部。

  後者一驚,下意識地也將刀從鞘中取出,刀尖對准了一入日向的肩膀。

  風柱本來想利用日輪刀的朝向逼迫對方停止動作,然而少女卻像是毫不在意自己會受傷這件事般任由不死川實彌的刀刃穿透自己的肩膀,將日輪刀架在了風柱的脖子上。

  少女冷冰冰的、沒什麼感情的聲音在風柱耳畔炸開。

  「被蠢貨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覺如何?」

  蝴蝶香奈惠名下居然會有這種性格的家伙?

  不死川實彌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般笑了起來,原本沒有放在少女臉上的目光也漸漸投向了她的眼睛。

  「以你的程度,想在鬼殺隊立足很難。」他說,「但是比其他人更努力的話,也不一定就做不到。」

  一入日向收了刀。

  隊服被蝴蝶忍拿去洗了,她只能穿普通的浴衣。肩上傷口的血從浴衣內部滲出來,將白色的布料染成了駭人的暗紅色。

  「那,現在能好好說話了嗎?」少女像是毫無知覺般地詢問道。

  「你想知道什麼?」不死川實彌皺著眉頭將刀上的血甩掉,「問完了趕緊回去包扎。」鬼殺隊內負責醫療後勤的是花柱姐妹,風柱這邊並沒有醫用物資,就算他想幫一入日向處理傷口都無從下手。

  「剛才已經問過了,」一入日向抬起頭,「我想知道什麼樣的情況下,人能從鬼手裡逃出來。」

  「拼命制服鬼就好了啊。」不死川實彌回答道,「一般人殺不死鬼,但是陽光可以。」

  無論是曾經從鬼化的母親手下保住弟弟一命的風柱還是獨自存活下來的霞柱,這兩個人都在普通人時期就與鬼交過手並勝出了。他們並不能夠直接殺死鬼,都是將鬼暴露在陽光下,借陽光讓它們化為灰燼。

  但是那麼小的孩子有可能做到嗎?

  一入家可沒有什麼天才。

  「怎麼了?」

  見她不再追問,不死川實彌忍不住問了一句。

  「沒什麼,今天謝謝前輩。」一入日向移開目光,她好像有些別扭,但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向不死川實彌鞠了一躬,「已經沒有其他要問的了,我先回去了。」

  花柱繼子來風柱的地盤就為了問個問題,還跟風柱拔了刀,聽起來有些玄幻。

  這麼想著,不死川實彌開口叫住了往外走的人。

  「我看你現在都還在用雷之呼吸,看樣子蝴蝶也沒教你什麼東西。」他說,「你有沒有興趣換師父?」

  一入日向轉過頭看著他。

  「蝴蝶現在是有兩個徒弟吧,我名下還沒有繼子,來我這裡絕對比她那裡要好得多。」

  ……你們搶徒弟都是這麼直接的嗎?

  黑發赤瞳的少女眯著眼睛看了看不死川實彌布滿傷疤的臉,旋即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

  風柱看著不速之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地走了,老半天才轉過身回房間。

  他的嘴角一直緊繃著。

  從鬼手上活下來的方法還有一個,他沒有告訴一入日向,因為他覺得一入日向沒必要知道。既然她來問這個問題,至少可以證明有她在意的人疑似從鬼手中逃出來了。

  若是告訴她那個方法,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在意的人也許已經變成了鬼什麼的,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幸福。


相信

  一入日向最近老是忘不死川實彌那裡跑。

  蝴蝶香奈惠偶爾路過風柱家的時候就能看見這兩個人在比試——與其說是比試,不如說是一入日向單方面地被不死川實彌吊起來打。

  花柱覺得挺好的,她這個繼子總體來說還是挺乖巧的,只要一入日向不主動挑釁他人來惹事,只是往別的柱家裡跑這樣不太合規矩的舉動完全能被接受。

  蝴蝶忍發現一入日向對不死川實彌的稱呼從一開始的「不死川前輩」到「不死川」也就用了不到一周的時間,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大家仿佛都已經習慣了這件事。

  「真是的,太沒有教養了吧……」未來蟲柱一邊絮絮叨叨地將膏藥拍在同住人的臉上一邊抱怨道,「不死川先生是柱唉,你不用敬語簡直沒大沒小。」

  一入日向齜牙咧嘴,「他又不在意。」

  「……隨便你吧,活該被打得這麼慘。」蝴蝶忍將苦得嚇人的藥放在一入日向面前,起身走了。

  蝴蝶香奈惠很擅長教導,卻意外地不太會應付一入日向這個類型的學生。

  花柱心裡也清楚,一入日向沒有真正地認同自己,言語上的尊敬也不是真正的尊敬,對一入日向而言,真正能夠被稱為「師父」的只有那位將她從火坑裡拉上來的桑島慈悟郎。

  一入日向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沒看見栗花落香奈乎。

  「忍帶她出去買東西了,」花柱笑眯眯地扭過頭看著她,「現在去追的話應該還追的上哦。」

  「……沒必要。」

  一入日向將隨身帶著的日輪刀從腰間取下來靠在走廊的柱子上,自己脫了鞋坐在日輪刀旁邊。她的腳踝上依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口,有些還是痂,有些已經長好了,新的皮膚和舊的皮膚顏色不太一樣,看起來像是在腳踝處纏了一圈奇怪的裝飾。

  蝴蝶香奈惠笑了笑,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和日向好像還沒有好好聊過吧?」她問。

  「沒什麼好聊的。」黑發赤瞳的少女輕聲咕噥,她偏開頭回避了蝴蝶香奈惠的視線。

  在以往十幾年的人生中,一入日向遇見過不少人,最開始是那些肆意欺辱她的村民和孩童,然後是桃山上的師父和師弟們,前者會用不加掩飾的惡意視線注視著她,後者的視線則會更復雜些,但無論是誰,都不會用蝴蝶香奈惠這樣的眼神看她。

  她不討厭蝴蝶香奈惠的眼神,但也不喜歡。

  「日向你為什麼要來鬼殺隊呢?」蝴蝶香奈惠問。

  「師父讓我來,我就來了。」少女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家人出事的時候她還太小,又沒有直面家人遇害的場景。雖然從內心深處確實會對「鬼」這樣的生物產生厭惡的情緒,但那些情緒更像是理智產物,一入日向本人對「家人是被鬼殺死的」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太多的實感。

  鬼是不容於世的怪物,桑島慈悟郎希望她成為獵鬼人,所以她就來了鬼殺隊,僅此而已。

  在鬼殺隊,一入日向這樣「因為培育師的期望而斬鬼」的家伙是不折不扣的異類。

  實際上這樣的異類倒也不止一入日向一個,桑島慈悟郎門下的三個弟子們多少都有些這方面的問題,獪岳是流浪途中被撿到的孤兒,我妻善逸更是被騙後由桑島慈悟郎贖回來的,從根兒上來說,前任鳴柱的三位弟子沒有一位和鬼有血海深仇。

  他們對鬼的感情完全來源於指導者灌輸的知識。

  鬼會傷害他人,鬼是不應該存在的怪物,所以獵鬼人們要斬鬼。

  「鬼」這種生物,真的有那麼難以接受嗎?

  一入日向自認為沒有。

  倘若沒有遇到桑島慈悟郎,哪怕讓她和鬼一同生活她也不會有絲毫的抗拒。這個世界上異常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了,比起徹頭徹尾的怪物,披著人皮的怪物才更加可怕。

  蝴蝶香奈惠愣了愣:「我還以為日向要說因為家人被鬼殺死了呢。」

  一入日向聞言對她輕輕搖頭,「……那個時候我太小了,對這件事沒有什麼實感。」

  花柱伸出手在少女的頭頂上摸了兩下,「你過得很辛苦呢,這些年。」

  少女垂著腦袋,沒有正面回答對方的話語,而是提起了個完全無關的話題:「在那之後我也確實有想過……人和鬼到底能不能和平相處。」

  「結論呢?」

  「我不知道,」她說,「但是我總覺得自己看見過那個可能性。」

  即便內心深處依舊不願承認這件事,眼睛所看見的景色總不會騙人。飼養著怪物的游女與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游女的鬼,在鬼殺隊隊員們看來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情況,她卻切身感受到了。

  或許鬼和人是一樣的,有些人比怪物還可惡,有些鬼又不僅僅是怪物。

  現實遠比戲劇劇情荒謬得多,這種事情,她從一開始就已經明白了。

  龜縮在一廂情願的世界中並不會讓人獲得幸福,她必須承認自己在吉原所見的那只鬼的存在,也必須承認自己的家人們根本沒有那麼幸運,遇見的並不是「不願意傷害人類」的鬼。

  「不願意傷害人類」而非「不願意傷害特定人類」,這樣的鬼真的存在嗎?

  她不知道。

  但是她看見了些許名為「希望」的東西。

  「不用強迫自己去相信啊,」蝴蝶香奈惠說,「我知道讓你們接受這種事情是很困難的事情,等我找到了那個方法你再去相信就好了。」

  真是溫柔啊。

  一入日向垂下眼眸。

  蝴蝶香奈惠和蝴蝶忍,這對姐妹真是溫柔,和只會「傷害」的她完全不同。

  「不,我相信您。」黑發赤瞳的少女抬起頭衝花柱笑了起來,「可能我還比較弱小……但是香奈惠前輩不嫌棄的話,我也想和您一起尋找那個方法。」

  選擇相信「人和鬼能夠和平共處」確實很困難,可是比起懷疑,她還有更想做的事情。

  不光是為了蝴蝶香奈惠口中的「理想」,也是為了一入日向自己。

  花柱聞言也跟著她笑。

  「好呀,」蝴蝶香奈惠伸手,示意少女將手掌放在自己的掌心,「那麼以後我們就有共同目標了,要一起努力啊!」

  「請多指教!」


終結

  富岡義勇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一入日向的時候。

  那本來不是水柱負責的地區,然而路過的他聽見鎹鴉的彙報,說某個村子附近出現了吃人的鬼,於是便繞了遠路去了那裡。

  他本來以為自己趕到現場的時候會面對村民們的橫七豎八的屍體,然而映入眼簾的是瘦弱的少女舉著日輪刀艱難地格擋住怪物攻擊的畫面。

  她手上的日輪刀和鬼殺隊裡所配發的稍有不同,刀刃比尋常日輪刀要厚實一些,刀柄卻短小得有些可憐,若不是富岡義勇認得日輪刀特殊材質,他甚至會以為那只是一把奇怪的普通□□。

  黑發赤瞳的小姑娘就這樣站在怪物面前,替無辜的人擋下了所有攻擊。她的身上被鬼尖銳的指甲劃出了不少傷口,鮮血滴滴答答地順著皮膚破損的地方往外淌,染紅了淺色的外衫。

  令人驚奇的是,少女本人對鬼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聞見了她的鮮血味道的怪物發了狂般接連不斷地攻擊著早已傷痕累累的小姑娘,卻對附近四散奔逃的其他村民視若無睹。

  是稀血體質吧。富岡義勇想。鬼殺隊裡好像也有這麼樣的人。

  然而小姑娘所面對的並非普通的鬼,尚未成長的少女並不能得心應手地擊敗下弦之鬼。富岡義勇僅僅是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兩眼便確認了狀況,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那只鬼斬殺。

  他本來以為這樣就結束了。說到底,獵鬼人的職責也不過是斬鬼罷了。

  倘若小姑娘沒有纏上來的話。

  「喂,你是鬼殺隊的人嗎?」抱著看起來就比尋常日輪刀更重的武器的少女緊緊跟在水柱身後,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赤紅的眼眸卻緊緊地盯著水柱身上的制服。

  富岡義勇不得不停下來肯定了她的疑問。

  小姑娘思考了片刻,又拋出一個更加棘手的問題,「加入鬼殺隊之後就會變得和你一樣強嗎?」

  彼時的富岡義勇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小伙子,倘若輪到現在,他可能會有更加圓滑穩妥的發言。然而很可惜,富岡義勇不是超能力者,更沒有預知能力,因此新上任不久的水柱給了少女一個表示肯定的單音作為回答。

  黑發赤瞳的少女略微遲疑了幾秒鐘。

  「那……我加入鬼殺隊的話,你能教我呼吸法嗎?」

  富岡義勇這才驚覺眼前的人似乎對「鬼」以及「鬼殺隊」的事情了解得太多了。

  知道呼吸法又擁有日輪刀,想來是個某位獵鬼人牽扯頗深,又或者她本人其實就是某位獵鬼人的弟子。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就能夠在下弦之鬼手中撐上一段時間,想來也是個可造之材。

  但富岡義勇對搶他人弟子這件事並沒有什麼興趣,再者,鬼殺隊人才濟濟,富岡義勇自認為一個靠著出賣同門才活著通過考核的人是沒有資格收繼子的。

  因此他再次硬邦邦地丟給對方一個冷酷無情的「不能」來。

  若是一般人,吃了這麼大的閉門羹,不惱羞成怒多少也會鬧騰兩下,然而小姑娘的神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僅僅是嘀咕了一句「因為我太弱了嗎」。

  富岡義勇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很想變強?」

  「是啊,只有變強才能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她揚起腦袋大聲回答,末了又用及其微弱的聲音補了一句,「還不是善逸那小鬼太不中用了……」

  他不知道她口中的「善逸」是誰,只當是相熟的朋友。

  「那你就努力鍛煉吧。」他說,「鬼殺隊可不是那麼容易進的。」

  若是時光能夠倒流。

  若是時光能夠倒流的話,富岡義勇會回到那時候,哪怕被記恨,也依舊毫不猶豫地給出與當初截然不同的答案——不要來鬼殺隊,即使成為獵鬼人,你也無法保護身邊的人。

  至少那樣,一入日向就不會經歷之後的一切了。

  蝴蝶香奈惠戰死的消息是一入日向帶回來的。

  花柱繼子全身上下都布滿了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傷口,其中最嚇人的當屬她脖頸上的那一道。見過她的每一個人都會生出一種「這個人的氣管被撕裂了隨時都可能死掉」的錯覺。

  對那個時候的一入日向而言,死掉才是最好的結局:她再一次失去了身邊的人,因為自己的弱小。失去同門的富岡義勇能夠明白那樣的感受。

  死掉的話,就不需要背負著愧疚和不甘苟延殘喘了。

  然而命運總是毫不留情的。

  一入日向沒死,蝴蝶忍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富岡義勇不知是該感嘆蝴蝶忍妙手回春還是該感嘆一入日向命大,但是很快他就感嘆不出來了。失去花柱的鬼殺隊遭到重創,原本就不清閑的其他幾位柱們也變得愈發忙碌起來。

  蝴蝶香奈惠的死對同胞妹妹的打擊比想像中還要大,連帶著花柱名下的三位小姑娘之間也出現了裂痕。

  起初是一入日向堅持要把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送離鬼殺隊,那兩個人沒走,再後來則是蝴蝶香奈惠留下來的東西:蝴蝶忍穿上了蝴蝶香奈惠的羽織,花柱生前戴著的發飾也被分到了兩位弟子手上,然而不知為何,一入日向並沒有戴上。

  就像是強行抹消過往一般,產屋敷耀哉取消了一入日向的繼子身份,將她降為了普通隊士,一入日向也沒有表現出異議。

  後來一入日向就沒有去過蝶屋了。

  再後來,鬼殺隊內流傳起「和一入日向搭檔的人倒了八輩子霉,一入日向從來不管隊友死活」的謠言。

  起初蝴蝶忍還十分努力地替澄清她,可那個時候的蟲柱還不是蟲柱,沒有日後那般話語權,一入日向本人也不怎麼在意他人到底如何看自己,於是謠言終究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

  碰巧一同出任務時富岡義勇問她,一入你不在意隊裡的傳言嗎,一入日向只是笑了笑,沒有解釋。

  她似乎變得愛笑了不少。

  富岡義勇印像裡的一入日向還是個有些木訥怕生的孩子,只有在十分熟悉和信任的人面前,她才會表現得不那麼僵硬。曾經的蝴蝶姐妹和栗花落香奈乎在這個範圍之內,但現在好像也不在了。

  一入日向皮囊好,笑起來的時候就和她的名字一般,讓人移不開眼。

  可是她的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

  直到很久之後,富岡義勇才明白過來,那並不是不想解釋。

  而是連一入日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一入日向這個人,固執地將蝴蝶香奈惠戰死的責任攬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並不斷地為此做著自以為合理的補償。


蘇醒

  不死川玄彌看著蝴蝶忍的臉發呆。

  一入日向還沒有醒,而前兩天又傳來炎柱煉獄杏壽郎戰死的消息。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大抵如此,短短數日內,鬼殺隊損失了兩名柱級戰力。

  我妻善逸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回到蝶屋就聽見了師姐重傷昏迷的消息,少年跑到鳴柱床邊大哭了一場,不死川玄彌頭疼,他也沒聽清對方到底在哭什麼,只是覺得我妻善逸很吵。

  所有相關者之中,最冷靜的反而是蝴蝶忍。

  大概是見慣了生離死別,蟲柱在進行了緊急救治之後就恢復了正常作息,蝶屋的運作也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身體沒什麼問題,你最近好像也沒有出去斬鬼吧,」蝴蝶忍放下手裡的聽診工具,一如往常地跟不死川玄彌囑咐已經被囑咐爛了的話題,「總而言之,如果身體有不適一定要來我們這邊——」

  「蝴蝶大人!」院子裡傳來吵嚷聲,「一入大人醒了!」

  蝴蝶忍愣了一下,剛打算起身,沒成想自己對面的少年動作比她還快,在聽到呼喊的一瞬間,不死川玄彌便衝出診室,向著安置一入日向的小房間飛奔。

  房間門口聚集了不少人,一片吵嚷聲中,坐在床上的少女露出略微迷茫的目光。

  一入日向的脖子上還纏了一圈厚厚的繃帶,這令她的行動有些不便。少女蒼白的手指緊緊絞著搭在身上的被子,不死川玄彌直覺一入日向是嫌周圍太吵了想要發火,他下意識地擠開身邊的人往床前湊。

  明明前幾天還覺得尷尬的。

  他想。

  被拒絕的人是我啊,為什麼現在又往前輩身邊湊了呢?

  黑發赤瞳的少女的視線越過房間中的人群落在不死川玄彌的臉上,後者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略微偏開頭,在一片吵嚷聲中輕喊了一聲「日向前輩」。

  聽見少年的呼喊,一入日向睜大眼睛:「那個,抱歉,請問你是誰?」

  咦——

  在此之前,不死川玄彌以為受重傷失憶的狗血戲碼只會發生在供有錢人消遣的話本裡,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一入日向醒來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請問你是誰」。

  她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和他說過話。過於禮貌而生疏的用詞將兩個隔絕在了兩個世界,那小心翼翼的語氣更是令少年無所適從。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想。日向前輩的話,應該更加張揚一些,別說用「請」這樣的敬語了,她只會皺著眉頭說「臭小鬼你這是什麼惡心的眼神啊,我又沒死掉」。

  總之,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雖然性格惡劣做事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總體上是個混賬前輩,但一入日向在不死川玄彌的心目中一直是個強大的角色,至少「重傷」這種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她身上,更別說失憶了。

  不死川玄彌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少女不光是他以為的「強大的獵鬼人」,更是一個人。

  普通的、會生老病死的人。

  少年略微睜大眼睛仔細打量著床上的人。一入日向的皮膚似乎比印像中白了不少,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她在不見光的房間裡躺了這麼多天。蝶屋對病患的照顧大概也不含儀容整理,少女披散在身後的黑發比不死川玄彌印像中的更長了些。

  她的臉瘦了。

  一入日向的骨架本來就不大,臉瘦下去後顯得愈發羸弱,令人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是任性到連主公都感到頭疼的鳴柱。

  不死川玄彌呆滯的目光似乎取悅了病床上的少女。

  在一片嘈雜聲中,現任鳴柱高聲大笑起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好蠢,」她一邊笑著一邊略微勾了勾頭,像是想要將被繃帶包裹的脖頸隱藏起來,「真是的,不死川那家伙怎麼就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那麼久,給人騙了還不知道!」

  這是什麼意思?

  不死川玄彌的表情愈發復雜起來。

  「所以說,我認得你啦,不死川玄彌。」一入日向一邊笑一邊解釋道,「我沒有失憶,只是在跟你開玩笑。」

  少年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日向前輩!」

  「生氣了?」

  少女笑嘻嘻地衝他勾了勾手,不死川玄彌條件反射般地往她所在的方向跨了兩步,緊接著,他的衣領就被對方抓住。即使是臥床休養,長年累月鍛煉出來的力氣也騙不了人,不死川玄彌給一入日向扯得重心不穩,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卻發現二人的臉挨得極近。

  鳴柱略微虛浮的呼吸撲在少年的臉上,燒灼般地點燃了他的面部溫度。

  「那我們就算扯平啦,」一入日向毫無知覺地自言自語道,「誰讓你之前不理我的。」

  之前?

  告白被人拒絕之後正常人都會感到尷尬的吧?

  這個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對這種事情毫無自覺啊?

  「玄彌你不理我,我真的生氣了哦。」她勾著嘴角小聲道,「對前輩不敬可是大罪!」

  她生氣的理由僅僅是因為自己沒有做到後輩該有的禮儀嗎?

  胸口中略微升起的那點小小的期待漸漸破碎,沉入更深的地方,不見蹤影。是啊,他都已經被拒絕了,又為什麼還要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抱有不應當存在的期待呢?

  一入日向這個人,眼中所能夠容納的只有「鬼」這種生物罷了。

  她背負了那麼多的仇恨,多到已經看不見其他景色。

  這太奇怪了。不死川玄彌想。日向,日向,給她起這個名字的人一定是想讓她像太陽一樣地活著,而非如今這般被仇恨糾纏著,連日光都看不清。

  「好了,打情罵俏到此為止了,日向,你還在修養期,別做出格的事。」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後的蝴蝶忍伸出手拍了拍一入日向的手背,「無關者先出去吧,我要給她檢查身體了。」

  一入日向感到沒趣般地「嘁」了一聲,松開揪著少年領子的手指。

  不死川玄彌如蒙大赦,逃似地奔出房間。

  「啊,逃掉了。」黑發赤瞳的少女下意識地擺了擺空掉的手,房間裡的其他人也散去了,只留下蝴蝶忍和一位她不認識的、蝶屋工作人員打扮的小姑娘,「真是的,忍,你可要賠我。」

  蝴蝶忍一愣。

  自從蝴蝶香奈惠戰死後,這好像是一入日向頭一次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

  「賠什麼?」蟲柱不自覺地輕笑了起來。

  「當然是賠我一瓶毒藥啊。」一入日向歪了歪頭,「能殺死鬼的那種。」


醉酒

  不死川玄彌抵達蝶屋時剛好看見坐在走廊上的一入日向。

  黑發赤瞳的少女頭抵著木制柱子,雙手攏在淺色和服的衣袖中。她穿著一向隨意,這會兒和服衣襟幾乎是敞開的,交叉處順手系了根帶子,露出裡面用以御寒的單衣來。

  少年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和服的穿法講究挺多,一入日向現今的打扮,與其說是獵鬼人,倒更像是游街的藝女。

  他快步走過去,等靠近了才發現少女手邊還放著一壺喝了大半的酒,而混賬前輩靠在柱子上,臉色微紅,儼然一副喝醉的模樣。

  什麼啊,這個人不是還在養傷嗎,為什麼蝶屋的人會放任她喝酒啊?

  路過的小姑娘似乎看出了少年的想法,壓低了聲音解釋道:「蝴蝶大人不讓我們管她。」

  不死川玄彌一愣,「為什麼?」

  「好像是吵架了吧,本來聊得挺好的,突然就吵了起來……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蝴蝶大人說讓她自己發發瘋,瘋完了就冷靜了。」

  少年聞言轉回頭走到一入日向身邊打算把人架起來送回房間。蝴蝶忍說不管一入日向是對蝶屋的小姑娘們說的,他又不是蝶屋的人,哪能真的不管她。

  然而手在接觸到少女肩膀之前,原本閉著眼睛的人突然睜眼,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到的動作速度抽出抱在懷裡的日輪刀,刀刃架在少年的脖頸上。

  不死川玄彌動作一僵。

  日輪刀能斬鬼,當然也能斬人,他甚至能夠想像到自己的腦袋被對方削下來的場景了。

  好在一入日向還沒有醉到分不清人和鬼。對峙了不到一分鐘,少女率先收了刀,從口中發出一個重重的「嘖」音來:「什麼啊,我還以為是誰呢。」

  不死川玄彌:「……」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會管你啊?!

