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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2020-12-20 00:05

《(巨人)浮世》作者:紅茶蟹蟹【完結】

文案:

原著向,原創女主。
凱迪因·利恩——Kindyin·Lin——林子茵
時間線從847年開始到最後的戰役為止。
長篇預計30W左右,HE預定。
感情線不慢熱(作者自認為),相處方式很甜(作者自認為)。
粉絲向,對老利愛護有加,用盡全力給他一個美滿的結局。
把你的心交給我,一起去探險吧ww
排雷:有單箭頭BL描寫 雷者勿入

內容標簽: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利威爾,凱迪因 ▏ 配角:專欄《周游世界1790》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話簡介:獻給永遠的利威爾兵長。

立意:自由、奉獻

[url=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589458]原創網[/url]

悠于 2020-12-20 00:08

☆、序幕篇

  847年王都米特拉斯

  —————————

  夜裡十點的鐘聲已經敲過,穿深色鬥篷的女子從第五街區快步走過,街巷兩旁透著燭光的窗戶不多了。

  得快點回去才行,凱迪心想,加快了腳步。深藍的夜空仿佛浸了油的紙,成為斑駁的半透明狀,今晚沒有月光。

  最後一個街角,剛准備右轉,一陣窸窣的響動傳來。凱迪收回腳,小心地用牆壁掩護著探出眼睛。

  夜色中,依稀可見幾個搖擺的黑影,伴著幾不可聞的哭聲,借助昏暗的瓦斯路燈,凱迪辨認出了深夜上街回收廢品的老人。

  一陣惡毒的髒話傳了過來。

  老婦人的手推車翻倒一旁,物品滾落在地,兩輛滿載的運貨板車安穩的停在其後。四個高大健壯的身影圍著癱倒的婦人,為首的胖男人抬腳重重踏向她的肩膀。

  又是一聲急促單薄的哭泣。

  即使身處王都,黑夜也總能讓人忘記秩序和權威。凱迪一邊詛咒某些酒囊飯袋的辦事效率,一邊開始衡量狀況。

  直接上前怕是幫不到忙,反而可能招致對方惱羞成怒,大聲求救的話也不能保證在引起注意前不被傷害。

  是要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從旁經過,或是等待他們離開嗎?不行,這實在做不到,凱迪的手暗暗握成了拳。到底該怎麼做。

  突然,她發現右手的方向,有兩個挺拔的身影從夜色中顯現。等再近些,凱迪分辨出那種特別的土棕色長制服。

  她心裡一動,有救了,是巡邏的憲兵。接著向路中央邁了一步。

  「喂,住手。」明亮堅決的女聲讓正在施暴的四人猛地一愣,把頭扭了過來。看起來是頭兒的胖子瞧見凱迪,立刻凶狠地咧開嘴,臉皮歪著扯向一邊,「哈哪來的小姑娘?」

  果然,凱迪心想。她伸平手臂指向右側,沉住氣道,「住手吧,憲兵已經過來了。」

  那男人眼皮一跳,斜著腦袋給了旁邊的小子一個指示,「過去看看。」得令的那個跑過來瞅了一眼,「是真的,老大。」

  胖男人立刻咂起嘴,催促另一個小子,「把這女人臉上的血擦了扶起來,真倒了血霉!」

  這幾人拉著貨車,沒法立刻逃走。眼看穿制服的人越走越近,可凱迪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巡邏的憲兵都是配槍的,可這兩人為什麼……等等,這個團徽不是憲兵,她定睛望向制服前胸的位置。這個是圖案是……調查兵團?

  自小生長在內地的凱迪,從前只在王政大廳見過自由之翼的徽章,與薔薇,獨角獸,雙劍盾牌,一同莊嚴地高懸在素白的牆面上。

  她的心沉了下來,調查兵沒有配槍,而且他們的任務不包含治安維護,商人應該不會甘心配合。要是動起手,以他們四人的體格,怕也不會那麼輕松。

  凱迪的思緒紛湧,高個軍人的腳步停在了她身邊,他的同伴立在其後,始終保持著半米的距離。

  凱迪想去檢查婦人的傷勢,商人卻搶先迎了上來,「哎,都這麼晚了還在巡邏啊,辛苦軍爺了。

  我們這沒事,碰了個收垃圾的女人,已經扶起來安頓好了。」商人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凱迪抬了抬下巴,盯著剛才那張凶狠現在卻堆滿笑的臉皺起了眉。

  凱迪抬頭看向身旁的男人,他的金發一絲不苟地梳在耳後,挺拔的鼻梁上是深邃而專注的藍色眼睛。

  凱迪猜測他的軍銜不會太低,開口道,「長官,剛才這四人正在對那位婦人進行毆打,上前檢查的話就能得出結論。」她用余光一瞥那胖男人,毫不留情地說,「並且,我願意在任何場合作證。」

  商人盯著走向婦人的凱迪,臉上露出一瞬不受控制的顫動,又馬上恢復笑臉轉過頭來。

  金發軍官並沒有要握手的意思,見此狀,商人只好訕訕地曲臂收回他的胖手,從懷中掏出一袋錢幣,上下掂了掂,故意弄出清脆而悶重的響動。

  還好只是鼻血和眉角破了一個小口,凱迪詢問婦人身上有沒有傷,婦人表示沒什麼大礙。凱迪扶她靠牆坐好,把鬥篷解下披在她單薄的外衣上。

  「軍爺,這年頭誰都很難的,這點您別嫌棄。我跟你們軍隊也算有些交情,這批貨物就是趕著要送去王都東區分部。您就……別往上頭通報了,咱們都省事,日後說不定還能共事呢……」商人又往前貼了步,杵著手往金發軍官懷裡塞。

  凱迪折返回來,正好瞧見這讓人吃不下飯的一目。婦人傷得不重,她本意想趁商人還沒發現面前的人不是憲兵,盡快讓他們賠錢了事。可現在她只覺得還是便宜了他們。

  金發軍官接下了錢,對著凱迪問,「她的情況怎麼樣?」

  「傷的不重,但是精神不太好。」凱迪說著,眼睛盯著那袋已經轉到軍官手裡的錢幣。接著,金發軍官對他身旁的同伴點了一下頭。

  黑發的男人從陰影裡走了出來,燈光很暗,只能看見他俊冷的輪廓。

  「憲兵大爺,您在哪個分部高就,這交情咱們就算結下了,兄弟我以後……」那商人搓著手,臉上的笑容越發可憎。可等他看到黑發的調查兵走向貨車,開始解綁在外面的粗麻布繩時,他終於笑不出來了,「軍爺,這使不得啊……」

  黑發調查兵的動作很干淨,很快把兩個車的布繩都解了下來。他從靴子裡摸出一把匕首,將布繩一截為二。

  貨車旁的三個小子一氣衝了上來。他沒說話,提腳踢上了一人的小腿,那小子立刻跌倒在地,慘叫不絕。沒等他掙扎,那調查兵已一腳踩上了他的後背。

  「給我老實點。」他持續用力,直到那小子不再掙扎,發出嗚咽。接著他抬起頭看向另外兩人,說道,「我現在要把你們都綁在那邊的柱子上。不想受傷的話,就別做多余的事。」那兩個小子對視片刻,開始哆嗦著往向後退去。

  那頭兒發現情況不對,轉身想逃,可金發軍官已經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怎麼,這麼快就要走。我們的交情不是剛開始嗎?」商人緩緩扭過頭來,遇上一雙寒光逼人的眼睛,當下雙腿一抖,肥碩的肚子重重顫動,雙手抱頭蹲在地下,「軍爺,您這是何必,何必呢……」

  凱迪目不轉睛地看著,暗自驚嘆,欽佩兩人的默契和身手。

  沒過一會,商人和他的手下都被塞緊嘴巴,綁在了粗石柱上。做完這一切,黑發調查兵一面擦拭雙手一面說道,「埃爾文,該走了。」

  金發軍官應了一聲,走向石柱,「下次要弄清需要補償的對像。記得我們的交情,隨時歡迎你來敘舊。」瓦斯燈芯微微搖擺,為他罩上一層輕柔的光霧。

  「這位小姐,可能要麻煩你去找憲兵了,我們已經耽誤一些時間。」他走向凱迪,把手裡的錢袋遞給她,說道,「這樣的時間,獨自警告一群正在施暴的人不是什麼明智的做法。」

  「不過,你很勇敢。」他微微一笑,表情柔和。

  凱迪笑道,「我看到你們走過來,並且相信你們一定會救我。」她平視著他的軍服,目光落在胸前的徽章上,「只是我沒有想到夜間在路上……巡邏的,居然不是憲兵。」

  「不論如何,對弱者施救是你的本能。」金發軍官溫言道,「再見了,小姐。」他留下句簡短的告別,轉身向同伴走去。

  「謝謝你們,調查兵團的長官。」凱迪忙朝他離開的方向喊道。黑發的調查兵注視著金發軍官走到面前,轉身同他一起離開。

  凱迪望著他們的背影,同藍白兩片交疊而生的翅膀一起,融化在茫茫的黑夜裡。

     


☆、序幕篇

  次日清晨,凱迪從王都玫瑰花般的貴族街盡頭右轉,踏上去往中央廣場的必經之路。

  穿過幾條幽深的小街陋巷,又通過一座不大的券門,凱迪塔進中央廣場的西端,一時間空間豁然開朗。

  赤眉靛爪的白鴿抖開翅膀飛向嶄齊的天際線,連綿不絕的骨白色發券一直延伸到廣場的最東面,由視野中心的紅色鐘塔和圓頂教堂作為結束,演奏樂隊與陽光一起,為四周連續安定的背景鍍上一層曼妙的金色。

  凱迪越過身側的畫廊,沿著南面的王立圖書館款步向前,她絲質禮帽的邊沿大得過分,必須仰起脖子才能將高聳的初代王青銅像盡收眼底。

  他堅毅的臉龐長久的俯視世間萬物,鍍金的王冠在晨曦的照射下愈發奪目,古老的敘事性記功柱忠實地記錄了由這位偉大的帝王所開辟的新的文明。

  從鐘塔與火鳥歌劇院之間的陰影處向右轉,便來到了南側附屬的小廣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遠處兩根白色石柱的剪影,如同日夜駐守的士兵,視線的盡端,綠寶石般的大運河環繞流動。

  這兩根石柱是王城的官方大門,在其上,一根雕刻米特拉斯的守護神飛獅,另一根雕刻有人類的祖先海姆達爾,貴賓和官員都要通過這裡進入城市,同時,這裡也是執行死刑的地方。

  這會兒,悠揚的鐘聲在王都上空響起,凱迪朝王都建設部門廳走去。剛踏入大廳,一聲洪亮的喊聲迎面而來,「凱迪因!」凱迪朝身著薔薇制服的大胡子燦爛一笑,「伍金叔。」

  凱迪隨大胡子軍人進了他的辦公室,門剛帶上,大胡子便說,「駐屯兵團的宿舍擴建項目圓滿結束,凱迪因,祝賀你。」

  「謝謝叔叔。」凱迪說著,坐在沙發上,「這次建設部的預算充足,項目周期也長,所以很順利。」

  大胡子踱步到窗邊,「不用軍團內部貼補資金的項目很少見啊,你父親就經常讓我貼錢。」凱迪沒有接話,她知道大胡子接下來想說什麼。

  「凱迪因,你父親正閑著,你不回去看看他?」大胡子盡量讓自己的笑容和語氣柔和。

  「我還有工作,明天就要動身。」凱迪淡淡地說。

  「已經兩年了吧,時間過得可真快。」大胡子嘆了口氣,頓了頓道,「二十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小的時候你們兩個小姑娘就喜歡我家養的小馬駒。」大胡子熨平了笑容,望向窗外的遠處。

  「凱迪因,你要相信你父親有他的考慮。做父親的不論怎樣最後都會心軟。」大胡子轉過身來,「他也一直在暗裡護你周全,你真的不願跟他談談嗎。」

  「這次項目中途返回的修改意見是他指導的吧。」看到直中要害的意見和極具專業性的文書,凱迪一開始就知道了。

  「對。」大胡子頓了一下,「你父親是總設計師,只有他有權利拆分單獨的負責人。這次調查兵團的新總部也是他為你爭取來的。」

  凱迪出生在工程世家,她的祖父是王政的御用規劃師,曾組織建設王都下城區的整體規劃。她也從不懷疑她的父親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建築師,他窮盡職業生涯都在堅持的嚴苛標准為利恩家贏得了應有的名望和榮譽。

  凱迪將放在沙發上的手指依次動了一遍,緩緩說道,「伍金叔,我父親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就是你了,有空就多陪他喝一杯吧。」接著站起身,說道,「我約了調查兵團的團長見面。就不多陪了。」

  大胡子嘆了口氣,說道,「好吧。」然後向她走來,停在房間中央,「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希望你的選擇能讓你覺得值得。永遠不要忘記,你應該為你生在這樣的一個家族而驕傲。」

  凱迪走到門口,一只手搭在門把上,側過頭說道,「謝謝你,伍金叔。無所謂尊卑貴賤,這與身份無關。我一直為我家族所做的工程感到自豪。」

  凱迪帶上門,走出門廳,一片陽光灑了下來。

  青天一碧,萬裡無雲,河岸的碼頭泊著又深又窄的尖舟,寬闊的運河上水面搖曳,散出波光粼粼的金屑。

  循著徐風望去,商船扎起桅杆上的白帆,從槳洞中伸出槳片,牽動龐然大物向前駛去,船槳攪動水波,日與月倩麗的倒影蕩漾而破碎,流光溢彩。

  站在岸邊的利威爾望得出神,他身旁的埃爾文摩挲著文件一角,抬頭看向正朝他們走來的女人,絲質禮帽的邊沿將她的面孔擋得嚴嚴實實。

  「總設計師:馬庫斯·利恩,項目負責人:凱迪因·利恩」埃爾文回憶著文書上的第二行文字,邁步迎了上去,「您好,利恩夫人(Countess)。」他手掌微攏伸出,一個邀請的動作,「埃爾文·史密斯。」

  凱迪聽罷沒有伸手,過了片刻才低低應了聲,「嗯。」

  埃爾文詫異與她冷淡的態度,隨即呈上一句,「這次總部的建設,煩請您多關照。另外,請允許我向您的丈夫利恩伯爵表示敬意。」凱迪忍著笑,說道,「我會的,史密斯團長。」

  正當埃爾文從她輕柔的音色中捕捉到自己的錯誤之際,一輛馬車忽地飛馳而來,受驚的馬兒嘶鳴著抬起前蹄,眼看就要撞上凱迪。

  利威爾的反應總是更快,伸手握緊她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凱迪一個踉蹌,他們的肩膀相碰,帽子在慣性的作用下像片沉重的葉子,飄落在身後的地面。

  利威爾的目光與她的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她秀麗論絕的側臉印在他的眼睛裡,烏黑的卷發,肌膚細潤白皙,說不出的熟悉。

  馬車的轱轆碾著石板地絕塵而去,埃爾文撿起地上的帽子,立刻改口道,「抱歉,利恩小姐(lady),請原諒我的冒昧。」

  雖然利威爾很快就松手了,可凱迪還是被扯痛了,不過這會兒她還是先轉向埃爾文,隨即她便愣住了——「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小姐。」埃爾文認出凱迪,他仔細端詳陽光下的她,腦海裡閃出三個字,東洋人?

  凱迪驚喜與兩位的重逢,不可思議地伸出右手,說道,「凱迪因·利恩(Kindyin·Lin),作為項目的負責人這麼年輕,還真是不好意思。」埃爾文謙和地握上她的手指,「是我唐突了,還請您不要介懷。」

  凱迪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扭過頭看向利威爾,不料對上的卻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埃爾文發覺了她略有遲疑的神情,介紹道,「這位是調查兵團的士官長。」

  天邊高懸的日月光芒交相輝映,她看見那月亮,恍惚覺得似是許多年都未見過的樣子。

  「你好。」凱迪對利威爾說。

  「利威爾。」他報出名字回答道。

     


☆、序幕篇

  與凱迪一同前往特羅斯特的,是駐屯兵團的一個小隊。

  新總部的基址坐落在特羅斯特近郊的河岸邊,調查兵團作為輕騎部隊,自然無需設置工兵分部,為了這項工程,軍部從駐屯兵團調來一個小隊進行協助,凱迪作為政府方面特派的建築師參與總部的設計與監理。

  今日清晨,伴著厚鐵城門的鎖鏈攪動聲,調查兵團的第35次壁外調查如期進行。

  這會兒已是傍晚,鐵鏈在夕陽的余暉中絞上軸心,第二次拉動城門緩緩開啟,鐘聲浩蕩,調查兵團回到壁壘的保護中。

  剛度過精神抖擻的白天,要再過一會,夜的特羅斯特才會真正醒來。街兩旁的民居炊煙縷縷,窗中飄出扁豆和洋蔥的焦甜香味。

  行走在隊伍中的吉爾迦·韋博,想著那種煮在鐵鍋裡的棕色濃湯吞了下口水,可他渾身散發的血腥和死馬味兒又立刻讓他倒了胃口。

  他的馬在這次調查中報廢了,被不長眼的巨人一腳踢起五米高,撞在樹干上,馬腸子流了一地,悲慘的嘶鳴足足傳出兩公裡遠。是他親自上去抹了它的脖子,這樣做的後果就是給了他老伙計一個痛快,順便洗了個馬血澡。

  吉爾迦吹了聲不長不短的口哨,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他悶悶不樂地低下頭,扣掉手上的一塊血痂。

  「掛彩了啊。」吉爾迦肩膀一沉,扭頭看向靠過來的人,嘟囔道,「馬死了。」

  「那恭喜了,弗裡克斯上個月剛領回來幾匹悍的。」莫布裡特道。

  吉爾迦瞅他一眼,照悶不誤。莫布裡特道,「麻煩了啊,看你這個蔫的樣子估計是拿不動酒杯了,聖徒酒館的打折券我就另找人分享了。」

  吉爾迦一個激靈仿佛魂回體魄,「什麼話!哪個蔫了,我精神的很。」他笑著把頭一歪,「喝他媽的,到時候你別慫啊。」

  莫布裡特知道,對吉爾迦來說,酒能治百病,酒能消千愁。他滿意地望向山坡下靜謐流淌的河流,玉帶似的在遠處打了一個彎。

  河岸旁平坦的沙地上,幾根新砍伐的樺樹材堆疊放著,靠近上游的十幾畝新翻過的黑土地,便是調查兵團新總部的基址工地。

  軍馬儲備員弗裡克斯·維斯叼著煙卷,坐在圓木上,夕陽曬著他的背,淺灘上的卵石閃閃發著光。

  此刻,凱迪正坐在工地值班室的木屋裡,手握鉛筆,在小羊皮本子上畫一個忍冬草造型的柱頭裝飾。深秋的天氣很涼,她的肩上披著一塊毯子。

  弗裡克斯推開門,說道,「他們出牆回來了。」凱迪起身跟了出去。

  暗紅的天幕下,山坡頂端的點點人馬形影,像一條起伏不定的虛線條,緩慢地向前抽動。凱迪裹緊毯子,撩出壓在下面的長發,說道,「走吧,我們回城。」

  特羅斯特在過去一百年間都作為重要的交通樞紐,連接廣袤的瑪利亞和羅塞。凱迪和弗裡克斯行至城中,這裡街肆林立,商業繁茂,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健康小麥烤出的面包香氣。

  莫布裡特立在酒館門前,看見弗裡克斯,揮手將他喊了過來,同時打量走在他身旁的凱迪。見她淡妝素裹,不大有女子的嬌弱氣質,便開口道,「利恩小姐,你也一起來吧。」

  凱迪思忖片刻,欣然踏進酒館。酒館的門上掛有一只銅鈴,每有客人推門便清脆一響,這裡的吧台區很暗,牆上掛著今日菜單與飲品的目錄,上面規矩而刻意地寫著「淡啤酒,蘇打水,姜汁水」,字體同它們的含義一樣規矩。

  吧台後面的鏡子捕捉到三人的身影,他們穿過幾位孤獨的食客,下到一段洞穴般黑暗的樓梯。凱迪望著盡頭那扇黑色的鐵門,好奇心像是敞開籠門的鴿子,迫不及待要飛出來。

  門上的小鐵片哢噠一響,露出一只眼睛,又哢噠關上,門便敞開,歡迎來者。可要是那只鷹一樣刁鑽的眼睛判斷你是搜酒隊的便衣,你將永無權力踏足這方瓊漿滋養的樂園。

  鐵門裡的世界與方才的黑暗相比,好似幻境一般閃著光,有那麼一會兒,凱迪只能看見幾盞油燈,明亮熱烈的氣氛撲面而來,隨後她的眼睛適應了環境。

  她踩著灑滿鋸末的地板往前走,這裡無拘無束,酒杯叮哐作響,到處都是將煙草啐在雙腳間的男人。

  莫布裡特指了一個通風口的圓桌,那裡已經坐了一人,吉爾迦看見來人,站起身來迎接。等到大家又都落座,路過的女招待拿莫布裡特開起玩笑,一副經常如此的習慣樣子,他笑笑不生氣,但也不愛接她的茬,倒是吉爾迦願意與她玩笑周旋兩句。

  一個帶著圍裙的侍者走了過來。

  「喝什麼」侍者問。

  「威士忌。」吉爾迦回答。

  「小姐要什麼?」侍者又問。

  「這裡自釀的蘋果酒不錯。」莫布裡特對凱迪說。

  「葡萄酒有嗎?」凱迪問他。

  「那您得上教堂去喝。」侍者斜了下眼道。

  「那淡啤酒吧。」凱迪說。

  由於禁酒令規定禁止酒精度超過0.5%的飲品販賣,所以這種酒精度剛好在0.5%的啤酒並不違反法律。

  「你的傷,不要緊嗎?」凱迪看見吉爾迦頭上的繃帶。

  「家常便飯了。」吉爾迦毫不在意,擺擺手笑道,「一點兒不礙事。」說著還晃晃腦袋說,這不是還跟脖子連著呢,惹得大家發笑。

  不可思議,凱迪想,他們與自恃其才的憲兵大爺不一樣。背離主流價值觀的調查兵,多少都存有一份豪氣和浪漫。凱迪被他們的樂觀豁達,疏豪自在所感染,不禁心生向往。

  莫布裡特與弗裡克斯談新馬補備的事,這或許要花費吉爾迦一些煙卷,為了能挑選一匹稱心的良馬,一匹能感受得到他一切願望的生死搭檔,調查兵在這件事上從不吝嗇,而精明擅算的弗裡克斯也很樂於照單全收。

  軍馬儲備員與駐地醫療兵,是兵團裡不用執行出牆任務的兵種,也是因此,弗裡克斯被指派去總部的工地協助凱迪的工作。

  酒端上桌不多時,吉爾迦就飛紅了臉,他勾住莫布裡特的脖子道,「上次你第一個跑的吧,我就說你不行,你還別不服。」他拍拍他的胸脯,「今天倒要探探你的底,你喝多少我陪多少!」

  「口氣不小,酒錢不多。」莫布裡特笑道。

  「利恩小姐還在這呢,說什麼沒錢。」弗裡克斯眼睛一轉,說道。

  「我帶了錢。」凱迪開心地說。

  「怎麼能讓你付。」莫布裡特忙道,在桌子底下踹了弗裡克斯一腳,叫他不要胡鬧。

  弗裡克斯這幾日與凱迪相處,早知道她是個闊綽的小姐,這時只想著不坑一頓白不坑,直道,「利恩小姐心情好請你喝酒,你就喝,哪那麼多廢話!」

  吉爾迦舉起酒瓶,紅著臉大聲嚷,「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接著轉向凱迪,「利恩小姐,你說,我們還能喝多少杯!」

  莫布裡特盤算著兜裡的幾個子兒,見這兩個軟蛋一副心安理得要白吃喝的樣子,默默嘆了口氣。

  凱迪豎起三根手指。

  「三……三……」吉爾迦偏著頭,眼神慢慢往下沉。

  「三百杯。」凱迪說,「叫他盡管端酒來,一口氣喝三百杯也不嫌多!」

     


☆、序幕篇

  酒過幾巡,弗裡克斯已經開始歪著看人。凱迪見他晃了幾晃,倒下頭睡了過去。好似精明擅算的都是如此,知道斤兩,不會讓自己喝到難堪。

  「喂,你們今天橫著回來的又有幾個啊?」凱迪一驚,朝聲音看去,只見一個青臉魁梧的男人,露著大牙嘻笑地問。

  「聽說你們殺一頭得死三十個傻蛋,唉,真的假的?」青臉怪又冒了一句。他旁邊一個胖胖的小個子男人放下杯子,哈哈笑了起來,蔑著眼往過瞅。

  「他們這樣看不起人!」吉爾迦的手握成拳。

  「別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莫布裡特雖心裡不爽,但他一向涵養過人,講了幾句寬慰的話,叫吉爾迦別理他們。

  凱迪見莫布裡特不想招惹是非,便忍著不快偏過臉去,可越想越替他們咽不下這口氣。這時那人又喊一句,「妹妹你跟著他們多沒保障呀,不如過來陪我喝一杯。」

  「大男人沒本事殺巨人,嘴仗打得火熱。」凱迪終於還是沒忍住。

  「傻子才去殺巨人!又不是活的不耐煩!」青臉怪咽下口酒,忙接住話。

  「這兒的幾位可都是出過牆殺過巨人,還個個活蹦亂跳,哪裡活的不耐煩?」凱迪道。

  「他,他們真有本事,還每次都吃了癟灰溜溜的回來?」那小個子含糊說道,看樣子准是喝得不少。

  「我們是沒本事,沒本事把那些吃人的玩意兒都干死,但我們每個死在外頭的弟兄,都是好樣的,都輪不著你看不起。」吉爾迦啪一聲把杯子扣在桌上。

  凱迪的臉色沉了下來,說道,「他們辦到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巴不得他們早點玩兒完,這樣會讓你的心裡好受一點?」

  「笑話!辦不到?老子要是去當兵,肯定比那什麼利威爾還厲害,老子就是沒去!」青臉怪被戳住痛,心中有些氣餒,越發嘴硬道。

  「我覺得我要是去作文肯定就是莎士比亞大文豪,哈哈哈,真可惜我就是沒寫。」凱迪笑了起來,回敬道。

  胖小子卷著舌頭道,「只要我們再加固城牆,只要,只要巨人不再來襲擊……」

  「巨人不再來?巨人都把瑪利亞占完了,你還夢想著巨人不會再來?」莫布裡特再有涵養也忍不住了。

  「你們要真看不起調查兵,巨人再來的時候就別他媽哭爹喊娘讓我們救你!」吉爾迦狠聲道。

  青臉怪眼見遇上硬茬,縮了回去不再往過喊,只自言自語陶醉般罵起空氣。凱迪他們不屑與他對罵,便不再理他。金發的侍女從他身旁經過,看不下眼說道,「人家都不理你了,你還嘴裡不干不淨干什麼!」

  那人滿腔怨氣沒處發泄,拉住侍女一把捏在腰上,「我罵我的,管你什麼事,還是你想讓我開開心?」

  「我讓你開開心怎樣!」吉爾迦一躍便把那鹹豬手掣到背後,將酒瓶子捅進青臉怪嘴裡,液體灌不進喉嚨,流了滿臉,從鼻孔裡噴嗆出來。

  「你干什麼!」小個子跳起道。莫布裡特雙掌響脆一拍,握著拳衝過去,「你說干什麼,旁觀不平嘛。」一個勾拳朝小個子砸過去。

  「呦吼——打起來啦。」不知誰興高采烈叫起來。吧台那邊馬上尖著嗓子叫道,「你們出去打行嗎!」可誰還管他呢,調查兵打起架還沒怕過誰。

  凱迪有些後悔,她沒想到會這樣,要是一開始忍住沒跟他們吵,會不會好一點呢,她著急地想著,推了推睡得像豬一樣的弗裡克斯。

  弗裡克斯給面子的哼了幾聲,硬是打算把夢做到天荒地老,並不起來。很快地,吉爾迦就把青臉怪打到了桌子底下,那男人躺著裝死,一點骨氣沒有。

  倒是胖小子粗錐子一樣轉來轉去,還在奮力抵抗。凱迪憂心忡忡地觀察了一會,好似贏得輕松,竟連鼓掌叫好的興致都省了。

  誰也沒看見地上那個是怎麼悄不做聲爬過來的,等他支起身子拿酒瓶子往弗裡克斯腦袋上砸的時候,凱迪失聲叫了出來,「弗裡克斯!」她伸手想去奪那閃著光的玻璃凶器,可已經是來不及了。

  她自然是沒有趕上,但意外地,酒瓶子竟飛到了遙遠的吧台區,清脆的碎裂聲將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此處。

  只見青臉怪哇嗚大叫,手腕被利威爾擎著,他狼狽地扭過頭准備開罵。可看見對付他的人是這位主的一刻,嘔吐到了嘴邊都得咽回去。這位是斷斷打不過的,當下,青臉怪的酒就醒了大半。

  利威爾的突然出現,讓莫布裡特和吉爾迦有些不知所措,他兩放開小個子,交換了眼神,耷拉著腦袋跨步過來,然後雙手背後,以標准的軍姿站定,等待士官長的發落。

  「什麼事大家好好說,不要打架嘛。」酒吧老板,一個腆著肚子,頭頂上均勻地鋪著寥寥數根油頭發的中年男人,訕笑著小跑過來。

  利威爾放開齜牙咧嘴的青臉怪,在寂靜的眾目睽睽下挪了兩步,翹起腿靠坐在弗裡克斯身旁的椅子上,開口道,「你這裡還是一如既往,什麼蟑螂老鼠都能進來的糞坑啊。」

  「您這話說的。」老板笑著,干脆地擺了下頭,幾個小子就把早已打開哆嗦的『蟑螂老鼠』攆了出去。

  利威爾盯著滿桌子東倒西歪的酒瓶不說話,老板就忙把金發的妹妹招過來,把桌子收了干淨,又喊人端了一個托盤來。其上一個方肚窄口的酒瓶,一個圓底高挑的玻璃瓶,裝著加冰的紅茶。

  莫布裡特一動不動站著,內心翻江倒海地思忖道,不知要領什麼處罰,是一禮拜的禁閉還是二百裡的重訓,或者是能讓他馬上就雙腿打顫的其他花樣。他想著想著,瞥眼發現吉爾迦已經淌下汗來,不禁想笑,你也沒好到哪去。

  「杵在那干什麼,等我請你們喝一杯嗎?」利威爾的語氣好似終於想起那還站著兩個人。

  吉爾迦張口就道,「好……」——啊,字被莫布裡特一巴掌拍了回去,「我我們現在就走。」

  莫布裡特給了凱迪個眼神,凱迪搖了搖頭,她有點不懂了,合著只許州官擺譜不許百姓喝酒,打架也不是他們的錯,至於跑嗎。她還沒來得及講話,兩人已經架著弗裡克斯,消失在了那扇黑色的小門中。

  絕對是不近人情的惡魔上司,凱迪正想著,聽見利威爾說道,「以後不要給他們買酒。」

  凱迪拖著下頜,懶懶地答,「哦。」然後她轉過身去,背靠桌邊,面朝外坐著,胳膊肘搭在台面上,一只手握著方酒杯。

  這不一樣,利威爾想,他不是沒見過爵爺家的淑女,她們都端著姿態,不會像這樣用腳尖吊著搖搖欲墜的鞋子,慢悠悠地來回蕩。但他又想,或許她們私下裡都這樣,只不過沒讓他見著。

  酒館開始清場,侍者賠著不是,禮貌地請客人們離開,凱迪奇怪何為還沒到午夜酒館就急著打烊,而侍者走來走去都沒有上這桌的意思。等到全酒館真的只剩他們這桌的時候,從黑色小門信步走進一個頭戴圓帽的人物。

  他站在門口,先是張望一圈,朝利威爾點了點頭,寬大的風衣罩著,顯得十分神秘。然後他走去吧台坐下,這時,開始有侍者從小門往裡搬木條釘的板箱。箱子裡面叮叮哐哐直響,老板在後面罵著,「都小心點,碎了讓你拿狗命賠。」

  老板跑到風衣男的身邊,搓著手說了些什麼,男人消極地擺了擺手站起來,說道,「我們跟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交易了。」顯然是不大樂意。

  似乎兩人都無法決意,僵持起來,最終風衣男朝這邊走過來。凱迪看清了他的臉,他的歲數不大,留著故作成熟的絡腮胡子。他坐下對利威爾低聲呈了幾句話。

  老板跟了過來,說道,「我不是不信任您,主要您也是拿別人貨的,要真出了問題肯定不是您的,我對您可是絕對的信任,只是……」

  利威爾早聽煩了,端起杯子送到嘴邊,說道,「謹慎一些也不是壞事。」

  老板淌著汗的額頭松懈下來,又立馬盡責地恭維一番,命人拿了油碟倒了些貨進去,丟進一根燃著的火柴,藍色的火舌騰地從平靜的液體上噴薄而起。

  老板眼裡閃著滿意的光,精明的腦袋裡不再有什麼顧慮,自然麻利地取了錢交給風衣男。利威爾又同男人說了些話,給了他一個信封,男人感激地收下,不多時就離開了。

  凱迪靜靜地注視這一切,大概地,她懂了。她看著他,看著這位——走私犯。士官長。滾燙的好奇心又湧了上來。

  「那小子是什麼人?」

  「你們的酒,是從哪裡來的?」

  「你做這事,埃爾文知道嗎?」

  「你覺得我是那種屁大點事都向他報告的人嗎?」

  「不像。」凱迪說,她看起來居然挺開心,「但這可不是屁大點事。」

  確實不是屁大,利威爾知道,是足夠能讓他丟掉現在一切的天那麼大。但他依然選擇這麼做,為的是能讓地下街的兄弟從看場小弟,榮升成二道販子。

  自從他肩上添了第三條杠,便自覺在地上算站穩了腳,雖然很快就發現調查兵團是條賊船,整個組織都他媽的朝不保夕。

  但他還是開始尋找門路,接濟那些跟過他的弟兄。過手的油水他從不沾,不是他看不上那錢,是有人比他更需要。他有點可憐的軍餉,吃得飽穿的暖,還能從兵團各處坑到紅茶,雖然訓練辛苦,生活水平極低,卻也簡單充實。

  錢財仿佛已經失去了過去的那種吸引力。

  凱迪見他不願回答,便不再追問,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擱在了桌上。利威爾看了一會兒凱迪,確信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他,確實是,他想,已經過去那麼多年,這很正常。

  他瞥了眼她杯子裡的淡啤酒,往干淨的杯中倒了些他的酒,對凱迪說,「你應該試試這個。」

  凱迪見他倒了約莫一口的量,便毫不示弱地端起來灌進口中。那是她第一次喝梅加,她永遠忘不了那感覺,從食道燃到胃裡的一味真火,像是某些苦痛而滾燙的人生。

  她俯在桌上劇烈咳嗽,等到覺得勉強能控制表情,不再臉紅的時候,才把臉從臂彎裡抬起來,鬼一樣幽怨地瞧著利威爾。

  「誰…讓你直接喝了。」利威爾的手還放在紅茶瓶口。

  「你這水平,」他緩緩說,「以後最好不要跟男人出來喝酒。」

  凱迪很認真地看著他,眼角存著被嗆出來的眼淚,用一副楚楚可憐的面孔,問了個利威爾最不願回答的問題,「我問你,你當兵以前到底是做什麼的?」

  「……」莫名其妙被一個女人哭著質問,利威爾感到壓力很大,他掏出方手巾遞了過去,說道,「你擦擦眼淚,好好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可公開的情報:

  *凱迪自帶中華BUFF,並且詩念得不錯,會須一飲三百杯,咦?

  *利威爾不做大哥好多年,卻仍舊和地下街的恩恩怨怨,藕斷絲連。

     


☆、莊園篇

  馬兒抬起前蹄躍過矮欄,前掌著地,後腿穩妥地跟上,凱迪露出微笑,鼓勵地摸了摸它的脖頸。

  踏著初冬青黃的枯草,奔跑在平坦的馬場上,涼風從臉頰吹向耳邊,揚起她烏青的發絲。

  嘶鳴聲和塵土忽地擋住去路,光影流動,一抹鮮紅的顏色躍進眼中,接著是制服紐扣和金色織錦護肩。凱迪忙勒住韁繩,突然的制動使馬兒原地踏了幾步。

  「利恩小姐,溫絲萊特小姐,好久不見。」只見一位棕發深眸的男子橫馬在前,溫言說道。

  「穿了這麼漂亮的制服,不上戰場真是可惜,巨人也會被你的英俊所折服。」凱迪對彼埃爾道。

  瑪麗安·溫斯萊特驅馬趕了上來。

  「我的小姐,我願盡我所能維護牆內的和平。」彼埃爾看向凱迪,笑著說道。

  「聽聞彼埃爾先生鎮壓農民起義有功,受到了嘉賞。」瑪麗安指了指他胸前的勛章,「想必這枚就是吧。」

  「承蒙國王的賞識,是我的榮幸。」彼埃爾挺起胸,好讓小姐們看個清晰。

  「辛苦你了,彼埃爾先生。」凱迪道。

  棕發深眸的男子驅馬從前繞過,調整好馬身與凱迪並肩,牽起她的手放在唇上,深情的吻去,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臉龐,良久才願放開。

  見他的馬動了動,凱迪便說,「看來你的馬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離開了啊。」說著揚起馬鞭抽到它結實的後臀上。

  馬兒跑開,皮埃爾一面回頭一面笑著。

  瑪麗安向他揮手告別,搖搖頭笑道,「凱迪,你不該這樣撩撥他的心,他會對你著迷的。」

  凱迪調轉馬身,說道,「你這麼想嗎?我只是想叫他快點消失。」

  兩位小姐端坐鞍上,任由馬兒溜溜達達走著。

  遠處的涼亭裡,站著瑪麗安熱情好客的伯父,加斯曼爵士,以及他的客人們——一位行政官員,一名退伍憲兵少校,調查兵團的埃爾文團長,和利威爾兵長。

  彼埃爾將馬交給侍從,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與所謂的上層人士結交,是團長埃爾文的必修課程。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以文雅並且有風度的接人待物,並不會被人看輕。

  他身旁的利威爾雖不十分禮貌,但不論說話的姿態,或行動的舉止,都很是體面,加上他聲名在外的勇敢氣度,在崇尚英雄名節的上流社會,很容易贏得尊敬。

  瑪麗安與母親是今早趕到這裡來探親的,意外的遇見回到鄉下的凱迪,兩個姑娘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青年男子光臨舍中,是足以讓養在深閨的小姐們激動的事情。如果是品德優良,風度翩翩的貴族公子,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心潮萌動的小姐也不是不會嫁給軍官,只是她們大多會選擇擁有良好家室的憲兵子弟。調查兵在社交界是稀有物品,適合新奇的看看,英俊的軍官自然討人喜愛,但很難想像會委身下嫁。

  可倒也不是沒有例外。這不,瑪麗安又在央求凱迪了,「凱迪,把我介紹給他認識,邀請他去我家吃飯。」

  「抱歉,我拒絕。」凱迪干脆的說,「你沒有見到你母親對他們的態度嗎?如果把她最心愛的小女兒介紹給調查兵,我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

  慈悲的溫絲萊特太太為這兩位身處一線的漂亮軍官祈禱,一想到他們需要衝鋒陷陣,隨時可能死去,她就忍不住要落下淚來,拉著埃爾文的手哭泣。

  但凱迪知道這位嚴明高貴的伯爵夫人也只是對待無關緊要之事慈悲,倘若瑪麗安會錯涵義與他們來往,她才不會顧及對方有多無辜美好,只會希望他立刻死去。

  「你有沒有發現,他從來沒有笑容。我想看著他的眼睛為他唱歌,如果他笑了,那感覺一定會勝過收到聖誕禮物的喜悅。」

  凱迪想像了一下瑪麗安描述的畫面,委婉地說道,「……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他的財富和社會地位都比你不及。就僅僅是英俊。還有,你別指望他對你會有什麼溫存,他脾氣也不太好。」

  凱迪的話有些打動瑪麗安,她悶而不言,凱迪繼續說道,「格裡休克爵士不是經常來看你嗎?在我看來,他很珍重你……」

  聽到這個,瑪麗安不再沉默,沒等凱迪講完,便懊惱地叫道,「我敬重他,但是我根本不愛他!」她情緒激動地把韁繩繃緊,表示著她決絕的態度。

  「如果你非要嫁給軍官,憲兵的師團長比他們的仕途更廣。你將來也可以留在王都,我們還可以在貴族街做鄰居,這樣多好。你的母親應該也不會反對。」凱迪說。

  她又憶起在酒館發生的事,更加深覺為了瑪麗安的好,萬不能幫她牽線搭橋。凱迪低下頭,坦誠說道,「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估計他不會接受邀請,所以不想去問。」

  「那位史密斯團長怎麼樣,你可以幫我引見嗎?」瑪麗安不依不饒,轉換了目標。

  凱迪回答,「可以。」

  瑪麗安叫了起來,「為什麼團長就可以?」

  「嗯…這不難理解吧,他的位置……總歸比兵長更加有生命保障。」凱迪吞吞吐吐回答道。

  「你說的沒錯。」瑪麗安思考著,「那就請你幫我邀請團長來我家裡做客,這樣總可以了吧。」她終於滿意地說。

  凱迪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似乎是松了口氣,她看著涼亭裡的人們漸漸散開,利威爾獨自走在最後。小聲說了一句,「總之,你不要打他的主意就行。」

  「嗯?誰?」——「溫絲萊特小姐——」一個僕人連奔帶跑喊著,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僕人笑吟吟的呈上一句話,瑪麗安的臉色倏然變了,染上輕倩的緋紅顏色。當即便跳下馬背。

  「噢!是布蘭登先生,我真沒想到他會來。我看起來怎麼樣。」她既高興又焦慮,頭低了又抬,拉拉罩衫,理理鬢邊,覺得自己哪都不行。

  凱迪從馬上下來,貼臉抱抱她,說道,「你很好,自信點吧。」雖然凱迪根本想不起布蘭登先生是誰,但她仍然為瑪麗安高興。

  「凱迪,你跟我一起去吧。」瑪麗安興奮地說道,她看起來很激動,十分希望分享這份喜悅。

  「布蘭登先生是一個人來的嗎?」凱迪問僕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便笑笑,說道,「那我不去,布蘭登先生是單獨來見你的。」

  瑪麗安拜托凱迪把她的馬牽回廄裡,將韁繩塞到她手中,便光彩照人的跑走了。

  凱迪望著她的鵝黃色裙擺漸漸遠去,在陽光下,褪成小小的一片,蝴蝶翅膀般忽閃爍動,她覺得瑪麗安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姻緣,就憑她這份不肯妥協的勇氣。

  凱迪微笑著摸了摸馬兒的耳朵,把韁繩繞在手腕上,朝馬廄的方向走去。

  利威爾走下最後一級台階,踩到一根柔軟的麥稈。微風飄過舒朗的曠野,來到竹林,竹葉搖擺,織成一片含蓄而模糊的私語聲。

  煙青的天空蔓延至地平,彙入大地,折返成深綠的針葉林,寒鴉在樹林中嘰喳叫著,棉團一樣的白鵝靜悄悄地穿過籬笆。

  他輕輕地看著這許多陌生的顏色,發覺自己並不討厭這裡。但總歸是有些過於平靜。

  戴著黃色手套的長工砍下新鮮的竹子,捆扎起來,用胳臂夾起長而軟的竹莖,一端拖在身後的地上,慢慢向木板車走去。這片竹林不只是用來觀賞的。

  竹林的後面便是莊園的馬廄,這時,凱迪正從此處路過,對他說道,

  「只剩下你了嗎?」

  「你還不是一樣。」

  利威爾見她有些吃力地控制著兩匹駿馬,便幫她牽了一匹。凱迪向他道謝,跟在他身後走著。

  「你們用這竹子做什麼?」利威爾問道。

  「紡織布料。」凱迪答,「用這種黑金竹的葉子。」

  黑金竹?利威爾頓住腳步,一片清薄的竹葉,落在他的肩上。

  「黑金竹絲紡成的布料,比蠶絲更加柔軟,更富有光澤。」凱迪繼續說道。

  這倒很有意思,利威爾心想。他又慢慢走了起來,說道,「黑金竹提取物的合金,也是我們刀片的原材料。」

  「砍巨人的刀片?」凱迪問。

  「嗯。只有用那種特制的刀刃才能砍透巨人的皮膚。」利威爾解釋道。

  「原來如此。」凱迪恍然地說,「之前在工業城的郊區看到很大一片黑金竹,當時還在奇怪,真沒想到是制作刀片的材料。」

  小路的岔口通向臨近的外姓領地。一個干瘦佝僂的農民從另一側跑來,慌亂使他的腳步疾緩不均,手裡的鐵鏟哐當掉在地上,他緊張地撿起,繼續踉蹌著往回趕。

  他心事重重,似乎無暇顧及周遭,跑近竹林,才猛地看見凱迪,嘴巴張了一下,沒叫出聲,低下頭想從她身邊溜走。

  「等一下,你出什麼事了嗎?」凱迪喊住他,親切地問道。

  農民慌慌張張地說,「回小姐,是出事了。」眼神躲躲閃閃。

  凱迪不解,看出他想隱瞞實情,卻又不敢撒謊的窘迫,說道,「在哪裡,出了什麼事?」

  「雷伊斯大人的領地,出出事了……」

  聽到雷伊斯,凱迪緊張起來,強烈的不耐煩也湧了上來,厲聲道,「說清楚!」

  「農民。」終於,他不情願地說,「有農民在鬧事。」

  凱迪沒有多想,二話沒說就跨上馬背,對利威爾說,「我必須去看看。」

  她不是在同他商量,也沒有要求他一起。利威爾思考著『農民鬧事』四個字的含義,不論如何不是她一個小姑娘能解決的事情。

  利威爾踩蹬上馬,流利地調整好韁,對凱迪說道,「在路上,你要給我解釋清楚。」

     


☆、莊園篇

  雷伊斯莊園教堂的背後,一棵參天古樹撐著巨型樹冠,庇護安葬在此的家族成員。

  它滄桑樹干上的那只干澀的眼睛,正在目睹一場暴行。

  幾個靜靜躺在墓穴中的棺木已經暴露在樹的陰影之下。鋒利的鐵犁,鐵鎬,砸向土地,再用力剜起,掘開新的墓碑。農具觸碰石塊發出的響聲不絕於耳,幾十個神情期待的農民將墓地團團圍住,當中站著一個祭司。

  ——「住手。」凱迪愣在原地,嘴唇不自覺動了動,她難以相信這一切。而後突然醒悟般越過利威爾,撥開襤褸的農人,朝祭司跑去,大聲喊道,「住手!」

  眾人將這句話清清楚楚聽見後,全都看向凱迪,雖然來人只是一個姑娘,可仍有不少人面露變色。

  凱迪認得這祭司,就是曾在面前的這座教堂見過他。他與當日並無兩樣,黑袍加身,手握純金法器,掛著一抹似是超脫的淡然神情。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凱迪問道。

  祭司看清楚凱迪,而後淡定地閉上眼,緩緩說道,「墳墓承受魔鬼和動物的進攻,負責揭露墓主無德的行徑。重新打開墳墓,便可以洞悉死者的卑鄙行為。」似乎是為了增加這番話的重量與神聖,祭司搖動法鈴,四周便無人再出一言。

  凱迪受到暴行的刺激,不由自主衝了上來,可當下聽到如此可笑卻又冠冕堂皇的說辭,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氣焰囂張的農民們將她圍在中央,緊張使她的手心冰涼而顫抖。忽然,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喊道,「小姐?」

  她朝聲音看去,一個左不過十二三歲的僕人,無助地跪在地上。凱迪認出他是雷伊斯家忠誠的桑丘,他還是同從前一樣,親近地稱她為小姐,凱迪忽覺有點鼻酸。

  桑丘用膝蓋走了過來,上衣拖在地上,他猶豫了一下,伏在凱迪的腳面上,哭道,「自從姥爺下落不明以後,就常有人來宅裡偷東西,現在又說要挖開墓地,看看棺木裡面的蟾蜍。可哪能有什麼蟾蜍,他們只是想大搖大擺把家裡的銀器和值錢的東西都搶去。」

  桑丘的嗓音裡有說不出的委屈,凱迪把他攙起來,他受驚般擁住她的小腿,凱迪用手遮住他的頭,護住他,安撫道,「好孩子,你不用怕。」

  眾人見此情形,頓時大噪。祭司又舉起了法器,才稍微平定一些聲息。

  此時的利威爾已經悄然來到凱迪身邊,他有把握放倒幾個人控制局面,可這麼做著實沒有道理。

  方才在路上,凱迪只是解釋道與雷伊斯家已故的大女兒相熟,因此必須來看看。可利威爾並不知道這什麼雷伊斯家到底是否值得她挺身相助,他看了眼凱迪,決定等她的反應再做打算。

  凱迪掃視義憤填膺的眾人,最後看向利威爾,她的目光停留了片刻而後毅然走向墓地,將自己置於墓碑和鐵鎬,鐵犁之間,輕蔑地看向七八個情緒激動的農人,宣告著她的立場。

  利威爾看明白她沒指望自己出手,心想,硬碰硬可不行,這樣並不高明。可當下,卻是沒有機會再多想,一個黑瘦的手掌朝凱迪伸了過來。

  利威爾隨意抬手擋了一回,黑臉的農人沒有得逞,咬牙低哼了一聲。這男人雖已看出利威爾不好對付,卻憑著自己練過兩下,又猛地衝了過來。

  這回,利威爾有些不耐煩,賞了他一腳。鮮血從他的厚嘴唇裡流出來,皮焦齒黑的臉頓時擰作一團。

  眾人大驚失色,將倒地不起的黑臉農人扶起來,怨恨地瞅著利威爾,卻不再有人敢前進一步。

  這時,利威爾看見埃爾文擠進人群。

  原來,埃爾文尋不見他,向竹林的長工打聽,聽說他同凱迪一起騎馬前去了雷伊斯家的教堂,便跟了來探查情況。

  「埃爾文,你得想想辦法。」利威爾對埃爾文說道。

  埃爾文沒有做聲,整理著從長工處打聽到的信息,判斷出這是教會對雷伊斯家族的討伐。但事情也不會如此簡單,他想,教會敢於鼓動下層農奴同貴族階級抗衡,必然擁有更加實質的力量支撐。

  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使一個貴族家族一夜傾覆,政派鬥爭?他回憶著對凱迪的政治背景調查結果,思考著冒然站隊並不穩妥。

  人群中,一個尖厲的聲音響來,「我認識他,他是調查兵團的!」接著有人認出了利威爾,開始小聲嘀咕。

  有人冷笑道,「軍爺們真是氣派,來到鄉下一定是赴宴嘍!」又一個道,「你們出了那麼多次牆,到底有什麼成果?」另一個道,「我看他們跟那些地主都是一路貨色,只是要錢,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

  一個老嫗拍著大腿道,「哎呦,讓巨人吃了我吧,好歹落一個痛快,活不了了,活不了了。」農人們四下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凱迪心裡很是難過,不僅阻止不了這些人,還無辜牽扯到調查兵團。她思考著還有什麼辦法,心中一動,如果,如果埃瑞能來就好了。

  一陣滾滾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而後是風吹旗幟聲,兵器碰撞聲,一隊僕役撥開人群衝了進來,他們個個手持長矛,穿著高領子的藍色長衫,暗灰色褲子和黃色短背心。

  他們手中握著鐵鏈,哐啷作響,頃刻間,圍著凱迪近前五米的農民,不由分說全都綁了。站在其後的農人瞬時驚慌發怒,面露懼色。

  一匹白色的駿馬閃入僕役撥開的通道中,埃瑞·波克(Ereli·Polk)公爵縱身下馬,由僕役簇擁著走向祭司。相反於僕役們雷厲風行的作風,埃瑞·波克本人卻處處透露著體諒和尊嚴。

  凱迪的驚喜溢於言表,桑丘高興地跳了起來,眼裡閃著淚光,衝著凱迪咧開嘴笑了。

  祭司將先前的說辭同公爵重復了一遍,埃瑞默不作聲地聽完,用悅耳的低沉喉音說道,「神父,我尊敬您。但我不得不說,您的話毫無價值。」

  而後他轉向農民,再也沒有賞賜過祭司甚至一個眼神。

  由於防御,交易等原因,希娜以北的各家族封地邊界犬牙交錯,呈相互挾制之勢。而倘若臨近的兩個家族相互信任支持,領地主便多將府邸建造在毗鄰邊界之處,以求聯絡便捷。因此,雖然雷伊斯家與波克家都擁有廣闊的封地,但彼此之間的居所,卻不十分遙遠。

  埃瑞在得到雷伊斯莊園的消息後,沒有耽擱,便率領僕役直接趕來。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凱迪。

  這時,人群向兩邊窸窣分開,一位長須老者緩步上前,他的胡須白如瀑布,遮住整件布衣。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攤開雙手,恭敬地說道,「閣下大人。」

  老者將農民的苦難現狀向公爵大人,娓娓述說一遍。瑪利亞失守之後,貴族領主首當其衝,主動提出接收難民,農民增加,土地進行了殘酷的重新劃分,每一戶的征稅卻沒有改變。

  要知道可以逃避瑪利亞奪還戰志願兵役的難民,多少都是與上層有些聯絡的關系戶,自然分到肥沃優良的土地。相反的,原生農民們的生活只是每況愈下。

  「老爹,你不要白費口舌了,他們都是聾子,是瞎子!」那位黑臉的農人說道,嗓音有些沙啞。期間,有幾位婦女已經傷心地抽泣起來。

  凱迪背過身不去看這些聲淚俱下的農人,似乎完全不想聽,又似乎備受煎熬,她艱難地搖搖頭,「這些都不能成為他們背離道德的理由。」

  埃瑞將雙手輕輕放在凱迪肩膀上安慰她,他們已是很多時沒有相見了。

  四個僕役將一個鉚釘木箱抬進當中,埃瑞示意他們放在長須老者的面前。老者又恭敬地向公爵鞠了一躬。

  利威爾皺著眉看著這一切。像打發乞丐一樣給幾個錢,不是什麼好的辦法,他想。這些人為了生計發愁,糊口,還債,生病,賭博,酗酒,他能想出一百種花光這錢的辦法。到那時候,就又會像餓狼一樣盯著這沒主人的院子。

  可餓狼之態倒是不用多等,眼前就有幾位——看見箱子,便直接撲了上來。

  凱迪望著這幾人怔怔地出神,那是山坡後面大路上的那幾戶人家。芙莉妲曾經向凱迪講述過他們的狀況,他們的幾間屋子又窄又黑,四周看不見一棵樹,生活狀況十分拮據,凱迪至今還記得她講述時,那憂心忡忡的表情。

  後來,凱迪和芙莉妲一起找來木匠給他們的屋子開了天窗,讓陽光可以照進來,做完這些,芙莉妲似乎還是不夠滿意,又為他們每一戶都挖了養魚池。

  凱迪用力抿了抿嘴唇,握住拳頭越過埃瑞,在正中站定,開口道,「雷伊斯家族為人正直。」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他們生前為你們提供庇護,所盡義務,被人尊敬。死後也不該受到半點欺侮。」

  「如果再有誰,」她提高了音量,眼神變得篤定,「敢來雷伊斯莊園作亂,你們所有人,都要為現在做的,和以前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跪在地上的人掙扎起來,鐵鏈當啷作響,大聲嚷道,「什麼以前的事,不要污蔑人!你有什麼證據!」

  凱迪一步步走上前,冷然道,「我不需要證據。」她用折起的馬鞭抵住他的下巴,把他的頭抬起來。「你會被縫進鹿皮裡,我會叫我的獵犬招待你,教你怎麼守規矩。你明白我做得到。」

  那人太陽穴的青筋激動地鼓起,狠狠盯住她,往地上啐了一口,沒再說話。

  這才是正確的方式,利威爾想。他太知道該怎麼對付窮人和無賴了。不久以前他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個,而現在他是貴族的座上賓,站在兩個世界的中間,可笑又可惡。利威爾從沒覺得自己脫離過他們,為什麼要脫離?

  他懂得他們的表情。有些人在害怕,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跟著別人才敢來這裡,有些人會後悔,因為他們也討厭做那些偷盜搶劫的勾當,有些人正在心裡咒罵,因為他們生來如此,從不屈服,有這樣的人。

  但不管是哪種,權利的威懾都有作用,他太知道了。

  沒有人看見那塊石頭是怎麼飛過來,砸在凱迪額角上的,當即,血就流了出來。她差點沒站住跌倒下去,最終搖晃一下穩住了身體。

  埃瑞忙去扶她,眾人駭然,全都循跡望向石頭的來源。僕役拿著兵器的手頓在半空,可是沒有人怪怨他反應不及,不去壓制行凶者。

  因為他們看見的是一個孩子,一個四五歲的小小的女孩子。

  當大人們壓抑著各式各樣的情緒背身走開時,只有這孩子把她最本真的心理表露了出來,她恨。

  女孩面無表情地盯著凱迪,清澈的眼睛告訴凱迪,她不害怕。她只是盯著,凱迪被迫著與她對視,在那深淵般的注視中,她竟感到了自己內心的膽怯。

  那孩子的媽媽慌張將她抱走,凱迪捂著流血的額頭,一言未發地坐下。埃瑞吩咐人來照顧凱迪,接著轉向埃爾文。

  「史密斯團長,不知您是否有興趣光臨舍下。」

  「久仰閣下大人,您的邀請,令我感到榮幸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

  參考資料:知乎問題——歐洲中世紀到近代之間,貴族有沒有刨祖墳的行為?

     


☆、莊園篇

  夕陽的余暉中,一團錯落有致的尖頂建築被群山環抱著。氣派的馬車道通向白石山門,修剪整齊的綠植林立兩旁。這裡便是波克家族的丹楓莊園。

  擁有這樣的名字,自然景如其名,不過此時已經過了季節,莊園不再有那樣大片鮮紅亮黃的顏色點綴。

  利威爾站在這座府邸高敞的會客廳中,四周復雜卻不失大氣的裝飾牆面泛著瑩白的光亮,他的面前是波克家族歷代主人的全身畫像。

  埃瑞的父親,祖父,曾祖父……其中最古老的一幅畫框中,深紅色背景裡的男人身披戎裝,手持佩劍,沉著的眼神中露出意氣風發的鋒芒。

  他們無一例外全部功勛累累,利威爾認不出這些黃的,藍的,紫的勛章有何意義,整個調查兵團都與這些閃閃發亮的東西無緣。

  除了帶著點鋒芒的那位,他也想不出這些人做了什麼值得嘉賞的事,從一百年前開始,貴族騎士便不再打仗,他們眼裡似乎從來沒有巨人。

  或許是建設了十座校舍,養活了五百個農民,飼養了一千只健康的牛之類,他想。

  在巨大的全身像一側,掛著眾多尺寸不一的畫框。

  其中一幅狹長的無框油畫占據了十分顯眼的位置,畫中的人物穿著牧裝,在中央,年輕的男主人與一位女子相視而笑,不遠處的草垛旁,另一個包著頭巾的黑發女子,正專心地牽著幾只獵犬。那遛狗的女子是凱迪,利威爾認得出。

  會客廳的大門被管家推開,埃瑞·波克已經換上了一件輕便的常服,朝埃爾文走過來,說著抱歉讓您兩位久等。接著便將他們請向餐廳的方向。

  穿過一段掛滿鏡子的走廊,來到一扇鏤雕桃木包邊的玻璃門前,清脆的開門聲在寬敞的空間中闖蕩出回聲,埃爾文同埃瑞踏進了餐廳。

  利威爾朝裡望著,水晶燭台,銀餐具,金邊的白瓷盤,全都安安靜靜地發著光,他覺得有點晃眼。

  管家恭敬地請他進去,他才跟著走進了這件干淨的房間,他不那麼喜歡這裡,但這裡確是有一點不可忽視的優點。那就是干淨,因此也十分的討厭不起來。

  隔了一會兒,凱迪才挪進了餐廳,慢吞吞地把裙子折好坐了下來。

  埃爾文注意到她也換了衣服,心下好奇她與埃瑞的關系,並且從她一反常態的舉止中總結出了兩個字,優雅,然後又結合這位小姐平日裡的表現,擅自在心裡喚作,不得已的優雅。

  利威爾卻只注意到她額頭上的繃帶,襯得她的臉色越發蒼白。

  男僕將前菜推了進來,埃爾文稱贊莊園的楓林景色別致,並且多謝公爵款待。

  埃瑞與埃爾文碰過杯,見凱迪從進門到現在一直聽而不聞,悶悶不樂,便問道,「凱迪,有什麼煩心事麼?」

  凱迪本在神游,被他一問,依稀聽得方才提到楓葉,便接口說,「嗯?楓葉?尤數瑪利亞之內的盧塞恩琉森為佳,因為那裡的四季更加分明。只可惜現在已經再沒機會觀賞了,現在那裡被稱作『壁外』不是嗎?」

  「盧塞恩是調查兵團設立在壁外的物資據點之一,時常能途經那裡,看來還是一樁難得的幸事。」埃爾文迎合道。

  接著,埃瑞提起聽聞調查兵團幫助一些商人從瑪利亞搬運金庫到壁內的事,他放下酒杯,說道,「吉爾伯,您應該不陌生,他是我新紡織廠的合伙人。」

  這時,凱迪抬起頭來,主動插話說,「新的紡織廠應該會產生許多穩定的工作機會。」

  此言一出,埃瑞便已明白凱迪心下思慮何事,他溫言道,「一直以來,都有一項以保護農業生產力為目的政策,雇佣農民作為非農生產的工人會征收額外的附加稅,商人是不會放棄利益去雇佣那些農民的。我無法令合伙人按照我的想法來辦,這些問題都太現實了。」他抬眼望向凱迪,「這涉及到領地主的財產收入,因此試圖取消附加稅的提議在議會中受到了很多阻礙。」

  凱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埃瑞口中的阻礙包括以她的父親所在的保守派,她只張了張口,便不再多言。

  與此同時,埃爾文也明白了為何對凱迪的政治背景調查並沒有顯示出與波克公爵有何聯通的跡像,利恩家與波克家本就分屬兩派,凱迪與埃瑞的交往僅是限於私人範疇,埃爾文不禁瞟向正在專心對付魚肉的凱迪。

  「類似的事情以後恐怕還會更多。」埃瑞似乎並不想結束這個話題,故意苦著臉把頭偏向老管家的位置,笑道,「卡森還同佣人一起向我提過幾次漲工錢,不然的話,就要爭取輪休的權利。我倒是沒有聽過這些規矩,不過也算合理。」

  管家抿嘴一笑,不答話。埃瑞抬眼瞄著他,說道,「這都是近年來教育體制改革的成果,名曰開發民智。」

  埃爾文道,「現代的政策雖是讓人民受到教育,可只讓人民受一種教育同先前的愚民政策沒有本質區別,如果說從前是上人的當,如今便是在上教育的當。」

  埃瑞收回眼神,富含意味地笑了,說道,「何出此言呢,史密斯團長。」

  埃爾文也相應抿了下嘴,「我的父親就是一名教師,因而有些粗淺的見解。讓您見笑了。」

  這話倒是利威爾第一次聽說,這位團長從沒提起過自己家人的事。

  埃爾文同埃瑞越聊越親密,倒像多年未見的老友般默契。不知是為兵團謀劃到了資金來源使他氣爽神怡,還是埃爾文本身就樂於流連如此富裕充沛的生活,昨日那宅邸客房裡的床太過柔軟,躺下總覺得腰處沒個著落,利威爾一夜都沒有安睡。

  他想著,既然埃爾文這麼喜歡這裡那就待著別走了,明天他自己回營地去,誰也攔不了。他將目光收回到身邊的凱迪,她也是要回營地的。

  不知她願不願意明天就走,雖然這裡是她熟悉親近的地方,可她似乎待得並不開心。此時的她與那天在酒館所見的樣子大不一樣,直挺著腰背,規規矩矩地把肉切得很小,與那些端莊賢淑的小姐別無二致。

  而她先前在教堂的墓地裡,舉止間的嬌縱跋扈,更是完美地符合利威爾對貴族小姐的偏見。

  餐車轱轆的響聲由遠及近,這一道菜是管家親自呈上的,托盤從主位依次順了過來,來到凱迪身旁,「特制的鵝腸,是趁鵝還活著的時候直接取出的,味道十分鮮美。」

  凱迪顰著眉,頭也沒回,「拿走,我不吃這個,太殘忍了。」

  管家曲臂後退,白胡子尖輕輕顫動,「小姐,這是家禽的使命。」

  托盤來到利威爾面前,他也沒有要,盤子裡還有些碎雞肉,他有些心不在焉。

  凱迪發覺他似乎心事重重,問道,「怎麼了,沒有胃口嗎。」

  「不是。」他攪開濃湯,否定道。

  「麻煩你幫我遞一下果醬,藍色的那罐。」

  利威爾轉過頭看她,並沒有動手。

  凱迪見他不動,便朝他笑了一下,依然等著。

  一個笑著問你要果醬的小姑娘——利威爾咽下這個念頭,伸手拿了罐子給她。再沒有去想鹿皮和獵犬牙齒的事。

  晚餐結束後,埃瑞安排客人去觀賞人工湖的夜景,凱迪推脫身體不適,沒有跟來。利威爾也不想去,可他沒有別的去處,本想詢問凱迪明天是否同他一起離開,可現下只好作罷,跟著埃爾文在湖邊逛了一圈,無聊得很。

  等到終於可以躺在床上,另一重不爽又湧了上來。今日的床還是同昨天一樣軟。他越睡越疲憊,越睡越難以入睡。索性彈了起來,端上蠟燭走出房間。

  此時,大堂的老式立鐘,兢兢業業地整點報時,剛好敲到了第十下。

  凱迪摸出懷表,昏暗的燈光下,純金的指針,正指向夜晚的九點整。

  四周很暗,匆忙的路程使她的裙邊和鞋子沾了些泥土。古樹的枝椏只剩黑黢黢的影子,張牙舞爪地籠罩著她上方的天空,像是承載了某些幽怨不甘的靈魂。

  凱迪提的油燈,發出微弱的光線,只夠在黑暗中照亮自己與桑丘的面孔,遠看來,像是兩張浮在半空的人臉。

  「小姐,真的要這麼做嗎?要…要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們會遭天譴的。」小僕人桑丘的鐵鍬已經嵌進了棺蓋的縫隙裡,又回過頭來猶猶豫豫地問凱迪。

  其實,今日農民將雷伊斯家的墓地打開時,凱迪就發覺了一些異樣。

  由於封土嚴密,時隔兩年,埋葬在教堂後面墓地裡的屍體竟未完全腐爛,發出陣陣惡心的屍臭味。

  當時,凱迪從最年幼的伊萬的墓坑依次走向前,在芙莉妲的棺木前停了下來。因為她發覺,只有芙莉妲的棺木沒有刺鼻的味道,反而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晚餐期間,凱迪一直在思考這件事,越發覺得奇怪,決定返回墓地查看清楚。可她斷然沒有膽子一個人在深夜前去,便不顧桑丘是否願意,命令他跟來。

  「打開。」凱迪抬了抬下巴說道。

  棺蓋的縫隙一釐米一釐米地增大,凱迪屏住呼吸,滿眼觸目驚心的白色出現在她的面前——花瓣。

  白色的干花瓣,填滿了芙莉妲的棺木,沒有屍體。

  忽然一陣風吹來,幾乎沒有重量的干花瓣瞬間被揚了起來,像一片片白色的翅膀。凱迪在白色的翅膀中眯起眼睛,隱約看見一個光源。

  一個人的身影從光暈中逐漸顯現,是埃瑞·波克。

  「芙莉妲沒有死嗎?」凱迪問他。

  埃瑞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即使不需要看見,凱迪也能感受得到他悲傷的表情,他說——

  「你相信思念可以讓人死而復生嗎?」

     


☆、莊園篇

  凱迪站在樓梯口,向下的通道消失在濃密的黑暗中,一道看不見的障礙使她舉步不前,好似面前的不是垂直交通體,而是萬丈深淵。

  她把舉著油燈的手往前伸了伸,幾級台階顯現出來,她的腳尖鴿子腦袋般往前一探,又縮了回來。

  從墓地回來後,凱迪修整妥當,此時僅穿著一件睡袍。在路上,埃瑞對重要的事情避而不談,更加劇了凱迪的懷疑,她計算著埃瑞已經安歇,便從房間裡溜了出來。

  她對自己的猜想很有把握,也正因為此,莫名的顧慮從很多方向侵襲著她。正在猶豫間,廳堂立鐘的整點報時,渾厚地響徹了宅邸的每個角落。

  鐘聲掩蓋了利威爾的關門聲,他看見樓梯口的一點光亮和一個模糊的白色人影,走近幾步,又看清她烏青的長發垂在背後,整個人搖搖欲墜掛在樓梯邊緣。

  最後一聲鐘響與他的腳步一齊落下,凱迪這才感覺到利威爾來到她身邊,回過頭有些意外地望著他。

  他停下來,她的腦袋隨之出現一個不情之請,便說了一句,「這座宅子裡有一具屍體。」

  利威爾停了片刻,慢慢問道,「然後呢?」

  「我大概知道在什麼地方,這裡有一間從來都不開放的房間。」

  他並不驚奇也不甚好奇,但凱迪沒打算放棄。

  果然,他仍舊淡定地說,「那又怎樣?」

  「你能陪我去找嗎?」凱迪沒什麼可說的了,小心地探問著。

  「為什麼要找?」仍舊是問句。

  「我得拯救他們兩個人。」凱迪說。

  利威爾沒聽明白,或許她就不想講明白。他想了一下,回答說,「好吧。」

  凱迪沒想到他會答應,心中歡喜,開心地說,「跟我來。」

  凱迪走在前面,油燈的火苗輕微搖動,他們從客房層向下走。凱迪一面盯著腳下,一面說,「我懷疑埃瑞在研究什麼起死回生的巫術。」

  利威爾現在知道了,是埃瑞藏了一具屍體。

  「他應該會把芙莉妲安放在一個水晶棺材裡面。」

  利威爾知道了要拯救的兩個人,是埃瑞和一個叫芙莉妲的屍體。

  他穩穩踩著階梯,冷冷哼一聲,說道,「我見過唯一的讓死人動起來的方法,是把屍體內髒掏空,再填滿蝙蝠。能讓死屍復活的巫術?我倒想見識。」接著,他略帶嘲諷的笑意說,「聽說過嗎?有些人居然認為保存器官的方法是要泡在人血裡,而不是福爾馬林。」

  「沒有……這都是你瞎編的吧。」他口中的意向與她腦中的幻想相距甚遠,凱迪的聲音打著顫。

  嘖,就這點膽量。本想調解下氣氛,沒想到真嚇到她,「誰讓你信的。」他只好一字一句說道,「死人復活?怎麼可能。」

  凱迪走下最後一級台階,站在平地上指了指面前幽深的走廊,讓開路,低著頭說,「你走前面吧,照直走就行。」

  來到樓下,柱間的開窗面變得很大,月光透過高敞的拱窗灑下清輝,一切好似蒙上一層塑料的銀白,過廳的壁柱顯得冷靜而素美。

  他們來到了鏡廊,此時的景致風格與傍晚時所見的截然不同,火苗星星點點在鏡中反射著。

  凱迪一步一步走著,心裡想,按理說即使變成幽靈,凱迪也不應該害怕芙莉妲的靈魂,但她拿不准芙莉妲被埃瑞關在這裡,會不會有些責怪怨氣,便很沒有底。而且這宅子此刻格外陰森,她開始胡思亂想。

  四周的掛鏡中,好似有幾百個暗黃的眼睛盯著她,廊子被鏡像的錯覺抽得很長,她又想起埃瑞的神情,只覺哀愁傷感,沒有盡頭。

  忽然利威爾停住了腳步,「怎麼了……」凱迪小聲問道。

  他只向後斜了下臉,說道,「你後面有人。」便繼續向前走去。

  凱迪立刻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並無一人,她待了兩秒,四周靜悄悄的。凱迪猶豫著回過身,恐怖小說中的畫面開始在腦袋裡飛舞。

  她搖了搖頭,壓下自己豐富的聯想力,剛想開口說你別開玩笑了好吧!就聽見隱隱有窸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噌噌噌,什麼東西擦著地面很快的移動著。明明什麼都沒有哇,為什麼會有聲音,凱迪心頭一驚,竟覺得是有東西在跟著她,並且不想讓她發現。這樣詭異的情形……讓她害怕起來,趕快步子往前走,她已經離開利威爾很長的距離了。

  她不敢回頭,人一旦沉迷於自己所造的想像中,便很難跳脫出來,她覺得只要回頭看見那東西,她准會尖叫。

  咕嚕咕嚕。凱迪感到後腳跟被什麼磕了一下,驚嚇中她抬起腳來,卻又踩到一個圓滾的東西,即刻被絆了一下,她沒站穩跪在地上,光著的腳踝碰到一叢絨毛。她在驚訝中定睛一看,發現那東西,竟是一團毛線球。

  剛想伸手去撿——「小姐,你沒事吧。」一張頂白的大圓臉出現在她眼前。

  凱迪險些叫出來,接著她看清了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女僕,咬咬牙低著嗓子說道,「沒事,摔不壞的。」

  女僕撿起線球放回口袋,她在一面走路,一面織毛衣。織毛衣……對,凱迪覺得自己沒看錯。或許她的表弟正在刮風漏雨的茅屋裡眼巴巴等著她手上的東西呢,凱迪只能讓自己這麼想。

  利威爾折回來的時候,凱迪還沒從地上起來,女僕跪在她邊上,跟她保持著同樣的高度。

  「……」

  「呀!」女僕看見利威爾,忙站起來,接著低下頭向凱迪表示告退,臨走前還不忘又偷眼看了看兩位。

  三分鐘後,他們穿過鏡廊,來到了廳堂。深夜的大門緊閉著,月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均勻地鋪在壁龕和地面上。

  立鐘安放在設計精妙的壁龕中,發出齒輪運轉時,機巧的滴答聲。這座立鐘出自著名工匠之手,是一件如假包換的古董。在凱迪心裡,埃瑞收藏的藝術品中,這座鐘可以排進前十,無疑是她的心愛之物。

  凱迪在它的面前停下,用手撫過它刻在邊沿上的星盤圖案,從外到內,層疊的同心圓。她的指尖離開了鐘面,幾片窗紗被夜風揚起一個高度,發絲被風吹到凱迪的臉頰上,她覺得有點癢,伸手將頭發撥到耳後。

  鼓起的窗紗緩緩落了下來,蕩漾的月光也跟著流動成平靜,凱迪發覺利威爾正在看她的臉。

  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些不自然的節拍律動其中。她裝作沒有發覺,可利威爾卻又朝她靠近了一些,更加仔細地觀察她的臉。

  凱迪不能淡定了,她轉過頭迎上他的目光。利威爾伸出手輕輕托住她的下巴,將她一邊的臉頰朝自己的方向偏了一下,好看得更加清晰。

  凱迪驚地忘了呼吸,與此同時,她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指上,有些異樣的觸感。

  她在自己和他的目光中張開右手,暗紅的顏色染在指肚上,是血。

  利威爾放開凱迪的下巴,他已經確定了,她臉上的是一道血痕,來自立鐘表面上的血跡。他朝深漆色的壁龕看去,一片不易察覺的血跡噴灑在上。

  凱迪條件反射地往遠離立鐘的窗邊退去,到了窗邊又深覺不安,往回走來,她感覺空間內的四壁全都暗藏危險,仿佛被困在不能觸碰的盒子裡,最後,她又站在利威爾身邊,才覺得安心了一些。

  利威爾將方巾遞給凱迪,看著她擦干淨臉上的血痕,指了指牆邊地上的一小滴血跡,凱迪順著血滴看去,第二滴血出現在大約兩米外的位置,血滴陸陸續續出現,隱約連成一條線路,延伸到地下的樓梯口處。

  「下去看看。」利威爾說著,走向血跡的方向。

  府邸的地下一層是僕人的居所和一些功能性用房,油燈的光亮在此處顯得微不足道,深邃的黑暗包裹著他們,在微光的指引下,艱難地尋找血跡的去向。

  走過第二個轉角,血跡通向家僕房間所在的走廊。凱迪跟在利威爾身後,向走廊深處走去,其中的一間房間的門縫閃著亮光,從裡面傳出低低的說話聲。

  「我剛才看見利恩小姐同調查兵團的兵長……」後面低到聽不見,又一個壓低的尖聲音,說著情人,幽會,之類的句子。凱迪抬起手,遲疑了片刻,又放開了門把手。

  她開始想,如果一個年輕的小姐必須要有一個緋聞男友,那利威爾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對像,至少她這麼覺得,她覺得他很好,卻又說不出好在那裡。她只是發現即使僕人們編排的是不存在的故事,她也全然不覺會失了面子,更沒有生出被人詆毀的憤然,心裡很亂,不由得紅了臉。

  凱迪快走幾步跟上利威爾,心裡感謝黑夜,不會讓他看見自己已經紅透的半邊臉頰。

  她的心跳很快,開始胡扯些不相關的話,仿佛只要她安安靜靜走路,方才的心思就會被利威爾聽見,所以講了一大堆自認為合適的黑夜物語,想把心裡的聲音淹沒干淨。

  而利威爾覺得她是在害怕,因為從剛才開始她已經從吸血鬼,僵屍到幽靈,喋喋不休念了一個遍。

  走廊的盡頭,連接著一方擁有天井的大空間,對面是另一條幽深的走廊,不知通向哪裡。

  一片殷紅的血跡赫然流淌在冷冷的地面上,幾個血色的腳印凌亂地排列在周圍,大片的血跡噴濺在白色的牆面上。凱迪聞到一股很濃的鐵鏽味道,儼然是一個殘酷至極的凶殺現場。

  凱迪把濃烈的鮮血味道吸進肺裡,慢慢說道,「今晚有人死在這裡。」

  利威爾沒說話。他和凱迪幾乎是同時注意到,一個凄慘的紅色五指印拖著長長的線條,彎曲的軌跡消失在對面的黑暗中。

  「看起來是中了刀之後被拖走的。」凱迪說,她的聲音幾不可聞地打著顫,「凶手到底是人還是鬼。」

  「別瞎想了,不會有鬼。」利威爾觀察著牆上的血跡,停在其中的一道痕跡前,「從血跡的形狀來看。就是在這裡,做了最後的了結。」

  「太多血了。」凱迪感到奇怪,她小心的避開地流淌在地上的血液,跟上利威爾。

  「他是在故意放血。」利威爾說。

  凱迪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發覺地上有一個血紅的圓形印跡,一邊粗,一邊漸漸變細。顯然是用來收集血液的圓桶留下的。

  「他要人血來做什麼……」凱迪想起剛才利威爾隨口說的起死回生術,感到一陣冰涼的氣流從背後穿過。

  「不知道。」太奇怪了,利威爾感到哪裡不對……

  啊——一聲尖利的慘叫打斷了他的思路。

  凱迪朝聲音來源的方向探了下身子,被利威爾粗魯的拉了回來。他現在沒功夫照顧她的感受,好在凱迪也明白自己行為的危險性,沒有發出聲音。

  藍色的微光在對面走廊的深處閃動,人頭魅影般閃動一刻,又消失不見,非常快。這代表著對方的身手很好,利威爾沒有帶家伙,他睡覺前把匕首解了下來,此刻它正躺在客房書桌的中央。

  他不禁責怪自己的疏忽,多久沒有時刻保持著與人交手的自覺了,竟然會如此大意。

  凱迪很緊張,手心裡捏著冷汗。「你在這裡不要動,我去看看。」利威爾對她說。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她不願待在這裡。

  利威爾打量了下她,這個手不握肩不能扛的小雞仔兒身體,確實不夠保險,他還拿不准對方的底細,要她被什麼沒見過的妖怪捉去就不好辦了,待在他身邊雖然是個累贅,但也能時刻護著她,便說道,「那你跟著我,在我身後。」

     


☆、莊園篇

  利威爾步入走道,幽蘭的光亮在盡端神秘的閃動著。

  血液的蹤跡從走廊的右側慢慢彙集到左側,地面的不平坦部位汪著一灘血跡。

  他看見所有蹤跡的來源,一道醬色的木門靜靜站在那裡,他不確定裡面的情形,這是一場不知後果的冒險,潘多拉的魔盒。

  這時一聲壓抑的喊叫又傳了過來,他仔細分辨聲音的來源,並不是來自這道門,為了證實這個判斷,他轉動了門把手。

  吱——門縫在凱迪的面前變成一個可以通過的寬度,利威爾走了進去,四周散發著濃烈的血腥味,裡面沒有任何人的蹤跡,房內的情形開始一一呈現在他的眼中。

  凱迪緊跟著步入門口,此後的三秒鐘,她確實沒有尋找到任何合適的語言來形容當時的心情。

  安靜的空氣中,腳步聲由遠及近,凱迪注視著利威爾的背影,猜不到他內心的想法。

  接著,小僕人桑丘捂著屁股一瘸一拐挪了進來,他扭到立櫃旁拿了一把剪刀,沒有看向凱迪,似乎當她跟利威爾不存在。

  「你在……做什麼。」凱迪目送著他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問道。

  桑丘甚至沒把眼睛從自己的路線上移開,平平淡淡說道,「卡森管家在殺鵝,我被鵝咬了。」他拎著剪子,晃悠悠說道,「嗯…不打擾你們了。」又一瘸一拐挪了出去。淡定的,像是出門逛街路過了一家洗衣房。

  這孩子傻了麼,凱迪想,受了什麼刺激?不對,不對,她回過神來——我看是我在打擾你們……什麼鬼,卡森人呢,這深藏功與名的架勢是怎麼回事,根本沒人想吃你的特供鵝腸好嗎!

  凱迪愣住了,內心開始狂風暴雨般湧動,挨千刀的老頭宰個鵝都能整成凶殺現場。

  案台上,空蕩蕩的被掏去腸子的鵝肚子,露出一個個黑色的窟窿。

  所以,是鵝,不是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凶手。真是太尷尬了。

  凱迪感到利威爾周身的空氣逐漸凝結,死鵝修長而白花花的脖子耷拉著,翅膀張牙舞爪扎做一團,要是那些黑窟窿會說話,這會兒的台詞一定是——這兩個傻子。

  凱迪咬著嘴唇,心裡想,不能笑,至少不能先笑,他那麼認真,那樣護著你,你怎麼能笑他!而且這事都賴你,還不是你一個勁跟他說是死人。可是,真的太好笑了——分析的案發過程居然頭頭是道——不行,這太好笑,險就要忍不住,凱迪恨不能用手指撮平自己的嘴角。

  半晌,利威爾動了動,咳了一聲,「哼」,終於也忍不住低笑出聲,這事真的太他媽蠢了,他笑著罵了句,「媽的。」

  旋即,凱迪捂住嘴巴笑得彎下腰去。

  「看見了麼?這就是你嚇唬自己的結果。」

  「好,都賴我,都賴我!」凱迪笑著。

  「不要再疑神疑鬼了,聽見沒?」

  「遵命。不過你的判斷還是很准確的,確實是在放血。嗯?好,好!我不說了。不對的地方都賴我。不過還是,哈哈哈哈。唉?我錯了,我不笑了。等等,不是那邊,快回來!」

  利威爾的警覺感消除了,他一秒都不想在這兒待,什麼玩意,這都是,塞滿屎的鵝腸子,和弄得滿世界都是的血,地獄也不過如此,太惡心了好吧。

  月亮的身影流動天邊,凱迪帶著利威爾繼續朝那間神秘的房間走去。

  有兩次,利威爾搞不清楚有沒有走過這個地方,還被凱迪小小嘲笑了一番。凱迪對這裡了如指掌,倒不全是因為她來過,任何建築只要她走過一遍,都能准確地在腦中復建各房間的位置和尺寸,因為職業關系,她的方向感和空間判斷能力十分出色。

  他們經過裝飾紛繁的濕壁畫穹頂,濕空氣伴著草香穿過開敞的通風拱窗。

  「前面就是這裡的畫廊了。」凱迪說道,「埃瑞贊助了很多藝術家,他自己也是個不錯的畫家,這些都是他的收藏品。」

  利威爾朝上望去,一幅縱深感極強的巴洛克壁畫在月光的照耀下鋪開在頭頂的天花板上。走廊的兩側,一幅幅裝裱油畫緊密地掛在牆紙上,不同高度的畫框,為了觀賞角度的最佳化,都向下傾斜著一個角度。

  光影錯疊,很多種顏色在畫框中組成神秘的漩渦,昏暗中,層層疊疊,仿佛都將傾覆而下。它們每一幅都獨一無二,精妙絕倫,但這樣排列組合擠在一起,彼此的光芒卻是黯淡下來,不知道該看哪裡。

  利威爾在畫廊中走了一段,一塊空曠的清水混凝土牆面出現在他的面前,仔細看去,上面分布著大小不一的孔洞,看起來像是空白畫布上星羅棋布的黑色墨點。

  「這裡是祈禱室,不過我喜歡把它叫做星空房。」凱迪的聲音在寬敞的空間中反射出空靈的回聲,「這些小孔中都鑲嵌有棱鏡,每當有光的時候,他們就都成了天上閃爍的星星。」

  凱迪專注地看著這項巧奪天工的工程,說道,「光,就是奇跡。」接著笑了笑,「只可惜現在是黑夜。」

  她朝前走了幾步,將雙手覆蓋在盡端的門上,「不過,也不用遺憾。」她稍稍用力推開木門,夜晚輕薄的天光從她的一側流瀉進來,接著轉過身對利威爾說,「這會兒啊,有真正的星空。」

  這不是去往那間房間的唯一通道,卻是最好看的一條路,需要穿過屋頂的觀星台。

  漫天星燦流光溢彩,綴在深寶石藍的夜空中,銀白的星點在空中舞蹈,閃灼躍動,組成各種形狀的圖案,在天幕中譜寫出遙遠的神話故事,一團清晰美麗的銀河雲霧般蔓延至目不能及的遠方,像是通向不知名的未來。

  上一次看見這樣景色的那個夜晚,利威爾還能記起當時的情形,他曾獨自一人仰望過這片星空,直到那兩人來到他的身邊。

  ——「沒有月亮和星星的話,地上跟地下同樣是一片黑暗。」

  ——「利威爾,相信我們。」

  現在,他站在永恆的星辰之下,卻已經再也不能回答。

  「你真的全然不相信有鬼嗎?」走在前面的凱迪突然問到。

  過了一會兒,利威爾才說,「我不想信,因為不想有人變成鬼來找我討命。」

  凱迪微微一怔,說道,「巨人是不會變成鬼的。」她自然地把他口中的人想成巨人,接著道,「我只希望存在部分的鬼,希望想見的人有鬼魂,除此之外的人最好都不能變成鬼。」

  利威爾道,「沒有這種好事的,想擁有好的一面就必須連同接受壞的一面。」

  凱迪轉過身,面對他,說道,「死去的人容顏永不會老,不論過去多久,都是當年的豐采。就像星星一樣,永遠都是燦爛的樣子。這麼想想,在年輕的時候死去也不是那麼的壞。」

  這是個很難回應的說法,利威爾看著凱迪,良久才說,「早死對你沒什麼好處,對你父母都沒有好處,珍惜點生命不好麼。」

  凱迪在漫天星燦下笑了一笑,指向觀星台另一側的白漆木門說,「到了。」

  從外觀上看,這著實是一間沒什麼出奇的房間,凱迪深吸一口氣,轉動了門把手。左腳先邁進門檻,右腳隨即跟上。

  她環顧四周,卻並不是想像中詭異恐怖的藏屍間,反而像是一件普通的書房,桌子,沙發在宅邸裡其他房間中也並不出眾。凱迪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停在了黑絨布蒙著的畫架前,一人高的畫架。

  她掀開絨布,她的手滯在了空中,接著慢慢退後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抱著雙臂,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畫面。

  她長久地注視著畫中的女子,幾乎要落下淚來。

  畫中的女子與凱迪年齡相仿,長紗垂足,一只手臂攏著胸前的紗布,露出潔白的膚色和姣好的胸部,笑容恬靜流動,似乎是新出浴,又像是將要就寢。

  利威爾感受得到,畫家定與那女子關系親密。他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場景,畫家放下畫筆,向女子走去,撫摸她的秀發與臉頰,親吻她,拂去她輕薄的紗衣。

  他感覺得到,她是在等那位作畫的人,等他去做這些事。

  凱迪把它重新蓋好,利威爾坐在她旁邊問道,「她就是芙莉妲?」

  「嗯,芙莉妲·雷伊斯。」凱迪說。

  凱迪呆呆坐了一會,然後長舒口氣,突然說了一長串話,「其實我明白,領主們大多沒有憐憫之心。所謂保護,更多的是為了索取農民的勞動,限制他們的自由。我知道今日說那樣冠冕堂皇的話很卑鄙,這樣根本就不公平……但我就是不能任由他們把她的棺木打開,把她翻出來踩在腳底。」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低垂下頭,「我不知道到底怎麼樣才是對的。」

  利威爾安靜地聽她講完,說道,「你沒有做錯。你不是也想幫助他們嗎?」

  凱迪抬起頭來看他,過了一會小聲說道,「沒想到你也會安慰人。」

  利威爾怔了一下,接著說道,「你到底是怎麼想我的。」

  自從這次的府邸探險,凱迪和利威爾算是相熟起來。

  回房的路上,他們愉快地說了許多話,凱迪之前認為利威爾總是不苟言笑,如今發覺其實他也挺能侃,什麼他都懂一些,雖然有時說話不著邊際,但莫名其妙的,凱迪居然可以跟他對話。

  午夜的鐘聲響起,他們各自回到房間,沒有什麼東西變成鬼,那一夜利威爾睡得還不錯。

  次日清晨,埃爾文同利威爾和凱迪一起離開了莊園。

  露水沾濕青草,金黃的太陽從地平升起,埃瑞揮手向凱迪告別,他目送馬車離開莊園的大門。

  那些塵封的記憶因為凱迪的到來又如此鮮活地湧上心頭,但他明白,它們也將伴隨凱迪的離開永久地離他而去。

  因為他選擇的前路,是一個人獨唱的,詠嘆調。                    

  作者有話要說:

  莊園篇終於結束了,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感受,下篇預告——冬季調查篇。

     


☆、番外篇(一)

  起床哨響起的時候,利威爾早已穿好全套軍服站在營部操場的中央,迎接這個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的清晨。

  接下來的五分鐘,各分隊的士兵陸續從營房門口魚貫而出,揉著睡眼的,扯著鬥篷的,急急忙忙系鞋帶的,每個人都想飛一樣跑到指定的列隊地點,因為他們知道,這五分鐘過後還晃蕩在大部隊外頭的人下場會有多慘。

  士官長一向的作風都是如此——訓練裡服軟掉隊的人,沒有資格享有任何寬容和惻隱之心。

  清冷蕭寂的晨風中,晨跑的隊列韻律有致地移動,班長跟在隊伍後頭預備有人掉隊時能及時給他一腳。

  口號的聲音高亢嘹亮,不多時大伙就跑熱了,粗喘呼吸此起彼伏,一整天的訓練由此拉開序幕。

  這會兒,凱迪正在營房門口做簡單的身體活動,原地彈跳,起立半蹲。凱迪做完運動,倚在門廊的柱子上,注視著訓練場。這是她來到特羅斯特區的第十一個早晨。

  特羅斯特在過去一百年間,都是車水馬龍的交通要塞,連接廣闊的瑪利亞和羅塞,人們在這兒換馬修整,過上幾夜逍遙快活的日子。這裡的居民熱情豪爽,每當夜幕降臨,街旁小店的老板們熱絡的拉客場面,是這裡獨一份的風景。特羅斯特從不讓人失望,它總能讓風塵的旅人帶著滿足與留戀,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瑪利亞陷落後,特羅斯特便一躍成為重要的邊陲要地。這裡地處盆地,陽光總似蒙著一層薄紗,溫潤而不灼人眼。

  此刻,她的目光跟隨一位紅發的女孩從南邊轉到了北邊,列隊已經繞著操場跑到了第15圈,今日是這群倒霉蛋重訓的第一天。

  說到重訓的原因,時間還要回到昨日那場觸目驚心的訓練事故。

  幾乎每個人在兒時都幻想過自己會飛,披著白色的紗布從高處一躍而下,天真地喊著,「看!我會飛!」。

  可面前的這些人是真的在飛,朔風吹動鬥篷發出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他們俯衝,下降,又極速上升,在最高點畫出完美精准的曲線,留下一道道柔和輕快的白色蹤跡。

  立體機動,多麼偉大的發明。

  凱迪望著這項能令人類脫離重力飛在空中的訓練,像是看著一個奇跡。

  自由被人向往,可又有多少人能努力去追,而這些人無疑就是了,在每個時代都存在的,不顧艱險拼命前行的少數人,世俗眼中的瘋子。

  縱使她從未思考過調查兵團存在的意義,也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如此熱衷於趕著去送死,但單單是這純粹的飛行奇跡,就足以讓人心生感動,沸騰的血液不顧一切地湧進每一根血管,燙得她的胸腔微微顫動。

  突然,一聲凄厲的慘叫割破了這場令人激動的夢境。她看見一個靈動的墨綠色身影在空中猛地一滯,像一顆拖著細長尾巴的流星,直直墜向地面。

  訓練場地頓時沸騰,他的戰友立刻大喊著俯衝下來,手忙腳亂地拉扯他的肩膀。所有人都停止現下的訓練,急切地圍了過去。

  他傷在後背,立體機動的鉤錨插進了肩胛骨,又生生拔了出來。凱迪看見紅色的血液從他的肩膀涓涓湧出,鮮亮的自由之翼登時成了血淋淋的翅膀,簡直像是謀殺。

  她垂下眼簾,血也冷卻下來,拉住身邊提著水桶的士兵問道,「這算是訓練事故吧,這種情況,你們一般怎麼處理?」

  弗裡克斯·維斯擱下水桶和馬刷,拍干淨褲子上的土,就地坐下,對這位好奇的小姐擺開說話的架勢,「別看我們這兒人少,也不是不會攆人的。調查兵最看中的技術就是立體機動,平時的失誤避免不了,可鬧成事故的很少。上一個這樣的,記了大過,被發配去看城門了,可我們不要的人,駐屯兵團肯定也不待見呀,總之就是很慘。」說罷砸著嘴搖了搖頭。

  最外圍的士兵往戰友的腰裡推了一下,對方回頭看見利威爾兵長從容不迫地走過來,大家都退向兩旁讓出一條道路。人群中央的二等兵埃德曼·翰恩知道自己罪責難逃,慘白的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

  他不敢抬頭,只看見利威爾兵長的軍靴停了下來,一聲冰冷的問句隨之而來,「你是故意的嗎?」

  「不,不是,我以為能擦著伊爾的肩膀過去。」翰恩戰戰兢兢地答道,聲音有些顫抖。

  「我換個問法,你的發射裝置是否准確地打進了事先計算的位置。」

  「沒有。」這沒什麼好說的,翰恩知道是自己判斷有誤。

  「好,我清楚了,立體機動操縱失誤造成的一級訓練事故,二等兵埃德曼·翰恩,你應該知道規矩。」翰恩垂頭喪氣地任由兵長冷雨般的字眼捶打他的神經。「先遣四班班長,帶他到軍務處報道。」

  翰恩的班長滿臉無奈地走上前,正要去拉他,卻被一句中氣十足的喊聲彈回了手。

  「兵長!」

  眾人一片愕然。

  「請處罰我吧!我保證今後一定加倍訓練,再也不會有失誤。只要能留在這裡!怎麼處罰我都行!」翰恩喊完,感到所有的力氣全都消失殆盡。

  利威爾緩緩地扭過頭上下打量著他,好像在思考什麼。翰恩不敢直視兵長的雙眼,他仍然在害怕,但他稚氣未脫的臉上蒙著一層截然相反的堅毅。

  隨後,他等來了簡短的三個字,「卸裝備。」

  翰恩三下兩下就把裝備脫干淨,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只要他撐住了,扛了過來,利威爾兵長就能把他留下。

  「事先說清楚,你隨時可以開口選擇滾蛋走人。」但相反的,不管你有什麼過錯,只要骨頭夠硬,就沒什麼訓練不好的。

  「我死都不會走。」

  話音還沒落,尾音就被悶重的一擊吞回了肚中。他被揪著衣領狠狠挨了一下,抬不起頭,腹部的巨痛使他的身體弓成一個蝦的形狀,沒等喘口氣,右耳的一記鈍擊後世界便只剩下尖利的耳鳴。

  誰都沒看清他是為何倒下的,翰恩只知道自己的膝蓋砸向堅硬的地面,失去平衡面部著地趴了下去。

  他用手肘艱難地撐起上身,搖了搖頭,竟有些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大地。才只挨了兩三下,就已經天旋地轉,視線模糊,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做這個選擇真是蠢到爆了。

  「忘記說了,你可以還手,打贏我就沒人趕你走了。不想試試嗎?」利威爾看著勉強弓起後背,試圖站起來的翰恩,不懷好意地說。

  當然不想,這比攆他走人還恐怖,翰恩只當兵長是在說笑,一聲不吭地搖晃著爬了起來。可圍觀的群眾可不這麼想,他們巴不得翰恩吃上熊心豹子膽跟兵長過幾招,好能開開眼。

  利威爾量他也不敢還手,冷冷地捏住他的肩膀打了個環,翰恩的身體一折,腦袋猛地貼近大腿,又擦著地面絕望地向上飛去。

  這一次是後腰先著地,接著後背和後腦勺才硬硬砸在沙地裡,最後雙腿放棄般落了下來,他的身體在空中蕩了個完整的270度。

  翰恩痛得蜷成一團,又連吃了幾腳。在不弄斷骨頭的前提下,利威爾准確地踢在能讓他產生最大痛感的部位,小腿面,左右肋下,他側身伏在地上,拼命地用手指扒住身下的大地,大地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軍靴朝他伸出的左手小臂狠狠踩了下去。疼痛像黑洞一樣要把他的所有都吸進去,只覺不能呼吸,左半身都動不了,他覺得自己可能就要這麼癱瘓了,緩了一陣胳膊才顫巍巍地有了知覺。

  突然,他緊咬的牙齒松開了,滿臉被上湧的血液漲得通紅,太陽穴上綻著粗青筋,發出一聲驚人的哭嚎——他實在是太疼了。撕裂般的感覺摧殘著他的意志,可他怎麼甘心認輸!

  所有人都被這聲吼叫嚇了一跳。利威爾愣一下,彎下身去,一把手將他提了起來,四周鴉雀無聲,只有鳥聲輕叫。

  翰恩渾濁而又困難地喘著氣,喉嚨裡混合著血水發出微弱的呼聲。

  「再說一遍,你是有機會選擇的。」利威爾緊攥著他的衣領說。

  「我死都不會走。」翰恩一字一句,有如千鈞重。

  無情的軍靴又抬了起來,依然堅硬有力地砸向腹部,膝蓋,手肘,一下一下,猛烈而准確,翰恩的意識漸漸模糊,口腔裡是血的腥甜味道,腦袋裡則是灌了鉛,什麼都思考不了。

  他倒數著結束的音節,募地,身體在最後時刻來臨前發瘋般做出了反應,他猛地起身,用右手臂使勁攏住兵長亮得發著黑光的軍靴按在胸口,左手痙攣著搭在腹部,顫抖不已,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別踢了,真的受不了了。

  撲通,撲通,與冰涼的皮靴血肉相隔的心髒正在強烈地跳動,翰恩本能地抱住兵長的右腳,一聲不吭地喘著氣。

  四下一片寂靜,利威爾一條腿抬起在翰恩身上,雕像般穩重地立在眾人中央,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目驚地忘了呼吸。只見他緩緩地將重量全部放在右腳上,迅速抬起的左腿在瞬間便讓翰恩的手失了力氣,接著右腳行雲流水般順勢朝對方的下顎角重重踢去。

  翰恩什麼都沒感覺到,只有目睹這一切的士兵看見他仰面倒下的過程,看見他頭部受到撞擊時,頭發的微微震動的樣子,看見他像抹布一樣攤在地上。

  而沒有人知道利威爾漠然的面孔下,是在擔心這一腳的落點有些偏差,有讓這小子永久失去味覺的可能。

  可不管怎麼說,都是太過狠絕,凱迪有些看不下去了,拽住弗裡克斯·維斯的胳膊,晃著問他,「喂,士官長這樣處罰下屬的行為是不是,不太…合乎軍法?」

  「嘿,這個,只要被打的士兵不去起訴,報個訓練事故就成了,反正他也是心甘情願挨打的。我給你說啊,兵長辦事很有他的一套,一開始我們看不慣,團長也不大樂意,可到現在,所有人都中了邪一樣心服口服。」維斯說完,咧開嘴傻笑起來。

  看著這傻不愣登的調查兵和血淋淋的現實狀況,凱迪默默地想,絕對是中了邪,「你們這裡對規矩的用法還真靈活。」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調查兵要是認死理,早在牆外頭被巨人啃完了。」維斯嘴巴一張一合,牙齒嘎噔一響做出一個空咬。

  奄奄一息的翰恩伏在地上,利威爾終於沒有再下腳。他陰著臉轉過身,好似帶起一陣冷風,神情謹慎的士兵們都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明天開始,全體重訓。」

  對的,一人犯錯全體受罰,也是士官長的特別規定。大家憋著氣目送利威爾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才開始有膽子發出一陣鬼哭狼嚎的抗議。

  不過這並沒有用,此刻這些勤勤懇懇加訓的士兵,正在用行動證明,抱怨歸抱怨,他們永遠願意對士官長的命令絕對服從。

  不知不覺間,久握的左手手腕傳來濕熱的溫度,正是那天利威爾握過的位置。凱迪恍惚地放開自己的手腕,朝利威爾望去。

  列隊陸陸續續完成了晨跑,大家一窩蜂地往餐廳衝,利威爾則朝著營房的方向走過來。

  他的軍靴砸在地面,腳步由遠及近,逐漸清晰。凱迪靜靜地等著,直到距離足夠的近,誰也沒想到,一句讓她後悔了一整天的話就那麼脫口而出。

  「請問能拜托你跟我打一架嗎?」

  利威爾停下了,沒有轉過頭,也沒有說話,就那麼面無表情地僵在原地。

  那是無比漫長的三秒鐘,凱迪感到血氣上湧,實際上,這句話也嚇到了她自己。

  三秒過後,利威爾帶著一言難盡的心情與她擦肩而過,沒做出任何回應。留下凱迪獨自在廊下吹著晨風,她摸了下滾燙的面頰,心想,中邪這種事,果然是會傳染的。

  當天的傍晚時分,凱迪躺在室內訓練間的墊子上喘著氣。缺乏運動的小臂和肩關節正在分泌讓人氣餒的乳酸,她用僅有的力氣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便不再想動了。

  一個小時前,調查兵團唯一的女分隊長韓吉,仔細地為她把雙手纏好繃帶,細細叮囑著,千萬別使出全身的力氣重擊,記得躲避沙袋的反彈,盡可能調整你的呼吸;又重復了遍作為新手千萬不要勉強免得受傷哦。最後丟下句我兩個小時以後來接你,一溜煙就跑了,活像個租場的老板。

  她與沙袋對峙了幾十個回合,在第十次被它迎面拍懵以後,果斷放棄了這項運動。

  傳說中,戰神和繆斯永遠都水火不相容,可今天早晨與利威爾擦肩而過的時候,凱迪腦中閃過一個傳奇,一位地下格鬥場出身的建築師。他曾經在一次講座中說,搏鬥是他創作生涯的源泉,那是一項無法仰仗他人的運動,被擊倒時的一刻,你所感受到的一無所有,將會成為人生的巨大財富,因為空白畫布總能承載一切可能。【注】

  鬼使神差地,舌頭便捅出了那句話。

  利威爾自然是聽見了,凱迪很感激對方沒有投來一個關愛傻子的眼神。她也明白自己打不過利威爾,但這或許更好,因為她並不想打人,她只是想挨打而已。

  窗外的夕陽轉過一個角度,凱迪聽到一陣從容不迫的腳步聲,從墊子上坐起來,正好看見利威爾穿過門口進了訓練室。

  利威爾瞟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坐在長凳上解自己的繃帶。

  彼時的空氣是淡淡的紅茶色,高強度的訓練過後,利威爾過於白淨的臉上難得有了些許血色,他襯衣頂端的兩顆扣子敞開著,領巾隨意地搭在左肩,頸上沁著薄汗,散發出男性特有的迷人氣息。

  可即使在這樣毫無防備的情形下,他細長的眉角依然透露著與生俱來的凜然不可侵犯,不需要任何語言或行為的加持,銳利而深沉。繃帶從他結實好看的手臂線條上褪下,他的手指修長,指節明晰,非常漂亮。

  凱迪收了收神,不禁為自己的失禮感到不安,便開口對房間另一角的利威爾說,「對不起,今早的事,你不要當真。我無意冒犯,只是一直都想跟很厲害的人打一架。我聽說那種被逼入絕境的一無所有,能夠成為人生的財富,因而我很好奇。」

  「是誰說的?」利威爾淡淡的音調穿過整個空間。

  「一個很有聲望的建築師。」凱迪道。

  「嘁,那種家伙怎麼能懂什麼是一無所有。」剛脫口利威爾就意識到說錯了話,不由得抿了下嘴。

  凱迪捕捉到這個細節,隨即擺擺手,發自心內地說,「別在意。『我們』這種家伙,就是習慣裝腔作勢,你就當我一時衝動,沒事找事,千萬別當真。」

  沒錯,即使在此刻凱迪依然在裝腔作勢,強撐著想把這事趕快糊弄過去。一向對暴力嗤之以鼻的她,實在不敢說,也不想承認是被利威爾施暴時所表現出的無與倫比的控制力和毫不偏差的精准所吸引,一時難以自已做出有失矜持的舉動。

  那是一種從沒見過的暴力——恰如其分的殘酷,像是一種具有意味的形式,美到令人窒息。

  意識到這點的凱迪,懊惱而慚愧地垂下臉,絲毫沒意識到利威爾起身走了過來。等她再抬起頭,他已經站在凱迪面前向她伸出了手,好似要拉她起來。

  「謝謝。」凱迪莞爾一笑,想都沒想,將手搭了上去,依著利威爾給她的力離開了墊子。

  他的手好熱——這是那個瞬間凱迪腦袋裡唯一的念頭。可下一秒利威爾便猝不及防地松了手,沒等她站穩,募地,就結結實實摔了回去。

  凱迪條件反射般用手肘撐起上身,仰著臉愕然地看向這個前一秒還無比紳士的男人,一聲驚嘆卡在嗓子裡。

  「你不是要打架嗎?」利威爾一臉平靜地問。

  「雖然是說過…」凱迪心下一顫,猶猶豫豫地回答。

  利威爾挪動腳步,側過身看向別處,語調毋庸置疑,「一般情況下我碰過你,你倒下了,這個時候你就可以認輸了。」

  啊,不是這樣的——利威爾放倒她,連一秒都不需要——至少請折磨我一會,不…也不是這個意思。

  她的精神還在據理力爭,可身體卻猶如大赦般做出反應,手舉得老高,喊了出來,「我認輸!」

  利威爾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終於不用再思考打女人的後果了,黏著一身臭汗他現在只想去洗個澡,一刻都不能等,接著徑直從門口離開了。

  凱迪愣了好一會,才撤力讓自己摔回墊子上,沒有豁然開朗,她的思潮紛湧——是他的暴力折服了我嗎?誠然,她不認為用如此決絕的方式教訓失誤的士兵是什麼必要的選擇,她對此沒有異議,只因為那是他的兵,她不該有任何異議。

  當凱迪發現,不僅剛才思考的一切都是借口,甚至連暴力都不是真正原因的時候,她的心髒開始強烈而蒙昧的跳動。

  所以這事其實可以完全不講道理,她只不想承認罷了。她一個骨碌從墊子上爬起來——你完了,她告訴自己,你完了凱迪因。

  ——————

  注:安藤忠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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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當調查兵團的餐桌上出現紅頭魚,那只有一個原因,明天,就是壁外調查的日子。因而有人把這種通體血紅的魚戲稱為「斷頭魚」,完全不顧清燉紅頭魚的營養價值頗高這個事實。

  「利恩小姐。」

  凱迪循著聲音,看見莫布裡特正在朝她揮手,「利恩小姐,能幫我看看畫嗎?」凱迪答著,好呀,走過去接過本子,同桌的弗裡克斯·維斯和吉爾迦·韋博挪動開,給她讓了個位置。

  「這張不錯。」她坐下,翻看著莫布裡特的素描本子,比兩天前添了幾張紙,「這張的明暗部過度得有些急躁。」莫布裡特沒有受過專業的美術訓練,他喜歡繪畫人像,尤其擅長捕捉手部形態,凱迪覺得他的作品雖然質樸但卻充滿情感,著實不錯。正想接著翻頁,不料卻急忙間被奪了回去,莫布裡特嘿嘿一笑,「這後面的不能看了。」

  弗裡克斯擠了過來,誇張地在胸脯前比劃著說,「我敢打賭,那後面畫的都是,裸女。」

  莫布裡特懶得跟他爭辯,只微笑著滿口敷衍,是是是。這種話從弗裡克斯嘴裡說出來太過正常,要不是這兒還坐著妹子,他絕對是要把臆想進行到底。

  這個喜愛動物的軍馬儲備員,談起女人淋漓盡致,總讓莫布裡特聽得又害羞又快活。

  同桌的吉爾迦掀開上衣掏出來藏在底下的酒瓶子,喃喃重復著,悄悄地悄悄地,笑嘻嘻給凱迪倒了一杯,「利恩小姐呀,來喝杯蘋果酒。」

  凱迪高興地接過來嘗了一口,這果汁兌烈酒的稀疏味道讓她有點傷感,她放下杯子,坦白地說,「不好喝。」

  「小姐你喝慣好的了嘛,看不上這劣質酒。」吉爾迦隨便擺擺手,也沒有不快。

  凱迪把杯子轉了一下,神神秘秘地笑了,「那你們要不要喝我的酒,雖然不是高度酒,喝起來不太過癮。」

  「哪兒呢?」「拿出來啊。」

  「好嘛,我回房間去拿,你們等著。」凱迪丟下這話,起身跑回住處,沒過三分鐘,一小罐血紅色的石榴酒就出現在桌上。

  「這什麼呀?」「咋還這麼多渣呢?」

  「你別搖晃它。」凱迪打開吉爾迦的手,接著說,「要等它充分靜置變清澈以後,才能倒出來品嘗。」

  「你自己釀的嗎,利恩小姐。」莫布裡特注意到密封罐子的紅色絲線同凱迪用來綁頭發的發帶完全一樣。

  「對,純手工制作,度數很低的清酒,飲料一樣的東西。」

  「喔,哇!」弗裡克斯和吉爾迦異口同聲表示驚嘆,連忙奉承,好酒好酒,榮幸榮幸。只有莫布裡特心裡想,這兩人絕對不會承認這叫酒的,低於38度的液體流在他們舌頭上都不會有感覺,這種需要品嘗的東西給他們喝就是暴殄天物。

  不大一會,紅色的石榴酒就已經一滴不剩,弗裡克斯倒在莫布裡特身上說,「我醉了。」莫布裡特使勁推開他,「少裝,你醉的時候我就得連媽都不認識。」

  凱迪笑著,抬起頭看見韓吉夾著一本書,雙手相覆,像是捂著只小雞,神色輕快地貼著牆邊小跑著溜出了門。

  凱迪的好奇心讓她在廊下的台階上找到了正望著星空出神的韓吉。

  「凱迪。」韓吉扭過頭招呼她,「過來,給你看個寶貝。」說著將一小截灰白色的細圓柱物件放在凱迪的手心裡,石頭般堅硬的粗糙表面上分布著黑灰色的顆粒。

  「這是什麼?」凱迪用手指碰了一下這個冰涼的物體。

  「一段人類的手骨」,「哈?」,「…化石。」她舒了口氣,沒把它丟出去。

  「你從哪裡弄來的?」

  韓吉狡黠一笑,「別人送我的。」而後接著說,「是一種被命名為尼安德特的人類物種,距今200萬年左右的史前人類。」

  「200萬年啊…」

  「嗯,那個時候我們智人同他們一樣,只是眾多人類種族中的一種,並沒有什麼特別。就像現在同時存在許多種豬,許多種熊一樣。」

  「然後呢,尼安德特人身上發生了什麼,才使他們永遠消失的?」

  「他們遇到了遠古的智人。」

  「我們的祖先?」

  「沒錯。」韓吉答道,「200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在面對一個與他們極其相像的物種時,做出的選擇,是將他們趕盡殺絕。而諷刺的是,200萬年後的現在,人類的處境,竟像極了當時的尼安德特人。」月光下,韓吉的神情有些說不出的落寞。

  「在適者生存的法則下,巨人的存在無疑更加有利,他們不用進食並且可以自愈。這樣下去,人類的滅絕只是時間問題。」

  「那麼人類想在這個物盡天擇的自然繼續繁衍下去,就必須在那之前消減巨人的威脅。」

  韓吉點點頭,嘆了口氣說,「如果巨人不吃人就好了,那人類或許可以找到辦法跟巨人和平相處。」隨即又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話,「不會的,即便是那樣,人類也會想方設法殺光巨人的。因為巨人跟人實在太像了,像到不可原諒。」她小心地撫摸手裡的化石,像在整理一片羽毛,「人類從不是一個寬容的物種,歷史會不斷重復。」

  一陣沉默過後,凱迪若有所思地問,「韓吉,你相信人類是猴子變的這種言論?」

  這話把韓吉逗樂了,立刻來了精神,「哈?你相信神?那你信仰哪位造物主?又是哪一位神創造了人類?」

  凱迪忙搖搖頭,「倒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只知道那項工程絕不會是人類拙劣的雙手可以建成的。半徑250,380,480公裡,長度1571,2388,3016公裡,合計…」

  「6974公裡。」韓吉搶先說了出來。

  「對。」凱迪鄭重地點點頭,「牆壁。」

  「與其說相信神的存在,不如說能建造出如此宏偉非凡工程的,不論是誰,我相信他就是神。」

  韓吉的目光沉了下來,從柱子後面拖出一本藍色封皮的書,翻到一頁遞給凱迪。那是一本介紹壁內各處地理風貌,風土人情的游記類書籍,而現在停在的那一章上,描述了位於西部山區居民的一種特別的風俗習慣——他們將幾十只尖矛捆在一起作為筋骨,包裹鐵水煉制成盾牌,用來抵御攻擊。

  那一章的總結語是這麼寫的,「……我們之所以能夠安享此處的寧靜,也正是得益於用巨人本身來抵御巨人的入侵。當然,這只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原神保佑我們。」

  凱迪扣過書頁,查看書脊上的花體字,赫然印著作者的名字「阿魯卡德(Alucard)」。

  看著凱迪漸漸攏起眉心,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韓吉大笑著調侃說,「如果這是真的,你想好為你的神取什麼名字了嗎,誒,我覺得叫「泰坦巨神」就不錯。」

  看樣子同無神論的科學狂人提起神的存在就只能收到她的揶揄,凱迪決定結束這個話題,苦笑著說,「謝謝你啊韓吉,有朝一日我在巨人嘴裡的時候,想到他們是我的神,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韓吉翻了個身躺在台階上,用眼睛凝望深邃的天空,開口道,「據說第一個直立行走的人類祖先是因為抬頭望見了壯麗的宇宙和星辰,從此它就不再俯首前進。」她向漫天的繁星伸出手掌,「其實我特別能理解他,要是能一直望著這麼美的景色前行,就無所謂成敗了,再來幾個輪回我也願意。」

  她們周圍一片喧騰吵鬧,士兵們聚在一起勾肩搭背,談天說地,可大家都能意識到那中間透出的隱隱壓抑,誰都不知道明天過後,能否擁有再一個明天,因此,此刻的樣樣東西都是那麼珍貴強烈——嫩綠的青草,可口的食物,煙卷,殘夏的風,和頭頂燦爛的星光。

  凱迪看著沉浸在冥想中的韓吉,把手輕輕放在她肩膀上,不為什麼,就只是想觸碰她,凱迪喜歡聰慧帥氣的韓吉,而觸碰喜歡的東西,不就是人的本能。

  而與此同時,她的本能又確確實實在叫囂另一件事——想見利威爾,就現在。明天,他就要出牆去殺巨人了,在那之前希望能再看見他一次。

  凱迪穿過士兵喧鬧的餐廳,終於在靠近中庭的平台上找到了利威爾的身影。他盛氣凌人地坐在翰恩的身旁,說著什麼,翰恩弓著背,雙手夾在膝蓋間,不時戰戰兢兢地點點頭。

  聽說埃德曼·翰恩的傷都不及筋骨,但還是被免除了此次的壁外調查任務。

  凱迪看了一會兒,沒有去打擾他們,輕聲慢步地挪回廊邊,坐在木質的地板上。

  皎潔的明月高懸天際,沐浴在宇宙無限的星輝下,像是面對廣袤無垠的心靈的鏡子。

  隨後那一瞬間,她確信了在今後的歲月定會無數次憶起此刻的感覺,就像第一次吹到晚風,第一次聞到花香,第一次看到山川與湖泊。

  這份同時存在於胸腔中的歡歌與寂嘆,第一次,如此想靠近他。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麼會突然更新很多字的番外呢,因為這是從前的存稿,由於希望正片更加緊湊所以只有用番外的方式呈現出來。今後可能還會有1,2,3,4,5……大概?

  希望你能喜歡~

     


☆、冬季調查篇

  羅塞北部·舍夫爾養馬場

  馬舍的大門開啟,幾匹肌腱卓越,毛色油亮的馬匹一湧而出,他們蹄子一沾土地便闊步奔騰起來。

  跑,就是它們唯一的使命。

  馬蹄翻騰,揚起風塵,視線盡頭的天地由成片的深綠色林木劃分,長鬃飛揚的跑馬場地讓人心曠神怡。真冬時節,夾雜著馬糞和草料味的冷氣吸進肺裡,呼氣時噴出的白霧代表著消散的熱量。

  「利恩小姐,怎麼樣?今年的馬不錯吧?花了大價錢從西邊牧場配的種,破牆以後這樣的一年生溫血馬已經很少見啦。」舍夫爾場主自豪地展示著他的成果,又為今夕不同往日的馬場現狀感嘆了一番。

  羅塞北部邊陲的舍夫爾養馬場輻射著臨近幾個貴族的領地,歷來是農耕馬匹和頂級獵馬的熱門出產地。

  半個月前,調查兵團剛一拿到中央審批的冬季調查許可,各項軍備事宜便有條不紊地依次開展。軍馬儲備員弗裡克斯·維斯,此刻正站在凱迪的身後注視著奔騰的馬兒。

  「舍夫爾先生,十分感謝你讓我們認識這些活力十足的小家伙。」凱迪轉過身,深色小禮帽上的絨毛跟著動了起來。

  「利恩小姐,您不滿意嗎?要不再到馬舍裡看看。有些個毛色上乘的不太好動,可跑起來一點也不含糊。」場主迎了上來,保持著禮貌又熱情的距離。

  「好的先生,我想看看你的冷血馬。」不是這些以速度和外型著稱的賽馬,而是脂肪肥厚,結實耐寒的北部農耕用馬。場主怎想算盤沒打對,這位小姐改了性,看起了農用馬。

  「您這是開始承包農場了嗎?那您來得早了些,現在各處都還冬歇呢。還是說……這位長官有什麼吩咐……」場主搓了搓手,眼睛瞟向用灰色長鬥篷遮住大半個身體的弗裡克斯。鬥篷邊緣露出一點點制式軍裝的下擺,眼光老道的馬場主人自然沒有漏掉這個細節。

  「舍夫爾先生,是這樣的。」沒有必要再繞彎子,凱迪說明來意,「由於北部壁外調查的需要,兵團希望租用三十匹寒地用農耕馬匹。駐扎地點在斯托海斯區,加上同士兵的磨合時間,一個半月送還。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

  斯托海斯,是羅塞之牆北部的甕城,位於西北山脈的頂點附近,是希娜之湖的上游發源地。北部山岳地帶土地相對貧瘠,斯托海斯歷來以旅游業和特色漁業為支柱產業,無望湊出足夠的農耕用馬。

  從846年的第13期第一次北部壁外調查報告得知,要前往瑪麗亞之牆的北部甕城設立據點,那些向來風馳電掣毫的軍馬就著實難當重任了。寒地需要的不是速度和爆發力,而是耐力和脂肪率。

  「租……?沒有這個規矩啊,利恩小姐。」馬場主小心翼翼地歪了歪頭,面露難色。

  「確實。」凱迪用手搭上打磨光滑的木圍欄,一邊走一邊劃著,不緊不慢地回答,「不過,你要是肯借給我。明年開春,我們的馬也是可以借給你的。」

  話頭從『租』變成了『借』,可聽明白意思的場主比起剛才卻興奮了不止一分,臉上的笑也有些收不住,「利恩小姐,您不是耍我呢吧?軍馬哪還有沒騸的?」

  「覺得我說話不管用對吧?」凱迪停住腳步,讓出身後高瘦的弗裡克斯,「這位是弗裡克斯·維斯,正牌的調查兵團馬匹儲備士官,他的話你總該相信吧。」

  弗裡克斯掀開胸前的鬥篷露了一下翅膀徽幟,而後跨步握上馬場主的大手,熱絡地說道,「您說的一點兒沒錯,按規定,從軍馬場配發的公馬都是要閹的。不過因為某些長官的特殊要求,軍團也是存有不多幾匹可以用來配種的烈性馬。可實際上這幾匹沒騸的馬從來不允許上戰場,僅僅是為了在練習生活中滿足某些士兵征服烈馬的願望。畢竟,沒人希望他的老伙計在關鍵時刻突然發情去貼母馬的屁股。」

  舍夫爾的雙眼閃動起來,顯然,這是一場讓他無法拒絕的生意。做夢都想摸一摸的純種熱血馬讓場主心滿意足地簽了一份租用合同,並且頗識好歹地在租金那欄鄭重地描上了一個橢圓的數字零。

  弗裡克斯拴好繩結,三十幾匹身體緊湊,關節強壯的馬匹挑選完畢。他們的球節處長有長毛,冷血馬大多性格冷靜沉穩,不需要太多人負責牽送。

  「利恩小姐,接下來我們要加緊趕路了。沒把你安全送到團長面前,我的任務就不算完成啊。」他望了望深青的天色,12月正是高山風雪盛行的季節,沒人知道暴風雪是否會在今夜降臨,因此,他們需要在天黑之前到達斯托海斯的駐扎地。

  凱迪點點頭,鑽進馬車。隨後的兩個小時車程裡,窗外的景致漸漸變成一片純白的顏色,他們如願在暮色來臨之際趕到了斯托海斯區——一座鑲嵌在山塹中的小鎮甕城。

  冰河的融水和山間流水在稀薄的晚霞中放出五彩的光芒,這些如鏡的湖泊靜靜躺在山峰的懷抱中,神秘而美麗。

  山間妥帖地排列著許多房子,黃泥牆面,厚草坡頂,積雪覆蓋其上。遠看來,星星點點的燈火宛如散落白雪之間的寶石碎屑,寧靜安然而又五彩斑斕。

  山腳下的這幢四層高,標准三段式的氣派居址,便是此次調查兵團駐扎的營所。它作為康復療養院,接納自845年瑪利亞之牆破壞以來因公受傷殘疾的士兵。

  同去年的一個分隊相比,這次的調查隊伍增加到兩個分隊,可人數卻依然持平。那場慘烈的戰役,在付出25萬民眾的同時,也讓調查兵團失去了一半的老兵。

  斯托海斯的殘疾軍人療養院,過去幾十年一直都是調查兵團的專用地盤。破牆以後才開始接受另外兩個軍團的殘疾士兵,他們中的多數人會在這裡接受足夠的康復訓練然後回到社會。

  很多人都說不清丟了條腿或者少了只胳膊,但從巨人嘴裡撿了條命,究竟是不幸還是幸運。但是看著那些盤踞與此十來年的調查兵團老兵,每天樂呵呵的吹牛打屁,讓人覺得或許還是活著就好。

  燭光映著埃爾文的面容,他房間中央的辦公桌上放著第13期第一回,北部壁外調查遠征報告:

  ————————

  846年1月,埃爾文·史密斯,於斯托海斯區記錄。

  基於瑪利亞之壁奪還戰北部據點的設置計劃,特派遣韓吉分隊、米可分隊共計54人,進行了第一次嚴冬時期北部壁外遠征調查。

  為滿足寒冷地活動要求,需提前半月進行裝備防寒處理。同時與北部寒地用馬匹的相處也是必不可少的。

  與當初預想的相同,極北地區可遭遇的巨人數量很少,且多數處於類似冬眠的狀態,行動遲緩不具有威脅性。但山岳地區地勢陡峭,積雪增大了行軍難度,應避免大量的物資運輸。

  低溫狀態下的立體機動裝置,存在瓦斯噴射不穩定的情況,使得機動力減半。在這一點上仍有諸多改良余地。

  待到春季雪量減少時,該區域的巨人會隨之蘇醒增加活動的範圍。

  以下是詳細情況:……

  ————————

  846年3月—10月,第一次瑪利亞之壁奪還戰,

  失敗。

  847年12月,為第二次瑪利亞之壁奪還戰做准備,

  第13期第二回北部壁外調查正在整備中…

  「當當當。」

  「請進。」

  弗裡克斯抖落帽子上的雪花,推門走進團長的房間。

  凱迪緊隨其後,壁爐散發的熱量撲面而來,凱迪走到火苗邊坐下,摘下手套將手靠近火焰,不多時便覺得身體有了些許暖意。

  弗裡克斯將征馬的結果向埃爾文彙報過後便轉身離開。門被帶上,一聲哢噠的清脆響聲之後,凱迪這才開口說話,「說吧,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用意。」

  調查兵團新總部的工程,因季節的關系進入冬休,以凱迪的工作性質,也並沒有必要隨軍前來此次的北部營地。因此,當弗裡克斯告訴凱迪將她帶到斯托海斯是除去軍馬儲備外的首要任務時,凱迪便心生疑慮。

  「這裡的溫泉不錯。」埃爾文說著,將一張繪制在硫酸紙上的線路圖展開,上面已經用紅筆勾好了一條由近及遠的作戰線路。

  凱迪站起來換到沙發上坐下,好能看清地圖上的信息。她不急著打探什麼,同絕頂聰明的人打交道往往要付出耐心。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凱迪發覺,你永遠不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能看到多遠,也不知道他還有哪一步可走。

  雖然這種感覺不很舒適,但她覺得或許將人類的未來寄托在這樣的人身上,至少,不會是徹頭徹尾的絕望。

  吱——門被推開,利威爾走進房間的腳步很輕,凱迪抬起頭看著他一步一步靠近,牆上的影子在閃動。

  「你來啦。」凱迪說。

  利威爾點了下頭,將手裡的東西交給埃爾文,也在茶幾邊的沙發上坐下,與凱迪對面。

  那是一張斯托海斯區到瑪利亞之牆最北端的詳細地形圖,由當地的地勘部門剛剛送到的資料。

  埃爾文將半透明的作戰路線圖重疊在地形圖上,說道,「這麼看來,羅塞北部的山脈一直綿延到瑪利亞牆壁以外,最高點就在距離這裡不遠的羅塞境內。」埃爾文的筆尖在等高線最內裡的閉合區域畫了一個圓。

  凱迪仔細地觀察著地圖上的圓,著名的洛茵河流便是從這裡發源的。沿著山脈的走勢,由南向北貫穿整個地圖,通向未知的壁外。在途中,洛茵河隨意地將大小湖泊串聯起來,像一串曲折的掛有寶石的項鏈。

  利威爾看著瑪利亞之牆以北的大片空白區域,說道,「送地圖來的人希望我們可以帶回北部壁外的更多情報。」

  埃爾文放下鉛筆,走到柴火前,將水壺拎了過來,說道,「不好意思,茶用完了。」他把滾燙的熱水倒進杯子裡,騰起一朵熱氣,「你們知道嗎?這裡盛行著一個傳說。」

  凱迪接過杯子,熱水在裡面晃了一晃。

  埃爾文將另一個杯子遞給利威爾,接著說道,「傳說在瑪利亞之外有一座山峰,被稱作神女峰。據說神女峰擁有難以想像的高度,即使是牆壁也無法阻擋它的容貌。」埃爾文低下頭喝了一口水,「之所以是傳說,是因為它的真容十分難得一見。它形似獸角,目擊的位置全部是羅塞境內的正北方向,並且總是曇花一現。」

  「你是說看到一百公裡以外的景像嗎?」利威爾毫不客氣地說,「愚蠢的故事。」

  埃爾文輕笑一下,說道,「聽起來是有些蠢,我明白,民間的傳說而已,大概只是人們幻想中的一座神山。」他嘆了口氣,「但不知為何,我一直深信不疑,像傳說中一樣,在瑪利亞之北有一座形似獸角的山峰。」

  凱迪沉思片刻,說道,「很奇怪不是嗎?瑪利亞以外的山峰可以被人在羅塞境內看到。過去駐守在瑪利亞翁城的士兵站在城牆上的時候,沒有理由會看不到吧。」

  埃爾文說,「沒錯,就是這個問題。三年前,我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慮,登上過瑪利亞之壁的最北端。」

  凱迪坐直了身體,注視著埃爾文,「然後呢?」

  埃爾文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說道,「什麼都沒有。」

  利威爾將杯子轉了一個方向,使手柄正對著自己,說道,「或許還是太遠,也不能確定就一定不存在。」他發覺埃爾文的神情中居然有一種少見的失落。

  「也正是那次經歷,我發覺了另一個事實。」埃爾文的表情很快便恢復如常,說道,「瑪利亞北翁城有著明顯的季風性氣候。」

  「季風?」凱迪脫口而出,「你是說,瑪利亞以北不是山峰,而是……海洋?」

  「正是這樣。」埃爾文說。

  「海?」凱迪又小聲念了一遍,「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就代表人類將會有可能擁有取之不盡的資源和寶藏。」

  「以及未知的可能和更大的希望。」埃爾文說。

  「不,等一下。」凱迪想到什麼,又忙說道,「可誰又能證明大海不是跟巨峰一樣,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畢竟沒有人親眼見過。」

  「耳之所聞,眼之所見,就一定是真實嗎?」埃爾文低沉下嗓音,「說到底,什麼是真實?認知,感覺,還有記憶,誰又能證明這一切皆為真實。」

  「什麼?」……凱迪正要細細品味這些突如其來的,沒有來由的話。

  哐,水杯碰撞的清脆響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利威爾抬起腳,踩向茶幾的邊沿,輕輕皺著眉說,「我本來不想打斷你們的,可你們說個沒完。」重要的是,還徹底無視了他的存在,這讓他的求知欲和小脾氣一起鬧了上來。

  「給我解釋。」他有些不爽地說,「什麼是『海』。」

  凱迪輕輕笑了一下,說道,「海啊,就是……」

  埃爾文聽著她輕聲細語地說著話,壁爐中的火苗劈啪地響。窗外的雪花靜靜落下,樹上的鳥兒進入夢鄉。

  明天,就要進行今年第一次的冬季拉練了,但這一刻他不願去想巨人和刀刃。一抹深藍的顏色在他的眼眶中閃動,那是他的眼睛,比海更沉靜,比海更洶湧。

     


☆、冬季調查篇

  「記住!不要與巨人進行任何接觸!」

  埃爾文朝整裝待發的隊列下達拉練命令,以班為單位陸續向不同的方向進發。今日的課題是寒地專用裝備適應性練習。

  寒地特供裝備包括通常立體機動皮帶以上的服裝:棉靴,帽子,護目鏡和操作手柄專用手套,以及內裡加絨的軍用鬥篷。

  選擇在羅塞壁外進行訓練,一是為了熟悉山岳地帶的行馬規則,二是因為在零下15度的氣溫裡,巨人稀少且不具威脅。

  而這也是選擇真冬時節進行北部壁外調查的主要原因,比起額外的裝備預算士兵的生命顯然更有價值。

  韓吉夾著記錄本,蹲下來轉動利威爾的氣閥調整鈕,「接下來是這一檔,好了!可以飛了。」

  利威爾抬起手指按下控制杆,「呲——」氣體的推力將他送上半空,兩旁的樹影迅速後退。

  而後一種不同平常的重力作用襲來,讓他的身體猛然下沉。一截粗壯的枝干就在眼前,他做了個空翻,曲膝正面踏上去,借力回彈的瞬間向上方拋出鋼索。

  固定錨擦著枝干的下方飛過,失去動力的鋼索在空中軟軟地墜下,他聽見韓吉啊的叫了一聲。

  「嘁!」

  看准鋼索的下落軌跡,另一側的固定錨准確地扎進了目標點,扥住了下落中的身體。接著他補上了第一根鋼索,慢慢地蕩回韓吉面前。

  「怎麼樣?我又調高了氣體分壓。」韓吉把護目鏡推到額上,說話間呼出一串霧氣。

  「比剛才好一點,但還是不行。這種程度的噴射力你和我都用不了。」在調出合適的數值前,調查兵團除了韓吉分隊長和兵長以外,誰都沒有立體機動可用。

  「果然如此。」韓吉的筆尖在記錄本上飛快地劃著,口中念念有詞,「是大氣壓的問題…」蹭蹭的寫字聲連綿不絕,「如果有一個恆溫機制就好了……在瓦斯管周圍塗上防凍膠做凍結實驗吧!成功的話可以節省兵團全體的裝置預算。啊,不對,以駐屯兵團的戰力這樣的噴射力大概已經足夠了……」

  「……」利威爾黑著臉一躍而起,帶出一股凜冽的氣流。韓吉打了個冷顫,拋出鋼索追上去,「等等我!」

  躍過一棵紅皮雲杉,韓吉用余光瞥見一個巨大的錐形雪堆,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別看,埃爾文的命令是避免任何接觸。」利威爾從她身邊飛過,並未停留。

  可韓吉的心呯呯直跳,任憑兩根鋼索掛著一步也走不動,這堆厚厚的積雪裡是一頭她夢寐以求的巨人。

  某些鬼使神差地動力使她卷了索盤落到地面,韓吉伸手比劃了下痴痴地笑了,十米級。

  接著她的嘴唇緩緩分開,而後越分越大險些發出驚叫——幾塊雪團掉落地面,露出凹洞裡倦怠的一只眼,泛著混濁的綠色投來僵滯的目光。

  「唔…」她咬住嘴唇,血液募地衝向頭頂,極度的興奮使得呼吸加重。

  雪團簌簌落下,裸露在外的一只眼變成兩只,又變成一張臉,接著那臉越拉越近。

  ——沒關系,再近一點,還可以再近一點。

  龐然大物呼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臉上,「嗚…」她聽見它喉嚨裡發出響聲,就在耳邊,像是嗚咽。

  「你…在哭嗎?」韓吉小心翼翼地說,臉頰發紅。

  巨人張開了口,「嗚嗚……」

  「你為什麼哭呢,冷嗎?」

  巨人扭曲著臉,「嗚嗚嗚……」

  「你回答不了嗎,你是誰呢?」

  巨人露出牙齒,「嗚嗚,嗚嗚……」

  韓吉的目光透過鏡片閃出一道光線,笑了一聲,咧著嘴按下控制杆。

  「哼,才不會讓你吃了我。」

  誒?不動!?她又迅速按了兩下,心中猛地一沉。是故障。

  巨大的陰影籠罩過來,腥臭和潮熱一齊湧向她。來不及了,她想,是脖子先斷還是脊柱先折呢。過於專注思考死法,以至於沒有聽到瓦斯噴射的響動。

  啊,是脖子。一個狠絕的力度從頸部傳來,接著她的脊背在雪地裡擦出一道准確的弧線。

  利威爾放開她的後領斜了她一眼,「打擾你跟巨人談情說愛了,但我猜你還不想死。」

  「咳咳,我就知道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韓吉從地上爬起來,抖落鑽進脖子裡雪,「你居然沒直接削了它?」

  「想讓你的部下順著蒸汽來參觀你的蠢樣?」利威爾顰著眉,「還是想因為違抗命令接受處罰?」

  韓吉的嘴角向下彎了彎,突然朝利威爾撲過來,「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那穩准狠的架勢堪比一頭奇行種。

  奇行種,後來利威爾這麼叫過她好多次。

  可最後他就再也沒喊過了,包括混|蛋四眼也是。還是有些懷念啊,多年後的韓吉偶爾會這麼想。還是有些懷念的,那個大家都在的過去。

  「調查兵團訓練回來了!」城門開啟的鐘聲響了起來。

  斯托海斯區憑水依山築城,鄰水的一面在河邊留出余地設立碼頭,灣泊漁船和貨船。船下行時運送水產、□□、松油和雜貨,上行則運布匹、青鹽、糧食和游客。

  這會兒,城中主街的兩旁,站滿了聞聲而來的居民,他們中間有不少人神色期待,迎接著歸來的士兵。

  「哥哥要喝甜酒嗎?」「好神氣的馬!」「長官來我家裡坐坐,新打的鹿肉。」

  在羅塞的四個甕城中對調查兵團風評最高的,由數南北。845年以前,壁外調查的頻率約是兩年一次,那時的斯托海斯就已經是兵團出牆的重要據點。而埃爾文成為團長之後,才根據巨人活動的規律開創了冬季調查的先例。

  「有小孩子混進馬隊了,注意點啊!」

  不知誰喊了一句,利威爾把一個跑到馬蹄前面的小孩拉到路邊,「喂,很危險。」他蹲下來按著小孩打了補丁的肩膀,那孩子紅撲撲的臉上滿是向往的神色,眼睛放光,嘴巴也合不攏,呆呆地望著他他。

  「這是…那個利威爾兵長嗎?」「調查兵團的王牌!」「真的是利威爾!」「哇,你們快來看吶!」幾個路人湧了過來推搡著嚷道。

  利威爾松開那孩子,垂下眼轉身離開了。

  像是算准了時間,馬隊剛一回到營地便起了大風,日頭隱在雲間,烏青的天落下鵝毛般的雪片。

  利威爾把馬牽進棚裡,放好草料和水桶。將將一刻,地上便積了一層薄雪。雪花迎面吹來飄向他的發梢,一粒一粒落在他的肩上。

  這一粒一粒的雪花,不論多麼細若塵微,聚集起來也會變得沉重。

  紛紛揚揚的雪片蕩在天地之間,牆壁也好,巨人也好,在這大雪中,一片白色,什麼都看不見。

  他拍掉身上的雪踏上台階,推開門走了進去。

  訓練結束的士兵一回到營地,就聚在餐廳裡燒水泡茶。有看著柴火的,有去拿茶杯的,不知道誰從哪裡弄來了幾塊方糖,士兵們一哄而上鬧著爭奪起來。凱迪見狀,把自己的糖盒子拿來分給了大家。

  冬季調查幾乎為零的傷亡率,讓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兵久違地放松下來。

  爐火上的水滾滾翻騰著,輕快熱烈的談話像四處飛濺的火星,在不同的角落裡將這裡的空氣也烘烤加熱。冬日裡圍著火爐喝一杯熱茶,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享受。

  大家談到土壤海拔對茶葉的香氣的影響,凱迪便略微多說了幾句,有人回道,「凱迪因小姐對紅茶很有研究啊。」

  「一般。」凱迪答,「我通常只喝綠茶。」

  這時,又一個道,「兵長是紅茶的行家,兵團裡沒人能比得上他。」

  這一點凱迪自然是注意到了,利威爾對於紅茶的喜愛表現在他喝茶時的專注和難得的和悅神情上,並且他很少指使別人為他泡茶,據說沒人能做到讓他滿意。

  「兵長那簡直是痴迷。」

  這句話飄到利威爾耳朵裡時,一切都遲了。雖然調查兵團一向不興禮儀等級那一套,凱迪還是感覺到方才插科打諢的同座人都突然蔫了,朝兵長打過招呼以後,便不再敢探尋他的行動,全都收起聲音小聲喝起茶來。

  利威爾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幫人見了他都像見了煞神,只好獨自找了個地方坐下,思考著是不是自己就不該進來。

  接著,一杯紅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喝一下。」凱迪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我泡的茶。」

  利威爾握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不好喝。」

  凱迪感到備受打擊。

  「我不喜歡在茶裡加其他東西。」

  這樣就明白了,糖和牛奶都是不要的,凱迪默默記下了。

  利威爾放下茶杯,又說,「不過,茶葉是很好的茶葉。」

  這很有意思。凱迪的興致被勾了起來,在他的對面坐下,慢慢地說道,「聽說這泡茶的水,以出身地點分為上中下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尤以清泉,初雪,晨露為最佳,你怎麼看?」

  「無所謂水流的地點,水質本身才是關鍵。」

  「茶具的選擇,按材質品類從上到下,銀器,紫砂,陶瓷,竹木,你怎麼選?」

  「白瓷。既干淨,又最能顯出紅茶本來的顏色。」

  凱迪的睫毛蟬翼般閃動一下,「你…為什麼喜歡紅茶?」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認為喝上紅茶,總有一天就能過上好的生活。」利威爾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講述他人的往事,「再後來就習慣了紅茶微苦的味道,不為什麼。」

  凱迪仿佛感覺到什麼,但她還不能確定,她停了良久,說道,「疾苦與憂患,極樂與甘甜。」

  利威爾看向她,她補充道,「茶葉本身的味道就是這樣,不是嗎?」接著她笑了一笑,「每年的四月,我都會去威斯特法鎮的茶園選購第一批的春茶。」

  「來年……能邀請你一起前去嗎?」

  「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請你,一定不要拒絕。」

  凱迪吐出最後一句話,懸著的一顆心不安地跳動,就那麼看著利威爾。

  利威爾低了低下巴,看向別處 ,說道,

  「再說吧。」

  還好,姑且不算拒絕。

  凱迪將一罐茶葉往前一推,「請收下這個。這茶,是來自茶葉起源地族人後裔的自信,比獻給弗裡茨王的更加上乘。」

  她在利威爾有所反應之前,就連忙站了起來,「我,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她實在撐不住了,剛才的一系列操作已經讓她的臉不由得紅了起來。

  利威爾看著那盛放茶葉的玻璃罐子。平時確實沒有見過她喝紅茶,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話說,茶葉起源地族人的後裔……

  凱迪走後,他將杯中的茶喝干淨,旋開罐子的木塞。

  淡淡的桂香飄散開來,是獨特的秋日味道。

     


☆、冬季調查篇

  千仞蒼茫絕壁下,晦暗的山林間,是動物的棲息之地。越過緣山而繞的冰凍河流,山間坐落的人家越發寥寥。

  凱迪牽著馬,同十幾個調查兵一起,循著老獵人的足跡前行。

  領頭的人是嗜酒如命的吉爾迦,這個面容方正,劍眉虎眼的漢子,出生在北部鄉間的獵戶家庭。擅長那種原始,生野的狩獵方式,同貴族熱衷的高級娛樂活動不同。

  所以前日弗裡克斯找到凱迪,邀請她來打獵的時候,凱迪本想拒絕。可聽到側旁的新兵兩眼放光地嘀咕著鹿和野豬。她便對弗裡克斯坦白說沒有獵犬和獵木倉她半只兔子都捉不到。若不嫌棄,她便樂意前往。她知道,平民沒有獵鹿的許可。

  但當吉爾迦說計劃瞞著上司時,凱迪還是當緊地皺了眉。吉爾迦解釋說,團長特別強調了待命並不是休假。士兵在待命期間需要保證自身的絕對安全是不容置疑的。

  打獵存在一定的風險,雖然沒有明令禁止,但也需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我有信心讓兄弟們一根汗毛都傷不到,他信誓旦旦地說,背袋裡的黑色箭羽如鐵片般光滑鋒利。

  馬隊從斯托海斯一路向羅塞境內的山區行進。布置陷阱,沿路選擇合適的位置放好白菜做誘餌,吉爾迦運籌帷幄的架勢讓人放心不少。

  凱迪告訴他們,通常貴族狩獵時獵犬咬住的野兔和狗獾最終是要放生的,引來一陣噓聲。

  「他們多半只是享受追逐的愉悅感。」

  「班長,我們也要放了嗎?」一個名叫布呂克·卡恩的新兵呼著白氣轉頭面對班長,略顯稚氣的臉龐上滿是遺憾。

  「放?那你就等著吃草吧。」吉爾迦朗聲答道,余音回響在森林裡。

  一陣哄笑間,有人模仿著小動物的慘叫聲,據說這樣可以吸引附近的紅狐上鉤。

  「但正真的猛獸像熊或者狼,都是雇佣的獵人來殺,他們沒有膽量追著熊跑。」

  凱迪話音剛落就有人放言道不打只熊就白來了這一趟,不知誰回了句就憑你這熊樣?又引得眾人哄笑成一團。

  說話間,他們到達了一處山峰的平整地,越過山下深綠的樹影,視線的遠處,一叢排列整齊的黑點在訓練場的空地上移動。

  有人喊了一聲,大家即刻圍過來朝下望。吉爾迦既興奮又悲痛地說道,「訓練兵的冬季拉練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過得太TM慘了。」

  「話說,這是第幾期訓練兵了?」

  「一,二,三……」新兵布呂克扳著手指說,「104期啊。」

  「讓我想起自己還是新兵蛋子的時候。」弗裡克斯說。

  吉爾迦目視前方,一把拍在弗裡克斯的背上,「你說,他們中有多少會選擇背上這雙翅膀。」

  弗裡克斯笑笑,「啊,會有多少像你一樣的傻|逼。」

  「哈哈哈,你不也是。」

  「老子不出牆的,埃爾文讓我砍巨人,你信不信我明天就不干了。」

  「不信。」

  士兵們互相打趣訓練兵時期的往事,凱迪借機會問道有沒有誰與利威爾同期。

  大家連忙說沒有,接著新兵布呂克支支吾吾接了一句,「利恩小姐好像總是特別關注兵長。」

  凱迪聽罷,低了低下巴,抿嘴一笑,回答道,「沒錯,是這樣。」

  布呂克·卡恩著實吃了一驚,這位小姐平日裡同高層走得近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但她對兵長的態度是在他不懈努力的觀察下才得出結論的。她就這麼大方地承認了,沒有掩飾什麼。

  他不禁停住了腳步,看著凱迪的背影發呆。吉爾迦從後面走了上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氣餒,好好干,等你晉升到三條杠,說不定也會有這樣的小姐來倒貼呢。」

  「唉,不會有了,這樣好的不會有了。」布呂克目空一切,面若土色地說道,頗有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架勢。

  「我覺得兵長有個女人對我們是好事。」弗裡克斯拽住馬停下來,一副認真的樣子說道,「兵長從來不跟我們出去鬼混,長期以來某方面需求得不到解決,脾氣才會那麼暴躁。」

  「說什麼呢。」吉爾迦笑著打過來,「拳頭還沒吃夠,回頭喊兵長再賞你幾下。」

  弗裡克斯單手推開吉爾迦,嘴角一歪,露出一個狡黠的笑臉,「我是真覺得凱迪因小姐很不錯,配咱們兵長他兩誰也不吃虧。」

  說著,看向凱迪小聲嘀咕了什麼,吉爾迦笑著斜了他一眼,大聲嚷道,「你還真是嘴上沒把門的,意 | 淫什麼呢。」

  弗裡克斯擠眉弄眼說著,「是真的很不錯,哎你別不信,我見得多了,兵長絕對喜歡這種……」

  這兩人笑嚷得實在太厲害,凱迪回頭望了一眼,不知道什麼事讓他們那麼興奮。

  弗裡克斯馬上就住嘴了,抬了抬手,咳了一聲,說道,「凱迪因小姐,我支持你。」

  「……」凱迪有點懵,不知道哪接著哪,呆呆地應了句,「哦…嗯。」

  旁邊的布呂克一字不落地聽完,臉早就紅成了一片,瞪著班長和馬倌,說道,「太太太壞了你們!」

  濃密的雲層均勻地貼在頭頂的天幕上,淺灰的雲層與冷白的積雪將天與地分置成上下兩層極其相似的寬廣平面。循著冰崖頂端的人跡前行,凱迪哆嗦著打了個冷顫。

  吉爾迦判斷附近不是大型動物的活動範圍,他們便拴好馬匹,接下來的流程是分頭尋找小動物的蹤跡。弗裡克斯本想同凱迪一路,但凱迪執意表示自己可以,不需要特殊照顧。

  吉爾迦便將一把獵木倉挎在凱迪肩上,說道,「集結的信號會放出強光音彈。」他的心裡有些顧慮,畢竟凱迪是有身份的階級,又不像這些糙漢子一樣經得起摔打。

  凱迪點點頭,把槍背好,她一向對武器不甚了解,只知道扣扳機,出子彈,打不打得中就是聽天由命了。

  凱迪選擇了一條深入松林的小路,但她不打算走遠。

  直立高聳的松樹林有一種威嚴的氛圍,陰天本就淡薄的天光在這裡被樹冠反射成深沉的灰綠色。四周很安靜,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腐葉和濕滑的凍土上是正在融化的積雪。

  就這樣走了幾分鐘,凱迪看到樹林盡頭白色的光亮,她朝那裡走去,很快便聞到冷空氣貫穿而過的味道。她不禁抬頭望去,很多松樹一團團簇擁的密集針葉波浪般向上湧動。

  凱迪發覺自己正位於一處崖地的頂端,被崖壁阻斷的冷風在這裡形成了自下而上的氣流特征。

  她向前邁了幾步,山崖下的景色伴著迎面吹來的冷風,一點點出現在腳下的視野邊緣,崖壁的高度目測有二十多米,十分陡峭,像被巨大的鋒利刀斧劈就而成。

  這時,她忽然聽到樹林的近處有生物活動發出的沙沙聲,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樹干的頂端螺旋向下移動,它的速度非常快,像是急速墜落,最終輕松一躍,下落在雪地裡。

  待到它終於不動,凱迪凝神一看,是一只棕黃色的松鼠。

  松鼠的雙手舉在下巴上,像是作揖的動作,乖巧的很。毛茸茸的大尾巴彎曲著貼著圓鼓鼓的後背,尖端的絨毛豎得很高。

  它黑豆子一樣的眼睛盯著凱迪,好奇地歪了一下頭,尖耳朵也跟著抖動一下。凱迪瞬時便被它靈巧的姿態吸引,心生喜愛。

  凱迪蹲下來,這樣就能更加接近它。她伸出一只手,攤開放在雪地上,輕聲說,「過來,小家伙。」生怕驚嚇到它。

  松鼠待了一刻,邁開了小腳丫,凱迪開心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凱迪肩上的槍帶滑了下來,卡啦一響,那小家伙立馬像被箭頭射中,募地定在原地,不肯再往前一步。

  凱迪並不知道這松鼠對人類武器發出的聲音如此敏感,她低下頭去擺正槍托,想把肩上的帶子扶正,重新背好。等她再回過頭,那小家伙已經不見了蹤跡。

  凱迪四處張望一番,轉過身面向崖壁。奇怪了,它可跑的真快。

  吱——  嗯?  

