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1-5-3 22:49
《(HP)阿米莉婭》作者:罐裝葉貓【完結+番外】
文案:
你們不會在J.K.羅琳的作品裡,讀到湯姆·里德爾年輕時眾多人物的故事。
來自赫奇帕奇的阿米莉亞便是其中一名。
J.K.羅琳擁有哈利波特的一切,文中的原創角色基於她創造的那個世界。
————
首先聲明,我只要改了文,一定會放上來,絕不私藏什麼內容,晉江的審判官們(指審核此文的各位AI&真人)大可放心。
其次,想念叨一句,這篇是我一邊高考一邊寫的,後來斷了,這幾年又慢慢補了些內容,因此可能會有風格忽然改變的地方。
基於一個好多年前的執念。原7本對早期的霍格沃茨描述不多,即使現在有了神奇動物的電影。
讀者還是了解不到戰爭時期,尤其是二戰時期的巫師過的是什麼日子。
當然咯,我不是個學歷史或者研究「哈學」的,因此只是靠著原著、wikia和Pottermore尋找「官方」信息。
雖然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但裡面如果你們看著有眼熟的名字,不用懷疑,
就是羅姨創造出來的小人物。我無法預測讀者的想法,不過寫下這些名字的時候,我是忍不住嘴角上揚的。
最後,如果感覺到濃濃的翻譯腔,實在抱歉,並非刻意為之,純粹是因為中文水平嚴重後退(捂臉)……
所以歡迎指正語病哦∼
阿米莉婭是個隱藏角色哦,歡迎去發掘。
內容標簽: 西幻
搜索關鍵字:主角:阿米莉婭,朱利安,湯姆 ▏ 配角: ▏ 其它:哈利波特,迪戈裡,赫奇帕奇,塞德裡克,里德爾
一句話簡介:一篇類似saga的故事
[url=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338090]原創網[/url]
悠于 2021-5-3 22:50
☆、第一章
[…I lived alone, in the woods…and earned my living by the labour of my hands only.—— Thoreau
我獨自一人,住在森林裡……單靠雙手維持生計。——梭羅]
你這純屬是同情心泛濫,阿拉斯托曾經對我說。他從沒真正支持過我的事業,始終持懷疑和批評的態度。請原諒我的不謙虛,但我認為在聖芒戈六十余年的時間裡,自己已經可以算得上經驗豐富了。我覺得他對我有偏見。阿拉斯托總在批評我的不是,連最小的事情也要吹毛求疵。這麼說吧:我們的母子關系算不上是最和諧的。而這,在他看來,大概也是我的錯。
不過無論他會對我即將要做的事可能持什麼態度,我都不再去想,也不願去想了。這種隨他去的態度反而讓我好受了一些。
我面前擺著一張問候的卡片,一本棕色皮面的備忘錄,一卷羊皮紙,一根羽毛筆,和一瓶墨水。看這架勢,我是准備寫什麼東西。可羽毛筆沒蘸墨水,羊皮紙一片空白,日記本封面未開,而問候的卡片更是別人寄來的。時候未到,我想。准確地說,是我的思路還一團亂麻。需要細細理開那些纖細、凌亂的藤條,整整齊齊將它們在桌上展開才能動工哩。現在看來,直接起身離開是最好的辦法,遠離構思啦,回憶啦,真正動筆寫作啦這些耗費體力和腦力的苦活,讓這事兒在此刻就到達它最成功的時刻吧:萬事俱備——多好聽!一切都准備好了,就只欠我這個苦勞力。