  「真狠心,傷患明明是不能喝酒的,她都不來管我一下。」黑發赤瞳的少女一手扶著刀,一手撐著腦袋,擺頭看向蝴蝶忍的診室方向,「以前那麼愛操心的一個人……」

  少年睜大眼睛。

  一入日向向來肆意妄為,做事全憑自己的心情,但這大概是她頭一次明確地說出自己的目的,話語中還帶了些「她居然真的不管我」的委屈。

  關系很好啊。不死川玄彌想。

  曬完衣服的小姑娘小跑著接近二人,趁著一入日向不注意,抄起酒壺和杯子就往屋裡衝。在一入日向憤怒的叫喊聲中,蝶屋的工作人員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蝴蝶大人說,再喝下去您就別想活著走出蝶屋了」來。

  現任鳴柱無奈地嘆了口氣,咕咕噥噥地抱著刀,不耐煩地衝無辜的少年發火。

  「你不是來蝶屋檢查身體的嗎,還站在這兒干什麼,快滾!」

  早就摸透了前輩脾氣的不死川玄彌沒有被她惡劣的語氣嚇到,甚至還轉了個身,和她並肩坐在走廊上,「不急,」他說,「今天檢查完之後我就要出去了。」

  一入日向原本有些飄忽的目光落在少年的側臉上:「去哪?」

  原來她會關心我要去哪啊。

  不死川玄彌一邊想著一邊報出了個地名,「鎹鴉說那邊出現鬼了。」

  「悲鳴嶼行冥跟你一起?」一入日向似乎是真的有些醉,連帶著平日裡假情假意的敬語都忘了用,「也是,你這麼弱,確實要出去鍛煉一下。」

  不死川玄彌選擇性地過濾了一入日向的壞話:「悲鳴嶼先生不去,我和普通隊士一起。」

  少女漂亮的眉頭擰成了「川」字。

  「就你這樣的實力?和普通隊士出去?」

  早在不久之前,你還在淺草扔下我一個人跑掉了。不死川玄彌想。說到惡劣,世界上真的不會有人比你更惡劣了。

  夾雜著酒氣的呼吸撲在少年臉上,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一入日向湊到了他臉邊,像是想要看出什麼般瞪視著他的面部表情。

  不死川玄彌僵在原地。

  這種情況要怎麼辦?

  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完全清醒,他卻還是生出一種手足無措的窘迫來。

  醉酒後的四肢有些發虛,連帶著頭腦都不太清楚。一入日向用手撐著走廊的地板往心目中「傻不拉幾不注意就會出事」的後輩小伙子那裡湊,沒成想手肘一軟,整個人都倒進了對方懷裡。

  不死川玄彌的手更不知道要往哪裡放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把對方扶起來,又害怕在動作中碰到哪裡。

  女性特有的柔軟觸感大片大片地落在少年懷中,和記憶中抱著年幼的妹妹的感覺全然不同,在窘迫的同時,少年心裡升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宛如在做什麼禁忌之事的隱秘快感來。

  一入日向倒是安穩,她一頭扎進少年懷裡就沒了動靜。

  不死川玄彌抬著雙手在原地當了一小會兒雕像,終於確認了前輩似乎是不打算直起身子,只得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日向前輩?」

  回應他的是少女綿長的呼吸聲。

  睡著了啊。

  這麼一說她的酒品還可以,至少不像某些大叔一樣喝醉了就罵罵咧咧地發酒瘋。

  然而就這麼坐在走廊上也不行。蝶屋畢竟是鬼殺隊唯一的醫療機構,每天來來往往的隊士也不少,若是被人看了去,不死川玄彌自認為沒事,但一入日向再肆意妄為也是個女孩子,隊裡傳起風言風語來,損害的也是她的名譽。

  不死川玄彌收回手扶住少女的肩膀,將對方的腦袋略微往外扒拉了些。

  與此同時,他聽見了一入日向細碎的夢囈。

  「不要去……」

  她睡得並不安穩,眉頭一直是緊皺著的,臉色也很差。

  是夢見什麼不好的東西了嗎?還是說其實是在說剛才的話題?

  少年將一入日向又往外推了推,小聲回答道:「別看我這個樣子,日向前輩睡著的時候,我也有很努力地鍛煉自己……所以我不會有事的。」

  後者依舊無知無覺地繼續著那個不愉快的夢。

  「不要追了……香奈惠前輩……你會死的!」

  不死川玄彌給她的發言嚇了一跳,手上的力氣卸了一瞬間,一入日向的腦袋又軟綿綿地落回了少年懷中。

  什麼啊,原來不是在說他啊。少年覺得臉上有些發燒。自己大概是自作多情了。

  蝴蝶香奈惠戰死時,在現場的只有前花柱繼子一入日向,連蝴蝶忍都是在戰鬥快結束時才趕到的。這件事在鬼殺隊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是據其他隊士所說,一入日向十分忌諱他人提起已故的花柱,連蝴蝶忍都不行。

  正因如此,一入日向才會被人貼上「任性」和「冷血」的標簽。

  不是這樣的。不死川玄彌想。其實她比大多數人所認為的都更加脆弱和敏感。

  少年收拾好心情再次抬起手臂,想要繼續方才被打斷的動作,沒成想蝶屋的院子裡突然進來個人。一臉凶相的風柱氣勢洶洶地往裡走,他臉上的傷疤似乎又多了。

  不死川玄彌僵硬著舌頭想要喊一句「大哥」,但想到不死川實彌之前的態度,他又有些猶豫,只能沉默地看著風柱繼續往自己所在的方向來。

  然後不死川實彌就看見了走廊上坐著的二人。

  黑發少女將腦袋埋在少年懷裡,這令人看不清他的臉。

  可現在這個時間點,在蝶屋修養的,能這麼大張旗鼓坐在走廊上曬太陽的、年齡符合要求的女性,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出來是誰。

  風柱原本就嚇人的臉扭曲得更加嚇人了。

  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日輪刀,衝著自家弟弟所在的方向大吼起來。

  「一入日向,老子今天就砍死你——」


覺悟

  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似乎不太適合一入日向。

  切不提她的傷不僅僅是筋骨方面的問題,光是這個人在養傷期間作的死——包括且不限於喝酒、故意激怒其他人等——就足以讓她的一百天延長到兩百天了。

  好在這個人生命力頑強,不過兩三個月便又能夠活蹦亂跳。

  蝴蝶忍用盡各種理由試圖延長一入日向在蝶屋停留的時間來防止她剛出去就胡來,然而作用實在有限,等到第四個月的時候,所有看似合理的借口全部都用完了。

  離開的那天天氣不錯,一入日向從房間裡走出來就看見了熟人。

  「……千裡?」

  穿著白色外衣的小姑娘聞言猛地回過頭,在看清楚喊自己的是誰之後臉上綻放出了大大的笑容:「日向姐姐,好久不見!」

  比起最初見到的時候,千裡好像瘦了一點,皮膚也黑了,原本被精心編起來的長發也只是很簡單地攏了攏就盤在腦後。總而言之,和蝶屋其他小姑娘們的打扮並沒有太大區別。

  沒記錯的話,這孩子好像是被義勇先生送去培育師那裡了吧?

  雖然也有通過考核的劍士因為各種原因自願來蝶屋做醫務人員,但算算日子,一入日向實在是不相信千裡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成為劍士。

  「為什麼在這裡?」

  把疑問憋在心裡不是她的風格,因此黑發少女十分自然地問了出來。

  「啊……那個啊,」千裡臉上的笑容變得不太好意思,「日向姐姐之前不是有把我送去培育師那裡嗎……但是我實在是沒有天賦,就被人建議加入『隱』,後來聽說蝶屋需要人手,我又是醫館出身的,自己申請調過來了。」

  蝶屋的人員構成比較奇怪。

  一方面,蟲柱名下所屬人員大部分都是有一定戰鬥力的劍士,可另一方面,隱和蝶屋的聯系又十分緊密,很多時候雙方都需要聯合行動,因此蝶屋也會吸納一部分懂得藥理知識、能夠幫上忙的非劍士成員。

  黑發赤瞳的少女皺了皺眉頭,她突然覺得有些不愉快。

  「我說啊,一定要是鬼殺隊嗎?」

  「……唉?」

  「不是鬼殺隊也可以的吧,」一入日向大聲問道,「你又沒有才能,為什麼一定要留在這裡?」

  「但、但是,我還是想做點什麼,至少可以幫上鬼殺隊各位的忙……」

  現任鳴柱重重地「嘁」了一聲:「你真的明白加入蝶屋是什麼意思嗎?」

  千裡一愣,「加入蝶屋的話,就是鬼殺隊的一員了吧?」她說,「雖然我的力量並不強大,但是在各位受傷的時候,至少我也可以幫上點忙……」

  「我不是說這個。」一入日向打斷了她的話,「加入鬼殺隊,你真的有這個覺悟嗎?」

  「咦——」

  鳴柱略顯粗暴地伸出手叩住小姑娘的手腕,在對方「等一下我還有衣服沒有晾」的呼喊聲中將人領到了院子門口,從方才開始,那裡就一直在傳出令人不適的騷亂聲。

  音柱宇髄天元身上扛著幾個蝶屋後勤人員打扮的小姑娘,而他身邊還聚著另外幾名後勤人員,他們似乎是在爭搶宇髄天元控制住的那幾個人,甚至連栗花落香奈乎也在其中。

  「真是的,到底在做什麼啊,」一入日向忍無可忍地抓了抓頭發,朝騷亂中心的幾人喊了起來,「香奈乎,那是宇髄先生吧,你是想違抗『柱』的意志?」

  圍在宇髄天元身邊的少女們如蒙大赦,大聲喊了起來。

  「一入大人——救救小葵她們——」

  如果是同為「柱」的一入日向,確實是有立場阻止宇髄天元的。

  前提是她確實想阻止。

  「宇髄先生又不會無緣無故就從蝶屋借人走。」一入日向將放在頭頂的手垂下來,用刻板的、毫無起伏的聲音回答道,「和他去不就好了嗎?」

  千裡睜大眼睛,她無法理解一入日向的意思:「但、但是小葵她們明顯是不願意的吧?」

  「所以呢?」鳴柱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她不願意,那又怎麼樣?」

  小姑娘在鳴柱略帶壓迫感的視線中不自覺低了一頭,連帶著聲音都沒了底氣,「再怎麼說,都不應該強迫別人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吧……」

  一入日向擺了擺手,「不想去做的話,就不要加入鬼殺隊啊。」

  千裡愣住了。

  「我說啊……加入鬼殺隊的意思,就是服從命令,在必要的時候無視己身的意志與安全去戰鬥。」一入日向扯著嘴角笑了起來,千裡覺得她有些生氣,「再說,有『柱』在的任務,怎麼想都比和普通隊士一起要有保障得多吧,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的話,還是自己下山隨便找個人嫁了吧。」

  明明是自己選擇成為獵鬼人的,在任務面前卻還是選擇了退縮。

  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不要加入鬼殺隊不就好了嗎?

  和鬼戰鬥永遠是令人恐懼的,既然憑借著自身的意志和天賦踏上了這條路,就沒有任何理由讓他人代替自己去做危險的事情、讓他人代替自己去進行危險的戰鬥。

  所以她才討厭來蝶屋啊,到處都是讓人看不順眼的天真小鬼。

  「總而言之,你們跟著他一起去就好了,宇髄先生又不會讓你們出事,」鳴柱甩了甩手,繞過人群往外走,「和我求情沒有用,想找人求情的話,不如去找忍。」

  比起蝶屋的這群小鬼,雖然沒什麼過人的才能但是足夠上進的不死川玄彌倒是順眼一百倍。

  說起來,為什麼會突然想到玄彌啊?

  那小鬼最近又跟著悲鳴嶼行冥出去了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神游間,身著鬼殺隊制服、背著木箱的少年與鳴柱擦肩而過。直到已經走開好一段距離,一入日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位名為「灶門炭治郎」的少年似乎喊了一句「一入小姐」,但是被她無視了。

  都是要在她想事情的時候喊人的灶門不好啦,不是她的錯。

  一入日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繼續插著手往前走。

  報信的黑色鎹鴉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圈,見縫插針般落在了少女略微抬起的手臂上。

  鳴柱笑了笑,伸手用食指給鎹鴉順了順毛。鬼殺隊內不少人都不太喜歡鎹鴉,說這種通體漆黑的鳥兒不吉利,但一入日向還挺喜歡它們的,至少鎹鴉比人和鬼都要可愛得多。

  人會撒謊,鬼是人變來的,也會撒謊,可是鎹鴉不會。

  「這麼一說我確實是應該做點事了。」黑發赤瞳的少女小聲道,「不然哪來的立場訓斥別人啊?」


無主宅邸

  「鬧鬼的房子?」一入日向嗤笑一聲,「這是多久之前騙小孩兒的傳言?」

  「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不死川實彌瞪了她一眼。

  風柱的長相本身就不是十分溫和的類型,配合著青年臉上愈發明顯的傷疤和凶巴巴的語氣,倒還真有幾分「再廢話就一刀砍死你」的威懾力。

  然而一入日向顯然不會是被不死川實彌凶惡表像所迷惑的類型。或者說,在她眼裡,姓不死川的都是看起來很凶實際上卻很好欺負的類型。

  只是個普通的小鬼罷了,居然會驚動兩位「柱」來處理。

  她打了個哈欠:「喂,不死川,你和玄彌到底怎麼回事?」

  老實說,一入日向並不是很想管不死川兄弟倆的事情——前提是他們的糾紛不扯上她。當然,從結果來講這是不太可能的,作為剛巧位於這兩個人之間的無辜者,一入日向總能夠在任何地方以任何令人費解的刁鑽角度卷入不死川兄弟的事情中。

  不死川實彌又轉頭看了她一眼,沒做聲。

  刨根究底並不是一入日向的風格:真正想要傾訴的人,即使你不去問,他也會主動發起話題將答案告訴你;而不想傾訴的人,哪怕你一直追問,得到的也只會是違心的謊言。

  得知謊言與一無所知並沒有任何差別。

  少女識趣地繞過了這個話題。

  交談間,二人來到了鎹鴉所指引的廢棄宅邸。按照附近居民提供的情報,幾天前,有兩個孩子玩耍時誤入了這棟宅邸並失蹤,家長向城鎮的自衛隊求助,自衛隊則安排了數人進入宅邸尋找,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沒有人出來。

  「你找一樓,我找二樓。」一進門,一入日向就表達了和不死川實彌分道揚鑣的意願,「誰都別妨礙誰。」

  私交還可以也僅僅是私交,在戰鬥風格和手法方面,這兩個人卻是對方最討厭也最不想合作的類型。因此在決定行動的一瞬間,兩位「柱」就達成了共識。

  在得到同伴的首肯後,黑發赤瞳的少女踩著破舊的樓梯上了二樓。

  按照一般歐式別墅的規劃,一樓是大廳,二樓是起居室。少女十分迅速地越過地板上堆積的廢棄物,推開了第一個房間的門。

  門裡如同想像般是普通臥室,臥室裡有些髒亂,不知道積了多少層的灰塵蒙在各式家具上,最裡端的地板上還有一塊十分明顯的凹陷。

  沒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跡。少女環視四周,很快便確認了這間臥室在短時間內沒有人進入。

  她轉過身,走向下一個房間。

  破舊的宅邸外傳來烏鴉刺耳的叫聲。與鬼殺隊所豢養的、有著神志的鎹鴉不同,一入日向十分確定外面的只是普通烏鴉。那是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生物,它們吵鬧又詭異,她想起自己還在家時,家門口的那棵樹上也有一窩烏鴉。

  少女將手垂在身體兩側,一腳踹開第二間臥室的門。

  「一入,你動靜太大了——」

  樓下的不死川實彌大吼著發出警告。

  一入日向無視了風柱的抗議,面無表情地收回腳。第二間臥室比第一間要干淨不少,地面上還留著一串新鮮的腳印,最令她感到在意的是,腳印連接著的是房間中更加奇怪的小房間。

  在臥室裡再建個小房間?這家主人的品味真是奇怪。

  不,這棟別墅現在已經沒有主人了,聽附近的居民說這家人在一夜之間便失蹤了,有些人說他們是搬走了,也有人說他們是被入室搶劫的歹人殺害藏屍了。總而言之,現在這是棟無主宅邸。

  無主的破舊宅邸,倒還挺適合傳一些亂七八糟的謠言。

  少女快步走過去拉開小房間的門。

  那只是偽裝成房間的設施罷了,拉開門之後,映入眼簾的便是整齊的磚牆:房屋主人將這扇門堵死了,不想讓人通過。

  她皺了皺眉頭。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費盡心思弄出一個小房間又把房間封上,圖什麼?

  況且腳印確實是延伸到門前的。若是來人發現門被封死了,應當回頭離開才對。

  這麼想著,一入日向下意識地伸出手碰了碰疊得十分整齊的磚牆。似乎是為了回應少女的動作,磚牆猛地向下陷去,露出供一人通過的狹小甬道來。

  若是鬼殺隊的其他人,他們大概會暫且退去,召集同伴後再過來進行下一步試探。然而一入日向一直都嫌等人麻煩,她想了想,將自己腰間的日輪刀鞘扔在房間門口,自己則提著出鞘的刀往甬道內部走去。

  陰暗狹窄的甬道裡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廢棄物,還沒有深入,腐爛布料的濕霉味便鋪天蓋地地衝向面部,幾乎能夠將嗅覺都麻痹掉。

  越往裡走,令人不快的味道便愈發濃烈。大概是太過離開地面,甬道內的空氣十分稀薄,連帶著原本就遭受強烈衝擊的嗅覺變得十分遲鈍。一入日向停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從那些惡心的氣味中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血腥味。

  很濃,並且足夠新鮮的血腥味。

  少女少見地產生了一種名為「猶豫」的情緒。

  已經走得太遠了,再走下去連她都無法保證不死川實彌能夠跟上,而甬道的環境也並不適合戰鬥,這裡太狹窄陰暗了,連將日輪刀舉過頭頂都有些困難。

  先回去房間裡找不死川吧。

  一入日向遲疑了幾秒鐘,最終選擇了更加穩妥的方案。實際上,如果和她一同前來的不是不死川實彌,她大概還會繼續往前走:一入日向真正信任的人並不多,除了富岡義勇和蝴蝶忍,不死川實彌大概是第三個。

  轉身的瞬間,甬道深處傳來一聲槍響。

  少女一愣。

  槍?

  意思是失蹤的人裡還有幸存者?

  比起回去找不死川實彌,現在先趕去幸存者身邊才是更重要的。或許在她往回走的這段時間裡,原本可以幸存下來的人會被鬼殺死。不管怎麼說,普通人面對「鬼」這樣的生物,基本上是沒有還手之力的。

  她提著日輪刀往更深處飛奔。

  出乎意料的,甬道盡頭是一片開闊的大廳,吊燈的流蘇垂在半空中,那些水晶制品將空間映照得燈火通明。

  借著吊燈的光,一入日向看見身形高大的少年站在正中央。緊接著,他抬起胳膊,子彈夾雜著硝煙穿透了少女肩膀,白色的外褂登時染上比原本的顏色鮮艷數倍的殷紅。

  少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這次她終於看清了少年的模樣。

  「……玄彌?」


幻覺

  一入日向抬起手捂住右肩膀的傷口。

  眼前的少年確實是不死川玄彌。

  說起來前些日子也確實有聽蝶屋的小姑娘們說不死川玄彌跟著悲鳴嶼行冥出去了,他們的目的地離這裡倒也不遠,只是不知道為何他會突然落單。

  悲鳴嶼行冥到底在干什麼啊,連徒弟都看不好。

  就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物般,黑發赤瞳的少女扯著嘴角笑了起來:「你在做什麼?」

  回應她的是落在耳畔的槍響。一入日向身手敏捷地避過少年的子彈,雙腳發力,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竄到不死川玄彌身前,手中的日輪刀刃貼向了少年的喉嚨。

  「不說話的話我就隨便處理了,小鬼。」她的聲音輕得如同囈語,「在鬼殺隊,對著其他隊士刀劍相向可是重罪。」

  隊內私鬥分為很多種,比較輕的是普通隊士私鬥,這些私鬥基本上都是以打架為唯一目的,不涉及人員傷亡,因此處罰較輕;而普通隊士越級向柱或者繼子發起攻擊則是屬於較重的那種,在階級規矩森嚴的鬼殺隊,向比自己級別高的人發動攻擊,在特殊情況下可被視為叛變。

  雖然最近好像有點變化……聽說灶門那孩子老是會和比他級別高的人發生衝突。

  准確來說,灶門炭治郎這個存在本身就夠莫名其妙了,至少在這之前,鬼殺隊還沒有允許隊士帶著鬼到處溜達的先例。

  不過眼前的情況顯然不會是讓人覺得沒什麼大事的程度。

  少年的目光緊緊鎖著少女的臉,一入日向似乎能夠看見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她的刀刃會割破不死川玄彌的喉嚨,隨後趕到的不死川實彌說不定也會和弟弟一樣和她打起來。總而言之,現在的形式異常嚴峻。

  不然還是先打暈他吧。一入日向想。在不了解事件全貌的情況下就地斬殺鬼殺隊隊士,哪怕她是「柱」,恐怕也沒辦法全身而退。

  搞不好還要被其他人追殺。

  況且真要她下手,她也沒有自信能夠狠下心來。

  日輪刀在空中掉轉了方向,從少女身前猛地滑到身側。一入日向擰身閃到少年身後打算用刀背給他來個招呼:不死川玄彌的體能不太行,讓他喪失行動能力簡直輕而易舉。

  刀背接觸到少年的後頸之前,少年的口中逸出輕微的、幾乎無法聽見的聲音。

  「我……喜歡日向前輩。」

  逼近少年的日輪刀的軌跡猛地一頓,少女宛如聽見了曠世奇聞般僵在原地,「哈——?」

  不死川玄彌這小鬼到底在說什麼啊?喜歡她?開什麼玩笑。

  在以往的十幾年中,唯一對她表露出「喜歡」這一情緒的只有師弟我妻善逸。一入日向當然知道我妻善逸並不是認真的,我妻善逸僅僅是想要個結婚對像罷了,至於那個人是誰、長相如何、性格如何都不重要。

  總之,我妻善逸對伴侶的要求說白了只有「女的」和「活的」兩項。

  不死川玄彌不一樣。和我妻善逸相比,他並沒有迫切的尋找伴侶的需求,況且一入日向也不認為自己是個足夠吸引人的女性。

  最重要的是,這小鬼真的明白「喜歡」到底是什麼意思嗎?

  蝶屋有那麼多可愛的小姑娘,作為常客,不死川玄彌自然會和她們有所接觸。相比那些溫柔又耐心的女孩子,一入日向唯一的優勢大概也只有「戰鬥力」而已。

  可是誰選擇伴侶的標准是戰鬥力啊?

  這麼一說,不死川玄彌好像也確實說過想要成為「柱」來的。

  所以他大概是把「喜歡」和「敬佩」弄混了吧。作為前輩,一入日向自認為有必要做點什麼幫助「青春期的迷茫少年」走出思維誤區。

  這個時候應該說什麼?

  謝謝你喜歡我但是我認為你只是弄錯了自己的心情,希望你能夠在接下來的生活中找到真正喜歡的女孩子?

  然而對方並沒有給予她繼續思考的時間,抓住一入日向動作中的破綻,少年猛地轉過身,幾乎可以被稱作個人標志的□□抵在少女的胸腹,隨著扳機扣動的聲音,特質彈藥穿透了皮肉,狠狠地打在髒器內。

  一入日向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句髒話。

  不死川玄彌選擇的地方剛好是肺。前幾個月,她剛剛和上弦之二進行了一場遭遇戰,因為那只鬼的特性,她的肺部損傷還沒有完全恢復,這次出來之前還被蝴蝶忍抓著帶了好幾天的藥。

  這死小鬼。

  怒火順著肺部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少女終於放棄了思考「這小鬼到底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蠢話」這件事,提起日輪刀打算直接削掉對方的腦袋。

  之後不死川要殺要剮都隨便他吧。

  肩膀上的疼痛愈發劇烈,甚至到了影響正常動作的程度,而與此同時,少女在周邊的空氣中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的地方。

  周圍的氣息不對。

  她下意識地將右手的日輪刀換到左手,硬生生截斷了襲擊的動作。緊接著,一入日向轉過身,日輪刀刀刃在空中劃出一刀利落的弧度,觸感卻像是切中了某些東西。

  耳畔傳來怪物刺耳的慘叫聲。

  身處的環境出現了變化,大廳和甬道全都消失了,她依舊站在宅邸入口,身上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傷口,連衣服都還是整整齊齊的。唯一可以證明她確實有過動作的是被丟在腳下的、綴著閃電紋樣的日輪刀鞘。

  同行的不死川實彌則站在她身側,青年保持著舉起日輪刀的動作,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

  一入日向抬起頭,面目醜陋的非人生物睜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她。怪物胸口橫亙著一道撕裂般的狹長傷痕,大概是方才那一刀砍出來的。

  是幻覺啊。她居然有些松了口氣。真是的,那個小鬼怎麼會說出那種話嘛。

  看樣子自己最近是真的閑出毛病來了。她想。又不是甘露寺蜜璃,換做之前,光是殺鬼都有的忙的了,哪還有閑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不死川玄彌那小鬼也不像是說出那種話的類型嘛,換成我妻善逸倒還差不多。

  「……喂,」黑發赤瞳的少女歪了歪頭,對著怪物露出異常燦爛的笑容,「肺被打穿真的很疼唉,你想不想試試?」


糖袋

  不死川玄彌走進院子的時候剛好看見樹上的人。

  少女原本披散著的長發被與栗花落香奈乎同款的蝴蝶發飾扎了起來,一雙腳十分隨意地掛在樹枝側面晃蕩著,從這個角度能夠看見她腳踝上快要淡得看不見的傷痕。

  雖然確實也見過一入日向扎馬尾辮的模樣,但上次在蝶屋見面的時候她還是披著頭發的,沒想到現在又把頭發束了起來。

  是有什麼理由嗎?