  凱迪剛回過身,便感到胸口受到一個猛烈的力量撞擊。她毫無准備地後退了一步,卻沒有踩到地面。

  糟了。踩空的那個瞬間,她的腦子裡顧不上有其他反應,心中猛然一慌,甚至沒有機會喊出一聲,便感到腦袋朝下撞上了什麼東西。

  接著便是漫長的黑暗。

  凱迪記得,第一次恢復意識時,渾身都像針扎一樣在發麻,在模糊的意識中聽到有人在喊她,長長的聲音,很多聲。

  她想開口回應,想讓嘴巴動起來,可是除了呼吸,她的身體仿佛被困在另一個空間,完全沒有反應。但從側臉傳來的冰涼的觸感,讓她明白自己還有感覺,仍然活著,只是暫時動不了。

  下一次再有意識時,小腿和肩部都在劇烈地發疼。她仍然動彈不得,只能呼吸,呼吸。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像耳邊的雷鳴,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過了良久,漸漸的,周圍不再是一片漆黑。

  她終於張開了眼睛,努力平復著,忍著疼痛緩慢挪動胳膊,壓在下面一側的臉頰因為長時間接觸冰冷的雪水而失去知覺。她撐起上身,眩暈使她的每個動作都很緩慢。

  就在這個檔口,凱迪努力回憶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她在崖頂上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突然消失的松鼠又一躍而起,在空中向她飛來,迅速地伸出自己的小腳丫,一腳踹在她的胸膛上。

  她是被一只松鼠踹下山的,凱迪想通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到終於可以自如地活動,便嘗試著喊了幾聲,空谷報以回響,而後恢復一片死寂。

  她找了個位置坐好,抬頭向上望,心中思緒紛湧,「我所處的位置靠近崖壁,確實不容易被方才來尋找她的人看見,他們曾經在這裡尋她不見,因此不能寄希望於在原地等待救援,很難想像會有人再一次折返回來。必須自己尋找出路才行。來時的路上,馬匹在人跡罕至的地區足足行走了有兩個小時,才到達上山的入口。此時所處的位置,必然在來時山峰的背面。」

  但同時她開始想,如果走錯了方向,該怎麼辦?如果整夜都走不出這林子,會有什麼後果?她不知道。可她必須走起來,去尋找出路,只是等在這裡,入夜以後她會被凍死,為了能夠回去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凱迪檢查了自己的身體,各處的疼痛都稍微消除了一些,還能走路。她用手扶住槍托的弧線,心想,「我有一把獵木倉,槍裡有子彈,如果遇到野獸我有機會可以擺脫。馬匹行走的速度大約是人類步行的三倍,只要確定了正確的方向,就有得救的可能。」

  可是,正確的方向在哪裡?凱迪抬頭望向陰沉的天空。

  在沒有太陽和月亮的世界裡,人會迷失自己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LIE QIANG啊啊啊啊啊

     


☆、冬季調查篇

  凱迪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空軟的雪地上,從她迷路到現在已經走了兩個小時,她漸漸感到靴子裡的腳趾開始發疼。

  四周是千篇一律的樹林,生長茂盛,鋪天蓋地。她希望能尋到一個樹樁或是一顆孤立的樹木,這樣說不定可以大致判斷南北的朝向,可山岳地帶的地形過於復雜,這種方法並不有十分的把握。

  她從林地走向雪原,又從雪原穿過林地。有好幾次,她都在心裡祈禱,越過這座山坡會有人家出現。可茫茫的雪原反射出的單調白光又一次次令她陷入失望。即使能遇到幾間為獵人預備的木屋也好,大約房間的朝向也是向陽坐落。

  可是凱迪什麼都沒有遇到,她把捏在手裡的懷表放進口袋裡,干嘛不買一個有指南針功能的懷表呢,她憤憤地想著。但不論如何她都不能停下,即使走向了相反的路線,只要遇到人家就能夠安全。

  漫無目的的路程,讓她的膝蓋越發僵硬,而她的心髒始終懸在空中,有些悲觀的不適情緒令她的神經繃成一條敏感纖細的線。任何不利的風吹草動都可以讓她喪失信心。

  就在這時,一些淅瀝的水流聲確實地傳進她的耳朵。離上一次脫離林地已經過去了很久,原處的水流聲在空曠的雪地裡格外明顯,她加快了腳步,朝不遠處的林地走去。

  步入樹林不多時,她發覺腳下的地面開始出現裸露的黑褐色岩地,一股刺鼻的味道闖進她的鼻腔。她看見不遠處的樹木間,好似有水霧繚繞升騰,一些鮮艷的橘黃色岩石若隱若現。

  她繼續朝前走,她找到了一處溫泉。凱迪踩著鈣化斑斕的泉邊蹲下,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溫暖的泉水。熱流在她的身體裡激起一層浪花,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無奇不有。

  薄水覆在黑色的岩地上,岩石層疊向下排列而去,被水流衝刷得十分平緩,沒有棱角。凱迪解開棉靴的帶子,把褲腿抽起來露出一截小腿,此刻顧不上那麼多,她的腳疼的要死,接下來還要走很多路。

  她小心地把一只腳伸進泉水裡,先是腳趾,再是腳掌,最後終於踩在水中,而後把另一只腳一下子放進水裡。

  溫暖的泉水親吻著她的腳背,疲憊緊張的神經融化在彌散的霧氣裡,一時間凱迪沉浸在這恩賜般的感動中。她走到泉水中央,開心地踢起一朵水花,濺落在石縫涓涓的細流上。

  淡藍色的溫泉水淌過白雪和葦草,濃烈的硫磺味也變成幸福的因子,裊裊霧氣將現世溫柔地剝開,凱迪獨自一人置身在這自然的饋贈中,感受到一刻純淨的愉悅和難得的安寧。

  而後她挪回池邊,靜靜地坐下。現在可不是得意忘形的時候,我得盡量保存體力,凱迪盯著水面中的倒影告訴自己。

  緩慢的流水被沒在水中細長飽滿的小腿分開,拂過她的圓而小巧的腳踝。凱迪輕輕動了動腳,覺得很舒服。

  又過了一會,她終於穿上襪子和棉靴。經過休整,身體暖和起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她沿著水流的方向繼續行走。泉水的支流流淌在樹林間,漸漸分成很多股,又在林子的邊界處彙入一條較寬的水面。腳下的淺水靜靜流過,高大樹木的肅穆感讓周圍的空氣逐漸冰冷。

  忽然她聽到樹葉猛烈相撞發出的嘩嘩聲,還沒抬頭便感到一團陰影快速移動著。一聲凄厲的獸叫聲讓她定在了原地。

  凱迪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下意識去摸搶,一個有力的翅膀掃過她的頭頂,繞著她的頭飛了一圈。

  眼前樹林外的天光忽然一暗,一只巨大而健碩的雪地雕落在了樹枝椏上,樹枝因承受的重力向下彎曲。

  凱迪看著這只鳥以一種頗為神氣的姿態棲息而下。方才與松鼠的過節湧上心頭,有些不爽,她把槍杆握在手裡,對那只雕說,「我問你,哪個方向可以回去?」

  她說話的時候,那雕只用一條縫一樣的黃眼睛盯著她,那種無動於衷的冷冽目光讓凱迪警惕起來。她懂了那眼神。

  「我是來打獵的。」她大聲說道,用兩只手將槍杆托起,「可我什麼都沒打到,一發子彈都沒用上。」

  「所以你不應該生氣。」她微微低下頭看它的反應。

  「我要是死在這裡,你可以吃我的肉,啄我的眼睛。但是現在不行。」話音落下,槍口已經被端成瞄准獵物的角度。她重復著,「現在不行。」

  巨雕胸前白色的羽毛被圈在准心的缺口中,凱迪盯著它強壯美麗的身軀,說道,「到底哪一邊才是獵物?」

  就這樣僵持了漫長的五秒鐘,凱迪只在那期間進行了一次呼吸。

  而後,她的手指慢慢離開了扳機,手臂的力量撤去,放下槍,背好槍,走出了樹林。

  跟松鼠的過節還是要找松鼠算賬,她發覺或許那只雕對她並無惡意,並沒有她想像中的惡意,畢竟它還什麼都沒做。

  凱迪步入空曠的雪地,流水的形狀在雪地上劃出一個優美的曲線,上游的盡頭,一塊白色的石碑躍入眼簾。

  凱迪與它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看清了上面的字……

  洛茵河流之源

  凱迪放下茶杯,靠近地圖最下的邊緣,一小行顯眼的紅字吸引了她的注意——洛茵河流之源。

  洛茵河的河道在地形圖上用天藍的顏色從最下邊一直延續到圖紙的最上邊,彎曲婉轉的支流,和僅在最初彎折一次,而後都近乎筆直的主河。

  如此這樣的畫面,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凱迪。記憶中的圖形像一張巨大的網從天上落下,無形地覆蓋在地面上。

  她抬起頭與天空對望一眼,大笑了幾聲,開始復原自己的記憶。

  左邊,兩座山的谷地,高程線稀疏,並不算高。她轉頭看去,兩座圓潤如少女雙乳的山峰,擁抱著一座可愛的山谷。

  她笑了起來,初生的洛茵河水在她面前橫流而過,她朝右手的方向轉去,不會錯的,沿主河道繞過這座山峰,接下來的去向就是正北。

  北向再上是人字形的石岩湖,左上西北是一片平面呈三角形狀的伐木林。

  再上方,是……

  利威爾。

  啊,那個時候利威爾就坐在她的對面,地圖的那一邊就是他。他現在在做什麼呢?等回去後被他知道迷路的事情,一定會被認為是糟糕透頂的人吧。話說,我還有機會回去嗎。

  凱迪的心情又莫名地跌倒谷底。但她很快便搖了搖頭,這個時候她還足夠清醒,很清楚要與脆弱的意志做鬥爭。

  右手兩點方向就是東北,她告訴自己,正對著斯托海斯。

  那裡有回去的路。

  天色變暗的事實,是凱迪突然之間意識到的。

  漫長的路程,機械的行走動作,使她的感官逐漸遲鈍。當她又一次將腿從積雪中抬起的時候,一陣狂風掠過原野。表面的一層積雪被風卷起,仿佛獲得生命一般向前呼嘯奔騰。

  天色以很快的速度持續變暗,不多時,便落起大雪。

  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凱迪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她抬起手臂想擋一擋風雪,可雪粒還是持續不斷地打在臉上,她只好艱難地眯起眼睛。

  她摸出懷表,得知從洛茵河的源頭到現在已經連續走了兩個小時。而現在,惡劣的天氣使她不得不放慢腳步。

  在鋪天蓋地的雪花和凌冽的寒風中,她發覺自己開始神志不清地發燒。

  她走到一處山坡的背面,捧起積雪洗臉,從樹葉上摘下一些干淨的雪放在嘴巴裡,讓它們變成水然後吞下去。

  她慢慢地坐在地上,背靠著山坡休息。她看著周圍的一切,看著山、水、樹、雪,仿佛都在風中肆意生長。這一切都使她的心更加混亂、空洞、難過。

  她想到離家許久,得罪了父親,現如今又陷入這樣的境地,不禁心生寂寥。她又想起院子裡的秋千,書桌的一角,爬著藤蔓的陽台,甘甜的井水,和結果的櫻桃樹。

  如果我是一棵樹,我就能承受所有的痛苦,她想。如果我感覺不到,我就能一直走下去。她告訴自己,我的身體還可以承受,脆弱的是我的精神。因此,她又邁開腳步。

  暴風雪繼續著,凱迪的腳步也繼續著。

  嶄新的馬具在太陽底下發出皮革的香味,一個黑發的小女孩牽著她的手,對她說,「凱迪,你得學會騎馬。」

  可事情總不會那麼順利,凱迪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一些紅的,黃的,白的,橙的細長花瓣浮在空中。

  她摔斷了肋骨,已經不記得是在哪個微風習習的午後醒過來的,只記得身邊淡淡的千日菊味道,和芙莉妲紅紅的雙眼。

  「我們不學騎馬了。」芙莉妲說。

  「我們得學。」凱迪回答她。

  芙莉妲守在她的床邊,她躺了三個月才完全好。後來她們當然是學會了騎馬。她不知道為何會想起這些,好像生病時候的感覺也是這樣,一個人漫無目的走著。

  凱迪抬起頭,恍惚間看見遠遠的天邊,懸著一輪小小的淡黃色的圓月。啊,月亮,她想……可怎麼會有月亮,這是暴風雪天。

  而後她突然激醒般反應過來,不是在天上,是在地上,那是地上的一輪黃色的燈光。她的腳步不受控制地忽然前傾,幾乎將自己絆倒,她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此刻她的身邊是懸崖,被崖壁擋住的風雪變得小了一些。微弱的燈光在狂暴往復的雪粒中搖曳,若影若現,看不清晰。

  而與此同時的崖壁上方,一個金發的女孩拖著體力不支的同伴。

  她身旁的另一個女孩,用陰冷的口吻質問地說道,

  「你果然,根本就不想要救達斯吧?」

     


☆、更新說明

  正常情況下周更∼

  實在太忙也有碼不了字的情況,歡迎養肥。

     


☆、冬季調查篇

  克裡斯塔·蘭斯的目光從厚厚的帽子邊沿直射出來,帶著陰沉,恐懼的力量。

  尤彌爾的一番話好似擊中了她的靈魂,

  「我,偶然地得到了第二次的人生。因此,我重生了!」

  「我要繼續用這個名字活出我自己的人生。這就是我一生的復仇。」

  「與此相比,你又是怎樣?打算自殺,完全向他們屈服,你就那麼想取悅那幫當你是礙事的人的家伙嗎?」

  尤彌爾大吼著,

  「你為什麼要將那股殺意對著自己?假如你有這個氣勢,你連自己的命運也可以改變吧!」

  克裡斯塔看著尤彌爾,慌張而顫抖,

  「…做……做不到啊……哪怕是現在…也肯定沒有讓我們三個人都得救的辦法。」

  在這樣惡劣的暴風雪中,如果不放棄快要斷氣的達斯,選擇先走,拖著他以緩慢的速度前進,不單救不活他,連自己和尤彌爾的性命都有危險。

  「有。」尤彌爾說。

  她大步朝懸崖邊上走去,伸手一指,說道,「那一點燈光,就是這片懸崖之下的基地。在這裡把達斯扔下去……假如運氣夠好,能夠毫發無傷地掉下去,而且如果掉下去的地方有人發現了,那他就有可能得救。這家伙就只剩這條路可走了,假如奇跡沒有出現,那他就只能在這裡變成冰凍的節草蟲。」

  「這樣他只會掉下去摔死而已!」

  「少廢話!」尤彌爾不顧克裡斯塔大叫的反抗,一把手將她抱起來,朝下山的坡路用力拋了出去,「由我來干,你先走。」

  克裡斯塔被扔在下坡的雪地上,順勢滾落下去,她掙扎著翻滾了許久才終於扒住一顆樹干,停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等等!」她翻起身,發瘋似的朝尤彌爾在地方跑去,好不容易才又攀上山坡。

  可眼前一片漆黑的山林,使她頓時難以置信地長大了雙眼,

  「兩個人……都不在……」

  巨人化的尤彌爾從崖壁上一躍而下,用長著長而尖的指甲的手,攀住冒出在側的樹枝,雙腳用力一蹬,向下俯衝伸手撈住了自由落體中的達斯。

  接著,她借用側向生長在懸崖中央的樹枝,一躍一躍地降落到地面上。

  正當她准備解除巨人化,從後脖子裡惡心地鑽出來的時候,一個半躺在懸崖底下黑暗角落的女人,使她驚了一下。

  她盯著尤彌爾,後仰著身體,用手肘撐著,顯然是被嚇壞了。方才尤彌爾迅速下落時帶出的強烈氣流,將她的頭發吹得十分凌亂。

  她顫顫巍巍,狼狽不堪,那驚恐的表情,仿佛看到這輩子都不曾見過的怪物。

  也確實如此,尤彌爾想,怪物就在眼前。也就是因為從沒見過巨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所以還能保持這種程度的鎮靜,沒有嚇得屁滾尿流吧。

  她仔細觀察這女人,看起來年紀不大,渾身是雪,十分疲憊和凌亂,想必也是被困在這風雪中的。她發覺她正在盯著她握在手裡的達斯看。

  麻煩了,尤彌爾想。她轉動巨大的腦袋看向基地的燈光處。決不能讓這女人走到那裡,不然的話,聯想達斯的得救,她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是你運氣不好,遇到了我。看樣子達斯和你只能活一個,達斯是克裡斯塔拼命救下的人,所以只能……

  殺死你了!尤彌爾想。

  「我……迷路了。」

  這時,凱迪從地上爬起來,顫抖著開口說話了。

  她竟然在對我說話,對一個怪物說話。

  尤彌爾看著她的臉,慘白的小臉,大大的眼睛,帶著懇求的神情,一時間有些不忍下手。

  她是個無助又美麗的姑娘。尤彌爾緩緩向凱迪靠近,啊,真是煩,不論哪裡的女人都是一樣,一副需要幫助的可憐樣子,麻煩的要死。

  尤彌爾張開手去抓她,凱迪見狀,突然一個激靈向旁邊跑開,她感覺到了危險和恐懼。而凱迪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應該多麼感謝自己喜歡對著聽不懂人話的生物各種講話的習慣。

  真是麻煩死了。尤彌爾抬起手擋在她的面前,她毫無防備地撞在巨大的手心裡,被一把撈了起來。

  「啊——」她大聲叫了起來。尤彌爾把她舉到耳旁,斜著眼睛看她。

  現在,凱迪可以與這個怪物平視,她沉重的喘氣聲在尤彌爾的耳邊響著。她看著這個怪物的眼睛,而後她不再喊叫。

  尤彌爾把凱迪與達斯放在同一個手中,然後手腳並用地開始奔跑。她要把這個女人帶到遠離基地的安全地帶,她不允許她靠近訓練兵團的營地。

  凱迪被握在大手中,無法掙脫,怪物奔跑時的劇烈晃動,使她頭暈目眩,不知方向,她只好用手扶著昏睡不醒的另一個人。不一會兒,她就感覺眩暈,惡心,想要嘔吐。

  就在這時,怪物的腳步放慢了。凱迪趁機張望了一下,可一個搖晃又讓她的眼前一黑。她下意識地握住面前的人的肩膀,她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圖案,就離她的眼睛不遠——雙劍盾牌。這個男人胸前有一個訓練兵團的刺繡。

  「唔。」又是一個劇烈的撞擊,凱迪被結結實實拋到了雪地上。

  緊接著,鋪天蓋地的積雪向她撲來。尤彌爾捧起積雪,把她埋在了松軟的雪地裡,然後稍稍用手壓了壓,便帶著達斯狂奔而去。

  凱迪被埋在雪裡,黑暗和缺氧仿佛將她拽入深淵。她瘋狂地伸出手推開周身的積雪,用腳蹬開捆綁住她的雪堆。終於在窒息之前掙脫開一個小口,雪堆向周圍倒塌,凱迪弓著背爬起來,大口喘著氣。

  她的脖子裡,袖口裡,靴子裡全是冰冷的雪,她劇烈地咳嗽,頭昏眼花,什麼都思考不了。

  她突然立了起來,邁開腿奔跑。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一片白茫茫的雪際,沒有一棵樹,一座山,沒有參照物,沒有希望。她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她已經感覺不到風,風雪就要停止了。但她突然很害怕這靜悄悄的一切,仿佛世間萬物都可以在一瞬間凋零。

  她失去了控制,終於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上。她仰面躺在雪地中,呼吸逐漸平穩,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天空積蓄的最後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極慢,極靜。

  我是一棵樹嗎?凱迪想。那麼大自然想要毀滅一棵樹實在是太簡單了。只要雷電,或者漫長的干旱。沒有什麼能夠忤逆自然的暴虐,即使我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這自然的風雪與懸崖峭壁一樣,與平原,曠野一樣,都是那麼壯麗,沉著,崇高,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老天要讓我死嗎?

  此刻,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渺小,感受到人的一生都是在與必然消亡的命運博弈。

  我戰勝不了。

  凱迪閉上雙眼。芙麗妲,你是帶著怎樣的心情死去的呢?我努力過了,現在很平靜。

  在我死之前,還有機會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想一想這個世界。但我不想把整個世界放在心中,一片螢火才是我的心之所向。

  她重新張開雙眼。漫天的雪花向她落下,緩慢地,安靜地,像是漫天的閃亮的星星向她靠近。我就要這樣死在星星的懷抱中了,凱迪想,只可惜最後不能再看一看獨一無二的月光。

  光,是一切的奇跡。為什麼有些人會自己發著光呢,我不懂。

  我借著你們的光亮就可以繼續活下去。可是,可是……

  一道白色的光,綻開在凱迪的淚光中,帶著長長的尾巴,而後是一聲悠遠的聲響,仿佛命運的雙手將她喚醒。

  凱迪用手背擦干了眼淚,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跪在雪地上,面向閃光的遠方,像一朵轉瞬即逝的煙火,又像是盛滿願望的流星。

  但她知道,那是信號彈。吉爾迦說過,集結的信號會放出強烈的光亮。

  那就是了,沒錯的,調查兵團的信號。

  「喂……」凱迪多麼想大喊,直到來人能夠聽見,但她一張開口,就發現聲音是那麼微不足道,又沙啞得不像自己的嗓音。

  又一枚信號彈升上空中,這一次的更近,凱迪凝住呼吸默數,一,二,三,槍聲……

  一千米。

  最近的人離我只有一千米。凱迪想站起來,但她太沒有力氣,背後的槍帶猛地將她拽回了地面。這把沉重的槍,她背了一路,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不過,現在終於可以發揮它的用處了。她把槍托立在地上,對著廣闊的天空,扣動了扳機。

  清脆短暫的槍聲響起,同時,竟有一陣風從凱迪的背後吹來。

  「啊,啊,風,風,再吹得猛些,吹到更遠,把我的願望吹到更遠的地方!」凱迪在心裡大聲呼喊。

  她准備再放一槍,才發現這把槍是單發槍,只裝有一顆子彈。她急得又要哭出來,也沒有精力去怪怨誰,她一向看不出來武器的差別,索性把它扔在地上,站了起來。

  重新站立在地面上,她感覺膝蓋和腳都已經不是自己的,她每挪動一步都是那麼艱難。有好幾次,她都摔在地上,但是她現在有了希望,並且很近很近,所以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再爬起來。

  挪也好,連滾帶爬也好,這點距離比起今天走的路不算什麼,她這樣告訴自己。

  就在她不知道第幾次摔倒,用手抵著地面,跪在雪中的喘氣時候,一只有力的手掌撐住了她的肩膀。

  凱迪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抬起頭,看見這只手的主人。

  而後雪就停了,世界不再只有黑色和白色。

  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彎了一彎。

  是你啊,她在心中說。

  「你怎麼樣?」利威爾問她。

  她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喘著氣。凱迪想就這麼倒下去,可是她不敢。所以只抬起手,在他的手臂上拍了兩下。

  她感覺到他的手用力捏緊了她的肩膀。

  凱迪又抬起頭,看見他的臉,和他緊鎖的眉心,得救的欣喜一掃而空,突然心裡就很難過。

  她更急著要說話了,斷斷續續才把詞語拼成句子,「對,對不起……讓你們,來找我……」

  利威爾聽她這麼說,就知道她應該沒什麼事,眉心舒展了一些。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一個人走到這裡的,不過這不重要,她看起來很虛弱,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她帶回去。

  他把自己的鬥篷給她穿好,說道,「你不用自責。是你讓我找到你的,你做的很好。」

  聽到這樣的話,凱迪一下子就失了力氣,向下倒去,她知道,現在,有人會接住她。可他的手卻離開了她的肩膀,沒有撐住她,所以她倒在了他的胸膛上。而利威爾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

  凱迪受不了了,她吸了下鼻子,差點就要哭出來。

  她想在他面前表現得堅強一些,可因為他的一句安慰,她的委屈和脆弱便止不住地流出來,流到心口,酸楚又甘甜。

  利威爾抱著她,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果然還是個小姑娘,利威爾想,然後對她說,「我背你回去。」

  凱迪點了點頭,在他的幫助下,爬到他的背上,然後就放心地睡著了。

  利威爾走了一會,凱迪從昏睡中醒來,她緩了緩,小聲地說,「我以為我要死了。」

  「你死不了。」

  「嗯,現在是死不了了。」

  利威爾感覺到她在動,和微弱的氣息一起。「你冷不冷?累不累?」凱迪問完,又昏了過去。這時候,利威爾才發覺她燒的厲害,額頭特別燙。

  不一會兒,她又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說,「我看見怪物了,特別大。」

  見她還有力氣說話,利威爾便放心了些,問道,「它長什麼樣?」

  「長得像個人,是個女的,頭發很長。」她又小聲說。

  這樣的描述,讓利威爾瞬間聯想到了熟悉的敵人,接著問道,「她就沒想吃你?」

  「她可能覺得我不好吃,她捉了另外一個人,可她也沒吃他。」凱迪說。

  利威爾陷入了沉思,然後凱迪又說,「訓練兵團。」微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痛苦。

  他決定不再問了,她現在不是回答問題的時候,她需要休息。

  可凱迪睡得很不安穩,像是夢話般說,「我沒殺那只雕,所以我們兩誰都沒死。」

  在說胡話嗎?他抬起手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喂。」他輕輕喊她,可是她沒再醒來。

  此時,雪後的雲層已經開始變薄,月光依稀照耀。利威爾在來時的路上,一言未發,這種感覺他太熟悉。

  每當一個生命逝去,他都用靜默來抗衡失落。被寄予眾望的人總是會這樣,即使與他並無關系,只要有東西在他的身邊凋零,他的責任感便會給他帶來無盡的折磨。

  但是這一次,這樣陌生的,失而復得的珍貴,竟然會又一次的出現。

  他甚至能感覺到她小小的心跳聲,隔著幾層衣服,牽動他的心。她的胳膊松松地在他胸前搭著,手卻緊緊地抓著他的肩膀。

  對他來說,還活著就好,他要求的不多。

  幾束燈光打了過來,士兵們焦急地走上前來。利威爾叫他們傳令,所有人都可以回去了,人已經找到。

  吉爾迦一看到凱迪,就急忙懷著愧疚和不安對利威爾說,我來背吧,兵長。

  可利威爾沒搭理他,繼續往回走。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事情很糟,兵長一定很生氣。好在貴族小姐回來了,他們不用替團長燒香了。

  回去以後,凱迪燒了一夜,半睡半醒兩天後才起床。                    

  作者有話要說:

  凱迪在雪地裡打了三百六十個滾之後終於平安了,我都想給她鼓鼓掌。請簽收您預訂的抱抱和舉高高。

  尤爺說,舉高高放著我來,看在她是個可愛的小姐姐的份上。要是個臭男人,我搞死他啊喂。

     


☆、冬季調查篇

  凱迪掀開蓋在身上的干淨被子,用手撐著將雙腳伸下床邊,趿上鞋子,站起來轉過身,彎下腰把枕頭和床單拉拉整齊。

  太陽白而清明的光亮均勻地充滿房間,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這個午覺睡得有點久。

  她懶懶地挪到窗邊的大木桌旁,這張方桌是用整塊的原木加工而成,就產自林木遍布的斯托海斯當地。

  桌子的右邊堆放著幾塊很薄的木板,上面放著一把切刀,刀片的背部用細布條仔細地纏了好。左邊是幾張草圖紙,疊放在一起,最上的一張,用鉛筆線層層疊疊勾了一幅三點透視圖。

  凱迪把當中保護圖紙的絨布掀開,放到一旁,開始她的工作。

  昨天,她剛恢復清醒,就接到了建設部下發的工程款可以提前預支的消息。這代表著她的工作節點向前推移了很多。因此她並沒有等待身體完全恢復,就開始做調查兵團特羅斯特總部方案的最終梳理,繪圖和制作模型。

  凱迪的刀工不太好,主要是手腕的力量不夠。切割木板需要非常用力,很容易使一塊新刀片的尖端迅速磨鈍。

  凱迪調笑做模型是一個體力活,她常常因為用力過度而使手部的虎口被壓得通紅,甚至磨到破皮。

  按照尺寸切好的薄木板,會被組合連接,搭成小房子,用來表達建築的樣貌和各部分的連接關系。

  現在,基址模型上的四邊都放好了木板造的房子,分別作為辦公樓和兵舍,四面圍合形成內庭。東面平接二十米寬的綠化帶,凱迪用撿來的松葉尖灑在上面,示意植物。一街之隔處,是貨運橫通的河道,凱迪在上面放了一個紙折的微型帆船。儼然一個小小世界。

  凱迪俯下身,手裡握著墨線筆,看著她的圖紙。

  馬棚安排在臨河的東南入口旁,內庭院面積大約一千五百平米,解決疏散和日常活動需求。西南入口直通西側的訓練場,灰牆圍合。模擬訓練基地由於特殊的地形要求,需要另擇基址。

  「那麼瞭望塔就只能放在南側,空出西南和東南角作為主次入口。」凱迪喃喃說道,「塔,塔……我記得特羅斯特區的建築限高是35米。」接著換了一支鉛筆,在圖紙上標注了一番。

  凱迪抬起頭,窗戶的那頭,幾個士兵正在雪地裡玩雪。

  將近年關,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即使是調查兵團,也難得的不用訓練。

  她看見一個瘦高的栗色頭發的男孩跑過來,招呼著說了什麼,幾個士兵全都興高采烈迎了過去,一道走了。

  凱迪把目光收回到她的圖紙上,總的來說,她是個十分專注的女孩,但這種傾向,近來卻在悄然發生改變。

  與調查兵團的士兵結識之初,不少人認為她是一個性格冷淡的小姐。因為成長環境的原因,她做很多事情都帶著一種自信和驕傲,說是不可一世也未嘗不可。

  但時間久了,很多人便發覺她的冷淡並不針對於人,比如她可以在畫圖的時候幾天不出房門,眼裡看不見任何其他事情。

  她專注於自己在意的事,再比如打牌,僅僅是打牌本身,輸也好,贏也好,她從不在意,她似乎更喜歡賭花生米。可士兵們才不屑於賭花生米,這倒給凱迪出了難題,也表現出了她對人極好的一面。

  每當凱迪運氣特別好的時候,她便打得有些焦慮。有一次,幾圈下來,手牌翻了足足十六倍,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她瞅著牌桌上另外幾個一副要死的臉,硬是不露痕跡地扯平輸了兩倍出去。

  贏錢的幾個傻呵呵地高興,安慰凱迪勝敗乃兵家常事。

  凱迪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下次,再打啊。」

  作為男人,士兵們都喜歡這個女孩,瀟灑大方。但又與喜歡身邊的女兵不一樣,調查兵團的女兵是飛馳沙場的戰友,值得尊重。

  而凱迪,她是另一種顏色,讓人相信美好的東西可以永存,讓人暫時忘了疼。

  這會兒,凱迪正在一張牛皮紙上畫磚牆的紋路,她要用紙卷成一個圓柱的筒體來表示模型上的瞭望塔。畫好以後,她伸手把刀片摸了過來,用另一只手的幾根手指緊緊壓住鋼尺,比著多余的部分很快地劃了下去。

  嘖,這塊刀片又鈍了。她望著切壞的牛皮紙,把刀丟在一邊。就在這時,門口傳來叩門的聲響。

  凱迪走過去打開門,驚訝地長大了眼睛,「小桑丘!?」

  小僕人桑丘仰起臉,燦爛一笑,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

  「先進來吧,進來再說…」凱迪說道,「什麼?你說埃瑞來了……現在就在鎮上?」

  凱迪轉身回到房間,一面從衣架上取下外套和鬥篷,一面說,「怎麼來都不提前說一聲。」

  她跟著桑丘走出了房間,穿過走廊,鑽進馬車裡。

  大約十幾分鐘,他們便到達了鎮上的一家賓館。

  凱迪滿腹狐疑地跟著桑丘穿過大堂,走向賓館的會客廳。雖然斯托海斯距離埃瑞的府邸不算遙遠,但直覺告訴凱迪,埃瑞來到此處一定不是為了觀光。

  果然剛一打開門,凱迪就看見了讓人大跌眼鏡的一幕。

  身著常服的埃瑞少見的低調,他俯下身看著一位棕色頭發的男孩。他們的臉離得很近,似乎只有搖搖欲墜的五釐米。

  這時,埃瑞將手放在了男孩的耳邊,捧起他的臉,深深地望向男孩的眼睛,像是想要尋找什麼求而不得的東西。

  「???埃瑞,你在做什麼?」凱迪站在門口,覺得自己開門的方式不對,發自內心地問道。

  突然,她被人從後狠狠推了一把,「呃。」她一個踉蹌差點磕到高窗突出的陽台上。

  「艾倫,你有沒有事?」

  「艾倫,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艾倫!」

  桑丘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去拽住了氣勢洶洶闖進來的女孩。那女孩被人一扯頗沒好氣地轉過臉,眉眼一凌。桑丘被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一瞪,居然害怕地松開了手。

  凱迪看見三笠,三笠也注意到凱迪,她們兩同時愣住了。

  雖然凱迪卷了頭發,但是她明顯東洋人特征的臉龐還是讓三笠止住腳步,認真看向了她,停了兩秒,三笠冷冷說道,「抱歉。」然後用方才那毫不客氣地語氣問道,「你們要對艾倫做什麼?」

  凱迪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是憑著對埃瑞的信任,她脫口而出道,「不做什麼。我們沒打算對他做什麼。」

  這女孩……雖然軍隊裡一言不合就動手的酷女孩很多,但如此英氣逼人的著實少見。最重要的是她黑色的直發,和那張臉,凱迪不由皺起眉。

  大概她們兩現在的氣場都不太友好,桑丘又完全不知所措,埃瑞不得不放開艾倫,對身旁的家僕說了些話,又轉回來對艾倫說,「艾倫,謝謝你,你可以走了。我想我是搞錯了,很抱歉打擾到你。」

  「不,沒有幫到您。我看到您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蘇醒……也沒有任何您訴說的記憶,一丁點都想不起來。」艾倫抬起頭對埃瑞說。

  這時,三笠開始走向埃瑞,依然毫不客氣地質問道,「你是什麼人?想對艾倫做什麼?」

  艾倫有些垂頭喪氣地扶住額頭,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請他來的這個男人身份高貴。況且埃瑞對他非常客氣,他也願意幫助埃瑞。倒不是說三笠看不出對方是位大人物,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令人無奈。

  凱迪看著一臉無奈的棕發男孩,他的樣子約莫十二三歲,與那女孩一樣都身著訓練兵的制服。這時艾倫那雙翡翠色的大眼睛也正好看向了凱迪。

  凱迪有些同情他,沒有哪個青春期的男孩願意被同齡的女生這樣護著,是女朋友嗎?凱迪想,活像一只護犢子的小母牛。

  艾倫仿佛從這個漂亮姐姐的表情裡讀出了什麼,自尊心有些受挫,他的眉尖動了一下,忽然一拍桌子大聲吼道,「夠了,三笠!他們都說我可以走了。」接著騰地一聲站起來,不容置疑地說道,「走了。」

  三笠怔了一下,就低下了頭,拉了一下自己的圍巾,輕聲說道,「好,艾倫。」戾氣和女戰士的風采頓時消失,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謔,凱迪當下倒是有些明白了小母牛是怎麼被馴服的,大概這男孩,是只如假包換的野獸。

  這倒很有意思,凱迪頗有興趣地思考了一番,問道,「小子,你叫艾倫對嗎?」

  艾倫發覺這位姐姐眼中對他的不屑和同情已然消失,便挺起胸回答道,「耶格爾…艾倫·耶格爾。」

  凱迪笑了一下,說道,「真正的…獵人嗎?」

  艾倫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凱迪看著艾倫和三笠離開的背影,久久挪不開視線。他們身後的兩個家僕將會把他們送回訓練兵冬季拉練的駐營地。

  凱迪若有所思地問埃瑞,「那個女孩……」

  「她跟你沒有血緣關系。」埃瑞回答。

  「可是……」

  「也沒有世族關聯,你放心。」

  「怎麼會……」

  「她的家族是被王『流放』的家族。」

  「『流放』是什麼意思?」凱迪抬起頭看向埃瑞。

  「就是抹殺的另一種說法。」

  凱迪不再出聲,沉默在空氣中流轉。

  「你在想什麼?凱迪。」埃瑞揮手示意桑丘出去。

  「我在想下一個又是誰家?」凱迪說。

  「你一點都不適合去想這種問題。」埃瑞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頭。

  是嗎?凱迪沒有接話,她很清楚埃瑞對她的看法。保持天真——也是她願意主動去做的事。

  「凱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身體好些了嗎?

  「我已經完全好了。……咳咳。」

  「不要太勉強了,工作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埃瑞擔心地看著她。

  凱迪擺擺手,無所謂地笑笑,接著問道,「你找我來有什麼事嗎?」

  埃瑞這才開口說,「最近的市場有些不太穩定,我需要收購一些不動產資源。其中有一棟別墅有些拿不准,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看上的別墅在哪裡?」

  「羅塞東南的公共開發區,原本是溫斯萊特勛爵的資產。」

  「設計師是誰?」

  「一個叫勒·哈爾都安的人。」

  「沒有聽過呢。」

  「所以想找你來給我一些建議,怎麼樣凱迪?」

  「好。等我忙完這一陣子就安排。」

  桑丘從門外回來,用雙手向埃瑞呈上一個淡色的精致方盒,巴掌大的盒子上系著銀色的絲線。

  埃瑞將盒子遞給凱迪,「給你。上次走的時候,你大清早問我要的東西。」

  「多謝,埃瑞。」凱迪接過來,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絲線系的銀色蝴蝶結,甜甜地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很有意思的是,凱迪看104期是小孩,利威爾看凱迪也是小姑娘。這幾波人,還是有那麼些年齡差的。

  這一篇的劇情總的來說是以幾個女孩子做支撐的。進巨的女孩子都發著光,女孩子可愛,美麗,柔軟,強大。我→特別能理解男生為什麼喜歡女孩子。

  男人和女人互相吸引,BG是多麼美好的存在。各有差異又相互協調,瘋狂又勇敢的結合,是上天的傑作。

  再過幾年凱迪就可以和利威爾有以下對話了,

  「哇,你那個侄女什麼時候跟獵人小鬼結婚啊。我覺得她真的很喜歡他誒。」

  「……你不要多管閑事。」

     


☆、冬季調查篇

  告別了埃瑞,走出賓館。這兩天躺的有點久,凱迪決定從賓館步行回到療養院的營地。

  居民將積雪清掃堆積在道路兩旁,雪橇纏上了紅色的綢帶,發光的金色銅球掛在酒館門前的松樹上。

  凱迪走過甜品店的櫥窗,小孩子追逐嬉笑著從身邊跑過,禮拜堂的頌歌飄過屋頂和煙囪。沒多一會她就走到了營地前的那條街。

  遠遠地,她就看見一個形單影只的身影坐在側門的台階上,好巧不巧,正好不用再去找他。

  利威爾獨自一人坐在那裡,一只手擱在膝蓋上拿著他的刀柄,另一只手裡是一塊白色的方巾。陽光在他的刀片上流轉,他在專注仔細地擦拭自己的寶貝裝置。

  凱迪慢慢走過去,她的後背涼涼的,心卻熱得發燙。近來她發覺自己越來越不敢跟他說話了,每一個開場都要耗費一些勇氣。

  尤其是今天,自從那一晚失去知覺過後,這還是第一次見他。

  利威爾聽見有人靠近,抬起眼看了一下。凱迪醞釀好表情准備笑一個,可他又低下了頭,好似什麼都沒看見,繼續擦他的刀刃握把。

  這讓凱迪瞬間進退兩難,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怎麼可能折回去。

  「今天不是不用訓練嗎?」凱迪故作輕松地說道。

  利威爾還是沒抬頭,回答道,「拖了三遍地,實在沒事做。」

  凱迪站在那裡,依然進退兩難。說一句,哈哈哈,那你慢慢擦吧,我告辭。然後直接從側門走進去,裝作是路過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慫的時刻。

  「坐,都是干淨的。」利威爾說。

  凱迪慢吞吞地坐下。確實,他這麼安然的坐在這裡,絕對已經擦過好多遍了。

  利威爾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你好些了吧。」他說。

  「恩,完全好了。」

  接著,他們又陷入了沉默。

  剛才見到一只小母牛;櫥窗裡的姜餅很可愛;酒館門前的聖誕樹很漂亮;太陽曬得我很舒服;我有東西要給你;我想謝謝你。

  凱迪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同時又什麼都不想說。

  她把手裡的盒子放在他們之間的台階上,說道,「這是黑金竹絲的領巾,你應該用的上吧。」

  利威爾的目光落在盒子上,看了一會,沒有伸手去拿。

  「謝謝。」而後,他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聖誕。」凱迪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像是接收信息,蘊含著不可思議的諭旨。

  利威爾從來不在意什麼聖誕,自從母親過世後,也沒有慶祝過生日。他也不知道為何會主動告訴她這件事,明明是一點都不重要的事。

  卡啦,一聲金屬碰撞。

  利威爾把放在身旁的刀匣立了起來,站起來,利落地從裡面抽出一塊長而泛光的刀片,放在台階上,最上端的一截懸空著。然後他用腳踩著,彎下腰將一截刀片掰了下來。

  「黑金竹的刀片,你應該用得上。」他說。

  凱迪的心動了一下,收了收手,他…怎麼會知道我在到處找刀的?

  她仔細一看,這種砍巨人的刀片被制作成斜口,片身畫有細凹槽,用鈍折斷後就會出現新的刀鋒。而且這種超硬質刀片本來就比普通的刀片更加鋒利,用來切木板也自然省力得多。

  凱迪伸手去接,心中不無驚奇,「你們這刀片還能這麼用!」

  「這種刀本來就是這麼用的。」利威爾告訴她,以後用鈍了就來找他,他就再掰一塊新的給她。

  「你倆在這兒呢——」韓吉風一樣從門口嘩一聲吹了出來,接著她定住了,「你們…在干嘛呢?」

  凱迪捏著她剛收到的刀片,笑吟吟的,很開心的樣子。

  「我靠!埃爾文看了絕對想打人。」韓吉瞟了一眼利威爾忍不住說。

  利威爾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拿起盒子,收起他的裝置,往樓門裡面走。

  「等會兒啊,埃爾文喊大家去他房間——」韓吉拉住凱迪,邁開步就要去追他。

  給妹子送刀片啊……韓吉心裡小聲嘀咕。

  好在凱迪和利威爾都是實用主義派,因為真的用得上,凱迪還是很開心的。

     


☆、冬季調查篇

  埃爾文的房間被安排在頂層,擁有寬敞的室內空間和一個大露台。

  凱迪被韓吉帶到這裡,剛進門就有一股鹹香的油煙味闖進鼻腔。當中的茶幾被推到靠牆,地上鋪著毯子,看起來是准備席地而坐。

  火爐上架著鐵鍋,旁邊擺著幾種蔬菜和瓶瓶罐罐的調料,米可·扎卡利亞斯分隊長守著一鍋魚湯,香氣伴著白霧,米可滿意地動了動鼻子。

  穿過巨大的落地窗看去,露台上支著一個鐵質的烤架,地上放著十幾個土豆,韓吉的副官莫布裡特正任勞任怨地劈開一只鹿腿。

  房間裡生了不止一處火,格外溫暖的氛圍飄蕩在空氣中。

  韓吉轉過頭,神秘地笑了一下,說道,「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們可以吃點好的。」

  凱迪張望了一下,沒有見到埃爾文的身影,利威爾帶著裝備回房去了,說是等會再過來。

  今天。凱迪明白了。雖然沒有蛋糕和溫情的祝福,大家還是要聚在一起,心照不宣地為他慶祝生日。

  可以說是,非常照顧他的感受了,這便是他們之間特殊的相處方式吧,凱迪想。

  凱迪走到露台上。莫布裡特告訴她,斯托海斯區的區長聽說調查兵團自己出去打獵,便送了許多新鮮的鹿肉和家養豬過來,拿去廚房給全體士兵打牙祭。

  他指著半扇豬肉對凱迪說,這是特地留給她吃的,還有這鹿肉,莫布裡特笑著,舉了舉那條帶血的鹿腿。

  「不用這麼照顧我。」凱迪連忙說。

  「把那條腿放下!」韓吉的聲音從背後響來,「太粗獷了,凱迪可是講究人。」

  凱迪笑著指了指自己,說道,「我啊,可以講究,也可以湊合。」

  莫布裡特嘿嘿笑著,目光掠過凱迪,停留在韓吉身上。

  「不想再吃烤豬肉了。你能有點別的做法嗎?」韓吉對莫布裡特說。

  「恩……」莫布裡特接到指令,摸著下巴,思考起來。

  凱迪轉了轉眼睛,說道,「我來做吧,莫布裡特你幫我。」

  「你別忙活,大病初愈的,好好歇著吧。」莫布裡特趕忙說。

  「不打緊,我給你們做點沒見過的。」凱迪說。

  她讓莫布裡特把豬後腿肉切掉臀部,然後用冷水下鍋煮肉。接著跑進屋裡,蹲在米可旁邊翻他都有些什麼調料。

  這時,利威爾從門外走了進來。他換了一件黑色的套頭衫,柔軟的布料映襯著他的臉,似乎也不再像平日那樣冷峻。他環顧一圈,什麼都沒說,走到露台上,擼起袖子開始幫忙做飯。

  凱迪的視線追隨著他。他果然沒有身為主角的自覺,平靜地就像是日常的一頓餐飯,這是調查兵團,他們之間的默契。

  等到凱迪回到煮肉的大鍋旁,利威爾端著盆子走進了屋裡,那裡面是一個個圓滾滾,白燦燦的削好的土豆。

  凱迪指揮莫布裡特舀走浮在鍋裡的血沫,往裡加了些涼水繼續煮著。她做的便是邦妮阿姨的拿手菜,她父親的最愛,蒜泥白肉。凱迪曾經在父親生日的時候求邦妮阿姨交給過她,好給父親親手做一道菜。

  不過煮肉可以,但凱迪刀工不行,這白肉需要切成極薄的片,用筷子卷成一個卷,蘸了料再厚厚咬下去。筷子?這裡當然沒筷子,不過這不重要。

  等到換到第三頭水,凱迪把肉撈出來,浸在涼水裡。開始朝裡頭喊,「你們誰來幫我切下肉呢?我切不了。」

  幾秒過後,利威爾走過來,回應了她,「怎麼切?」

  「切成薄薄…的片。」

  「多薄?」

  「你能切多薄?」

  利威爾拿起菜刀,憑著感覺穩穩切下去,薄薄的肉片滾著刀刃剝離開來,能透出人影。

  「真、真行啊,不愧是使刀的。」凱迪驚喜崇拜地看著他。

  凱迪旋即拎用盤子盛著肉跑圓了給人觀賞,「你看他這肉切得真好。」眾人都表示這事也只有利威爾辦得到,切肉,想切哪切哪,想切多少切多少。

  「……」利威爾默默無言地把肉切好放在盤子裡,然後回屋繼續做他的土豆餅。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空又開始飄落雪花。鹿肉流著油,在火焰上滋滋作響,幾粒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上面,瞬間消失不見。

  飯做得差不多,韓吉在毯子中央鋪好油紙,並且拋棄了熏眼的油燈,久違地點起了昂貴的蠟燭。

  這時,埃爾文才姍姍來遲地出現在自己的房間。他視察了一番,把帶來的紅酒放在地上。

  大家陸陸續續圍坐下來。米可和莫布裡特都好奇地盯著那瓶紅酒。

  埃爾文解釋,這是埃瑞·波克公爵命人特地送來的聖誕節禮物。凱迪看了一眼瓶身的標志說道,「春藤湖,埃瑞自家的酒莊,因為產量很小,據他說從來不向市場出售。」

  韓吉噢了一聲,說稀少就代表價值。

  利威爾放下剛炸好的土豆餅,瞟了一眼瓶子,說道,「最重要的是那個數字。」

  大家一看,一個燙金的字符838赫然印在瓶身。利威爾告訴大家,838年是罕見的大旱,靠天吃飯的農民幾乎顆粒無收,而有錢人在人工灌溉光照充足的條件下,得以收獲到前所未有的成熟度極高的葡萄原材,僅此一年,十分罕見。

  「這個年份的紅酒,在市場上最少值這個價。」利威爾比了幾根手指。

  莫布裡特倒抽了一口氣,看向凱迪,「凱迪,你們……是不是可以不受禁酒令的約束?」

  「……」

  沒等凱迪想好該怎麼回答,埃爾文就說道,「禁酒令可能很快就會被撤銷。」

  埃爾文向大家講述上次在王都開會時聽到的疑似消息。凱迪伸手拿了一塊土豆餅,咬了一口,然後放在盤子裡托著。

  「嗯,販賣私酒什麼罪啊?」凱迪咽下土豆餅,問了一句。

  「那要看情節和數量了。」埃爾文回答。

  這時,凱迪感到一道目光凜了過來。利威爾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手裡的土豆餅,低著嗓音說道,「不好吃嗎?」言下之意是,吃吧你!別說話了。

  「…不是,有點兒燙。」凱迪乖乖住嘴,去啃她的餅子。她知道該收斂了。

  埃爾文垂下眼,去開紅酒,木塞一圈一圈向上旋轉。

  明明我給他留了位置,他卻坐在了那裡,埃爾文想。

  凱迪做的菜,大葷大素,白肉精細厚重,蘸了料來吃,清香爽口。另外,她還做了一道冬瓜燉草菇,白玉清麗,鮮味濃郁。

  莫布裡特舀了一勺草菇,說道,「送蘑菇的老鄉跟我說,蘑菇是隨便采的,不保證沒毒啊。」

  聽說吃到毒蘑菇有致幻的效果,會看到很多小人圍著跳舞。凱迪覺得還是多有意思的,趕忙吃了一大口蘑菇。

  大家都對凱迪做的白肉很好奇,凱迪說,「書上說,這道菜尤其數李莊的刀口白肉最有名氣。」

  「「李莊」是什麼意思?」

  「啊,抱歉,「莊」是村落,「李」是一個姓氏,在我們的語言裡姓氏都像這樣是單獨的一個字,比方說我的姓氏是「林」。」

  「「林」,利恩。凱迪你的名字是音譯!發音很像呢。」韓吉叫道。

  「嗯,沒錯,就是這樣。」凱迪點點頭。

  「「林」小姐,「林」小姐。」韓吉拍著手叫了幾遍,頗為滿意。

  「凱迪,你一定還有很多我們沒見過的好菜吧。」莫布裡特問。

  「你們沒見過的多著呢,什麼醉雞,皮蛋,醋魚,蟹粉,湯包,春卷……這些我可都做不來,有機會你們上我家裡吧。」這些菜邦妮阿姨都會做……凱迪講到這裡又有些傷心,她不知何時才能回得去家。

  「凱迪你多吃點,生病剛好要補補身體。」莫布裡特說。

  「大病初愈才不能多吃,別聽他的。」韓吉說。

  「你不見了,我們都急死了。你看埃爾文又禿了一圈,你要是真沒回來,他可是要負千刀萬剮的責任啊!」這時,沉默寡言的米可接了一句。

  「我要不給你們寫個免責聲明,凱迪因.利恩死皮賴臉跟著調查兵團出任務,兵團不需要對她的安全負任何責任。」凱迪笑了笑。

  「我覺得我這人還是挺不守規矩,不讓人省心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再給你們添麻煩。」她繼續說。

  「這怎麼能怪你呢,是他們沒照看好你。」韓吉坐直了說道。

  凱迪忙說,「他們也很自責啦,今天又來跟我道歉,問我還需要什麼。不要,不要再為難他們了。」

  「他們都頂什麼用了?惹事倒是一個賽一個。到最後還不是利威爾兵長找見的你。」莫布裡特說,他一想到吉爾迦召集人打獵,是背著他的,就氣不打一處來。

  凱迪轉頭去看利威爾,正遇上他也看過來,他兩手撐地朝後仰著坐,盯著她,一點不避諱她的目光。

  凱迪生病的這兩天,上到埃爾文,下到食堂大媽,認識她的,都來表示過關懷,他卻一次都沒來探望過,倒是比別人特別了。

  片刻的對視讓她心下一片無措,只好低下頭心想,也確實特別,他是把她背回來的人。凱迪的記憶雖然混亂,但這一點還是清楚的,還沒有找到機會好好謝他。

  凱迪用勺子舀了一口魚湯。抬起頭的時候,正遇上埃爾文的目光,從剛才開始,已經很多次了,埃爾文總是盯著她。

  老是看我干嘛!凱迪瞪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一下,接下來,就在今夜,埃爾文要跟凱迪爭寵了哦,hh,更新soon……

     


☆、冬季調查篇

  過了一會,他們的話題轉到了下個月要進行的格鬥術比賽。

  有規定分隊長以上職位的人都不許參加,論其原因,便是沒有人能戰勝身體魁梧,技術精准的米可。更別說還有利威爾這個BUG一樣的存在,他的戰力數據中格鬥一項的評價是11分。

  如果一項比賽的結果沒有懸念,那它的存在便沒有真實的意義。

  在座的各位只有莫布裡特有資格報名。韓吉鼓勵小莫這次一定要拿個好名次,要他向利威爾請教請教,「畢竟,沒有人打敗過他,哈哈哈。」韓吉指著利威爾說。

  這時,米可深吸了一口記憶中的味道,謎一樣地說道,「利威爾,他唯獨輸給過一個人。」接著看向了給大家斟酒的埃爾文。

  利威爾輕笑了一下,眼中的光亮閃動成一條直線,說道,「米可,你還真敢再提。」

  埃爾文坐回位置上,微微笑了笑,抬起頭看著利威爾,語調若即若離,「怎麼樣,要不要找個機會再比試一次。」

  利威爾接下他含糊不清的目光,舉重若輕地說道,「你可以試試,但我絕對不會再輸給你。」

  勢均力敵的氣場在他們之間流轉,像是鋼刀遇到鐵刃,碰出火樹銀花,誰都不能讓對方折服。

  凱迪在他們中間來回看了一遍,微微張了張嘴,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埃爾文·史密斯,調查兵團的兵團長,他跟利威爾的關系……可真好。

  起先,凱迪還能開心地觀察他們之間的互動,可近來她越來越發覺不對頭。

  很明顯地,埃爾文在對著他,盡力展示自己的魅力。埃爾文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博古通今,風趣幽默,甚至任勞任怨幫他從軍需物資中爭取上好的茶葉。

  這些都有什麼錯呢?當一個人小心翼翼想得到另一個人的肯定,當他希望他能只注視著他。凱迪可以坦然地理解,可這一切都讓她感到難過。

  她忍不住去想,這些或許我也可以做得到,我也想……

  剛才,埃爾文從蔬菜、肉類的價格談到市場經濟,從經濟切入分析工業和農業的占比,又從農業說到畜牧,現在正侃侃而談西部牧民的生活現狀。其中不乏許多有趣的現像和見解。

  他的方式總是這樣,精心布置好計劃A、B、C、D,指引你走向他的世界。

  凱迪不太喜歡這樣,更不喜歡他這樣對待他。

  可是……利威爾卻不這麼想。凱迪低下了頭。他一定也很喜歡埃爾文吧,他們實力相當,互相尊敬,彼此都是對方重要的人。

  其實他早就肯定了他,對於埃爾文,他從來都是照單全收。現在也是一樣,安靜專注地聽著,不時點點頭。

  凱迪也想跟他說說話,可埃爾文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甚至盛氣凌人地瞧了她一眼。

  ……shit!

  凱迪抬起頭望向天花板,一只白額高腳蛛從腹部拉出一段絲線,修長的節肢在細密的蛛網中來回移動。

  雄性求偶的時候還真是當仁不讓。凱迪扯了扯嘴角,埃爾文散發出的五顏六色的信息素已經輻射到她了。她感到非常難受。

  可她毫無辦法阻止,而且為什麼要阻止,埃爾文有他表達愛意的權利。

  凱迪悶悶不樂地扣了一會指甲,忽然去端自己的酒杯,她雙手一捧,舉在埃爾文面前,大聲說道,「來,團長!我從來都沒見過你這麼好的甲方,我敬你一杯!」

  凱迪笑得大方,心裡卻暗暗在想,「讓你開屏!讓你開屏!灌醉你,你這只禿頭老孔雀!」

  埃爾文的眉峰一緊,呵,小姑娘,我還不知道你想干嘛。

  埃爾文微微笑了一下,不緊不慢說道,「這樣喝多沒意思,你跟我,我們玩骰子吧。」

  凱迪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埃爾文的臉,有點點酒精上頭的紅色,心想你估計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把酒杯放下說了一句,「來嘛。」

  埃爾文說稍等,起身站了起來。

  利威爾遲疑地看了眼埃爾文,他沒想到這家伙今天這麼沒有風度,居然要跟一個姑娘拼酒量。

  他轉向凱迪,說道,「你不要跟他喝。」你喝不過他。

  「你……別管,這是我們兩的事。」凱迪的那股子自信和倔強又上來了。玩骰子她還沒怕過誰,這事可不光是拼酒量。

  「……」

  利威爾覺得要不是自己表情細胞缺失,當場就能表演一個目瞪口呆。神了,你們兩的事。

  埃爾文走回來,又開了一瓶酒,把骰子擱在桌上,對決算是正式開始。

  「比大小吧,痛快點。」凱迪說。

  「奉陪到底。」埃爾文應戰。

  「……」

  利威爾眨了眨眼睛,起身站了起來,朝壁爐那頭走過去。

  韓吉的目光從油布的邊緣打過來,她側了下臉,蠟燭的光點從鏡框的一頭竄到另一頭,接著,觀察著這一切的她忽然一笑,拽過莫布裡特的領口,含笑說道,「怎樣,莫布裡特,人類果然是種有趣的生物吧。」

  「你,你說什麼…分隊長。」莫布裡特被猛然一拽,身體僵硬地靠向韓吉。

  「利威爾現在心情還不錯。」韓吉看著在菜板邊的利威爾,「他終於確認了一件事。」

  「那是什麼?」與韓吉靠得這麼近,莫布裡特的心跳快了幾分。

  「我剛才一直在觀察。」韓吉說。

  她注視著利威爾走回位置上坐好,放下手裡的一個小碗,凱迪看了一看——生拌白菜絲,利威爾給他們做了一個下酒菜。

  這意思擺明就是,喝,你們兩喝。

  他放下小碗便不再阻止他們,凱迪嘗了一口,酸酸的白菜絲格外爽口,她覺得有了這個,必須能再多喝兩杯。

  韓吉用貓一樣的眼神瞥了一眼莫布裡特,說道,「觀察到了嗎?一個人的微表情,放松的部位,身體的朝向,眼神,手勢,還有……彼此的距離。」

  莫布裡特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看著韓吉的嘴唇分開又合上,喃喃道,「那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又是多少?……分隊長」

  「他的身體騙不了自己,他明顯更願意與這個妹子親近。」韓吉繼續她的話題,狡黠一笑,「然而之前,他應該有猶豫過要不要跟埃爾文更進一步。」

  「更近一步嗎?分,分隊…韓吉小姐……」莫布裡特瞥見韓吉呼吸時微微起伏的鎖骨,有些情不自禁。

  「凱迪來的很是時候,及時控制了埃爾文的非分之想。」韓吉又說。

  非分之想,「想,想什麼?」莫布裡特緊張地脫口而出。

  韓吉忽然轉過身,故意慢慢地將眼神從他的眉尖游蕩到頜骨,接著忽然松開他的衣領,把他推開,「去去去,滾吧你!」然後爽朗地笑笑,口中念念有詞,什麼不出所料,什麼生物的情感反應。

  小莫摸了一把自己紅紅的臉,迷迷糊糊灌下一大杯酒。

  這時,凱迪搖出來了三個六。埃爾文定睛一看,服了,這都能行,他發覺這小姑娘的運氣確實不一般。他又端起杯子,這是他喝的第大概十五杯。

  而在這期間,凱迪卻僅僅輸掉了三次。

  「這次我押小。」埃爾文說。

  蓋子掀開,三三四。呵,險勝。

  凱迪嘖了一聲,伸手去摸酒杯,遠處米可煙卷的味道飄了過來。

  咳,她把杯子握在手裡,咳嗽了一下。

  這時,一旁默不作聲的利威爾忽然開口說道,「好了,埃爾文,今天就到這裡。」

  接著凱迪就感到有人從她手裡把酒杯奪走,啊……我的杯子。

  他就這麼喝了……?凱迪抬起頭,看見利威爾幫她喝掉了輸下的那杯酒,痴痴地笑了一下。

  埃爾文看在眼裡,知道自己不該再進一步了。

  他站起來問米可要了一支煙,朝飄雪的露台走去。

  總的來說,利威爾是他在這個虛無的世界中,為數不多能真正感受得到的人,並且,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能夠滿足他的一切期望。

  果然自己還是逾越了嗎?埃爾文想,不該如此不知節制地索求。

  他靠在欄杆上,朝房間裡望。看到凱迪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一面笑容可愛,一面小聲地問著利威爾什麼,利威爾低著頭,很耐心地聽著,許久,許久,他的嘴角竟然浮起了一抹笑容。隨後他們便一來一往交談起來。

  利威爾除去嘲笑,冷笑,苦笑以外的笑容不多見。這樣的笑容,埃爾文覺得美得像一幅畫。

  他轉過身,吐出一口煙霧,下一次或許也該多聽聽他的想法。不過我還有機會嗎,埃爾文想著此刻濃情蜜意的兩個人,覺得說不定今天他倆就能談到一張床上。

  不過,應該不會,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把煙頭踩滅。他看得出利威爾眼中,還有隱忍。

  利威爾問凱迪為何會從事現在這份工作。凱迪告訴他,她的父親,祖父,都是做這個的,她自己也很喜歡,所以從小就在學習。

  利威爾說他挺喜歡她畫畫的。她謙虛而害羞地說,其實我畫得很一般。

  說到這裡,利威爾猶豫了一下,接著問道,「你對我的工作怎麼看?」

  「……嗯?」

  「你也看到了,這裡就是這麼個情況。」

  「殘疾軍人療養院嗎?」

  「跟這裡的人一樣。」利威爾接著說,「即使是我,也不能保證一直都四肢健全。我想過這個問題,大部分殘疾的士兵是沒辦法逃回來的,但是我能。」

  他用波瀾不驚的眼睛看向她,說道,「可我不會這麼做,我寧願死在外面。」

  「……」凱迪的呼吸在那一刻凝置了,她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會壽終正寢的。」

  這是她此刻和將來的所有願望。

  利威爾眼中的光亮依然只是一閃而逝,「你有沒有想過,死亡而已,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凱迪思索著,自言自語地低下頭,然後輕輕地說,「我知道了。為了什麼人類的大義。跟那家伙一樣,你們都是願意獻出一切的人。」

  「如果真的不能避免。」她仰起臉,平和而美麗,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生,包括這句話,「那樣,我會一直記住你,直到我的呼吸停止。」

  凱迪突然感到無比悲傷,這件事只是想一想,就感覺自己的心跳驟停。

  「可是……」我的內心根本沒有這麼大氣,這麼看得開啊!

  她的情緒上湧,幾乎無法控制,「我覺得,你還是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回來比較好……」

  而後她不再看著他,「你不用擔心,即使你後半輩子都不能工作,那我來養你啊!我,我賺的還不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自己也笑了起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利威爾不可思議地輕輕笑出了聲。

  在這件事上,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超乎他的期望。

  「放心,我不會輕易死的。我死了,這群笨蛋也基本算完了,我是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對凱迪說。

  是呀,利威爾是誰啊。凱迪點點頭。

  他一定會所向披靡,一次次從戰場上回來。

  只需要相信著。

  與埃爾文不同,利威爾一向只有計劃A。只是他沒有想到,時隔多年,竟然重新有可能實現自己的第一份人生計劃。命運如此無常。

  不論當時和此刻,他希望那個未來可以有她。

  不過,還有一件事,在這之前他還得讓她再等一會。他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更沉重,他的刀刃還是他的過去。

  她歪著頭看他,他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

  是我醉了嗎,在做夢嗎?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心切的幻覺,她覺得利威爾看她的眼神有點說不清。

  恍惚中,她又想起那日他為她斟的第一口酒,70度的梅加,苦到有點發甜。

  一口就夠了,一口就足以讓我醉倒,讓我瘋狂,讓我的心燃成荒野,讓我死去,讓我醒來。

  他又在笑了,凱迪想。

  像是無比珍貴的寶物,用一生守護都還是太短。

  每當你笑,我都要贊美這個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下篇預告——王都地下篇。利威爾大哥和地下街的恩恩怨怨。

  暫時脫離士兵身份的利威爾,對待感情的態度會完全不同哦。

     


☆、空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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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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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地下篇

  新年的余溫還未褪去,王都米特拉斯玫瑰花般的貴族街彌溫著猩甜的酒香和奢靡的芬芳。

  在米特拉斯最東面的崖地上,坐落著整個王都最富麗堂皇的建築——白露宮。

  傳說作為王的行宮,它已經有近一百年的歷史。在被迫來到牆內的初期,人們便極盡智慧和財富建造了這座巧奪天工的曠世傑作。

  無數的工匠積勞而死,換得它自廢墟中破土而生,它安坐在血汗和屍體之上,熠熠生輝。

  王都例行的新年舞會,即使在這樣並不富足的年份,也如期舉行。

  在王都這座最華美的建築裡舉行的舞會,一向被視為結識各界人員的最佳場合,貴族,官員,商人,軍人……人們帶著各自的目的,借著感念國王的幌子,齊聚一堂。

  利恩伯爵由於遠赴西北的住區考察,因此凱迪需要代表家族出席,以顯示出對王的足夠尊敬。

  凱迪穿過雄踞與陡坡之上的山門,照面便是高十米有余的希娜女神鍍金銅像,她身披戎裝,手執長矛,立於基座之上。

  女神像的背後,白露宮在目光所及的範圍內展示著它舒展的立面,構圖虛實有致。

  進入內部,通高的大廳堂豁然開朗,光柱透過排列整齊的高拱窗直射進來,巨大的壁畫繪制在柱龕的平面上,天光傾瀉其上,顯得莊嚴神聖。

  凱迪踏上用整塊大理石鋪成的台階,圍繞空蕩的中庭旋轉而上。在三層東面的長廊裡,她看見了熟悉的人。

  隔著兩個柱跨的距離,埃爾文朝她點了點頭。華麗的水晶燭台從券頂垂下,璀璨地連成一線。

  拱頂被金色的石膏線劃分成中央的橢圓和沿邊的三角形。在幾何圖形裡,色彩鮮艷的壁畫故事,一幅幅展開。

  埃爾文身邊站著一個翹著胡尖的中年男人——特羅斯特區的行政長官,塞克特區長。

  「這次將調查兵團的總部修建在特羅斯特,我自然是十分歡迎的。」凱迪走上前,剛好聽見區長這樣說道。

  「塞克特區長,這位就是利恩伯爵的女兒。建設部指派的項目負責人。」埃爾文向區長介紹道。

  「您好。」凱迪說。

  「啊,這位就是利恩伯爵的千金嗎?」區長笑著說。

  埃爾文找准機會,說道,「我個人對利恩小姐的業務水平十分認可。對總部的構想中,她曾表達過建議修建一座65米高的標志性塔樓。」

  凱迪警覺地抬起頭,什麼?

  區長順了一下胡尖,饒有興趣地問道,「是嗎,利恩小姐,你是怎麼考慮的?」

  凱迪一時語塞,緩緩看向埃爾文,我怎麼知道他……是怎麼考慮的。

  眼見埃爾文一副理所應當的誠摯表情,凱迪差點就信了她自己說過這話。

  「我覺得。」她頓了一下,迅速組織了語言,說道,「特羅斯特作為重要城市,缺少應有的地標建築,一個用最簡單的形態來喚起人們對於城市記憶的存在。就像一提到白露宮就會想到米特拉斯,提到露天劇院就會想到卡拉尼斯。」

  隨後,她從市場運作和完善城市功能的角度,描述了高塔與特羅斯特人精神與需求的高度契合,「並且工程技術的創新也是展示特羅斯特經濟實力和包容性的有力手段。」

  「你的想法固然是好,可是……」區長笑眯眯地看著這個好似滿是抱負的年輕姑娘。

  「是的,這很難實現。」凱迪發自內心地說。

  「可是利恩小姐會竭盡全力的。」埃爾文微笑著對區長道。

  「哈哈哈,是嗎?我很期待利恩小姐與建設部溝通後的結果。」區長看向凱迪。

  「……」凱迪尷尬地笑笑,「這還只是一個很初步的想法,您還是不要期待為好。」

  而後埃爾文用三言兩語送走區長,對凱迪說,「你還反應挺快。」

  凱迪馬上收回笑容,毫不客氣地說,「65米的塔樓?比牆壁都高。你在做夢嗎?」

  「偶爾也該做一下夢。」埃爾文笑了一下,從上而下的目光打在凱迪身上,緩緩說道,「怎麼樣,敢不敢做沒有人做過的事。這是一個機會,你知道,是一個可以成就你我的機會。」

  凱迪一言不發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她在思考。

  埃爾文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將她轉了過來,說道,「看看他。」

  窗邊,利威爾的身影落進她的眼中,有著肖俊清冽的氣質,挺拔而堅毅的身姿。

  埃爾文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年輕,英勇,光榮。他在你眼中,是不是很耀眼。你想足夠有資格站在他的身邊嗎?」

  凱迪抬起頭看向埃爾文,眼神清澈,「讓我想想。」她說,「他在我眼中,可不止是耀眼那麼簡單。」

  埃爾文笑了,「隨你怎麼想。」隨後擺擺手離開了。

  留下凱迪長久地注視著利威爾,她的眉心動了一動,朝他走了過去。

  利威爾一直都對自己地下街混混的出身,認識很清楚。所以當埃爾文決定讓他參加舞會的時候,就做了十足的心裡准備,以期來克服某些近乎先天的逆反情緒。

  可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因為難以適應而情緒緊張,因此更加比平日散發出拒人於千裡的氣場。

  似乎是將這一切看在了眼裡,凱迪希望去到他的身邊,做些什麼。

  「如果你還沒有同伴。」她靠近他,看著他的眼睛,真誠地邀請道,「你可以跟我在一起。」

  她向他伸出手,如果他願意,她就可以挎上他的胳膊,她希望整夜都不與他分開。

  利威爾的目光只在她的臉上停留了很短的時間,她今天很美,奈何他疏於用言語表達。

  他遲疑了,其中的理由不僅僅是他從不跳舞這麼簡單。這時,另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利恩小姐,能邀請你跳一支舞嗎?」

  凱迪看向這位不速之客,隨口說道,「抱歉,皮埃爾。前幾日我傷到了腳,不太方便。」

  皮埃爾看見利威爾,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在溫斯萊特山莊的涼亭裡,埃爾文曾經向大家介紹過調查兵團的士官長。當時,凱迪也在遠處目睹了這些。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利威爾長官是出生在班貝格鎮的。」皮埃爾說。

  利威爾沒有接話,這自然是假的,是埃爾文為他制造的身份,便於行走上層社會的不過分低微的出身。

  而不曾知情的凱迪顯得有些好奇,「是嗎?那是一個十分怡人的小鎮。」她笑著對利威爾說。

  「冒昧的問一句,令尊是做什麼的?」皮埃爾說。

  這時,凱迪明白了他的意圖,心生不悅,「皮埃爾,你這樣是不是不太禮貌。」她沒有猶豫,轉向利威爾,說道,「利威爾士官長,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我不想待在這裡。」

  「利恩小姐。」皮埃爾似乎下定決心,並不放棄,「那能賞光單獨和我說幾句話嗎?」

  「……」凱迪為他的不識趣而苦惱,她希望利威爾能帶她走。

  可利威爾卻皺著眉頭留下一句,「打擾了。」便轉身離開。他覺得很沒有意思。

  凱迪挽留的目光隨著他的背影越拉越遠,他卻沒有回頭。

  侍者為他推開大廳高大沉重的木門,利威爾走入外廊,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趴在欄杆上抽煙。

  他走上前去,說道,「最近混得怎麼樣?」

  「老樣子。」那人笑了一聲,說,「哪能像你平步青雲,一路高升,富貴……」

  「少跟我扯淡。」利威爾說。

  男人掐滅煙頭,隨意丟在地上。這位名叫喬治的男人,是從地下街出人頭地的人中,有名的百事通,長年依靠販賣情報過活。

  「下面的獨角獸重新制定了規則,又開始向你的人收過關費了。」喬治說。

  利威爾抬起眼,皺起了眉。

  「哼,我猜他們就不會通知你。」喬治轉過身背靠欄杆,繼續說,「得了,我這張嘴。利威爾,既然他們不想讓你知道,你就別摻和了。」

  因為某些緣由,喬治從不賺利威爾的錢。

  利威爾看著夕陽收斂起最後的金光,天邊一片赤紅,心中有了打算。

  「謝了,喬治。」他說。

  舞池的邊緣,皮埃爾輕輕說著,「凱迪因,你今天真美。」

  凱迪知道自己是美的,這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

  皮埃爾看著她,她的目光落在除了他的任何地方。凱迪一言不發,心裡很不是滋味。

  皮埃爾也感覺到了尷尬,小心地說,「看來你真的十分中意那位軍官。」

  「多謝你能注意到這件事。」凱迪抬起頭來看他。

  心不在焉,又滿是委屈的臉龐,似乎在控訴皮埃爾,既然你都知道,為何不讓我去找他!

  「……」皮埃爾無奈地搖了搖頭,「你跟從前一樣,一直都沒有變過。如此的透明純粹,總是能被我輕易地看透。」

  呵呵,凱迪抿著嘴深深望著他。能個屁,她在心裡說。

  他終於笑了笑,說道,「你不要這麼看著我,你去找他吧。」

  「你對我實在是無情。」他說。

  「我還可以更無情。」凱迪說。

  大廳的音樂響起,璀璨的燈光從四面折射而來。凱迪毫無征兆地對皮埃爾笑了一下。

  在他的眼中燃起光亮的一刻,她轉身走開。

  因為他的打擾,凱迪的心情有些焦躁,她不介意使一點壞。

  對於得不到的人,毫無征兆的笑容最為無情。

  凱迪急於去尋利威爾,可她剛走了幾步,一只小手便攙住了她。瑪麗安·溫斯萊特滿面笑容地把她拉到一邊,說著,「凱迪呀,你終於說完話了。快來,斯嘉麗在等你。」

  靠牆的桌子邊,華美的桌布後。金發碧眼的斯嘉麗·愛德華目空一切地坐著,直挺的腰背,修長白皙的後頸,宛如一只高貴的天鵝。

  「我自海水的泡沫中誕生,風神將我送到岸邊,果樹之神為我披上新裝。」斯嘉麗瓷白的臉龐上,紅唇輕動,「瘸腿的赫菲斯托斯醜陋無比,只能得到不忠之妻。」

  凱迪只是想去找他,她不懂為何阻礙重重,只好問道,「……你又在搞什麼?」

  斯嘉麗仰起臉,看向屋頂的女神畫像,又說道,「無上聖潔的希娜神女,帶我離開可好?」

  她將目光緩緩移到凱迪身上,凱迪只得無奈地坐下。「有些男人,只要你看他一眼,他就覺得你深陷於他,對他笑一下,他就覺得你想爬上他的床。」

  聽到這個,凱迪笑了。斯嘉麗繼續說,「他們假裝通曉一切,商業,醫學,藝術,可卻說著些狗屁不通的話。他們覺得姑娘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雖然什麼都不懂,但卻知道他們在扯淡。」她的語氣輕蔑而隱忍,「我就是知道。」

  「我想掀翻這裡。」斯嘉麗帶著甜美的笑意,說著。

  「我是一匹野馬。卻只能微笑,微笑,微笑。」她禮貌地對每一個投來目光的人笑著,最後將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表哥身上。

  「我討厭那些把女人當做玩偶擺弄的男人。」她悲觀地說,「女人不論擁有怎樣的地位,到最後都會被男人利用。」

  凱迪不知如何開口,斯嘉麗需要的不是輕描淡寫的幾句安慰。她沉默了許久,說道,「在光鮮的牢籠裡尋找同類,野馬只會獲得失望。」

  「那麼你是要我去貧困和惡意中遭受侮辱嗎?」斯嘉麗說。

  她咬了下嘴唇,「離開表哥的話,我什麼都不是。」她的語氣傷感而不甘,「我跟你不一樣,凱迪。我甚至不能養活自己。」

  這時,瑪麗安的未婚夫布蘭登子爵走了過來,禮貌地詢問小姐們可否獨享瑪麗安一會兒,凱迪微笑著送走這對幸福的戀人。

  斯嘉麗忽然尖利地說道,「表哥要把我嫁給利布斯的蠢豬兒子。哼,商人的兒子。」她哼了一聲,覺得十分屈辱,「一想到他的那張蠢臉,我就覺得像被狗舔了一樣惡心。」

  凱迪這才知道她口中之詞的緣由,「你准備怎麼辦?」她問。

  「凱迪,如果我選擇逃離命運的安排,你會幫我嗎?我…到底該不該逃走?」即使說著這樣的話,即使難掩哽咽,斯嘉麗高傲的臉龐依然目視前方,不肯低頭。

  「親愛的,我不能幫你做選擇。但只要你有了答案,我都會竭盡全力支持你。不過你必須要制定好詳盡周密的計劃,一旦逃走就不要再回來,否則休想讓我幫你。」凱迪緩緩地說。

  良久,斯嘉麗含著淚笑了一下,「我知道了。謝謝你,凱迪。」

  凱迪告別了斯嘉麗,起身朝大門走去。舞池中央的聲色太過嘈雜,顏色太過華麗。小姐們的扇子蜻蜓翅膀般抖動,提琴的高音宛轉,急促,鋸開她的心髒。

  即使只過了幾分鐘,凱迪依然覺得他已經從她的視線中消失得太久。

  在凱迪的記憶中,第一次對性別擁有認識,是五歲時,被比她大一點的男孩子推到走廊裡狂親的記憶。

  她在大人的笑聲和對她過分可愛的贊美中悶悶不樂地想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事。

  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來自男人的善意遠遠多過危險。不論是少女時期不時收到的告白,還是在王立學院讀書時,鄰班男生集體送給她的禮物,都曾在某個瞬間令她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滿足。

  但虛榮並不能為她帶來內心的安寧。因此,比起享受被喜歡的特權,她更願意關注自己在意的事情。

  凱迪推開沉重的木門,將舞池的音樂和斑斕的過往拋在身後。門外是血紅夕陽中的清冽冬日,光輝褪去,長夜便會如期而至,可她似乎決意擁抱黑夜。

  她的心越發急切,甚至不禁奔跑起來。

  如果能夠得到他的憐愛。不論是絢麗的尊榮,還是他人的愛慕,這一切,她都可以不要。

  長裙的邊緣在她的腳面來來回回,細長的走廊好似沒有盡頭,與一根根高聳的立柱擦身而過,她在初生的明月下奔跑。

  她在一個路口處停下,胸膛微微起伏。黃昏之時,陰陽交界,四周變得模糊又深沉。

  這時,她感到有人從她身後靠近,握住了她的手腕,接著便是他干淨的皂角味道,暖意和溫熱的氣息。

  利威爾靠得很近,凱迪頓時心慌意亂,「你跑什麼?」他說。

  她轉過身來,利威爾放開了她,「我在找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她說。

  利威爾看著她,淡淡地說,「等你。」

  難以置信。

  凱迪不知道他有幾分認真,因此她的欣喜不敢太過了然。但是她依然感謝還好趕上了他的耐心。因為她知道他不會一直等。

  「帶你去個地方,走嗎?」利威爾說。

  「嗯。」凱迪想都沒想。

  利威爾靠近她,慢慢伸出手,捏起她耳垂下的珍珠墜子,說道,「把這些晃眼的東西都摘了。」

     


☆、王都地下篇

  地上宮殿的交際舞會裡,人們調情嬉笑,玩弄權術,相互爭吵。

  通往地下的第七關口正迎來它的客人。

  通道的階梯是石頭砌成的,堅固而平整。凱迪抬頭,拱頂有明顯刻鑿的痕跡,貝殼一樣鼓起溝壑的紋絡,向前蔓延。

  她跟著利威爾下到三層樓的高度,心裡醞釀出疑問,她從不知道王都哪座建築的地下有這樣的規模。

  他們通往的地下街道,是利威爾出生的地方,在不能見到天日的二十五年裡,他一直生活在這裡。

  穿過一段幽暗低矮的石柱廊,下穿道的冷風吹來,凱迪打了個冷顫,忽然發覺身邊空空如也。

  她疑惑地原地轉了個圈,哪裡都沒有他的身影。

  一段很窄的舊階梯在不遠的地方,一扇木門吱吱呀呀打開了一個縫。

  「唉……」一個睡眼惺忪的士兵從裡面挪了出來,用手摸著脖子,來回活動著,嘴裡唉聲連篇。

  他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見凱迪,而後嘟嘟囔囔靠了過來。

  這是這位守衛著第七階梯的憲兵,在這個崗位上的第七年,在這裡,他總能看見形形色色的人。他總是嘆氣。

  多數時候,通過這裡進入地下街的自由人,多是男人,位高權重的,狂妄風流的……他們攜帶著與生俱來的自由身份,在這方欲望滋養的昏暗地下發泄力量,金錢,權力,□□。

  他們偶爾會帶一兩個女人回上面的府邸快活些時日,如果遇到好心的姥爺,這樣的關系可以維持,那女人便可以仰仗短暫的寵愛風光一時。

  守衛不清楚這女人的身份。總有人念叨著,說誰一眼就能區分開地上和地下的人。可守衛知道都是放屁,所有人一個嘴巴兩只眼,誰說得清誰屬於哪裡。

  他從沒見過哪個從這兒出去的女人,可以不再回到這裡,仿佛女人想要留在地上過活,要萬倍困難於男人。

  人們只是路過,他總嘆氣。

  不過既然是下,不是上,她屬於哪邊就不重要。他准備照方辦事,他深知要避免麻煩,可能拿的他自然不想放過。

  他把懷表掏出來,拎到眼前,「小姐啊,現在都七點半了,門禁早過了哦。」他拉長語調提醒凱迪。

  「剛才,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男人經過這裡。」凱迪問。

  「唉,你找男人?剛才有一百個男人經過這裡。你找哪一個?」獨角獸守衛笑了起來。

  「你認識……」不行。她頓了一下,「一個黑色頭發的年輕人,個子不高。」

  「唉。」守衛仿佛沒在聽,「總之現在門禁過了,你要麼下去,要麼上去,就是不能待在這裡。」他又晃了晃懷表,滴答滴答。

  凱迪知道他的意思,她低下頭去摸荷包,可是裡面除了幾件首飾,一個硬幣都沒有,她沒帶錢。

  「唉,唉,唉……唉!」她聽到守衛爆發出一連串吃痛的音節。

  凱迪猛地抬起頭,面前的人滑落在地上,利威爾出現在她面前。

  「走吧。」利威爾對她說。

  凱迪愣了幾秒,慢慢跨過癱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一步三回頭地跟上已經走在前頭的利威爾。

  「他沒事,我只是不想讓無關的人看到我回來這裡。」尤其是兵團的人,況且回個家還要錢,開什麼玩笑。

  凱迪聽著利威爾的解釋,跟著他走到一處開闊的平台,四周漸漸有了亮光。

  一座地下的城市躍然眼前,街區,房屋,在巨大的穹頂下,一直伸向望不見的遠處。

  這是利威爾了如指掌的地方。

  他清楚地知道酒館,雜貨店,住區的位置,憲兵的聚地,商貨的路線。每一道可能通向地上的縫隙,每一個能看到天空的通風口。

  利威爾靜靜注視著腳下的城市,這曾經是他的城市。

  歲月晝夜不舍,那是年少的他,無法想像有一天會帶著這樣的心情重新注視它。

  凱迪看著,這超出想像的空間,說不出話來。

  她轉過頭去看他,激動得語無倫次,「這裡。這麼大的啊!好厲害!」

  「這麼大的地下空間我還是第一次見,這個承重系統!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她的雙眼裡閃著光亮。

  利威爾有些詫異地問,「……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凱迪向後退了一步,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她笑了一下,從台階上跑了下去。

  好吧,利威爾想。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一些久違的觸覺終於蘇醒。

  像是春天的閃電,新鮮,清澈,野蠻,還沒有決定要怎樣過完這一生。他也曾經是少年。

  我回來了,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本周應該還有一大更。屏蔽詞是色YU。

     


☆、王都地下篇

  凱迪往前跑了幾步,利威爾跟了下來,她發覺他的腳步很慢,就轉過身問他。

  「我們去哪?」

  「你想去哪就去哪。」利威爾說。

  「我又不認識這裡。」她笑了。

  「我認識就行。」利威爾說。

  凱迪往前走一步,他就也走一步。然後她站住不肯走了,她覺得他真是太好玩了。

  「你多大了。」利威爾開口問。

  「二十歲。」凱迪的聲音清亮。

  利威爾看著她,像是望著一朵雲,「過來。」他對她說。

  「……」凱迪等了一下,走了過去。她著實沒有辦法,他們的距離越來越短,心跳也快了起來。

  利威爾伸出手放在她肩膀上,很快地把她轉了過去,然後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嗯?」她用手撐住面前的牆,側過臉回頭看他。

  他的動作完全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暴。下一秒,他用手拉起她腰後的帶子。

  原來,是她裙子的帶子松了。她紅著耳朵等他為她打好一個結。接著感覺後背一熱,他把自己的衣服扔在她身上。

  她驚訝地轉過身,這樣的距離,她依稀能夠感覺到他呼氣時微小的頻率。昏黃的路燈下,只穿著一件襯衣的利威爾,看起來危險而又動人心神。

  凱迪揪了揪這件面料上乘的男士禮服,把它穿好,小聲說道,「謝謝。」

  利威爾把衣服給她穿,第一是怕她冷,第二是即使沒有首飾,她的裝扮在這裡依然有些招搖。

  「走這邊。」

  利威爾轉身朝一條小巷走去,穿過巷子,他帶凱迪來到一處略顯嘈雜的街區。

  街的兩邊三三兩兩站著私自交易的人,有一些不大的孩子飛快地穿梭在中間。他們穿得很舊,相互推搡,朝路過的人伸出黑黑的小手。

  利威爾叫住一個小孩,那孩子的白色上衣洗得有些發灰。他蹲下來對他說幾句話,給了他一些零錢。那孩子就埋著頭跑開了。

  凱迪抬起頭,看向正對面大台階上的金色漆門扇,木門一動,隱約的笑聲就從裡面傳來。

  這是地下街東區最紅的酒館,老板背後的勢力自不用說,據說貨品也是直接由那個家族提供。

  那個家族,康杜蘭特,擁有地下街最大的釀酒生產倉庫。

  凱迪踏進酒館,手風琴樂聲,女人爽朗的笑聲,酒杯落地聲,皮鞋聲,吵架聲一齊湧入她的耳中。

  利威爾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讓她在這裡等他,哪裡都不要去。而後便朝吧台後面的簾子走去,消失在陌生而吵鬧的聲音中。

  凱迪好奇地看著周圍。酒館招待很響的硬皮鞋聲一直來來回回。

  有女人坐在桌子上,嬉笑著拽起身下的男人衣領。有人賭博,劍拔弩張的空氣圍繞著那張桌子。有人醉倒在圓桌上,臉朝下趴著,酒瓶平摔在手邊,液體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對面的角落,一群人圍著一個深栗色頭發的女郎,手風琴的樂符在她紅色的裙擺上跳躍。她的發絲飛揚在自由的舞姿間。

  酒館裡的油燈不夠明亮,似乎每個人的臉都染上紅色。

  吉普賽之歌,反復循環的第四部分。沒有憂傷,只有朝氣蓬勃的旋律游絲般自由流動。他們豪邁地接受命運,依然歌唱。

  這讓凱迪感到快樂,不禁輕輕點著頭,隨風琴的樂譜哼起旋律。

  過了一會兒,利威爾還沒有回來。她開始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在桌子間走動。聽聽這個,看看那個,她覺得有趣極了。

  忽然,一只張開的手在她的面前晃了一下,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回過頭,一個卷發的胖男孩笑眯眯地看著她。

  她絲毫不知道,幾雙眼睛已經盯了她好久……

  利威爾同酒館的老板寒暄幾番,問到了事情的具體情況,回到那個不起眼的角落,凱迪已經不在那裡。

  他沒感到意外,或許是記憶,或許是直覺。利威爾早知道她從來不會聽他的話。

  他獨自坐下,將自己留在陰影裡。他看見她,在最明亮的地方。

  凱迪做很多事的時候,都擁有自信驕傲的嘴角,比如現在,她正在,淡定地掛著一抹嘲諷的笑容,輸錢。

  她從口袋裡摸出一條項鏈,放在桌上。那個胖男孩趕忙扒拉到懷裡,寶貝似的捧著給身邊的女孩子看。

  坐在凱迪對面同她對弈的,是一個紅發的瘦弱男孩。

  在此之前,她已經輸掉了耳環,發卡,手鏈,胸針。她十分不解,為何會一直輸,她偏要贏一局,她就是不信。

  利威爾靜靜地看著她,她就是這樣,只要是她放在心裡的事,她絕對不服輸。

  果然還是個小姑娘,利威爾想。賭錢這種事都看不開,一直輸還非要玩,打起牌來揮金如土……嘖,這絕對不是個好習慣!

  利威爾對她的記憶有很多模糊的地方。他們相識的時候,子茵四歲,他也只是個剛十二歲的孩子。

  他記得有一次打架,為了什麼已全然沒了印像。只記得他把她抱起來放在高台上。

  沒想到,她卻把那當成最好的看台,全程拍著手咯咯地笑。看到盡興處,還跳下來吃力地搬了一塊磚,讓他用這個打。

  「打死他!」她說。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從她稚嫩的臉上看不到殘忍,她笑得就像一朵待放的小花。

  他擦了下鼻血,覺得她將來長大一定是個禍水。

  可現在看來,他是猜錯了。

  當時,年少的他對於女人只有兩個分類,要錢,或要命。可她最終長成了另一種女人,讓他心動。

  這麼多年,她是怎麼長大的。

  可以看得出來,沒受過什麼苦。他看著她捏著紙牌的手指,就想像到她用這雙小手,拿著好吃的面包,一口一口吃下去,然後像小樹一樣一點點長高。像果實一樣,一點點變得豐滿可愛。在明亮的書桌前看書,像水晶一樣,被一筆筆雕得璀璨通透。

  這樣就很好,她用那種跟他完全相反的方式長大,就很好。

  她似乎已經完全不記得他,這很正常,她那時候還太小。

  利威爾沒有想到,命運如此神奇,安排他們再次相見。並且這樣的她,沒有預兆,竟然出乎意料先對他示好。

  這樣的她,到底該是怎樣的存在?

  凱迪因是一個十分專注的女孩。這會兒,她又輸了,才發覺已經輸掉了全部家當,再也摸不出一片貴重的器件。

  酒館門扇的鈴鐺響起,一個頭戴禮帽,身穿長風衣的年輕男人踏進門口。

  她淡淡的眼睛掃過很多張面孔,接著她的睫毛輕輕閃動一下。那是一個同她注視著心愛的柱頭雕花相同的眼神,此刻,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不好意思地朝利威爾笑了一下,嫣然明媚,求救的信號。

  利威爾顧不上理會她這會兒才想起他,他也有算的上失神的瞬間,比如這一刻——她就朝他那麼一笑。

  而後他也忽然干脆笑了一下,都已經回到了地下街,在這裡,還有什麼不可以。

  穿風衣的男人接下利威爾的示意,朝凱迪那桌走去,他擠到前排,在紅發男孩後面找了個位置站好。

  利威爾站起來,也走了過去。他接近她,凱迪揚起頭看他。他從她的右邊從後繞到左邊,接著她感到肩膀一沉。

  利威爾俯下身一把摟住她,對紅發的男孩開口道,「喂,我跟你賭。」

  周圍的人開始起哄,哐哐的拍桌聲。

  凱迪撞到利威爾懷裡,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如果我贏了,把剛才你贏她的東西都還回去。」利威爾的語調有著毋容置疑的氣場。

  「要是你輸了呢?」紅發的男孩同樣氣勢逼人。

  利威爾推了一下桌上的酒瓶,眼神犀利,說,「那東下區的地盤就是你的了。」

  他的手臂摟著她,他的側臉印在她的眼中,從容自在,意氣風發。

  他好帥。

  這是那一刻,凱迪腦子裡剩下的唯一的念頭。

  這時,有幾個看客認出了利威爾,興奮地交頭接耳。

  那男孩不認識面前的黑發男人。地下街混混幫派的傳說,在他初涉入世時已經離開。但他懂他的意思,運酒的權限,正是他要爭奪的東西。

  凱迪本不在意那些首飾,可既然他這麼說了,當下自然不能薄他的面子,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十分願意領這個情。

  她指著那條紫水晶項鏈,微微一笑,「說實話,那條項鏈,我還真有點不舍的。」

  利威爾的手從她的肩上摸到她的腰,左手接牌,右手環著她的腰。

  那是她這輩子賭過的最刺激的一局,在眾人的矚目下,在歡呼中,在她烈火燃燒的煎熬與快樂中。

  凱迪是在很多人的叫喊中,被利威爾拉著,跑出酒館的。人們認出了他,那個曾經的最強混混。低調是不可能低調的,沒人允許他低調。

  凱迪靠著牆,胸膛起伏,喘著氣問他,「你到底是怎麼贏的他?」她十分在意,因為一個男人打牌打得好,簡直對她有謎一樣的巨大吸引力。

  利威爾從身後掏出一張黑桃A。

  「你耍奸滑?」凱迪叫道,接著笑了起來,「你還真是個無賴。」

  利威爾挑了下眉尖,淡定地說,「我就是無賴,怎樣?」

  凱迪偏開紅著的臉說,「不能怎麼樣。」

  「你以為他是怎麼贏的你。」他又說。

  凱迪這時才想通那男孩的牌,為何總是那樣奇怪,「啊——」她恍然大悟地叫了一聲。

  這時,負責斷後的波爾跟了上來。就是那個帶禮帽穿風衣的男人。

  他用雙手扶了下歪掉的帽子,顯然經歷了一場凌亂的逃難,嘴裡如釋重負地念了句,「臥槽。」他抬起頭,從帽檐地下露出雙眼。

  凱迪看見他嘴唇上貼著假胡子,這才記起,那日在特羅斯特的聖徒酒館,那個故作成熟的接頭人!

  他看著利威爾,苦澀的笑容浮現在臉上,神情裡透著激動,喊了一聲,「大哥。」

  利威爾的表情很柔和,他沒應他,只是說,「走吧,波爾。帶我去現在的基地。」

  他們朝東區的邊緣接近。一個身影一直悄悄跟在他們身後。凱迪不時地假裝看風景,就能感覺到他小小的一雙眼。

  「就是前面那間黑色的鐵門。」波爾伸出手說,凱迪看去,一個穿著單薄的紅裙子的女人,倚在門框上。

  「大哥,我去喊人。你待在這兒可別走啊。」波爾說著,然後就跑開了。

  門邊的女人看了一會,一個轉身,扭著柔軟的身段進門去了。

  凱迪跟著利威爾,一路上邊看邊想,她接收到很多信息。可利威爾這次回來的目的,她還沒能明白。

  她問利威爾,「他喊人做什麼,莫不是要把你圍起來,怕你跑了。」她覺得波爾確實很怕利威爾跑了。

  利威爾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非要喊人,沒這個必要。但是他似乎不討厭這樣。

  凱迪瞟了眼方才轉彎處的牆壁,她讓利威爾先進去,她馬上就來。

  利威爾早就發覺那個白衣服的小孩一直跟著他們,同意了她的提議。他希望凱迪把他打發走。

  凱迪跑到轉角後面,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個男孩。男孩顯然嚇了一跳,怯生生地瞪著眼。但是他瞪了一會,還是慢慢伸出手,舉在凱迪面前。

  同時,他的肚子叫了一聲,咕——

  凱迪看著這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白色的上衣洗得發灰。

  「剛才給你的錢呢?」凱迪問他。

  「給媽媽了。媽媽病了。」那孩子吸了下鼻涕,說道。冬季的一月,他單薄的衣物不足以抵抗寒冷。

  凱迪的眉眼順了下來,牽起他的手,說,「走,我帶你吃東西去。」

  凱迪走到門口,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面講話。

  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帶來的那個女的,她是做什麼的?」

  利威爾回答,「不做什麼。」

  女人不放棄地問,「她不賺錢的嗎?」

  利威爾淡淡地說,「賺什麼錢。」

  凱迪心下叫怪,利威爾為何答得如此不明不白,倒像是她做的事情有什麼見不得人,要說見不得人,對方才是——

  她想到這裡倏然明白了,他是在為了維護一個妓|女的自尊隱瞞她的情況。

  可這還是奇怪,他至於心情好到照顧起別人的感受嗎。這時女人又說話了,「你養著她啊。」

  這回,凱迪聽出了鄙夷和鄭重其事的尊嚴。

  利威爾沒吱聲。

  「你現在一定賺很多錢,她那件裙子很貴吧。」女人又說。

  凱迪不淡定了,哪來的女人?利威爾為何不向她澄清,她不想做這三句離不開錢的女人吃醋嫉妒的對像。

  她推門進去,牽著小男孩的手,斜睨著他,意思是,我都聽見了,你不解釋下嗎。

  利威爾波瀾不驚地接下她的目光,意思是,聽見了你又想怎麼樣。

  凱迪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解釋,我跟他沒有關系,還是我賺的錢可比他多……

  凱迪打量那個年輕的女人,她一頭不知用什麼燙出的卷發,像是卷曲的不均勻的梨花樹枝,白淨的臉上最明顯的位置,是紅得過分的嘴唇,她不是不美,可每一處都急不可待想美到你眼睛裡,濃烈到乏味。

  梨花枝也想怒放,她不得不活得那麼用力。

  凱迪突然就不想解釋了,讓她去笑吧,又有什麼必要解釋。

  這是一個餐館樣式的店鋪,她走到一張沒人的餐桌前,讓那孩子坐下。

  那女人靜靜地看著利威爾從凱迪進來以後就不斷追隨著她的目光,帶著欣賞和干淨的溫度。

  好幸運的女人,哪方面都是。她攏了攏自己的卷發,昂起了頭,羨慕是真的,但她並不難過。她為自己的自力更生而自豪。

  不多時,門口傳來陣陣響動,波爾帶著一些人回來。

  門被推開,「大哥!」幾個男人從屋外湧進餐館。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見!不知道你們對地下街的利威爾大哥感受如何www

     


☆、王都地下篇

  只見一個體重二百的彪形大漢,一個箭步滾了過來,降低重心,張開手就要抱利威爾大腿。

  利威爾嫌棄地一腳把他踹走。

  不大的房間裡突然冒出來十幾個情緒激動的男人,凱迪覺得天花板都快要被掀掉了。

  「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大哥,你准備待幾天啊?」「大哥,我老婆生孩子了,你幫我取個名字吧。」

  一群兄弟吵吵鬧鬧圍著他,很是興奮。他們紅著臉開懷地笑,大著嗓門說話。利威爾全都聽著,他叫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詢問他們的近況。

  凱迪安靜的坐在角落裡,托著腦袋,思考著,看著如此德高望重的利威爾。

  突然,終於有人注意到角落裡這個光鮮亮麗的女人,「大哥,兩年不見,你孩子都這麼大了!?」一個人指著凱迪身邊的小男孩問。

  「哈哈哈哈哈。」「傻逼吧你。」

  「……」槽點太多,凱迪不知從何開吐。這群人在做什麼,耍寶嗎?她輕皺了下眉頭。

  她不想給利威爾難堪,但是也實在裝不成開心的樣子。他們自然有自己的可愛之處,比如不虛偽,比如敢說敢做。

  她並不輕視他們,自從她長大到一定程度,明白了每個人認知世界的方式並不由自己決定,因此呈現出的外在也千變萬化,這一切都是客觀的。從那以後,她很少沾沾自喜,也很難輕視他人。可他們想搞好氣氛的方式,她不喜歡,她不想說話。

  她悄悄瞥了一眼利威爾,他也看著她,似乎也有點尷尬。

  「那個,我餓了,有吃的嗎?」凱迪問波爾。她能想到的,就是要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來緩解尷尬。

  「有有有。」波爾去廚房給她拿了一大塊面包和一小筐洗好的蔬菜。

  她把面包掰開,塞給那孩子,看著他狼吞虎咽吃起來。然後自己也吃了一點面包。

  小孩拿了一整個番茄,一口咬下去,吃了起來。凱迪拿起一根胡蘿蔔,看了看,都不切的嗎,這怎麼吃,她猶豫著。

  「直接啃啊,大小姐。」有人笑著說了一句。「嘿嘿嘿嘿。」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她捧著胡蘿蔔送到嘴邊,小口咬了一塊。她發覺他們越發盯著她了,十分不自在。她把所有的教養都拿了出來,發誓絕對優雅地吃它。

  他們沒見過這樣的,吃一根胡蘿蔔都分外好看。

  「她純的就像他媽的處女。」一個人摸著下巴,小聲對另一個人說。「這說明大哥開發的不到位啊。」另一個說。

  凱迪完全不懂他們在想什麼,禮貌地啃她的蘿蔔。在幾個男人的圍觀下。

  利威爾看不下去了,終於走過來。每個蹲地上眼巴巴看的人都挨了一腳。他把他們踹開,凱迪感激地看著他。

  「……」他看了一眼凱迪,放棄評論,喊了幾個人去隔壁談事。

  在利威爾跟其他人說話的時候,凱迪喊住了波爾,「喂,兄弟。我們在特羅斯特見過面,你記不記得?」

  「當然記得。」波爾說。凱迪讓他坐下,問了他一些問題。波爾看起來很願意向這位小姐介紹利威爾大哥的生平事跡。

  凱迪捧著茶杯,燭光在她的眼中躍動,她認真地聽著。

  「憲兵團對我們來說也不是塊密不透風的鐵板。」

  ……

  原來,憲兵向來與混混團體有很多瓜葛。有的憲兵隊長會收受走私商人的過關費,「過關」指的是貨物從地下通向地上的台階的使用權。

  而地下街的某些亡命之徒,在憲兵眼中也不是貓爪子下任人魚肉的老鼠,他們是豺狼虎豹,是吃不飽的野狗,會撕扯人的骨肉。

  駐守地下街的憲兵分隊,作為報復或者泄憤的對像,每年會在地下失蹤十幾人。通常犯人很難確定,有時連屍首都會蒸發干淨,地下街是滋長罪惡的搖籃,獨角獸們需要為觸碰惡魔的獠牙付出深重的代價。

  那是一個寒冷刺骨的冬季。利威爾聽說敵對幫派在一次對其的清剿中,活捉了憲兵。憤怒的亡命之徒准備殺死憲兵,以解心頭之恨。

  誰都沒有想到,是憲兵先找上了門,他們要求利威爾的人代替憲兵,深入虎穴將獨角獸救回來。利威爾從沒想過這些恬不知恥的白痴居然敢提出這種要求,簡直是對她混混生涯的侮辱。

  「我就當什麼都沒聽見,趕緊給我滾出去。」利威爾說。

  「慢著!」一個亞麻發色的高挑男人急忙喊住,扭過頭對利威爾笑笑,「利威爾,我覺得這交易能做。」

  利威爾沉默了一會。陰著臉對憲兵說,「坐下,詳細說說。」

  幫派裡有人提議可以趁此機會滅了敵對幫派,是一舉兩得的交易。利威爾遲遲不肯拍板,似乎不太願意接受這個提議。

  可經過某人的反復勸告,講了許多趨利避害的道理,終於勉強同意了。

  拳頭硬可以讓矮子變成高子。利威爾的幫派在那次行動後,成了地下街最強的幫派。

  他本人也被冠以地下街最強混混的稱號,他的小弟全都覺得簡直牛逼閃閃,揚眉吐氣,耀武揚威,就不說還有什麼混混頭子,矮子教主,等各種烏七八糟的稱謂。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的利威爾在想什麼。他不懂這群人高興什麼。

  最強,混混。

  還他媽不是流氓嗎?高興什麼。

  可這群人把他捧到高處,期待地望著他,仰仗著他,真心實意覺得跟著利威爾大哥就准能不再餓肚子,沒人敢欺負。他突然就覺得自己永遠都擺脫不了了,他就看不得他們吃不飽受欺負,他就是特別想,守護身邊的人。

  他苦笑了一下,開口說,「謝謝你們了。」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被綁住了,被這麼多人的期望。

  那之前,利威爾已經拿到了東下區運酒的權限,保證貨品的安全,是他的職責。現在,他可以跟憲兵談談了,他是有資本,他是地下街幫派的頭子,最強的。

  在昏暗的巷子裡,進行著與獨角獸的談判。

  「我可以向你保證,今後不會有人對無辜的憲兵出手。」利威爾的目光像黑暗中的鋒利刀刃。

  「條件是免去康杜蘭特的過關費用。」他說,「永久性。」

  一個小而冷靜的聲音在黑暗中提醒道,「咳,和平原則。」

  「這是一項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和平原則。」利威爾把亞麻色頭發男人教他的話復述出來。

  「成交。」憲兵隊長說,然後伸出代表交易成功的一只手。

  那個冷靜的聲音又在旁邊,咬牙切齒地哼唧著,「利威爾…」他才不情不願地握住了憲兵的手。

  ……

  「總的來說,康杜蘭特的酒之前要通過大哥的保護費,憲兵過關費,中間商的抽成,才能到達地上的酒吧。」波爾喝了一口水,說道。

  「大哥先是干掉了憲兵過關費,現在他能弄到地上的臨時通行證了,所以連中間商的環節也承攬下來。」

  「現在是,康杜蘭特,利威爾的集團,酒吧。不過現在叫利威爾的集團不太合適。大哥已經不讓我們提他的名字了。」波爾說。

  「那要是有人問起你們的老大是誰,該怎麼辦?」凱迪問著。

  「大哥讓我們說我們的老大叫法蘭。」

  「法蘭?」

  「對,法蘭,丘奇(Farlan·Church)。」

  凱迪的思緒從遙遠的故事中蘇醒,若有所思。

  「話說法蘭有一個哥哥來著,也去了地上。叫什麼來著……」波爾嘀咕著,「……丘奇,喬治?」                    

  作者有話要說:

  這周有點少呀。

  變成這樣,我也沒想到呀。希望下周持久點,嗯嗯。

     


☆、王都地下篇

  這時,一個小弟走進來,向大家通報他們的客人請到了。

  利威爾起身朝外走,凱迪想跟出去看看,卻被攔了下來,說是大哥讓她在這裡等著。

  她透過玻璃,看見朦朧的窗外,利威爾在一個身著墨綠色鬥篷的人面前停下腳步。隔著玻璃上一層白霧似的呵氣,他的背上,隱約顯現一個獨角獸的標志。

  那人掀掉頭頂的遮擋,露出一頭夾雜著白色的深色頭發。凱迪看見幾顆煙卷發出的紅色小點,一明一暗。

  隨後,利威爾跟那位頭發花白的憲兵獨自登上了餐館的露台。

  凱迪伸出手指,在他消失的背影上畫了一下,玻璃窗上隨之滴下一粒水珠。她收回視線,轉過身,一言不發地靠著椅背。

  餐館的天台上,蕭瑟的冷空氣籠罩四周。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利威爾率先開口。

  憲兵隊長抽著煙,看著堅硬的地面,而後掐滅煙頭,說,「利威爾,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嘛要回來趟這渾水。」

  利威爾的雙手放在口袋裡,俯視遠方,自嘲地說道,「誰知道。」接著他轉過身,盯著對方,「你知道我的原則。也應該知道你是在跟誰打交道。」

  憲兵隊長突然笑了一下,「確實,今夕不同往日,過去是相互利用,沒想到我也有惹不起你的一天。」

  利威爾冷哼一聲,略帶不滿地說,「你是在說笑嗎?」

  憲兵隊長踱步拉開一些距離,慢慢說道,「說實話,我盯你很久了,利威爾。我一直想看你在上面,會怎麼死。」而後他嘖嘖笑笑,「你可真讓我失望。」

  利威爾緊鎖起眉心。

  憲兵隊長神情沒落地說,「這麼些年,守著這片生產垃圾的轄區,得過且過,已經忘記有些人,生來就非池中物。」他看著利威爾,語氣溫和,「你比這裡的人都活得出色。」

  「包括我。」頭發花白的老人說。

  「喂,你還沒老到讓人給你端屎倒尿的程度吧?感時傷懷一點都不適合你。」利威爾揚起下巴喊了他的綽號,「老蠍子。」

  「別這麼無情嘛。」老蠍子擺了擺手,「看到你不由得就多說了兩句。」

  「過關費的事我就當你是一時糊塗,今後你還要負責他們的通行證明。」利威爾不緊不慢地說,「這對你來說並不難,怎樣?」

  老蠍子看著對面的人,利威爾銳利清晰的目光,仿佛從未經受歲月的侵蝕。這讓他的思緒飄回無數個悠長久遠的夢。那裡好像有年輕的自己,又好像沒有。

  他低下頭,嘴角浮起無奈的弧度,「我知道了。」

  接著,一只手出現在他的面前,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不過這一回,是利威爾主動交出代表交易達成的手。

  他握住利威爾的手。真是有些長進,老蠍子想。他看見了,歲月也曾途經他的生命。

  利威爾從寒風中歸來,看著他的衣衫,凱迪拉了下身上的衣服。

  他走到火爐邊,告訴兄弟們事情已經解決,今後的生意可以照舊經營。

  火光從房間的一側照來,四面牆壁印著影影綽綽的黑影。凱迪看著當中的利威爾,他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上面的人跟我們一樣可憐,也就比我們多曬點太陽。」他輕描淡寫地說。

  聽了這話的人都很不解,他繼續說,「我一直覺得,這裡的人不應該被困在地下,就像上面的人不應該被關在牆內一樣。」

  大家試圖理解他的話,全都安靜地聽著。

  過了一會,利威爾抬起頭,說,「今後,我就不能再管你們了。」他欲言又止,「我……」

  「大哥,你別說了,我們都懂!」波爾率先喊道。

  而後一呼百應似的,不斷有人附和,「大哥你放心去吧,我們不會給你丟臉的。」

  「大哥,你盡管飛,飛得越高越好。」

  利威爾的嘴角動了一下,那一刻他的感觸很多,奈何他疏於表達感情。

  他只是停了一會,而後說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把牆壁打破。如果,真能有這種事。」

  他的強勢是那樣善良,他說,「到那時候,我希望你們也能看看外面的樣子。這得靠你們自己的努力。」

  凱迪的心中湧出千般情緒,柔軟而壯闊。

  這讓她不禁想,利威爾今年多少歲,二十幾?雖然看起來是一張十八歲的臉。她環顧四周,確實沒有誰對她的存在感到驚奇,他們覺得理所當然,她是利威爾帶著的女人。

  他的身邊肯定從來都不缺女人,她想。他這樣的男人,不知能讓多少梨樹枝,梅樹花傾心。這太正常了,你還要對一個混混的私生活有什麼不切實際的期待?凱迪哼了一聲。

  她又啃了一塊面包,她的心裡空了一塊,剛好能塞下一塊面包的位置。

  等她再抬起臉,利威爾朝她擺了下頭。她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他同波爾說了幾句,便帶著她從後門悄悄離開了。

  他們穿過一座石拱門,步入一個污水遍布的區域,這是通往第二階梯的路線,途徑地下街真正的貧民區。

  他一言不發地走著,他們與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幾雙幽暗的眼睛從縫隙中窺視,越是貧窮,越是危險。

  利威爾沉默著,凱迪的心裡好似下起了雪。他們之間,有一些無法忽視的問題確然存在。

  她明白了他帶她來這裡的目的,某些他想告訴她的事實,他希望她用自己的雙眼去看見。

  西區的街道很擁擠,街旁建築屋頂的窗戶緊綁著層疊的繩子,衣服床單掛在上面,如同各式七彩的旗幟。

  街道盡頭是整個西區的集中通風口,每當地上的風吹來,輕盈的布料起起落落,好似可以舞動成透明的翅膀,儼然一番灰暗世界中的夢幻場面。

  西下區住著一群自發的伶人。面前的高台便是他們表演的場所。

  高台對面的棚子下,掛著五顏六色的道具,粗笨簡陋。縫成驢頭面目的頭套,蛛網,蛾子翅膀,綠色的芥子服裝,豆子花瓣。

  凱迪的目光從這些舊道具上流過,她的心中忽然一動,仿佛一瞬間的靈魂漂游,那感覺很遠,但刻骨銘心。

  「我覺得,我來過這裡。」她停下腳步,扶著高台,慢慢說道。

  利威爾回過頭,他知道這不是什麼玄妙的事情。某一刻的場所,聲音,味道,和漫長歲月的苦與甜交加而生,過去的事情可以遺忘,但存在過的事物永遠不會消失。

  他伸出雙手,放在她纖細的腰的兩側,輕輕一舉,她的腳就離開了地面。凱迪被他這麼一托,緊張地伸出手撐住他的肩膀,一直看著他。

  他把她舉起來放在台子上,自己也撐著跳上來坐好。

  他還是他,可某些地方又不太一樣,凱迪忍不住想。

  他們並排坐了一會,利威爾靜靜說道,「我小的時候,是住在這裡的,後來搬到了東區。」他指了指天,說,「最後終於到了上面。」

  「但我是生在這裡的,走到多遠,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接著他轉過去頭,沒再看著她,「其實,我挺感謝埃爾文的。」他說。

  「嗯。」凱迪情不自禁地說,「我也感謝他,不然的話我怎麼能見到你。」

  她說完,下意識抿住嘴唇。整個夜晚她的內心都在搖擺。她的理智與情感產生了衝突,可她無法拒絕自己想靠近他的願望。

  就像現在一樣,他在她身邊,只對她一個人說話。她心裡的冰天雪地就傾瀉出金色的陽光,蓬勃而栩栩如生的愛意將她的傲慢撕扯殆盡。

  他靠得那麼近,她甚至想去擁抱他,輕輕吻一吻他。他不會拒絕我的,他是對我有感覺的,她這麼想著。

  利威爾盯著她,待了幾秒,忽然認真地說,「你還要對我說什麼,繼續說,我聽著。」

  說什麼!?

  她在震驚之下發覺自己的心裡住進了一只兔子,白色的,精力旺盛。這會兒它正大施拳腳快要從嗓子裡蹦出來。

  她欲言又止,終於擠出一句,「語言太過蒼白,無法表達我的心情!」接著小聲哼一下,把頭扭了過去。

  利威爾看見她紅紅的耳朵,覺得很開心,便湊近了,動手摸了下她的臉,「怎麼,你不好意思?」

  對這種頗為輕佻的舉動,凱迪無言以對,紅暈從耳垂燙到了臉頰。

  「你!」果然就是個小混混。她只說出了一個字。

  利威爾滿意地瞥了她一眼。而後低下頭想了一下,再沒做什麼出格的舉動。

  他從台子上跳下來,向她伸出手,等著。一個紳士該有的舉動。

  她在他的幫助下,站回到地面。然後利威爾把手放回自己的口袋。

  「走吧。」他說。

  凱迪心裡的兔子忽然一躍而起。她想抓住它的長耳朵把它揪出來甩在地上,又想把它捂在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讓它和自己一起呼吸。

  可她的兔子告訴她,這裡已經沒有空氣,它不能呼吸,它窒息,它就要不能活。

  所以她停下了腳步。

  「利威爾。」喊了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看她,他意識到了什麼,鎖著眉心。

  「我…對你……」

  她還沒想好要怎樣表達,她的內裡越是灼熱,手腳就越是冰冷。但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利威爾就先把手放在了她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好了,我知道了。」他說。他用這種方式,制止她的衝動。

  凱迪低下頭,這才意識到,方才他真正的感情流露,轉瞬即逝。而她已經永遠地錯過了那一刻。

  她認為,利威爾或許對她有些興趣,但那絕對不是她想像的那種感情。出於種種原因,他永遠在用克制和冷靜與這個世界相處。

  作為士官長的時候,愛情是他不需要的東西,他不會讓自己屬於任何人,他的理智不允許他那麼做。他越是無私無畏,人們就越要他無欲無求,愛情這種東西,對英雄是一種冒犯。

  可他並不是沒有感覺,凱迪悲切地想,如此以來,她便可以存有一點希冀。

  她抬起臉,看見他的臉龐和緊鎖的眉心。

  我讓你感到難過了嗎?她想。

  她按下自己狂亂的心情,伸出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慢慢推開他。而後笑了一下,跑到前面,說著,「走吧,走吧。」

  她不願做讓他感到沉重的女人。怎麼樣都好。

  他們從第二階梯回到地上,有相熟的憲兵在,一切都很順利。

  兵團招待所賓館門前,埃爾文靠著路燈沉思。遠遠地,他聽到凱迪的聲音,她愉快的聲音,在同利威爾講著什麼。他們拖著影子,回來的腳步很慢。

  凱迪看見埃爾文,閉了閉眼,音量減小了一些。她已經做好了一個決定,在利威爾對各位小弟發表演講的那時,就做好了決定。就差親口告訴埃爾文。

  「我們得連夜趕回特羅斯特了,利威爾。」埃爾文對慢慢靠近的利威爾說。

  「知道了。」利威爾說。

  即使他沒有詳細詢問原因,埃爾文還是主動解釋道,「上面難得的批准了春季的調查計劃,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凱迪看著地面,然後抬起頭,說道,「我要暫時留在王都。」她看著埃爾文,「我會去建設部溝通你的提案。」她說。

  埃爾文默默搓了下手指,「等你的消息。」還是有點意思,他想,舍得離開你打得火熱的利威爾。

  埃爾文不知道凱迪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但是她做到了,出乎意料的小姑娘。

  馬車已經在等他們了,凱迪目送他們離開。

  登上馬車之前,凱迪把衣服還給他。利威爾忽然問她,「你准備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凱迪回答他,「下周吧,順利的話。不不不,一定,下周一定。」她心生雀躍,連連同他保證。

  埃爾文拜托一名招待所的士兵護送凱迪回家,她位於王都的家就在兩條街相隔的貴族街。

  凱迪看見熟悉的藤曼牆壁時,明月正好。她朝天上望了一眼,登上台階。

  她將大門叩響。回到家了啊,她在心裡說。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凱迪猜測的他的想法,並不是他心裡所想的內容。

  有時就是這樣,兩個人的心意會有微妙的時間差,也不能完全明了對方的想法。

  真希望她能再勇敢一點吖,哈哈

  ——————

  順便一提,隔壁沙雕狗血AU又更新了哦。

  本次設定:

  如果4歲的凱迪一直留在地下街,會發生什麼?

     


☆、王都地下篇

  凱迪身後的門哢噠一響,房內的暖意很足,還有熟悉的木材味道。

  「小姐,歡迎回家。」女僕茜玻顯得很興奮,接下她的手套,帽子,放在玄關的櫃台上。

  「茜玻。」凱迪眼含笑意,握了握她的手。

  這時,一個腳步聲從樓梯傳來,一位年輕的男士從二樓下來,他面色白淨,身形挺拔。

  凱迪抬起頭,驚訝地睜著眼,「夏佐!」「你怎麼來了……」

  夏佐(chasel)站在凱迪面前,戴著一副細框眼鏡,已經比她高出了一個頭,他微微笑著,一副好學生的模樣,說,「小姐好。」

  夏佐從小時候開始就是凱迪的好朋友,也是利恩家的男僕,同他的父親一樣。

  凱迪來到書房,翻開一些圖紙,找著什麼,一面同夏佐說話,「你上次信裡提到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

  夏佐撓撓頭,「唔。我覺得我需要去西部找點靈感。」

  凱迪童年時期的很多作文都是夏佐替她寫的,在她溜走找芙莉妲騎馬爬樹的時候。夏佐也由此培養出了寫作的興趣。

  他抱來一個盒子,裡面放著玻璃壇子,「小姐,我給你帶了邦尼阿姨新做的米酒。」然後他頓了頓,小聲說道,「小姐,老爺說要把你從這裡趕出去。」

  凱迪手上的動作停下,睜著不可置信的大眼睛,扭過頭來看他,「你要把我從這裡趕出去。」

  「不是啊,是老爺說的,是老爺。」夏佐搖著頭,急把盒子放下,把胳膊放平伸出去,學著老爺的樣子,「他就這麼說。」「反正她有地方住,本事得很,王都的別墅就騰出來,告訴她不用再回來。」

  凱迪不管,仍然重復著,「你,要把我從這裡趕出去。」

  夏佐放棄地坐在凳子上,跺了跺腳,開始撒嬌,「哎呦,小姐!老爺跟你置氣呢。」

  凱迪找到了,抽出一張圖紙,卷起來,從他身旁路過,走向二樓的臥室。

  夏佐站起來跟著她,一步不離地挪上二樓。凱迪把圖扔在地上,紙張咕嚕嚕地攤開,占去了大半的地面。

  然後她站在床柱邊,手扶著精致的雕花,閉上眼挺直腰,對杵在門口的人說,「過來幫我解下系帶,然後你就可以出去了。不許再進來。」

  夏佐過來拉住她腰後的帶子,抱怨了一聲,「誰給你打了個死結啊!」

  她瞬間睜開眼,旋即轉過身笑著跑開了,「不解了。」

  「……?」夏佐直愣愣看了看一臉美好的小姐,識趣地退出房間。

  等到只剩下她一個人,凱迪才坐在床邊,耐心地解利威爾為她打的結,富有儀式感。

  她脫下衣服,換上睡袍,俯下身跪在大幅的圖紙上。洗澡水還沒燒好,她現在有時間跟這張塔樓的立面圖親熱一番。

  這是一座體量簡潔,細節復雜的宗教建築,其中的鐘樓總高度達到四十六米,是現存的壁壘之內最高的建築物。

  她的目光從上部結構的帶狀層慢慢移動,檐口,幾何直線形排列的欄杆。穹頂被設置在高起的鼓座上,碩大的窗戶消失於空中的燈塔間。高聳的鐘樓並列兩側。

  她的手肘和膝蓋觸著身下的圖紙,屏氣凝神觀察一處三角形楣飾。她趴在圖紙上,白皮膚上的黑發絲垂下來,腰窩無意識凹處一個優美的弧度。

  她輕輕皺著眉頭,觀察,思考。

  這個世界還有太多她無法搞懂的東西。比如自然的奧妙,數理的精巧,為何存在美麗與醜陋,為何樹葉的經絡具有對稱性,為何蝸牛的殼子符合黃金分割比例,為何,男人和女人會互相吸引。

  她側躺在圖紙上,手指劃過教堂的尖頂,天使的雕像張開翅膀,她感到猛烈的孤獨。

  如果我能再勇敢真實一點,該多好。他明明已經向我伸出了手。

  凱迪合上眼睛,進入睡眠,同時開始做夢。

  在夢裡,凱迪與芙莉妲約好,今日去雷伊斯家裡過夜。

  她收拾好一切,卻被攔在了門口。

  她的父親面無表情地說,「最外的城牆被擊破了,我們要轉移。你現在就去睡覺,明早就出發。」

  凱迪懵懂地愣了愣,說道,「我去芙莉妲家裡看看,或許可以結伴離開。」

  「不可以。你不能去。」

  「我很快就回來。」她抓起鬥篷就往門外走。

  「把小姐拉回來。」她的父親說。

  「為什麼不讓我去!」

  「因為巨人來了。」

  「巨人離這裡還很遠,我們不也是明早才走嗎?還有,我相信我們軍隊的能力,不會叫巨人侵入到這裡。」

  她繼續走,就要衝出門外。

  「把小姐綁住。我們現在就走!離開這裡,離雷伊斯越遠越好!」父親咆哮了起來。

  她從沒見過父親發那樣大的火,她被綁在馬車裡帶走。一路上,除了黑暗她什麼都不記得,風雨欲來的氣息猶如滾雷從最外的城牆不斷傳來。

  希干希納陷落。瑪麗亞之牆失守。大量的逃難者湧向希娜。

  他們前往西部的中心地帶,目的地似乎是某位貴族的轄地。第二日,凱迪聽到了雷伊斯家被滅門的消息。

  她的父親喃喃地說:「我沒有想到會這樣。」

  凱迪跳下馬車質問道,「你知道昨天晚上她家裡會出事!」

  「不是你想的那樣。」

  「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能說,子茵。」

  她極度震驚,以至於忘記流淚,「是你干的嗎?還是說,你們?到底為什麼連芙莉妲也不放過!還有弗洛莉安,她才十歲……」

  「父親,告訴我真相好嗎?你一定有苦衷的對不對,不是你干的對不對?」

  「有些事情,你不該知道。」

  凱迪奔潰地奪走馬匹,逃離這讓她感到恐怖的一切。

  她前往王都的住處,從此再沒有見過父親,並且父親也沒有聯系過她。

  馬車碾過石塊,顛簸起來,凱迪從睡夢中醒來。

  凱迪掀開簾子,正午白色的光線讓她眯起雙眼,幾聲清晰的鳥叫環繞林間,冬季的雨後有一種凜冽潮濕的味道。

  凱迪是昨日離開王都的,在那之前,她把在建的特羅斯特調查兵團總部塔樓的修改企案提交到了建設部。

  企案的第一頁赫然寫著幾個字:獻給弗利茨王的忠心,城市地標的王權像征。

  她在圖紙的最上方隨便畫了一幅弗利茨王飛翔的雕塑意向,長翅膀的那種。

  這讓她覺得很荒誕,可整件事都讓她感到荒誕。於是事情就這樣成了。

  不過,上頭的人最終還是沒有同意六十五米的高度。五十米,與城牆同高,這是他們最後的施舍。

  車轱轆轉了又轉,送凱迪來到了羅塞東南部的開發區。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有點忙,更新力不足。

  一有時間我都會構思碼文的,請不要離我而去!

  誰來跟我嘮嘮嗑呢,我會很高興的(小聲BB)。

     


☆、囚獄篇

  羅塞東南開發區的開闊平原,本是一片荒草叢生的公用地。

  當地的鹽堿地土壤並不適合耕種。周邊只零散分布著人家,種植一些改良作物,不成規模。

  那座房產就修建在山坡上的黑楊林中。

  馬車從細高密集猶如鋼針在地的樹林中緩緩穿過。一片如鏡的湖面背後,一抹棱角分明的磚紅色建築物躍然出現。

  這便是埃瑞請凱迪前來這裡的目的——夏季別墅。

  「這裡之所以被稱為夏季別墅,是因為溫斯萊特爵士一家常在夏季將它作為避暑勝地的原因。」這是十分鐘後,中間人介紹這座房產時的其中一句。

  那時,凱迪正坐在起居室的火爐邊瑟瑟發抖,因為偌大的起居室根本沒有完整的牆壁。通透流動,對冷風而言。

  「現在是冬天。」凱迪對埃瑞說。

  埃瑞與她對視起來,兩人無言,一同轉向中間人小姐。

  「那麼我們先喝一杯熱茶,我會詳細為您介紹這座房屋的設計理念。」短發利落的中間人小姐像是舞蹈一般向空中揮手,翩然自得。

  「您可以看到,與現代化工業材料有所區別,基於場地周邊的肌理韻律,提取片段要素組合形成這座建築令人愉悅和富有像征的立面感受,並且具有一定的統一性和歷史延續價值。」短發的小姐蹦豆子一樣吧啦吧啦吐出一段話。

  埃瑞隨即看向凱迪。

  凱迪愣了一下,放下杯子,翻譯道,「她說這是一座傳統的磚房子,跟周圍的房子一個樣。」

  埃瑞摸著下巴,短發的小姐繼續興奮地說道,「場所的界限表達了設計師對待自然曖昧的態度,重新定義了實用者的行為狀態,交流與私密的需求得到同等的尊重。」

  凱迪把茶杯放下,想了一下說,「就是,從臥室到活動區域的路徑很方便。」

  「從初期到現在,建築一直體現著很強的自我生長狀態,與業主長期保持著非線性的不確定關系,從整體的生命周期來看,這不失為一個可以接受的自由狀態。」中間人小姐慷慨激昂地說。

  「她的意思是這裡很長時間沒有人維護過了。」凱迪說。

  「哦,順便一提。」短發的小姐微微彎下腰,翹著嘴角說,「基礎功能相當優越,呈中心輻射狀態,解決業主即時性的生理需求。」

  「這個就厲害了,埃瑞。」凱迪翻了個白眼,說,「衛生間就在房間的中央,隨時為你敞開。」

  這時,一片枯黃的楊樹葉蕩悠悠從院子裡飄了進來,落在公爵打理精致的頭發上。凱迪伸出手摘了下來,「呃,抱歉。」她一邊說著,覺得頗有些蕭瑟的意味。

  「聽了她的話,本來我都快感動了。」埃瑞閉上一只眼睛,瞄向凱迪,小聲說,「那你的意見是,覺得這裡不行。」

  凱迪反而笑了起來,簡單地說道,「沒有啊,我覺得挺好。到處都挺別致,哈哈哈,夏天應該很涼快。」

  埃瑞無所謂地笑笑,吩咐人去和努力推銷的中間人小姐簽訂購買協議,沒有再說什麼。

  凱迪看著院子,這麼個小房子,如此興師動眾,她倒很想聽聽埃瑞的理由。

  不料埃瑞卻先開口,指向了與此無關的話題,「你跟那位士官長怎麼樣了。」他說。

  凱迪沒有回答。

  「你已經足夠了解他了嗎?」埃瑞繼續說。

  凱迪搖搖頭,「我無法完全理解他。因為我不曾經歷滄桑。」

  「你是怎樣認為他的。你介意跟我分享一下嗎?」

  埃瑞沒來由的好奇讓凱迪難以適從,可她似乎決定直面他的問題。

  良久之後,她看著埃瑞的眼睛說,「雖然很難講清楚。跟他對照,我會發現自己的很多問題。」

  「比如潔癖。」她頓了頓,跳躍而自顧地說著,「因為我們沒有潔癖,所以會對很多事習以為常。看見他,總能提醒我這件事。」

  「引路人一樣的角色?」埃瑞想了一下才問道。

  凱迪又搖搖頭,接著天真地笑了。

  「他是一個藝術家。」她用手指在空中畫出一條曲線,目光追隨指尖,然後說道,「如果你見過他在天上飛的樣子就會明白。」

  看著這樣的凱迪,埃瑞也不由微笑起來。然後他慢慢地說,「你覺得像他這樣的人,遇到無法原諒之事會怎麼做?」

  無法原諒之事。

  凱迪垂下眼,兩年來,他們從未談論過芙莉妲,維持著表面的默契,仿佛不去觸碰就可以一切如初。

  那一刻終於要來了嗎?她在心裡說。她沉靜地回答了埃瑞的問題,「一般來說,這得區分情況。我也說過了,我還不能完全了解他。」

  「是嗎?你還有機會去了解。」埃瑞搓著拇指,說道。

  「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凱迪看向他。

  寒冷仿佛可以冰封人的心髒。「其實你可以跟我講的。」她說,「我知道有些事我也無法解決,但只要你願意跟我談一談,我就可以試一試。」

  埃瑞只是笑了笑,看著她不說話。那眼神直抵她的心底。

  不論如何他的愛人都不會再回來。

  終結。無解。

  「凱迪,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驚慌,你會沒事的。」

  這是那日分別時,埃瑞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凱迪惴惴不安地回味著。

  馬車行駛至鎮中,按照計劃,她將在今天夜晚回到特羅斯特,此時的她對接下來的厄運有著直覺般的預感。

  當地時間一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時三十三分。

  與埃瑞分別後,凱迪被地方的憲兵在臨近的鎮中逮捕。

  憲兵清楚地知道她的位置,她的去向,她的身份。持有正式的拘捕說明。

  隨後,她被帶到一處四壁潔白的審查室,面前放著一張紙質的材料。

  「這是你的戶頭吧,利恩小姐?」為首的軍官是一個鼻子很圓的中年男人,說話的時候突出的眼球直直盯著她。

  凱迪看了一眼那份流水證明,回答道,「這不是我的錢。」

  「你只需要回答這是不是你的戶頭。」

  她沒再說話。

  「從銀行提供的證據看,你會定期給一間制鐵工廠進行資助,而這家工廠的背後是反動武器的生產廠,你該不會不知道吧。」憲兵緩緩說道。

  「我不知情。」

  中年男人把紙張折起來,揣回兜裡,說道,「嗯,沒關系,你的口供我們會參考。但基於證據,實際上您的罪名是逃脫不掉的。」

  凱迪緊閉嘴唇,冷冷地看回去他,帶著敵意。

  「放輕松小姐,我們會保證您正常的飲食起居,只是限制一些活動而已。我相信,拘留的時間也不會太久。」

  審訊室的門口站著一位年輕的憲兵,負責守門,凱迪盯著他胸前的獨角獸徽章看了一會。開口說道,「你們沒有權力這樣做。」

  「很遺憾小姐,你想錯了。」他看似平靜地說。

  凱迪把手放在桌子上,壓低聲音,說道,「我不知道你做這件事的理由,但是夾在埃瑞和我父親之間」她一字一句吐出,「你以為,你會好過嗎?」

  中年憲兵往後一靠,椅子發出一聲簡短的回應。「做任何事都有風險。」他慢慢地說,「但總有人願意冒險一試。」

  接著,門口很快地閃進一個通勤兵,他站定行禮,而後神情焦慮地俯下身,對他的上級說了幾句話。

  中年男人臉色鐵青地起身,快速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漫長的等待。

  凱迪被關在審訊室,空氣在一分一秒的流動中凝固成膏脂。她一言不發地坐著,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不知是對事態的失望,還是依然存有對埃瑞的最後一點期待。她甚至不願對這件事做出任何反應,她心灰意冷地坐著,任憑心被風吹雨打。四面的牆壁白得刺眼。

  大概過了三十分鐘。

  審訊室的門被重新推開,但進來的人卻不是方才的中年男人。

  一名年輕的憲兵立在門口。凱迪抬起頭,看見一張沒有血色的冷峻面孔,銀若雪白的頭發,和平直的嘴角。

  他胸前螞蟻一樣小的刺繡內容如下:中央第一憲兵,庫洛·克拉莫(Kulo·Cramer)。

  他的名字是凱迪後來才知道的。此刻她對這個年輕男人的印像只有那一頭如雪的銀發,不同尋常。

  庫洛只朝她看了一眼,像是清點物品的存在。隨後便雷厲風行地扭頭離開了。

  他的軍靴砸向堅硬的地面,回蕩在空曠的走廊。

  被綁在拷問間的男人眼皮一抖,發顫的喉嚨裹著唾液,咽下一口血水。

  「你們打死我吧。至少我的家人不會受牽連。」他說。

  庫洛停在他的面前,拷問的戲碼經常上演,這一次的表演者是地方憲兵中的老鼠。

  「我再問一遍。你聽從誰的命令?」庫洛拎起從他身上搜出的紙張,上面顯示了凱迪因·利恩的犯罪證據。

  渾身是血的男人微微抬起臉,張了張口,又耷拉下頭。

  庫洛身旁的副官揪起他的領子,觀察一番,說道,「暈過去了。」他站起來擦了擦手,問道,「隊長,那小姐要怎麼處理。」

  庫洛盯著那個低垂的腦袋,說道,「關押進秘密監獄裡,一點風聲都不要透露出去。」

  副官遲疑地說,「這……她應該沒說謊,怎麼看都是只替罪羊吧。」

  「正是因為她沒說謊。」庫洛優雅地踱著步,有著自己的打算,「我們拭目以待,看看背後的大魚究竟是誰。」

  「您是說那人會良心發現,前來保她?」副官問道。

  「不管他是誰,他並沒有想加害她。」庫洛說。

  「對啊,不然還干嘛要買通憲兵,整件事都是他的計劃,現在計劃破了,自然要補救。」副官說。

  庫洛看了一遍自己的雙手,說道,「做得隱密點,憲兵隊裡不止這一只老鼠。」

  庫洛命人把先前審訊凱迪的中年男人架出去。正遇上凱迪從審訊室裡走出來,守門的憲兵攔住了她。

  一道刺眼的鮮血從男人紙一樣無力的身下拖了出來。凱迪張大雙眼,極力壓抑著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她帶來的震撼。

  庫洛的副官走上前,把手放在凱迪的肩上,用力一捏,說道,「小姐,你現在需要跟我們走。」

  凱迪皺著眉掙脫開,說道,「別碰我。我可以自己走。」

  忽然,恢復意識的憲兵沉重的腦袋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嘶啞的干咳聲。

  凱迪循聲看去,他伸出沾滿血的手指,豎在嘴唇上。一個信號,他想傳達給她的,名為緘默。

  然後他居然笑了一下,「冒險一試。」他用微弱的氣息說。

  嘭!一記悶重的響聲砸在他的胸上,副官使狠勁踹向他的肉身。戛然而止,痛不欲生。

  幽長走廊的盡頭,是黃昏血紅的漫天光線。伴著危險,她身處陰暗。無法掙脫的雙手正扼住她的喉嚨。

  ——凱迪,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驚慌,你會沒事的。

  ——埃瑞,如今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你的計劃,我還應不應該相信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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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獄篇

  「你的罪名是協助謀反。」

  「除供認出主犯姓名,你將一直被關押至此。」

  「在這裡,你叫做凱瑞絲·格林(Ceres·Green)。」

  凱迪被帶到這所監獄的時候,已是夜中。四周建築的尖頂融化在濃稠的黑夜中,鬼魅般投下陰影。

  她被關進監獄,用一個偽造的身份。

  走道火把的舌尖舔舐著牆壁,熏出連片的烏黑的色塊。這裡的環境很糟,由坑窪板結的土質地面,粗糲的石灰牆面組成。

  中央第一憲兵將她交接至此,這裡的憲兵無從得知她的身份。她是一個被關在此處的紅字頭犯人,只需收接看管,無需多問。

  她在看守的帶領下越走越深,直到光線只剩一抹微弱稀薄的暗黃色。

  她在面前的鐵欄杆前停下腳步,看守手中的鑰匙發出金屬碰撞的零落響聲。她似乎聞到一種嘈雜的攢動,悶重而缺乏生氣的鹹味。

  鐵柵欄門被推開,凱迪不想被這裡的任何人碰,所以自己走了進去。

  牢房的僅有一個方形的小窗,同樣裝有黑色的鐵欄杆。凱迪踏進房間,才發覺這裡比她想像的大得多。

  突然,哇,地一聲哭,她被嚇得抖了一下。接著是連續尖利的嬰兒哭喊。

  嘩啦,一根火柴被劃亮,從圓形的中央發出的微光,凱迪目睹了讓她大驚失色的現狀。

  這間牢房裡少說有二十個人,他們大多躺在地上,因為現在是深夜。一個男人坐著,頭抵著牆壁,眼睛閉著。一對男女攏著那個發聲體,突然暴哭的嬰兒,女人圍著毯子,那個小小的一團肉在她手臂中啼哭不止。

  凱迪站在原地,她從沒見過那麼小的嬰兒。也從沒見過這樣的景像,想都沒想過,二十個犯人被關在一間牢房,同吃同睡。

  她的不安瞬間發酵,脹滿她的心髒。她甚至顧不上緊張害怕,鋼錐釘入她的腳面,抹布塞進她的嘴。不能移動,不能發聲,不能思考。

  醒來的男人借著火光瞧了一眼這個不速之客,沒多大反應,他又閉上眼,好似世間的事都不能對他做出刺激。凱迪後來才知道,不僅是他,這裡的所有人幾乎都達到了一個平和的狀態,百毒不侵,半死不活。

  她慢慢地蹲下,下意識地把裙子裹在腿上,不讓自己沾染一絲塵土。她抱住膝蓋,過了很久,才意識道自己的存在,同時意識到自己正在委屈地哭泣。

  她把眼淚憋回眼眶,抬起頭。火柴早滅了,她只能借助暗到沒有的月光,看見滿地橫屍的人。

  她開始十分被動地活動腦子——我被關在這裡。埃瑞,應該會想辦法來救我,可是這並不容易,第一憲兵故意制造假身份,就是為了在對方安排尋找的期間把埃瑞揪出來。

  她抹了一下眼淚。她不明白,埃瑞為何要這麼做。她雖然常年離家,可時間久了,父親還是會得到她失去蹤跡的消息,那時候艾瑞還能保持鎮定嗎。

  凱迪知道埃瑞一向渴望得到父親為首的老牌貴族的支持,好讓他的提議在議會裡能順風順水。

  她抱著自己手臂的身體開始發抖。父親。凱迪的指甲猛不丁扣進了肉裡。

  ——艾瑞,你是想用我來威脅我的父親嗎?不,或許是賣給利恩家一個人情,你做局讓我下獄,再堂而皇之將我救出來。

  所以,你是吃准了只要不傷害我,事後我就不會向父親揭發你,我就一定會幫你。你到底憑什麼認為我會心甘情願被你利用。呵,現在好了,不是你要不要跟我父親撕破臉的問題了,信不信我現在就去告發你謀反。

  ——埃瑞,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你。

  一直以來,埃瑞都是一位活躍的激進派,主張科技自由。而父親,閑雲野鶴,從不變革,當年王政府欺壓貴族,收掉土地,他也從沒怨言。

  實際上,凱迪一直都認為埃瑞是個充滿野心的人。但這不代表她支持埃瑞用武力推翻政府,她曾經堅信埃瑞可以創造更好的制度。可她從沒想過她會是他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可凱迪突然苦澀地笑了。

  ——雖然這麼說很屈辱,可他想的沒錯,我或許還真的會心甘情願幫他。如果埃瑞有好好跟我溝通過,把我當作伙伴,就絕不會淪落到現在這樣的情況。

  如若人的生命可以衡量,一些人的價值總高過另一些人。

  我的命有多少價值?埃瑞的又如何?說不定他真的能化作歷史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同埃爾文一樣,他們都是有能力改變現狀的人。

  那麼,這就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自認從未對弗利茨王盡過忠誠,那今日就是她做出選擇之時。腐爛的,散發惡臭的中央憲兵!去他的王政府!