我無法保證不會半途而廢,動筆必定會使我筋疲力盡。更何況,誰知道這期間會發生什麼,我用手指輕輕摩挲著羊皮紙上的紋路,感到陽光照在我後背上,暖洋洋的。可惜我已經開了個頭,也就不好放棄。我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多愁善感,阿拉斯托必定會對此不屑一顧。他一向果斷,說一不二,這性格絕不是從我這兒繼承來的。也罷,這孩子從小便處處跟我對著干,無時不刻向世人宣告著他是他父親的孩子。我嘆了口氣,想去倒杯茶,可又因懶得起身而沒有動彈。我就這麼呆坐在桌前,看著日光從台子這頭往中間緩緩移去,時不時被雲層遮住,打下幾道陰影,過了幾秒又復還原態,繼續在我的桌子上爬行,宛如某種無形無骨的生物。
我之所以要說這麼多無關於這故事的話——你肯定心裡在埋怨我絮叨——是因為我還拿不定主意。我不確定,如果說出來,是否會有人在乎,是否會有人關注。遠離世人的生活並非常人想像中的那樣舒心,卻也不是他人眼中的無聊。我自由自在,一切還過得去,就是太孤單了。好在我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雖說開始年齡早了些。
幾張笑臉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面龐的主人早就離開了,卻都沒成為幽靈,就那麼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孤苦伶仃,沒人陪伴。我也沒辦法向誰抱怨,估計任誰聽到這番說辭,恐怕都會一邊嘴上安慰,一邊心裡嘀咕這老太婆真不知天高地厚,活了這麼久還要抱怨來埋怨去。倒不是說我受不了那態度,畢竟借用他們的話,我活了這麼久,沒少碰到類似的煩心事兒。不過,饒了我吧,別讓我再遭挨別人白眼的罪了。
我想像著自己完成了這項重大的工程,而你們——我親愛的讀者,無論你是誰——在讀完一章後,會因為快樂而嘴角上揚,或是因為痛苦而向下拉去;可千萬別是因為疑惑在那裡擠眉弄眼,我擔心若是有疑惑,我也無法幫你們一一解答了。也可能根本就沒人會讀到我要講述的事,我倒不怎麼介意。你瞧,我只是個小人物,知曉我一生所經歷的那些人,也已經是那些離去的面孔中的一員了。
我垂下頭,發現不知何時手中已握上了羽毛筆,筆尖碰著羊皮紙,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黑點。要是時間再久一些,墨水就會滲透整張羊皮紙,最終留下個破洞。我仰頭望向牆上的時鐘,約莫兩個鐘頭已經過去了。跟我這輩子度過的時間相比,簡直是大巫見小巫。
就這樣,我下定決心了。我要完成這故事,即使無人問津。
我思忖著該如何開頭,該怎麼用文字、用句子、用標點符號把自己這一生給復制到紙上。這不是不可能,但也絕非易事。我只能祈禱冥冥之中有一種更高的形式,會在仁慈和憐憫的驅使之下助我一臂之力。我抬眼,再一次望向擺在桌子上的那張老照片,裡面的人高高興興地衝我揮了揮手。我衝他們笑了一下,隱隱祈禱著他們會支持我直到結束。
然後我就開始寫了。
☆、第2章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Hamlet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哈姆雷特]
圖書館裡一派祥和。羽毛筆在羊皮紙上書寫的沙沙聲、偶爾響起的翻書聲交替著,輪流響起,轉而飛快地沉寂下去,只留下輕輕的腳步聲回蕩在書架間。這一切達到了奇特的平衡,多一分或少一分都會讓人感到不安。
我試圖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論文上,可注意力不斷溜到別的事物上。從眼角裡,我瞄見窗外的天空是一種好看的藍,已經有幾天沒見到了。是幾個月,我糾正自己,嘆了口氣,勉強寫下幾個單詞。