  少年少女的目光在虛空中相交了一瞬間,這次率先轉頭的是一入日向,她將低著的頭抬起來,不死川玄彌這才注意到她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一入日向能夠識字完全得益於桑島慈悟郎的教育,雖說是為鬼殺隊物色人選,但在桃山上那些年,桑島慈悟郎一直是將一入日向當親孫女在養,一入日向所接受的教育甚至不比那些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們程度低。

  當然,從結果來看,桑島慈悟郎還是失敗了。

  本來是想養出品行端正、為人正直的淑女,最後卻變成肆意妄為的魔頭。

  少年又往前走了一步,腳下不同於土地的觸感令他有些恍惚。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被一入日向隨意丟在樹下的草鞋。

  「傻子,」樹上的人罵了一聲,「你走路都不看路嗎?」

  她的心情不太好。不死川玄彌馬上便反應過來。

  面對心情不好隨時可能大發脾氣的人,最明智的做法是什麼?

  不死川玄彌不清楚,但是他選擇當作沒有聽見一入日向的發言,甚至假裝沒有遇見過一入日向,只要繞過這棵樹走進屋裡,他就勝利了。

  「我勸你最好不要進去。」頭頂傳來少女似笑非笑的聲音,「不死川在裡面。」

  少年腳步一頓。這段時間裡,他和兄長之間幾乎是毫無進展,現在不光是悲鳴嶼行冥,連一入日向都不再堅持讓他去見不死川實彌了。

  要進去嗎?

  聯想到每次都被兄長罵罵咧咧地趕走的情況,不死川玄彌猶豫了。

  若是一入日向不在,他被兄長轟出來倒也無所謂,可一入日向就在門口的樹上——就算這個人任性又陰晴不定,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在意他接下來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不死川玄彌也不想在她面前丟臉。

  「進來的時候我問過主人了,」一入日向的目光依舊放在書本上,她十分隨意地往不遠處的客房指了指,「你的客房在那邊……進去躲一躲吧,不死川只是來休整的,晚飯之前就走了。」

  這裡只是距離任務地點最近的藤之家。

  風柱和岩柱都還有別的任務,不會在這裡久留。而會在這邊過夜的不死川玄彌和一入日向則各有各的特殊之處:前者在任務中動用了能力還受了傷,悲鳴嶼行冥要求他提前返回鬼殺隊;後者則是因為身體沒有完全恢復而被要求不得長期在外。

  總而言之,就結果而言,他們的目的地是相同的,最後都要去蝶屋報道。

  這大概也是鬼殺隊會安排兩個隊伍在同一時間段來到藤之家的原因。

  安排不死川玄彌來這裡的悲鳴嶼行冥已經馬不停蹄地趕去了下一個地點,現在回頭再追也不現實,而屋裡是自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兄長,這大概是不死川玄彌能夠想到的最糟糕的情況。

  少年沉默地站在原地。

  「放輕松,」頭頂傳來前輩的嗤笑,「他又不會殺了你。」

  沒有被兄弟姐妹討厭過的你是不會懂的。不死川玄彌想。一入日向這種高高在上的模樣真的很討厭。

  一入日向將手裡的書又翻了一頁,緊接著,她感到無趣般猛地將書扔到樹下,不死川玄彌這才發現她看的是一本草藥相關的書籍。

  「雖然我不建議你進去,不過你要是想見不死川的話就只有現在了。」少女打了個哈欠,「等會兒他就走了。」

  什麼啊,明明是你不建議我進去見大哥的,現在又說要見他只有現在了。

  不死川玄彌完全搞不懂一入日向到底在想什麼。

  少女用手撐著樹枝,動作輕巧地從上面翻了下來。她赤著腳站在少年身前,眯著眼睛哼笑的模樣令後者想起小時候偶爾在家附近發現的野貓。

  她穿了鞋,將手揣在袖子裡往外走。

  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你去哪?」

  少女拖長了聲音,似乎有些不情不願,「買東西。」

  這個點能買什麼呢?

  一入日向的生活向來都十分單調,唯一能夠稱得上花銷的也只有過節時偶爾會送給鬼殺隊內相熟的人的禮物:最開始是獪岳和富岡義勇,再後來又加上了蝴蝶姐妹和栗花落香奈乎,到現在,連與不死川玄彌同期的我妻善逸都能收到一入日向准備的節日禮物。

  順帶一提,我妻善逸收到的那些禮物都是發簪啊和服啊之類的女用物品。

  「我是在給你未來妻子准備禮物,你們低等隊士工資那麼低,可買不起好的,拿出去多掉價啊。」一入日向是這麼說的,「我提前給你准備著,到時候你直接送就行了。」

  不死川玄彌總覺得她是在嘲諷自家師弟天天找人結婚結果到現在都沒有成家,可是他沒有證據。

  少年躊躇了幾秒鐘,伸出手拉住一入日向的衣擺。後者轉過頭,恰好看見不死川玄彌手掌上放著的布袋子。

  她眉頭一跳。

  帶了那麼久的糖袋子,認不出才是她瞎。但是在淺草那天她心情不好,糖又化了,於是一氣之下把黏糊糊的袋子全扔了。總之無論如何,這個袋子不應該出現在不死川玄彌手裡。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吐槽的欲望接過布袋。袋子被洗得很干淨,甚至還散發著糖果特有的香甜氣味,裡面躺著小半袋金平糖,看造型應該是鬼殺隊駐地前面那家店的。

  本是尋常的小玩意兒突然變得燒手了起來。

  大概沒有人會閑到沒事去收拾別人扔掉的垃圾,除非他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吧。

  她皺著眉頭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顆糖,語氣嚴肅。

  「玄彌。」

  她問。

  「你是有垃圾回收再利用的愛好嗎?」


未言

  鬼殺隊並不會給隊士們准備交通工具。

  一方面是絕大多數人都有著不錯的腳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預算。

  若是普通的獵鬼人,大家基本上都會選擇步行,到大城市的話也會考慮列車之類的交通工具。然而很可惜,一入日向不是一般人,能偷懶就絕對不會找正常路子。

  不死川玄彌看見混賬前輩將牛車裡的干草扒拉了兩下,挑了幾根還算干淨的放在手裡,三兩下便折成了一只蜻蜓的形狀。

  駕車的是一位年輕人,即使是不死川玄彌也能感覺到那個人看一入日向的眼神不對。

  皮囊漂亮的姑娘在外面走確實會方便一些,但與此同時,麻煩也不會少。

  一入日向對不死川玄彌的擔心渾然不覺,笑嘻嘻地舉著蜻蜓往少年臉上戳了戳。

  「日向前輩——」

  「啊呀,可算回神了。」一入日向一只手舉著蜻蜓一只手撐著腦袋,拖長了聲音道,「從上車開始你就一直在盯著我的臉……雖然我也不介意就是了,但是老實說,有點惡心。」

  被人一直盯著總歸是有些心慌的。

  少年聞言猛地偏過頭,將目光投向趕車人的背影。

  「我啊,知道你想說什麼,」一入日向不以為意地將蜻蜓又晃了兩下,「但是我無所謂。」

  在享受外貌帶來的特權時必定會因為這些特權而支付一定的代價,況且對方只是眼神令人不快罷了,在發生實質性的危害之前,一入日向並不認為有什麼必要做出過激舉動。

  幼年時在吉原遇見的那些男人的目光可比趕車人的露骨多了。

  牛車停在鬼殺隊附近的鎮子上,再往前走就要分道揚鑣了。不死川玄彌率先跳下車,回頭便看見趕車人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邊一點的地方,舉著手要扶一入日向下車。

  少女神態自然地將手放在年輕人的手上。

  對方的五指小幅度地攏了一下,又馬上松開,收回手的時候還是那副憨厚老實的農民模樣。

  一入日向目不斜視地領著不死川玄彌往負責接待的隱所在的建築走。

  「日向前輩。」

  不死川玄彌又喊了一聲。一入日向覺得他今天有點不對勁,除了喊人名字什麼都不會的那種不對勁。

  少女略微側了側頭:「嗯?」

  「他剛才……」

  即使到了現在,女子被輕薄一事也算是相當難以啟齒的,因此不死川玄彌並沒有將之後的話說出來。反正真正的當事人是一入日向,她自然會明白他說的。

  「是啊,」一入日向回答道,「那又怎麼樣?」

  只是手被捏了一下,惡心歸惡心,總不會掉塊肉。又不是養在深閨的大小姐,連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尚且不明,又哪來的多余力氣去思考自己是不是被人輕薄了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

  不死川玄彌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給她的發言堵得死死的。

  他確實討厭她被陌生人這樣對待,可是他哪來的立場呢?不死川玄彌和一入日向只是單純的前後輩關系,再深究點,這層關系裡還要加入個上下屬。

  一入日向是「柱」,不死川玄彌沒有權利去限制她的行動。

  少女打量著少年變幻不定的臉色,一句疑問脫口而出。

  「我說啊,玄彌,」她小聲問,「喜——」你是不是喜歡我?

  然而話還沒有完全說出口,一入日向就發現了其中的問題:她只是在懷疑,沒有證據。鬼殺隊又不是沒有可愛的女孩子,不死川玄彌喜歡自己這種事,想起來就覺得很驚悚。

  萬一只是自己的誤解,說不定會被當做自以為是吧。

  她不太想讓不死川玄彌這麼看自己。

  雖然一直口口聲聲強調著「別人怎麼樣都無所謂」,但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將不死川玄彌劃進了自己的領地。

  最開始可能就是單純的可憐他和不死川實彌,可現在不一樣了。

  至少不能讓他覺得自己討厭。

  沉浸在微妙的沮喪中的不死川玄彌並沒有注意到一入日向的不自然,那句微不可聞的疑問終究是被街道上的喧鬧掩蓋,能夠清楚聽見的只有那咬字清晰的「玄彌」。

  「怎麼了?」他問。

  少女迅速調整了表情,欲蓋彌彰般地正過頭。

  「你自己去找隱吧,」她說,「回去以後先去蝶屋檢查身體。我還有點別的事,就不跟你一路了。」

  「但是有說要兩個人一起回去吧?」

  「忍拜托我幫她買點藥帶上去,不會耽誤太久的,你先回去。」一入日向揉了揉腦袋,重重地嘆了口氣,「別跟著我,你又不懂藥理,跟著也幫不上忙。」

  可是我能幫你拿東西啊。

  不死川玄彌看著少女突然變得不耐煩的表情,將心裡話咽了下去。

  招惹心情不好的一入日向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這是連隱都知道的事實。

  少年不得不先回了鬼殺隊。悲鳴嶼行冥還沒有回來,不需要先去跟師父打招呼也就沒了先回住處的必要,因此他直接去了蝶屋。

  鬼殺隊內關於他這種特殊體質的隊士的文字記載很少,連蝴蝶忍也沒有把握說一定能看出他的身體到底是好是壞,只能用每次戰鬥過後都檢查一番的笨辦法。

  不死川玄彌原本覺得麻煩,但是最近他突然有些感激這樣的規定了。

  一入日向和蝴蝶忍的關系還不錯,加上她的傷還沒有痊愈,現任鳴柱經常會出現在蝶屋,不死川玄彌也有足夠的理由與她發生接觸。

  哪怕不接觸,遠遠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想。

  蝴蝶忍端著藥從走廊另一邊的病房走過來,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院子門口的不死川玄彌。

  「你來啦,」蟲柱的臉上掛著眾人所熟悉的微笑,「日向呢?我不是讓她一回來就直接來蝶屋拿藥嗎?」

  「啊,那個,」不死川玄彌小聲回答道,「日向前輩說她去買您拜托買的藥了,喊我先過來,她晚一點就回來了。」

  蝴蝶忍聞言眨了眨眼睛。

  「買藥?」

  「嗯,買藥。」

  「可是,」蟲柱臉上的神色愈發迷茫,眉頭都絞在一起了,「我沒有拜托日向幫我買藥啊,最近的采購都是隱在幫忙做的,」

  「唉——?」


告白

  一入日向最近很老實。

  准確來說,她有些老實過頭了,以至於連富岡義勇都在懷疑她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打算。

  唯一知道真相的大概是蝴蝶忍,因為一入日向每天都會花大把大把的時間泡在蝶屋和她談話,沒有人知道談話內容,只知道每次出來時兩人都是一副面對仇敵的模樣。

  這兩個人的關系到底是好是壞呢?

  不死川玄彌有些無法理解。他能做的、或者說是想做的,也只有每天雷打不動地來蝶屋,以「檢查身體」的名義與一入日向來一場除了男主角並沒有人關心的偶遇罷了。

  然而今天,女主角並沒有在蝶屋。

  「日向?」蝴蝶忍一邊檢查著少年的身體一邊隨口回答道,「我跟她說今天不用來了,這會兒應該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吧。」

  少年向蟲柱道了謝,他想去一入日向的住處看看,又覺得這樣太刻意了。

  柱們都是有自己的住所的,在這其中,比較特殊的只有蝴蝶忍。因為要負責全鬼殺隊的醫務工作,蝴蝶忍將住處和診療所並在了一起,而這樣帶來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蝶屋的規模比另外的柱們的所在之處範圍都要大得多,還位於最方便的地段。

  因為住處需要考慮到主公宅邸的方位,新任的柱的地盤只能從現存的柱們的地盤中勻出來,因而作為後來者的一入日向的住處比其他柱的要略微不起眼一些。

  一入日向本人對此倒不太在意,她覺得只要有個地方睡覺就行了。

  或許她連屋子都不需要,一張床也夠。

  鳴柱似乎是過慣了苦日子,可究其成長軌跡,在被桑島慈悟郎帶上桃山之後她基本就沒有過什麼特別艱難的經歷了。或許是被刻在骨子裡的簡樸又或是另有原因,總而言之,展現在眾人視線之內的一入日向在不知不覺間也被打上了「怪人」的標簽。

  若非知情,大概不會有人覺得眼前這棟毫無存在感的屋子是鳴柱的宅邸。

  就像是獵人們會在山上搭建的、作為臨時停靠點的簡陋木屋,一入日向的屋子裡外都透出一股「我很隨便」的氣息。

  到最後還是來到這裡了啊。不死川玄彌心想。等下得找個理由和她解釋。

  他推開半掩著的門。

  身著白色短褂的黑發少女毫無儀態地趴在地板上,從少年的角度能夠看見她翹起來的、正對著門口的腳踝和因為姿勢而被布料緊緊勒著的臀部。

  太瘦了。

  不死川玄彌想。

  畢竟是在床上昏迷了那麼久,直到現在,一入日向的身體都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和成為柱前相比,她的腿和胳膊都細了不少,皮膚也還沒有恢復少年印像裡略顯健康的淺麥色。

  似乎感覺到了來人的氣息,有著紅寶石般漂亮眼睛的少女回過頭,不死川玄彌這才發現她嘴裡還叼著一粒金平糖沒來得及吞下去。

  一入日向抬起右手,用食指將糖推進嘴裡:「什麼啊……我還在想是誰呢。」

  少年張了張嘴。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一入日向翻了個身,從趴著改成了躺著。

  不死川玄彌的目光順著她的腿部慢慢向上,最終還是窺見了衣擺一角露出來的白皙的腰部皮膚。他突然覺得臉上燒得厲害,不自覺地偏過頭,避開了少女探究的視線。

  「就是……不知道,」他說,「總而言之,對不起。」

  是為不請自來而道歉嗎?好像是這樣,好像又不是。少年的腦袋有些混沌,他想把方才窺見的那冰山一角從腦子裡趕出去,可少女腰部被黑色制服遮擋而顯得愈發白皙的皮膚在眼前不斷放大,以至於不死川玄彌心中升起了不知名的愧疚感。

  因為一入日向沒有發現,所以這樣的愧疚感還會不斷變大。

  「什麼啊,所以我在問你到底在道什麼歉啊,真是的。」

  大概是剛剛攝入過糖分,一入日向少見地好脾氣。她一邊嘆著氣一邊又略微挪了挪身子,絲毫沒有從地板上起來的意思。

  失去了遮蓋的範圍變得更大了,不死川玄彌隱約看見了對方衣擺下露出一角的肚臍。

  「日、日向前輩,」他忍不住喊道,「肚子……」

  一入日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勢並不是特別雅觀,她先是扯了扯衣擺,又突然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干脆猛地從地上坐起來,欲蓋彌彰般地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

  玄彌會喊就表示……他看到了吧?

  這可真是糟糕。一入日向想。為什麼偏偏是他看到了呢?

  她咳了一聲:「所以說,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悲鳴嶼先生讓你帶話?」

  鳴柱的宅邸距離岩柱的宅邸並不近,中間甚至還要路過不死川實彌的地盤,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段凶險無比的道路。

  除了悲鳴嶼行冥有事找她,一入日向實在想不出不死川玄彌來她這邊的理由。

  不死川玄彌看了看一入日向的臉。

  每次都是這樣。他想。每次都是自己慌得不行,而日向前輩卻永遠是一副淡定的、天塌下來都毫不動搖的態度。

  胸口中驟然生出一股不知名的怒氣,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話已經從喉嚨裡滾了出來。

  「我想見你,所以就來了。」

  黑發赤瞳的少女睜大眼睛:「想見我……?」

  「是的,我想見你。」

  這可真是不得了。一入日向想。如果不死川在這裡的話,他肯定要提著刀把我追出鬼殺隊才會罷休吧。

  「玄彌你啊,」她抓了抓頭發,似乎有些苦惱,「雖然平時都是一副有點軟弱的樣子,實際上卻是攻擊性很強的類型吧?」

  「咦——」

  少女從地板上站起來,她走到少年身前。不死川玄彌低下頭。一入日向的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的耳根有些紅,那讓她的皮膚看起來愈發蒼白。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一入日向強撐著慌亂仰頭與他對視,「這可是堪比告白的發言啊。」

  「我知道。」不知哪來的勇氣,少年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就是在告白啊,日向前輩。」

  鳴柱深吸一口氣,避開了不死川玄彌的目光。

  「最好不要,」她說,「悲鳴嶼先生也對你說過吧,我這種人,死後可是會下地獄的。」

  她的身上背著太多的血,有人的,有鬼的。這樣的人注定無法獲得「往生」,倘若這個世界確實有「神」或者「靈魂」,那麼一入日向死後唯一的歸所,就只有永不見天日的十八層地獄。

  「我知道啊。」少年小聲說。

  「前輩要去地獄的話,我和前輩一起去就好了。

  ——「只要在日向前輩身邊,我哪裡都願意去!」


衝突

  「所以說,不死川先生的弟弟和你告白了?」

  蝴蝶忍一邊將聽診用具放到托盤裡,一邊小聲問道。

  「那不是挺好的嗎?」

  「哪裡好啊,」一入日向皺著眉頭,因為最近沒有需要外出的工作,她又換回了私人的服裝,少女身上和服的領口開得有些大,能夠隱約看見從脖頸底端一直纏到胸前的繃帶,「那個小鬼……怎麼想都不合適吧?」

  「討厭他的話拒絕就好了啊。」蟲柱微笑著看了她一眼。

  「也不是討厭他……」少女小聲咕噥道,「但是你也知道啊,我是柱,還是他的前輩……這麼一來搞得也太難看了吧,就像是我對後輩出手了一樣。」

  你沒有對後輩出手嗎?問心無愧的話,你敢不敢當著不死川實彌的面說這話?

  蝴蝶忍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臉上卻還是笑著。「不管怎麼說,你要是覺得不合適就拒絕他啊。」蟲柱毫不留情地提出了無比殘忍的建議。

  「但是……我感覺他是認真的,」一入日向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那孩子看起來好像還挺好說話,實際上腦袋有點一根筋,萬一傷到他了怎麼辦?」

  蝴蝶忍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那你答應他唄。」

  「不不不,我不是都說了不合適嘛……」

  「日向。」蟲柱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外走,雖然還是在笑著,一入日向卻敏銳地感覺到了友人周身的氣壓似乎有些低,「你知道你現在的行動給我的感覺是什麼嗎?」

  「什麼?」

  「借著煩惱的名義和我炫耀你有人喜歡。」

  「咦——?!」

  現任鳴柱終於反應過來蝴蝶忍是真的生氣了,她踩了尾巴般跟著蝴蝶忍從椅子上跳起來,快步跟上蟲柱的步伐。

  「我沒有那個意思啊,」她小聲說,「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的看法嘛……」

  「我沒什麼看法。」蝴蝶忍額頭上爆出小小的十字路口,「一定要說的話,提前恭喜你居然還嫁的出去?」

  鳴柱性格爛到令人發指幾乎是整個鬼殺隊都知道的事,也不知道不死川玄彌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看得上這位除了臉和戰鬥力一無是處的大小姐。

  和一入日向相比,蝶屋那些有點吵鬧的女孩子們都算得上大家閨秀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忍。」黑發赤瞳的少女猛地停下腳步,「你知道的,那孩子的未來的路還很長,他和我不一樣,我不想以這樣的姿態來面對他。」

  蝴蝶忍的動作頓了頓。

  「關於這個,我早就說過了。」蟲柱的聲音突然拔高了好幾度,「我不同意。」

  一入日向的表情卻是少見的冷靜,少女漂亮的紅色眼眸盯著蝴蝶忍的背影,後者甚至生出一種被她看穿了的錯覺。「不同意我去做,然後自己去做嗎?」她小聲問,「總要有個人犧牲,因為我們打不過它。這件事你也很清楚,不是嗎?」

  「你……」

  「我比你更合適,」一入日向繼續道,「我這具身體已經壞掉了,即使活下去也只會落得一身病痛。況且,比起我,香奈乎更需要的應該是你。」

  蝴蝶香奈惠死後不久一入日向就離開蝶屋了。雖然在這幾年間她和栗花落香奈乎還有著斷斷續續的交流,但說到底,栗花落香奈乎的監護人並不是一入日向,而是蝴蝶忍。

  一身傷病的一入日向顯然沒法成為一個好的監護人。

  蟲柱不依不饒:「你還有獪岳的事要處理!」

  「獪岳的事有善逸,他的天賦比我高多了,總有一天,鳴柱的位置要讓給他的。」

  說到底,她只是暫時坐在了這個位置。不配身居高位的人終究會落下來,在那天到來之前,一入日向所能做的也只是做好萬全的准備,臨到頭時讓自己不那麼難看罷了。

  她相信我妻善逸會成為柱。小師弟吵鬧又愛哭還一堆臭毛病,可他是個男子漢。這一點,身為師姐的一入日向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會給他鋪平道路,哪怕他哭著說自己不想做「柱」。

  蝴蝶忍給她的發言噎了一下。

  「總之,」最終,蟲柱只能再次拔高聲音,仿佛這樣就會讓自己顯得有氣勢一些,「我不會同意你去做的。」

  「沒關系。」一入日向回答道,「我最近在看醫書。」

  比起僅僅從在他人口中獲取童磨的情報的蝴蝶忍,直面過上弦之二的一入日向才更能夠明白自己計劃著的到底是什麼。那只鬼比想像中的更加強大,一入日向沒有將它的頭砍下來的自信,因此她對蝴蝶忍的毒也持著懷疑態度。

  那是個十分難纏的對手,不僅難纏,還強大得令人絕望。

  見蝴蝶忍沉默下來,一入日向自顧自地說完了最後的台詞。

  「我不對你說謊,以前也是,現在也是,所以我才會告訴你我的打算,」她將聲音放平,似乎是在陳述某個既定事實,「想要阻止我的話,盡管來吧,與之相對的,我也會阻止你。」

  話音落下,一入日向不再看蝴蝶忍,而是邁開腳步繞過對方往蝶屋外走去。

  轉過拐角的時候,黃色羽織的少年期期艾艾地探出頭。

  「那個……日向師姐……我看你們好像在吵架?」

  我妻善逸有點怕一入日向,這是一入日向加入鬼殺隊之前就知道的事情。本以為過了這麼多年這位小師弟的膽子多少也該大了點,結果一碰到不太愉快的事情就原形畢露。

  畢竟那是刻在骨子裡的恐懼感。

  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我妻善逸。

  他似乎是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打著繃帶,配合著少年的表情,形容一下就是,弱小可憐又無助。

  因為柱的職能範圍和普通隊士有些不同加上任務周期對不上,除了剛醒來那幾天我妻善逸專門來看過師姐之外,一入日向和師弟幾乎沒有什麼交流,偶爾在蝶屋遇見也總是因為其中一方行色匆匆而無法展開對話。