  但是埃瑞,絕對不會原諒這家伙,一定要讓這男人為他的自負付出代價。

  在凱迪過於專注地詛咒埃瑞之際,一只手伸向她摸了過來。

  她在驚嚇中站了起來。啪!那只手被一個姑娘狠狠打了回去。

  「我看看這是誰?」一個很年輕的聲音,「羅傑特。還欠我兩支煙的家伙,又想吃白食是不是?你給我記好了,這次以後你就欠我兩份維生素片。」她說著熟練地跨上男人的腹部。

  凱迪分明看見了她脫掉了他的衣服。看見了一只野獸啃食屍體,母獸擺動她的腰身,黑玫瑰劇烈地綻放。她仿佛是這裡唯一還活著的人。

  這裡的情況勝過她的想像,這一刻她確定了那嬰兒就是剛剛出生沒錯。在這裡,男女的交歡如同進食飲水,不用避諱。

  這時,一個涼涼的小手碰到了她的手指,凱迪觸電一般躲開。

  「嘖,是我。」姑娘一面穿回衣服,一面湊了過來。

  她的雙手在綁自己的衣服帶子,接著她抬起頭對凱迪說,「這裡一共八個能夠bo起的男人,你一個也不許跟我搶,聽見沒?」

  她見凱迪愣著沒有回答,便開口問道,「哎,你叫什麼名字?」

  「凱,凱瑞絲。」

  那姑娘又湊近了些,凱迪黑色的瞳孔中印著她的容貌。

  「我叫希娜。」她說,然後瀟灑一笑,「很可笑吧。我的名字是希娜。」

  ————

  「如果有人騷擾你,就直說你不會跟他們睡,他們就會不再來煩你。」

  「因為他們根本不是犯人,只是因為某些理由被關押起來的同一個村子的人。他們不會強迫你。」

  這些人被關在這裡,至今已經五年。希娜是後來的,也已經被關了三年。

  關押凱迪他們的,是一間朝北的大牢房,僅有一個狹小的,見不到太陽的高窗。希娜送給凱迪一塊草墊,凱迪不用睡在地上,勉強住了下來。

  他們所有的食物,只有面包和水,分早晚提供兩次。而面包所含的營養成分,自然無法維持身體長期的健康需要。

  首先的,維生素成為獄卒控制其勞動,得到利益的必需品。其次有煙卷,偶爾還有一些糖和酒。用來交換必需品的,是村民們手工編織的一種特殊的掛毯。憲兵提供材料,婦女和男人在白天制作,憲兵用這些精美的手工藝品獲取金錢。

  凱迪曾在埃瑞的會客廳裡見過這種掛毯。她記得上面的圖案是一座恢宏大氣的異域風情建築物,黑底白畫,華貴富麗。

  任何人都看的出,關在這間牢房裡的人,全都明顯不同於牆內其他人類的相貌特征。

  織掛毯的村民眉骨很高,鼻梁略帶彎曲,除了艾爾迪亞語,他們還有自己的另一種語言。而與牆內人類常見的白膚色,和凱迪暖白細潤的皮膚相比,希娜的皮膚是少見的淺棕色。

  凱迪猜測這與他們被關在一起的原因有關,他們都是少數民族。

  希娜的勞動不是編制掛毯,她有自己的方式,用身體來交換物品。

  希娜金黃色的頭發長至腰間,粗布衣裳總不能將她渾圓的胸部包裹完全。她的嘴唇帶著天生而來的豐滿弧度,性感而富有魅力。

  這一天,希娜和羅傑特又在凱迪的面前脫了個精光。那時候凱迪正在吃午餐的面包。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轉過身去,因為實在是司空見慣,到了懶得再回避的地步。既然他們都不怕見人,我有什麼不能看的。凱迪生氣地咬了一口面包。

  他們急不可耐地結合,希娜美麗的酮體攻擊著身下的男人,急促的氣息,低啞而美妙的s吟。

  凱迪看著這對年輕的男女z愛,她的目光在他們貼合的部位流連忘返,不知不覺竟忘記了吞咽,酸楚的暖流鑽進她的體內和心田。

  凱迪不再看了,轉過身去找水喝。

  希娜放開身下的男人,搖搖晃晃走過來拿起衣服往身上套。凱迪看著她臉頰上的紅暈和脖子上的水珠,把面包遞給她,問道,「有意思嗎?」

  希娜衣服穿了一半,開始敞著胸脯吃面包。然後她看了過來,帶著輕柔倩麗的神情,是的,多數時候她似乎都很享受。

  凱迪皺著眉頭伸出手把她的衣服拉住,給她扣扣子,「那種事有意思嗎?」她略有不解地重復道。

  「還行。」希娜雙手捧著面包說,「不過有時候也會煩。」接著她一挑眉毛,笑著對凱迪說,「你該不會還沒嘗過男人吧?」

  「我來讓你爽一下。」說著把手放在凱迪的肚子上。

  「走開!」凱迪推開她,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我說你!辦那事就不能等到晚上嗎!」

  「啊啊啊。」希娜笑得更厲害了,「可以哦,既然凱瑞絲都這麼說了。」

  「唉。」凱迪嘆了口氣,她知道說也是白說。她有那麼多男人,只在晚上做,輪也是輪不過來的。

  「你從前就是ji女嗎?」凱迪問。

  「不是。」希娜咬著面包,「我想在這裡活下去,就要用我僅有的東西去交換,這很正常。」

  「而且你看菲拉斯和阿迪勒,他們也沒別的盼頭,整天就想著因為可以睡我才活到現在。成為他們活下去的動力,這不也挺好。」

  「這種事也能成為活下去的動力?」凱迪說。

  希娜盯著地面,良久才回答,「當你活得越來越不像人,你就會越來越單純。」她抬起頭,看著凱迪的眼睛說,「你不適合待在這裡,你得想辦法出去。」

  凱迪重新坐下,低聲問道,「希娜,有人從這裡出去過嗎?」

  「這個村子本來一共有27個人,現在在這裡的只剩下20個,試圖逃跑的人都死了。」她說。

  「哈桑是逃跑成功被他們殺死在外面的。」希娜慢慢地說,「他死的時候,倒像是個人。」

  凱迪的心沉了下來。

  「別擔心,你在我眼裡,還算是個人。」希娜馬上笑著說。

  「聽起來一點都不會高興呢。」凱迪也笑了,「你還是人嗎,希娜?」

  希娜湊了過來,「你說什麼呢?我是女神。」

  她的目光閃動,用難以捉摸的語氣說道,「我早就不愛這個世界了。」

  一天一天過去,凱迪吃不到蔬菜的時間與日俱增。監獄裡的日子百無聊賴,有時窗戶掉進來一泡鳥屎都能被關注半天。

  這天,凱迪躺在草席上,摩挲著指肚,她感覺自己快要蛻皮,嘴唇也總是干的。她覺得自己是一條腌黃瓜,很快便可以在臭味中發酵成腌菜味的干酪。

  不久之後,凱迪開始思考交換東西的必要。

  村民們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即使簡陋,卻僅僅有條,雖然破爛,但摞放整齊的碗,宣告著一種平和的生活信號。

  凱迪就像是一個客人,這讓她感到些許安心。但她明白,她必須主動為這個集體付出點什麼。沒有人會願意一個長久的只會索取從不付出的客人安好的待在家裡,在被逼迫交出點什麼之前她得主動出擊,找到自己的位置。

  對她來說,煙卷和糖不是必須的,但維生素片是必須的。

  她開始有目的的,主動討好群體裡的小孩子。教他們識字,唱歌,費盡心思讓孩子們喜歡她,直到他們的父母開始主動給她分享維生素片。

  白天,大人們去織毯子的時候,凱迪就負責陪同孩子們。

  這天,凱迪給小孩講故事,小鹿和小馬參加森林大會的故事。希娜在旁邊打趣,「你教他們這些做什麼,沒用。」

  希娜用手指卷著自己的頭發對一個濃眉大眼的小男孩說,「小歐德,不想聽鹿兒和馬兒,小歐德只是等著吃面包對不對。」

  小歐德今年五歲,他的父母是懷著他的時候被關進這裡的。歐德近來剛開始換牙,他撓了撓頭,咧開缺著門牙的小嘴笑了笑,對凱迪說,「我想像不出來小鹿的樣子。」

  這可難不倒凱迪。她立馬掏出來她的小本子和鉛筆,在上面畫了一只小鹿。孩子們的眼睛亮亮的,七嘴八舌地說著天真可笑的話。

  一個扎辮子的女孩奶聲奶氣地說,「姐姐,獨角獸是不是森林裡最可怕的動物呀?」

  「……獨角獸。」凱迪頓了一下,在孩子們的期待下說道,「在森林裡,獨角獸根本不算什麼,有很多動物可以咬死它的。」

  「哇!」孩子們開心地叫了出來。

  「你們聽好哦。在動物界,豹子跑得最快,長頸鹿最高大,大像力氣最大,鳥兒呢,最自由。」凱迪說著,感到心靈坦蕩而自在,仿佛自身也脫離了苦難的折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有各自的特長,你們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希娜托著腮,在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凱瑞絲,你這樣真的對他們好嗎?」

  「當然。」凱迪把面包掰開,分給小家伙們。「將來他們出去以後,要去學校念書。長大以後,就去做自己喜歡的工作,然後度過屬於自己的一生。」凱迪把面包遞給每一個孩子,微微笑著說。

  「你別白費力氣了,這裡不會有你的位置。你還是趕快滾比較好!」希娜大聲說道。

  然後她垂下眼簾,把頭偏了過去,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說,「凱瑞絲,真是個天真的白痴。」

     


☆、囚獄篇

  這一天中午收班,一個村民被人架了回來。他被鐵鏈打得皮開肉綻,大家手忙腳亂地給他止血。聽說是無意中擾了一個看守睡覺。

  凱迪把衣服脫下來撕成布條給他包扎,這裡已經找不出一片比她衣服更干淨柔軟的布料了。從那以後,凱迪只能穿小□□給她的粗布衣裳。

  天氣轉暖,希娜和凱迪有了一項共同的工作,去院子的空地上洗衣服。

  今天的天氣很好。凱迪被允許帶著孩子們曬太陽。這是孩子們第一次擁有奢侈的自由活動,是希娜促成的結果。

  雖然洗衣服的任務是兩個姑娘一起的,可凱迪最多只會幫忙接些水,把衣服晾起來。希娜總是連同凱迪的那份一起洗掉,她一面揉搓,一面惡狠狠地說,「我看出來了,你准是個大小姐。連洗衣服都不會,只會背詩,詩能填飽你的肚子?」

  「瓦瑟爾(Wasser)。」凱迪念了一遍,在小本子上寫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漢字,說道,「你可以叫做淼淼。」給小朋友取漢字名字是她新開發的娛樂項目。

  她還會默寫古詩,念給他們聽。漢字仿佛給她的精神帶來某種慰籍,讓她不至於完全忘記自己是誰。

  天氣已經有了明顯的暖意。有一瞬間,凱迪猛地把頭抬起來,頭頂的天空是那麼陌生,蔚藍深邃,卻不屬於她。

  她心裡的不安與水管中湧出的流水一樣,蔓延在無邊的空氣中,她感到窒息。

  ——該死的埃瑞,還有埃爾文,你們怎麼都不來救我呢?她一瞬間紅了眼眶,你們是都死了嗎?

  她穿著粗布的衣服,洗得干干淨淨,陽光久違的溫柔地親吻她的皮膚,肥皂泡張開小的五彩的光的亮塊。她幾乎要落下淚來。

  ——還有親愛的利威爾,你還好嗎?

  她閉著眼,仰著頭,眼角濕漉漉的樣子印在希娜的眼中。

  「你沐浴聖光呢?」希娜端起盆子,從她身邊走過。

  「別打擾我。」

  「走了。」希娜朝陰暗幽深的牢房走去,「你還想我罩著你的話,你偶爾也聽話點啊。」

  凱迪沒說話,她不願回去,再多一秒也好,她想就這麼站在白色的雲朵下面。

  不得不說,希娜對凱迪真的很照顧。給她睡草墊,幫她洗衣服,不厭其煩跟她說話。對村民來說,希娜是外人,凱迪是他們的客人,這反而讓她們兩有了很多親近的理由。

  「等出去以後,我會把欠你的都還給你。」凱迪說。

  希娜眉角一挑,輕輕笑了,「呦,我的凱瑞絲厲害的不得了。」

  凱迪走到走廊門口,看見希娜的盆子獨自放在中央,人卻不見蹤影。

  她把盆子抱起來,喊了孩子們,一起往回走。走了幾步,路過看守的房間。從那個門縫裡,凱迪看見了一閃而過的畫面。

  那個紅色頭發的憲兵獄卒,把希娜擠在牆上,她的手勾著他的脖子。他埋著頭,用整張臉一下一下推著希娜的胸。

  凱迪的腳步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騰出一只手遮住一個好奇的孩子的眼,繼續往前走。

  希娜也會做憲兵的生意,這也是為何她可以促成凱迪帶孩子們出來曬太陽的事。

  「憲兵不會給我錢的。」凱迪問起的時候,希娜是這麼說的。

  「要說報酬的話,就是過一小會正常的生活吧,不是在監獄裡待著,而是在房間裡坐著,不是在地上像狗一樣交歡,而是在床上□□。」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辦那事的時候都像狗一樣。」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希娜很快地伸出手,狠狠捏了她一把。

  凱迪的胸被希娜抓痛了,「嘶。」

  見凱迪彎下腰去,希娜又過來扭她的臉,嬉笑著說,「來讓我親一下!」

  「神經病啊!」

  時間過了很多天,期間也有人得病死去。白天還一起吃飯的婦女,下午就口吐白沫抬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她漸漸明白了,在這種環境中,進食和排泄理所應當會成為頭等大事。人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活著,人的行為活動自然而直白地呈現著,呼吸,進食,生長,衰老,繁衍……

  更加直接的需求,也更加容易去滿足,以物換物的交易方式,直接而和諧地進行著。

  等凱迪反應過來,她竟然已經在監獄裡站住了腳,有些其樂融融的安定感。

  這一天,希娜回來的時候沒有了往日的熱情和聒噪。她的手腕有傷,心情似乎也很糟。

  凱迪正在小本子上描一幅建築的平面圖。

  希娜沉默了很久,走了過來,陰沉沉地說,「你不屬於這裡。」

  凱迪正在被一件天大的事困擾,煩躁地回道,「這種事我知道。」

  「你已經快要麻木了,你知道嗎?」希娜繼續說。

  凱迪低著頭,「我要把你也帶出去,還有大家。」她沒有底氣,用很小的聲音說著,「可是,我找不到方法。」

  希娜輕蔑地笑了一下,抬腿就踢了凱迪一腳,大聲喊道,「你待在這對我們都沒有好處!」她指著歐德說,「他本來是那麼單純快樂的孩子。」

  她自顧自地繼續說,「你告訴他們外面的樣子,現在他知道了世界並不只有頭頂的這片天,可他有可能一輩子都出不去!這樣就是對他們好嗎?」

  凱迪跳了起來,「我不想出去嗎?你告訴我怎麼出去!爬牆!殺人!還是跟你一樣陪別人睡?比起我,倒是你更有可能出去。說不定哪天紅毛心軟,會把你放了。」

  希娜的眼眶慢慢變紅,她本以為凱迪是一個真的不會嫌棄她的人。她努力吸了一口氣,咬著牙對凱迪說,

  「我以後都不會管你了。」

  凱迪跟希娜鬧崩了。

  村民們干活回來,菲拉斯徑直去找了希娜。凱迪看見希娜張開手臂摟住他,蜷在他懷裡,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動物,掛在他的脖子上。

  過了一會,希娜好像睡著了。凱迪一直悄悄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心裡五味雜陳。

  牢房裡很熱,菲拉斯溫柔地給希娜扇風。然後他看了過來。

  凱迪驚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菲拉斯走過來,蹲下來,直截了當地說,「你知不知道希娜今天挨打是因為你。」

  凱迪搖了搖頭。

  「那個紅毛叫希娜把你送過去,希娜不肯。」他說完就起身走了。

  朝北的狹小的窗戶見不到太陽。牢房裡的空氣混濁而燥熱。

  凱迪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她從沒有比現在這一刻更加討厭自己。她無比後悔。

  我都做了什麼?

  熱。

  天地之中是一座嶙峋的火山,人間何處不煎熬。

     


☆、囚獄篇

  到了晚上,夜幕降臨。希娜終於醒了。

  為了將自己從自我厭惡的深淵中解救,凱迪向希娜道歉了。

  她看准時機,趕在希娜忙起來之前,向希娜道歉了。

  「希娜,對不起。」她說。

  希娜滿不在乎地說,「為什麼道歉。」

  「我為我不當的言語向你道歉,你可以不原諒我。我說完了,你去忙吧。」凱迪說完就想跑,她知道接下來希娜還有很多事要做。

  「站住。」希娜喊住她。

  「還……有什麼事嗎?」凱迪小心地問著,像一只待宰的兔子。

  「你是傻子嗎?」

  「不是。」

  羅傑特爬了過來,希娜叫他滾。然後轉過頭直直地盯著凱迪,說道,「你不需要道歉。你說的沒錯,我就是靠男人吊著一口氣活到現在的,今後也會一直這樣。所以我要出去自然是靠男人。你懂了嗎?」

  「懂了。」

  「就算出去以後,我的理想也是找一個有錢的男人嫁了。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凱迪回答的很快。「我幫你介紹吧,你想要什麼年齡的丈夫。」

  「你真的是傻的吧?」希娜咯咯笑了起來。

  「不是……」凱迪小聲說,「你的手腕還疼嗎?」她看著希娜的傷問。

  「不疼。」希娜說。「我不生氣了,你去睡覺吧。」

  「好。」凱迪點了點頭,沒再去打擾希娜。她打心裡覺得希娜大度美麗,是真正的女神。

  接下來的幾日,凱迪在希娜的保護下,進行著按部就班的,通常的生活。

  「以後都不要從靠左的通道經過,離狄內克的房間遠一點。」她一直記著希娜的話。

  可她還是受到了,看守其一,那個紅色頭發的憲兵狄內克,超過分寸的接觸和試探。

  她已經被關押了五個月,沒有接到任何變動的消息,這足以讓某些獄卒產生這樣的期待——她將成為他們可以處置的永久犯人,對她為所欲為。

  凱迪記憶中的這天,有一個陰沉悶熱的開始。

  她晾完衣服,站在樓門口等希娜。一個看守邁著輕飄飄的步子走了過來,「喂,狄內克叫你過去。」

  凱迪沒有理他,她朝右側的門洞走去,打算先回牢房,免得麻煩纏身。

  可她剛走到門口,就撞上了狄內克,他就在這裡等著她,像無法擺脫的鬼魂。

  「你躲著我啊。」紅毛厚顏無恥地笑著。

  凱迪進退兩難,狄內克不准備讓她過去。她依然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

  此時四下無人,狄內克很快地拉住她的胳膊,朝自己拽了過去。

  「放手!」凱迪害怕了起來。

  「不要這麼冷淡,跟我說會兒話。」狄內克拽著凱迪,往廊邊上的小中庭走。

  「放開我!」凱迪喊了起來。

  嘩啦——狄內克把折疊門拉住,將凱迪逼在牆角,說道,「希娜只懂得去我房間找你,她肯定猜不到我們在這。沒人會打擾我們。」

  凱迪推開他,轉身去開門,不料卻被從後面抱住,狄內克貼著她的耳朵說,「跟我睡吧,我保證你以後可以自由活動,跟我們吃一樣的,用一樣的。」

  本能的厭惡蔓延在凱迪身體的每一處,她拼命掙扎,狄內克放開她,換到她的面前,擋住門口,□□的眼神盯著她,昭示著心中的野望。

  凱迪很害怕,腦海中閃出一個人,便說,「我的父親是二等勛爵,你放過我,你想要什麼好處,他都會給你的。你可以提條件。」

  她從沒想過父親會來救她,可危險來臨時,她本能的依靠,是家人。

  「哼,二等勛爵。」狄內克伸手去摸她的臉,「你現在還不是落在我手裡。」

  「你有沒有想過傷害我的後果。我父親是不會放過你的!」

  「這種大話,你先出去再說。」他拉住她的手,將她拽離了門口。

  凱迪的腦中一片空白。當她處於絕對弱勢的一刻,才發覺世間的壞人,特別多。

  她的心中滿是絕望,伸手扒住折疊門的邊緣。可狄內克的力量可以輕易將她拖走,她只能放聲喊了起來。

  他捂住她的嘴巴,將她推倒在地上,看著她驚慌的雙眼,舔了舔嘴唇說道,「你的皮膚可真白。」

  因為她的反抗太過激烈,狄內克就抓住她雙手的手腕,手肘死命摁住她的肩膀,用膝蓋壓住她的腿。

  她動彈不得,嘴巴和臉頰被男人的大手覆蓋著,一切都發生的那麼不真實。凱迪越過他的肩膀看見天空中的一只鳥,在灰色的幕布下劃過。

  狄內克騰不出手去脫她的衣服,便伏在她的頸間,說著不堪入耳的語句,貪婪地撕扯起來。她的掙扎無濟於事,反而換來更加粗暴的動作,她臉的一邊被壓在地面的排水井上。

  她的眼睛看向一格一格的,被黑色鐵片分割的幽深洞穴。屈辱和絕望一齊湧了上來。

  嘩啦——猶如一聲驚鴻鳴響,折疊門被拉開。

  「狄內克,你干什麼!?」

  紅毛放開了凱迪。

  她終於得到了空氣,憋紅的雙眼睜得很大,雙唇顫抖著,拼命呼吸。

  「嘖。」狄內克站了起來。

  凱迪馬上從地上爬起來,恐懼,屈辱和憤怒,使她發抖。在兩個男人的目光中,她開始僵僵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她可是紅字頭的犯人!身上要是有了一點傷,我看你怎麼跟上頭交代。」一個看守對狄內克說。

  「媽的!那黑娘們還不是紅字頭,三年了,有一點消息嗎?你怕個屁!」紅毛沒好氣地嚷道。

  凱迪站了起來,推開後來的憲兵,奪門而出。

  走廊裡是放班回來的村民,一群人拖著沉重的步子,領了面包,有氣無力地往回走。

  看見失魂落魄的凱迪,男人們低下了頭,走了過去。幾個婦女慢了下來,把飯盆放在地上,把她攏過來,憐憫地看著她,誰也沒說什麼。

  中庭的兩個憲兵走進走廊。狄內克罵罵咧咧叫這群豬趕快滾回牢房。

  凱迪恍恍惚惚地,看見地上不知道誰的飯盆裡有一個叉子。她想都沒想,衝過去彎下腰握緊叉子,迅速直起身,從上往下狠狠插在狄內克的脖子上。

  紅毛往後一躲,帶血的叉子咣當一聲砸在地上。他捂住鎖骨的位置,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

  他一腳揣在凱迪的腹部,大聲罵了起來,「不知好歹的母狗!」

  凱迪倒在地上,婦女們把她扶起來,也不敢說話,空曠的走廊上,只有凱迪的哭聲。

  這時,希娜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狄內克抓住頭發打了一耳光。希娜的臉偏向一邊,疼痛揪心。可她仍舊望著凱迪,沒看紅毛一眼。

  隨後,在凱迪絕望的注視下,狄內克把希娜拉走了,希娜沒使一點力氣,就那麼被拖著,像一只不懂反抗的羊羔。

  凱迪的哭聲中,漸漸夾雜出一些含糊的詞語,她恨不得把這輩子聽過的所有髒話全都吐出來,然後變成隕石,砸死那個人渣。

  她崩潰大哭,用盡力氣去詛咒他,她希望地震發生,火山爆發,宇宙毀滅,就在這一刻。

  婦女們驚慌失措,抱住想要奔跑的凱迪,慌亂地去堵她的嘴,去拉她的胳膊。直到她耗盡力氣,聲音沙啞。才得以把她帶回牢房。

  村民們希望平復她的情緒,給她點了一支煙。

  凱迪拿著煙卷的手止不住在顫抖。她流干了眼淚,只覺得眼眶干澀,針扎一樣的疼。而後,她勉強吐出一口煙,猩紅的火星在她的指尖燃燒。

  ——————

  紅毛把無法發泄的□□全部釋放在希娜身上。

  希娜回來的時候,牢房鐵鏈的聲音刺進凱迪的雙耳。她抬起頭,看見遍體鱗傷的希娜,感到空氣開始募然蒸發。

  希娜走過來,從草墊背後扯出一件衣服,說道,「他們說我可以去洗個澡。」她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對凱迪說,「你,跟我出來。」

  凱迪的心頭一顫,強支撐身體站起來,跟著希娜走出牢房。希娜替她受了這些煎熬,她不敢不聽她的話。

  浴室的蒸汽彌漫在每個角落,白色水霧,白色世界。滾燙的池水在靜靜等待,希娜脫了衣服,步入其中。浴池邊沿滿溢出一層浪花,她滑進水中,剛剛接觸水面的金色發絲飄在其上,像一朵盛開的花朵。

  「幫我洗。」希娜說。

  凱迪挽起袖子,把手伸進熱水裡,捧起水花撫向希娜的身體。她沉默著撫過她肩上的淤青,心裡很難過。

  而後她感到胸口一燙,希娜捧起熱水把她弄濕,正笑著看她。她的笑容讓凱迪更加難過。

  希娜讓凱迪進到池裡,滾燙的水流沿著她身體的線條漾動。希娜把手放在凱迪的腰上,輕輕撫摸她,「不要出聲。」她說。

  少女純潔柔軟的身體,在她的手指尖融化,而後希娜在凱迪的臉頰上,印下了一個吻。

  凱迪看著模糊在蒸汽中的希娜,良久,輕輕問道,「你…愛上我了嗎?」

  她又笑了,笑得很好看。「你讓我想起從前的自己。」

  她們共同沐浴,相互在水中摸索。凱迪把頭枕在她肚子上,睜著兩個大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今天的事情繼續發生。我寧願去死。」

  「真奇怪。」希娜說,「男人引以為榮的事可以輕易摧毀一個女人。」她低下頭看著凱迪,「為什麼男人總覺得一個女人即使有再高的地位,最後還是只能被利用。連這種事也一樣,男人隨便同什麼女人睡覺就是有本事。」

  「這不公平。」她說。

  希娜緩了口氣,說道,「他們□□了我以後,我就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錯。」她的目光飄向遠方,「我完全地接受了自己,與命運和解。如果沒有人被摧毀,這樣就好似公平。」

  凱迪坐了起來,握住希娜的手,她的表情痛苦而糾結,「我待不下去了,希娜。我們一起逃走吧。」

  「凱瑞絲,你倔強,自我,沒有與命運妥協的能力。所以即使你再努力,這裡也不會有你的位置。」希娜說。

  凱迪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皺著眉,用力說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痛苦,每一天,我都幻想有人會來救我。等到我的□□干枯腐爛,直到我的靈魂墜入深淵。我會在不久的將來瘋掉!如果我繼續待在這裡,我敏銳的感受能力會逼得我發瘋!一定會!」

  希娜的手掌覆在她的額上,表情平和仁慈,「但願你等的人會來,趁一切都還來得及。」

  凱迪滑進水中,熱水包圍了她,進入她的耳朵。什麼都聽不見。

  熱,天地之中是一灘黏稠的岩漿,人間何處不煎熬。

  沐浴過後,回牢房的路上,一段長長的走廊。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她不見它,已是許久。

  今日見了,覺得格外清醒。

  空寂的夜空,沒有星星的影子。她望著月光孤高永恆地照耀著世間的一切,才知道之前的日子,全是發昏。

  人們在黑暗的牢房中昏睡,希娜躺在她的身邊。

  牢房裡的空氣悶熱而不流通,凱迪獨自醒著。此刻,除了格外清醒的大腦,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囂反抗。熱,實在太熱了。

  空氣是凝固的粉塵,讓人呼吸困難,她獨自醒著,痛苦和缺氧蔓延在身體的每個角落。

  大概是上天再無法忍受這灰暗的世間,才會燃起烈火,人間終不能幸免。

  同從前一樣,就算叫醒大家,一起喊叫,獄卒也不一定會來。就算會來也只會丟下幾句惡毒的髒話,回敬被擾的美夢。她幾乎斷定今夜要死幾個人。

  熱。凱迪突然覺得劇烈的惡心和厭煩,酸水從胃裡翻出至喉口,極度缺水的身體好心地擠出幾滴水分猛刺著她的眼眶。她開始發抖,而後整個牢房顫抖起來,整個大地都在顫抖。

  她握著希娜溫暖的小手,希娜的睫毛微微顫動,愉快安靜的臉龐,仿佛沉浸在遙遠的美夢中。

  如果真的能接受這一切該多好,凱迪想。她望著周圍,昏睡的人們是那樣平靜,就這樣在安定愉悅的幻覺中步入死亡,大抵是勢之所趨。

  熟睡的人們不久就要悶死,如果她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讓他們在痛苦和漫長的等待中死去,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可她偏偏醒著,畢竟醒著。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她不見他,已是許久。

  一聲凄厲的響動劃破黑夜,刺進昏睡的人的耳膜,直直衝上雲霄。

  她抬起獄門上的鐵鏈拼命地敲打金屬欄杆,哐啷,哐啷,巨響驚醒了所有的活著的人類。

  他們像冬眠初醒,更像初次見到這個世界。求生的本能讓幾近窒息的人們瞬間復蘇,一擁而上,他們敲打鐵門,震天喊聲。

  巨大的騷動喚來了罵罵咧咧的憲兵。希娜在一片混亂,夢幻的場景中蘇醒,模糊中看到凱迪的一只手。它伸了過來,伴著一個遙遠的聲音,「醒來,希娜。」

  希娜張開雙眼,嘴唇輕輕動著,「我,我喘不上氣……凱瑞絲。」

  而後,她感到一個柔軟的觸感在唇上發生。凱迪吻上了她的唇,她終於得到了空氣。

  凱迪將空氣送到希娜的口中,希娜緩緩地調整著呼吸。

  世界突然下起了雨。水珠從她們的頭頂傾瀉而下,打濕她們的頭發,肩膀,還有交疊在一起的手指。

  憲兵不知從哪拖了一根粗壯的水管,架在牢房欄杆的橫檔上,朝裡猛烈地噴起來。

  干涸的大地久盼而來了雨水,大粒的水珠密集地墜向地面,像是漫天飛揚的珍珠。人們張口伸舌去接,濺進眼裡也不舍的閉上,想將這奢侈的一幕永永遠遠印在腦子裡。

  凱迪放開希娜,周圍的人們因為一瞬的重獲新生而呼嚎,旋轉。歡快而虔誠地奔跑跳躍,載歌載舞,像極了希娜夢裡的樣子。

  希娜極為驚喜地看著她。水滴順著凱迪的發絲流下,彙在下巴尖上,接著墜在鎖骨邊,再滾落進胸前的縫隙。

  凱迪出神地盯著從走廊盡頭扯過來的粗壯水管,過了良久,她的嘴角翹了起來。

  任何人都無法逃脫,這是一次孤注一擲的賭博。計劃的拼圖終於找到最後一塊至關重要的碎片。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這一章有一點想要說的話。但是我懶,不想打字。所以還是等到能遇上值得交流的回復再說吧。

  一個非常明顯的致敬,如果能讓你會心一笑,那請讓我們愉快地擊個掌先,啪!哈哈哈哈哈

  下次見。

     


☆、囚獄篇

  「我們一起逃走吧!所有人,老人,孩子,還有我們兩個。」凱迪踩著牢房的夯土地面,說道,「就在這裡向下挖個洞,我們就能出去。」

  「你會把大家都害死的。」希娜冷靜地搖了搖頭。

  凱迪已經將計劃在心裡反復醞釀了兩天,才開口告訴希娜,可希娜並不接受。

  這讓凱迪非常糾結。如她所見,村民們安定地住在這裡。現在有一個人告訴他們,拋下你們的家跟我走吧。

  如果去許諾他們更好的生活,他們會跟她走嗎?她沒有把握,這是一次孤注一擲的賭博,沒有退路。失敗的話,沒有人允許她待在這裡成為一顆□□。只要有一個人與他們意見不同,計劃就不能成行。

  但是,只要說服他們就好了,凱迪想。她望了一眼牆壁上的掛毯,好在他們是人,不是動物。只有人會相信許諾,同心一體。

  要說服全體村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那之後,每一天,凱迪都在奔跑,像被什麼東西追趕著,她總在奔波。

  首先,控制種群中的幼崽。她頻繁地告訴小家伙們她准備帶他們走出這裡。不免有孩子將此事透露給父母,這給祈求下一代能夠被善待的父母心裡埋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

  第二,想方設法激起幾個死而未僵的年輕人的反抗之心。希娜不在的時候,凱迪開始慫恿菲拉斯和羅傑特為希娜出頭。

  希娜被狄內克欺負,她的男人們早已滿腔怒火,只恨報仇無門。凱迪跟他們的心情完全一致,她情真意切,語言動聽,為他們出謀劃策,很快便與男人們建立了革命伙伴關系。

  第三,等待時機。這一天,村民中最受尊敬的老者受到了憲兵的毒打。他飽經風霜的雙手已不再靈活,干活的時候動作很慢。憲兵用燒紅的鉤鏟燙在老人皺巴巴的手背上,懲罰他,羞辱他。

  當天晚上,不論是誰,出於尊敬憐憫或是共情擔憂,人們群情激昂,牢房裡的空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沸騰的臨界點。

  凱迪知道機會來了。

  「相信我。我們一起出去吧。」

  她知道這句話說出口,就不再有退路,不論如何她都必須把他們帶出去。即使死在路上,這事也必須辦。

  她終於向大家訴說了自己的計劃。

  牢房對面牆壁上的火把跳躍著不安的氣氛。凱迪站在牢房的中央,筆直的黑影像一支蓄勢待發的利箭。

  「這間牢房處在市政消防系統的上方。那根環著藍色標識的水管就是典型的消防供水裝置。」

  牆內的市政消防系統修建於835年。

  年幼的凱迪趴在祖父的膝蓋上,老利恩戴著老花眼鏡,顫巍巍的手指劃過那張城市規劃圖紙。「藍色,黃色,綠色,分別代表不同規格的供水管,布置在不同寬度的地道中。」祖父的聲音干淨而滄桑,「其中藍色的等級最高,會作為淨水源,安置在十六米寬的地下防空地道中。」

  凱迪揚起頭,小辮子晃了晃,「什麼是防空地道?」

  祖父笑了一下,摘下眼鏡,摸了摸她的腦袋,「是用來保護我們的人民的一種工程。」

  凱迪的目光宛如黑夜裡的星辰,穿越時間的軌跡,投映在面前的本子上。

  中庭的排水井覆蓋在地道的一側。那日凱迪被狄內克推倒在地的時候,她發現了那個幽深的洞口。

  十六米的面寬,她用腳步丈量了中庭至牢房的距離,縱深布局的防空地道,一直延續至牢房的下方。

  她將監獄的平面圖一筆一筆勾畫在自己的本子上。牢房上下的立體布局躍然而出。

  「相信我。我們一起出去吧。」

  凱迪深深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又忐忑不安地看向周遭。

  四周一片死寂,面面相覷中,一雙雙幽暗的眼睛閃閃發光。

  一個蒼涼的聲音,悠然傳來,「何不呢?」

  人們循聲望去,受傷而虛弱不堪的老人,枯萎地坐在角落,他氣息平穩地說道,「未來不會比這一刻更糟了。」他松動的牙齒縫隙中破出一口短促的氣息,露出一個孩童般的笑容,「何不去試一試。」

  凱迪站立著,懇切地對大家說道,「現在我同你們一起在這裡,將來也會一起回去,一起重新建造新的家園。」

  「我會同你們一起生,一起死。」她真的是這麼想的。

  她的決絕與承諾打動了這些本已失去希望的人們。事情就這麼成了。

  人們接受了她的提議,決定陪她冒險一試。

  越獄,奔赴自由,去向孤高的死亡。

  凱迪閉上眼靜靜坐下,連日的勞頓終於有了結果。她卻沒有預想中的欣喜。

  希娜走了過來,坐在她的身邊,冷冷地說,「你高興了?」

  「我很累。」凱迪說。

  她慢慢張開眼,「希娜,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真的決意用這種方法去送死?」希娜心痛地皺著眉。

  凱迪看著她,說了下面一番話,「與其在這裡生存腐爛,我寧願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死去。希娜,你知道動物和人的區別嗎?」她的雙眼閃動,「只有人才會自殺,動物不會。」

  「我們都會死,我明白。作為人而存在,然後消亡。」接著,凱迪笑了,「但是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我會帶你出去。」她一字一句地說。

  希娜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擊中,她說不出話,終於放棄,垂下眼,輕輕說道,「我知道了。」

  凱迪讓可以自由活動的希娜去憲兵的房間偷一些可以使用的器具。勺子,鐵片,所有可以用來挖土的工具。

  這天,希娜回來,往地上扔了一把榔頭。凱迪驚呆了,把她拉到一邊,「你瘋了!偷這麼顯眼的東西,不怕被發現嗎?」

  希娜扭了下脖子,不耐煩地說,「那幫孫子不會發現的!反正你們急著送死,怕什麼?風險和收益並存,這不是挖的更快嗎?」

  凱迪無言以對,好在憲兵防備松懈,並沒有引起注意。

  在凱迪的指導下,村民們開始向下挖洞。挖出的土均勻平鋪在地面上,牢房裡的人多,藏東西的地方不少。他們長久以來安定順從地生活在這裡,憲兵也並不多事檢查。

  從那天起,牢房的角落總擺著一個空起的草墊。下面是他們共同的秘密,通往自由的路。

  鳥兒越飛越高,他們越挖越深——地基層,沙土層,泥炭土。

  這個過程中,凱迪頗有過動搖。

  這天夜裡,一個孕婦和她的丈夫,坐在地上,丈夫笑著要她沒事多活動,將來才好跑路。

  凱迪在昏暗的火光中看著他們,默默地蹲下,抱住自己的膝蓋。

  ——你真的是在救他們嗎,你只是想救自己而已。

  一個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

  她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自己是否真的可以負擔這麼多人的性命,煩躁與壓抑襲來,她只能懊惱。

  沒有人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她甚至覺得他們肯定都會死。

  「凱瑞絲!好像挖到底了!」突然有人叫她,打斷了她的思緒。

  凱迪趕忙跑過去,鑽進洞口。她伸手摸了摸底部新露出的岩石,然後開心地笑了。

  不知道哪個負責施工的豬玀用石灰水泥代替了花崗岩。這種強度的水泥可以被鑿開,但是鐵器碰撞牆壁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勢必會召來獄卒。

  凱迪得想個辦法。

  「我們得弄出點聲音。」她說。她看了看四周,沉思了一會,然後抬起眼,慢慢說道,「我們唱歌吧。」

  大家在凱迪的組織下,開始放聲唱歌,船工號子。

  「金色的陽光灑滿水面,渾圓的鵝卵石堆起河岸的堤壩。我們撐著槳,行駛在水波湧動的浪花間。遠處的房子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孩子在院子裡玩耍,我們的動物在叢間奔跑。手中的船槳帶著我們回到家鄉……」

  凱迪把腦子裡的畫面復述出來,村民們如痴如醉地聽著,大聲唱著歌。

  被驚動的憲兵怒氣衝衝跑過來,朝牢房裡吼,「你們有病吧!」

  凱迪倚在門邊,放肆地笑,「唱歌不行嗎?你管的著嗎?」

  草墊下,有人正賣力地鑿著牆壁,叮叮當當。牢房裡,人們一路高歌,瘋狂而快樂。

  凱迪身處其中,拋卻了痛楚與懷疑。黃土的牆壁變成金碧輝煌的宮殿,他們就是這裡最最榮耀的戰士!她確信任何天馬行空的想像也無法抵達此刻的景色。

  自由被人向往,但有幾人能努力去追求,她將他們連拉帶扯拖上自己的大船,駛向理想的彼岸。

  ——我只是想拯救自己而已。她落下淚來。謝謝你們幫助我,給了我希望。

  通道挖好的那天,是一個晴天。接下來便只待一個好日子,勇氣滿滿地鑽進洞裡。

  凱迪蹲在牢房中央,抱著膝蓋,小小的一團,被村民們團團圍住。

  「計劃是這樣的。」她說,「明天凌晨,趁獄卒睡覺的時候,我們從這裡離開。」

  村民們全神貫注地聽著,凱迪告訴他們,我們需要分頭,從不同的排水口到達地面。

  「到達地面以後,我們會暫時分開。接下來的一個月裡,你們要想盡辦法各自隱藏,躲避憲兵的追捕。」

  「等到下一次月圓的時候。」她的指尖在手繪的地圖上點了點,「阿斯玻爾鎮,我們在這裡彙合。」

  她回過頭對希娜說,「希娜,你跟我走。」希娜待了一會,嗯了一聲,好似心事重重。

  凱迪看向每一個村民,他們近來越發添了神采,像是漸漸復蘇。

  如此的目光給了她莫大的鼓舞,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完成。明天的明天,他們會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他們會衝破牢籠,擁抱藍天,事情本該是這樣的。

  直到那個不起眼的憲兵來到牢房門口。

  直到他打開牢門。

  直到他喊了凱迪的名字。

  直到他說完那句話。

  「凱瑞絲.格林。你被釋放了。」

  像是嬰兒來到世上的第一聲啼哭,刺破隔絕凡世的美夢。現實摧枯拉朽地降臨。

  牢房裡靜的可怕,一時間大家面面相覷。

  靜了一會,希娜第一個彈起來,笑著對凱迪說,「太好了!」

  凱迪還沒有站起來,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希娜比任何人都開心,衝過來擁抱她。

  「不是……」雕塑般的凱迪終於動了動嘴唇,輕輕地。

  希娜在眾人不知所措地注視下,把凱迪拽起來,用力往門口推。

  「希娜……」凱迪都快哭了,她現在不能走。明明是說好,大家一起走的。

  希娜的眼眶也紅了,她又一次緊緊抱住凱迪,在她的耳邊說道,「快走吧,在你害死所有人之前。」

  情急之下,凱迪拿出自己的本子,在上面快速地寫下了一行字。她的手因為激動和難過而顫抖。

  她把那張紙條塞給希娜,希娜推著她。凱迪有很多話,可千言萬語只化作了一句。

  「我的名字,是凱迪因.利恩。希娜,你一定要來找我。」

  ——

  牢房的鐵門哐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

  希娜轉過身,狠狠攥著那張紙,低下頭,用手背蹭了一下臉頰。

  凱迪站在牢房門外,那一瞬間,這裡灰暗的一切開始變得不真實。

  她清楚地記得出走時走廊的白牆壁。她的腳步。她的呼吸和心跳都變得那麼近。

  踏出拱門迎接陽光的一刻,同以往的每一天都不同。

  深綠的喬木枝繁葉茂,鳥兒啼吟,空氣中充滿了淡淡的花香。

  她抬起頭,強烈的光線令她的瞳孔收縮。滿眼的綠色。

  夏天了啊。她在心裡輕輕說。                    

  作者有話要說:

  利歪!生日快樂!!!!!

     


☆、過去篇.利威爾

  ——仲夏夜之夢

  ————————

  832年王都地下街

  ————————

  子茵被帶到這裡的第三天。她雖然不哭也不鬧,但心裡總想著逃跑。她坐在門口的木箱子上,朝裡面望了一眼。

  柳葉眉的女人彎下腰,生成一條自然而曼妙的曲線,隆起的山峰,平整的田地,凸起的蜜桃。

  「又在練你的屁股,還嫌不夠翹啊。」金色卷發的姐姐一把拍在上面,旋轉到化妝台前,抬腿坐了上去。「要像她一樣天生血統尊貴,就不愁有人好吃好喝供著了。」她把嘴唇塗成烈焰,嘟嘴瞟了一眼門外頭的小女孩。

  「嘖,你還要帶著假發裝東洋人嗎?」金絲雀嫌棄地嘲弄柳葉眉。

  「要啊,她才幾歲,等她接客還指不定多久呢。有些老爺就好這口。」

  「用不了多久,你來的時候才幾歲啊。就是物以稀為貴,黑毛有什麼好看的。」金絲雀說著抓了幾下自己的金發,輕盈地擺了擺頭。

  「你說咱們怎麼就去不了上頭呢。」她又旋回過身,繼續說。

  「怎麼啦,多愁善感的金絲雀小姐。又不是沒有喜歡你的老爺帶你去玩過。」

  「就是去過才忘不了啊…」金絲雀喃喃地說。

  「比起西區的姑娘,我們已經很好了吧。」柳葉眉做完一個蹲起,喘著氣說。即使是地下街,人也分三六九等。

  金絲雀看著鏡子裡靚麗模糊的自己,「飛不出籠子的鳥。」她說。

  「咱們都得靠自己。」柳葉眉笑笑,站立起來。

  「哼。」金絲雀輕蔑地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子茵坐在門口的木箱上,望著天…不,這裡沒有天。

  妓院的媽媽非常喜歡她,她稀有珍貴,並且性格極好。「今後我就是你的媽媽了。」那日,她這樣對子茵說。

  子茵看了她一眼,說道,「我沒有媽媽,不介意有一個。」這個風韻猶存的老女人頓時笑逐顏開,仿佛撿到一顆寶石。

  子茵講話不多,但是很乖,所以她們並不限制她的活動,只把她當個不懂事的小孩,翻不起什麼浪。

  子茵不知道這裡是哪,如果能看見王都最高的那座鐘樓,再向東走,她就能找到建築學公會。她覺得父親一定在找她。可這裡什麼都看不見。這裡沒有天。

  她按了按藏著東西的口袋,硬硬涼涼的一塊。她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從現在開始,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你就向他求救。」她想。

  子茵閉著眼,感覺有一滴濕潤的東西落在睫毛上,她抬手抹了一下,眼皮涼涼的。

  接著她張開了眼,就是他了。

  ————————

  十五年前的初夏。

  利威爾從街角走過,他頂著張面無表情的臉,好似對所有人都報有敵意。他像一只初生利齒的獨狼,桀驁不馴,並且敏感易怒。

  那時的他還沒有混的那麼風生水起,也沒想到這整片東區,將來會是他的地盤。

  他不願意去盜竊團伙裡做個被招來呼去的小弟,更多的原因是他自己單干,總能得到更多。

  但是肯尼告訴他,要想混的好,你得學會做生意,那得跟人打交道。

  肯尼告訴他,哪裡是安全地帶,哪裡絕對不能去。肯尼告訴他,毒品不能碰。肯尼告訴他,四處混跡,能摸到好處的辦法。

  媽的,肯尼。他已經半年沒來過了。

  利威爾第一次見到肯尼的時候,是他快要餓死的時候。

  肯尼帶著他去吃東西,看著這個狼吞虎咽的髒小孩,「你自己都不會出去找吃的嗎?」肯尼恨鐵不成鋼地問。

  等他塞飽肚子,肯尼把他帶到可以俯視地下街的最高處。

  也許是那個地方比他以往到達的地方都更接近地面,空氣竟有了一絲清澈的香味。地下的人們螻蟻般來回游蕩,像一股股紡錘上的棉線。

  「你想活下去嗎?」肯尼漠然地注視著這方法外之地。

  利威爾站在高處,親人的離失使他幼小的心陷入沼澤,無法言說,無法排遣。

  他本以為這個世界已經拋棄了自己。在他守著媽媽的死屍獨自窩在牆角,在他遇見這個男人之前,他本來已經放棄了自己。

  可是,良久,他慢慢點了點頭。他還是想活下去。

  「你為什麼想活下去?」肯尼看了下來。這個高大的男人,讓利威爾感到害怕,陌生,衝動,惆悵。後來他終於明白,那是種名為憧憬的情感。

  利威爾沒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對於年幼的他還過於深奧,他只是瞪著眼睛看著肯尼。

  「傻瓜,想不通就不要去想。」肯尼因為他臉上的困惑而發笑,「想活著不需要理由。」他說著,用手壓在利威爾的頭頂,「從今以後,信仰你的力量,信仰你自己。」

  利威爾被他的一掌震得動彈不得,仿佛被鑿進地面。那個男人就這樣不請自來,闖入他的人生,將他拯救。

  在肯尼的□□下,利威爾的進步很快。

  他也越發朝肯尼的方向發展,如出一轍的凶狠,犀利,像一把難以控制的刀刃。這讓肯尼多少有些頭疼。

  漸漸地,總有幾個小孩願意跟著利威爾。肯尼發覺這孩子或許有些先天的人格魅力,看似冷漠,實則不然。他們其實並非同一類人。

  這一天的利威爾從外面回來,失了魂魄的陰郁。他衝進家門,扯著自己的領子,激動地朝肯尼大喊,「到底要付出多少代價才會變得像你一樣強!」

  肯尼一腳踹倒這頭爆發的小獅子,把他按在地上。血性已經足夠,可這份衝動是他不願意見到的。

  肯尼的教育方式就是這樣,他毫不留情地揍了利威爾一頓,斷斷續續問出了事情的緣由。

  跟著利威爾的幾個孩子原本是西區混混麾下培養的後備軍,私自跑出來過活壞了規矩,被盛怒的老大捉了回去。

  那個時候,刀尖一樣剛硬的利威爾怎會允許這種事情。他單槍匹馬闖進他人的地盤,想把他們帶回來。可他沒想到,普通的孩子怎麼可能跟上他的步伐。

  除了他,幾個小孩全被打成殘疾,一個都沒留。

  肯尼看著趴在地上氣息奄奄的利威爾,靠著牆坐下,點了一支煙,他抽得很慢,他仿佛看見利威爾在哭,他偏過臉,用小小的身軀擋住肯尼的目光,靜靜地流淚,默默吞咽下一切苦楚。

  過了很久,肯尼終於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堅決,「你很會變得很強,這樣的瞬間你還會遇到幾百次。」他頓了一會,語重心長地說,「不論誰對你說會永遠陪著你,都不要信。因為每一次到最後,都只會剩下你一個人。」

  「每當那個時候,不要喊,也不要哭。然後繼續活下去。」肯尼說。

  「我不想讓任何人死。」利威爾悶悶地小聲說。

  「你不想的事情多了,不是每一件都能如你所願。」肯尼走過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做不到的話就去死吧,慫蛋。」

  在漫長的歲月裡,利威爾很少打破這條戒律。只有一次……

  巨人的殘肢爛肉在灼熱的浪潮中翻騰。生而為人,他也有一些看不清前路,尋不到歸途的瞬間。

  他看著法蘭的手伸向他,卻與他失之交臂。

  「不要喊。」可是憤怒來自靈魂的最深處。

  他看見伊莎貝拉的頭顱和那雙不在擁有溫度的碧綠色眼睛。

  「不要哭。」可是淚水從心裡最悔恨的角落爆發。

  利威爾的一生似乎總是纏繞著一些與他格格不入的長久的情愫。發乎與心,不曾終結。這是他與肯尼不同的地方。

  那時的利威爾還無法預見他偉大,曲折的前路。他從酒館的側門路過,左轉,這是一條他不願意走的路,可是今天,鬼使神差地他的腳步落在了那裡。

  撲。他感覺到膝蓋一沉。

  他慢慢將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向下傾斜了一個角度。他走路的姿態太過高傲,甚至沒有發覺一個小女孩朝他跑了過來。

  子茵看見利威爾的眼睛,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足足待了五秒鐘。

  利威爾開始皺眉了,子茵才哆哆嗦嗦開口說道,「請你救救我。」不得不說,利威爾乍一看確實很可怕,子茵有些信心不足。

  她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族徽,遞給利威爾,「請你帶著這個去建築學工會找到馬庫斯·利恩。告訴他我在這裡。他是我的父親,這樣做之後,他一定會報答你的。」

  利威爾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東西,一個金屬薄片上雕刻著怪異的圖案。一顆通透發光的寶石鑲嵌其上,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他沒有多猶豫,就伸手接了寶石。白給的錢,傻子才不要。但是那什麼玩意兒工會,他肯定去不了,他倒想知道怎麼上去,可肯尼唯獨沒有教給他這件事。

  「歐蘭皮雅,不要亂跑!」這時,妓院的媽媽急忙跑出門,把子茵拉了回來。

  「啊。」子茵的小手不情願地放開利威爾的衣角,她的目光暗淡下來。

  「呦,利威爾啊。」金絲雀斜倚著門框,笑著說。

  「別用那個名字。」利威爾冷冷地說,依舊面無表情。

  「怎麼啊,讓你想起你媽媽?哈哈,還惦記著吃奶的日子?」妓院的媽媽說。

  「我的奶你要吃嗎?利威爾。」金絲雀放浪地笑著。

  又來了。這就是利威爾不願意走這條路的原因,這裡有一些認識他母親又煩透了的女人。

  「我指望這孩子將來成頭牌呢,她跟庫謝爾一樣,擔得起那個名字。」媽媽把子茵拉到自己身邊,輕輕環住她。

  她看著利威爾發出一聲嫌棄的聲音,抬起腳一步一步離開,他是那樣絕情而高傲,帶著她的心一起走遠。

  子茵恨恨地望著利威爾,充滿了怨念,她知道這個人是不會幫她了。

  那天夜裡,子茵跪在閣樓的房間裡,默默祈禱著,「神明大人,如果有人能帶我離開,我會非常感謝你。」

  嘩啦!一陣清脆嘈雜的聲響在子茵面前響起。窗戶的玻璃在月光中碎成幾百片發亮的晶狀體。

  利威爾出現在她的眼前,伴著清風,明月和她輕聲的祈禱。

  「走。」利威爾拍了拍身上的玻璃渣子,干淨利落地說。

  子茵的心跳加速,恨不得立馬讓他帶自己走。可她的嘴巴卻更加矜持,她閉了閉眼睛,嬌嗔道,「我不走,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利威爾不願意跟小孩子多費口舌,便直接說,「跟我走,還是待在這。」

  「跟你走。」子茵低下頭沒再多說。

  就在這時,利威爾還在內心中掙扎。真是瘋了,撿個小孩回家這種事。

  他沒有想到,這種事他不僅做了,這輩子還做了兩次。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

     


☆、過去篇.利威爾

  那日白天,利威爾回到家裡,他有些坐立不安。

  一些躁動的情緒在他心裡湧動。既然拿了她的東西,就不能不為她辦事情,他雖然從不是什麼鬼扯的好人,但卻極講規則信用,他決定先把她帶出來,那塊石頭他要定了。

  因此就有了現在這番場景。小子茵頭發亂亂的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盯著趴在地上的人。

  利威爾在做運動,俯臥撐。子茵盯著看了一會,她在等待。

  「給我梳妝。」她眼巴巴等了好久,終於開口說道。

  利威爾真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忍著脾氣站起來,往盆子裡接了水,放在地上,就不再理她。

  子茵推開毯子,眨了眨眼睛,懂了。就走到盆子前面,蹲下,笨拙地舀起水來自己洗臉。她洗完臉,不知所措地走了兩圈,終於看見桌子上的一把梳子。

  她抓起梳子插到頭發上,嘗試著從上往下拉。然後,利威爾親眼看見兩根又細又軟的頭發飄飄蕩蕩,落到他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利威爾本能地跳起來,很快地把頭發撿起來,除了霉菌,他最討厭會掉毛的東西。子茵一邊梳頭一邊從桌子邊走到門口。

  兩根,三根,四根……她掉了幾根毛,利威爾就撿了幾根。最後他終於忍不了了。奪過她的梳子,不無怒氣地看著她。

  子茵一個踉蹌,站定看他,她有點沒睡醒。利威爾把她拖到椅子邊,自己坐下,高度差不多了,他開始給她梳頭。

  同時的,他開始制定規則。  

  「不准再掉頭發。」「嗯」

  「不准走出這扇門一步。」「嗯」

  「還有,不准哭。」「嗯」

  不論他說什麼,子茵都點點頭,好好的答應他。

  利威爾不許她出門,是怕有人發現她在這裡。接下來,他需要想辦法把她送走,送到地上。把一個活生生的人送到地上非常艱難,但這小女孩本來就從地上來,情況便有些不同,他覺得可以一試。

  現在,利威爾要出門去,發揮他的智力和體力搞定今天的口糧。他走到門口,拉開門。突然,房間裡的小孩衝到門口,然後停下,大聲說道,「路上小心!」

  從那以後,每一次,利威爾回來的時候,子茵總會跑來門口迎接,並且說一句 ,「你回來啦!」,在他出門的時候,也會一次不落地送上那句,「路上小心!」

  她樂此不疲,似乎有些非凡的執著。並且在多日以後,開始教育利威爾,「你出門的時候,要對我說『我出門了。』,回家的時候,要說『我回來了。』」

  利威爾自然是無動於衷,並不回應她的要求。他每日都會准時帶回食物,黑面包,和一些蔬菜。看得出來,她從前的家教很嚴,並不嬌寵,她吃的不多,似乎也不挑食,還算好養活。

  時間的原因,他們漸漸熟悉。有幾次,到了該出門的時候,子茵會事先跑到門口,靠著門,看著他,等他的表現。利威爾實在被煩得沒有辦法,會敷衍地說上一句,「我走了。」她才笑笑,滿意地讓開。

  他們住處的前身,是一間洗衣鋪。庫謝爾死後,利威爾被肯尼帶離了妓院,為他尋到了這裡。這間屋子很寬敞,在一條巷子的盡頭,需要下一截樓梯才能到達,是一間半地下室。

  他們只有一個小小的高窗,與其叫做窗子,不如說是排氣孔更為准確。屋子裡的濕氣很足,常年陰冷。如果是冬天,利威爾會覺得自己住在一個冰窟窿裡,好在他並不怕冷,沒人知道原因。

  這天夜裡,利威爾帶著一身的疲憊走進巷子。那是並不順利的一天,有些惱人的事情耽擱,他的心情極糟。

  子茵左等右等,不見他回來,從抽屜裡找到半截蠟燭,點了起來,她盯著小小的蠟燭燃完,然後靜靜地坐在黑暗裡,不知過了多久。

  他回來的時候,發覺房門開著,那時已是深夜,他的心不自覺地沉了一下。

  高處路燈發出的昏黃光亮,灑進門框,在地上畫出一塊長方的形狀,才使得他不至於什麼都看不見。

  等他踏進房間,才意識到屋裡漆黑一片。她沒向往常一樣跑過來,也沒說話。四周格外寂靜,遠處的犬吠聲回蕩在空寂的夜中。

  他看見她坐在餐桌邊上,一動不動。走近了才發覺她兩個眼睛裡閃閃發亮,淚汪汪的。

  利威爾心情很糟,看見這番場景,不耐煩地心想,這又是怎麼了!

  「你怎麼才回來?」子茵帶著一點點哭腔,聲音委屈,「我一直在等你。」她抽泣起來,但也只是幾聲。後面就沒有了聲響,她忍住沒哭。

  利威爾皺著眉頭坐下,一想到還得把這個小鬼送走,他就心煩意亂。他閉上眼睛,四周又恢復寂靜。

  過了一會,一陣簌簌的響動,他感覺到一個冰涼的觸感在他的眉心。

  她伸出小手,輕輕地,順著他的眉心,「你不要生氣了,好嗎?」

  真涼。利威爾想,地上的今天一定是個雨天。

  「你冷嗎?」

  她點點頭,「嗯。」

  他起身去把門關上。在黑暗裡抱她去睡覺。

  她很快就睡著了,平穩的呼吸聲,有一種特殊的韻律,令人心安。

  他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她就這麼坐了一晚上等我嗎?他不禁想,笨死了這孩子。

  他忘記了買蠟燭,他還沒有習慣家裡有人等他。

  他發覺這孩子從不問他什麼時候會送她回家,也不哭鬧使性。並且有一種非常率真,執拗的性格,好像有點不太機靈。

  因此,他想通了,這麼關著她不是辦法,說不定會變成個傻子。

  不過後來,利威爾問她是否想回家的時候,她才告訴他,一直以來,她表現很乖,其實是怕再也沒有人管她。因為那樣,她又得回到那個地方,她不喜歡那裡。這時,利威爾又覺得這孩子其實什麼都懂,聰明得很。

  從那以後,利威爾允許子茵在巷子裡玩,她很開心,很快就交了一個朋友——後街的小黃狗。

  利威爾對她說,「你要再拿面包喂狗,我就拿你喂狗。」

  子茵點點頭,「嗯」。然後繼續用面包喂狗。

  又過了一個月,利威爾決定帶她出門。她興高采烈,幾乎要跟街上的每一個人打招呼。

  「下午好,先生。」她對瘸子說。

  「您的花園很漂亮。」她對著別人家的一顆花菜說。

  「你能讓我們過去嗎?」她對著擋住去路的一只雞說。

  「不要跟他們說話。」利威爾瞥了她一眼。

  「難道你跟你的鄰居都不認識嗎?」

  「認識。」

  「那便要說話。」子茵堅持己見。

  盡管利威爾幾乎是寸步不離她身邊,可考驗似乎總不期而至,他還是把她弄丟了。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腳步,可身體卻不自覺地奔跑起來,身體的本能終於讓他明白自己心中的失控。他急瘋了。

  他在市場的台階上找到了她,子茵獨自坐在那裡,看起來並無危險。

  她看見利威爾,開心地仰起臉來准備說話。卻被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嚇得失了神。

  利威爾伸手把她拽起來,握住她的一只手腕,一下子把她拎了起來,她的腳離開地面,胳膊脫臼一樣地發疼。

  「誰讓你到處亂晃的!」利威爾吼了出來。這個動作發生的太快,他看見她毫無防備的眼神一瞬間失了神,才反應過來自己下手著實太狠。

  他猛然放開她的手,子茵又結結實實被他摔在了堅硬的地面上。這回更糟了,利威爾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停止對她的傷害,卻又一次傷害了她。

  子茵坐在地上呆了一會,然後爬起來,慢慢拍了拍身上的土,看起來懵懵的。

  利威爾轉過身靜了一下,然後很有耐心地蹲下,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指著對面街角一個不起眼的男人說道,「看看你周圍的人,你知道他打算干什麼嗎?想像一下,他在你的肚子上劃了很深的一刀,你的腸子會流出來,手和腳都會被切下來裝進袋子裡。」

  「你不要覺得不可能。他曾經把一個女人活活給……」他猶豫了一下,「弄死了。把她的肝髒和心髒整整齊齊擺在憲兵部的台階上。」

  利威爾戳了一下她的腰,「肝,你知道嗎?」

  子茵盯著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他,一句話沒說。

  「……你以後不要一個人亂走。」利威爾說。同時他又覺得自己一定是把她嚇到了,她大概從來不會想到殘忍的事。

  他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家。一路上,子茵一言不發,利威爾有些擔心。

  那天下午,子茵經過長久的沉默,終於還是沒忍住。

  「想吃鵝肝。」她若無其事地說。

  「……」敢情你一直在想這個,我給你上哪弄鵝,利威爾覺得自己被捉弄了。

  不過那天晚上,連著吃了一個月黑面包以後,利威爾雖然面無表情但眼睛亮亮的對她說,我給你弄了個雞蛋。

  子茵覺得她簡直看見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子茵依舊每日送他出門,每天等他回家。

  利威爾還沒想出送走她的辦法,不過他再也沒有忘記過買蠟燭,他告訴她,一次只能點一支。

  「嗯。」子茵點點頭。

  她很乖,也蠻可愛。利威爾這樣想。

  後來有一天,利威爾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思考過怎麼送走她了。

  不論是丟出去,還是拿她喂狗,她全已經毫不在意了,因為他從沒真的做過。

  「難道你要一直待在這裡嗎?」利威爾終於問道。

  「可以,你這裡還是挺干淨的。」

  他下了巨大的決心才問出來的話,她倒是答的輕巧。

  「那你的父母怎麼辦。」

  「我沒有母親。我的父親還有珍妮阿姨。」子茵說。

  「什麼都不懂的小鬼。」利威爾說。

  「你還不是小孩?」子茵馬上說。

  「我已經十二歲了。」利威爾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年長了。

  「啊。對不起,因為你很矮,我沒想到。」

  利威爾差一點就動手捶她了,不過他忍了,只哼了一聲。

  「你不要自卑,如果將來沒人願意嫁給你,我可以跟你結婚。」子茵繼續說。

  「我會長高的。」利威爾恨恨地說。

  「哦。」子茵歪了歪頭,回答道。

  子茵很喜歡畫畫。利威爾不在的時候,她可以拿著鉛筆在舊報紙上塗塗畫畫,自娛自樂一整天。

  「這是什麼?」利威爾問。

  「一只黑色的小鳥。」子茵說,「它是你。」

  利威爾皺著眉看了一會,「為什麼只有一只鳥?」

  「因為沒有人能跟上你。」她回答。

  「什麼破玩意兒。」

  「你不喜歡嗎?那我再幫你畫一只陪你。」

  利威爾奪過報紙,「不用,就這樣。」

  子茵又搶了過來,「那我給你畫棵樹,好讓你有地方歇一會。」子茵調皮地笑著說。

  看著她怡然自得的樣子,利威爾有些恍惚……

  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女孩,現在跟著他,沒吃沒喝的,居然沒有一句怨言,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不管了,不走就不走。我餓不死,她就餓不死。

  等她再大一點就去學個女工什麼的,或者她可以把洗衣店重新開起來。反正不能再進紅燈區,別人可以,她就是不行。

  在他想這些事的同時,子茵不時看他一眼,笑一笑,然後畫幾筆。她的笑容悄悄在他心裡產生某種莫名的震動。

  他決定把她留下來,永遠地。

  他把她的族徽戴回到她脖子上,再也沒動過那塊石頭的想法。

  子茵越來越粘他,每天他回來,子茵都會撲到他的身上,詳細地問問今天都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

  利威爾簡短地回答她,像是例行公事。他發覺她有時也可以給他一些建議。

  「哼,加利克其實根本不是有錢人,他都是裝的。」子茵小嘴一撇。「丹尼斯太太比她實際看起來富有,她是個吝嗇鬼,你不要對她心軟。」

  兩人的關系在日常的存活中漸漸貼近,不知不覺,已經是仲夏時節。

  寧靜的夏夜,利威爾坐在玄關的台階上。門敞開著,清涼的夜風穿過地上的通風口,穿過小巷和窗台,一縷縷吹在他的鼻尖上。

  他低著頭,修理一個凳子,手中握著錘子,身旁放著幾粒釘子和剪刀。

  子茵背對著他站在他身後,用自己的背倚著他。她一會發力,一會放松,站直又躺下,在他身上打滾。

  「哇啊哈哈哈哈。」子茵爆發出一陣笑聲,因為利威爾突然從後越過肩膀抓住了她。

  他往前一拽,把她扛在肩上,她頭朝下落到他懷裡,被輕輕一翻就掉了個個,好好地坐在了他的兩腿間。

  利威爾抓住她的一只手,拿起剪刀,「別動」,他說。

  「你要剪到我的肉了。」子茵笑著說,她的頭頂剛好在他的頸窩處。

  「怎麼可能。」利威爾說。

  他開始給她剪指甲,並且果然沒有剪到肉。

  她在他懷裡釋放了一會多余的精力,又在樓梯上來回跑了幾回。終於放空了自己,老老實實平躺在他的身邊。

  她翻了個身,說,「夏天了啊∼」又小聲嘆了口氣,「唉,西瓜。」

  利威爾抬起頭。通風口那一小片天感受不到四季的變化,他對溫度的改變並不敏感。

  「我家門前的杏樹結好果子了。」她說,「珍妮阿姨把山楂放進罐子裡,秋天變成酸果醬。」

  子茵繼續說,「最遠的天邊有人唱歌,聲音很遠,慢慢就消失不見……」

  她說了很多很多地上的事,鄉下農場,濃密森林,無邊原野,廣袤天空。

  每一種,都是他從沒看見過的顏色。

  雖然她那時掌握的詞彙數量,和他頗受限制的想像力都處於原始水平。

  可利威爾還是感到某種蒼涼,一種湧出心底的無力讓他發了很久的呆。

  良久,利威爾認真地說,「你不能待在這。」

  「為什麼?」子茵一下坐了起來。

  「就是不能。」

  子茵坐直身體,然後看著利威爾,慢慢說道,「那…你跟我走吧。」

  如果真的可以,他覺得簡直要比現在的生活好一百倍。

  可他與生俱來的驕傲一瞬間擊破了心中的動搖。他的目光看著她,變得遙遠。

  「別說了。」他說。

  「等我長大了,我父親就會把我嫁給你。」子茵懇切地說。

  「閉嘴!」

  利威爾的腦子很亂,甚至沒有聽清楚她最後在說什麼,就吼了出來。

  夏夜在那一刻變得寂靜。

  子茵哼了一聲,忍著哭。

  利威爾站起來走進廚房。

  她被一個人扔在玄關,委屈和傷心瞬間爆發。

  她開始啜泣,大哭,喘氣,咳嗽。

  那架勢,要是不管她,利威爾懷疑她能就這麼哭死過去。

  簡直是瘋了!利威爾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回到玄關,拍拍她的背。

  「別哭了。」他無奈地說。

  子茵哽咽了幾下,不再哭了。轉過身,把兩只手同時伸出來。利威爾往前傾了一點,她緊緊抱住他的腰。

  「我最喜歡你了。」她說。

  利威爾把她放到床上。很快地,她睡著了。

  利威爾在床邊坐了一刻鐘,「我走了。」他輕輕說,第一次地,他又說了一句,「等我。」

  在沒有太陽和月亮的世界,黑夜也同樣是白晝。

  他走出巷子。借助她的幫助,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去到地上生活。可能嗎?他問自己。

  沒可能的,利威爾。他告訴自己。別想。

  時隔一個月,他開始重新思考送她走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讀者們!有沒有評論啊!我也想要評論(笑哭)

     


☆、過去篇.利威爾

  第二天中午,利威爾回到家。

  他走進門,一種許久不見的凌冽氣味令他心中頓時一緊。

  肯尼仰坐在餐桌的一側,用帽子蓋住自己的臉,一動不動。

  利威爾賭氣般一言不發,和肯尼在沉默中對搏。肯尼的行蹤不定,令他十分惱怒。他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個角落,變得越發沉重。子茵不在這裡。

  忽然,一個茶杯以一發子彈的速度穿過他的眼前,碎在牆壁上,爆發出清脆而震耳欲聾的聲響。

  利威爾二話沒說抄起椅子朝肯尼砸過去,木條在肯尼的皮鞋底下斷成兩截。木屑飛濺出來,在他的臉上擦出一條極細的血痕。

  「你可真狼狽,利威爾。又從哪裡粘了一身屎?」肯尼從帽子底下露出一支眼,散著寒光。

  利威爾把沾血的上衣掀過頭頂,狠狠擲在地上,朝衣櫃走去,挑出一件套了進去。天知道他為了打聽地上的臨時通行證,吃了多少苦頭。

  嘩啦——一塊堅硬光滑的銀片滑到他的腳邊。他認得,那是子茵的族徽。那塊淺藍色的寶石放著卓絕的光芒。

  利威爾愣了一下,彎腰撿起它。抵達手指的冰涼觸感讓他猝不及防感到一陣心酸。

  「小利恩給你的。」肯尼抬了抬下巴說。

  「什麼意思?」

  「這是施舍啊——利威爾。」肯尼嘲弄的語調徹底惹怒了利威爾,他覺得所有人都在愚弄他。

  「地上的東西不錯吧。」肯尼玩味地看著他。慢慢地,他的嘴角彎向下方,開始破口大罵,「你腦子有蛆嗎!藏一個貴族的小孩在家裡!」

  利威爾一聲不吭地看著肯尼。你他媽才腦子有蛆!

  「明天她爸帶憲兵來找她,你說的清嗎!」

  他的眼神仿佛可以殺死任何人。憲兵那種東西有多少殺了就好!像你做的那樣!

  「老鼠永遠只能待在地下,你得認!」

  他的內心在瘋狂的漩渦中咆哮。老子認你媽!

  利威爾不說話,他的嘴唇因為激動而發白,用最最惡毒的目光盯著面前的男人。

  「利威爾,我以後不會再來了。」肯尼說。眼神像是審判。

  為什麼?

  你憑什麼?

  憑誰都一樣,自顧自地來,又隨時都會離開。

  沒人在意我願不願意,可我不願意又能怎樣!

  讓我跪下認錯,讓我哭著求你留下來嗎!

  想都別想,全都給我滾吧!

  他氣得發抖,憤怒地摔門而去。

  反正是准備要送走,現在還剛好省事。他安慰自己。

  但同時的,他無比生氣,感到氣餒。

  子茵喂的那只小黃狗搖著尾巴,朝他跑了過來。他抬腿就是一腳。唔,小狗嗚咽著跑開。

  就是養了條狗,被人抱走也得問問主人!他激動地想。

  是誰說的,出門的時候要打招呼。一句再見也沒有……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終於低下頭。面前雜亂灰暗的一切,恢復成一條筆直的道路。

  他放棄掙扎,對自己承認了,他只是,還沒准備好告別。

  他從菜場的邊緣快速走過。噗——一個肥胖的肚子撞在了他的肩上。

  那人不知死活地一把拽住他,酒氣熏天的嘴噴出一串髒話。

  接著,一個女人的尖叫刺入路人耳中。

  胖男人半躺在地下,領口處橫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利威爾擒住他的肥手,投下冷酷的目光。

  男人冷靜了一下,見面前的人是個孩子,便大著膽子握住利威爾的手腕,試圖制服他。

  「唷。」圍觀的人群發出一聲驚嘆。電光火石之間,那男人已經臉朝下被按在地上,實力的巨大懸殊,不得一絲掙扎。

  這時,另兩個男人從背後襲擊,一人用手臂勒住利威爾的脖子,朝後拉去。另一人用拳砸在他的臉上。

  單方面的示威發展成混亂的鬥毆,人群仿佛退開一個角鬥場,懷著好奇,惡毒,期待,熱切的種種心態,觀賞暴力的發酵。

  可沒有人想到,與幾個成年男人交手,這個小鬼依然不落下風。表現得游刃有余。

  無法排遣的憤怒和失落促使他戰鬥,好好打一架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是一場必要的發泄。

  直到舞台只剩下他一個人,像是宿命般的詛咒,不論敵人或同伴,最後都會只剩他一個。

  肯尼站在人群的邊緣,朝這裡望了最後一眼。終於換身離開。

  「如果想到地上去,就要靠你自己的力量了。」

  利威爾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臉,望著那個人轉身的背影。

  「你真的不會再來了嗎?」

  一滴血流了下來。

  「為什麼……」

  那一日,利威爾獨自在空曠的街道上游蕩了很久。

  那只黃狗溜溜達達跟著他,無處可去的一只狗,和無處可去的一個人。

  「利威爾還不回家啊?」菜鋪的老板忙著收攤,頭也沒抬地問了一句。

  什麼家,冰窟窿而已。利威爾並不理他。

  「肯尼呢?」他又問。

  「死了。」利威爾說。

  「我今天看見他了。」老板抬了抬眼,在空中揮了揮手,「對小孩子下手那麼重啊,你家那個女娃娃哭得撕心裂肺的呦,殺豬似的。」

  「……」

  嘁,利威爾頓了頓腳步,斜了他一眼,徑直走了。

  然後他鼻子一酸,他終於知道了,至少他不是被拋下的。

  他把子茵留下的族徽帶到肯尼相識的鋪子裡。獨眼的老喬治告訴他那是一顆海藍寶石。

  老喬治用粗樹皮般的手拿著鑷子,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塊散發卓絕光芒的石頭,好似生怕劃花了邊緣。

  黑絨布袋遮住了它月亮般的光芒,銀色的墜托連同族徽被隨手丟進鐵皮桶裡,卡啦一聲。

  像肯尼教過他的一樣,他用那些錢經營了一點小小的生意。

  從那以後,利威爾再沒愁過買面包的錢。

  那一天,凱迪在肯尼的懷裡哭得聲嘶力竭,精疲力盡。

  肯尼無數次感激自家的小孩是個從不哭鬧的悶葫蘆,雖然野是野了點。

  她委屈的淚珠掛在臉頰,胸脯像個小風箱般一起一伏,「你…你真的…唔……會再帶我去……唔……看,看他嗎?」

  「啊。」呵,怎麼可能。肯尼隨口答應著自己扯的慌。

  「那你……把這個給他。」

  「什麼玩意兒,定情信物嗎?」

  「不是,他,他好像…真的很窮。」

  呵,小屁孩。肯尼咧了下嘴,好似笑了。

  他把凱迪送到雷伊斯的管家手裡,也是因此,凱迪認識了那個名叫芙莉妲的女孩。

  那一年,小小的凱迪初次嘗到了思念的味道。那是比吃了一百個檸檬還要酸苦的滋味。

  她對父親說,她心口疼得不得了,好似得了心髒病,是絕症。可醫生說她什麼事都沒有。之後便沒人再信過她的胡話了。

  她就常常悄悄地把枕頭哭濕一小片,然後再屁顛屁顛跑到芙莉妲家,可她再也沒見過那個痩高的叔叔。

  風吹原野,麥田又長了幾茬,她漸漸地不再哭了。

  不知到底過去了多久,她已經記不起他了。那些發生過的,童年時期的感人,模糊,甜蜜,忘卻的過往。

  夏夜的書房,星光燦燦的月空。蟬鳴,燭光,和白色的睡袍。

  凱迪手裡捧著一本書,沉醉在一場紛繁的夢境中。

  蛛網,驢頭,蛾子翅膀,芥子精靈,豆子花。

  凱迪的目光從這些溫暖的文字上流過,她的心中忽然一動,仿佛一瞬間的靈魂漂游,那感覺很遠,但刻骨銘心。

  「從現在開始,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

  你就會愛上他。」

  一滴晶瑩滾燙的淚珠從她的臉頰滑落。

  她抹去淚水……為什麼?我會哭。                    

  作者有話要說:

  ——過去篇完,下篇預告,相戀篇www

     


☆、相戀篇

  埃爾文通知利威爾來他的辦公室。

  「借過。」他皺著眉,對堵住門口的一排侍衛說道。有兩個士兵惴惴不安地站在其中,有一種寡不敵眾的拘謹感。

  門內的大人物此刻正坐在長辦公桌的一端,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一如往常的沉著端正。

  利威爾的腳步傳進在場的兩人耳中,埃爾文禮貌地為他拖開椅子,讓他坐下。

  「不好意思。您繼續說,波克公爵。」埃爾文盤回自己的位置,對一側的埃瑞.波克說道。

  埃瑞.波克看向長桌對面的人,顯然團長並不打算輕易答應他的要求,士官長的出現讓埃瑞的內心產生一種莫名的動搖。

  「你覺得像他這樣的人,遇到無法原諒之事,會怎麼做?」那時,他曾經這樣問過凱迪。

  「我請求史密斯團長暫時隱瞞利恩小姐失蹤的事情。」埃瑞說。

  利威爾的眼神聚焦在公爵的臉上,慢慢開口,「你是什麼意思?她現在在哪?」

  「我無意與她的父親為敵。造成現在的局面是我的失誤,我相信你們也不願意看到中央內部的血雨腥風,這不是我們共同維護的初衷。」埃瑞說。

  「恕我直言。你說的這些,關我什麼事?讓我聽到人類高層狗咬狗的具體細節,絲毫都不令人不愉快。」利威爾說。

  「她是在羅塞東南地區被中央第一憲兵帶走的。」埃瑞說道。

  「她在哪?」利威爾又問了一次。

  「目前還沒有調查清楚。」埃瑞不由自主地眼神躲閃。

  埃爾文在紙上畫了一個圈,又描了一遍,開口道,「波克公爵,我認為這件事可以商量一個期限……」一聲凶狠的警告打斷了他的話語。

  「信不信我殺了你。」利威爾語氣平穩地說道。

  埃瑞看向利威爾,心中湧起一股異樣的期許。

  沒錯,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如果我也有勇氣對羅德.雷伊斯這樣做就好了,一時間,埃瑞沉默不語地想,凱迪,他比你認為的更看重你。

  他攤開手,慢慢說道,「如果找不回來她,我可以任憑你處理。」

  「利威爾。」埃爾文在旁說,「我們需要給波克公爵一點時間。」

  「我不相信你。」利威爾一直盯著埃瑞。

  埃瑞穩穩地說,「相信我彌補過失的決心,或者現在就殺了我。你可以選擇。」

  利威爾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起身走向窗邊,沒再講話,給了客人足夠的無視。

  埃爾文答應了公爵的請求,等到他送走了公爵,利威爾才好似從窗外遙遠的風景中回過神,他轉過身問道,「埃爾文,告訴我。我一直瞞著你為地下街的同伴運酒的事,你究竟發覺過沒有。」

  「沒有。我發誓。」埃爾文聳了聳肩。

  「那就好。」利威爾說完,走出房間。

  從現在開始要做的事,他有本事不牽連調查兵團。

  他換了便裝,走在特羅斯特的街道上,一如往常的傍晚,空氣中飄散著面包的香味。

  這件事上沒有一個人不讓他感到生氣的,自以為是的埃瑞,毫無自覺的凱迪。

  不過利威爾早就發現了,凱迪對人很少有戒心這一點,她平時也不蠢,可這方面就是仿佛沒長腦子,像個白痴,倒是很對得起她大小姐的設定。

  等她回來一定好好教訓她,今後她就再沒那麼容易相信別人了。要告訴她,不管哪個男人都是,不是覬覦她的美貌,就是想利用她。話說現在她被抓走,本身就是一個教訓,也應該讓她吃點苦。

  可他剛走過一個路口就開始心疼,教訓可以,也不用這麼嚴厲,畢竟她也沒做錯什麼。果然老天就是個混蛋。

  他用腳踢開酒館的門,現在心情很不好,這門就是第一個遭殃的。沿著逼仄的樓梯向下走去,黑鐵門上的方格一開一閉,他來到聖徒酒館的地下間。

  他坐在吧台區,一個打扮普通的酒保把一個杯子放到他面前,他的臉上陰雲不散。

  「有一件事。」利威爾說。

  酒保抬起鴨舌帽,露出一只眼,僅有的一只眼,「講。」另一個本該是眼睛的位置,僅剩下一團起皺收緊的皮膚。他為他填上酒,簡短地應答。

  利威爾想了一下,說道,「馬庫斯.利恩伯爵。找一下這個人。」

  「告訴他,他的寶貝女兒不知道被什麼人弄到哪裡去了,讓他趕緊派人去找。」

  「這位大人現在在哪?」酒保拿起帽子,順了下自己棕色的頭發,又把帽子扣下。

  「誰知道在哪,打聽一下吧。」利威爾偏了偏視線,說道。是的,他對凱迪的了解只是這些,這讓他感到懊惱,他還沒來得及去了解她。

  「如果那位小姐知道你對他如此關心,一定會非常感動。」酒保打開另一瓶酒,輕輕晃了晃。

  「她不知道。」利威爾說。

  同時,他開始感到難過,他想起她自信驕傲的眼神下面,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害羞時候紅紅的耳朵。

  我不該那樣回復她,他想。一次又一次的,她到底會怎樣想……會失望嗎?如果她的心意真的不是一時衝動的曇花一現,如果自己能不那麼混蛋裝作無動於衷,如果我能一直不死熬到和平來臨,如果本來一切都可以有個好的結果。

  可是沒有如果。

  「□□養的埃瑞.波克,沒卵的慫蛋男人。」

  「□□養的。」酒保自嘲地笑起來,「我們才是。」

  「利威爾上一次為女人如此傷神是什麼時候呢。」酒保為他填上酒。

  如果伊莎貝拉也算是個女人的話。可這兩者又不相同,對伊莎,利威爾總有些像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一樣的情緒。

  伊莎貝拉。

  接著,他也自嘲的笑笑,「我就是個天煞孤星吧。」吸了下鼻子,「都怪我。」

  「貴族的事情,怎麼能怪你。」

  「我應該好好看著她。」

  「那位小姐又不是死的,怎麼可能時時刻刻看得住。今後你也不能一直看得住,女人,天生下來就是要惹麻煩的。」

  「利威爾啊,你應該存著一點希望。」

  「我都說了,那位小姐又不是死的,如果她無論如何都想再見到你……有些力量無比強大。」酒保用手指在空中抓住了什麼,然後重復道,「希望。」

  是嗎?利威爾想,接著閉上眼睛。酒館裡的嘈雜環繞在耳邊,遠遠近近,訴說著不同的故事和同樣的永恆。

  你到底在哪裡。

  埃瑞的自負造成了如今屎一樣的局面,利威爾對他自然非常不滿。

  即便埃瑞承諾他會竭盡全力找到她的下落,可利威爾不知道凱迪在他的天平上價值幾何,他往往會思考更加糟糕的結果。他不相信任何人。

  從那之後,利威爾開始親自去執刑場了解情況。

  整個羅塞南部的死刑犯都會被帶到這裡——馬爾康福鎮,來執行清算。通過特羅斯特的北門,向東面去,快馬行走兩小時,就可以達到。

  犯人通常會被帶到這裡,因為某個大人物的迷信,磨蹭一天兩天,迎來屬於他的懲罰。當他第一次得知這個可笑的規定時,就隱約感到有朝一日會用的到。

  這只是最壞的結果,只要她沒有被帶到這裡,她就一定還活著,在某處。

  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打探到她的下落,他要怎麼做。他只是自顧地前來詢問。

  下一步該怎麼做?這一步還沒有結果,就無需考慮下一步該怎麼做。

  利威爾把馬拴好,一個戴著狗皮小帽子的男孩從樹林山坡上跑下來。樹葉在他的腳下沙沙作響。看樣子大概有七八歲,他的樣子神氣精干,像一頭奔跑在林間的小獸物。

  利威爾解下馬匹上的紙袋,扔給他,男孩准確地接住,咯咯笑了。隨後從裡面掏出面包聞了一下,又放回去。

  「今天還是沒有你要找的人被送來。」男孩說。

  利威爾看了看四周的樹林,寒風瑟瑟,不遠處的那間遺世獨立的木房子,便是這男孩同他爺爺的住所。

  「我知道。我明天還會來的。」利威爾留下簡短的話語,騎上馬背。

  就這樣,利威爾看著男孩從狗皮帽子換成遮陽草帽,從厚棉衣換成短褲短袖。看著他一次次地從山坡上跑下來,再一次次地搖搖頭。

  利威爾蹲在岸邊,朝水面扔出一塊扁平的石子,看著它一彈一彈向遠處劃去。

  男孩撕了口面包吃,也撿了快石子往水裡一扔,噗通,便沉到了水底。而後,利威爾開始教他打水漂,男孩學的不錯。

  「我說。」突然,男孩停下來開口說,「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女的犯人被送來了。你要找的人,說不定已經死了吧。」他說的輕描淡寫,毫無情緒,聽起來倒像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利威爾不禁點了點頭,「或許是呢。」

  本來她就不一定會被送到這裡,這個計劃本身就毫無嚴謹可言。凱迪的父親都找不到她,那他又能作些什麼呢。他只是顧自地前來詢問,只有這樣,他才能存有一點點希望。讓他什麼都不做只是等待,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可這日復一日的尋找會有結果嗎?利威爾抬起頭,天空像往常一樣蔚藍,或許還更藍一些。

  你到底在哪裡。

  一只孤鳥飛過,利威爾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明天,我還會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除夕快樂!

     


☆、相戀篇

  他們特地讓凱迪洗過澡,吃過飽飯才打開監獄的大門,放她離開。

  她沿著唯一的一條小路向前走,除此之外,四周是郁郁蔥蔥的森林。

  小路的盡頭,一匹黑色的駿馬彎著脖子在吃草。

  一個男人站在其後,寬大的鬥篷支撐出他的輪廓,險些與樹木融為一體。

  凱迪朝馬的位置走去,盛夏的香氣令她感到幽長的松懈,一種酸酸的倦怠在林間綠色的陽光中來回飄蕩。

  恍如隔世的暖流愜意地包裹著她,一切都顯示得那麼不真實。

  鬥篷的主人掀開帽子,露出他圓圓的眼鏡,快步跑了過來。

  「夏佐…」凱迪看見他的臉,喊出了他的名字。

  夏佐跑著,突然停下來,睜大眼睛看著凱迪,不敢再往前,然後轉過頭,去把馬牽了過來。

  「小姐,上馬吧。」他埋著頭,伸出胳膊好讓凱迪能省力地爬上馬背。

  「嗯。」凱迪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輕輕摸了摸,然後說,「我想走走。」

  這時她才發覺,夏佐正低著頭偷偷抹眼淚。她用手指給他擦掉一顆淚,什麼都沒說。

  她沿著林間的小路慢慢走著,一些樹葉大得嚇人。夏佐跟在她後面,馬蹄踏在土路的地面上。

  不知走了多少路,繞了幾個彎。

  隱隱約約中,凱迪看見一座木質的房屋,鳥翼一般的輕盈坡屋頂從低矮的灌木裡顯現出來。

  「夏佐,我們現在在哪裡?」凱迪偏過頭問道。

  「大概快到馬爾福康鎮了。這附近有個執刑場。」夏佐說。

  凱迪伸出手指著那座木屋說,「那是一戶人家嗎?」

  「看起來是一個獵戶。」夏佐扯了扯韁繩說。

  「夏佐,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一會。你去問問那戶人家裡有沒有,就是桌子啊,椅子,什麼都可以,平常人家有的那些東西。」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床,家具,水井……讓我摸一摸也好。」

  「小姐,老爺在馬爾福康鎮等你,我們還是盡快趕到那裡比較好。」

  凱迪仿佛沒聽見。她朝那座別致的木屋走去,不論是獨特的外形,或是什麼別的感受,召喚她的腳步,她要到那裡去。

  她走到門前的空地,那男孩正叼著一根草,坐在太陽底下。他看見凱迪,瞬間就張大嘴喊了起來「啊——」

  接著,另一聲更加嘶啞滄桑的喊聲響了起來,「啊——」

  屋角那頭男孩的爺爺看見凱迪,也張大嘴叫了起來,他柴也不劈了,把斧頭一扔,揉了揉眼睛,喊道,「你,你莫不是女主人的鬼魂?」

  凱迪稍微歪了下頭,回答道,「我應該…是個人?」

  「啊啊啊啊啊啊。不得了了。」男孩飛跑過來,拉住凱迪的手,把她往屋裡拽。

  夏佐本來想拴住馬,看見男孩激動的反應,他搞不清狀況,只好跟著跑進屋子。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男孩拉著凱迪噠噠噠跑進裡屋,然後把她推了進去,關上門,用大鎖鎖了起來。

  「你做什麼,小子!」情急之下夏佐拉住了男孩,可他一個金蟬脫殼,一溜煙就跑了。

  夏佐急的直跺腳,「小姐,你怎麼樣啊,你有沒有事!」

  可門裡面的凱迪卻沒有回答他,她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

  男孩的爺爺慢悠悠走了進來,在門邊磕了磕他煙鬥上的灰,「坐啊,小伙子。你別著急。」

  夏佐哪有心思坐,他剛接回來的小姐,扭頭就被你鎖了,這還得了。

  「你們家小姐,是東洋人吧?」老頭吧唧了一口煙,胸有成竹地問道。

  夏佐緊抿著嘴唇,不肯說話,他不知道這老頭想干嘛,要提防著。

  「別看我這樣,還是很見過世面的。」老頭怡然自得地坐下,「我知道的,你瞞不了我。」

  他把手揮了揮,說道,「看見了嗎,這座房子。剛才第一眼看見她,我以為是這房子的女主人回來了。」他輕輕笑了下,「這是一座凶宅。」

  門內的凱迪,環顧四周,分格完整的木質鋪地,打磨光滑的細木條組成的推拉式院門,輕盈的竹簾外是一個綠意甚濃,尺寸得當的院子,顯然是精心打理過的。

  「和院子。」她不由輕聲說道。

  這種古老而別致的木質建築風格,她曾經在書上看到過,沒想到還能見到實物。

  正中的牆面上,一副色彩淡雅的浮世繪人物畫吸引了她的目光。畫上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回眸一顧,一把折扇遮住半邊臉頰,上面繪有牡丹。

  凱迪又向下看,驚了一下,漢字?只見美人白色的裙邊豎向書有一行小字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凱迪後退幾步,欣賞美人纖細的手指和衣服的褶皺,她細長的眼睛向上勾起,其中仿佛流動著溪流,攝人心魄。她突然就不敢再看了。

  門外的夏佐已經席地而坐,為凱迪把守住門口。他盤著腿,氣鼓鼓地看著老頭。

  「我用很少的錢就買下了這裡。這兒本來住著一個普通的家庭,男人打獵,女人種地,還有一個小女孩。」老頭自顧自地說著,「那個女主人是個東洋人。」

  夏佐向前傾了傾,好像有點好奇。

  「可能是上天嫉妒這種普通的幸福。天降人禍,三個歹徒闖了進來,殺了男人和女人。那小女孩卻得救了。」老頭繼續說。

  「然後呢?」夏佐忍不住問。

  「嗯?然後?聽人說那女孩被一個醫生收養了,那位醫生已經有個跟她同齡的男孩子。再然後,我就不知道咯。」他又磕了磕煙灰,哢嗒哢嗒地響。

  「你坐的那塊本來有一灘血,不過我不忌諱這些。塵歸塵,土歸土。」老頭笑了笑。

  夏佐沒動地方,抬頭看了看屋頂的梁柱,過了一會,他說,「小姐說過,房子總是活得比我們都長。」

  凱迪坐在院子的雨棚下面,和式建築伸出的平台上。她把鞋子脫掉,靜靜躺了下來。

  她的臉碰到了涼爽的竹席,院子裡水井涓涓細流的聲音在她耳邊細語回響,她趴在淺黃色的竹席上,像一只輕柔的貓咪,舒展四肢,愜意地吹著涼風。

  周圍的一切寧靜而繽紛,夏天的植物,花草樹影。可當她閉上眼睛,似乎又聞到了牢房裡沉悶惡劣的味道。

  她氣餒地坐起來,抱住自己的膝蓋,告訴自己:這是幻覺。

  可她的心卻止不住地向下沉沒,她抬起頭望著郁郁蔥蔥的景色,恍惚間又回到了離開時的那個冬天,萬物蕭瑟,凋謝零落。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夏天的風好似也有點冷。

  男孩帶利威爾回來的時候,夕陽的余暉斜映在木屋的門廊上。

  老頭站了起來對守在門口夏佐說,「小子,起來,給正主讓道。」

  男孩跑的滿臉通紅,興衝衝地把門鎖打開,然後用亮亮的眼睛看著利威爾。

  夏佐退到一邊,他看著這位身著自由之翼軍裝的小個子男人。調查兵團?……的那個利威爾!?他沒少看報,幾乎瞬間便認出了他。

  利威爾看了小孩一眼,小孩朝他點了點頭。

  他把門打開,院子反射的暖綠色光線充滿了整個房間。

  他看見凱迪側面的背影,她坐在竹席上,收回手臂抱著自己,把下巴放在圓圓的膝蓋上,團成一個團,出神地望著庭院。

  她反應很慢地回過頭,看見了他的臉,然後定住了目光。

  利威爾停下腳步,猶豫著,而後朝她走了過去。

  凱迪的目光開始變得難以捉摸,她的眉心輕輕顰起,分明是一個悲傷的表情。

  「別過來!」她說。

  可他沒有再停下,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擋住了她面前的光。直到她只能看著他。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凱迪不能理解。她還沒有整理好自己,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她還沒有准備好見他。

  「你,」利威爾開口道,「沒有按照約定的時間回來。」

  她呆呆地望著他,失去了語言能力。而後把頭埋進臂彎。

  他蹲了下來,伸出一根手指戳住她的額頭。她只好抬起臉,利威爾看著她難過的雙眼,說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凱迪咬住的一邊嘴唇,微微打顫,搖了搖頭。

  她感覺到利威爾看著她,長長舒了口氣。她又把頭低下了,這麼近的看著他,她的心情難以控制。可利威爾不准備放過她,他歪了歪頭,依然盯著她的眼睛。

  「怎麼?受委屈了?」他說。

  凱迪把自己抱的更緊了,同時輕輕點了點頭。可讓她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利威爾動手把她的胳膊拉開,朝自己的身後拉去。凱迪的身體向前傾斜,很快就變成一個跪的姿勢。他把手放在她的後腰和背上,緊緊擁抱住她。

  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只剩下心跳的聲音。

  她一動也不敢動,仿佛一絲微弱的風都會吹醒她的夢境。她的思念在此刻決堤,她不想再忍了,她是那麼的想念他。

  在吃每一塊面包的時候想起他,在凝視那片陽光的時候想起他,在每一個日與夜的交界想起他。

  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她就這麼抱著他,不知不覺中,淚水靜悄悄地流下來,「為什麼我救不了他們所有人?」她不顧一切向他傾訴。

  利威爾又何嘗不想救那些死在壁外的人。

  「為什麼這個世界會是這樣?」她從心底的絕望中控訴。

  利威爾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劍刺穿他的胸膛,扎進他的心裡。他最想哭訴的話語,他從不能對人言語的苦衷,全都從她的口中說了出來。

  擁抱著她柔軟的身體,他從沒想過會感受到這麼多。

  他沉默不語地輕輕順著她的背,凱迪漸漸不再哭了。

  她枕著他的肩,利威爾坐在竹席上環著她的腰,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凱迪仰起頭親了一下他的下巴,他就低下頭吻了吻她太陽穴的位置。

  她只穿了一件簡單粗糙的白色裙子,黑色的頭發好看地垂在胸前。瘦了一點,他想。

  他不願去想她都經歷了些什麼,只要她不說,他不會去問。

  這片刻的平靜,讓他在心中感慨,假如你也跟我一樣,明白四季不斷流轉,每每在春天萬物生發之時,就看見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有氣數將盡的蕭瑟,你是否還有勇氣繼續前行。

  他多希望能將自己年長的人生經驗悉數傳送給她,希望她不再受傷,能從容地面對,希望苦難不會磨減她的光輝半分。

  利威爾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把她轉了過來,看著她的雙眼,說道,「縱然生存於世要面對無數艱難險惡,我希望,任何事都不會將你打敗。」

  凱迪收下了他對她的期望,把它作為一個要求,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日的夜晚,明月皎潔,繁星璀璨,他們親密無間地說了很多話。

  利威爾給她講來到調查兵團的機緣巧合。

  「雖然他把你帶到這裡,可埃爾文果然還是很討人厭。」凱迪如此評價。利威爾表示贊同,他說他也常常不知道埃爾文在想什麼。

  凱迪給他講她兒時的事,講芙莉妲和夏佐。她始終是不記得五歲時的劫難了,可利威爾並不遺憾,他只是靜靜的聽著。

  她的聲音比普通年輕女孩的音調低沉一些,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尾音總是稍稍上揚,節奏很好。是讓他感到愉悅的聲音。

  他們從地下街的石獅柱,聊到瑪利亞城門的女神像。喝甘甜的井水,吃男孩爺爺采來的青澀山果。

  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螢火蟲的光芒一亮一暗,向心儀的佳人傳達情意。

  凱迪鼓起勇氣看著利威爾,她微微勾著嘴角,張開手指合在他的手掌上,他們的指尖碰在一起。

  「利威爾的家在哪裡?除了兵團以外住的地方。」略微低沉的語調,上揚的尾音。她的目光率真素直,帶有一點□□的望著他,「帶我去吧,你的住所,我想去。」

  利威爾一下子攥住她的手,不由皺了皺眉,「……我沒有。」那種地方,他自然沒有。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她的嘴角,然後輕輕蹭了蹭她的臉,抑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利威爾。」她喊他的名字。他的心裡被不知名的情緒填滿,漲得發疼。

  「疼。」凱迪說。他這才發覺自己把她抱得那麼緊。他稍稍松了松手。

  「利威爾。」

  「嗯?」

  「你是左撇子?」

  「兩只手都可以,沒區別。」

  「……你真是,天賦異稟。」

  他們靜靜地擁抱,誰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凱迪又喊了他,「利威爾。」

  「嗯?」

  「如果不去你家的話,請你不要再摸我了。」凱迪終於忍無可忍了。

  「嗯……」利威爾這才放開了她。

  整夜,整夜。他們都待在一起。在落葉的季節到來之前,在萬物凋零之前。這片園子終有一天會化為烏有,世界末日也許就在不遠的將來。

  但在這一切來臨之前,四季流轉,春夏秋冬,他們在一起。

  清晨的鳥叫和敲門聲叫醒了凱迪。她靠著他的肩,利威爾靠著門框。四周是清澈稀薄的晨光,和朝露潮水的味道。

  她站起來走去開門。

  她打開門,夏佐十分別扭地低著頭,「小姐,內什麼,我剛才去找了老爺。他等會,那個馬上就會過來這裡。我覺得,就是,他要是來了,你還在睡覺可能就不是太好,對,是不太好……」

  「我沒在睡覺。」凱迪說。

  夏佐不自覺往門裡打望了眼,利威爾推門走了出來。他就不敢看了,開始偷偷打量。

  利威爾穿上外衣,對凱迪說,「我要走了,還要工作。」

  「嗯。」凱迪猶豫著應了聲,但是趕忙說,「那下次……下次見。」

  利威爾看了看她,他們兩同時伸出手,很客氣地握了握手,像是生意伙伴的告別。

  利威爾走後,凱迪收拾了一下,走出屋外。

  男孩坐在陽光底下的躺椅裡,叼著一根草,眯著眼說了一句,「嗯,還不賴。」

  凱迪扭過頭看他。

  「還不賴。」他又說。

  「小孩……?」凱迪叫了他一聲。

  「他經常這麼說不是嗎?我學的怎麼樣?」

  凱迪彎下腰,看著那孩子,「你是怎麼知道的?」

  男孩眯了眯眼,「他每一天都會來,你不知道嗎?」他的表情高深莫測,「他一直都在找你。」

  凱迪怔了一下,「他真的…每天都來?」

  「還是有幾天沒來的。」男孩笑了起來。

  「他…是怎麼形容我的?」凱迪突然又開始感到悲傷。

  「黑頭發的姐姐,跟他差不多高。」男孩調皮地笑了起來,突然越過凱迪,跑走了。

  凱迪馬上轉過身,大聲問他,「他還說什麼?」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男孩大喊,倒退著走著,「超漂亮!超正!他說我看見了就一定知道!」

  男孩越跑越遠,凱迪只好用更大的聲音詢問,「還有呢——」

  男孩跑到山坡上,一排鳥兒被他驚得騰空而起,他大聲喊道,「他說——他喜歡你——」

  每當她以為自己不會再哭的時候,世界總是如此捉弄她。

  陽光下,晶瑩的淚珠落在她勾起的嘴角上。「笨蛋,他才不會這麼說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小方塊是qingyu

     


☆、相戀篇

  報紙平鋪在桌上,利威爾的手握著紅茶杯,茶水蒸起的水珠薄薄的停在他的手心。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則豎版排列的報道上。一座高聳精致的塔樓印刷圖紙配以一行顯眼的大字

  ——特羅斯特的標志,調查兵團新址建成,革命性的突破,五十米巨塔的願景。

  其下一行中號字體

  ——設計人:凱迪因·利恩。建造世家的新作。

  報道敘述了調查兵團一期的竣工,以及二期工程塔樓的設計概念。文章的後半詳細介紹了利恩伯爵的經歷與名氣,以及這個古老世族的家族成就。

  利威爾的目光在凱迪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他的心裡湧出一種特別的情緒,即輕盈又莫名地滿含重量。他合上報紙,手指劃過報紙背面自由之翼的小幅繪面,然後站起身走出房間。

  與此同時,凱迪的馬車迎著特羅斯特的朝陽,她盯著晨報上的自由之翼,微微顯出笑容。她的目光在他的名字上來來回回,怎麼都看不夠。她對報紙另一面關於自己的報道不屑一顧,她覺得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晨報上全是因為父親的名氣。

  但是他不一樣。利威爾。他的名字比起他人總是短一截,他沒有姓氏。

  馬車最後一次晃動,然後穩穩停下。夏佐幫她打開車門,她踩著事先准備的踏凳,體態得當,行雲流水地下了馬車。

  煦陽透過她絲制的帽子,浮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她抬起頭,調查兵團新總部的門廳很算的上氣派,在她離開的這半年間,她的作品馬不停蹄地建設完工。今天就是竣工驗收的日子。

  大門開啟,凱迪跟在一位中年貴族男人身後,那是她的父親,馬庫斯·利恩伯爵。埃爾文和兵團的高層站在門廳裡迎接利恩伯爵的到訪。同行的人員還有特羅斯特的區長。

  與利威爾共度一夜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她確定自己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他,而後她的目光就一直沒有離開。凱迪今日的著裝與往常的風格不同,她與父親一同出席的場合,她會按照規矩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合格的貴族小姐。

  調查兵團的士兵沒有想到,再次見到這位建築師小姐,是如此高貴端莊的一面。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她看著利威爾。

  伯爵在歡迎的人群面前停下,凱迪走上前,面向埃爾文給父親做簡單的介紹,「這位是埃爾文.史密斯團長。」隨後,埃爾文同伯爵相互致意。

  凱迪輕輕挪了一步,「這位,」她頓了一下,「是利威爾。」

  「調查兵團的士官長,閣下大人。」埃爾文補充道。

  「你好。」伯爵對利威爾說。「您好。」利威爾回答道。

  「利恩小姐,很久不見了,歡迎你。」埃爾文向凱迪伸出手,凱迪微笑著同他握手。

  「見到你很高興,埃爾文。」她說。

  然後她向利威爾伸出手。利威爾接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凱迪的心感到一陣觸電般的顫動,僅僅是一個禮節性的吻,因為太多的眷戀,就讓她的心跳加速。她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他的手。

  人群邊緣的弗裡克斯小聲對身旁的莫布裡特說,「嘖嘖,我一點都沒錯。利威爾兵長就是喜歡這種,全身上下像是刀刻出來一樣的,恰當,到位,精致。」他得意地笑笑,「他們兩就這麼站在一起,看到了嗎?騎士和大小姐,像幅畫一樣漂亮。我都想給他們舉行婚禮了。」

  「只要兵長不開口說他的屎尿笑話。」莫布裡特悄悄說。

  而後,他們兩同時笑了。

  在團長的帶領下,凱迪向伯爵和區長介紹了新總部的竣工情況,各項功能分配區域,同時對使用情況做出了解。一行人從門廳參觀行至辦公樓,再到宿舍和訓練場地。

  最後來到西邊的一處平坦的空地。這裡便是塔樓的預留基址,屬於二期的未建區域。

  利恩伯爵停住腳步,醞釀片刻,轉過身看著女兒,說道,「我知道你遇到了很多困難,許多項目都會經歷這個過程。尤其是具有突破性的工程,經歷周轉,調換設計人員,多次方案修改,很多情況是你意想不到的,你要有心理的准備,努力把事情做好。」

  「那是。」凱迪偏開目光,淡淡地說。

  「你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還要體會你的業主要的是什麼。」伯爵看向埃爾文,繼續說道。

  「嗯哼。」凱迪斜睨著地面,回答得頗為隨意。

  「你…」伯爵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他尊貴舒朗的面容上顯現出一些不易察覺的無奈。

  「嗯。」凱迪應了一聲,輕巧,淡漠,好像並不關心這個中年男人怎麼想,怎樣說。她只是站在那裡,接受他的教育,適時給與回應,合理恰當,卻絲毫沒有該有的情分。

  她是冷漠的。

  對一個男人來說,女兒的成長總是有些殘忍的意味。

  埃爾文無法知道凱迪冷漠的態度中擁有何種理由。他分明感受到伯爵無法排遣的隱隱局促,一個意欲親近女兒的貴族男人,在很快地看了利威爾一眼以後默默地沒再講話。

  利威爾沒給任何人與他眼神交流的機會,此時他正保持著置身事外的態度,望著一棵樹,沒人知道他在思考什麼。

  埃爾文站在當中,募地感覺到一瞬撕裂神經的痛覺,他苦笑了一下,難辦了……要糟。

  「利恩伯爵,請允許我帶您前去會客廳休息。」他甚至擠出一個笑容。

  「我同意。」凱迪說道。

  到了會客廳,大家坐了下來,在座的多數人都認識,像是一個私人的場合,氣氛似乎融洽了很多。

  埃爾文派人准備了上好的紅茶,凱迪端著杯子小口地喝。

  大家擺開排面,耐心地喝了一會茶。伯爵面對埃爾文說道,「史密斯團長,這一年來,感謝你對凱迪因的照顧。」

  埃爾文禮貌地回答道,「凱迪因小姐為調查兵團總部的工程做出了許多貢獻。」

  伯爵淡淡笑了下,說道,「不僅如此,我還要特別感謝利威爾士官長。」他仍然看著埃爾文,慢慢說道,「他在我女兒失蹤時派人來告知我的事,想必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吧。」

  埃爾文掩飾了自己的不安,沉住氣說道,「對此我感到很抱歉,我十分關心凱迪因的安危。利威爾做了我該做的事。」

  伯爵停了片刻,語氣冷漠而剛硬,「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答應替波克公爵隱瞞。你說的沒錯,士官長是做了你該做的事,才讓一個身陷囹圄的姑娘能夠回家。」

  「所以我感謝他,到這裡來見他。」伯爵繼續說。

  凱迪放下茶杯,憂心忡忡地盯著父親,臉上帶著警惕的神情。利威爾看著埃爾文,沒有什麼表情。

  伯爵轉過頭,看向獨自品茶的利威爾,開口道,「利威爾士官長,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到我這裡來。我是說,我邀請你。歡迎你到我這裡。」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伯爵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間陷入沉默。伯爵繼續說,「怎麼樣,你想要些什麼?錢,地位,還有……」他微笑了,肅穆的臉上露出驕傲而親切的神情,「我的女兒。她很不錯吧。」

  「父親!」凱迪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伯爵不為所動,繼續著對利威爾的話,「據我所知,你的姓氏也沒有什麼再提起的必要。而我只有一個女兒。」

  埃爾文終於忍不住動了動。他驚訝了,伯爵為了討好女兒居然做到這種地步。

  「真是太可笑了,他不會離開調查兵團的。請你不要再說了!」凱迪憤怒地站起身,臉上滿是慍怒。

  「你覺得怎麼樣?」伯爵仍然不理會女兒的反應,詢問著利威爾。

  利威爾盯著馬庫斯的雙眼,他對貴族男人一向沒有多少好感,但凱迪的父親在他眼裡至少沒有多余的敵意。

  「您一定會找到更合適的人選,喜歡錢,地位,您女兒,滿足您的要求。」利威爾委婉地拒絕了。

  「你也是。不要再說話了,你不需要回答他!」凱迪扭過頭,干脆地對利威爾說。

  「你不會後悔的,我保證。」伯爵沒打算退縮。

  「我在這裡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不打算換地方。」利威爾依然是置身事外的態度。

  「自由和她你都想要,哪有這麼好的事?你這是強盜的行徑。」伯爵攤開手,笑了笑。

  「真不巧兩者我都不想放棄呢。」利威爾露出一個不經意的笑容。

  凱迪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利威爾,兩個男人全都當她不存在,這讓她的惱怒不斷增加,同時,她開始有點無奈。她沒辦法控制事態,即使這件事的主角是她,父親依然強勢到不在意她的任何感受。

  她有些無力地說道,「你們要是沒有正事可談就散了吧。不好嗎?」

  「我同意……」這時,埃爾文插嘴道,「利恩伯爵,我向您道歉,調查兵團有諸多得罪,請您務必全都衝我來,您今天提到議會中的合作,和壁外調查的支持我覺得都沒問題,可是利威爾……還請您高抬貴手。」

  伯爵饒有興趣地看了眼利威爾,說道,「雖然你現在不願意,還是隨時歡迎你過來。」

  「浪費了你的好意,真的不去。」利威爾說。

  「凱迪因,我想我該告辭了。」馬庫斯終於把目光轉向凱迪。

  「走吧。」凱迪動了動嘴唇,心灰意冷地說。

  凱迪率先走出了房門,她沒有同大家告別,也沒有看任何人。而後伯爵和夏佐起身離開。

  埃爾文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發呆,等到只剩下利威爾同他。

  他開口道,「利威爾,講真的,你知道自己的姓氏嗎?」

  利威爾的目光看著窗外,「不知道。怎麼了?」

  「我在想,你說不准是個沒落的貴族。」埃爾文說。

  利威爾看見窗外的凱迪同父親交談了一會,「呵呵。」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埃爾文。

  而後他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裡?」埃爾文問。

  「明知故問。」

  ***

  凱迪走出門,站在廊外,等到父親來到面前,「你來調查兵團做什麼?你很閑嗎?」她冷冷地說。

  「埃瑞不會再與調查兵團交好了。」馬庫斯說。

  「你說什麼?」凱迪的腦子有點亂,再加上生氣,她的語氣很不好。

  「我來調查兵團感謝埃爾文,再大肆宣揚這件事,意味著埃爾文並沒有遵守同埃瑞的約定。這樣,調查兵團同埃瑞的關系就會破裂,波克公爵會不顧面子依然與埃爾文交好嗎?」馬庫斯說,「還有,我也想見見你的利威爾。」

  「什麼我的!我跟他……」凱迪內心焦急,「我跟他才剛剛開始!」對啊,才剛剛開始,她對這件事有很深的期望,美好的希望,「你就這樣干預我,我真的不明白了,你給他這麼大壓力做什麼。」她覺得利威爾一定很不好受,她的心整個揪了起來。

  她又想起埃瑞,她低下頭嘆了口氣,「你們…能不能不要利用我。」

  「你覺得,我是利用你?」馬庫斯說這話的時候,擁有了父親的威嚴。「同樣是男人,我能理解他。利威爾那小子既想要自由,同時也想要你,你們年輕人都是這麼自私。」

  凱迪抬起頭,發自內心地說,「他是我見過的最沒有私心的人,他獻出自己的地方不是這裡。他是真的隨時都准備為不認識的任何人犧牲自己,從這一點來說,我並不特別,只是他守護的所有人中的一個。」

  「你真的不了解他,他特別傻,你跟他說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活法,你讓他多為自己考慮一下,他聽不懂的。」她皺著眉,把想說的一股腦講了出來。

  「說起他你倒是話多了。好像你不傻。」馬庫斯悶悶地說。「哼,你想做一個深明大義的女人?這種女人沒有好結果的。還是你就那麼看重他作為大英雄的光彩。」

  「不……」凱迪痛苦地搖了搖頭。

  「你要真的喜歡他會放任他去做危險的事?」

  「如果這是他的願望。」她悲痛地說。

  「我不會反對你們的。」馬庫斯靜靜地說,「但是你真的從沒想過要他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覺得在這高牆之內,哪裡都是鬼地方,這個世界太小了,躲到何處都沒有意義。」凱迪平靜地說,「這是我認識他之後才發覺的。」

  馬庫斯沉默了,現在,伯爵已經像他的女兒一樣冷漠了,「那既然這樣,我不建議你們兩在一起,你不會得到你希望的結果的。你自己最好想清楚。」

  凱迪徹底啞口無言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產生了動搖,她發覺自己的心違背了自己的理智,要是利威爾,不是調查兵團的士官長,不是人類最強該多好……

  她為這一瞬間的動搖感到可恥。

  凱迪看著父親的背影終於消失不見,她開始放任自己的腳步,漫無目的地走到了中庭。

  她坐在石凳上,仰起頭,越過中庭的圍牆,羅塞之牆的邊緣在視線的遠處屹立成一塊灰白色的幕布。從這裡可以看到甕城的圍牆,森嚴冷酷的色調,將她的心禁錮在封閉的狹小空間中。

  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傳來,凱迪驚醒般回過神,站起身跑到藤蔓牆邊,用茂密的綠蔭擋住自己。她聽出了他的腳步,這幾乎是本能的反應。她的心在動搖,她害怕面對他。

  利威爾走到中庭,凱迪看見他的身影,心就化成了水。她本來是那樣期待與他見面,可現在,她只想讓他回頭走掉,不要發現她。

  可他徑直朝她走了過來,凱迪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傻瓜,可笑至極。

  「我記得我說過這裡要種綠蘿,為什麼現在變成了紫藤?」利威爾靠近了她,凱迪忽然覺得任何事都不能如她的意,心裡很是凄涼。

  「我讓你難過了嗎?」利威爾走到她的面前,問她。

  凱迪懵懂地搖了搖頭。

  「我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你的父親,我讓你感到難過了嗎?」利威爾說。

  「沒有。」凱迪一心只想著父親的行為會讓利威爾難堪。

  「對不起。」凱迪顰起眉,「你不該理他說了什麼,他太冒犯你了,我替他向你道歉,希望你忘了這件事,不要感到不愉快。」

  利威爾驚訝地看著她,他沒想到她居然絲毫沒有計較他對這件事的態度,一心只想著他的感受。

  他什麼都不願意說了,輕輕地牽起了她的手。

  「他是認真的,認真地邀請我,認真地把你交給我。」利威爾握著她的手,對凱迪說。他向她靠近,伸出手撫摸她的臉。

  「但是我必須拒絕他的好意,我不會離開調查兵團。」

  「因為這裡成就了我。」他輕輕地說,只對她說。

  「我對你的感覺不會因此有絲毫改變,這件事的選擇權在你手上。我什麼都不想要,唯獨關於你的事,我不想那麼復雜。我只知道我想要你。」他的目光清澈如夏夜的明月,危險而令人沉醉。

  他握緊了她的手,「但是,我現在還不能……」他的眉心緊鎖,加快了語速。他朝後指向遠處那塊森嚴冷酷的羅塞之牆,那塊禁錮著人類希望的沉重枷鎖。「總有一天,我會把這東西解決掉。」

  他的語氣從堅決變得溫柔,「到那時候,我就可以獲得自由。我可以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你…可不可以等我。」

  凱迪靠著爬滿藤曼的牆壁,睜大眼睛看著他,那一刻,所有的動搖與痛苦全都煙消雲散。她看著他的眼睛,什麼都無法思考。

  她希望他的願望都能實現,現在只要答應他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懷疑。

  「好,利威爾。等到那一天,你帶我走吧,去哪裡都可以。」她情不自禁地說。

  他握著她的手,她的心中就毫無煩惱。

  「你要把牆壁毀掉?」她輕輕笑著。

  「是的。」

  「一片都不留?」

  「一片都不留。」

  「實際上,我還挺喜歡這些壁壘。我是說,建築意義上的,宏偉。它好似不可戰勝,像是神跡。如果你要毀掉它,我會拼命擋在你面前的。」她的思緒飄蕩在九霄雲外,輕盈而自由。

  「是麼?」利威爾也笑了一下,把手放在她的臉頰上。

  凱迪笑著說,「我是認真的,你不可以毀掉牆壁,人們可以從門洞通過。」

  「看來你是要跟我作對了。」利威爾撫摸著她的臉,靠近了她的嘴唇。

  他的呼吸越靠越近,她閉上眼睛,他吻了下來,輕輕碰著她的嘴唇。她嘗到了他的舌尖,有一絲涼,是甜的。然後他的吻變得溫暖,她的城池土崩瓦解,被他的海水淹沒掠奪。

  潮水在她體內湧動,將她推向他的懷抱,他將她抱緊,拉向自己,只有這麼做,她才不至於就這樣溺死。

  凱迪不記得那一天余下的時間,她是怎麼度過的。她只記得只要閉上眼睛,她就能夠回到那一秒。她不斷地意識到方才她與一個男人接過了吻,等她再想起那個人是利威爾之後,每一次,她都會重新怦然心動。

  在她生命中的那一天,她曾覺得沒有什麼事能夠打敗她,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她與他相愛。

  那是她無比珍貴而心痛的回憶。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不見了!兵長和凱迪終於理所應當地在一起啦。

  我又在構思隔壁AU了,利威爾開著凱迪拉克釣凱迪的故事,略微沙雕了。。。

     


☆、相戀篇

  月圓之夜,阿斯玻爾鎮。

  陰冷昏暗的牢房裡,凱迪的指尖在手繪的地圖上點了點,她曾這樣說道——

  「等到下一次月圓的時候。阿斯玻爾鎮,我們在這裡彙合。」

  此刻的凱迪坐在一架秋千上,森林的出口隱藏在她身後的陰影裡。凱迪如約來到集合的地點,等待她的朋友。

  一個泛著卓絕冷光的金屬圓片在凱迪的手指間來回翻轉,圓片連接的鏈條垂在她大腿上。玉盤似的月亮灑下溫柔的銀色光芒,印在她的嘴角。她的目光灼灼,一幅幅恍如隔世的畫面衝刷著她的大腦。

  她想起獄中的點點滴滴,他們的臉。形容枯槁的,骨瘦嶙峋的,漸漸復蘇的目光和充滿期待的眼神。

  在那之後又怎麼樣了?

  小歐德,菲拉斯,阿迪勒……還有……凱迪指間的金屬圓片又閃出一道冷光,她用指肚用力捏著那枚女神像項鏈。

  她坐在秋千上滿懷期待地等待,有好幾次樹葉沙沙響動,她仿佛看見一個女孩子從森林的深處向她走來,滿身風霜,眼含笑意。

  可沒有什麼人來。凱迪抬頭望向月亮,然後靜靜閉上眼睛。夜鶯悠長空靈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開出秘密的花朵。

  夏佐坐在地上,斜靠著樹干,仰起脖子看向凱迪。

  那天夜裡,夏佐在凱迪的門外守了一整夜,他坐在門邊,蓋著男孩爺爺給他的一塊薄毯。就像現在一樣,他守在她身邊,數天上的星星。

  凱迪坐在秋千上,夜風輕輕吹著她的裙擺,薄薄的印花棉布。朦朧的白色在他的眼前來回飄蕩。夏佐的眼睛模糊起來,他仿佛看到一個小女孩的樣子。

  漫天的繁星在他眼中閃爍。

  小姐睡不著的時候躲在桌布地下,守著一根蠟燭對他說她希望父親能跟邦尼阿姨結婚,她一點都不介意。小姐總會氣憤地扔掉她的一些畫,可他覺得她每一幅畫都好看,所以他全都悄悄收了起來。小姐總是笑著贊賞他的天賦,鼓勵他繼續寫作。

  夏佐一度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守著小姐。

  但是怎麼可能,他現在明白了,小姐終歸會有自己的歸宿。可是,他,那個人,他卻連保護小姐的安全都做不到。想到這裡,夏佐有點生氣。他覺得利威爾的強大一點都不名副其實。

  一顆特別的星辰劃過夜空,從她的頭頂沿著發梢滑落下來。夏佐眯上眼,銀色的軌跡印著她的輪廓,停留在他過往的生命中。

  「我希望她的心願可以全部視線。」夏佐許下願望,然後閉上眼睛。

  他模模糊糊地想著,明天,就該開始去浪跡天涯,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內心的火焰。我要離開我的小姐,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歸宿。仔細想想,夏佐從沒有離開過老爺和小姐,但說不定我的歸宿是流浪,他這麼想著,漸漸進入遙遠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

  鳥的語言和花的香味將他喚醒,凱迪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清晨和煦的陽光照耀著一切,天亮了。夏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把掛在鼻梁上的眼鏡扶正。

  而後他看見清晨的陽光中,凱迪對他笑了笑,「走吧。我的朋友們不會來了。」

  她輕輕地說,表情是那麼的悲傷。那個瞬間,她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搖擺的天平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他覺得他的火焰不重要了,「我會一直跟著你的,小姐,你去哪我就去哪。」他情不自禁喃喃地說。

  凱迪的目光停住了,然後她說,「你不要跟著我,夏佐。」

  夏佐低下頭,不願回應。

  「你就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凱迪問他。

  「我不知道。」他說,接著他問,「接下來你要去哪裡?」

  「我要回特羅斯特。」凱迪說。

  「小姐一直都是那麼自由。」夏佐仿佛在嘆氣。

  「沒有人是自由的,夏佐。」

  夏佐看著空無一物的去路,清晨的空氣晴朗而香甜。忽然,凱迪想起了什麼,「夏佐,你不是一直都想去西部嗎?你說過的,去取材,然後寫一個故事給我聽。你忘了嗎?」

  「唔。」夏佐應了一聲。

  「去吧,夏佐,去實現你的願望。」凱迪微笑著說,將一個金屬圓盤的項鏈掛在他的脖子上,「希娜會保佑你的。」她說。

  夏佐托起那枚圓盤,希娜女神垂下仁慈的雙眼,平靜而安詳。不知為何,於女神安靜的面容截然不同,陰霾萬裡的天空忽然開朗,火焰般生機勃勃的情緒填滿了他的心髒。

  他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了。夏佐撒嬌般對凱迪笑了笑,「老爺那邊。」

  凱迪眯著眼睛得意地說,「我會給他寫信的,你放心。」

  夏佐背上自己的行囊,站起身面向凱迪,大聲對她說,「保重啦,凱迪。」

  「你也是,夏佐。」凱迪看著他。

  他們各自騎上馬,一個向南,一個向西,誰也沒有回頭。

  凱迪穿過松散的叢林,越過小鎮和山村,在一個城市裡的客棧落腳,喂馬,睡覺。然後繼續趕路。

  她懷著悸動的心情,牽著她的馬,踏進特羅斯特的城門。

  羅塞之牆的鐘聲響起,預示著通往自由的大門再一次開啟。凱迪知道,這是歡迎調查兵團凱旋的信息。這一次的壁外調查耗時三天,是一次遠征的嘗試。

  凱迪登上馬背,朝特羅斯特的河岸行進。越過那片平坦的沙地,遠目依稀可見的黑色土地,就是調查兵團新總部的矗立之所。

  馬場的大門敞開,遠征歸來的馬匹零落地拴在門口和馬廄邊,不見士兵的蹤跡。奇怪,凱迪心裡打顫,這太不同尋常了。

  她繞到門廳,光潔的大理石泛著孤寂的光芒,死一般寂靜。這時,弗裡克斯悶頭從二樓跑了下來,正好撞見凱迪。

  「弗裡克斯,這麼匆忙去哪裡?」凱迪連忙問。

  「醫療兵不夠用了,我得去城北請醫生。」弗裡克斯面色凝重地回答。

  「啊。」凱迪驚訝地小聲喊了出來,「很多人受傷了嗎?」

  「一團糟。你知道我是不出征的,具體情況我不了解,只是接到命令。」他一邊大步流星往出走,一邊對凱迪說,「傷員都躺在後面的大餐廳裡,幾乎所有人都在幫忙。」他頓了一下,說道,「利威爾兵長應該也在那,不過現在你最好不要過去添亂。」

  凱迪的心緊了一下。在調查兵團住了許多日子,她不是沒見過士兵傷亡的情況,可這次的傷亡似乎格外嚴重。

  她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餐廳外的廊子上,依稀開始聽到不絕於耳的慘叫和嘈雜的□□。一個渾身是血的護理員撞開凱迪跑進餐廳改成的臨時手術室裡,凱迪瞥見門內有兩個士兵按著一個狂躁嚎叫的傷員。

  她的神經止不住顫抖,這讓她感到悲愴。她看到血和肉從他的骨上分離,她的心為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而痛苦,就像本能的想要撿起掉在地上東西,面對即將逝去的事物,本能地感到悲愴。但也僅此而已。

  即使親眼看見鮮血淋漓的事實,她也不可能感同身受。

  她向後退了一腳,撞到一個人,凱迪轉過頭,喊了一聲,「莫布裡特。」

  莫布裡特的頭輕微地擺了一下,像是受了什麼巨大的刺激,眼神恍惚,而後他看清凱迪,慢慢說了一句,「分隊長受傷了。」

  凱迪馬上問道,「韓吉?她怎麼樣?」

  「她在手術室。」莫布裡特痛苦地低聲說道。

  凱迪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你看見利威爾了嗎?」

  莫布裡特的眼睛忽然張大,然後垂下,搖著頭慢慢說了句,「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凱迪的心降到冰點。

  「抱歉……請你節哀。」莫布裡特痛苦地說。

  「……你什麼意思?利威爾在哪裡?」

  「兵長他,沒能回來。」

  凱迪聽見自己的心跌落懸崖的聲音,她猛然下墜,感到一陣眩暈。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周更周更。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白日夢 18瓶

  麼麼噠∼

     


☆、相戀篇

  凱迪來到埃爾文的門前,她的意識像是潑灑在空氣中的水,逐漸蒸發。又像是靈魂的飄蕩,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腳。

  她推門進去。埃爾文正陷在辦公桌後的實木椅子裡,面無表情地盯著門口。見她進來,他的眉心稍稍一緊,而後坐了起來,但沒有說話。

  看的出來,現在的狀況一團糟。凱迪走到辦公桌前,掃了一眼桌上零散的文件。一只蘸了墨水的羽毛筆躺在牛皮紙上,地圖的路線上添了一個叉。

  門敞開著,一個士兵跑了進來,遞上一張單薄的紙,凱迪瞥見內容——傷亡士兵名單。表格的每一行,都是一個士兵的信息。名字,姓氏,職務,家屬姓名。

  凱迪看著那張表格,從上到下,最末的判定結果,多少個人——死亡,死亡,死亡,死亡……一條平滑而無波動的直線。

  而後這種文字的平靜被打斷——下落不明,下落不明,下落不明。她的目光向前移動,利威爾的名字是那麼顯眼,那麼的短,在眾多士兵的名字裡。

  利威爾。沒有姓氏,沒有家屬,孑然一身的存在。現在,她的心同他名字後的潔白一樣空洞。

  「下落不明是什麼意思。」凱迪看著那張紙,聲音低沉。

  埃爾文低著頭,回答道,「字面意思。」

  凱迪用手扶著桌角,才覺有了支撐,「你的意思是他還活著對不對?」她的聲音很微弱。

  「不是。」埃爾文簡短地回答。

  「他肯定還活著。」凱迪喃喃地說,眼神飄忽不定。

  「我不認為你不能理解這個詞文字上的意義。」埃爾文的語氣平穩,絲毫沒有感情。

  「……他,還有活著的可能。」凱迪無神地搖了搖頭,修改了措辭。然後她忽然振作起來,滿懷希望地對埃爾文說,「你也相信他一定還活著對不對,你應該馬上派人到壁外去找他。」

  凱迪看著面前的人,她的呼吸加快,滿目懇求。可埃爾文依舊如一波平靜的水面,「你對現實的判斷准確,但我不能用其他士兵的生命去冒險。」他說。

  埃爾文的眼睛深不見底,凱迪的心裡升起一團莫名的悲憤。她憤怒於這個男人的態度,埃爾文越是表現得穩重無誤,她就越發無法忍耐。相比於他的漠然平靜,凱迪覺得自己就快要發瘋,為什麼他還能夠如此淡定,凱迪帶著怒氣的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被埃爾文深不見底的湖水吞噬,沒有激起絲毫波瀾。

  她感到無處發泄的情緒在心中膨脹,她一字一句地說道,「那麼你應該去找他,你自己!」現在她什麼都無法顧及了,埃爾文對利威爾的珍視是確實存在的。基於這個前提,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要求。

  看著搖搖欲墜的凱迪,埃爾文毫無同情地說,「你憑什麼認為他還活著。我來告訴你。」他打開櫃門,抽出一疊紙,「曾經有多少下落不明的士兵,沒有一個回來過。」

  「利威爾死了。在不知名的地方,被巨人撕成了碎片。」他說。

  凱迪開始確定埃爾文是在故意刺激她,她握著桌角的手顫抖著,臉色煞白,強忍著才沒有爆發。

  接著,埃爾文斜看了她一眼,帶著嘲諷說,「忍耐很辛苦吧。你真是一個有涵養的女人。」

  他輕描淡寫又極度刻薄,「你愛上他的時候,就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結果嗎?」

  凱迪怔住了,而後,她的淚珠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你覺得他不會死嗎?」埃爾文繼續說。

  凱迪失了力氣,只好坐在那張皮質的沙發上。她從門口看向埃爾文的辦公桌,眼淚砸了下來,「我覺得他還會從那裡走到這裡。」

  「任何人都會死。」埃爾文說,「你覺得害怕嗎?死亡。」

  凱迪用手捂住臉龐,「我現在覺得一切都無足輕重了。」她忍不住哭泣,心痛極了。

  她的肩膀微微顫動,絕望而沉默著。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惡狠狠地看著埃爾文,口不擇言地說,「一定是你的戰術有問題,你的失誤,一定是你的錯。」

  埃爾文皺了皺眉,「你冷靜下來再來跟我對話。」

  「你讓我怎麼冷靜,他死了啊!」凱迪幾乎是叫了出來。

  埃爾文冰冷地看向窗外,「這是他願意奉獻一切的事業,你不可以只看到他犧牲這個結果。」

  凱迪的嗓音顫抖,「對,他們全是自願的,這樣你就可以利用他們的願望,達到你的目的。」

  凱迪的悲傷難以自已,忍不住哭泣。

  看到這樣的凱迪,埃爾文嘲諷的嘴角似乎漸漸消失了。他甚至覺得接受指責是一件極為暢快的事,他的心漸漸放松下來。他就是要借助凱迪的情緒宣泄自己的悲痛。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凱迪短促的氣息細若游絲。

  「毫無意義。」埃爾文平靜地回答。「我會賦予它意義,這是我堅持下去的動力。」

  凱迪擦干臉上的淚水,放棄般說道,「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只是我不這麼想,就會痛不欲生。」

  埃爾文好似笑了一下,他的面具上露出一道若有似無的裂痕,「如果這次死的是我,他也不會去找我。我去找他的話,利威爾會罵我的。」

  凱迪感知到自己失去了某些事物,在她還未意識到它的存在時就已經失去了它。「在你眼裡,我一定是個愚蠢到無法忍受的女人。」她紅著眼眶說道。

  「我不這麼覺得。我覺得如果沒有人為他哭泣,那才是悲哀。」埃爾文說。

  凱迪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我衷心祝願你的目的能早日實現。」

  她推門離開,走廊裡有三三兩兩的士兵,有些纏著繃帶,有些相互攙扶。

  她表情陰沉,心如死灰,懷揣著自己的悲傷,冷漠地看著這片哀鴻遍野的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補充直接更在下一章了

  感謝小天使們給我灌溉了營養液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杯中雪傾酒 5瓶

  喵∼

     


☆、相戀篇

  凱迪走到大樓門口,遇到一個不認識的士兵,她抓住他的胳膊,問道,「你看見利威爾了嗎?」

  士兵看了她一眼,對她的話無動於衷,依然思考著自己的事情,而後輕輕甩開她的手,徑自走了。

  她朝聚在廊下的士兵走去,她覺得所有人的表情都同埃爾文一樣冷漠。一切都無足輕重了,經歷了地獄的人們的神經並未得到喘息。

  她看見莫布裡特和吉爾迦蜷縮在一個門垛的角落,手裡捧著茶缸,木訥地坐著。她走了過去,莫布裡特看見她,把放在地上的一個金屬杯子遞給她。亮紅色的茶水在裡面晃動,大片的深色茶葉漂浮在上面。

  凱迪接過這杯粗制濫造的紅茶靠在圍欄上,雖然毫不講究,但溫暖的茶水是此刻唯一能慰藉這些木訥面孔的物品。她抑制住了開口的衝動,低下頭喝了一口,皺起眉盯著杯子,良久沒有發言。

  吉爾迦和莫布裡特平淡地交談著,無非是誰受了重傷,誰死了,以及難得的要休假了。紅茶的熱氣蒸騰而起,凱迪的眼睛變得模糊。

  「你說新一任的兵長人選是誰。」吉爾迦說,「總得是年輕一點的,隔壁班新來的小個子很不錯,團長應該會考慮。」

  哐當。凱迪手上的杯子滑落,滾燙的茶水潑灑下來,她陰戾的臉龐埋在垂下的長發間,一言不發地看著地上的茶杯和緩緩流動擴散的水漬。

  她渴望與利威爾建立的關系在這樣的時刻深深地刺痛她,讓她感到脆弱。當沒有人在乎他的時候,凱迪還想著他,全心全意。她意識到人類之間的關系是多麼可靠,同時又那樣難以逾越。人們的感受不能相通,當她明白他人的同情對她沒有任何幫助,便只能把自己的情緒壓進心底。

  時代不會停下來。時間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生命終止而停止流逝。

  沉默的氣氛在空氣中停了良久,莫布裡特舉起杯子,碰了碰吉爾迦,說,「敬利威爾兵長。」

  從他們的眼睛裡,凱迪看不到一點兒惋惜和真誠,或許他們早就習慣了失去和告別。他們不是不喜歡利威爾,只是人與人之間存在一條無法逾越的溝壑,她告訴自己,沒有人需要被責備。

  凱迪站起身,說了一句,「利威爾不喜歡這麼甜的紅茶。」

  而後轉身離去。

  ***

  凱迪無處可去,不知怎地,就走到了利威爾的門前。她把手放在平滑的木門上,還是新的,她的心更加痛了。這樣也好,大家都有對自己更重要的人去牽掛,對團隊更重要的責任去承擔,那就讓我獨占懷念他的權力。當你們不再需要他,讓他只屬於我,這樣也好!她感到淚水湧了上來。

  樓梯間的一陣腳步傳來,為了掩飾失控的情緒,她推門躲了進去。而後她靠著門慢慢滑坐在地上,壓抑地哭了起來。他房間的窗戶透進來的陽光,白色的牆面,潔淨的床單,變成一個個模糊的很大的白色斑點在她的眼淚裡晃動。

  她因痛苦而抽搐的嘴唇發不出聲音,壓抑的哽咽在嗓音裡滾動,又被她吞下。二樓西側盡頭的房間,她還記得把它畫在紙上的情景。後來,它屬於了利威爾,因此它擁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她的真心和期望失去了目標,她像一個准備長途跋涉的旅人,在旅途剛剛開始的時候便失去了目的地。或許她應該離開這裡,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時間會平復她的傷痛。她可以隨便找個什麼人結婚,因為不論是什麼人,都再沒有區別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理解了利威爾,可結果還是這麼讓她難受。她想起自己在監獄裡的日子,只有深陷黑暗的人,才最渴望光明。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他不願螻蟻一般活著,死去。她知道即使告訴利威爾你此去沒有歸路,他也會義無反顧踏上征途。征服者從這些勇敢,無畏的人中誕生。或許不是利威爾,或許也不是埃爾文。但總有人能逆流而上,去向理想的彼岸。

  她覺得父親沒錯,她就是可以深明大義的女人。她明白了迫不得已,言不由衷的必要性。

  可她從未像此刻一樣,感到離自己心那樣遙遠。她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不存在了。

  她無助地在地上坐了很久,發泄了一半的情緒,慢慢地環顧四周,忽然地,她又覺得這是一間極其普通的房間,沒有什麼不同。

  利威爾死了。她靜靜地想,冷冷地看。她本以為世界會因此不同,她也會變成另一個人。可她似乎還是她,世界也沒有改變。

  沒有了月亮,她不會怎麼樣,只是潮水不再往復洶湧,她還能夠照舊活著。

  她站起來,走到他的書桌前坐下。羽毛筆立在墨水瓶裡,書籍和文件整齊地疊放著。她把手伸向最近的一本書。一根棉線夾在整本書頁三分之二的位置,這是他正在看的書,他還沒有看到最後。

  她仿佛看見他的手指撫摸在紙張上的瞬間,指尖一動,輕巧地翻過一頁。他的眉心輕輕隆起,藍色的眼睛慢慢移動。他的呼吸平穩而安靜,嘴角平直,超然物外的神情。

  她把手放在書頁上,痛覺讓她感到自己的心髒又回到體內——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終於發覺自己脆弱敏感的心不堪一擊,伏在桌子上,失聲痛哭起來。

  凱迪在呼吸和哭泣中拯救自己,漸覺疲憊。

  紅色的夕陽爬上調查兵團總部大樓的窗子,憐憫地鋪灑在傷口和陣痛上。

  人世間的一天有多漫長,便有多短暫。悲喜亦是。

  ***

  利威爾回到總部大樓的時候,一輪明月正端坐在特羅斯特靜謐的夜空中。

  他身旁的兩名士兵同他一樣,經歷了漫長而激烈的戰鬥,全都一言不發地邁著步子。沒有劫後余生的欣喜,一切戛然而止的情緒都停在寂靜的空氣中。

  他踏上最後一截樓梯,他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面朝西面的窗戶。此刻他想起每當夕陽西下,房間裡橙紅色的一片,新桌子的木材香味,紅茶的溫度。他泛鈍的感官漸漸蘇醒,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是脫離了危險。他回來了。

  他邁著步子,一面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解開固定在身上的盤扣,肩上的皮帶滑落下來。他解開領巾,松開襯衣上方的兩顆扣子。他抬起的手臂有些發疼,腳步略微沉重。

  可就在一分鐘之前,部下面前的他還是精神抖擻,在他們的眼中,利威爾兵長永遠都不會疲憊。

  他旋開自己的門,走了進去,再輕輕關上。夜深人靜,他不願吵醒別的人。

  他脫掉靴子,解下腿上的皮帶,從身上摸出一個小本子放在桌上。

  房間的窗簾打開著,不時被夜風吹起,又輕輕落下。被困在壁外的時候,他坐在樹上思考的內容現在仿佛已經走遠。

  他不知道她對他的下落不明有什麼反應。他也並不是沒想過也許這一次就是他的終結,但現在事情回到了正軌,他當時的衝動便被放回心底。

  如往常一樣,他只需要自己收拾好情緒,不必向任何人訴說。他想到,明早她就能得知他安全回來的消息,她一定很高興。

  利威爾朝床邊走去,然後,他的腳步戛然而止。

  月光如水,她黑色的發絲陷在枕頭裡,一只手攥成拳頭,放在臉前。白色的小臉上是他從沒有見過的表情。

  利威爾輕輕坐在床邊,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她的雙眼閉成深色的一條線,嘴唇微微翹著,眉心緊鎖。那樣悲傷的表情。

  利威爾端詳她的身體。他記得起她的腰很軟,手指也是細細軟軟的。她隆起的胸形狀很好看,她的鎖骨很漂亮,小腿的形狀飽滿干淨,也十分的漂亮。

  凱迪的胸膛隨著呼吸均勻有秩地浮動,她的睫毛輕輕動了動,然後睜開了眼。

  那一刻,利威爾才發覺自己有多麼想見到她。

  「我回來了。」他看著她說。

  凱迪坐起身來,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這是夢嗎?」她慢慢伸出手,猶豫著摸了摸他的臉。

  或許是夢,利威爾也不確定。

  凱迪突然就哭了,緊緊抱住他,眼淚打濕了他的領口。

  他不懂,要將自己的內心打開給另一個人看該怎麼做,他不擅長這種事,因為那裡其實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他受傷的靈魂。

  利威爾把頭埋在她脖子上的發絲裡,輕輕說道,「有點累了。」

  凱迪放開他,往裡挪了挪,張開手對他說,「上來吧。」

  他躺進她的身邊,然後壓在她的身上,開始吻她。

  他什麼都無法思考,她像一位捉摸不定的精靈,出現在他的夢中,從懵懂稚嫩的印像中蛻變,長成一個標致的美人,回到他的身邊。

  這一定是魔法,他迄今為止見過最好的。他吻著她的唇想。

  她貪婪地汲取他的氣味,回報以滾燙的熱情……

  利威爾體內殺戮的本能記憶被猛然喚醒。

  今天到底殺了多少巨人呢……他想了幾秒鐘,而後便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疲倦趁虛而入,戰勝了**,他陷入夢境。

  ……睡著了?

  凱迪的手放在他的腦後,他伏在她的身上,躺在她的懷裡。她在朦朧中感覺他的重量,體溫,輪廓。他的存在。

  她覺得有一點生氣,有一點好笑,並且非常害羞。可他就那麼靜靜地獨自睡去了,均勻的呼吸撫摸著她的頸窩。

  她剛才過於激動,黑夜靜了下來,這才發覺自己的脖子被他咬了一口,非常疼。

  凱迪側了下身子,讓他躺在床上,溫柔地抱緊他。這可能就是人類最強壯的一份身體了,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她想。

  他的胸膛貼著她的,一種強而有力的跳動在他們的□□中發出共振。她感到自己長出血肉,有了呼吸,她感覺這樣的生命力可以生生不息,正可謂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覺得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一次一次地被喚醒,她感到自己復活了,在他強大的生命力的感召下。

  朦朧的幻境圍繞著她,她像中了安然靜默的魔法,在神秘縹緲的境地裡酣睡。她知道這是夢的魔力,她真切地知曉。

  直到清晨來臨,凱迪醒來。

  她張開雙眼,白色的牆面躍入眼簾。而後她忽然一躍而起,坐直身體。

  利威爾!

  她慌張地環顧房間。沒有人。沒有任何人的蹤影,和她來的時候一樣。

  難道真的只是我的夢!