兩個人從我身後走了過去,聲音回蕩在圖書館內。「要我說,賓斯教授一直都是個老糊塗。」一個說,他的同伴吃吃笑了起來。「就算他年底前卷鋪蓋走人我也不會驚訝的。迪佩特能忍那老蝙蝠這麼久,真不知是為了折磨他還是折磨自己。」
「說不定兩者都有。」
有人響亮地噓了一聲,但那無濟於事,沉浸在談話之中的人是無法被阻止的。我感到自己的注意力越來越不集中,最後只得徹底放棄眼前的論文,煩躁地垂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旁人的議論。
我按著太陽穴,想緩解愈來愈嚴重的頭痛,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耳邊靜得不正常,回過頭才發現旁邊的椅子空無一人。就在此時,特蕾西·艾伯特疾步從圖書館那頭走了過來,在我面前猛地剎住腳跟,被懷裡的重物累得氣喘吁吁的。
「可算是找到那本魔咒書了,不知那個討厭鬼把它放在錯誤的架子上——真夠嗆!為什麼沒人好好整理一下?我還以為圖書管理員的作用就是如此。哦,行了,我親愛的艾米。」
她做了個鬼臉,似乎剛剛注意到我的表情。
「我們現在就走。」她用安撫的口氣說,收拾起桌子上的羊皮紙來。我跟著她站起身,對面耳語了半天的幾個人在這時都抬起頭,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我有點想叫他們管好自己的事,但特蕾西捏捏我的胳膊,同情地抿起嘴唇,示意我趕緊離開。
即使我對她沒說什麼「別理他們」之類的話滿心感激,我一肚子的火依然無法平息。要不是特蕾西又使勁拽了下我的衣服,我肯定會給他們來個石化咒。另一個阻止我的原因是我迄今為止還沒被關過緊閉的好記錄,他們還不至於讓我付出打破這個記錄的代價。我最後狠狠瞪了他們一眼。轉身離開時,那個腫眼泡的金發姑娘還在盯著我的背影,又開始了新一輪耳語。
或許我該談談是什麼導致了我心情如此糟糕的,以及我現在的處境。
半小時前,赫奇帕奇的魁地奇球隊長在禮堂門口把我攔了下來,一把將羊皮紙按到了我臉上。我被嚇了一跳,但不等我看清那蜘蛛一般的細紋都組成什麼字母,肯尼斯·沃爾的嗓門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可要替拉文克勞好好謝謝你,」他大聲說,「原來你就是他們救星!」
我退後一步,意識到不少學生都回過頭來看著這邊。我感到既困惑又難堪,壓低嗓門問道:「你在說什麼?」
我臉上燙得要命,嘴裡發干,腦袋裡小齒輪飛速轉動的聲音幾乎蓋過了心跳。我努力回想著自己又做錯了什麼:除了上次沒放正頭盔以外,我不認為有任何能讓肯尼斯如此生氣的意外發生過。我滿心希望這只是件小事,但鑒於現在不是賽季——肯尼斯的強迫症在這段時間裡通常不嚴重,他的感情生活也一切正常——這似乎不太可能。
我後知後覺地看向那張羊皮紙,不安使胃中翻江倒海起來。
「肯尼斯——」他憤怒地哼了一聲,揚起手。我瑟縮了一下,以為他要給我一拳。但他只是將羊皮紙朝我遞了過來。
我緊張地伸出手,肯尼斯忽然指頭一松,羊皮紙飄落到我們之間的空隙之中。我看看他又看看羊皮紙,希望這只是個糟糕的玩笑。然而肯尼斯只是堅定地望著地面,眉頭似乎永久地鎖在一起,明確地告訴我要麼撿起來,要麼承擔後果——我不敢想像後者會是什麼。
要放在平時,我肯定會對這低等把戲嗤之以鼻。可肯尼斯的表情表明現在不是微笑的最佳時機。
周圍的人還在朝這邊看。我徒勞地掩飾著通紅的面頰,再次絕望地望向魁地奇隊長。後者仍舊垂著眼睛,盯著自己的腳趾頭。他那副氣勢洶洶地樣子引得有不少人還在盯著這邊。我意識到,肯尼斯故意選這地方這時間,就為了讓我承受最大限度的羞辱;他成功了,干得漂亮。