  不過他現在看起來不像是沒空的樣子。

  蝴蝶忍說得對,不光是童磨,她要解決的事情裡還包含著一個獪岳。

  「善逸。」鳴柱略微偏了偏頭,盯著我妻善逸的眼神令小師弟想起民間傳說中會在午夜將不睡覺的小孩抓起來吃掉的妖怪,「和我過來一下,我有事對你說。」




  我妻善逸害怕一入日向。

  這種害怕並非流於表面的、用「回避」就能夠解決的情緒。

  有些時候,連我妻善逸自己都搞不清他在害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呢?師姐的脾氣確實不好,但她並不是隨隨便便就將怒氣發泄在他人身上的類型,我妻善逸甚至可以認為,在絕大多數時間裡,與師姐相處遠比與師兄獪岳或是爺爺桑島慈悟郎相處要自在得多。

  他還記得自己剛被帶上桃山後不久的某個晚上,被一入日向定義為「慫蛋」的小師弟終於惹怒了師姐,於是脫離了眾人視線的我妻善逸決定逃跑。

  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在路上遇見鬼了,沒有跑成。

  最後那只鬼是一入日向斬殺的。黑發赤瞳的少女嘴角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手中的日輪刀輕而易舉地割斷了怪物的脖頸。

  她斬了鬼,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看著我妻善逸,嫌棄他廢物。

  而在那之後,天生勞碌命的師姐蹲在地上,任勞任怨地將嚇得癱坐在原地無法動彈的小師弟背起來,一步步往桃山走去。

  ……至於我妻善逸恢復過來的第一反應還是逃跑然後又被一入日向揪著後領帶回去,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連日的高強度鍛煉消耗了少年大部分體力,因此即使是年齡相差不大的少女單薄的肩膀也令我妻善逸感到了些許安心,在恢復之前,少年十分自然地閉上了眼睛。

  一片混沌間,他聽見一入日向帶著笑意的咕噥。

  「但是,你保護了其他人,」師姐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夜風拂在樹葉上發出的細碎「沙沙」聲,「你比自己以為的了不起多了,笨蛋善逸。」

  那是我妻善逸有生以來頭一次被人正面肯定,桑島慈悟郎對他很好,但爺爺從來都不會明著誇獎他,師兄獪岳更是對他冷嘲熱諷,恨不得他下一秒就滾下桃山。

  他打小就能聽見他人發出的聲音。

  那些聲音有些時候雜亂無章,有些時候又十分平緩。我妻善逸習慣性地通過聲音判斷他人的真實心情,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很肯定地確認一入日向是真心實意地在誇獎他。

  刀子嘴豆腐心的師姐總是一邊嫌棄他又一邊肯定他。

  在一入日向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妻善逸就靠著那句「你比自己以為的了不起多了」撐過一次又一次慘無人道的訓練,最終加入了鬼殺隊。

  然後他發現師姐變了。

  重逢是在蝶屋的病床上,穿著鬼殺隊制服的少女居高臨下地睨著因為中毒而顯得四肢略微短小的小師弟,她既沒有問我妻善逸的頭發是怎麼回事也沒有對他的受傷表現出過多的關心,仿佛只是在進行例行公事般的探望。

  最重要的是,我妻善逸發現自己聽不見一入日向的聲音了。

  印像中,一入日向的聲音總是很吵,少年可以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師姐到底是真的在生氣還是單純地在嚇唬他。可現在不同,一入日向的聲音不見了,她就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死物,陰沉沉的,沒有生氣。

  我妻善逸本能地害怕這樣的師姐。

  人對「未知」總是會產生恐懼之心的,哪怕這個「未知」對自己並沒有惡意。

  而現在,這個「未知」正端坐在他面前,將腰間的日輪刀取下來遞給少年。

  我妻善逸當然知道這把刀,這是一入日向離開桃山前桑島慈悟郎送給她的——論天分,一入日向大概不算雷呼一脈中最出眾的,但桑島慈悟郎最疼愛的卻是她。

  女孩子和男孩子,多少還是有些不同的。

  「……師姐?」

  我妻善逸低聲喊了一句。

  「送你了。」

  現任鳴柱神情隨意地將刀扔在我妻善逸身前,她也沒想過我妻善逸能夠毫無心理壓力地將刀拿過去,因此只能擺出一副「你愛拿不拿」的態度來。

  我妻善逸大概只知道這把日輪刀是師父送給她的,卻不知道這把刀是師父在鬼殺隊當鳴柱時用的那把。

  桑島慈悟郎將日輪刀給她,是希望她能夠撐起雷呼一脈。一入日向自以為做到了,因此現在,她要把刀交給下一個人:我妻善逸比她更適合這把刀,至少她是如此認為的。

  說到底,她只是個保管人罷了。

  「這是爺爺送給你的啊,」我妻善逸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為什麼突然給我了?」現在他聽不見一入日向的聲音,也無從判斷師姐到底是真心想把刀給他還是又在拿他尋開心。

  「只是代為保管,」黑發赤瞳的少女偏開頭,避過了師弟的目光,「給你,你就拿著。」

  我妻善逸張了張嘴,嘴中飄出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愚蠢的問題。

  「為什麼?」

  一入日向難得耐心了一回:「本來就是打算給你的。」

  「但是——」

  「沒有但是,」少女猛地站起來,她伸出手揪著我妻善逸的頭發,強迫對方與自己對視,「我說我要把它給你,你就拿著。」

  小師弟愣了好幾秒鐘,旋即如她所料般嚎啕大哭。屋子裡充斥著我妻善逸「嗚嗚嗚師姐凶我」、「嗚嗚嗚師姐好可怕」、「嗚嗚嗚爺爺救命啊」的鬼叫,這令一入日向有些頭痛。

  明明看起來穩重了不少,愛哭的毛病卻完全沒有變化。

  又慫又軟。

  她煩躁地放開我妻善逸的頭發,從制服口袋裡摸出裝著金平糖的袋子,卻在打開袋子的一瞬間猶豫了起來。最終,一入日向一臉不爽地將袋子又塞了回去,轉過身背對著我妻善逸。

  「你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把刀給你嗎?」

  少年的哭聲戛然而止。

  果然是在假哭啊,這臭小鬼。一入日向強忍著把師弟抓起來暴揍一頓的衝動,將眼神投向門外。蝶屋的小姑娘們正在晾曬衣物,再遠一點,栗花落香奈乎微笑著坐在走廊上看著她們。

  她站直了身體,吐出一口濁氣。

  不知為何,一入日向發現自己居然有點想笑。

  「我告訴你,」她說,「因為我用這把刀將師父頭砍下來了,這個理由夠不夠?」


不受歡迎者

  「鍛刀師?」

  「大概就是這樣吧,」黑發赤瞳的少女一臉「怎麼這麼麻煩」的表情,將目光從少年臉上移開,「那裡的溫泉對身體有好處,加上我也確實需要新的日輪刀……」

  鬼殺隊的鍛刀師們都集中在某個村落,據說那裡的溫泉很不錯,因此偶爾也會有階級比較高的隊士專程過去修養。

  當然,正常情況下普通隊士們是沒有權限過去也基本上無法得知鍛刀師村落相關的信息的,不死川玄彌不太清楚一入日向決定帶自己過去是蝴蝶忍的建議還是單純的心血來潮。

  話又說回來……需要新的日輪刀?

  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往一入日向腰間看去,平日裡掛在那裡的日輪刀不見了。

  是弄丟了嗎?

  他有些無法想像。

  印像裡,一入日向似乎很寶貝這那刀,哪怕由於某些不得已的理由把刀取下來,也會將其安置在自以為絕對穩妥的地方。

  而現在一入日向說,她需要一把新的日輪刀。

  明明上次見面的時候還在的,況且最近這段時間裡一入日向也沒有離開鬼殺隊駐地,說拿把刀是在戰鬥中受到了損傷或者丟失明顯站不住腳。

  可除此之外,他想像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入日向放棄自己的日輪刀。

  「你……原來的那把呢?」不死川玄彌忍不住詢問。

  「送人了。」現任鳴柱揮了揮手,少年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房門口已經站了兩位「隱」,也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走吧,人齊了。」

  一入日向把刀送人了?

  這就像是「無慘自殺了」一般荒謬,不死川玄彌一腦門子問號跟著少女出了門,還沒走出院子就聽見隱們像是在囑咐生死大事般囑咐一入日向。

  「到了之後您什麼都不要說!我們已經提前和他們溝通好了!」其中一位女性的嗓音甚至因為激動而變了味道,「您身體不舒服的話可以直接去溫泉,刀的事情有人幫您安排!」

  ……總覺得好像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呢。

  眼見著不死川玄彌走出來,少女什麼都沒發生般笑著和兩位滿臉寫著心累的隱擺擺手,回過頭衝他喊了一句。

  「玄彌,彎下腰。」

  不死川玄彌條件反射般地走到少女面前彎下腰來。一入日向伸出雙手繞到對方的後腦勺處,他們的姿勢看起來像極了少年俯身讓少女擁抱,前者甚至能夠聞見鳴柱身上若有似無的金平糖香氣。

  然而那只是錯覺罷了。下一秒,一入日向動作利索地將黑布條蒙在少年的眼睛上,還十分慎重地又加了一層。

  「例行公事,」她解釋道,「你這個級別的隊士沒有權限知道鍛刀師們的落腳點。」

  鬼殺隊的階級制度和分工比想像中還要森嚴和苛刻啊。不死川玄彌想。

  「你們要背他嗎?」他聽見鳴柱在和隱們交談,「他那麼大的個子,背起來也蠻費勁的……不然我找根繩子牽著他走吧?」

  你在遛寵物狗嗎?

  不死川玄彌目瞪口呆。

  最終還是其中一位看起來比較健壯的隱背著少年往目的地進發。雖然一入日向一再強調「玄彌那麼大個子背起來很累」,但隱們還是堅持按照以往的規矩辦事。

  一路上似乎換了很多次人,到達鍛刀師村落已經是很久之後了。

  鳴柱解開少年眼睛上的布條,不死川玄彌這才發現引路的隱們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除了主公和柱沒有其他人知道通往這裡的完整路線。」一入日向順手將布條塞進袖子裡,「隱們也不知道,雖然喊的是引路人,但領路的其實是鎹鴉。」

  柱們知道路線是出於安全考慮,鍛刀師村落確實隱秘,但這不代表鍛刀師們就是絕對安全的。鬼殺隊告知作為最高戰力的柱們具體路線也是希望他們能夠在必要時快速趕到。

  不死川玄彌呆滯地點了點頭。

  他早就知道隱們動作很快,幾乎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但剛剛到村口就火速離開,聽起來就像是村子裡住著的不是鍛刀師,而是什麼洪水猛獸。

  「先去村長家?」一入日向問,「老實說我不是很喜歡鐵地河原先生……他太麻煩了。」

  畢竟是外來者,去村長家打招呼合情合理,就算覺得對方的性格棘手,該有的基本禮儀也必須做周全。畢竟有句古話叫做「伸手不打笑臉人」,禮數齊了,在別人的地盤上辦事也會順利很多。

  ……如果同行者不是一入日向的話。

  在被村長氣勢洶洶地趕出來前,不死川玄彌並不知道一個人不受歡迎是能到人見人嫌的程度的。他以為鬼殺隊內隱隱約約的孤立就已經是極限了,沒成想和這座村子的鍛刀師們比起來,鬼殺隊對待一入日向的態度更像是小孩子過家家。

  人活到這種地步,也挺失敗的吧。

  被討厭的鳴柱本人倒是沒有此類的想法。她十分無所謂地將手揣進袖子裡,轉過身領著少年往另一邊走,仿佛早就預料到了村長的舉動,「走吧,招呼也打了,我們先去找住宿的地方。」

  不死川玄彌:「……」

  一個人不受歡迎真的不是沒有理由的。

  最可怕的是,不受歡迎的人根本就沒有反省的意思。

  「日向前輩為什麼會被趕出來呢?」少年快步跟上少女的步伐,小聲詢問道。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啦……」一入日向聞言嘆了口氣,「剛來鬼殺隊的時候他們要給我打日輪刀,但是我自己有刀,沒有要他們的,結果被記仇了。」

  肯定是你在那個時候說了什麼招人恨的話吧,只是拒絕使用鍛刀師們的日輪刀不可能被討厭成這個樣子啊?!

  好在負責安排住宿的村民並不像村長一樣對鳴柱抱有十分露骨的惡意。即使臉上的表情不太情願,可看在鬼殺隊的份上,對方也還是給二人安排了房間。

  大概是為了避嫌,二人的房間隔得很遠,遠到不死川玄彌的房間地段不錯而一入日向的房間卻在犄角旮旯裡。

  ……所以才說人活成這樣真的很失敗啊!


親吻

  一入日向不太清楚為什麼蝴蝶忍堅持讓她親自來鍛刀師村落。

  不過想想也能猜到,應該是「泡泡溫泉對你的身體也有好處」這種無聊的理由吧。

  在心裡將泡溫泉的行為定義成「無聊」的現任鳴柱十分心安理得地拒絕了一切出行活動。反正她的根本目的是取新的日輪刀,至於泡溫泉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不去做也沒有什麼所謂。

  給她安排的地方確實十分偏僻,但對一入日向而言,「偏僻」成為了這間屋子不可多得的優點。

  或者說,這樣的屋子適合讓她偷懶。

  黑發赤瞳的少女將手揣在衣袖裡,靠著房間一角午睡。比起在床上規規矩矩地躺著,以對脖頸不太友好的姿勢蜷縮在角落裡反而更容易令她入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懷裡的日輪刀不在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希望能早點拿到新的武器。

  這麼想著,一入日向久違地沉沉睡去。

  鍛刀師村落所處的位置十分隱蔽,甚至比產屋敷耀哉的居所還要隱秘幾分。在這樣的環境裡,你並不需要敵人的襲擊。因此對於鬼殺隊的「柱」們而言,來到這裡也算是一種休假了。

  不死川玄彌走進屋子的時候就看見一入日向維持著半坐著的姿勢蜷在角落裡。

  她睡得並不安穩,連眉頭都擰在一起。少年不太確定這位任性的前輩是否做了噩夢,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沒有睡舒服。

  再怎麼著也應該躺在床上睡吧。

  這麼想著,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伸出手,將少女攔腰抱了起來。

  換做以前,給不死川玄彌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這麼做。可現在不同了,雖然一入日向沒有點頭,但她也同樣沒有拒絕他,二人的關系維持在一個十分微妙的水平線上,不死川玄彌不知道一入日向為何到現在都沒有明確回復自己,可直覺告訴他,有些事還是不要問的比較好。

  只是抱著她去床上午睡這種程度的接觸……應該不會被拒絕吧。

  平日以「強勢」和「任性」形像示人的鳴柱並沒有想像中那般沉重。准確來說,不死川玄彌覺得自己抱著的人與她慣用的日輪刀的重量相差無幾。

  經歷過那場劫難的一入日向似乎愈發瘦弱了些。原本還算顏色健康的皮膚也變得蒼白了不少,胳膊更是細得仿佛一折就能夠斷掉。

  此時此刻,不死川玄彌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懷中抱著的並非「鬼殺隊的鳴柱」,而是「一入日向」。無論如何強大,她都僅僅是個揮舞著與外形完全不相稱的武器戰鬥著的少女。

  她可真瘦啊。他想。那個時候,她是如何承受住我的重量,從瀑布上摔下去的呢?

  少年動作輕柔地將少女放在榻榻米上。

  大抵是由於沐浴到了從窗口透進來的溫暖的陽光,一入日向擰著的眉頭略微舒展開,連一直攥著衣角的五指也松了些。

  不死川玄彌注視著她的睡臉。

  日向前輩的睫毛真長啊。思維不自覺地拐向了奇怪的地方。鬼殺隊並不缺漂亮的女孩兒,不僅僅是被公認為「靠著臉就不會被餓死」的蝴蝶忍還是在年輕隊士中頗有人氣的栗花落香奈乎,連蝶屋裡,也有不少長得引人遐思的小姑娘。

  可一入日向和她們不一樣。她的漂亮是帶有攻擊性的,像是刀劍,那種明晃晃的、不加掩飾的漂亮會在你贊嘆時毫不猶豫地將你貫穿。

  少年不自覺地低了低頭。

  他的鼻尖與一入日向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個指甲蓋的距離。少女平穩的呼吸拂過不死川玄彌的臉,這令他的臉頰有些發燒。

  他的目光略微下移了些,落在少女的嘴唇上。

  不死川玄彌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在失去母親和兄長的那些日子裡,他也會在各式各樣的店鋪打工糊口,走的地方多了,見的自然也就多了。他甚至還在某條花街待過一段時間,當然,那是不被承認的花街,因此很快便關門了,但這並不妨礙不死川玄彌在那裡看見某些東西。

  少年突然有些迷茫。

  他想起那些逢場作戲的男男女女,他們虛情假意地觸碰著彼此,說著纏綿悱惻的情話。

  我並不想這樣,因為我對日向前輩是真心的。

  可是要如何證明自己是真心的呢?若是就這樣觸碰了她,自己和那些尋歡作樂的男人便沒有任何區別了。

  不死川玄彌發覺自己的氣息有些亂。少年慌慌張張地將手臂撐在榻榻米上,想要假裝自己那點羞於見人的遐思從來都沒有產生過。

  然而他的動作被人阻止了。

  安睡在榻榻米上的少女猛地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她的手臂繞過少年的後頸,以與外表完全不相符的驚人力氣將他的頭固定在自己臉邊。

  緊接著,她略微仰起脖子,嘴唇與少年的嘴唇蜻蜓點水般地相觸,又馬上離開。

  不死川玄彌覺得自己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嗡」一聲炸開了。他踩了尾巴的貓般一蹦三尺高,旋即後退了好幾步。

  反而是本該被偷吻的少女維持著慣常古井不波的表情,赤紅色的眼眸緊緊盯著少年。

  「你那是什麼表情?」一入日向用手撐著榻榻米,坐直了身子,她的語氣十分不耐煩,以至於不死川玄彌下意識地開始回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別搞得跟我對你做了什麼一樣!」

  你沒有對我做什麼嗎?!

  不死川玄彌很想高聲反駁,然而畢竟是自己最先起的心思,他找不到反駁的立場。

  「磨磨蹭蹭的,真是看不過去了。」一入日向以十分不雅觀的姿勢盤著腿坐在那裡,半眯著眼睛審視著尚且沉浸在震驚中的後輩,「戰鬥的時候不利落就算了,怎麼這種時候也不利落?」

  「哈——?」

  不要這麼輕描淡寫地討論這種事情啊!

  黑發赤瞳的少女擰著眉毛,伸手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半晌,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輕輕「啊」了一聲。

  「沒記錯的話,我好像還沒有給你答復?」

  不死川玄彌花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說告白的事。

  可事已至此,真的有答復的必要嗎?他想。

  然而一入日向沒有給他太多釐清整個事件的功夫。鳴柱清了清嗓子,略微拔高音量,就像是在宣布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我已經想好了,」她說,「反正你這麼弱,在鬼殺隊也活不了幾天。剛好,我也是個短命鬼。

  「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是什麼好人,還殺過人,死後只能下地獄。不過一個人上路也蠻無聊的,左右都是要死的人,路上結個伴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不死川玄彌,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往十八層地獄嗎?」


遇襲

  雖然經常以「無法正常交流的戰鬥狂」形像示人,但在沒有任務的時候,一入日向通常是比絕大多數人能夠想像到的更懶。

  離開房間是不可能的,泡溫泉更不可能,連打發時間的書都是不死川玄彌給她弄來的。

  然而不死川玄彌還是需要遵照蝴蝶忍的吩咐行動,畢竟他沒有一入日向那樣的特權。

  一入日向從一堆藥理書中抬起頭就看見少年僵硬著臉推開門,他周遭還纏繞著一層不太明顯的濕熱水汽,這令少女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是從溫泉逃回來的。

  「……難得來這裡,不多泡一會兒嗎?」

  她「啪」一聲合上書,從榻榻米上坐起來。

  不死川玄彌張著嘴,老半天才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單音來,「啊……」

  就算是知道眼前的少年並沒有他的外貌表現出來的那般灑脫從容,一入日向也有些詫異。鍛刀師村落並不會出現鬼,而不死川玄彌的社交能力比鳴柱都強了數倍,她實在想不出來什麼事情能夠讓對方露出這副模樣。

  果然還是有些在意。

  這麼想著,一入日向從榻榻米上跳下來,伸出手在少年的耳際摸了一把。

  「頭發沒干,需要我幫你擦嗎?」

  「啊……啊——?!」不死川玄彌先是神游般地給出了與方才別無二致的答案,緊接著,少年的大腦終於分析出少女的意思,一入日向聽見對方因為緊張而變調的悲鳴,「不,不用了,我自己擦就好!」

  鳴柱興致缺缺地隨手指了一下放在房間角落架子上的帕子,也沒有堅持給對方擦頭發。

  上一次給人擦頭發是什麼時候來的?她想了一下。好像是我妻善逸剛到桃山不久,小師弟淋了雨感冒了,她不得已給人當了幾天的媽。

  如果是我妻善逸的話,那個臭小鬼肯定會興高采烈地說「麻煩師姐了」。

  「所以啊……你到底怎麼了?」一入日向自認為沒有什麼耐心,讓她瞎猜不死川玄彌遇到了什麼,還不如開門見山地問他,「這裡應該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不,沒什麼。」少年像是想起什麼般猛地頓了一下。

  黑發少女眯起眼睛看著對方突然變得通紅的耳朵。

  真可疑。她想。

  一入日向走到不死川玄彌身後,抬手握住對方的手腕。她的手心溫度不算很高,可即使如此,不死川玄彌也覺得自己手腕上那一截火燎般地燒了起來。

  「你真奇怪。」少女輕聲道,「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和我不能說的嗎?」

  少年下意識地回答了這個不太妙的問題:「也不算不能說的事情……」

  「那你說,」一入日向十分干脆地逼問道,「到底怎麼了,你要是不說,我就只能出去問別人了。」

  不死川玄彌想了一下一入日向跑出去跟人打聽情況的樣子,不由一身冷汗。

  實際上,一入日向並非不能和他人好好相處,但她總覺得沒什麼必要,說話也是怎麼討打怎麼來。在得罪完鍛刀師們之後又跑出去問別人私事,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麼。

  絕對會被打回來的吧……

  少年用沒有被抓住的另一只手拿起帕子,欲蓋彌彰般地胡亂在頭上抹了兩下:「其實就是我剛才泡溫泉的時候遇見甘露寺前輩了……」

  一入日向一愣:「甘露寺怎麼了嗎?」她當然知道甘露寺蜜璃也來這裡了。不光甘露寺蜜璃,據說時透無一郎也在。不過那不是重點。

  「所以說……就是……她跟我搭話了……」

  黑發赤瞳的少女放下手,擰著眉毛看著少年因羞赧而顏色愈發鮮艷的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死川玄彌大概是害羞了。

  果然還是個小鬼。

  她偏開目光看向窗外。

  不過甘露寺出現在溫泉的話……他應該看見了吧?