  她猛地朝地面撲去,一下子跪在床邊,被單裹在身上,被拉到地上。完了,這可是利威爾的床,弄髒了可了不得!她一個激靈馬上把被單堆回床上。

  然後她又愣住了,眼淚湧了上來。

  她扭頭看見床邊的櫃子上,她的小羊皮本子。凱迪的本子,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了,她以為丟在了哪裡。

  ……?我的本子昨天還沒在這裡。

  她翻開自己平日裡隨身攜帶的素描小本子,巴掌大小,畫不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的心跳忽然加快。

  她用蒼勁秀麗的線條描繪的他的側臉,好幾張。全都被他看見了嗎?她心裡既緊張又愉快。

  然後她翻到夾著什麼東西的一頁。

  葉子?……楓葉。她盯著那片本不屬於她的綠色看了很久。

  往事浮現在眼前。「嗯?楓葉?尤數瑪利亞之內的盧塞恩琉森為佳,因為那裡的四季更加分明。只可惜現在已經再沒機會觀賞了,現在那裡被稱作『壁外』不是嗎?」

  盧塞恩琉森的楓葉,他居然還記得她曾經在埃瑞的餐桌上隨口講的話。

  凱迪看著這片形狀獨特的夏季楓葉,屬於那個被稱為「壁外」的地方。她的嘴角漸漸浮現出微小的笑意。

  夏天的氣味停留在她的指尖,心上,朝氣勃發,如夢似幻。自由,自在。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是上一章的補充,但是時間隔了太久,就直接新開了這一章。

  希望你們喜歡這一更的內容哦。

     


☆、相戀篇

  利威爾跟凱迪已經幾天沒有說話了。

  他們不是沒有遇見過,每一次擦肩而過,凱迪都感到窒息。一種令人深陷的磁場在他們之間牽制彼此,不動神色地藏著狂風和暴雨。

  這期間,凱迪忙於給各方的征詢回信。她確保調查兵團的工程順利進行,在政府和民間組織中周旋。

  利威爾忙著幫助埃爾文重新編組調查兵團的剩余人員。聽說為了精簡編組機制,埃爾文成立了特別行動小組,甄選戰鬥精英,直屬與利威爾的部署。

  凱迪用小刀拆開一封藍色的信封,信的內容是在反對新的塔樓建設,一個名叫加比琳的老太太抱怨調查兵團新總部的選址侵占了貝利街的後花園。她在信裡說,自從她的愛犬起司失去了摯愛的活動場地,就一直郁郁寡歡。她把即將建設的塔樓比喻成巨型法棍,她實在不理解這種東西美在何處。

  凱迪沾了沾墨水,寫道:親愛的加比琳太太……她先是表達了她覺得自己設計的高塔其實是上面細下面粗的,硬要說的話,比較像一個巨大的春筍。她建議加比琳太太帶起司去兩公裡外的珍珠莊園的草地上散步,「珍珠莊園的主人非常樂於將美麗的景色分享給他人,並且隨時歡迎民眾的參觀。」她寫道,「另外,調查兵團二期竣工後,會為您提供一個99畝的城市綠地場所,這是區長大人希望我們提供給民眾的福利,相信起司醬一定會喜歡。」

  下一封信,是□□的來信。信上說主管雕塑的分部長有了新的意見,他主張將裝飾弗利茨王的配飾從火鳥換成紅蓮,盾牌和雙劍的元素換成更加富麗的金葉和泉水。

  凱迪想了想那個固執的紅胡子老頭,嘆了口氣,把信放在待處理的歸類。

  下一封信,凱迪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小心地拆來。這一封來自她的父親。上次的見面雖然不算愉快,但是他們的關系有所緩和。凱迪通讀了一遍,父親表示已為她在各方安排妥當,並且希望她將工作上的困難反饋給他。接著就是一些問候和囑托。

  凱迪讀完,捏著信紙,一時間什麼都思緒都沒有。她坐了一會兒,決定站起身放松一下。

  她走出房間,開敞式走廊的一半是沉靜的陰影,另一半是純淨的陽光。她看見一抹晃眼的金色從遠處靠近,埃爾文走在擁有陽光的一側,凱迪恍惚中看見一個移動的太陽。

  那如夢似幻的一夜過後,凱迪才漸漸聽人說起團長的英勇表現。他單槍匹馬,不,埃爾文帶了兩匹馬到巨木之森,把兵長和另外兩個人帶了回來。他見到利威爾的時候,後者正掛在一棵樹上思考怎麼帶兩名失去戰馬的部下安全返回。

  想到這裡,凱迪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其實那天她什麼都沒做。

  埃爾文在她面前停下,凱迪抬起頭說道,「你們最近,挺忙的啊。」

  埃爾文點點頭,「不,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

  凱迪看著他,一時語塞,鬼使神差地說道,「你…挨罵了嗎?」

  埃爾文笑了笑,躬下身小聲說,「被罵死了。」

  凱迪撇了撇嘴。她說道,「這幾天利威爾都不理我。」

  埃爾文看著她,覺得很好玩,「你主動去找他。」

  「他很忙吧……」凱迪說。

  「他忙完了。」埃爾文馬上說。

  這時,利威爾從走廊的盡頭出現了。凱迪直愣愣地看著他,埃爾文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走了。」

  利威爾越走越近,凱迪看見一朵潔白的羽毛懸在天藍色的空中,飄飄蕩蕩向下墜落,羽毛柔軟的絨毛蹭著她的臉,她的心也懸在空中。

  利威爾看著她,走到她身邊,然後越過她。

  擦身而過後,利威爾停在了離她一步之遙的距離,背對著她。然後他向後伸手,一把壓在凱迪眼上,稍一用力就把她朝後放倒。凱迪剛覺得腳尖離地,站不穩妥,他就已經轉過身,讓她的後腦勺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她的頭發貼著他的自由之翼,一只腳留在原地,一只腳後撤半步,屈著膝蓋。

  她被剝奪了視力。但她看見羽毛落在地上,濺起無數金色的水珠,在她的周圍升騰起耀眼的光斑。

  「晚上來我房間。」利威爾貼著她的耳朵說。她覺得自己死了,僅存一絲氣息。

  ***

  到了晚上,凱迪小心地推來利威爾的門。他還沒有回來。

  起先,她興致勃勃地在屋裡繞圈,而後終於累了,坐到書桌邊上困乏地枕著胳膊想他。

  等她再有意識,已經是月明星稀,華燈初上的時間。利威爾安靜的在她身邊看文件,蠟燭的光把他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在牆面上,大得能占去她心裡的所有地方。

  利威爾給她帶了份冰盒子裡的楊梅。也是從那會兒開始,他時常會給她些好看又好吃的零食——什麼青瓷碗裡的橘子醬,竹葉系的糯米糍,裹糖漿衣的山楂。那麼冰涼的水紅的楊梅,甜絲絲的。

  利威爾依然在看文件。過了一會兒,她讓凱迪給他泡茶。凱迪走到擺著茶罐的櫃子,挑了一個紅色的金屬罐子。燒水,放茶,煮沸,然後倒進杯子裡。寶石紅的茶水頓時滿溢香味。

  利威爾說她泡茶的手法有長進,她笑著喝了一口,「我覺得沒有任何區別。」

  「還需要我做什麼嗎?」凱迪問道。

  「沒有了。你可以去睡覺了。」利威爾指了指手上的文件說。

  「……」凱迪遲疑了,「那……我就走了?」

  利威爾停了一下,把目光移回紙張上,挑了下眉尖,「好。」

  凱迪扶著桌角站起來,走到門口,伸手拉門,她才發覺利威爾早就把門鎖了。她不自覺看了他一眼,只好閉著眼睛把保險打開溜出了門。

  關門聲帶起了風,利威爾抬頭看見燭心擺動,火團撲乎搖曳幾下,屋裡暗了一暗方恢復如初,他才又低下頭看起文件。

  凱迪後悔了,一步一拖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你到底在做什麼啊,凱迪責怪自己,明明她是那麼期待留在那裡。

  她知道利威爾在對待她的時候,表裡不一地特別紳士,只要她說一個不字,他就不會勉強。她甚至覺得再沒有比他更尊重女性的男人,可是她不要他這樣,她寧願他拉住她,抱緊她,告訴她不要走。

  她點燃書桌上的蠟燭,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紅色的請柬。自從上次在舞會上見過斯嘉麗以後,這時第一次收到她的消息。她沒有逃,她還是要嫁給弗雷蓋爾·利布斯·愛德華。

  斯嘉麗必須要陪那個她口中豬一樣的男人睡覺了。凱迪覺得有一點遺憾。斯嘉麗很漂亮,她希望利布斯可以愛上她,那麼他們的婚姻也不一定不會產生感情,凱迪好心地想。

  我什麼時候可以……凱迪把手放在請柬上。「凱迪因·林·……」她輕輕說,「到底姓什麼呢?」

  她忽然站起來,嘩嘩兩下把窗簾拉上,她不要讓任何人看見她,天上的那個月亮也不行。她踢掉鞋子,倒在床上,感受到床墊的彈力,用被子把臉蒙上,開始胡思亂想,直到面紅耳赤,呼吸困難才把被子拉下來,露出臉。

  她的心跳很亂,把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身體上,閉上眼睛,慢慢撫摸。

  「利威爾……」她喃喃地說。

  她覺得同自己的心靠得很近。

  ***

  第二天,凱迪挑了一件銀紅色的裙子,到膝蓋的上面。她站在走廊上,午後的陽光直白而炙熱。凱迪的手微微用力平放在欄杆上,木質的欄杆被曬得有點燙,可她似乎絲毫察覺不到。

  訓練操場的水泥地面被太陽照射得發白刺眼,走廊的盡頭,熟悉的軍靴砸地板聲。她的睫毛開始輕微地顫動,利威爾的腳步越來越近,她慌亂的內心悸動而蓬勃,臉頰微微泛紅。

  她轉過身面向利威爾,遇上了他一如往常的目光,沉靜而危險。

  「你今晚有空嗎?」凱迪看著他的眼神不自覺地瞥向地面,有點害羞的神色。

  她已經足夠讓他心動了,可這一刻的心情卻又與那份心動有所不同,他只覺得胸口有些發疼。

  他閉了閉眼,而後開始朝她靠近。利威爾的呼吸越來越近,凱迪抬起頭,下意識笑了一下。

  她的容貌印在他的眼中,她墨色的眼睛暈開波光粼粼的湖水顏色,他終於不想再等了。

  「我現在就有時間。」利威爾說。

  「啊?」她的嗓音有些發抖。

  「去我房間等我。」他輕輕說道。

  「嗯。」她點點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五分鐘。」他很確定。

  那是如此漫長的五分鐘。

  她靠著桌棱任憑心髒肆意狂跳。

  利威爾走了過來,開始吻她。

  ……

  可她的心裡充盈著感動,他給她的總比她想像的更多。潮水般的愛意將她毀滅,連同他一起沉入深海。

  不知今夕是何年。

  「唉,利威爾……」她輕輕嘆息。

  「子茵。」他吻著,回應著。

  輕風吹拂,仲夏夜的舊夢,美好的新的疼痛。我將永遠屬於你,而唯有此刻,你也屬於我。                    

  作者有話要說:

  拉燈了,利威爾吧有完整內容

     


☆、相戀篇

  調查兵團新總部,7:00AM,食堂。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靠窗的餐桌上。

  埃爾文和米可走進空蕩的食堂,他們看著那張唯一正在被使用的餐桌,停下了來。

  米可嘴唇上方修剪整齊的栗色胡子動了一動,「剛才我在走廊裡遇見過凱迪。」

  「你想說什麼?」埃爾文問。

  「我沒忍住,仔細聞過了。」米可說。

  「然後呢?」

  「睡了。」

  「……」埃爾文沉默了。

  「我實在是太好奇。」米可說,「真不好意思,你們在我這裡沒有秘密。我叫你們弄了幾次都能……」

  「住嘴吧,米可。」

  「不得不說,利威爾比你強多了,埃爾文。不愧是人類最強的男人。」

  「是士兵。」

  「沒差別。」接著,米可輕笑了一下,「呵。要是利威爾像那什麼奈爾一樣一走了之,你會躲起來哭吧。」

  「……」埃爾文沉住氣說道,「利威爾,他不會離我而去的。」

  調羹輕輕碰了一下木碗的邊緣。

  凱迪抬起頭,把一點面包放進嘴裡,咽了下去。「那兩傻子站那干嘛呢,不過來吃飯。」

  「別理他們。」

  利威爾沒有抬頭。他用胳膊肘都能想出來門口那兩個在嘀咕什麼。

  利威爾端起餐盤,站起身,對凱迪說了句話。他離開之前用手摸了下她的頭頂,非常自然的動作。她對他笑了笑,目送著他離開。

  而後,凱迪慢慢地吃完自己那份。餐廳裡開始有上完早課的士兵陸陸續續走進來。

  凱迪收拾好餐盤,送到收納區,走到埃爾文的桌旁,米可抬起眼,看著她坐下。

  「埃爾文,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凱迪對埃爾文說。

  埃爾文抬起頭,搓了下手上的面包屑,「早上好,小姐。」

  「明天我就會搬走。」凱迪把手放在桌子上,「你不用擔心,今後的工作我會繼續配合。」

  「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裡,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埃爾文皺了皺眉,與其有朝一日不知道要把利威爾勾引到哪兒,還不如就圈在身邊。埃爾文是這麼想的。

  「不。」凱迪說,「我已經決定了,團長先生。」她目光堅決地看著他,「要不是工作需要,你大概也沒有多想與我朝夕相處。」

  「你過慮了,工作的事倒是其次。我很樂意你能讓他開心。」埃爾文的語氣生硬,直言不諱。

  凱迪的一只手垂了下來,後背壓在椅背上,下巴微微揚起,看著埃爾文,「還不承認……你也太不友好了吧。」

  米可適時吹了個口哨。

  「好吧。今後路途遙遠,你不免要忙於奔波,辛苦你了。」埃爾文所指的,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

  「我就住在特羅斯特。」凱迪微笑著說。

  米可的嘴角微微一抿,險些笑了出來。

  「總之我要說的已經講完了,祝你愉快,埃爾文先生。」凱迪站起身來。

  「也祝你愉快,我的小姐。」埃爾文教養良好地回答道。

  凱迪剛走,米可就忍不住感嘆,「睡完就走的無情女人。我們調查兵團的門面就這麼被征服了。嘖嘖嘖,某人的心在滴血,落下就能變成雨,打濕多少個輾轉無眠的夜。」

  「閉上嘴,米可。」

  米可做了個動作,把嘴上的拉鏈拉住。

  士兵們一簇簇湧進餐廳。新的一天,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了。

  ***

  正如凱迪所說,她從調查兵團搬走了,在特羅斯特買了一座房子。

  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決定的。

  她的房子位於環境很好的城西郊,有大片的綠色草地和清爽的居住條件。放眼望去,任何景色都帶著柔和的光和一點奶油的顏色。凱迪深吸一口氣,嫩草的氣味和干燥的陽光滲在她的體內。她便買下了這裡。

  房子的前主人留下了一封推薦信和住在一樓的哈德森太太。作為房子的一部分,凱迪將她留了下來。她是一為打扮精致的老婦人,這座建築的管家。

  哈德森太太的眼角因年齡而下垂,手背已經有了褶皺和褐色的斑點,可與此相反的,她的腳步總是匆忙,臉上從沒有疲憊。她的行為准確得體,有時稱得上刻板,她討厭一切狀況外的事件,人物。

  她宣稱只要是凱迪一個人住在這裡,她可以承擔這裡的家務,飲食,請求凱迪不要增加人手。

  「總有一些人認為可以幫助我,但他們只會給我添亂,我的小姐。」哈德森太太穿著白色圍裙,下面是深色的女僕裝,以標准的站姿立在桌子的另一邊,帶著一絲不苟的語氣。

  凱迪聽從了她的請求,因此她的房子裡除了哈德森太太和她便不再有第三個人。

  每一天的清晨五點,這位管家兼廚師的老太太都會准時出門,去購置一整天的必需品。凱迪的睡眠很淺,她會在聽見樓下傳來熟悉而小聲的關門聲,接著等待鐵質院門的響動後,再重新進入睡眠。

  哈德森太太喜歡井井有條的安排和發展,討厭任何超出預料的『驚喜』。這一天,凱迪正在一邊作畫,一邊思考哈德森太太的潔癖症狀和利威爾的,哪一個更令人發指。

  突然的,她的門鈴響了。

  她放下畫筆,走到窗前。院門外站著一位男士,她定睛看了幾秒,接著,她便轉過身朝鏡子裡看。

  鏡子裡的她閃著春露般的雙眼,在她確認了自己是好看的以後,露出幾分難以抑制的雀躍。他終於回應了她的邀請。

  凱迪再一次望向窗外,哈德森太太已經為他打開了大門,同他交談著什麼。自從凱迪搬來這裡的三周裡,每一周,她都會給利威爾去一封信,向他發出邀請。每一封信他都回了,然後告訴她,沒空,不來。

  凱迪跑下樓,哈德森太太將他引進客廳。透過屏風的格柵,她看見他的影子,光線從暗到亮的變化。她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便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他的輪廓隔著鏤空雕花的格柵,像是萬花筒折射的模糊影像。

  哈德森太太從側門退了出去,凱迪才往大門口挪了挪。利威爾回過頭,而後轉過肩膀,側身看向她,停留在他肩上的光線形成一條筆直的金線。

  凱迪朝他靠近幾步,解下沾著顏料的麻布圍裙,搭在椅子的靠背上。

  利威爾朝她伸出一只手。凱迪雙手背後站住,搖了搖頭。他便朝前邁了一步,握住她身側的手肘,她的手臂從身後露了出來,小臂在他的手掌中向後滑動。當他握住她的手腕,凱迪掙開了。

  除了畫畫用的圍裙,她的雙手也蹭上了鉛灰和顏料。此刻的她略顯慌亂地說,「我去洗干淨。」

  凱迪走出側門,光線暗了下來,迎面撞見了哈德森太太。

  「為什麼你沒有提前告訴我今天有客人?」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會來。」

  哈德森太太緊了緊自己的手,瞪著眼睛說,「他突然跟我閑聊,居然問我你在這裡的項目進行的如何。可是你哪裡有在工作?你整日裡都在畫畫。」

  「你說你不知道不就行了。」凱迪挑了下眉尖。

  「你真是一個騙子。」哈德森太太紅著臉說。

  「是還沒有,並不是不會有。」凱迪擺了擺手。

  「你應該提前告訴我的……現在有客人了,我卻什麼都沒有准備。」緊張的神色布滿哈德森太太的臉。不論是食物和用具,勤儉的老太太只會預備當天的用量。

  「這不重要。」凱迪邊說邊走,「茶,紅茶。」便跑向了洗手台。

  凱迪再回來的時候,矮茶幾上已經放了剛泡好的紅茶。

  她提著裙子朝他跑過去,「你能來我真是太高興了。」

  利威爾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她的膝蓋抵在他的腹部,為了不弄髒他的衣服,她向後翹起小腿,手放在他的肩上。然後他們兩都愣了一下。

  凱迪用手摸了摸他的臉,笑著說,「放我下來。」

  利威爾把她放下。他也不知道為何會很自然就做了這個動作,或許是因為對於他來說,她太輕了,他只是本能地做了小動物跑過來時,一個人正常的反應。

  他們見了面,喝了茶。凱迪就牽起他的手,帶他到外面散步,他們在愜意寧靜的微風中,從屋前走到屋後,沿著青草中的小路登上山坡。

  山谷的深處,途徑特羅斯特的河流蜿蜒而過,農家的稻田從遠處的山腳下露出一個方正的形狀。凱迪指給他看,那個很小的突起是一個稻草人。

  高大的樹上,蟋蟀合唱著並不悅耳的歌謠,舒舒密密的樹,沒有人工規劃的痕跡。樹葉捧著昨夜的雨,又隨著風一起化成水滴。

  兔子拖著泥的肚子,踩著泥的腳印。綠意斑斕的山谷回蕩著幽深而清冽的空氣。

  他們並沒有在山坡上待很久。回去的路上,凱迪說上個禮拜,有一只家養的肥豬踢壞了她的籬笆,所以她院子一側的圍欄是她和哈德森太太一起新做的。她說,從這裡往東走,到集市要三十分鐘。利威爾來的時候看見了,那個集市。

  他們回到家,在院子裡用水管把腳上的泥衝干淨,籬笆白色的新油漆上掛起了閃亮的水珠。他們踩著石鋪的路面走到門前,凱迪打開門,喊了幾聲,哈德森太太並不在家。

  凱迪走到廳堂,忽然說道,「對了,我這有一套特別好的茶具,我拿給你看。」她把他拉到書房,找出一個木箱子,裡面的羽毛保護著纖細的白色陶瓷,青色的雕花,金色的托盤。凱迪問他要不要帶走,利威爾說不要,凱迪問他真的不要嗎?利威爾還是說不要。凱迪便說,那好吧,不要算了。

  「我還有東西要給你看。」凱迪收好木箱子,挽起他的胳膊,把他帶到樓上。

  凱迪的臥室很寬敞,裡面的家具除了床,還有一張很大的工作台,幾個木制的畫架。油畫布和紙張放在一個角落,幾張蒙著絨布的木板立在牆邊。

  凱迪告訴利威爾,這幢房子不算大,她沒有房間做獨立的畫室。她喜歡在朝西的房間畫畫,這樣,即使是太陽下山後,還可以借著夕陽的余暉多畫一個小時。所以她沒有把畫架擺在書房,而是搬來了臥室。

  「有時太陽下山以後畫的顏色,第二天再去看,就全然不一樣了。」凱迪說。她在一張椅子前坐下,面對著一幅油畫對身後的利威爾說,「怎麼樣?這張畫。」

  「你畫的是人?」利威爾有點不確定。

  「巨人啊…」凱迪說,「這個,哪裡不對嗎?」

  「巨人。」威爾搖了搖頭,「巨人沒有這麼…好看。」而且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還有,巨人沒有生殖器。」

  「噢∼」凱迪轉過頭看著他,遲疑了一下,皺了皺眉,「那不管這畫了。」她站了起來,走進衣帽間,嘩啦——關上了門。

  利威爾環顧四周,工作台後的牆面貼著幾張鉛筆稿的草圖紙。桌子上平鋪著一張復雜的透視圖,好像是一個布滿立柱的大廳,層層疊疊的輔助線上壓著最終確定的鋼筆線條。

  「你在看什麼?感興趣嗎?」凱迪從衣帽間裡走出來,換了一件酒紅的短裙,領口有透明的珠片點綴,袖口鑲著一圈碎珍珠。

  利威爾沒說話,他看著凱迪輕輕靠在工作台的邊緣,優雅而曼妙。

  「你知道嗎?很多人篤信建築設計是一門科學。幾何、人體、魔術、像征主義,建築內外的每一個部分,都因為比例而歸屬於一個系統。」凱迪從桌上的小盒裡取出一支煙,放在唇邊點燃,吸了一口,「人的身體比例由神創造,人是上帝的影像,所以建築要鏡像人體的比例。這樣便是擁抱和表達宇宙的秩序。」

  「秩序?」利威爾從凱迪的指間摘下那支煙,順勢吸了一口。凱迪在薄薄的煙霧中看著他好看的手指,伸手把煙奪了回來,按滅在煙灰缸裡,「好了!我不抽了。」

  「就是一種和諧。」她雙手抱臂,笑了笑,繼續說,「科學和藝術都是在追求和諧,對自然的認識,規律性的認識和自然界的和諧是同構的。同樣的,音樂追求音律上的和諧,繪畫追求構圖,色彩的和諧。」

  「有人提出過一個很有趣的發現,建築中規律性的本堂長寬比,可以用一個和諧的音階來書寫:如果兩根弦在同樣力度的彈奏中振動,弦長一半的短弦音高比長弦高八度。這種錯位的發現,讓音律的調性可以在空間中被丈量。」

  「彌漫在宇宙中的神秘諧音。」她低下頭說,「把音樂中顯現的和諧應用到建築上,從哲學上和幾何上把人體描述成圓形和方形。有時候,我也會疑惑,建築到底是概念設計還是營造空間的問題。」

  「但是我相信,完美的人體中存在世間萬物。」凱迪看向利威爾,「只有靠近生命才能擁有豐富的內涵,擁有生命之美。」她把目光移向窗外,「可是,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覺得,越是接近理想化的,純潔崇高,就會越有距離感。」

  利威爾的目光透過窗子,視線的那頭好似無窮無盡,有著無法觸及的空間。

  「這些都是我從書裡看到的。可這世上有太多書裡找不到的答案。」凱迪笑了笑,而後嘆氣般慢慢地說,「我想看看真正的巨人。」

  總之,不知道前面的話利威爾有沒有聽懂,這一句,他明明白白聽懂了。

  ***

  晚餐後,哈德森太太不安地找到凱迪。

  她把凱迪帶到走廊的盡頭,緊握雙手,「你應該提前告訴我的。」她的語氣焦急而嚴肅,「你還有個男人,小姐。」

  盡管她臨時出了趟門,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好,可是因為打亂了自己的計劃,她顯得很受傷。

  「你沒有必要緊張,你可以不用把他當作客人。」凱迪對她說。

  「那麼要我去把客房收拾好嗎?」她說。

  「不需要,他跟我住在樓上。」凱迪說。

  「好的,我現在全都清楚了。你真應該提前告訴我。」哈德森太太沉默了片刻,又說,「因為我沒有提前准備,所以下午的時候,你用冷水在你房間的浴室洗澡。」

  「這都是小事情,哈德森太太。」

  「要是你生病了怎麼辦!要是他生病了怎麼辦!這都是因為我沒有提前燒水。」哈德森太太有些激動地用手捂住臉。

  「怎麼會……你真是……」凱迪有些生氣,「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真的沒有必要這麼緊張。」

  哈德森太太抬起臉,長大了嘴,「你現在又在責備我了。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很不中用。」她的聲音脆弱而驚慌。

  她蒼老的臉龐在昏暗的燈光下印進凱迪的雙眼。一瞬間,哈德森太太的神經質讓凱迪覺得很自責。

  凱迪隨即抱了抱她,拍著她的背,「我沒有責怪你,他不是客人,不需要這麼緊張。今天晚上沒有事了,你可以早點去休息。明天也不用管我們的早餐,乖。」她像哄小孩一樣把她送下樓,一句重話都不敢說。

  直到第二天中午,凱迪送走利威爾,哈德森太太才重新出現。

  她提著水桶和抹布走進凱迪的臥室,從外往裡擦拭家具。凱迪心不在焉地坐在工作台前發呆,等她擦到近處,凱迪開口說道,「你不要誤會,我們今後是會結婚的。」

  哈德森太太沒有停下手上的活,「嗯哼∼他跟你這麼說的?」

  「我自己說的。」凱迪小聲說。

  「年輕人。」老太太奮力地擦著桌子,說道。

  凱迪專心地豎起耳朵,沒有等到下文,有點氣餒地靠住椅背,放松了身體。

  哈德森太太擦完桌子,站直身體,看著凱迪,語氣柔和地說道,「你們應當盡情享受美好的歲月。因為你們還年輕,不需要等待……不然,時間會告訴你們什麼叫做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凱迪抬起頭,很難想像這個刻板的老太太居然能夠對她表示理解。她從這話裡聽出了些許意猶未盡的傷感。

  接著,老太太居然頑皮地笑了笑,「我會替你們保守秘密,不會讓他們搞出無聊的花邊新聞。」

  「謝謝你。」凱迪目光真誠地回答道。

  從那以後,凱迪的房間就添了他用的東西。哈德森太太提起他的用詞,總是,利威爾那孩子。她用自己的周到和經驗盡心盡力地照顧凱迪。

  利威爾不常回來,因為工作的需要,凱迪偶爾也會前去調查兵團。每一次見面凱迪總是極其克制地向他訴說自己的思念,利威爾呢,就微微笑著,聽著她說。

  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分一塊西瓜。

  他們一起買東西,她什麼都要最好的,從來不問價格。

  他擰開蓋子給她聞喜歡的清潔劑味道。在她賴床的時候毫不留情地把她拽起來。

  每當他從壁外回來,總是有些失落。這一次,利威爾覺得自己睡了很久。

  他張開眼,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睡到過陽光如此強烈的時間。他看見凱迪坐在床尾,靠著牆,雙手捧著一本書。月牙白的裙子映襯得她的小臉紅潤恬靜。

  利威爾坐了起來,慢慢把手抽出毯子,說道,「你給我喝了什麼?」

  「沒什麼。有助於睡眠的,紅茶一類的東西。」凱迪放下書,移動過來一點。

  「你騙鬼呢?」利威爾用手把額前的頭發朝後撥去,露出雙眼。

  「相信我,那東西的成分跟你昨晚吃的萵苣沒什麼分別。」凱迪說。

  「你不該自作主張給我喝那種東西,我不需要。」利威爾忽然覺得身體沒有支撐,又仰面倒回床上。

  「你睡得太少了,親愛的。」

  「這會讓我的行動變得遲緩,以後不要這麼做。」利威爾把手伸向天花板,握緊又松開。

  「嗯?」現在凱迪坐在他的身邊了。

  他突然意識到什麼,打了她一下,「要是你給我喝的是毒藥怎麼辦?」

  「那你已經死了,沒機會跟我爭辯了。」凱迪說。

  「我死也不會放過你。」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

  「知道了,寶貝。」凱迪把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握在手裡,將另一只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你要答應我好好睡覺,你需要休息。」

  利威爾閉上眼睛,她輕輕撫摸著他的臉。

  「我決定不再理會埃瑞對我做過的事。我不屑與他為伍。」凱迪柔聲說。

  「剛才看著你睡覺,我想了很多。」凱迪說,「對我來說,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都是瑣事,雖然聽起來很不負責,但我真的不關心哪個家族得勢,也不在乎坐在王座上的是誰。」

  「我為何要為這些瑣事而煩心。人活一世,草過一秋,我只要隨心所欲……你就隨刃而行。這樣豈不快樂。」她用手輕輕捂著他的下巴。

  「我只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雖然利威爾覺得多數人都不會有凱迪的幸運,可是她可以就這樣,這樣就很好。

  「你又最想做什麼呢,利威爾。」凱迪輕聲問。

  「我想要殺巨人。我已經選了。」利威爾閉著眼睛說。

  凱迪笑了一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把你們當做傻瓜。可你們卻還在堅持。」她頓了頓,「如果有一天,他們得到了拯救,也全然不會意識到是有人替他們付出了抗爭。」

  利威爾坐了起來,凱迪與他並排坐在床上,她看著他的眼睛,「不論如何,你保護的這個世界,只要有一天安寧,我都會認真去享受。我希望你能知道,因為你的努力,我獲得了安全和快樂。」

  現在,他確信自己守護的事物有了一個具像的寄托。

  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她的依戀,每當他們擁抱的時候,而她也能夠克制自己的感情,控制彼此的距離,因此她不會傷害到他。

  凱迪看向自己的前方,向上伸出手臂,在空中畫了四分之一個圓,最後摟住他的脖子,一邊伸懶腰,一邊拉長音調說,「我好快樂啊……」

  她的笑容留在他的記憶裡,她有理由快樂,可以得意忘形地勾著他的脖子,利威爾允許了。他知道有些承諾只能在他有資格的時候許下,他現在還做不到。就好像雨過天晴毫無痕跡,他波瀾不驚的雙眼不曾泄露他的秘密。

  利威爾慢慢把她推開,往床下走去。凱迪伸手拉他,順勢滾到了地上。

  「你別過來,到一邊去。」利威爾把她撈上來,輕輕一用力,扔到了一邊。

  「你這裡實在是太消磨人的意志了。」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凱迪頭朝下摔在床上,掙扎著坐起來,衝著他的背影喊,「你給我站住!」

  利威爾轉過身,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他嘴角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更上卷結束。

  我寫的好慢啊(吐血),我比任何人都想快點寫完這個故事,啷個辦呢(深思)

     


☆、相戀篇

  凱迪穿過靜悄悄的走廊,調查兵團的大部分人還在操場訓練。今日的會議十分無聊,塔樓的審批進展緩慢,埃爾文現在已經不再參加類似的會議,全權交給她來處理。又是毫無收獲的一天。

  早上的時候她同利威爾見過一面,礙於人多眼雜沒有說上幾句話。世俗的目光讓他們默契地隱瞞彼此的關系,不論是怎樣的理由,人們都不能接受一個赫赫有名的軍官和一個未婚的貴族小姐沒有名義的來往。如果凱迪願意公開,那麼全世界的人都會等著利威爾向她求婚,為了他,她不願這麼做。

  此時,她朝西面的房間走去,夕陽變換著顏色,接受了一天烘烤的大地干燥而溫暖,她的心情也是如此。

  她踏入利威爾的房間,趴在他的背上,順滑的長發沿著他的脖子滑下來,落在他的文件上。她把他手裡的羽毛筆抽走,將他的手掌翻過來十指緊扣,貼著他的耳朵說,「你早上說什麼?我沒有聽懂……」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利威爾無所適從,他的心熱了起來,耳朵都是紅的。凱迪繼續說,「要我留下來陪你就直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畢竟我這麼可愛,我很理解你……」說著說著,她自己都笑了。

  一瞬間,利威爾怔住了,他還沒從他頑固的時間表裡掙脫出來。

  說到他的日常,自然地,一絲不苟的訓練是主體,教導下屬,檢查內務,在各種理由的請假條上畫叉叉……他是聯系士兵和上級的紐帶,各種該做的,不該做的,沒人管的,都會找到他。比起馳騁沙場的理想,兵團日常的瑣事優先困住了他。

  埃爾文同他認真地談過,他認為利威爾在團結人際關系方面有與生俱來的天賦,並且士官長職責瑣碎的一面可以磨練他的心性。他需要習慣集體制度中的服從,他可以通過這個位置明白它的意義。

  有多少次利威爾都想不干了。他把士兵評價表扔到埃爾文桌上。「不想教了,教不了。你從哪找的這些雜魚?太差了!這麼下去調查兵團早晚要解散,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建議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調查兵團解散了你要去哪?」埃爾文抬起頭。

  「你管我。」利威爾馬上說。

  埃爾文擺出一副要哭的表情,「調查兵團的新鮮血液很珍貴的……你要把他們當做寶貝一樣悉心教導,你要學會珍惜,利威爾君。」

  利威爾開始懷念他剛來這裡時候的戰友了,雖然他同樣看不上他們的技術,可也比這些小孩強。可是他認識的人總在不斷死去,他必須強迫自己記住新的名字,新的面孔。好在還有一些可靠的家伙不會輕易掛掉,比如面前這個。

  前一段時間,埃爾文讓他挑選了幾個新兵,成立了一個先行作戰班,利威爾猶豫了很久,矮子裡面拔高子,找了幾個潛力不錯的小孩。今天,埃爾文告訴他,先行作戰班就以你的名字來命名,利威爾班,怎麼樣,喜歡嗎?

  「……哦,你的意思是他們做的不好出去丟人還得帶著我的名字。」

  「你不能總是一個人行動,你士兵評價裡的協調性只有兩分哦。」埃爾文說。

  「我的總成績是最高的。」利威爾說。

  「那也不能掩飾你有一項只有兩分的呀。」

  「你那馬術還很差呢。」

  「所以我會揚長避短,選擇做一個指揮官。」

  「我也應該揚長避短,一個人行動。」

  「你不能。」

  「憑什麼?」

  「我多努力才做到團長的位置,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位置,等你做到這個位置再說。」

  「呵呵。」有時他懷疑這裡的一切人都試圖在他身上纏滿繩索,他把丟在桌上的材料翻開,把他認為的絕對不能出牆的名單和隊列中各位置適合的人選告訴埃爾文。

  埃爾文認真地聽他的彙報,末了感激地對他說,「利威爾,你真好。」

  利威爾皺著眉頭退了幾步,「你真惡心。」

  就是這樣,埃爾文不能沒有他,他也知道這個事實,因此他不想反抗,無所謂了。

  他喜歡穿著立體機動在空中飛翔,可裝備和瓦斯都需要報備申請,寫單子,簽單子。他可以節省訓練時的用量,高質量地完成動作,余下的瓦斯在心情不錯的晚上,把自己悄悄送上樹梢,親吻天上的星星和雲朵。他沒有比任何人多用一點補給,可制度依然不允許他這麼做,他想不通,總之,他被記在處分單上。

  「埃爾文說我不能有處分記錄。」埃爾文是邊梳頭發邊告訴他的,利威爾不明白這個家伙為什麼如此臭美,不噴發膠不肯出門。

  「他對你真是嚴格。」凱迪一邊幫利威爾寫申訴材料,一邊說道。

  「好煩啊這些人。」紀檢部和埃爾文都是,利威爾忍不住抱怨。

  「那沒有辦法,紀律就是紀律,你下次應該小心一點不被他們發現。」

  「憑什麼不能用立體機動,我是誰,什麼牛鬼蛇神都來管我。」他想起那個紀律檢查的中年女人就頭疼。

  「快過來自己寫!你十分不滿哦。那麼你去□□那個姐姐看看她能不能放過你。」凱迪說。

  他倒是過去了,只不過是為了用自己的巴掌來和凱迪的腦門來個親密接觸。

  說來感慨。過去的他何時受過這等委屈,誰能管得了堂堂利威爾。

  有時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追逐世間最自由的夢想。他從黑暗的地下來到這裡,還沒來得及為陽光和雨露感到歡喜,就遭受到太陽的暴曬。他感到自己仿佛走在一條光禿禿的路上,很長很長,不知道要走到哪,從此太陽的炙烤再也不肯放過他,如影隨形,白天黑夜。越是追逐自由,卻越發失去自由。有時他覺得這是一個陰謀,需要時間去參透。

  這會兒,凱迪從後面擁著他,她的呼吸愛撫著他的脖子,像露水般沁入他的心中,讓他想起池塘邊搖曳的葦草。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她是這條路上為數不多能讓他感到輕松的事物,像是一朵雲彩留下的陰涼。

  仔細想想,他從來沒有可以在誰面前完全放松。面對生人,他懷有戒備,面對親近而想要保護的人,他總過得沉重。可是凱迪,別看她這樣子,平時是完全不用操心的,吃穿用度不說,以她的資源,手段,如果遇上她擺不平的事情,那麼利威爾就也沒有辦法。再者,凱迪是個該死的貴族,也就是這牆內最為安全的一群人。如若有朝一日她也被巨人吃了,那麼這個世界就真的要完了,想到這裡,利威爾甚至想笑,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輕松安心——那個時候,作為人類抵抗的最前鋒,他肯定早就死了,人類完了。

  他把她的手指放在唇邊吻了吻,干淨香甜的皂角味道。這代表她很乖,已經很久沒有抽煙了。他站起身,轉過來環住她的腰,他的內心受到震動,他們自然而然地親熱起來。

  幾聲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他放開她,看著她激烈起伏的胸脯恢復平靜。

  利威爾打開門的時候,凱迪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孩走了進來,栗色短發,干淨利落。

  凱迪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麼,佩特拉把一張紙交到利威爾手上,利威爾走過來從墨水瓶裡取出筆流暢地簽好自己簡短的名字,交回到佩特拉手上。佩特拉又將一個小紙盒交給利威爾,她的手上疊放著四個同樣的盒子,是什麼點心的盒子,很小很精致。

  凱迪看著東西在他們手中傳來傳去,那女孩收下利威爾簽過字的文件,看了看他的字跡,往自己的方向收了一下。她的心裡咯噔一下。

  凱迪憶起先前利威爾帶給她的那些精致好看的食物,暗罵自己遲鈍,明顯只有女孩才能做出來的東西,利威爾怎麼能有……自信高傲如她,良工巧匠,矯矯不群,此刻居然因為沒法做出那些可愛的小東西而心有不甘,不肯正眼去瞧那清新可人的姑娘。

  可凱迪不知道,她還什麼都不用做,只單風情萬種坐在那,她的鎏金袖邊就讓佩特拉如被刺輕咬,更不用說她嘴唇上邊那顆動人心魄的美人痣,蜇得佩特拉腳跟發涼,不知所措。

  愛情讓人自愧形穢,平平等等的折磨著兩個女子,誰也沒少一點。

  佩特拉帶著文件和另外三個小盒子走出門後。凱迪手上玩著的小畫框,啪地一下,倒了。那是她畫的一小幅建築風景畫,利威爾就擺在辦公桌上。

  看著利威爾朝她走過來,凱迪便轉移到沙發的邊上坐好。她告訴利威爾,以後別再給她那些東西了,你自己吃了吧,浪費了人家姑娘的心意。利威爾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然後說佩特拉講過利威爾班的每個人都有。凱迪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又走過來坐在凱迪身邊,說道,「我以後都不要了,你愛吃什麼我買給你。」凱迪看了看他,終於低低笑了起來,輕輕倒在他肩上,說道,「那些玩意要不是你給我的,我才不稀罕吃。我要吃烏鴉的炸醬面,青蛇肉蒸粉,你買得到麼?」利威爾拉住她的手才又說,「是買不到,不過塞滿糞的鵝腸倒是有,你要不要?」

  「好啊你,明知道我不吃那東西!」凱迪掙脫著要打他,卻掙到了他懷裡。她聽見利威爾也在輕輕的笑,不禁抱緊了他。她想,要是讓外面的人看到兵長的這一面,估計有不少人想戳瞎雙眼。

  可她只想贊美這個世界。每當他笑,她都要贊美這個世界。

  她穿著一條銀色的長裙,閃著暗色的光,她從他的手臂裡站起來,像是一條通體光滑的魚。她逃到門口,卻又被捉住,鎖住手腕背在身後,動彈不得。

  凱迪被抵在牆上,他的吻落下。現在輪到他趴在她的身上了。

  「這……實在…不是一個淑女的行為。」凱迪呼吸的節奏被打亂。

  「是麼?那你告訴我要怎麼做。」利威爾吻著她的脖子說。

  「雖然我的父親默許了我們的關系,但他絕對想不到這樣的事情。」凱迪的臉泛起緋紅。

  「相信我,他知道把如此迷人,熱情的你,交給我是什麼後果。」利威爾看著她的雙眼說。

  「你覺得我很熱情?」

  「多數時候,對我是這樣。」

  「或許我需要對你冷淡一些。」

  利威爾知道她能說到做到,便不想再接話。

  「他看中你的能力和榮耀。」凱迪慢慢地說。

  「現在的口吻倒像一個大家閨秀。」他挑了下眉尖。

  「隨時可以給你睡的大家閨秀。」凱迪的雙手被放開,搭在他的脖子上。

  「感激不盡。」他的手順著她身體的曲線向下滑。

  自從愛上他,凱迪覺得她的人生從未像此刻這樣充滿色彩。是他教會了她正視自己的欲望,不論精神和□□,現在的她能更加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內心,這種力量給了她很多信心,可以擴展到很多事上。

  她覺得自己就是這樣在他的手中,成長為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她很愛惜這種珍貴的感覺。

  她的目光在落在他的嘴唇上,慢慢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她深吸一口氣,輕輕笑了起來,她的心髒呯呯呯狂跳,「利威爾,你聽著。我可以控制呼吸,蒙住雙眼。我可以不看,不聞,不問。可唯有心跳,我無法控制,我不能控制自己對你不心動。」這些話,她現在就要講給他聽,「你讓我平靜如水的生命有了波浪,你的眼睛讓我看到不同的景色,與我從前見到的都不同。」

  利威爾的表情有了些許難以言說的變化,他微微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凱迪的手來到他的胸前,仿佛這樣,她就能觸摸他的內心。

  撲通,撲通,同她一樣的心跳。

  「如果不能得到你……我的心髒一定會停止。」凱迪的嗓音越發沙啞,「自從見到你的那一刻,每一天我都在想,不論如何……我都要得到你……」她感到語言的蒼白,不論如何都無法傳達到的心意,「我要得到你……從身到心,你的全部,都給我。」

  她輕輕吻他的臉頰,他的雙眼藏在垂下的發梢後面,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平直的嘴角淹沒在陰影裡。從來沒有人肯這樣對他表白,他一直知道她是一團火焰,如今這份熱烈終於要將他燃盡,吞噬。

  「如果我身敗名裂……」利威爾低聲說。

  「我不會離你而去。」

  「如果我死了……」

  「……你答應過我不再說這個。」凱迪的手明顯一滯。

  「抱歉。我只是……」這一刻的利威爾,也同樣感到了無法言說的心情,「在你面前,我只是想不用克制說什麼,做什麼。近來我越發感覺到這種傾向。所以,我不經思考的想法會讓你困擾,對嗎?」

  他的目光清澈見底,凱迪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好吧。隨便你想說什麼,做什麼。你不需要忍耐一絲一毫。」她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我在這裡。」

  利威爾一直都知道愛情這種東西不過如此。

  可那又怎麼樣,此刻他就是想抱著她,聞她身上的味道,即使黑白顛倒,星辰都不再流轉。

  她閉上眼睛,他吻上她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更上卷才結束……寫不完了還是咋的。

     


☆、相戀篇

  調查兵團新總部的二期工程——塔樓,進入了建設階段。

  今日和風煦煦,光線溫柔。凱迪開完會,步行來到這家酒店的門前。

  今天,她有一個約會。

  她通過大理石廊柱的門廳進入室內,四周的環境是棕色的,木雕和植物纏繞著大廳內壯碩的立柱。屋頂的穹隆覆蓋著弧狀玻璃,由鑄鐵骨架支撐,像一把張開的透明巨傘。

  大廳樓梯中段平台的壁龕裡鑲嵌著雕花石刻。據說是從某處遺跡上完整地搬過來的。

  這間餐廳屬於特羅斯特的高級酒店。

  有人坐在室內垂下的藤蔓間,醉醺醺地將別在耳骨上細筆取下,在餐桌上的紙張上揮墨潑毫。

  一本小書攤開在一個教授模樣的老人的膝蓋上,他深邃而聚精會神的眼睛透過鏡片凝視書中的一切,絲毫不顧停在桌邊為他添茶的侍者。

  凱迪走上二樓,在窗邊的方桌旁坐下,把奶白色的手套放在深綠色的絨制桌布上。侍者端過茶壺,她就坐在這裡等他。

  她要喝的是上好的竹葉青。

  利威爾壓了壓自己的帽子,走進大廳。他穿過形形色色,各有雅致的人,這一切對他來說無疑過於斯文。

  高級餐廳不是他尋常會涉足的場所,可與凱迪的親密關系使得他不斷開辟新的領域。這是相互作用力的結果。

  難以想像的是,他只需要做平常的舉動,便可以很好地融入這種環境。比起某些故做尊嚴,正襟危坐的男人,利威爾與生俱來的氣質自然而獨特。他英俊得像一只高貴的天鵝,公的,會啄人的那一類。

  而當凱迪挽上利威爾的時候,她就拋棄沉默,昂起頭,成為一顆閃耀的珠寶。

  他們被帶上二樓的隔間,需要經過一段很暗的走廊。她距離盛裝打扮還有一段距離,但她無疑精心裝扮過自己。細致纏繞的項鏈,質感光滑流暢的深色長裙,襯托出她玲瓏的身體。

  只有利威爾在她身邊的時候,凱迪才願意盡情釋放自己的青春魅力,她為他而綻放。這是一件多麼快樂而安全的事。

  上一個月,王都頒發律令,徹底廢除了持續六年之久的禁酒條令。幽暗的走廊兩側擺著新上的木制酒桶,泛著敦實富足的光澤。凱迪微微笑著,輕聲對身旁的人說,「你終於沒機會再做違反律法的事情了。」

  「哼」。他發出一聲不以為意的輕哼,靠近她的耳朵,「我昨天才殺了一個人。」

  凱迪輕巧地笑了,「嗯。」

  「你不信?」

  「信信信。」

  她放開他,轉過身。一扇深棕色的木門打開,光線從走廊的盡頭透了過來,空氣中漫撒著細小的塵埃,圍繞在他們周身。她朝他伸出手,利威爾就攥住她的手。

  「那你殺了我吧。如果我活不下去了,你就來殺了我。」她說著,一個轉身,肩膀擦著他的胸膛滑過,像一個優美的舞蹈動作。「你想說你不過如此,還是,你本就是這樣。」

  利威爾盯著她浮動的嘴角,親切而美麗。

  「你嚇不到我的。」

  他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否她接納了他的全部,就擁有了他的一切。

  凱迪的目光落在牆面上一整幅暗色的掛毯上。一瞬間,她的表情凝固了。一些畫面出現在她的腦中,粗糲帶繭的雙手,空洞的眼睛,不見天日的牢獄,仿佛已經死去的人們。

  那些村民,她曾經的朋友,革命伙伴,被放棄的人。凱迪不知該如何去想。

  「我不想看見它。」她對侍者說,帶著面對生人的冷峻氣場。

  「您不喜歡嗎?這幅掛毯一直裝飾在這裡的。」侍者露出膽怯的表情。

  「把它拿下來。」利威爾看出凱迪不高興,便不由分說地說。

  那男孩支吾了片刻,跑了出去。不一會兒,餐廳的經理人走了進來,一個打扮體面的中年男人。

  他二話不說,踩了一個小凳子,用他極度發福的身體去夠掛毯的頂端,還險些摔了下來。利威爾扶了他一把,凱迪早坐下面對餐桌,目不斜視地思量著什麼。

  他們是到這裡來吃飯的。利威爾愛吃魚,凱迪愛吃肝子。

  不論以哪種評判標准,調查兵團的工作都屬於平常人心目中的高收入職業。利威爾更不用說,除了定額工資,討伐巨人的補貼可以達到普通士兵的二十倍,這已經是除去無法確認和劃給別人之後的數據。

  只要能夠活著做一個壁外調查兵,靠著獵殺巨人的獎賞,就可以過上賞金獵人一樣的生存模式。其實自從成年以後,利威爾就早已擺脫了窮酸的生活標准,即使在地下街,他也是要給小弟們分彩頭的存在。

  然而,相比不菲的收入,壁內人類世界的物資缺乏是更加巨大的現實問題。沒錯,即使賺了很多錢,調查兵團的食堂依然鮮少有肉類的供應,新鮮的肉類是珍貴的,各大市場和公司都有繁復的審批程序和嚴苛的限額。作為物資中極受歡迎的紅茶,也是稀缺品。

  總的來說,利威爾一年的收入可以讓五個家庭過上不錯的日子,可如果換算成凱迪的禮服,也還好,就大概能買五件吧。

  上個月凱迪的生日,利威爾送了她一副小而精致的望遠鏡,價格不菲。他帶她去天台使用自己的新玩具,「我好喜歡這個禮物。」凱迪玩的很興奮。

  「你看,月亮的表面並不是光滑的。」利威爾說。

  在這副一千倍的望遠鏡下,月球好似懸浮在黑色幕布上的圓盤,上面分布深淺不一的斑點,以及模糊的環形山輪廓。

  「真的!」凱迪驚嘆著,「但是這也不影響它會發光呀。」

  「月亮不會發光。」利威爾說,「韓吉說的。」

  凱迪轉過頭看著他,停了一會兒,笑著說道,「可是你會發光。」

  啪!利威爾敲了一下她的頭。

  「你說月亮的背面是什麼樣的?」凱迪把鏡頭轉到黑暗的遠處,「山的那邊是什麼?比最遠更遠的地方是什麼?世界的盡頭是什麼?天空上面是什麼?洞穴底下是什麼?盡頭的盡頭又是什麼?」她喃喃地說,這大概是每個人小的時候都一直存在的問題。

  這個禮物是埃爾文推薦他去認識的軍工制造廠訂做的。他覺得還好隨口問了一下埃爾文送什麼比較好,因為她是個富有的女孩,利威爾覺得不論送什麼都會顯得自己特別傻。

  他們慢慢地吃飯,聊一些工作的事情。

  凱迪說建設廳的領導們,是一群自以為是的男人。

  「總設計師是我。」她憤憤不平地說,「這裡是邊陲要地,又不是王都。後來我就告訴他們,要不你們來畫。」

  她為自己倒酒喝,「見我生氣了,結果誰都不吱聲了。」

  酒杯中的液體,經過怎樣的壓榨,萃取,才流出這樣紅的汁液。一遍一遍愈演愈烈的濃艷。像血一樣的顏色。

  利威爾給她講自己殺巨人的英雄事跡。凱迪聽著聽著,開始發表自己的無知言論。

  「那他們為什麼不多殺幾個巨人?」

  「哦∼我知道了,他們把巨人都讓給你殺。」她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不是……」利威爾有點無語,隨後他放棄了解釋,「算了。反正我,超厲害的。」他悶悶地說,像個邀功不成的小孩子。

  「厲害厲害。」凱迪漠然點了點頭。

  「……」利威爾說,「你好欠打。」

  而實際上,凱迪覺得她的男朋友無所不能。她看著他,心裡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她覺得他甚至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

  利威爾看著凱迪專注地盯著自己,就是這個表情,她專注的樣子。

  上一次遇到危險,他腦子裡想的就是這個表情。他從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可那一瞬間他確實猶豫了。他不怕死,他只是真的不想離開她。

  「過來,坐過來。」利威爾開口道。

  凱迪慢慢地走過去,坐到他的身邊。現在他們離得足夠近,是可以說悄悄話的距離。利威爾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凱迪稍稍紅著臉。

  她一直自斟自飲,不多時,就喝得有點暈。

  「洞都挖好了,他們自己不願意出來,我能怎麼辦!我做錯了嗎?」凱迪開始表達一些只言片語,她的語氣中充滿責怪,「希娜,連她也是!她為什麼不來找我?」

  她從沒跟利威爾談起過監獄裡的遭遇,可利威爾大致能猜到她在說什麼。對於苦難,她總是雲淡風輕一筆帶過,表現得像個堅強的男人。

  「你沒做錯。」利威爾說。反正她就是沒錯,沒什麼可商量的。

  為了讓她不再嗶嗶,他決定再給她倒一杯。等她喝完,果然就變得乖乖的了,靠在他的肩上,什麼也不說,而後閉上眼睛,很快便睡著了。

  她睡了一會,用臉在他懷了打了個滾,便吵著要回去。

  回去的路上,風吹在她的臉上,她反而覺得世界清晰起來,都跳著愉快的舞蹈。

  「如果沒有你在這裡,我只能在這世間徘徊,游蕩。」嗯哼哼……她興奮地說,拉著他的手。

  應該讓她再喝點,那樣就不用費心控制她了,扛回去了事。利威爾這麼想。

  她的臉紅紅的,眯著眼睛,像一只貓。流光溢彩,詩情畫意,很多詞都可以形容她,卻又不足以形容她。她是離他那樣遙遠的火光和生命,這樣的不真實,像一團雲做的夢。

  「我小時候就一直在想……山的那邊是什麼?比最遠更遠的地方是什麼?世界的盡頭是什麼?天空上面是什麼?洞穴底下是什麼?盡頭的盡頭又是什麼……」

  「你沒辦法帶我去看,我只能自己去。只有一個人什麼都沒有,孑然一身,直到自身都已經不存在了!才能去到那個地方。」

  「這是只存在於精神層面的,與你騎著馬去到壁外不一樣。你跟我追求的東西不同,可是我總被你吸引。」

  何嘗不是呢,凱迪的魅力也是如此,她眼中不時流露出的陌生光彩,散發著原始的活力,吸引著他,讓他對這個世界的探究充滿力量,讓他覺得他也可以看一看這個世界上,他沒有見過的景色。

  他莫名地懷疑有朝一日她會為了某件事折損自己,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她是一個如此浪漫的女人,不明白萬物皆有界線。命運可以輕易毀滅任何人的期望,美好而年輕的人總是不能理解。她既聰慧又笨拙,她是他見過的最誠實的人。她生活得過於順暢,以至於沒有必要學會漂亮女人的那種狡猾。

  他不能永遠跟她在一起,但是今晚他可以陪著她。

  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層月光。

  等到她累了,他就把她抱起來,她睡在他的懷裡,壓住了耳朵,覺得不舒服,就把耳環摘下來甩在地上。利威爾抱著她,蹲下撿起來放在口袋裡,再站起來。真是個不省心的家伙。

  凱迪沉沉地睡去,今日她是故意把自己灌醉的。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她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識之後會做什麼,但是她知道自己是絕對安全的。如果她撒酒瘋脫衣服,有人會制止她,如果她大喊大叫,有人會捂住她的嘴巴,如果她摔倒在地上,有人會把她扶起來,或許還會愛護地吹一吹她的傷口。

  當她偶爾想放棄自己,有一個人會對她負責任,讓她永遠不會走上荊棘的道路。她希望利威爾也能多依靠她一些,那麼他們或許可以一直這樣相互扶持的活下去。

  餐廳裡的掛毯勾起了她悲傷的情緒。她希望自己能夠更加強大,或許那樣,她就可以轉身去拯救那些村民。她沉沉地睡去,做著或苦或甜的夢,不知未來會怎樣。

  他們回到總部的兵舍。通過門衛,進入大廳,上樓梯,走到二樓最西面的那間,開門進去。

  利威爾沒有猶豫,小心地把她放在沙發上,給她的肚子上蓋了一條毯子。看了看她,便帶上門走了出去。

  半個小時以後,凱迪醒了。

  她看了看周圍,心裡飄過一串省略號。為了避免一夜都上不了床,她來到利威爾的櫃子邊,在右面的一個小隔間裡找到自己的東西。然後識相地來到浴室,她必須支撐著把自己收拾干淨,好好地刷牙,洗澡。這是規則。

  她做完一切准備,酒已經醒了大半。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是午夜。

  可利威爾仍舊沒有回來,她左等右等不見他的蹤影,猜想他去了哪裡。最後決定去一個地方看看——團長辦公室的門口。

  埃爾文的房間裡透出一股暖熱的燭光,她聽見一些模糊的談話聲。她把腦袋探出來瞄了一眼,是利威爾在和埃爾文說話。

  像是工作後的閑聊。燭光搖擺不定,她看了一會,漸漸露出微笑,然後笑容逐漸消失。變得落寞。

  埃爾文看見了她,利威爾才回過頭來,凱迪就匆忙跑了。

  「你不去追她嗎?」

  利威爾看著黑色的門洞,沒有說話。

  「你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看見她就丟下我。」埃爾文說。

  「你在鬧別扭嗎?」利威爾扭過頭。

  「我沒有。」……埃爾文訕訕地笑了。但是如果沒有凱迪,他的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他跟利威爾的關系或許會不同。

  可隨即他又在心裡開解了自己,得了吧埃爾文,你能收拾好自己,她是個小姑娘,比你更需要照顧和愛護。

  「我不曾後悔過。」利威爾的聲音闖進埃爾文的思緒,「我這一生做的每個選擇都不曾後悔過。」

  埃爾文低下頭,遇上他堅定如水的目光,「所以不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追隨你。放心去做吧,不要猶豫,你明白嗎?」

  埃爾文想了想方才正在談論的事,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猶豫。

  利威爾這樣一本正經地對他起誓,把他感動得春心蕩漾,可他只能無奈地笑了笑。在他心裡,這種革命情誼是無可比擬的。

  利威爾同他告別,留下他獨自一人守著燭光。

  「謝謝你,利威爾。」埃爾文說。

  凱迪回到利威爾的房間,打開窗戶,清涼的風躡手躡腳吹了進來。她爬上桌子,對著窗戶坐好,夜風穿過她濕絨絨的頭發,從發梢溜走,她准備吹干頭發就去睡覺。

  過了一會兒,利威爾回來了。

  凱迪沒有點蠟燭,銀色的月光在安靜的房間裡游走,只有夜風親吻發絲的聲音。

  凱迪閉著眼睛吹風,利威爾走到她的身邊。

  他看著她的臉,冷色調中有一抹鮮艷的紅色。他俯下身說道,「你嘴唇真紅。」

  「你的臉真白哦。」凱迪回答道。

  「你頭發真黑。」利威爾說。

  「你也是。」凱迪笑了一下。

  隨即她又收起笑容,面對利威爾,微微皺起眉心,她看著他,輕啟丹唇,「我真的非常喜歡你。」

  利威爾也毫不避諱地看著她,回答道,「我也是。」

  有什麼東西輕輕擁住凱迪的心,她低下頭笑著,伸出手去抱他。

  他把她抱起來,送到床上睡覺。凱迪躲進被子裡笑,他總能逗她開心。

  說來奇怪,這兩個人沒有抱在一起入睡的習慣。一個從小媽媽夜不歸宿,一個人慘兮兮睡在窄房子裡,一個從小沒有媽媽,一個人孤單單睡在大房間裡。

  他們可以靠在一起互訴衷腸,或者他壓著她,讓她失去自由。可最後他們總會分開,一人一邊,各自睡去。像極了他們的關系,濃烈卻不粘稠。

  今晚他們沒有做愛。利威爾吻了吻她的頭發,凱迪摸了摸他的肚子,滿意地哼了一聲,道了一聲晚安。便各自睡去。

  仿佛是呼吸一瞬,也仿佛是一萬年那麼長。

  凱迪不明白這世上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人五點就起床。比如埃爾文,哈德森太太,她的父親,她的利威爾……

  她感覺得到利威爾醒來,起身,可她並沒有睜開眼睛。她只想再睡一會兒。

  等到六點的時候,利威爾已經按捺不住自己來輕輕戳她的臉了。她終於讓自己張開雙眼。他就扶著她的背讓她坐起來。

  「你醒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像個眼巴巴的小孩子。

  「我……」沒醒啊……凱迪十分無奈地看著他。

  利威爾見她眼睛睜得挺大的,便把衣服丟給她。

  「好,你醒了。我給你五分鐘,把衣服穿好。」利威爾站在床邊,自信滿滿地安排著接下來的一切。

  「我帶你去個地方。」他說。

  然後……

  過了五十分鐘,在利威爾忍不住動手打人的臨界點,他們終於整裝待發了。

  作者有話要說:

  ——TBC.

     


☆、相戀篇

  凱迪跟著利威爾走在特羅斯特的街道上。朝著城牆的方向。

  她簡單地綁著頭發,穿著利威爾的白襯衣,和他的運動款長褲。

  「我可以穿你的衣服,並沒有覺得大。」她盯著利威爾的後腦勺說。

  「廢話。」利威爾回答道。

  她昨天穿的長裙現在已經晾在了陽台上,這不是他第一次洗她的衣服了。他曾經為此收獲過哈德森太太的實力怒吼,「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凱迪聞聲趕到浴室門口,彼時,他們兩相互盯著對方。利威爾擺出一副我只是單純想洗個衣服的無辜表情。看到這幅情形,凱迪只是說了句,「洗完之後熨一下。」便扭頭走了。她一點都不意外自己的裙子迎風飄揚,她知道利威爾有清潔的癖好,那麼何不放任他自由。

  卡啦,卡啦。他走在前面的響動,立體機動裝置的輕聲碰撞。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的問題沒有回答。但是她猜得到——他們的面前,是高聳的羅塞之牆。

  秋天的風吹著口哨從她的耳邊跑過,他們乘著垂直升降裝置,繩頭連著粗壯的黑鐵踏板,吱呀吱呀響。

  她踏上城牆的一刻,腳下有些不穩,一種短暫的眩暈後,清晰的視野闖進她的五髒六腑,到達身體的每個角落。

  再也沒有壓抑的鉛色阻擋。她感到自己變得輕盈。

  美麗而遼闊的瑪利亞!

  深深淺淺的藍色天空靜謐地展開在上方。飽滿馥郁的綠色充盈著她的眼眶。遠處的地面,有星星點點的房屋,寧靜停在那裡,仿佛一切都沒有造訪過。

  她的眼中絲毫見不到殘酷和摧殘,這幅景色,美得安然而從容。

  凱迪朝前走,城牆的厚度大約十米,駐屯兵團修築的運輸軌道綿延不絕,她抬起腳邁過枕木,來到城牆的邊緣。

  秋高氣爽,登高望遠,她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興致盎然。

  她朝下看,城牆垂直的壁面冷峻地延伸,仿佛下落到另一個世界,那裡處於陽光的背陰面。

  凱迪笑著回過頭,說道,「好想跳下去。」

  利威爾的目光沉了一下,用雙手攬住她的肩膀,往深淵的邊緣推了推她。

  「那你做好心理准備。」他的語氣中含有一種積極正面的鼓動。

  「不要。」凱迪本能地往後退,抵住了他的胸膛。

  「做好心理准備。」他在她的耳邊重復了一遍。

  「你要把我推下去嗎?」凱迪覺得他的動作非常危險。

  「是你說的想跳。」

  「不……」她的心慌亂地跳動。

  「准備好。」

  「不行!!!!」

  「啊」

  她的驚嘆被巨大的失重感一刀砍絕。她被利威爾推下了城牆。

  這是真實發生的嗎?

  我確實是在下墜。

  我要死了。

  她的腦海裡出現了超出預設的諸多想法,一瞬間爆炸般充滿了她的腦袋。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無法感覺。

  沒有前因後果,獨立於任何之外的一片刻,懸掛在沒有根基的時空中。那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三秒,漫長得足可以思考這一生。

  她像是飄蕩在空中的紙片,利威爾就是那個伸手捉住她的人。就是那種紙飛機啊,利威爾說,我把你折好了飛出去,最後又回到我的手裡。

  意識像雪花片片漫天覆蓋而來,她閉上眼睛,黑暗降臨。

  利威爾把她放在地上。凱迪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呼吸,狼狽地翻了個身,把臉藏起來,一聲不響地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起來。」利威爾站著說。

  凱迪動了動,爬了起來,離開地面一點點,蹲在地上,委屈地說,「你別過來,不要動我,離我遠點,讓我緩緩。」

  她抬起頭瞪他,看著利威爾抿著嘴巴欣賞她狼狽的樣子。

  利威爾穿著立體機動,站在那裡,英姿勃發,散發著凜然而蓬勃的強大力量。不知怎地,凱迪就原諒了他。

  她十分堅強地站了起來,雖然半分鐘之前,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摔個稀巴爛。或許他只是非常想跟她分享一種日常的體驗,她很好地理解了他。

  片刻的等待,她恢復了知覺,從這一處陰涼的城角望向遠處。「這裡就是巨人的領地了。」她喃喃地說。

  利威爾聽聞,糾正道,「是我們的領地。不管過去,還是將來,都屬於我們的領地。」

  凱迪看向他,這種話從利威爾口中說出總有一種神秘的說服力。她開始有些理解為何埃爾文要選擇他作為調查兵團的門面,就是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可以使大家團結一心。

  「如果運氣好的話,你就可以看到巨人。」利威爾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回過頭對凱迪說,「你就站在那裡,不許走過來。」

  凱迪細細品味這句話,通常來說,一個人看到巨人是件多麼不幸的事啊。

  就在這時,她感到一陣細微的震動,帶著恐懼的震顫通過大地傳來。接著一個黑色的影點從遠處漸漸顯現。

  她看見它走路時踢起的塵土,它的腦袋和四肢全都很長,像一個抽像的影像。可它是真實存在的,幽靈一樣一步步踏著地面走來。

  這頭倒霉的巨人。

  它的面孔在她的眼中漸漸清晰,巨大的眼球和鼻孔印在凱迪的腦海中,黑洞洞的,往後的幾年都沒有忘記。

  她看清了它的相貌,體型,突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恐懼,不由自主地跑到利威爾身後,躲了起來。她從他身後伸出腦袋去看,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只手已經緊緊攥住了他的袖口。

  巨人漸漸接近,大地的顫動更加明顯。

  「怎麼辦呢。」凱迪說道,她有些害怕。

  利威爾看向她,待了一會,說道,「你放開我啊。」

  「哦,不好意思。」凱迪低頭看了一眼,放開了他。

  突然,巨人發出一聲哭嚎,震耳欲聾。

  凱迪的眉心瞬時便皺在一起,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反常的巨響。巨人離他們越發的近了。

  利威爾看著她失去情緒的臉,眉心緊鎖,沒有血色。「你害怕了?」他問。

  凱迪看著那個醜陋的龐然大物,回答道,「實話說,還是害怕的。」

  此時,巨人離他們僅剩下不到十米的距離,凱迪聽到了它粗重的呼吸,一股熱氣彌漫在塵土飛揚的空氣中。

  她不知道該看向哪裡,利威爾正看著她,而巨人又是她無法忽視的存在。她的人生中,面臨過的此等絕境著實不多。不過最後,她終於決定深陷進他的注視。

  時間在這一刻為他們停止。她看見利威爾對著她瀟灑一笑,「害怕就對了。挺好,惜命。」

  他的披風從她的臉頰擦過,凱迪的目光無法追上他的軌跡。她抬起頭,巨人向她逼近了一步,一只巨大的手在空中垂出一道無意義的弧度。

  凱迪閉了閉眼,帶著回聲的巨響過後,她看見龐然大物在她的面前跪下了。帶起的塵土飛進她的耳廓,鼻腔。她不禁抬起手臂去阻擋。巨人跪下後,龐大的頭顱順勢向前傾倒,重重砸在凱迪面前的地面上。

  看著一個類人的物什轟然倒地,五官生生扣在地面,她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痛苦。

  熱量將空氣中的水分蒸成氣體,她抬起頭,看見利威爾站在她的面前,巨人的腦袋上。光線穿過塵土和蒸汽將他的身影刻畫成模糊的形狀。

  他用刀指了指巨人側面的地面,「站到這裡來,這裡安全。」

  凱迪跑到巨人的身側,站在一條手臂邊上。利威爾落到她的身邊,收了鋼索,風聲如期而至。他的刀刃上還有新鮮的血跡。

  「你不是想看嗎?就在這裡看,不要走過去。」利威爾說道。

  「可是我想摸一摸它。」凱迪張大眼睛,手已經伸了出去。

  「好熱。」她觸碰到巨人的皮膚,內裡湧動著一股熱流。

  「你只能在這裡待三十秒。」利威爾發話了,他並沒有殺死這頭巨人,只是砍斷了它的肌腱。巨人的腳踝,肩胛泛著滾滾蒸汽。

  凱迪好奇地輕輕撫摸這個龐然大物,眼睛裡滿是疑惑,原來巨人就是這樣的東西,她從前從未見過。

  「你該退回來了。」利威爾說道。

  「可是我還想玩一會兒。」凱迪回過頭望著他。

  「……」利威爾妥協了,只好又為她砍了一遍,加深了巨人的傷口,令它扔不能動彈。

  突然,那怪物爆發出一陣隆重凄慘的嚎叫。

  「他好吵啊。」凱迪捂著耳朵說。

  利威爾便往它的脖子裡捅了一刀,濃稠的血液涓涓而出,遇到空氣幻成白色的蒸汽。

  此後,巨人只能喘著粗氣低低地嗚咽。可凱迪卻笑了起來,她發覺自己沒有半點危險,便縱情玩樂起來。

  如此殘忍。

  她把沾滿血的手放在利威爾手臂上,利威爾的表情變得不太友好。

  「你不要這樣。不是都會蒸發掉嗎。」凱迪笑著說。她圍著巨人饒了一圈,越發興奮。

  這時,巨人忽然坐立而起,凱迪一驚,抬頭望去。利威爾縱身飛向巨人胸前,一刀劃過,又繞去它背後,朝後頸砍了下去。

  鮮血噴了出來,像紅色的雨滴灑落。凱迪用目光追尋他,他像一只輕盈的鳥,盤旋在空中,激蕩她內心的海浪。

  隨後,一片陰影壓了下來,巨人噴著鮮血的心髒砸在了凱迪頭上,她一下跪在了地上。

  「咳咳……」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濃烈的血腥味衝進她的神經,她干嘔幾下。

  失誤了……利威爾愣了一下,他的表情黑到不行。

  頃刻,凱迪被浸泡在巨人的血中,她用雙手撐著地面,身旁是巨人那顆正在蒸發的心髒,「咳咳!」即使在意識極度模糊的炙熱之中,她還是喊出了一句話,「你別過來!」這是她的本能反應,她知道自己現在絕對不受利威爾待見。

  利威爾確實不想過去,他降落在十米之外,巨人已經死了,他蹲地上看。漂亮的凱迪,她的身上全是惡心的血,弓著背咳嗽,這場面,簡直媲美蛋糕上面沾了屎。

  利威爾蹲在那,郁悶地想,一開始就不該一步一步妥協讓她得寸進尺去跟巨人玩。

  他們之間隔著濃濃的蒸汽,或薄或厚,忽明忽暗,他看見她站了起來,將襯衣從頭頂脫掉,之後她把褲子褪下踩到腳底。

  像是一個渾身濕透的溺水之人,灼燒停留在吸滿血水的衣物上,她痛得快要哭出來,只好脫掉衣服,一件都不留。

  血霧圍繞她的周身,她抬起頭,太陽從陰霾中透出淡淡的黃色光芒。巨人的身體開始分崩離析,內裡的骨骼漸漸顯露。

  熱量衝上天際,巨大的身體逐漸空洞,她走進巨人中空的胸腔中,抬頭望去,黃的脂肪,紅的肌肉,白的骨頭。

  凱迪想起她跟芙莉妲往對方身上潑灑顏料的往事,陽光照在她的身上,血液不斷蒸發,帶走她的痛苦。

  紅的顏色,白的蒸汽,血的氣味。□□的巨人的屍體,和□□的她的□□。

  利威爾靜靜地看,想,感覺,他覺得他在這個世上最喜歡的,還是這種長形的兩只腳的動物。

  可是巨人,這些蠢家伙!憑什麼跟他喜歡的東西長得這麼像。

  陽光蠶食著擺在地上的大塊爛肉,帶著細小孔洞的灰色骨骼大面積進入凱迪的眼睛,她開始聞到腐爛的氣味,死的味道。

  利威爾走了過去,凱迪看著巨人蒸發到一半的頭顱,露出可憎的頭骨。

  她木然地說,「他死的時候真難看。」

  「我們死的時候也會很難看。」利威爾說。他將刀刃收回刀匣,走進巨人的骨骼內。

  她仰著頭,望向太陽,美麗的胴體展現在他的眼前,灼熱的氣味飄散而去,「我不喜歡做人。如果能變成天上的雲該多好。」她輕輕說。

  利威爾走到她的身後,她身上的血終於蒸發干淨。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覺仿佛觸摸到她的一切。他用手指撫摸她的後頸,不知怎地,吻了上去。

  凱迪低頭,是地,她平坦的小腹上是他的手。

  她的發梢升高,又降低。

  凱迪抬頭,是天,骨骼,蒸汽,是被巨人軀體籠罩的天空。她的視線模糊起來,幻化成風。

  她變成了天上的雲。

  八個月零二十天之後,特羅斯特的春天,調查兵團的塔樓建成。

  凱迪站在草地上,那座尖塔的陰影中。

  她回過頭,遠處的路面上,有一個人正在等她。她按著帽子跑了過去,牽起他的手,一同離去。

  塔樓鍍金的名字在陽光下灼灼發亮,它叫做——Flugel der Freihei

  尖塔靜靜矗立,如詩歌訴說。羽毛鱗片,鮮血荊棘,我們的生命,盤旋而上。

  ——上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一路陪伴,感激我有勇氣用如此拙劣的文筆描繪愛情的樣子。

  疏於情節的放縱就此打住,我們來日再見。

  2019.07.15

  ——————

  下卷預告

  ■破牆篇 ■王政篇

  ■奪還勝利篇

  ■馬萊歸來篇

  ■相守篇 (上中下)

  ■最終篇

     


☆、破牆篇

  兩年後  850年秋

  ————————

  凱迪看著面前的圖紙,水色在紙張上層疊暈染。今日的特羅斯特多雲涼爽。

  規劃管理局的大廳中,人們正在討論一個新的公共項目。幾幅圖紙掛在雪白的牆壁上,供與會人員投票競選。

  凱迪停下腳步,凝視面前的這幅水彩效果圖,半響之後,她小聲嘀咕了句,「屎色。」

  「啊…您說什麼?」一旁的記錄員緊張地盯著她,欲言又止。

  凱迪瞥了一眼右下角,氣定神閑地說道,「我投這幅赭石色的一票,六號。」

  記錄員的筆尖在本子上沙沙劃過,廳中彌漫著各處小而嘈雜的說話聲。

  凱迪把這些都拋在腦後,走出了空曠的大廳。

  走廊上,一個短發女孩把一疊紙交到她的手中,利落地說,「今早的信件。」

  凱迪從上開始瀏覽,業主的咨詢信,建設單位的反饋文件,珠寶商的節日問候……

  女孩一面緊跟她的腳步,一面說著,「還有這一封,從克斯利赫發來的邀請,「溫絲萊特小姐請您去參加她的晚宴。」

  凱迪瞥了一眼,沒有接下藍色的信封,「我告訴過你,這類瑣事,以後不要來煩我。」

  「好…」女孩收回信封,跟她一同旋進一間敞亮的辦公室。女孩快走幾步從衣架上取下大衣,遞給凱迪。

  她幫凱迪穿上,系好腰帶,戴上帽子。接著,凱迪站在鏡子前左右看了一遍,便朝門口出去。

  「那您今天……」女孩趕忙拉長脖子問道。

  凱迪拉開門,轉過身,「我還會回來,下午。」哢噠,門扣一響,走廊裡奏起均勻有力的高跟鞋聲。

  她准時來到這家開在閣樓的飯店,在窗邊的老位子坐下。老板端上她愛喝的茶,現在是上午十點,她的目光穿過帽子的邊緣,落在石青色的城門大街上。

  陽光升起了角度,照耀這座忙碌的城市。接著,厚重的鐘口大幅度搖擺,望樓的鐘聲長鳴,特羅斯特的城門拉起一道金色的縫隙。

  連通自由世界的大門緩緩打開,刺眼的白色光塊迅速擴大,街道兩側驀然人聲鼎沸——調查兵團,回城了。

  一顆橘紅色的腦袋蹭著她的下巴擠進凱迪與窗戶的中間,興奮地踮起腳尖。

  回城的隊伍拉得很長,在道路中央開辟出連貫緩動的波紋。

  「我看見了!」

  「在哪?」

  「就在那!過來了。」男孩大聲叫道。

  「啊,看見了。」凱迪的目光亮了起來。他的身影移進視野,他走在隊伍中,安全歸來,凱迪懸起的心髒終於平靜。

  這一次的壁外調查是在三天前開始的,今日完成返回,沒有耽擱一點兒時間。這家開在城門口的閣樓飯店早就成了她常去的地方。每一次調查兵團遠征過後,為了確保第一時間收到他的消息,她不能等。

  埃爾文,令人矚目的調查兵團團長,牽著他白色的馬,帶領隊伍向前行進。凱迪遠遠地注視著這群從未停止的先鋒。她必須很努力才能看得到利威爾,他是他們當中的一個。

  「有好事啊,利恩小姐。」渾厚的腳步帶著木質樓梯的吱呀聲。

  凱迪回頭過後,老板登上閣樓,抓起水壺倒滿一杯,咚咚灌下,「打聽到了,調查兵這次終於到了喀納斯鎮。駐地的物資也順利卸下了。聽說還意外找到了一個倉庫,有不少能用的東西。」跟著一個響指。

  「太棒了!調查兵團什麼時候能打到我們家!」小男孩跳下窗台,奔向自己的父親。他同父親原是希干希納土生土長的居民,五年前逃難此處。特羅斯特與瑪利亞僅一牆之隔,人們或許可以抑制對遠方的好奇,卻不能抗拒思鄉的情緒。他們不再願意往更遠的羅塞去。

  失去家園的人聚在這裡,強烈的心願彙成勢不可擋的洪流。這份巨大的盼望是調查兵團此前從未有過的際遇。指引他們朝著一個目標——把我們的土地奪回來,奪回來!

  街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凱迪站起身,離開餐桌,准備下樓。

  「利威爾什麼時候來?」男孩看著她走過來,比著一個刀光劍影的動作,滿臉期待。

  「好好念書。」凱迪的嘴角微動,揉了揉他的頭發,走下了樓梯。

  當天下午,她回到辦公室,一直工作到夜裡十點才關燈離開。

  這會兒,月亮掛在深色的夜中,一枚銀幣一樣散發出灼灼涼意。

  凱迪無所事事地在一間房間中央踱步,從一頭走到另一頭,拿起紅茶的罐子,輕輕晃了晃,放下,又走回到另一頭。

  她甚至輕輕嘆了一口氣,走到書架旁,用目光匆匆掃了一遍,又閉了閉眼走到了窗邊。

  「你晃來晃去,會讓我分心的。」

  利威爾拿著筆,把頭從文件上抬起來。

  凱迪站住了,盯著他,問道,「你還沒處理完工作嗎?還有多少?」

  「你……現在沒事做?」利威爾皺了皺眉。

  「我現在很閑。」凱迪說。

  「那你要不到院子裡逛逛,處理完文件我會去找你。」

  凱迪看著他,向下彎了彎嘴角,「你要我走?」她帶著一種不卑不亢的委屈神情。

  「不是。你晃來晃去的……」

  沒等利威爾說完,凱迪就扯開了門,「每次見你,我都會把所有事情處理好,我不想讓任何事打擾到我,所以現在我很閑。我這就去院子裡玩,你別想再找到我!」

  「……」

  利威爾看了看關緊的房門,低下頭繼續完成他的工作。

  凱迪獨自來到院子裡。夜中,茂密的植物散發出靜謐清新的香氣。  

  她徘徊到庭中的石凳旁坐下,用一側的太陽穴靠住光滑的大理石柱。秋夜的風寂靜地吹過,像是黑夜的歌聲,有一絲不難發覺的涼意。

  四周的植被包圍著這小小的庭院,月亮隱匿在樹影中。朦朧中,她看見調查兵團大樓裡散發的點點燭光,黃眼睛一樣望著遠方。凱迪在昏暗的環境中閉上雙眼,漸漸失去了知覺。  

  等到她再有意識,感到一種熟悉的溫暖氣息,在她的耳邊一閃而過。  

  她感到自己失去重心,她的臉貼在了他的胸膛上,他把她抱了起來,溫暖的體溫襲來,她不禁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  

  「嗯…」利威爾把她好好地橫抱起來,凱迪小聲哼了一聲。  

  他走在空無一人的廊道上,凱迪說道,「你這樣做,被人看見怎麼辦?」  

  兩年來,這個地方平地建起一座高樓,凱迪還記得那段日子,同這裡的士兵生活在一起。

  可如今,認識她的人已經越來越少,她都來不及悲傷。因為利威爾不曾悲傷過。

  「如果有人看見,那就剜了他的眼睛吧。」凱迪說著,把臉埋在他的衣領上,閉上雙眼。

  利威爾將她抱回去,放到床上。凱迪坐了起來,他幫她把鞋子脫掉。  

  …………拉燈嘞                    

  作者有話要說:

  後續包含超~敏感內容,依然可以在百度 利威爾吧看到哦

  ***

  題外話:收藏馬上就要600了呀,雖熱這都是我們大兵長的功勞,但還是很開心,happy~

     


☆、破牆篇

  那一天是突如其來到來的。

  凱迪扶住面前的桌子,強烈的震顫使她的神經緊繃,一聲不同尋常的巨響從窗外傳來,悶重的余音回蕩在特羅斯特的上空。

  忽地,嘈雜的聲音響起,越來越清晰。她走到窗邊,建設部的院子裡有一些人開始奔出門廳,朝大門跑去。

  走廊傳來急促密切的腳步,凱迪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這是這麼了?」

  「不知道。」一個年輕人從她身側跑過,「大家都走了,總之先跑吧。」

  她有些猶豫地看了看敞開的房門,未知的恐懼突如其來襲上心頭。街道上嘈雜的人聲嗡嗡傳來,她不由握緊了雙手。

  她的雙腳動了起來,走下樓梯,走出門廳,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越來越多的人衝到街上。凱迪站在路旁,看著大家簇擁著朝一個方向走。

  「巨人來了!」「城門破了!」

  前面的人忽然嚷了起來。

  「啊!」瞬時,尖叫聲和不安的騷動響徹整個街區,人群被一雙巨大的手向後推搡。凱迪被後退的人群擠到牆邊,她靠著牆,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切。

  她的腦海裡閃出幾個訊息:調查兵團昨日出城調查。助理瓊斯今日請假。哈德森太太遠在三公裡外的郊區。

  她沒有加入人群的隊伍,轉身朝一條小巷跑去。被恐懼驅趕的人們湧向同樣羅塞的城門,不時有人擦著她的肩膀朝反方向跑動。

  這太奇怪了!巨人?

  凱迪加快腳步朝調查兵團走去,她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巨人怎麼可能來到這裡,她不相信,至少讓她親眼看到,她焦慮地想,加快了腳步。

  「快跑吧!」路過的人好心地提醒她。

  可她並不理會,她被某種力量驅使,決心親眼看見這一切。

  不遠的地方,開始傳來慘烈的尖叫,毛骨悚然的巨響。她的身體抖了一下,恐懼襲來,每一個感官都在提醒危險的來臨,她的腳步慢了下來。心驚膽戰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幾個面如死灰的男人喊叫著,發瘋一樣衝了過來。已經沒有人再理會她了,凱迪終於走出了狹窄的街區,特羅斯特的中心廣場映入眼簾。

  她站在廣場的北端,視野開闊得可怕。幾十米之外的城南,灰塵騰飛,建築物歪斜著倒下,一些巨大而聳動的物體緩慢移動著。

  帶她看到這一幕的力量,她終於知曉了。

  是無知。

  利威爾帶她見過的巨人不是這樣的。它們正在吃人。

  揮著手臂的人,瘋狂蹬腿的人,垂下的手臂和流血的褲腿。在她眼中上演的景像是那樣不真實,人類玩偶一樣被毫無尊嚴地吞進肚裡。

  慘叫聲離她很遠,這幅畫面隔著空曠的廣場,陽光正烈,一時間她呆在原地。

  她眼睜睜看著教堂紅色的鐘樓傾覆,利布斯大商店被踩成渣子。她聞到塵土和血霧的味道,教堂彩色的花窗蒙上可怖的黑色。藍色的天空被她心中的鮮血染紅。

  就那麼一瞬,她忽然從鈍感中抽離,感到無比憤怒。她意識到那份安定的謊言被擊破。

  相比於人們成批的死去,房子的毀壞才給了她最直觀的感受。她生活的特羅斯特,他們一起營造的理想世界,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世界醜陋的一面鮮血淋淋展現在她眼前,她無法拒絕。

  她朝最遠的制高點望去,她感到呼吸凝滯,心跳停止。調查兵團的塔樓以一副殘缺的姿態靜靜矗立著,它也不能幸免。

  為什麼?

  她感到心髒被擊碎的痛覺,她無法再看下去了。她轉過頭,奔跑起來,胸中燃燒著怒火。為何我們如此弱小。

  巨人已經穿過了中心廣場進入城市的北區。恐怖的腳步追趕著凱迪,她跌跌撞撞跑著,頭腦漸漸清醒起來。

  她看見幾個穿著薔薇制服的士兵操縱立體機動從她頭頂飛過,他們低頭看了看她,對她喊道,「南區還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凱迪說。

  「跑!不要停下!」一個駐屯兵團的士兵喊道。

  凱迪聽到士兵的喊聲,更加賣力地奔跑起來。

  「你再跑快些!哥哥我會幫你把它們擋住的!」年輕士兵開朗的喊聲從空中不斷傳過來。

  她想回頭看看他們,可她的身體只允許她不住地向前。她不敢去想像他們會遭遇怎樣的巨人,她想起利威爾告訴過她,殺死一頭巨人平均要損失的士兵是30名。

  她的心震顫了一刻,接著摔在了地上。她顧不上疼痛,立刻爬了起來,她的長裙在這種場合顯得過於累贅。

  一陣震撼大地的馬蹄聲闖進她的耳朵。她轉過頭,看見一群健碩的駿馬正在奔騰而來。一位士兵騎在當中的一匹馬上,揮舞著馬鞭。

  「弗裡克斯!」凱迪大聲喊道。

  弗利克斯趕忙拉住韁繩,他手中握著的三匹馬悉數停下,其余的馬兒依舊朝前奔跑。

  「利恩小姐,你怎麼在這兒!」他不解地問道。

  「調查兵團是不是昨日全部出牆去了。」

  「沒錯,只有幾名傷病留在總部,現在已經轉移走了。」

  「太糟了,弗裡克斯。」

  「利恩小姐,現在牆內已經進入了全面戰備狀態。我必須把這些馬趕到羅塞去,再分配駐屯兵四處發布戰備通知。你為什麼在這裡!」

  「你要用調查兵團的馬為牆內傳遞消息?」

  「司令分部下了調令,我只希望它們能跑的更快一點。」弗裡克斯心疼地撫摸著馬的耳朵。

  「給,抓好了。」弗裡克斯把一條韁繩塞進凱迪手裡,「你必須趕快撤回到羅塞境內,我記得你說過自己馬術不錯,希望你沒說大話。」

  「謝謝,謝謝你,我真的很需要它。」凱迪趕忙收緊韁繩,安撫這匹黑色的駿馬。

  「我得走了,我的馬已經走遠了。」

  「好,祝你平安。」

  凱迪快速整理了下裙子,把它挽起,露出腿,方便騎行,接著登上馬背。她將手放在它的脖子上,心裡充滿了欣喜,「乖孩子,帶我走吧。」

  她夾了夾馬肚子,不動,又用力踢了一下它,依然不動。她不知道調查兵團的馬是如何訓練指令的。

  「乖,乖。」她撫摸它的脖子,讓它冷靜下來,「跑。」「走。」「你動一動啊!」

  凱迪焦急地喊著,可那馬兒只是無動於衷地瞪著無辜的大眼睛。

  她回過頭,一頭一層樓高的小巨人正從一座房子後面探出頭看著她。它呆頭呆腦地一步一步移動起來。

  三米的小巨人像一個初學走路的巨嬰,頂著巨大的腦袋,朝她走了過來。

  凱迪的馬冷靜地看著巨人,一副見過世面的淡定樣子,一動不動。

  「你這畜生!」凱迪心急地罵了一句。

  一聲尖利的金屬細線滑動的聲音忽然靠近,她看到一道銀白的光亮從她眼前閃過。

  「前進!」一聲明亮的女聲傳來。

  一根立體機動的鋼索掛住了馬的韁繩,牽引它向前,馬兒終於收到了正確的指令,開始奔跑。

  她墨綠色的鬥篷帶著風聲,凱迪看著她在空中運作,帶她穿過一個街區。然後,她突然調整動作,降低了高度。她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牽起馬走進一個狹窄的小巷裡。

  凱迪從馬背上下來,還沒來得及道謝。

  「不要出聲。」她說,她胸前的自由之翼上面繡著她的名字。

  「深吸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

  凱迪照做了,四周極其安靜。

  巨人的腳步越逼越近,這條巷子極窄,凱迪不敢扭頭去看。她只有盯著面前這個姑娘,她白白的皮膚,杏仁一樣的琥珀色眼睛,淺栗色的短發下面是因為專注而緊皺的眉心。

  她屏著呼吸望著巨人即將路過的街道,手裡緊握著冰冷的刀具,做好了戰鬥的准備。

  巨人的一只腳出現了,接著出現了第二只腳,它並沒有停頓,一步接一步地從這裡路過。

  兩聲長長的舒氣聲……

  「我自己發現的辦法,還挺管用吧。」她說,「我可不想一個人去跟這麼大個的巨人拼。」

  「嗯。」凱迪點了點頭,接下了她重新交回她手裡的韁繩。

  「這裡離羅塞的城門已經不遠了,你可以自己去到那裡嗎?」她問。

  「可以。」凱迪輕輕點了點頭,顯然不算自信。

  他們從巷子裡走出來,十幾個穿著鬥篷的士兵從頭頂飛翔而過,幾片陰影一閃而過。這時,凱迪才意識到,調查兵團已經回城了。

  「看來南區的民眾已經全部撤離完成了。」她抬頭看著她的戰友說,回過頭望向凱迪,「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

  「可以。」凱迪回答道。

  那女孩打量了她一番,竟有些猶豫。

  一道銀光快速閃來,凱迪感到風聲也凌冽起來。

  「佩特拉,報告狀況。」

  利威爾把刀收回刀匣,走了過來。

  緊接著,一名調查兵隨利威爾降落,他深褐色的短發朝上梳成一個火焰的形狀,有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稱得上是人高馬大。

  「北區第三片區排查完畢,無人員逗留。除了…」佩特拉停了一下,繼續說道,「發現一般民眾一名。」

  利威爾聽著,盯著凱迪。凱迪看見他,心裡又驚喜又害怕,他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她竟然感到膽怯。

  利威爾在與凱迪的對視中背過了身,凱迪的目光滑落下來。

  她決定不再軟弱地等待,便把自己的長發扎了起來,又俯下身將裙子從大腿中間的長度撕開。她准備好一切,翻身騎到馬上。

  「前進。」她試著說了這個詞,馬兒開始移動。可很快她便在一個明顯的頓挫中停了下來。

  她走到利威爾身邊的時候,他伸手拉住了她的馬。

  「我叫人送你。」利威爾低聲對她說,卻一直看著其他的地方。

  他轉過身,發布命令,「根塔,把這個女人送到城門,不得有誤。」

  「佩特拉,你跟我走。」他說。

  「是!」兩人回答。

  走之前,佩特拉深深地看了一眼凱迪。利威爾卻再也沒有回過頭。

  在根塔·舒爾茨的護送下,凱迪朝城門前進。

  佩特拉跟在利威爾的身後,起初,利威爾一言不發,穩穩地飛在前頭。可在一個急轉彎的躲避裡,她感覺到他有一個並不明顯的晃動。

  「兵長。」佩特拉小聲叫道。她說不清此刻心中的郁結如何影響著她,她不停地回想到是否剛才有過一秒鐘,她好似希望能不要管那個女人。

  她記不得了,或許沒有過。

  「佩特拉。」利威爾喊了她的名字,一如既往的語調。

  「在戰鬥中,任何情感的波動都會打破應有的平衡,影響關乎生死的判斷。」

  佩特拉等了一會,回答道,「是。」

  「對你的一些事情,我感到很抱歉。」利威爾繼續說。

  佩特拉沒有說話。

  「你懂我的意思嗎?」

  「為什麼偏要現在這個時候說。」

  「因為此刻我沒有辦法集中自己的精神,我怕以後會沒有機會。」

  「兵長!」

  「佩特拉,你是我的戰友。我,十分的信任你。」利威爾繼續說,「我希望你可以明確戰鬥的意義,這是唯一可以將你和我聯系在一起的東西。」

  「我希望你也可以信任我,跟隨我。」利威爾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嗎?我們的共同勝利,不是我一個人又做成了什麼事。我想帶你們,利威爾班,調查兵團,共同勝利。在我心裡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超越這個崇高的目標。」只有我一個人到達終點的世界,是沒有意義的。

  佩特拉咬了咬嘴唇,「兵長……能與您並肩作戰是我從前無法想像的事,沒想到可以夢想成真。我覺得能做到這一步的自己已經很厲害了,我一直這樣鼓勵自己。」

  「你在說什麼,佩特拉。」利威爾的語氣很溫和,「並肩作戰的話,首先要趕上我,不要偷懶。」

  「是。」笨蛋兵長,你這樣只會讓我更加羨慕她。可她內心的郁結確實減輕了不少。佩特拉知道兵長這麼做是為了關心她,叫她不要讓情緒影響行動。

  佩特拉調整好姿勢,她的心情堅定下來,她不再分心。

  因為擁有馬匹,凱迪跟根塔很快便到達了城門口。

  大批需要轉移的民眾湧向門口,這裡已經被堵的水泄不通。

  「看來一時半會是無法通行了。」根塔對凱迪說。

  「就送到這裡,你快歸隊吧。」凱迪說道。

  「可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待會暢通了以後,我就可以過去了。」凱迪堅持讓他回去。

  「好,利恩小姐,你要保護好自己。」根塔沒有再堅持,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完成。

  「我會的。」凱迪說,「你們,不會讓巨人靠近這裡的,對嗎?」

  根塔後退了一步,把拳頭砸在胸前,「絕不會。」

  凱迪獨自一人看著城門前層層疊疊的民眾,大家推搡擁擠,通過的效率很低,到處都不見憲兵的蹤影。

  人群中,一輛滿載貨物的馬車緩緩被牽近城門,為首的男人用長棍驅趕擋在前面的人,想盡快通過城門。馬車被拉到了門口,強硬地塞進了狹窄的通過口。車上的貨物太過龐大,被卡在門洞中,一時間進退兩難。

  人們開始朝那個商人喊叫,表示不滿。凱迪似乎認出了那個大腹便便的禿頂男人,她又環顧了一圈,沒有看到斯嘉麗的丈夫。貨車卡在門口,誰也過不去,人們的喊聲越來越大。

  她擠進人群,用胳膊撥開數不清的腦袋和身體,被蹭的滿身塵土,終於擠到了最前面。

  「利布斯先生!利布斯先生!」

  這位商會的會長,名叫迪莫·利布斯,他的兒子弗雷蓋爾·利布斯是斯嘉麗的丈夫。凱迪曾經在斯嘉麗的婚禮上見過他。

  那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看了一遍,「利恩小姐!你怎麼會在這?」他站在板車上,瞪著圓圓的眼睛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對凱迪說,「我的小姐,上來。馬車卡在這裡了,你可以踩著我的貨物先過去,來吧。」他拍了拍板車,發出哐哐的響聲。

  凱迪沒有行動,她看了看身邊義憤填膺的人們,現在他們看著凱迪的眼神,也帶上了嫌惡。

  「利布斯先生,您能先讓大家過去嗎?巨人很快就會到這裡了,你也先到城門那邊躲一躲,貨物的事情該沒有那麼要緊吧。」

  「我現在卡在這兒了,也不出去,你也看到了。」利布斯嘟了嘟嘴,說道。

  凱迪探頭看了一眼,「看著你出來可比進去要容易啊,你先試著讓馬車退出來一點。這樣下去現在大家都過不去。」

  「就是啊!你還有沒有良心。」「讓我們過去!!」「挨千刀的東西!」

  人群又開始向前擁擠,凱迪險些被人推倒,一個不認識的胖女人拉住了她。

  「謝謝。」她剛說完,又一股力量開始翻湧,她只好往牆邊挪動腳步,讓激動的人群過去。

  利布斯眼看凱迪沒跟他站在一邊,便不再理會她,他不顧震天的喊叫對手下吼道,「給我往裡推,用力!你們這些唇貨!」

  「啊啊啊啊啊!巨人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凱迪扭過頭,看見街道的盡頭,一頭晃晃悠悠的巨人正盯著人群,慢慢走了過來。

  糟了。她感到一陣絕望,至少有一個區的士兵全部失手才會造成這種局面。「利布斯!」她想立刻就說服男人把路讓開,可是她已經被瘋狂的人群拋出了中心,早就看不見馬車和商會的會長。

  一個抱著玩偶的小女孩站在人群之外,朝著巨人的方向,呆滯地看著,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巨人依然在靠近,時間仿佛禁止。

  忽然,凱迪聽到一聲熟悉的金屬絲刮擦的聲音,一個極快的影子閃進了她的視線。漂亮的砍殺過後,巨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事態似乎暫時化險為夷了。

  「喂。這到底是這麼回事。」

  三笠·阿克曼的聲音帶著不可思議的憤怒。

  她漂亮的擊殺拯救了所有人,此刻,她是目光的焦點。

  「你們知不知道那邊的戰場上有多少人正在死去,就因為你們還沒有撤離。」她用刀指著身後筆直的道路,「你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利布斯在少女的逼問中震顫了一下,接著被一把從馬車上拽了下來,冰冷的刀刃抵在他的喉頭。

  「給我把路讓開,不然我殺了你。」三笠沒有跟他廢話,很快便達到了疏通城門的作用。她在對著滿眼崇拜的小女孩敬了一個禮之後,迅速地離開了。

  利布斯把馬車拉到一旁,人們衝向城門,爭先恐後想過去。憲兵在三笠走後不久終於到達這裡,開始組織交通,維持秩序。

  人們開始被迫有序地通過門洞,利布斯把貨物卸下,只帶了其中一部分,先行通過了門口。

  滯留在特羅斯特的民眾終於得到了解救,凱迪走在隊伍的最後,不知為何,她並不想離開這裡。昔日的特羅斯特將不復存在,她反復體味著這一點。

  然後,她的腳步停了下來。

  「這位小姐,就差你了。」城門的那頭,維持秩序的憲兵對她伸出手。

  「關門吧,我不過去了。」凱迪說道。

  她想起了利威爾,想起了埃爾文。想起了今日遇到的很多人,年輕的駐屯兵,弗裡克斯,佩特拉,根塔,還有那個黑頭發的女孩。他們守護著這座城市,在每一個環節。

  城門的那一邊,是安全的世界嗎?凱迪越發懷疑,像這樣拼盡一切逃進更深的牆內,就能得到庇護嗎?她不願意再往前了。

  不知為何,她覺得有這一道道的屏障展開在特羅斯特的上空,在離羅塞一牆之隔的這裡,她就不至於會死掉。

  城門關閉了,凱迪留在了特羅斯特。她坐在牆邊,靜靜地望著天空。

  過了一會兒,方才的憲兵也坐到了她的身邊。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走,但是我在那邊守著門,跟在這邊守著,其實也沒什麼區別。一道門而已,什麼都擋不住。」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她的旁邊。兩個沉默而固執的陌生人在這一刻有了一些微妙的聯系。

  過了不知多久,一種野獸般的嚎叫從破牆的方向傳來。他們一言不發地相互看了看,憲兵站了起來,「我去看看。」起身一躍而走。

  凱迪站了起來,那樣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她從沒有聽到過巨人發出這樣的吼叫,大地也跟著鳴動。

  天空逐漸泛紅,夕陽照耀。凱迪開始感覺到冷,四周靜得可怕,沒有一個人。

  嘶啦——憲兵落地,憑著慣性快走了幾步,然後穩住重心。

  「怎麼樣了?」凱迪趕忙問他。

  「結束了。」憲兵道。

  「一個尖耳朵的巨人,幫了我們。」

  「他堵住了城牆。」

  作者有話要說:

  山竹:凱迪,你聽過傻狍子嗎?就是一種□□響了它還非要跑過去看看獵人長啥樣的動物

  凱迪:哈哈哈哈哈,你別告訴利威爾我為什麼沒往城裡跑,我怕他殺了我

  山竹:……(鯨)凱迪,你干什麼呢……

  凱迪:吃山竹呀

  山竹:……(吃手手)噫

  凱迪:好酸

  山竹:(圍笑)我,酸,了

     


☆、破牆篇

  無論如何,人類中間出了一個巨人這件事,是一個爆炸性新聞。

  人類和巨人?迄今為止,我們的敵人到底是什麼?

  調查兵團總部的團長辦公室裡,埃爾文趴在桌子上,頭頂蓋著一本書。將艾倫從軍事法庭的審判席上爭奪過來並不容易,此刻,他十分疲憊。正如他預感的那樣,外界的種種質疑紛至沓來。

  調查兵團是否可以處置好這匹巨人,他不住的審問自己。

  在他腳下的樓板下面,是擁擠的器械室,再往下一層,艾倫便關在那裡。

  艾倫坐在冰涼的長椅上,地下的光線很暗。夜晚潮濕的空氣圍繞在他的周圍,他感到身體仿佛結上了一層霜。

  從昨天開始,他的人生發生了一些變化,足以撼動自身存在的改變。兩天前,他的血液還在為守護這片土地而沸騰,而如今他卻再也不能坦然地面對自己的理想。

  死去,重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他新長出的牙齒有些隱隱作痛,手臂愈合的傷口處,粉色的新肉有些發癢。

  「閉上嘴把一切都壓在我身上!」法庭上,他在情急之下喊出口的豪言壯志讓他收獲了一頓暴打。他還記得利威爾兵長皮靴的味道,混著他自己的血液,他不禁戰栗。艾倫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像是八月裡干涸的河床。

  地牢門口的鐵鏈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一個矮小的黑影慢慢向他靠近,艾倫突然泛起一種生理上的抗拒,他低下頭,後背滲出一層冷汗。

  那個黑影在他面前停下,艾倫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混亂的思緒在腦中染成一片。接下來又是什麼,他心驚膽戰地問自己,像是等待審判。

  他感到那黑影動了一下,他的心也跟著停了一拍。

  「你餓了吧?」利威爾開口了。

  「誒?」艾倫沒反應過來。他抬起頭看著利威爾走到地牢門口,讓開通道。

  「出來,我請你吃飯。」利威爾面無表情地說。

  五分鐘後,他們已經坐在了兵團後門街對面的一家餐館的吧台上。

  今日馬不停蹄從法庭趕回來,立刻就被勒令去做詳細的身體檢查,在官員和憲兵長的見證下,醫生證明了他的身體與常人無異,這才終於允許調查兵團把他帶回了特羅斯特。

  說來忙碌了一天,被人毫無自由地擺布,連一口飯都沒吃。他吸了吸鼻子,飯菜的香味讓艾倫終於回到了物質世界,他的腦袋漸漸開始運轉。

  但是……這是什麼情況?他又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的左手邊坐著利威爾兵長,右手邊坐著一個黑頭發的年輕女人。

  「你想吃什麼?」她問艾倫。

  「我已經跟老板說了隨便做點什麼,他不用選了。」利威爾說。

  好吧,艾倫在心裡說。說實話,作為犯人,他沒想到還有這種待遇,利威爾兵長居然會偷偷帶他出來吃東西。他低著頭,盯著桌子的一小塊。

  「那天,你跑到廣場去做什麼?為什麼不撤離。」利威爾問凱迪。

  「我…」凱迪想了一下,「去廣場買畫布。你知道的,那家店的倉庫在地下室裡,巨人來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察覺,後來我想著要麼就在地下室裡避一避呢。但是我又一想,如果巨人真的占領了特羅斯特,我豈不是要餓死在那裡,所以還是得往城牆裡去。接著呢,我又遇到了弗裡克斯,他給了我一匹馬。哦,對了,你們哪個傻子給馬兒規定的指令?前進?想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那馬有多不聽話,不過多虧了佩特拉·拉魯,是她救了我……」

  「嗯,總之,我已經很努力往城裡跑啦。」凱迪講得自己都信了,她不禁點了點頭。

  「佩特拉救了你。」利威爾說,這倒是他頭一回聽說。

  「沒錯,她沒跟你講嗎?」凱迪問。

  利威爾瞥了她一眼,「那現在呢,你為什麼又回來?」

  我根本就沒走過,凱迪想。「我回來到建設部去了一趟,大部分人都回家了。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家都是要回家一趟的。」她說。

  「你也該回家了。」利威爾說。

  「哦,我明天就准備回去。也不知道哈德森太太怎麼樣了。」凱迪說。

  「我是說,你該回王都了。」利威爾說。

  凱迪沒接茬,她用手托住下巴,開始盯著艾倫看,「你餓了嗎?」

  「啊…」艾倫剛覺得自己已經與環境融為一體,並不存在的時候,被突如其來的問句驚得一顫。

  「喂,你別岔開話題,我的話你聽見沒?」利威爾說。

  艾倫馬上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回答問題,他只是一個工具人。話說,飯怎麼還不來。

  「聽見了。」凱迪扭過頭,采取一種拒絕的姿態說道,「特羅斯特被毀壞了很多房屋,為了流落街頭的居民,建設部正在著手臨時醫院和避難所的建設,都是非常緊急的事情。該回家的時候我會回去的,你別管了。」

  這女的好厲害,居然敢這麼對兵長說話,艾倫感到一陣牙疼,鐘表滴答滴答響著。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端了上來,他感激地抱住碗。很快,面包和奶酪也擺好了。

  現在,利威爾和凱迪都盯著艾倫了。艾倫感覺萬箭穿身,戰戰兢兢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我們,好不容易才把這個小鬼留下。」利威爾說道。

  「因為他,好多人更要防著你們了。」凱迪回答。

  飯真是太好吃了,艾倫狼吞虎咽起來。

  「我今天剛揍了他一頓。」利威爾說。

  「你真是個壞人。」凱迪說。

  利威爾伸手拍了艾倫後腦勺一下,「快點吃,吃完馬上帶你回去。」

  「你凶什麼,不要催他。慢點吃,艾倫。」艾倫·耶格爾,他的名字已經傳遍了特羅斯特。

  可利威爾更加凶狠地說道,「喂,艾倫。敢變成巨人的話,我就宰了你。」

  「你不要這樣嚇他,他很怕你。」凱迪責備地看了利威爾一眼。

  艾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咬了一大口面包。雖然他發覺兵長今晚話有點多,甚至有點意想不到的活潑。可他仍然瑟瑟發抖。

  與此同時,餐館一街之隔的調查兵團器械室的上方,穿過樓板,再向上越過桌子,埃爾文突然把沉重的腦袋從桌上抬起,啪一聲拍桌而起,他衝出門抓住勤務兵說道,「把利威爾給我找過來,立刻,馬上,我要見他!」

  勤務兵跑到利威爾的辦公室,又跑遍了整個二層,再跑到門衛室,守衛搖了搖頭指了指後門,他就又跑到另一個門衛室,另一個守衛指了指街道盡頭三十米外的店鋪,點了點頭。

  等到他氣喘吁吁地跑進餐館的時候,利威爾剛好看著門口,他對艾倫說,「把頭低下。」私自把巨人小鬼帶出來的事,他得瞞著別人。

  「兵長……團長他,他找你。他說現在馬上要見你。」士兵上氣不接下氣說道。

  「什麼事?」利威爾問。

  「要緊的事。」士兵說。

  「讓他等著。」利威爾說。

  「恐怕不行,團長已經自閉了一個晚上了,現在突然很激動。」士兵說。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利威爾沉思一瞬。

  勤務兵走後,利威爾對艾倫說,「走了,小鬼。」

  艾倫呆了一下,「嗯。」他說。

  「你讓他吃完吧。」凱迪抬頭看著起身的利威爾。

  「不行,我得看著他。」利威爾說。

  「我把他帶回地下室。」凱迪說,「對面就是調查兵團,沒事的。」

  利威爾看了看艾倫,那小子也不說話。

  「小鬼。待會自己乖乖回地下室,能做到嗎?」利威爾問。

  「能。」艾倫只回答了一個字,然後他意識到了什麼,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利威爾說,「利威爾兵長,你居然…相信我?」

  「如果控制不住自己,那麼我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你應該明白吧。」利威爾看著艾倫的眼睛。

  「當然,我也會毫不猶豫殺了你。」

  艾倫難以置信地看著利威爾走出餐館,他覺得眼睛有點難受,便用手背揉了揉。利威爾走了,壓在他身上的大石頭飛走了一半。他飛快地把面包塞進肚子裡,喝完了湯,把勺子放回餐盤裡。然後,他扭過頭看著凱迪。

  「……」介於這個男孩方才一直沉默寡言,凱迪拿不准他想做什麼。

  「我還想要一個土豆餅。」艾倫說。

  「先生…」凱迪舉起手喊了廚師,扭過頭來對艾倫說,「你想不想要一個杏仁蛋糕,很不錯的。」

  「想。」艾倫說。

  胃口很好的十五歲男孩是令人心情愉快的存在,雖然利威爾在的時候,他有點畏畏縮縮。凱迪重新審視這個男孩,濃眉深眸,身材挺拔,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翡翠色眼睛。

  「那個……」吃完他的食物,艾倫重新開口了。「我覺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的……」

  凱迪的目光閃了一瞬,「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艾倫笑了笑,「真是奇怪呢。」

  他看著面前的年輕女人,一種優越的質感撲面而來,他說不清這種感覺,帶著些鋒利的光芒。

  在很久很久以後,或許是三年那麼長,在他又一次感嘆利威爾兵長跟利恩小姐關系真好的時候,讓·基爾希斯坦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艾倫,你說什麼?你告訴我一下什麼是關系好?」

  讓伸出一截小拇指明目張膽的在他臉前晃了晃,「利恩小姐是兵長的這個!你在耍我嗎?你晃晃腦袋,聽聽裡面是不是有大海的聲音?」

  18歲的艾倫呆住了。長期以來,兵長與利恩小姐微妙的違和感終於得到了解釋,上帝證明他從沒有思考過那一種可能性。一股莫名的熱血衝上他的頭頂,「原來如此啊,讓!」他一拳砸在讓的腮幫子上。「艾倫倫倫!」當然他馬上收到了攻擊反彈。

  他們互毆的緣由,旁人總難以理解,總之,跟讓拳拳到肉的互博就是能令艾倫爽到頭皮發麻,在他的身上砸出梆梆的聲響!「女人啊!」不知為何,艾倫的腦海裡閃出了三笠那張憂心忡忡的臉,這讓他更加憤恨,他賣力地攻擊著讓,對了,這就是種發泄。好在同樣精力旺盛的讓·基爾希斯坦十分理解這種行為,男人的友誼,在拳頭間誕生。

  不過此時,15歲的艾倫還什麼都感受不到。那個時候的他,認為剛經歷了人生中第二糟的一天,吃了一頓好飯,正呆滯地盯著一間餐館的鐘表。第一糟的那天,是巨人吃掉媽媽的那一日。

  「我們回去吧。」凱迪對他說。

  「好。」艾倫回答道。

  他們一同走出餐館。馬路的對面,是調查兵團的器械室,那件房間的樓板上面,利威爾站在那裡。

  「利威爾,我必須要通知你。我已經決定要帶艾倫·耶格爾出牆,進行下一次的壁外調查。」

  凱迪和艾倫向通往地下室的後門走去,夜色中的特羅斯特隱匿在神秘的面紗中。

  三十米,這是他們將要完成的距離。

  一輛巨大的馬車停在後門的街道旁邊,守門的士兵不見蹤影。從馬車上走下四個強壯威猛的身影。

  寂靜的夜中,任何風吹草動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凱迪的腳步停下了,她感到一陣心慌,伸手抓住了艾倫的手腕。

  「怎麼了?」艾倫沒有察覺到異常的發生。

  「我們還是走前門吧。」凱迪拉住艾倫,轉身快步向前走去。

  就在此時,自後門逼近的腳步不再掩飾在夜色之中。

  一個突如其來的力量讓艾倫的膝蓋瞬間彎曲,「呃。」他感到小腿受到重擊,單膝跪在了地上。

  他的手臂被凱迪拉著,身體卻無法再向前移動半分。

  「艾倫!」凱迪想把他拉起來。

  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肩膀,手臂和腰部全都被人控制住,幾雙手緊緊地摁住了他。他感到無比的恐懼。

  可很快地,控制他的其中一個男人卸了力氣,大聲喊了一句,「都給我住手!」

  「艾倫!」朦朧中,他感到這個年輕的女人抱住他的頭,攬住他的肩膀,像是剝皮一樣把他從那股強烈的禁錮中剝了出來。

  任何人都不能帶走艾倫!凱迪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戰栗著緊緊擁著搶回來的艾倫,瞪著眼睛看著那幾個黑影。

  漸漸地,她看清了那個喊話的男人,准確地說,是孩子。

  「桑丘……?」她顫抖著嘴唇。

  月光下,僕人桑丘的面孔顯現出來。同樣的,與那一年冬天相比,他跟艾倫一樣,都長大了。

  凱迪全部都想起來了。

  那個冬天,斯托海斯,漫天的大雪,教堂的鐘聲和黑金竹領巾。

  艾倫·耶格爾,黑頭發的東洋女孩。還有……

  「埃瑞·波克!!」

  凱迪的心在燃燒,她從壓抑已久的深處喊出了他的名字。

     


☆、破牆篇

  艾倫感到一陣幾近暈厥的疼痛。

  在凱迪幫助他掙脫之前,他的腿和肩膀都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擊打,那些人沒打算讓他接下來還能活動,毫無防備的重擊讓他在一瞬間失去反抗的力量。

  此刻,他的一邊身子靠著牆,癱軟地坐在地上,用頭抵著堅硬的石壁喘粗氣。

  凱迪把他護在身後,憤怒使她微微發抖,她用凶狠的眼神盯著黑暗中的高大馬匹,四周極其安靜,劍拔弩張中,動物粗重的呼吸聲格外明顯。

  馬車的門被打開,埃瑞·波克公爵的皮靴踩在深灰色的鐵質踏板上,他的身形漸漸從黑夜中顯現。這是他第二次主動接觸艾倫了,如今的狀況與那日不同,艾倫的身份被明確。

  凱迪握緊拳頭,不論埃瑞的目的是什麼,這是利威爾負責看管的對像,絕對不能把艾倫交給他。

  「艾倫,站起來。」凱迪彎下腰把艾倫攙起來,艾倫扶著牆,吃力地將腿打直,一點一點站了起來。他們被埃瑞的手下圍在中央,十分孤立無助。

  「凱迪,你不該插手。」埃瑞冰冷的聲音響起。

  凱迪聞聲,反而緊緊抓住了艾倫的手腕,「你到底想做什麼。」她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把他交給我。」埃瑞說道,除此之外,不多發一言。

  凱迪側過頭對艾倫說,「艾倫,你要逃回去,知道嗎?不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帶走你。」凱迪抓住艾倫的手非常用力,這時她才感覺到那種黏膩的觸感——他的手被石粒劃破,正在流血。

  「你真的,不該插手。」埃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接著,他做了個手勢,冷冷地對下人說,「搶過來。」

  黑夜中,長刀發著冷光。幾個男人一擁而上,艾倫的慘叫被堵在粗糙的手掌之後,凱迪眼睜睜看到他的腿被折斷,一個手臂與手肘分開,躺在地上。

  血順著艾倫的臉湧了出來,凱迪受到刺激,像是應激反應,撿起一根木板,「我說過,我很強壯!」

  她掄圓了朝一人的頭部打去,一擊致勝,打倒一個人。

  其他人又一齊湧向艾倫,受到凱迪的阻攔,混亂中,一把尖刀插進了凱迪的腹部。

  她感到一種很涼的觸感,扎進身體,竟讓她啞然失聲。

  「住手!」桑丘心急地大喊了一句。

  劇烈的疼痛讓艾倫的雙眼睜大,他看著凱迪與他們拼命,那個瞬間,像是覺醒般迅速,他彎出了凶狠的嘴角。

  他拖著一條沒用的廢腿,用僅剩的一只手奪過一把刀,向面前的人瘋狂捅了出去。

  艾倫沒站穩,血肉模糊的斷臂戳在凱迪的胸前。

  他一面捅倒兩人,一面眼眶通紅地念念有詞,「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變成巨人。」

  他在壓抑自己的衝動。

  「我果然就是個怪物!」艾倫叫出了聲。

  凱迪聞到濃烈的血液味道,感到力量逐漸流失,腹部的疼痛傳來,恍惚中,她把那柄冰涼的物體拔了出來,沒費什麼力氣。她按住自己的傷口,接著,就是頭暈目眩。

  利威爾能夠敏感地判斷空氣中的血腥味。

  他走出無人看管的後門,黑暗的巷子裡,一簇人影和沉悶的打鬥聲傳來,印證了他的直覺。

  他迅速地攀跳上圍牆之上,悄無聲息地靠近人影中心。

  他從圍牆上躍下,臨近的兩人來不及反應,被瞬間制服。

  見狀,埃瑞退回馬車,馬的嘶鳴劃破黑夜。

  利威爾顧不上撤離的人,馬上把目光轉回在血泊中念念有詞的艾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變成巨人。」

  「艾倫!」他一把扶住正在跌倒的艾倫。

  模糊中,手扶牆壁,按著傷口的凱迪看見利威爾來到她的身邊。

  此刻,利威爾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艾倫,「喂,小鬼!」

  凱迪伸出手氣若游絲地喊了一聲,「利威爾……」

  沒有得到回應。

  而後,她的手滑落下來,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堅硬的地面上。

  白色籠罩著一切,連同意識,從空無一物中逐漸清晰。

  凱迪緩慢地張開眼睛,她動了動干燥的嘴唇,腦袋在枕頭上慢慢轉動。

  「你醒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士兵轉過身。

  她又閉上眼睛,她感到腹部傳來火辣辣的疼痛,集中在一點,但並不十分難以忍受。

  她回想起了自己為何躺在這裡。她毫無防備地想起身坐直,可身體剛彎曲一點,右上腹部便像扎進釘子一樣疼了起來。起身的慣性讓她猛地用手肘撐住上身,一時間動彈不得。

  「慢一點。」醫療兵淡淡地說。

  她緩了一下,感到傷口火辣辣在跳動,她慢慢起身,掀開病床的被子。

  「……」她看了看周圍,小聲而無助地問道,「利威爾呢?」

  「兵長他不在這兒。」她得到了回答。

  「你的傷不嚴重,不用擔心。」醫療兵開始陳述,「肝髒是比較容易再生的部位。」

  「啊…這個。」凱迪把手放在傷口的位置,隔著衣服輕輕按了一下。

  疼。

  「他在哪裡呀?」她又問。

  「利威爾兵長和埃爾文團長一起去了羅塞西部。走之前,他讓我給你帶個話。兵長讓你回王都,回家去。」醫療兵帶著口罩,凱迪只能看見他覆蓋在眼鏡下面的雙眼,「他一定不想再看到你受傷。」

  「他還說什麼了嗎……」

  「他是等你脫離危險以後才走的。」

  顯然,他沒再說什麼。

  凱迪直直的看了看窗外,「我能走路嗎?」

  「你傷的不重。」醫療兵說。

  她忍著痛把雙腳移下病床,放進鞋子裡,扶著床站了起來。她就是不願意待在這兒,有種強烈的願望。

  她就這樣,輕輕捂著傷,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出了調查兵團的大門。

  來來往往的車和人從她面前走過。她突然發現自己就這麼走出了調查兵團,連藥都沒有拿。

  她什麼都沒想,看著來往的行人,讓自己的腳慢慢動起來,在路口找到一輛馬車。

  她告訴車夫,「到特羅斯特東面的城郊去,我要回家。」她坐好,對著前來關門的車夫說,「請走慢一點,我剛做了一個手術,身體還沒有恢復。」

  她用平靜的語調說話,張著圓圓的大眼睛。

  馬車夫看著她,眼中生出了同情。如此優越而惹人憐愛的姑娘,自己一個人。

  車輪轉動起來,凱迪坐在布包的椅子上,車身微微搖晃。她本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可回想起馬車夫看她的眼神,心裡卻委屈了起來。

  傷口的痛覺不時就傳來,她出了不少冷汗。可她沒有哭。

  她聽著車輪碾壓土路的聲音,看著窗外逐漸濃密的樹影,和遠遠近近變化的風光。

  心裡什麼都沒想。

     


☆、破牆篇

  凱迪沿著蜿蜒的小路回到城郊的鎮上。

  她沒有聽從利威爾的回王都去,她想先與哈德森太太見一面。

  她的身體受了傷,特羅斯特一團糟。她坐在馬車上,木頭似的看著窗外,一動不動,以此減少痛覺。

  巨人來襲,毀掉了一半的城市,牆內世界的集體從一個大的層面陷入混亂。不僅如此,平靜生活中瑣碎困難的諸多隱患好像一時之間同時爆發。

  可哈德森總會有辦法的,凱迪想。她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想見到她。

  上一周,哈德森帶著烤好的蘋果派來建設部的住所看望凱迪。

  「我只是順道來的。」哈德森太太給凱迪泡好茶,看著她用叉子把派送進嘴裡。

  她手腳麻利地幫她做好清潔,叮囑她照顧好自己,便要離開,「布萊克洛克小姐請我到她的家裡教授刺繡,我必須趕回家裡去做准備,我一刻都不能多待了,凱迪。」

  「好的好的。」凱迪說,「其實我可以自己收拾屋子的,不用你特地過來一趟。」

  「我是順道才來特羅斯特的,我說過了!」

  有些事哈德森不會承認,她總希望與他人保持距離,她的自尊心很強,性格內斂,凱迪早已習慣了這一點。

  現在,凱迪要去見她。她可以對她說話,告訴她很多事,比如怎樣讓身體康復,怎樣繼續明天的生活。凱迪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得到他人的建議和陪伴。

  馬車行駛到河邊,幾棵年老的樺樹背後,坐落著一座白漆的木屋,木屋的後面,幾片低矮的青色屋頂圍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凱迪搖了搖鈴,車夫讓馬車停下。

  這裡,是村落的衛生站。

  「就到這裡,謝謝你。」凱迪從馬車上挪下來,扶著車夫的手臂,微笑著道謝。

  此時秋意正濃,樹葉沙沙作響飄落地面。凱迪踩著厚厚的葉片,走到門前。

  哐哐哐——她砸響銅環。

  木門緩緩打開,一張瘦而蠟黃的臉出現在門後,藥師洛根·科恩的雙眼中露出一絲驚恐。

  「弗利沙醫生在嗎?」凱迪問道。

  「呃,在。」藥師洛根點點頭,趕忙打開門,似乎因為什麼事松了口氣。

  他高而瘦的身子一顫一顫地走在前面,將凱迪帶到了醫生的診療室。

  年邁的弗利沙醫生正伏案埋頭,他聞聲注意到門口,隨後睜大了眼睛,「凱迪,啊……謝天謝地,是你。」他邁著大步走了過來握住凱迪的手,這個鄉村醫生對誰都十分親切。

  「醫生,我想拿些藥。」

  弗利沙剛想繼續說些什麼,突然盯住凱迪,他敏感地發覺了她身體的異樣,這逃不過他睿智的雙眼。

  「你哪裡不舒服嗎?你看起來很不好。」醫生的目光拉開距離,開始審視。

  「嗯。」凱迪應了一聲,「應該沒什麼大礙,她指了指傷口的位置。」

  「噢!」醫生扶著她坐下,「讓我看看。」

  她解開衣服,露出了滲血的紗布。

  「你這個姑娘,怎麼搞得!」醫生大為驚嘆。

  「別的醫生已經看過了……啊……」粘著肉皮的紗布被醫生揭了下來,合在一起的傷口張開一小下口子,又像嘴巴一樣合住了。

  「嗚……」凱迪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你有沒有傷到器官啊!」醫生問道。

  「好像說我的肝髒有一釐米的刺傷,我的傷不重吧?調查兵團的醫生說了……」

  「誰說的!你傷得這麼重必須馬上躺下!」

  醫生的白胡子在陽光下顯得無比堅硬。他拿了極細的醫用針線,將凱迪的傷口消毒,縫合,重新為她包扎。

  潔淨的白色紗布覆蓋住了觸目驚心的黑線,凱迪看著白色的牆面,眼底都是黑線的陰影,心裡皺巴巴的。

  「你必須住院修養。」醫生的白胡子動了動,而後沉默了片刻。

  「或者,回家去臥床靜養。」他補充道。

  凱迪抬起頭,醫生的目光落了下來。

  「哈德森沒多少時間了,你要知道這件事。」他的聲音擲地有聲,重重擊在凱迪的心上。

  「什麼?」凱迪的眉心緊在一起,渾身發疼。

  「巨人來襲之時,在舉村撤離的混亂中,哈德森摔倒在你家門前的破路上,十分不幸,她的骨折引起了嚴重的並發症。」

  凱迪的疼痛回蕩在身體裡,每經過一次肝髒都跳動一次麻木的痛覺,讓她覺得難以呼吸。

  「只是骨折而已……為什麼會……」她仿佛不敢相信。

  「她已經是一個很老的婦人了,老人衰竭的速度是你無法想像的。」

  「我可以帶她去最好的醫院。」凱迪脫口而出,「我需要馬車,兩天!我們就可以趕到王都。」

  「她已經經不起折騰了,凱迪。對不起……已經太晚了。」醫生抱歉地看著她。

  「哈…」凱迪發出一聲難以抑制的啜泣,干干的,沒有過多的情緒。

  「我…必須留下來陪她。」她說。

  凱迪沒有住院,醫生陪著她回到家裡。已是傍晚時分,弗利沙醫生吩咐洛根去找點吃的。凱迪面色蒼白,立在廳堂之中,家中靜悄悄的。

  「很多村民都撤離了。今天中午我來看過她一次,她現在已經什麼都吃不下了,她沒有多少時間了,我相信。」醫生說。

  凱迪輕輕推開房間的門,一種很難形容的氣味溜進她的體內。床上的人蓋著白色的被單,靜靜地躺在那裡。床邊放著一個水盆,毛巾架,是被人臨時搬來的。桌上散落著幾顆藥粒。凱迪始終無法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臉上。

  她走到床邊,哈德森的身軀被白色包裹著,她看見她脖子上的皺紋,松弛發暗的斑點。她的臉上不再飽滿紅暈,微微凹陷,顯現出骨骼的弧度。頭發一根一根□□而分離,她能看見她的毛孔,她呼吸的鼻翼。

  她似乎睡著了,沒有一點反應。

  只是幾日不見,哈德森就變成這般模樣。凱迪沒有被嚇倒,她只是十分難過。她抬起頭看了看醫生,醫生的雙眼平靜地如一潭清水。

  凱迪突然轉身朝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穿過起居室,廳堂,她急切地想念冰涼的新鮮空氣,她幾乎是跑著衝到了廊下,單手抱住一棵木樁猛烈地呼吸起來。

  哈德森太太就要死了,她現在知道了。

  醫生的腳步越來越近,凱迪的呼吸逐漸平穩。他們一同站在廊下,望著遠處的山谷,西落的太陽染紅天邊,在凱迪的瞳孔中形成一個紅色的點。

  「哈德森一直都沒有結過婚。」醫生開口了。「她有過一次機會,可在結婚前夕,她的未婚夫不幸戰死了。」

  「戰死?」在這個世界,凱迪只能想到一種解釋。

  弗利沙醫生看著遠方,好像陷入了回憶。

  他們在廊下聊了很久,直到洛根帶著食物回來。凱迪並不想吃,可醫生強迫她吃了一點。

  等到醫生走後,把凱迪獨自留在偌大的房間中。

  「明天我會來觀察你們的情況,多保重,凱迪。」

  就這樣,凱迪陷入了獨自照顧老太太的情況。她沒有依靠,為自己換藥,給哈德森擦拭身體。當她身處其中,她沒有再去想過依靠別人。

  第二天的日中,有一次,哈德森的眼睛張開了一個小縫。

  方形的窗外照著白而耀眼的光,凱迪握著哈德森的手,溫熱粗糙的手掌,皺起的手背覆蓋著沒有彈性的皮膚,搓起來像是塑料一般。

  她知道周圍的環境,又不像是完全明白這一切,她的目光很靜,落在凱迪身上,然後又閉上雙眼。

  「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凱迪·哈德森。是我的名字。」哈德森虛弱地說。

  凱迪望著枯黃,凋零的老人,憶起了種種往事。

  戰爭中就應該這樣,你們可以先住在一起,再打算今後,沒有關系。哈德森曾經這樣告訴凱迪。

  「你有沒有那樣的經歷,你在眼前創造出了一個畫面。無論如何都要到達的地方。」哈德森自顧自地說著話,聲音夾雜著吸氣聲。

  醫生說,那時的哈德森也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高高的個子,很粗的辮子,會捧著花,也會唱大家愛聽的歌。她本該像其他姑娘一樣順利地結婚,生子。可不幸就建立在她愛上的那個男人。

  他還記得村子裡為那個男人舉辦葬禮的那天,哈德森穿著黑色的裙子,在那之後的很久,她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一向循規蹈矩的教師家的女兒就這麼失蹤了。

  等再見到她,她開始對每一個人講,「今後,請叫我哈德森太太。」醫生告訴凱迪,哈德森沒有做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她不聲不響地回到大家身邊,從家裡搬了出去,住進了為結婚准備的房子,過起了一個人的生活。她就像一塊石頭一樣頑固,並且一生都沒讓他人再走進她的心。

  「真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凱迪說。她看見緊閉雙眼的哈德森的臉龐舒展了一些,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她的堅持,她一貫到底的性情,她控制好自己的一切情緒,在她描繪的未來畫卷中,頑強地按照預先的軌跡走了下來。她從一而終,堅持了一生,石頭化成了一顆星星。

  凱迪開始敬仰她,她生出一種感覺,她認為她們的內裡有一些東西很相像。

  在記憶中,那一天的下午,哈德森站在這座房子的門口。

  凱迪站在她的身邊,她用年邁而褶皺的雙手幫她撫平蕾絲領口。看著凱迪,她總能發覺自己是多麼衰老,她覺得自己的手放在她淺藍色的裙子上顯得很不相稱,可她忍不住愛惜地撫摸她的胸前,輕輕的。她也在輕輕地撫摸著凱迪。

  利威爾很少叫凱迪的名字。可那天在門口,他喊了凱迪。

  凱迪一定沒有注意,她們兩是一起回過頭的。

  那是一個令哈德森恍惚的瞬間。

  她在凱迪這個年紀的時候,浪費了太多時間。如果早知在往後漫長的歲月她會決定一個人,她一定不會再猶豫矜持。

  人生的開頭和結尾,每個人都只能自己走。她知道接下來的這段路,她又要一個人前進了。不過好在,她感到自己越來越輕,仿佛擺脫了年邁的軀體。

  看著凱迪,她總會發覺自己是多麼衰老,視力不好了,很多以前的事都記不起來了。可她依稀記著一件事,那個離她而去的人曾經告訴她,在幸福的彼岸,每個人都有一雙自由的翅膀。

  凱迪看著哈德森,直到她不再呼吸。哈德森安靜的離去了。

  他們埋葬了哈德森,在一個雨天的清晨。黑色的棺木降落進墓穴,白色的綁帶隨意地放在上面。泥土稀疏地落下,伴著雨水,潮濕得讓人透不過氣。

  處理完必要的事物,凱迪打著傘獨自走回家去。雨淅淅瀝瀝飄落,她帶著懷念的心,坦然地接受著發生的一切。她發覺自己似乎比想像中要堅強,不論身體和精神的痛苦,都沒有使她掉下眼淚。

  在她收拾房間的時候,一直在想,這樣的改變是否是她應該接受的。是不是她應該在葬禮上痛哭一場,來表達自己的悲痛。

  她把房子的大門上了鎖,走出院子。她覺得自己應該很長時間都不會再回來這裡。

  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凱迪想著利威爾,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有那麼一瞬間,她看著哈德森,她也看到了自己。她明白自己不是一定要結婚,但是她希望有一個人能陪她走完剩下的路,相互照應,扶持,心靈相通。可利威爾希望的是什麼,她不知道。

  馬車駛入特羅斯特,熙熙攘攘的人聲包圍著她,她感到難過。她讓馬車停在調查兵團的門口。

  「這位小姐。請問你找誰?」門衛攔下了她。

  她把目光從黑色的帽子下抬了起來,是不認識的新面孔。是的,近兩年來,調查兵團裡她不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了。

  「你有預約嗎?」士兵又問了一句,「沒有的話,你不能進去。」

  「利威爾,他在嗎?」

  「……」士兵愣了愣,「兵長的話,他在。您需要去會客廳等一下,我去通報。請問您的名字……」

  凱迪看著士兵,目光變得陰冷。而後她沒再說話,帽子的邊沿鋒利地一轉,調轉方向回到馬車,「去建設部。」

  建設部的辦公室裡,連續工作四天的同事抬起蜂窩一樣的腦袋看見凱迪。她冷靜而端莊的雙眼掃視著這裡。

  「得救了!你終於來了。」同事趴在桌子上哭號,她總是這樣,即使在再緊急的狀況中,她的外表看起來都如此沉著。

  助理瓊斯跑過來遞上一摞文件,上面是特羅斯特以及周邊城鎮等待修復的建築。現在,許多民眾還只能住在臨時搭建的倉庫裡,建設部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她在辦公桌前做好,把今天該吃的藥灌下去,對瓊斯說,「開始吧。」

  瓊斯從下到下念著名單上的建築物,凱迪依次來劃分修建的先後順序。

  直到一個名稱。

  「調查兵團總部,受損等級四級,主要受損建築,塔樓,自由之翼。」瓊斯喃喃地補充自己的看法,「這個塔是特羅斯特的精神標志,可說到底它也沒有什麼實際用途。」

  「這座塔……」凱迪開口了,聲音充滿分量,仿佛在陳述一件不容反駁之事,「這座塔被毀掉幾次,我就重建幾次。」

  「不過不是現在,放在最後吧。」她低下頭,用筆做著標記。

  她現在很平靜,一心只想著工作的事,那些受損的民眾,等待幫助的人。

  她發覺只要自己不覺得受到委屈,不去庸人自擾,那麼就沒有什麼可以傷害到她。其實她明白,即使她不在那裡,他也會看著她。就像她會看著他一樣,她看得到他眼中的愛意,明白他的心,不需要任何事證明。                    

  作者有話要說:

  ———破牆篇完———

     


☆、王政篇

  「聽說調查兵團這次又碰了一鼻子灰。什麼巨人小子,人類的希望?都是扯淡。」一男子邊灌著啤酒,邊說道。

  「狼狽慘了。」另一個接話道。

  「聽說死了很多人。」

  「前些天特羅斯特還死了很多人。」

  「你看著吧,調查兵團這回好不了,中央肯定會傳令。」

  「還指望這一任團長干出點什麼,現在看來也是草包。」

  「特羅斯特這破地方是不能待了,我看好了,東邊的牧場今年有點東西,趁早想想出路。」

  「希娜的戒嚴結束了嗎?能讓人進去了?」

  「眼看形勢穩定了,現在是王都大人們唱戲演仁慈的好時候。你只要說你來自特羅斯特,再繪聲繪色地描述你的兄弟姐妹是怎麼被巨人折磨而死……」

  「哈哈。」

  他們高興地碰了個杯,很是滿意。

  「利恩小姐,你怎麼不說話呢?」

  凱迪盯著面前的報紙,調查兵團敗北的新聞散發著新鮮的油墨氣味:

  「僅利威爾幸存——先行作戰班精英全部殞命」

  今天,又是一個調查兵團回城的日子。城門口的茶館被毀,加上連日的冷遇,凱迪只能通過報紙得到他的消息。

  她站起了身。

  椅子在地面上拖動出響聲,她緊鎖眉心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餐桌。

  「利恩小姐?」同事一起回過頭看著她的身影閃出酒館大門。

  「她怎麼了?」

  「不知道啊。」

  眾人紛紛搖了搖頭。

  門外,薄薄的夜色籠罩。天空已是冰冷的藍色,凱迪行走在街道兩旁暖色的燈光間,她的心很焦急,步伐也很快。

  她發過誓再也不主動去找利威爾,可此刻她已不願那些爭強好勝的思緒左右她。她感到有種力量無處發泄,她知道她必須要見到他。

  凱迪從後勤通道進入調查兵團的建築內,穿過地下室,路過餐廳和醫院。一路上的空氣彌漫著酒精和藥品的氣味。

  她目不斜視地走過那座曾經矗立的塔樓,殘垣斷壁,與四周凋零的景色一起,它鋒利的棱角融化在黑暗中。

  凱迪進入生活區的大樓,走上熟悉的樓梯,一步一步靠近那段走廊。

  她在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門前停下,伸出手背准備敲門,卻又停在空中。

  然後,她把手落在門把上,輕輕一旋,利威爾的房門壓開一條縫隙。走廊裡微弱的光投射在房間裡,在地面上形成一條直線。

  凱迪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光線增大的一瞬,她看見正對門口的沙發上,一雙警惕的眼睛如蜥蜴一般發出冷光。

  她用後背把門關住,房間恢復黑暗。利威爾盯著門口的方向,他看清來人,像是動物一般,垂下了溫順的眼神。

  利威爾房間的氣味讓凱迪心生酸楚,她才意識到自己是有多麼思念他。

  她朝他走過去,眼中的場景有些模糊。

  他的雙腿分開,光腳踩在地板上,右腿的褲腳向上拉在膝蓋的位置,一截小腿露在外面。臨近的地面上還放著一瓶剛剛擦過的藥水。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利威爾受傷,在她的印像裡,他甚至連咳嗽一聲都不曾有過。

  凱迪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腳踝。

  「疼嗎?」她的手指發燙,喉嚨發緊,聽起來居然帶著些哽咽。

  利威爾一言不發地低頭看著她,認認真真地,盯著她鼻尖上的一小片月光。

  凱迪抬起頭來,碰著他的發梢。利威爾的表情很平靜,似乎只是有些低落,可凱迪感受到了不同。他的氣息離她那麼近,她便順勢用額頭蹭了蹭他的臉。

  而後,利威爾的手掌拖住她的頭,一個力量將她推向他。

  他的吻很突然,一瞬間讓她失去了所有感覺。她閉上雙眼迎合他,直到他滿足於唇齒間的糾纏。凱迪感到唇角被他的牙齒擠壓,他的故意呼吸包裹著她,越來越重地咬著她的唇角。

  她感到疼痛,緊緊攥著他的手,像是瀕臨突破的頂點,他們都在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刻。直到一股暖流湧了出來,像被擠壓的橘子皮滲出腥甜的汁液,她的血沁在他們的舌間。

  利威爾馬上松口了。他就是要咬破她,目的很明確。

  他離開她的唇,凱迪痛得有些發麻,眼裡噙著淚水。她的鼻尖發紅,嘴唇有些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到他的手從她的腦後來到她的到耳根,如此反復,像是撫摸欣賞一件珍愛的物品。

  利威爾將她的頭輕輕向下按,用她恰好無法反抗的力度。她咽下自己的血水,吻在他的小腹上。

  利威爾的手放在她的頭頂,凱迪俯下身,跪坐在地上,任憑他不輕不重的力量引導她慢慢向下吻去。

  她為他做他想要她做的事,即使每一次都感到無比疼痛,她依然含情脈脈地……(省略保命)。直到他的呼吸越來越重,直到他無法忍受。

  她做完這一切,抬起頭來,像是漂泊的船只靠岸,他們回到現實。利威爾用額頭抵著她的,鼻尖挨著鼻尖。他現在的感覺很純粹。

  「你說人死的時候,是不是會很冷。」

  他擁抱著她,小聲說。

  「我不想失敗。」他說,「不要讓我失敗。」

  在他平靜的語調中,凱迪的心痛得無以復加。

  「光著腳踩在地上當然會冷。」

  她起身將他的腿抬起來,好讓他整個躺在長而軟的沙發上。凱迪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抱著他的腳,讓他踩著她的肚子。他蜷縮在沙發上,像只小動物一樣安然地睡著了。

  她欠了欠身子把搭在靠背上毯子扯下來,攤開在他身上,也將自己裹住。

  她靜靜地看著他,漸漸合上眼睛。

  微涼的月光灑下,她的懷抱溫暖。

  ***

  如埃爾文預想的一樣,與女巨人的遭遇戰不久後,調查兵團被中央傳喚。雖然預先做了許多工作,但這一仗依然打得十分艱險。

  在巨人化艾倫的參與下,阿尼·雷昂納德隱藏的身份暴露。牆內的局勢瞬息萬變,一直以來的敵人究竟是誰,到底還有多少敵人穿著同伴的衣服。

  還有誰?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背叛。

  這樣的字眼深深烙印在埃爾文的心中。

  他的腦子迅速運轉,水管噴湧出水花,在陽光下發出五彩的光,散落在金色的花瓣上。

  「你在想什麼?」他聽見一個聲音。

  「澆花認真一點啊。」路過的凱迪站在廊下,對他說。

  她被院子裡的埃爾文吸引,沿著幾級踏步下到室外。現在她也沐浴在陽光中,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一遍埃爾文——圓邊的草帽,白布手套,一條深綠色的油布圍裙,寬闊的背上背著方形的水壺,手裡握著水管的端頭,長長的修理剪刀插在圍裙的大口袋裡。

  「我說是誰一直在打理這片花池。」凱迪在院子的長凳上坐下,「居然是你。」不同尋常的埃爾文吸引了她,她決定好好觀賞一番。

  「你繼續,我安靜地欣賞你的花。」

  埃爾文笑了笑,繼續修剪花枝,他蹲下把花莖底下的雜草拔掉,輕輕撥弄那些大而飽滿的花朵。

  「這個花池上面有一半被雨棚擋住了,我得給它們補充點水分。」埃爾文說。

  「嗯……把雨棚拆了吧,反正也很少有人從這裡經過。」凱迪說,然後她的語氣變得輕了一些,「上個禮拜我從郊區的房子回來之前,把屋子裡的盆栽都搬到院子裡了。再也不會有人打理它們,只能讓它們聽天由命了。」

  「什麼花啊?」埃爾文問。

  「月季啊,天竺葵還有些什麼不知名的。」

  「我覺得月季可以自己活下來。」埃爾文回答道。

  「我家裡也有瑪格麗特,不過是很普通的粉白色。跟你的不一樣。」

  埃爾文的手臂線條流暢,強而有力的肌肉鼓出令人羨慕的形狀。他劃過一片搖擺著的黃色瑪格麗特,來到飽滿旺盛的金茶花前面。

  他的目光輕柔,動作克制,這包含感情的一幕讓凱迪想起那些無限的田園風光。從前經常看到鄰居家的男人們,打理自家的院子,做飯,在溫暖的午後步行走到牧場去。

  她不禁笑了笑,「埃爾文,不知道為什麼,你現在這個樣子讓我覺得,一會兒就會有一個金發的小男孩跑過來……抱歉,不知道是誰的丈夫,史密斯先生,就是你現在的形像。」

  埃爾文摘下手套,衝了衝手,叉著腰站直身子道,「說實話,完全不同的道路也不是沒有想過。」他看著凱迪,「有一次我差點就結婚了。」

  「你?」凱迪很驚訝,她真的十分好奇,猶猶著問道,「是什麼樣的女生。」

  「怎麼說呢。」埃爾文道,「很普通的女孩。」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早上還說非我不嫁,晚上就把我甩了的女人。」

  「為什麼?」

  「因為我決定加入調查兵團。」他輕松地攤了攤手,「當時的我覺得,即使成為一名調查兵,我還是可以跟她結婚,我不是一個容易屈服的人,我覺得一切的困難都可以解決,我可以試試。可她很果斷地拋棄了我。」

  「哪裡普通了。好強。」凱迪目瞪口呆地說。

  埃爾文露出白白的牙齒,「被人拋棄的感覺不好受。當時我傷心欲絕。」

  埃爾文轉過身,把剪刀抽了出來,挑了一朵萬壽菊連莖剪下。

  「她的目的很明確,組建完整的家庭,過上幸福的生活。她一直走在成功的路上。」

  「……」凱迪收了收腳尖,「我就做不到。」

  「春天埋下一顆種子,秋天收貨果實。」埃爾文又剪下一朵黃玫瑰。「她已經是兩個小孩的媽媽了,我見過一次,一點點的兩個小孩。」

  瑪麗在春天寄來的種子現在也已經綻放出花朵,她只喜歡這些金色的花,很多年都沒有變過。

  埃爾文用藤條把手裡的花束綁好,「雖然有點不舍得,但還是在它們開得最旺盛的時候剪了下來。」

  「送給你。」埃爾文將花束遞到凱迪面前,層疊閃爍的金色海洋。

  凱迪的目光溫柔,微笑著接下,「謝謝,真的很漂亮。」

  她靜靜地看了會兒花瓣,抬起頭鄭重地說道,「埃爾文,其實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埃爾文也看著她,回答道。

  「讓我先說。」凱迪道。

  「好吧,女士先說。」埃爾文道。

  「那天在後門,來搶艾倫,讓我受傷的人。其實是埃瑞·波克。」凱迪道。

  「……」埃爾文沉默片刻,說,「不意外。」

  他在凱迪身邊坐下,「那我們兩要說的,其實是同一件事。埃瑞·波克……芙莉妲·雷伊斯都是你的朋友,對嗎?」

  凱迪聽到芙莉妲的名字,突然警覺起來,「你又在調查我嗎?」

  「抱歉。」埃爾文回答。「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凱迪不說話,靜靜等埃爾文開口。

  「雷伊斯是什麼樣的人?我是說…對這一族人,你有什麼看法?」埃爾文說道。

  「不要打聽你不該問的事。」凱迪有些抗拒,她本能地感到危險。

  「我知道重提舊事對你來說很不容易,但我希望你能幫我找到雷伊斯,芙莉妲的父親。我想確認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或許……有幸,我還可以跟他談談。」

  「請你務必幫我這一件事。」

  「我不知道雷伊斯在哪裡。」凱迪說,「我一直以來聽到的傳言都是,羅德·雷伊斯自從家人被害以後,就不見了蹤影。」

  「凱迪,以我掌握的情報,雷伊斯家族很可能掌握著牆內世界無人知曉的秘密。我希望能得到真相。」

  「我們犧牲了那麼多,現在卻依然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想再這樣下去。」埃爾文說,「沒有一個人可以白白犧牲,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埃爾文。」凱迪的目光沒有焦點,「永遠都不要犧牲利威爾,你能答應我嗎?」

  「我不答應你。」埃爾文說,「因為我不希望你認為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

  凱迪笑了笑,聞了聞手中的花朵,「我知道了,埃爾文。我會去打聽的,我就相信你的判斷吧。」她說。

  廊子的方向有一聲輕微的響動。埃爾文站了起來,對凱迪說,「你看那是誰。」

  凱迪回過頭,利威爾站在那裡,臉上看不出表情。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我走了啊。」埃爾文拍了拍利威爾的肩膀,散落了幾粒袖子上的泥土。

  「嘖,髒死了你。」利威爾嫌棄地說。埃爾文卻笑嘻嘻的,仿佛樂在其中。

  凱迪心事重重地走到利威爾身邊。

  「為什麼不告訴我。」利威爾說。

  「什麼。」

  「埃瑞·波克。」

  凱迪感到很無奈。「我不想面對他。」她小聲說,「走到他面前質問他為什麼傷害我,這種事我做不到。而且我們沒有誰的力量可以與他的勢力抗衡。我只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他。」

  利威爾看著凱迪,雖然說著雲淡風輕的話,可眼睛滿是委屈,不由得心生憐愛。

  「交給我來解決。總有一天會讓他付出代價。」利威爾說,「不論他的目的是什麼,我都無法忍受他這樣!三番五次來傷害你。」

  「利威爾……」

  「我想要保護你。」他用手撫摸她的臉頰。

  凱迪覺得很感動,「我也想被你保護。」

  「並且我不想失敗。」利威爾溫柔地說,「不要讓我失敗。」

  他們兩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利威爾牽著她,凱迪捧著花。

  「不好意思,這段時間都沒有陪你。」利威爾說。

  「嗯。」

  「傷都好了吧。」

  「你還懂得問,我以為你都忘了。」

  「小傷嘛。」

  「根本不小。」

  「等下脫了衣服讓我看看。」

  「不給。」

  利威爾突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摟住了她。凱迪感到重量的侵襲。

  「嗯?」

  「哎呀,走不動了。」

  「真會撒嬌。」凱迪淺淺一笑,也伸出手摟住他的腰,「那我背你吧。」

  「好啊。」

  凱迪把花塞到他的懷裡,「你拿著花,我來背你。」

  凱迪試圖讓利威爾到她背上,她可沒有在開玩笑。把利威爾逗得笑了起來。

  他們就這麼打打鬧鬧回了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這周努努力 希望能再更一章

     


☆、王政篇

  王政篇的一段預熱預告:

  ——————————

  靜謐的河流邊,一頂華麗的太陽傘下擺著一張白色的餐桌,冰藍色的流蘇垂下圓形的邊沿,那些精致美麗的食物有序地排在上面。

  一位高貴而神秘的女人,倚在貝殼色的宮廷裝飾靠背上,望著對岸來回走動的人物,像在欣賞一副風景圖畫。

  宴會的人們三三兩兩聚在草坪上,深秋浮動出干澀的綠色漣漪。

  細膩的妝容掩蓋了歲月的痕跡,她的眼眸深邃,淡棕色卷發垂在白而筆直的頸上。一顆顆精致的祖母綠將她的妝容點綴到極致,發絲,耳垂,胸前。還有無名指環上那顆最璀璨的星辰。

  這枚戒指很有名,相傳它曾經屬於第130代弗利茲王的妻子尼亞王後,那是迄今為止王室家族中唯一一位平民王後。它的名字叫做王後指環,人們都說,王後的指環代表至死不渝的愛情。

  那個男人走路帶出的風聲是侍衛們的噩夢。穿過湖心的長橋,男人的帽子壓得很低,他下巴上的胡茬短而整齊,眼睛下面小的褶皺使他的面相凶狠。雖然他經常會笑,可笑容絲毫不會動搖那份與生俱來的狠惡。

  他走向這頂太陽傘,立在近旁,並沒有馬上說話。

  「事情辦好了嗎?」女人目視前方,開口道。

  「我是來復命的。」男人道。

  「那孩子死了?」

  「女人跑了,小孩我殺了。」

  「女人無所謂,羅德的孫子死了就行。」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還沒成年就跟女人生孩子,學了他爸的本領。」

  「羅德的長子已經死了三年,現在他唯一的兒子也死了。就不要再講死人的壞話了。」男人道。

  她沉默了片刻,說道,「羅德在哪裡?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

  男人朝花池看了一眼,並未發言。

  女人繼續說,「那個膽小鬼瑟瑟發抖地躲在哪裡?你告訴他,我不會把他怎麼樣,讓他別害怕。」她輕蔑地笑著轉了下手上的戒指,光芒鋒利閃爍,「沒有能力守護巨人之力就退位讓賢。其他家族的人都這麼想。」

  「你也是這麼想的吧。」她抬起頭看向男人,目光穿過他的身體,「阿克曼。」

  肯尼看著她,笑了笑,好像聽到什麼可笑的事情。

  「沒什麼事兒我就走了。」他說。

  「誰允許你走了。」女人用無可反駁的語調說,「坐下。」

  「別逗了。」肯尼忍不住笑了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息。

  「你能對我發誓嗎?羅德的後代已經全部除掉了。」女人沉住氣說。

  「……」肯尼靜默了幾秒,伸手將一個空茶杯倒滿,而後一飲而盡。

  「告退了。」他說。

  女人只朝他的背影瞥了一眼,她松開攥緊的手掌,慘白的手心重新充上血色。

  她狠狠地呼吸了一番,才得以恢復平靜。她朝遠處的侍衛舉起手。侍衛快步走來。

  「把那女孩喊過來。」她的目光飄向對岸宴會的人群。

  ***

  熟紅色的楓葉隨風飄下,落在瓷白的茶杯底座上。

  凱迪握著寶寶的小手,指了指說道,「這是楓葉,寶寶,好看嗎?」

  「哇!!!!!」孩子黑豆子一樣的眼睛閃了閃,突然哭了起來。

  「給我吧。」斯嘉麗伸出雙手把她的孩子抱回懷裡。

  「啊,你別哭。」凱迪在一旁愧疚地比劃著。

  「沒事,他就是這樣,哭很正常。」斯嘉麗一邊搖晃孩子一邊說道。

  凱迪捻起葉片放在桌上,把茶杯坐回底座,抬頭看向宴會的人群。

  不知為何,在這場王室舉行的宴會上,到處散布著老弗利茲國王將不久於人世的消息。

  此時,宴會的焦點——王儲傑裡·弗利茲王子在一位男性友人的陪伴下,同年輕的女士微笑,交談。傑裡·弗利茲尚未婚配,可他的年紀只有十六歲,大可不必著急。但王後卻將此事提上議程,引來許多猜疑。

  當今王後莉莉莎,是弗利茲國王年過中旬後的續弦。國王與第一任王後沒有子嗣,莉莉莎王後嫁給國王六年後,終於誕下皇子。關於國王的流言在王子出生後才漸漸消失。

  這場宴會在希娜境內的行宮中舉行,行宮在距離王都15公裡的郊外林野,作為王室夏日的避暑勝地,風景十分優美。

  這裡無疑是凱迪尋找羅德·雷伊斯的好去處。方才,她已經同很多人交談過,她在對話中不經意流露目的,可雷伊斯的去處似乎還是無人知曉。

  人們的回答,甚至讓整件事神秘了起來。

  「雷伊斯啊,我聽說他曾經在玫瑰街的典當行出現過,他現在過得不好。」

  「據說雷伊斯已經組建了新的家庭,但不管怎麼樣都是在療傷吧,可憐的男人。」

  「你為什麼打探他,我聽說雷伊斯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他頻繁出入風月場所,日子過得極其放蕩。」

  「噢,雷伊斯,那個可憐的好人。他的家人出事前跟我有一些債務往來,一年前,我接到過稱是他管家的人的拜訪,他還沒有忘記處理這些事情。只是從來沒有見過他本人,我希望他現在平安。」……

  直到斯嘉麗喚凱迪過來看看她的孩子,凱迪才坐下休息了一會兒。凱迪的目光落在斯嘉麗的臉上,她還是同從前一樣美麗,只是眉宇之間多了添了幾分平靜和堅毅。從前她是一只鈴叮作響的瓷器,適合遠遠地瞧著。而現在的她讓凱迪想起那些化妝用的白色粉撲,精細可靠,可以握在手裡,柔韌而有彈性。

  她很喜歡她的孩子,凱迪看著斯嘉麗不禁微微笑著,「你的跟你丈夫現在關系怎麼樣?」她問。

  斯嘉麗嘆了口氣,「就那樣。他一直對我很好,時間久了我也蠻依賴他。你知道的,我一個人什麼都做不成,但是我現在管著十幾個商鋪的賬目。」接著,她哼起一只小調,又去逗她的孩子。

  像一只的蝴蝶飄行而來,瑪麗安輕盈地坐在了餐桌邊,「嘿嘿。」她對著朋友露出笑臉。

  三個姑娘重逢在這裡,她們都很開心。斯嘉麗帶著哺乳期的孩子,所以她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興奮地說個不停。

  「哎,凱迪,皮埃爾又在呆呆地盯著你看。」瑪麗安笑著說。

  「他又不是不知道,凱迪不喜歡他。」斯嘉麗的性格依然那麼強烈。

  「你猜我剛才路過王子身邊聽到了什麼?」瑪麗安湊近了對凱迪說。「王子在跟皮埃爾談論你。」

  凱迪一時沒反應過來,「皮埃爾在說我嗎?」

  「是傑裡王子!他說,王後讓他來認識一下利恩小姐,他見了你也覺得很好,可他覺得你年紀太大了,他不喜歡……」

  「什麼!」凱迪激動地把葡萄籽咬碎了。

  「別激動∼皮埃爾馬上說,啊,謝天謝地,我敢說您不會喜歡她的。利恩小姐為人不羈,非常排斥上流社會的行為規則,不會是一個好的人選……」

  「你確實比王子大很多歲,你以為自己還是小姑娘嗎?」斯嘉麗說道。

  凱迪翻了個白眼,「我年輕著呢。」

  瑪麗安說,「你准備什麼結婚,到底有對像了沒?」

  「對女人來說,孩子還是早生為好,不然身體很難恢復的,凱迪。」

  「……」凱迪憋了一口氣,「我覺得,我大概這輩子都生不出孩子。」

  「瞎說什麼。」

  是真的。她知道生孩子的原理,凱迪默默想,利威爾身體那麼好,問題一定出在自己身上。

  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利恩小姐,王後有召。請您跟我來。」

  凱迪跟著侍衛穿過通往對岸的長橋,湖中倒影搖擺,樹聲婆娑。

  不知為何,她憶起了前日與他分別時的情形。

  「利威爾,我要回家去。我決定去調查埃爾文拜托我的事。」

  「我對太多的事都視而不見了。」

  「我有點害怕,我是說,如果,我變成了你的敵人怎麼辦。」

  她踏上對岸的草坪,露水沾在腳面。凱迪抬頭,陽光從雲層中透出點點光亮。

  「你永遠不會是我的敵人。」

  利威爾是這樣說的。

  信念是一種什麼的事物。他們相信同一件事,相信彼此,相信瞬息萬變的世間存在永恆。

  女人的容貌呈現在凱迪的面前。

  那雙眼睛,睫毛翹起的角度,眉毛的形狀,鼻尖的弧度,嘴唇的顏色,鬢角的高低……這一切與生俱來的特征,震驚了凱迪。

  莉莉莎王後看著這個姑娘,笑了笑,友好地說,「凱迪因·利恩,你好。我聽說,你是芙莉妲的好朋友,對嗎?」

  是的,芙莉妲,芙莉妲。

  凱迪望著像極了芙莉妲的莉莉莎王後,回答道,「是的,王後。」

  ——TBC.