我低頭望著可憐的羊皮紙。它肯定經歷了好一番折磨,被揉成一團後又有人想盡辦法將它撫平,動作極為粗暴,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折痕和細小的縫隙。我慢慢蹲下來,不得不咬緊牙關,才有力氣撿起那張薄薄的紙片。真奇怪,平日裡我一把就能抄起是它幾百倍重的鬼飛球,此時手卻抖得不行。
上面的內容看著有些眼熟,我使勁眨眨眼,認出這是肯尼斯為這次赫奇帕奇對拉文克勞制定的計劃。最上面是我的筆跡,用黑色墨水寫著「好樣的」。我愣了一秒,緊接著想起了肯尼斯剛剛說的話。拉文克勞。
「看在梅林最肥大的三角褲上,」我說,舌頭直打結,「在你下結論以前,肯尼斯,聽我說,這不——」
肯尼斯的咆哮蓋過了我的聲音:「你不會以為戴夫能忍住不來炫耀吧?哦,他為了當冠軍什麼都做得出來,但他守不住秘密,那張肥嘴——誰都知道你為了迪戈裡會做出什麼!」
聽到那名字差點讓我跳起來。他還在說話,臉色很難看,一根血管在額角上突了起來,加強了這一畫面的恐怖性。然而我自己的怒火將他的話攪成一團,竟然不那麼害怕了。肯尼斯比我高出一頭,肩膀要寬出一倍,但我還是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大概是沒料到我竟有這個膽量,不由愣住了。
這正好給了我機會為自己辯白。我深吸了口氣,卻怎麼也抑制不住聲音裡的怒氣,「你不會以為我會蠢到把這個——」我揮了揮羊皮紙「——給拉文克勞吧?說真的,肯尼斯,你那雙眼睛要是起到了擺設之外的作用,肯定能看到我除了訓練還是訓練。如果我不想讓赫奇帕奇贏,何必費那個勁去練習投球?別說我是為了掩蓋自己真正的目的,就連你也該知道我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如果你以為我會讓私事影響比賽,那你真是大錯特錯!」
我深吸一口氣,扎穩腳跟揚起手——
——事實上,我只是呆呆地望著肯尼斯,與他對視著。我要是真的說了上面那番話,也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但我沒有。
最終還是他打破了尷尬的沉默。觀眾數量的減少大概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他的氣焰。然而,沒有任何事情阻止他繼續執行先前的決定,也沒法阻止他向我揮出那當頭一棒。
「你瞧,我也不想這麼做。」肯尼斯嘆了口氣,語氣忽然平和了很多。「既然這已經發生了,我必須做出回應。」他話中更多的是憐憫,而非失望或怨恨。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升了起來。
「你不必來參加今晚的訓練了。」他緩慢卻堅定地說,「以後也不用了。」
他加了一句。我感到渾身的血液先是停止了流動,繼而飛快地湧向我的頭部。 「作為替補球員,亞當斯會參加這次比賽,她已經被通知了。」他繼續說。我等了兩秒,等著接下來的那個「但是……」,他卻緊緊閉著嘴。
「所以——以後?」我結結巴巴地吐出半句話,好在他聽懂了。
「也是如此。其他人已經知道我的決定了,不必找他們求情。」他挺起胸膛,臉上的歉意一閃而過。「抱歉,史密斯。」
他的語氣告訴我,這句道歉的話並不該是由他來說的,至少在他看來是如此。然後,肯尼斯僵硬地准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了。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的背影。他選這麼個地方,就是為了給我難堪。但肯尼斯一定、絕對意識到,以後在公共休息室裡,我們也會見面。他准備怎麼樣,假裝我不存在?別過臉不看我?