  想到戀柱那各種意義上都十分誇張的身材,一入日向突然覺得心裡不太舒服。

  鎹鴉在窗口盤旋了兩圈,然後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少女的視線之中。

  「咦?這裡能讓鎹鴉進來?」不死川玄彌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抬頭看著一入日向伸手將鎹鴉引到手指上,「不是說要保密嗎?」

  「別把『柱』和你們普通隊士相提並論啊……」鳴柱與鎹鴉對視著,隨口胡謅道,「你不知道的特權還有很多呢。」

  那當然是假的。有特權的不過是一入日向罷了。產屋敷耀哉給她開了這麼多後門也並非偏愛或者心血來潮,在隊士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入日向所要處理的事情比一般的柱多上不少。

  黑色的報信鳥兒拍了拍翅膀,似乎是猶豫著要不要在有第三人的情況下傳達訊息。

  一入日向嘆了口氣:「玄彌——」

  不詳的氣息從遠處湧來,帶著令人窒息的冰冷感,將少女原本胡亂打發的話逼回了嗓子眼兒。與經驗不足的不死川玄彌不同,僅僅是一瞬間,一入日向便分辨出了這氣息的來源。

  是鬼。

  絕不可能出現在鍛刀師村落的怪物終究還是出現了。

  最令人頭痛的是,現在的一入日向沒有日輪刀。

  「日向前輩?」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少年毫無知覺地轉過頭看著她。

  「我有不好的感覺。」在迅速整理了思路後,一入日向小聲道,「你能出去看一下嗎?」毫無疑問,外面的東西是鬼,而比起沒有武器的她,不死川玄彌成為戰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當然知道眼前的人並不能夠獨當一面,但這不代表她打算把他保護起來。

  在決定加入鬼殺隊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獵鬼人都應當時刻心存被鬼殺死的覺悟。

  少年的臉色瞬間凝重了起來,他衝一入日向點了點頭,將帕子丟在一邊,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少女面無表情地扭回頭看著鎹鴉。

  「你要和我說的是這件事嗎?」與一般隊士所配備的鎹鴉不同,一入日向所持有的這只鎹鴉除了送信也有著監視的能力,「知道來的是什麼程度的鬼嗎?」

  黑色的鳥兒聞言歪了歪頭,默不作聲。

  那就是不知道了。

  「去幫我盯著玄彌,」一入日向略微揮了揮手臂,鎹鴉從少女的手指上猛地飛了起來,「我需要時間找一把趁手的武器,如果玄彌那邊的戰況很慘,馬上通知我。」

  後者聞言在房間裡盤旋了兩圈,又從窗口飛出去了。


困局

  黑發赤瞳的少女快速奔跑在道路上。

  村子裡的狀況比想像中的還要混亂一些。相比獵鬼人們所在的客房,鍛刀師們所居住的主干道上已經被體型巨大的醜陋怪物占領了。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啊……」一入日向一邊小聲抱怨著,一邊眼疾手快地挾起倒在路邊的鍛刀師往安全的地方衝去,「有長得這麼惡心的魚嗎?」

  「一……一入大人!」

  被少女救下的鍛刀師口中發出一陣小小的驚呼。

  「有刀嗎?」她沒回頭。

  身後傳來鍛刀師磕磕絆絆的聲音:「只、只有普通的刀……」

  與尋常隊士所用的日輪刀有所不同,每位「柱」的日輪刀都是經由專人打造的。而一入日向更為特殊,從加入鬼殺隊的第一天起,她就沒有用過鍛刀師們所鍛的日輪刀。

  好在並不是沒有見過面,絕大多數鍛刀師都認得一入日向手中的那把日輪刀——那是前任鳴柱的刀。與一般日輪刀相比,那把刀的刀刃更寬更厚一些,比起接近「打刀」的一般制式,一入日向所持有的日輪刀更像是「大太刀」。

  然而現下並沒有挑三揀四的余地了。

  「請給我刀。」少女將手伸向鍛刀師,「什麼刀都可以……我需要戰鬥。」

  戀柱甘露寺蜜璃所負責的區域距離鍛刀師村落並不算遠,但那個人向來是泡完溫泉就回去的。而時透無一郎到現在都還沒出現就表明,霞柱那邊也遇到了十分棘手的敵人。

  一入日向並不打算指望村子裡那些普通隊士。

  若是普通隊士能夠應付,時透無一郎早該出現在街道上了。

  鍛刀師戰戰兢兢地將一把看起來是剛打好不久的日輪刀遞給鳴柱。

  少女接過刀,在手裡掂量了掂。和她所習慣使用的那把相比,現在手裡這把刀輕了不少。她並不覺得這是壞事,更輕的日輪刀代表著她需要更多的力氣進行斬擊,但相對的,她的移動速度也會加快。

  桑島慈悟郎將日輪刀交給她的時候就說過,那把刀並不是她應該持有的。

  「總覺得稍微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呢。」一入日向呢喃著。

  少女抬起手臂,金色的刀光裹著她的身軀,扎眼之間便移動到鬼的所在方位。

  雷之呼吸,肆之型,遠雷。

  這並非什麼旗鼓相當的戰鬥。作為鬼殺隊現存的、唯一一位在與上弦之鬼的遭遇戰中存活下來的「柱」,一入日向並不覺得自己會輸給眼前的怪物。

  畢竟這根本就不是鬼的本體。

  快速解決掉襲擊者後,少女邁開腳步繼續往前奔跑。

  一路上散布著被鬼襲擊而身亡的獵鬼人的身影,她這才明白為何那些怪物會如此招搖地上街屠殺鍛刀師。

  每天都會有數名普通隊士死於戰鬥,可以下死這麼多,即使是對同僚的性命沒有太大興趣的一入日向也難得地感到了一陣不爽。

  這算什麼啊,都給那些怪物騎到臉上了。

  視野開闊後映入眼簾的是霞柱的身影。常以「不問世事」形像示人的時透無一郎維持著他平日裡那副說不上是「淡漠」還是「放空」的神色擋在鍛刀師身前,而少年身上則扎著手指粗細的針。

  霞柱的嘴唇動了動,距離不算近,一入日向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麼,只能看見被保護的鍛刀師們轉過身開始往安全的區域拔足狂奔。

  「喂喂喂……」鳴柱將手扶在刀鍔上,「雖然我和時透那家伙不熟……但是把人家的臉毀了就有點過分了吧。」

  相比奇裝異服的音柱和蛇柱,一入日向對時透無一郎的好感度還算高,畢竟這是鬼殺隊的男性柱中唯二的長得不錯還好好穿衣服的人。

  順帶一提,另一位是富岡義勇。

  金色的刀光挾著風刺向對另一位敵人加入戰場毫無知覺的怪物。

  雷之呼吸,壹之型,霹靂一閃。

  然而少女的刀刃並未接觸到鬼的脖頸。在被擊中之前,原本還露出大半個身子的怪物猛地縮回壺中,日輪刀刃越過壺的上空,斬斷了怪物身後的樹木。

  「嘖。」一入日向伸出腳揣在幸免於難的樹干上,勉強讓自己的身形停了下來。

  這把日輪刀太輕了,發動斬擊時所需要的速度和力量都不同於原來那把。即使是在劍術上頗有天賦的她也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適應新的武器。

  居然還是在時透面前差點把自己扔出去……回頭肯定會被嘲笑的吧。

  鬼再次從壺中冒出頭。

  「噫呀呀,好嚇人的氣勢!」怪物誇張地大喊道,「太野蠻了!」

  「野蠻的明明是你們吧,」少女面無表情地抬起手臂將日輪刀懸在身前,原本清澈的日輪刀刃也漸漸染上了些許不太明顯的金光,「我可想不出比吃人更野蠻的行為。」

  時透無一郎並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少年舉刀向著怪物砍去。

  然而他的攻擊也沒有命中。

  捧著花紋詭異的壺的鬼手中的容器湧出水浪,那些水像是有生命般地包裹住霞柱的身體,在少年周身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水膜。

  時透那家伙好像有點焦躁……是錯覺嗎?

  一入日向壓低身子,日輪刀尖刺向怪物的脖子。當然,她依舊沒有命中。

  怪物故技重施想要將鳴柱也關進奇異的水牢裡,然而比起時透無一郎,一入日向的移動速度要快上不少,在勉強躲開那些令人不快的水浪後,少女以並不雅觀的姿勢撞在樹上,倒也堪堪規避了這次攻擊。

  手中的武器仿佛不聽使喚,以往能夠輕松使出的招式也變得難以掌握。

  斬殺沒什麼實力的小嘍啰尚能應付,但要面對這種程度的敵人,她的戰鬥力也不見得就比那些剛入隊不久的小鬼強太多。

  「喂,時透,你還要磨蹭到什麼時候?」一入日向不得不轉過頭看著被水牢困住的同僚,「現在可不是悠閑的時候吧?」

  「沒用的,沒用的,」壺中的怪物笑嘻嘻地打斷了她的話,「我的血獄缽止住了獵鬼人最大的武器——呼吸,即使是『柱』也沒有辦法逃脫出來!」

  換句話說裡面是隔絕空氣的狀態啊。少女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還在掙扎的時透無一郎。就算不急著戰鬥,被困久了也是會窒息而死的。

  真是麻煩的對手。

  說了這麼多還是只能自己上了。

  「……我勸你最好不要太小看時透,會吃苦頭的。」她提起日輪刀,再次擺出攻擊的架勢,「論在呼吸法上的天賦,他可比我強多太了!」


劣勢

  黑發赤瞳的少女舉起日輪刀。手中武器那毫無質量的感覺令她感到些許不協調,但現在並非停下來確認攻勢的時候。

  淺金色刀刃在空中劃出一道炫目的弧度,持刀者的身形閃電般地向前衝去。

  擊中了!

  刀刃觸碰到某樣實體的觸感尤為強烈。然而劈砍的感覺並未隨之到來。仿佛是為了嘲笑少女的軟弱無力,本體生在壺中的怪物就那樣任由她將日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連移動都不屑於進行。

  「嘁……」

  揮刀的力度還是不夠嗎?

  即使將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武器上,刀刃與怪物皮膚所接觸的地方也僅僅摩擦出些許火花。鬼的周身似乎覆著無形的鎧甲,將傷害隔絕在不痛不癢的地方。

  漂浮在空中的金魚張開嘴,對著一入日向吐出無數毒針。

  少女不得不放棄對峙,揮舞著日輪刀斬掉飛向自己的利器。視線盡頭,一根被漏掉的毒針衝向被奇怪的水牢困住而無法動彈的時透無一郎。

  若是讓它打中的話——

  現在的時透無一郎自然是沒有辦法憑借著自己的力量躲開那根針的,而一入日向並不敢保證鬼用作牢獄的那些水膜到底能否擋下毒針。沒有看錯的話,毒針所要刺向的地方是霞柱的心髒。

  如果一定要從在場的兩位獵鬼人裡挑出一位最可能擊敗來襲的怪物的人,一入日向會毫不猶豫地挑中時透無一郎。

  且不提她根本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重新找出一把趁手的武器,就算能,時透無一郎的天賦也遠在她之上。

  那麼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就不能更簡單了。

  手指粗細的毒針毫不留情地扎在少女側腹。

  本著度假的心態,來村子前一入日向並未准備換洗的隊服,失去了特殊布料保護的身體溢出殷紅的鮮血,在嫩黃色的浴衣上綻出一束張牙舞爪的花朵。

  「要是這次沒死,」她喘了口氣,故作輕松道,「我以後肯定好好穿隊服。」

  背對著霞柱,一入日向沒法看見時透無一郎的表情。不過那大概不會是什麼令人愉快的神色。

  「喂,我說啊,時透,」少女再次將刀收回刀鞘,擺了個起手勢,「我撐不了太久,別磨磨蹭蹭的——真的讓這怪物突破了防線,柱的臉可就沒地方放了。」

  話音落下,鳴柱的身形再次竄了出去。

  雷之呼吸,壹之型,霹靂一閃。

  在桑島慈悟郎的三位弟子中,一入日向自認為是最中規中矩的那個。直到出師,我妻善逸都只學會了第一型,而背叛鬼殺隊的獪岳則是除了第一型什麼都會。

  她不太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也不太明白桑島慈悟郎為何會認為她才是最有可能繼承衣缽的那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必須活用自己所學會的招式,給時透無一郎爭取時間。

  章魚足須狀的物體從鬼的身上長出來,遮天蔽日般掩住了視線。

  少女下意識揮刀去砍,然而這些東西的彈性和韌性都超出一般認知,日輪刀刃沒入肉裡,卻始終無法將它們斬斷。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海鮮批發嗎?」

  一入日向大聲抱怨著,借著章魚足發動攻擊的空檔猛地從那堆肉裡掙脫出來。

  這次交鋒終究是以鳴柱的失敗告終,不過至少是把鬼的視線從時透無一郎那裡吸引過來了。一入日向對自己到底能不能撐到時透無一郎掙脫束縛並沒有什麼自信,然而到底是趕鴨子上架,就算知道贏不了也不能一走了之。

  壺裡的怪物占了上風,它一邊桀桀怪笑一邊扭動著身軀,似乎對自己能夠同時壓制住兩名柱這件事十分得意。

  麻痹感逐漸從傷口擴散至頭頂。少女在「拔出扎在側腹上的刺」和「不拔」之間猶豫了幾秒鐘,最終還是選擇就這樣隨它去了。

  只是中毒的話,至少還能稍微掙扎一下。失血過多就全完了。

  雷之呼吸,肆之型,遠雷。

  她並不擅長防守,比起站在原地等敵人動作,一入日向更願意提前一步行動。在她的認知中,出手越快,攻擊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意料之中,這次進攻也沒有命中。在被鳴柱的刀刃命中之前,壺中的鬼放了出鋪天蓋地的魚所形成的屏障。一入日向不得不強行改變攻勢,少女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轉了身體,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揮刀。

  雷之呼吸,陸之型,電轟雷轟。

  閃電般的刀光如同絞肉機粉碎了憑空出現的水生物,然而在放下心之前,被斬斷的魚類體中猛地迸出氣味刺鼻的液體,縱使高速斬擊能夠將絕大部分液體甩開,被毒素侵蝕的身體也無法和全盛時期一般隔絕所有的異物。

  冰涼的魚類□□落在手臂上,下一秒突然點燃般地燒了起來。

  一入日向好不容易從怪物的攻擊中脫身回到尚且無法動彈的時透無一郎身邊,緊接著,少女的雙手如同脫力般略微松開,並不趁手的日輪刀落在地面,發出細微的悶響。

  大腦中仿佛被人塞進了一群蜜蜂,它們四處亂撞著,將人的思考能力撕扯得粉碎。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起來,肺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連正常呼吸都變得無比困難。

  本就底子薄弱的鳴柱自然無法經受住這樣的情形,別說拿起日輪刀,她甚至發現自己無法和往常一樣動用呼吸法強行護住心脈。

  那些魚……是有毒的啊。

  似乎是為了回應少女後知後覺的頓悟,埋在側腹的毒針也火燒般地爆發出不同尋常的高溫。有一瞬間,一入日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鍛刀師村落還是被人丟在滾燙的湯鍋裡。

  真難看啊,明明兩個人都是柱,卻被一只鬼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少女自嘲般地勾起嘴角。

  她會死的吧。

  想來也是,鬼們絕不會留著她和時透無一郎這樣的威脅,對那些怪物而言,削弱鬼殺隊的戰力才是最為正確和穩妥的做法。

  只是有點不甘心啊。

  明明才跟玄彌說好了要一起下地獄的,自己先走一步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一入日向吃力地抬起手臂,想要抓住落在地上的日輪刀。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雙熟悉又陌生的鞋。

  咦——

  不知哪來的力氣,少女仰起頭,赤紅色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來人的身影。

  她聽見自己不可置信的呢喃聲。

  「香奈惠前輩……?」


心願

  自己是什麼時候加入鬼殺隊的呢?

  日子過得太久就會下意識地忽略時間流逝的速度,以至於反應過來的時候只剩下類似「我本來就應該在這裡」的毫無根據的想法。

  對現在的一入日向而言,「為了殺鬼而戰鬥」、「為蝴蝶香奈惠報仇」、「為桑島慈悟郎清理門戶」以及「做好隨時都會死掉的心理准備」就和呼吸一般十分尋常,尋常到她連自己到底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都無從得知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來鬼殺隊的第一天傍晚,尚未離世的花柱逆著光站在她面前對她伸出手。蝴蝶香奈惠的手指很長,掌心的紋路也很好看,可一入日向還是面無表情地拍開了她的手。

  倘若那個時候握住香奈惠前輩的手就好了。

  有些時候一入日向會這麼想。

  所以當蝴蝶香奈惠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對她伸出手時,少女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遞了上去。

  一入日向的手並不好看。她的手指有些短,指甲裡沾著泥,指縫中還混著血水。少女突然害怕什麼般將手從前輩的手心裡抽出來,局促不安地在衣擺上蹭了蹭,這才再次牽住對方的手。

  蝴蝶香奈惠攥著她的手向前走。

  周遭很暗,幾乎沒有光,也看不清身旁的事物。一入日向只覺得蝴蝶香奈惠在眼前閃閃發亮。牽著手的前輩成了這片黑暗中唯一能夠映入眼簾的景色。

  她們沉默地向前走著。

  一入日向想問蝴蝶香奈惠「我們要去哪裡」,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另外的意思。

  「對不起,香奈惠前輩。」她說,「我沒能殺掉童磨。」

  前任花柱停了下來。少女略微低著頭,她感覺到對方空出來的手掌落在自己頭頂上,可她有些不敢抬眼去看——她什麼都沒有做到,報仇也好,保護蝴蝶香奈惠的親人也好,明明過了這麼久,一入日向卻還是個一無是處的家伙。

  就和家裡人被鬼殺死的時候一樣,一無是處的家伙苟且偷生,更有活下來的價值的人卻再也無法睜開眼睛了。

  「不僅如此,我還沒有辦法讓忍和香奈乎離開鬼殺隊。」

  蝴蝶香奈惠死前,她沒有保護住任何人,蝴蝶香奈惠死後,她依舊沒有保護住任何人。

  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最終還是走上了蝴蝶香奈惠最不想讓她們走的道路。

  如果自己再強大一些,說不定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可無論怎樣努力,不行就是不行。她打不過童磨甚至還把自己弄得一身傷,而這樣的她也沒有資格去和蝴蝶忍說「你走吧,我來報仇就可以了」。

  弱小即原罪。

  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弱小。

  蝴蝶香奈惠放開了少女的手,她微笑著用雙手捧起一入日向的臉。後者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前花柱裝飾在腦袋兩側的蝴蝶發夾。

  一入日向的辮子上也綁了一個,另一個則是在栗花落香奈乎手上。

  「香奈惠前輩……?」

  「為什麼要讓忍和香奈乎離開鬼殺隊呢?」前花柱輕聲問。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一入日向回答道,「香奈惠前輩希望她們活下去吧。」雖然偶爾也會出現勉強活到退隱的獵鬼人,但那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蝴蝶忍的資質並不好,即使靠著自身的藥理知識與鬼進行戰鬥,自身的缺陷終究還是缺陷。

  蝴蝶香奈惠所希望的,從來都是自己在乎的人能夠擁有光明的未來。

  不待對方回應,一入日向又大聲道。

  「對不起,前輩,對不起!」她說,「是我太弱小了,如果我能夠變得更加強大,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倘若她再強大一些,能夠在上次交鋒中斬殺童磨,她也有理由勸那兩個人離開。

  可那都是倘若。

  因為不夠強大,所以連開口勸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離開都做不到。

  全都是她的問題,她不夠強,所以蝴蝶香奈惠才會戰死,也是因為她不夠強,所以沒有能力完成蝴蝶香奈惠的心願。

  「我明明……我明明這麼喜歡前輩……即使是這樣的我,也想為前輩做點什麼啊!」

  她似乎在哭,但是眼眶中卻沒有東西落下來。

  少女嘶啞的聲音像極了被困於狹窄鐵籠的幼獸。她突然想起送自己離開故鄉的繼母,還想起帶自己到桃山的師父。她喜歡的人很多,但是那些人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戰鬥吧,」前花柱的聲音在耳畔逐漸放大,「戰鬥,然後活下去。」

  一入日向一愣。

  「戰鬥……然後活下去?」

  「不光是忍和香奈乎,」蝴蝶香奈惠微笑著放開手,「日向,你也一樣,要過得幸福啊!」

  對蝴蝶香奈惠而言,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是重要的家人,一入日向也是。她所祈禱的未來中不可能沒有這位小徒弟。

  「我……這樣的我,還有資格獲得幸福嗎?」

  連接受不死川玄彌的告白時都做好了兩個人一起下地獄的心理准備,這樣的自己又怎麼可能回歸正常生活,去享受普通人所追求的普通幸福呢?

  「可以的,因為日向是個好孩子。」蝴蝶香奈惠向後退了一步,一入日向看見她身後出現了一道光束,那束光逐漸逼近二人,將前花柱的身影吞沒,「你不會死在這裡的,我相信日向。」

  一入日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拉住蝴蝶香奈惠,卻只觸碰到了一團空氣。

  她還是消失了。

  什麼都沒留下。

  「真是的啊……」現任鳴柱先是睜大眼睛看著被黑暗吞噬的視野,然後低聲笑了起來,「呵呵……說什麼相信我……明明是嫌我丟人不想接收我這樣的廢物吧……

  「但是,難得香奈惠前輩都這麼說了……我果然還是想努力一把啊……」

  不知哪來的力氣,黑發赤瞳的少女伸出手握住被丟在地上的日輪刀刀柄,翻轉手腕將刀尖扎在地上,借著這股力氣一點點站了起來。

  被毒液燒灼的小臂內側,血肉模糊的疤痕似乎被什麼東西指引著漸漸彙聚成清晰可辨的圖案。

  那是一道從手掌根蔓延到肘關節處的閃電狀紋路。

  身體很熱,原本被毒素侵蝕的大腦運作速度又開始加快,一入日向覺得自己的視野比之前還要清晰些許,聽覺變得極其敏銳,連遠處鍛刀師們的叫聲都能夠聽見。

  「來吧,」一入日向抬起頭,對著壺中的怪物扯出一個挑釁般的笑容,「來試一試,我和你,到底哪個會死在這裡!」


提案

  鍛刀師村落一役終歸是以獵鬼人一方的勝利畫下句號。

  上弦之四被霞柱時透無一郎與鳴柱一入日向聯手斬殺,上弦之五則是由灶門炭治郎在其余幾人的幫助下擊敗。

  但這並不是鬼殺隊的勝利。

  雖然勉強能算是沒有折損主力隊士,但參與戰鬥獵鬼人們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鍛刀師們隱居的村落也完完全全暴露在鬼的視線中,這些沒有戰鬥能力的後勤人員不得不緊急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連唯一能算得上好消息的、灶門禰豆子不知為何突然不再懼怕陽光這件事,也因為產屋敷耀哉病情惡化無法出席緊急柱合會議而沒有得到多少關注。

  與此同時,「斑紋」的存在被放在了大眾視野之中。

  「就算是告訴我我有出現斑紋也沒有意義吧……」黑發赤瞳的少女一邊用手使勁揉著額前的劉海一邊絮絮叨叨地抱怨著,「誰還記得那個時候發生的事情啊?」

  「別跟著我。」

  走在前面的水柱發出了無比平靜的聲音。

  「說什麼啊義勇先生,我們只是恰好順路而已。」一入日向誇張地嘆了口氣,「再說,也沒必要這麼討厭我吧,我自認為沒有做過會讓人討厭的事情。」

  ……那你還真是沒做過那種事。

  富岡義勇面無表情地想。

  水柱和鳴柱的雙重組合的殺傷力超乎想像,一路上,甚至沒有一名隊士願意接近他們。

  路過蝶屋的時候,一入日向終於停下了腳步。「我去看個人,告辭了。」她衝富岡義勇揮了揮手,後者意料之中地無視了少女的動作,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義勇先生真是的,這樣可是會單身一輩子的啊……」少女輕聲笑著搖了搖頭,「話雖如此,他以後會怎麼樣好像也和我沒關系嘛。」

  她繞過院子,剛好看見試圖對灶門禰豆子上下其手的我妻善逸。本著友好相處的原則,作為臨時監護人的一入日向不得不出手制止了師弟的危險行為。

  「所以說我真的沒想對小禰豆子做什麼!」被師姐揍了一頓的我妻善逸「嚶嚶嚶」地縮成一團,「日向師姐好可怕,是鬼吧,絕對是鬼吧?!」

  「別說夢話了,鬼能比我可怕?」一入日向又舉起帶著鞘的日輪刀在我妻善逸頭頂狠狠敲了一下,「沒事就去給我練習,不要在這邊騷擾女生!」

  「所以才說我沒有——」

  「剛才的求婚宣言是我幻聽了?」

  「那、那個是!」

  「拒絕一切借口。」現任鳴柱揪著師弟的領子往病房走,「總而言之,趁著我還沒出去,你今天跟在我身邊,等下跟我回去練習。」

  身後傳來我妻善逸殺豬般的哀嚎。

  拖著癱在地上宛如麻袋的師弟走進房間時,一入日向剛好看見戴著野豬頭套的少年以絕對會惹蝴蝶忍發怒的方式撞開病房的窗子一邊大喊著一邊衝向灶門炭治郎的床鋪。

  總覺得蝶屋最近變得越來越吵了,這些新來的小鬼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入日向放開拖著師弟的手,走到口中嚎叫著「強化訓練」的嘴平伊之助身後,提起帶鞘的日輪刀,毫不猶豫地砸了下去。

  世界終於清靜了。

  「病人需要靜養,別在這裡吵吵鬧鬧的。」鳴柱將日輪刀別回腰間,徑自走到不死川玄彌的床位前站定,「關於斑紋的事情,你們參加訓練的時候會有人給你們講……所以現在,不能安靜待在這裡的人給我滾出去!」

  灶門炭治郎本以為嘴平伊之助被冷不丁打了一下後會大吵大鬧,沒成想友人居然十分安靜地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跟著同樣瑟瑟發抖的我妻善逸一起跑了。

  這算什麼……野獸的直覺嗎?