     


☆、王政篇

  「你不用拘束,利恩小姐。」莉莉莎說道。

  凱迪被安排坐下,她的心裡充滿不安。

  「我聽說你在特羅斯特有一份正式的工作。」王後展開話題,她的手放在膝蓋上。

  「是的。主要做一些市政工程的建築。」

  「很不錯。你工作上有趣的事,改天要講給我聽哦。」凱迪的工作,對王後來說是件新奇的事。

  莉莉莎招手,侍女端來一個用餐布包著的茶壺。

  滾熱的褐色液體流淌進茶杯,冒著點點暖氣。凱迪看著杯子,心裡有些疑惑。

  「一種新的飲品,不知道利恩小姐是否喜歡。」

  凱迪端起茶杯,一股濃郁香甜的味道。她喝了一小口,「嗯?好甜。」

  王後笑了笑,「這是可可,你們小姑娘都喜歡甜的東西吧。」

  「啊……」凱迪放下了杯子。她始終不敢看著莉莉莎,不僅僅因為緊張。

  可王後卻一直在端詳凱迪,她仿佛對這個年紀的女孩很感興趣。良久,她慢慢地說道,「芙莉妲如果還在,也該有這麼大了。」

  「芙莉妲比我大兩歲。」凱迪說道,「再過兩天該是她的生日了。」她馬上停止了話題,嘴角浮現出一抹悲傷的弧度。

  「是啊,芙莉妲誕生在秋天。」王後十分動容地說,她向前傾道,「再多給我講一些她的事情。」

  「……」凱迪終於對上莉莉莎的目光,「很像。」

  「什麼?」

  「她跟您的容貌,真的很像。抱歉,我一直沒有辦法集中注意,我甚至不敢看著您。」凱迪說。

  「那是自然。」莉莉莎說,「她自然會像我。」

  凱迪的眉心隆起。

  麗麗莎慢條斯理地說道,「不如這樣,你到我家裡來,這樣就可以多給我講一些芙莉妲的事。」

  「您的家……?」

  「到我的皇宮來,陪我住一段時間。」莉莉莎解釋道,「宮殿裡的人我已經看膩了,每天都很無趣。我聽說你的繪畫技藝也是一流,如果有你的陪伴,給我解悶,日子一定會好很多。」她把手放在凱迪的手上,盯著她,等凱迪的回答。

  「這。」凱迪的腦袋嗡地一聲,「王後,我,我還有很多重要的工作,特羅斯特的重建還沒有完成,很多地方都需要我……」除此之外,埃爾文交給她的任務,她現在不能進宮去。

  「王室的召喚就不重要?」莉莉莎放開了她的手。

  「不,並不是這個意思。」凱迪感到王後眼中閃過的冰冷。

  「有什麼工作是比侍奉你的君王更加重要,更加榮耀的?」莉莉繼續說。

  「……」凱迪閉上了嘴巴。

  「你是在拒絕我嗎?」

  「不是的。」凱迪僵硬地答道。

  「那就好。」莉莉莎滿意地說。

  凱迪十分難受,她仿佛感到一張無形的網將她收緊。如果再不反抗,她就會被綁住丟進水裡,下沉到最深處。

  可她沒想到,這還不是全部。

  「凱迪因·利恩。」王後換上先前友好的語氣喊了她的名字,「埃瑞,他似乎跟你有一些小的過節,他先前同我講過。你跟芙莉妲和埃瑞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想你們之間徒生間隙。」

  凱迪看著莉莉莎,仿佛聽不懂她在講什麼。

  「埃瑞他也很自責。你就原諒他吧,好不好?」莉莉莎笑著說。

  「他……」凱迪強忍著氣息。小的過節?別說道歉,埃瑞甚至從沒對她解釋過。她感到難以理喻。

  「我不想原諒他。」凱迪決定遵循內心。

  「是麼?」王後仍然微笑著。

  接著她靠向椅背,拉開距離,說,「那我就直說了。雷伊斯家族作為牆內真正的王,只剩下羅德一人,很不合適。」

  凱迪盯著杯子中融化的可可,微弱的條紋蔓延開來,濃稠的色澤令她窒息,仿佛身陷沼澤。

  「我知道你的忠心,這樣很好。可是你的父親,和其他一些貴族都在反對羅德。據我所知,他們私下裡的一些決定極度蔑視國王的權威。你能明白嗎?」

  「雷伊斯是王。」凱迪沒有感情地陳述道。

  麗麗莎輕笑道,「你能陪伴芙莉妲成長,是無上榮耀的事情。有人向我彙報過,她很喜歡你,想必你也有盡心盡力地侍奉她。芙莉妲本來會成為真正的女王。」

  「不是的。」凱迪的嘴唇動了動。

  她感到周遭空無一物,她的全部存在都在被疑惑,悲傷和憤恨灼燒。

  所有的一切,不是從某個親近的人口中聽到,不是埃瑞,不是父親,不是芙莉妲。

  從一個跟她毫無關系,目的不明的人口中得知。從天而降,將她傾覆。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擺出怎麼樣的表情,她如此地不知所措,狼狽不堪,只感到血氣上湧。

  一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落下。

  她以為自己同她是親密無間的伙伴,可到頭來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每一次芙莉妲睡在我身邊的時候,都跟她同床異夢。

  每一次芙莉妲避開我的時候,她都和埃瑞分享著同樣的秘密。

  每一次父親對我關上門的時候,他都意欲隱瞞。

  他們的對視,他們的語言,他們心照不宣的感應,對事物的想法,所做的決定。都與我無關。

  你們是覺得我笨嗎?覺得我脆弱不堪?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凱迪感到無知的憤慨,不由得哭了起來。

  芙莉妲是要做的女王的人。而凱迪因只是個蠢貨。

  她被自己氣哭。並且越哭越厲害,接著劇烈地喘了起來。

  「你…沒事吧?」麗麗莎憂心地問道。

  凱迪感到傷心,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越是想壓抑心中的怒氣,就越發委屈氣喘。在凱迪的記憶中,只有當她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才會有如此激烈的傷心反應,無法抑制。

  可此刻,她就是不能停止哭聲。

  嘩啦,茶杯碎裂在地面,連同凱迪一起,倒在地上。她扶著地面,肩膀劇烈地起伏,泣不成聲。

  麗麗莎站了起來。侍女們圍了過來,嚇得目瞪口呆。

  「快,把她扶起來。」王後說。

  「她怕不是有什麼病吧。」一個侍女小聲說。

  王後瞪了她一眼,親自俯下身,「你怎麼了,利恩小姐。」

  她的手剛來到凱迪身邊,凱迪就猛地抓住那個瑩白的腕子,用力捏著,「王後…對,對不起。看到您,我,我…就不住地想起芙莉妲,傷心過度,以至於如此失態。我有很嚴重的哮喘,經常會發作。恐怕…恐怕侍奉不了您。」

  「叫醫生來。」麗麗莎臨危不亂地說道。

  「我有藥。在朋友那裡。」凱迪氣息微弱地指了指對岸,「請允許我,讓我走……」

  「你們扶她過去。」王後下了命令。

  凱迪在侍女的陪同下,由王後目送著離開,她由著她們攙著她,度過橋面,回到對岸。

  斯嘉麗看到滿臉通紅,眼淚直流的凱迪著實驚了一跳。

  凱迪倒在她身上,抱著她的腰,把手伸進她裙子的口袋裡,「快把藥給我。」便不由分說地奪了一顆斯嘉麗給孩子准備的糖塞進嘴裡。

  她們給她倒了水,看著她逐漸平復。正當侍女准備離開的時候,河岸邊傳來一陣隱隱的騷動。

  「好像是王後來了。」斯嘉麗張望道。

  凱迪的手緊緊攥了起來,當著侍女的面,她只能看著斯嘉麗搖了搖頭。

  麗麗莎的太陽傘移動,越來越近。終於,王後走到她們的餐桌方向。斯嘉麗看了看凱迪,起身行禮。凱迪也想站起來,可她扶著桌子倒在了斯嘉麗的懷裡。

  「免禮吧,利恩小姐。你好些了嗎?」麗麗莎走到她的身邊,關切地問道。

  「我覺得好多了。」凱迪看起來依然十分虛弱。她沒有預料到王後會跟來,周圍的人都看著她,層層疊疊,像被推上最高的懸崖。

  王後伸出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可憐的姑娘。你好好休息幾日。」她慢慢地說道,「但是,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麗麗莎將自己的胸針摘了下來,擺在凱迪垂下的領角上看了看,尖針穿過凱迪的布料,仿佛扎在她的皮膚上。「你對芙莉妲的感情令我動容,有了這個你可以隨時來找我,不過我想盡快見到你,知道了嗎?」

  她把那枚綠寶石花團的胸針給凱迪佩戴好,和善地說道,「你要來哦。」

  看著王後的笑容,那無懈可擊的表情,凱迪感到渾身發涼,她的目光有種攝人心魄的強度,那個瞬間,她覺得王後看穿了她的小把戲。

  她也終於意識到麗麗莎有著無可摧毀的控制欲。任何人都休想忤逆她。

  跟隨王後的腳步,人們逐漸散去。凱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臉上的淚痕已經散去,看不出半點羸弱,她的臉泛著健康的紅暈。

  「凱迪,你要去皇宮了嗎?」斯嘉麗憂心忡忡地問。

  「死也不去。」她沒想到王後如此步步緊逼,不知該如何是好。

  「到底發生了什麼?王後為難你了嗎?」斯嘉麗問。

  「我能解決,不用擔心我。」凱迪為了安慰斯嘉麗輕輕笑了笑。

  哇啊———侍女懷裡,斯嘉麗的寶寶又一次不合時宜地哭了起來,凱迪感到心煩意亂。

  這個間隙,一個高大的陰影投射過來,凱迪抬起頭。

  「利恩小姐。」皮埃爾靠近她,說道,「你願意跟我走走嗎?」

  她同意了。與他一同離開了人們的視野,繞過行宮的建築,來到寬闊的莊園內部。

  凱迪撿了一根有點兒粗的樹枝,棍子似的拿在手上,兀自走著,踩著腳下的落葉。

  「你不跟我說話嗎?」單調的散步中,皮埃爾終於問道。

  凱迪朝他偏了下臉,說,「你的衣服真好看。」

  「上次,上次見面你就說我衣服好看。」皮埃爾說。

  「是嗎?」凱迪說,她開始對自己的敷衍有點不好意思。

  「剛才,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那麼激動。」皮埃爾說。

  「我本來就很容易激動。」凱迪回答,而後加了一句,「哮喘,剛才是因為哮喘。」

  砰地一聲,她泄憤般用棍子把一顆石頭打到樹上,力氣之大,半點不像個病人。

  「王後為難你了嗎?」皮埃爾停下了腳步,「你可以跟我說的,我會幫你。」

  凱迪沒說話,鼻尖卻紅了。她馬上把領子上的胸針摘了下來,放進口袋裡。此刻的她多希望有人能幫她,皮埃爾或許可以做到,可她不能接受。

  秋風伴著落葉吹亂她的頭發。凱迪低下頭把額前的碎發別在耳後,皮埃爾脫下外套將她圍住,順勢朝她靠近了一些。他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把她抱在了懷裡。

  她能感覺得到,他很緊張。凱迪的棍子掉在了地上。

  「你想做什麼?」凱迪問道。

  「我想讓你知道你可以依靠我。」皮埃爾說。

  「誰讓你抱我了?」凱迪抬起頭,看著他。「讓你失望了,我是有困難,但我沒有你現在看到的這樣脆弱。放開我。」

  皮埃爾尷尬地放開了凱迪,凱迪卻把他的外套自己穿好,確實冷,她不想委屈自己。

  「我只是想讓你好受一點。」皮埃爾說。

  「那我還該謝謝你趁人之危嗎?」凱迪說。

  她扭過頭繼續往前走,原來被比自己高那麼多的男人抱在懷裡是這樣的感覺。剛感受了他人的溫度,她吸了吸紅紅的鼻尖,她想她的小矮子了。

  凱迪重新撿了一根棍子,回過頭對皮埃爾說,「散步說話可以,放尊重一點,不然打你了啊。」

  皮埃爾笑了。兩人沿著莊園的小路一直走,漸漸也聊了一些。她在與皮埃爾的談話中游走,心情也舒朗了一些。不覺過去很多時間。

  莊園大門的西側是賓客隨從的休息區,以及行李馬匹的存放地。遠遠地,一個背斜挎包的年輕人在大路上奮力奔跑。

  他長長的背帶連著松癟的挎包,拍打著他的大腿,一蕩一蕩。

  「利恩小姐——利恩小姐——」

  「恩?」凱迪定睛看了看。是鄉下的郵差,是誰在用家裡的地址聯系她嗎?想必十分要緊,凱迪隆起眉心。

  郵差氣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弓著背大口喘氣,「信,加急的信件。」他把一封火漆封緘的信封遞了上來。

  凱迪滿懷疑惑地接下,暗紅色的圓形封緘上有兩個字母E.S.

  是埃爾文的私人用封緘。

  她馬上打開讀了起來——

  諸多事宜不便敘述,請到王都的據地一敘

  地址如下:***

  E.S.

  凱迪翻了幾下,就沒了?埃爾文為什麼轉移到了王都?

  從特羅斯特的調查兵團離開至今日已經半月有余,因為一直沒有收獲所以她並沒有聯系埃爾文。

  不過正好,她現在也有必須,馬上,要告訴埃爾文的事。

  「皮埃爾,你的馬在這兒嗎?」凱迪回過頭問道。

  「在的。」

  「借給我用。」凱迪說。

  「你要去哪裡嗎?我陪你。」

  「你還要陪著王子,不是嗎?」

  「是……」

  「借給我。」凱迪又說。

  「好吧……」皮埃爾無奈地說。

  他們來到拴馬的大院,凱迪摸了摸皮埃爾的馬。接著,她把裙子的腰帶解開,厚厚的禮服裙擺和襯裙像風琴展開一樣被她剝了下來。

  「唔。」皮埃爾驚訝地張大眼睛。

  「沒想到吧,我在襯裙裡穿了馬褲。」凱迪笑著說。

  她跨上馬匹,強盜一樣奪走了一個男人心愛的寶物。

  「實在要緊不得已借用,我會讓它在玫瑰街的府上等你。」凱迪說。

  「再見。」

  凱迪駕馬而去,落葉翻飛。

     


☆、王政篇

  王都清晨的街道上,東邊的天空滲出稀薄的晨光,城市從寂靜中蘇醒。

  這裡位於王都西市附近,她的面前是一道重兵把守的關卡,再向裡走,便是米特拉斯城市的中心,環抱宮城的區域。通常的市民行至這裡需要將馬匹寄存,步行進入。

  凱迪趨馬緩緩走到關卡處,拿出身份證明,護衛看後,雙手遞回。她屬於不用下馬的那類人。

  通關後,街道開始寬闊。凱迪轉進一條輔路,在一間樸素的二層居所前停下,信裡的地址就是這裡。

  凱迪從皮埃爾的馬上跳下來,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腰部,她有些倦。

  「利恩小姐。」

  凱迪循聲望去——「弗裡克斯?」她脫口道。

  「埃爾文在上面。」弗裡克斯說。

  「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把馬兒交給他。

  「你跑累了吧。」弗裡克斯專心地看著這匹血統純正的馬兒,「你可真漂亮。」

  凱迪抬頭看了看這幢房子,窗沿雕著復古的花紋,有些年份的樣子。「這是什麼地方?」她問。

  「我家。」弗裡克斯說。

  「原來你也住在王都!」凱迪說。

  「我住在特羅斯特。」弗裡克斯糾正道,他低了低頭說,「埃爾文…」他似乎有些猶豫,「算了…你見了就知道了,別太驚訝。」

  「恩?」

  凱迪看著弗裡克斯轉身而去,抬腳踏上階梯,走進客廳。房子沒有任何布置,看得出來已經閑置了很久。她沿室內的樓梯向上走,小小打了個哈欠。

  樓上是通常的內廊和居室布局,每一間的門都緊閉著,有一把收起的傘立在其中的一間旁。她走上前去,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埃爾文。

  凱迪被請進房間,清晨淡色的光線中,不知為何,他顯得有些憔悴。

  埃爾文走向方桌,用一只手端起茶壺,水從壺口流進杯中,他放下茶壺,用一只手端了過來。凱迪看著他,心中升起一種極奇怪的不和諧感。

  「坐。」埃爾文來到她的身邊,幫她把椅子拉開。

  「多謝。」凱迪側身准備落座,卻碰到一只極軟的手臂,它輕輕一折在桌角打了個彎。

  「…啊!」她突然看見他空無一物的袖管,像被彈開一樣退後,靠住了櫃子。

  「嚇到你了嗎?真是抱歉。」埃爾文笑了笑,踱到對面獨自坐下。

  「埃爾文……」過了很久,凱迪終於發出聲音,她扶著桌邊慢慢坐下,眉心隆成一團,「你還好嗎?」

  「想過很多次會變成這樣。」他把僅存的一只手攤開放在桌上,「可真成了現在這樣子還是感覺到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早上剃須時留下的傷口。

  房間裡極靜,只能聽到凱迪重復的,重重的呼吸聲。

  「我的小姐,我是個不值得同情的人。」埃爾文笑笑,開解凱迪。

  凱迪憂心地看著對面的人,一言不發。

  「我還活著,這一點很重要,還不能放過自己,我還得前進。」埃爾文慢慢說,「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喜歡我。因為我冷血,強硬,善於煽動。你知道的吧?像我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總不能信。我讓那麼多人去赴死,告訴他們這是一件崇高的事…」他把手放在胸前,緊緊按著,「獻出心髒,為了人類。」

  「可我自己卻不願去死。」他的嘴角向上一動,「總是死不成。」

  「埃爾文。」凱迪不想再聽了,「你確實不值得同情,但你也不該死。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可沒有人能一直正確。我不想勸你,你們這些著了魔的人也不會聽。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回頭,誰都可以退縮,唯獨你不能……我真的很為你擔心。」凱迪說。

  埃爾文看著凱迪,「我必須,一直正確,我必須讓自己相信這件事。」

  「你是對的,你總是對的!」凱迪提高了音量,「你也一早就知道了,雷伊斯家的身份。」

  「我有相關的情報,但沒有證據。」埃爾文說。

  「那你也該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被動。」凱迪很生氣,主要是對自己。

  「你到底想做什麼。」她問埃爾文。

  「我打算向你闡述我的計劃,全部的。」

  凱迪的心一沉,「你為什麼會在王都。」

  「我已經派利威爾把艾倫藏在了某處,有人想奪走艾倫,你知道是誰。」埃爾文說。

  「埃瑞·波克跟莉莉莎王後是聯盟。」凱迪說,「如果調查兵團被迫放棄艾倫。據我所知,埃瑞和王後計劃與雷伊斯爭奪艾倫的所有權。」

  「在我沒弄清楚他們想用艾倫的力量做什麼之前,我不會把艾倫交給任何人。」埃爾文說。

  「你打算怎麼辦?」凱迪說。

  「我打算給王換一個腦袋。」埃爾文沉聲道。

  「……你也要謀反。」凱迪無奈地說,「我總算知道了,調查兵團,埃瑞和王後,貴族政要,你們都想把雷伊斯拉下台。」

  「准確的說,我是想維護雷伊斯王的統治。但不是羅德,另一個雷伊斯。」埃爾文說。

  「雷伊斯家…還有誰?」凱迪皺起了眉。

  「希斯特利亞·雷伊斯。」埃爾文說出一個名字,「羅德的私生女,她擁有王族血統,比偽王弗利茲的兒子和各懷鬼胎的貴族政要都更名正言順,過後我會向你介紹她。三大兵團決定推舉她成為人類的女王。」埃爾文說。

  凱迪停了片刻,說,「找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做女王真的是負責任的選擇嗎?還是兵團高層需要一個提線木偶?」

  她一口氣說道,「經過這些事,我也希望可以結束羅德·雷伊斯的統治,誰也不能認同一位一再逃避責任的君主。可接下來要怎麼做,我不能認同你。不論是埃瑞·波克的政治抱負,還是長期負責維護秩序的貴族階級,都比三大兵團直接插手王政更容易讓國家向好的方向發展。」

  「凱迪。」埃爾文打斷了她,「至少我們對需要結束現狀這一點沒有異議。我並不想涉足權利的鬥爭,我做這一切的初衷只是不想艾倫被搶走,當我發覺不手握權利就無法達到終點的時候,我只能選擇從根本上解決。」

  埃爾文繼續說,「雖然看起來我像是會犧牲別人成就事業的人,可面對不可避免的革命,我想到的還是怎樣降低人數的傷亡,從人民的視角去想,擁護一個民眾可以接受的新王。我不知道撼動規則會給人類帶來怎樣的明天,可我必須讓這件事變得正確。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凱迪沉默了,她的手指絞在一起,不自覺地咬著嘴唇,她將糾結表現在臉上,她沒有必要在埃爾文面前佯裝淡定,「你要逼我選擇立場嗎」

  「不,凱迪。你現在什麼都不用做。」埃爾文對她說,他的眼睛如同深淵般令人痛苦。

  「我完全插手不了父親的決定,他從來不跟我談論任何事。我對你沒有利用價值。」凱迪搖了搖頭,「倒是王後……」

  「我對你講這些,只是以防萬一。其實我察覺到了。」埃爾文笑了笑,「我過於自私,才把你拉進這灘泥沼。你的父親將你保護的很好,甚至埃瑞也不願告訴你實情。另外,如果被利威爾知道我找你來這裡,一定會跟我生氣。」

  「你現在不用做任何選擇。」埃爾文說,「不過,一旦我們失敗了。」

  凱迪抬起了頭。

  「我想拜托你。」埃爾文的語氣放緩,「如果我死了。請你保全利威爾、韓吉,還有調查兵團的其他人。我會盡力把責任都擔下來,我想讓他們可以活下去。」

  凱迪靜靜地看著埃爾文,反問道,「為什麼不設想一下如果你成功了。那麼埃瑞,還有我的父親,會怎麼樣?」

  埃爾文把手攤開,「那個時候,你就要做出選擇了。不論哪一方會贏,拯救失敗者,就是你的命運。」

  「真的非要這樣!沒有兩全的辦法嗎?」凱迪說。

  埃爾文站起身,「你可以想想,或許有,這取決於你。」他走到門旁,用一只手取下掛著的外套,「我沒有時間了,接下來是計劃的最後階段,成敗在此一舉。」

  「埃爾文…」凱迪起身幫他把衣服穿好,她始終憂心忡忡,「像現在這樣被告知一切又無能為力的感覺糟透了,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

  「現在你可以原諒始終瞞著你的人了嗎?」埃爾文輕輕一笑。

  「不,我不原諒他們。你讓我感到分裂,痛苦,可我仍然感謝你,比起他們,至少你沒有欺騙我。」凱迪說。

  他們一同出了門,下樓,弗裡克斯被吩咐在此等候,「我很快就回來,你在這裡等待利威爾的消息。」

  弗裡克斯收到命令,點了點頭。

  凱迪和埃爾文走在街上,她猶豫再三終於開口道,「或許,我可以試著去說服父親,不,你需要我去嘗試一下嗎?如果他們能夠接受擁戴新王的計劃。」凱迪沒有底氣,馬上又說,「他們不會同意的,他們不會同意三大兵團推舉出來的女王。」

  「我向你坦白不是希望你去做這些。」埃爾文說,「你是我留在手裡的底牌,就算是看在利威爾的份上,保護好自己。如果我有幸能從暴風中存活,那個時候你一定要全力支持我的改革。」

  「不要講得像是生離死別一樣。」凱迪說,「如果我沒有家族,作為個人,我希望你能成功。這麼說真是矛盾,你跟你約定,我們之間永遠不會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埃瑞,我的父親,還有你,誰都不會死。」凱迪說的幾乎是一個夢想。

  凱迪正想著在哪裡跟埃爾文告別,不論如何她還是決定先去見一次自己的父親。

  她與父親之間的誤會已經解開,她必須要面對。

  「嗚嗚嗚……墨迪。」此起彼伏的哭聲傳來,街道的拐角處聚集了很多人,大家圍作一團,濃重的氣壓在空氣中蔓延。

  「會長,嗚嗚嗚……」

  「好慘吶,利布斯會長,喉嚨都被割開了。」

  「誰說不是呢。」

  幾名憲兵端著步槍站在當中,凱迪聽到一些刺耳的話語,她看了一眼埃爾文,心跳開始加快。

  他們越走越近,「聽說,是調查兵團干的。」

  「越來越猖狂了啊,殺人惡魔。」周圍的群眾吵吵嚷嚷。凱迪感到幾杆步槍的角度發生了變化,逐漸將他們包圍。

  終於,埃爾文被憲兵圍在了中央。

  「調查兵團團長,埃爾文·史密斯。你被逮捕了。」軍官模樣的憲兵開口道,「調查兵團肆意屠殺百姓,中央已經下達了命令,圍剿所有調查兵團的士兵,一個都不留。」

  「躺在地上的受害者就是證據,如果有誰見到調查兵一定要上報,有賞。」憲兵大聲對圍觀的市民宣布,引來一陣義憤填膺的呼喊。

  利布斯會長?凱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斯嘉麗應該還沒有從城郊的宴會中回來,她丈夫的父親被人殺害了!

  墨迪·利布斯的屍體擺在地上,蓋著一層白布,他的妻子和女兒跪在側旁傷心地哭著。聽聞憲兵的聲音,利布斯的中年妻子突然抬起頭,滿臉顫抖地看著埃爾文。

  她猛地將屍布掀開,「嘖。」「哇。」「嘔。」周圍的人發出聲聲驚嘆。

  利布斯鐵色的臉長著大口,猙獰可怕,暗紅的血跡從脖子到肚子染成一片,致命的刀傷在喉口張開成恐怖的角度。

  凱迪感到渾身僵硬,她看著利布斯的妻子,那個曾經溫和而富有光彩的中年女人,用怨毒的眼神看著埃爾文。她朝利布斯的小女兒走了一步,艾莎,她記得她的名字,她想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稍稍安慰一下她。

  「殺人惡魔!」中年女人吼了出來,「看看你部下干的好事,沒有你的命令,誰敢這麼做!」

  「利威爾,他殺了我的丈夫!」

  凱迪的手突然定住了,她收了回來,瞪大了眼睛。

  女人張開五指朝埃爾文撲了過來,被憲兵擋了回去。

  「我們會為你丈夫的死討回公道的。」憲兵朗聲道,「到時候該吊死的,該槍斃的都逃不了。」

  「埃爾文·史密斯。跟我走吧。」他看向埃爾文,埃爾文看向凱迪。

  憲兵將埃爾文僅剩的一只手臂綁住,押著他向王都的監獄走去。埃爾文的目光堅毅,絲毫不為所動。

  凱迪站在一旁,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地上的屍體。一只男人的手握住了她突起的手肘,朝人群外拉去。

  她被突如其來的力量控制倒著走了幾步,連忙警覺地轉過身,「誰?」

  男人露出八角帽底下的圓眼鏡。

  「夏佐!」

  「小姐,跟我來。」他依然握著凱迪的手肘,把她帶離人群。

  「小姐,好久不見。」來到一幢建築的廳柱前,夏佐放開了她。他穿著風衣,打扮規矩,戴著帽子,腋下夾著一個本子。

  「居然在這裡見到你。」凱迪說,「沒空跟你寒暄了。」她有些著急,「我本來想去見父親的,你最近見過他嗎?」

  「我剛見過老爺,他很好。」夏佐說道。「你看見這個了嗎?」夏佐舉起一張很薄的紙,在凱迪眼前。

  「這!?」

  一張通緝令。

  她一把奪下,「為什麼?」她匆忙讀著,臉上滿是慌張。

  「我打聽過了,他的通緝令是從憲兵本部自己的油印室生產的。中央開始清剿調查兵團的士兵了,今天早上特羅斯特總部的士兵已經全部被關押。現在只有利威爾帶著的小隊不知去向,所以下了通緝令。」夏佐說道。

  「不行,我得去找他。」凱迪邁開了腳步。

  「現在調查兵團的團長也被抓了,現在情況緊急,有人想讓調查兵團在沉默中消失。我知道你不希望這種事發生,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夏佐說。

  「夏佐,你去找父親,告訴他,先下手為強,看好埃瑞·波克的軍隊,絕對不能讓埃瑞進王城。」

  「好。」

  「另外,告訴他……我很抱歉,我想他。」凱迪艱難地說。

  夏佐按著帽子跑開。

  遠處,一個憲兵的手揚起,幾片紙張紛揚飄落,利威爾的畫像落在地上。

  一個馬蹄踩在上面,沾上泥水。

  凱迪蹲下,從地上撿起,把手按在上面,將他的臉擦擦干淨,揣進口袋。

  她站了起來,朝憲兵本部的方向跑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我想要營養液,我想要小樹苗∼啾咪∼

     


☆、王政篇

  王都憲兵本部的油印室。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手握搖柄,長方木格裡,一張張新鮮的通緝傳單粘著濕漉漉的油墨,擺在一邊。

  哐——門被推開彈在牆上。凱迪徑直走了過去。

  她站在男人身旁觀察了片刻,彎下腰把桌子旁邊的油墨桶拖了出來。男人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分量十足的桶底摩著地面發出悶悶的擦聲。她把桶拖到房間高處的一側,用力推倒了墨桶。

  「啊!你做什麼——」

  烏黑的墨水瞬間衝出桶口,粘稠的猛獸般湧上地面,攤開,像幾條蛇一樣竄到男人的腳下。

  「是誰在部署通緝利威爾的行動?」凱迪踢開油桶,問道。

  「你這是干嘛呢?何必啊!」男人大叫著。

  「告訴我。」

  「克拉莫隊長。你要怎麼樣?」

  「他在哪?」

  男人支支吾吾嘟囔著,「二樓,辦公室。」

  凱迪頭也沒回地走出油印室,男人心急地跟在她身後,「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咋把油墨全倒了呢?我還怎麼印傳單?」

  「終止傳單印刷。」凱迪向前走,上了樓梯。

  男人扶著把手,像看一只怪物一樣目送她上了樓。

  樓上的辦公室一間接著一間,凱迪快步走著。門上的名牌一個一個閃過……

  「中央第一憲兵對人作戰科第二分隊——庫洛·克拉莫」

  凱迪停下,敲了敲門,沒等回應便將門推開。

  你!?

  她幾乎是當場愣住了。

  那個記憶中一閃而過的面孔是模糊的,可他如雪般白到發光的頭發,瘦小的身軀,凱迪一直沒能忘記。

  一種本能的冷意從內心深處出現,她必須拼命地壓抑那些不願回想的畫面。

  她的腳步沉重,卻無比堅定,一步一步來到庫洛的面前。

  「請你下令撤回通緝利威爾的行動。」

  自從進門來,白色頭發的男人就一直用一種拒人千裡的面孔審視著她。

  「我拒絕。」他說。

  「你有什麼條件?」凱迪與他面對。

  「沒有。」庫洛語速緩慢,「我必須把利威爾繩之以法。」

  凱迪開始厭煩,「你的上級是誰,你聽誰的命令辦事。」

  庫洛的眼睛一閉一睜,大聲說道,「我真的,很討厭你們這些富家子弟的語氣。總認為不論何事都能只手遮天。」

  凱迪一言不發地盯著他。顯然,他們是兩個相互憎惡的人。

  「他殺了我的人,我的部下,好幾個。難道不該抓起來嗎。」庫洛說。

  「你們……」凱迪始料未及,「一定是把他逼到了絕境。他才會這樣。」

  庫洛盯著這個女人微微變化的表情,輕輕一笑,「你不相信嗎?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他。」

  凱迪深深呼吸了一番,緩緩抬起下巴,她的目光改變了,帶著平靜的睥睨,說道,「他殺幾個人怎麼了?你派了多少人,沒有抓到他嗎?你永遠都抓不到他,你的人死得活該。」

  這完全激怒了庫洛,他的嘴角咧開,「說得好。這次沒有抓住他,是我的過錯。技不如人,就是該死。所以,如果我能抓住利威爾,就一定會折磨他,直到他求饒。」

  他咬牙切齒地說,「讓他極盡所能,痛不欲生,但不管他怎麼祈求,我最後還是會殺了他,這是他應得的。」

  凱迪的血氣上湧到瘋狂的地步,用力拍向桌子。

  「你還記得我嗎?」她問道。

  「凱迪因·利恩。」庫洛平靜地說,「我的記性很好,記得抓過的每一個人。」

  「奧托鎮的村民到底犯了什麼罪?你們這群無恥之徒到底出於什麼肮髒的目的膽敢□□他們。」

  庫洛氣息平穩地說,「他們觸犯了王權,憲兵執行的是合法關押。」

  而後,他的語氣一轉,「既然擺脫了這一切,為什麼還要問,做個聰明人不好嗎?你救不了他們,就像你救不了利威爾。」

  「關押村民的監獄根本沒有在政府有過報備,到處都找不到資料。你還說這是合法關押?」

  庫洛攤開手,不准備繼續解釋,「你再這麼糾纏下去,我有理由以妨礙公務罪把你逮捕。」

  他抬起頭打量了一番凱迪,目光從上到下,他輕蔑一笑,「真可惜,看來上次的經歷沒讓你吃到什麼苦。不然你就不會這麼嬌艷明媚,大言不慚。」

  凱迪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她討厭他帶有男性暗示的惡心目光。

  「我不想跟你廢話。怎麼樣才能撤銷針對調查兵團的行動。」凱迪說。

  同時,她聽到背後有一陣越發靠近的腳步。一個穿風衣,戴帽子的高大男人走進庫洛的房間。

  「你說吧,什麼條件都可以,只要你不再追捕利威爾。」凱迪說著。

  肯尼·阿克曼瞟了一眼全神貫注盯著庫洛的女人。

  「阿克曼,能幫我把她趕出去嗎?」庫洛看見肯尼,指著凱迪說,「我抓過的一個紅字頭犯人,駐屯司令那邊施壓放出去的,凱迪因·利恩。」

  肯尼正眼瞧了一下凱迪。他把手插進口袋,聳了聳肩,對庫洛說,「聽說你手上的差事辦砸了。」

  庫洛咬了咬牙,「沒有。」

  「死鴨子嘴硬。」肯尼說,「讓給我吧,把利威爾交給我來抓。大爺來展示一下什麼叫實力。」

  「不可能。」庫洛堅決地說。

  凱迪抬起頭不解地望著肯尼,「……你是什麼人?」

  「克拉莫,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利威爾,必須由我處置。」肯尼正言道。

  庫洛站了起來,把手裡的資料摔在桌上,「想都別想,這個利威爾何德何能!上午是報社找我麻煩,現在是你們兩,一整天都不安寧。」

  「一句話,讓不讓。」肯尼的手腕在風衣的口袋裡動了動。

  「不讓。」庫洛說,不知何種原因,他顯得很憤恨。

  肯尼的頭偏向凱迪,眼角的冷光閃爍,「小姐,麻煩你轉個身,面對牆。」

  「為何?」凱迪問道。

  庫洛一直在連續不斷地說著什麼,好似咒罵,凱迪並聽不見,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闖進房間的高大男人身上。

  這種寒冷如冰,凌冽如刃的氣場,她曾經見過。

  「我只數三下,不轉過去就沒有機會咯。」肯尼笑了笑。

  潛意識裡的凱迪已經打定主意直面他,因此她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接下來會做些什麼,沒有絲毫的動作。

  「三,二,一。」

  砰——!!

  庫洛倒在了肯尼的槍口下。

  凱迪眼睜睜看見一個活蹦亂跳,暴跳如雷的人,腦子爆開的一瞬間。

  紅色的血液濺射在她臉上。她感到刺眼,辛辣。槍的巨響在她腦袋裡回蕩,那一幕過於真實,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腦門也開了個口子,子彈快速穿過,世界一片空白。

  「哈啊。」凱迪伸手抹了抹臉上芝麻碎屑般的血點,重心不穩地晃了一下。

  她完完全全被一種精神的力量制服,她被嚇住了。

  門外有人聞聲詢問,肯尼毫不焦慮地踱步到門口,押開門,「沒事兒,槍走火了。」他輕輕將門磕上,扭過頭來蹲下,觀察地看著地上庫洛的屍體,全程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凱迪突然朝門的方向衝了過去。逃離危險是她唯一能做的選擇。

  她自然沒有得逞。肯尼起身一個伸手便將她撈了回來,狠狠摔回辦公桌旁。

  凱迪重重摔在地上,發出干淨的擲地聲。幾秒之後她才從頭昏目眩中緩過來,搖搖晃晃撐起身體。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她的身旁,庫洛殘破的頭顱冒著鮮血,地面上的血跡逐漸擴大,任何人看了都會不寒而栗。

  「為了親自去殺了利威爾啊。」肯尼回答道。

  凱迪的腳浸在血水裡,已經感覺到了穿透鞋面的潮濕。可她似乎動不了,疼痛和恐懼將她攝住。

  這時,肯尼的目光落在了一個閃閃發亮的小物什上。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你從哪裡拿到的這個。」他蹲下來,把從凱迪身上掉出來的胸針,擺在她眼前的地面上。

  「王後給我的。」凱迪靠著落地桌的一側,微微喘氣,如實回答。

  「你知道嗎?」肯尼低下了頭,凱迪看不見他的表情,「我幫這個女蜘蛛殺了多少人。」

  他的眼睛從帽子下方逐漸顯露,空氣凝結成冰,「她要你幫她做什麼?」

  他咬著牙齒,「她還沒有淪落到在意利威爾那小子的地步吧?」肯尼凶狠了起來。他瞬時就懷疑到對自己家族不利的一方。

  沒有防備,他有力的手掌掐住凱迪的脖子,「說,你接近利威爾究竟是為了什麼?」

  像是被某種沒有感情的器械扼住喉嚨,他的手心沒有溫度。

  凱迪無法思考,氣管裡被迫發出無助的咳咳聲。

  拋卻理智,直覺占領全部。

  「我愛他…他是我男人。」凱迪擠出幾個字。

  「是嗎?凱迪因·利恩。」

  對於這個名字,肯尼可以回憶的部分很多。她很好認,總是跟芙莉妲小姐待在一起,跟大家長得都不一樣。

  很小的時候,通過芙莉妲,她試著找過幾次他。肯尼有意躲過了。直到後來,她回過頭來掃視人群的目光,不再有停留。直到她忘記那段過往。

  直到現在再見到她,以這樣的方式。

  「你知道,我是誰嗎?」肯尼沉下聲問。

  「不知道…」她就快要窒息。

  「你愛他什麼?」平靜的肯尼突然有些生氣,「像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女人會看上我們這種陰溝裡的垃圾?」

  「利威爾就不會問這種問題!」凱迪幾乎是喊了出來。

  不知為何,肯尼卻更加用力地碾壓她的氣管。

  他靠近她的耳朵,「我無比討厭那個母蜘蛛,厭惡,惡心。你懂嗎?所以我根本不相信你。」

  肯尼松了手掌,抄起□□。

  凱迪終於呼吸到氧氣,她的肺部灼燒一般疼痛,不禁彎下腰。可下一秒,肯尼就用堅硬的槍口頂住她的太陽穴。

  「你愛他?嗯?你願意為他死嗎?我現在就去宰了他,除非我先殺了你。你願意嗎?」

  凱迪的眼淚刷地一下湧了出來。

  她的眼睛長得很大,淚水止不住得流,卻極其安靜。那一刻,她反而冷靜了下來,當她真正意識到下一秒或許就是永遠的終結。她冷靜了下來。

  「不要…」她說。

  「你不願意為他去死嗎?」

  「不要殺我……我還想去見他,我還想去救他。」她靜靜地流淚,「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但是我想去救他。」

  接著,肯尼放開了凱迪,他根本不想殺她。他想出了一個主意,站了起來,把槍扔在凱迪腳下。

  「你哪兒都別去了,就待在這兒吧。」

  說著,他去打開門,朝外喊道,「殺人了啊,一個女人打死了克拉莫。」

  凱迪在震驚與錯愕中爬了起來,衝動下她把□□踢得遠遠的,直接滑出了門外。

  「不是我干的。」她弱弱地說。

  門外的跑步而來的腳聲越來越近,她向後退到窗口,打開了窗戶。凱迪爬上窗台,扶著窗框,室外的冷空氣吹在她的臉上,身上的血跡讓她覺得寒冷。

  肯尼看著她,沒做什麼。

  聞聲而來的憲兵衝進克拉莫隊長辦公室的一刻,只看見一團影子從窗外落下的瞬間。

  接著是外面,有人摔在地上的聲音。

  凱迪從二層的窗戶跳了出去,她憑著絕不能再一次含冤入獄的決心,拖著受傷的膝蓋,一瘸一拐地從憲兵樓的拐角處逃走。

  她的身後,凄厲的哨聲響起。一隊全副武裝的憲兵得到命令追捕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

  凱迪轉進小巷,消失在錯綜復雜的城市道路中。

  憲兵本部的大樓裡。中央第一憲兵對人作戰科一分隊隊長肯尼·阿克曼,來到最高指揮官的面前,受命成為新的,清剿調查兵團的負責人。

     


☆、王政篇

  巷子盡頭的光亮像是搖晃不停的燈光,越來越近。

  不知跑了多久,凱迪的腳步越發沉重,但她似乎已經逃離了憲兵的視線。她慢了下來,冷空氣不斷凝結,身上的血讓她感到寒冷。

  她扶著牆,弓下腰大口地喘氣。她的頭發和手粘上的血凝固成薄薄的一層皮。

  她怔怔地看著,跟水彩干在手上沒有區別,她想。

  走出昏暗的巷子,迎面是開闊的宮牆,用一種特殊的碎石砌築而成。她才想清自己逃跑的方向。她靠著宮牆行走,盡量將自己藏在陰影裡。她的心跳的很快,有種劫後余生的恐慌。

  轉過宮牆的一角,她探出腦袋打望。

  一聲尖利的哨聲突然襲來。

  憲兵一路追蹤至此,終於發現了她的蹤跡。

  凱迪迫不得已又一次邁開腳步,可她真的再也跑不動了。她被自己絆了一跤,摔在地上。

  憲兵圍了上來。凱迪努力讓自己打顫的腿立起來,踉蹌著站立起來。

  接著,她的雙手被一條粗繩綁住,緊緊纏繞了幾圈。

  「放開我!你們居然敢!」凱迪掙扎著向後退,可身後也是面無表情的憲兵,銅牆鐵壁。

  叮鈴∼叮鈴∼叮鈴∼馬車的鈴鐺

  噠∼噠∼噠∼一輛裝飾尊貴的馬車緩緩靠近。

  幾句耳語過後,憲兵隊長將凱迪向後一拖,讓開道路。他命令部下站好,士兵全部畢恭畢敬,極安靜地注視著那輛馬車經過。

  叮鈴∼叮鈴∼叮鈴∼

  噠∼噠∼噠∼

  凱迪屏住呼吸觀察著——那個圖案,長長的獠牙,如刺一般的鬃毛……深綠色的族徽。時間也對得上,那裡面坐的莫不是……

  「王後殿下。」凱迪喊了一聲。

  憲兵隊長凜了她一眼。凱迪向前衝,在繩子的限制下,奮力向前邁步,「王後。是我,凱迪因·利恩。我是來找您的!」

  憲兵將她拉了回來,幾乎把她拖倒。

  「王後殿下!」

  馬車停了下來。

  一名隨行的侍衛走了過來,向憲兵隊長了解情況。

  「這位女士殺害了一名憲兵士官。」

  「請告訴王後,我是凱迪因·利恩。我沒有殺人。」凱迪急忙說道。

  侍衛折回馬車,良久,凱迪都沒有等到任何反應。馬車中靜悄悄的,她的希望全部壓在上面,內心煎熬難耐。

  馬車終於前後晃了幾下,門被打開。

  莉莉莎王後從上面走下來,款步而來。她身著紫色的流光華服,厚重的裙擺像撐開的傘,她端莊同時又搖曳多姿。肩上披著奶白色的皮毛,帽子邊緣垂下的黑色面紗將她的面容描繪得越發神秘,散發著至高無上的雍容。

  凱迪的聲音啞在嗓子裡,她被王後舉止儀容中分寸得當的權利感所征服。

  憲兵全都低下了頭,沒人敢看著她。

  王後靠近了一些,她面對凱迪,彎起的手指抬到鼻尖點了一下。

  凱迪感到窘迫,不論如何,她從未以這樣不修邊幅到狼狽的模樣示人。不論何時,她都會將自己整理成為足夠有尊嚴的樣子。那些血和污漬像是黏在一座精美銅像上的黑色痕跡。

  在這樣高貴的女士面前,凱迪感到恥辱。

  「王後,請原諒我打擾您回宮路上的清淨。這名女士持槍衝進憲兵本部殺害了我們的士官,我們需要將她帶回伏法。」

  「王後,不是我干的。請您相信我。」凱迪說道。

  莉莉莎似乎沒有聽到凱迪的話,她憲兵問,「是誰死了?」

  「是…克拉莫隊長。」憲兵回道。

  莉莉莎的嘴角輕輕一浮,「庫洛。」她居然輕蔑地笑了一下。

  「她。」莉莉莎說道,「由我來審問。」

  「王後,這恐怕不妥。」憲兵依然十分恭敬。

  「帶她進宮。」說完,莉莉莎朝馬車走去。

  憲兵沒有辦法,只好讓開道路。

  王後的侍衛走過來奪走捆住凱迪的繩子,凱迪被人牽著跟在王後的馬車後面。

  長長的隊伍行進王宮的側門,周身的色彩發生了變化,所有景色好似經過拋光一樣,陽光也提亮了幾個度。

  他們走在花園的大道上,遠處,樹林的那一邊,隱約可以看見那幢雄偉的宮殿,純白色,像是坐落在雲端。

  他們終於停在了一座偏殿的院子外,裡面花草叢生,一瞬間凱迪以為來到了夏天。

  侍衛散去,只留下兩名侍女。

  王後走出馬車,凱迪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現在沒人牽著凱迪了,她想跟上王後,卻被迎面而來的一個中年女人攔下。

  「我累了。」王後說道,「帶這位小姐去後面吧。」

  「王…」凱迪想說什麼,可那老宮女一把將她扯住。

  她用一雙粗而大的手把她的繩子解開。眼看王後越走越遠,「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對王後講。」凱迪忙說。

  「就現在這個樣子嗎?」老宮女的嗓音充滿威嚴,「你是哪家的小姐?你的母親沒有教過你禮貌嗎?」

  凱迪看了看自己。

  「王後要午休。」宮女說,「你隨我來收拾一下。」

  凱迪跟著宮女來到後院的寢室。這裡亮麗論絕,任何物件都裝飾有明快的彩繪,以白色和天藍色為主。

  一張制作考究的楠木大床,織花蠶絲搭配鵝絨床墊,白木金邊的化妝台,貝殼飾品,水晶風鈴。她的目光沿著雕刻流暢的侍女裝飾柱向上看,設計巧妙,刻工精髓,侍女的秀發絲絲可見,組成柱子的頂端,優雅地支撐著這座宮殿。

  「請您沐浴,小姐。」老宮女拉開一片珍珠幕簾,她將一件干淨裙子放在浴池旁,便退出了房間。

  凱迪脫下鞋子,走到浴池旁,水汽蒸了上來。她脫下帶血的衣物,露出肩膀,背部,腰身,腿,將髒衣服往旁邊一扔。

  然後又馬上小跑著過去把攤在地上的上衣翻過來,從裡面摸出那張紙,才回到浴池邊上,滑了進去。

  凱迪坐在浴池中,把利威爾的通緝令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他不會有事的,她安慰自己。

  洗過澡,凱迪穿上宮女事先准備的衣物。她為自己系上帶子,心中升起一團異樣的感覺。

  這件衣服……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把那張紙折好放進新的口袋裡,掀開珍珠幕簾,走出浴室。

  凱迪穿著這件淡黃色的裙子,柔軟的布料貼著她的皮膚。像被擁抱著的感覺。

  她散著頭發,走在後院的廊子中,顯得溫柔可人。她看見老宮女的身影,立馬喊了一聲,「啊,女士……不,請問,王後現在在哪裡,可以拜托您帶我去見她嗎?」

  「你只需在這裡等王後喚你便是了。」她走了過來,把凱迪推進屋中。

  「我真的有要緊的事。」凱迪心裡焦急,可這裡的一切都促使她變得緩慢。

  「你在這裡等一會,不要急躁。淑女從來不會露出焦急的表情。」老宮女引凱迪坐下,以極為優雅的步伐走到桌前,點燃香爐中的香料。

  「拜托您了,讓我去見王後吧。」凱迪哀求道。

  「一刻鐘過後我再來找你。」老宮女板著臉說。

  凱迪看著她緩緩消失的背影,無奈地坐在床邊。她低下頭看自己的衣服,不知怎的,竟陷入無邊的回憶,像是一滴溫熱的解藥流進心口,無限深邃,又甜蜜柔軟。

  兩分鐘後,她便倒在床邊,睡著了。

  她都做了哪些夢,陷了多久,很難得知。可她是被一副場景驚醒的——芙莉妲自上而下握著利威爾的手,她的身後有一雙巨大的翅膀。

  「我給你自由。」芙莉妲說。

  凱迪驚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立馬對上了天花板上的一副壁畫,一杆殘破的天平,和一個哭泣的女人。

  凱迪從床上爬起來,跑出房間,一路朝大殿跑去。仿佛逃離一個幻境。

  直到她又看見老宮女的身影。

  「王後要見你,跟我來。」

  凱迪快步跟上,宮殿的花園裡,一切照舊平靜而美麗。她抬頭看了看太陽,才發覺已經是第二天。

  不得不說,經過一晚的休息,雖然膝蓋的疼痛仍然不減,但她現在精神好了許多,只是有些餓。

  她在一片池塘前見到了王後,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望著懸橋下的水面。

  「王後殿下,早上好。」凱迪走過去,說道。

  「利恩小姐,你醒了。身體好些了嗎?」莉莉莎向前走,凱迪小心地跟在後面。

  「已經好多了,王後殿下。」凱迪說道。

  她們走在一座建在水面上的曲折懸廊中,王後掃視過周圍,「我宮裡的畫師總無法將這花園的美麗描繪完整。」

  廊子的中央,坐著一位畫家,胡子花白,手腳緩慢,面對著一塊畫板。

  「利恩小姐,請你為我畫一幅畫吧。」王後在畫家對面五米遠的地方坐下,「畫我。」

  年邁的宮廷畫家退到一旁,手裡握著的畫筆微微顫動。凱迪走上前,將畫布揭下來,交到畫家的手中。畫家感激地看了看她,低下了頭。

  有人重新繃好新的畫布,凱迪坐了下來,面對著空無一物的畫面。

  「我的人像,畫的不是很好,請您見諒。」凱迪從畫箱裡抽出木板,打直腰,手握畫刀開始調色。

  她一邊動作一邊觀察對面的女人,她的身形,面容,光的角度,顏色的濃淡。她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從表到裡,她的動作,她的情緒。

  「王後,您看起來很悲傷。」凱迪說。

  莉莉莎用手扶了下太陽穴,淡淡一笑,「是嗎?」

  「是的。」凱迪說。

  之後,她們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凱迪沒再說話,她很久沒有像這樣安靜地作畫了,很快,她的心情因為這項舉動,漸漸恢復平靜。

  「好像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王後單手扶額,慵懶地坐著,看著凱迪,「跟你口袋裡珍藏的東西有關嗎?」

  凱迪用手去摸,她放在口袋裡的通緝傳單不見了,她定了定神繼續作畫。

  「那個憲兵不是我殺的。」凱迪說。

  「我知道,你不用解釋。」莉莉莎回答。

  「我想請求您傳令不要繼續追捕利威爾了……」凱迪說著,繼續鋪著畫布上的顏色,仿佛在講什麼無關緊要的話。

  「嗯。可以。」莉莉莎說。

  凱迪不禁抬起了頭。

  「我明白了。」莉莉莎道,「年輕的愛人。」

  凱迪握著筆的手指關節泛出白色,王後隨口答應著她,卻沒有任何行動,她又開始焦急了。

  莉莉莎看向遠處那座白色的宮殿,悠然道,「不要陷得太深……你知道嗎?不愛一個人其實只需要一瞬間,他還在那裡,只是他的光芒會變得暗淡。」

  凱迪閉著嘴巴,抑制自己想說話的衝動,一點一點將自己交給面前的畫布。

  「利恩小姐,你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的榮幸,王後殿下。」

  水波暈開,天上的雲聚了又散。

  「我這一生,最為灰暗的歲月莫過於生下芙莉妲的時候。」

  凱迪知道自己穿的是芙莉妲的裙子,她早就看到了,這件淡黃色的裙子胸口的地方,淡淡的一塊顏料痕跡。那是凱迪親手戳上去的,芙莉妲在她畫畫的時候喂她吃點心,她一不小心……

  很小一個點,常人發覺不了,可她卻知道。

  「羅德·雷伊斯,他的特長就是讓女人懷上他的孩子。」莉莉莎輕蔑一笑,「你一定想不到即使是他,也有過英俊的青年歲月。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姑娘。他人高馬大的,笑起來既瀟灑又熱情,我們都喜歡他,沒有姑娘能拒絕他。」

  「那時的他只鐘情於我一人,我不覺得跟他偷偷摸摸在一起有什麼不對的,因為我愛他。」

  凱迪描繪著眼前的畫面,從天空到水面。

  「他告訴我,只要看著我他就能得到所有的幸福。可是我,好像是急於證明自己的愛情,不顧一切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我瞞著父親參加了那一年的春季狩獵,跟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我們極盡歡愛……他是那麼愛我。」莉莉莎輕描淡寫地說。

  「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羅德知道了,他很開心。他說他會稟明父親,盡快跟我結婚。可是我等啊等,他都沒有來,直到再也瞞不過家人,我從家裡逃走了。」

  「我去找了羅德,他見到我後十分自責。他抱著我哭,一整夜,都在責備自己。他把這枚戒指送給了我。」莉莉莎摸了摸她手指上的綠寶石。

  「他對我說——莉莉莎,我要告訴你,我是牆壁內的王,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祈求你的原諒,我不能娶你。」

  凱迪一直在反復描繪深淺不一配景,遲遲無法動筆勾勒人物的輪廓。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遍一遍跟他說——你起來吧,你起來吧。我感到傷心,可惶恐蒙蔽了我,我只能麻木地叫他起來。」

  「可他就是不肯起來。」莉莉莎長嘆一聲,「他跪著,用那種我現在還記得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莉莉莎,你不能嫁給我,但是你可以嫁給弗裡茲,弗裡茲是明面上的國王,你可以得到一切在我這裡期望的東西,甚至更多。我怕有一天,弗裡茲會脫離我的控制,到時候,我,我的家族,都會受到威脅。我求求你,只有你嫁給他,在他身邊幫助我,我才能放心……我們的孩子,你生下來,我會撫養他成人,將來作為我的第一繼承人。我發誓,你嫁給弗裡茲,我來保護我們的孩子。」

  凱迪的手頓住了,她抬起頭看著莉莉莎,嘴唇驚訝地微微張開。

  莉莉莎轉過頭,淡然地說,「你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嗎?」

  凱迪垂下眼,默默地抬起手,繼續作畫。

  「我按照羅德要求的一切去做了,生下一個女兒,與喪偶的弗裡茲王結婚。」王後說完,接著是良久的沉默。

  「但是他卻沒有保護好芙莉妲。」

  莉莉莎揉了揉鬢邊,「不記得在哪個瞬間,我發覺自己的愛早已經破滅。我開始用盡全力排除壓制我的人,等待埃瑞穩固自己的勢力。我不願再受人擺布。」

  「利恩小姐。」王後說。

  「我希望你能協助埃瑞,說服你的父親,安撫調查兵,我不想讓埃瑞和你,還有芙莉妲之間生出間隙。這個世界終究會向好的地方發展,第一件事就是要取代雷伊斯的統治。你以為如何?」

  「王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凱迪說道。

  「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我除掉了一切阻礙我的人,羅德所有的私生子,雷伊斯家已經沒有可以繼承的後代。」

  凱迪皺起眉,脫口說道,「為了你的目的,你究竟殺了多少無辜的人?」

  可是突然,她哽住了——利威爾殺幾個人怎麼了?她記起自己對庫洛·克拉莫這樣說過。

  王後漠然地看了過來,「死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已,何足掛齒,不是嗎?」

  凱迪握著筆,收回目光,在畫布上留下凄厲的一筆。

  莉莉莎換了一個姿勢,嚴厲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角色,你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又是什麼樣的人。昨天你那個樣子,你自己看得到嗎?如果不是你自己屈尊降貴到那些不該去的地方,插手不該親自動手的事,你也不會被人羞辱。」

  「看在你的份上,我會讓他活著。但新的政府沒有調查兵團的位置。」莉莉莎說道。

  「外面……」凱迪難以置信,「調查兵團在牆外為了探索人類的出路,為了保護人類最後的希望身先士卒。或許你們追求的未來不一樣,但你也不可以將他們棄之不顧,我無法做到對他們的犧牲視而不見。」

  「那些士兵。」莉莉莎提高音量,「衝在前線的人,我感激他們,但也僅此而已,這就是他們的位置,那個時代結束了。為了讓這個世界變的更好,我會犧牲一切。即使這座城裡的人全都死去,我也不為所動。」

  「利恩小姐,你一定懂……有的人,會銘刻在高堂廟宇,永不磨滅,而有的人,注定會化為灰燼,毫無意義。我知道怎樣做是正確的,而螻蟻們無法理解,我認為你可以理解……那些遙遠崇高的理想。」

  有那麼一瞬間,凱迪的心飄向了天空的頂端,空蕩蕩的,無比輕盈。

  但是最後,她的畫筆將她拉回了大地。

  「莉莉莎王後。」凱迪端詳著畫中的人物,開口道,「你知道嗎?芙莉妲,她跟你一點都不一樣。」

  凱迪看著畫中的面孔,她親愛的芙莉妲,腦海裡突然湧起那種凝望太陽的刺痛感。

  坐在這裡,握著心愛的畫筆,聞著香甜的空氣,花草很好,風也清新,這一切都太過容易了。像是泡在溫水裡,慢慢深陷其中,很舒服。

  可她的手,卻引領她繪出了截然相反的景像,那種刺痛她的感覺,望著太陽的時候,讓她落淚,引她警醒的痛苦。

  那種圓滿的形狀,強烈的力量,普照大地的溫柔,燃燒的,劇烈的,身處苦難,堅決不息的,只需要一點火星就可以將這裡化為灰燼。

  什麼都不去感受,隨波逐流,聽從王後的安排會很容易。可她追逐的從來不是什麼干淨,安全的溫柔鄉。她一直喜歡看著的地方……令她疼痛又無法自拔的地方。

  凱迪放下畫筆,心中無比敞亮,「芙莉妲,跟你最不同的地方,是她的人民都願意愛她。」

  同時,凱迪想起了埃爾文,那個金發混蛋,那個各方面都刺痛她的存在。

  「王後殿下。我來這裡之前,也有一個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希望結束羅德·雷伊斯的統治,我覺得,比起你,他應該會成功。」

  凱迪繼續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我族先人流傳的一句古語,我把這句話送給您。另外,還想告訴您一件事,雷伊斯的後代似乎還幸存了一個女孩,恐怕您的計劃還不夠完美。殺人這種事如果沒有親眼確認,確實很容易出現疏漏,您說是嗎?」

  王後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凱迪,她的身體筆直,嘴唇動了。

  「羅德的孩子,還有誰?」

  「我並不認識,所以沒法回答您。」

  她們看著對方,忽然,鐘聲響起。

  渾厚的巨響從白色的宮殿傳來,一聲一聲,像是沉痛的吼聲。王後警覺地望向鐘樓,突如其來的王宮鐘聲,絕不是好的預兆。

  凱迪站了起來,她聽見花園外不遠的地方,騷動的聲音逐漸擴散,似乎發生了混亂。

  緊接著,一個侍衛模樣的男子跑了過來,王後看著他靠近,表情甚是嚴峻。

  「王後殿下,前朝…前朝傾覆了!皮克西斯假傳巨人來襲的情報,逼得朝堂大亂,扎克雷總統趁機挾持了陛下,他們,他們說陛下不是真正的國王……陛下已經放棄了,王後殿下,該怎麼辦吶!」侍衛越說越慌亂,大滴的汗珠滾了下來。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莉莉莎她閉上雙眼深呼吸,然後鎮定地對侍衛說,「越快越好,叫埃瑞·波克來。」

  凱迪趁機向後退了一步,可王後立刻識破了她的意圖,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想去哪裡!」

  她拉起凱迪,開始快步走向池塘的另一端,凱迪被迫跟著她,王後挺括的布料隨著步伐快速摩擦,波光粼粼的水面劇烈晃動。

  可走到一半,凱迪忽然發覺這一切很可笑,她開始蓄力,她發覺自己不是掙脫不了這個女人。

  她甩開了莉莉莎的手,啪嗒——很清脆。

  「你到底想做什麼!」凱迪不再走了。

  莉莉莎回過頭瞪著她。

  「你已經,不是王後了。」凱迪說道。

  莉莉莎一個晃動,伸手便要打她。凱迪躲開了,很輕易。

  「你從這裡走出去也會被看成我的黨羽,你逃不了的。」莉莉莎惡狠狠地說。

  「我只知道待在這兒的下場會更糟。」凱迪說。

  「你走吧,你自以為能走出這個門嗎?」莉莉莎道。

  凱迪看了看身後,她已經不再緊張。「我不是不願意跟你待在一起。如果你害怕我倒是可以暫時陪著你。」她現在很冷靜。

  「昨日我在河邊沒有跟你說嗎,我希望你來陪我,你還要我怎麼樣!」莉莉莎說得很艱難。

  她無懈可擊的面具正在破裂,凱迪看得見。

  「我知道了。走吧,現在是去哪?」

  「去我的寢宮。」

  「你有什麼打算嗎?」凱迪問道。

  「埃瑞會來處理這些狂妄的叛徒!」莉莉莎堅信著。

  凱迪不再多言。不斷有宮女攜帶物品奔跑向後宮的出口,她們平日裡忌憚莉莉莎,此刻也試圖繞開她的視線。

  凱迪陪同莉莉莎走到王後的寢殿,迎面走來一位壯與常人兩倍的騎士,他的身後是莉莉莎的兒子,前一日還身居王儲之位的傑裡·弗裡茲。

  「母親…」傑裡看到莉莉莎立刻拜倒在她的腳下。

  「噢,傑裡。」莉莉莎擁住他的頭,用力撫摸著他。她讓傑裡站了起來,這個十六歲的男孩已經比母親還要高了。

  「母親,我該怎麼辦?」傑裡皺著眉,眼眶濕潤,「我該怎麼辦才能幫助父親。」

  莉莉莎抬頭望著自己的兒子,深深地望著他,開口喊道,「亞歷山大男爵!我命令你護送王子出城,帶上足夠余生的財物,天涯海角,保他一世安全。你能夠做到嗎?」

  亞歷山大單膝跪地,應答道,「王後殿下。我以性命發誓,一定不辱使命。」

  「母親!」傑裡哭了出來,「父親該怎麼辦?我不能逃走,你一直教育我將來做一個好的國王,我哪裡做得不好他們要這樣對我們?我不能就這樣逃走……」

  莉莉莎背過臉去,不讓她失控的表情示與人前,「亞歷山大,帶他走。」

  「母親……」傑裡·弗裡茲克制了自己的情緒,他望著莉莉莎的後背,「請您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他們…都說我不是父親的兒子。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莉莉莎的手臂顫了一下,她緩緩回過頭來,看著傑裡,用她的雙手捂住他的耳朵,將他的額頭拉下來吻了上去。

  「傑裡,你是我的孩子。不論未來怎樣,你要記住,我愛你。」

  傑裡哽咽著,緊緊握著拳頭。

  莉莉莎垂下手臂,仿佛再也沒有力氣,她低下頭揮了揮手,「亞歷山大。」

  「遵命。」強壯的騎士將傑裡·弗裡茲拉走,傑裡依依不舍地看著這裡。

  一個少年從今天起,離開了自己的家。

  凱迪目睹了這場訣別,心中滿是惆悵。莉莉莎獨自向前走去,似乎忘了凱迪。

  凱迪主動跟了上去,光線變暗,她來到了莉莉莎的寢宮。

  莉莉莎安靜地坐在床邊,出神地望著一處。凱迪走到窗邊,此時她站在高處,可以看見對面皇宮的大道上,許多黑點簌簌移動,士兵已經占領了宮城。

  「他們衝進這裡以後,你會怎麼樣?」凱迪問莉莉莎,「你真的不打算走嗎?」

  莉莉莎倔強地偏過頭,「這裡是我的家,誰都不能趕我走。」

  空氣降到了冰點,凱迪覺得她必須做些什麼,她的忍耐到了限度。

  「埃瑞·波克不會來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懷念芙莉妲,他的志向從來都與你不同。」凱迪說道。

  莉莉莎依然擺出一副決絕的態度。可凱迪知道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不然她不會遣自己的兒子離開。

  莉莉莎的心如磐石,她早已拋卻畏懼,不會退縮,她還在思考如何脫困——「現在還有利恩在手上,不能放她走。除此之外,如果沒有埃瑞,還有什麼辦法……

  還有誰……還有誰……」

  那個人的腳步很輕,凱迪注意到的時候,他已經咚地一聲靠在了房間的門上,他垂著頭,帽子遮住大半的臉龐。

  那個男人弓著背重重靠在打開的門上,他的胸前隱約可見暗紅色的污跡,經歷了昨天,凱迪已經能一眼判斷出,是血無誤。

  肯尼·阿克曼緩緩抬起頭,從帽子底下露出雙眼。

  凱迪的皮肉立刻跳了起來。是他!?她嚇得不輕,馬上站了起來。

  可肯尼卻笑了,「呵。」他的目光閃了一下,步伐有些不穩,走進房內。

  很明顯,他受傷了。他自顧自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讓自己的背和頭都靠住牆,兩條腿朝前伸著,雙手放在風衣的口袋裡。

  「莉莉莎。」他開口道,「趁他們還沒開始處理後宮的事,你快走吧。」

  莉莉莎定睛看著肯尼,震動中帶有一些驚喜,「我不會走的。」她說。

  「喂,那邊的小姑娘。」

  凱迪僵硬地望向他。

  「你還在這裡做什麼?等死嗎?」他的氣息不穩,「從樓下廚房的後門走,沒人會攔著你。」

  凱迪愣了三秒鐘,邁開腳便往門口走。

  可她最終還是停下了,鬼使神差地,她又回過頭來,「你真的不走嗎?」

  她看向坐在床邊的莉莉莎,她的臉,「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吧?」

  那張面孔也看著凱迪,有那麼一瞬,凱迪覺得她差點就站起來了。

  可肯尼已經來到了凱迪的身邊,打斷了她們的對視,他用一只手把她轉過去。

  現在,凱迪面向的是一扇打開的門,肯尼靠近她,她感到那種冰冷的氣息,讓人毛骨悚然。

  「你不知道她有多惡毒。你不該同情她。你不該面對這些。」他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你不是,還要去找他嗎?」

  凱迪的靈魂被擊中了。

  「去吧,去他的身邊。不要回頭,不要被眼前的假像蒙蔽。」

  凱迪邁出腳,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開始奔跑。

  是啊,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後,她愛的芙莉妲已經逝去。莉莉莎不過是一個連芙莉妲自己都素未謀面的生母。

  比這一切都重要的是她還能抓得住的人。

  凱迪只記得接下來的自己一直都在奔跑。

  她跑出寢宮,沿著小路跑到正殿,穿過對稱的連廊,跑進正殿的廳堂。

  她抬起頭,被面前的景像定住了雙眼——極其幽深的長廊兩側,吊頂上,畫滿了極賦寓意的壁畫,那些變化的色彩,眼花繚亂,她來不及解讀其中敘述的故事,她不斷向前跑,奔跑在歷史的長廊裡。

  沒有人可以日復一日住在這裡吧?她想。

  白色的陽光從屋頂直射進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置身天堂,感覺不到時間。

  等她終於衝出宮殿,忽然回頭,那座白色的建築,完完全全在她面前展現出舒朗大氣的立面,渾然天成地屹立在天地之間,安詳地注視著一切。

  她感到震撼,只能駐足不前。

  一個穿著隨便,散著頭發的老頭走了過來,他顫顫巍巍,一級一級走上台階,走得那麼認真。

  「吃過飯了嗎,小姐。」他問。

  「……沒有。」凱迪感到奇怪。

  「要好好吃飯啊。」他說。

  弗裡茲王背著手走進宮殿,抬起頭欣賞周身的壁畫,他走走停停,沿著歷史的甬道,越走越深,逐漸消融。

  有的人生來幸福,有的人長夜漫漫。凱迪揉了揉眼睛,有的人,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可愛們,新年快樂!

     


☆、王政篇

  肯尼·阿克曼對女人的身體不感興趣,不論對方是妓女,亦或是王後。

  站在皇宮山坡的梧桐樹下,穿過層層樹影可以看到那座純白色的宮殿。

  不過這會兒,躺在樹蔭下的人扣著帽子,哼著小曲,翹著二郎腿。他什麼也看不見。

  是烏利帶肯尼來到這裡的,他從未想過自己可以進入皇宮。這可是宮殿,他在想。

  肯尼見到了國王,他高高在上,坐在偌大的宮殿裡。可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以後,不免覺得滑稽。只是烏利對弗裡茲王很恭敬,烏利·雷伊斯總是這樣,尊重任何人,有時肯尼覺得烏利可以聽到很多他聽不到的聲音,他疑惑為何一個人可以擁有如此寬闊的胸襟,像是無邊的天空。

  肯尼吹著風,樹葉沙沙作響,他胡思亂想著,渾然不覺這是他不甚熟悉的地方。

  突然,他感到腳踝的位置一緊,瞬時間他緊繃起身體,彈坐起來,一腳准備踹過去。

  然而……他愣住了。

  他的帽子掉在地上,腳踝被人握住,膝蓋還保持著要蹬出的姿勢。

  一個年級很輕的女人抓住他的腳裸,用毫不掩飾的好奇目光看著他。

  「你就是那個阿克曼嗎?那個傳說中的武侍家族的後裔。」

  她穿著素衣,臉龐白淨,沒有化妝卻充滿光彩。

  肯尼馬上收回腿,把腳放在自己的領地上,他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誰,他感到窘迫,並且不想回答她的問題。

  那女人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她的語氣充滿與她年齡匹配的威嚴,像是清脆的敲擊聲,什麼東西打在骨頭上。

  肯尼不說話,用眼神與她博弈。她的瞳孔是盛夏中樹葉最深的顏色,濃烈得可以沁出汁液。肯尼看得見那雙眼睛,那裡帶著想要一切的野望。

  多少都不會夠,永遠都無法滿足,她的眼睛告訴他,他們是同樣的野心家。

  地上發出一連串樹枝折斷的聲響,肯尼扭過頭去看,樹干的背後,有人在靠近。

  「噓…」年輕女人把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她狡黠一笑,好看的嘴唇微微翹起。

  她站起來,弓著腰向後退,樹枝擦著她的頭發,順滑的棕色閃著樹影婆娑的光。

  她掉過頭消失在層層綠色中,肯尼望著晃動的樹葉,不禁站了起來。

  他自然沒有追上去,他沒有資格在皇宮裡隨意走動,除了在這裡等烏利會談結束後離開,他沒有其他的行程安排。

  肯尼走下草坡,風吹了過來,他慢慢走回長廊,低著頭,夢游一般。等他再抬起頭,已不知身處何處。

  他不記得下次來到皇宮是多久以後,等他再一次見到莉莉莎,才終於知道,她是王後。

  那時,她與國王一同坐在高台上,皇宮的宮殿中,群臣彙聚,開的什麼完蛋會議,肯尼一概不記得。

  他只記得她面無表情的掃視每一個人的臉龐,一遍又一遍,一個不落地看過去,再看過來。國王和大臣們在慢慢地談著什麼,莉莉莎不用發言,她只是坐著,看著下面的人。

  她妝容華麗,像個假人一樣沒有感情地來回動著眼睛。肯尼覺著好玩,不住地盯著她看,直到最後他覺得她不再看別人,一直在看著自己。

  不應該的啊。肯尼回了回頭,後面也沒別人。莉莉莎看著他,很久都沒再看下一個人。

  她輕輕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然後她緊緊閉上眼,微微揚動起嘴角。

  那天晚上,肯尼和烏利借著夜色行走在皇宮的道路,侍女將烏利送回房後,卻將肯尼帶往了另一條路。

  肯尼·阿克曼有一種期待,冥冥中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被帶到一個淡藍色裝飾的房間,層層帷幔後他見到了莉莉莎。莉莉莎穿著極薄的紗裙,在他看來,這等於沒穿衣服。

  她像一個仙女一樣走來走去,忙自己的事情,不時對他說說話。可他什麼也聽不見,時間仿佛被拉長,如同縹緲的紗。

  莉莉莎的嘴唇在動,她的臉龐微怒,畫面漸漸有了聲音。

  「喂!你為什麼不回答我。阿克曼,回答我的問題。」她墨綠色的雙眼瞪著他,等待著。

  肯尼默不作聲地杵在那裡,光線曖昧,他知道這裡沒有其他人。

  「你的家族還有什麼人?」莉莉莎問道,「我知道烏利赦免了你的一族,你還有家人嗎?」

  肯尼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實情,正當他想說話的時候,莉莉莎擺了擺手,「算了,無所謂的。不論你的家族還有多少人,你要知道我隨時都可以命令衛兵重新追殺他們。」

  「……你說什麼?」肯尼聽到了她的話,看到她一副理所應當的天真表情。

  「阿克曼,從今天起,你必須聽從我的命令。」莉莉莎側揚起臉說道。

  肯尼明白了。

  他僅存的那種期待煙消雲散,她不是仙女了,從那一秒開始。

  莉莉莎走了過來,站在他的面前,她有著年輕女人該有的魅力,身份尊貴,可這些在肯尼的價值觀裡一文不值。

  莉莉莎柔軟的手放在他的胸前,解開他的衣服,撫摸過他的肌膚。

  她抬起頭,說道

  「阿克曼。跪下,服侍我。」

  事後回想起來,肯尼才發覺自己當時很生氣,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所以他隨即就把她扔在桌子上,——和諧——

  他想得開,這就跟一個美女被送進宮,然後被好色的老頭按在床上,說你不從我,我就殺你家人。

  這是一樣的,他又想起謝庫爾,低低罵了一句。

  再後來,他發覺王後是個變態。越是粗暴地對待她,她就越興奮。肯尼徹底服了。他沒想把這件事告訴烏利,烏利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肯尼覺得自己可以搞定,反正總會有人壓在他的頭上,若那人是個女人,他倒覺得輕松。

  不知為何,他從沒想過用其他方式對待她,他只是服從,也不過多同她交流,在莉莉莎眼中,肯尼總是沉默寡言地完成她吩咐的事,毫無怨言。

  可是她何嘗沒有也存著一種期待。

  「你會忠誠於我嗎?」她赤裸著壓在他的背上,肌膚貼合,吻著他的耳廓說道。

  肯尼翻身——和諧——

  不會,他在心裡回答,即使再問一百遍,都不會。他已經沒有了不該有的期待,他只願忠誠於自己。

  所以他很意外,等到反應過來,他已經身處莉莉莎的宮殿。莉莉莎坐在床邊咬著指甲,看著他,絲毫沒有掩飾內心的焦慮。

  放走了利威爾的女人,肯尼願意相信凱迪的情真意切。實屬難得,肯尼·阿克曼會相信誰的一面之詞,因為他懂得一個道理,有些自己沒有的東西,不見得別人得不到。

  或許是我真的快要死了,他想著,抬起了頭。

  「一定還有辦法。」莉莉莎的指甲離開了嘴唇,「肯尼·阿克曼,告訴我,我還沒有失敗。」

  「你已經敗了。」他說,「夾著尾巴逃走吧。」

  「不!我不許你再講話。」莉莉莎的聲音很大,十分堅決。

  肯尼低下了頭,「你已經不是王後了。」言外之意是我不會再服從你。

  莉莉莎失神地坐下,然後突然瘋了一樣說道,「你為什麼沒有殺光雷伊斯的孩子,你答應過我。」

  「為什麼……」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喃喃自語道,「我的孩子就得死。」

  肯尼還能記得起,當初,是他來這裡告訴莉莉莎,烏利始祖巨人的繼承者是芙莉妲,羅德已經決定了這件事。

  她站在窗口,十分哀傷,「我要見芙莉妲。」

  「你不能。」肯尼回答。

  「芙莉妲不應該繼承巨人,她不能,不能!她不該承受這些。」莉莉莎紅著眼眶。

  「芙莉妲很有抱負,她欣然接受了這份責任。」肯尼說。

  「我可憐的女兒,她是那麼純潔,天真……她根本不懂,這意味著什麼。我要見羅德,讓我見他!」莉莉莎抓著肯尼的手臂,顯得十分無助。

  「你不能。」肯尼回答。

  莉莉莎慢慢走到窗邊坐下,落寞地看著外面,她的肩膀輕輕聳動。

  即使回憶這些陳年往事,肯尼也找不出在哪個時刻,她的目光變得無懈可擊,那樣堅毅,如同石塊一樣,鑲嵌的眼睛裡,凝固的墨綠色,看不到底的湖水。

  「既然這樣。」莉莉莎冷漠地發號施令,「把他們都殺光。兵團總司令,駐屯兵頭目,調查兵團頭目。」

  「莉莉莎,我受傷了…」肯尼說道。

  可是她一直在說自己的事,沒有憐惜,更沒有動搖。

  「殺人其實…很麻煩的。」肯尼說道,而後他自嘲地嘁了一聲。

  她看著他,沒有感情,「我要你去殺了他們,達裡斯·扎克雷,達特·匹克西斯,埃爾文·史密斯。」同時她又想起凱迪,補充了一句,「還有,殺了那個利威爾。」

  她想起自己的孩子,一個死無全屍,一個余生飄零,感到十分憤恨。她的恨如同旋渦,可以吞噬一切。

  「莉莉莎。」肯尼低下了頭,他的嘴角在陰影中浮動,「適可而止吧。」

  他走向那裡,無數幽怨的靈魂拖在身後,黑影一般,悠然歌唱。他仿佛記起那種粘稠溫熱的觸感,巷子裡不知名的鳥,披頭散發的女人不住的歌聲。那一年他第一次殺人。

  只不過想留下他而已,為何要下殺手。他記得力量,無法控制的信仰,走過他身體每一處,過過就走。或許還有尖利的刀,干枯的手指,絞在一起,在她身體裡的時候,竟重溫了那種感覺。

  他的手掌覆蓋住她不再嬌嫩的脖頸,喉嚨貼住他的掌心。

  不要試圖留下我,掙扎也沒有用。

  他緊扼她的喉嚨,最後一次將她擁在懷裡。

  囚徒扯斷鐐銬,能釋放他的只有自己。

  他的手中握著她的脈搏,漸漸成為靜止的線。

  直到莉莉莎停止呼吸,肯尼都沒有松手。

  而女人只掙扎了片刻,便由著他掐死了自己。

  肯尼將她放在床上,莉莉莎閉著眼睛,睡著一樣倚在床頭。戴著綠寶石戒指的手指垂向地面,一滴濃烈的眼淚。

  隨後,肯尼·阿克曼躍上陽台,消失在皇宮中。

  ***

  那日,凱迪走出皇宮,一路來到皇城的城牆關卡處,天色已然漆黑。

  城門口,一片恐慌的情形。人們說羅塞城內出現了巨人,正朝這邊前進。

  前所未見的巨人朝希娜前進,許多民眾聚在皇城外面期望進入,這裡無疑更加堅固。

  她登上城牆,看見城牆的另一面,一些舉著火把的武裝騎兵在不遠處待命。她清楚地看見埃瑞·波克的旗幟,他們被拒絕進入皇城。

  凱迪站在凹凸不平的升降梯上,用手扶著搖晃的鐵索。民眾的呼叫和求救此起彼伏,城牆下的火把在全黑的夜中像點點星河。

  現在的情形,外面的人進不來,皇城裡的人也出不去。她焦急地看著遠方,天邊有一些紅色的光,像是燃燒一樣。

  那裡真的有巨人嗎?如若巨人前進到此處會怎麼樣?

  她風塵僕僕地趕到此處,卻被這樣的情形擋住去路,更何況她根本不知道利威爾在哪。她感到無處發泄的惱怒。

  凱迪操縱升降梯落到地面上,快步走向城門的大閂處。她有很多不知道的事,但有一件她清楚,調查兵一定會奔赴巨人來襲的前線。她幾乎可以確定利威爾就在那裡,那片火光衝天的遠處。

  「別開玩笑了。調查兵團拼上性命守護的事物,怎麼可能一文不值。」她仿佛是對麗麗莎說。

  她奮力打開了城門。在守門的憲兵反應之前,一眾市民長驅直入,衝散守衛的關卡。她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可能是埃瑞會進入城內,可現在一切都晚了,城中的局勢無法逆轉,弗利茲王敗了。

  她費了很大力氣逆著人流衝出城門。可她發覺埃瑞的騎兵並沒有向前行進,正當她停下腳步觀察時,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

  「波克公爵,看樣子市民可以順利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了。」

  那聲音並不很近,凱迪的汗毛豎了起來。

  「撤退。」埃瑞說道,「通知所有人趕到羅塞,去看看是否有需要我們的地方。」

  凱迪不敢回頭,夜色中,埃瑞的馬匹從她身邊走過。她還不想面對埃瑞·波克,她聽清楚了,埃瑞並不想進入皇城。

  她抬起頭看到埃瑞遠去的寬闊背影,融入眾人的身影。

  「利恩小姐!是你嗎?」

  凱迪回過頭。一副面孔在火把的昏暗光線中顯現。

  「弗利克斯。」她認出來他,叫道。

  「來。」弗利克斯攬住她的肩膀,將她拉到城牆下的安全地帶。「別讓這些馬傷到你。」

  凱迪向他詢問情況,得知埃爾文早上與他分別後,按照計劃在朝堂上演了一出大戲。

  此刻,他已經同韓吉一起趕到雷伊斯貴族領地與利威爾彙合。

  「我也是剛才從羅塞趕來的,經過一場激戰,羅德·雷伊斯變身成一具120米的巨人。調查兵團已經召集起所有的戰力阻擋他的前進。」他指了指天邊熊熊火光的位置,「就在那裡,所有人都拼上了最後的決心。」

  凱迪的心潮澎湃,可她只能遠遠地望向那裡,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要怎麼辦才能幫到你們。」想了片刻,凱迪說道。

  「你跟利布斯夫人退到安全的地方等這一切結束好嗎?」

  話音剛落,凱迪被一個溫暖的懷抱裹住,斯嘉麗為她披上一件大衣。

  「凱迪,你怎麼穿的這麼少?」斯嘉麗說道,「跟我走吧。」

  「斯嘉麗?你怎麼在這兒?」凱迪看到斯嘉麗,想起清晨時慘死的老利布斯,渾身像過了一道冰水。

  斯嘉麗還不知道自己與利威爾的關系。

  「別愣著了。來,我帶你回去。」斯嘉麗握住她的手臂,想帶她到馬車上。

  「不行。」凱迪不肯走,「我得去前線,我不能在這裡麻煩你。」

  「說什麼呢!」斯嘉麗笑著說。「下午的時候,我見過了韓吉小姐。她真的太好玩了,原來你認識這麼有趣的人,卻從來沒有介紹給我。」

  「斯嘉麗……」你一定還不知道吧,利威爾是殺了你親人的凶手。凱迪的心中忐忑而內疚。

  「韓吉小姐告訴我。」她指了指遠處的火光,「他們一定會搞定的。等這些事辦好,他們會第一時間來利布斯商會的宅邸集合。」

  「他們會去你家集合……」凱迪茫然地問,「為什麼?」

  「說來話長。」

  斯嘉麗終於把凱迪帶上馬車,車輪轉動起來,她們走上回到城中的路。

  馬車上,斯嘉麗向凱迪解釋了她的丈夫如何與韓吉·佐耶相識,如何在韓吉的脅迫加鼓勵下拿到了調查兵團被誣陷的證據。如何在街坊四鄰的矚目下,打了一個漂亮的輿論翻身仗。

  凱迪大概明白了,埃爾文的計劃本就是兵分三路。現在,埃爾文,利威爾,韓吉,在完成了各自的任務以後,重新聚在一起。

  凱迪一言不發地握緊雙拳,她既驚嘆與如此短的時間內,時局變化,覆掌之間,天下換了容貌。又覺得似乎事情順其自然,理應如此,從而深受鼓舞,心情激動。

  埃爾文做到了,給王換一個腦袋的計劃。革命勝利了。

  勝利……

  凱迪的頭開始劇烈的疼痛。

  根本不是這樣的……

  她們回到利布斯商會。

  消息陸陸續續傳來,名為希斯特利亞的女孩戰勝了迄今為止最大的巨人,庇護牆內世界,重新獲得和平。

  她的手冰涼,嘴唇泛白。至此,她人生中相信的很多事情全都不存在了。

  弗利茲王,王後,貴族們……她搖搖晃晃地聽到馬車外有人在歡呼。成千上萬的人湧向希娜的心髒,正在為勝利歡呼。

  凱迪坐在客廳裡,看著窗外片片熱烈的火光,坐立不安。她很不放心,總是走來走去。

  「我還是去前線看看吧。」她不止一次對斯嘉麗說。

  每一次,都被眾人攔下,說韓吉小姐答應了結束後就馬上趕來。

  果然,在天快亮的時候,弗利克斯牽著馬,上面坐著打盹兒的埃爾文,趕到了利布斯家。後面跟著韓吉和另一個人。

  凱迪終於見到了利威爾。

  街道上一片狂歡過後的狼藉,火堆的殘灰是黑色的,他們騎著馬從飄散的沉粒中趕來,剪影般冷峻堅毅。

  很多人圍了上去,他們熱烈而歡心,他們相互祝賀,這是人民的勝利。

  利威爾從馬上下來,他看到凱迪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始終沒有走上前。她似乎無法融入這份勝利中,孤單地站在一旁。

  他把馬匹交給弗利克斯,向她的方向走去。她的目光漸漸有了光亮,最後終於笑了起來。

  他們不想問對方什麼,能夠見面已經足夠滿意。

  那個瞬間,凱迪又一次認識到利威爾的強大。站在她面前的人,她日夜期盼平安的人,他總能從艱險中歸來。

  她的疼痛已經消失,也不會覺得累,困難和危險全都感受不到。那種強大的氣場感染到她,只是靜靜看著他就能獲得力量。

  埃爾文在與人交談的過程中喊了利威爾。

  利威爾看了看她,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凱迪就伸出手擺了擺,讓他去吧。

  凱迪進屋去找斯嘉麗,在育嬰室裡找到了她。

  「斯嘉麗,我來同你講一聲。我現在就准備走了,我想去找我的父親。」凱迪在嬰兒床邊坐下。

  斯嘉麗折了折孩子的被角,「我看得出來你很擔心家裡的情況。昨天夜裡我也收到表哥的消息,他說新政府的人很快就會秋後算賬,現在形勢還不明了。表哥叫我待在商會,跟丈夫待在一起,哪裡都不要去。」

  斯嘉麗站起身,「我送你出去。」

  她們一同走出府邸,來到院子裡。男人們依然聚在一起,他們的商議沒有停下的時候,尤其是埃爾文在這裡。

  「方才弗雷蓋爾同我講,埃爾文團長決定今日就舉行我岳父的葬禮,借此機會同時紀念在革命中犧牲的民眾。」斯嘉麗說道。

  「斯嘉麗,很抱歉我不能留下來到那時候……」凱迪的目光游走到利威爾的身上,她還沒有機會去求證這件事,斯嘉麗親人的死因。

  斯嘉麗寬慰地笑了笑,「沒關系。」

  這時門口又進來一些人,穿著憲兵的制服,他們的臉上沒有表情,一副來者不善的氣息。

  斯嘉麗皺了皺眉,「那不是…溫斯萊特勛爵的堂兄嗎?你記得他嗎?」

  同一時間,凱迪也認出了他,「瑪麗安的叔父,沒錯。」

  溫斯萊特憲兵師團長闊步走進利布斯商會,身後的士兵持械站好,守住門口。

  庭院突然安靜下來,斯嘉麗的丈夫,這間商鋪的新任主人,弗雷蓋爾·利布斯站了出來。

  「請問…閣下是……」

  「我是來找斯嘉麗·唐裡昂的。」溫斯萊特公事公辦地講。

  「正是我的妻子。」弗雷蓋爾說。

  斯嘉麗見狀走上前,「溫斯萊特師團長,很久不見。」

  「夫人。」溫斯萊特頗有距離地看了看斯嘉麗,轉向利布斯,說道,「會長。很遺憾通知您,我必須依照命令帶夫人回去候審。」

  「您被逮捕了,夫人。」他義正言辭地對斯嘉麗說。

  利布斯的雙手合在一起,向前一步,擋在妻子的前面,恭敬問道,「請問我的妻子為何需要被捕呢?」

  「咳。」溫斯萊特清了清喉嚨,「根據我接到的命令,唐裡昂家族的成員都面臨監禁。這是一項不具有針對性的命令,據我所知,多數貴族成員無法逃過這次的追捕。」

  「這裡有一份名單,你盡可以查看。」他繼續說。

  「您是說斯嘉麗·利布斯·愛德華嗎?這裡面並沒有我妻子的名字,我可以確定。」利布斯瀏覽了一遍,攤開手說道。

  「咳咳。」溫斯萊特沉思片刻,「嗯,我明白了。」

  他本就無意為難斯嘉麗,聽到這裡更是感到解脫。他看見利布斯身後的埃爾文,迎了上去,自然地與其寒暄起來。

  「奈爾上次還又提到您。」埃爾文熟絡地招呼著。

  「埃爾文團長,祝賀您。」溫斯萊特握上埃爾文唯一的一只手,笑著說。

  「此話怎講?」埃爾文微微一笑。

  「咳咳。」溫斯萊特笑而不語。

  利布斯便攬過妻子想帶她下去。

  斯嘉麗滿臉憤慨跟著丈夫回到房中,算是化解了一場危機。

  「這…不是凱迪因嗎?」溫斯萊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凱迪身上,沉下臉道。

  凱迪感到大事不好。

  「溫斯萊特叔叔。」凱迪說道。

  「你…利恩小姐」溫斯萊特很快便擺出一副威嚴地面孔,「既然你在這兒,也省去了我找你。」

  「跟我走吧。你被逮捕了。」他說。

  「……我也在名單裡吧。」凱迪問道。

  「你不一樣。」溫斯萊特回答道,他轉了轉眼珠,「正好調查兵團的領導在這兒,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凱迪看向埃爾文。

  「你在特羅斯特為調查兵團設計的塔樓,曾經為偽王弗裡茲的形像做過宣傳。是否屬實?」

  凱迪張了張嘴,「……如果你是指弗裡茲王的雕像,是的,是我建造的。」

  溫斯萊特轉向埃爾文,「那麼,利恩小姐,你可以告訴我,大膽告訴我。是否有人授意你這麼做,這是調查兵團的訴求嗎?或者……你的家人叫你這麼做?這一定不是出於你自己的意願吧。」

  溫斯萊特看著凱迪,等著她的回答。

  凱迪垂下手,緩緩她說道,「是我一個人決定的,沒有接收任何人的提議。」

  「跟調查兵團和我父親都沒有關系。」她說。

  「哦。」溫斯萊特頓了一下,「那就沒辦法了。跟我走吧。」

  凱迪跟著憲兵朝外走的時候,有一個險些回頭的動作,但是她忍住了。

  她還是決定自己去承擔。

  「慢著。」

  凱迪的眉心攏了起來。

  溫斯萊特被利威爾喊住了。

  「借一步說話。」利威爾走上前。

  埃爾文轉過身,不再看著這一切。

  他們走出商會的院子,凱迪懷著忐忑的心情站在門口,看著遠處的利威爾和憲兵師團長。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直到兩人結束對話,利威爾徑直走了過來。凱迪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

  「我已經問清楚了你會被帶到哪裡,好好等著我,我會想辦法盡快接你出來的。」利威爾對她說。

  「利威爾…」凱迪說不出話。

  利威爾十分克制地捏住她的肩膀,「等著我。」

  「嗯。」

  凱迪什麼都不怕了。

  凱迪因·利恩的第二次牢獄生活像是一次修行。

  這裡的條件與上一次是天壤之別,干淨整潔,生活用品齊全。她與其他養尊處優的女性住在一起,每日只需做一些必須的清潔,空閑的時間很多。

  在這裡,凱迪很少說話,拋卻了生活中的一切雜事,她開始審視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

  她發覺了許多可以放棄的事物,人活在世需要的東西其實不多。

  她在監獄裡逐漸得到消息,父親和許多擁有爵位的人物一樣,被限制了自由。這是一場新政府與貴族勢力的拉鋸戰。

  她也得到了莉莉莎王後的死訊,而偽王弗裡茲被判處了終身監禁。

  然後是,埃瑞·波克公爵無罪。

  凱迪聽說新成立的政府胃口很大,近日來也陸陸續續聽到身邊人的抱怨。在權利和義務的分配上,貴族們很不滿意。可是他們被冠以各種罪名,無法得到民眾的同情,只能忍氣吞聲。

  凱迪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條件是什麼。不過這都不重要,她已經決定了不再留戀貴族的特權,其他的交給父親來定奪。

  可是想在監獄裡獨善其身並不容易。

  因為她不願加入霍華德公爵夫人組織的女子協會而備受排擠。

  她們對埃爾文·史密斯這類新政府的先鋒人物深惡痛絕,認為和平終會毀在這些永不滿足的人手裡。

  先不論埃爾文,她們也恨不得利威爾馬上去死。凱迪自然唯恐避之不及。

  她們排斥一切不同意見的人,當她們聚在一起時,這種傾向尤為強烈。

  有一次,她們派出一名會員對凱迪進行強烈的拉攏行動。遭到無視後居然對凱迪大打出手。

  那女孩從背後用力推了凱迪,然後大聲說,「你憑什麼無視我!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嗎?」

  凱迪差點被推倒,她穩住身子轉過身,問道,「你想打架嗎?」

  「哼!」那女孩說道,「來決鬥吧!堂堂正正的。」

  話音剛落,凱迪就伸腿用膝蓋頂在她的肚子上。一聲慘叫擴散開來——

  她用毫不留情的手段把那女孩揍到地上,直到她再也不願爬起來。

  「想打架就早說。」凱迪冷冷說罷,轉身走了。

  凱迪為了跟利威爾玩而持續不斷的鍛煉,使得這裡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從那以後,開始有一些女孩主動接近她,吃飯的時候坐在她旁邊,打水的時候喊上她。

  不管凱迪的對頭怎樣見縫插針地指責她野蠻,對她指指點點,凱迪都不屑一顧。只要沒人再來煩她就好。

  可是總有人願意跟著凱迪,說來也是奇怪。

  這一天,是一周一次的洗衣日。大家都聚在庭院的水池邊。

  「凱迪呀,為什麼你的衣服洗的那麼好?我都不會,其實我從前從來沒有做過。」

  「哎,我也不會洗。凱迪,你教教我們。」

  凱迪雙手沾滿泡沫,一邊揉衣服,一邊說,「洗衣服?我也不會啊,是希娜教給我的。」

  「噢,希娜女神保佑。願我同她一樣心靈手巧。」一個女孩說。

  「……」凱迪的手停了下來,「行吧,也沒差,就是希娜。」她輕輕笑了起來,帶著溫度。

  凱迪教這些小姐們怎樣把衣服洗淨,大家都很快樂。

  「你們都是因為支持新政府被那群人排斥的嗎?」凱迪問道。

  「也談不上支持,還待觀望。」

  「我就是不喜歡霍華德夫人。」

  「這事我沒跟別人說過,來這兒之前,我父親告訴我他會支持新政府,所以我願意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

  「接下來,過不了多久。」凱迪對她們說,「我會再見你們的,那個時候我們來一起弄清楚未來的樣子吧。」

  凱迪有一種由內而發的自信,她開始決定弄清前路,不再為懵懂的衝動買單。她看得到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或許我們終其一生都不能了解這個世界,但我們都願意試試不是嗎?」凱迪笑著說。

  她們洗完衣服,她幫大家晾起來。潮濕而干淨的床單,衣服,掛在晾衣繩上,此起彼伏,白色的波紋湧動。

  凱迪提著空水桶准備走回寢室。

  啪嗒——

  一塊瓦片正正掉在她面前的路上。

  她抬起頭,監獄最外一圈建築的屋頂上站著一個人。

  逆著光,凱迪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她的驚喜像是爆米花炸開的瞬間。她無法抑制的展開笑容,發自內心。

  「你干活兒呢。」利威爾蹲了下來,從房頂上,投來注視的目光。

  凱迪把水桶扔在地上,看著利威爾笑,「你來接我了?」

  「沒錯,只要你能上來,我就帶你走。」

  凱迪二話沒說,看了看面前的房子,伸手就扒在窗戶的護欄上,抬起腳踩上窗台,向上伸出手臂。

  利威爾也伸出手,然後他們的手在屋檐的下方握在一起。

  利威爾一用力,凱迪感覺到向上的力量,她沒費多大力氣,便攀上了屋頂。

  方才還跟著凱迪的女孩看呆了。

  房頂上的兩個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相對而立。

  「我來了。」利威爾說。

  「帶我走吧。」凱迪說。

  他們踩著房頂的瓦片,來到監獄外側的一端。利威爾先跳下去,再讓凱迪放心下來。

  「你盡管跳,往我懷裡跳。」利威爾說。

  他們成功翻出監獄的阻隔,回到了外面的世界。

  他們走在夕陽照耀的山坡上,利威爾牽著馬,凱迪走在前面。

  鄉間的傍晚空曠而安靜,曬了一天的土地溫暖干燥。凱迪很高興,邊走邊跑。

  等她跑累了,停下來。利威爾慢慢走到她的身邊。

  「嗯…」凱迪猶豫地問道,「這是特權嗎?你帶我出來這件事。」

  畢竟她剛決定不再使用任何特權。

  利威爾說,「大家都會被釋放,我只是忍不住提前來接你。」

  凱迪聽後安靜了下來,她慢慢走著,低下頭,說道,「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漸漸發覺我跟我厭惡的人無異。」

  利威爾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想你的嗎?你就這麼說。」

  「你是怎麼想我的?算了,別告訴我。」不知想起了什麼,凱迪突然很沮喪。

  她說,「我永遠都不可能像埃爾文一樣擁有那樣的智慧。」

  「你干嘛要像埃爾文一樣。」利威爾頓了頓,問。

  「不是想像他一樣。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愚蠢。」凱迪握住自己的手說,「剛剛去死的莉莉莎王後,你知道嗎?大家對她的評價很糟,可是我認識她以後,發覺我根本不討厭她。如果我擁有那樣的權利,很可能會成為像她一樣的人。」

  「我覺得你不會。你多慮了。」利威爾說。

  「為什麼這麼說?」

  「我的直覺。」

  「利布斯會長是你殺死的嗎?」凱迪突然問。

  利威爾看著凱迪的目光沉了片刻,「不是。」

  凱迪緊握的雙手松開了。她低下頭說道,「我以為…你殺了很多人,但我覺得我應該庇護你。沒有理由。」

  「你相信我是隨意取人性命的人。」利威爾問。

  「我不知道。」凱迪苦澀地笑了。「萬一你想呢。我不知道。」

  「你會無視法律,道德,所有的一切,不論何時都站在我的身邊嗎?」他的目光鋒利起來,「即使我是一個惡魔。」

  「是的,我回答是的。」凱迪說。

  利威爾停下腳步,說道,「其實我真的殺過很多人。」

  凱迪認真地看著利威爾,「我,做不到像埃爾文那樣,像很多寫在書裡的人那樣,『知行合一』你明白嗎?」

  「你不明白。」凱迪自顧自說著,「我是一個資質平凡的人,只能顧得了眼前和自己所愛的人。我知道這樣做不對,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可是我不想成就什麼,我只想你能平安,我希望你能實現你的願望,不論好的壞的。看到你開心,我就會開心。」

  「我這麼普通,我根本……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品質,我太普通了。」凱迪有些挫敗的激動,「或許我根本配不上你,至少你真的很厲害,萬裡挑一。」

  利威爾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凱迪。而後走上前,撥開她落在臉頰的發絲。

  「我從前確實曾是那樣的人,什麼都不懂。因為迫不得已,也因為我可以,我做過很多糟糕的事,不願回憶,希望抹去的事。我從沒想讓你知道,也沒有理所當然的覺得你應該接受。」

  他繼續說,「我之所以允許自己靠近你,是因為我成為了現在的樣子。你應該對我多點信心。」

  「利威爾,我不值得你這樣待我。」凱迪嗓音有些沙啞。

  「你值得。」利威爾說。

  「我可能會成為很糟糕的人。」凱迪回道。

  「無所謂。」

  「什麼?」

  利威爾握住她的手一轉,凱迪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他用另一手環住她的腰,控制住她。

  「無所謂,你變成什麼樣都行。有我在。」

  「那怎麼行!」

  「沒有人是完美的,我對你現在的樣子很滿意。」利威爾靠近她的臉頰吻了吻,用平直的語調說道,「如果你誤入歧途,想做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我就打你。打到你清醒為止,你放心。」

  凱迪想反駁,可她發覺自己居然很感動,便轉過身去擁抱他,她用下巴緊緊貼住他的肩膀,擁住他的背。

  然後,她又退開了,狐疑地朝下看了看。

  「你!」凱迪小臉一紅,笑道,「我在剖析自己!說這麼嚴肅的事!你在想什麼?」

  這下,利威爾干脆緊緊控制住她,她怎麼也掙脫不開,身體的親密接觸,讓凱迪感覺他的男性部位更硬了。

  「我發誓,這是…我愛你的表現。」情急之下,利威爾忙說。

  「?」凱迪定住了。

  「第一次…你第一次說愛我居然是這種情形!」

  凱迪都氣笑了。

  利威爾咳了一聲,放開了她。

  他從馬匹身上解下行軍物品,說道,「今天我們就在這裡休息。」

  凱迪難以置信地問,「你的意思是在這兒露宿?」

  利威爾解開包裹,拿出一些干糧,遞給她,「壁外調查途中我們經常這麼干,我,並不討厭露宿。」

  凱迪站著不動,實話說,她並不想睡在野外。更何況現在還沒開春。

  「我覺得,還是略瘋狂了點。」凱迪意欲拒絕。

  她知道這可是睡在野外,並且不單單是睡覺。

  「我給你鋪上毯子,很舒服的。」利威爾可憐巴巴地說。

  最後,凱迪還是拒絕不了利威爾的盛情邀請,大義凜然地同意了。

  「來吧。」她敞開懷抱。

  「想什麼呢?」

  利威爾故意摸了她一把,著手去准備他們的晚餐。

  留下凱迪一個人窘迫地坐下。

  利威爾生了火,燒開水,他們吃了些軍用干糧。然後泡好茶,一起捧著杯子,穿過朦朧的蒸汽看黑夜裡的樹影。

  「是烏鴉在叫嗎?」

  「好像是。」

  他們靠在一起喝完茶,利威爾開始整理毯子讓凱迪睡覺。

  「你冷嗎?」

  「現在不冷。」

  他們躺下以後,凱迪睜著大眼睛望天上的星星,等待接下來發生的事。

  結果利威爾乖巧地抱著她,閉上眼睛像是要睡覺。

  她等了好一會,「你…不做什麼嗎?」

  「睡吧。」利威爾說,「這裡太委屈你了。要不是你在,我會連夜趕路的。」

  「冷的話就抱緊我。」他說。

  凱迪聽話地抱緊他,纏住他。

  「可是我不困。」凱迪說。

  利威爾用一只手蒙住她的眼睛,「你困了。」

  凱迪蹭了過去,笑著說,「親一下。」

  結局當然是利威爾滿足了她的非分之想。他們纏綿了一會,都冷靜了許多。她現在感覺很舒服。

  他們商議決定最好的果子還是等到明天回到特羅斯特吃。

  夜很靜,靜到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人。

  凱迪近距離觀察利威爾的睫毛,薄薄的嘴唇。她的內心寧靜而充盈,像是躺在柔軟的雲朵上。

  「我在想,即使有一天我不再愛你了,我也想記住此時的感覺。」凱迪輕輕說,用蒲公英落淚般的語氣。

  「發生什麼事了嗎?」利威爾問。

  「很多事,明天再告訴你吧。」凱迪閉上眼睛。

  不料利威爾卻睜開了眼睛。

  「我最後的一個親人,死了。」他說。

  凱迪重新看著他,「你想說嗎?」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叫肯尼·阿克曼。」

  「阿克曼……」

  凱迪的直覺引領她去了正確的道路,王後稱呼的那個男人就是阿克曼。「他是你的什麼人?」凱迪問。

  「他自己說,是我母親的哥哥。」利威爾回答。

  「……」凱迪仿佛明白了一切,當初她命懸一線時那似曾相識的來源。

  「所以我的母親也是阿克曼的族人。就像三笠一樣,你還記得嗎?三笠·阿克曼。」

  「記得,對!那個東洋女孩。」凱迪枕著他的手臂,小心地問,「那…你想用回這個姓氏嗎?」

  「無所謂。」利威爾說,「但是我很高興能知道母親的真正姓名。」

  「嗯。」凱迪應道,她輕輕說,「那麼…你想我如何稱呼你?」

  「利威爾。」他說。

  「利威爾。」凱迪說。

  「利威爾就好。」他說。

  「利威爾我愛你。」凱迪說。

  「…嗯。」他擁著她的手臂收得更加緊了。

  「這是回應你今天對我說的那一句。」凱迪補充道。

  利威爾輕輕笑了。

  「是你先對我說的。」凱迪驕傲地說。

  「晚安。」

  利威爾說。

  「晚安。」

  凱迪因說。

  作者有話要說:

  王政篇完

  下篇預告——瑪利亞奪還篇

     


☆、奪還勝利篇

  凱迪再一次站在皇宮的面前。

  純白的宮殿外,幾名穿侍衛制服的男子站在牆下,他們統統仰著脖子向上望去。

  四座□□的最頂端,都站著一名工人,他們的手中揮舞著刷子,腳下放著漆桶。皇宮白色的外衣逐漸被覆蓋,刷上杏仁色的漆面。

  凱迪感慨萬千地著看這一切,接著迅速提起腳步踏上台階,她沒有可以耽擱的時間。

  走進長廊,進入皇宮後面的大殿,光線不斷變換著顏色,逐漸趨暖。最後,她被引到了一間書房門前。

  侍女示意她稍等,凱迪點點頭。陽光照在她紫色的絨面禮服上,黑色的頭發用墨綠的發箍盤起。她所有的首飾只有一枚黃鑽胸針,太陽花的形狀。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精致的五官鍍上一層金色光輝。

  侍女打開門,「利恩,小姐。女王請您進去。」

  凱迪走進這間高敞明亮的書房,書冊安靜地擺在顏色厚重的層層書架上。希斯特利亞女王站在窗邊,她穿著一件金色白邊的披風,與她金色的頭發相得益彰,身上是一條暗紅色的綢緞長裙。一條編成的花藤的秀發從她的額頭延伸到耳後。她的耳垂上墜下水滴形狀的珍珠,頸上一條鑽石群鑲的藍寶石頸鏈,將她修飾得高貴非凡。

  她的書桌上擺著一個打開的木盒,裡面是一頂華麗的王冠。她的一旁站著一位中年侍女,每一條皺紋裡刻著嚴肅。

  「女王陛下,您必須戴著這一頂參加明天的活動。我已經找人按照您的尺寸修改過了,您說的沒錯,前一任國王的尺寸對您來說,確實太大了。」

  「而且它也太重了。」希斯特利亞說道。

  凱迪看了看那頂鑲滿各色寶石的王冠,心想,怕不是這位年輕的女王只是嫌棄它難看吧。

  凱迪走到書桌前,屈膝行禮,說道,「女王陛下,我是凱迪因·利恩。」

  希斯特利亞看著凱迪,「你好,利恩小姐。請坐。」她指了指旁邊的沙發。

  「…好的,多謝陛下。」凱迪愣了一下,走過去坐下。

  希斯特利亞尷尬了一秒,走了過來,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請喝茶,利恩小姐。」希斯特利亞端起茶壺為凱迪一側的杯子倒上茶水。

  凱迪忙伸手去接。

  侍女走了過來,皺了皺眉,「陛下!」她壓低聲音提醒道。

  「我…」希斯特利亞放下茶壺,居然面露歉意,「真是失禮。」她說。

  「哈?」一旁的侍女已經無法可說。

  「陛下。」凱迪端起茶杯,捧在手上,「真是受寵若驚。」她抿了一口,「真好喝。」

  「是吧?」希斯特利亞高興地說,「這茶很好,我都想寄給調查兵團一些。」

  「您當然可以賞賜給他們。」凱迪說。

  「啊…」希斯特利亞收回了目光,「是的,如果我送給他們,又會變成獎賞。」

  希斯的情緒低落了片刻,抬起頭對凱迪說,「利恩小姐,介於之前將你關進監獄的誤會,我請你來的目的……」

  「我已經接到了通知。」凱迪接話道,「您希望…造一座雕像。」

  提到雕像凱迪的心就隱隱作痛。可偏偏新的女王給她改過自新的機會就是建造雕像。今天早上,凱迪埋頭作畫的時候,利威爾從背後拍了拍她。

  「你做什麼呢?」

  「女王指名道姓讓我建新的塑像。」

  「不能不造嗎?你不就是因為這事兒被擺了一道嗎?不干了。」說著,他就要拿走凱迪的設計稿。

  「不行不行。」凱迪奪了回來,「建一座雕像又不會傷害誰,代價已經很小了。不論白胡子老頭還是小姑娘我都會去做的。」

  「哼。」

  「你去幫我找一張希斯特利亞的畫像,好不好?」

  「嘖。」

  利威爾非常不情願,但還是照做了。

  所以凱迪才得以畫出手上的這些畫像。

  她從身旁的地上,拿起她帶著的畫夾,打開,說道,「這裡有一些我事先准備的手稿,您可以過目一下,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希斯接過素描紙,驚訝地說,「你並沒有見過我吧……」

  「您的畫像,我從調查兵團拿到了您的入伍資料,當初的。所以就照著畫了一些。」凱迪說。

  「原來如此。」希斯特利亞笑了笑,「埃爾文團長向我推薦了你。特羅斯特的總部也是利恩小姐設計的,十分感謝你的支持與幫助。」

  「我很榮幸有那樣的機會,而且…我很欣賞埃爾文團長和調查兵團一直以來做出的貢獻。」凱迪說。

  希斯放下手稿,說道,「其實…我想建的雕像,不是為自己。」

  「嗯?」

  「這件事很難說。你知道的吧?我是羅德·雷伊斯的女兒。而羅德·雷伊斯曾經還有一個女兒。」

  「您是說芙莉妲…雷伊斯?」凱迪著實沒有想到。

  「沒錯,就是芙莉妲姐姐。我想建一座她的塑像替代王立圖書館前的那座弗利茲王。」希斯說。

  「可是」凱迪難以置信,「為什麼?」

  希斯看著凱迪,說道,「請跟我來。」

  她們站了起來。希斯將凱迪帶出書房,走向東側的走廊。她們一同慢慢走在精心裝飾的長廊裡。

  「說來話長,在我的記憶中,芙莉妲姐姐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她叫我識字,陪沒有人在意的我玩耍,她既是我追逐的榜樣,也是我的對於知識的啟蒙老師。這一切,是我在觸碰過艾倫之後想起來的。」

  她們慢慢走著,像是散步一樣來到了一間放置畫作的房間。

  「萌生出為她建造塑像是因為我見到了這幅畫。」希斯停下腳步,掀開了其中的一幅絨布。

  凱迪驚訝地長大了眼睛,「這……」。

  「我問過宮裡的老畫家了。他說這幅畫出自你的手。」希斯看著凱迪。

  那日凱迪面對麗麗莎所作的畫作又一次回到她的面前。

  「是的,陛下。是我畫的。」

  「我從沒想過還能見到記憶中的芙莉妲姐姐。」希斯微微笑著。

  說實話,凱迪在那種極端的情感下創作的畫作有很多遺憾,可她也明白那一刻的感受再也無法復制。

  「您把我的畫放在這裡我覺得,實在是太榮幸了。」凱迪的肺腑之言,她光是瞥見幾幅王室的收藏,這無數人夢中的藝術殿堂,就已經被震撼到心跳加速。

  希斯說道,「主管皇宮內部事務的大臣告訴我,我是新的女王,必須按照自己的意願將這裡翻修一新。」

  「這時必要的,陛下。所有人都期待您能帶來新的氣像。」凱迪說。

  「不知道利恩小姐,你是否有興趣協助我完成?」希斯問。

  「我願意提供任何幫助,希斯特利亞女王。」凱迪很高興能聽到女王這麼說。

  「真是太好了,那麼就請你來做我的私人顧問吧。」希斯舒了一口氣,猶豫地問道,「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怎麼樣?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女王嗎?」

  「……」凱迪想了一下,「我真的沒想到您居然因這個問題而困擾。」

  「毋容置疑您就是女王。」凱迪說,「沒有人給女王的樣子做過規定,您的樣子就是女王該有的樣子。不論您走到哪裡,都會照亮那裡,您會是最美麗迷人的存在,不僅我這麼想,任何人都會這麼想。」

  「因為,您可是女王啊。」凱迪溫柔地說。

  希斯終於安心了。她說,「老國王的品味跟我相差得太遠,有很多東西,我都想換掉。我們去收藏室看看吧。」

  凱迪特別開心地跟希斯一切挑選大廳,書房,以及會客廳裡的陳列擺飾。從女王用的鋼筆到顯眼位置掛的畫作,希斯都做了相應的調整。凱迪負責給她建議,一起欣賞先人留下的豐富藝術收藏。

  凱迪還告訴希斯,如果對建築使用方面有什麼需求,她也可以效勞,做出一些改變。

  「多謝你了。」希斯說,「但是最近,恐怕我得把注意放在其他地方。」

  「不過有一件東西,我必須讓你看看。」希斯繼續說。

  凱迪被帶到一個光線柔和的房間,當中放著一個方形的玻璃罩子,她們走到近前,那個瓶子映入眼簾的一刻,凱迪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這件用白玉雕刻而成的花瓶,凱迪不只一次聽到過祖父提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曾經的那位,祖父服侍過的國王,因為喜歡,便將擺在利恩家的玉瓶搶了去。凱迪從沒見過祖父口中的玉瓶,可她知道那是祖父的遺憾。因為凱迪祖上留下的物品裡,只剩這一件漂洋過海得以保存。

  「有人告訴我,這件物品本來是屬於你的家族。現在,我想把它還給你。」希斯說道。

  「真的嗎?」凱迪不敢相信,「女王陛下,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我太感動了。」

  「啊啊,沒關系。」希斯擺了擺手,笑了起來。

  「其實呢。」她不好意思地說,「埃爾文團長讓我同你說一件事。」

  「請講。」凱迪把視線從玉瓶上移回來。

  「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建立在貴族階級的信譽。」希斯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凱迪明白了,這一切又與埃爾文脫不了關系。

  「我呢,很希望用溫和的手段解決所有紛爭,我真心希望你可以幫我傳達我的想法。同時,我也想了解你們的訴求。」希斯說道。

  「可是。」凱迪嚴肅道,「據我所知,兵團打算用很高的姿態面對頑固的貴族勢力,您的意思是,在兵團提出的要求下,貴族們有資格談判來保障自身利益,對嗎?」

  「是的。」希斯說,「這時我的想法,並且,埃爾文團長也認同。」

  「明白了,陛下。我會盡己所能的。」凱迪說道。

  「誒」希斯有些驚訝,「你居然同意了。」

  「是的,我願意去做。」凱迪說。

  「埃爾文團長對我說,你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會一口答應下。」希斯笑了,「他說你不愛管這些事。」

  「這個埃爾文……」凱迪說道。

  「他還說送給你藝術品這個概率可以提高三分之一。」希斯說。

  「哇哦。」凱迪有點無語。

  「然後提起芙莉妲姐姐,可以再提高三分之一。」希斯老老實實地說。

  「埃爾文……」現在,只剩下了咬牙切齒。

  很快,時間到了晚上。希斯特利亞告訴凱迪,「要不是明天還有別的安排,不然真想繼續下去。」

  「女王陛下,下次見。請您多加保護,注意身體。」

  凱迪同希斯分別的時候,她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女孩。

  等到凱迪回到調查兵團在王都的據點的時候,埃爾文正在等她。

  「你回來了?跟希斯特利亞相處的怎麼樣?」埃爾文一邊問凱迪,一邊吩咐弗裡克斯把准備好的晚餐擺好。

  「女王陛下。你怎麼能直呼她的名字,今後你再也不能了,埃爾文。」凱迪在餐桌前坐下。

  她看著埃爾文走到桌子的對面,輕易地拉開椅子,像只大熊一樣坐下,把叉子握在手裡。她注視著,那叉子在他手裡顯得那麼袖珍,凱迪不禁輕輕笑了一下。

  凱迪用刀切開弗裡克斯做的牛肉餡餅,叉了一小塊在嘴裡。

  她抬起頭,埃爾文正在用一直手笨拙地擺弄那塊餡餅。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在盤子裡滑來滑去。實際上,要不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小姐在對面,他不介意直接叉起來整塊送到嘴邊。

  凱迪看了一會兒,皺著眉,站起來走了過去,「我受不了了,弗裡克斯做菜的時候為什麼不考慮一下你。」

  她在挨著埃爾文的椅子上坐下,把他的盤子移到自己面前,仔細地幫他切開。

  「謝謝,謝謝。」埃爾文連忙道謝。

  凱迪切完,問道,「你可以自己吃了嗎?」

  「可以了,可以了。」埃爾文連連回答。

  其實這一餐凱迪和埃爾文吃的相當愉快,凱迪表現出了足夠溫柔的關懷,這險些就成了她與埃爾文拋卻成見,成為伙伴的開始。

  凱迪主動說道,「我已經接到了女王的通知,同貴族的聯系我會去做,你有什麼安排嗎?」

  「當然。」埃爾文咽下一口茶,「這也是我想同你談的。」

  「兵團方面會派出代表與你一起同貴族們進行談判,我們有我們的訴求,你負責從中協調,最終使兩方都滿意。」

  「兩方都滿意不現實。」凱迪說,「一定有很多地方,會有衝突,埃爾文,我沒辦法做到站在你的一方來考慮。你不要怪我偏袒誰,畢竟,那是些人,你也知道,是一些從我小時候就喊著叔叔,爺爺的人。」

  「我能夠理解。」埃爾文說,「以及,我想告訴你,這次陪你一起完成任務的兵團代表……」

  凱迪抬起頭。

  「是利威爾。」

  她半晌沒說出話,「……你什麼意思?」

  「你的搭檔是利威爾。」

  凱迪突然變得很生氣,「你還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埃爾文。從來都不會讓人失望。你讓利威爾跟著我,這樣不公平。」

  「你會需要他的,這個過程很不容易。」埃爾文說。

  「你告訴我,我該怎麼消化利威爾替兵團提出的那些並不公正的要求。我不是不可以與他探討這些問題,可為什麼是他,你就非要讓我們兩對立起來。」

  「我沒有。」埃爾文說,「現在你們兩的立場本來就是對立的,逃避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我是真心覺得他陪你去會好一點。」

  凱迪不願再待下去了,她站起身,將餐布放好,不忘恨恨地瞪了埃爾文一眼,「別看不起人了,你就是覺得有利威爾在我就必定會偏向他,你做夢。」

  「哈哈。」埃爾文笑了,「我沒有。」

  凱迪轉身離開餐廳,一口氣穿過庭院,從屋子的最裡面走到向外的門口。她剛來到門口,就遇見從外面回來的韓吉和利威爾。

  「Yo!凱迪,今天見到小女王感覺怎麼樣,她很可愛吧。」韓吉十分帥氣地解開鬥篷,笑露潔白的牙齒。

  「女王陛下很好。」凱迪說,「你們兩去哪兒了?」

  「去見了腦子裝滿屎的人,聽他講了一灘排泄物一樣的話。」利威爾說。

  「我來翻譯一下,利威爾見了兵團領導,接受了一件重要的差事。」韓吉爽朗地笑著,「哈哈哈,利威爾居然被派去跟貴族談判。」

  「我…」凱迪看著愁眉苦臉的利威爾,轉而笑了起來,「我真高興你能陪我一起。」

  利威爾眉間的溝壑更深了,「…什麼?」

  「你是要跟我一起去。」凱迪宣布道。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凱迪和利威爾流轉與各個著名的家族之間。凱迪對埃爾文的怨氣是真的,對利威爾能陪著她而高興也是真的。

  凱迪會帶著利威爾去見各家的老爺,也見她在監獄裡認識的小姐,夫人。受過禮遇,也糟過侮辱,如埃爾文說的一樣,這一切很艱難。有時凱迪的壓力太大,會發脾氣,鬧別扭,把文件扔得到處都是。

  利威爾總會好脾氣地把它們再理好,沒有一點怨言,陪她奔波,吃飯,睡覺。他是那樣堅韌,勤勞而安分,按時打掃,撰寫報告,不會提出文件以外的要求,也從來沒有破綻可尋。

  兩個月內,一切塵埃落定。

  今早,利威爾收到了埃爾文的信件。

  此刻利威爾坐在窗前的辦公桌後,握著羽毛筆,給埃爾文回信。凱迪正在將文件夾分類放進皮箱,這些簽訂好的協議是他們的成果,帶給女王復命。

  她抬起頭不經意看到了利威爾用心辦公的畫面,視線就再也沒有離開。她靜靜看著他手中的筆尖劃過信紙,由於肌膚潔白他的手背隱約可見血管,挽在肘部的襯衫袖口鮮亮如新,結實的小臂有優美的肌肉,平和的眉間代表他此刻內心寧靜。

  凱迪不敢用力呼吸,心髒安定地跳。空氣帶著令她沉醉的芬香,陽光高密度地掠過她敏感的肌膚。她開始想像如果站在門口的角度,應該會得到一副不錯的畫作,她心馳神往,願意定格在這個瞬間。

  利威爾將信紙折好,長方形,塞進信封,燙好火漆,按了上去。

  而後緩緩抬起頭,他的雙眼隨著發梢向上,看向凱迪。很久地,他也沒有離開她的方向。

  「凱迪。」利威爾開口了,「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什麼呀?」凱迪問道。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其實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利威爾有點兜圈子。

  「嗯?到底是什麼呀?」凱迪開始好奇了。

  「你知道,我是從王都地下街出生的。我一直想,或許有朝一日,地下街可以不再是,那麼…封閉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利威爾說道。

  「…你是怎麼想的?」凱迪認真地問。

  「就算不能開放所有人的通行權,至少有更多的人能到地上,也是好的。」利威爾有些不確定,「我也是這幾日才發覺,或許這不是不可能的要求,過去我總想的太復雜。現在我覺得,必須有人去發出聲音……」

  「對的,你說的完全正確。這不是不可能的事。」凱迪說,「你有什麼具體的想法嗎?」

  「我注意到,貴族們的提議中不乏對牆內孤兒的幫助。地下街也有很多孤兒,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願意考慮。」利威爾說的十分委婉。

  「利威爾。」凱迪放下文件,走了到他的身邊,「你真的,真的很少主動提出過訴求。有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需要什麼。我很高興你能尋求我的幫助,我說不清,但是你一定非常信任我。」

  凱迪笑了笑。

  「當然了。我覺得你有辦法,也絕不會打擊我的信心……」利威爾說道。

  「嘻。」凱迪小聲笑著,「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會直接去向女王建議的,從孤兒開始的話,以我的判斷,絕對可以辦到。她拍了拍放在桌上的文件,有哪些人一直堅持封鎖地下街,我們現在完全知道,將來我們一定可以爭取到解放地下街的權利。」

  「我也會再想想辦法的。」凱迪說著,突然想到了什麼,「說起王都地下街……整個那個區域地上和地下總規都是我祖父負責的,我家書房裡應該還保存著當時的圖紙。」

  凱迪的目光一閃,「對啊,利威爾,你陪我回趟家吧。我可以拿到地下街的規劃圖紙,我們一定用的著。」

  利威爾隱隱不安,「不去。」

  「為什麼?」凱迪叫道。

  「……不去。」利威爾堅持。

  「我知道了。」凱迪俯下身,靠近利威爾,低聲說,「我爸,他不在。」

  利威爾突然炸毛了,「不。」

  「好好。不去算了,我自己回去拿。」凱迪有點失落,變回了安安靜靜的樣子。

  利威爾凝視窗外,很久都沒有說話。

  「凱迪,瑪利亞奪還戰已經迫在眉睫了。」利威爾終於說。

  凱迪低著頭,雙手放在一起,揉了揉手背,「什麼時候開始。」

  「埃爾文已經准備好了一切事務,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各處兵團志願參加的士兵已經正式收入了調查兵團的編制。」利威爾說。

  凱迪很快地抬了一下頭,看了看他,又埋下頭,「恩。」

  「這些士兵,憑著一腔熱血,卻沒有實戰的經驗。」利威爾說。

  「太危險了。」凱迪回答道。

  「我們需要一場勝利了。」利威爾說。

  「我們失去瑪利亞已經五年了。」凱迪說。

  「埃爾文已經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不能再等了,調查兵團也不能再等了。」利威爾說。

  「好,我知道了。什麼時候去?」

  「兩周後,我不確定。埃爾文說,等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那麼快……」凱迪的嘴角顫動,心緊緊收縮。

  「今天,我就必須趕回特羅斯特。」利威爾站起身,走過來,用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答應我,你去王都見過女王之後就好好待在家裡。」

  凱迪看著他,沒有回答,她有千言萬語,怎能。

  利威爾凌冽的氣息停在他們之間,忽然放緩,漸漸化開。

  「我不想,今後每一次的分別都這麼艱難。」他說,「如果你想一直跟我在一起。」

  凱迪慢慢閉上眼,點了點頭。把眼淚流進了心裡。

  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千千萬萬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上上章(11)被我搞沒了?我記得發過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所以把11補在了12裡。

  ——————

  回到這一章,終於到了瑪利亞奪還戰,我居然能堅持到現在,給自己點個贊。

  埃爾文的命運會如何呢……如果他能活下來,一定是讀者小可愛的功勞(竊笑)

  ——————

  兩章後發糖,最近會更的比較勤。

  居家辦公……應該沒多少事兒吧……

     


☆、奪還勝利篇

  春季,總是充滿生機。王都的石榴花開了,紅燦燦的點綴在街邊的花圃裡。

  一大早,凱迪收拾好物品,迫不及待地踏上馬車。這是她向女王復命後的第一個清晨。

  報紙最大的版面已經吹響了瑪利亞奪還戰的號角,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人類奪回疆土的戰爭。人們翹首以盼,從沒有像此刻一樣團結。

  樹影匆匆,凱迪用手背掀開簾子,天空藍的出奇,陽光灼烤大地,一切箭在弦上。

  她還是食言了。她要趕回特羅斯特。

  城牆的陰霾灑下,她的馬車走出甕城,從北向南,一路不曾停歇。直到夕陽唱出婉轉的歌。

  遼闊的羅塞壁內,風景美麗,物產豐富,可這一切比起瑪利亞都不值一提。廣袤的瑪利亞,是痛與希望之地。

  直到接近深夜,凱迪才終於到達人類駐守的最南端,特羅斯特城。

  入城的大門只開了一個小縫,供人通行。凱迪跳下馬車,走進城中。

  「這麼晚才進城啊?」駐守的士兵拖長語調說道,他手裡捏著裝酒的鐵罐,臉頰通紅。

  「是的,拼命趕路了。」凱迪說。

  「聽說了吧,我們的士兵,明天,就要出征啦。」士兵打了個嗝,「我們會勝利的!」

  「明天……?」凱迪問道。

  士兵灌了一口酒,搖搖晃晃地開始唱歌,「等到黑夜~我們就出發~趁它們睡著~我們就出發~出發~出發……」他一步一步走向黑色的夜中,唱著遠遠的歌。

  凱迪只身行走在特羅斯特的夜,與他分別時,凱迪曾說過務必將奪還戰的時間告知她。可她沒有收到利威爾的信件。

  現在還來得及見他,她站在調查兵團的大門口這樣想。站在那個藍白色的翅膀下,猶豫再三她終於走了進去。

  利威爾並不在自己的房間。凱迪站在他的門口等他,面對走廊的窗,看著窗外。

  四周的建築鍍著銀灰色的光,安寧而寂靜,今夜注定無眠。他們等了那麼久,卻又不得不逼自己入睡,明天晚上,就要踏上征程,回到他們的家鄉。皓月當空,深藍色的雲彩暈染夜空,淡而神秘。

  沒有人知道前路會怎樣,但是所有人都要繼續前行。

  他的身影從走廊的遠處出現,一點點變大,越發清晰地走近凱迪。

  當他來到她的面前。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他淡淡地說。

  「我必須讓自己集中注意力,我不想分心。」

  他打開門,面無表情地將她帶進房間。但門鎖上的瞬間,他已經開始吻她。凱迪的背靠著他的手臂,他將她壓在門上,熱烈地親吻。

  「可我還是來了,利威爾。」她說。

  「我知道。」他在她的耳邊喘氣,和諧。

  他們長長地接吻,擁抱,像最後一次一樣——和諧——

  ———和諧———

  當她歡心大笑,輕輕哼著歌,當他向她傾訴愛意,用沙啞的嗓音。

  他們親密地交融,為彼此作伴,在黎明之前。

  凱迪醒來的時候,她隱隱聽見窗外的口令。他們已經整裝待發,准備朝城牆進軍。夕陽時分,他們就會登上城牆,陸續將物資運到對面。

  她從皺皺的床單上爬起,簡單套上寬松的衣服,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做,她想把他的痕跡留得一點,不論是淤青的手腕,還是受傷的腳踝,還有那些看不見的地方,他一點一點留下的印記。

  她來到城牆下,跟眾人一起,祈禱,等待。她站在其中,感到一種宏大的宿命感,人們聚集在一起,等待命運的審判。

  所有人的心願統一,像一場夢,眾人之力托起。

  他們舉目虔誠——站在高處的人啊,勇敢者啊,願你們飛的更高,擁有力量,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送別了遠征的士兵,廣場上的人久久不肯離去。夜色籠罩,有許多人席地而坐,分享交談,小販四處走動,炊煙升了起來。有人跳舞,踢踢嗒嗒,有人睡在懷裡,有人喝酒,擁抱,有人駐守旗幟。

  他們是父親,是母親,是還在襁褓中的兒子女兒。

  凱迪行走在人們聚集的廣場,抬腳,跨步,才好不踩到別人。她不願回去,不知回到哪裡,她認為自己無家可歸,只有等在這裡才得些許安寧。她與世隔絕又渴望安懷,巨大的泡沫將她包裹。當她站在廣場中央,環顧四周,宛如一棵生就此處的石柱,匍匐在地的人們連城一片,在她的眼中模糊,四周沒有盡頭,茫茫世界。那顆巨大的泡沫忽然破了,啪地一聲在她腦海裡破掉。無比清晰。

  空氣進入她的肺,她活在這個世上,孑然一身。父親也好,利威爾也好,他們也都孑然一身。她木然地蹲下,把手放在胸口,握緊,用最真誠的心去祈禱。在這一瞬間,她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永恆,閃耀在浮世中種種零星而真誠的感情。即使瞬然消逝,用力活著,去愛,生命就該如此強大。

  不知等了多久,晝夜反轉,陽光重新統治大地。凱迪站了起來,活動了下僵硬的膝蓋。她的嘴唇很干,眼睛通紅,她默默地祈禱了一夜,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

  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遞了過來,裡面飄著幾朵茶葉,凱迪抬起頭,一個瘦弱的老嫗用疲憊的眼神看著她,「喝吧,姑娘。」

  凱迪接過水,小口的品嘗,那麼甘甜。

  老嫗的雙眼盯著瑪麗亞的方向,即使那裡有巍峨的城牆阻擋。她的眼窩深陷,眼球卻好似要爆出來一樣,她干巴巴的,望眼欲穿地看著自由的方向。

  凱迪喝完水,重新坐下,她的心開始焦躁。空氣中的不安正在聚集,城牆的方向卻沒有絲毫的動靜。

  如果,他們回來,奔騰的馬蹄應會傳的很遠,大地震顫,為之歌頌。可牆的那邊靜得可怕,人們的呼吸越來越重。

  凱迪也抬頭看著那條平滑的城牆線條,中間最高,向兩邊延伸,微微彎曲。它剛硬灰暗,可怕至極。然後,萬籟寂靜中,她看見一個點,出現在城牆上。

  先是一個點,接著是第二個,他們移動著,一條直線上的黑點。

  「喂…」人群中傳來一聲干吼,「回來了!」

  凱迪的腳不由得動了,一瞬間,廣場的人群被點燃,爆炸一般發出陣陣喊叫。

  城牆上的黑點一個一個變多,稀疏得可怕,人們屏住呼吸,始終沒有等來大批士兵的出現。

  有人跳上了房頂,旗幟忽地抖出風聲,人們全都站了起來。

  九人。

  整個重組的調查兵團只有九人歸來。

  其中的一個黑影直立其中,舉起手臂,用刀尖指向天空。

  人群開始騷動。凱迪先聽見的是哭聲。

  「勝利了…」老嫗的聲音很低。

  「勝利!」

  「勝利了!」成片的人喊了起來。

  鬥篷揚動,凱迪忽然背過身去,不敢再看。

  痛苦的悲慟和勝利的歡慰在廣場中擴散。他們摸著眼淚,相互排著對方的肩膀,本分一生的老工的肩膀。懷抱嬰兒的女人,輕輕搖晃小船樣的襁褓,溫柔敦厚,淚流滿面。

  老嫗干枯的眼球也盈滿淚水,喃喃自語著一個名字,悲傷夾雜激動,讓她的臉格外扭曲。

  每個人都漂流在情緒的洪流中,無法脫困。

  凱旋的士兵用最後的瓦斯衝上天空,再極速下降。

  你會看到一副景像:如果人類擁有翅膀,他們一定會像鳥兒一樣,這樣自由自在的飛翔。

  他們落向地面,人們簇擁歡迎。帽子都飛起來,雙腳也離地,跳起來,還能更高。年輕人熱情奔喊,克制的婦人掩面流淚。

  他們揮著手,迎接凱旋的英雄。

  人們的情緒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不論是失去親人,還是人類的第一次勝利。他們痛苦,大叫,邁開腿呼喊。

  喧鬧中,一個背對人群的女子抖著肩膀。

  「看吶!利威爾!」

  「艾倫·耶格爾也回來了!」

  那聲音刺穿她的一切盔甲,她冰冷的雙拳終於松開,軟軟地癱坐下去。

  凱迪身旁的老嫗,靜靜抹著眼淚,久旱的眼眶仿佛經歷過世間的一切。

  「利威爾!」

  「耶格爾!!!」

  「韓吉小姐!」

  ……

  「利威爾……利威爾……利威爾……」

  人們不斷呼喊,凱迪再也不能支撐自己的情緒,泣不成聲。

  老嫗滿經風霜的手放在她的背上,長久的力道,撫摸著她的背。

  「他們都會安息的。」她安慰著。

  他們都會安息。

  安息。

  最終,凱迪也沒有上前去,她跟著人群散去,回到他的房間,給他留下一張字條。走出了調查兵團的大門。

  勝利的那天夜晚,利威爾踩著夕陽回到調查兵團總部。空寂的建築,沒有一點聲音,他的腳步響徹長長的走廊,好似永遠走不完……

  當他站在房間門口時,輕輕松了口氣,只是此時站在這裡的只有他自己。

  本來有許多人應該到達的地方,本來有許多共同上路的人……

  他轉動把手,打開門,跨了進去。

  同時跨過一扇意義重大的人生之門。

  為了行走到那條道路的盡頭,他已經付出了太多,今後也必須繼續走下去……

  不論前程,至死方休。

  瑪利亞奪還戰,以人類的勝利結束

  凱旋九人

  姓名:

  艾倫·耶格爾

  三笠·阿克曼

  讓·基爾希斯坦

  薩沙·步勞斯

  康尼·斯普林格

  弗洛克·福斯特

  韓吉·佐耶

  利威爾·阿克曼

  埃爾文·史密斯

  ——

  以上,調查兵團,其余全部,英勇犧牲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連更,驕傲地叉會腰

  ————

  埃爾文啊……一切盡在不言中

     


☆、奪還勝利篇

  利威爾從馬背上下來,牽著馬走到他熟悉的馬廄,打點好糧草,看著馬兒歡快地喝水。

  近些天,他確實難得抽身,現在他終於揣著凱迪留給他的字條,前來赴約。

  「歡迎回來,我在家等你」——那日,他回到房間,桌上放著這樣一句話。

  自從瑪利亞奪還戰以後,104期的幾個小鬼一躍成為牆內的風雲人物,他們每個人都得到了希斯特利亞女王親自頒發的勛章。

  他們從地下室帶出的情報上交給了最高統治機構,經過討論,決定向民眾公開瑪利亞奪還戰的一切成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牆外世界的存在。

  他們因為各種應酬和公務在王都停留了長達一個月,調查兵團的一切事務自然而然地暫停了。

  九個人的兵團,能有什麼事兒。

  艾倫家的地下室。這個縈繞在埃爾文心中的潘多拉魔盒終於交出了它的秘密。從那以後,利威爾便開始擔心埃爾文。雖然那個金發混蛋表面上看起來一如往常,可利威爾知道他正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

  就像他拼盡全力登上山峰之巔,世界豁然開朗,但呈現在他面前的是無盡的,連綿不絕的更高峰。往日仰望的太陽就在腳下的山峰旁,好似伸手就能摘得到,可現在它又退到了五千萬萬裡以外,孤獨地掛在空中。

  曬干他,嘲笑他。

  利威爾在門口磕了磕鞋上的灰塵,雖然並沒有什麼灰塵。他總是最了解埃爾文了,從前他這麼認為,可自從奪還戰前被告知其實地下室才是埃爾文一直堅持到現在的支柱,他就動搖了自己的想法。屁人,根本就是個強撐的傻子。

  他會從山峰上跳下去嗎?利威爾摸出那把很久沒用的鑰匙。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埃爾文,因為今早發生了一件震撼整個兵團的事。

  他走進玄關,熟門熟路地放下外套,蹭蹭鞋底,他甚至沒有心情注意凱迪是如何把這幢房子打理的如此干淨。

  他在一樓繞了一圈,沒有人,又上二樓的臥室兼畫室看了看,還是不在。就在他納悶凱迪跑哪去了,就聽見一聲清脆而持久的金屬落地聲,回蕩了很久。

  要知道,利威爾在這裡見過的凱迪進入廚房的次數屈指可數,可那聲音百分之百是廚具落地的響聲。

  他下樓走到廚房的門口,看見凱迪正一只腳跳著穿越廚房。灶台上,各種用具統統整齊地擺在上面,還有無數的食材,分類放著,大張旗鼓而又條理清晰。只是那個手忙腳亂的人根本無法駕馭這些。

  凱迪抬起系著頭巾的腦袋,鼻尖沾著一點白色的面粉。利威爾走進廚房,在他看來,這幅居家的打扮也是入眼得很。

  「利威爾!」她還沒來得及開心地喊完他的名字,利威爾就已經將她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轉了一個圈,好好地放下她,開口說道,「凱迪,怎麼辦?埃爾文不見了。」

  「啊……?」凱迪愣了一下。

  「你在干什麼呢?」利威爾問。

  「我在學習做飯。」凱迪說。

  「為什麼?」利威爾問。

  「也想過請一個人來,可最終還是放棄了。總覺得作為一個人要活下去,不依靠別人,必須要學會一些東西。這段時間,這裡只有我自己,在某一個瞬間,我突然就這麼想了。」凱迪說。

  「了解了。你已經到了那個年齡……」利威爾說道。

  「嗯」

  「年輕人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發覺自己需要照顧自己的全部生活,我也有過這個瞬間。」利威爾道。

  「……」凱迪疑惑地看著他。

  「我大概是在七八歲的時候。」利威爾說。

  「呃…」凱迪說道,同時她又想起了什麼,「你剛才說埃爾文不見了?什麼意思!?」

  「……」利威爾等了片刻,說,「埃爾文出走了。」

  凱迪用一種極端難以置信的眼神審視利威爾,摸了摸他的額頭。

  不料利威爾一把捏住她的手,將她拉出廚房,「陪我回兵團去,我需要你。我們去找他。」

  「好的好的,你不要著急。」凱迪被拖著,只能一路小跑,「他能去哪兒啊,調查兵團就是他的命。」她一把扯下頭巾,同時還不忘安慰利威爾。

  凱迪跟利威爾到達調查兵團的時候是正午十二點,走上總部大樓的階梯,是十二點五分。他們剛踏進大樓的室內,便聽見一個充滿穿透力的聲音,「今天早上,我看見埃爾文團長穿著便裝獨自走出調查兵團的大門!就背了一個包。」

  康尼把讓堵在走廊口,大聲散播著這個消息。這是他散播的第五個人,也就是說,除了干部組三人,康尼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人,一個不落。

  他們感到身後一涼,同時打了個冷顫。利威爾快步走上樓梯間,凱迪跟在後面,不時看看走廊的那兩個小伙子。她一臉驚恐的表情,正在消化自己聽到的消息。

  利威爾一腳踹開埃爾文的房門,裡面的布局和溫度同往日沒有任何區別,恰到好處的冰冷。

  「我檢查過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利威爾說話的語氣讓凱迪想起暢銷偵探小說的口吻。

  「你為什麼能確定埃爾文不會回來呢?他或許只是出門一趟……」凱迪問道,一邊走進房間,環顧四周。

  「太反常了。埃爾文出門永遠都會把事務交代清楚,從來!沒有一次例外。」利威爾皺著眉,看起來很失落的樣子。

  凱迪踱步到埃爾文的桌前,掃視他的書桌,確實沒有什麼異常,她走到埃爾文常坐的椅子前,發現一疊擺放好的便簽紙。突然心生靈光,她拿起鉛筆在上面劃了起來……偵探小說不都是這麼寫的嗎……她越畫越起勁,終於把一整張紙都畫黑了……

  什麼都沒有。

  「哦。」

  她撕下便簽扔到紙簍裡。

  她又發覺桌上擺著那張從沒變過的地圖。她仔細端詳起來,以埃爾文的性格,似乎也做得出來留下謎題讓人解答這種事……可她看了很久,地圖上標注的位置和信息並沒有什麼出奇。

  正當她懊惱,隨手拿起擺在書桌正中的一本書,然後……一張紙從扉頁裡飄了出來,蕩蕩悠悠落向地面。

  凱迪蹲下,翻過紙張,接著,她定住了。

  「利…威爾。你確定你都檢查過了……?」她隆起眉心,完全被那簡短的字眼震住了。

  利威爾看向她,目光如鋒,低沉問道,「……那是什麼?」

  「——「不要找我」——」凱迪念了出來。

  利威爾的表情可以用陰雲密布來形容,過了很久他才說,「我就知道會這樣……埃爾文不會回來了。」

  他說著,看起來有一點委屈。

  「他不可能不回來的。」凱迪柔聲說,生怕利威爾難過。

  「我了解他。」利威爾說。

  忽然,利威爾向外轉身,走出了房門。

  凱迪馬上跳起來跟了上去。他只走了幾步,來到僅有兩個房間之隔的門口,抬腿就是一腳,重重踏在門的中央,「喂!四眼混蛋,我進來了。」

  三秒之後,韓吉的門在那只軍靴的作用下,砰一聲開了。

  然後,利威爾的腳停在了空中,他怔住了。

  凱迪好不容易跑了過來,雙手扒住門框朝裡一望!