現在可不是想這件事兒的好時機,一個格外尖酸的聲音朝我嚷道。我意識到周圍有幾個人在盯著我看,原本就滾燙的臉竟然更熱了。過去五年裡,我一直維持著低調的生活,加入魁地奇球隊僅僅是為了,按特蕾西的話來說,「讓生活更精彩」。日子確實精彩多了,我怨恨地想。
忽然從遠處傳來一聲巨響,我猛地扭過頭。遠處一副盔甲中探出了肯尼斯的四肢,狂亂地揮舞著想掙脫束縛。畫面有些滑稽。我原本想去幫幫我的球隊隊長——前隊長,但再被他羞辱一遍的想法(這次是出於不得不被人解救的恥辱感)讓我打消了這計劃。更何況還有別的眼睛盯著我呢。
我朝圖書館快步走去,滿心巴望著沒有好事者跟上來。特蕾西跟我約了在那裡見面。
至於現在。
我幾乎到剛才那場鬧劇發生的地方了。就在那塊磚上,我短命的課外活動就這麼被判了死刑,我難過地想。特蕾西又在我走神的時候不見了蹤影,大概是回去找落下的羽毛筆。我這麼想著向前走去,心知她馬上就會趕過來。
我不小心跟幾個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學生對視了片刻,他們趕緊別過目光,但還是忍不住瞥向我。我在心中哀嘆一聲,使勁拽過背包,想裝作在翻找東西的姿態,避免被還沒散開的圍觀者認出來。不幸的是,我的力氣大了些,原本就不太牢固的針腳實在支撐不住,裡面的東西瞬間散了一地。我很想大喊一聲,勉強制止住自己,趕緊蹲下來收拾起來東西來。
周圍的人流自動分了開來,仁慈地給我留出空間。可還是有人一腳踢上了我的墨水瓶,它骨碌碌地滾了老遠,直到撞上牆柱才停下來,好在沒碎開。不過現在我顧不上管它,只有胡亂將東西掃進書包裡,擔心學校裡的管理員斯通會在這時走過來,責備我擋住行人。
我們都怕死他了:上一個惹火斯通的人被罰了兩個星期,在他的陪伴下每天午夜去清理天文塔頂上的貓頭鷹糞便,美其名曰「不打擾白天的正常課程」。後來我們才知道,血人巴羅幾乎每天晚上都「湊巧」出現在那兒,周身簇擁著被斯通手中零食吸引過來的各種夜行鳥類,其中還包括一些不怎麼友好的貓頭鷹。等那可憐的家伙終於有足夠勇氣面對早晨的貓頭鷹郵差時,連血人巴羅都看不下去、跟隨帶頭的胖修士抗議到校長那兒去了。
我想方設法擠出人群,一路上踩了不少腳趾。我咕噥著「借過」,假裝沒聽見被踩者的怨言,才算是到了小墨水瓶那邊。終於抵達目的地讓我有些放松警惕,以至於墨水瓶再次從我手中落向地面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掌心因為出汗而變滑了。我無助地看著小玻璃瓶子以慢動作砸到地上,那聲悶響過了很久才傳到耳中。
玻璃瓶在我的注視下似乎停了一瞬,緊接著裂了開來。
墨水濺得到處都是,有人尖叫起來,但我僅能盯著鞋上的黑點,無法作出回應。我的視線也因淚水模糊了。此時此刻,原地坐下來的衝動幾乎壓到了所有理智,我幾乎無法忍住想要嚎啕大哭的欲望。那對我現在的處境毫無幫助。迄今為止,我打碎了至少五個花瓶,每次那瓷器或玻璃器皿要麼裝滿水、插著花,要麼就是件值錢的古董。這墨水瓶雖說既不是藝術品,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還是跟之前發生的不幸事件有著微妙的聯系,提醒著我自己有多沒用。
你這麼笨手笨腳根本就不能歸結到上午的事上,有個小聲音在我腦後說,我幾乎能瞧見那隱形小人幸災樂禍的模樣。我顫抖著深呼吸了幾次,想著今天還能不能更糟一些。
當然咯,以我的運氣,顯然可以。
「快點收拾收拾,別擋著路。」
有人輕蔑地在我耳邊說,聲音蓋過了四周的嘈雜。我回過頭,正對上離我只有幾英寸遠的一張白得像紙一樣的臉。我們鼻子幾乎要碰到一起了,我趕緊後退一步,發現是個我不認識的男生。他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出於某種原因,我不認為他是來幫我的。我這麼想著,聽到他說:「快點,我們沒有一整天來等著你收拾干淨。」