  原來野生動物遇見強大的天敵會逃跑是真的啊……

  一入日向自然不會知道灶門炭治郎到底在想什麼,她也不關心那些。

  「你的身體也太弱了吧,」鳴柱背靠著強看著少年的臉,「這種程度的戰鬥都吃不消?」

  不死川玄彌忍不住小聲反駁:「……明明是前輩的體質太強悍了。」

  論傷勢,一入日向的嚴重程度僅次於被毒針貫穿的時透無一郎,但這兩位柱級強者仿佛開了掛似的,在蝶屋草草包扎後就沒事人一樣去參加柱合會議了。

  「所以才說是你太弱了啊。」少女忍不住在對方頭上薅了一把,「唉?我以為是硬的,沒想到還蠻軟?」

  「日向前輩——」

  「是是是,對不起,」一入日向猛地縮回手臂,毫無誠意地敷衍道,「所以說……強化訓練,你想參加嗎?」

  不死川玄彌一愣:「什麼?」

  「不想參加的話可以不參加,我馬上要出去辦點事,和我一起的話,剛好能夠錯開訓練時間。」少女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人,「老實說我覺得你不參加都可以,反正你這麼弱,肯定合不了格的吧。」

  反正你這麼弱,肯定合不了格的吧。

  原來前輩是這樣看我的啊。

  少年略微抬起頭,從仰角看一入日向,鳴柱的表情被陰影吞沒了大半,不死川玄彌只能看見少女緊繃的嘴角和環抱在胸前的雙臂。她的手臂上還纏著繃帶,繃帶下是被毒液燒傷的皮膚。

  對她這樣的柱級強者而言,不死川玄彌的力量實在過於渺小,渺小到連「變強」的價值都沒有。

  「不試試的話,怎麼會知道!」隔壁床的灶門炭治郎突然出聲打斷了二人的對話,「或許對一入前輩來說,玄彌確實不夠強,但是在我們眼裡,玄彌很強啊!」

  一入日向聞言偏過頭看著灶門炭治郎。少女毫無溫度的視線灑在對方臉上,有一瞬間,灶門炭治郎覺得這個人想無視隊規直接提刀砍了他。

  然而話已經說出口了,灶門炭治郎也沒打算收回去。

  「在面對上弦之鬼的時候玄彌也沒有退縮……和那個時候相比,玄彌肯定變得更強了。前輩不妨相信他一次,連試都沒有試驗過就說『你肯定合不了格』什麼的……實在是太傷人了。」

  一入日向半眯著眼睛看著灶門炭治郎。後者給她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卻又很快反應過來,睜大眼睛與她對視。

  「臭小鬼。」

  少女從嗓子眼兒裡擠出輕微的音節來。

  她低下頭,不再看病房中的人,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不死川玄彌。「他是這麼說的,」一入日向沒有明說,但少年之道那是在對他說話,「所以呢,你還是想參加訓練?」

  「是的。」不死川玄彌小聲回答道,「不光是想要和大哥說上話……我也想離前輩再近一點。」

  鳴柱忍無可忍地摸出裝著金平糖的布袋,當著其他人的面挑了好幾顆一口氣塞進嘴裡狠狠地嚼著。從少女口中發出的「嘎嘣」聲令在場的二位少年產生了她其實想把他們的骨頭咬斷的錯覺。

  「啊啊……隨便你吧。」一入日向猛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我還有別的事,只能祝你好運了!」


交涉

  珠世將手中的書卷往旁邊移了移。

  灶門禰豆子突然變異的事情她已經從灶門炭治郎那裡聽說了,雖然她也有努力尋找緣由,但情況依舊不容樂觀。別說為什麼不再懼怕陽光,連那個變成鬼的小姑娘為什麼可以用睡眠代替進食,她都沒有找到准確的答案。

  女醫生嘆了口氣。

  「找不到答案的事情還是不要強行解答的比較好哦。說到底,灶門和他妹妹本來就和我們不太一樣嘛。」窗口傳來略微沙啞的聲音,「啊,還有,女性單獨在一個房間的話,晚上最好不要開著窗戶哦。」

  珠世轉過頭,黑發赤瞳的少女側倚著窗框注視著房間內的人,她平舉的手臂上停著漆黑的報信鳥。

  「話又說回來,珠世小姐藏身的地方還真是相當精妙呢,讓鳥找人可比動用人力費工夫多了,我還以為這次要跟主公說任務失敗了。」

  少女的頭發被蝴蝶狀發飾束在腦後,隨著她躍下的動作略微晃動著。

  珠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裡的筆。

  一入日向的腳步很輕,大概是一直在使用呼吸法的原因,少女的草鞋落在木質地板上,竟沒有發出一絲響動。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入日向,鬼殺隊現任鳴柱,產屋敷耀哉的使者。」少女眯著眼睛微笑道,「我無意加害於您,這次前來是奉主公之命,向珠世小姐尋求合作的。」

  「……愈史郎呢?」珠世小聲詢問道。

  「啊,因為太麻煩了就讓他稍微安靜了一下,放心,等您做出決定的時候他就會醒了。」

  黑發赤瞳的少女揮了揮手臂,鎹鴉在她的示意下振翅,從窗口飛了出去。

  女醫生沉默了下來。

  一入日向的登場方式絕對算不上友善,但她畢竟是柱級的強者。即使僥幸掙脫了鬼舞辻無慘的束縛,珠世在鬼中的戰鬥力也絕對算不上頂尖,鬼殺隊的「柱」想殺掉她,簡直易如反掌。

  好在鳴柱多少也猜出來對方的想法。

  少女猶豫了一瞬間,然後在女醫生的注視下往後退了兩步,後腰抵著窗框。她將手叩在腰側,解下日輪刀,當著珠世的面將武器扔到房間角落。

  「這樣您應該能夠相信我沒有惡意了吧,」她笑嘻嘻地舉起空蕩蕩的雙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實說我不太擅長這類工作……如果我有哪裡讓您不舒服了,我先道歉。」

  相比灶門兄妹,珠世對鬼殺隊的印像並不好。

  為了斬鬼而集結起來的組織與無法變回人類的鬼之間的矛盾終究是無法調和的。早在產屋敷耀哉出任鬼殺隊領導人之前,珠世和愈史郎也有過被鬼殺隊追殺的經歷。

  那畢竟是對「鬼」這一生物有著刻骨恨意的組織。

  然而對方主動卸下武器的舉動多少還是安撫了女醫生的心情。

  見珠世的表情略微松快了些,一入日向開口繼續道,「實際上,鬼殺隊也有精通鬼的身體構造和藥理的人,」她指的當然是蝴蝶忍,除此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選,「但我們應對『鬼』這種生物的手段實在是太少了……大戰在即,主公想要請求您的幫助。」

  自鬼殺隊成立以來,面對這些怪物,獵鬼人們最開始只能將他們固定在陽光下,讓陽光將他們燒成灰燼;再過了一段時間,呼吸法問世,出現了一批能夠以刀斬下鬼的頭顱的人;而蝴蝶忍的出現則是給「斬鬼」提供了第三種可能性。

  毒。

  沒有力氣將鬼的頭砍下來,那便毒死它們。

  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蠻力無法與之抗衡,那便只能尋求更加迂回的方法。

  「你說的幫助是指……?」

  「請您和愈史郎先生隨我前往主公的宅邸。」一入日向深吸一口氣,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一些,「協助我們斬殺鬼舞辻無慘!」

  灶門禰豆子不再懼怕陽光後,鬼的動向卻完全停滯了。

  結合鍛刀師村落遇襲事件來看,鬼殺隊自然不會以為那些怪物是害怕獵鬼人手中的日輪刀而選擇消極避戰。既然鍛刀師村落的位置能暴露,產屋敷耀哉的所在地暴露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不是時間問題,鬼舞辻無慘一定會前往產屋敷耀哉的宅邸。

  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一入日向和悲鳴嶼行冥兩位柱級干部和產屋敷耀哉的家人。

  珠世和愈史郎也是產屋敷耀哉計劃的一環,他們對這個瘋狂的計劃有知情權,自然只能讓同樣有知情權的一入日向前來勸說——畢竟悲鳴嶼行冥要留在鬼殺隊訓練隊士。

  「你在和我開玩笑嗎?」珠世問,「鬼殺隊和鬼,歷來就是水火不容的狀態,讓身為鬼的我前往鬼殺隊,是覺得我很好騙?」

  「啊……確實呢……」少女將拳頭抵在額頭上思考起來。

  她本人自然是以產屋敷耀哉的意志為重,畢竟從最開始,一入日向無論如何都想要斬殺的也只有特定的幾只鬼罷了。可鬼殺隊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鬼殺隊,總會有隊士仇視鬼。

  灶門禰豆子的存在在獵鬼人們口中成了熱潮,偶爾出門吃飯的時候,一入日向也聽見有隊士抱怨為什麼要把那個小姑娘留下。

  無辜也好,沒有殺過人也好,鬼本來就是這樣不值得信任的生物。

  但是對鬼而言,人類又何嘗不是呢?

  「請回吧。」女醫生對鳴柱下達了逐客令,「我無意與鬼殺隊合作,我會當你沒有來過,愈史郎那邊,我會去解釋的。」

  「您就不要為難我了,若是就這麼空著手回去,我可是要被主公責怪的。」一入日向笑了起來,「這樣吧,我有個提議,您先聽一聽。」

  被產屋敷耀哉責怪事小,耽誤了計劃可是大罪。若是放在其他情境,被人這麼送客了,一入日向不提著刀跟對面干一架就是好的,哪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繼續讓步。

  珠世忍無可忍:「都說了我無意與鬼殺隊——」

  「不要拒絕得這麼快嘛,」少女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移動到女醫生面前,用右手捉住了對方的手腕,「我聽說珠世小姐精通藥理……若是不放心,您大可以調配□□讓我喝下去,若是我沒有說謊,事成之後,您給我解藥就是了。

  ——「啊,不過站在個人立場上,我還是想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這種毒藥在體內存在的時間足夠長,並且能讓吃掉我的鬼當場斃命!」


態度

  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撩開馬車車廂的窗簾往外看了一眼。

  坐在另一側的鬼下意識地眯起眼睛。鳴柱像是突然間得到什麼指令般頓了頓,又將窗簾放了下來。

  倘若同行者是普通人類,她大可以選擇步行趕路。但這次的護送對像是兩只鬼,除了突然發生變異的灶門禰豆子,還沒有其他鬼能夠在陽光下自如行動。為了不耽誤產屋敷耀哉的計劃,一入日向不得不租了輛馬車將二位護送回鬼殺隊。

  這次任務的要求是對內保密,自是不可能像以往般投機取巧壓榨隱們。好在珠世本身也有些積蓄,給車夫的報酬自然是付得起的,倒也免去了和主公報銷的麻煩。

  話雖如此,坐在馬車上,無聊也是真的。

  大概是窮慣了沒享受過有錢人的待遇,一入日向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少女轉過身看著自己正對面的人。

  珠世坐在車廂最深處閉目養神。而愈史郎卻拒絕了一入日向「你也可以休息一下」的提議,堅持保持清醒狀態留在珠世身旁待命。

  一入日向自然是無所謂的,產屋敷耀哉給她的任務只有將這兩個人帶回去,至於愈史郎的精神狀態如何,不在她的考慮範疇之內。

  況且她也知道,這兩位鬼並沒有完全信任自己。

  珠世最終同意和她走也不過是因為她開出的條件足以保障二位的安全,以及對「殺死鬼舞辻無慘」這件事的執念罷了。

  真是蠢爆了。她想。我也是,這兩個家伙也是。

  「喂,醜八怪。」愈史郎突然開口跟她搭話。

  在他眼裡,除了珠世,其他雌性生物都是醜八怪。

  在馬車上干坐著確實是很無聊,一入日向決定不和這位真實年齡不知道長了自己多少歲的鬼計較,伸手從隨身的布袋裡摸了兩顆金平糖塞進嘴裡,「……嗯?」

  「你為什麼提出這種條件?」愈史郎問。

  一入日向愣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對方問的是毒藥的事情。

  「沒有為什麼吧,那種情況我也想不出其他解決方案了。」少女扯著嘴角懶洋洋笑著,取出藏在身上的小藥瓶在愈史郎面前晃了兩下,「況且……珠世小姐不也沒有讓我喝下去嗎?」

  毒藥是做出來了,但卻沒有喝下去。

  在少女將藥瓶對准嘴唇的一瞬間,女醫生選擇了阻止她。

  珠世認為一入日向並不打算欺騙他們,她想要求證的也僅僅是「鬼殺隊請自己過去到底是陷阱還是真的為了打敗鬼舞辻無慘」,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了,讓柱級強者喝下毒藥也不過是增添無謂的傷亡而已。

  愈史郎瞪了她一眼:「那是因為珠世大人心地善良!」

  「是是是,你的珠世大人心地善良,不像我,心都是黑的。」

  一入日向笑著看見對方的臉突然變得通紅,心想明明活了這麼久卻在男女感情上這麼青澀的家伙簡直不像是只合格的鬼。

  說起來……那個人也說過吧,鬼是人變的,所以鬼也會有人的感情。

  是這樣嗎?

  眼前的兩只鬼,除了不能在陽光下行動和需要吸食人血維持生命活動,似乎也和人類沒有多大差別。

  可那個人卻又是被鬼殺死的。

  這太奇怪了,為什麼會有人覺得能夠和以自身為食的家伙和睦相處呢?

  對鬼而言,人類不過是餌料罷了。即使你抱著十二萬分的虔誠與憐憫向它們跑出橄欖枝,得到的也只會是作為回敬的獠牙與利爪。

  蝴蝶香奈惠已經為此付出代價了。

  少女無意識地抬起手臂撥弄著頭上的發飾。

  「那個發飾,是很重要的東西嗎?」不知何時冷靜下來的愈史郎拋出了另一個話題。

  一入日向手臂的動作猛地一頓,「……哈?」

  「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對方看著她的臉認真問道,「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鳴柱眯起眼睛打量著愈史郎的表情,少女赤紅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發出略微炫目的光亮。有一瞬間,愈史郎覺得眼前的人類比他們更像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

  「我覺得我們的關系還沒有要好到能夠交流這種問題。」

  她面無表情地略微抬起下巴,金色的細小電光順著少女的身體輪廓游竄,又馬上消失了。

  果然還是很不爽啊,鬼這種生物。

  蝴蝶香奈惠相信人類和鬼能夠和諧共處,可是一入日向不相信。若不是產屋敷耀哉的命令,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舉起日輪刀將眼前的兩只鬼斬殺了。

  鬼就是鬼,是野獸,是吃人的怪物,是必須被消滅的存在。

  「你這個人——」

  愈史郎沒有料想到會得到這般不近人情的回答,他瞪圓了眼睛怒視著一入日向,又在觸及對方打量獵物般的眼神時猛地收了聲。

  怎麼回事……和剛才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好在他們已經離產屋敷耀哉的宅邸很近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很久。隨著車夫的吆喝聲,一入日向率先跳下馬車,引導著車夫將車廂往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靠近。

  「歡迎回來!」

  負責接待的是天音夫人。產屋敷耀哉的身體已經差到無法站立了,本應該是主公做的事情幾乎全部都在由夫人代勞。

  雖然說不上喜歡,但一入日向對這對夫妻並沒有什麼惡感,倒是天音夫人從很早之前就戲稱「看見日向就像是看見自己的兩個女兒」的話令她感到些微的不自在。

  她當然知道這是場面話,自己和產屋敷家的兩個小姑娘的年齡和外貌完全對不上。

  可天音夫人的形像卻在她心中意外地與早逝的「母親」這一形像重合起來了。

  一入日向對生母的印像趨近於沒有。那位短命的女人死得太早了,那時候一入日向還小,只知道自己因為生母被村裡的人喊作「狐狸精」。再後來她就離開了村子,對幼年時的人事就更沒有清晰的記憶了。

  鳴柱畢恭畢敬地對迎接者行禮。這一路上並沒有發生需要特別關注的事情,所以也不需要像斬鬼任務一樣進行報告,於是一入日向只是簡單告知天音夫人自己將珠世和愈史郎都帶了回來便轉身要走。

  「日向。」

  身後傳來天音夫人的聲音。因為太過平靜,一入日向甚至無法確定對方有沒有因為自己表現出的想要快點離開的態度而生氣。

  「我有些擔心隊士們,能麻煩你去實彌那邊看看嗎?」


責任

  「因為引起騷動而被禁止和那幾個孩子接觸?真的假的,好遜哦你——」

  「閉嘴!一開始就不在鬼殺隊的你有什麼資格議論這件事啊!」

  「啊,關於這個,因為我有出現過斑紋所以完全不用擔心?」

  「誰在跟你說斑紋的事啊混蛋!」

  「天音夫人說擔心隊士這邊的事情又說要我來你這邊的時候我就猜到了。」黑發赤瞳的少女用手撐著雙頰,臉上笑眯眯的,儼然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不過話說回來,確實有預料到你們兄弟倆不會和諧相處……但是鬧成這樣也太過了吧?」

  不死川實彌側過頭看著她的臉。

  風柱的長相絕對算不上俊美,加上常年戰鬥所留下的傷痕和周身強大的氣場,這令這位原本就不是那麼好相處的青年顯得愈發可怕。

  在鬼殺隊,能夠毫無心理壓力地和暴怒中的不死川實彌進行交流的除了神經大條的甘露寺蜜璃也就只有被評價為「不懂得看氣氛還不怕死」的一入日向了。

  「我可不會被你那張臉嚇到哦。」一入日向笑嘻嘻地伸出手,從懷裡摸出小紙包遞到風柱面前,「給你,這是禮物。」

  不死川實彌順手打開紙包,裡面裝著幾只小巧的紅豆荻餅。

  「剛才去吃午飯的時候順便問了問老板什麼適合做手信,老板給我推薦了這個。」鳴柱試圖在對方狂暴的邊緣大鵬展翅,「不喜歡的話還給我也可以,還能拿去送給忍。」

  「……既然是臨時起意買來的就不要一副專程挑選過的口氣啊!」不死川實彌頭頂上的十字路口似乎變大了些,「這麼說你是已經做好了被我殺死的覺悟了吧?」

  「別這麼說,我也確實有想給你帶手信嘛。」

  「出去一趟回來了才想起給我帶手信?」

  「總比之前幾次那樣根本不帶要強點吧?」

  「……那我是不是應該和你說一聲謝謝?」

  「不客氣!」

  若是換在以前,「給不死川實彌帶手信」這種麻煩又毫無意義的選項根本不會出現在一入日向的行動列表中,但現在稍微有些不同了。

  這個人好歹也算是玄彌的哥哥,至少也得做點什麼看起來比較友好的事情吧。

  既然決定了要交往,就得好好規劃一下人際關系之類細枝末節的問題。

  況且她這次來也有別的目的。

  「喂,不死川,你差不多也該跟玄彌和解了吧。」少女伸腳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事到如今還想趕他離開鬼殺隊也不太可能了吧。」

  都進來這麼久了,若是不死川玄彌真的會因為兄長的態度決定離開,早就該走了。

  然而事實是,那小子不但沒有放棄,甚至還一根筋地想要爬上「柱」的位置,以此獲得與不死川實彌平等對話的權限。

  蠢死了。

  不死川實彌硬邦邦地表示不想談論這個話題,「這和你無關。」

  「嘛……也不算完全與我無關吧。」一入日向眼疾手快地從對方懷裡摸了只荻餅往嘴裡塞,「哦,還蠻好吃的嘛,老板做的荻餅!」

  「既然是手信就不要自己吃掉啊你個混蛋!」不死川實彌露出殺人的眼神。

  「不死川,」少女將荻餅囫圇吞下肚,旋即收斂了不懷好意的燦爛笑容,「我問你,你相信鬼殺隊——不,應該是我們——能夠戰勝無慘嗎?」

  青年一愣。

  一入日向並不是嚴肅的角色,在不死川實彌的印像中,哪怕是作為蝴蝶香奈惠的繼子時期的她也絕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那是空洞卻又冷靜的、旁觀者打量當局者的表情。

  被這種眼神看著實在是令人感到討厭。不死川實彌想。和這家伙完全不搭。

  「我知道的哦,其實你完全不相信我們能打敗無慘。」一入日向略微眯了眯眼睛,仰起下巴打量著眼前的同事,「啊啊,其實不光是你,我們都不相信。」

  一入日向和蝴蝶忍不相信,所以她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一種手段;不死川實彌也不相信,所以他才會擺出那副可怖的模樣想方設法地把弟弟趕出鬼殺隊。

  所有人都明白,自己沒有明天。

  「說實話,灶門那個小鬼剛來鬼殺隊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少女轉過頭,恢復了最開始用雙手撐著臉頰看向院落的表情,「『帶著變成鬼卻不吃人的妹妹,還用著我們完全不了解的呼吸法,這小鬼說不定真的能夠成為鬼殺隊的轉機』……我那時候是這麼想的。」

  「……」

  「但是果然還是完全不行啊,這樣就像是把責任推卸給剛來的孩子一樣。」她垂下眼眸,盯著自己的膝蓋,「我們是鬼殺隊的前輩,那小鬼才是後輩……把應該由我們完成的使命強加在後輩身上……簡直太糟糕了。」

  這就像是把「斬殺童磨」這一使命交給栗花落香奈乎一樣。

  可以嗎?

  當然可以。

  但實在是遜斃了。

  正因為清楚自己的實力,才會從心底裡無法相信鬼殺隊和鬼舞辻無慘的恩怨能夠在這一代了結。時透無一郎也好,一入日向也好,三位柱級強者尚無法在與上弦之鬼的戰鬥中討到好處,只是靠著正體不明的「斑紋」才勉強合力將之斬殺,那麼統領上弦之鬼的鬼舞辻無慘呢?他們真的能夠擊敗它嗎?

  果然是不能吧。

  一旦敗落就是死,人類和鬼的戰鬥向來如此。說到底,他們正在前往一場必敗的戰爭。又或許鬼殺隊能贏,但是贏的是「鬼殺隊」,而不是「他們」。

  悲慘者的結局一開始就注定了,一入日向不覺得自己能夠成為英雄,也不想成為英雄。

  人都死了,那些充滿諷刺意味的虛名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你也可以相信一下。」不死川實彌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就算你很弱,你身邊不是還有我們嗎?鬼殺隊的柱又不止你一個人,不想把責任推卸給後輩的也不止你一個人。」

  少女一愣,她下意識地再次轉頭看著不死川實彌,風柱臉上是少見的理智在線的表情。

  好像確實是這樣。就算要死,死的也不僅僅是她和蝴蝶忍。

  她又不是孤身一人,有什麼好怕的呢?