  「啊!???」這一回,她大驚失色,「韓吉!她怎麼了啊?」

  只見韓吉的房間被席卷一空,幾乎什麼都沒留下。唯獨幾張貼在書桌,櫃子,牆上,窗戶的白紙充斥著眼球。

  黑色粗體大字!

  「利威爾!」

  「是埃爾文先動手的!!」

  「對不起了!!!」

  「拜拜!!!!!!」

  韓吉的留言倒是非常醒目,完全不用花時間找。

  與此同時,樓下的康尼開始了新一輪的信息傳播,扯開大嗓門,「五分鐘前,我看見韓吉分隊長穿著便裝獨自走出調查兵團的大門!拉了一車東西!!!」

  利威爾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一言不發。凱迪跟在他的身後,事到如今,她整個人都是懵的。她全然不能理解為何埃爾文和韓吉相繼出走,調查兵團百廢待興,他們剛剛遭受重創,取得鮮血淋淋的成果。

  為何呢,如果沒有埃爾文……凱迪不敢想像,牆內的世界會變成怎樣。

  雖然利威爾還沒有與她講,可有一件事,凱迪已經有所耳聞,消息已經擴散,在牆內的每一個角落。

  埃爾文·史密斯繼承了超大型巨人。成為自艾倫以後,隸屬於牆內勢力的第二個巨人容器。

  她還聽說,瑪利亞奪還戰的勝利是兩百名調查兵的性命換取的,包括埃爾文,他已犧牲了自己,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她看著利威爾停在了大廳的中央,面前就是灑滿陽光的出口。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忽然失去了目標,不知該去向何方。

  可他很快動了動了腳,讓自己醒了過來。

  「利威爾,你有什麼打算?」凱迪走上前,終於問道。

  他們一同走出總部大樓,站在最上的台階,面前,是空蕩蕩的總部廣場。

  「那個,我下午有訓練。」利威爾不太連貫地說,「我昨天就計劃好了,今天去找你是要你把地下街的圖紙給我。這段時間,我准備開始著手研究解決地下街的問題了。」

  「圖紙…我還沒空回家裡拿,如果你要的話,我這兩天就回一趟希娜郊外的家。」凱迪看著他,有些憂慮。

  「請務必給我吧。」利威爾說。

  「你沒事吧,利威爾……」凱迪很不確定。

  「你回去吧,我明天去找你。」利威爾推了推她,「你快走吧,我還有訓練。」

  凱迪被推下台階,一步三回頭地跟利威爾說,「那你…晚上就去我那裡哦,不要等到明天。我可以試著給你做飯。」

  「嗯嗯嗯。」利威爾連聲應著,他似乎迫不及待要去訓練。

  終於趕走了凱迪,他調頭走向宿舍樓,這讓他的內心有了一絲安定感。

  一分鐘後,104期宿舍的門被一一踹開。

  「想偷懶嗎?」利威爾訓斥著,「為什麼沒人去訓練!」

  「五分鐘,操場集合。」

  他利落地說完,便走下樓梯。留下兩個鬼哭狼嚎的聲音。

  薩沙和康尼率先奔跑出來,「康尼,你騙我!」薩沙用頭頂著康尼,「你說今天肯定不用訓練的!」

  康尼一邊穿好衣服,一邊下樓,大喊道,「對不起!!」

  接著一個雷厲風行的身影穩穩地趕上他們。

  「三笠?誒,你等等我。」薩沙喊道。

  五分鐘後,調查兵團士兵,在總部操場集合完畢。

  「報數。」

  「1!2!3!4!5!」

  「報告長官!」

  「講。」

  「弗洛克·福斯特,申請休假。」

  「不准。」

  停了片刻。

  「誰沒有到。」

  「艾倫·耶格爾。」

  「原地熱身。」

  接道指令,五名士兵開始在原地活動。讓和新兵弗洛克快速原地跑,康尼和薩沙相互拉伸,三笠則瘋狂地做俯臥撐。

  利威爾看著隊列中的那兩個空缺。艾倫和阿明的位置,三笠都留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那裡,而後將目光移到三笠身上。

  三笠埋著頭,「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她機械而用力地撐起全身,揮之不去的冷酷面孔。

  利威爾悵然若失地望著104期的士兵,現在只剩下了他們。因為他的選擇,阿明的死,他們其中的兩個人可能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可這裡還是調查兵團,即使埃爾文和韓吉都不在了,他們還在這裡。不知為何,看著他們,利威爾開始幻想若干年以後,站在他的位置上的人,會是什麼樣的。反正一定不會像他一樣矮。

  面前的他們又會在哪裡,或許那時候,我們已經可以和牆外的人和平相處。沒有哪一方可以把另一方關在一個地方,也沒有人會願意這麼做。104期的每一個士兵,他都記得,包括那三個牆外的,他們口中稱為戰士的敵人。

  埃爾文,韓吉,他們的將來會怎樣。

  還有……我呢?那個時候,我會在哪裡……

  他小心翼翼地想起自己,排在所有人的後面。

  未來……

  「利威爾兵長。」一聲堅硬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請盡快開始,早點結束。」三笠用冰冷的聲音對他說,「我還要回去陪艾倫。」

  過了很久。

  「解散。」

  利威爾說。

  「唔……」「沒聽錯吧?」「兵長?」「納尼!!」「……」

  「原地解散。」利威爾重復道。

  他轉過身,邁開了離開的步伐。太陽照在光禿禿的操場,也照在他的身上。形單影只的一個人影,移動著。

  十分鐘後,康尼開始了新的業務。還是那副極具穿透力的嗓音。

  「就在剛才,我看見利威爾兵長穿著便裝獨自走出調查兵團的大門!什麼東西都沒帶!!!!!」

  再過了十分鐘,正當凱迪在驛站找到熟識的馬夫,坐上他的車,告訴他回郊外的房子時。馬車的門被人推開了。

  「利威爾!?」

  利威爾坐進馬車,挨著角落,悶悶地說,「我跟你一起回希娜取圖紙。」

  「誒?」

  「什麼都不要問我!」利威爾生氣地說。

  當然,他絕不是在生凱迪的氣。而是那兩個丟下他逃走的人。

  至於凱迪,只不過是方才想到未來的時候,特別思念的那個人罷了。無足掛齒。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特別爽!為什麼我不開沙雕文呢??

  我我我,我可以啊!!

     


☆、奪還勝利篇

  利威爾漸漸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凱迪家有很多幢房子,遍布各處,瑪利亞,羅塞,城市和郊區,有些座落在山林裡,有些建造在王都。

  那是一個天氣很好的周六,許多孩子奔跑在小鎮的土路上。

  凱迪指著不遠處一座郁郁蔥蔥的山丘,告訴他,「我家就在那上面。我們沒必要今夜就趕到。」

  她又指了指身旁的白色宅子,「我們在這兒休息吧,今晚。」

  正方圓庭,四邊各伸出兩層的房間,三角形的屋頂,包圍著正中的圓形穹頂。整個建築只有穹頂畫有淡色彩繪,簡潔高雅。

  利威爾跟著凱迪走上入口的台階,置身於邊廊下。

  「應該有人在。」她站在門口拉響了門鈴。

  「這是什麼地方?」利威爾問。

  「我的房子啊。」凱迪說。

  緊接著,這座宅子的門被打開。

  一個聒噪的胖女僕尖叫了一聲,「小姐——!」她捂著嘴巴,「真不敢相信!」

  凱迪被迎進屋中,她回過頭,說,「進來。」

  利威爾走進門,另一位僕人走了過來,「先生,您好。」他鞠躬道。

  方才的胖女僕接過凱迪的外套,看向利威爾,接著,她吸了巨大的一口氣,又一聲尖叫,「真不敢相信!」

  「菲絲太太,這是利威爾,我的客人。」凱迪說。

  「是的,沒錯,我沒有看錯!天吶!」胖女僕長著大嘴說。

  凱迪幫利威爾把手套和外套脫掉,遞給旁邊的年輕男子,便帶著他進了屋。

  「我想好好休息一下,菲絲。」凱迪說,「給我拿些喝的,然後就不要打擾我了,晚餐的時候再叫我。」

  凱迪請利威爾上樓梯,自己跟在後面。

  「我知道,葡萄酒和綠茶。」菲絲自信滿滿地說。

  「不,紅茶。」凱迪說。

  他們來到二樓一個充滿陽光的客廳,落地玻璃,甚至連一半的屋頂都是玻璃。外面是滿眼的綠色,廳中滿鋪著棕色花紋的地毯,擺著一套組合沙發,看上去非常舒服。

  凱迪坐在上面,讓自己的脖子放松,「太累了……我從來沒有騎過那麼久的馬,都怪你不讓我休息。」

  利威爾坐在她的身邊,他的目光從窗外移到凱迪的身上,「喂,我不是你的客人吧。」

  「嗯…實話告訴你,這間宅子裡工作的僕人,原本都是流浪在這個鎮上的人,他們無家可歸,而我又需要有人照顧我的房子。你也看到了,這裡很大,不可以沒有人打理。房子也是有生命的,你傾注多少心血,它就會長成什麼樣子。」

  她看著窗外的綠色植物,「還不錯吧,從這裡看出去的景色,我告訴過菲絲,每天都要把這些巨大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怎樣修剪植物,讓他們美觀而不至於擋住這裡的視線和陽光。她做的還不錯。」

  「但是,你不能對他們要求太高……」凱迪繼續說。

  幾聲低低的笑聲從樓梯的方向傳來,兩個十分年輕的女孩彎著腰,想要偷看人類最強的身姿。

  「呃……就是這樣。」凱迪無奈地攤開手。

  隨後的幾分鐘,不斷有人悄悄趴在角落打擾他們。

  「今天,你只能忍耐一下,明天到我家裡就不會這樣了……你不能對這裡的僕人有什麼過高的期待,利威爾。」凱迪耐心地說。

  「而且…」她湊過去,在他的耳旁,「今晚你也不能去我的房間睡覺。這裡的人對我都很尊敬,我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是一個,一個……不知檢點的女人。」她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這個詞。

  「那在你家呢?」利威爾問。

  「也不可以睡我的房間!那是我的閨房,你想想看!」凱迪笑了起來,「你沒辦法在我家為所欲為,我告訴你。」

  利威爾摸了摸她的臉,靠近她,「由不得你。」他伸手攬住她柔軟的腰,握住她的手,放在嘴邊,輕輕一吻。

  凱迪覺得神魂顛倒,絲毫沒有注意菲絲太太已經走上樓,她將托盤放在茶幾上的時候,凱迪還在利威爾的懷裡。

  「謝謝。」利威爾摟著這座宅子女主人的盈盈細腰說著。

  現在推開他顯得太不得體了,凱迪只能紅著臉,什麼都沒說。

  幾個小時後,他就深刻領悟到了「不能要求太高」的真正含義。整個鎮子都知道了,利恩家的小姐,不久就要結婚了。並且還言之鑿鑿。

  因此,第二天他們從鎮子離開的時候,得到了更多的人的圍觀。

  好不容易拜托人群,走出鎮子,馬蹄登上盤山的道路。

  他們踏上回家的最後一段路。

  「我祖父說,當年他把利恩家的宅子建在這座山上,花了很多功夫,這條路就是為了建造我家而修的,本來這座山是沒有路的。但是很神奇的就是,山上居然有一個非常合適的宅基地,足夠大,也很平。最終起到決定的原因,就是他發現房子建好以後,從家裡面,可以看到山背後的裂谷,為了達到最好的視野,他幾乎是把房子建在了懸崖邊上。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傑作。」凱迪得意地介紹著。

  等到他們看到路兩旁的樹下開始出現掛著的油燈,凱迪的家就在眼前了。

  自由生長的樹木開始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修剪整潔的景觀綠植,他已經看見了那座建築,類似於城堡的房子。

  他們的馬蹄踏過平整的路面,終於接近了那座房子。房子的前面,沒有設置尺度很大的花園,總的來說,凱迪的家不是特別巨大,據她講,每層樓有15-20個房間,有的地方是二層,有的地方是三層。

  淺棕色的磚石表面中鑲嵌著白色柵欄的長方形落地窗,淡紫色屋頂,高低不一的煙囪冒在上面,一些綠植爬在窗間牆上,不時有粉白色的花開著。

  一些僕人站在門口,他們早已接到了菲絲的通知,凱迪回家,對他們來說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這個家的主人,不論是老爺還是小姐,總是在外奔波。

  首先迎上來的是一位從面容中很難判斷年齡的夫人,她有著富有浪漫色彩的大波浪頭發,深邃的眼睛,會呼吸一般充滿光澤,她的嘴角總是帶著微笑,極細的法令紋在她的臉上是溫潤的點綴,使她的笑容更加有征服力。

  「邦妮阿姨。」凱迪尊敬地喊到。

  「讓我好好看看你,凱迪。」邦妮·阿梅爾親切地握上凱迪的一只手,「你更加迷人了,可愛的凱迪。」

  凱迪向前走了一步,來到一位老紳士的面前,「這是我們的管家,夏佐的父親。」凱迪向利威爾介紹道。

  隨後,他們進了大廳,總算是回到了家。

  利威爾發覺,在這裡的感覺確實與昨日不同,沒有人會莫名其妙地盯著他,他和凱迪所在的地方,總是特別安靜。他們自由自在地說話,參觀房屋,僕人們總是出現在最需要的地方,除此之外絕不多言。

  而凱迪,她也沒有顯示出對他的過度照顧,「這就是我家了,沒什麼可說的,請自便吧,利威爾。」

  一切都顯得自然隨和,他覺得這裡的僕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尊嚴,這與他們服侍的主人有關,這讓利威爾感到欣慰。

  傍晚的時候,凱迪拉著利威爾的手,像是藏著一個驚喜一樣笑著對他說,「帶你去個地方。」

  她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直到他們來到地下室,必須穿過一個極小的通道為止。

  「前面就是酒窖了。」凱迪說著,率先通過了那裡。

  酒窖裡的溫度低了一些,凱迪用手臂抱住自己。琳琅滿目的藏品擺的十分講究,凱迪在排排列列中來回走了一圈,「趁我爸不在我們可以選自己喜歡的。」

  利威爾在一列架子前蹲下,取出最下面的一瓶,「真的可以隨便拿嗎?」他清楚自己握著的是多麼奢侈的珍品。

  「當然了。」凱迪說著,取出一瓶酒。

  最終,他們挑了三瓶,開開心心地回到樓上。凱迪把酒交給老夏佐,就又帶著利威爾跑開了。她在一個三層通高的旋轉樓梯上走走停停,跟利威爾玩捉迷藏。

  他們在廚房准備妥當以後坐上餐桌,偌大的桌子只有他們兩個。

  凱迪沒有坐上主位,而是坐在他的身邊。她給他燉牛肉和魚,蘋果派和葡萄酒。

  「這都是你愛吃的。」她說,她知道他最喜歡這些簡單的事物。

  可是她自己總是吃些奇怪的東西,包括動物的內髒和有點嗆鼻的湯。她說這是家鄉的獨特做法,她很想念。

  利威爾總覺得自己是一個風吹日曬都能屹立不倒的人,晴天曬著,雨天就淋,這也是他能適應各種環境的精神所在。因此他在這裡也活得自在,沒有什麼意外。

  可某些瞬間總能夢回昨日,他看著這點點燭光和心愛的女人,還是不妨說上一句,「太奢侈了。」

  不可避免地,凱迪又喝多了。她看著利威爾傻笑,「你繼續享用,我很快樂所以要出去走走。」她推開椅子,走出餐廳。

  利威爾確實坐在那裡好好地吃完他的飯,才走出餐廳去找凱迪。

  她在月光明亮的圓廳中獨自醒酒,孤獨而美麗。

  「我想去睡覺了,利威爾。」凱迪抬起頭,目光如水,溫潤而惹人憐愛。

  他扶起她,輕輕吻她,帶她回房。沒有人看著他,他單單作為利威爾存在著。不是什麼最強,也不是誰的武器,單純作為一個人,呼吸著。渴望的,唾手可得的,也許這就是幸福,凡人傾盡一生希望得到的。

  「我是凡人嗎?」利威爾問。

  「當然不是。」凱迪回答道,臉頰紅紅,「你覺得我是嗎?」

  「你很特別。」利威爾說。

  「我特別想讓你是一個凡人,我是不會告訴你的,這種事……啊,不凡的戰士,獻出你的一切吧!!」凱迪醉醺醺地扶著牆,自顧自說道,透露悲傷。

  當她感到有人從背後擁住她,就又笑了起來。而當他意識到今後會無數次想起她的笑容時,就會忍不住去吻她的嘴角。

  他扶著凱迪走在回房的路上,沒有誰會打擾他們,一切都恰到好處。凱迪很放松,倒在他的懷裡,想走就走,不想就停,她會吻他,也告訴他必須要抱緊她。像最普通的戀人一樣黏在一起,沒有什麼事值得掛心,踩在他的腳上也無妨,他會把她扛起,再背到身上。她勒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耳朵,當他捏疼她的時候,她卻只顧著笑。

  利威爾走到凱迪的臥室門前,把她抱起來。凱迪打開門,他就走進去把她放在床上。她房間的光線溫暖,裝飾清新,有一種安然的香甜氣息。

  凱迪迷迷糊糊地躺下,她的發絲深陷在枕頭裡,利威爾給她蓋上被子。

  她把手從被子裡拿出來,捧著他的臉,問道,「你開心嗎?」

  利威爾沒說話,他不應該回答這個問題。他把她的手塞回去,按了按被子。

  「我今晚是不是吃的太多了,我會長胖的。」凱迪嘟囔著,閉上了眼睛。

  利威爾坐在床邊,看著睡著的凱迪,不知怎地,伸出手輕輕捏住了她的鼻子。凱迪在睡夢中抬起手甩開,哼了一聲。他像個惡作劇的孩子般開心地笑了。

  周圍靜悄悄的,他俯下身看著他的姑娘,開始小聲地對她說話,「我不是不想來你家。」

  雖然她聽不到,他還是想告訴她。

  「我只是怕太過留戀這一切。」他說。

  其實利威爾對愛情的期許與常人不盡相同,他明白那些世俗的幸福和安全感,可他不願許諾……至少現在不。他明白即使是最純粹的愛情,最後幾乎都要走向承諾,或許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他看著屋裡的東西,從小到大陪伴她長大的一切,從床頭拿起凱迪的小畫像。那是她四五歲的樣子,他的記憶很模糊,但這一定是某些命中注定的緣分,時間會告訴他該去向哪裡,他有一種盲目積極的想法——他們可以在這漫長的歲月中重逢,今後也沒有什麼可以將她從他身邊帶走。

  他在她的額頭留下一吻,離開了她的房間。他還記得,凱迪不讓他睡在這兒,他獨自回了客房。

  第二天的上午,閣樓的書房久違地敞開了窗。前一天,邦妮阿姨吩咐人打掃了這裡,因為凱迪要來這裡找一些圖紙。

  凱迪在書房裡翻找,利威爾則在隨意地到處看。

  她饒了幾圈,都沒有找到,覺得有點累,就在一排書架前坐下。

  「我實在找不到了,利威爾。」她看著他,抱歉地說,「但是它絕對是在的。」

  利威爾在她身旁坐下,「沒事,我們有的是時間。」他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書。

  「你看什麼呢?」凱迪探過頭,那是一本講述希波戰爭的書籍,「你感興趣嗎?」她說。

  「是的。」利威爾說。

  凱迪清了清嗓子,說道,「閱讀這些史書總可以得到一些歷史規律,我自己就發現了一條。」她繼續說,「按照你們最近得到的情報,艾爾迪亞人自從被困在這裡,我們的反抗史已經長達百年,縱觀人類歷史,如此偉大的民族很不多見。」

  「並且按照規律,經歷長久戰爭的名族一定會迎來一個長久的和平,那個時候,就是你該休息的時候。沒有人會一輩子處在戰爭的年代。」凱迪說。

  利威爾抬起頭看著她,「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聽起來很合理。」

  「是的。」凱迪對他說,「這很合理。」

  利威爾若有所思地低下頭,這樣的話,他記在了心裡。

  凱迪突然站了起來,「我想起來了!圖紙應該都在這邊!」

  她小跑著衝出書房,來到隔壁的房間。利威爾跟了出去,走進一間不大卻略顯雜亂的房間。

  「我讓找一下,那些舊圖紙……」凱迪一邊推開一卷一卷的圖紙,一邊說,「…要是夏佐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利威爾發現這裡不僅放著建築圖,還有一些畫作,被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各種尺寸,鉛筆和色彩。他蹲下身,這些圖畫很有趣,呈現了一種不斷發展的奇妙特質。

  「這都是你畫的嗎?」利威爾問。

  凱迪回了回頭,「夏佐就愛收拾這些,那些不值一提的畫,我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利威爾認真地翻看,在很下面,他發現一張不大的紙,他拿在手上端詳了很久。

  「找到了!!快來,地下街的圖紙我找到了。」凱迪喊道。

  他們一起把那卷厚厚的,極具年代的圖紙小心地搬出來,用布子抹去塵封的痕跡,在充滿陽光的走廊裡展開,像是一幅畫卷。

  雖然閱覽專業的規劃圖紙不是利威爾的特長,但他太熟悉這裡了,那些寬窄不一的街道,道路兩旁的房屋,通風口,出入口,唯一的可以稱作廣場的位置,熱鬧的集市,工廠,地下倉庫……他一眼眼掃過去,全是記憶的味道。沒錯,這就是地下街的圖紙,他開心極了。

  可他卻暫時放下這些,將一張紙放在凱迪面前晃了晃,「這是什麼時候的畫?」他問。

  凱迪定睛看了看,「不記得……該是很小的時候吧,畫的那麼醜。」

  「這個是我嗎?」他指著畫面中那個高一點的男生問道。

  「哈?怎麼可能?」凱迪接了過來,畫上只有兩個人,高的男孩和矮的女孩,然後就是非常普通的簡筆畫,藍天白雲,一棵樹,和一座房子,她皺了皺眉,疑惑起來,「還真的有點像你。」

  「分明就是我,你小時候就畫得這麼好。」利威爾確信地說。

  「不不不,不可能是你。嗯…應該是我小時候暗戀的哥哥吧。」凱迪望了望天,說道。

  「……」利威爾聽了,有點懵,「你說清楚,暗戀誰了?現在還聯系不?」

  「你嫉妒了。」凱迪笑道,「難道你過去就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嗎?我還沒有問過你這個問題,你過去喜歡過誰?」凱迪把手背後,問道。

  「我在地下街的時候,從來沒有喜歡過誰。」利威爾說,泛黃的圖紙中陳年的味道將他置身回那些歲月,「即使我最風光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沒有未來。」

  「但是,等我到了地上,來到調查兵團後,還是有過的……」利威爾說著,突然停下了。

  「你的士兵…嗎?」凱迪內心緊張,小心地問。

  「我那時候也只是一個士兵,不過也談不上喜歡,算是有些好感,我跟她沒怎麼接觸過。後來埃爾文讓我當士官長,我才開始找機會接觸她。」利威爾有點不情願地說。

  「嗯?然後呢?」聯系到調查兵的狀況,凱迪已經開始隱約感到不安。

  「時間久了,她見了我就像個受驚的小鹿一樣!嘁,好像我能把她怎樣似的。」利威爾抬起手,悲慘地說,「後來我知道,她喜歡米可分隊的一個男的,金色頭發,個子很高。」他的表情分明就是很氣。

  「噗。」凱迪小聲笑了,「然後呢?」她窮追不舍。

  「後來我找了個借口,把他們兩都調走了,早就不在調查兵團了。兩個人技術都很爛,留下來遲早會死的。」利威爾認真地說。

  「你…還真是個好人。」凱迪也是認真的。

  可利威爾卻聽出一絲怪異,隨即問道,「你剛說的什麼暗戀,講清楚。」

  「沒什麼特別的,總之,從小到大,我暗戀的哥哥都喜歡我,很無聊的。」凱迪說。

  她笑了笑,露出一副天真面孔。

  那一天,凱迪帶利威爾去屬於他們的園林去玩。利恩家的花園同利威爾以往見到的貴族家的風景有些微妙的區別。她帶他去看那些隱匿在山林中的小屋和涼亭,搭在水面上的九曲廊橋。他們在茶亭裡休息,遙望那些層層疊疊而顏色各不相同的遠山近景。

  「這裡是我家最大的一處住所,可其實這兒不是我最喜歡的房子,我希望有個小點的院子,不喜歡有太多人在家裡。」凱迪說道,「我有很多其他地方的房子,我更喜歡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不論我走得多遠,今後我還是會回到這裡住,我別無選擇,無法舍棄,也不願舍棄。我在這裡長大,也會在這裡死去,我覺得這樣很好,我願意這樣。」

  她沐浴春風,在陽光明媚的草地上看著利威爾,「如果有機會,我可能會把這裡修得更合自己的心意,修一下就可以了,沒必要選擇別的地方。」

  「要是那時候你也能在,就好了。」凱迪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在。」利威爾一臉嚴肅,說著,「再來你家做客。」

  「我不是那個意思!」凱迪跑過去打他,「是我的錯,你不是客人,好了吧!我再也不說了……」

  利威爾把她抱起來,這樣凱迪就無能為力了,只能他去哪兒,就去哪兒。

  「放我下來,你好煩啊~~」凱迪吵著,甜蜜的煩惱。

  那天晚上,利威爾在客房閉上眼睛,他的耳朵告訴自己,有人輕輕打開他的門,躡手躡腳走了進來。凱迪在他床邊蹲下,把手伸進被子裡,握住他的手,利威爾卻沒有反應。

  「你不要裝睡了,好不好?」凱迪說,「我想你了……」

  幾秒鐘以後,她被壓在床上的時候,立刻後悔了,「啊…不…利威爾……嗯……」

  他的手在她的身上上下求索,凱迪忍住聲音,說道,「放開我,我才不要睡在客房!」她吻住他的脖子,「跟我來。」

  凱迪帶利威爾來到她的房間。利威爾沒把自己當外人,直接就躺在她的床上,用□□裸的眼神看著她,「上來。」他說。

  凱迪嘩地一聲拉開那張大床對面的簾子,一個巨大的浴室系統展現他的面前……

  浴缸,洗臉台,化妝桌,靠近臥室一側的衣帽間,不論如何這種設計對於牆內居民來說都太過新潮了。但是這樣非常好用,凱迪後來告訴利威爾,這就是建築設計帶來的便利。

  「你要洗澡嗎?」凱迪問。

  「我洗過了。」利威爾說。

  「好吧。」凱迪說,「那我去洗。」

  「早說要一起洗……」利威爾說著就要下床。

  「滾!」凱迪刷地一下把簾子拉上。

  利威爾獨自待在凱迪的床上,聽著浴室裡戲水的聲音,像極了一條即將干涸的魚兒,飢渴難耐。他極富耐心地等待,像每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

  凱迪洗完澡,一邊用毛巾吸去長發上的水,一邊翻找自己的衣服。

  ————————以下和諧————————

     


☆、奪還勝利篇

  利威爾同凱迪回到希娜的家中取到圖紙後,他們在鄉下待了一周的時間,便啟程回到了特羅斯特。

  調查兵團的傳達室裡沒有任何關於埃爾文的信件,不知團長大人用了何種辦法,他使自己很好地從人間蒸發。這反而讓利威爾放心下來,埃爾文沒有丟下一個令人焦頭爛額的局面,他仿佛依然有備而來。不愧是他。

  起初的日子,利威爾會計算埃爾文消失的時間,做著隨時被突襲的准備。兩個月過後,他已不再日日想起埃爾文的離開。相對於埃爾文,他更能理解韓吉的出走,她是一個充滿激情與冒險精神的女人,他甚至可以想像她離開調查兵團後的生活。

  時間到了三個月後的一天。

  夏夜的庭院中,利威爾坐在露台上,凱迪躺在他的腿上。她面朝上,直直地盯著星空。她的雙手放在利威爾的手臂上,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胸前。

  一切平靜到毫無波瀾。

  「你說埃爾文去哪兒了呢?」利威爾開口道。

  「變成精靈逃走了。」凱迪說。天上的繁星在閃。

  「我是不是做錯了?」利威爾說道。

  「如果讓他自己來選,他也一定想活下來。」凱迪說。

  「他已經決定赴死了。是我把他拉回了這個地獄……其實那個瞬間,我差一點就要放棄了。」

  「但是你沒有放棄。」

  「因為我相信如果是他,就一定會再次帶領我們突出重圍。」

  「或許我錯了。」利威爾繼續說。

  「你後悔了?」凱迪問。

  利威爾放開凱迪,朝後枕著胳膊躺下。

  「我從沒有後悔過。不過與其說不後悔,更像是…只要我不去想,我就不會後悔。」利威爾說。

  「如果一個人回首自己的過往,感到完美無缺,毫無遺憾,那得多無聊。」凱迪說。

  夏夜的風逐漸涼爽,時間消逝。等到夏天的氣息漸漸散去,秋日越演越烈,葉子變成飽滿的紅黃色。

  這一天,凱迪收到了鄰居剛摘的柿子,放在籃子裡,碩果累累的。

  她將罐子裡僅剩的一點梅子酒倒進杯子,坐回書桌前,她品一口甜甜的梅子酒,寫一行字。末了,她的筆尖在信紙上停頓,留下一個暈開的黑點。

  客廳外的門響了,她站起來,走了出去。

  「你回來了。」凱迪上前去,緊緊抱住他,親了親利威爾的臉。

  她幫他脫下外套,把鞋子擺好。利威爾將從特羅斯特城裡買回的物品交給她。凱迪接下紙袋,送進屋中。等她再走出來,利威爾已經蹲在壁爐邊,往裡添柴。

  「去過總部了?」凱迪問道。

  「恩。」

  「還沒有他們的消息?」凱迪問。

  「恩。」

  「誰在那兒?」

  「這回是三笠和艾倫。」

  「哦…」凱迪應道。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利威爾,「剛才,我在給我的父親回信。他剛到達特羅斯特辦公,詢問我們的近況。」

  利威爾填好柴,站起身,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手巾,仔細擦了起來。

  「他說要過來嗎?」

  「沒有…我想,他在等我邀請他,所以我來征求你的意見。如果你不想見他……」

  「請他來吧。」利威爾說。

  「咦?」

  「…你不想嗎?」

  「不。」凱迪回答,「他已經給了我足夠的空間,我想我不該再避而不見。這樣很不對。」凱迪說。

  利威爾摸了摸她的頭,「我知道了,你開心就好。」

  「我去寄信~」凱迪站起來,小跑著走開,略顯雀躍。

  利威爾搖了搖頭,不過,也許已經是時候面對了,他在心裡想。

  從那時起,凱迪就開始精心准備與父親的見面。她在鎮上請了一位廚娘,購買了邊陲地區難得一見的好酒。她采摘了應季的花朵,插在瓶中,將一些完成的畫作掛在合適的牆面。她還收羅了一些擺件,將客廳布置一新。

  她還准備買一架鋼琴放在客廳的一側,「現在,我覺得這個家裡唯獨缺少的是音樂。」她如是說。她去過了特羅斯特唯一的二手琴行,可那裡零落的樂器並沒有使她滿意。

  「我們不能看起來太寒酸,不然父親不會放過我們的。」她苦惱地說。

  「我們平日裡過得很寒酸嗎?」利威爾發問了。

  「……是有一點。」凱迪回答道。

  凱迪帶利威爾去一間高檔的禮服店做衣服,她一邊把他拉進去,一邊說道,「這次你沒有理由拒絕了,今後參加宴會的衣服一並做了,你已經好久沒有機會穿軍裝了。」

  凱迪做著一切,將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利威爾逐漸感受到她身為女人的那種,對生活的獨特熱情與智慧。這往往是支撐一個家族繁榮延續的優秀品質。

  這一天晚上,他們休息得很早。利威爾躺在床上,難以入睡。

  他靜悄悄地從凱迪身邊起來,走出房間,端著蠟燭,來到一樓的客廳。他感覺到唾手可得的平凡幸福就在身邊,真實得可怕。他木然地盯著桌上的燭火,影影綽綽,跳動的心。他感到不安。

  然後,他聽到客廳外的玄關處,一串有力的敲門聲。

  當當當,停頓,當當當

  利威爾走到門口,打開門,他手上的一小片暖色燭光頃刻間融進門外的月光中。

  半年未見,埃爾文·史密斯就站在那裡。

  「埃爾文…?」利威爾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他的。

  只見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開口一笑,「利威爾。」

  「你怎麼…?」

  「不請我進去嗎?」他說道。

  利威爾讓開道,埃爾文走進玄關,一路進到客廳。他穿著一件厚實的深色毛衣,黑色褲子,一雙巨大的工裝靴砸在地上。他在火光漸暗的壁爐邊蹲下,「真冷啊。」

  利威爾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這時,穿著睡衣,肩披一件大衣的凱迪走下樓梯,「是誰呀?」

  她說著,站定在樓梯口。埃爾文·史密斯窩在壁爐邊,像一只蟄伏出洞的熊,抬起亂糟糟的頭發,「凱迪,你好。」

  「埃…」凱迪震驚之余看向利威爾。利威爾看著突然闖入的埃爾文,臉色黑的要死。

  「喂,混蛋。」他終於開口了,「你以為這是哪裡?」

  「深夜到訪,打擾你們了。可我路過這裡,實在忍不住,就進來看看。」埃爾文站起身,「我可以坐下嗎?」

  「請坐吧,埃爾文。」凱迪走了過去,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我去給你煮些茶來。」

  等到凱迪端著托盤回來的時候,利威爾正和埃爾文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對視。其間有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玄妙的□□味兒。

  她趕忙把茶杯放在他們各自面前,笑笑說道,「喝茶啊,兩位。」

  她知道利威爾在心裡埋怨埃爾文,他一定是在極力壓制自己動手掐死埃爾文的衝動。

  凱迪在利威爾身邊坐下,故作爽朗地說道,「這麼長時間你去哪兒了啊,埃爾文。我們都很想念你。」

  忽然,利威爾用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凱迪的笑容停在臉上,「嗯?」她在利威爾的動作下,靠在了他的懷裡。而利威爾,依舊黑臉著沒好氣地盯著埃爾文。

  「我啊,到處走了走,不值得說。」埃爾文托起茶杯,抿嘴笑了起來,氣定神閑。

  面前的埃爾文,是那樣的不修邊幅,同從前的調查兵團團長身份大相徑庭,他舒服地窩著身子,喝著茶,亂亂的胡渣和頭發蓬松而有力,看起來那樣充滿生機。而他的眼神,儼然歷經休整,更加剛勁充沛。

  就仿佛,是上午的太陽光。凱迪想到這個比喻,心中不覺一震,從前的埃爾文總有一副如影隨形的死的陰影,倒不是說他十分陰沉。可現在,他脫胎換骨到另一種同樣具有侵略性的形像,卻不再身處陰影。

  這樣凱迪覺得他本性就是如此,之前全是裝的。

  「我什麼都沒干,這段時間……我保持著與中央的聯絡,他們十分信任我,也從沒深究我的話是否屬實,我一直報告著調查兵團如何努力工作。哈哈,可是現在,捅的窟窿實在瞞不住了,我不得不回來了。」他孩子氣地笑了笑。

  「啊啊,十足的屍位素餐。」凱迪又往利威爾懷裡鑽了鑽。利威爾摟著凱迪,看著埃爾文,仿佛宣揚著什麼,帶著距離感。

  他的行動產生了一定作用,埃爾文開始有些不好意思盯著這對戀人,寬大的手掌握住茶杯,反復摩挲。

  「你知不知道,104期一直都在總部輪流值班。他們從沒離開過那裡。」利威爾的聲音。

  「恩,我聽說了。」埃爾文道。

  「你干嘛還回來?韓吉在哪裡?」利威爾道。

  「韓吉一直在跟我通信。她已經回到了特羅斯特。」埃爾文道。

  「啊,那真是激動人心。我是不是應該歡迎你們。」利威爾刻薄地說。

  之後,他們兩人之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凱迪靜靜地趴在利威爾的懷裡,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盯著不重要的地方。

  「利威爾…」她說話了。

  「嗯?」利威爾溫柔地低下頭。

  「我還是很困,想回去睡覺。」她爬起來,從沙發上下來,站起身說道,「你們聊吧,我去睡了。」

  她覺得自己不該在這裡。

  「好。」利威爾握了握她的手,目送她離開。

  凱迪上了樓梯回到臥室,坐在床邊,樓下靜悄悄的。她躺回床上,閉上眼睛。說實話,她一點兒都不好奇他們會談些什麼。這不重要。她也從沒想過埃爾文不會回來,倒是利威爾,他總是在說「埃爾文不會回來了。」

  可埃爾文終究是回來了,帶走了她的利威爾。

  清晨稀薄的光灑進窗簾的縫隙時,利威爾來到了凱迪的床邊。

  他俯下身,看著她的臉,「凱迪,我必須要出門了。」

  他是來跟她告別的。

  凱迪眨了眨眼睛,一夜不安的睡眠到頭,她覺得有些累。

  「知道了。」她輕輕說,「注意安全。」

  「嗯。」

  利威爾站起來轉過身,他將帽子帶好,一步一步走出房間,離她越來越遠。

  凱迪翻了個身,閉上的眼睛之間是緊緊隆起的眉心。

  利威爾走了,這幢房子只剩下凱迪一人。

  沒過多久,她聽見幾聲隱隱約約的門鈴聲。她起身下樓,門鈴聲斷斷續續。

  她快速奔跑到門口,打開門。那裡站著,近些天每日上午都會前來的廚娘。可是今天怎麼這麼早?

  「利恩小姐…」她開口道。

  「進來吧,蘇珊。」

  「不,利恩小姐…我是來,是來向您請假的。」她局促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安的神情,「我的孩子,昨夜生起了病,非常嚴重,我不得不告訴您,嗚嗚。」她的話語中夾雜著哽咽,「我必須去照顧他,利恩小姐,對不起您。」

  「啊…不要哭,蘇珊,我知道了。」凱迪轉過身去,「你等一下。」

  她跑進屋,半分鐘後,回到了門口,將一袋錢幣交給她,「這是你工錢,給你的孩子治病吧。」

  「這…」蘇珊拒絕道,「太多了,小姐。我根本沒有按照約定工作滿期限,我不能……」

  「收下吧。」凱迪塞到她的手裡,她只想盡快結束對話關上門。

  說實話,她此刻誰都不想見。

  「蘇珊,保重。」凱迪關上門,呆呆地在門口立了一會。

  她走到沙發邊坐下,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而後拍了拍自己的臉,又站了起來。

  她走到廚房,看著滿滿的食材,著手擺弄起來。不論如何,還是要吃東西的。

  可還沒等她切好面包,客廳的門鈴又響了。

  嗯?是誰……她擦干淨手,來到玄關,打開門的一瞬,她著實驚嚇到了。

  「父親!你怎麼突然就來了。」

  「哈哈,surprise !」馬庫斯把一捧花伸到凱迪面前,「送給你,我的小公主。」

  凱迪的心柔軟起來,「爸爸…」

  她把馬庫斯帶進房間,客廳的壁爐被她燒的暖暖的,這會兒,她終於不覺得冷了。

  馬庫斯剛坐下,就問到,「那小子呢?」

  凱迪在他對面坐好,用毫不在意的語氣說道,「他不在這兒。」

  「你信裡可不是這麼說的。」馬庫斯的臉沉了下來。

  「他現在不在了。」凱迪說。

  馬庫斯沉默了,他看著凱迪,欲言又止。

  「男人真靠不住啊。」凱迪閉上一只眼睛,說道,「得了吧,您就想聽到我這麼說吧。」

  「哼。」馬庫斯擺出一副冷臉,卻用十分溫和的語氣說,「我不反對你們在一塊,但是,他就真的不能換一個工作嗎?」

  「嗯……」,凱迪假意想了一下,「不能。」

  「現在的局勢不同了。」

  凱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父親,其實你一定不理解,我根本不希望他按照我們的想法去活著。那對於他來說,太殘忍了。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夠自己覺得,到這裡就夠了,再沒有遺憾了……」

  「並且,我一點兒都……沒有,」凱迪的鼻子突然一酸,「覺得有什麼不好,從來都不會因為他總是深處危險而難過……」她說不下去了,「或許,有一點,只有一點點難過……」她的淚水湧上眼眶。

  想到昨天為止,她還天真的,自欺欺人的認為利威爾或許再也不用接受埃爾文的召喚,她又不禁笑了起來,笑出了聲。

  「我真是個傻瓜。」凱迪不敢看著父親,她把淚水咽進肚裡,爽朗地笑了幾聲。

  「利威爾那小子現在在哪裡?」馬庫斯站了起來,他徹底被激怒了,「今天他必須給我回來,如果他再讓你這樣傷心,我絕對讓他好看!」

  「爸爸……」凱迪站起來拉住馬庫斯的手,「我沒有傷心。」

  「我沒有因為他而傷心,我難過的是我自己的選擇,為什麼我逃不過感情對我的影響。」凱迪慢慢地說道,「我難過的是明明我跟他在一起那麼開心,為什麼還總不滿足,被這些小小的瑕疵困擾。我一定是個不夠智慧的人,才會這樣……」

  「我的凱迪……」馬庫斯心疼地撫摸女兒的頭頂,「別說這樣的話,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們夢想擁有的姑娘。」

  這時的凱迪,已經拋卻了悲傷,對著父親笑了,「比起這個,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面了。現在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也很好。」

  「不能再好了。」馬庫斯發自內心地說。

  「你一定想不到我給你帶了什麼。」馬庫斯說道,大步流星地向門外的馬車走去。

  不一會便抱著一個方的盒子回到了客廳。那扁盒子的上面盛開著一朵金屬色的喇叭花。

  「這是什麼?」凱迪好奇地看著,馬庫斯放在茶幾上,用手搖起方盒後面的手柄。

  略顯刺耳的雜音率先傳來,接著,盒子安靜了幾秒。

  一種潤滑而清亮的音樂聲從金屬喇叭中飄出,越演越烈。

  「這是留聲機。」馬庫斯說道,「近來流行的物件,上面的唱片可以更換,喜歡嗎?」

  「太神奇了!」凱迪拍手叫道。

  她趕忙把父親拉了過來,站在他的對面,微微笑著,「您還記得舞步嗎?」

  馬庫斯伸出手抱住女兒,自信說道,「當然,我的小公主。」

  凱迪開心地旋轉在音樂的氛圍中,悠長而順滑的音色包裹她的裙邊,她在父親的陪伴下忘情地跳舞,忘記了一切煩惱。

  馬庫斯為女兒一次一次轉動手柄,凱迪愉快地在地毯上跳舞。愛情沒有什麼完美,即使利威爾不能陪她跳舞,她也可以獨自起舞。而愛著一個人的感覺即使是他不在身邊,也可以無數次重溫的感動,有時凱迪感到,愛著利威爾這件事,仿佛與利威爾並沒有關系。這是她自己就可以擅自決定的事。

  所以,他可以不去承諾,甚至可以永遠的缺失。

  「但我永遠都不能停止愛他。就像我可以一直這樣,轉圈,一直一直這樣轉∼」她這樣對父親說。

  那之後的半年間,凱迪留在特羅斯特同父親一起接受了女王的委托,在帕拉蒂島的最南端建一座用於攻防的軍事基地。

  那個地方,在特羅斯特以南,瑪麗亞之牆以南,所有一切的土地以南,面朝大海,南的盡端。

  當然這一切得以進行的前提是調查兵團受命消除瑪麗亞之牆內外,整個帕拉蒂島的全部巨人。

  疆土的全貌在牆內人民的眼中展開,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的族人一直以來,都是籠中鳥。

  調查兵團的副團長,軍事家,大發明家,韓吉.佐耶發明的巨人屠戮機器,使短時間內清除全部巨人成為可能。為此,她得到了希斯特裡亞女王親授的女爵稱號。

  在這期間,凱迪負責建造的芙麗妲.雷伊斯的塑像在王都的中央廣場落成。同時的,曾經遭到毀壞的位於特羅斯特總部的調查兵團塔樓開始修復。這一次,凱迪賦予了它新的意義——瑪麗亞奪還勝利紀念塔。

  這一天清晨,凱迪騎著馬,帶領建設工程部門地質勘測的同事,一同來到調查兵團門前。

  在那裡,一隊身著制服的士兵已經整裝待發,為首的便是利威爾.阿克曼士官長。

  「歡迎你,利恩小姐。」他說道,「今日,將由我帶領你前往帕拉蒂島的最南端進行勘測。」利威爾說道。

  「我們上路吧。」凱迪對他說。

  他們一路向南,並肩騎著馬,穿過羅塞與瑪麗亞之牆,踏上那片失而復得的珍貴土地。

  一個月前,調查兵團向民眾宣布,帕拉蒂島的全部巨人已經消減完畢,現在,目之所及的,即使是城牆外的天地,也都是安全之地。但瑪麗亞之外的通行權還並沒有向民眾開放,還需要等待政府的一系列准備才有定論。

  其中包括必要的勘測和壁外據點的設置,因此,在調查兵團的帶領下,建設部門派出人手前往南端的海濱,期望建成一座軍事基地。

  保衛疆土,建立攻防系統,是首要的任務。畢竟四海之外,皆是敵人。

  初春的陽光灑在遼闊的大地上,沁人心脾的暖風吹動馬尾,他們一同奔馳在壁外的天地之間。

  「再往前不遠,就是海岸了。」利威爾慢了下來,對凱迪說。

  「原來只有這些距離,並不很遠……」凱迪望著遠處。

  「啊,是的。」利威爾道。

  他們慢了下來,幾匹馬超過他們向前奔去。凱迪讓自己的馬兒隨心所欲地向前,她看向利威爾,馬蹄踏上一個矮矮的山丘,她感到身體向後微傾。

  等到她轉過頭,一道銀色的直線出現在她的眼中。

  直線沒有盡頭,橫在她的眼前,遠遠的,越來越寬。海水反射著強烈的陽光,波光無限,像閃動的金色碎屑。

  很多秒以後,她才確信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海洋,她立在山丘的頂端,一望無際的藍色水面呈現出它的全貌,那樣安靜,無邊的鹽之水域。

  她出神地望著,忘記了一切,大自然的魄力與瑰麗深入她的眼中,一時間無法自拔。

  利威爾在她的身邊停下,「我們下去吧。」

  「好。」凱迪跳下馬,跟著他從旁邊較緩的坡地走向海岸。

  她發覺越靠近海,腳下的沙粒開始變得細碎,海的低鳴響起,浪濤陣陣,左右沒有盡頭。

  利威爾想起了第一次來這裡的心情。

  凱迪靜靜地像一只貓一樣蹲下。海風吹著她的臉。

  很久的,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海浪的聲音在他們耳邊反反復復,如泣如訴。

  「原來我們一直待在這麼小的地方啊……怎麼會有人…能被困在這麼小的角落裡。」凱迪慢慢地說道。

  身在無邊無際的大海,往日裡的優越全然消失,任何渴望都變得渺小。在這一刻,在巨大的視野對比下,一切都仿佛微不足道。

  他們看向彼此,也凝望遠方。

  在夢與追逐之間,誰都不曾停下腳步。時間流逝。                    

  作者有話要說:

  奪還勝利篇完

  ———————

  接下來,本文就要開始逐漸進入尾聲了。

  從馬萊歸來篇開始,7-8更之內解決。

  從這裡開始,也到了山竹需要瘋狂私設的階段了,現在來寫結局,就好似要為巨人擬定一個結局一樣。

  哈哈,巨人這部作品裡遺留的千古難題,全人類都無法解決的諸多矛盾,我當然不奢求有一個完美結果。

  但是,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像諫山老師說的一樣,來一段助跑,然後進入結局。我希望有人能給我信心,給我鼓勵,陪我完成最後這段路,也為我心中的利威爾的故事畫上圓滿的句號。

  你會看到很多原著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基於我自己思考來嘗試解決巨人之力問題的結果。

  還有還有,我們主角的感情歸宿……到底會是如何呢?

  准備好了嗎?現在開始才是一起去探險哦∼∼∼

     


☆、馬萊歸來篇

  四年後,人們還能記得那時,帕拉蒂亞島第一次望向這個世界。

  像是一個剝去蛋殼的雞蛋,吹彈可破,脆弱無比。

  回溯四年間,這裡發生了太多事,從認知到必要的行動,為了能在這個圓形的地球上謀得一席之地。

  科技與軍事的必要性無序贅述,海上生出明月,一視同仁的照耀整個大地,每個人都期望得到公平的對待,作為艾爾迪亞的族人。

  在如此紛繁復雜的歷史進程中,我只想講兩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關於利威爾,關於凱迪。

  那是一個平凡的王都之夜,卻是王都地下街存在以來,最意義非凡的一天。

  地下街解放了。

  由於不便透露姓名的諸多人員的共同努力,這裡的人終於可以自由的通往地上,他們可以勞動,成為有效的生產力,也可以加入等待擴充的軍團組織,不論哪一個都得利於帕島急需的人口政策。

  同時,根據艾倫.耶格爾的記憶情報,與王都地下街遺留下的設計圖紙,都證實了地下系統具有軍事防空的重要作用。這裡作為民用公共空間,最終開放也變得理所當然。

  在這個值得慶祝的日子裡,全島的許多市民願意前來目睹這裡的奇特風光,使用巨人硬化質建造的神跡一般的空間。也是當晚,王都米特拉斯的市長欣喜的發覺,地下街同樣具有發展旅游業的潛力。

  利威爾帶著凱迪回到了那個昔日的酒吧。

  角落裡,他又將自己習慣性的置於陰影當中。他喝著酒,看著眼前的一切,目光漸漸變得模糊。

  利威爾仿佛看見了法蘭,看見了伊莎貝拉綠色的閃著光的大眼睛,依舊是笑著喊他大哥。那個永遠停在15歲的男孩隔著兩個位置的距離對他舉杯,米可對著他的酒杯嗅個不停。

  利威爾端起杯子,灌了下去。

  他的班,他沒看見他們,但又依稀是聽見奧陸奧喋喋不休的說話聲,啊,他說他終於對佩特拉表白了。

  這是夢吧,利威爾想,不存在的,所有人都在的未來,只能是夢。

  他抬起頭看見了舞池裡的凱迪,她提著裙子轉圈,裙擺翻飛。他覺得真美。

  即使在夢裡,他也清楚的知道,只有她,只有凱迪是真的。

  在被人當做一把刀,被人當做惡鬼的久遠過去裡,他不曾哭過。可此時利威爾覺得他的眼眶有點發熱,但他不會流淚,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擁有淚腺這種東西。但他最見不得別人哭。

  大戰過後片刻的安寧,心愛的姑娘就在身邊,他覺得很滿足了。

  利威爾一杯接一杯的喝,鮑勃還記得規矩,他的酒裡從不摻水。

  以至於凱迪拖著他回到地上的時候,由於過於困難,差點氣絕身亡。她第一次見利威爾喝多,死沉死沉的。

  她摟著他歪歪扭扭走在空無一人的王都大道上,他喃喃不迭在她耳邊說的那些話惹得她眼眶發紅。好在凱迪幾十套房產的其中之一離這兒不遠,她把他順利搬回了家。

  夜空中的星一如既往閃耀,這四年間普通的一天。

  第二件事,發生在這四年的末尾處,臨近埃爾文生日的時候。

  那幾日,凱迪頻繁地出入特羅斯特的調查兵團總部,誰也不知道為何,誰也不知道是利威爾拜托她,她才頻頻前來。

  她在偏廳的門外立了一塊板子,上書幾個大字——維修!請勿入內。

  而門內,她正站在一個極高的人字梯上,在巨大的牆面上奮力地繪著顏料。在20米X10米尺寸的牆面上畫一副世界地圖不是容易的事。既要准確,又充滿細節,為此,她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

  利威爾推門進來,凱迪回過頭看見他,卻一下沒踩穩,嘩啦——從□□上掉了下來。

  摔在了利威爾的手臂裡,「怎麼這麼不小心?」

  「看見你,一激動……」

  她順勢坐在了地上,與他一切看著即將完成的傑作,休息一會。

  「幸苦你了。」利威爾默了默她的頭。

  「不會∼」她答道,「埃爾文會喜歡這個禮物嗎?」

  「他敢不喜歡。」

  「嘿嘿。」凱迪笑了,比起埃爾文,利威爾開心就好。

  她站了起來,把一只蘸上金漆的筆遞給利威爾。

  「來,在這裡寫上……」她把他拉到地圖邊,那個獨處在海洋中的小島旁。

  「帕拉蒂亞島。」她說,「寫上來。」

  利威爾認認真真地寫好,望了望周邊的藍色海洋。

  「太小了。」他說。

  「誰說不是呢。」凱迪也看向整個世界。

  帕拉蒂亞島的面積無疑太過小了。

  凱迪看向利威爾,伸出手。然後他們在地圖前勾手指起誓。

  「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困在這裡,為了自由。」凱迪說。

  「我會拼盡全力戰鬥到底,為了我死去的戰友。」利威爾說。

  這副巨型的地圖,直到今天還保存在當年的調查兵團總部的牆面上,訴說著當初的歷史。

  後來,無數的人追尋至此,用手掌覆蓋住他們身處的那個島嶼,一個巴掌剛剛好。顏色褪去,修修補補,不曾斷絕。

  帕拉蒂亞島。利威爾親手寫上的名字。

  ***

  時間到了854年。

  在艾倫與世界為敵,率先開戰之前。

  特羅斯特城中,王政府與軍事委員最高會議上。新任的埃爾文.史密斯元帥,風度翩翩,氣宇非凡。

  「三十年前,世界曾經歷過一次大戰。」他正在發言。

  「戰爭後,形成了以馬萊為首的四大強國。他們把持資源,掌握話語權,可除馬萊外的其他三個國家加起來,都無法企及馬萊帝國。」

  「因為巨人的存在。」

  投影儀的白光照在在場的各位臉上,顯得每個人都神情嚴肅。

  幕布上的圖片不斷變化,埃爾文繼續講解。

  「馬萊帝國,日出之國,北聯邦理事國,西蘭第五共和國。我們已經暗地裡派遣多名外交官員,分別與其進行過接觸和談判。他們不約而同地提出了要想承認帕拉蒂島的主權,就必須放棄巨人的擁有權。」

  一陣小的騷動聲。

  「這一點,我們無法妥協。」埃爾文提高音量。

  「不過,我們已經利用暫時的資源輸出促成了一個比較穩定局面。感謝自然的饋贈。」埃爾文說完,話鋒一轉,「但介於不戰契約的存在。與馬萊的談判最為艱難,他們不僅要資源,還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他們希望和親,要血統。」埃爾文看向各位大臣和軍官。

  王政府的大臣開始交頭接耳。

  「馬萊認為,帕拉蒂亞島同時擁有始祖巨人和初代弗利茲的血統,距離操控所有智慧巨人只有一步之遙。他們希望與我們分享這一能力,希望看到我們的誠意。」

  「這不算一個過分的要求,自古以來通過和親換取和平,都是上策。」有人發言。

  「同意。」有人附議。

  「我們沒有必要付出女王。」也有人反對。

  「同時,馬萊還提出,共享阿克曼的計劃。」埃爾文的聲音衝出重圍。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他。

  「太過分了。」

  「王血和阿克曼不可能同時給他們。」

  「馬萊一個阿克曼都沒有嗎?」

  埃爾文繼續說,「馬萊的巨人專家表示,阿克曼作為巨人的副產品,可以與人通婚,後代遺傳特性持續不變,是不可多得的優良資源。」

  「但是,我已經拒絕了。」埃爾文接著說。

  「理智的說,付出沒有實際作用的王室血脈更有利。」一個聲音。

  「同意。」

  「現在舉手表決。」一個洪亮的聲響過後,超過半數的人舉起了手。

  「那麼,此事就這樣定了。」埃爾文說道,他看向一位坐在會議桌一側的女人。

  「利恩小姐,就委派你去向女王言明此事。」

  會議開始到現在一直只言未發的凱迪盯著埃爾文。

  「辦不到。」她殷紅的嘴唇動了動。

  「利恩小姐……」一位大臣柔聲說,「今日請你來就是為了傳達這件事。」

  相對於四年前,面前的這個女人已經褪去了那種年輕女人特有的稚色,她難以對付的特征越發顯現,拒人於千裡。並且從她的外表上,很難看出她的實際年齡,因此添了許多神秘。

  「希斯特裡亞女王……懷孕了。」凱迪說。

  會議室陷入一瞬的死寂。

  而後是一片嘩然。

  埃爾文與凱迪對視,深深吸了一口氣。

  眾人在大驚中向凱迪求證具體細節,凱迪一概無可奉告。

  他們冷靜了一會。

  「那就不得不付出阿克曼了啊。」又一個聲音。

  她的眉峰不可察覺的顫動,埃爾文呆呆地看著她。

  「利恩小姐,你要理解我們只能繼續。請你去做三笠.阿克曼的工作。」

  「日出國會怎麼想?」凱迪質疑地問。

  「他們早先已經同意付出三笠。作為和平的願望,並且三笠的祖先曾是日出國的貴族,這對日出國也是一個機會。」

  「艾倫會怎麼想?」凱迪繼續生硬地問。

  「他能怎麼想?」一個官員發話了,「為了全島人的和平,這樣可以少死多少人,難道不值得嗎?」

  有人翻動資料,開口道,「是不是……有其他的人選。利威爾.阿克曼,36歲……還沒有成婚。」

  「三笠是第一人選。」埃爾文堅決地說。

  「確實。他們想要的是年輕女人。」

  凱迪的目光離開埃爾文,掩飾無助,深深低下頭。

  她被默認接受了動員三笠的安排。

  會後的走廊裡,凱迪看著身旁的埃爾文,「艾倫不肯怎麼辦?」

  埃爾文目視前方,語氣沒有起伏,「作為個人,我會勸利威爾盡快與你結婚。可是作為指揮官,我會命令利威爾待命。你懂了嗎?」

  凱迪想了無數冠冕堂皇的混賬話,走到調查兵團的軍營,心中煎熬難耐。

  她安慰自己,只是勸說一個少女結婚而已,不該有什麼負擔。她為自己帶上溫柔微笑的假面,來到了三笠.阿克曼的門前。

  可前來開門的人,讓她的笑容凍了臉上。

  艾倫.耶格爾站在門口,他的個頭已經足以用陰影籠罩凱迪。他把凱迪讓進屋內,似乎並不意外她的來訪。

  「我是來找三笠.阿克曼的。」

  「她出去了,不介意的話,跟我聊聊吧。」

  「那我等著。」

  艾倫看向凱迪,空氣安靜了。

  「我知道你的來意。那個會議中不乏我的擁護者,你要知道。」艾倫說道。

  「那我更無需多言了。」凱迪說。

  艾倫摸了摸下巴,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凱迪把頭偏開,不願接話。

  「是我的父親殺了芙莉妲·雷伊斯。」艾倫沒有感情的說。

  凱迪抬起頭,一副冷面。「你會讀心術嗎?」

  而後,他說了一句讓她感到戰栗的話。

  「你也可以說是我殺了芙莉妲。」

  凱迪捏著桌角的手收緊。

  「從古到今,繼承過始祖巨人的所有人,他們的記憶都在我腦海裡。」

  「我無法理解你的意思。」凱迪回道。

  「凱迪因·利恩。」艾倫自顧自說,「對於你的記憶,分為三段。屬於芙莉妲.雷伊斯,格裡沙·耶格爾,艾倫·耶格爾。」

  凱迪疑惑的皺了皺眉。

  艾倫發出了小女孩的聲音,「耶格爾醫生,我覺得我得了心髒病。」他的表情變幻莫測,又瞬間穿越到另一個人身上,「小小姐,你沒有生病,你很健康。」

  他微微笑著,看著凱迪。

  「……」凱迪開始感到異常的不快。

  「你知道全知全能的感受嗎?」艾倫突然說。

  凱迪已經不認識面前這個人了。

  「我沒有感受,作為艾倫·耶格爾的我,沒有任何感受。」他說。

  「不論艾倫·耶格爾有多麼大的情緒波動,有多麼強烈的意願,都會融散在千年以來的洪流中,被稀釋,被掩蓋,微不足道。有聲音告訴我殺了他,也有聲音告訴我要寬恕。有時候我以為我終於抓住了自己的想法,可轉瞬間我又發現我以為的我不是真的我。」

  他痛苦地用拳捶著頭,表情扭曲。

  凱迪終於問道,「繼承巨人之力是如此痛苦的事嗎?」

  艾倫抬起臉,用是曾相識的目光看向凱迪,「我痛不欲生……」

  凱迪心中的某處突然被觸動。

  「凱迪,我該怎麼辦?」他帶著哭腔。

  她瞬間明白了,那是來自遙遠的,芙莉妲的聲音。她也突然懂了埃瑞·波克一直以來追尋的理由。

  「芙莉妲?」凱迪毫不猶豫地叫道,「芙莉妲,你在嗎?」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她內心深處埋葬的愧疚湧了上來。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沒能感知你的痛苦。我沒能發現……如果我能夠發覺…對不起。」凱迪險些流出眼淚,「芙莉妲,對不起。」

  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聲音從她的頭頂響起。

  「你想說的就只有對不起嗎?」

  凱迪從悲痛中醒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艾倫。

  可他居然笑了,嘲弄地笑了。

  「真是無聊。」

  哢嗒,門被推開。凱迪扶著艾倫肩膀的雙手放開,她知道了,面前的這個人,已經永遠不是那個記憶中的少年了。

  三笠愣了片刻,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凱迪看了看艾倫,「我想同阿克曼小姐單獨談。」

  艾倫微笑著攤開手,臨走前,他靠近凱迪的耳朵,輕聲說道,「艾倫.耶格爾已經沒有了阿明,他不會再失去三笠。」

  門被關上,凱迪閉上眼睛深呼吸,隨後,她換上那種溫柔的微笑,伸出手禮貌地說道,「三笠,你好。我可以坐下嗎?」

  那一天,凱迪在三笠的房間裡待了數個小時,傍晚時刻才離開。

  第二天,帕拉蒂亞島的各大報紙的新聞頭條都是和親事宜的討論,和平派的這一舉措被民眾批評為「懦夫的妥協」——越來越多的人民希望通過戰爭來解決問題,他們深信艾倫的力量,巨人的力量。

  直到另一個更為震撼的消息刷上了頭版頭條……

  凱迪焦急地衝進利威爾的辦公室。

  「報上登的……是真的嗎……」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埃爾文……」

  利威爾坐在辦公桌前,深埋的臉終於抬起,他的眉心緊鎖。

  「是誰放出的消息……」他咬牙切齒。

  「我們沒有證據證明埃爾文已經遇害,他只是下落不明,那些恨不得他死的人就急著詛咒他!」他的恨意堅決。

  「讓我知道是誰劫走埃爾文,我一定殺了他。」

  「利威爾,你要冷靜。」凱迪對他說。

  「我要怎麼冷靜。」他難過地說道,「都怪我不在那裡,沒有保護好他。」

  「這不是你的錯。」

  凱迪的話音剛落,利威爾的門被人撞開,韓吉衝了進來。

  「利威爾…」韓吉的發音艱難,「接下來我要說的事,你一定要冷靜。」

  利威爾黑著臉看她,他不認為還有任何消息比埃爾文遭到劫持更加要緊。

  「艾倫脫離組織只身前往了馬萊。三天了,三笠才肯說出實話……」韓吉說。

  「你他媽…說什麼……」利威爾顯然不敢相信。

  「啊?」一旁的凱迪更是無法接受。

  ***

  一個陰暗的房間內,光線從木頭的縫隙中穿過。

  埃爾文被人蒙著眼睛,綁住手臂置在冰冷的地面上。

  木門被推開,一個身型消瘦的年輕男子走進房間。他停在埃爾文.史密斯面前,垂下眼神。他暴露在空氣中的部位全部纏著白色的繃帶,一圈圈,一層層,木乃伊一樣保護著他的容貌。

  他扯下埃爾文的眼罩,拔去塞在他口中的卷布。埃爾文干嘔了幾聲,用力眯上眼適應黑暗之外的光線。

  那個男子開始揭開自己的繃帶,露出黑色的頭發,眉毛,□□的鼻翼,倔強的嘴角。

  他褪下層疊的偽裝,腳下白色的繃帶堆疊成山。

  他蹲下來,看著地上的人,那個讓他失去一切的罪魁禍首。

  他的眼眶裡,綠寶石般的瞳孔,濃得能沁出盛夏的汁液。

  「埃爾文.史密斯。」

  他開口說,「我不想逃了。和親的事……讓我去。」

  「我是阿克曼。」                    

  作者有話要說:

  請在評論區暢所欲言,講講任何你們期望看到的內容。

  下一更便是喜聞樂見的從馬萊接回艾倫以後的故事∼

  「艾倫……你還是那麼好踹啊……」

  ————————

  另外,我開新文了求關注!標簽:古言穿越

  鞠躬(?? ??)‥?

     


☆、馬萊歸來篇

  凱迪裹著大衣走在街上,紅色高跟鞋發出的噠噠聲很迅速,她帶著寬邊絲綢帽子,遮住大半的臉旁。

  街道上的年輕人比較往常多了一些,四周都看不見小孩和老人的身影。這通常是一個地區局勢動蕩的征兆。

  這個封閉而默默不語的小島已經不同往昔,世界聚焦在這裡,無疑成了漩渦的中心。

  島上的勢力大致可以分為兩派,耶格爾派大行其道極盡詆毀和平一派。再加上對於埃爾文·史密斯已經遭到暗殺的猜想,讓民眾對於和平派的未來失去了僅有的希望。

  む只有艾倫·耶格爾才能帶領我們走向光明,只有戰爭才能贏得最終的權利。め

  む反抗吧!匍匐在塵埃裡的人們!我們終將取得勝利!め

  む戰鬥!戰鬥!戰鬥!め

  無數激進的標語飄揚在帕島的每個角落,埃爾文的下落依然不明,連凱迪都要懷疑他是否真的已經……

  啪!她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帶起一陣突如其來的風。

  一個帶著鴨舌帽的男青年看了看她,沒有絲毫歉意。他將拿在手上的本子向前一伸,理所當然地說道:「小姐,簽個名吧!」

  「這是什麼?」

  「釋放艾倫·耶格爾的請願書,簽個名吧!」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說。

  凱迪低了低頭,沒有接過筆。

  「小姐,難道你不認為他們將帕拉迪島唯一的希望關押起來是極其錯誤的決定嗎?」年輕人質問道。

  凱迪說道:「是否錯誤現在定論還太早,但是艾倫擅自作主向全世界宣戰,將艾爾迪亞人置於絕地的做法我不能認同。」

  鴨舌帽年輕人的表情變了,由於她的立場,他仔細看了看凱迪的裝扮和氣質,陰沉沉說道:「你該不會是個該死的貴族吧?」

  凱迪退後了一步,心裡咯噔一聲。

  「我不是。」凱迪說著,緊張地掏出自己在建設部的工作證,想證明什麼,「我有工作,我不是貴族……」

  年輕人已經擺手招呼周身的同伴,他們圍了過來,紛紛打量著凱迪。

  近些天凱迪一直在收到消息,讓她保護好自己的安全,耶格爾派為了籌備活動資金,仗著人多勢眾,人心所向,已經開始對貴族階級出手了。各種野蠻的手段不勝枚舉,包括理所應當的□□燒,美其名曰為民族事業做出貢獻。

  青年們看了看凱迪的工作證,決定放了她,凱迪頭也不敢回,快步離開了那裡。

  一開始,艾倫的出走和調查兵團秘密前去馬萊都沒有向民眾公開。艾倫的出走是島內高層意料之外的失誤,通常這樣的事情發生,第一時間做的決定就是隱瞞。

  可是紙包不住火,隨著時間推移,艾倫的出走已經人盡皆知。扎克雷總統迫於壓力出面保證:我們會在一周內將艾倫.耶格爾帶回,帕拉迪亞島不會有任何危險。

  一半的人相信了總統的話,一半的人表示耶格爾代表的就是他們的意志,政府應該全力支持耶格爾。

  一周過去後,人們沒有等來和平的信號,卻等來了政 | 府的戰備通告:

  此刻的帕拉迪亞島已經進入前所未有的局面,望每一個公民都做好迎接敵人的一切准備,我們不會打響第一槍,也絕不會妥協和放棄應有的權利。

  女王和總統的聲音被憤怒的吶喊和焦慮的責備淹沒。

  等到這個時候,耶格爾派已經成為島內絕對的優勢力量,他們熱情似火,情緒高漲,仿佛可以摧毀一切。

  即時是再閉塞的村落也到處宣揚著一個口號:「我的同胞們,艾爾迪亞人民萬歲!自由,萬歲!」

  耶格爾派的勢力像是野火一般點燃長期以來備受壓迫的人們,被支配的恐懼,作為家畜的屈辱,都會在不遠的將來化為灰燼。

  仿佛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凱迪終於逃到了沒人追她的地方,緊張地喘著氣。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不知何時會再亮。

  利威爾從馬萊回來後,就馬不停蹄接受了看管重要人物吉克·耶格爾的任務。他們並沒有見面,也沒有得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凱迪望了望空無一物的天空,在這個國將不國,生死存亡之際,她好似什麼都握不住……

  城市亂了,除了民生必備的行業,許多店鋪都已經歇業關門,建設部也從今日開始不再開門處理公務。

  凱迪徒步從特羅斯特走回城郊的家中,正是中午的時候,一路上她看見很多成群結隊走在街上的年輕人。鎮子上很亂,他們逼迫家家戶戶拿出錢財,美其名曰資助。

  他們站在路中央,有些人穿著兵團的制服,扛著槍,站在頭排,自豪感從臉上噴湧而出。

  他們對被迫拿出錢財的鄉民說道:「你們都是有識之士,將來當有好處!」

  掏了錢的鄉民都急忙回到家裡,關上門,不敢再出來,沒人知道這些瘋狂的人還會做出什麼事。

  凱迪穿過庭院,進了家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思考下一步的打算,她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父親的消息了,她有些擔心。

  這時,門口的鈴聲響了起來,她的思緒被驚醒,抬起頭走了過去,把門押開一個逢。

  是洛根,鎮上診所裡的那位又高又瘦的藥劑師。

  「利恩小姐……」他的聲音聽起來總是黏黏糊糊的,「麻煩你上診所一趟。」

  「有什麼事嗎?」凱迪問。

  「有調查兵團的軍官找您……」

  「是誰?」凱迪皺起眉。

  「我不認識……」

  「好的,我就來。」

  凱迪關上門,在客廳裡繞了一圈,調查兵團有人找她?

  現在的調查兵團同四年前有天壤之別,今時今日,走在街上五個穿制服的有三個就是調查兵團的志願兵。加入調查兵團成了潮流,是一種年輕人之間流行的方式。

  不再與巨人作戰的調查兵團也來者不拒,尤其是現在全民備戰的狀態。

  凱迪走到臥室的抽屜裡,從裡面拿出一個鐵盒子,取出了躺在裡面的手 | 槍,裝在衣兜裡。

  以防萬一。

  隨後,她便跟著洛根往鎮上的方向去了。

  凱迪進到診所的大門,發覺裡面已經被耶格爾派的士兵占據。他們都穿著調查兵團的制服,除了志願軍外,有許多其他兵團的士兵也被收入調查兵團麾下。

  只有極小一部分人盼望著團長埃爾文的回歸,其余的人相信艾倫可以開天辟地。

  診所內院的庭廊下,一陣嘈雜的爭吵傳了過來,凱迪看去,發現白發蒼蒼的弗利沙醫生被人架在中央,像個皮球一樣推來推去。

  要知道這個備受人尊敬的老醫生在鎮上的地位很高,鄉民沒有誰沒受到過他的恩惠,就連凱迪,和過世的哈德森太太也一樣。

  「喂,昨天不還收了藥錢嗎?你錢呢!啊?你的錢都拿出來了嗎?」

  一個士兵拽著老弗利沙的衣領,醫生已經完全放棄般被人推搡著,垂著頭,面上沒有表情,反應也很遲鈍。

  這不就是土匪的行為嗎?

  凱迪看不下去了,喝道:「你們憑什麼這麼對他?放開弗利沙醫生!」

  士兵們看了過來,可醫生依舊沒有任何期待地垂著頭,他已經對外界沒有反應了。

  幾個士兵的臉上明顯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招惹是非的女人通常都不太明智。這樣他們便有了理由公然去挑釁她,他們求之不得。

  士兵們走了過來,擋住凱迪的去路,洛根居然退到了一邊,低下頭什麼也沒說。

  凱迪瞪著他們胸前的自由之翼,刺眼而厭惡。

  「小姐,你有錢嗎?賞幾個子兒唄。」一個長得像鹿一樣的男孩笑著說。

  「是啊是啊,我們當差很幸苦的,配合一下嘛。」又一個說,還往過靠了靠。

  凱迪的厭惡已經寫在了臉上,她推後一步大聲問道:「洛根!到底是誰找我?」

  「啊,那個,那個……」洛根唯唯諾諾的聲音讓人心煩。

  「小姐啊,你別走∼」

  凱迪閉了閉眼徑直走開,她攙起弗利沙,想帶他走。為首的士兵擺了下頭,示意去把她攔住。

  凱迪沒好氣地罵了句,「滾開。」

  那些孩子模樣的士兵居然笑了起來。

  他們的身後,一個紅頭發的男子慢慢踱步而來。他的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微笑,來自地獄的深淵。

  人群分開,凱迪的背後生出一片冷汗,而後一種生理的厭惡衝上頭頂。

  那人走了過來,用赤 | 裸 | 裸 | 的目光盯著凱迪,「還記得我嗎?凱瑞絲小姐……」

  狄內克……那個紅頭發的人渣!他居然也穿著自由之翼的制服。

  凱迪先是湧出一股強烈的惡心。

  而後那個夏天的希娜回到她的腦海,一切視而不見的過往都不會煙消雲散。

  煎熬的,意圖毀滅的,最終拯救她的。存在本身即是它的意義,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山竹我回來啦!接下來一個月我會集中精力把浮世更完的,歡迎追更,也可以養肥一起,在六月底可以直接一口氣看到結局。

  這一個月《浮世》會勤奮更新的,謝謝斷更期間你們不離不棄的肯定,我為愛發電這麼久,最終能回來完成這個故事,你們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眾所周知(誰管你啊!)我三次元真的非常忙非常忙……

  不多說了,我知道只有呈現一個美好的結局才對得起這份期盼和等待,山竹會加油的!

  另外呢,懇請大家收藏一下我專欄的《周游世界1790》,是一篇講述游歷各國尋寶歷險的文,這篇整體會比較輕松愉快,可以看到各國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以及幻想故事,我保證一定會很好看的!

  《浮世》完結以後,就會接著寫《周游》……懇請大家,就算是不看也麻煩幫我點個收藏,這個對我很重要。因為你們可能不知道,JJ對一篇文的曝光來說,收藏是很重要的,如果文的收藏太少,前期就會一直沒有曝光,一直非常冷,非常打擊作者的信心,導致越寫越差(差生循環)。

  所以即使不看,也請麻煩點一個收藏吧,真的非常感謝!!!

  山竹在此鞠躬了(誠懇)

  收藏評論《周游》有大額紅包掉落(認真臉)

     


☆、馬萊歸來篇

  狄內克似乎很友好,擺了擺手讓那些年輕的士兵退下。

  他看著凱迪做出請的動作,笑眯眯的對凱迪說:「利恩小姐,我這兒有一份合約書要你簽署,請跟我來。」

  凱迪握緊雙拳,問道,「什麼合約?」

  「跟我來,不要怕。」狄內克笑了笑,執意要凱迪跟他進入診室的房間。

  凱迪四面看了看,謹慎地跟上了他。

  診室裡有一張問診用的木桌,和一張病床。狄內克指著木桌上的紙張說道:「利恩小姐,這裡有一份放棄繼承的合約書。」他玩著手裡的簽字筆,「簽了它,你的父親才能活命。」

  「我父親?他怎麼樣了?」凱迪質問道。

  「他現在很好呢,不用擔心,你的選擇會讓他更好的。」狄內克說道。

  凱迪抓起那份合約,上面清晰地列著屬於父親的地產,工廠和工人的所屬權。

  狄內克把筆轉了一圈,遞了過來,凱迪伸出手接下,握在了手裡。

  他們沒有辦法合法取得這些東西,想通過脅迫的方式得到馬庫斯·利恩的資產。

  當我是傻的嗎?凱迪心中憤怒。

  她握著筆,奮力扔到一處,咬著牙說:「如果我簽了,父親才會被你們害死!」

  狄內克好似失去了耐心,嗤笑一聲,怒而發問:「你最好看清楚形勢,你覺得還有什麼能保護你嗎?」

  凱迪瞪著他,不屑地說,「形勢?這個世道還沒淪落到要你這種狗屎主宰。」

  狄內克聽見凱迪罵他,也沒有生氣,他只是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直勾勾盯著她。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個輕盈的響動。

  凱迪還沒來得及一回頭,一抹金色的發影從她的身邊經過。她搖曳多姿地走到木桌邊靠了上去,雙手撐在身後,明亮的目光投射過來,凱迪的心頓時收縮成一團。

  「希娜……」

  凱迪難以置信地動著嘴唇,喊了她的名字。

  希娜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長裙,蓬松的卷發垂在胸前,目光快速掠過凱迪又看向別處,仿佛並不認識她,沒有特別的情緒展露。

  「希娜……你現在……自由了嗎?」凱迪猶豫著問,「為什麼,你還跟他在一塊?」

  希娜沉默不語,她的目光看來看去,像一只觀察四周的敏感動物。她的余光終於落在凱迪身上,抬了抬下巴說道:「你把那東西簽了吧。」

  凱迪疑惑地看著她。

  「我們兩都需要錢。」希娜說道。

  「你要錢我可以給你。」凱迪氣得哼了一聲,馬上說。

  希娜轉了轉眼球,長吸一口氣,「凱瑞絲啊……我憑什麼信你呢?」

  凱迪恨鐵不成鋼地說:「希娜,到我這裡來。」

  「哼,她不會過去的。」狄內克先說道,他玩味地笑著,好似有恃無恐。

  「希娜!」凱迪叫她。

  希娜的肩頭抖了一下。

  「看不下去了啊……」狄內克慢悠悠伸手去摸腰間的搶。

  凱迪捕捉到這個信息,同時也舉起搶。她不甘示弱,兩杆漆黑的搶 | 口互相指著彼此。

  狄內克的臉上露出不屑,咧嘴說道:「你覺得你能……」

  啪——凱迪二話沒說,先扣動了扳機。

  她是用雙手握住的搶柄,准頭很好,正打在了狄內克握 | 搶的手背上。

  「操!」狄內克的手彈開,搶哐當落地。

  「你干什麼!」希娜瞪大眼睛吼向凱迪。

  不知為何,凱迪看到這幅場景就是不能自已,率先扣動了扳機。希娜緊張地撲向狄內克,沾了滿手的血。

  「希娜,你走開!」凱迪依然用搶指著狄內克。

  希娜看了看狄內克,居然跑過去撿起他的搶,指向了凱迪。她開始哭泣,掙扎地搖著頭。

  她的鼻尖透著紅色,眼淚直流。那個瞬間,凱迪不解她到底是為了這個人渣還是為了自己才掙扎如此。

  就這樣,凱迪的搶指著狄內克,希娜的搶指著凱迪,三人對峙起來。

  「希娜,開 | 搶啊!」狄內克捂著手背,青筋暴起,忍著疼痛大喊。

  希娜一直在哭,在凱迪懇求的目光中哭泣,而後,她咬了咬牙,轉動身體順而將搶 | 口指向狄內克,喊道:「把我的釋放令給我。」

  「希娜……」凱迪的心髒卸掉重負,這回她可以更加堅定地指著狄內克了,人渣!

  希娜轉過頭對凱迪吼,看起來很激動,「他已經蓋好章了,就在他辦公室上鎖的抽屜裡!」

  「給我!」希娜抹了把眼淚,面向狄內克,帶著哭腔。

  狄內克居然笑了笑,大聲說道:「希娜,你知道的,我愛你,我一直都愛著你。」

  希娜已經接近奔潰了,搖著頭,「不!不是!」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彎動後,一顆子彈打進狄內克的右側胸膛。他倒了下來,穿過肺部的搶傷足以要了他的命。

  狄內克眼看就要死了。

  「□□媽的!」

  劇痛的停頓後,倒下的男人咒罵著。他靠著診室雪白的牆面,擦出一道刺眼而寬的血跡。

  希娜衝了過去,蹲下身翻他的口袋,她想找到他的鑰匙,一通顫抖而胡亂的翻找後她握住了那把通向自由的鑰匙。

  一只滿是鮮血的手抬起,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狄內克氣息奄奄地對她笑了笑,肺部嗆出的鮮血湧上口腔,血和口水沾在他的牙齒上。

  「希娜,根本沒有什麼釋放令。」狄內克說,「都是我騙你的。」

  他的氣息細若游絲,「你早就是自由之身了,在你關進監獄的第二年……你就被釋放了。」

  希娜的表情凝固了,她反應了一會,所有的表情全部消失,目光暗淡猶如漆黑夜空。

  「為什麼……?」

  狄內克大言不慚,面容扭曲,用盡最後的力氣宣揚道:「因為我愛你啊!」

  希娜站了起來,垂下的手指抽搐般動了動,對著他舉起手中的搶。

  她不是小女孩,不會錯把虐待和奴隸當做是愛。

  無數聲搶 | 響伴著槍口的火光,希娜美麗的下唇只是微微顫動,她把所有的子彈都獻給狄內克,如同他一次次進入她的身體。

  去死吧!狄內克。

  希娜流著淚,機械地扣動空槍,搶 | 口灼熱的蒸汽消散,凱迪衝上去抱住她,輕輕對她說:「希娜,夠了……冷靜下來,他已經死了。」

  門外,陣陣急促的腳步正在逼近。

  凱迪眼疾手快鎖上了診所的門。

  很快的,敲門聲哐哐哐響起。

  凱迪抓起希娜的手,血和淚浸染下,希娜有一種濕漉漉的疲憊,可她還是那麼美,像是血腥中盛開的花朵。

  「我們走!從這邊可以逃出去!」凱迪把希娜拉到窗邊,還不住地說著,「從這裡的小坡下去就可以逃到樹林裡,然後我帶你回家……」

  希娜甩開她的手,擦了擦眼淚,看看凱迪。

  「你自己走吧。」希娜冷靜地說。

  「不行!這次你必須跟我一起走。」凱迪急了,對她喊。

  希娜動物般警惕受驚的神情全部消失,平靜地說:「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麼關系?殺了他是我該做的事,不能把你牽扯進來。」

  希娜把她推到窗邊,說道:「快走!」

  「希娜!」

  診所的門被人哐哐的撞著,每一聲都更加脆弱不堪。

  士兵衝進來的時候,凱迪剛好爬出窗台,嘩啦一聲,希娜把窗簾拉住了。

  凱迪跳下窗台,雙膝著地,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吵嚷聲,呼喊聲,桌子椅子的碰撞聲。男人們憤怒的斥責中,希娜一聲沒吭,沉默地被人帶走。

  凱迪能夠想像到她那雙冷靜的眼睛,如何看著這場鬧劇,比起報仇的快感和被捕的恐懼。

  希娜應該更多的會失望吧,自由之神沒有眷顧她,從始至終都沒有。

  公平和正義,從來都得來不易,接受不公的對待,就是她最後的宿命嗎?

  趴在地上,不出一聲,苟延殘喘,無可奈何,直至被抹滅,不留一絲痕跡……

  世界就是這樣冷酷。

  凱迪哭了,伏在泥土上,等到一切安靜下來。

  她逃回家裡,躲在房間瑟瑟發抖,沒有人能告訴她下一步如何是好。天色越來越暗,她的心中有一個信念,不論如何,花多少錢都要把希娜救出來。

  首先確認父親的安全,利用所有的關系都要把希娜救出來。

  天色越來越暗,她在絕望中精心謀劃著,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驚得她失去了片刻的呼吸。

  心跳迅速加快,她輕輕走向門邊。

  那敲門聲的節奏相同而沉穩,卻透著一絲疲憊的沉悶。除此之外門外一片寂靜。

  她躡手躡腳走了過去,終於鼓起勇氣打開門……

  月光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韓吉肖俊的臉旁。

  「凱迪……」她開口了,難掩疲憊之態。

  她的手上握著一根韁繩,牽著遠處的一塊木板,上面隱約可見躺著一個人。

  「我把利威爾帶來了。」韓吉說道。

  凱迪走進幽藍的黑夜中,看見被包的像個粽子樣的利威爾,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我給他做了初步的急救和護理,但是他的傷真的很重……如果你能找到醫生……」

  凱迪蹲下來想仔細看看他,可她發覺自己從腳底到頭頂都傳來無可救藥的僵硬感,那是一種空洞而麻木的痛感。

  但是她還是強迫膝蓋彎曲,靠近了他一些。

  「利威爾?」

  她喊了他一聲,不知為何,她寧願他不會回答她,不然她該怎樣面對這樣的他。

  他死了吧……?

  凱迪甚至覺得她根本不認識躺在木板上的這個人,這怎麼可能是她的利威爾?

  他果然沒有任何反應。

  繃帶纏滿大半的臉,他的呼吸很輕,胸膛緩慢地起伏,韻律有序而自然。

  她靠近他,熟悉而親近的感覺讓她的精神全部復蘇。

  他活著……並且他就是利威爾……

  凱迪站了起來,渾身充滿了力氣,這個轉變她無法察覺,但是她確實瞬間振作了。

  「醫生?有!」她對韓吉說,「我去去就回來。」

  她還沒有勇氣接受這一切,也沒來得及查看他的傷勢,但她知道該做什麼。

  她丟下重傷的利威爾,跑向診所的方向,只要能救他,龍潭虎穴都要去闖!

  作者有話要說:

  希娜會收獲好的結局,大家放心!我只是,想讓她親手殺了人渣而已。

  另外,馬不停蹄讓利威爾出場了,接下來就是他跟凱迪的獨處時間了。愛能治愈一切。

  我真的不想虐,但是呢,只要結局是好的,過程可以坎坷一些,是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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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讀者大人們都對紅包誘惑毫無反應,山竹留下了苦澀的眼淚……

     


☆、馬萊歸來篇

  凱迪趕到診所,夜色正濃,駐守在這裡的士兵都睡了。

  她摸黑來到醫生的房間,弗利沙不在那裡。她只好轉而去到洛根的門外,一段敲門聲後,裡面傳來細碎的響動,凱迪等不及又用力叩了幾下門。

  房門被打開,砰地一聲拍在了洛根腦門上。

  「弗利沙醫生在哪兒?」凱迪推開門,揪住洛根的衣領問。

  「啊……醫生下午被他家人帶走了,他不在這兒,利恩小姐……您松松手。」洛根高而顫的腰板兒前後搖擺著。

  「什麼!」凱迪的目光暗了下來,而後更加攥緊洛根的衣領,「你跟我走!帶上藥和急救包裹。」

  她幾乎是拖著這個高個子的男人經過了整條走廊,一邊走一邊放狠話,「我要你去救一個人,救不了他的話,你就沒命了知道嗎?」

  「啊?啊……」洛根冷汗直流,一直沒有明確的答復,收拾了物品跟著凱迪走出診所,走上回家的路。

  凱迪記得那一夜的天空沒有亮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趕路,走得很艱難,她心裡充滿了恐懼和煎熬,渾身上下像被冰涼的海水浸過。她的思緒很亂,總是不能專注,恍惚之中終於回到自己的院子。

  他們把載著利威爾的板車推進敞開的房門,安置在客廳裡。

  凱迪聽從韓吉的安排,去准備熱水,把房間弄到足夠明亮。

  凱迪從人影的間隙中小心的一眼一眼看著利威爾,連目光都不敢用力,生怕看到什麼受不了的場景。

  利威爾似乎渾身上下都有傷口,有幾道是長而深刀傷,其余的是細小的劃口。

  洛根不是外科醫生,膽子也很小,只能給韓吉打些下手,好在他們的醫藥紗布充足,環境也不錯,消毒措施可以比較順利的進行。

  凱迪幫助韓吉用酒精給手術刀消毒,她沉默寡言地埋著頭,她知道有些傷口是無法怎樣都不會消失的,即使他能挺過來,也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了。

  這是顯而易見的,換做是別人,肯定已經一命嗚呼了,好在他是利威爾。

  面對這副殘軀,凱迪拼命強迫自己去接受,看到傷口的每一眼都讓她的皮膚生出一種無形的痛覺。想像著被刀子割過的感覺,她的呼吸不穩,體溫也在升高,眼睛和口腔很干澀,她從沒想過自己可以有如此逼真的共感能力。

  她總是一個自我意識占據上風的人,從前她面對利威爾也是這樣,她之所以會跟他在一起,完全是因為喜歡他,想要的得到他。她可以自己消化許多感情,即使是利威爾缺席的時候。

  凱迪知道如何走出這種共感,至少她以為自己知道。可是此刻,她寧願沉溺與這種自我折磨的深淵裡,她什麼都不想做,甚至覺得要是他們兩都這麼死了不是也很好。

  因為太痛了,痛過之後,還要面對這一切帶來的長久的折磨。

  一切都是模糊的,血肉,氣味,夜色,感情。

  「我真的做不了,放了我吧,嗚嗚嗚。」洛根哭了起來,「我只是一個藥師,我真的做不了這個,求你們了,放了我吧。」

  凱迪被他的哭聲驚醒,走了過去,她的臉色慘白,輕聲問了一句,「怎麼了?」

  韓吉也快哭了,愁眉不展,「給利威爾修補下容顏啊,縫幾針就好了,他死活不干,要不你來?」

  「我沒有做過……」凱迪怔住了,「韓吉……」

  「唉,那我來吧,你可別指望我縫得多好,你來幫我。」韓吉搖了搖頭,舉起了消毒針。

  逼真的共感又出現了,凱迪感到自己的臉上有許多蟲子爬過,尖利地穿透她的皮膚,刺透,穿過,嵌入,勒緊,深入肉裡面。

  她整個臉上的表情都垮了,木然地點了點頭。

  他的大半臉龐都被白色的紗布蒙著,只是露出那道長而深的傷口。

  「你把傷口輕輕按好接住,我來縫。」韓吉說。

  她們都帶著醫用口罩,只漏出眼睛和額頭。

  凱迪伸出顫抖的手指,利威爾的血是熱的,她感覺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越發的不受控制。

  眼淚會讓她看不清,所以她必須忍住,她感到淚水湧進口腔和鼻子,酸楚和苦澀令人發狂。

  手指上黏膩的觸感和紅色的血是她的愛人受傷的證明。這些無法復原的傷口在她的心上留下永遠無法抹滅的折磨。

  他那麼好的人卻要受此災難,她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足夠充盈後化成淚滴滑落下來,她的視線在模糊與短暫的清晰中掙扎。

  她的嗓音沙啞,帶著哭腔,脆弱難忍,「韓吉……我受不了了。」凱迪發出了求救的信號。

  韓吉捏著針線的手輕微抖了,語氣卻很堅定,「堅持一下,很快就好了,利威爾還在堅持,你也要堅持。」

  凱迪吸了吸鼻子,努力克制自己,他們在鋼絲上搖搖欲墜地行走,剪刀收頭,打好結,他們最終安全抵達產。

  手術之前,洛根給利威爾打了麻醉藥,所以他好像睡著一樣安靜極了。凱迪用干淨的毛巾給他擦掉臉上的血,小心翼翼不去碰他的傷。

  她已經基本接受了他的慘狀,忍著情緒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她開始期盼他醒來。

  凱迪取來毯子蓋在他身上,她握住他的手想塞進毯子下面,這一摸不要緊,她才發覺利威爾手指處的缺失。

  突如其來沒有心理准備,凱迪嚇得後退幾步,呼吸停止了許多秒。

  而後,她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用手按沙發扶手支撐自己站著,可最後還是實在沒有力氣,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等到又一波眼淚流干,凱迪過去從上到下把利威爾的腦袋,胳膊,手,胸膛,肚子,腿,腳摸了一遍,以防再有什麼突如其來的「驚喜」。

  她現在完全了解清楚他有多少處傷了,分幾個步驟,她終於直面了鮮血淋漓的現實。

  那一夜的後半段,她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利威爾躺在地上的被單中沉睡,她坐在旁邊的地上。月光照在她的肩頭,她在沉默和幽靜的黑暗中哭泣,消瘦的後背不時輕輕顫抖,她靜靜地抽泣,流淚,再把眼淚咽進肚子裡。

  像是一台循環運作的機器,釋放出悲痛的力量再從周身把它們如數吸收,再釋放,再吸收。

  沒辦法排遣,凱迪能怎麼辦,事已至此,她只想先哭一夜。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怎麼與他認識,怎麼走到今天。她閉上眼睛,面前總是浮現他那張雖然已經並不年輕,但是依舊英俊清秀的臉旁。即使過去這麼久,依然讓她心動。

  她不願意去想今後的利威爾會有怎樣的變化,他挺了過來,也會慢慢好起來,可一切已經不同了。

  凱迪對利威爾的感覺中從來都不缺少激情,他吸引她的地方那麼多,不論是容貌,性格,品行,他身上那股越挫越勇的勁頭最為讓她欲罷不能。

  說起來……凱迪睜開眼睛,看著利威爾破破爛爛的軀體。她發覺這個男人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人物,擁有無可比擬的力量或許就該孤身一人,不然為何愛他的人總是先他而去。

  如今他為了心中的信念落到這副境地,到底是該歌頌還是悲哀。

  凱迪冷靜地看著沉睡的利威爾,一個人活到這個份上難道不是悲劇嗎?

  太可笑了,人類最強。

  他還會若無其事的再一次站起來嗎?世間的惡意在他面前張牙舞爪,人性的醜陋肆無忌憚在他身上刺來刺去。

  他執著的一切固然是這世間最為崇高的理想,他純淨的本性讓他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逆流而行,迎難而上,終於折損自己到比如。

  若理想的彼岸本就不存在,那些苦苦追尋的人豈不是最大的敗者。

  凱迪靜靜地看著他,在天色漸明的那個瞬間,她忽然下定決心:這樣子下去不行。

  她站了起來,感到渾身疲憊而松散,她轉過身上了樓,沿著黎明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來到鏡子前,看向鏡中的自己,梳妝台彌漫著淡藍色的晨光,她手握梳子,將蓬亂的頭發梳通,扎起,盤成精致的樣子。

  她洗臉,化妝,換上為與他下次約會准備的新裙子。

  她將疲憊和悲痛的一面留給自己,精心裝扮成往日的樣子,美麗,富有情調,明艷奪目。

  她走下樓梯,到院子裡采了一些晨曦中盛開的粉色月季花,當年哈德森太太種的月季,如今依舊年年盛開。

  有人死了,有人活著,有人從鄉下走到城裡,有人從黑夜等到天明。那個從地下街長大,意氣洋洋的善良孩子不該總是遭受苦難的折磨。

  凱迪把月季插在花瓶裡,擺在利威爾的枕邊。

  等到他醒來,就能夠看得見,花朵和一如既往的美麗姑娘。

  凱迪看著繃帶纏繞下的利威爾,他的鼻尖把白色的紗布頂起一個可愛的弧度。他一半的臉都藏了起來,今後也不會再恢復漂亮了,可是凱迪還是那麼的喜歡他。

  她看著他,身體的召喚不會說謊,她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凱迪湊近了觀察利威爾的睫毛,晶瑩剔透的,輕輕合住的雙眼遮蔽世間的紛擾。

  她的心跳得很快,小鹿亂撞般親了親他倔強的嘴唇。隔著紗布碰到他的一刻,凱迪的唇角不自覺的翹了翹。

  因為她偷偷親到了喜歡的人,而他是那樣的可愛。

  然後,

  昏迷中的利威爾做了一個夢,天使親吻他的嘴唇,疼痛消散,暖陽撫摸他的臉旁,甜蜜流進心裡。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利威爾醒來以後,凱迪要做什麼?

     


☆、馬萊歸來篇

  清晨的時候,凱迪找來洛根,一起將利威爾移動到了一樓最裡面的房間內。

  她把他安置在床上,等著他醒來。

  自從韓吉給利威爾做完手術,凱迪讓她去二樓自己的房間休息,韓吉二話沒說,合衣倒頭就睡了。她把利威爾從地獄裡帶回來,顯然耗費了許多精力。

  凱迪平靜地坐在十分干淨的房間裡,利威爾躺在床上,四面白牆映襯下,顯得這裡更加清淨。

  利威爾的左眼慢慢張開,同時感到蒙在紗布下的右眼傳來劇痛。他的眼球小幅度轉了一圈,回到原位。好長時間坐在一旁的凱迪都沒有發現他醒了。

  直到他自己想坐起來,凱迪才後知後覺俯身去扶他。

  「你醒了?慢點慢點,干嘛啊你。」她急得直問,利威爾卻只想起來,凱迪看著都疼。

  不過他高估自己了,他也將將只能撐起來一些,等他意識到這個事實後氣餒地喘了幾口粗氣。

  「吉克·耶格爾在哪?」

  這是利威爾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凱迪皺起眉,「你先躺下。」

  利威爾的頭終於聽話地回到枕頭上,他看了看凱迪,語氣有些憤怒,又問了一遍,「吉克那個垃圾在哪?」

  「他不在這兒……」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凱迪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有點生氣,傷成這樣醒來就這麼怒氣衝衝,看來是不想好了。

  利威爾平復了一下,轉而問道:「韓吉在哪?」

  凱迪現在已經很不爽了,「你先休息一會,要不要喝水……」

  「韓吉在哪?」利威爾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眼睛看著天花板,微微喘著粗氣,好像在與什麼置氣。

  現在的他根本沒有把凱迪放在眼裡,一心想著自己的事,凱迪看出來了,沉下臉說了句,「我給你找去。」便走出了房間。

  她來到二樓,把韓吉叫醒,告訴她利威爾醒了。韓吉一個激靈就彈起來下樓去找他。

  她向利威爾講了吉克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死而復生,如何像朵白蓮花一樣在巨人之力的庇護下滿血復活。

  這意味著利威爾所做的努力都白費了,他把自己弄成這樣,只是敗的一塌糊塗。

  良久,利威爾都沒有再說話。

  與此同時,凱迪發現門口的縫隙裡被人塞進來一個薄薄的信封。她疑惑地打開後,轉身跑進了利威爾的房間。

  「埃爾文來信了。」她把信紙向前伸出。

  韓吉和利威爾全都猛地投來目光,韓吉接下,念出上面的內容:

  「韓吉:

  你的近況我已了解,你做的很好!接下來還有一件事要你去辦,據可靠消息,注有吉克·耶格爾脊髓液的紅酒已經在軍團高層中廣泛流通。

  我要你趕去通知總統和司令,做好防護措施,以防身邊的人受到吉克王血的控制突然變成巨人。」

  韓吉頓了頓,繼續念道,

  「利威爾,養好你的傷。傷病期間與凱迪一起保護好希斯特利亞。

  除了這兩件事以外,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蟄伏待機。

  相信我,勝利的曙光就在前方。」

  韓吉放下手,看向利威爾,「埃爾文什麼意思?他讓你我蟄伏待機?現在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做嗎?」

  利威爾發出悶聲,「該死的埃爾文,就只說了這幾句話嗎?」

  韓吉點點頭,眉心緊鎖,「利威爾恐怕我得走了,埃爾文如此布局自然有他的道理。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再到王都彙合,你看怎樣?」

  利威爾待了一會,自恨當下的身體,很不情願地說:「用不了多久,我就趕去王都保護希斯特利亞。」

  「好!」韓吉說道。

  凱迪把韓吉送了出去,韓吉帶上帽子,做了一些偽裝,馬不停蹄地走出了門。

  「韓吉,吃過午飯再走吧?」凱迪關切地說。

  「不了,我剛在廚房拿了點面包,路上吃點就行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背包,笑了笑。

  「那你要小心啊。」凱迪只好叮囑道。

  「嗯。」韓吉牽起馬,翻身上去,對凱迪說:「利威爾會好起來的,你放心。」

  凱迪的心裡生出感動和謝意,事到如今韓吉還在安慰她,小心地呵護她脆弱的心。

  她也笑了笑,「我會照顧好他的,你也放心吧。」

  洛根也從房內走了出來,與凱迪一起目送韓吉騎馬離去。馬蹄奔走,騰出飛揚塵土,韓吉就是這樣風一樣的女子,在追逐的道路上從未停歇。

  凱迪受到鼓舞,終於恢復了一些精神。

  時間已是中午,洛根說他不得不趕回診所如拿一些必須的藥品。他沒有想到病人的傷勢這麼重,物資很快就用完了。

  凱迪送走他後,獨自來到廚房煮了一些粥。鍋內熱氣蒸騰,她手握鐵勺攪動冒著氣泡的蔬菜粥,咕嘟咕嘟。

  她的眼睛盯著一處出神,正在思考……手指碰到滾燙的鍋邊才回過神來,心中一驚,手上起了一個水泡。

  她慢慢把粥盛到碗裡,摻了點砂糖,放好白淨的瓷勺,小心地端起,走到了利威爾的房門外。

  她走進去的時候,利威爾已經自己坐了起來,靠著床頭的鐵杆輕輕地呼吸著。凱迪趕忙走了過去, 「你起來做什麼?」

  「韓吉走了?」利威爾問。

  「嗯,剛走。」

  利威爾沉默過後,動了動手臂,「我太不爭氣了。」

  凱迪沒有接話,把碗端了過來,「吃點東西吧。」她舀了一勺吹了吹就要喂他。

  利威爾把頭偏開,說道:「放下吧,我自己會吃。」

  都這樣了……還是要強的很。凱迪的手停住了,嘆了口氣放在一旁,「那你自己吃哦,趁熱吃。」

  利威爾纏著紗布的手端起瓷碗,把粥送到嘴邊,用露出的一半嘴巴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慢點吃。」凱迪看著,有些心疼,但她一直用最平常的神色注視著他,她了解利威爾的性格,他不希望得到他人的同情,他要的是尊嚴和肯定。

  「我想洗澡。」利威爾說。

  「不能洗澡的。」凱迪說。

  「我想要干淨的毛巾。」他又說。

  「好,我給你去拿。」凱迪說。

  凱迪取了裝滿熱水的臉盆,和干淨的毛巾,幫利威爾擦拭身體,把他擦得干干淨淨,還洗了頭發,利威爾才覺得舒服了一點。

  她給他換上他先前放在這裡的衣服,干淨又柔軟,白色和病弱襯得他更加清秀,行動不便又讓他顯得乖巧而人畜無害。

  凱迪總是忍不住鼻酸,可利威爾自己神態自若,讓她安心不少。

  「利威爾,我有話對你說。」凱迪等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

  「說。」利威爾看向凱迪。

  「那個,利威爾……我,」凱迪揉了揉自己的膝蓋,「我們,要不然……」她吞吞吐吐不敢看著他,終於咬了咬牙,輕聲細語地說:「利威爾,跟我結婚吧,好不好?」

  凱迪說完,看著他,飽含期待和希望,從前她說不清是否希望走到這一刻,可如今她的心很明確。

  她想一直守著他,沒有別的選擇,也再沒有在這之上的願望,這就是她想要的。

  利威爾也看著她,攥緊了拳。他偏開臉,動了動嘴唇,沒發出任何聲音。

  世界靜的可怕,凱迪的心跳的那麼快,也慌得可怕。

  「凱迪,這件事……不行,我的回答是,不行。」

  她的心不會跳了,停止下來。凱迪抬起頭,靠在椅子上的後背緊張地繃直。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跟你結婚,我根本不想娶你。」利威爾的語氣很強硬。

  「你說什麼?」凱迪的手指緊叩向內,「你真的這麼想……?」

  「對,你還有很多選擇,比我有權有勢的,比我英俊的。再說了,我現在這樣子,」利威爾居然笑了,「你認真的嗎?」

  「我當然是認真的,利威爾,經歷了這麼多,我比從前更加愛你……」凱迪說著,有點想哭的樣子。

  「你不要一時衝動,沒有必要這樣。」利威爾低下了頭,「還有很多事需要我去做,沒有我不行,我不能停在這裡。」

  「我又沒不讓你去,你得先把身體養好吧!我一向都支持你堅持自己的道路,今後也會如此,即使這樣你還是要把我推開,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明知道我的心意還非要說我有其他選擇,你這樣有意思嗎?」凱迪問道。

  「我不是非要這樣說,我真的這麼想……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的對像。」利威爾安靜地說:「就算是手頭的事辦完,我也不會跟你結婚的。」

  凱迪不說話了,扭頭抹了一下落下的眼淚,站起身來,走到門口,「隨你便吧。」然後拉開門離開了房間。

  凱迪快速穿過客廳,走進廚房,在溫熱的鍋爐旁生悶氣。她極力克制自己不衝利威爾發脾氣所以才離開。如今這樣,她想不出更加妥當的表達心意的方式,她以為利威爾可以妥協,可她忘了他是那樣要強的人。

  她的眼淚簌簌落下,他的堅持是珍貴的,是無可比擬的,那麼她的心願就注定無疾而終。

  當當當,一陣敲門聲傳來。凱迪擦了擦淚,紅著眼眶走到門邊。

  她把門打開,隨即一道力量衝了進來,險些將她推倒。

  凱迪定睛一看,心裡咯噔一聲,是那天在鎮上診所見過的士兵,死掉的狄內克的手下終於找上門了。

  她早想到這些人會找來,畢竟那天抓了希娜是不夠的,狄內克是為了威脅凱迪才喪命的。

  「有事嗎?」她故作鎮定問道,現在這個家裡只有她和受傷的利威爾,而利威爾是不能出面的,她必須自己來化解事端。

  高個子士兵踱步走進客廳,後面跟著兩個人,其中一個金發的士兵年紀大些,另一個胖胖的男孩看起來非常年輕。

  高個子來到茶幾旁,挑出一個瓷杯,不緊不慢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利恩小姐,希娜.傑爾馬諾塔,認不認識?」他晃了晃茶杯,開門見山地問。

  「認識。」凱迪回道。

  「那天在診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可以同我們講一遍嗎?」他看著凱迪,喝了一口茶。

  「我沒有什麼可跟你說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凱迪回說。

  「哼,你以為你不說,希娜把罪全擔下來,你就可以安然無事嗎?你當我們是傻子?」高個士兵有一頭蓬松的栗色卷發,一直用目光來回打量著凱迪,「你不覺得,殺了調查兵團的人,你得給我們一個交代嗎?」

  「我什麼都沒做,請你們從我家裡出去!」凱迪說完,覺得不妥,便繼續說:「這樣吧,你告訴我希娜現在在哪?明天我就去見她,到時候我們再說,好嗎?」

  高個的士兵放下茶杯,看了看身後的兩人,笑了,「我們可等不到明天,今天就給我們個交代唄。」他抬頭看了看安靜的大房子,「利恩小姐一個人住啊?」

  「是的。」凱迪回道,後退了一步。

  「利恩小姐,請問你怎麼會有一個做□□的朋友?我有點想不通呢。」高個子摸了摸下巴。

  「希娜她不是□□。」凱迪說。

  高個的士兵轉向其他兩人,笑道:「他們可以作證,你的朋友對我可是很主動呢,我可沒有強迫過她。」他用余光看凱迪,依然笑著,而後靠了過來,「你這裡有這麼多房間,不如我們換一間,單獨說說話……」他的手抬起來,動了動凱迪的發尖。

  「請你,與我保持距離。」凱迪高傲地看向他,沒有畏懼。

  「利恩小姐,別忘了你還有求於我。」他握了握手掌,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狄內克這件事會如何解決,不就是我一句話麼?我甚至可以說是他自己不小心撞槍口上,是吧,是他不長眼。」

  凱迪不屑地笑了,瞥了他一眼,「你誰啊?這麼大權利?」她看了看士兵制服上繡著的姓名,「從來沒見過你,你什麼軍銜?你們調查兵團現在廢物挺多啊。」

  高個士兵咳了一聲,「在下不才,十三聯隊分隊長而已。」

  凱迪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垃圾」,忍了忍說道:「你接替了狄內克才晉升的吧,憲兵調來調查兵團,很難任到高職,你的直屬上司是二聯隊長弗裡克斯,旅團長是駐屯兵出身的伍德.斯裡席,上個月還跟我見過面,希望我協助過審一處私宅的建設。再往上,師團長,韓吉.佐耶,然後你的頂頭上司,軍區司令埃爾文.史密斯……」

  「我找他們哪個不好?你是什麼東西!」凱迪平靜地說完,看都沒看他。

  「你!」高個的士兵咬牙切齒,「你不知道嗎?埃爾文司令已經死了。」

  「放屁。」凱迪說。

  「失蹤那麼久,不是死了還能怎樣!」

  「你全家都死了,埃爾文也死不了。」

  「你這女人!真是不識好歹。」士兵罵道,可不管怎樣,他打算忍著,凱迪說了這麼一圈,因此他還能控制自己,不去拿前途發泄。

  這時,他身後那位年紀稍大的士兵拽了下他,壓低聲音說:「喂,這女的……我見過的。你來的時間短不知道,她早先年就跟利威爾兵長搞在一起的。」

  高個士兵的目光忽然亮了,「你說什麼?」他意味深長地看向凱迪,「那矮子的女人?……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他開始一步一步逼進凱迪,「你知不知道?昨天前面傳來消息,說利威爾已經死了,死在吉克.耶格爾的手上,雷槍炸死的,呵呵。」他笑了起來,「明明是看管獸之巨人,卻落了個這種下場。那矮子……是你男人?」

  凱迪有點慌,向後退去,「你要做什麼?」

  「他有什麼厲害的?有什麼神氣的?那矮子平時那麼趾高氣昂,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他到底有什麼厲害的,啊?」

  他伸手握住了凱迪的手腕,把她猛地拉向他,用手臂環住了她的腰。

  「放開我,你個畜生!」凱迪罵道。

  「啊,這樣不太好吧。」站在一旁的年輕士兵,對他的行為不太贊同,面露難色說道。

  「嘖,他一直耿耿於懷呢,兵長教訓過他的,因為他立體機動用的太撇了。」另一個士兵說。

  凱迪奮力掙扎,高個士兵松開了她,得知面前這個漂亮女人是利威爾的,他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不過他不急。

  「你別過來。」凱迪一邊說,一邊向後退,她摸到了牆,然後轉身跑進廚房把尖利的水果刀握在手裡,舉了起來,「敢碰我的話,你想清楚後果。」

  「有屁後果,世道這麼亂,誰能保證還能看到明天?是不是啊,小姐?」他也走進廚房,抄起一把菜刀墊了墊,這裡不只一把刀,凱迪看了十分絕望。

  「你男人已經死了,你現在什麼感受?」他興趣盎然地看著凱迪,「盡情哭吧,小姐!沒有人會救你的。」

  「臭傻逼。」凱迪說。

  她的眼淚湧上眼眶,現在的她真的很傷心,因為利威爾差一點就死了,現在這個情形,這個情緒,她體會到了如果利威爾真的死了她會多麼傷心。

  「你真可憐。」他攤開手看著凱迪,發自內心地說,「也是真的很漂亮啊。」

  凱迪搖著頭抽泣,「你別過來。」

  這樣楚楚可憐的女人更加激起了男人的占有欲,露在外面的白淨脖子是吸引人的,淚涔涔的臉蛋更是讓人興奮。

  高個的男人不禁用手動了動自己的褲子,他已經不想再忍了。他扭過頭對廚房外的士兵說,「你們兩,就准備站在那裡看嗎?」他咧開嘴笑了,「不想一起來嗎?」

  年長的士兵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啊,這樣不太好吧。」年輕的那個擦了擦汗說。

  「小子,這種機會不多啊,你找個鏡子照照,你這輩子都不可能碰到這樣的女人,哪怕是一下,都值了。」年長的士兵說。

  年輕人恨恨地剁了下腳,也走進了廚房。

  絕望籠罩著一切,廚房只有一個門,現在已經被這幾個狂徒關住了,凱迪已經完全沒有辦法了。

  她握著刀,但她知道這無濟於事,她咽下眼淚,憤怒地撲到大的木桌上,把上面的鍋碗瓢盆統統撥到地上,發出巨大的響動。

  他們輕易奪走了凱迪的刀,開始肆無忌憚對她動手動腳。

  「我們不想傷你的,你最好乖乖的……」

  凱迪的雙手被人扣住,男人俯在她的頸間貪婪地吮吸……

  「利威爾!」凱迪喊了一聲,「嗚嗚……」

  她真的不知道喊他會不會有用,就算他聽得見,就算他能過來,她也不確定接下來會怎樣。

  但是她已經沒法思考,除了喊他的名字。

  「你喊什麼?利威爾死了,死了!」

  凱迪難過的要死,好像他真的一樣,開始瘋狂地哭泣。

  一雙手控制她的雙腕,另一雙手扯開了她的衣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粗魯行為在她的身上進行。

  「利威爾!!」凱迪凄厲地叫聲刺進男人的耳朵。

  所以他打了她一耳光,並且開始解她的裙子,「有用嗎?你還不如放松點,喊喊我的名字,就會很舒服了。」

  他把凱迪的腳抬起來,凱迪卯足了勁一腳蹬在他的肚子上。男人踉蹌著退後一步,但很快又更加粗暴地撲了上來。

  「利威爾……嗚嗚嗚」

  哐當—— 廚房的門開了,闖進來的利威爾扶著門框,站都站不穩。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幾個狂徒以為見了鬼,凱迪則是又一次意識到他傷得多嚴重……

  他們確實沒有想到利威爾在這裡,心中一驚,但是他的形像不同以往,似乎不用多麼顧及。

  凱迪的雙腳發軟,掙開了控制的鉗制,扯著自己的衣服掩蓋衣不蔽體的事實。

  空氣突然很安靜,她滑落在地上,心愛的人看著她,她沒有其他的情緒,只是感到屈辱。

  對於利威爾來說,這只是人生中糟糕時刻的其中之一,但是他從沒像此刻一樣無力,他真的太累了,卻還要面對這樣的情形。但他沒有多想,伸出了手……

  「過來。」他的語氣很輕,因為他只需要她一個人聽見就好。

  凱迪掛著淚珠定了定神,站了起來,跌跌撞撞走到門口,利威爾張開懷抱,凱迪把頭靠在他肩上,把臉完全埋住。

  「傷到你了嗎?」利威爾輕聲問她。

  凱迪搖了搖頭,不想說話。

  幾個狂徒怔了一會,高個子士兵准備做個聰明人,整了整衣領,對另兩個說:「我們走!」

  「啊,我就說不太好……」年輕人說道。

  利威爾放在凱迪背上的手動了動,他的怒火深藏,甚至連凱迪都沒有察覺事情有何不對。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但他確實沒想過會發生在凱迪身上,一直以來他都先入為主以為她絕不會受到惡意的侵襲,這無疑是他還能堅守和相信美好的救命稻草。

  「你出去等我。」利威爾對懷間的凱迪說。

  她抬起頭,看向他,他的目光平靜,一如往常,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我們走吧。」凱迪拉了拉利威爾的袖子。

  利威爾護住她的腦袋,在她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

  凱迪愣住了,下一秒鐘,她被利威爾推開,直接摔出門外。她爬起來,心急地喊道:「利威爾!」想衝回廚房,卻只撞在一扇迅速關上的門。

  利威爾把她關外門外,上了門鎖。

  「利威爾!!」她奮力去拍門,可是無濟於事,她跪在地上敲門,把門砸的哐哐響,「利威爾,開開門!你讓我進去!」

  裡面傳來的打鬥聲,讓凱迪心驚膽戰,碎裂聲,喊叫聲,喧囂聲,絕望和折服的響聲。

  「幫你殺了他們。」利威爾是這樣說的。

  他也是這麼做的。

  凱迪的手都拍紅了,她不想阻止利威爾殺了那幾個畜生,她只是擔心利威爾的傷勢。

  等到裡面終於安靜,凱迪眼巴巴看著門上的把手轉動,利威爾從裡向外倒在她的肩上。

  她看見紅色的血,和死人扭曲的軀體,一動不動的腳。

  利威爾的白上衣滲出自己的血,喘著粗氣,用手抱住了凱迪,他沒有力氣,只有這樣才能支持自己。

  「我是不是很失敗……」他氣若游絲的聲音在凱迪的耳邊響起。

  「你不要動。」凱迪拍著他的背,「難受嗎?深呼吸,寶貝……」

  他們平復了一會,利威爾的氣息穩定了許多。他的額頭無力地貼在她的胸前,「我總是妄想保護所有的人……」

  利威爾緊緊抱著她,「凱迪,我錯了。」

  「沒有,利威爾。」凱迪撫摸他的頭,給他安慰。

  「我好像……真的做不到。」利威爾哽咽著說。

  凱迪吻了吻他的頭發,她已經不再哭了,他們還有彼此。

  利威爾抬起臉,「你聽著,沒有人能傷害你,我會保護你。」他的理想單純而遙遠,「我不是誰都保護不了的失敗者。」

  「讓我保護你。」他對凱迪說。

  「利威爾……」凱迪的心裡感動,拼命點頭,「我讓你保護,我永遠需要你。」

  他好像想通了一些事情,不願再去違背自己的心:「待在我身邊,哪都不許去,你是我的女人。」

  「好,我什麼都答應你。」凱迪說。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坦白的聊聊劇情:其實我最初構思這裡的時候,正好是剛得知利威爾受傷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等冷靜下來的反應就是想安排凱迪經歷與他一樣的人生低谷。

  所以一開始我准備讓凱迪真的被強,可是利威爾要很久以後才知道這件事。那時候我想著,覆巢之下無完卵,平民也好身份高貴也好,世道如此,她也不該受到庇護,一直幸運,一直都不受任何傷害。我覺得她應該與利威爾一起遭受屈辱,利威爾輸給自己信仰的力量,她輸給這個黑暗的世道。

  不過時至今日再來寫,我已經下不去手了。利威爾不能輸得一敗塗地,還是給他留下一片淨土吧,雖然可能他真的不在乎……

  你們是怎麼想的呢?

  還有就是,我也想過那三個人最終也沒把凱迪真的怎樣,利威爾下殺手是不是有些過了,但轉念一想,既然動了念頭就已經不可原諒,所以,你們去死吧。

  接下來會是甜,虐,甜的節奏哦∼真的有糖相信我!(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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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專欄《周游世界1790》持續求收藏,大家快去點個收呀!!!謝謝∼(鞠躬)

     


☆、馬萊歸來篇

  凱迪和利威爾一起清理了現場,處理血跡,把屍體搬出房間,用床單綁住。

  當天夜裡,他們用推車把三人的屍體帶到河邊的樹下,挖了很深的坑,埋了。

  第二天清晨,凱迪將家裡的擺件,首飾,收拾到一個小包裹裡,帶在身上,叫醒利威爾,喂他吃了一點粥和今天例行的消炎藥。她來到院子裡,在陰天淡藍色的晨曦中喂馬,系鞍,把她的兩匹馬打點妥當。

  他們做好了出行的准備,殺人過後,此地已經不宜久留。

  他們在溫潤的太陽升起之時離開了特羅斯特城郊,沿小路向北行進,他們的目的地是王都。官道已經不能走了,任何耶格爾派的人都不會放過他。

  凱迪騎馬在前,小心地牽動載著利威爾的板車,另一匹馬聽話地並排行走。她盡量走平坦的道路,避免顛簸。利威爾看起來精神不錯,血統原因,他確實比一般人恢復的快。

  他們在鄉間的小路上行進了三天,期間走走停停,安營扎寨,保證利威爾足夠的休息和恢復。等到達下一個小鎮的時候,他已經可以慢慢站起來活動身體了。

  凱迪走進一家當鋪,把她的擺件、首飾放在桌子上,待當鋪老板一一看過,給她了一個數字。

  凱迪看了看它們,說道:「老板呀,這些東西能為我保存一段時間嗎?我會來贖的。」

  光頭的老板轉了轉帽子,擠眉弄眼地瞧了瞧凱迪,滿臉堆笑道:「沒問題。」

  凱迪便點了點頭,同意了他給的數字。

  她拿著收到的錢走出當鋪,到巷子裡找等在那裡的利威爾。

  他掂了掂凱迪帶回來的錢袋子,沉下了臉:「這麼點他就把你打發了?」

  凱迪有點吃驚,睜大眼睛:「啊……?我不知道該要多少錢,這些錢不夠嗎?話說我們去王都的路上到底要用多少錢啊?」

  利威爾看著她,默默地說:「你還真不讓人省心。」

  說罷,他帶著凱迪回到了那家當鋪。

  闖進內室門的時候,老板正在用放大鏡看凱迪帶來的首飾,臉上洋溢著得逞的笑容。

  不過那笑容在利威爾揪住他耳朵的一刻變成了齜牙咧嘴。

  「對對對對不起,哎哎哎,大爺,我錯了。」他瑟瑟發抖地道歉,利威爾在他臉前亮出匕首。

  老板看清利威爾凶神惡煞的眼神,渾身一抖,帽子掉在地上,锃光瓦亮的頭頂反著光。

  「把錢都交出來。」利威爾說:「好好的買賣不做,別怪我不客氣。」

  「是是是。」

  老板拉開一個錢櫃,裡面整齊碼著不少錢幣。

  「就這麼點嗎!」利威爾敲著老板的腦袋,老板用力閉著眼,哼哼唧唧。

  凱迪往自己的布袋子裡裝錢,問著:「拿多少夠啊?」

  利威爾皺了皺眉……

  「知道了知道了。」全拿走,凱迪嘩啦一聲倒了個底朝天。

  不知為何,緊張下,那老板的眼神一直瞟著牆上的一處。

  「你看什麼?」利威爾抬起眼。

  「沒有沒有。」老板慌了。

  利威爾使了個眼神,凱迪用手拍了拍牆的中部。

  「空的。」她說,這太熟悉不過了。

  就這樣,他們發現了當鋪老板藏錢的小金庫。

  「哇哦,金子耶。」凱迪露出星星眼。

  「姑奶奶啊!我錯了,饒了我吧。」老板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我的東西你要幫我留著,將來,我會來贖的。」凱迪拿起一根金條裝進口袋,覺得不夠,又小心翼翼拿了一根裝了進去。

  「知道了,姑奶奶。」老板嗚嗚地說。

  「夠了嗎?」凱迪敞開錢袋給利威爾看。

  「大概夠了。」利威爾說,他把老板摁在椅子上,「綁上。」

  「啊?」凱迪面露難色。

  「信不信你一出門他就去找憲兵。」利威爾說。

  「唉。」凱迪一邊動手把老板綁在椅子上,一邊嘆氣。

  「我不敢啊,大爺,姑奶奶,哦不,漂亮的小姐……」老板哭訴。

  「閉嘴!」凱迪用膠帶貼上了他的大嘴。

  「嗚嗚嗚……」

  事畢,凱迪和利威爾揚長而去。

  他們一個耶格爾派眼中窮凶極惡的逃犯,一窮困人民眼中面目可憎的貴族,都沒辦法再從銀行取出屬於自己的錢財。

  實際上凱迪對金錢的概念比較模糊,從前他們大可不必在意這點小小的差異。直到昨天,凱迪幾乎花光所有錢去高檔餐廳買了一只龍蝦當做晚餐後,利威爾就意識到了問題。

  「把錢給我,今後要買東西都要經過我的同意,好嗎?」

  昨天夜裡,他盡量溫和地對這位何不食肉糜的貴小姐說。

  「好的呢。」凱迪也沒說什麼,答應下來。

  今天早上,利威爾讓她去買早飯,「買兩個餅回來。」

  「一個餅多少錢啊?」

  他把錢遞給她,「不知道,兩三塊吧。」

  「哦。」

  不一會兒,凱迪回來了,帶回兩個餅,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

  「你怎麼了?」利威爾問她。

  起初凱迪不願意說,等啃了半個餅子以後,開始說了:「你不是說兩塊錢嗎?可是老板說餅子三塊錢一個,我想買兩個,可是我只有五塊錢。」

  她捧著干餅子,小聲說:」所以我求了求老板,他還是賣給我了。」

  利威爾看著她,心裡有些觸動,不論如何,凱迪跟著他不應該這樣受苦,雖然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條件有什麼艱苦,可凱迪不一樣。他不忍心這顆奪目的珍珠落上一點灰塵,她就該任性而為,為所欲為。

  所以利威爾說:「把我們帶出來的東西拿去賣一些,換點錢路上用吧。」

  其實凱迪從家裡收拾的值錢物件有很多是屬於利威爾的,他放在家的,或者是他送給她的。本來凱迪准備有朝一日,用這筆錢救希娜出來,可眼下利威爾這麼說了,並且他們也確實沒錢,就點點頭同意了。

  因此,就發生了開篇的那一幕。

  眼下,他們補充好盤纏,繼續上路了。

  這天晚上,他們到達了一個鄉村境內。這裡偏僻,遠離官道,不必躲避官兵,是個絕佳的休憩之地。

  凱迪一進村,就趴在一幢房子的窗外向裡探望。

  「你干嘛呢?」利威爾走上前問。

  「你怎麼起來了?」凱迪緊張地扶住他:「別再傷著。」

  「我沒事了,已經好了。」利威爾沒所謂地說。

  「怎麼可能!?」凱迪不聽他的逞能之言,說道:「你在這兒等等我,我去找人開門。我們今晚就歇在這裡。」

  「你認識這家主人?」利威爾聽話地坐下了,問道。

  「這是我的房子。」凱迪回道。

  「……」

  凱迪走開了一會,又愁眉不展地回來了。

  「原先看房子的家人不在了,應該是逃難去了,我沒有鑰匙。」她看著緊閉的大門,「這可遭了。」

  利威爾則站了起來,一只腳躍躍欲試抬起來擺了擺:「你確定這是你的房子……」

  凱迪一秒就懂了,大聲制止:「你干嘛?」

  她拉住利威爾:「別踹,門壞了還怎麼用?還有你不要再用力了,等會傷口又要噴血怎麼辦?」

  「嘖。」利威爾咂了一聲:「那沒辦法了……」他單手動了動鎖,抬起手把凱迪頭上的細發卡摘了下來:「借用。」

  「?」凱迪歪了歪頭,緊接著目睹了利威爾熟練的開鎖技能:「啊!你還會啥啊,你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凱迪驚訝地叫道,此時此刻,她居然非常感謝這種不怎麼光彩的技能。

  吱——房門被打開,他們進去的同時,利威爾攬住了凱迪的腰:「你男人會的東西很多,你還想知道什麼。」

  他湊近了聞凱迪的味道,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間。心癢難耐的觸覺猝不及防在凱迪的耳垂蔓延,凱迪的臉頰泛紅。

  很多天了,她都沒有機會同病號利威爾進行如此親昵的接觸。即使她吻過他的嘴唇,那也是帶著鼓勵與疼愛的深沉的吻。

  「利威爾,你做什麼?」凱迪輕輕推了推他,其實她很驚喜,這代表著他的情況好轉,已經有精神搞這些不老實的事情。

  正當她微笑,想要親親他的時候,凱迪驚覺一雙眼睛透過壁櫥看著他們,直勾勾的讓人發毛。

  「誰!」她的冷汗冒了出來,嚇了一跳,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利威爾也警覺起來,松開凱迪慢慢走向虛掩著的壁櫥。

  哢噠——那雙眼睛從壁櫥中走了出來,緊接著是第二雙眼睛,和另外兩雙更矮更小的眼睛。

  這是一個四口之家,凱迪不認識的面孔。她當即心下大駭,「你們是誰!在我家做什麼?」她一步向前怒氣衝衝喊出了口,利威爾則一直保持警惕,護在她的前面。

  面對質問,那女人看了看身旁的男人,而男人一言不發,用突出的眼球干巴巴盯著凱迪,仿佛她才是不速之客,是打破他們一家寧靜,闖入別人家族領地的壞人。

  凱迪納悶了,不知他那理直氣壯而又木訥至極的眼神來自何處。他身著一件洗的大白的藍色外套,工裝褲,一副久未工作的頹靡之色。

  她的女人一直緊張地看著他,牽著兩個孩子的手,似乎是在等待他做出反應。而男人一直木然地盯著凱迪,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

  那女人突然發出一聲怪異的嗚咽,緊接著跑上了樓,踢裡哐啷發出響聲。不一會兒,她把一個用床單包裹的巨大物件拖下了樓,松而軟的包裹隨著台階富有節拍地下降,直至拖到他們面前。

  凱迪有些明白了,這個家庭在這所房子空置的檔期,不請自來「借住」了進來。這麼看來,這女人還有些許羞恥之心,而男人確確實實是個不知悔改的無賴!

  她生氣極了,臉上慍怒顯現。她無法容忍這樣的舉動,覺得不可理解。

  正當她向前邁步,准備上前理論一番的剎那,利威爾伸出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小孩大的有三四歲,小的像是兩三歲,吃著手指抬起頭看向媽媽,咿咿呀呀,指指畫畫。

  利威爾攔下了憤怒的凱迪,握住了她的手,那份堅實的力量平息了她的怒火。他攬住了凱迪的肩膀,低聲對她說:「你先上去,我來處理。」

  凱迪遲疑了一下,同意了。她不願意面對這一家人,不知道該說怎樣的話,有怎樣的舉動,她厭惡又感到傷感,心中五味雜陳。

  她走上二樓去查看房子,留利威爾在樓下。臥室,書房,露台,一切照舊,只不過一間很小的客房裡,被糟蹋得一片狼藉。顯然他們就住在這裡。

  不多時利威爾走上樓,凱迪正在擦拭臥室裡的家具,整理床鋪。她扶利威爾進來休息,把水壺遞給他,撅著小嘴很不開心。

  利威爾告訴她,那家人賴在壁櫥和樓梯下面不肯走,他也沒有辦法。

  「你的意思就是同意他們住在這兒了。」凱迪不滿地說道:「這兒是我的房子,也等於是你的房子,他們對我不敬,你卻視而不見。」

  「他們不尊敬任何人。」利威爾回答。

  「我沒見過這麼無賴的人,你看到他那副表情了嗎?我欠他什麼嗎?那麼理所當然地看著我!」凱迪說道。

  「你要學會與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共存,這世上很多事物的存在,不只是你眼睛能看到的樣子。」利威爾補充道:「雖然我也不喜歡他們。」

  「我憑什麼要同我不喜歡的東西共存?」凱迪兀自說道,利威爾卻已經閉上眼睛,不再與他爭論。

  凱迪覺得憋屈,可她不願意在利威爾身體難受的時候雪上加霜,便忍了下來,不再提樓下那戶家人的事。她把他們當一窩老鼠,在樓梯下面,悉悉萃萃,讓人心裡發毛。她甚至總覺得自己不夠安全,還擔心夜裡會被人謀財害命。

  但是利威爾告訴她,讓她安心,在他身邊,她安全的很。

  凱迪和利威爾在這裡停留了幾日,期望能讓利威爾的身體加速恢復。到了第二個禮拜,利威爾已經可以自如地活動,只是還蒙著半邊的臉,看起來總還是比實際情況虛弱得多。

  他們相互照顧,彼此的心情漸漸平復。凱迪幫他換藥,清洗,在夜裡睜著眼睛觀察利威爾殘缺的手指,不再完整的臉旁。她一直避免與利威爾談論他的傷勢,她在慢慢接受這個事實,重新鼓起愛他的決心。

  生活隨著利威爾的恢復越發變得容易起來,他們做一些簡單的家務,也准備重新啟程前往王都。

  凱迪沒再理會住在她房裡的難民,等到她要離開的時候,房子裡鬼魅一般躲躲藏藏的人居然越來越多。遍見疾苦後的她也逐漸理解了利威爾的決定。

  她聽說反對耶格爾派的市民,不聽從耶格爾派的貴族都被抓了起來。

  還聽說他們殺了總統,放火,隨意占有他人財產。在某些不可告人勢力的煽動下,為所欲為。她不知道父親的下落,自己也深陷囹圄,好在利威爾還跟她在一起。

  這一日,他們到了一處同樣內地必經的城門還卡。

  經過上一個村落的時候,利威爾事先從一個農人的手中購得一車土豆,蘿蔔等農產品。他們裝扮成進城賣貨的農民,混進了進城的隊伍中。

  他拄著單柺,由凱迪扶著,紗布蒙著他的臉,是絕佳的偽裝。

  利威爾看向凱迪,擔心地說:「千萬不能被人認出來,不然就麻煩了。還有,收起你那副高傲的貴族神情,沒有哪個農婦敢這樣看著軍官。」

  凱迪扯了扯圍著頭巾,入戲地說:「誰是貴族了,我就是一個小小的村婦。」

  利威爾攬住了她的肩,凱迪牽著馬車,他們一步一步挪向城門的關卡。

  哢啦,哢啦,裝菜的板車顛簸發出聲響。一雙大手攔住了他們的去處。

  「干什麼的?」守城的士兵問道。

  「長官,我們進城賣菜……」凱迪回答道。

  那人看著負傷虛弱的利威爾,皺起了眉:「你,這是怎麼搞的?」

  利威爾裝作不堪重負,開始咳嗽。

  「啊,長官,我丈夫,前日裡被熊捉住打了一頓,很慘……」凱迪看起來悲痛欲絕,險些哭了出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利威爾適時捏了她一下,告訴她戲別太多……

  凱迪整好面容,拖著車,看士兵掀開她的車裡外瞧了瞧,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趕緊走。」

  「謝謝,謝謝。」凱迪連忙蓋好車上的毯子,攙著利威爾走進城門,欣喜地朝利威爾擠眉弄眼。

  剛進城門,一隊排成一線,被人串連綁著手腕的人引起了凱迪的注意。他們都穿著白色的囚衣,似乎是要發配到某處。

  凱迪看到了其中的一個人,「尤裡克叔叔……」她情不自禁地念道。而後心跳驟然加快,開始尋找另一個人。

  她的目光匆匆掠過,帶著心驚膽戰的猜測,終於在一個角落裡定住。她的嘴唇微動,一時間說不出話。

  她的父親在流放的隊列中,幾日沒刮的花白胡子黏在臉上,顯得蒼老而疲憊。他們沒有車,被幾個年輕的士兵看管著,徒步走在焦熱的艷陽下。

  凱迪感到深深的憤慨,咬著嘴唇,捏紅了自己的手。

  「怎麼了?」利威爾發覺了她的異常。

  「利威爾……我的父親在那。」她伸出手,不無悲痛地對利威爾說。

  利威爾皺了皺眉,當即把她拉到一邊:「在這兒等我,我去解決。」

  「等一下,」她攔住利威爾,「你要怎麼辦?」

  「救他回來。」利威爾篤定地說。

  凱迪抓住他的手沒有松開,低下了頭,「不,利威爾,我去。」

  「你在想什麼?怎麼可能……」

  「利威爾,」凱迪鄭重地叫了他的名字:「我們救不了他,讓我去跟他說說話。」

  利威爾怔了片刻,明白了凱迪的意圖。

  凱迪開口說:「我們現在自身難保,我必須優先保證我和你的安全。父親……」她很掙扎,「他必須自己照顧自己,拯救自己,你懂嗎?」

  其實利威爾不太明白,他從沒有過類似的家人,他不明白家人之間的聯系與情感。所以那個瞬間,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凱迪希望父親能夠獲救。

  凱迪看了看他,又對他說了幾句話,拿著一個布袋走了過去。利威爾沉浸在對家庭的暢想和無法理解中,很不是滋味。

  凱迪同押解的士兵交談一會兒,徑直去找了父親,把手上的布袋交給他,耐心而又親切地叮囑了許多話。

  她的父親看起來心情不錯,他雖疲憊,卻並沒有受到挫敗的頹態,風采依舊,英姿勃發。

  利威爾靜靜地等著,直到凱迪回來,臉上掛著留戀的神情,卻也增添了許多同她父親一樣的風采和自信。

  可能這就是家人的意義,他們相互鼓勵,他們相信彼此,他們知道對方足夠堅強,一定能夠度過眼下的難關。

  凱迪把幾乎所有的錢都給了父親,這是她對爸爸的疼愛和讓步。但是她不會讓利威爾冒險去救他,她要守護著他,而不是利用他去冒險。

  她回到利威爾的身邊,頭頂圍著那塊花色的村姑頭巾,鼻子上不知道從哪蹭了一塊灰。

  她對利威爾笑了笑,露出白白的牙齒和孩子的神情。

  「利威爾呀,我們現在又是窮光蛋了。」她說。

  「沒關系,」利威爾把她攬進懷裡,「我會想辦法的,你還有我。」

  凱迪點了點頭,用臉貼著他的胸膛。

  生活還在繼續,活著總會遇到好的事情,她相信著,伸手抱住了利威爾。

  凱迪很富有,她一點都不貧窮。

     


☆、馬萊歸來篇

  連天的雨幕從樹葉中落下,人們看不見天空,任何東西都是潮濕的,石頭,泥土,頭發,鞋子。

  凱迪和利威爾躲在一座廢棄古堡突出的陽台下避雨。馬匹拴在樹下,仰著頭,吐出的舌頭翻出若隱若現的粉紅色。

  天氣不冷,夏天的綠色經過雨水的洗刷越發透亮。凱迪穿著單薄的絲綢襯衣,工裝的褲子,背靠泛著水汽的石板牆壁。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右手牽著利威爾的,後者的另一只手放在口袋裡。他們平靜地並肩立著,握著對方的手,目光看向水天一線的景致。

  「雨不會停了。」凱迪嘟囔道。

  「我們永遠都到不了王都了。」利威爾回答道。

  凱迪看了看他,不知他是在陳述事實,還是表達心願。至少她希望永遠都別到那個該死的王都。她不禁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背,歪頭靠在他的肩上。

  不過雨終究還是停了,相得益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在古堡的不遠處,發現一座孤零零的家院,一戶老獵人的住所。

  凱迪停在院門外躊躇不前,利威爾走了進去。

  一位嬌小而神采奕奕的老婦人從門內走了出來,拄著拐杖卻腿腳靈魂,褶皺的臉和梳得水滑的頭發組成一副奇異的形像。

  她精神飽滿地問:「你們是什麼人吶?」

  「婆婆,我們進城路過這裡,想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便與否?」利威爾很禮貌地說。

  凱迪在心裡打鼓,荒郊野外,要是沒人收留,今晚他們又得露宿……睡板車,洗不成澡,吃干餅子,喂蚊子……

  「她是誰呀?」婆婆用拐杖指了指圍著頭巾的凱迪。

  利威爾想了一下,為了避免麻煩,說道:「婆婆,她是我妻子。」

  「哦哦,好呀,你們進來吧。」婆婆磕了磕拐杖下端的泥土,敞開了門。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凱迪心中一陣欣喜。飛快跑下板車,走進木屋內。

  她剛一來就問婆婆能不能洗澡,天氣炎熱,她已經忍了很久。

  婆婆告訴她可以,轉而看向利威爾:「小伙子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的?怕不是活不久了吧?」

  凱迪差點跳起來:「他正在好轉!很快就能拆掉紗布了。」

  「傷的很重吧,嘖嘖嘖。」婆婆一邊說,一邊繞著圈打量利威爾,「造孽啊,攤上這麼個嬌生慣養的媳婦。」

  凱迪的臉色青一塊紅一塊,說道:「我怎麼了?」

  「好好照顧你男人吧。」婆婆說罷,拍了拍凱迪的屁股,「小姐!」

  「唔。」凱迪結實挨了一下,表情嫌棄。

  「你是個不幸的女人,才會害得你的男人變成這樣。」婆婆自顧自說著,走開去燒熱水。

  「我???」凱迪一臉不可置信,看了看利威爾,撇撇嘴小聲道:「我不想在這裡了,我們走吧。」

  利威爾無可奈何,可憐兮兮地說:「我才是帶來不幸的人,連累你了……」

  凱迪連忙制止他:「好,我們不走,我能忍,我什麼都能忍。你好好休息哦,親愛的……」

  「不過,」利威爾開口道:「她有一點說的沒錯,你確實嬌生慣養。」

  凱迪定定地眨了眨眼。

  「你根本不會照顧人。」利威爾接著說。

  「我已經很努力了。」凱迪說道。

  「我知道,所以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你吧。」利威爾回道。

  「嗯……」凱迪遲疑了:「你可以說,但是你要知道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在這以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也別指望以後會變得好一點。」

  見她有一些挫敗,利威爾道:「我沒有說你不好,也不需要什麼其他的照顧,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你比較在意自己的感受,這我可以接受。」

  「你真的這麼想嗎?」凱迪驚訝於自己從沒察覺到的事實,所以問道。

  「你覺得不高興了嗎?」利威爾看著她。

  「沒有,我……只是沒察覺,我不是故意的。」凱迪低了低頭。

  她沒有說謊,認識到自己或許非常自私是不容易的事,凱迪需要一點時間,她本以為利威爾是她的全部,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可利威爾不這麼認為,這讓凱迪對自己也產生了懷疑,一時難以適應。

  他們在老獵戶隔出的木板間裡洗澡,匆匆忙忙只是保持基本的干淨,完全談不上享受。凱迪走出隔間用干癟的鹿皮毛巾擦拭頭發,利威爾坐在窗邊輕輕地搖頭,抖落發絲上的水珠。

  凱迪碰了碰他沐浴後的發梢:「有點長了呢,是不是該剪了?」

  「是啊。」利威爾抬眼看向自己的額前。

  凱迪用剪刀小心地給利威爾理發的時候,院子裡柵欄被人推開,老獵人背著槍,肩上掛著兩只肥碩的灰色野兔。

  站在院中的婆婆伸手接過,老態龍鐘的身軀傾斜過去,在她丈夫同樣褶皺的臉上吧嗒落下一個吻。

  凱迪打了個冷顫,手都抖了,說道:「我這輩子都不要變成那麼老的樣子。」

  利威爾指了指窗旁的老式掛框,裡面滿滿地貼著小幅畫像,那是照片出現以前尋常人家用來記錄歲月的方式。

  畫像中反復出現一個美人,有著青春的眼眸,神采飛揚的神色,等到凱迪明白這個褶皺的婆婆年輕時是如何絕色,她不禁又打了個冷顫。

  老獵人用粗厲的大手推開木屋的房門,開朗地笑道:「有客人了!」

  凱迪友好地笑了笑,矜持而高貴。

  獵人進屋取出鋒利的剖刀,回到院中,給兔子剝皮,開腸破肚。

  去皮過後血淋淋的野兔掛在樹干上,一枚顯眼的彈孔貫穿它嬌小的身軀,空洞的雙眼長在光禿死去的頭顱上,那眼睛仿佛死死盯著凱迪,讓人毛骨悚然。

  不知為何,她突然感到自己會像兔子一樣死去。

  「我寧願在年輕的時候就死掉。」凱迪賭氣一般宣揚道。

  「別傻了,珍惜點生命不好嗎?」利威爾拍了拍她的腦袋。

  這樣的對話遠在那個遙遠的月夜,丹楓莊園觀星台上的時候,就如此進行過。歷史重演,命運的指針反復輪回。

  鐵鍋中的湯加了幾次水,越煮越濃,咕嘟咕嘟。

  夕陽西斜,兔肉土豆的香味彌漫整個木屋。

  每人一個木碗,盛上熱騰騰的濃湯,美味的食物讓凱迪緊繃的面部變得柔和。

  老獵人熱情地切面包,拿出藏在家中的酒瓶,樂呵呵地招呼個人不要客氣。

  軟糯的土豆進口,溫暖的肉湯去除冰冷的隔閡。凱迪悄悄露出滿足的小表情,他們已經兩周沒有這樣坐在餐桌上吃飯了。

  老獵人給大家分酒喝,他在家中存放了一些麥酒,是個健壯而豪邁直爽的老人。凱迪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後到達了暈乎乎的狀態。

  這時婆婆就又在嘟囔著說她了,不懂得照顧自己的男人,只知道自己享樂雲雲。

  晚上睡覺前,凱迪悄悄跟利威爾說:「我不喜歡這個婆婆,老獵人的人倒是很好。」

  利威爾卻說:「我覺得婆婆也很好,她都把床讓給你睡了,她只是嘴上不饒人。」

  凱迪爬上家裡唯一的那張可以被稱為床的物件,不大,將將容下他們兩挨著睡覺。她哼哼幾聲就自顧睡著了,沒忘摟著利威爾的胳膊,她讓他睡在裡面,又怕自己掉到地上,就拼命擠他,惹得利威爾哭笑不得。

  第二天,凱迪握著棍子走在木屋後面那片巨大山林的時候,不停地跟利威爾說:「好難受啊,頭疼,我也不是沒喝過這麼多酒……難受,想吐。」

  「你也不看看從前喝的什麼酒,現在喝的什麼酒。」利威爾說。

  他們來簡一些天然的樹枝做柴火,帶到路上用。山林的空氣潮氣很重,凱迪有點擔心利威爾:「你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我再去撿一些。」

  利威爾告訴她,你先走,我等下就會追上你了。

  凱迪背著竹筐,深入進林中,獵戶說這裡近幾年已經很少有凶猛的野獸出沒。全部因為貴族老爺們不知節制的狩獵。

  遮天蔽日的樹冠下,凱迪看不見一點陽光,只知道過了很久。

  遙遠地,她聽到一陣喧鬧的狗叫,夾雜很多回聲的汪汪汪。

  她心中一驚,再熟悉不過的獵犬聲,她的腦中已經可以想像那種情形。所以她連忙往回去的方向快步走去,想避開犬群靈敏的嗅覺。

  可是清脆如鈴聲的狗叫從四周不斷傳來,似乎越來越近,仿佛下定決心要追蹤她一樣。

  它們不會把我當成兔子了吧?凱迪開始感到危險,被凶猛的獵犬群當做獵物只有死路一條。

  凱迪越發奔跑,越發感到如影隨形的危險臨近。直到她聽見犬爪踏在枯枝上的慘烈聲響。

  她回過頭去,跑在最前的狗已經進入她的視線。紅色的舌頭伸出尖嘴,一群尾尖高翹的米格魯獵兔犬向她狂奔而來。

  看著那死命奔跑,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群小模樣,凱迪突然感到不對,「咦,這不是……」

  我的狗嗎!!!