  一入日向勾著嘴角笑了起來。和慣常的、帶著挑釁意味的笑容不同,這個笑容是發自真心的。

  「你說得對。」她站起來,拍了拍衣擺做出准備離開的姿態,「啊,對了,還有一件事得跟你說一下——我和你弟弟,不死川玄彌,現在正在交往哦。」

  說完這句,少女猛地跳起來,逃命似地往院落門外竄過去。

  身後傳來風柱撕心裂肺的怒吼。

  「一入日向老子砍死你——」


一入日向

  最初的時候不死川實彌對一入日向沒什麼好印像。

  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是在某次柱合會議之後,產屋敷耀哉把蝴蝶香奈惠留下來說有事要談,不死川實彌有其他事情要報告,也跟著留了下來。

  主公和花柱的對話很無聊,甚至有些不符合鬼殺隊的規矩。

  前任鳴柱送了個孩子來鬼殺隊,因為那是個女孩子,所以產屋敷耀哉希望把她留在蝴蝶香奈惠身邊,以「繼子」的身份。

  柱的繼子向來是由本人親自挑選的,從未聽說過哪位柱的繼子是主公親自指名。哪怕某位柱與繼子之間確實有些親緣關系,也應該是後輩正式加入鬼殺隊之後的事情。

  總而言之,不應該是上山之前就被產屋敷耀哉指給蝴蝶香奈惠。

  這個人的出現打破了鬼殺隊長久以來的約定俗成。

  「我把她交給你,並不是讓你培養她的。她想和你學習呼吸法,你便教她,若是她不想,就隨她去吧。」產屋敷耀哉似乎看穿了兩位柱的想法,輕聲解釋道,「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監視她而已。」

  監視。

  不死川實彌完成過很多任務,其中也不乏監視某個人或者某一特定人群的動向。但監視鬼殺隊隊士這樣的任務,別說進行,連聽說也是第一次。

  他不明白。

  產屋敷耀哉說,這次要交給蝴蝶香奈惠的孩子很特殊,那是個從小就與鬼舞辻無慘有接觸的角色。即使在那之後沒有與鬼進行更深的接觸,光是那孩子本身的經歷與近乎偏執的個性就已經是相當不穩定的因素之一了。

  換句話說,產屋敷耀哉在懷疑那個叫一入日向的小鬼最終會變成鬼。

  鬼殺隊的主公必須維持著清高和善的形像,而柱們不同,主公想要做卻不方便做的事情,柱們要代替主公完成。

  作為鬼殺隊的戰力核心,柱們本來就是最接近秘密中心的人。

  不死川實彌清楚地看見蝴蝶香奈惠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對花柱這樣過分善良的角色而言,「監視並在必要的時候殺死一個人」,絕不是能夠輕易接受的任務。

  風柱也不想,他眼觀鼻鼻觀心地避開了蝴蝶香奈惠求助般的視線。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真正見到一入日向是在好幾天之後了。

  黑色長發的少女面無表情地跟在蝴蝶香奈惠身邊,她臉上還掛著一道沒有完全長好的傷疤,赤紅色的眼眸半垂著,宛如將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

  奇怪了點,但還算是個人類。不死川實彌想。

  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入日向主動跑到他家門口問他人類在什麼情況下能夠從鬼手中逃生。那不是一個好問題,不死川實彌自然是知道如何在沒有日輪刀的情況下殺死一只鬼的,因為他殺死過自己的母親。

  用陽光。

  而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方法,那就是變成鬼。

  不死川實彌想起產屋敷耀哉的擔心,他不認為一入日向是心血來潮跑來提問的,況且這也確實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話題,於是他保留了後半部分。

  總覺得有點擔心。

  花柱是個溫柔的人,而一入日向不是,可若是在這兩人之間選出一個會受傷的人,那肯定是一入日向。蝴蝶香奈惠的溫柔是與生俱來的,她就像是光,動物都有趨光性,一入日向也注定會被蝴蝶香奈惠所吸引。

  那是鬼殺隊想要看見的結果。

  這樣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產屋敷耀哉並不是個能夠對自己人也殺伐果決的人,將一入日向交給蝴蝶香奈惠就是最好的證明,因為只有在花柱身邊,那個「有可能變成鬼」的人才有重拾「人類」身份的可能性。

  即使得出「她可能會變成鬼」的結論,產屋敷耀哉也想拉她一把。

  事實證明產屋敷耀哉成功了。

  蝴蝶香奈惠犧牲的時候,不死川實彌以為一入日向會走上與獵鬼人們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個小鬼封閉了自己身上作為「人類」的特質,近乎偏執地尋找著殺害蝴蝶香奈惠的凶手。

  就算哪天有人告訴他,一入日向為了擊敗殺死蝴蝶香奈惠的鬼而主動變成非人的生物,他也不會感到絲毫吃驚。

  產屋敷耀哉的判斷是對的。

  性格缺陷並不能在一朝一夕間消除,一入日向本來就是容易走向極端的類型。

  可一入日向堅持下來了,她沒有變成鬼,卻又變成了鬼。

  少女不再計較得失,她開始學會用數量和質量衡量「生命」這種根本不能被放在天秤兩端的事物,並以此作為驅動力,麻木地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

  她總是在笑,但是笑意從來都沒有到達眼底。

  不知何時,站在一入日向身邊的人都走了,沒有人回頭看她。

  不死川實彌想拉她一把,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他不擅長處理「感情」這種東西,而「女性」這樣柔弱又纖細的生命更是令他感到無所適從。

  再後來,不死川玄彌來了鬼殺隊。

  風柱不再關注這個本就和他沒有太大關系的隊士,轉頭考慮要如何將弟弟趕出鬼殺隊。

  與怪物戰鬥的人有他一個就夠了,玄彌回到普通人的生活就好。

  如果沒有一入日向的話。

  不死川實彌覺得,如果沒有一入日向這個人,不死川玄彌說不定會很快便接受了「自己不被兄長原諒」的事實並主動下山;可他又覺得這樣的想法是毫無根據的,他是不死川玄彌的哥哥,他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怎樣的人。

  被提拔成鳴柱的少女依舊撐著臉笑嘻嘻地看著一切,她的眼底好像比之前多了些「人氣」。

  是因為找到了「光」嗎?

  她找到了光,找到了繼續保持「人類」這一身份的理由,所以才會表現出人類的特質。

  可不死川實彌依舊認為不死川玄彌不應該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一入日向的眼底有了「人氣」,但是她的眼神是死的。從最開始,她就做好了「死去」的准備。他無法將自己的弟弟交給「必死」的家伙。

  況且那種人……真的能夠成為一個好妻子嗎?

  下次見面的時候勸她分手好了。

  這麼想著,不死川實彌將一入日向帶來的荻餅掰開了往嘴裡塞。

  「好甜!糖放多了吧!這家伙到底會不會買東西啊?!」


逝去之人

  黑發赤瞳的少女將手揣在袖口,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歪七扭八的鬼殺隊隊士。

  「這屆隊士的素質這麼差的嗎……」

  感嘆間,身側走過幾個灰頭土臉的鬼殺隊成員,他們似乎是放棄了強化訓練,准備離開悲鳴嶼行冥的地盤。

  真是不爽。

  為了防止自己在眾目睽睽下爆發出來,一入日向不得不半閉著眼睛假裝看不見那些丟人的家伙。她從一堆狀似屍體的人之間匆匆走過,卻剛巧看見不死川玄彌坐在一塊石頭旁邊。

  據一入日向所知,悲鳴嶼行冥給隊士們的課題似乎是在瀑布下衝涼以及推動比成年男子的體積還要大上不少的石塊。

  果然是那個人會想出來的修行內容啊,倒也不怪有人想跑了。

  畢竟岩柱根本就不擅長教導他人嘛。

  少女收斂了氣息,往少年所在的地方靠近了些。不死川玄彌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口中依舊念念有詞。直到二人的距離被拉得十分近了,一入日向才發現對方是念經。

  她突然感到有些頭大。到底是悲鳴嶼行冥的徒弟,不死川玄彌念經的樣子和岩柱倒是有兩分相似。總而言之,就是她不擅長應付的那種。

  少女伸出手在對方的後背上拍了一下:「喂——玄彌——」

  後者給她嚇了一跳,炸毛般地顫了兩下,旋即轉過頭發出抗議聲:「真是的……日向前輩,不要嚇人啊……」

  「明明是玄彌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動靜。」一入日向叉著腰,身子略微前傾,將臉湊到少年的臉邊,「這種警惕性,自己出去就會被鬼吃掉哦!」

  「怎麼想都是前輩故意收斂氣息的錯吧……」

  雙方的實力差距太大了,只要一入日向想,別說不死川玄彌,連包括不死川實彌在內的幾名柱裡,能夠察覺到她的動向的最多也只有悲鳴嶼行冥和時透無一郎二人。

  「鬼可不會念著你弱小就放水啊。」少女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說過的吧,這點覺悟都沒有的話,最好還是回家種地哦。」

  「哈……事到如今到底在說什麼啊……」

  「都是因為玄彌太沒有緊張感了。」

  一入日向足尖用力,輕巧地翻上大石塊。她手臂上的繃帶還沒有拆,從遠處看起來像是套在隊服歪的白色短褂突然又多出了一截袖子。

  少女黑色的馬尾辮隨著風晃動起來,不死川玄彌這才注意到一入日向腰間掛了別的東西。

  「日輪刀旁邊的是什麼?」

  少年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想要觸碰那樣物品,卻在指尖接觸到前就被鳴柱擋了回來。

  「刀穗而已,裝飾品罷了。」一入日向一手制止了不死川玄彌的動作,一手將日輪刀從腰間取下來給對方看,「別人送的。」

  不死川玄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居然還會有人送你禮物?」

  「不算禮物吧,」一入日向想了想,「是我擅自拿過來的。」

  「擅自拿別人的東西更加過分吧,要好好和主人打招呼啊?!」

  「因為主人死了嘛。」少女笑眯眯地用雙手撐著臉,那語氣仿佛是在談論山下那條街新開的和菓子店,「她沒有在世的親人了,進鬼殺隊的理由又和我有點關系,隱們就把遺物送到了我這邊。」

  「沒有在世的親人了是指……?」

  「她唯一的親人也被殺掉了,被鬼。」一入日向吸了口氣,又像是想要將什麼驅逐出去般狠狠地吐了出來,「那只鬼啊……是我弟弟哦。」

  日子過得太平穩了,她都快忘記千裡那孩子了。

  若不是有些交情的隱突然敲開鳴柱家的門,告訴她千裡死了,她還以為那個小姑娘還老老實實地留在蝶屋干活。

  千裡的死因也再簡單不過,她所在的後勤部隊在給鍛刀師村落運送藥物時遭遇了鬼的伏擊,因為沒來得及撤離,後勤部隊全軍覆沒。

  毫無新意的死法。

  雖然並不意外,但一入日向確實沒有想到千裡會比自己更早死掉。比起一直在外拼殺的正規隊士,後勤人員們的工作更偏向於幕後,產屋敷耀哉也給這些成員們提供了相當可靠的安全保障,這次的襲擊完全是個意外。

  沒想到會有認識的人死掉啊。

  「她是個笨蛋。」少女的聲音很輕,「我為了殺鬼設計了她,她卻說『我不怪你』。

  「……傻不傻啊,我可是差點就要害死她的人!」

  少年看著她的表情,伸出手覆在少女握著刀柄的那只手上。

  「很難過吧。」他說,「難過的話,哭出來也是可以的。」畢竟是在這種地方,熟人死掉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情,而殺死他們的是鬼,這只會讓身為獵鬼人的一入日向更加難過。

  「誰會難過啊,」一入日向一愣,她下意識地想要拂開不死川玄彌的手,又突然想起什麼般停下動作,任由對方虛虛握著自己的手背,「只是說過兩句話的人而已。」

  騙人。不死川玄彌想。她又在騙人,如果只是說過兩句話的人,日向前輩絕對不會露出這種表情。

  明明難過得要死了卻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一入日向也是個笨蛋啊。

  少年手上的力氣緊了緊,終於切實地將少女的手抓在掌心裡。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倒還不如閉嘴聽一入日向絮叨。

  「這個刀穗也是,她自作多情地編出來的,隱收拾遺物的時候發現被放在一個袋子裡像是打算送出去的樣子,就順便帶過來了。」一入日向繼續道,「帶她來鬼殺隊的除了我還有義勇先生……說不定這個是給義勇先生的,怎麼就給我了呢?」

  掛在日輪刀上的裝飾物是制作者特意選用嫩黃色的繩子編出來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所謂「說不定是准備給富岡義勇」的說辭有多站不住腳。

  「我是個爛人,以後要下地獄的那種,和我扯上關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父母也好,弟弟們也好,桑島慈悟郎也好,蝴蝶香奈惠也好,甚至連僅僅有那麼些許聯系的千裡也好,這些人裡沒有一個是善終的。

  不死川玄彌看著一入日向的側臉,他突然也有些難過。

  似乎有很久沒有看見過她這樣的表情了,上次看見還是在淺草,她提到自己的弟弟時。即使嘴上說著不在乎,在一入日向心裡,那位不知名的小女孩也是十分特別的存在吧。

  「我……我不會說話,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怎麼安慰你。」少年鼓起勇氣,抬起頭與前輩對視,「但是前輩說過的吧,要我和你一起下地獄……所以跟日向前輩扯上關系會不會有好下場這件事,我不在乎。」

  一入日向愕然地睜大眼睛,她搞不清不死川玄彌為何突然說出這番話。

  「我喜歡日向前輩,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下地獄什麼的,這是我自願的……所以前輩,不要再露出這樣的表情了,她被鬼殺死的話,我們就殺死那只鬼給她報仇!」


血脈

  在一入日向的記憶裡,自己的生母是個美麗而柔弱的女人。

  她有著一頭海藻般漂亮的黑發和瑰麗的紅色眼瞳,皮膚是不應該出現在窮人家的、美麗的白皙色,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上挑,露出雙頰淺淺的梨渦。

  很多人都說,她的母親根本就不像落籍的游女,而是被人仔細養著的大家閨秀。

  正因如此,母親才會給一入家招來災禍。

  柔弱而美麗的女人在遭受了外表帶來的不幸之後又將自己那不該出現在窮人家的美麗給了自己的大女兒,於是那份美麗也給一入日向帶來了不幸。

  一入日向恨著自己的臉,就如同她憎恨自己所出生的那個村子。

  實際上,她憎恨的東西很多,故鄉對她而言只是在「仇恨」範圍內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比起故鄉,她更加憎恨的,是「鬼」這樣的存在。

  「……呀,」躺在榻榻米上的男人從嗓子眼兒裡擠出嘶啞變調的聲音,「來了嗎?」

  黑發赤瞳的少女循聲望去,穿著考究、將自己打扮得如同人類的怪物站在鬼殺隊主公的宅邸前,用冰冷的視線打量著因為重病只能躺在床榻上無法活動的產屋敷耀哉。

  她幾乎下意識地站起身,將綴著刀穗的日輪刀舉在自己面前。

  產屋敷耀哉回絕了柱們的護衛請求,他認為將珍貴的戰力放在自己身邊是十分浪費的。可他沒有拒絕鳴柱的提議,在其他的柱離開後,一入日向被留在了主公宅邸。

  這大概是一入日向頭一次認真打量鬼舞辻無慘。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了,況且那還是在夜裡,而現在,她可以清楚地看見鬼舞辻無慘的五官輪廓。怪物的五官輪廓與記憶中的某個人有著微妙的重合,卻又不全然相同。

  「真是醜陋啊,」鬼舞辻無慘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仿佛嘲笑的字句,「你已經開始散發屍臭了,產屋敷——即使如此,你也打算諷刺我嗎?」

  統領著非人怪物的家伙將視線從鬼殺隊主公身上移開,這次他注視著的是一入日向。

  「我只是不想看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受苦罷了。」

  「你在自以為是地說些什麼呢?論血脈,這孩子明明應該是我這邊的。」

  「是啊,在你成為鬼後,唯獨放過了自己的兄弟,甚至還讓他的後代也流落到各處。可是那是為什麼?無慘,你不應該是憎恨著擁有你所沒有的一切的他的嗎?」

  「那只是個意外。」

  「那是最好的。」產屋敷耀哉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說到底,這孩子也只是被你牽連的眾多無辜者之一罷了。」

  不明白。

  少女迷茫地看著眼前的怪物。

  她覺得自己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卻又完全意識不到。

  鬼舞辻無慘的五官和某個女人有所重合,她已經注意到了,卻也僅僅是注意到的程度:一入日向在拒絕思考自己所聽見的對話內容,那對她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好處。

  產屋敷耀哉為什麼會對她格外寬容,產屋敷天音為什麼會對她說「看見你就像看見了我的兩個女兒」,自己又為什麼會擁有這副毫無意義的容貌。

  自己只是被培育師和鬼殺隊養育的,斬向鬼的頭顱的「劍」,僅此而已。

  什麼都不需要思考,什麼都不需要判斷,遵從自己的內心就可以了。無論是作為「一入日向」還是作為鬼殺隊的鳴柱,她所應該完成的僅僅是產屋敷耀哉想達成的結果。

  其他的信息都是多余而沒有意義的。

  「抱歉,日向,」身後傳來產屋敷耀哉的聲音,「你本可以不在這裡的。」

  「現在道歉好像有些晚了。」少女略微低下頭,擺出拔刀的姿勢,「再說,您不用道歉,我早就已經做好覺悟了。」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撞擊著神經。

  刺目的火光中,一入日向看見被自己接來的鬼從暗處衝向鬼舞辻無慘。

  爆炸產生的氣浪幾乎能將人整個掀起來。少女不得不將出鞘的日輪刀扎進地面,以此穩住身形。即使不回頭,她也知道身處爆炸中心的產屋敷耀哉會變得如何。

  老實說,她自己也以為自己會和主公一樣。

  ——如果沒有拜托珠世的話。

  從人變成鬼的過程其實挺奇妙的,最開始會感到有些難受,但身體感官又馬上會被痛苦痛苦麻痹,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變成怪物了。

  明明是在夜裡,身體卻並沒有任何疲憊的感覺,連握刀的手也比之前更加有力。

  金色的刀刃破開霧霾,直指鬼舞辻無慘的脖頸。

  少女看見女醫生的身體被刺穿。不光是產屋敷耀哉,這場行動的所有知情人,都是抱著必死的信念聚集到這裡的。然而局勢並不會給一入日向緬懷戰友的機會,手中日輪刀斬斷怪物皮肉的觸感就如同斬擊棉花,稍有破損的部位也在一瞬間便開始高速愈合。

  鬼舞辻無慘這個怪物,並不會因為脖子被斬斷就輕易死亡。

  隨之而來的是悲鳴嶼行冥的攻擊。這是一開始就商量好了的,先由珠世將藥物注入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來限制它的行動,再由鳴柱和岩柱發起進攻:產屋敷耀哉對鬼舞辻無慘的判斷是正確的,活了這麼長時間的鬼和鬼殺隊固有印像中的鬼並非一個實力等級。

  空氣中彌漫著血肉燒焦的味道。

  一入日向以為自己會討厭這種味道,但是此時此刻,她發現自己竟變得有些興奮起來了。

  珠世大概已經死了——把自己變成鬼的鬼死了,自己卻活著,這樣的認知令少女心中升起了一種扭曲的快感:她憎恨著鬼,哪怕世界上存在著與自己無冤無仇的鬼。為了斬殺鬼,她將自己變成了鬼,所以她連自己一起憎恨著。

  少女瑰紅色眼眸中,豎立的瞳孔裡映出鬼舞辻無慘的樣貌。在變成非人的怪物之後,自己的外貌與鬼舞辻無慘的重合度變得更高了。

  就算不想承認,她也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

  「產屋敷耀哉——」

  火光中,被火焰包裹著的鬼舞辻無慘怒吼出鬼殺隊主公的姓名。

  被爆炸吸引的柱們漸漸往產屋敷宅邸集合起來,悲鳴嶼行冥按照計劃開始招呼其他人對鬼舞辻無慘發動總攻。

  然而面對鬼舞辻無慘這樣的存在,鬼殺隊的力量顯得太過弱小。

  「礙眼的獵鬼人,今晚我就將你們屠殺殆盡!」

  隨著怪物囂張的嘲笑聲,少女眼前的景像開始迅速變換。在刀刃再次觸及鬼舞辻無慘的脖頸之前,一入日向腳下一空,身體急速下墜。




  雙腳落地的時候,一入日向看見我妻善逸跌坐在距離自己不算太遠的地方。

  「師、師姐,這是哪裡?」小師弟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抓住少女的袖子,顫抖著問道,「我們不是在主公的——」

  「不知道。」一入日向語氣冷淡,「害怕的話就不要碰我了。」

  我妻善逸能夠聽見各種聲音,不光是人的,連鬼的都是。恐怕在落地的那一瞬間,小師弟就已經明白自己的師姐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他的膽子一直都很小,就算會害怕變成鬼的師姐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說到底,這條路是一入日向自己選擇的。

  「……為什麼?」我妻善逸沒有放開少女的袖子,而是小聲問了其他的問題。

  「鬼殺隊現在的戰力太弱了,短時間內變強的方法,我只能想到這個。」鳴柱的聲音沒有什麼變化,仿佛她只是在討論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老實說,用毒也是可以的……但是一來我不擅長那個,二來,從專家那裡討來的毒藥,我給忍了。」

  我妻善逸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唉?」

  「我啊,在今天之前都一直以為自己是希望忍帶著我的那份和香奈乎一起活下去的。」一入日向往前走了兩步,十分巧妙地掙脫了我妻善逸的手,「但是我發現自己錯了:倘若這樣的方法能夠殺死世界上所有的鬼的話,就算犧牲我在乎的人,我也覺得無所謂。」

  自己的力量並不足以與鬼抗衡,所以借助他人的力量才是十分必要的。

  哪怕被利用的人對自己而言很重要。

  一入日向是個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哪怕心中存在著一時間的、名為「善良」的光,那束光也會很快熄滅。她會把所有的事物都放在心中那杆天秤上衡量,連摯友也不例外。

  況且,自己想要殺死童磨和獪岳,甚至不惜變成鬼,蝴蝶忍未嘗就沒有這樣的心情。一入日向不認為自己應該阻止她,對心中充斥著恨意的人而言,阻止她們報仇才會將他們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若成功,大家都得以解脫;若失敗,也不過是死而已。

  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又何必來當獵鬼人呢?

  「等下了地獄,我會好好跟她道歉的。」

  這麼說著,少女邁開腳步,一馬當先地走了出去。

  桑島慈悟郎會很失望的吧,自己寄予厚望的徒弟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道歉是肯定要道歉的,但那是下地獄之後的事情——說不定以後也不會有機會道歉了,大家都是死後輪回轉世的人,只有一入日向從一開始就應該下地獄。

  在鳴柱的手碰到房間的拉門之前,看起來不太堅固的隔離設施從外部被打開了。

  一入日向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出現的非人生物。對方顏色鮮亮的眼眸中,大寫的「陸」字清晰可見:那是成為上弦之鬼的證明。

  「真難看啊。」少女略微歪了歪頭,她收回伸出去的手,自言自語般地對獪岳道,「我還以為從桃山出來之後會稍微有點進步呢……看樣子你是真的爛到骨子裡了。」

  獪岳不怒反笑:「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你不也變成鬼了嗎?」

  「啊,是啊,我變成鬼了。」一入日向十分坦然地回答了對方的反駁,「但是那又如何,我變成鬼是為了殺掉你們,等你們都死了,我自然會去找師父。」

  「不變成鬼就打不過我們的螻蟻還妄想殺掉我們?」

  「隨便提上來湊數才擠到上弦的吊車尾,」跟在少女身後的我妻善逸突然出聲道,「你很開心嘛?」

  獪岳這次是真的笑了出來,「你倒是變得能說會道了嘛?」

  雖然很想直接自己出手解決掉眼前的叛徒,但一入日向明白,自己所能夠做的並非憑一己之力打倒獪岳——在她死後,雷呼一脈的繼承人就只剩下了我妻善逸,作為名正言順的鳴柱候選人,清理門戶的工作也應該是我妻善逸來做。

  至少最後一擊應該是由小師弟來完成的。

  金色與黑色的刀光在房間中糾纏碰撞,眼見我妻善逸漸漸落於下風,一入日向拔出日輪刀,迅速移動到交戰雙方中間替他接住了這一擊。

  獪岳變成鬼的時間並不短,光靠我妻善逸的實力,確實很難做到獨自擊殺它。

  「你這家伙……吃了不少人吧?」少女用刀架住前任師弟的攻擊,扯著嘴角冷笑道,「喂,你現在還分得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嗎?」

  「當然分得清了!」獪岳大吼著,隨著上弦之鬼的動作,雷呼一脈的師姐弟二人身形被刀刃卷起的氣浪推得向後飛去,「正確評價我、認同我的人是『善』,不認同我的是『惡』!」

  這家伙早就沒救了。

  一入日向想。

  早在桃山的時候她就預料到了如今的結果,因此就算我妻善逸會對獪岳抱有一定程度上的仁慈,在她眼中,如今的上弦之六也不過是「恰巧有點交集、必須被斬殺的對像」而已。

  密密麻麻的刀光在二人身邊炸開,帶著足以灼燒皮膚的熱量,在少年身上開出暗色的血花。

  雖然很不想這麼早出手,但這麼下去善逸絕對會被殺掉的吧?

  少女向前邁出一步。斬擊落在沒有被制服保護的皮膚上,落下一道道傷口。然而已經不再是人類的一入日向並沒有理會這些攻擊,在被傷痛擊垮之前,身上的傷口就已經愈合了。

  如果不是之前的戰鬥消耗對身體產生了不可逆的負面影響,誰會想要變成這種惡心的怪物啊。

  派她去接珠世回鬼殺隊也根本不是因為信任,而是產屋敷耀哉在幫助她隱瞞身體已經快到到達極限的事實。現階段的鬼殺隊根本經不起下一位柱級強者隕落的消息。

  對鬼殺隊的各位柱而言,這是一場只能贏不能輸的戰鬥。

  「就當是給可愛的師弟鋪路好了。」她揮了揮日輪刀,刀穗隨著少女的動作晃動了一下,「好歹也是同門,獪岳,你對即將成為善逸的墊腳石這件事應該不會有任何異議吧?」

  新晉的上弦之鬼一愣。

  既然是鬼,被斬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與鬼舞辻無慘正面對決之前,清理對方的爪牙也十分重要。

  「作為叛徒,你會死在這裡。」少女口中吐出平靜的、如同宣告般的話語,「不是被我,而是被雷之呼吸唯一的繼承人,我妻善逸斬殺!」




  我妻善逸並不討厭一入日向,他只是有些害怕她。

  他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短刀他根本沒有好好了解過一入日向這個人。

  即使一入日向會抱著逗弄小貓小狗的心態和他講自己的過往,我妻善逸也完全無法感覺到這個人的情緒波動:那些事情聽起來像是某個三流話本裡的劇情,而一入日向的聲音更是平穩到令人根本無法相信她是當事人。

  我妻善逸不明白。

  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仿佛將自己和「其他人」完全割裂,將所有人都視作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東西。

  「我啊,比任何人都討厭自己。」少女手中的日輪刀劈開上弦之鬼的刀刃掀起的黑色閃電,獪岳覺得自己似乎是被某種野獸盯上了,「我討厭自己的臉,我討厭自己的身份,甚至討厭自己的名字。

  ——日向,多可笑啊,我明明就不是太陽!」

  她不是太陽,不會是太陽,也不能是太陽。

  太陽應該是灶門炭治郎那樣的孩子,無論發生什麼都能十分溫柔地注視著這個世界,即使背負血海深仇也不會被負面情緒迷惑心智,永遠都能做出在一入日向眼中「溫柔到近乎懦弱」的決定。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討厭這張本不該如此美麗的臉,討厭這具破破爛爛的身體,討厭被生母賦予的、與自己完全不相符的名字,更討厭身上流淌著的血脈。

  自己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呢?自己為什麼不能和那些孩子一樣始終溫柔地注視著這個世界呢?

  一定是因為她身上流著肮髒的血吧。為了達成目的不惜犧牲一切、將重要的人當成勝利的必需品而隨意處置的特質,都是身體裡的血所賦予的。

  「但是呢,我現在突然覺得,偶爾放縱一下也不差。」少女歪著頭,無聲地笑了起來,「至少在此時此刻,我能夠毫不猶豫地對你拔刀,不是嗎?」

  變成鬼的獪岳比印像中的更加難纏。

  還在桃山的時候,一入日向就經常和獪岳比試,獪岳也根本無法從她手裡討到好處,但現在與那時略有不同,少女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對手並沒有用盡全力。

  與之相對的,她也沒有拿出全部的力氣。

  比起廝殺,兩只鬼之間的戰鬥更像是一種有所保留的試探,他們並不能確認自己的對手現如今到底是何種水平,於是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摸索著,尋找令對方一擊斃命的方法。

  真無聊啊。一入日向想。

  獪岳對她的厭惡和恐懼是刻在骨子裡的。從小到大,獪岳並沒有贏過她一次,這樣的心理壓力在實戰中會讓它產生一定的破綻。然而獪岳並不傻,為了將風險降到最低,上弦之六也沒有選擇大開大合的作戰方式。

  所以才說自己討厭這種對手:明明是個無藥可救的蠢貨,卻又在某些地方異常精明。

  為了主動打破僵局,少女將手扶在刀柄上,擺出了足以激怒對方的起手勢。

  雷之呼吸,壹之型,霹靂一閃。

  獪岳學會了桑島慈悟郎教授的所有招式,除了第一型。在這樣的環境中擺出起手勢無疑是一種示威,一入日向了解獪岳,對方一定會接下她的挑釁。

  必須是她的挑釁才有用,連我妻善逸都做不到。

  如她所料,在日輪刀動起來之前,黑色的刀光便從四面八方湧向了少女。

  沒錯,就是現在!

  被激怒的獪岳幾乎放棄了所有防御,一門心思地想要擊殺一入日向。而對它的對手來說,這便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除了獪岳的攻擊切切實實地落在她身上,並且造成了相當程度的損傷。

  「善逸——」

  少女維持著起手勢,大聲吼了出來。

  仿佛接到了某種指示,被遺忘在角落裡的少年猛地衝出來。連一入日向都沒有看清我妻善逸到底是如何出售的,等小師弟的身形站定時,上弦之六的頭顱已經和身體分了家。

  沒有見過的招式。

  並不是桑島慈悟郎藏私,而是我妻善逸終於創造出了屬於他自己的戰技。

  獪岳做不到,因為他的心靈已經被扭曲了;而一入日向也做不到,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並沒有那樣的天賦。對庸才而言,給真正的天才讓路才是正確的選擇。

  少年的身體開始向下墜落。

  來自獪岳的攻擊與親手斬殺師兄所產生的心靈上的衝擊令我妻善逸失去了意識。一入日向放開扶在日輪刀上的手,足尖點在建築物的各個平面上,終於在我妻善逸完全落地之前接住了對方。

  然後她維持著保護少年的姿勢,狠狠地墜向最深處。

  好疼。少女有些想笑。真奇怪啊,明明已經不再是人類了,痛覺這種東西卻沒有消失。

  後背大概摔爛了。不過只是這種程度的話,應該很快就能自愈吧,畢竟鬼這種怪物的恢復力可是十分驚人的。

  「摔得真慘。」愈史郎的臉出現在視線中,「你在保護這小子嗎?」

  少女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在明確意識到珠世已經犧牲的事實後,她不太敢直視愈史郎的臉,「幫我看看他,別讓他死了。」

  愈史郎沉默了一下:「那你呢?」

  「我已經不是人類了。」一入日向回答道,「這點小傷——」

  「鬼是靠人類的血肉來治愈身體的。」維持著少年形態的鬼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的臉,「你明白的吧,這麼重的傷勢,不喝血的話,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自愈。」

  其實是明白的。只是不想承認罷了。

  明明是手下敗將,明明已經變成了非人的怪物,自己與獪岳的差距除了作為「源頭」的鬼舞辻無慘與珠世的實力差距,還有對這份力量運用的熟練度差距。

  從小到大,那家伙明明從來都沒有在自己手上討到好處過——

  「我身上帶著備用的血液,雖然沒有新鮮血液那麼好,但是喝掉的話應該會有用。」愈史郎語氣平靜地繼續道,「趁著其他人還沒來,喝下它。」

  「不用了。」少女咬牙,強撐著將失去意識的師弟放到地板上,自己動作緩慢地站起身,「我不需要那種東西。」這是她身為「人」最後的驕傲,倘若真的喝了,她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怪物。

  愈史郎不會明白喝下人類血液對她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

  「這裡的戰鬥結束了。」一入日向喘了口氣,身上還存留著激烈的疼痛感,好在她的忍耐力一直都比常人強,還不至於會被這點傷痛擊倒,「我去支援其他區域,你們找到出口的話,直接帶善逸出去吧。」

  「喂,你——」

  「珠世小姐已經不在了。」少女回過頭,對與自己同源的鬼露出難得的溫柔笑容,「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連著她的份一起!」


憎惡

  黑色的報信鳥盤旋在頭頂。

  一入日向抬起頭,鎹鴉乖巧地落在少女的肩膀上,又很快拍打著翅膀再次飛了起來。

  是要帶我去哪裡嗎?少女略微思考了一小會兒。

  在迷宮裡瞎轉顯然是不明智的選擇。比起對現狀毫無知覺的自己,有著優秀的移動能力和視野距離的鎹鴉似乎會成為不錯的向導,最重要的是,它們本就專司此類工作。

  「帶我去找無慘。」她小聲發出指令。

  產屋敷耀哉布下如此大的局,是想要在這一代結束鬼殺隊與鬼舞辻無慘之間的恩怨。無論主公的計劃是否能夠成功,一入日向所能做的也只有忠實地執行命令。

  不去思考這樣的自己將會面對什麼,也不去考慮自己是否能存活下來這樣無聊的問題。一入日向並不討厭這樣的狀態,或者說,若是靜下心去考慮今後的事情,她絕對會被強烈的自我厭惡感吞噬。

  犧牲了人類身份和珍惜至今的朋友的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蝴蝶忍有成功斬殺童磨嗎?最好是有,如果沒有,她所做的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不過那也沒有關系,她還能動,大不了由她來結束花柱一脈與上弦之二之間的過往。只要能夠在童磨完全恢復前殺死它,蝴蝶忍的所作所為就不算沒有價值。

  被憎恨吞噬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一入日向是,蝴蝶忍是,栗花落香奈乎也是。

  只要可以殺死童磨,可以為蝴蝶香奈惠報仇,什麼樣的代價她們都付得起。這是在決戰前夜的交談中,三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話雖如此,我也不太希望你們真的需要我來出手啊。」少女自嘲地笑了起來,「那個時候我一定會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阻止你們,反正總歸是我要出手的,又何必把你們推向地獄?」

  鎹鴉沉默著振翅向前飛行。

  繞過一段陰暗的走廊,出現在面前的是勉強算是人形——倘若不去看對方臉長滿了眼睛的臉的話——的鬼,以及正在被鬼用手中生鏽的武器無情斬擊的少年。

  幾乎是一瞬間,一入日向便認出了那位少年。

  本以為變成鬼之後,這具身體應該不存在強烈的、屬於人類的感情了,然而在目睹不死川玄彌的身體被鬼斬成兩段時,大腦的血液瞬間便向上翻湧,變成吞噬理智的烈炎。

  「你這混蛋——到底做了什麼啊——」

  閃電狀的刀光從角落襲向怪物,而與此同時,另一股狂風也從不同的角落向著鬼所在的方向卷來。

  臉上全是眼睛的鬼猛地向後退開,一入日向清楚地看見對方瞳孔中映著的數字。

  上弦之一,鬼舞辻無慘之下最強的怪物。

  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在和鬼舞辻無慘遭遇之前還能遇見這麼大的一條魚。

  「為什麼?」怪物向後退了兩步,他似乎對自己被明顯是同類的對像襲擊這一事實十分疑惑,「你不是人類吧?」

  在一般鬼的認知中,鬼都是聽令於同一領導者的同伴,畢竟能夠脫離鬼舞辻無慘掌控的鬼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少把我跟你們這種吃人的惡心東西混為一談,」少女維持著舉刀的架勢,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所以說……你這混賬,誰允許你動他的?」

  全身上下都在疼,舉著刀的手臂也有些顫抖,可即使如此,明顯不對勁的激昂情緒席卷了全身,這令少女並不能夠正確感知到自己的身體狀況。

  是憤怒啊。

  和蝴蝶香奈惠、桑島慈悟郎去世時所感受到的情緒完全相同,這是名為憤怒的情緒。

  想要殺死眼前這只鬼,想要把它的身體斬成碎塊,想要讓它匍匐在自己身前跪地求饒。

  自己費盡心思保護著的人就這樣被這家伙輕而易舉地傷害,一入日向覺得自己眼前的景像都開始逐漸扭曲起來。

  不死川實彌隨後趕到,他以保護者的姿態攔在不死川玄彌身前,而與此同時,風柱也注意到了距離上弦之鬼更近一些的鳴柱身上的異狀。

  「喂,一入,你——」

  一入日向並沒有理會不死川實彌,她抬起胳膊,像是投擲遠程武器般將手中的日輪刀擲了出去。然而這樣的攻擊並不能夠奏效,失去支撐的刀被怪物的刀架住,軟趴趴地落在地上。

  「在戰鬥中主動放開武器可一點都不理智。」上弦之一似乎並不慌亂,甚至還有說教的架勢,「失去武器的劍士,不過是待宰羔羊——」

  少女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被隨意遺棄在地面的日輪刀突然被不知名的力量操縱般騰空而起,刀尖刺入怪物的脖頸,高速運動產生的巨大力量撕開了鬼的皮肉,在對方的身體上留下一塊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空缺。

  穿透了怪物身體的日輪刀並沒有停止動作,一入日向略微動了動手指,被「主動放開」的武器又再次回到了她手中。

  「你傻嗎?」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仿佛是在陳述沒有任何衝擊性的事實,「既然都知道我是鬼了,為什麼會覺得我沒有血鬼術?」

  對力量操控的不熟練導致武器的行進軌跡偏離了預設軌道,原本應該貫穿對手咽喉的攻擊也僅僅是在怪物的脖頸上留下一塊馬上就會愈合的傷口。

  太弱小了。

  自己實在是太弱小了。所以她才討厭自己,比任何人都討厭自己。

  若是自己足夠強大,蝴蝶香奈惠便不會犧牲,桑島慈悟郎也不用切腹,不死川玄彌更不需要遭被鬼將身體斬斷的罪。

  「你的對手是我,」少女繃著臉,她的心情突然變得十分平靜,「不許對其他人出手。」

  手臂上有些熱,那股熱度順著一小塊皮膚迅速擴散到全身,一入日向對自己居然還能夠從這具不再是人類的身體內部聽見心跳聲感到震驚。

  和香奈惠前輩說的一樣,鬼這種生物,果然是從人類變化過來的啊。

  「原來如此,那是斑紋啊……」上弦之一感到有趣般輕笑起來,「和你使用同樣劍術的人,我在很久以前也接觸過……那麼,和他比起來,你又如何呢?」

  「我勸你最好不要把我當成一名劍士,」一入日向將刀尖對准怪物,「我為了擊敗你們這些惡心的東西,可是連身為『人類』的自尊都舍棄了啊!」


決定

  刀刃破開凝滯的空氣向著少女刺來,而後者動作迅速地向後退了兩步,緊接著,她一躍而起,手中的日輪刀再次脫出,飛向上弦之一。

  令人牙酸的金屬撞擊聲在耳畔響起。

  不死川玄彌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局勢。

  「大哥……剛才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人類吧?

  ——既然都知道我是鬼了,為什麼會覺得我沒有血鬼術?

  ——我為了擊敗你們這些惡心的東西,可是連身為「人類」的自尊都舍棄了啊!

  每個字他都能明白,每句話的含義也清晰明了。不死川玄彌只是無法接受,或者說,他根本沒有設想過局面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前一天還在一邊罵他「笨蛋」一邊說著「和我扯上關系的都沒有好下場」的人,再次出現時卻從人變成了鬼。

  「……放棄吧。」不死川實彌沉默了一下,「她已經沒有救了。」

  無論鬼舞辻無慘是否能在這場戰役中被消滅,一入日向這個人都不會活著走出這片戰場了。

  到底是蝴蝶香奈惠手下的女孩子,無論是一入日向還是蝴蝶忍,這兩個人在某些奇怪的地方簡直高度相似。就算不想察覺,不死川實彌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從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綴著刀穗的日輪刀被鬼手中的武器彈開,在空中生生轉了個向,刀尖穿透主人的肩膀,將她釘在戰場的柱子上。

  「可惡……」

  短暫的興奮狀態過去之後便是無力和焦躁感。

  到底已經不再是人類了,過於慘烈的傷勢也無法靠著自身的治愈能力修復。如同愈史郎所說,想要恢復到最佳狀態,必須喝人血。

  最重要的是,這裡的血腥味實在是太過濃烈了。即使是忍耐力超群的一入日向,也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保持絕對理智。

  好餓。

  好渴。

  誰都好,誰都可以,給我血。

  不,絕對不可以這麼做,若是襲擊了人類,自己就真真正正地變成了怪物。

  「我不殺你。」長著六只眼睛的怪物居高臨下地看著少女,「你也是鬼,好好考慮一下,和我一起為那位大人效力——」

  「開什麼玩笑啊,混蛋!」

  風柱的怒吼從不遠處傳來,裹挾著罡風的日輪刀刃衝入視野範圍,成功隔絕了上弦之一與少女那根本算不上勢均力敵的對峙。

  是不死川啊,這可真是糟糕透頂。一入日向迷迷糊糊地想著。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我現在已經變成鬼了?萬一他受傷的話,我也是要遭殃的啊。

  不多時,風柱的腹部就被劃破了。

  稀血的味道蔓延在空曠的戰場,一入日向覺得自己快瘋了。

  「這麼下去我絕對會主動襲擊人類的吧,」她自嘲般地輕聲笑道,「你們兄弟倆在『受傷』這件事上,可是真會給人找麻煩啊。」

  少女咬了咬牙,將手腕對准貫穿身體的日輪刀,用刀刃在皮膚上劃出一道缺口。

  都是血,應該不會有差別。

  ——怎麼可能。

  到底不是人類,就算自己的血灌進嘴裡的觸感十分清晰,血液獨有的令人作嘔的腥味令人不快,身體中的空虛感和焦躁感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緩解。

  這麼下去,自己不就變成徹頭徹尾的怪物了嗎?

  「煩死人了啊,不死川……」口中傳來無意識的抱怨,「在行動之前能不能考慮一下隊友……」

  「一入,」耳畔傳來時透無一郎的喊聲,「你能自己下來嗎?」

  「你看我像能的樣子嗎?」少女抬起手臂握住日輪刀,絲毫不在意再次被劃破的皮膚,「時透,幫個忙。」

  日輪刀離開後,雙腿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狠狠地跌坐在地上。肩膀上的傷口幾乎沒有愈合,想要以這副模樣提起本就比一般制式的刀更加厚重的武器簡直是痴心妄想。

  一入日向喘著粗氣,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日向前輩!」

  原本應該被斬得四分五裂的少年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他伸出手支撐住一入日向的身體,將少女往遠離戰場的方向引導。

  真是一點用都沒有啊。一入日向想。居然被玄彌救了。

  「他們應該贏不了那家伙。」雖然四肢已經快失去知覺,但聲帶還算是完好,除了聲音難聽了點,正常說話倒是沒有受到影響,「那只鬼……很強。」

  就算是鬼殺隊戰鬥力巔峰的悲鳴嶼行冥也無法在上弦之鬼手上討到太多好處,這麼下去,鬼殺隊真的能夠在這一代終結與鬼舞辻無慘的恩怨嗎?

  太讓人不爽了。

  時透無一郎的加入並沒有令整個戰局發生太多的變化,處於上風的依舊不是他們。和鬼殺隊的三位柱相比,上弦之一的戰鬥力幾乎是壓倒性的,連一入日向都想不出來他們到底怎麼樣才能贏。

  「……炭治郎曾經說過,弱者也能扭轉戰局。」身邊的少年突然出聲道,「我想去試一下。」

  「不害怕嗎?」一入日向扭過頭,面無表情地詢問道。

  「害怕,」不死川玄彌說,「但是我不想讓大哥和日向前輩死掉。」

  「真是個好孩子呢。」已經不再是人類的混賬前輩眯著眼睛,勉強扯出笑容,「你這孩子,和我完全不一樣。」連摯友都能利用的自己,到底為什麼會遇見這樣的人呢?

  太奇怪了,該死的人沒有死,該下地獄的鬼傷害著人類,溫柔的人卻一直都在受傷。

  「前輩就在這裡休息吧,你的身體狀態不太好。」少年扶著一入日向,讓她維持著坐姿靠在牆壁上,「我去找找機會幫大哥他們。」

  少女沉默地任由對方做出安排。

  轉身的一瞬間,不死川玄彌聽見了一入日向一如既往平靜而冷淡的聲音。

  「玄彌,我記得你是吃掉鬼身體上的部分就能獲得鬼的能力吧,」她說,「我現在已經是鬼了,吃我的和專門去找也不會有太大差別。」

  少年愕然地轉過頭,視野範圍內,少女將長而尖銳指甲嵌入手臂狠狠一帶,拉出一小塊血肉模糊的傷痕。她將手翻轉過來,躺在手心中的則是一小塊被攪爛得看不出原型的皮肉。

  「吃了吧,」一入日向臉上的笑容依舊掛著,那笑容溫柔到不死川玄彌覺得不安,「我會掩護你的。」


彼岸

  黑發赤瞳的少女舉著日輪刀衝向上弦之鬼。

  秉承著雷之呼吸一貫的特點,她的出手速度極快,當怪物不得不閃身應付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時,不死川玄彌的子彈也十分精准地沒入了對手的身體。

  「笨——蛋——」這一擊大概消耗了少女全部的力氣,在確認後輩得手之後,一入日向的身體便如同斷線風箏般猛地向地面墜落,「我們可不止一個人啊!」

  相信隊友。

  是誰告訴她的來的?

  哦,好像是不死川那個混蛋。

  不對,現在還不能把戰場完全交給那些笨蛋,一定還有什麼事情是自己還能夠做到的。

  這麼想著,一入日向伸出手,將日輪刀扎進怪物的腳背,靠著武器的力量迫使對方的行動放緩,旋即抬胳膊,用手拉住上弦之一的褲腳。

  日輪刀出現了變化。

  原本只有半身長度的刀刃被注入了某種力量般無限拉伸,刀尖刺破地板又從地下竄出來,從不同角度扎進上弦之鬼的身體再返回地面,如同束縛著怪物的、不會崩毀的鎖鏈。

  主動讓武器脫離掌控就等同於放棄防御,而自己離對手的距離又實在是太近了。

  啊啊,就看那小鬼能不能抓住機會了。

  綴著眼睛的、惡心的刀毫不留情地貫穿了少女的脖頸,在此之前,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世界上能夠斬斷「鬼」這種生物的除了日輪刀還有其他武器。

  什麼啊,難得在玄彌面前耍一次帥,這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還想著這邊結束了去給忍收場呢。

  並沒有太多的痛感,又或許是因為全身上下都在疼痛而導致的痛覺麻痹。與此同時,身體中的空虛感和飢餓催生的焦躁感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放慢按鈕。

  她看見不死川實彌臉上的驚愕,看見時透無一郎臉上難得浮現出的悲痛,也看見一直被自己護在身後的少年眼神中流露出的堅定。

  倒是悲鳴嶼行冥臉上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位年長者仿佛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所以才說我不擅長應付這種類型啊……

  「殺了它,」少女喃喃道,「拜托你們,殺了它!」

  因為是隊友,所以把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交給他們也是可以的吧?

  明明都這麼累了卻死活都不願意稍微休息一下的自己才是徹頭徹尾的笨蛋啊。

  不過這麼一來,自己所厭惡的東西,這張臉,這具身體,這個名字,全都可以舍棄掉了吧?可是舍棄這些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嗎,為什麼自己會覺得悲傷呢?

  意識似乎進入了幽深的隧道。

  好像確實是有這樣的說法:穿過黑暗的洞穴就意味著重新來一遍,每次穿越就意味著轉生重塑,靈魂穿越隧道,進入光亮的地方,就是忘卻過去,開始新的一生。

  也就是說自己已經死掉了嗎?真是的,還以為絕對會下地獄呢。算了,能輪回轉世好像也不錯?

  這麼想著,少女邁開腳步往光源處走。

  ——前輩說過的吧,要我和你一起下地獄。

  啊……好像自己確實說過這種話。

  就這麼先玄彌一步離開會不會不太好?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小鬼的運氣還不錯,又有不死川那個人護著,一時半會兒是過來不了這邊的吧。

  一入日向停下腳步。

  四周的景物開始變化,隧道消失了,出現在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火紅的花朵從視野所能見到的不遠處填充,仿佛是在以少女為中心無限向外擴散。

  沾血的鬼殺隊制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入日向還留在村子裡時穿過的那件打了無數次補丁的、破舊的淺黃色和服。

  「日向。」身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少女回過頭,有著海藻般濃密黑色長發和寶石般瑰紅色眼眸的女人站在那裡,她身邊還跟著三個小小的少年,少年們身後則是一對成年男女。

  「……媽媽?」

  不光是爸爸媽媽,連弟弟們和繼母都在。

  女人眯起眼睛溫柔地笑著,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少女的手:「大家都在,該走了。」

  一入日向愣愣地看著她向自己伸出來的手,女人的手的形狀很好看,即使因為常年操勞而布滿了傷痕和老繭,手指也依舊修長筆直。

  「我……」少女慢慢握緊拳頭,她微笑著對女人搖頭道,「對不起,我還有要等的人。」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了然般地笑了起來:「是嗎?你也到了這個年紀啊。」

  眾人的身體慢慢崩落,變成一串閃著熒光的沙礫隨風消散。那些沙礫再次凝結起來,這次出現在眼前的是桑島慈悟郎。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慈祥和藹的師父說,「日向,你和善逸都是我的驕傲。」

  一入日向站在原地,她沒有伸出手。

  沙礫再次崩落又凝結,視野範圍內,有著蝴蝶形狀發飾的兩姐妹肩並肩站在彼岸花叢中,少女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換回了鬼殺隊制服。

  「什麼啊,原來你也來這裡了。」蝴蝶忍小聲抱怨起來,「腦袋也太不靈光了吧,這就死了。」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啊?」少女勾起嘴角反擊道,「你會出現在這裡就證明比我死的早吧,死的早的人沒有發言權!」

  蝴蝶香奈惠笑著注視二人鬥嘴,話題似乎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結束的時候,花柱抬起手臂對一入日向小幅度地擺了擺手:「日向,我們要走啦,你要跟著我們一起嗎?」

  「啊……這個啊……」

  「好啦姐姐,走了走了,不要管她!」蝴蝶忍伸手推了推蝴蝶香奈惠,仿佛是在催促對方動作快一點,「反正她肯定是在等人,不會跟我們走的!」

  沙礫終於徹底崩落,不再凝結。

  少女嘆了口氣,她將身體摔進彼岸花海中,凝視著頭頂上暗色的天空。

  說不定會等很久的樣子呢。

  「那個……日向前輩?」然而在為自己做好長期奮戰的心理建設之前,少年的臉便毫無預兆地映入眼簾,「你躺在這裡做什麼啊?」

  果然變成這樣了啊。一入日向想。我早就說過了,和我扯上關系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少女伸出手,指尖碰到不死川玄彌的側臉。

  好燙啊,人類和鬼的體溫差距真大。

  她笑了起來。少女口中逸出的聲音溫柔繾綣,包含著無限的眷戀。

  「我在等你和我一起下地獄啊!」




  ——我這種人,死後可是會下地獄的。

  ——只要在日向前輩身邊,我哪裡都願意去!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了寫完了

  其實最開始的設計是讓日向替忍姐姐犧牲的

  不過仔細想想對忍姐姐而言那麼死掉才是最好的結局

  我故意提前獪岳變鬼的時間就是為了這裡先削一波日向的戰鬥力,免得後面顯得她死的很莫名其妙

  和屑老板有血緣關系(其實過了幾百年了根本就不能算直系血親)也是一開始就定了的,黑發紅眼和長得漂亮的設定也不是單純的為了好看,主要是圓上屑老板想讓日向一家變鬼的動機

  主公和屑老板的對話那段也可以確定屑老板其實多少還存留了點家族意識的

  至於雙殺是一開始就定下來的,區別只是在於死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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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鬼滅)炳如日星》作者:與君白【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