  撲——

  幾只興高采烈的小狗把凱迪整個撲到地上,踩上來拼命舔她,用鼻子拱她。

  害怕全都化成重逢的喜悅,這是她養在鄉下的獵犬,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

  「哈哈哈,好,好,不要舔我的臉……乖,乖……不要踩我!不要啃我!」凱迪掙扎著站起來,一群毛茸茸的小東西興奮地向主人表達愛意,又撲又衝,用牙齒輕輕啃她,爭先恐後,把她弄得十分狼狽,也非常的……髒。

  以至於聞聲趕來的利威爾被自己與生俱來的潔癖屬性釘在原地,完全動彈不了。

  「……」他眉間的溝壑愈發加深。

  一只狗狗跳起來,凱迪抱住了它,笑著對利威爾說:「我說它們追我干嘛,原來是我的狗。」

  利威爾隱約想起與她結識不久時,在雷伊斯家教堂外的風波。那時候她提到了自己的狗,原來就是這樣的一群小狗。沒想到,看起來一點都不凶,全都傻頭傻腦的。

  這時,馬蹄的聲音接連響起。獵人呼喚獵犬的聲音傳來,幾個人騎著高大的駿馬向此處圍了過來。

  雖然多年不見,可是凱迪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皮埃爾的樣子。他還是那樣身姿挺拔,高大威猛,栗色的頭發妥帖地梳成時下的發型。

  他勒緊韁繩,凱迪的狗圍了過去,自從利恩家無人看管之後,皮埃爾就把凱迪養的狗狗接到了自己家,幫她喂食,同時思念著它們的主人。

  凱迪發誓她從沒有對這位痴情的公子有過絲毫憐憫,尤其是皮埃爾看了她幾眼以後,才戰戰兢兢認出來這個圍著頭巾,滿身塵土,背著竹簍撿柴的村婦是凱迪因·利恩小姐,他夢寐以求的女人。

  皮埃爾定定地看著她,難以置信,可是瞬間的,他便被凱迪一貫以來對他不屑一顧的高傲神情所折服。

  她是那樣光彩奪目,在他皮埃爾的眼中,擁有至高無上的魅力,同時因為遙遠而越發珍貴。

  他翻身下馬,走了過來,在凱迪的矚目下走到她的面前。他的身後是他的僕從和雇佣的獵人,顯得富有高貴和威嚴。能在局勢如此動蕩而人心惶惶的時刻悠閑自在的打獵,持續不斷的尋歡作樂,卻每每在權利變更的時刻准確地站在上位者的這一側。

  凱迪開始佩服皮埃爾的眼光和收放自如的性格才能,這可以保證他的家族長盛不衰,永保繁華。

  「利恩小姐……」皮埃爾禮貌而克制地向她伸出手。

  凱迪沒有回應他,因為她實在沒辦法允許他吻在她沾滿灰塵的手背上。

  「你好。」凱迪說道。

  「我對利恩伯爵的遭遇十分遺憾,我在想辦法,希望盡我所能幫到你和你的父親。」皮埃爾說話間,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此前他確實主動向流放前的利恩伯爵提供幫助,不過伯爵帶著尊嚴拒絕了他的提議。

  老利恩知道這個年輕人對自己女兒抱有的熱情和幻想。他知道這不過是每個年輕男人都會犯下的錯誤,對一個永遠無法贏得芳心的姑娘情有獨鐘。

  利恩伯爵拒絕的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的信心支持著他,他唯有一個視作珍寶的女人,他早就想好了,必須,一定要找一個倒插門的女婿。皮埃爾顯赫的家室不是他選擇的對像,並且他也無意失去自己廳堂裡的一部分換取其他有用的東西。

  那種無聊的聯姻不是他所認同的,他希望女兒幸福。

  在這個世上最希望凱迪和利威爾締結婚姻的是馬庫斯·利恩。為此他會獻上此生的祈禱和祝福。

  見皮埃爾提到父親,凱迪的臉上露出些許動搖的神色。

  皮埃爾把一位僕從叫過來,從他手上接下一個方才游玩時編好的花環。跟他們打獵隊伍裡每個人頭上帶的相仿,卻更加漂亮。

  他解開凱迪的頭巾,這阻擋他欣賞她美貌的東西。她的長發像黑色的水流,繁星也在其間游走。

  皮埃爾把美麗的花環戴在凱迪的頭上,與她相稱,嬌嫩而鮮艷。他望著她傻傻地笑了。

  就在這時,這個場景裡最為暗淡的那個人出現了。

  他驅動自己,帶著此前從未想像的勇氣和決心,走到了凱迪的面前。

  不同於在那個富麗堂皇的宮殿舞廳,不同於那個王都的夜晚,利威爾不會再看著他們,然後轉身離開。

  他用纏著紗布的手牽起凱迪的手,將她帶到自己身邊,宣示凱迪是他的女人,誰都不要肖想。

  利威爾在他人生最為的低谷的時期,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他感到幸福和快樂?便是他此刻緊緊握著的,對他不離不棄的愛人。絕對不會讓步,他人休想染指一絲一毫,屬於他的寶物。

  獵犬吠了起來,對著陰沉的利威爾汪汪亂叫,把他看做了敵人。皮埃爾的僕從也一樣,起初,甚至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場景裡的利威爾。

  皮埃爾在驚訝中很快就認出來他,這個如影隨形的情敵,他似乎把凱迪現在的境遇全部算在了他的頭上,隨即投來針刺一樣的責備目光。

  「安靜!不許叫!」凱迪對她的狗們吼道。

  可是它們根本不聽,依然衝著利威爾不停地吠叫。

  她便牽起利威爾跟他說:「走吧,我們回去。」

  皮埃爾繼續投來針刺一樣的目光,並且越發帶著怨念。現在的利威爾已經不同往昔,可是他仍然擁有凱迪。

  凱迪跟她的狗狗再見,也對皮埃爾表達了感謝,跟著利威爾離開了。

  沒幾步,利威爾什麼也沒說,就把她頭上的花環取了下來。凱迪突然有點遺憾,方才的相遇讓她憶起了一些往昔如雲端柔軟的歲月,那時的她也像鮮花一般嬌嫩美好。

  她依然喜歡鮮花,向往自由優渥的生活,所以她有片刻的失落,唯有握住他的手堅定自己的信心。

  他們撿好柴,回到獵人的木屋,凱迪借了肥皂來,坐在庭院裡洗他們的衣服。

  肥皂泡滿滿一盆,現在她已經掌握了洗衣這項技能,全面浸泡,充分揉搓。白色的泡沫陽光下發出亮晶晶的光,她已經不再會去欣賞這些輕飄飄的顏色,驚奇他們的美麗構造,她現在洗衣服,只是洗衣服,因為他們要穿干淨的衣服,僅此而已。

  凱迪埋頭清洗,沒有管利威爾去了哪。很久以後,他才又出現,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凱迪剛好進行完最後的漂洗,抬起頭看他。她感到一個很輕的東西落到她的頭上,一圈圓滿地圍住她的前額和腦後。她伸手摸了摸,驚奇地發現利威爾給她帶了一個樹枝編的桂冠。

  「你只能帶上我的桂冠。」他說。

  「……你不會是在吃醋吧?」聯系到他從她頭上把花環扯了丟掉,凱迪笑了起來。

  利威爾撇了撇嘴。

  凱迪發覺婆婆挪到門口正悄悄注視這裡,她抬起沾著水珠的手指,桂樹枝條來自院子裡那棵四月桂,斷裂的地方有著樹木該有的堅硬和性格。

  她仿佛看到利威爾去找婆婆幫忙,一起編好了這個給她的桂冠,因為皮埃爾給她戴上花環,利威爾也不甘示弱。她的目光移到他受傷的手指上,包著紗布,早已經不再流血,但他永遠地失去了兩根手指。

  桂冠的堅硬刺痛了凱迪,柔軟的綠葉讓她心裡湧出新鮮的酸楚。

  利威爾用手編好桂冠應該並不容易。

  她對著利威爾笑了笑,說道:「我很喜歡的,謝謝呀!」

  利威爾跟她一起晾衣服,簡簡單單的動作,卻因為他們心中的情思變得不同。只是感覺到他的存在,凱迪就很快樂。她相信愛情對她的澆灌,她從不懷疑,她為愛而生,終會長成參天的林木,她從不缺乏愛的能力,她相信自己的天賦,與生俱來的愛的力量。

  這份力量,讓她看見天空,也看見大樹,看見他,和他眼中的自己,也讓她看見最美好的世界。

  他們在第二天的清晨離開了獵人的家,沿著山林的小路繼續向北靠近王都。                    

  作者有話要說:

  林子茵,

  草木生長,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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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萊歸來篇

  作者有話要說:

  避一下敏感,把72章解禁掉!!

  晨霧彌漫包裹初生的太陽,利威爾坐在昨夜鋪就的行軍帳篷門口,向外看去。

  凱迪蹲在小河邊,專注地盯著水面,像是盯著自己的倒影,一動不動,兩腳並在一起。

  他活動著腿和手腕,逐漸感受著那種清晰的掌控,他知道自己在好轉,最明顯的信號之一,便是昨天晚上抱著凱迪,聽著她平穩安靜的呼吸,覺得渾身難耐,過了很久才最終入睡。

  那是一種帶著欣喜的忍耐,在凱迪陷入夢鄉的時候,他仔細看著她的臉,月光下如紗般順滑的手臂。蜷曲的膝蓋抵在他的腿上,蔥白的手指讓他忍不住想起它們游走在他身上時帶來的愉悅。

  這段時間,凱迪陪在他的身邊,沒有做出一絲一毫引誘他的舉動,在這之前他們像這樣長久的獨處只有在埃爾文失蹤的那半年。

  現在也是如此,這麼想來似乎埃爾文成了他們的障礙,利威爾知道實際上不是這樣。只是他不願意屈服於任何人創造的溫柔鄉,可對她的感覺總像是一張網,又讓他無處遁形。所以利威爾總是去見她,又總是有意地離開她。

  他心中有一種偏執的相信,認為總有一天他們會分離,這幾乎是篤定。等到他察覺他好像真的可以有退休的一天,有成為一個普通人的機會,走向沒有人再等待他拯救的結局,他開始相信自己或許可以聽凱迪的話,由她帶領開啟新的生活。

  她總是為了自己而活,不大考慮別人的處境。利威爾喜歡她,也接受她這個缺點,他做不到像她那樣勇敢用力地去愛,毫無保留地相信。她眼睛裡的東西很少,因此能夠保存在她心裡的顏色總是那麼濃烈。

  擁有一個這樣的愛人,理應是非常幸福的,她那麼珍愛他,仿佛永遠不會有激情褪去的一天。

  利威爾剛睡醒,想著昨夜是怎樣撫摸睡著的凱迪,怎樣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享受了一次獨屬於自己的美妙體驗。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竟然睡在她的身邊想入非非,不敢叫醒她。

  其實那時,凱迪差一點就要醒來,就會發現身旁的人對她所做的行為。那個瞬間利威爾緊張極了,他多麼期待她醒來,帶著動人的笑,像從前很多次一樣,將他仰面推倒,像小母鹿一樣的結實腰身坐到他的腿上。

  然後他就可以盡情地釋放自己去滿足她。他也十分欣賞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以後,那種難以滿足的熱情,給了他施展天賦的可能,他總是帶著感激……。

  可是她沒有醒來。所以利威爾只能回憶著與她記憶頗深的幾次體驗,繼續忍耐。

  然後,就是一時想不開,實在難以忍耐,加上對自己的身體狀態沒有信心開展一場與她的爭鋒相對。他抱著自己的女人自己解決了迫切的需求。

  忍耐半夜然後自己動手這種丟人的事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告訴她。

  這該死的情Y。利威爾默默地想,不知道等到了肯尼那個年紀,是不是還有心氣和體力興致勃勃做這種事。他也不知道為何突然想起他,他不懷疑肯尼的體力,只是他很想問問他興致方面的變化。那到了老獵人那個年紀,是不是就算面前是天仙也硬不起來了?

  他的目光一直看著凱迪,她蹲在小河邊一動不動。好在他在足夠年輕的時候就有一個天仙模樣的女朋友。利威爾突然發現自己十分期待看到她今後的樣子,五年以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以後……雖然凱迪個人非常抗拒變老。

  但是利威爾想跟即使不那麼年輕的凱迪上床,他想跟任何年齡的她XX。

  他想抱起四歲的凱迪去買棉花糖,想做她八歲時的僕人,想成為她十二歲時送她上學的馬車夫,想是她十六歲時的同窗好友。他要她十八歲時就做他的新娘,在新婚之夜第一次親吻她,褪去彼此的羞澀,坦誠相見,愉快地相愛,直到下一個冬季才從洞穴裡出來。

  他希望這一切成為現實,可他唯獨不肯面對現實裡的可能。為何要當機立斷地拒絕她的求婚?利威爾在問自己,或許是因為他不是那個他想像中的男人,他不認為自己值得她托付終身。以上他所想像的任何人都可以,唯獨他不行。

  他從來不是一個習慣退縮的人,他有許多欲望和野心。因為想要,所以從地下走到了地上;因為想要,所以一步步努力走到高處得到尊敬;因為想要,所以奉獻一切去成就這個殘酷而美麗的世界。

  因為想要,他將最心愛的一件玩具據為己有。那一天,那個小男孩走進琳琅滿目的雜貨鋪,世間紛繁,他卻有真情喜愛的唯一。他一無所有,穿著媽媽的舊衣裳,鞋子破爛,腳趾露在外面,站在高高的貨架前,偷走了她。

  可偷來的寶物總有一天要還回去,即使是吃到肚子裡也不會屬於他。他們會剖開他的肚子把她帶走,她也會最終清醒,跳起來質問他為何將她據為己有。

  突然,凱迪動了。

  河水飛濺,化成浪花,她從漩渦搖擺的水中提著一條閃著金光的魚出來。

  凱迪小跑著,提著一條肥碩的大魚尾鰭,向利威爾奔來。她把依然活蹦亂跳的魚摔倒他面前,為自己的成果驚呼。

  剎那間,利威爾心中的愁雲消失了,他很感動。那是原始的本能的感動,她給與他食物。她小小的身子,甚至可以養活他,

  利威爾拍拍手站起來,著手給她做早飯。

  烤魚,大自然天賜的禮物。他們沒有鹽,但是他摘了一種葉子,有一種特別的口感,涼涼的。

  火焰炙烤肥碩的美味,凱迪乖乖地等著,望眼欲穿。嫩而白的魚肉入口,焦酥可口的皮,沒有調味品的味道,但是特別好吃。

  王都越來越近,似乎已經可以看見它的影子。米特拉斯,玫瑰之城。

  此時路過的一個城鎮,是到達王都的最後一個市區。凱迪進到商店去采買,利威爾獨自留在街上。他依然蒙著繃帶,雖然他感到傷口皮膚上傳來的陣陣癢意,像是知道臨近王都一樣,全都都在加速愈合。

  街道上,幾個打扮時髦的姑娘正帶著一絲不苟的笑容,向行人發放什麼東西。

  她們拿著小盒子,攔住過往的行人,遞出東西,收獲許多異樣的回饋。不難發現她們的目標是形形色色的男人,接下東西,聽過介紹,他們有的會把東西還回去,有的則會裝進口袋,有的會高深莫測地笑笑,有的顯得有點驚訝。

  她們挨個發過來,走到了利威爾身邊,那個姑娘猶豫了一下,因為一個包成木乃伊的矮個子男人或許不需要她們手上的東西。

  可姑娘想了想還是向前跨了一步:「你好,先生。」她的聲音洋溢著熱情,遞給利威爾一枚小方形的塑料片,那是一枚在帕拉蒂島剛開始出現的新奇事物——XXX。

  輪船、火車、汽車……這些外界司空見慣得物品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帕拉迪亞島,給這個封閉的小島帶來衝撞與生機。同時的,各類新鮮事物掀起的風潮接踵而至。

  世界仿佛迅速變換了面貌,一不留神就會被時代的腳步拋下,萬花筒的彩色糖紙繪成紙醉金迷的日新月異,勇於抓住機遇的人奮勇向前。

  那姑娘是一位女性志願者,她充滿熱情地說道:「愛你的伴侶,無聲的呵護。」

  避孕套這種東西自古以來就以各種形式存在,隨著天然橡膠的量產,和現代技術讓它變得衛生得體,適於推廣。

  起初利威爾沒懂她遞過來的小塑料袋是什麼,木然地接了過去。

  「它能給你更加持久的□□,請試試吧!」姑娘說。

  他有點開始懂了,可是增添持久什麼的,他著實不需要……他看見姑娘背後鋪開的廣告牌:

  「了解墮胎對女性的危害,在你們沒有准備好的時候,請合理使用避孕套」

  啊……這……利威爾猶豫了。

  姑娘完成任務地笑了下,轉向了下一個男人。

  等待凱迪買好東西回來牽住他的手時,利威爾快速把它裝進了口袋。

  他們在城市裡吃過晚飯,買了當前的晚報了解時事。那天的報紙用一整版報道了耶格爾派刺殺扎克雷總統的瘋狂行徑,繪聲繪色地描寫了總統如何命喪炸彈襲擊。

  「他的整個身子瞬時間四分五裂,下半身殘留在豪華的真皮座椅上,上身飛出窗口落在總統府的大門前……」

  凱迪看著毛骨悚然的描寫喃喃道:「幸好埃爾文不在那,他們能殺了總統不可能放過埃爾文的。」

  利威爾眉心緊鎖地看著報著,展開的紙張夾在他還在原處的小指和無名指間。他深思熟慮地看了很久。

  他們沒打算在城中逗留,踏上了夜幕降臨的道路。利威爾沉默寡言,凱迪也非常安靜,離王都越來越近,她似乎正在寂寞地等待。

  所以利威爾終於開口對她講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反應淡漠,甚至由於早有預料,她顯出一副輕蔑的神情。

  「凱迪,等到了王都,你能不能自己找個地方安頓。我得去找埃爾文。」利威爾對她說。

  凱迪沒有看他,眼皮下垂,表情漠然:「埃爾文不是叫你等著嗎?你覺得你這幅樣子能做成什麼事?」

  「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要見到那混蛋。」利威爾堅持說。

  「見到他以後呢?」凱迪問。

  「問問他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利威爾答。

  「然後呢?繼續由他領著你身先士卒,粉身碎骨?」凱迪問。

  「我會做我應該做的事。」

  「你就是做的太過多了。」

  利威爾沒有馬上答話,凱迪咄咄逼人地繼續道:「你想死嗎?你是覺得除了去死,無法體現你高尚的理想和偉大的靈魂嗎?你只不過是想滿足自己的幻想,甘願做為奴隸一樣付出,什麼都沒空去想。就像騾子一樣!」

  利威爾愣住了,他傷心地閉上嘴巴,不想反駁她愚蠢的言論。

  他們兩的談話陷入僵局,彼此一言不發,走在淡藍色的夜幕中。鄉間道路隨心所欲地曲折彎繞,馬蹄踩在沙沙作響的土路上,敲打夜的大門。

  過了一會兒,凱迪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用一種極其平常的口吻接上此前的話題:「你去吧,這沒什麼的。」

  態度之變化就好像先前那個輕蔑刻薄的人不是她。

  「我一早就知道你肯定會這麼做。」凱迪說道。利威爾氣還沒消,並不理會她的態度轉變。

  凱迪自顧自說著:「我都想好了,等到了王都,我去清點自己的財產,看看還有哪些能拿回來。」她頓了頓,「接著,我要開啟新的生活。」

  她說:「等著一切過去,我可以做許多事情,比如去海外游覽新潮的建築設計,開屬於我的事務所,如果我沒有錢,我就去賣畫,我有許多可以為此出上一筆的朋友,我們會過得不錯的。如果有錢的人已經不願意建新的房子,我們就去做貿易,到我的家鄉去,你知道嗎?不論是茶葉,漆器,絲綢,瓷器,我知道他們需要的是哪些,他們也會願意買我的東西。再不濟呢,我們就去買地,不是農作用,全部用來建房子,賣給所有願意出錢的人。等這一切過去,這將會是很好的生意,這是我父親告訴過我的……」

  「不論如何,我會通過自己的雙手讓我們過上好的生活。」

  她對利威爾說道:「有我在的話,你什麼都不用操心,想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開心。」

  說來很不可思議,利威爾沒有為將來做過打算,自然也不知道等著一切過去意味著什麼,他稍微思索得知,那將是他失業的一天,意味著新的生活。

  但是他很好的抑制住了暢想未來的舉動,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不知何時,頭頂已是點點星空,月牙爬上樹梢,每當這時利威爾總是願意駐足觀看。他對凱迪說:「你不能那麼說我,我也有自己的追求。」

  凱迪低下頭說道:「嗯,我知道,唉……對不起。」

  她抬起頭後,無數繁星閃爍在幽暗的夜空,彙成那條銀白的長河延長至無盡的遠方。

  當人被那種震撼的美所打動,就會覺得很多事都無關緊要。比起這種美和無法抗拒的死亡,什麼都無關緊要。

  他們找到一塊平整的空地,選擇為今夜安營扎寨的位置。

  利威爾搭好帳篷,凱迪生火煮水,為他們泡上各自的茶。直到這時,他們仍然保持著各自的習慣,利威爾喝紅茶,凱迪喝綠茶。

  「如果你追求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你要怎麼辦?」凱迪盤腿坐著,捧著蒸汽升騰的茶杯,問道。

  利威爾伸出手觸摸空無一物的夜空,認真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只知道該怎麼做。那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引導我向前,不存在猶豫,也不會退縮。」

  凱迪抬起頭,也望著無邊濃稠的黑夜:「比最遠更遠的地方是哪裡?天空的上面,洞穴的底下,世界的盡頭……盡頭的盡頭又是哪裡……」

  她的問題不會得到回答,她知道這種對於極致的追求,不計一切,不在乎會得到什麼。

  世上本來就有太多徒勞無功的事。人出生經歷一生然後死亡,本身就是徒勞無功的,一次一次向前又回到原點。

  而勇往直前就是利威爾存在的根基。她釋懷了。

  所以她懷著希望告訴利威爾:「等這一切結束了,我可以將生活打理好。我可以做很多事情,讓我們過上好的生活,你等著瞧吧。」

  她的計劃和未來裡總有利威爾的一席之地,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命運,固執地相信著,沒有什麼能將他們分離。

  利威爾伸手摸了摸凱迪的臉頰,說道:「讓你受苦了。」

  凱迪卻笑了笑:「比起痛苦的經歷,跟你一起的快樂更無法比擬。」

  這讓利威爾生出感動,他把她抱了過來,讓她側身坐在他□□的空地上:「我不知道你會這麼想。」

  凱迪靠在他的懷中,用臉輕輕蹭他的胸膛,恢復了親密無間的樣子。

  她說:「其實沒關系的,你不想結婚的話,也無所謂,我知道你想跟我待在一塊就夠了。」

  利威爾溫柔地撥動她的頭發,光在她的臉上流動,他有些失神地說:「你對我這麼好,我到底該怎麼辦?」

  凱迪伸起脖子吻了吻他沒有紗布覆蓋一側的臉頰,留下香甜的愛的氣息。只要是她在的地方,總能讓利威爾感到這種氣息,令他意醉神迷。

  他沒有辦法抵抗自己的心,也總是無法知道怎樣傳遞心中的感情,他收緊手掌,甚至不惜捏痛了凱迪,「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我什麼都沒有。不過你記住,我的命可以給你。」

  凱迪驚訝地張了張嘴,一面驚呼,一面笑道:「我才不要,千萬不要!」

  她撲到他的懷裡,盡情地扭動,雙手胡亂撫摸過他的後背,腰間,移動至褲子口袋的時候從裡面摸出一個東西。

  「……這是什麼?」她疑惑地張開手心,一枚小塑料包裝躺在那裡。

  「今天在路上,志願者發的,XXX。」利威爾如實回答道。

  凱迪用兩根手指捏起來它仔細觀察了一番,又用手摩挲了一會包裝袋裡圓形環狀的東西,不禁感嘆道:「好神奇啊!」

  接著,他們對於現代橡膠XXX的使用方法做出了一系列深入的討論,一致認為這東西確實是一項造福人類的發明。

  可是末了,凱迪還是把它放在了一邊,像是丟棄一件垃圾般說道:「我們不需要用這個,那麼多次都沒有懷過孕……」

  利威爾松開擁著她的手臂,說道:「不需要這東西是因為我覺得懷了也沒有關系,我是不會讓你去墮胎的。」

  凱迪抬起眼神:「你是什麼意思?」

  利威爾把下巴放在她的頸窩上,他們的心一齊快而歡慰的跳動,此刻的他們已經無法將對方從彼此身上剝開,任何風吹草動只會讓他們更加依賴對方。

  「幫我把這些煩人的紗布解開。」利威爾對凱迪說,言語中帶著央求的沙啞。

  凱迪聞言,終於與他相對,並且抬腿環住了他的腰,她就這樣坐在他的腿上,輕輕捧住他的臉。

  像這樣的動作,從前她也做過很多次,那些一觸即發的熱烈香氣從她的胸前噴發而出,她的□□靠得那麼近,讓利威爾無法不想立刻就吻上去。

  凱迪制止了他的行動,她捧著他的臉,深深地望著他的眼睛,開始動手除去包裹住他的白色醫用紗布。

  她的心裡絲毫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波瀾不驚,最後一層紗布消失的一刻,她甚至沒有勇氣把注意力放在全局上,她不願意接受那張日夜思念的臉旁已經發生變化。僅僅盯著那道傷口的局部,就讓她膽戰心驚。

  可是這時,利威爾已經開始吻她。

  他用帶著傷痕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唇,凱迪閉上眼睛,他的香味,那種苦中帶著甘甜的熟悉味道占據了她的一切。

  她多余的脆弱思緒,並不需要的同情,被他風卷殘雲般的愛意一掃而光。她沒有機會繼續傷感,難過,只能感受得到他一如既往,從未改變過的生命力。

  利威爾似乎沒有多麼在意自己的傷,也並沒有像凱迪預想的那樣適時退縮,保護自己。他早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已經全盤接受失敗,仿佛從生下來就帶著缺陷一樣,無視這些讓他看起來倍加脆弱的傷痕。

  ……馬賽克藝術……

  這或許是唯一一次,利威爾最終也沒有拿回主動權,他跳動的脈搏和灼燒的傷痕將他禁錮於此。凱迪則像捧著吹彈可破的毛茸茸的小鳥,給他呵護,讓他快樂。有一天,他會羽翼豐滿,聲音洪亮,飛向天空。

  誰都無法阻止,他為此而生,也將為此而死。凱迪落下淚來,帶著愛的憐憫之淚。在那之前,她會向他獻出所有,偉大的愛人,浪漫的英雄。

  從前,利威爾曾經希望她可以不受任何苦難的侵犯。可現在的他願意接受歲月對她的一切洗禮,他准備好了同她共度,沒有什麼能將他的決心改變。

  往後的許多年,利威爾回憶起此時的情形,這時的未來可期,愛人健在,所有的失敗可以重來,所有的傷痛都可以抹平。

  虛無縹緲的圓滿纏繞在他的指尖,她的魅影殘留,直到生命的盡頭,他的決心不變。

     


☆、馬萊歸來篇

  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凱迪和利威爾沿著官道順利混入王都,並且在調查兵團的秘密據點——弗裡克斯位於王都的家中,裡收到了埃爾文留下的信息,那上面只寫著簡單的一句話:【請相信我,按兵不動】

  利威爾把這張塞在壁爐夾層中的紙條裝進口袋,看了看凱迪:「看來他早就有了計劃,只是沒打算告訴我們……」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埃爾文這家伙。」

  凱迪暗自松了口氣,深以為然:「考慮到你的狀況,這就是唯一的選擇,別以為你還能做什麼,就好好地聽他的話吧。」

  「我得去見韓吉。」利威爾回道。

  凱迪聽罷,不假思索地說:「我陪你一起去。」

  「不,這是調查兵團的事情,我不希望你出面。」利威爾說道。

  「……」

  凱迪一向知道其中的界限,只有說道:「好吧,但你要注意安全。」

  利威爾拍了拍她的腦袋,安慰她道:「別擔心。」

  傍晚時分,凱迪為他准備好遮蔽面容的帽子,大衣,把他送到門口。

  她立在大門的台階下,夕陽拉出長而孤寂的倒影,他的身影逐漸融入來去的人流中,熙攘將他們分隔開來。

  利威爾帶著帽子,右手纏著用於偽裝骨折的木板和繃帶,其實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大半,不過凱迪告訴他需要收斂自己的鋒芒,也要注意壓抑自己陰森森的眼神。

  利威爾朝人群看了看,好似並沒有人注意到他,這讓他很滿意。

  他踱步到一間舊式酒館門前,拱形的排窗裡人影綽綽,這是一間生意不錯的舊式酒館,招牌上赫然寫有「利布斯」等字樣。

  與近日來時新的馬萊式酒吧不同,這裡保留了一切島上原有的元素:酒桶,圓桌,熱鬧,荒野。

  利威爾總是知道在哪裡能找到韓吉,起初他看見一個熟悉的小鬼坐在城門口放哨,就知道她已經掌握了他入城來的所有動態,而今天的她,應該在這裡。

  果不其然,身著便裝的韓吉坐在吧台邊上,手指輕叩一本極厚的書角,目光輕盈地落在文字之上。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襯衣,儼然裝扮成了一位閑適知性的都市女性,仿佛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偷得半刻閑暇來這裡放松身心。

  不,說裝扮是不准確的,利威爾忽然意識到,如若這個世界上沒有巨人和戰爭,韓吉本來的樣子或許就是這樣。只要她靜下來看書的時候,總能帶給人一種莫大的安全感。

  他喜歡韓吉放松的神情,近幾年她不皺眉的時間越來越少,一點兒都不好看。說起來這個,埃爾文好像說過韓吉有一位狂熱的追求者,叫什麼德魯依……

  不知不覺中,利威爾已經落坐在韓吉的身邊。她微微一笑,目光任然搜尋著書中的信息,卻開口道:「我已經等了你三天了,怎麼?路上耽擱了?」

  「天氣原因。」利威爾回道。

  「跟你的小美人兒難舍難分?」韓吉一針見血地說:「真是位可愛又幸福的美人兒,」她頓了頓,看了過來,才繼續道:「可是某人好像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利威爾的面前擺好了茶具,亮而濃郁的茶色升騰起熱烈的香氣。招待利威爾,吉布斯酒鋪從來不吝嗇最貴的紅茶。

  「韓吉,埃爾文聯系你了嗎?」他並沒有理會韓吉的話題。

  「按兵不動,這是我得到的指令。」韓吉回道。

  「他到底在搞什麼鬼?」利威爾用指尖迅速磕了下木桌,不滿地問。

  「或許是他不需要我們了吧。」韓吉說話的時候唇角微微翹起,「你看,小鬼們都長大了,是到了更新換代的時候。」

  「嘁」利威爾撇嘴道:「在他退休以前,休想甩掉我。再說,我還有一件事沒有辦完……」他捏緊手掌,「吉克那家伙!艾倫早就跟吉克制定好了彙合的計劃,實際上,我們都被耍了。」

  「艾倫,」韓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沉吟過後她慢慢說道:「利威爾,你有沒有想過艾倫實際上也早已經跟埃爾文制定好了翻盤的計劃,而這個計劃沒有吉克的加入無法完成,所以才有了今天這樣的局面。」

  利威爾的腦海裡出現了艾倫和埃爾文並排喝茶的場面,竟感到十分和諧。他們的後身都有千百年來詛咒般龐大的巨人幻像,由此達到勢均力敵的平衡。

  「那這個計劃裡就沒有我們兩個的容身之地嗎?」利威爾不滿地說:「早知如此,巨樹森林裡的苦戰算什麼?」

  韓吉的目光沉了下來,「埃爾文就是從你受傷以後才開始聯絡我們的,大概是良心發現吧。」她干干地笑了兩聲,「你還不了解他嗎?他也沒想到會害得你差點死掉,現在怕了唄,這就等於叫你安安靜靜等著喝慶功酒,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利威爾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茶杯,有時候他恨自己不能看的遠一點,沒有縱觀全局的智慧。可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根本不想要什麼偉大的智慧。

  必定失敗的任務,心甘情願被當做棋子任人擺布,一次又一次,看著身邊的部下無妄犧牲,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再說,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韓吉繼續看她的書,那是一本精裝的書,利威爾看了一眼拆下來放在一旁的封皮——《植物名實圖考》,馬萊的的一家出版社。

  他握上茶杯,放下了擔心埃爾文的心情,「韓吉,我們這個樣子就好像退役以後的日子。」

  「誰說不是呢,你做好准備了嗎?」韓吉回道。

  「什麼?」

  「有朝一日作為一個普通人融入社會……不知道為何,這一次我比以往有更強烈得預感,我覺得和平就要來臨。」

  利威爾也有同樣的感受,此前從未像現在一樣,世界逐漸顯露它的全部面貌。任何一個帕拉迪亞島的人,任何一個艾爾迪亞人都期盼公正的對待,期盼和平。

  「艾爾迪亞是一個偉大的名族。」韓吉看向利威爾,「沒有任何一個名族曾經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對待,依然不屈不撓,艾爾迪亞不會被泯滅,正因為有你我這樣的人。」韓吉面帶微笑,「贊美吧!偉大的艾爾迪亞。」

  「韓吉,我最近學到一句話,叫做『出師未捷身先死』。」利威爾說,「我想讓他們的犧牲都有意義。」

  韓吉悠然回道:「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隱去……我一直不知道是否應該期盼犧牲在戰場上。我也從沒想過會以哪種方式結束戎馬歲月,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過平靜的生活,我有太多需要思念的人,激蕩的回憶。」

  面對韓吉感性的一面,利威爾移動了下杯子,「我覺得你可以去做詩人。」

  韓吉不理會他的嘲弄,淡淡地笑了。

  以後的他們不知都聊了什麼,韓吉一直掛著爽朗的笑容,後來聽到她大喊道:「你說什麼啊!我可比你小的多好嗎?」

  「你多大了?」

  「我跟凱迪同歲。」

  「……」

  利威爾的印像中,韓吉應當比凱迪年長才對,這麼說給人的感覺,韓吉確實成熟得多。

  也不是說凱迪不成熟,只是她的性格總是包含特別突出的不穩定性,這與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她不時會做出一些違背理智的舉動,說到底如果她選擇利威爾做情人的行為就十分背離常規。她基本上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考慮後果。

  他們在酒館裡吃了點簡單的東西,決定上街去走走。

  利威爾跟韓吉這麼閑的時候確實不多,單獨散步的機會讓他們有點難得的不自在。

  街上的景色有一種秩序與混亂中初生的欣欣向榮。

  韓吉一邊走一邊說:「看看現在的帕拉蒂島,就幾年的時間發生了過去一百年都不曾見過的變化。要不是艾倫擅自出走帶來的動蕩,艾爾迪亞人會像這樣在夾縫中搖搖晃晃生長,趕上世界的腳步吧。」

  利威爾回道:「要不是艾倫,我們也無法做出這樣的改變,誰也不知道結果會如何,我不想過早去評價他的做法。」

  「所以你其實是認同艾倫的。」韓吉總結道。

  「不,我不認同他。」利威爾的眼中現出堅忍的神情。

  「嗯……」韓吉摸了摸下巴,思考著。

  街道的一側,幾扇幽黑的高窗一字排開,棱角分明的屋頂上垂下幕布一樣的神色綠植。

  這裡是王都邊緣最著名的監獄,建造在擁有歷史遺跡的羅城之上。關押任何觸碰王權和危害都城安全的罪犯。

  利威爾和韓吉散步路過這裡,原本輕松的心情忽然蒙上陰郁。這一天,羅城的門口一反常日地坐了許多人。

  他們是近來新被關押犯人的親屬,他們聚在這裡,一起抗議憲兵對付民眾的殘忍手段。就因為發表了一些不入主流的言論,或者罵上幾句耶格爾派就被關在這裡,成天餓著渴著,可謂悲慘。                    

  作者有話要說:

  立一個日更的flag,寫多少發多少哈,准備加把勁了!

  閑話PS:樂隊的夏天2看了嗎?這幾天一直在循環痛仰和新褲子,又是夏天了!希望今年也能享受這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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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萊歸來篇

  許多家屬們手裡拿著吃食,希望能送到親人手裡。可這裡的憲兵已經被那些宏大的願景推向了一種癲狂的控制狀態,紛紛用槍托和鐵棍驅趕他們。

  灰白而密不透風的牆面裡,傳出分解的嘶吼和可悲的哀嚎,擴散在濃稠的黑夜裡。

  利威爾和韓吉走過這裡,一言不發,他們陷在深深的沉默裡,如兩尊雕像般沒有表情。

  而後他們互相看了看對方。

  「我還不想退休。」

  「總之不是今天。」

  兩位老戰友的影子貼上了監獄的牆面,在沒有人看守的一側,從地面向上,像水一般流進密不透風的王都監獄。

  寬闊的走廊兩側,泛著冷光的黑色鐵欄如同惡魔獠牙。兩人的身形由月光投射在地面,關在裡面顯得黢黑的人們投來目光,看向一個方向,許多眼白如同彎彎月牙。

  他們向前走,不知誰的口哨聲從角落裡響起,民謠小調,縹緲悠遠,濃濃淡淡。

  他們打開了第一間牢房,鐵鏈卡啦啦響,裡面的人大眼瞪著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打開了第二間牢房,有的人走了出來,呆在原地,觀察情況。

  他們打開了第三間牢房,寂靜的牢房開始有人發出聲音。

  隨後,空氣像被點燃一樣充滿爆裂的火星和激昂的吶喊。

  反應過來的人們高喊著自由,自由!震耳欲聾,所有鐵鏈,鐐銬都被震碎。

  他們一邊釋放囚犯,一邊相互對話。

  「真的,謝謝你把我從鬼門關帶回來。」利威爾說。

  「不用謝,你也救過我啊,很多次。」韓吉回道,「利威爾,說真的。這個世界需要你這種人,我的想法很簡單,只要你還活著,這個世界就還不是無藥可救,這是我的信念。你必須活著。」

  利威爾抿了抿嘴,如今他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疤更加限制他的表情了,只要他一笑,就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告訴他,不要這麼做。

  可是他還是嘗試著笑了笑,對韓吉說道:「這個世界也需要你這種人,四眼混蛋。只要看見你活蹦亂跳,我就還能再堅持。」

  他們都感謝彼此,沒有什麼比這種生物更可愛了,可靠而長壽的戰友。

  他們的舉動很快就引起了憲兵的反應。刺耳的警鈴拉響,所有人都怔了一下。隨著用電的普及,島上確實出現了許多新的事物,這警鈴就是。

  憲兵隊的腳步越發的近了,人們踩著彼此的肩膀從牢房極高的窗子爬出去。

  利威爾和韓吉是最後一波撤退的,他們到底沒像埃爾文指示的那樣,按兵不動,等待勝利送到嘴邊。

  或許他們就不相信坐享其成的美夢,有些人,如果不讓他們上戰場,他也不會閑著。閑著是跟利威爾無關的狀態,就像韓吉所說,他們這輩子都不會過平靜的生活。

  性格和經歷如此,誰都改變不了。

  其實凱迪比誰都知道這一點,但是她仍然滿懷希望等待一段段危險的旅程結束。她覺得利威爾的人生一定不會被困在此處,至少不應該作為力量的奴隸,無法脫身。

  她的手握著一只素白的茶杯,是利威爾平時用的那一只,她已經把它洗干淨准備送回原處。

  哢啦——一個手滑,那只茶杯毫無防備地摔在地上,變得粉碎。

  凱迪的心慌了一下,連忙蹲下想用手去撿碎片,嘴上念著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與此同時,斷後的利威爾撤退到監獄外側,與韓吉分頭逃跑。

  就在這時,一個眼睛很大的小男孩擋住了他的去路。

  「叔叔。」小男孩用恰到好處的聲音喊他。

  利威爾看了他一眼,沒打算停下,不論如何現在不是心軟的場合。

  可男孩有著一雙令人憐愛的眼睛,無辜而期盼地看著他,「叔叔。」他喊道。

  然後,利威爾遲疑了。小男孩靠近他,並且一直深深地望著他,那是一種讓人挪不開目光的注視。

  當拿道淡藍色的寒光出現在他的眼底時,利威爾立刻明白了什麼,可那孩子已經離他太近。

  噗,他甚至清楚地聽到匕首扎進自己身體的聲音。

  「你……」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被人偷襲成功了,好像他對人的戒心已經越發薄弱。

  在男孩可怕冷漠的神情中,他的膝蓋不受控制地沾到了地面,他的身體確實沒有完全康復。

  多年後回憶起來,也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孩子為何捅他一刀。

  他用一只手捂住傷口,另一只手撐住地面,身後逐漸響起嘈雜的喊叫,他低聲罵了一句,准備奮力起身。

  他現在的狀態還可以,至少足以脫身。

  可是下一秒,他看見了韓吉。被憲兵扯住肩膀,雙手背後的韓吉。

  突然地,他的思緒回到了許多年前。似乎是同樣的瞬間,法蘭和伊莎貝拉被人擒住,水波一樣的感覺帶著回憶衝擊著他,也絆住了他的腳步。

  利威爾和韓吉大鬧一場,因此被擒。

  這也是許多年後聚餐時快樂的談資,只是當下,兩位當事人絲毫感受不到快樂。

  幾公裡外的凱迪也是。

  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抓起帽子,裹緊外衣,匆匆走出門去。

  她憂心忡忡地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奔走,甚至不敢抬起自己的臉。王都裡有太多昔日的熟人,此刻不能靠近。

  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少數人的陣營裡——耶格爾派的反對者,人人得而誅之的存在。

  肌肉記憶將她帶回了曾經屬於自己的家門口。玫瑰街的住所,純白和黑色鐵藝欄杆的別墅。

  她站在門口,裡面亮著新裝好的電燈,似乎一閃一閃,眨著眼等待她的歸來。

  可她知道這裡已經換了主人,父親的財產盡失,他們現在什麼都沒有。

  凱迪在門口站了一會,回憶起本來她可以跟愛人生活在這裡。過日復一日充實而美好的生活,夏夜的王都,夜鶯婉轉,她需要有人陪她去中央廣場的火鳥歌劇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正當她准備轉身離開,台階上的門忽然輕輕地打開了。

  凱迪想躲起來,可是一個清脆的女聲響了起來,「小姐?」茜玻的聲音收斂而驚訝,不敢大聲去喊。

  凱迪頓住了腳,回過頭來,帽子的絲帶微微浮動,猶如她動人的眼眸,裡面似乎盈著水波。

  「茜玻,過來。」她笑了笑,發自內心的高興。

  茜玻小跑著奔了下來,像一只雀躍的小鳥:「小姐,你去哪了?小姐,我好想你。」

  「茜玻。」凱迪握了握她的手,「你還好嗎?」

  「嗯,我很好,新來的夫人很溫和的……」茜玻說著,突然閉住了嘴。

  凱迪低了低頭,有些話實在難以啟齒。可是她心裡一橫,還是講道:「茜玻,我拜托你,去那些值錢的東西給我。我現在很需要。」這句話生生憋的她臉紅。

  「小姐……你遇到困難了嗎?」茜玻關切地問道。

  「算是吧。」凱迪回答道。

  「那……那不然我去告訴太太,看看能不能幫到你。」

  「不。」凱迪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不,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這本來就是我的家,這裡的所有東西本來就是我的!」她有點激動,握緊了茜玻的小手。

  「啊……」茜玻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她噠噠噠地跑回了房子,側身閃了進去。

  凱迪站在路燈下,心跳的很快。

  不多時,茜玻捧著一個黑色布袋,斜挎著一個包,走下了台階。

  「小姐,你拿好,這是我能麻煩的所有東西了。」茜玻奉上包裹,說道。

  凱迪接過,手掌不由得收緊,她注意到茜玻背著的包裹,問道:「這是什麼?」

  「我,我做了這樣的事,是沒有辦法在待在這裡的。」茜玻低下了頭,白淨的臉蛋愁眉不展,嘟囔道:「可我不知道接下來能去哪。」

  「茜玻……」凱迪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蠻不講理。她搖了搖頭,緊緊握住她的手:「你去利布斯商會去找斯嘉麗,就說是我讓你去的,她會為你安排一份工作的,不用擔心。我們很快就會再見,你要相信我。」

  「嗯!」茜玻用力點了點頭,沒有讓湧上來的眼淚掉出來。

  凱迪捧著布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憶起自己許下的承諾,對父親,對希娜,對茜玻……還有她一直抱有的能跟利威爾生活在一起的願望。

  這些對美好生活的希冀從沒有向此刻一樣強烈。

  一定會實現,一定會實現。她反復告訴自己,內心充盈著一決勝負的決心,她絕不要被困難打敗。

  她推開聯絡基地的門,把東西放好,著手開始燒水。或許利威爾很快就會回來,也或者他今夜不會回來,她沒有把握。

  然後,客廳的門被人衝開,弗利克斯跑進廳堂。

  他的面色鐵青,呼吸急促。

  「利恩小姐……兵長和分隊長被捕了,就在剛剛。」

  凱迪愣在原地,握著一只新買的茶杯。

  水壺在叫,尖利而急促。

     


☆、馬萊歸來篇

  「弗裡克斯,既然埃爾文找不到,你就想辦法去找希斯特利亞……雖然我聽說她現在已經被憲兵的人控制在一處備產,但是想辦法找的話……如果還有用,如果還有用……」

  凱迪斷斷續續說著,雙手緊緊握著茶杯。

  弗裡克斯應了一聲便馬不停蹄地跑出房門。

  而後,凱迪抓起從茜玻處得來的黑布袋,衝進茫茫黑夜中。

  她知道那家典當的位置,是因為曾經的助軍慈善活動,作為代表籌集了許多捐贈物品並且兌換了相應的金錢。

  凱迪推門進去,被強烈的燈光刺得眼睛一痛。她把布袋摔在櫃台上,在老掌櫃帶老花鏡的間隙掏出了帶在身上的匕首,抵在了掌櫃的胸口。

  像上一次利威爾做的那樣,她不想浪費工夫,也在沒有心情討價還價。

  「喂,把你店裡所有的錢都給我。」凱迪壓低聲音,目光鋒利。

  老板是個明白人,也沒多少,拿出幾大疊新流通的鈔票,奉上金子。凱迪把他們裝起來,老掌櫃和她都是體面人,她道了一聲謝謝。

  現在,有一個人的身影浮現在凱迪的腦中,在她困難的時刻,她想起了從小陪在她身邊的夏佐。

  從特羅斯特離開之前,她曾經收到過一封夏佐寫來的信,言辭之間全部都是分享新生活的喜悅,夏佐喜愛的寫作事業似乎為他帶來了名氣和收入。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聽說他的第一部小說反響平平,可之後的第二部小說卻猶如驚雷,一鳴驚人。並且受到出版社的賞識,已經結清第一筆稿費,等待出版。

  凱迪趕到信中提到的地址,那是一間洋溢著溫馨氣息的小院子,藤蔓爬出牆角,柔和的光映照四壁。

  凱迪隔著門望了一望,四周非常安靜,隱約傳出一些餐盤碰撞的叮鈴響動,透著股清新的生活氣息,而又因此散發出寡淡的平實。

  凱迪伸手叩了叩門,忽然預感到了什麼,一種想要轉身離開的衝動湧了上來,卻扼殺在了夏佐迅速的開門之後。

  熟悉的夏佐留了兩撇小胡子,帶著一頂塌而圓的褐色帽子,圓眼鏡,手指上夾著一根煙。他的眼睛因為驚訝而微微撐開,水面不足的眼圈上露出一個久違了的笑容。

  他依然年輕,有一股子陳年樟腦丸的舊毛衣的香味。凱迪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似把這幾年的分別送進體內然後咽下,也輕輕地笑了笑:「夏佐。」

  「進來吧,來吧。」夏佐說道。他總帶著點拘謹和害羞的神情,此刻依然是這樣,即使凱迪知道他已經成長,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不能自己做主的男孩,他依然有些純粹到令人心疼的眼神。

  凱迪走進院子,走上房屋的台階,從門裡,緩緩走出一位女子,立於門口,用親切的聲音問道:「夏,是誰來了?」

  凱迪的預感是准確的,當她敲門的瞬間,她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家裡有一位女主人,泄為作家締造這份安寧和煦的,一定是一個女人。

  「凱迪,這位是安藍,我的妻子。」

  隨即,夏佐介紹道。

  凱迪點了點頭,說道:「你好,安藍。」

  「啊……」安藍是典型的南方姑娘長相,身形修長柔和,帶著水氣的雙眼和軟糯的音調:「原來您就是凱迪因·利恩小姐,夏佐向我提到您,今天終於見著了。」

  安藍的嗓音很甜,笑起來眼尾一彎,讓凱迪想起小時候夏佐撿來的那只小橘貓,還沒來得及長大和發胖,就死在他的懷裡,是個漂亮的孩子。

  「嗯。」原來如此,凱迪在心中想。

  她的心忽然柔軟起來,全然不知如何再說出口——想請夏佐幫幫她的話,怎麼也無法說出口。

  夏佐把凱迪讓進屋中,客廳裡有煙草的味道,對著陽台采光最好的位置,放著一張很大的實木書桌。

  顯然,這個家的一切都在為了支持他的事業而運作。凱迪也知道,夏佐不是那種把寫作當做生意經營的商人,寫作是他的人生,他的精神,他找到了自己與世界相處的方式。

  凱迪忽然對自己一直沒有讀過他的小說而心生愧疚,夏佐有寄給過她,甚至講第一部作品的手稿寄給了她,可她只是滿意而珍惜地放進書架,像是安放一個擺件。

  安藍給凱迪端上茶水和糕點,凱迪喝了一些茶,與他們交談寒暄,卻始終無法講到此行的目的。因為這個時候,她已經決定不再打擾夏佐的生活。

  她在最無助的時候想到了他,也在目睹了他單純安靜的生活後,突然明白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依靠他了,他也再不會把所有的期待集中在她的身上,毫無顧忌地向凱迪小姐撒嬌了。

  所以凱迪迷迷糊糊喝完茶,便要起身離開。

  是夏佐先沉不住氣了:「你該,該不會就是來看我的吧?」他扶了扶鏡框,開口問道。

  「嗯,路過,剛好想起來你在附近,好久沒見了。」凱迪表現出正常的樣子,可是她太不會撒謊了,尤其是在夏佐面前。

  夏佐沒再說什麼,送她到了門口。直到凱迪戴上帽子,低下頭,也沒有問出一句話。

  夏佐總是能看見她不願示人的一面,比如她乖乖坐在書桌前,眼睛看著書心裡卻想著院子裡的杏樹;比如她把杏仁一粒一粒藏在蠟淚裡,以便逃避吃它們;比如她其實很後悔從家裡走出,卻一直自己的父親暗自叫著勁;比如她其實一直都沒能改變,他也希望她能夠一直不變。

  哢噠,門被合上了,夏佐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凱迪的身形已經消失在他的眼前,仿佛從沒來過,猶如一陣轉瞬逝去的晚風。

  他們曾經那樣接近,又從沒靠近過對方,凱迪一定有什麼難處,夏佐知道,他最清楚不過了。

  身處這間房子,那種平靜而和煦的氛圍又一次擁抱住他,和妻子確定而安寧的幸福,堅持理想不懈創作,他已經有了一切。

  夜晚一如往常的光線充盈著他們的家,妻子柔和的身形靠向他的書桌。

  「安藍,我想出去一趟,我有點事情必須要辦。」夏佐平靜地說:「我要去尋找這部小說的結局。」

  妻子微微一笑,閉了閉眼睛:「去吧,你的小說需要一個像樣的結局。」

  夏佐邁著孩子般的步伐跑出院子,他的書桌上,一個正在創作的故事未完待續……

  大小姐與出身低微的軍官的愛情故事,俗套的背景,常見的人設,怎麼都寫不出新意的久別重逢……

  他在夏夜裡昏暗的王都小巷裡找到了故事的女主角,她正無依無靠,傷心地掉著眼淚。

  女主角看見夏佐,背過身去,哭得更厲害了,她委屈地抽泣,本該沒有人看見。

  夏佐輕輕靠近凱迪,拍了拍她的肩膀,凱迪想抹掉眼淚,一串水珠又連連墜落不止。

  楚楚可憐的女主角,把所有的事告訴了作家。

  今夜,她為愛人哭泣。明天,她發誓要拯救愛人。

     


☆、尾聲篇(只是加了作話)

  今日是開庭的日子,凱迪在夏佐的陪伴下來到米特拉斯的法院門口。

  手持劍與天平的女神雕像蒙著雙眼,其下的石座上雕刻有司法女神的內心獨白:

  「我來自遙遠的古羅馬,歷經千年,但痴心不改。雖然我蒙上了雙眼,但不代表我閉上了眼睛。看不見紛爭者的面貌,就不會受誘惑,也不必怕權勢。我將用正義之劍維護公正與和平,為實現正義,哪怕天崩地裂。」

  天崩地裂,多麼好的結果。

  此刻的艾爾迪亞人都向往著這樣的結果,利用地鳴,讓世界天崩地裂。長久的壓迫與牢籠讓他們太需要一次爆發,耶格爾給了他們希望,像輕易點燃的歷經千百烈日炙烤的干草,燎原之勢熊熊烈火。

  凱迪走上台階,帶著短邊緞帽,一副足以遮蔽半張臉旁的太陽鏡覆在其下,凝固情緒的紅色嘴唇凸顯出冷漠的氣質。仿佛任何變故與她無關,自有決意的內心。

  她突然在人群中定住了腳,身旁的夏佐適時我了我她的手臂,投來一個堅定的目光。她才繼續向前,與人們一起走進這場公開審判的會堂。

  法官是扎克雷總統遇刺死後上任的新派擁護人,原先的財政部長。對於凱迪這樣牆內初代貴族的後代來說,他是陌生的面孔。過去風雲顯赫的家族在動蕩中逐一傾倒,就連王族的雷伊斯,也只剩下希斯特利亞一位孤女,被關在宮中待產,絲毫沒有自由可言。

  要說延綿不絕,居然只有波克家族一直穩居高位,凱迪也已很久沒有見過埃瑞。

  他曾經對她兩度下過狠手,卻一直沒有露面把話說開,凱迪抱著寬容的心態等待,他們還有那麼多的歲月,她總覺得不必急於一時。

  法庭莊嚴肅穆,各自落座,主台上的法官開始主持流程。

  「請確認雙方訴訟人進場。」

  渾厚的嗓音落下,兩道筆直的光闖進會堂左右兩側,檢察官和犯人分別入場。

  人們開始交頭接耳,只見三名身著深色長袍的檢察官律師夾著資料,昂首挺胸走了進來。另一側,由監獄士兵壓上來的,是韓吉佐耶。

  凱迪的心通通跳了起來,不住地盯著門口,三名士兵,韓吉。然後,遲遲不見再有人的身影。

  「那個利威爾不在。」「為什麼呢?」「哇,我還想看一眼呢,曾經的人類最強士兵。」一些嘈雜聲音出現。

  凱迪看了一眼夏佐,明明是對兩個人的審判。

  夏佐向前排遞去一個眼神,一位身著西裝的年輕人立刻站了起來,回聲響了起來:「請問,當事人利威爾阿克曼為何沒有出庭?」

  隨即,法庭炸開了鍋。法官不得不使勁敲擊桌面,「肅靜!肅靜!」

  「咳。」隨後,法官清清嗓子,鄭重說道:「法庭宣布,當事人利威爾阿克曼,身為重刑犯人,並且介於他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可能會對法庭造成不可控制的影響,因此不允許出庭。」

  「什麼啊?」會堂一陣嘩然。

  驚訝和憤怒襲上,凱迪甚至站了起來。連日來,她在夏佐的陪伴下奔波周旋,都沒能得到允許見上利威爾一面,直到今日審判,卻還是見不到他。凱迪感到不可思議,他是什麼危險的人物,又哪裡不可控制?

  夏佐輕輕把她拽住,示意她先坐下,一面說道:「不要激動,交給羅伯特他們吧。」

  羅伯特,就是方才起立質問利威爾為何沒到的年輕人。他是這些天凱迪接觸的組織頭目,一群自發聚集反對耶格爾派的青年力量。他是夏佐曾經工作過的報社同事,從事民間組織已有很長的時間。

  他們得到這場公開審判的第一時間,就擬定了為兩位昔日英雄的辯護計劃。大眾或許忘記了他們是誰,可總有些人記得。

  在一致對外的社會環境下,當局寄希望於懲處兩位耶格爾派的反對者,兩位代表人物。檢查官如是說:「他們是思想僵化,不肯接受向前的失敗者,他們懦弱的舉動指向人民,動搖了艾爾迪亞向世界復仇的決心,我們要反抗壓迫,在耶格爾的領導下對世界發動反擊,這可能會是暴力的,流血的,充滿犧牲的,但卻是唯一的出路。我們必須堅定不移地支持艾倫耶格爾的領導,而他們,」

  他冷峻的目光逼向韓吉,「抱著和平的幻想苟且偷生,對敵人心存幻想,任敵人將利刃指向我們,一百年來,我們受到的壓迫還不夠嗎!」他飽含激情大聲質問。

  「夠了!」人們一呼百應。

  「難道我們不應該反抗嗎!」

  「應該!」人們憤怒吼道。

  震耳欲聾的喊聲波濤洶湧,凱迪淹沒其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洞和寒意,她甚至無法聽懂他們的言語,螻蟻的指責,被保護者的抱怨,無能者的憤怒,無名的狂熱。

  要他們做英雄,又要他們承擔失敗的責任。

  騰地一聲,羅伯特站立起來,力氣之大帶倒了椅子,他面紅耳赤地駁道:「是誰在你們還以為牆內就是世界的時候,不顧一切,一批一批死在了探索未知的道路上,是調查兵團!」

  「是誰在你們還做著美夢的時候,抱著一顆赤誠之心,從巨人之口拯救艾爾迪亞的,是調查兵團!」

  這時,檢查官回道:「如果他們能從一而終的支持艾倫耶格爾就不會有今天的後果,眾所周知,史密斯團長曾經是站在耶格爾身後的第一人,可現在呢?畏首畏腳遲遲不采取行動,明明擁有凌駕一切的力量還要忍讓的行為就是助紂為虐。今天,我們必須扳正錯誤的觀念,當然,我們法律嚴明,也同時具有寬容的美德,如若韓吉佐耶和利威爾阿克曼同意與埃爾文史密斯劃清界限,從此遵循耶格爾的領導,我們的法官一定會予以寬容的判決。」

  隨後,高高在上的法官落下嚴正的詞句:「那麼,韓吉佐耶,你是否願意認罪,並且遵從耶格爾的領導呢?」

  四周肅穆而寂靜,凱迪仿佛置於的不是法庭,而是教堂,一種無名的力量從人們的眼中迸發,來自於對未知的恐懼與崇拜,無數期望的目光向圍欄中央的韓吉投去。

  韓吉坐在那裡,眼睛盯著遠處中央高懸的司法女神,嘴角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讓人看了不好生氣。

  等了良久,法官似乎坐不住了,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韓吉佐耶,怎樣?」

  韓吉方緩緩回過神來,看向審判者,她不緊不慢地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了:「啊……抱歉,您剛才說什麼來著,我沒聽見。」

  霎時,群眾發出一陣熱烈的爭鳴,直指她蔑視法庭的態度。

  法官不得不又一次重擊桌面:「肅靜,肅靜!」

  隨後,夏佐朋友的民間組織與檢察官唇槍舌劍,闡述了韓吉業余的學術研究和貢獻,終於獲得了些許突破,法庭決定同意韓吉的取保候審。

  接下來,並沒有休庭,檢察方開始了對利威爾的指控。

  「首先,我們闡述一下禁止利威爾阿克曼出庭的原因。因為……他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危險分子。」

  話音剛落,人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

  「有證據表明,此人曾經三次要置艾倫耶格爾以死地,並且,差點就成功了。」

  人群中開始發出憤慨的詛咒。

  「此人的戰鬥力極高,曾被譽為人類最強士兵,頗受到追捧。可是,」他的話音一轉,「只要詳細了解一下,就能明白此人曾經一次性斬殺巨人的最高記錄是48匹,而通常一匹巨人需要28名普通士兵才能消耗,你們能想像嗎?換算成普通人是多少個無辜的生命,也就是說只要把他放出來,我們這個會堂的民眾都會受到威脅。」

  最後他沉下聲音下了結論:「他是個十足的怪物,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噢,我的老天爺!」「簡直比巨人還要可怕!」

  「怪物!」「怪物!」

  人們開始一邊倒地陷入一種擔驚受怕的情緒中,仿佛只要把利威爾放出來,這個會堂就會成為一片灰燼。

  「而他失控的幾率呢,據我們所知。」檢察官繼續放聲宣布:「利威爾阿克曼出生在惡名昭著的地下街區,成為士兵之前搶劫,鬥毆,可謂無惡不作,雖然說調查兵團擁有舉賢任能的優良傳統,他也曾經在自己的職位上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可如此危險的人物一旦流入社會,沒有工作,無所事事,必定會對社會造成困擾,這也是眾所周知的。」

  接著,他傲慢地發表了結論:「像這樣的人,在和平年代就是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武器,不打仗的時候,就應該關在籠子裡。」

  「關起來!關起來!」人們一呼百應,仿佛已經深受其害,咬牙切齒,深惡痛絕。

  這時,夏佐的朋友已經跟前排的激動的民眾因為意見不合打了起來,扭作一團,他們微弱的辯駁聲消失在喊聲和高亢的憤慨中。

  四周一片混亂,凱迪慢慢地摘下了墨鏡。行動如此優雅不是因為她還能夠克制,而是因為她已經完全被震住了。

  他們在說誰?為什麼喊做利威爾的名字。

  等到和平年代,他會沒有工作,無所事事,所以應該被關進籠子裡……凱迪掃過人群的面孔,一個個長相五花八門,卻又那麼相似,發出同一個聲音,又被同一個聲音收納,蠱惑。

  她想好好看看這些人,排山倒海,浩浩蕩蕩猶如螞蟻,好好替他看看這幅景像。

  哦,她慶幸利威爾不在這兒,不然他該多麼傷心。這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護著的人們。

  法庭宣布將韓吉佐耶帶下去。

  凱迪的目光轉向法官身旁的陪審團,有幾個是認識的,可是有什麼用,事到如今還能坐在這裡的,沒有像父親一樣被鐵鏈拴著流放遠處的人,他們的立場不用懷疑。

  皮埃爾也在那,他似乎在看凱迪,凱迪並不在乎。

  法官用盡全身的力氣連續重擊桌面:「肅靜,肅靜,肅靜,肅靜……」

  可人們激昂地喊聲不絕於耳,鬥毆和謾罵響徹會堂。眼看局面難以控制,法官甚至走下主位,來到陪審員一側,商量著什麼。

  就在這時,側門透出一道光亮,金色射線般照亮主席台。陪審團的每個人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投去恭敬的目光。

  那位身材高大,氣宇軒昂的波克公爵身著深藍色禮服,佩戴勛章,蒞臨審判的會堂。他走了進來,用標准而得體的動作與迎接他的官員示意。

  他的神情讓人自然地聯想到國王,那種與生俱來的優越與親和力在他身上平衡到了極致。

  人們自動為他騰出位置,他落坐在陪審團中央,開始與四周的幾人交談。而後法官俯下身屏息聽他說著什麼,法官似乎搖了搖頭,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隨後提起長袍的下擺,向主席台走去。

  「肅靜!肅靜!偉大的埃瑞波克,公爵大人有話要說。」法官中氣十足喊道。

  夏佐探出腦袋皺起眉,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凱迪。凱迪也沒想到會與他在這裡見面,只見波克公爵平直地站立起來,讓人感覺即使在他頭頂放一碗水也永遠不會撒出一滴。

  他先是環顧一周,才緩緩開口:「感謝這裡的每一個人,關心這個國家未來的人民,請允許我代表女王陛下表示感謝。」

  埃瑞波克的面容蒙著一種剛毅的淺灰色,著實算不上臉色好看,凱迪覺得他有點累,早已不復從前的光彩。但是人們在為他歡呼,像是為一個假的人歡呼。

  凱迪盯著埃瑞,注視著他的眉毛,鼻峰,一開一合的嘴唇。接著她聽到埃瑞用毫無情感的語氣說道:

  「介於檢方的陳述,我建議,槍決利威爾阿克曼。」

  會堂靜了瞬間,而後爆發出劇烈的歡呼。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通地一聲,夏佐癱坐在凳子上,一臉不解與憤怒,「混蛋!」他罵道。

  他的身旁,是紋絲不動立著的凱迪。她的用空洞的目光看著埃瑞,仿佛一切都消融,她感到血液鼓鼓地流動。她好像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卻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感到一計重擊在她的額上,險些叫她暈倒。

  那一刻她覺得四周的一切事物離她遠去,只剩腳下的孤島,埃瑞波克平靜地看向她,越過人群的距離。凱迪在他深淵般的注視中感到了死亡的氣息,灰冷,空寂,一把尖刀插進她的心髒,腦中,殺死了她。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腳面,她的腳動了,越過一個個膝蓋狀的東西,推開許多不具形狀的阻礙。

  「殺了他!殺了他!」

  法官的審判再一次響起:「本庭宣布,槍決利威爾阿克曼,一天後行刑……」

  凱迪擠開不斷湧動的人群,只有這樣,她才勉強能呼吸,心髒怦怦怦跳動,慌亂與害怕絆住了她,跌跌撞撞中,凱迪奮力推開會堂的大門。

  在她純淨的內心世界裡,放不下太多東西,此刻更只剩下她自己和站在對岸的利威爾。拋除一切介質和關聯,空氣抽走,光線拿掉,所有阻礙全部消失,她必須現在就見到他。

  凱迪跑向關押利威爾的監獄外,高牆森森,絕望的灰色,掛滿鐵片的電網,上了膛的□□,所有的這些阻擋住她的去路。

  她從沒想到自己能跑得那麼快,腳下的路似乎都在向前,送她去到想去的地方。

  凱迪顧不上形像,忘了疼痛,衝破身體的極限,大聲喊道:「利威爾!混蛋!」

  「你給我出來!」她的聲嘶力竭穿透鐵窗和混凝土,「快逃走!他們要殺了你,快逃!」

  「利威爾!快逃啊啊啊啊!」凱迪面向高牆大喊,應答她的只有凄涼回音。

  太陽在碧藍的天中像一只怒目而視的火眼,眩暈和炙烤讓她終於體力不支跪倒在地上,她像一只玩偶一樣失了力氣,望著頭頂的天空,飛鳥劃過,凱迪奄奄喊著:「利威爾,誰都關不住你,快逃……」

  夏佐追了上來,撲上來攬住凱迪,感覺到她胸膛的起伏,發抖的肩頭,他的心痛得要死。

  一旁的監獄看守看著這一切,把槍托一立,帶著嘲弄地語氣說道:「別傻了,關在這兒就沒見過還能出來的,你真以為他是天神老爺?神通廣大呢。」

  凱迪恢復了些許理智,更覺得傷心欲絕,靠在夏佐的肩上,哭泣著說:「夏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要怎樣才能救他,我不知道……嗚嗚嗚」

  夏佐把她扶起來,難過地說:「我們先回去吧。」

  凱迪忽然用力把他推開,踉蹌著挪到牆邊,用手扶著,一步一步走開,她失去了信心,更看不到希望。

  她拒絕乘坐馬車,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風吹亂她蓬松的發絲,帽子也早不知落在了哪裡,她的每一步都踏在絕望的石面上,面色如灰。只要一想起埃瑞宣布槍決的瞬間,她就不寒而栗。

  他們要讓他死,他們要殺死他。

  她回到了據點,弗裡克斯的家,摸著扶手走上二樓。心中已經沒有了一點希望,看向四處的眼睛裡滿是驚恐。

  夏佐跟在後面,不敢向前,因為他也提供不了任何幫助,有用的提議,安慰的話語,全都說不出口。他就看著她消瘦縹緲的背影,柔軟姣好的身姿消失在走廊的盡端,輕飄飄的像極了一個鬼魂。

  夏佐癱坐在客廳的沙發裡,不明白事情怎會發展成這樣,疾風般讓人來不及反應,一想到埃瑞波克,他的拳頭就捏成鐵塊。

  這時,門鈴顫巍巍響了。

  夏佐拖著身軀打開門,一個人的面孔出現在那裡,他十分禮貌地開口問道:「您好,請問凱迪因利恩小姐還好嗎?請轉告她,忠誠的皮埃爾求見。」

  啊,是這個男人。夏佐的心驚了一下,他看見他今天就坐在陪審團中。他一直覬覦凱迪,但這個可憐的痴情人卻從沒有得到過一絲垂憐。

  夏佐非常不想讓他進來,卻沒理由拒絕,所以一言不發地退開,上樓去通報。

  他叩了叩門,推開房門,輕聲問道:「凱迪,皮埃爾來了,你要見他嗎?」

  凱迪埋在臂彎裡的頭抬了起來,想了一下,似乎突然想到還有這樣一個人。

  「啊……」她輕輕嘆過,呆了片刻,像是做出了決定,眼神中居然生出一絲光彩。

  她起身從箱子裡取出僅有的一件華服,走向鏡前伸出白而細的手腕,攏了攏頭發,看向鏡中的自己,而後說道:「一刻鐘以後,帶他上來。」

  夏佐一屁股坐在床邊,喃喃地說:「你要干嘛?」

  「你別管。」凱迪說著,開始化妝,往臉上搽粉,擰開了口紅。

  夏佐看著凱迪,無力的怒火開始中燒。

  他哐一聲摔上門,走下了樓梯。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浮世》還有一兩更,「正文」就要結束了。

  最終結局的話,應該是正文後的結局篇。

  不知道你們有什麼樣的期待,總之我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們兩甜蜜的婚後生活,但……似乎還需要再稍微等待一陣子。

  可能是好事總多磨,利威爾回歸到普通的生活或許還需要很大的一步。其實我有覺得讓他結婚,被家庭綁住似乎不是很好的歸宿,他那樣自由的人格,可能該有不一樣的人生。

  可他又是那樣渴望著愛,渴望著被需要,渴望實現自己的價值,渴望受到尊敬。我希望他能得償所願,也能幸福美滿。所以試著,描繪一個,沒有辜負與背叛的結局,危險的旅途結束,試著讓英雄屈服在美人的溫柔鄉。

  他會抗爭吧,wwwww,一定會吧,但總有辦法讓他心甘情願屈服。失而復得,可能就是凱迪的關鍵詞,受了傷不要緊,傷口總會結痂,總會愈合。

  總有一個愛人,會再一次回到你的身邊。

     


☆、尾聲篇

  凱迪站在門口,穿著寶綠色方領裙衫。

  皮埃爾獨自獨自走上樓,窗外光在明暗變著,躍動他的心緒。

  動身來找凱迪,其實不單因為她的魅力,更是下了必須這麼辦的決心,因為從過去開始,他從沒能獲得過她的青睞,此時的接近才顯得格外必要。

  執念終於給了他一線生機,對他來說,這或許是唯一的機會。

  凱迪低下頭讓他進屋,背對著他,走到桌前。她白皙的後頸上粘著幾縷烏黑秀麗的發絲,

  她以一個倩麗的轉身倚向桌邊,她的目光看了過來,和著她的一笑。

  皮埃爾第一次見到凱迪如此柔和的神情,她似乎表露出了女孩的害羞,用眼睛瞟著他,看著他,又看向別處。

  她的臉頰是粉紅色的,看起來毫無戒備之心,像是一只溫順的小動物。

  皮埃爾定了定神,他覺得自己思維渙散,目不能視,甚至不用再看著她,就可以沉浸在極端的滿足與幸福當中。

  凱迪開口說:「過來坐,你想喝點什麼嗎?」

  皮埃爾搖了搖頭:「不,我什麼都不喝。」他定了一會,便快步走向桌邊,坐了下來。

  凱迪低下頭看他,向靠近他的一側傾斜著。

  凱迪扶著桌邊的手指不自覺地搓了一會,不知為何她控制不了這一系列動作,似乎在她獨自待著的那會兒決定了這件事,決定了用各種態度對待皮埃爾後,她已然將自己放在了親手編織的角色當中。

  意識到將要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她不住地一陣陣心慌,羞愧的感覺和坦然的決心同時生存,揪得她生疼。

  皮埃爾有點緊張,他們忽然陷入了沉默。

  「可以嗎?」他伸手從禮服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盒煙,詢問道。

  凱迪把桌上的煙灰缸推了過來,示意他自便。

  「可以也給我一支嗎?」凱迪指了指香煙,問道。

  「啊,你要嗎?當然。」皮埃爾抽出另外一支,遞過去的動作不太連貫,他從坐下之後就一直注視著她的臉。

  「嗯。」凱迪接過香煙,放在嘴邊,接著傾身向下越過他呈上的打火機。

  她就著皮埃爾叼著的煙點燃自己的,煙草和卷紙燒焦的聲音在他們之間放大。

  凱迪垂下的睫毛離他那麼近,她身上沒有香水味,而是一種清晰可見的干淨的香甜。

  皮埃爾陷入迷亂的瞬間,凱迪已直起身仰著臉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煙,她的聲音響起:「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我想要幫助你。」話音剛落,皮埃爾站了起來。像是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他,現在,他們之間必須保持同樣的距離,如果凱迪後撤,他就進取。

  他已經陷落進她的夢境,清晰的凱迪,如此靠近,杏仁尖眼角,雲朵般浮起的唇,像是幻影般在他的身旁。

  無形的力量使得皮埃爾必須抓住這個幻影,他伸手握住凱迪的手肘,另一只手輕輕來到她的臉旁。

  如果這是冒犯的話,促成這種結局的人也是凱迪。

  她盯著皮埃爾,絲毫沒有露怯:「你要怎麼幫我?」

  在曖昧的空氣中,皮埃爾的氣息逐漸顯現,他捧起凱迪的臉,柔聲說道:「我什麼都願意做……」

  他無法控制自己,沉迷在靠近凱迪的溫度裡,他俯下身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滾燙的手指滑向她的後頸,撫摸她的秀發,托起她的頭。

  凱迪知道他要吻她了,她垂下眼睛,避開他的目光,並沒有拒絕的意思。

  所以,一個略帶顫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凱迪夾著香煙的手向後撤了一截,以免蹭到這個男人的肩上。她完全沒有防備他,表現出了順從和接受。

  皮埃爾吻了她,凱迪的睫毛上下閃了片刻,並沒有看向他。

  一個可而重的呼吸從頭頂傳來,皮埃爾深情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可以碰到你。」

  凱迪似乎定了神,終於抬起頭,她微微浮起嘴角,像是捧出一顆敞亮的心,她的笑容十分自然。

  她的心緒忽然靜了,不再羞愧,她想起了那個堅定的目的,感到無比坦然,她做到了,她可以跟他談任何條件,她可以做得到,只要用一些東西去交換,利威爾就能夠回來。

  「你愛我嗎?」皮埃爾啞著嗓音問道。

  「我愛你。」凱迪回答道。只要他能夠救利威爾,她就能夠愛他。

  接著,皮埃爾又吻了吻她,凱迪同樣接受。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真的擁有了她。

  凱迪用水做的目光看著他。

  皮埃爾抱住她,討好一般對她說:「我,我可以幫他逃罪,如果你想的話。」

  凱迪垂下的手抬了起來,輕輕搭在他的肩上,懇切地問道:「是的,你也覺得他沒有罪對不對?他根本不該受此待遇對不對?」

  皮埃爾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凱迪隨即質問道:「你不認為他無罪?」

  皮埃爾摟著她的手從凱迪的腰上離開,無助地皺了皺眉。

  凱迪繼續說道:「我問你,你真的認為他應該被釋放?還是應該認罪被處死?你到底怎麼想?」

  面對凱迪的逼問皮埃爾有些不知所措:「我可以幫助他逃罪,但,但是你卻想要我真心實意認為他無罪……」

  皮埃爾低下頭想了想,攤開手坦白地說道:「凱迪,我不是那種人,你問我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我不是想要你陪我一時。」

  「他的自由和生命。可以用你的愛情跟我交換。」

  「我想要娶你。」皮埃爾道。

  凱迪疑惑地眨了眨眼,而後笑了笑,這一刻,她蒼白的臉上顯現出魅力。

  「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她抬起下巴說:「你想趁人之危,但是你高尚的道德准則不允許你這麼做,所以你就要求我真情實意。」

  她的嘴唇冷靜地動了動:「卑鄙,虛偽。」

  皮埃爾的心被痛擊,他差點忘了,差點就被騙了,他明明知道凱迪是那樣聰明剔透,她像水晶,通透堅硬,她果然是她,是讓他著迷的女人。

  他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她的心,可他還是來了,皮埃爾忽然清晰地被自己的軟弱刺痛。

  他站在這裡,意識到自己敗給了僥幸心,對欲望屈服,在他的心裡凱迪是難以觸碰的純淨,是時刻存在的警示。

  他同時又明白凱迪不可能永遠都是他理想中的女神,這一切都拜那個名為利威爾的男人所賜,受他的蠱惑,讓她成為愛情的奴隸。

  他低下頭喃喃道:「反正你們兩都是一個樣,他就是這樣引導你,控制你的,你為了他什麼都可以做,你已經失去道德的束縛了……如果沒有情感,你現在的行為算是什麼?如果你對我沒有一點情感,又向男人來求情,你這種行為算是什麼?」

  「賣身。」凱迪看著他,坦然回道。

  這樣一來,皮埃爾被噎得說不出話,他露出一副無藥可救的神情,痛苦地回望凱迪。

  凱迪的坦誠令人無所適從,此刻,皮埃爾只想逃。

  他看著凱迪,緩緩說道:「對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我幫不了你任何事情。」

  皮埃爾挪動腳步,意欲轉身,凱迪邁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

  像是抓住一根荊棘鑄就的藤蔓,救命稻草的另一端是她的懇求,「皮埃爾,對不起……請你重新考慮一下。」她艱難地說:「不論如何,請你不要離開。」

  皮埃爾痛苦地轉過臉,說道:「請您自重,我不願意您失去尊嚴。」

  凱迪感到備受侮辱,慢慢松開手指,含淚看著這個男人逃離的身影。不知該慶幸還是悔恨。

  即使凱迪從來沒有珍惜過皮埃爾,當他離她而去的時候,仍然感到了深深的悵然。

  房間裡極靜,掛鐘哢嚓哢嚓向前跳動。等在樓下的夏佐來到門前。

  房門開著,凱迪獨自坐在桌邊的椅子上,雙手搭在膝蓋上,低著頭。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盛裝如此,周身寂寥。

  直到夏佐走得很近,她方才從自己的世界中醒來,有了微弱的反應。

  「我搞砸了。」凱迪說道。

  夏佐站立著,心疼地看著她。

  「我真蠢,昏了頭。才會去向男人求情,女人向男人求情,只會得到侮辱。」

  凱迪從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

  「皮埃爾,那個人,他根本就不可靠,他只是想跟你……」夏佐說出心中所想,顧及凱迪的感受又停了下來。

  凱迪劃亮火柴:「他要只是想跟我睡覺就好了。」她輕蔑地笑笑:「換我的愛情,我跟他有什麼愛情可言。」

  啪嗒一聲,凱迪送到嘴邊的煙被夏佐劈手奪去,甩在地上。

  夏佐怒氣衝衝地看著凱迪,似乎想要爆發,滿臉通紅,最後跺了跺腳蹲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頭,發出痛苦的嗚咽聲:「你怎麼能這樣,怎麼會這樣……嗚嗚嗚……」

  凱迪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夏佐哭泣,不知不覺中她坐在了他對面的地上,她有些支撐不住了,哽咽道:「明天,利威爾就要死了。」

  她長長出了一口氣,胸膛起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他就要死了……」

  夏佐埋著頭嗚咽,他心疼凱迪,可一切都無能為力,他沒法指責她。

  凱迪坐在地上,面對他,用手抓住胸口的衣裙,咬著牙說:「你知道這種無力感嗎?不論怎麼努力都無能為力的空虛。被命運打敗然後苟且偷生!我今後的每一秒鐘都會活在此刻這種無能為力的陰影裡,我救不了他,這種失敗……我接受不了。」

  她哭了出來:「太漫長了,今後的歲月都太漫長了……我承受不了。」

  夏佐抬起頭慢慢地說:「不是每一件事的結果都能如你所願的。」

  凱迪看向窗邊的光亮,語氣平靜:「不能如我所願,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到底在想什麼……」夏佐深沉地說:「小時候……我沒有糖,你總是有。你就是沒吃過苦,所以不懂得妥協。」

  他平靜地發出聲音,像是鐘表般嚴絲合縫地闡述現實的狀況:「就算你受了委屈,也總能討回來。你有沒想過,真正的申訴無門的時候……無人搭理,沒有回答。學會妥協,只有這樣,經歷失敗的人才能活下去。」

  他皺起眉,輕聲對凱迪說,像是生怕驚了她的美夢:「他不會永遠屬於你,你終會失去他的。不論是現在還是幾十年後。」

  凱迪看著一處出神,夏佐實在不明白她是否能聽得進去。

  他的心裡很矛盾,如果她能想通,她能放棄,她便會泯然眾人。與每日擦肩而過的女子沒有區別,就像珠寶失去歷久彌新光輝。

  凱迪怔怔地說:「如果我不去救他,讓他赴死,他甚至都不能再對任何人說一句話,不知道還有人在意他,他就那樣一個人,一個人走到生命的最後……」

  不知問向何處,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方向:「你不覺得嗎?人不應該如此孤獨,我一直相信……人不應該如此孤獨。」

  沉默像是化不開的濃霧,夏佐胸腔裡的積怨至深,讓他不能呼吸。

  最終,凱迪無力地對他說:「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

  像是被赦免的罪人,夏佐的靈魂一震,他多想立刻就逃走,離開無能為力的局面。

  「回家去吧。」凱迪對他說:「你現在也不是一個人了,你的夫人該擔心你了。」

  夏佐站起來,看了一會兒凱迪,移動到門口,他留戀地回望一眼……

  窗外的天逐漸陷入藍色,凱迪的側臉在灰暗的空氣裡凝結,她一動不動猶如一尊雕像。

  讓人覺得她再也不會挪動一下,她在等待什麼,亦或堅持什麼,或許只有天知道。夏佐想罷,轉身走了。

  晚間的風變得凄涼,他們走後,凱迪不知獨自坐了多久,四周極靜,直到外面的巷子傳來一串犬吠。

  她站起來,感到渾身疼痛,只得緩緩挪動到窗邊。

  窗外的一片光亮忽然躍進視線,讓她瞬間心驚。那是一輪圓月,銀白,在夜空中刺得她雙眼生疼。

  快要哭了,她的太陽和月亮,他們離她而去,都在她心裡哭泣。

  樓下傳來細微的響動,起初凱迪遲鈍地沒有感知,直到一個清晰的腳步回蕩在門外,越發得清晰,似乎非常熟悉。

  她疑慮地回過頭,走出房間,穿過黑暗的走廊。她聽見有人在正在上樓,牆面上印出油燈的黃光,影影綽綽。

  她來到樓梯的頂端,一個提著油燈,身穿鬥篷的身影出現,他正抬起頭,向這邊望著。

  凱迪的目光開始閃動,不敢相信,高興來得過於猛烈,她無法呼吸,心髒猛烈地收縮,直至產生痛覺。

  慌亂,狂喜,突如其來的轉機。

  看見凱迪,他快速地走上樓梯,幾乎是跑著,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哦,我的愛人。凱迪閉上眼睛,融化在巨大的欣喜中,她拼命地抱住他,任由他用力將自己按進他的懷裡。

  她一開腔,已然哽咽……

  「利威爾。」

  利威爾沒有出聲,他用無比思念的吻回應她的呼喚。

  凱迪知道,他總是做的比說的多。

  就像現在,他一聲不響的回到她的身邊,讓她繼續做夢——

  我的愛人,不用現在就醒來,我去去就回,我去去就回。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校正,大概比較粗糙,whatever攤手

  寫到這裡,我覺得凱迪太過剛強了,過剛易折,過慧早衰。

  她看似表面柔柔弱弱,那只是因為我們在描繪她與她最愛的人,把她柔軟溫情的一面展示得太過淋漓盡致。

  現在這會兒,任何接近她的人,大概都會明白,凱迪就是個油鹽不進只顧自己的人,太不可愛了。

  所以利威爾跟她只能相互折服,一旦他們都不妥協的時候,問題就要出現了。

     


☆、尾聲篇

  房間裡的電燈發出黃色的光,凱迪和利威爾相對而坐,她難掩欣喜的心情,剛平靜下來就又想去抱抱他。

  利威爾聽話地張開手臂,將她攬住,緊緊把臉貼在她的頭發上,去聞她的香味,凱迪的味道。

  他看起來有點疲憊,可當凱迪問他是怎麼出來的時候,他還是以自豪的口吻告訴她:「誰能關的住我?」

  像是寂靜昏暗的海面上突然亮起燈塔的探照光,凱迪的猛然驚醒過來,對,他可是利威爾,誰能關的住他。

  「我怎麼能把這個忘了……」凱迪喃喃道,眼睛彎成新月的模樣。

  她細細看著利威爾,許是多日不見,臉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了。她心疼地摸摸他的耳朵,伸出的手又自然而然落回到他的手中。

  他身上的衣服依然干干淨淨的,只是泛著牢房裡的潮氣,聞上去有些久遠的記憶裡的味道。

  「我現在不太好聞吧。」利威爾松開她,訕訕地說。

  「沒有。」凱迪說完親了親他的臉頰。

  她笑了起來,發自內心感激,興奮地紅色從眼角暈開。

  利威爾很滿足,他就是為了再見一見她開心的樣子,就像這樣。

  那些話更無法開口了,有幾個瞬間他幾乎放棄,聽之任之,讓自己沉浸在親手營造的假像中。

  可越是快樂,利威爾就越發難過,直到實在不忍心看她,就默默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子。

  「利威爾,我們走吧!離開這兒,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到安全的地方去。」凱迪終於開始說夢話了。

  利威爾屏住得呼吸猛然抽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皺了皺眉,搭在膝蓋上的手動了動。

  「凱迪。」他喊道。

  凱迪轉過看向窗外的目光,張著大眼睛望向他,那裡面不存在苦痛。那是雙讓人看了就能忘記所有悲傷的雙眼,總之,利威爾看見她,就會感到所有的傷痛都被醫治,愈合。

  「我還不能走……我得回去。」

  可是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選擇,他的心內,他的追求,他的職責,他的虧欠。

  凱迪的鼻尖一動,沒太懂。

  「你要回哪去?我跟你一起去。」

  利威爾攤開手,平靜地說:「我要回牢裡去,這是我的決定。」

  「……」

  燈泡的鎢絲正在微弱地鳴叫,凱迪感到什麼東西啞住了嗓子。

  「你說什麼?」她難以置信地問,「為什麼?」

  利威爾一動不動,也不吭聲,過了良久才輕輕搖了搖頭,說道:「聽著,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他沒打算解釋什麼,像塊石頭一樣硬,就這樣強硬地告訴凱迪。

  「不。」凱迪拒絕道:「你不能再回去,他們要你死,你沒有看到,那麼多人想讓你去死。」

  「我知道。」利威爾平靜地說:「一直都有很多人恨我,想讓我死,這沒什麼。」他抬起頭,黑色發縷後的眼睛看向凱迪,「我從來沒有逃過,也從沒想過逃避。」

  聽到這些,凱迪的警覺起來,像是受驚的動物一般站了起來,先他一步擋在門前。她背靠著門張開雙臂把門護在身後,激動地說:「你哪都不能去,除了跟我走。」

  見狀,利威爾也立刻起身來到門口,伸手想把她拉開。

  不料凱迪卻越來越激動,酸楚湧上心頭,她忍住情緒好聲好氣地說:「利威爾,我們商量商量,你跟我一起走,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利威爾握住她的手掌收緊了一些,他感到無法控制的情緒爆發,他明明就知道會這樣,還是忍不住來向她道別。他最不願意看到現在的情形,卻還是親手步入這樣的境地。

  他們僵直不下,凱迪快要哭了,聲音顫抖地說:「我求你了,你不能回去……」

  利威爾決定嘗試表露心聲,「凱迪,你要知道,我的戰友把我送到這裡,我就不能逃走,我還有沒有完成的事,不論是怎樣的結局,調查兵團從來不會逃走。」

  凱迪咬著嘴唇搖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不。」她說。

  利威爾忽然無法忍受,手上用了力氣,把凱迪拖到懷裡,雙手錮住她的肩膀,把她帶到了桌邊,一把將她按到椅子上。

  凱迪動彈不了,忽然明白了他想做什麼,大聲說道:「不,你聽我說。我要跟你商量,你聽我講,利威爾!」

  利威爾拉開抽屜,取出繩子,利落地好似事先預演過。

  麻繩開始一圈一圈纏住凱迪的腰腹,肩膀,她被緊緊地綁在椅子上,伴著她的掙扎,跺腳,絕望地哭喊:「你告訴我!為什麼啊……就不能商量嗎?嗚嗚嗚……」

  利威爾無意接收她的任何信息,一意孤行地將她纏緊,毫不留情,仿佛這樣事情就能回歸他的控制,他便不用再糾結。

  他的力量為他找到了解脫的出口,使用暴力,粗魯地解決當下的問題,他回歸到自己的舒適區,對力量的信仰。

  他根本不想跟她商量,他只是單方面告訴凱迪:「我不會逃走,我不做逃兵。我也絕不後悔我選擇的路。」

  他知道前路凶險,或許再也無法回來,所以他來向凱迪道別,這是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凱迪哭的雙眼通紅,拼命掙扎,踢他,用力蹬他,可一切無濟於事。她感到背叛,不解,冰冷,無情……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

  可這一切冷遇比起失去他而言不值一提,她滿心裡全是帶他離開,她需要他,不論是今天,明天,還是往後的歲月,她無法面對與他的分離。

  利威爾看著凱迪,深深地不舍,凝望她。

  凱迪向前傾,用力地問:「你說的我都知道,我懂。」她哽咽著,聲淚俱下,「可是你就不能……選擇我嗎?

  凱迪沒有得到回答,一切突如其來猶如狂風暴雨,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棵隨風搖晃的野草,沒有選擇,不被憐惜,被人棄之不顧。

  最後,一抹涼涼的觸感奪去凱迪的視線,利威爾用一塊領巾把她的眼睛蒙住,他不願意再看見那雙充滿期待和溫情的眼睛。

  他已經決意放棄另一種可能,專心赴身屬於他的道路。

  良久,失落的凱迪對著面前的人說:「你會後悔的。」

  她的話音散在黑夜的寂靜中。

  利威爾離開了。

  他快步走在潮濕陰冷的街道上,他不知道離這兒一公裡的王宮門前,集結著一隊精英憲兵。

  他也不會知道得知他從監獄□□出來以後,他們的第一反應是加強高層的安保工作。在他們的眼裡,利威爾是窮凶極惡之徒,可誰都不知道他逃出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去見她一面。

  他僅憑借一己之力,便可神通廣大,所向披靡,只要他想,只要他同他們臆測的那般,他便可以深入宮城無所禁忌。

  可他只是見了她一面。

  沒人能夠懂得他的心有多柔軟,就連凱迪也不會相信,他手握傾覆之力,卻從未意圖傷害任何人。

  他抖了抖潮濕單薄的襯衣,吸了吸鼻子,側身閃進通向監獄的小路,踏上回去的石板路。

  利威爾一直都清楚地知道,他殺過那麼多人,死後一定無法去到天堂。他腦中帶著冰涼的清醒,不論如何,沒有人能阻止他的追求,他注定在人間飛翔。

  *

  夜裡,夏佐回家吃過飯,不放心之下,終於還是回到了調查兵團的秘密據點。

  房子裡靜悄悄的,好像並沒有人。

  夏佐走上樓,推開房門的一刻,著實嚇了一跳。

  他看見凱迪連同椅子倒在地上,頭發散開,還保持著被捆著的樣子。一只鞋子掙脫在一旁,整個人沒有生氣地側躺著,眼睛上蒙著一塊白布,靜悄悄的,好像是死了。

  他趕忙跑過去,心驚肉跳地給她松開繩子。凱迪不說話,也不動。利威爾走後,她花了太多力氣掙扎,可一切無濟於事,她現在心如死灰,面色像是白色的牆皮,沒有一點表情。

  等到夏佐把蒙著她眼睛的領巾解下來,才看到凱迪的眼睛在動,才明白她還有氣。

  凱迪伸手抓住落下的白色領巾,黑金竹絲的材質,指尖碰上去涼涼的。它的一角繡著工整的字母L.A,這是凱迪送給利威爾的第一件禮物,在那個飄雪的北方,碰巧趕上了他的生日。

  後來,直到利威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凱迪幫他在字母L的後面,補繡了一個字母A。這一直都是他珍惜的物品。

  可是他現在連它都不要了,凱迪握著領巾,心裡默默地想,他已經什麼都不要了。

  哐當,夜風吹開了窗,寒冷到令人清醒的凉風吹了進來。

  凱迪抬頭望去,一片星光顆顆碩碩,正閃著飽滿的光亮在清潔深藍的空中宣示存在。

  沒有月亮,唯有連天星光,它們在她的瞳孔中忽明忽滅,美得不可方物。

  凱迪緩緩地伸出手,支撐自己爬起來,她的背影就像一顆連根被扒起的樹木,沉痛無望。

  可她重新站了起來,栽回泥土,拍了拍身上的塵埃,頭頂一片星光,在極致的景色中重新站了起來。

  「夏佐,給我備馬。」凱迪開口道。

  她的心中有了決斷,猶如點點繁星,壯碩奪目,不可磨滅。

  凱迪說:「他想獨自去死……我才不會讓他得逞。」

     


☆、尾聲篇

  到達城中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凱迪牽著馬兒穿過依稀蘇醒的城市。

  夏佐跟著她,踢嗒,踢嗒,踢嗒……

  不知為何,凱迪換了一身簡單的白襯衣黑褲子,搭配軍靴。她長長的頭發散在後背,轉頭的時候,弧線美好的發型隨之左右擺動,一晃一晃,跟著她將街邊店鋪逐個看去。

  黃色招牌的面包房升起炊煙,雜貨鋪的木窗壓開縫隙,何處的院子裡,傳來沙沙的掃地聲。

  街角的一處,一間不起眼的店鋪透著微光。

  或許對於艾爾迪亞人,這確是一間毫不起眼的鋪子,但對凱迪來說,卻是驚鴻一瞥。

  它的樣子有些古怪,一塊豎起的木質牌匾上書著一個行雲流水的「茶」。

  這個字稱得上是書法,沒錯,凱迪認得漢字。

  滴滴——

  馬兒身軀一抖,在凱迪用力地牽制下,才沒有因受驚掙脫束縛。

  一輛四個轱轆的金屬汽車從他們身邊駛過,碾在路中的石子上,發出悶悶地爆裂聲。

  凱迪牽著她的交通工具,好奇地看著這種叫做汽車的東西。夏佐也歪著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

  滴滴——

  這輛汽車的主人似乎故意將它的喇叭在清晨的寂靜中奏響。果不其然,許多蘇醒的人們從窗台,門口探出頭來,無一不驚奇地觀賞著。

  汽車,游輪,這些島上新出現的事物,突然的舶來品。

  還有,凱迪轉過頭,看著這個「茶」字,心中想著,該不會……

  哐當

  她走進茶鋪的時候,老人正從方方的木桌上搬下一個四腳朝天的長條型木椅。

  「開店咯!」他沙啞的嗓音一吼,凱迪心中的疑雲消散,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那個傳說中的遙遠族人。

  老人回過頭看見凱迪,似乎也愣了一下,可很快地,他便明白了,笑了起來:「小姐早上好,您喝茶嗎?」

  老人說的是馬萊語,同帕拉蒂島的語言大致相通,他已經在馬萊做了三十年的茶葉生意,他的茶鋪既可以坐下慢慢品一杯香茗,也可以買些喜歡的小包裝帶走。

  他的茶葉全是每年新季從家鄉的茶園不遠萬裡運過來的好貨,懂行的人自然珍視,所以雖不做成品牌,也能保全吃喝不愁。

  老人自然是知道像馬萊和帕拉蒂島這樣的地方,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經有一些東邊來的人們定居。所以看到凱迪這樣的長相並不需要大驚小怪。

  可是凱迪卻覺得新奇極了。

  她從沒真正感受過海那邊的世界,她出生在島上,從傳說中聽到有一個地方的人們與她相同,可卻從沒有見過。現在,這個事實親自來到她的面前,跨過遙遠的大洋,真實存在。

  她曾打算等到戰爭結束,就跟利威爾一起去旅行,並且利威爾已經去過海外了,他去那裡戰鬥,帶回了艾倫。

  在她的認知裡,只是到自己身處一個島國,還沒有機會讓利威爾講講海那邊的樣子。她一直在等,等待這一切結束。

  綠茶的清香擴散,暖和的茶具在她的手心印上溫度,讓她暫時遠離冰冷的現實。

  她環顧四周,好奇而溫潤的目光停留在一片色彩豐富的區域。擺放整齊的各式品種,令她微微驚訝。

  「這些都是紅茶嗎?」她發問道。

  「沒錯小姐。」茶鋪的老人走過去端下幾個陶罐,十分在行地請凱迪聞聞香味。

  肉桂的味道,花蜜的味道,松煙香,果香……

  「真神奇。」凱迪第一次見這麼多種類的紅茶,跟島上產的紅茶不同。

  「小姐喜歡紅茶?」老人問。

  「有些興趣。」凱迪答。

  「我再為您泡一壺紅茶吧。」老人說。

  「不必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凱迪說著,捧起手上的茶杯,咽下一口清香的綠茶。

  她的心裡湧出一種異樣的遺憾,遠方的世界真實而又自然地展示出它的身姿,可她卻無法駐足,或許她再也沒有機會……她的心裡孤寂而酸楚,多想去看一看,多想去感受。

  凱迪從茶鋪裡出來的一刻,晨曦正好落在腳下的石板上。空氣中閃爍著靜謐美好的光亮,到處都像水洗過一樣亮麗新鮮。

  像是掉進萬花筒中的新世界,帕拉蒂島只經歷了極其短暫的過度,就被拽進大海另一邊的繁華。

  此時,一支游街的馬戲團迎面走了過來……各種各樣的,從來沒有見過的動物,頂著花花綠綠的小帽子,巨型的大像,旋轉木馬,五彩斑斕的旗幟,小醜的紅鼻子。

  一只探頭探腦的猴子幼崽被人抱著,向凱迪伸出張開的手指。

  「小姐,你可以抱一抱它。」馬戲團的領隊指了指臂彎中的小猴子。

  凱迪忍住心裡的喜愛,低頭說了句:「我沒有時間。」便讓身離開。

  她走馬觀花,無比輕盈地瀏覽周遭的一切,臉上掛著輕輕的,滿足的微笑。沒有人知道她有多麼留戀。

  陽光,雨露,風和歌聲,見過的和沒見過的一切,匆匆在她的心裡劃過淺淺的痕跡,然後煙消雲散。

  她只顧往前走,一種無比堅定的力量牽引著她,她愛這個世界,可遺憾極了,也只能到這兒了。

  最後,她終於在紛亂的干擾中找到了一間理發店。

  起初,夏佐對凱迪的打算一無所知。只是覺得她很平靜,也不像是心灰意冷。

  她坐在鏡子前,對理發師說:「請剪成短發。」

  理發師看了看她,比劃在她的肩上:「剪到這裡怎麼樣?」

  「再短一些。後面的頭發,」凱迪摸了摸後頸上方,「這裡很短很短,」又來到耳朵旁邊,「全部剪短,前面的頭發分到兩側,大概到眼睛的位置。」

  「啊?」理發師躊躇地摸了摸下巴,「小姐,您確定?剪那麼短嗎?」

  「對,剪短。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凱迪繼續說。

  理發師抽出剪刀,用手攏起她的黑發,下刀前還鄭重地又問了一遍:「我可剪了哦。」

  「小姐!」夏佐喊了一聲。

  哢嚓——

  手起刀落,她烏黑的長發一片一片,羽毛般落在地上,椅子的周圍,層層疊疊。

  夏佐的心揪了起來,他已經開始猜到凱迪的打算。

  「再剪短一些,短發。」凱迪看著理發師的手,不斷發號施令,「再短一些。」

  直到她滿意地舒了口氣,抖落身上的碎發,站了起來。

  鏡中的凱迪,直挺的鼻梁,輕薄的唇色,恰到好處的短發勾勒出她英氣的輪廓。

  她緩緩擺動自己的臉,鏡子倒印出她的臉旁,嗯,確實有了他的影子,這讓凱迪感到滿意。

  凱迪朝門口走去,帶走一塊放在門口的白布,融進門外的陽光。夏佐急忙付好錢,跑出去跟上她。

  她轉向出城的河岸,路旁的風景越發地人跡罕至,夏佐跟著凱迪,他們一直走,一直走。

  穿過這片河道就能到達埃瑞·波克公爵的府邸,夏佐也終於知道了凱迪的打算。

  晨霧彌漫的小河邊,白色的霧氣繚繞,凱迪解開衣服,露出瓷白的肩膀和後背,襯衣的下端扎在皮帶裡,袖子軟軟地垂在膝蓋邊。

  她對著寂靜的河面,用白布纏裹自己的身體。一圈一圈,緊緊地壓平她的雙如。

  夏佐站在一顆大樹的旁邊,看著這一切。

  如果是從前,他或許會去阻止她,可他有什麼立場這麼做?他不禁問自己。

  人世間的痛苦莫過於此,無能為力,走投無路。後來的夏佐回想起來,他依然沒有後悔他的決定,他無疑能夠理解凱迪,甚至是羨慕她,人會為了許多理由去死,金錢,地位,大義……

  那麼當然也有人會為了愛情死去。

  只不過對於凱迪,這麼說不算准確,她不單單是想救利威爾,她更是要救自己。她堅忍的性格造就了永不放棄的決心,即使僅剩一根藤蔓,她也會緊緊抓住。

  她不會屈服於任何事,除了自己的好勝心。

  凱迪因·利恩,林子茵小姐,差不多有利威爾那麼高,也大概有利威爾那麼勻稱偏瘦的體格。

  她用靴子將一顆石子碾進土裡,發梢輕輕一晃,帶過她的鼻尖,藏在陰影下的眼睛靜靜垂下,平靜猶如深海。

  朦朧的晨霧中,她的背影與他的重疊,她變成了他,他們融為一體。

  埃瑞的丹楓莊園很大,只有騎上馬才能到達他的住所。

  馬蹄在嫩綠的草地上翻出腳印,他們離白色的建築物越來越近,凱迪沒再回過頭。

  巨大的廳堂木門壓開一個寬縫,足夠凱迪通行,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裡面,袖口從夏佐的手中滑走。

  他始終沒有拉住她,他從來都阻止不了凱迪。

  凱迪慢慢走在幽深的建築中,高敞的空間沒有足夠的光亮,顯得格外凄涼。

  上樓,左轉,經過懺悔室和觀星台,那間畫室的門是虛掩的,僕人告訴她公爵已經在這裡面待了三天,不曾出來也不曾喚人。

  那間畫室還是那樣,唯一的一面窗子照進來的光格外刺眼,凱迪關上背後的門,才依稀在眩暈中看見那幅油畫。

  芙莉妲·雷伊斯,剛剛出浴,嬌美動人。她是公主,也是埃瑞此生永不磨滅的愛人。

  她當年的容貌,在所有人的心裡,永遠停留在年輕的時刻。

  葡萄酒瓶東倒西歪的躺在地桌子上。香甜迷醉的味道撲面縈繞,畫架後面,一個寬闊的身軀映入眼簾。

  埃瑞半睡半醒地趴在油畫的絨布上,酒紅色的絨布如同一灘凝固的鮮血。四周的葡萄酒味過於濃烈,讓人分不清他是睡在布上,還是躺在酒中。

  埃瑞張開眼睛,臉上的妝容凌亂,帶著淚痕,他把自己塞進一件與他極不匹配的長裙裡,化著妝,帶著一頂女人的假發,抬起頭看著凱迪。

  他穿著芙莉妲的衣裙,凱迪穿著利威爾的衣服。

  他們深深望向對方,那個瞬間,凱迪釋懷了,所有的過節和執念不必言明,深陷入名為愛的劫難中,他們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埃瑞,你必須要幫我。」

  凱迪站在唯一的光亮中,陳述著最後的訴求,「這是你欠我的。」

  廳堂的外面,風輕輕吹動草地,夏佐席地而坐,背靠門廳的圓柱,他好像總是這樣等著凱迪,多少次從過去到現在。

  帶著一如既往的虔誠,他的嘴唇輕輕動著,「我希望她的心願可以全部實現。」

  遠處天上,白雲聚了又散,有些人注定被寫進故事,夏佐仰起臉,淚水從眼角滑落。

     


☆、尾聲篇

  那一日太陽下山的時候,夏佐背後靠著的石柱已經與他的體溫相似。

  距離凱迪早上進入這間陰森的宅子,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個小時。今天中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個時候,夏佐正望著草地發愣,事到如今可能的結果只有兩個:凱迪和利威爾一起回來,或者利威爾自己回來。到底會怎樣,夏佐不知道。

  忽然,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從他貼著地面的部位傳來,悶悶地,像是幾萬個蓄勢待發的搖鈴從地殼裡發出警告。

  緊接著一聲巨大的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他不確定聲音是否是從一處發出的,像是百萬只遠古猛獸的哭號。

  夏佐不禁站了起來,世界只剩下一種聲音和顫動。穿過空氣和樹影,伴著吼聲,他的腦海裡出現山崩地裂,洪水海嘯的畫面。

  他靜靜地站立著,被這聲此前從未聽到過,甚至是從未能想像的聲音而震懾。他的靈魂和□□同時停擺,面對這樣劇烈的力量,似乎萬物都需要臣服。

  聲浪持續了幾分鐘,夏佐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傻子一樣站在原地,像是等待神明的審判,接受了只能任其宰割的命運。

  直到一切恢復平靜,鳥兒開始鳴叫,風變得輕柔。夏佐恍惚地望著天空,那個聲音和震顫消失了,他的雞皮疙瘩和渾身的冷汗證明它的真實性,除此之外就好像一場夢來無影去無蹤。

  夏佐一直守著門口,盼望凱迪從裡面走出來,直到傍晚,四處漸漸靜了下來,高大的木門吱呀響過,一個身影才從陰冷的廳堂裡緩緩顯現。

  那個人腳步很慢,迎著門外的夕陽,天幕在他的眼中連成一片血紅。

  白襯衣,黑褲子,裹緊小腿的軍靴。孤單的身形大概相似,可這一次來自利威爾.阿克曼本人。

  夏佐站了起來,傾身搖晃,來到他的面前。利威爾沒有看他,依然望著龐大的火紅天幕出神。他臉上的刀傷已經長成粉紅色的疤痕,從右眼到嘴角,那麼長的傷口。

  無言的慍色,失落的悵惘,夏佐是第一次看到利威爾臉上擁有表情。

  他好似無暇顧及周遭的一切,左手握著一把淌血的匕首,刀尖露在外面,其余的部分全都被他緊緊握在手裡。沒人知道他剛經歷了什麼,他的褲腳沾了血跡,但是不多。

  呀啊——深宅之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

  面前這個男人的眉心輕顫一下,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厭惡。

  無家可歸的亡命之徒。

  夏佐在心裡為他下了定義。從今往後,他再也沒有地方可去了,夏佐知道,利威爾動手了,他要了埃瑞.波克的命。

  但遂人願的交易就此劃上句號,埃瑞得逞了,他終於得以與他的芙利妲相會,他如願以償的找到了肯動手殺他的人,或者是不得不殺了他的人。

  夏佐的目光看著利威爾手上的匕首,暗自嘆氣,這個可憐的男人,他就像這把刀,鋒利而且從不失誤,到頭來終逃不過被人利用的命運。

  夏佐沒有什麼要對他說的,只是來到他的身邊,伸出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三下,飽含了太多的情緒,就讓它們全都消散在往後的歲月裡。

  失去愛人的痛苦就由你來承擔,夏佐轉身而去,至少凱迪不用經歷這余生的漫長孤單。

  利威爾無暇顧及夏佐,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至少在這一刻,他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見,力氣也消失殆盡,很快就走不動了。

  他走下台階的最後一步,慢慢蹲在了地上。

  血色的天幕沉下地平,所有愛他的人都離他而去,定格了他一生的年華。

  刀鋒般的新月如約升起,永恆地掛在空寂的天上,歷經鉛華依然明亮,用它純潔的白色庇護地上的人們,弱小的人們。

  那抹顏色刻在他的眼中,存在於他的靈魂裡,與生俱來。利威爾痴痴地望著理想的彼岸,又一次,站了起來,一如既往地,像從前許多次那樣。

  他的星星再也沒有升起過。

  *

  *

  *

  艾爾迪亞人迎來地鳴的那一天,也迎來了百年期盼的和平。

  那一天的中午,凱迪被送到行刑場的拱門前,埃瑞走下馬車,摘下黑色鬥篷的帽子,對探出身望著他的凱迪說道:「我只能到這裡,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嗯。」凱迪乖乖點點頭。

  埃瑞最後看了一眼凱迪,或許是於心不忍,他壓低聲音對她保證道:「其他的事你放心,都已經安排妥當,我會用馬車接他出來。」

  凱迪看著埃瑞,瞪著大眼睛,沒有任何表態,好像她根本不關心他所說的事。而後,她縮回馬車裡,沒再出聲。

  這讓埃瑞有些猶豫,凱迪像是在賭氣,她做出的荒唐決定本身也能印證他的想法。可不論如何,事已至此,他們都沒法停下了。人各有命,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

  埃瑞走後不久,馬車搖晃到刑場與監獄分隔的大門前,進入刑場需要經過一截很長的甬道,甬道裡只有幾個小小的窗戶透光,能看得到另一端的道路。

  凱迪被放在那裡,她從馬車上下來,險些崴了腳。利威爾的鞋對她來說還是大了一點,她嘟囔著說了句什麼,抬起頭看向接下來的路。

  那是一條只能向前的不歸路,她的心裡很平靜,自從做了決定以後她幾乎什麼都沒想。

  可當她開始走那條長長的甬道,思緒卻開始止不住地噴湧而出。

  她倒是沒有回顧自己的一生,她想起利威爾,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會生氣吧,他一定不想看到這種結果。就當是對他的懲罰好了,因為他沒有選擇我,凱迪這樣想。

  可是他到底會怎麼想她,凱迪再也沒辦法知道了。想到這裡,她的心止不住地疼。

  午前的陽光透過僅有的幾扇小窗,也略過她的臉龐。她向前走,身旁是兩位身著軍裝的憲兵,從這裡到裡面,已經全部是埃瑞買通的士兵,他們的任務是對利威爾阿克曼處刑,在正午十二點的時候。

  甬道的地磚年久失修,腳步聲發出干澀的回音,她的雙手戴著死刑犯的鐵鎖,丁零當啷。她知道自己還有一點時間,距離十二點還有大約半個鐘頭。

  許多思緒匆匆略過,可是除了自己快要死了之外,任何感受都無法再留下痕跡。凱迪開始感到煩躁,恨不得就是現在,一了百了。

  她想回頭看看,沒等動作又迅速作罷,沒有必要,她沒有想過事情還有任何意外。她將作為利威爾阿克曼去赴死,而本該死去的那個男人,今後就是孤魂野鬼,任其飄零。

  什麼都不再重要,就連利威爾也不再去想,凱迪認真地把自己就要去死放在腦袋裡,走得心無旁騖。

  就在那時,終點的白光忽然一晃,顫動從腳下傳來,凱迪站定,抬起頭。緊接著,四周的牆壁全部劇烈地搖晃起來,塵土瞬時飛揚。然後,那陣生命認知之外的巨響開始傳來。

  那是從未聽過的聲音,震碎了一切的希望。山崩地裂,大地鳴叫,士兵們驚嚇之中蹲下來抱住頭。凱迪仰起臉,心中靈光乍現,艾倫!

  這是地鳴,她一瞬間明白過來,猛然回過頭看向來時的路。

  一秒鐘的停頓後,凱迪開始向來時的方向奔跑。入口的白光在大地的震顫中模糊變形,腳下的路變得艱難。

  埃爾文,艾倫……一定是埃爾文搞出來的動靜!凱迪喘著粗氣,一種本能的力量牽引她向入口跑去。

  還沒有結束,還沒有,還沒有……她的信念在一瞬間發生了扭轉,她相信事情出現了轉機。

  凱迪的手觸碰到甬道門口的石磚,同時的,一輛飛奔而去的馬車從她眼前駛過。

  她的心和身軀猛烈顫動起來,用盡全部的力量向回去的方向喊道:

  利威爾!

  短短的音節被巨大的地鳴聲響衝散,飄向天空,黃土飛揚,馬車絕塵而去。

  受驚的馬兒急轉飛奔,車廂裡的利威爾一晃之下,側身撞向窗框。他的雙手正在奮力地動作,在最後的一股力氣下,鐵鎖卡扣松動,他終於掙脫了束縛。

  地鳴,這絕對是地鳴。他對自己說,心中充滿振奮。

  該死的埃爾文,這一定是埃爾文搞的鬼。他到底要做什麼?

  「媽的。」利威爾不禁罵道。

  他俯身從靴子的暗層裡抽出匕首握在手上。就在剛剛他已經決定了,絕不會死在這裡,任憑有多少人准備對他行刑好了,他都要回去。

  四周是震耳欲聾的地鳴,和劇烈晃動的馬車。他不斷地思考,想出許多種對策,確保萬無一失。他是不會死在行刑場的,話說送去槍決罷了,坐什麼勞什子的馬車……

  他的心裡有點奇怪,但是說不上什麼。

  地鳴的發動讓他又一次感受到調查兵團的力量,這一定是埃爾文失蹤至今的理由,他還有最後的王牌,並且他一定能夠成功。

  利威爾什麼都猜不出,可是身體的興奮度讓他感知戰友的力量,從過去到如今,他們可以倒下,可從未停止。

  他要衝出重圍,去迎接他們的勝利。

  他有必須要回去的理由,恨不得馬上就回去的理由。想起這件事,利威爾的心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跳動起來。

  他剛才好像聽到了凱迪的聲音……利威爾有點難以置信,這個時候他需要集中精力應對,逃命的危機時刻,本來沒功夫想她。

  可是,他覺得昨天不該對她那麼凶,告訴她乖乖在家等著,我會回來的。如果是這樣說過就好了,利威爾這樣想著。

  有些事想怎樣做,跟要怎樣做有很大的差別。比如利威爾從來沒有想過要跟另一個人建立親密關系,可是他卻有一個女朋友。他寧願當初跟凱迪沒有開始過,可如果他能克制住的話,那還叫什麼愛情。

  什麼事都能克制,那還能叫人嗎?那叫埃爾文。

  不論如何,利威爾做不到,丟下她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卡在這裡很不厚道,但還是這麼做了。

  所以下一更會很快,很快,很快回來的。

  下一更,正文最後一更。

  正文完了後,還有真結局的哈,別慌別慌,講清楚事情還得一點點筆墨。

  (完結欺詐哈哈哈哈哈哈)

  總之,

  沒糖的話,我自裁,嗯。

     


☆、尾聲篇

  凱迪沒能逃出刑場的甬道,士兵跟上了她,將她一把拽了回來。

  她只能伸出手眼睜睜看馬車從她面前駛過,很快地,四周安靜下來,面前恢復平靜,地鳴的作用消失了。

  「喂,你想去哪?」

  一雙有力的手鉗住她的手臂,心急之下,凱迪的喉嚨發出嗚嗚聲:「放開我。」

  另一個年長一些的士兵擺了擺頭,無情地說:「恐怕不行,這是我們的任務。」

  他繞到凱迪的背後,使力推搡她,讓她回到預先的方向,步入預期的死亡。

  還有一些時間才到正午,凱迪被他們押回甬道,這一次他們沒有給她逃脫的機會,直接把她帶到了中央的圓形行刑場。

  這是一場交換,凱迪早已做好了准備。方才的插曲僅僅是水面上的波紋,很快就消失不見。

  打磨光滑的白色地面在強光下像是一個巨型圓盤,幾個黑點從邊緣侵入這個平靜的構圖中,從月牙型的陰影裡脫出,向中央走去。

  就在這時,圓形行刑場的對面另一個士兵跑了過來。

  「長官下令,立即行刑。」訓練有素的簡短施令。

  「可是時間還沒有到。」凱迪身後的士兵說。

  「不用再等了,剛才那聲巨響不知道是什麼,長官怕等下有變,已經下令提前行刑。」來人換了一副低聲語氣,解釋道。

  凱迪回過頭看向四周圍立的水泥牆面,嚴絲合縫,冷峻無比。她當下意識到已經沒有機會反悔了,她的心緒平靜下來。

  圍牆高聳立在圓形場地四周,上面僅僅有一條橫向的細縫,吹來來自地獄的風,那是為槍口預留的位置,深淵般凝望著每一個曾經站在這裡的人。

  罪人應當贖罪,靈魂得以升天。

  凱迪被押到中央,目之所及都是刺眼的白色,她感到整個人都懸在空中。她的生命就到這兒了,她驚絕這一切有點突然。

  昨日歷歷在目,就連上個月看見的金色麥田還新鮮地停留在腦子裡,可是馬上,她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即使做好了准備,死到零頭這一刻還是提前來臨。

  就像天空下雨,秋季來臨,地球旋轉,宇宙永恆,一切無法阻擋的意向同她此時面臨的境遇相像。

  沒有回去的路,決定就在那麼一瞬。

  沒有來得及做的事,一件都想不起來,她漂浮著,沒有根基,許多東西托起了她。她就要死了,心裡不免還是有點慌。她突然想起利威爾曾經跟她說過,他親眼見過很多人的死去,就在壁外跟巨人抗爭的時候。

  沒有人在死之前是真正准備好了的,利威爾說。

  是這樣的嗎?凱迪想。

  許許多多死去的人,他們也都沒准備好,所以不需要再害怕,平靜地接受它。死亡轉瞬即逝,痛苦不會持續。

  等她回過神,一位白衣神父已經來到她的面前。一個例行的儀式,回音四處碰壁,悠悠縈繞……

  「利威爾.阿克曼,懺悔吧,跪下吧,上帝將寬恕你的罪行。」

  老眼昏花的神父根本看不清面前人的容貌,他摸著聖經,神情肅穆。

  「我不想跪下。」

  凱迪站著回答,作為利威爾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成了傳說。

  我不想跪下。

  所以她得以站著死去。她和他。

  所有人都退開,凱迪獨自留在那裡,身後響起槍械上膛的聲音。

  她抬起頭望向天,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升騰,僅有的意識中,她閉上眼睛,紅色的幕布降臨。

  「活下去,好好的活。」她在心裡對他說。

  槍聲之間有微弱的時間差,21顆子彈,朝向曾經的「人類最強」。

  在黎明來臨的前一刻,愚昧,驚懼和偏見化作冰冷的子彈。

  他們匆匆處死了「人類最強。」

  高牆背後,兩個手腳哆嗦的士兵臉色慘白,死囚一直背對著他們,他們無法得知真相。他們害怕他,害怕一切更強大,更加有力量的,不能理解的事物。

  而利威爾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想跪下。」

  縫隙的後面,叼著煙的行刑者心慌意亂,煙蒂掉在褲子上,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他們剛才殺死了人類最強。

  「喂,不是你瞄准頭嗎?一顆都沒打中頭。」他對身旁的另一位抱怨。

  「媽的,我以為是你打頭。」

  而後,他們都沉默了。

  「你知道大像嗎?」

  「什麼?」

  「大像啊,就是馬戲團帶來的一種新玩意。」

  「馬戲團是什麼?」

  後者沒有理會他,自顧自說道:「我是說,中這麼多槍,大像都得死。」

  「他肯定是死了。」

  *

  利威爾被帶到城中,他掀開窗簾看見大像從街上緩緩走過的那一刻,確信了事情不對。

  長頸鹿,黑熊,小猴子,五顏六色的頂棚旋轉起來,花綠的馬戲團服裝跳來跳去,在表演空中飛人雜技。

  要說飛人,立體機動更有觀賞性,就是飛得太快估計看不見什麼。

  他從馬車裡跳到趕車的木板前,用刀抵住趕車的士兵,厲聲問道:「你要帶我去哪?這不是去刑場的路。」

  裝扮成士兵的僕人顯出一副恐懼表情,他們身後,幾匹高大的馬圍城一個圓圈。

  「埃瑞波克公爵有請。」一個聲音降臨,冷冷地對他說。

  利威爾的眉間隆起溝壑,惴惴不安的心情湧了上來。他迅速跳向來時的方向,他必須要回去,事情不對。

  白色的馬蹄擋住他的去路,埃瑞扯下鬥篷的帽子,露出雜亂無章的棕發和胡子拉碴的方臉。

  「利威爾,請跟我來。」他誠摯地邀請道,「是凱迪因讓我來接你的。」他攤開的手平靜而溫和,「請相信我。」

  就這樣,利威爾被帶到了那座七年之前曾經來過的莊園。

  規整廣闊的草坪,復雜的白色建築物。他見到了一切該見到的景色,蒙塵的記憶中凱迪是這裡唯一鮮亮的顏色,他不喜歡這裡,他怎麼能喜歡這裡?這種嬌柔造作,大費周章的建築物,這種奢靡虛偽,高高在上的貴族府。

  他只期望見到凱迪的身影。

  利威爾被帶到會客廳,一直存著還能見到她的希望,可是不知為何沒走一步,風聲都在他的耳邊哭泣,悲傷在他的心裡流動,那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預感,他已經開始隱隱感到痛楚。

  這種討厭的感覺又出現了,每當他們隕落……

  門被打開,埃瑞波克從他自己營造的聖光裡出現。周圍的一切都是當初的樣子,利威爾只能依稀辨出,他曾經跟著凱迪探索這裡,那是一個夜晚,愛發生的夜晚。

  埃瑞走到裝飾華麗的座椅旁坐下。利威爾站著得筆直,他一直在對抗著什麼,猶豫和脆弱從來不曾打敗他,他告訴自己,他可以對付。

  他用冷峻的眼神看著公爵,他們在沉默中對抗彼此。

  埃瑞揉了揉下巴,抬起疲憊的雙眼,往日的光彩消失殆盡,他已經為了心中的執念做了太多。

  從一開始的尋找艾倫,想辦法得到艾倫,再到排除萬難在鬥爭中取得權利,只有越發擁有力量才能擁有一點點接近芙莉妲的可能。

  埃瑞試圖從那個名為通道的神跡中尋找蛛絲馬跡。芙莉妲存在於那裡,也不存在與那裡,她不曾給過他任何回應。

  生死是人類無法跨越鴻溝,幾千年幾萬年都如同一日,是沒有愛的行屍走肉。

  利威爾跟埃爾不是用一種人,他從不會因為失去重要的東西就想小孩子一樣哭鬧,他會默默地把傷痛放在心裡,更不會因此去傷害別人。

  他從來不是唯我獨尊的人,他總是驕傲地把自己低到塵埃。

  利威爾的心被一只無形的手握緊,摧殘,他本能地想,如果還有機會……

  「凱迪因死了。」

  所有情緒戛然而止,利威爾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

  「什麼時候的事?」他甚至語氣如常地回問。

  「今天中午,在行刑場。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埃瑞如實地說。

  「是你動的手?」利威爾問道。

  「她來求我救你,我答應了。」埃瑞陷入椅子中,癱坐著,回答得毫無感情。

  「我問你,是不是你動的手。」利威爾大聲質問。

  「是。」埃瑞回答。

  「你怎麼能答應她這種要求。」利威爾咬著牙說,雙手握成拳,體內的怪物蘇醒過來,平靜冷色的皮膚下洶湧暴烈,他快要壓抑不住自己的衝動。

  「你怎麼能……」他說不出話了,咽下上湧的情緒,巨大的失落卡在他的喉嚨裡,本能的憤怒隨即而來,席卷他的理智。他必須行動起來,必須做出反應,停頓只能讓脆弱擁有可乘之機。

  任何傷害你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利威爾曾經對凱迪說。現在就是時候了,證明你是一個遵守承諾的人。

  利威爾沒有猶豫,他必須殺了埃瑞。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才能擺脫這一刻的無助。

  劃開什麼人的喉嚨,收獲片刻的寧靜,他用從小就學到的本領處理了這件事。

  埃瑞波克的脖子上流出濃稠的血液,他的手法很好,大概沒有什麼痛苦,血也不會濺得到處都是。

  這是一場優雅的殺戮。一方缺乏求生欲,一方給了他成全。

  在畫中,穿著紗裙的芙利妲,嬌美年少,沐浴愛人的血液,她重新復蘇。埃瑞低垂的手臂指向地下,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浮雕,纖維浸染紅色流淌成通往彼岸的道路。

  利威爾推開會客廳的門,他的背後是執念沾血,生命為筆,繪制的濃烈背景。指尖的寶石藍玻璃鏡面如水般流轉。

  迎面而來的是那間充滿回憶的星空房。

  是的,他在白天看見了星星,絲毫不用懷疑自己的眼睛。

  浩渺的金色星空,柔美的亮色絲線,水波盈盈,如煙如泣。像是置身沙漠,又像立於天地之中,時隔多年,他也得見了凱迪為他描繪的景像。

  「這裡是祈禱室,不過我喜歡把它叫做星空房。」凱迪的聲音在寬敞的空間中反射出空靈的回聲,「這些小孔中都鑲嵌有棱鏡,每當有光的時候,他們就都成了天上閃爍的星星。」

  她專注地看著這項巧奪天工的工程,成了利威爾心中永遠的回憶。

  「光,就是奇跡。」她笑了笑,接著說:「只可惜現在是黑夜。」

  啊,黑夜,利威爾閉上眼睛。從今往後,長夜漫漫。

  21道光形成的線直射在他的身上,21發子彈嵌入凱迪的生命,21響禮炮在帕拉蒂亞島的希思特利亞港響起,迎來了百年的和平。

  21響禮炮宣告艾爾迪亞人迎來和平,埃爾文利用地鳴的威懾和共享巨人所有權的協議與世界談判成功。

  艾倫耶格爾與西斯特利亞女王聯手向世界展示了地鳴的毀滅性威力,正當國際上的幾大掌權國家瀕臨絕望之際,埃爾文向他們一一拋出談和的橄欖枝。

  帕拉蒂國,馬萊帝國,日出之國,北聯邦理事國,西蘭第五共和國共同享有超大巨,女巨,獸巨進擊始祖戰錘巨,車巨,顎巨,鎧巨的所有權。

  千百萬組成三道城牆的超級巨人在始祖巨的控制下,前赴後繼奔赴大海,那一天,在山崩地裂,海嘯地震的聲響中,帕拉蒂島的三道圍牆化作烏有。

  人們重建天日,迎來了黎明和安寧。

  希思特利亞接受媒體的采訪,挺著孕肚,榮光無限,女王到底年輕,俏皮地笑著說,她要休息一段時間,跟自己的丈夫去夏宮度假。

  對於超級大國馬萊帝國,帕拉蒂亞國同意與其締結友好聯姻,曾經作為王儲的傑裡.弗裡茲被授予阿克曼的姓氏成為鄰國公主的終身伴侶。其中隱晦的內容不可言說,馬萊承認他阿克曼的血統和作用。

  傑裡.阿克曼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流亡的豐富經歷為他的人格增添了不少魅力,成年後的傑裡性格咄咄逼人,善於主動出擊,也正因為此給埃爾文的計劃補上了至關重要的一環。

  一個真正的阿克曼,繼承了那個人的血統,不甘埋沒的野心家。

  至於另外兩位阿克曼,三笠自然不用說,艾倫守護著她,埃爾文從來沒有打過她的注意。而利威爾,在埃爾文的算計中,所有的私心和偏袒在他的天平上赫然出現。

  利威爾只需要做他想做的事就好了,只要埃爾文活著,他就想要保證他的安全和平靜。這是他應得的,埃爾文常常這麼想,他應該在來之不易的和平年代跟凱迪結婚。

  這本來是他應得的。

  可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結局,造成這樣的局面誰也沒有想到。

  許多人說利威爾在和平來臨的前夕已經被槍決了,可那一晚在港灣的人們卻說他們曾經見過他。

  埃爾文和他在希斯特利亞港迎著晚風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人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利威爾。

  有的人死了,但總有人活著。

  那座名為自由之翼的塔經過了重新的修繕變成了戰爭紀念碑,紀念那些在這場百年的抗爭中奉獻生命,獻出心髒的人們。

  位於帕拉蒂亞特羅斯特,調查兵團總部。

  它的碑文是這樣寫的:

  ——

  去吧,去到壁外,翱翔於自由的世界。

  在那裡,我們會再一次相會。

  **********************

  ———正文完———

  **********************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是12月25號,大幾萬字的肥章,敬請期待

  —————————————————————

  12月9日:

  大結局寫的暈頭轉向冒泡問問真的有人想要本子嗎

  如果有人想要打印版的本子話,可能元旦期間我可以准備一下,包括所有無刪減文字,兩則小番外,和聖誕節更新的大結局。

  或者你們想要完整txt?嗯?

  順便說一下,大結局太肥了,大段互動和描寫過不了審到時候只能在wb發完整版,這邊只能盡量發潤色過後的。

  
☆、大結局上(末尾加了1225預告)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保證 25號更的不至於太多讓人看不下去www

  提前放送一半內容

  【百合預警,雷者自避】

  【新生】

  碎石子鋪就的林蔭小路上,一位穿著束腰長裙的女人提著小皮箱走在上面。

  棕黃色的小牛皮上有機器印裁出的花邊,她的裙子很樸素,但剪裁得當,映襯身姿挺拔姣好。

  她戴著一頂草織的遮陽帽,陰影擋到下巴上形成一個弧。

  希娜走上一截石板台階,兩側疏影斑駁,正午的陽光強烈,在她的身上蒙上一層嫩綠的色彩。

  她不時向兩邊看看,四周沒有住戶人家,在方才路過的最後一個小鎮,一個樂呵呵的大娘給她指了路。現在又走了半個鐘頭,理應該到了,可這山路卻沒個結束的意思。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前面的大樹邊……她好像看見一個人。

  希娜快步往前走,確定了那確實是一個人。

  「你好,請問……」她跑得有點急,躬下身喘了一口氣才繼續說,「您知道這個地址怎麼走嗎?」

  她交出那張陳年的紙條,黃色的折痕顯得紙張脆弱不堪。這是希娜一直沒勇氣丟掉的希望,上面是凱迪當初分別時寫給她的名字和地址。

  凱迪因·利恩。那是希娜第一次知道她真正的姓名。

  紙張經歷流年,不知藏在過多少個口袋,即使在希娜最困難的時候,男人們總是把她的衣服脫到不知道哪裡,希娜總要去找回來。

  這是她心裡最深處的念想,有朝一日在陽光下的願望。

  斑駁的陽光打在那個男人的側臉上,深沉而寂靜。他用修長潔白的手指接過紙張,目光深陷在那書寫的筆跡和讓他心悸的名字上。

  即使握過很多刀,利威爾的手還是那樣好看。他坐在大石頭上,溫柔的樹影下,黑色的衛衣軟軟地包裹著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個普通人。

  他把紙條遞了回去,看了看希娜,口吻很輕地說:「就在前面,只有這一條路,上到山頂轉個彎就到了。」

  「謝謝您。」希娜松了口氣,笑了笑,按了按帽子的邊緣提起裙擺准備走。

  可她忽然感到有些奇怪,這個人為何會出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路上?既然這裡只有這一條路,那……

  她回頭過,問道:「您也是去那裡的嗎?」

  「原本是要去。」利威爾擋住眼睛的一縷頭發輕輕擺動,「現在不打算去了。」

  「為什麼?」希娜敏感地歪了歪頭,「凱……凱迪因她在那嗎?」

  利威爾被問住了。

  他看得出來,這個女人,她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期待與向往,那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神情,難得一見又發自內心的情感,任憑誰都會被她上揚的嘴角所打動。

  可他怎麼說得出口,凱迪在那,他明明知道她不在。他這次來是為了見凱迪父親一面,有些男人之間的話他有必要對他講。可走到這裡,他確實又退縮了。

  「她應該在那裡。」利威爾這樣回答希娜,是的,她本應該在家裡。

  「您也要去那裡嗎?」希娜又問了一遍。

  「不,我沒臉去。」利威爾不自然地抬了抬手,低聲回道。他跳下巨石,轉身頓了片刻,邁步朝向下山的路。

  落葉在他腳下發出沙沙的響聲,希娜望著他的後背,衣服垂下有些空蕩蕩的擺動,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得很穩很慢,希娜久久不能離開視線,直到他隱匿在樹影的深處。

  不知為何她的心裡生出悲傷,而後搖了搖頭,繼續往山上走。

  不多時便遇到了一個轉折,而後一座巨大的宅邸展露出它的身姿。它建於山巔的平地上,綠草茵茵,顯示出良好的規劃和精心打理的痕跡。

  這座莊園,即使是男主人落難流放的時期,也有一位勤勞堅忍的女性操持一切。

  由於位置偏僻,利恩家的宅院沒有受到政變的波及。在帕拉蒂島解放後的幾天內,女王便秘密召集大臣將曾經落難的老牌貴族系數赦免。

  現在的利恩莊園,一切恢復如常,不時可見僕人穿梭,四周靜謐而平和。

  有人給希娜開門,簡短地表達來意後,他們穿過巨大平整的草地,來到建築物的門前。

  白色的粉刷牆面,懸掛外在的花池裡正開著黃色的小花。希娜的心底也開出花來,她感到自己的熱情能夠感染一切。

  廳中的書房裡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報紙展開放在書桌上,他目不轉睛地陳木地板,手上握著方才遞進來的紙條,面容凝重。

  「老爺。」僕人喚了一聲。

  他猛地驚醒,目光隨之而來,那是一雙炯炯有神的圓眼,充滿無法撼動的威嚴,與他整體散發的陰郁氣質融為一體,頗為顯得悲涼。

  老人似乎強打著精神,不肯為什麼事而認輸。

  「嗯。」他用鼻子凝重哼道,而後站了起來,向對面的另一扇門走去。

  希娜被示意跟上去,他們一同走向一條幽深的走廊。

  走廊雖長,但采光很好,玻璃頂上纏繞著綠蘿和花藤,希娜覺得美極了。想到凱迪就住在這麼美的房子裡不禁心生羨慕。也明白了怪不得她生的那麼美好,從內到外都清麗可人。

  她在這裡長大,一定從沒受過風霜。

  希娜一路上思考著,忽然有些後悔上這兒來找她,畢竟上次見面的情形像刀子般橫在她的心裡。

  她走著路,不自覺搓著自己的雙手,待會要跟她說點什麼才不會尷尬。她想拋棄過去的一切,因此憑著一腔熱血來到這裡,她也說不清想從凱迪那得到什麼。只是冥冥中覺得跟她在一起就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希娜深深相信著。

  走廊的盡頭,一間明亮的房間外,站著三個女僕。她們全都穿著白衣裙,戴著白色的燕尾帽,似乎是候在那裡。她們輕聲交談,不時瞥向那扇緊閉的門。

  那個被僕人稱作是老爺,頭發花白的男人,腳步沒有絲毫老態,他走在前面開路,守在門前的三個女孩看見他就都閉上嘴退到了一邊。

  白色的木門靜靜散發冷光,他伸出骨節分明的大手推開了它。

  一陣白色的眩暈席卷了希娜,她定了定神發覺自己正對著一扇光線強烈的玻璃窗。隨後濃烈的消毒酒精味衝進她的鼻腔。房間的中央擺著一張床,白色的蜷曲的被單團在那裡,吊瓶孤零零立在床頭,旁邊的推車上圓角方盒裡放著紗布,藥品,器械。

  希娜的目光落石膏般冷峻的被單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心裡竟生出些許害怕,她感應到了下面的物體,那顯然是一個人,可是它一動不動透出死一般的寂靜。

  「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也就是照顧她。」身旁的男人說道。

  希娜聞言,猛地扭過頭說道:「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是來找凱迪因……」短暫的停頓後,她小聲驚呼道:「啊……」

  她扭過臉去探尋病床上的東西,慢慢挪動腳步調轉方向尋找蹤跡。單薄褶皺的被單堆到那個人的臉旁,露出一截短發。她終於看見了凱迪的臉,蒼白寂靜的小臉,沒有痛苦與神情,緊緊閉著眼睛。

  「天吶。」希娜快步朝後退到窗邊,她被嚇到了。

  凱迪好像是死了一樣,背朝上裹著紗布和被單,趴在空蕩蕩的病床上,似乎早已失了呼吸。

  她一側圓圓的肩頭露在外面,紗布上印出隱隱的紅色。她的眉毛是灰色的,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她就那麼安靜地匍匐在那裡。

  希娜心驚肉跳,用手捂住嘴巴,這一截人一樣的東西,竟然是凱迪。

  是什麼把你弄成這樣的?希娜隆起眉頭,在心裡發問。她慢慢向前走,心疼地伸出的手,可始終沒敢落到凱迪的身上。她不敢,怕絲毫的重量都能摧毀本就破破爛爛的凱迪。

  就在這時,醫生走了進來。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戴著帽子口罩全副武裝到完全看不見臉。他詢問了老爺,而後走向希娜,對她說:「利恩伯爵說你可以留在這裡,請進行必要的消毒措施。」她指了指跟他一起進來的護士。

  希娜沒功夫多想,聽話地跟護士走到一旁消毒,換衣,再被帶到病床邊。

  這是一次常規的檢查,醫生告訴希娜,利恩伯爵的女兒已經經歷過五次大的手術,全身的血換了四次,才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我們從她的體內取出了18顆子彈。」醫生用鑷子夾起一塊紗布遞給希娜,叫她輕輕放在其中的一個洞口上吸去沁出的血液,這是今後需要做的常規護理,以備不時之需,凱迪的傷口太多,因此不能避免不斷地流血。

  「其實我沒想到她能挺過來。」醫生一邊指導希娜,一邊說道:「因為她好像,」醫生頓了頓,「她好像並沒有什麼求生欲。」

  此刻在希娜面前的是一幅名副其實的軀體,匍匐著,脖子上方蒙著紗布看不見臉,血肉模糊,縫縫補補,破破爛爛,毫無生機。

  叮啷,用過的金屬鑷子被丟回鐵盒,沾著血泛著光。希娜的腦子嗡嗡直響,醫生叫她做什麼她就照做,然後盡力記下。醫生驚嘆她的冷靜,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種強撐著的痛苦。

  「她還能好起來嗎?」在這次護理的末尾希娜問道。

  醫生沉默片刻,說道:「誰都不知道。」他脫下手套,在一旁清洗,「說來也是幸運,這麼多子彈沒有一顆傷及要害,尤其是脊柱。可她能恢復到什麼狀態誰也說不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死裡逃生的病人。」

  「好的。」希娜回道。

  等到醫生走後,希娜看著恢復寂靜的房間四壁,靠著冰冷的鐵制床頭,慢慢滑坐在地上。凱迪趴在床上,經歷了絲毫沒有尊嚴的擺弄,並且今後會怎麼樣誰都說不清。希娜的心裡說不出地痛苦。

  可是她的脆弱只持續了片刻,便被她強行壓了回去。希娜站了起來,換掉帶血的衣服,接了一盆熱水,用溫暖的毛巾輕輕去擦拭凱迪的臉。

  快點醒來吧,她在心裡默念,請你一定要好起來。

  房間的門邊,靜靜矗立的伯爵大人注視著這一切。希娜,作為一個堅強善良的女人從此刻起,入住進了伯爵府。

  最初的三天,對於希娜的照料和醫生無休止的擺弄,凱迪沒有一點反應。希娜不免有點心急。

  直到一天傍晚,希娜正坐在凳子上倚著窗頭打瞌睡,耳邊傳來幾聲微弱的嚶嚀。「嗯……」幾聲長長的呼吸聲隨之而來。

  希娜馬上立起身湊過去,又是幾聲哼哼。她喜出望外,又不敢驚擾到凱迪,便輕輕喚著凱迪,「凱……凱迪?你醒了嗎?」

  「疼……」凱迪吐出一口氣,牙齒摩擦的聲音非常明顯,嗓子裡哼著什麼,「好疼,疼……」她的氣息很弱,但確實發出了聲音,可是眼睛既然閉著,任憑希娜怎麼喚她,她都沒有回應。

  「好疼,好疼……利威爾……」

  「什麼?」希娜湊近去聽。

  「我受不了了,利威爾……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利威爾……你殺了我吧,求你……利威爾…………嗚嗚…………」凱迪在昏迷中重復著,沒有回應希娜的呼喚。

  希娜憂心忡忡地直起腰,記下了這個名為利威爾的名字。隨後馬不停蹄跑去找醫生,告訴他凱迪絲毫是醒了。

  隨後醫生的診斷又給她潑了一盆冷水。他說凱迪還沒有恢復意識,現在的反應是因為他給她上的麻醉和止痛藥的減量造成的。她渾身的傷口很多,但繼續大劑量使用止痛藥的副作用會使她的身體不堪重負。

  這些天來,利恩伯爵沒出現過一次,希娜按部就班地陪護凱迪,她出神地望著她貼在臉上的頭發,鼻尖的弧度,喃喃的發出痛苦嚶嚀的嘴唇。

  等到下一個早上,希娜再一次醒來,發覺四周靜的出奇,她看向凱迪背對著她的頭部,一切死一般沉寂。她的心跌落到谷底,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用手扶著床頭的鐵欄杆來到另一側。

  一雙張開的大眼睛出現在凱迪灰白的臉上,一動不動地睜著。

  「你醒了?」希娜心驚之中問道。

  凱迪沒有出聲,動了動瞳孔的弧度,她看見希娜望了幾秒鐘便閉上眼睛,什麼都沒有說。

  希娜跪下來用手撫在她的額頭上,溫柔地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隨即奔跑出房門去請醫生。

  凱迪正真恢復意識後,再也沒有喊過那個人的名字,只是呆滯地長著眼,默默留著眼淚。覆蓋在被單下的身體在劇烈的疼痛下痙攣發抖,可是她一聲不吭,唯有那隔幾秒便發生一次的顫動讓希娜感覺得到她的存活。

  凱迪身體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慘烈地疼痛,血和肉拼命想長回原來的樣子,這一切都碾壓著她脆弱的神經。她時常意識模糊,又時常靜靜流淚,在那張寂靜的床上,身旁只有希娜陪伴。

  這種沉默不語的狀態大約持續了一周。醫生告訴希娜,她必須得自己進食了,不然她的身體不可能恢復健康,再這樣下去她所有的器官都回以為她已經放棄活下去的念頭而停止工作。

  這一天,希娜端了一碗粥。踏著堅硬的腳步走進房間,她把放好勺子的碗擺在凱迪鼻子前面,居高臨下地說:「你該吃點東西了。」

  凱迪動彈不得,連扭頭都十分費力,可是任憑希娜以任何方式對待她,她都是一幅油鹽不進的模樣,讓人恨得牙癢癢。連日來的辛苦和低落的情緒在希娜心中郁結成團,她大聲說道:「大小姐!吃東西了!」

  「你們家沒有別的僕人嗎?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照顧你,我每天四點就不睡了怕你又突然難受沒人管,你好歹有點良心別擺這幅臭臉行嗎?」

  希娜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自從凱迪脫離生命危險後,利恩伯爵就不准任何人過問凱迪,放著她在這裡自生自滅頗有一種懲罰的意味。凱迪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實在讓人提不起精神,希娜時常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根本沒有任何人領情。

  熱氣騰騰的碗邊貼在凱迪的鼻尖上,凱迪厭惡地皺著眉卻沒有絲毫反抗之力。突然,忍無可忍的希娜一把抓起她的頭發把她的臉抬了起來。

  揪心的疼痛瞬間傳遍每個角落,從未開口的凱迪終於含糊不清地惡狠狠罵道:

  「給我滾!」

  希娜手上的力更重了,像扯著一個沒有知覺的布娃娃,「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嗎!」

  凱迪粗重的呼吸般著呼哧呼哧的鼻音,「是。」

  猝不及防地,勺子生生戳在凱迪的嘴唇上,「吃下去。」希娜說。

  「唔……」稀飯順著嘴角流到凱迪的下巴上,臉上。接著是一勺又一勺,希娜不管有沒有喂進她的嘴裡,只管往她嘴裡戳。

  粘稠滾燙的粥食,是邦尼阿姨背著那個無情的老爺悄悄煮給她的,軟糯香甜的白米粥,可是凱迪只覺得惡心。米粒流得到處都是,臉上,肩上,枕頭上,床鋪上。希娜似乎打定主意讓凱迪感到受辱。一碗白粥幾乎都倒在了床上。

  「瘋子。」凱迪從喉嚨裡擠出一個詞,惡心和屈辱讓她面色通紅,倒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不那麼蒼白。

  希娜惡狠狠地拽著她的長不長,短不短的頭發,嘴裡發出嫌棄的聲音,「你現在不需要這些沒用的東西,再剪短一點吧。」

  兩個月,從那時到現在,凱迪沒有實感,每一秒都度日如年,她的頭發自顧自竄到了脖子的位置,劉海擋住了眼睛。

  哢嚓,希娜一剪子鉸上去,「啊!」凱迪發出致命的尖叫,她開始有氣無力地掙扎,伴著含糊的哭聲。

  哢嚓,哢嚓。凱迪一邊哭,一邊罵人。她動不了,只能接連不斷受人擺布,無力和憤怒充斥她混沌的心,身體一齊發出悲鳴,呼喊和痛斥。

  除了疼痛,一切都是假像,最後還是疼痛征服了意志,她只能伴著滿臉的粘稠和眼淚倒在枕頭上,等壞脾氣的希娜在她身上發泄完畢。

  周圍又恢復寂靜,只能聽見凱迪堵著鼻子的呼氣聲。時間久到她們兩都安靜下來的程度,凱迪開口問:「我是不是好不了了,今後都這樣了。」

  希娜叉著腰站著,回復說:「你沒有傷到脊柱,還可以坐起來,站起來,走路,跑步。你想多了。」

  「是嗎?我都感覺不到我的腿。」凱迪說。

  希娜沉默了,說實話誰都不能保證凱迪還能康復,就算是康復,她也不可能恢復到從前的樣子,換做是別人希娜寧願勸人一死了之。可是凱迪……就算她站不起來,也能有人伺候她一輩子,不愁吃穿,她能活著。

  希娜悲哀地垂下手,摸到了圍裙口袋裡硬硬的東西,伸手將它摸了出來,那是碰巧是一支眉筆。她走到床邊,耐心地跪下,用手抬起凱迪的下巴,輕輕撫摸她濕潤的臉龐。在她的眉間落筆,順著她的眉形認認真真給凱迪描上了好看的青黛色。

  然後她取了鏡子過來,遞到凱迪的眼前,很近很近,讓凱迪能在裡面看到自己的眼睛和根根分明的眉毛。

  希娜畫的眉很好看,映襯著凱迪濃密的眉心,修長的眉尾,梳過的眉毛根根分明,朝向一邊,那樣細小而耐心地生長著。凱迪看見自己濕潤的眼睛,瞳孔,她確實活著。

  樹影映照暖黃的光斑落在她的睫毛上,上翹濃密,光斑浮在上面有流光溢彩的美麗。

  「看看你自己吧。」希娜說:「你還活著。」

  不知為何,凱迪覺得留在嘴唇上的米粒有點甜,她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從那以後,凱迪不再抗拒她還活著這個事實。吃飯睡覺,養身體,按部就班地又過了兩個月。

  等到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天氣已經轉暖,房間裡只有她自己,這個時候她已經可以靠著床頭的枕頭坐起來了。她看著自己被單下面的兩條腿出神,突發奇想地掀開了白色的被單。

  這些天都是希娜給她揉腿,按摩,促進血液流通,希娜說你最好爭氣點早日站起來,凱迪本就不是喜歡人照顧的主,心裡早就坐不住了。

  所以她搬動自己的一條腿,想著或許就是今天了,趁著沒人在她想試一試。

  果然,她順利地把兩條腿搬到了腳踩地的程度。現在她坐在床邊,身上的繃帶裹得有點厚,她覺得有點熱。

  憑著一股勁,她雙手一撐,哐,摔在了地上。因為她發覺站立的瞬間,她的腰沒有給她足夠的支撐,摔了個慘。

  她的一側膝蓋著地,痛覺席卷全身,痛對她來說已成家常便飯,所以凱迪努力翻了個身,讓自己靠在床邊緣深呼吸調整狀態。

  還是太心急了,她有些氣餒,不想再努力了,便大聲喊了起來:「希娜,希娜!「

  希娜負責照顧她的四個月裡,已經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什麼樣子希娜都已經見過了,可現在的情形還是有點丟人。她跪坐在地上,整個上身趴在床邊,扯開嗓門喊希娜。

  門被打開了,可進來的人卻不是希娜。

  凱迪愣了一下,那老頭是她父親,從她醒來就沒見過的父親。她趴在床邊,空氣開始變得稀薄,她更加想站起來了,可是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胳膊和腿都使不上勁,凱迪已經躺了太久。

  就在這時,一雙有力溫暖的大手掐住了她的兩個胳肢窩。

  「噢!」她驚嘆一聲,被她父親架起來,她的膝蓋離開地面,得以轉過身靠著床頭坐下。她的爸爸把她抱起來放好,自己也坐在一邊,就像當年照顧沒學會走路的小凱迪一樣。

  凱迪低下頭深深呼氣,兩只手捏在一起,父女兩誰也不開口,沉默是金。

  「我看你好些了。」還是父親先開口道。

  「還行。」凱迪回道,她的腳尖在地上艱難地往回收了收,其實父親不來看她反而會覺得輕松,她不知該怎麼面對。

  「你,」父親沉聲問,「你如果想知道那小子在哪,我可以派人去找。」

  凱迪的神情定住了,低著頭久久沒能說出話。而後她抽了抽鼻子抬起臉道:「不必了,我不想知道。」

  利恩伯爵放在膝蓋上的大手垂了下來,「為什麼?你後悔了嗎?」

  一針見血,父親的性格從來都是這樣,他才不會給什麼喘息的機會,絲毫不管縮著脖子的凱迪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爸爸……弄成這樣……我,」凱迪咽了口湧上的淚水,「我覺得很抱歉。」

  凱迪脆弱的情緒已經到達臨界,這麼多天沒有人提過他,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

  「你還疼不疼了?」父親接著問道。

  凱迪輕輕往旁邊斜去,用肩膀靠住父親的胳膊。受了天大的委屈最後還是爸爸救了她。那日,埃瑞的手下無意發覺凱迪沒有斷氣,就第一時間通報了埃瑞。

  剛剛結束流放的馬庫斯利恩,被安置在王都的集中住所等待最終的赦免,奄奄一息的凱迪就是被送到了那裡。

  父親傾盡一切把她送進了王立醫院進行手術,並在獲得赦免恢復爵位的第二天清晨就親自駕馬車把凱迪送回了這裡的祖宅。

  他忍著滿腔悲痛,認為女兒至少可以死在自己的花園裡。可是凱迪挺了過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凱迪的鼻尖紅紅的,回答道:「疼,總是有說不清的地方會疼,我不知道。」

  後不後悔,這個問題她沒法回答,她只是小聲說:「我不知道為何會活下來,太難了。」她半長不短的頭發貼在白白的臉蛋兒上,一字一句地說:「活下來就讓我有了許多時間想這件事做的對不對,有沒有意義,而死卻只是一瞬間。」

  凱迪閉上眼睛,濕潤的睫毛輕輕顫動,她輕輕嘆氣說:「爸爸,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了。「

  「好疼……」

  「好,今後慢慢再去想。」利恩伯爵伸手摸了摸凱迪的頭,「不疼,不疼。」

  水聲撞擊盆壁的聲音傳來,伴著希娜的叫聲:「你怎麼起來了?」

  希娜端著一個盆風風火火跑了進來,又忙不迭放下水盆過來扶凱迪。後者有氣無力地倒在她的懷裡,「你去哪裡,我喊你半天,我剛才摔倒啦。」

  希娜心疼地替凱迪揉揉膝蓋,粘粘乎乎地抱著她捏捏這,拍拍那。利恩伯爵起身離開。

  「你這頭發又開始長不長短不短了,不然我再給你剪……」

  「滾,休想再動我一根頭發。」

  希娜輕輕摟著凱迪的腰,把她好好放回床上,給她蓋被子,剝橘子。她很欣喜凱迪的努力,心裡充滿信心。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凱迪又說什麼都不肯再嘗試下地,把她氣得發抖。

  不過春去秋來,凱迪還是站了起來。

  她在落葉鋪滿庭院的一天,出神地望著低頭擦洗地板的希娜。

  說來奇怪,希娜自從來到利恩家的宅邸,一直用心照料凱迪,沒有一句怨言,凱迪不能出門,希娜就陪著她也真的一步都沒有踏出過這座宅子。

  她看起來張牙舞爪脾氣極差,卻從來沒讓凱迪感到過被忽視,她用自己的方式鼓勵著凱迪,等著她一天天好起來。

  「希娜,我們出去走走吧。」

  凱迪坐在舒適的沙發椅上,腿上蓋著毛毯,開口對希娜說。

  希娜看向凱迪,她已經等了好久,她只是期盼凱迪自己提出來,邁出這一步。

  凱迪叫希娜把她打包嚴實,帽子,墨鏡還讓她撐開太陽傘。即使在自己家的院子裡散步,凱迪也像見不得太陽一樣把自己包裹嚴實。

  在希娜的攙扶下,她走的很艱難,憑著巨大的堅持挪動自己的腿,哪裡都使不上勁,全身都在跟她作對,一步一個腳印,越走越覺得自己沒用。

  有幾次凱迪想要放棄,對希娜說,我不行了,我不行的。

  可是她已經開始嘗試,希娜就不准她回頭。

  「你可以的。」

  希娜強迫她每日都出去走一走。漸漸的,凱迪的身體開始聽話起來,變得沒那麼固執,在冬天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在沒有希娜的攙扶下走路了。

  在拼命頑強活下去的每一日裡,凱迪沒有精力去想除了健康以外的事情。

  壁爐裡的火光熊熊燃燒,時間匆匆過去,他們度過了聖誕和新年。凱迪搬回自己的房間,希娜就住在她隔壁的一間。

  整座莊園的時間好像倒流回了十年前,那時的凱迪十幾歲,還沒有離開過家很久。

  從前的凱迪因小姐生活在這裡,這裡就到處都充滿她的氣息。她喜歡的畫掛在任何的角落,她做的工藝品隨意擺在走廊和大廳,她的馬拴在門前掃著尾等她,她的小獵犬從屋前屋後飛奔而過。

  可是現在的凱迪卻出奇地靜,她住在這裡,想一團想像的雲霧,什麼都沒有影響到。有許多僕人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她一面,更別提她的痕跡和氣息,全然沒有。

  代替她穿行在莊園的是希娜小姐,人們已經開始這樣稱呼她。而這個時候的利恩伯爵已經脫離政府部門開始從事他的地產事業。

  凱迪對這一切不聞不問,倒是希娜有時會陪同利恩伯爵出門考察地段,購買地皮。利恩伯爵在政府和業界都有豐厚的人脈,所以很快便有了資產上的提升。

  這一天,希娜剛從王都回來,他們談成了一塊臨近都城的度假區建設項目,利恩伯爵作為投資的大股東擁有指導整個項目的發言權。

  他好像打定主意讓自己的資產多到再也不用女兒有所顧慮,他默認了凱迪什麼都不做的狀態。

  希娜回來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穿著利落的西裝上衣和裹緊腿型的長裙,站在廚房給凱迪泡茶。

  她把一勺棕紅色的茶絲舀進壺中,熱氣騰騰的水緩緩注入,散開一片杏的香味。

  「希娜小姐,你回來了。」一個胖胖的老廚娘親親熱熱地摟了下她的腰,希娜用胯頂了頂廚娘的腰窩回應。希娜同僕人們關系很好,畢竟她也經常來廚房,經常穿梭於僕人們的領地。

  廚娘瞥了一眼被拿出的紅茶,說道:「小姐以前從來不喝紅茶,現在變了。」

  希娜歪了歪頭,將小勺子清脆一碰,「真的嗎?」

  廚娘打開一扇櫥櫃門,抱臂而立,「看到這些罐子了嗎?都是按過去的習慣給她准備的綠茶,還是每年都會買新茶換上,可是她再也沒要過綠茶。」

  希娜放下水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嘴唇,「她從前有喜歡做的事情嗎?」

  「說起這個,」廚娘換了個姿勢,「她以前最喜歡畫畫了,畫房子,畫風景,什麼都畫,還會設計房屋,可是她現在什麼都不做了。」

  希娜點點頭,眯了眯眼,道了聲謝,而後端起茶盤腳步搖曳地向外走去。

  穿過負一層,登上廳堂,再繞過通高的樓梯,來到二樓的起居室門前,輕盈地敲三下門。凱迪便知道是她回來了。

  希娜單手推門,凱迪的腳尖輕輕一點轉過沙發椅,側身看向她。

  「我回來了哦。」希娜用腳帶上門,托著茶盤來到凱迪的身旁。

  凱迪整個人縮在沙發椅裡,身上蓋著一件深綠色的毯子,面朝壁爐裡的火光。她睡眼惺忪地點了點頭,然後打了個哈欠。

  她在打盹,正如希娜猜的一樣,今天她又什麼事都沒干。

  凱迪的身體一天天康復,到現在幾乎難以分辨她曾經受過重傷。一個身份尊貴的小姐走路和動作慢吞吞,這一切都可以用優雅和別致來解釋,沒人會聯想到是她身體不好。

  希娜越過坐在那兒被毯子圍著像只小熊一樣的凱迪,徑直走到書架旁,抽出一本油畫冊踱步回她的身旁,放在凱迪面前的木桌上。

  凱迪看了一眼端起來旁邊的茶杯,又陷進沙發裡,無動於衷。

  隨著凱迪身體的康復,她的精氣神卻沒有回來,她總是容易累,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看起來郁郁寡歡。

  希娜提起嗓門說:「你就打算每天都這麼吃了睡睡了吃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嗎?」

  凱迪只動了動嘴皮,懶懶地說:「什麼都不想?相反,我正在極力避免自己過度思考而變成一個憂郁的老女人。」

  希娜正准備再開口,門外傳來一個僕人的聲音,當當。

  「小姐,有人求見。」

  僕人推門進來,走近遞過一個信函,繼續說道:「小姐,來了一位調查兵團的先生說想見您。」

  凱迪攤開手放在膝蓋上,信函落到她的手心,她的手也始終沒動一下。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特別的火漆印跡,E.S.

  簡簡單單的私人封緘。

  但是凱迪覺得埃爾文找她一定是公事,所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打開它,閱讀上面的文字。果然私人印章只是埃爾文的敲門磚,信函的內容官方得令人頭痛。

  凱迪動了動嘴唇說:「讓他進來。」

  希娜狐疑地看了看她,指指凱迪,意思是你就這麼見外人嗎?

  凱迪不打算換衣服,就穿著居家服,只稍微坐直了一點,從躺著的姿勢變成半臥,把裹著的毯子折下來在腿上鋪展,讓它略微整齊。她伸出一只手扶住額頭,絲綢袖口瞬間滑到肘部。

  埃爾文派來的士兵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一進門就站直了行了個禮。

  哐,拳頭砸在心髒的位置,標准動作。

  希娜瞬間感到一陣PTSD的震撼!希娜最看不慣穿軍裝的男人,靈魂深處發出深沉的拒絕。此刻她的臉上無法掩飾地陰雲密布。

  那個男孩行過禮的瞬間,整個人呆在原地好幾秒鐘沒移動視線,眼神裡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光亮。

  那個傳說中的士官長,和傳說中的女建築師,人們口中捕風捉影的風流韻事……

  他眼中的凱迪,白白的臉像從蓬松的頭發裡刨出來的一樣,蜷曲柔順的烏黑秀發襯托出她紅色漿果般的唇色,眼睛恰到好處,精美地嵌在那裡像洋娃娃的假眼一樣,嘩啦一開一合。他從沒想到一個女人的氣質可以同時具有冷靜的攻擊性和甜美的藝術氣息。

  凱迪也打量著他,小男孩,稚氣未脫,穿著軍裝腰板直挺,褲管筆直,整個人棱角分明。

  「你找我有什麼事?」凱迪見他呆呆地不說話,只好問道。

  「那個……您好,啊,我是埃爾文史密斯團長派來見您的……利恩……小姐。」男孩好不容易說完並不流暢的開場白,臉都紅了。

  「嘖。」另一邊,漂亮姐姐希娜的唇角一撇,顯出不耐煩的神色。

  男孩心裡一緊,增加了莫名的壓力。他鼓起勇氣繼續說:「利恩小姐,埃爾文團團長希望您能回特羅斯特一趟。」

  凱迪一直保持著探尋的目光,她想知道他要說什麼,為何來這裡。無疑,調查兵團的某些人是她無法釋懷的心結。

  「總部的塔樓需要修繕和更新,就是您設計的那座。」男孩說道。

  「嗯。」 凱迪輕輕應了一聲,她知道了,埃爾文喊她回去工作。她抿了抿嘴唇,隨即回道:「我下放我的權利,你們可以隨便找什麼人來修它,這不關關我的事。」

  調查兵男孩遲疑了片刻,才明白他的任務遭到了拒絕,團長只說讓他請利恩小姐回來,可沒給他失敗的余地。這下他急了。

  「不能啊,利恩小姐,您能接受您的設計被改的面目全非嗎?」

  「我不去。」凱迪簡短地回答。

  「可是,這次的重建是為了紀念在戰爭中犧牲的所有士兵,您也沒興趣嗎?」男孩隨即問道。

  凱迪看著他的目光變得耐人尋味,他們兩都知道其中的意味。就當男孩意味還需要一番說服說辭時,凱迪卻閉了閉眼,說道:「好的,我知道了,我會把我的意見寄給埃爾文的,你回去吧。」

  希娜瞥向凱迪沉吟片刻,扭頭對調查兵男孩說:「你聽見了嗎?你該走了。」她的語氣頗沒好氣。

  調查兵膽戰心驚地應了一聲,鞠了個躬後告別道:「利恩小姐保重。」他覺得希娜就像守著凱迪的巫婆一樣,隨時都可能莫名其妙上來打他,便逃跑一樣告辭了。

  等到男孩跑走,凱迪站了起來了,朝畫冊的方向走去。希娜喜出望外以為她重拾了興趣,連忙問道:「你去干嘛?」

  凱迪拖著略微坐麻的腿,從畫冊旁路過,並未停留,說道:「去廁所。」

  接下來的兩個月,凱迪上心地完成了這個任務,白天睡覺的時間少了很多,也因為這次的參與,凱迪不得不參加三個月後的紀念塔竣工儀式。

  「他們可建的真快。」希娜握著從特羅斯特寄來的邀請函說道。從凱迪寄去修改的方案,只用了一個月,紀念塔就竣工投入使用了。

  「他們現在除了日常訓練都沒有實戰任務,自然修的快。」凱迪喝著紅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

  凱迪本不想前去,可經過幾個來回,她還是在落成儀式前一天第一次肯邁出莊園的大門。她和希娜坐了一整天的馬車,來到了特羅斯特。

  她們被邀請入住特羅斯特最奢華的酒店,一看就是花了大價錢預定的套房。希娜一進大門就被廳堂裡巨大的水晶燈和木質穹頂震撼得張大了雙眼,可凱迪無動於衷,目不斜視地朝樓梯走去。

  「您好小姐,請到這邊來乘電梯。」可一位穿制服的侍者攔住了她的去路。

  凱迪緩緩轉了下腦袋,才跟上侍者的腳步。希娜明白了,凱迪不是第一次來這兒。

  「你以前來這兒約會過?」希娜擠了下眼睛,打趣地問。

  「是。」凱迪回答,沒過多解釋。

  「哦∼了解了解。」希娜頷首一笑,不再自討沒趣。

  她們在套房裡安頓好,很快便送來了一份邀請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團長落款,請凱迪和她的同伴去赴晚宴。

  凱迪關上門後,坐回陽台的圓桌旁,看著特羅斯特的風景對希娜說:「我不打算去,也不打算吃晚飯,如果你餓的話可以自己去。」

  希娜也沒多顧慮,收拾了自己,便一個人前去赴宴。這是她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很開心。她像一顆明珠任憑自己閃耀,吸引了許多目光。

  玲琅滿目供應不絕的雞尾酒,取之不盡的食物,舉止得體溫文爾雅的男士和盛裝打扮優雅美麗的女士們。到處都是燈光如晝,生怕賓客感到被怠慢,侍者們穿梭不息,連那些身著軍裝的男人在這樣文明的光環下都顯得不那麼討厭了。

  她看見了人群中的那個焦點,名為埃爾文史密斯的男人。不同的人聚了又散,可他總是不會寂寞。

  他有著一頭耀眼的金發,高大英俊,即使他不再年輕依然散發出與生俱來的活力。他微笑著與周圍的一切人交談,單手放在褲兜裡,另一只手該存在的地方只剩下一截空蕩的袖管。

  聽說埃爾文史密斯是超大型巨人的擁有者,同時又身居高位,不得不令人側目。

  希娜喝下一口酒,把目光移動向別處。食物在金黃的燈光下更加美妙,音樂婉轉,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對人微笑,碰杯,輾轉於各位男士欽慕的留戀中,他們留下贊賞卻不靠近,心生愛戀卻不去掠奪,希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喜。

  希娜一直以來出賣身體是為了能活下去,為了生命。她知道除此之外,金錢,地位,物質都不足以讓她放低身段,不過她已沒什麼身段可放下了,她曾經是個j女。

  她靠在香檳台邊上想起了凱迪,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麼,酒杯裡的酒來回晃動漣漪飄起香氣。柔軟的天鵝絨從她的肩上滑下來,她的披肩落到了地上。

  一團淡淡的男士香氣臨近她的側旁,彎腰幫她撿起了白色的披肩。

  埃爾文空著的袖管晃了晃,金發一絲不苟地保持應有的造型,在希娜眼裡,這位團長光彩照人,英俊極了。人群中最亮眼的人,晚宴的主人埃爾文史密斯主動來到希娜身旁,並且以他殘疾人之軀給希娜撿起了地上的披肩。

  希娜覺得有點過意不去,雙手接下,搖頭說道:「您別這麼做。」

  「您好,美麗的小姐。」埃爾文笑了起來,「您是凱迪的朋友吧?」

  「是。」希娜放下酒杯,把披肩整理好。

  「有幸能知道您的名字嗎?」埃爾文恭敬地問,雖然他知道問題的答案。

  「希娜。」希娜對埃爾文心生好感,「希娜.傑爾馬諾塔。」她認真回答道。

  隨後,埃爾文和希娜閑聊了一會,便開始打聽凱迪的狀況,希娜都逐一回答。而後,埃爾文看著希娜,深邃的眼睛變換了一種情緒,仿佛情不自禁有些突兀地問道:「她就沒試著找過利威爾嗎?」

  沉浸在輕松氛圍中的希娜歪了歪頭,脫口而出,「誰?」

  埃爾文眼中的光一閃而過,而後得體地恢復微笑,「當我沒說,請不要在意。」

  埃爾文又待了片刻便被一位官員請走,希娜目送他心裡犯嘀咕,那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

  希娜一邊從記憶中搜索,一邊朝電梯走去,叮咚——嘩——電梯門打開。

  「22層。」她說。

  「好的。」穿制服的電梯駕駛員按下按鈕。

  電梯向上駛去,頂燈一閃,穩穩停在22層。

  希娜搖曳的身姿在黑暗的走廊裡開辟出一條光明的道路,是酒店時髦地安裝了聲控燈。

  希娜用鑰匙旋開房門的剎那,那聲哢噠猶如魔法的開關讓她憶起了呼喚那個名字的聲音——凱迪在昏迷中喊過的名字,利威爾,她讓「利威爾」殺了她。

  房間裡的燈光很暗,靜悄悄的。巨大的窗簾輕輕浮起,一抹白色在窗外的燈光裡印上霓虹的顏色。

  凱迪不在房裡,她獨自一個坐在陽台的沙發上,月光和城市燈光讓她雪白的脖頸像石膏一樣顯眼。凱迪很久沒曬過太陽了,整個人有一種病態的白。

  希娜走到陽台,坐到長沙發的另一端,安靜地觀察凱迪。晚風吹動她額邊柔軟的頭發,滑過她的鼻尖,嘴唇,再溜進房間,神魂顛倒地撲到床單上消失不見。

  沙發邊的木桌上放著煙灰缸和吸了半支的香煙,一瓶打開的氣泡酒,酒杯是空的,顯然凱迪已經喝了不只一杯。

  「晚宴好玩嗎?」凱迪看著繁華的特羅斯特風景,問希娜。

  「好玩。」希娜心裡激動,「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玩的地方。」

  凱迪的臉轉過來,微微一笑,「你喜歡以後就多去。」

  希娜的心暖暖一動,凱迪的笑容很少,她總是面無表情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但是她關心她,這是希娜引以為傲的事情。

  「才過去幾年,特羅斯特就變了樣子。」凱迪說道,「我第一次來這兒,我記得,」她沉吟道,「是八年前。」

  「那時候這下面什麼都沒有,就一條土路,街角總擺著幾個商販的攤子,每天都打烊的很早。這間酒店啊,是調查兵團總部修好那年建的,說起來也有些年頭了……」凱迪的回憶平靜而溫柔。

  酒杯旁邊,一個白瓷的紅茶杯印著暖紅的燈色在黑夜裡靜靜地擺在那裡。

  凱迪深深凝望著今夕的燈光,五彩斑斕,汽車笛聲,高層樓下遠遠的人聲。

  「繁華,」她閉上眼睛,仿佛回到遙遠的過去,喚道:「特羅斯特。」

  希娜還是什麼都沒問,即使她想起來了,即使埃爾文團長透露了消息。她雖然好奇但更希望這件事不要被掀開,因為她明白有些時候,有些東西只有被體面地掩蓋過去才能維持危在旦夕的平靜。

  就像常說的那句話一樣,華麗的袍子下爬滿虱子,她害怕掀開過後無法承受的重量。

  可希娜萬萬沒想到,所有的一切在第二天的白天,就猝不及防地被用刀子剖開攤在她的面前,鮮血淋漓。

  在紀念塔的落成儀式上,凱迪依然戴著墨鏡,帽子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甚至沒有人會注意到她,這個紀念塔的設計者,這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那一天,女王也出席了儀式。她帶了九枚自由勛章獎賞給參加過瑪利亞奪還戰和帕島解放戰爭的調查兵團士兵,現在仍然活著的各位。這是何等令人激動的舉動。

  每一位英勇的戰士都得到了應有的榮耀,包括埃爾文史密斯團長。

  本來利威爾已經死了不應該有,本來就算有也是一同頒發給了埃爾文。

  可是埃爾文史密斯,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全體士兵陣列的注目下,端著那枚勛章走向了貴賓席。

  那個金發的高大身影走到凱迪的面前停了下來,他把那枚屬於利威爾的勛章親手交給了凱迪。

  那天凱迪為了低調穿了一件黑風衣,黑褲子,黑色鞋,只有胸針和手套是珍珠的白色。她盯著朝她走過來的埃爾文一時間有點恍惚。埃爾文伸直了手把勛章懟到她臉前,所有人從不同方向扭過頭看著她,凱迪只有一個選擇,就是若無其事地接下送過來的東西,不管那東西是什麼。

  說實話凱迪那一刻沒法思考,在如此肅穆莊嚴的場合,剛剛哀悼過在戰爭中犧牲的所有士兵,所有人的心情都在同一種肅穆中升華到了頂點。

  所以她接下了,屬於利威爾的勛章,那個在人們心目中已經犧牲,並且在死前留下一句「我不想跪下」的人類最強,那個英雄。

  儀式的末尾,凱迪一直低著頭看著勛章的小木盒,做的蠻豪華比煙盒大一點,還厚。衣服口袋裝不下,只能一直捧著……

  她認認真真思考往哪裝這個東西的動作被媒體解讀為極度悲痛,不能自已,並且登上了報紙的頭條,引起了茶余飯後的閑談。

  總之,她和利威爾的關系因為埃爾文的這個舉動公開在公眾面前。在他們離對方最遠的時候,在他們「生死永隔」之後。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對女性的同情會被推向高峰,不論主人公到底是何狀態,人們總會認為凱迪可憐至極,因為她死了男人,何等悲哀。

  儀式結束了,凱迪獨自往調查兵團大門口走,她沒跟任何人結伴,希娜在酒店裡等她。她一邊走一邊還想著往兜裡揣那個盒子……

  幾個反應快的已經在率先截住了她的去路,上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利恩小姐,我感到很抱歉,雖然利威爾兵長已經走了兩年,可顯然您還是十分懷念他,請您節哀啊。」

  凱迪被迫頓住腳步,更多的人圍了過來。他們都帶著同情安慰的神情。凱迪對自己說,他們大概跟當年想要殺死利威爾的人不是同一波,即使這樣她心裡還是很不高興。

  她覺得沒有人是真的關心他,人們的詆毀和擁戴總是見風使舵。

  面前的草地被他人堵住,凱迪握住木盒的手指越收越緊,她抬起頭看著這些心切好奇的人們,她悲傷的神情一定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心,他們就是想過來看看這個女人有多可憐。

  凱迪試著邁步離開,可轉瞬她又變了主意,她用目光掃視過人群,開口說道:「利威爾,他沒有死。」

  哦,那個可憐的在說什麼。

  人們的目光一瞬間從異樣驚奇推向了同情的頂端。現在有自認聰明的好心人開始為她解圍了,人群中傳來一個聲音,「利威爾的精神永遠不死。」

  沒有人相信凱迪的話,他們不知道真相,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利威爾的精神永遠不死!」人們開始重復這句話,帶著凜然正氣的神情。

  凱迪被框在人群組成的牢籠裡,越過人們的頭頂依稀看見自由之翼紀念塔的塔尖。一只小小黑色的小鳥正落在上面整理自己的羽毛。

  牆壁打破了,人們還會建有形無形的新的牢籠。她看著這些人,也低頭感受自己,她明白了我們都在牢籠裡。只有利威爾不知道在哪裡,他一定在外面自由自在,沒有世俗的侵擾,不用戴上假的面具,不用迎奉陽違,只需隨心所欲去往心之所向。凱迪想告訴他,飛吧不用回頭。

  這樣的想法讓她自己好像也得到了自由,凱迪不禁嘴角浮起,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中微微笑了起來,露出了不合時宜的神秘笑容。

  埃爾文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禮貌地請走了圍在凱迪身邊看熱鬧的人們,天光重新進來凱迪才終於能透一口氣。

  埃爾文的模樣沒有一點改變,不同的是他已經帶上了神聖的勝利光環。

  「我向你道歉,凱迪,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是什麼事都能預料的到。」埃爾文的神□□誠懇的,他確實在為把勛章給凱迪一事道歉。

  「不,我不該穿一身黑來,不然也不會被人誤會成奔喪。」凱迪說的倒是直白。

  「我應該私下給你的。」埃爾文是真覺得自己做錯了,堅持說。

  凱迪看著他,無奈地說:「不要道歉……」

  「對不起。」埃爾文迫不及待地說生怕錯過了機會,「很多事情,我都想對你說對不起。」

  凱迪嘆了口氣,淡然地說:「不管什麼我都原諒你。」

  埃爾文的心裡不是滋味,凱迪的大度讓他不安,便故意沒心沒肺地說:「你像從前一樣罵一句討厭我,我可能會好受一點。」

  凱迪被他逗笑了,時至今日再見老朋友一面都是奢侈的事,更別說埃爾文的生命正在倒數,巨人之力會將他的生命耗盡,他被困在艾爾迪亞人名為道的牢籠。不過人各有命,埃爾文不用她來擔心。

  凱迪跟埃爾文分開,獨自走回酒店。路上,她用余光望著遠處的天,特羅斯特之旅讓她無法再逃避對。

  其實凱迪一點都不難過,因為她知道利威爾跟她是雙向的關系,只是他現在不在身邊而已。她還記得利威爾是愛她的,現在還記得,可時間會消磨一切,連同她的記憶。

  終將有一天他們之間的聯系會不復存在,當她再也無法想起他的溫度,他的倔強,她也會忘記他的臉。

  正因為害怕如此,所以她不願意接觸任何關於他的新的事件,這樣她的記憶就不會被刷新,她想極力記住那些過去的感受,所以遠離所以逃避。

  特羅斯特同從前太不一樣了,凱迪感到失望。當天晚上她就同希娜一起乘馬車往家裡趕,等到好不容易回到家,希娜就在宅子的背後發現了一輛嶄新的黑色汽車,方頂豎直而下的平板頭部有兩個巨大的圓形前燈,輪轂和把手是锃亮的白金屬。它安安靜靜地停在那,無人問津。

  希娜當即就跳腳了,質問凱迪,你有一輛汽車為什麼我們還要坐馬車?凱迪遲疑地看了一會,告訴她我也不知道我有一輛汽車啊。「並且,我還是喜歡坐馬車。」凱迪說道。

  凱迪確實不知道,因為汽車是她爸爸買的,利恩伯爵最近又有了一大波進賬。

  希娜回到家走進客廳,想去書房給老爺彙報點特羅斯特見聞,不料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他在裡面厲聲抱怨。希娜仔細一聽,氣得暈頭轉向。

  伯爵非常生氣,見希娜進來越發紅著臉吼道:「外面的人都當那小子死了,是想讓我女兒做他的寡婦嗎?」

  希娜走過去給伯爵添了茶水,跟著罵了幾句,得心應手地安慰一番。心裡想著,好哇凱迪。受了委屈也不告訴我。

  希娜心裡憋屈,從書房裡出來登登登地跑上樓去。她想不通,那個金發碧眼的埃爾文團長看起來像個正直的好人,怎麼就不干人事兒呢。可她氣衝衝地衝進凱迪的房間時,凱迪已經靠著沙發睡著了,所以她坐著冷靜了一會,看著凱迪緘默不語的紅紅的小嘴,決定暫時先不去問。因為希娜覺得自己是愛她的,不願意去再一次傷害她。

  可是兩天後,一本暗紅色封面的小說被推到希娜的面前。女僕們告訴她這本書現在特別當紅,是一個叫夏佐的小說家寫的,那個小子從前也伺候小姐。

  「這本書現在都傳開了,說是主角就是我們小姐。」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僕紅著眼眶告訴希娜,「簡直是太感人了。」

  希娜好像抓住機會一樣立馬收來看,她太好奇了,看著看著發現這完全是一本愛情小說,並且人們都說那寫的就是凱迪的利威爾的故事。希娜自然就把它當作是真的去看,熬了一夜看到結尾,哭的稀裡嘩啦。

  她捧著書趕去找凱迪,凱迪又在坐著打盹兒。

  希娜小心地把書放在凱迪腿上堆起的攤子上,凱迪就張開眼睛把手放在上面。她用手指頭肚掀開封頁,翻開扉頁,閱讀了第一段……而後直接翻開到中間的部分,這回她讀了整整一章。全程,她的表情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最後她又翻到結尾的地方,匆匆瞟了幾眼。

  「夏佐的小說啊。」她終於開口了,「這賣的好嗎?」

  「賣的超好。」希娜回答。

  「該寫信恭喜他了。」凱迪輕輕地說。

  「他們都說這寫的就是你。」希娜說道。

  「他們說,他們說了你就信?」凱迪把書合上,已經不再去看了。

  「那個男的,男主角,他就是現實中叫做利威爾的對不對?」希娜向前傾身問道。

  凱迪沒有回話。

  希娜蹲著,趴在凱迪腿上仰頭問道:「就像書裡寫的一樣,他的是真的死掉了,對嗎?」

  「故事而已,不能當真的。」凱迪回答。

  「大家都以為他死了,但是他沒有死,對不對?」希娜的語氣急切起來,問道。

  凱迪看著她,閉了閉眼睛,悠悠說道:「我不知道。」

  希娜哽住了,她受夠了這種諱莫如深的回答,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詢問凱迪過去的事,只是在邊緣徘徊片刻就感到了極端的憂郁,她實在無法再繼續下去,你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到底是為什麼。她問不出口。

  希娜哽在胸口的氣息忽然大動,繼而說道:「凱迪,我們辦舞會吧,我喜歡舞會!」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和愉悅。

  「哦?是嗎……」凱迪認真地看著她,頓了片刻微笑著說,「你喜歡的話我們就辦。」寵溺地摸了摸希娜的頭頂。

  凱迪柔軟的手指在希娜的發絲裡抓了抓,希娜感覺到了久違的身體溫熱,她知道這是愛的感覺,有些甜蜜的情思在她的心裡流淌。遠離陰暗的牢籠和屈辱的歲月,她們曾經都相互拯救。

  從那天開始,凱迪為希娜辦了一場又一場的舞會。

  從此醉生夢死,歌舞升平。希娜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在水晶鞋和換不完的禮服裡,她從小到大的缺失都彌補了回來。

  她們不停地尋歡作樂,喝酒,跳舞,打牌。請許多女孩來家裡吃喝,噴泉的水珠都染上香氣,整夜的燈光都不熄滅。

  在一次牌局上,有個女孩抽著雪茄灌著酒,冒失地,說了利威爾的名字,她說:「我聽人說了,利威爾根本沒死,不知道在哪快活,留凱迪自己在這兒。嗝∼」

  哦,希娜的眼睛轉了轉,她都不敢提的名字,瞬間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凱迪手裡握著牌,抽了口煙,神色如常,就是她平時微醺的樣子,總之希娜覺得她也不那麼清醒。她對利威爾的名字反應不大,好像是完全放下了。過了好一會才說,:「從前過的那麼辛苦,他現在去哪裡快活都是應該的。」

  「哈?凱迪小姐的心倒是寬,可是人家不見的領你的情,說不定早就在外邊成家了,再也不會回到島上了。」那姑娘咧咧個沒完,扯著嗓門說。

  一聲悶響,不知道誰在桌子底下使勁踢了女孩一腳作為警示,讓她快閉嘴,別的就算了這話說得過分了。

  凱迪看起來還是沒有太大反應,「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現在怎麼樣跟我沒關系。」她毫不在乎地說,「你們是不知道他這個人,他有女人還不是很正常。」

  牌又按次序出了一輪,到了凱迪,卻遲遲不見她放牌,只是盯著一處發愣,她接著剛才的話,沒頭沒腦迷茫又自信地補充了一句:「結婚倒是不會,他跟我都不肯結婚,還會跟誰結婚。」

  這回徹底沒人說話了,都靜悄悄地犯愣。凱迪突然放牌,掐了煙,說道:「不想打了。」

  椅子拖地一響,她搖曳起身,朝門口走去,獨自融入走廊的黑暗裡。

  凱迪一走,希娜就不滿地嘖了一聲,也站立起來朝那不知死活的女孩腦門上來了一下。接著以一幅女主人的姿態告訴大家,你們隨意玩,玩夠了就回去,今天沒人招待她們了。

  希娜跟著凱迪的遠遠的腳步聲輾轉來到二樓,走到了凱迪房間的門口。門虛掩著,裡面有晃動的光。借著燈光,希娜看見一個消瘦的身影在裡面慢慢地走來走去。凱迪已經拿掉了披著的絲巾,只穿著單衣。

  她拿著一個紅茶的罐子,給自己燒水,沒用茶壺,只小心地倒了點茶葉到杯子裡。她慢慢地給自己泡了一杯紅茶,躋著拖鞋雙手捧著杯子走到露台邊坐下了。

  一個孤單地身影就這樣形成,背對房間面朝敞開的落地窗門,她坐在木地板上低下頭用茶水去蒸自己的下巴,頭頂上隨即飄出幾縷熱氣。

  自從家裡開始沒日沒夜地舉辦舞會,凱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獨自坐著發呆了。希娜心裡很難過,就算是表面上,凱迪好像就快要痊愈,雖然她煙抽的更多了,酒也喝的更多了。現在看來,一切都全功盡棄,她還是不開心,不如說一切都是假的,凱迪還是沒有真的開心過。

  希娜真的受不了了,以她的性格,到這裡就是極限了。

  她走過去,來到凱迪面前擋住了她欣賞月光的視線。

  「你干嘛,走開。」凱迪對她說。

  希娜跪在她面前把自己的頭發別到耳後,露出自己的臉,然後用一種誠懇地態度向前。凱迪直勾勾地傻傻的盯著她,沒有任何防備,希娜親在了凱迪的嘴唇上。她們接吻了。

  很長很長的吻,讓人忘記了時間。吻到希娜情不自禁擁抱著凱迪,吻到纏綿悱惻,她們都很久沒有嘗過這樣的感覺,所以難以自持。

  希娜離開凱迪的嘴唇,仍然意猶未盡地在她臉上留下一小串吻,直到耳垂。凱迪則把頭靠在她的頸窩裡,不肯離開。

  「你記不記得,是你先吻的我。」希娜說,她覺得有點愧疚,必須得提醒一下她。凱迪的表現難以言說,柔情似水,她懷疑她怕不是還在夢裡。

  「我沒醉。」凱迪把頭抬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臉,從發絲的側面看向希娜,神情誘人而清晰。

  ,,,wb完整版,,,她們心知肚明,擁有共同的心願。

  ……凱迪常常在深夜盯著天花板劇烈地喘氣,再起來找酒。這太難受了,簡直是惡性循環。

  希娜總是幻想凱迪會把她當作是別人去愛,可實際上凱迪分的很清。。。wb完整版。。。她們兩只會耗盡所有再補充酒精。

  那天,,,

  凱迪感到後背一緊心跳停了一拍,她都快忘了,她那些醜陋的傷疤,再也不會消散的痕跡,那些可怖的彈孔。她撲棱一下翻身仰面躺著,心裡很難受。

  「算是吧,他們說要殺了他。」她回答了這個問題,很平靜。

  「你們真的就這樣了嗎?他現在到底在哪?」希娜繼續問。

  「我不知道,」凱迪用氣聲回答,「世界這麼大,誰知道他上哪去了。」

  希娜用手指撥她的頭發,帶著憂愁,「我恨所有讓你不開心的人。」

  凱迪湊過去在她額頭吻了一下,回到自己的一邊又說道:「這又不怪他。我不再想要利威爾回來了。」凱迪蓋好被子,翻起身趴在床上,「他最好滾的越遠越好。」

  希娜投來不能理解的目光。

  「因為啊,」凱迪慢慢說道:「我要的是純粹的愛情,不是同情,責任之類的其他東西。因為我做出了那樣的選擇,我們的關系就回不到從前了,他會一直記著我為他做了什麼,他不會再離開我,但那將不會是出於愛。」

  希娜意識到她們第一次開誠布公的討論了利威爾,原來凱迪心裡沒有她想的那麼脆弱。

  「而且我想通了,」凱迪摸著脖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愛情。沒有愛情還不是要繼續活下去。有很多人一生都不見得找得到想愛的人……愛情本來就是特別奢侈的東西。」

  她說這話的時候簡直不像是凱迪,希娜記得那個曾經永不妥協的凱迪,看著她疼痛改變,用盡了生命的力量。

  「愛情能經得住什麼摧殘啊。」凱迪感概過後輕輕笑道:「現在我想起利威爾,除了痛以外什麼都感覺不到。」

  她在希娜懷裡安靜地睡著,世界昏天暗地沒有人關心外面怎麼樣,凱迪陷進麻痹自己的圈套中。

  那段時間她不停的喝酒,經常從早到晚都沒有清醒過,喝醉了的凱迪喜歡大笑,她對一切發笑仿佛是真的快樂。

  煙灰缸扣在地毯上,灰燼踩的到處都是,酒瓶子挨著酒瓶子,酒杯隨處可見,經常放在哪裡又忘記了,只好新倒一杯。唱片裡播放音樂,她和希娜酗酒,□□,透支她的身體。

  有一天清晨,凱迪在朦朧地晨曦中被自己的心跳憋醒。她張開眼睛,卻無法呼吸,清晰的感覺到生命正在抽離的無助。她的心咚咚直跳,伴著劇烈的疼痛。

  好不容易一口氣喘上來,她猛然坐了起來,心悸和冷汗將她包圍,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凱迪暈乎乎地看了看四周,昨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記不得,現在正穿著衣服坐在地毯上。

  四周的一切在太陽升起前的白天都是灰色的。她下意識去摸煙,順著床單垂下的流蘇爬到床尾,撿起掉在地上的煙盒抽出一支放進嘴裡,再爬到沙發邊上找到了打火機。

  噗,噗,凱迪猛按了幾下打火機,都是虛響完全打不著火,她皺著眉心焦氣躁,又感到一陣心悸。她抬手去搖晃睡在沙發上的希娜,希娜哼哼唧唧地張開眼。

  「希娜我好難受……」我就要死了,凱迪想告訴她。

  「嗯?親愛的,要不要再來一杯。」希娜只是這樣回應她。

  凱迪感到一陣惡心,「嘔。」喝你媽!她奔跑到露台邊上干嘔,又因為沒有力氣而跪在地上,她什麼都沒嘔出來,感到一陣寒意。

  接著她蹲下抱住自己的膝蓋,冰涼的光腳踩在地板上。希娜轉瞬又睡著了,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音,凱迪獨自吹著殷殷的涼風,腦袋裡的冰塊開始融化,鼻尖,耳朵,腳趾頭都是冷的。她抬起頭,一片黃色的落葉飄了下來,秋天悄無聲息地到了。

  他就從來都不抽煙也不喝多,如果利威爾在這,他一定不會讓我變成這個樣子。凱迪抱著膝蓋想著,忽然想起利威爾的好,讓人特別想哭,可是她哭不出來,腦海裡他的臉龐已經模糊不清。

  凱迪用牙齒啃了自己的膝蓋一口,等她感覺到疼就拼命站起來,她扶著門框看綠色草地上凝結的灰色露珠,身後是滿屋的污漬狼藉,她突然厭倦了這樣的墮落,她想要幡然醒悟,想要落荒而逃。所以她越過滿屋的狼藉,朝門外走去。

  心跳平靜了下來,她明白今天的自己還不會死。她穿著睡衣,蓬頭垢面臉上還掛著濃濃的黑眼圈,清晨的僕人們從她的身旁走過,穿戴整齊正要開始一天的勞作。

  「小姐早。」

  「早上好,我的小姐。」

  「凱迪小姐,早安。」

  他們衝凱迪行禮問候,凱迪茫然地看著他們,自顧往前走去。越過一道道門,一盞盞燭台和頂燈從兩側退後,她朝著走量盡頭的光亮走去。那裡有一面空白的牆,牆面兩側分別裝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用細黑鐵分割出明亮的方格。

  她走到玻璃窗挨著的最後一間臥室,伸手推開了房門。屋裡很亮,住在這裡的利恩伯爵早已經起床,正坐在露台的沙發上看報紙。他戴著老花鏡,低頭捧著一張展開的報紙,正在專注地閱讀。

  凱迪裹緊睡衣,雙手抱臂朝父親的方向走去。她走到沙發邊,老利恩從老花鏡後面抬起眼看她。凱迪蹲下來像一只像動物一樣縮成一團用手臂抱住自己把臉放在了父親的膝蓋上。

  她的父親沒說什麼,把報紙折好放在旁邊的桌上,用手摸了摸凱迪的額頭。凱迪閉上眼睛,出生的晨曦金黃,冷冷的風的喧囂開始退散,凱迪吸了吸鼻子裡的水汽。

  「爸爸,我覺得我再也不會幸福了。」

  利恩伯爵用他那雙飽經風霜的大手順著女兒的後背輕輕拍著,父親們總是有自己的方式愛護家人,就像現在他一言不發地在心裡下定了決心。

  從那天起,凱迪好像觸底反彈一樣不再沉迷不悟,並且撿起了繪畫和設計的老本行,生活逐漸充實起來。

  利恩伯爵看在眼裡,也有意地經常派希娜出門辦事,不讓她過多地待在凱迪身邊。也是從那時開始,利恩伯爵開始邀請一些年輕的男子來家裡做客。

  他們通常都有一份正派的職業,並且年少有為,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長很帥。利恩伯爵好像找回了那個興趣,一門心思想給為自己找一個倒插門的女婿。

  凱迪知道父親的用意,她也十分配合地跟他們在花園裡,客廳裡,見面,交談。凱迪每次都只招待他們喝下午茶,從沒有人被邀請留下吃飯。

  直到有一天,終於出現了一個例外的男人。

  他的名字叫做洛基.科瓦萊寧。據說他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情報人員,在國與國的戰爭中被譽為一人等同與千人的重要性。

  花園的廊亭下,種著紫羅蘭和月季花,凱迪跟洛基相對而坐,他們的中間擺著茶具和點心。凱迪在家的裝扮很簡單,純色的翻領上衣和半身裙,只選了一顆寶石胸針來點綴,黑色的頭發微微蜷曲,她神情自若,溫柔持貴,符合她的一切身份和條件,看起來正常極了。

  那個男人穿著風衣和襯衣,松垮地系著領帶,他深灰色的頭發卷卷的,白淨的臉龐有一種超然世外的定力,好像沒有什麼能左右他的行為,為他做主的只有他自己。

  希娜啃著蘋果站在遠處望著這兒,一旁的胖廚娘嘀嘀咕咕地說:「你要知道,這小子也是個軍人,還是個一窮二白的外國人。呵,外國人。」她鄙夷地哼了一聲。

  「又他媽是一軍人。」希娜重復道,翻了個白眼,「她就喜歡軍人,性癖嗎?」

  「哈哈哈。」大娘笑了起來。

  希娜看著凱迪的方向,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個男人身上。蘋果被她啃到只剩一條細細的核,「凱迪跟他並不般配,你不覺得嗎?」

  「呦,我可不敢說,只要是小姐喜歡的,都好。」廚娘一挺胸,肚子也典了起來。

  希娜搖了搖頭,「我是說,我覺得我跟他更般配。」她揚起眉,挑釁地說。

  「你個沒良心的,我勸你管好你自己。」廚娘拍了拍希娜的屁股。

  希娜沒心沒肺地瞟著凱迪,腦袋裡想入非非。

  當天晚上,凱迪留下洛基吃晚飯,由希娜陪同一起。晚飯過後,希娜尾隨凱迪進了她的房間。把她摁在門上,貼著她的耳朵問她:「你喜歡那個男人?」

  凱迪用力把她推開,心平氣和地說:「我沒有不喜歡他。」

  「哼∼」希娜用一副看透她的表情說道:「你決定找一個結婚對像,只是剛好選了他嗎?」

  「他挺有意思的。」凱迪說,「他去過很多地方,幾乎周游了世界。」

  「他跟你一樣,都是外國人。」希娜說道。

  凱迪遲疑了一下,「我是帕拉蒂亞島人,土生土長的。」

  「得了吧,你跟這裡的人都長的不一樣。」希娜回答。

  「我不想跟你爭論民族和國籍的事情……」凱迪擺了擺手,走進臥室。

  「好。」希娜回過身,對凱迪說:「那麼你講講他哪裡有意思?哪裡吸引了你。」

  「他知道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外面發生的事情。」凱迪說。

  「呵呵,他從外面來自然知道那些。」希娜說。

  「嗯……今天我問他,我以前在書上看到的說世界上有七大人工建造成為世界七大奇跡,分別是埃及胡夫金字塔、巴比倫空中花園、阿爾忒彌斯神廟、奧林匹亞宙斯神像、摩索拉斯陵墓、羅德島太陽神巨像和亞歷山大燈塔。」凱迪像背書一樣說完這些名字,希娜都傻了,心想什麼鬼東西?

  「我問他都有沒有去看過這些古跡。」凱迪繼續說,「可是他說這些古跡除了埃及的金字塔其他的全部不復存在了,你瞧瞧這多可惜……我還准備一一去拜訪呢,結果就只剩下一個可以去看了。」凱迪天真而自顧自地說著。

  「哇^_^……」希娜笑眯眯地敷衍道,心裡覺得凱迪有時候真的是個呆子。

  她走向凱迪,凱迪很自然的轉過身去。

  希娜為凱迪拉開裙子後背的拉鏈,順勢將她摟在懷裡。

  「嗯,也就是幾年前,女人還要穿著束胸的衣服,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穿了。」希娜輕吻凱迪的脖子,凱迪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

  「時代不同了,連父親那樣驕傲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我們再不改變,時代是不會允許我們繼續存在的。」凱迪淡淡地說。

  「凱迪,」希娜的語氣有些猶豫,「你確實不喜歡那個男的對嗎?」

  凱迪側過一些臉,簡單地回道:「對啊。」

  得到了她肯定的回答,希娜的嘴角微微一浮,繼而吻在凱迪的臉上,「晚安親愛的。」

  凱迪把裙子退下來,走到衣櫃邊去拿睡衣,看著希娜臀部一扭一扭地走出她的臥室。她愣神想一下,決定不再庸人自擾搖搖頭便獨自上床了。

  之後的幾天希娜都不在家裡。起初凱迪沒有在意,可是父親再請洛基來喝茶的時候,洛基說是有事推脫掉了。那時也沒有人將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

  五天後的一個早上,凱迪照例在餐廳吃早飯。不過已經是上午十點,她起的並不早。春日裡暖暖的太陽落在烤香的面包上,她用餐刀抹了一截果醬正舉著刀端詳面包。

  希娜從敞開的餐廳門外走了進來,她的高跟鞋聲先於她進門,凱迪抬起頭對她說:「你來的正好,一起吃吧。」

  希娜仰著頭,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不安和故意而為的疏離神情。她沒坐下,只是用手扶住凱迪對面的椅子靠背。

  而後她出聲了,「洛基·洛基.科瓦萊寧向我求婚了。然後我決定跟洛基結婚。」

  凱迪端著面包的手僵在半空,嘴裡嚼著剛剛咬下的一塊。

  當啷!巨大的一聲金屬砸在瓷盤內的聲音回響在整個餐廳裡,走廊的盡頭有僕人停下朝這邊望了過來。回聲過後,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凱迪沒說什麼,立刻站了起來擦了一下手,快步走出了餐廳。她沒對希娜的話有任何回應,但是她的慍色已經充滿了看向希娜的眼中。

  希娜跟著她回到房間,不出意外地被關在了門外。

  她握緊拳頭哐哐砸門,「凱迪,開門,我有話對你說!凱迪,凱迪,乖孩子,你把門打開……」

  凱迪把門打開,希娜一用力差點閃倒進去。她才發現凱迪手裡握著門把手,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兒。

  「連你也要離開我!」凱迪聲嘶力竭地吼出來,「嗚嗚嗚……咳咳…」她哭的可憐兮兮,氣喘吁吁,急著要表達被自己嗆到了。

  「凱迪……」希娜心裡很愧疚,但是做都做了她也不打算後悔,她就那麼靠著門看著凱迪。

  等到凱迪平復過後,不再激動,希娜才伸手擁抱住她,「我不會離開你,我永遠都在這……我知道你不喜歡洛基,可是我喜歡他,我一見他就喜歡,你懂不懂……」

  「我懂。」凱迪說道。

  希娜放開她,幫她擦干臉上的淚珠。雖然她著實不是故意的,可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洛基被邀請來莊園是為了凱迪小姐。現在的情形非常尷尬。

  果不其然,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伯爵府。但是大家從凱迪的表現看不出絲毫怪罪的意思,也就並不多言。

  除了利恩伯爵,他氣得要死。

  「把那個沒良心的家伙給我趕出去!」他在書房裡吼,整個樓道都聽見了。好心收留的希娜就是這麼報答他們父女的,利恩伯爵的心被傷透了。

  反倒還是凱迪來替希娜求的情,她告訴父親她並不中意洛基,並且洛基也不喜歡她。她還告訴父親,希娜不能從這裡搬走,只要讓洛基也住進來就好了,我們需要一名家庭成員,不是一個敵人。

  凱迪說:「我不是幫希娜說話,我是覺得很多人他們本來應該和我們一樣的人,卻經歷了不公的待遇,我永遠忘不了希娜是怎樣度過她在監獄裡的十年,我不願意接受這些不公和苦難。沒有人應該如此,她是無辜的。」

  老利恩起先覺得凱迪不可理喻,但是最終他還是默認了女兒的決定。所以沒幾天,利恩府上的晚餐桌就有五個家庭成員圍坐其邊了。

  利恩伯爵和邦妮阿姨,凱迪,以及希娜和洛基。

  伯爵撇著胡子下面的嘴,環視這一圈人。邦尼阿姨就不說了,她一向主內。剩下三個年輕人,竟是一個也靠不住。

  吸血鬼一號希娜,和她的未婚夫吸血鬼二號,和一個大寫的無所謂林子茵。

  利恩伯爵覺得自己血壓又高了,他不得不重用希娜可是她並不衷心,他知道她那種人,永遠都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她住在這裡愛著凱迪,可這一切不妨礙她從利恩家吸血。他心知肚明可也只能繼續下去,凱迪不願意繼承他的事業,凱迪什麼都不願意操心。

  利恩伯爵望天一嘆,偌大的世界,竟沒有一個靠譜的年輕人幫他打拼。這可能就是家道中落的開端吧,他默默去想,如果有一個人,勤勞聰明,善良誠實能做凱迪丈夫該多好。

  唉……

  凱迪吃著飯,跟大家交談,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她不時看向自己的父親,心裡有些難過,燈光下的老利恩好像比她一直以來以為的要老一些,白發也多一些,爸爸終究還是老了。

  同時的,凱迪也環顧這四周,這座從小生活到大的庇護之所。她喜歡這裡,不願意離開因為潛意識裡,只要不離開家她就能夠得到保護,她在外面受盡風霜在這裡養好了身體。

  她低下頭吃盤子裡的東西,曾經她也離開過這裡,那段時間對她來說恍如隔世,陪伴的人和環境現在都已經太過遙遠。她又成了那個接觸不到外界的貴族小姐。

  凱迪看著幸福的希娜,又看了看她的父親和邦尼阿姨,只有她一個人落單。

  沒有什麼能永遠庇護她,她突然不想待在這兒了。

  此刻的利恩府,人們都在期待這場婚禮,小姐病重三年以來,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和平靜終於等來了宣泄。就連凱迪看起來也每天都高高興興,就好像自己要結婚了。她笑了笑,對家人舉杯,心裡做出了一個決定:等婚禮辦完她就走,她要去外面的世界為父親分憂,一刻也不停留。

  隔天,凱迪請來一位高級服裝定制師,一起來為希娜做她的婚紗。她是瞞著希娜這件事的,她想給希娜一個驚喜。

  設計和選材凱迪都親自參與,蕾絲,珍珠,突顯身材的剪裁,凱迪盡心盡力。

  婚禮一周前的某個傍晚,凱迪拉著希娜的手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夕陽余暉下的走廊。她把希娜帶到她的房間去,為她展示了給她准備的婚紗。

  可希娜的表現卻不像她想的那樣愉快,她伸手摸摸這搓搓那,退後一步看著衣服的全貌,責怪地說:「這是什麼?這蕾絲?這珠片?」她斜眼看向凱迪,「你拿你喜歡的東西放到給我的衣服上嗎?我看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希娜的媚眼一閃,沒骨頭似的貼在凱迪身上,說道:「凱迪呀,我去結婚其實是為了阻止你走上錯誤的路,萬一你真的跟洛基好了,你就再也沒有機會走出去了,估計就會老死在這裡!」

  凱迪推著她,可是希娜紋絲不動,「滾,你找你的男人說的還是為我好了?我不結婚了,有什麼大不了,我什麼都不缺,我可以一個人過一輩子。」

  「嘻嘻。」希娜莞爾一笑,「親愛的,我知道你什麼都不缺,最不缺的就是收拾,你要真想送我禮物把那條鑽石項鏈送我唄!這婚紗我不要,我是認真的你自己留著吧,總有一天用的上。」

  凱迪長大眼看著希娜,她終於明白父親為何要叫希娜吸血鬼了。這可真是b子行為。

  凱迪氣得要死,衝到梳妝台取出那串沉甸甸的項鏈,直接擲在地上,「拿好快滾!」

  「哎!」希娜答應一聲,高高興興撿起項鏈跑走了,絲毫沒有羞恥之心。

  她的拖鞋聲吧嗒吧嗒在門外越來越遠,凱迪氣的頭昏,坐在椅子上喘氣。

  窗外又是新的一個夏天,她看著綠色的樹影搖擺發出沙沙的動人聲音。好多個像這樣的夏天那些心情澎湃的場景忽然回到她的心裡。綠油油的草地,鳥兒歌鳴,有人牽著她的手走過特羅斯特郊外的山谷。

  什麼時候開始,她連回憶都變得吃力,已經快要記不起來的歲月,被平靜安全的生活替代,她也已經忘了曾經的自己有多幸福。

  不過比起對快樂記憶的淡忘,那些疼痛似乎更不值一提。他們是怎麼爭吵再分開,怎麼從鬼門關裡回來的,凱迪完全感受不到真實。總之她現在還活著,只記得那些暖風拂面的美好歲月,那是她的青春和愛戀,是她無比單純的期待和願望。

  那是屬於她和他的故事。

  凱迪對著窗外抬起手來,用手背輕輕抹了下臉頰。

  一片楓葉落下。

  「你在哪兒呢?」她輕輕對自己說。

  一個月後,希娜前往澳洲度蜜月的時候。

  凱迪獨自登上了前往馬萊大陸的游輪,開啟了自己的第一次環球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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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25更新預告*

  最後的結局了,該出場的人都會出場

  《大結局下——糖》

  聖誕節的上午十點,太陽已經升在半空,墨綠的樹朵上覆蓋白雪,結冰的湖面反射一輪帶著暖黃光輝的太陽。

  天地間一片雪白,也覆蓋在利恩莊園的穹頂上。幾個箭塔的頂端冒出暗色的裝飾,灰磚牆面中點綴的窗戶裡透出通透輕盈的光澤。

  雖然外面冰天雪地,起居室裡的壁爐燒的火熱,凱迪站在一面屏風的後面,她穿著一件墨綠的厚絲絨衣裙,背後打著一個金色的巨大蝴蝶結,臂彎裡躺著一個清醒的嬰兒,孩子的頭頂依稀可見幾縷栗色的絨毛。

  凱迪盯著他,襁褓裡的baby喃喃學語,「aba,aba,媽,媽……」凱迪笑了起來,黑色發簾中間那張白色小臉暖洋洋的。

  接著,一雙結實美麗的手伸了過來,從她懷裡抱走了baby,抱怨道:「啊啊,你又叫凱迪阿姨媽媽!洛基,你快看看你的孩子,他為什麼不肯叫我媽媽!」

  希娜好看的臉愁成一團,看著自己的孩子,質問道:「誰喂你喝奶的,誰抱著你睡覺的?」

  她的丈夫沒有理會她尖利的叫聲,他正在和他的女兒玩,兩個人翻進聖誕樹的圍欄裡,只露出他毛絨絨的棕色發頂,和女兒精靈一樣的笑聲。

  凱迪看著這一切,布置一新的起居室,閃閃發亮的聖誕樹,紅色金色的掛燈,沙發上鋪著新的編織有紅線的毛毯,兩只柯基犬趴在沙發邊上打盹。木色和玻交相輝映,樹木的香味摻著淡奶油味,一切都美好而完美。

  隔壁一間更加高敞的房間鋪著與這裡相同的灰色地毯,那裡是畫室,四周掛著巨大的油畫,人們平視的高度只能到達畫作下部,整體裝修馥郁貴氣極具風格。

  如果從外面進來,需要先穿過畫室,好似經過熏陶與洗禮。整個莊園已經經歷過完整的修繕和重新裝修讓它更加適應現代的生活。

  就像凱迪曾經跟利威爾約定的一樣,他們果真還是沒有另外選擇住址,而是修了一下房子。

  隔壁開始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干淨利落,如若不是親眼看見很容易把他走路的聲音分辨成小跑,可是他確實是很從容地走開的,邁著輕快的步伐。

  利威爾姍姍來遲,最近他起的沒那麼早了,但還是堅持在早上完成他的例行訓練。目的是保持身體素質,雖然戰爭已去,可老兵不肯懈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十足的呆子。

  不過是個一取既往眼神陰鷙的呆子。

  希娜曾經懷疑為何凱迪能對著這樣一張已經不夠完美的臉愛的死去活來,現在她似乎稍微領略了其中的秘密。

  因為利威爾一看到凱迪的時候,臉上的凶狠就會全然不見,只剩下平靜而委婉的溫情。

  利威爾一過來就在凱迪的注視下自然地攬住她腰,吻在了她的嘴唇上。凱迪的手放在他的胸前,親吻過後,順勢溫婉地幫他整理了領巾,別提有多膩歪。

  「嘖。」希娜口嘖一聲,著實膩歪到她了。

  利威爾斜過眼看向抱著孩子的希娜,眼神中不能說全部都是友善,仿佛在質問她你在我家干嘛。

  希娜不理會這種敵意,反正他們兩相互看不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希娜堅信他就是曾經傷害過凱迪,利威爾堅信希娜圍繞在凱迪身邊就是為了吸她的血。

  一個女僕接過希娜的baby,希娜解放了雙手便靠著沙發扶手搔首弄姿,大言不慚地說:「大英雄生日快樂!凱迪呀,你給利威爾准備什麼禮物了?今年。」

  凱迪低了低頭,說:「茶杯。」她跟利威爾並排站著手牽著手,好像兩個幼兒園等待發糖的小朋友。

  利威爾看了看對她的回答很滿意,摸了摸她的腦袋。

  希娜馬上翻了個白眼,「無聊,沒有一點新意。」

  接著他收到了利威爾的一記眼刀。

  凱迪就又低聲而又低調地說:「我還准備為他建造一個系列的酒店,名字叫做,AMAN……有他名字的寓意。」

  原來大頭在後邊呢,希娜立刻換上尊敬且討好的表情,「哇(∩_∩)……」

  「第一間已經落成了,以後將會遍布世界各地。」凱迪看著利威爾認真地說,「接下來的地方,我們會一起去選址,去那些美麗有歷史特色,迷人的地方建造酒店。」

  希娜表示認同,拖起長長的調,「嗯∼那第一間在哪裡?」

  「開羅。」凱迪輕聲說。

  而後他們相視而望,陷入了屬於他們的回憶。

  ·

 
☆、大結局下
  
  聖誕節的上午十點,太陽已經升在半空,墨綠的樹朵上覆蓋白雪,結冰的湖面反射一輪帶著暖黃光輝的太陽。
  天地間一片雪白,也覆蓋在利恩莊園的穹頂上。幾個箭塔的頂端冒出暗色的裝飾,灰磚牆面中點綴的窗戶裡透出通透輕盈的光澤。
  
  雖然外面冰天雪地,起居室裡的壁爐燒的火熱,凱迪站在一面屏風的後面,她穿著一件墨綠的厚絲絨衣裙,背後打著一個金色的巨大蝴蝶結,臂彎裡躺著一個清醒的嬰兒,孩子的頭頂依稀可見幾縷栗色的絨毛。
  凱迪盯著他,襁褓裡的baby喃喃學語,「aba,aba,媽,媽……」凱迪笑了起來,黑色發簾中間那張白色小臉暖洋洋的。
  
  接著,一雙結實美麗的手伸了過來,從她懷裡抱走了baby,抱怨道:「啊啊,你又叫凱迪阿姨媽媽!洛基,你快看看你的孩子,他為什麼不肯叫我媽媽!」
  希娜好看的臉愁成一團,看著自己的孩子,質問道:「誰喂你喝奶的,誰抱著你睡覺的?」
  她的丈夫沒有理會她尖利的叫聲,他正在和他的女兒玩,兩個人翻進聖誕樹的圍欄裡,只露出他毛絨絨的棕色發頂,和女兒精靈一樣的笑聲。
  
  凱迪看著這一切,布置一新的起居室,閃閃發亮的聖誕樹,紅色金色的掛燈,沙發上鋪著新的編織有紅線的毛毯,兩只柯基犬趴在沙發邊上打盹。木色和玻交相輝映,樹木的香味摻著淡奶油味,一切都美好而完美。
  隔壁一間更加高敞的房間鋪著與這裡相同的灰色地毯,那裡是畫室,四周掛著巨大的油畫,人們平視的高度只能到達畫作下部,整體裝修馥郁貴氣極具風格。
  
  如果從外面進來,需要先穿過畫室,好似經過熏陶與洗禮。整個莊園已經經歷過完整的修繕和重新裝修讓它更加適應現代的生活。
  就像凱迪曾經跟利威爾約定的一樣,他們果真還是沒有另外選擇住址,而是修了一下房子。
  
  隔壁開始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干淨利落,如若不是親眼看見很容易把他走路的聲音分辨成小跑,可是他確實是很從容地走來的,邁著輕快的步伐。
  
  利威爾姍姍來遲,最近他起的沒那麼早了,但還是堅持在早上完成他的例行訓練。目的是保持身體素質,雖然戰爭已去,可老兵不肯懈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十足的呆子。
  不過是個一如既往眼神陰鷙的呆子。
  
  希娜曾經懷疑為何凱迪能對著這樣一張已經不夠完美的臉愛的死去活來,現在她似乎稍微領略了其中的秘密。
  因為利威爾一看到凱迪的時候,臉上的凶狠就會全然不見,只剩下平靜而委婉的溫情。
  
  利威爾一過來就在凱迪的注視下自然地攬住她腰,吻在了她的嘴唇上。凱迪的手放在他的胸前,親吻過後,順勢溫婉地幫他整理了領巾,別提有多膩歪。
  
  「嘖。」希娜口嘖一聲,著實膩歪到她了。
  
  利威爾斜過眼看向抱著孩子的希娜,眼神中不能說全部都是友善,仿佛在質問她你在我家干嘛。
  
  希娜不理會這種敵意,反正他們兩相互看不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希娜堅信他就是曾經傷害過凱迪,利威爾堅信希娜圍繞在凱迪身邊就是為了吸她的血。
  
  一個女僕接過希娜的baby,希娜解放了雙手便靠著沙發扶手搔首弄姿,大言不慚地說:「大英雄生日快樂!凱迪呀,你給利威爾准備什麼禮物了?今年。」
  
  凱迪低了低頭,說:「茶杯。」她跟利威爾並排站著手牽著手,好像兩個幼兒園等待發糖的小朋友。
  利威爾看了看對她的回答很滿意,摸了摸她的腦袋。
  
  希娜馬上翻了個白眼,「無聊,沒有一點新意。」
  接著他收到了利威爾的一記眼刀。
  
  凱迪就又低聲而又低調地說:「我還准備為他建造一個系列的酒店,名字叫做,AMAN……有他名字的寓意。」
  原來大頭在後邊呢,希娜立刻換上尊敬且討好的表情,「哇(∩_∩)……」
  
  「第一間已經落成了,以後將會遍布世界各地。」凱迪看著利威爾認真地說,「接下來的地方,我們會一起去選址,去那些美麗有歷史特色,迷人的地方建造酒店。」
  
  希娜表示認同,拖起長長的調,「嗯∼那第一間在哪裡?」
  
  「開羅。」凱迪輕聲說。
  
  而後他們相視而望,陷入了屬於他們的回憶。
  
  ·
  
  廣袤無垠的沙漠之上,青藍得能滴出水波的天空掛在上面,像是一面鏡子。
  白雲絲縷繞著遠處矗立的金字塔尖,一行駝隊黑點般挪動向前,渺小而緩慢。
  
  凱迪坐在沙子邊的台階上舉目向前,她不是第一次來埃及,這次她是有備而來的。帶了一個團隊十幾個得力能干的父親的下屬,來在這裡投資建造。
  經過一個月的勘察和跟當地政府的溝通,最終拿下了距離胡夫金字塔5公裡的一塊寶地,她想在這裡建造一座國際酒店。
  
  對於這個項目,凱迪向政府游說的理由很充分,「作為國際上備受矚目的歷史城市,您不得不承認開羅在住宿條件上的欠缺,我指的不僅是硬件條件的完善更重要的是城市風貌的極致化表現。」
  「您不想外國首領來到埃及,清晨醒來拉開窗簾的第一個瞬間就被宏偉壯觀的金字塔所震撼嗎?」
  
  在跟當地官員跳了三支舞之後,凱迪終於說服了市長大人。而政府提出的條件很簡單,同時為他們建造三座中學。
  凱迪欣然同意,這趟旅程順利而且收獲豐富,是她事業生涯中值得一提的成就。接下來她只要回國去向父親彙報,再組織設計和施工工作,屬於利恩家族的金字塔酒店就會在埃及的開羅開門營業。
  
  她手下的年輕小伙子扛著測量器械和文件,從台階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凱迪低下頭整理她的背包,風裹黃沙吹過,幾粒沙子吹進她的眼睛,刺痛傳來,她伸手去揉,碰到了蒙在臉上的柔軟面紗。
  
  入鄉隨俗,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凱迪穿著當地女人素常披戴,由於宗教的關系她們全都身著大袍頭紗,頭發肌膚面容不露一寸,那是她們被告知的「禁忌」。
  她所帶領的隊伍裡除了她以外均是年輕男人,所以這種裝扮非常必要,她不願意引起麻煩。
  
  凱迪揉完眼睛,覺得眼皮涼涼的,搓了搓手指才發覺不知道哪來的水沾在了眼皮上。真奇怪,她在心裡嘀咕。全然不記得這與很多年前丘比特惡作劇的時候如出一轍。
  
  人們至今無法解釋奇跡的發生,文明的產生,氣候的形成,星辰轉動,太陽發光。地中海的北部炎熱的一天裡發生過數不清的事情,尼羅河的一支緩流彙入大地澆溉了多少農田,麥穗隨風擺動撥散出種子,它翻山越野來到這裡,浮沉不定彾落飄零。它還記得自己的家鄉,還記得它未做完的夢。
  
  就這樣,幾聲腳步碾著沙礫,一個不期而遇的身形向她靠近。在他還未開口的瞬間凱迪就回過頭,獅身人面石像的背景下,他的容貌浮現於古法老的肖像前,然後背景無限模糊,只剩下她久違的心跳和呼吸。
  
  「能借點水喝嗎?」
  利威爾問的是凱迪身邊的一位小伙子,那男孩應了一聲扭頭走開給他去找水。
  
  凱迪的手握住背包遲疑了一秒,便掀開帆布包從裡面拿出了自己的水杯,她擰開保溫杯的手有點發顫,可笑的是她無法抑制這種激動,她極力控制自己的手把保溫杯裡的茶水倒進杯蓋。
  然後她怯怯地想遞過去,握著杯蓋的手必須十分用力才不至於看起來不穩,她的心止不住地砰砰跳動,就好像這輩子都沒跳過的那樣拼命,就好像這是最後一次跳動的機會那樣絕望地跳。
  
  利威爾注意到了她伸過來的手,一般情況下一個潔癖是不可能用別人的杯子喝水的,二般情況就是他略微抬頭對上了坐在高台階上的這個女人的眼。
  
  他覺得自己魔怔了。
  接下那個保溫杯蓋子不管什麼將紅色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將動作凝聚成生理的極限之短,就為了喝完立刻再去注視她的眼睛。
  
  而後奇怪的事發生了。如果說眼眶充滿淚水的程度是100,那麼他覺得自己此刻達到了1的程度,如此微妙但他清晰地感覺到了,這是從無到有的突破所以格外清晰。接下來的瞬間他才反應過來口中的那種香氣……是他許久未碰的紅茶。
  
  紅茶,紅茶,紅茶,帶有特殊記憶的味道,沒有錯不僅是紅茶還是一種非常像產自家鄉的紅茶。
  他馬上把杯蓋還了回去,「還有嗎?」
  
  凱迪不敢看他,低下頭又給他倒了一杯。
  
  依舊是一飲而盡。
  
  再來。再飲盡。
  再來。再飲盡。
  
  他就像飲牛一樣把凱迪一保溫杯給自己准備的紅茶都喝完了,所以等他再要的時候,凱迪只好小聲說:「沒了……」
  
  沒茶喝了,利威爾就盯著她。
  
  他在開羅看見的所有女人都這樣,蒙著一切不得窺視,可是她伸出的手臂微微彎曲抬起,長袍卷起露出小臂,她明顯沒有那種信仰,她是個外族女人。再者,她周圍的男人都是相對這裡的外國人,跟他一樣的白人,所以他才自然而然來要口水喝,混跡外面,他們彼此之間是友善的。
  
  她的眼睛……利威爾不敢去想,他的心疼了一下。時隔那麼多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他還是能清楚地記得,她有一雙那麼像她的眼睛。
  她死了,他被迫記住她那時的模樣,所以永不磨滅,永不磨滅。
  
  「請問……」利威爾開口了,蒙面的凱迪驚鹿一般閃動雙眸。
  
  「給你水。」利威爾被打斷了,小伙子遞給他一瓶瓶裝水,並且見他盯著凱迪很是不滿,哪有這樣子盯著的,眼神都不帶挪一下太不禮貌了。
  
  利威爾接過水道了謝,又抬起頭對凱迪說:「謝謝。」
  他擰開瓶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又喝完了,好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灌水機器。實際上他現在腦子確實很木,感覺不到太多東西。
  而後他帶著空瓶轉過了身,沒再停留,一步步走開了。他的衝動和勇氣不足以支持他相信靈異事件,已經沒有必要再徘徊了。
  
  看著他離開,凱迪的杯子滑落在細軟的沙中,沒發出一點響動,像是她的心緒,她從台階上跳下來差一點沒控制住去追他。
  可是她終究還是沒去,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判斷,她的信心和傷痛不足以支持她再主動一次,已經沒有勇氣再相信了。
  
  他真的在她的目光中越走越遠沒回過頭,凱迪的心沉入海底,逐漸失去跳動。
  自從她走出小島,來到更加廣闊的天地,才漸漸療慰心裡的傷痛,直到與身上的彈孔和解,覺得曾經發生的一切比起生命都無足輕重。除了輕易放棄生命,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也就不再自我懲罰。
  這些年來,她做過很多事讓自己忙起來,跳高,騎馬,開小飛機,沒命地奔跑,奮力去抗爭孤獨和脆弱。也去過很多地方,她在西伯利亞的平原腳踏泥濘的寧靜,讓好望角的海浪衝涮眼淚,飲下聖地亞哥古樸壁畫前的石泉,於基裡巴斯的世界盡頭許下心願。她同山巒舞蹈,以極光之名祈禱,與神明共進午餐,在天使的身畔安眠,在最潔白無暇的雲朵中達到了內心的平靜。
  
  經歷了這一切,她本不會再被任何影響,她是無堅不摧的心靈戰士為自己建造出了城堡。可這會兒,她還是傻傻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庇護地站在烈日之下,剝光自己所有的盔甲。好在她還能控制自己不再向前。
  
  如果說眼眶充滿淚水的程度是100,那麼她覺得自己此刻達到了99的程度,唯獨剩下在漫長歲月中無盡缺失的那1點。所以凱迪眨了眨眼睛,沒有哭泣。
  
  就在凱迪放棄希望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利威爾停在了她的視線範圍之內,沒再走遠。
  然後他就那麼站住了,再也沒往遠走。
  
  那一天,本來准備啟程回國的一切已經准備停當,凱迪卻告訴大家,要多待一天。
  那一天,原本毫無關聯的利威爾一直盯著這個女人,遠遠的,一直眼巴巴望著她。
  
  像連了線的風箏一樣,他圍繞在她周圍一百步的範圍內,他們沒再有過甚至一次的對視,可他們總是在尋找對方的身影。
  凱迪在這個當地向導搭的帳篷裡,利威爾就在旁邊一個裡,凱迪在一棵樹蔭底下燒水,利威爾就在另一棵那爬樹。
  對她來說,這無疑是令人感激的距離,不至於過近讓她無所適從又不過遠讓她心如刀割,這一切完美悸動,像極了愛情。
  
  等到傍晚時分,利威爾內心恐怖的疑雲達到頂峰,因為他終於打聽清楚了,這伙人來自帕拉迪亞島,來這兒的目的是蓋房子。也觀察清楚了,這個女人的身高和舉止……世間不能有這樣的巧合。
  
  天色漸暗,他們兩邊的帳篷都在沙地裡升起篝火,動物趨火,一些狐狸就蹲在人的周圍不敢靠近。
  夜晚的氣氛熱烈一些,兩邊的人都在把酒言歡,圍坐跳舞,可有兩個人卻完全心不在焉……凱迪飯都沒吃幾口,一心瞅著利威爾,想著天色黑了待會該看不見他在哪兒了,這可怎麼辦。
  利威爾像是故意一樣總是處在火光最甚的地方,他讓她看見他,讓她知道他在,就是不肯過來。
  
  心急,心動,心悸,心慟……凱迪越發感到沉不住氣,一整天了,他們都在互相遙望,明知道就在那裡,可誰也不敢向前一步。
  
  因為利威爾根本就沒認出她,直到現在他還在心裡保有充分的理智,他覺得自己是移情別戀了,即便看不見那個女人的臉,他也願意多看她幾眼。
  可是,如果,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有不可言說的緣由,靈異事件就這麼發生了,畢竟這是埃及,身處這片土地,讓人不禁開始相信或許幾千年的生死亦可跨越,她是死了,卻也活著。
  
  這些雄偉的神廟,巨大的墳墓,都在不斷加強這種引導,讓人不禁開始做夢,生死又如何,那些法老不會死,她也可能不會死。
  神秘的力量召喚著他,利威爾站了起來,轉身融入蒼茫黑夜。
  
  如果你看著我,你一定能找到我。
  
  凱迪就像一條上鉤的魚兒,被風箏拉住跑的人,探尋隱秘的喵咪,一刻不停地,她跟上了他的腳步。他就消失在那邊的黑夜裡,她怎麼能不去尋他,她要看見他,再不能有一刻失去他的蹤跡,畢竟——畢竟我花了這麼多的生命來尋你,不,我絕不會承認是在尋你。
  
  在哪裡,黑夜裡的亮光,皎潔的指引,如果你存在,請讓我看見你。
  
  「呀!」
  黑暗中,凱迪的手腕被人握住,她頓覺心驚。她知道是誰,那種危險的氣息,純粹的迷戀在剎那間分辨出靠近的主體,她已經沒有了心緒,只有一絲呼吸。
  
  利威爾那麼近,超出了她現階段能平靜接受的範圍。他從她的背後出現,握著她的手腕,繞到她面前,她的肌膚在他手中輕輕滑動,旋轉。
  利威爾已經顧不上考慮如果她是一個陌生女人接下來該如何收場。
  
  「你為何跟著我?」他面對她,主宰這場游戲的贏家是他,凱迪上鉤了。
  
  凱迪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顫抖,不知為何面對這一刻她如臨大敵,雖然她什麼都沒做錯。
  
  月光從金字塔的背後緩緩出現,雲霧撥開,凱迪得以直面明亮平靜的光輝,她的心瞬間平靜了下來,利威爾背對月亮在暗面裡閃爍他陰鷙的目光。
  凱迪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來到自己的耳旁,滑向額前一把扯掉了自己的頭巾和面紗,絲綢發出細小輕微的簌簌聲,她的容貌暴露在光中。
  
  現在她可以坦然面對這一切了,不論好的還是壞的未來。
  
  世上曾有七大神跡,僅有金字塔得以保存至今。
  除此之外,還有你,你就是我的神跡。
  
  「你好啊,利威爾。」凱迪說。
  故事從這裡結束,也從這裡開始。
  
  利威爾看著她,愣在原地。
  霎時間,沙漠好似空無一人只有他們,還有明月當空。他看著她坦然的面容,一切僥幸和逃避都沒有作用,她就在他的面前,他從沒有這麼震驚過。
  
  他愣愣地放開了她的手腕,說實話有那麼一瞬間利威爾還是被嚇到了,他退後幾步,想給自己一點喘息的空間。
  她就那樣站在月光下,存在著,素面朝天望著他,存在著,就像一直就存在那樣平靜坦然。
  局勢瞬間反轉,是利威爾敗了。
  
  利威爾的失敗第一條就體現在無法控制自己得天獨厚的力量,等到反應過來他的手已經在凱迪的肩上用了力,足以一下就把她掀翻在地的力度。
  凱迪毫無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被利威爾推倒,並且對方接著就舉起拳頭砸了下來,凱迪默默抬起手臂去擋,閉上眼睛心裡狂跳。
  哦,要挨打了。她好像知道就會這樣,真是,這男人一猜一個准。
  
  可是她擋了個空,利威爾的拳頭還是沒砸下來,雖然他真的很想打她,但他頓住了。
  接著,利威爾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頭,盯著地面的沙子,呈現放棄一切的姿態。
  
  凱迪坐著,雙手都插在沙子裡,剜出厚厚的沙子來給自己降溫,悄悄的揉搓,揉搓,讓自己冷靜下來。
  
  過了一會,她的身邊傳來利威爾嗡嗡的聲音,「我原諒你了!我原諒你肆意妄為,原諒你不辭而別,原諒你離我而去。」
  之所以嗡嗡的,是因為他這話說的著實沒有底氣,純屬強撐人設。
  
  先下手為強啊,凱迪心裡想,挺精明,她側過頭看著抱頭自閉的利威爾,思考對策怎麼才能讓自己不落下風。
  
  利威爾慢慢抬起了頭,轉過來對上她的眼睛,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帶著自嘲和孤獨論絕的氣息,「原來你沒死……」
  凱迪的目光沉進水底。
  「只是拋棄了我而已。」利威爾輕輕說。
  
  「不是。」凱迪一下急了,想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利威爾刷地一下呈現防守動態,他的反應無人能及,十分防備地拒絕了任何肢體接觸。凱迪伸出的手停落下來,她沒能碰到他,利威爾拒絕了。
  
  「所有人都知道你活著,只有我不知道,我真蠢。」利威爾補充道。
  
  接著,是無端寂靜的一刻鐘,他們各自都不說話,任憑空氣在他們之間流淌,各色空氣來來去去,直到靠近對方的那一側開始感到冰霜寒冷。
  凱迪開口道:「可能,你一時間接受不了我還活著,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也有各自的生活,不如不要相互干涉對方,或許你會比較適應。」
  
  「你是說遇見你以後,我就當作是沒有遇見過,是嗎?」利威爾責問道。
  
  「是的。」凱迪回答。
  
  「可以。」利威爾沒好氣地說。
  
  凱迪又低下頭扭回自己那邊尋找安全。
  
  利威爾同意了凱迪的提議,可是他的心中燃燒著怒火,他只是順著應下來而已,如果凱迪想要的真是這樣,就不會顯得自己特別自作多情,特別蠢。
  可是他越想越無奈,索性抓起一把沙子用雙手團成一團狠狠朝凱迪砸了過去,不敢用拳頭打你,還不敢用沙子嗎?傻了吧,女人。
  
  沙子碰到凱迪散成漫天星,揚了她一頭一臉,「噗。」她一臉你他媽是認真的嗎扭過來看著這個神經病患者。
  不服輸的凱迪站了起來,朝利威爾的方向彎下腰,雙手用力去推他的肩膀,她想把坐著紋絲不動的利威爾推倒,可是任憑她用多大力,利威爾都是一副看菜雞的輕蔑表情。不僅如此,幾個來回後,他稍微動了動手指把凱迪又一次掀翻在地了。
  
  他繼續用沙球攻擊她,他覺得泄憤,不管用多大力沙子總會在空中散開,凱迪絕對不會疼。
  凱迪被按在地上摩擦,怒從心生,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有怨氣嗎!她一個跳高蹦起來,罵道:「狗日的!」梆一聲踢在他的小腿骨上,而後用全力握緊拳頭捶在他身上,她不知道都錘在了哪,她只管用力,發泄,而後再被利威爾推倒埋進沙子裡。
  
  他們兩在月光下的沙漠裡糾纏不清,打作一團,凱迪並不叫出聲,誰也不想引別人來勸架,他們太需要打一架了。既然他們都沒做錯卻各自受了傷,那他們只好讓對方再添點傷來化解。誰會在乎疼痛呢,沒人在乎。
  
  利威爾最重的拳都打在沙地上,凱迪的任何攻擊都落在他的身上,他們相互壓住對方的腿,胳膊,鎖住喉嚨再用身體的重量做為籌碼發動下一次攻擊,抱在一起,交織纏繞,他們不顧一切地發泄打鬧,利威爾也免不了傷到凱迪幾次。可是她卻笑的開心,精疲力盡,酣暢淋漓。
  
  最終,凱迪扯住利威爾的本體——領巾,使勁一拽,然後迎頭而上,用自己的額頭重重的攻擊他的額頭,利威爾從不示弱,用更快的速度把他自己的額頭也奉上。
  咣!世界都清淨了,只剩下腦內回響,瘋狂交響樂。他們兩都被這一記頭槌干得不輕,畢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利威爾從前打架哪讓人碰過額頭啊,簡直就是恥辱。但是他現在眼冒金星算是新鮮的體驗,他用盡了力氣朝地下倒去,順便不忘拖上凱迪,他最擅長這個了,怎麼能獨自倒下,敵人也給我死。
  
  凱迪被拖得面朝下撲進沙子裡,她迅速翻過身仰面朝天,氣喘吁吁。她的袍子早就扯到一邊,現在穿著單衣和褲子,身上所有地方鋪滿黃沙,頭發裡揉進十斤左右。
  他們兩趟在沙地裡,看著天喘氣,發泄過後心情和情緒都穩定下來,是平日裡安安靜靜,高貴冷艷的兩人了。
  
  「天上有好多月亮呢。」凱迪頭昏眼花,眼冒金星胡言亂語。
  「還有好多星星陪著它。」利威爾說。
  
  聽見凱迪笑了起來,天地間的另一個人就感到身上的疼痛盡數消散,陳年舊傷一並剔除,他又可以再戰了,他的傷痛都好了。
  
  凱迪突然叫了起來,匆忙坐直,用手背擦去鼻子下面流出的一道血。她流鼻血了,在這個當口。
  利威爾也坐起來,扯掉自己已經松開的領巾給她擦鼻血。凱迪也沒有客氣,一邊擦一邊說:「你好狠啊,都把我打出鼻血了,太欺負人了。」
  利威爾杵的很近,壞笑著說:「你怕不是見了我太激動,都流鼻血了。」
  
  凱迪一下子就臉紅了,這個男人,幾年不見臉皮漸厚。她像拍兄弟一樣拍了幾下他的背,哈哈笑起來。她的手裡握著利威爾給她的領巾,上面沾滿血污,好不容易止住了噴湧的鼻血。而後她把手擦干淨,開始翻找自己的口袋。
  她從貼身的口袋裡扯出一方疊好的絲巾,交給利威爾,「還給你,你要是不收下以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從凱迪貼身口袋裡拿出的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當年她送給利威爾的那條黑金竹的領巾,一角繡著L.A,是他的舊物。
  「你要是再丟到別處,以後我們也不要再見面了。」凱迪嗔道。
  
  「你一直貼身帶著嗎?」利威爾有點恍惚。
  「帶著擦鼻涕的。」凱迪故意說。
  
  「那個,明天我們能再見面嗎?」利威爾問道,男人是時候該主動了。
  「為什麼?」凱迪仰臉問。
  「可以嗎?」利威爾說。
  「可以。」凱迪低下了頭。
  
  成年人不能對自己說過的話視而不見,所以他們抱著方才那句「不要互相干涉對方的生活」各自回到了大本營。
  兩個灰頭土臉的人,其中還有一個是重度潔癖,很難讓人猜測他們兩干了什麼。甚至衣衫不整,滿身傷痕。
  
  現在,利威爾升級成為凱迪手下所有男孩的敵人。他們對這兩個人跑到沙漠裡做了什麼想入非非,最終擬定他們是去打了一架。
  真是一群,天才少年。
  
  今夜,世界上至少有兩個多情的人兒不能安眠,他們不約而同,心知肚明,一同回避了那個問題。他們之間最深的矛盾在彼此心裡蘇醒,帶著重逢的喜悅憂愁,在各自的床上輾轉反側。
  凱迪感激他沒有提這件事,可不代表這事可以永遠不提,她久違地伸手碰了下背後的傷疤,他們兩都不想面對這件事,這是他們心裡的坎,任何一方曾經付出過生命的代價,愛情無法承受這樣的重量。
  
  第二天,好不容易能多待一天的凱迪的男孩們提議去海邊。他們都來自一個島國,都想念海的氣息。
  亞歷山大是一座毗鄰紅海的海濱城市,離開羅不遠,這個擁有海洋和沙漠的美麗國度能給他們的驚喜不止於此,凱迪當即決定再多逗留幾天。畢竟她現在有了留在這裡的理由,不管將來怎樣,她還不想那麼快就與他分開。
  
  海灘上自然都是清涼的裝扮,比基尼,三塊肌,凱迪帶著遮陽帽穿著連體泳衣坐在一頂遮陽傘下。
  遠處的椰子樹隨著海風搖曳,她的泳衣是天藍色的,除了胳膊脖子和整條腿都露在外面,上身和背後被包的嚴嚴實實。她米色的大遮陽帽上纏著紅色的絲帶,也在隨風飄揚。
  
  浪花和白帆相稱,黃沙和天空相融,一番清亮美麗的海濱盛景。
  
  她今天剛到亞歷山大就又遇見了利威爾,不知怎的他也來了,她知道這不是巧合因為他都說了今天會來見她。
  
  凱迪坐在太陽傘下喝可樂,看著她的男孩們在水裡玩,他們年輕氣盛充滿活力。不時有幾個人會過來跟她說話,坐在她腳下的沙灘上。
  利威爾站在岸上更高的台階上,海風吹著他的頭發,鼓起他穿的襯衣。他居高臨下看向不遠處的凱迪,她始終沒有參與小伙子們的游戲,可是她看著他們,一直都笑的很開心。
  
  這讓利威爾不禁懷疑,是不是,也太開心了點。
  她每天都過的這麼開心嗎?利威爾雖然也為她感到高興可是也不免心生孤寂,而且當他想到或許是因為跟這群男的在一塊她才這麼開心的,他便感覺酸得能擠出水來。
  
  在一個男孩們散去的時機,凱迪站了起來朝水面走去。走了幾步又炸開手臂折了回來,把帽子放下用石頭壓好,拿上了團起的泳帽。海灘上穿著像她這麼保守的女的不多,但是她身上好像並沒有很深的歲月痕跡,至少從遠看,利威爾覺得她的身材跟當年一樣。
  她走到能踩到水的位置就戴上了泳帽,她是要下去游泳無疑了。
  
  她試探過後緩緩沉入水裡,這時候的海浪很小,海面平靜,是個游泳的好時機。凱迪游到足夠的深度後開始沿著與岸線平行的方向游,並沒有繼續去往大海的深處。
  
  利威爾跟了上去,開始沿著海岸線行走。他幾乎與凱迪保持平行,距離不變,他倏然想起凱迪曾經那一件件好看的紅裙子,那些為了他所穿的紅色,是他最喜歡在凱迪身上看見的色彩。
  可是她現在怎麼打扮都與他無關了,利威爾如是想。她現在似乎過的很好,平靜自由,什麼都不缺也一定有了新的朋友和寄托,能見到她很好,只是她仿佛不再需要他了。
  
  他一直跟著水裡的凱迪,注視她的行動,凱迪游的很慢不時露出一只胳膊,一個腳丫,她在水裡破浪前進,他在岸上默默地注視。
  直到他走到了沙灘的結尾,踏上卵石砌築的堅硬岸邊,他的襯衣半敞,袖子卷到手肘,雙手放在口袋裡,平視海面的一切。
  這麼多年來,凱迪早已經走遠,她必須走遠,因為她活著,就沒法停在曾經的瞬間。只有他認為她還在那裡而已,他只是狂妄自大地認為而已。
  或許她該擁有屬於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再受制於誰,再不會為了誰傷害自己,也再也不用受到一點傷害。
  
  利威爾氣餒地低下頭,心裡想,或許這一切是該結束了,這才是她想要的未來。
  
  他看著腳下的石頭,石頭邊緣之下是水波蕩漾的海面,陽光在上面散滿金屑由深至淺越發明亮。而後水波忽然被打薄,最後變成透明的白,那裡出現一張模糊的臉,緩緩脫出水面。
  不知道什麼時候凱迪已經游到了岸邊,從他腳下的位置冒出頭來。
  
  嘩啦的水聲過後,她從海裡捧出一尾紅色的小魚,放在利威爾的腳下。
  「給,給你一條魚。」她喘著氣,笑著看了他一眼,而後放開岸邊用腳蹬了下水裡的石頭,返回了海裡。她沒多停留一刻,輕盈地像水中的仙子。
  
  利威爾腳下的小魚撲騰跳著,他蹲下來用手指撫摸它光滑的鱗片,它那麼小那麼美麗,閃著自然裡最好的光澤,它的小嘴一張一合,撲通撲通擺動魚尾,努力尋找生命的水源。
  「我剛決定要放了你,你怎麼又自己送上門呢?」
  利威爾對小魚說,心裡浮現凱迪的身姿。
  
  他輕輕一推把小魚放回水裡,順勢抬頭去尋凱迪,他不要這條,他的魚兒還在水裡。
  利威爾敏銳地發覺凱迪好像開始變得吃力,並且很快地她開始消失在海面上。
  
  他想都沒想迅速脫掉衣服跳進水裡。海水瞬間奪去他的聽覺和視野,他憑著直覺游向她,他要把他的小魚帶回人間。
  
  凱迪選擇一直游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不想面對他,而她體力不支也沒有求助,因為冥冥中她覺得會有人能保證她的安全。一把年紀還是如此幼稚爛漫。
  
  利威爾扒拉住了她,將她拖起來得以呼吸,凱迪就抱住他的脖子大口吸著人間的氧氣,她對利威爾說:「我的體力比不上以前了。」
  
  「那你逞什麼能?」利威爾說完,開始帶著她往岸邊去。凱迪一直仰面環住他的脖子用整個身體貼住水中的他,自己沒使一點力。
  
  他把凱迪托出水面的瞬間,瞥見了她泳衣後背包裹的邊緣一個明顯的圓形傷疤,中間泛白周圍是暗色,是彈孔的痕跡。
  他的心咯噔一下,但是沒敢問什麼,也覺得是自討沒趣,凱迪並沒有跟他提及什麼,他還不能作出判斷。
  
  他們安全上了岸,凱迪跟利威爾說,「我請你喝下午茶,來我住的酒店。」
  
  所以他們甩掉凱迪同行的十幾個小伙,單獨回了酒店。利威爾感覺有點爽。
  
  凱迪住的酒店不靠海,位於城中心最繁華的地帶。他們到了以後利威爾趁凱迪回房的時間迅速地開了一間房,他決定今天也住這兒,他賴這兒了。
  
  他們一起來到酒店的後花園,一座古典裝飾風格的院子。凱迪要了紅茶,便選了一張陽台邊的桌子落座了。利威爾繞著花園參觀,並沒有陪她來坐。
  
  他們的茶上來了,利威爾剛好走完一圈回到凱迪身旁。
  他站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用他萬年不變的反手覆蓋端杯方式。
  凱迪安寧一笑,看見熟悉的場面她可太開心了。
  
  她抬起頭看向站著的利威爾,「你為什麼在這兒啊?埃及。」
  
  利威爾放下杯子,「沒什麼可去的地方了,都走遍了,想回來看看石頭建築。」
  
  「石頭建築帕拉迪亞島也有。」凱迪直接指出了問題。
  
  「沒有哪個地方的石頭建築上會畫人死後復活的詳細過程,我是來看那個的。」利威爾對凱迪說。
  
  凱迪突然憶起曾經向導給她講過的事情,在《古埃及銘文》中有關於復活儀式的記載。古埃及人認為生與死是一個循環的過程,人死後生命的靈魂進入冥界,就好比太陽落入黑夜,經過考驗的靈魂也會重新進入□□以獲得重生的機會,因此法老死後都會將自己的□□制作成木乃伊以圖保存□□等待自己的靈魂回到自己的身體。在古埃及法老的墓葬裡,牆壁上也畫滿了人死後需要復活的詳細步驟。
  
  凱迪看著利威爾,心裡百感交集。
  「看了以後呢?」凱迪問他。
  
  「看過以後我就不再幻想人死後還能復活了。」利威爾說。
  「可是你沒死。」他又補充道。
  
  凱迪的目光閃爍起來,端起茶杯覺得有了依靠,才說道:「我不是故意不找你的,我不知道你在哪。沒有人知道,你沒有跟任何人聯系過,包括埃爾文。」
  
  「我聯系他干什麼,我早就想好了,在他死之前回去見他一面就行了。」他頓了頓,「現在也快了。」
  
  凱迪摸了一下手腕,確實,十三年來計算的話埃爾文已經沒多少時間了。
  
  不過他們此刻都沒心情討論埃爾文,利威爾一直都不坐下,這會兒又走到凱迪背後朝外去看風景。這讓凱迪感到不安,他好像心不在焉。
  
  「你不過來坐嗎?」多動症……凱迪忍不住問道。
  
  聞言,利威爾走過來到她身旁,開始盯著她看。他沒表情,也不說話,這下凱迪的感覺是毛骨悚然。
  然後他把一只手撐在桌上,俯下身向凱迪靠了過來。
  
  「干嘛你?」凱迪有點緊張。
  
  「你不是叫我嗎?我過來了。」利威爾說。
  
  「我說……」凱迪的話沒有繼續,因為利威爾彎下腰湊近的臉已經到了不可忽視的距離。
  並且他居然還不打算停下。
  
  他逼近凱迪,讓她無所適從,凱迪想躲,有轉瞬間的抗拒,那麼他就停下等著,直到她肯輕輕抬起頭,她在巨大的驚愕中措手不及,所以順從了內心。
  她接受了所有,滿懷期待地閉上眼睛,她感到他的唇落了下來,凱迪的心劇烈地震動,情不自禁想迎上去延續這個吻。
  
  可是他卻只是輕輕一吻,就離開了她的嘴唇。這讓凱迪既尷尬又詫異,只好抬起手腕摸了摸脖子,看向其他的地方。
  
  這樣禮節性的親吻過後,利威爾終於肯老實坐下了。安安心心地喝自己的茶,這無疑是一種試探,凱迪沒能拒絕。
  
  他倒是開心了,可是凱迪不高興,她都准備好吻他了……都跟哪兒學的狡猾的把戲,凱迪有點點生氣。
  「你,做的不錯啊。」她帶著譏諷的意味。
  
  利威爾斜眼看她。
  
  「調情。」凱迪說,「你有過多少女孩?在我之後。」
  這顯然不是真心發問。
  
  「很多。」利威爾答。
  
  凱迪就順著他問,「那為何還對我念念不忘。」
  
  利威爾看著她的眼神認真了起來,面癱如他也變換了表情。他覺得傷心,她怎麼能輕易問出這句話,她就是他的生活,自從離開島上他無時無刻不思念她。
  可是他不能告訴她,他不確定,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那麼驕傲的兩個人就誰都不說話了。他們默默地相對而坐,海濱城市溫暖的風在他們之間流淌。
  
  凱迪忽然就接受了,她感覺不對,她們是真的沒法回到過去了,幾個熟悉的瞬間也好,曾經的記憶也好,那也只代表過去,明明是早就看清的事實卻還心存期待,她感到深深的無力和厭煩。
  所以她決絕地站了起來,什麼都沒說,離開了這個地方。她覺得受夠了。
  
  利威爾沒啥反應,依然坐著。雖然在腦海裡他已經拉住了她,可是身體卻沒有做出反應。這個叛徒一樣的身體,只是紋絲不動地待在那,等待人走茶涼。
  請你不要走,不要再一次離開我。他怎能如此大言不慚……什麼都說不出口,感覺不對,全都不對。
  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又一次抱住自己的腦袋,可憐兮兮。
  
  午餐的時候,凱迪坐在餐廳一面大的落地窗前,沒有胃口地吃著食物。
  一個侍者朝她走了過來,恭敬地說:「林小姐,有位先生給您的。」
  
  是一張對折的小紙片。
  
  凱迪打開它,上面寫著:晚上八點,廣場
  
  她激動地把紙條揉了扔進酒杯裡。
  
  煩,死,了
  
  自從見了他,她平靜的生活被完全擊碎,並且不留一絲喘息的余地。到底要怎麼樣?
  她的心砰砰直跳,一刻都沒有恢復過平靜,醒著的時候想著他,睡著的時候夢見他,走路的時候念著他,吃飯的時候也逃不過。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
  
  她沒辦法不想他,她可以不看不聽不思考,可是呼吸和心跳裡都是他。
  她覺得自己像個沒臉沒皮的小姑娘,真的是煩死了。
  
  明明知道結果只有更加疼痛,作為一個大人,你應該知道怎麼選擇。凱迪告訴自己,她讓自己回憶起那些痛苦。又一次讓自己的心沉入大海。
  
  所以晚上八點的時候,凱迪並沒有去廣場。雖然出了酒店走二十步就能到,可是她沒有去。
  
  等到九點二十五分的時候,一個曼妙的身影出現在酒店燈火通明的門口,她穿著由上到下裹緊身軀的長裙,燈光的縈繞下似乎披著一層透明的光澤,隱隱透出暗紅的顏色。
  
  她走下有燈照亮的台階,來到面前的廣場,看著零零散散的人來人往,並沒有熟悉的身影。
  凱迪走向中央的圓形噴泉處,有點晚了噴泉已經關了,路燈在遠處,雕像在夜晚呈現灰色和黑色的硬塊,深棕色的圓形邊框圍繞著它們,有一種暗夜裡神秘和恐怖的感覺。
  
  她邊走邊看,目光輕輕地掠過,哪裡都沒有他的身影。已經回去了嗎?
  然後她就聽見嘩的一聲,一個東西落在她背後,一只手臂繞在了她的胸前然後往上一提,箍住她的脖子就往後拖。
  
  利威爾沒有勒緊,幾乎是抱著她的肩膀往後拖。
  
  他把凱迪拖進更暗的角落裡,像極了圖謀不軌的無恥之徒,而後把她轉過來雙手離開她的身體,放進口袋裡,說道:「你還是來了。」
  
  「為什麼來這麼晚,你不想見我嗎?」他趾高氣昂的問道。
  
  「沒那麼想見。」凱迪回答道。
  
  接著,他們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凱迪不是欲擒故縱,也不是故作害羞。她是真的糾結和分裂。
  
  利威爾不可擊破的表情出現一絲惡意的輕蔑,輕輕動了下腦袋,發出「嘁」的一聲。
  如此又能怎樣呢,他改變不了被動的局面,他能用武力對她做任何事,可又怎麼樣呢。
  她好像對他失去了興趣,利威爾感到自尊心被擊成令人抓狂的碎片。
  
  他沒再說什麼,轉身朝更加昏暗的小巷走去,沒叫上凱迪。
  
  凱迪跟了上去,一直與他保持一個身位的距離。她穿的是一件深棕色透出暗紅的魚鱗一樣的緊身裙。
  勉強算是紅色,利威爾現在卻沒心情欣賞。
  
  他們兩別扭極了,誰都無法打破這種令人絕望的走向盡頭的無力感。這個時候他們都覺得沒可能了,他們的感情行將就木,或許是早就死了只是兩具木乃伊不肯相信,還在努力,卻怎麼也無法復活。
  
  他們漫無目的,默不作聲,凱迪跟著利威爾的腳步,走到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她什麼都沒問,她沒有求知的心思,完全逆來順受,總之都快要結束了,任何反應和努力又有什麼意義。
  她靜靜地走,腦子裡什麼都沒有,絲毫沒感覺四周的變化和風景,越來越暗的前路,和逐漸變亮的最後。
  
  等凱迪回過神來,他們又繞回了酒店,她抬起頭看著酒店門廳的燈火輝煌,心裡充滿疑惑。現在凱迪徹底不知道他要干嘛了。
  
  利威爾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我就是想看看你會不會跟我走。」
  
  「……」真是叫人忍無可忍,凱迪只留下一句,「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無聊。」就登上階梯又一次把他拋下了。
  
  「喂。」利威爾像征性地喊了一聲,他沒報什麼期待,也確實沒有什麼回應。
  
  利威爾回到酒店,在廊道和大廳裡都沒看見凱迪,最後,他在酒吧的聚會裡看見了她。利威爾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有人陪了。
  
  凱迪的身邊是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她的金融顧問,也是她的會計,他身旁放著一個包,裡面是他從銀行裡取的現金。
  他們不日就要離開埃及,包裡是他們十幾個人接下來行程所有可能的現金開銷,是個很大的數目。這會計就是這樣,習慣隨身攜帶錢財,這是他覺得最安全的方式。
  
  凱迪要了一杯喝的,看起來鮮紅鮮紅的,不知道是什麼。
  利威爾也找了地方坐下,之後他們兩再也沒有過眼神的交流,根本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
  
  凱迪一直在跟幾個她的男孩說話,整個夜晚都極其普通,像是平靜的海面。
  直到一聲職業性的主持腔在酒吧的中央響起,一位頭戴包頭圍巾的當地人操著標准的馬萊通用語告訴各位客人:「我們的拳擊比賽就要開始了,如果想要下注的客人請留意從您身旁走過的服務生,不要錯過機會!」
  
  「這酒吧居然舉行拳擊?」小會計推了推眼鏡,聳聳鼻子。
  「嗨,都是當地人搞出來給外國人看的,讓我們下注玩,你看那幾個選手,全是他們當地的窮人出生,像猴一樣打架給我們看,沒有什麼出身高貴的運動員,我可不愛看這個。」另一個男孩說。
  凱迪的男孩全都十七八歲,最大的也就二十出頭。帕拉迪亞島獨立解放戰爭發生在八年前,那時候他們十歲左右,還是小孩。
  再往前推,牆內歷史終結的時刻也就是十二年前,能常見到士兵使用立體機動裝置的年代已經太過久遠。這些新時代的小孩都文明斯文的很,可能完全不知道早些年牆內貴族熱衷的巨人格鬥比賽。
  那是真正的鬥獸場,放人下去跟巨人肉搏,堪稱血腥殘忍之最。
  
  那個野蠻,血腥,愚昧的牆內時代仿佛百年前的事情,有意識地被人淡忘,教科書也是幾句帶過,不論是統治者還是民眾,大家爭相標榜文明,好像生來如此。
  人們厭惡那段歷史,與巨人抗爭的時代,那些熱血和犧牲,那些死去的,那些勇者,都在極速褪色。
  
  鏘鏘鏘,幾聲敲鑼過後,酒吧中央的擂台周圍開始呼喊。
  兩個明顯是當地人相貌的彪形大漢瞬間開始在台上互毆,幾個下了注的白人湊了過去,興致高昂。
  這一類的比賽,說是拳擊,其實沒有過多的規則,說白了是供所謂的「上等人」娛樂的暴力表演。
  
  擂台上的比賽持續了十來分鐘,他們分出勝負,勝者咆哮著領取屬於自己的獎金。敗者渾身血污,他們都不使用拳擊手套,是真槍實彈的肉搏。
  場子熱了,周圍的人們開始摩拳擦掌想為下一場下注。
  
  緊接著,主持人標志性的聲音響了起來,「各位貴賓,現在出現了一個突發狀況!有一位啊,我們的紳士主動提出參加下一場的比賽,讓我們把他請上台來。」
  
  人們都豎直脖子去看,只見一個穿著襯衣都略顯寬松的男人一躍跳上台去,他的個子不高,英俊的長相上面覆蓋一道刀傷。
  正是我們的利威爾。
  
  眾人一片嘩然,尤其是凱迪帶著的男孩們,他們親眼看見這個男的跟凱迪來往,那他怎麼能干這種事呢。
  所有人都投去異樣的目光,因為紳士不會如此粗野的鬥毆,也不會跟地位底下的當地人比賽。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去,他們好奇極了,帶著看猴的心態圍觀這個矮小的男人。
  凱迪的目光穿過人們簇擁的頭頂,平視燈光巨亮的擂台。利威爾站在上面,這一切在她看來是尋常的,沒法激起她的一點心緒。
  因為她知道他就是為了打架鬥毆而生的。就是這樣的人,就是出身不好,就是粗鄙不堪。凱迪有點憤憤不平地想,哦,他就是這麼個人。
  
  侍者開始開回巡走收下賭注,人們來了興致,紛紛朝盤子裡扔現金,有的女士笑著放進一只耳環,他們根本沒想過會賭輸。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押注利威爾的對手會勝。
  巨大的體型差距,對手憤怒無比的吼叫,是的,對於這位「紳士」的挑戰,肌肉男對手非常憤怒。
  
  沒有一個人押利威爾贏,而凱迪……她當然也沒押。因為她絲毫不感興趣,她甚至根本沒在意他的對手如何。她的手指攥緊面前的玻璃杯,滿心裡想的都是為什麼從前沒發覺利威爾這麼無聊……
  
  她有點失望,第一次蓋過了重逢的喜悅。
  
  人們圍在擂台下,仰起頭注視著,擂台被他們的目光高高舉起,在劇烈炙熱的燈光下呈現出一副與世隔絕的景像。
  凱迪坐在黑暗裡,周圍空無一人,人們都去看熱鬧了,只有她沒動地方。
  
  擂台似乎升起了白霧一般的蒸汽,台下的腦袋一個個都是黑色的,簇簇而動。
  接著,比賽終於開始了!
  
  第一拳,肌肉男出擊了。
  
  凱迪閉了閉眼睛,等著利威爾風卷殘雲地反擊。
  
  可是她錯了。
  
  肉而硬的拳頭直直砸在了利威爾的側臉上,他的對手上來就打臉,沒留一點余地。
  而利威爾,他根本沒還手。
  
  凱迪愣住了。
  
  歡呼吶喊聲熱烈爆發。
  
  黑暗之中,所有黑色連成一片,海水般洶湧澎湃朝擂台進發。所有人都在喊,所有東西都在出聲,野蠻,暴力,瘋狂的游戲。
  
  一拳,接著一拳,又一拳,對手毫不留情地拼命攻擊,沒有例外,全都結結實實落在利威爾的身上,臉上,前胸,腿部。
  有好幾次,利威爾險些就被擊倒在地,因為他從不還手。
  
  他的眉角破了,嘴角流血,被打的時候汗水和口水飛出弧度。他又一次重重地跌進擂台擁有彈性的圍欄上,被兜住,沒有完全倒下。
  他看著對手,似乎是在笑,用帶血的一張臉,輕蔑地笑,然後比出讓他再來的手勢。
  
  對手聽話極了,猛地助跑飛躍而起想用全身的重量對他進行最後一擊。可是這次,利威爾輕巧地翻身躲過了。
  他想多玩一會,疼痛還不夠,遠遠不夠。
  
  對手又一次被激怒了。圍觀的人群爆發出又一次吶喊呼嚎。
  
  接著他又開始進入挨打模式,可他始終不讓自己倒下。即使雙腳開始顫抖,滿臉血污。
  
  對手喘著粗氣,顯然已經十分疲憊,他這輩子也沒遇見過這麼難以擊倒的對手,即使他不還手。
  
  利威爾被炙熱的燈光烤的頭昏,拳頭雨點一般落下來。什麼都無所謂,疼痛很好,就這樣很好,反正也沒有人把賭注壓在他的身上,眼前一片白色,除此之外的台下全是黑的。
  
  什麼都看不見,誰也看不見,沒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他不禁又勾起彎彎的嘴角,他讓自己全身心去沉浸在疼痛的教訓中,覺得無比暢快。
  
  凱迪望著台上,從震驚到不解,親眼看著那些拳頭砸在他的身上,每一拳都發出結實地回響。
  他的臉上,脖子上,添了傷口,崩裂的水珠,震動的發絲。他干淨的白襯衣也變得肮髒不堪。
  
  她終於不能騙自己沒有感覺了。
  利威爾,你為何不還手……
  白色的光束下,他單膝跪地,顫顫巍巍,卻又一次,許多次地重新站了起來。
  
  凱迪突然懂了,他在懲罰他自己。
  
  這兩天他一直表現的那麼別扭,就是在無時無刻給他自己找不痛快,以他的性格他沒法說服自己去追求幸福,他永遠都是這樣。
  所以這麼多年,你一直都在懲罰自己對嗎?
  
  一個拳頭在凱迪的眼中放大,然後極速擊向他的胸膛,落在與心髒幾寸相隔的地方。
  他終於倒下了。
  
  作為一個戰士,我終於有資格倒下了,對嗎?利威爾問自己。
  
  曾經無數次致敬心髒,為了美好的願望付出一切,他不曾倒下,不被允許退縮。人們都在看著他,都認識他,如果利威爾都倒下了,那還有什麼希望。
  多少次被現實痛擊打垮,他都必須站立,只剩下一具軀殼也要站著。
  
  所以他還不能,不能,不能倒下。
  
  一個晃晃悠悠,幽靈一樣的身軀又一次站了起來。
  
  不能,不能,我不能倒下……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以一種堅持的慣性。
  他的眼裡什麼都沒有,唯獨信念存與腦海。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守護,沒有什麼值得期待,找不到方向,也沒有歸途……
  
  白茫茫一片
  
  噔噔噔噔噔,高跟鞋的聲音剝開一切擋著她的男人,女人。
  
  凱迪穿著緊身裙子,拼命抬起腿想爬上擂台。她面帶慍色,凶神惡煞,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凱迪急了,她爬到擂台上,走到彪形大漢的面前,張開手臂擋住利威爾,把他護在身後。
  
  「別再打了,停手!」她喊道。
  
  人群都靜了,注視著這不同尋常的一幕。
  
  肌肉男很生氣,嗞開牙齒。利威爾還沒倒下,他怎麼能停手,他還沒贏。
  
  凱迪憤恨地看著他,眾目睽睽之下,她喊了會計的名字,「把錢給我!」
  布包遞過來,她拉開拉鏈,全都翻了出來,「你要錢是吧!」
  
  她把現金全都摔在肌肉男的身上,地上,飄出來的全是錢。雪花一樣甚至飄到了天上。
  
  「我給你十倍!不要再打了!」凱迪憤怒一揚,大聲喊道,似乎有了哭腔。
  
  一瞬間,眾人的情緒高漲到頂峰。
  
  主持人大喊著,都快瘋了,「什麼叫做一擲千金,這就是一擲千金!」
  
  凱迪背過身,在一片狂熱的呼喊中,燈光的直射下,所有視線都模糊不清。她的心在哭,只是沒有眼淚。
  好多錢都緩緩落下,她拍開紙鈔,摸索著摻起來他,對渾身血味的利威爾說,「我們走。」就想把他帶下台去。
  
  可是利威爾就不走,好像腳底長了根,開始拼命向擂台中間走,凱迪又被拖著走了。
  「你!走啊啊!!」
  凱迪一個趔趄,她什麼都沒看見。可是別人都看了個清:利威爾只用了一只手,再加上一個女人的阻礙,瞬間KO了對手。
  
  「五,四,三,二,一!」
  倒數結束,對手沒有站起來。那男人別說站起來了,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凱迪沒好氣地拖著他,「有病啊你!跟我走!」
  利威爾被吼的一愣一愣的,加上挨了打,腦子確實不太清楚,晃了晃腦袋,被凱迪拖著下了台。
  
  人群目瞪口呆地為他們讓開一條通天大路。
  「都給我撿起來。」利威爾指著漫天的紙鈔,一邊被凱迪拖著走,一邊又指指台上的侍者,宣布道:「這都是,我的。」
  因為沒有人為他押注,所以他贏得了所有獎金,在場的人都看傻了。
  
  等他們走了,主持人胡亂地喊,瘋了一樣激動,把剛才的生死狀翻出來,「讓我們看看這位勇士叫什麼!!!!」
  
  「利利利利威爾.阿克曼!!!!!!!」
  
  一個凱迪的男孩拍桌而起!
  「利威爾?」他們面面相覷,「阿克曼!」
  「真的假的?」
  「臥槽!!」
  
  當年利威爾風光的時候,他們還是小屁孩。今天一見,倒是留下了深刻的印像。
  
  驚為天人。
  
  凱迪跌跌撞撞把他拉到走廊裡,利威爾太沉,實在拖不動了,就把他摔在牆上,讓他自己能夠支撐住。
  
  「你是怎麼回事!」她質問道。
  
  利威爾背靠牆壁,雙腿朝一個方向彎著,看向一邊皺著眉說:「你別管!」
  
  他委屈極了,明明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為了他差點死掉,明明這個女人,她就是他最親最愛的凱迪,他一直以來相信著並且因為她已經死了而成為永遠的愛。
  在他心裡他們從來沒有分過手,可在凱迪心裡他們已經分手八年了,他真的接受不了。
  
  利威爾用手肘撐著牆,看著凱迪,朝旁邊的地上吐了一口血水,無奈地說:「悶得慌,想發泄,想揍人。」
  
  凱迪迎向他,捧起他的臉,重重地親了上去。利威爾的時間戛然而止,空氣成為稀薄粘稠的蜜糖。
  那杯紅紅的東西是草莓汁,凱迪嘗起來別提有多甜了。
  
  「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她離開他的嘴唇,他們四目相對,凱迪依然捧著他受傷的臉,他的戾氣瞬間消失了,乖乖地點了點頭。
  他的傷又不再疼了,像是魔法。
  
  「你那是被揍。」凱迪責怪他,輕輕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脖子,他的胸膛。她的睫毛在走廊昏暗的光下投出陰影。
  
  他的手掌拂過她的腰身,魚鱗撥起來,另一面是雪白的亮片。利威爾好像著迷一樣看著。
  「你不在意我,我好難過……」他不再思考,袒露心聲。
  「你讓我一個人漂泊在外,回不了家。」他的嘴角和鼻尖都是紅的,這一刻他是脆弱的。
  
  「那不是挺自由的嗎?」凱迪拉來一些距離問道。
  
  「自由?」利威爾的目光滯了一下,隨即放開了她。「我日,有的地方連說話都聽不懂,也不敢回島上去,你管這叫自由。」
  
  凱迪愣住了,原來他過得並不開心。他們互相都是這樣的感受,希望對方這些年過的好,可如果他真的過得好,他們又會察覺自己的孤獨。
  
  「我們回不去了。」凱迪垂下手說,平直的肩膀顯出優美的弧度。
  
  利威爾看著她,好像正在重振勇氣,他握緊拳靠近她,用額頭抵著她的,慢慢地把左手放在她的臉上,右手按著她的肩膀。
  直到他們的距離近到可以被彼此流動的血液侵染,近到可以感到彼此的痛苦與孤獨,近到確認了彼此內心的欲念和渴望。
  
  「忘了過去,讓我們想想未來。」利威爾對凱迪說。
  他呼吸著她的氣息,喉結微微顫動,用喚醒沉睡公主的口吻問道:「好不好?」
  
  凱迪已經再也不想抵抗了。
  「嗯……」甜蜜的回應。她想說出的好字融化在了他們的吻中,這是一個真正的吻,與這兩日小打小鬧的其他吻都不同。
  
  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他們擁吻在一起,時間的長河此刻停擺,在星河燦爛的瞬間。
  
  利威爾抱著凱迪,把她輕輕一托就抱了起來,順著她的臀部和腿往上舉到肩頭,凱迪就可以伸直手臂扶著他的肩膀,他懷抱著她的膝蓋和小腿,往樓梯走去。
  
  凱迪笑了起來,這也是她懷念的瞬間,利威爾總能把她輕易舉起來,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她感到快樂。
  
  登上樓梯,他把凱迪放下,摟緊她的腰又一次吻上她的嘴唇。凱迪也抱緊他,他們如此的難舍難分,似乎分開獨立行走一段路都是極其困難的事。
  他們一直從樓梯吻到房間門前,利威爾單手打開門,嘴巴沒有離開她的臉,另一只手也沒離開她的手。
  
  凱迪一進門就踢掉了高跟鞋,往房內走去。可是利威爾馬上跟上來,從後把她抱起,她又騰空了,在他的肩膀上翻了個身,用整個身體對折回來貼著他,她開心地笑,覺得特別好玩。
  
  利威爾把她放在窗台上坐好,剛好是他坐在床邊可以昂起臉碰到她額頭的高度。
  他用雙手分別扶著凱迪左右兩側的窗台邊沿,抬起頭對她說:「我去洗把臉。」
  
  他走向浴室,清洗臉上和手上的血污。涼水浸到傷口有點疼,可他的心是雀躍的。
  他洗完後從浴室走出來,回到與凱迪共處的空間,然後他直接套頭把上衣脫掉,用力抖了抖那件襯衣。
  
  結實的胸腹暴露在她面前,你很難說他不是故意的,凱迪燥熱的腦海騰起一片輕飄飄的雲霧。內心裡只剩下OMG……
  她不禁默默念叨,你別看他矮,他除了矮之外沒有缺點。
  
  她第一千零一次愛上了他,就是這麼輕易,被男色衝昏頭腦。
  
  「真難得,我今天都沒有喝酒。」凱迪歪著頭看他,開口說道。
  
  利威爾一邊把抖好的襯衣穿回來,他沒有別的衣服,一邊問道:「你現在經常喝酒嗎?」
  
  「也沒有,只是這種場合沒喝酒,很難得。」凱迪說,「我一直在想你,所以就沒有喝酒。」
  
  「你想我?你壓根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利威爾懟回去了。
  
  「我喜歡不看著你想你了,你總是不在我身邊。」凱迪說。
  
  利威爾顯出一個懷疑的目光,「你現在想來點嗎?」
  
  凱迪想了一下,忍住了對酒精的渴望,「不了,我現在不需要,你在這兒就足夠了,我很開心。」
  說這話的時候,她微微頷首看著地面,利威爾才發覺她是在害羞,所以湊過去,輕輕吻她的嘴唇。這是一個沒有意識的舉動,溫馨而舒適。
  凱迪張開雙臂,做出一個要抱抱的動作,利威爾就順從地站起來,從上往下把她抱住,他們都很開心。
  
  這個時候,門口的鈴聲響了。凱迪猛地抱緊了他,更進一步攀上了他的脖子,她的臉在他的脖子上輕輕晃動,很不情願他走開。想到要跟他分開,即使是一秒鐘,她都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被撕扯開來。
  
  可是他必須去開門,所以利威爾輕輕放開她,問她,「你要留下來嗎?今晚。」
  凱迪看著他說,「除非你不想。」
  
  利威爾興奮地吻了她一下,起身去開門應付。
  門被打開,是剛才擂台上的侍者,他聽話地把灑在酒吧的鈔票都撿了起來,這是來送錢來了。最大的金屬餐盤裡堆得小山一樣的錢,送到了利威爾的面前。
  
  「就放這吧。」利威爾讓他放在玄關,從裡面拿出一張當做小費交給他。因為全部是大額鈔票,侍者很是滿足。
  他轉身要走的瞬間瞥見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倒在門邊,職業素養關系他不該有什麼反應,可他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利威爾。
  
  利威爾豎起食指立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靜快走。
  
  侍者眼神一轉馬上帶上門撤退,他出門後,一邊走一邊用當地話嘀咕,「富婆就是好,睡個男人花了多少錢啊,可憐的男人,他會累死在床上的。」
  
  房間裡的利威爾瞥了一眼那堆錢,然後去了浴室。現在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了,他認真地把手洗干淨,每根手指都洗干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而後看向鏡子中的自己,他早習慣了那道可怖的傷疤,可這會兒他覺得自己長成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凱迪。
  
  利威爾回到房間看見她,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胸前,乖巧安靜,他突然意識到她不再是曾經那個凱迪。包裹著義無反顧的單純感情,聰慧有趣,靈動可愛,富有激情的她。
  曾經她也是這樣坐在窗台上等他,她嬌小的身材剛好可以讓自己的臀部卡在窗台邊上而不掉下來,柔順的頭發蜷曲在頸部,順著肩膀流下來。
  
  他記得她年輕的樣子,整天一副驕傲的要死的表情,跟比自己大八歲的危險男人在一起,而他整天裡都很忙,忙著驅逐這個,保護那個,沒有送過她像樣的禮物,更談不上浪漫,連一起的旅行也只有那次逃難般的公路之旅。
  他差點死了,斷了兩根指手指,臉上一道可怖的刀傷。她沒有想過離開他,可是他卻口口聲聲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背棄了她的相信。
  她一心一意地跟著他,陪著他,奉獻出青春,愛情和身體,她幾乎整個二十幾歲的年華,最後險些賠掉了自己的命。
  
  她只是因為愛而跟他在一起,到現在他已經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她還願意在這裡也就只能是因為愛吧。
  也或許是慣性,她付出了那麼多所以很難不計較成本。現在的她已經沒有任何必要跟他在一起了,留在原地的一直都只有他自己而已。她已經獨自在痛苦中走了很遠很遠,遠到把他拋下。
  
  無理取鬧的舉動已經夠了,現在他只想好好對她,比從前更好。
  
  他走過去,凱迪抬起頭看向他的方向,眼神卻不聚焦。
  他們的床離窗戶很近,跟窗台之間只隔了一個走道。
  周遭氣氛正濃,他們浪費了太多歲月,所以他干脆問了。……weibo……
  
  ……weibo……他把她往起一舉,准備好好整治她一番。凱迪的腦袋哐一下就撞在了打開的一扇窗戶尖尖。
  
  「噢……」凱迪捂住後腦勺,疼的鼻子皺成一團,「你身邊有什麼奇怪的磁場嗎?任何靠近你的人都會遭殃。」她隨口說道。
  
  「……」利威爾心情立刻降到最低點,這是他最在意的詛咒,天煞孤星本人。
  
  ……weibo……利威爾又心疼她,又覺得委屈,所以抱著凱迪對她說:「我一直在抗爭,可有些事情是不論如何都戰勝不了的,就像我的力量,我永遠都會是我力量的奴隸,我永遠都沒辦法逃脫……就像那個時候一樣,我控制不了自己的選擇,我對你反復無常,言而無信,我就是個無恥的混蛋!」
  他激動地咒罵自己,凱迪搖了搖頭表示異議,但還是沒出聲,利威爾繼續表露心意,語氣柔和下來,「即使這樣,也請不要看不起我,我做不到,我還是會屈服,即使這樣,我也想有人能……」他說不下去了。
  
  凱迪抬起頭來重新看著他,說道:「嗯,我知道,你就是那種人,那種粗鄙但同時高尚的人。你把你的粗鄙都給了我,把高尚給了別人。」
  
  「嗯?」利威爾覺得很有意思,輕輕笑了。
  
  「現在告訴你個好消息,就是我現在變得同你一樣粗鄙了,你不必再擔心了。」凱迪認真地說。
  
  「是嗎?」利威爾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心裡想著:我可愛的小姑娘,我的姑娘。
  
  凱迪繼續說:「自從跟你分開,有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很不好,所以愛情才會失敗。你之所以不選我,是因為我不夠好,我不再自信,懷疑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夠好所以不能擁有你。」
  
  「不是……」他說。
  
  「我知道。」她說,「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這麼想。」
  她停頓了一下,表示,「你傷害到了我。」
  
  「是我不好。」利威爾深深地說。
  
  凱迪用舒服的姿勢坐穩,慢慢說道:「你一直是我心裡明月一樣的存在,不管從前或現在,我一直都愛著你,只是對跟你在一起沒有那麼執著了,我覺得……無所謂,不管你在哪裡,我們見不見面,我都愛著你,但真的不會執著。」
  
  她坐在他身上,感受著他的體溫,卻說著這樣冷靜的話。
  
  「我用很長很長的時間讓自己冷靜,脫離,療傷,終於與自己的失敗和解,我沒有想到還能見到你。我了解你我分開不是任何人的錯,我知道……」
  凱迪流了幾滴淚,「可是你現在卻在我面前……」她忽然改變了語氣,似乎非常痛苦,「我不害怕了,即使我會死,跟你在一起我會死……即使你會傷害我。」她開始本能地戰栗,那些沒日沒夜的疼痛,終年都在木板床上度過的日子重回腦中,她下意識地偏開頭蜷曲起肩膀,「我不害怕了……」
  
  利威爾抱住了說著不害怕卻因此顫抖的凱迪,順她的背讓她緩解緊張。
  
  「你後悔過嗎?當你知道我死了。」凱迪突然問他,果然她還是很在意這個問題。
  
  利威爾遲疑了片刻,還是決定說實話,他搖了搖頭,「那天我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就把你的死歸為勝利的代價,就像許多為了勝利死去的人一樣,所以我不能後悔。」
  
  凱迪懂事的點了點頭,她懂得這個道理,可身體還是不情願地僵了一下,被抱緊她的利威爾清晰地感覺到。
  
  「可是,我很想你……真的。」利威爾氣息濃重,用手指去梳她的頭發,在她的額頭上溫柔地輕吻,「你是我做過的最美的夢,失去你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做過什麼夢。」
  
  凱迪捧起他的臉,對他說道:「我也原諒你,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大度。」
  
  ……weibo……超大一段廢話……
  可是他有那麼那麼多話想對她說,那些話凱迪這些年都已經在腦海裡排演過千遍萬遍,現在發生在現實裡她並沒有多興奮,她要淡定得多。
  利威爾就不一樣了,他真的老老實實接受現實並且絲毫沒有想過她還能活著這個可能,他不像凱迪喜歡幻想,利威爾要務實的多。
  所以老實人突如其來獲得了極大的震撼和滿足,他現在可比凱迪能感受到的幸福多多了。出乎意料的驚喜。
  
  ……weibo……
  
  第二天,凱迪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陽光非常強烈,她下意識轉過頭去找利威爾,隔著幾寸被單,她看見一個黑發的腦袋被對她睡著。
  她把手從被單裡抽出來,揉了揉自己蓬松的頭發,再夠到床頭的電子鐘,上面的液晶屏顯示11:25。
  利威爾也墮落了,也會睡到中午了。
  
  凱迪翻了個身,仰面躺著看酒店的天花板,她感覺自己清醒過來,開始檢討怎麼這麼快就睡了,又一次投入了危險的懷抱。
  昨天,要不是這男人用苦肉計,裝可憐,衝上去白給,也不會發展成這樣。她覺得還是被套路了……
  ……weibo……又一段……
  利威爾放開她,目光不經意掠過玄關那盤子錢,「你把錢帶走唄。」
  
  凱迪沒有在意,「你拿著吧。」
  她穿好衣服,整理了一下頭發,便開門離開了。
  
  利威爾倒在床上,好久沒像昨天那樣瘋狂了,好累。
  他的眼睛又瞟過小山一樣的現金,就,感覺哪裡不對……
  
  接下來幾天在埃及的時間,他們都很愉快。
  一起去觀光,去神廟,在沙漠裡光著腳奔跑,凱迪也第一次沒在沙灘上遮陽,她讓太陽把自己曬成黑黃色,利威爾卻怎麼曬都只能變紅。
  
  最後一天的晚上,他們兩在海灘邊的一家餐廳吃飯,凱迪把雞肉送進嘴巴裡,對利威爾說:「明天我們就要回去了,回帕拉迪亞島。」
  
  凱迪終於穿了正經的紅色,不過不是裙子,是一身可愛的紅色小西裝。不過她的皮膚這兩天是真的黑了,所以不再像是剝了一半殼的荔枝。倒像一顆濃郁甜美的蛇果。
  
  「你走嗎?」她把勺子伸進利威爾的盤子裡,挖了一勺來吃。
  
  利威爾馬上說:「你去哪我去哪。」
  
  凱迪點點頭,那你准備一下,我明天來接你。
  
  那天晚上,利威爾不僅准備了回去的東西,還准備了另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他打算明天見到凱迪的第一面就跟她說,而且她一定不會拒絕他。
  他懷著忐忑和激動的心情等到了第二天的上午,凱迪終於來到了他住的建在沙漠裡的帳篷。
  
  她現在門口對利威爾說:「好了就出來哦∼」
  
  利威爾走了出來,一會手插兜一會拿出來,不知所措地擺著自己的胳膊,看起來有點不安。
  
  凱迪沒有注意,一直抬手放平在眼睛上方遮蔽太陽,抬起頭望著天空的一個方向。
  
  而後,一陣由遠及近的巨大響聲瞬間靠近,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旋轉狂風,駛來一架螺旋槳直升飛機。
  
  在直升機靠近的剎那,它的轟鳴變成一種震耳欲聾的割草機聲,幾乎剝奪任何人的聽力。
  
  可是利威爾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他不能在等了。
  「嫁給我……」他迎著風,對凱迪大聲說道。
  
  「什麼?」凱迪的頭發被颶風吹起,皺著眉問道。
  
  「我說,嫁給我!好不好?」利威爾用更大的聲音喊道,他希望立馬收到肯定的回答,然後這事兒就結了哪那麼麻煩。
  
  凱迪這回聽見了,嘟囔著嘴回喊道:「我拒絕!」
  
  「為什麼?」利威爾懵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螺旋槳繼續旋轉。
  
  「你可以,住在我家,跟我一起生活,但是我拒絕你的求婚。」凱迪喊道,面色正直。
  
  「為什麼?」利威爾不解。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直升機的懸架碰到了地面。
  
  「你真的准備好了嗎?我覺得你明天又要反悔,我根本不相信你。」凱迪對利威爾說。
  
  「不會……」
  
  「別說了。」
  
  直升機停穩妥當,減緩了螺旋槳的轉動,聲音也小了許多。一個圓形的太陽掛在它翹起的機尾上,像一個飽滿發光的蛋黃。
  
  凱迪牽起利威爾的手,吻在他僅剩一半的禿手指上,繼而抬頭溫柔地看向他。
  
  「我帶你回家。」她說。
  
  利威爾漂泊在外的漫長歲月在此刻結束,他終於得以踏上回去的路。
  這是一件圓滿到令人發脹的好事,所以他沒有在意求婚的結果。
  
  反正,他還有很多機會。
  
  ·
  
  「叮咚。」
  門鈴穿過巨長的走道和高敞的畫室傳來。
  
  利威爾起身看向凱迪,他已經等不及了。
  
  凱迪溫柔地抬頭說:「你去吧。」
  
  等到他走出起居室,凱迪她笑著對希娜說,「他從昨天就開始期待,等了一天了。」
  
  凱迪隨即也站了起來,慢慢走出外面,她也得去迎接客人,只是沒有利威爾那麼焦急。
  
  等到凱迪來到一樓,韓吉和埃爾文已經由僕人帶進門廳,抬起頭往這邊看了。
  
  韓吉的背後一個小孩探出腦袋,扎著兩根麻花辮,是她正在換牙期的女兒,長得簡直跟韓吉一摸一樣,讓人不禁懷疑韓吉已經掌握了克隆技術,而她的女兒絕對是無性繁殖,因為沒人見過什麼男人,韓吉就有了一個女兒。世界真奇妙。
  
  後面跟著的是埃爾文,他像老馬一樣走著路。
  
  「利威爾。」他說道。
  利威爾嫌棄地走過去,然後跟他輕輕擁抱。
  
  隨後大家都進了屋,往一樓的餐廳走去。凱迪跟他們剪短地打過招呼,讓客人走在前面,有管家帶著他們。
  凱迪和利威爾走在最後,正午的光線從玻璃花窗外照射進來,無比明亮。
  
  走到拐角,凱迪感到背後有個小小的力量扯了她一下。
  她轉過身,利威爾拉住她親吻她,他們背著大家悄悄的親吻。
  凱迪伸手抱住他,「生日快樂,寶貝。」她說。
  
  利威爾想了一下,說道:「我希望他們不要搞什麼讓人尷尬的行為。」
  他還記得去年生日時候他剛回國,好久沒見這兩個人,韓吉和埃爾文串通搞了個驚喜派對,現在想起來還是令人費解,這個兩個人太能鬧了。
  
  凱迪面露難色,「呃,這可不一定,我覺得,可能……」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他感到背後一涼。
  
  凱迪故作輕松地笑笑,拉著他往前走,「走吧,快來!」
  
  利威爾沒再多想,想也沒有辦法,就讓他們鬧吧,他們開心就好。
  他輕輕笑了,同凱迪一起走向天光通明的餐廳。他的家人和戰友,正在那裡等著他。
  
  這是屬於他的平凡而美好的一天,也是每一天。
  
  ……
  野菊花瓣,覆蓋青苔
  綠草茵茵,梧桐如蓋
  一抔黃土,石碑萬年
  
  「啊,好久不見。在上邊過的還好嗎?
  我還是沒有到達那個大家都在的未來,但是這裡的風景意外的也不錯。
  現在我們有了和平,不用再跟巨人作戰了。
  如果你能看得見,一定也會喜歡。
  你的家人最近也好,不用掛念。
  告訴你,我有戰鬥到最後,沒有辜負你們的期待。
  
  嗯,下次再來看你們,保重啊。」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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