人群從旁邊略了過去,有幾個好奇的家伙打量著這邊,不過誰都沒有久留。我盯著說話的男生,淚水還在眼眶裡,威脅著要落下來。
「如果墨水濺到你身上了,抱歉。」我生硬地說,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彎腰撿起一塊玻璃碎片。他在我身後發出一聲嘲笑。我飛快站起身,扭頭瞪著他。「如果你不是來幫忙的,麻煩你走開。」我說,幾乎抑制不住再次騰起的怒火。
「你以為我是來幫你的?」他反問道。
跟我相反,他完全沒有嘗試掩飾臉上的嘲笑。我不得不緊緊抿住嘴才控制住沒有對他大喊大叫。被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居高臨下地嘲笑,該死的家伙。從他身上的袍子能看出他根本沒受到墨水的襲擊。袍子也許看著有些舊,而且太寬大了,但很干淨,沒有任何污點。
對他的人格可無法用同樣的形容,我惡狠狠地想,決心不再理他,轉過身撿起另一塊玻璃碎片。
「你真打算用手拿著嗎?」
我常常猜想這世上會不會有那類人,靠羞辱他人獲得快感。他們不是自卑得不敢抬頭,必須從別人的錯誤中獲得快樂,就是傲慢得鼻孔朝天,根本看不上其他人。毫無疑問,此人是後者。我深深地出了口氣,再次站直身子。
「如果你只是為了看笑話,」我停頓片刻,他揚起眉毛。「滾遠點兒,混蛋。」
他還沒說話,我就後悔起來,心髒在胸膛裡忽然活了過來,耳朵裡傳來劇烈的撞擊聲。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剛要再說什麼。這時,他上前一步,拉進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上身猛地向後退去,結果失去了平衡。我無助地揮舞著胳膊,而他抱起雙臂,微笑起來。
我最後努力了一下,終於穩住了身體。不幸的是,在這過程中,那家伙頭頂挨了我一巴掌——好吧,沒有那麼「不幸」。
「哎喲。」我沒什麼歉意地說。
他直勾勾地望著我,眯起了眼睛。我剛要為自己的行為彌補,卻不由注意到它們有些古怪,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像煤炭一樣黑,溫度卻遠遠不及後者。兩只瞳孔幾乎收縮成了兩條細線,簡直像蛇一樣,然而長廊裡光線昏暗,戶外又是陰天。我看著他越靠越近,脖子後面的每根汗毛都立了起來。我幾乎能嘗到他頭上散發出洗發水的味道了。
我不自在地偏過頭,警覺地意識到周圍的人少了很多。
「你不認識我?」他說話時帶著嘶嘶的雜音,雖然在問問題,卻沒有尾音上揚,似乎他已經習慣了讓其他人去揣測他的真正意圖。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的目光能看穿我的一切,看透我的想法。
「不認識。」我簡短地說,想盡快解決這事。掌心裡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垂下頭,發現碎玻璃在我手裡割開了一個口子,血冒了出來,溶進了碎片上殘留的墨水中。
「你應該認識的。湯姆·里德爾,級長。」
他動了動,一束光正好打在胸口。斯萊特林的級長徽章上閃過一道暗綠色的光。我扭過頭,強忍著火辣辣的疼痛。他肯定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因為他的目光忽然掃向我的手。我將胳膊藏到身後,垂下頭,以藏起因為疼痛而再次湧起的淚水。從余光中,我瞄見他抽出魔杖,隨意地揮了一下。
一開始,什麼都沒發生,湯姆懶洋洋地把魔杖插回兜裡,我繼續瞪著他。幾秒後,我才通過余光意識到他清理掉了牆邊那片狼藉。我驚訝地發現一個碎玻璃碴都沒剩。當然,除了我手裡的那兩塊。我愣住了,不知該說什麼。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類似的轉變:當你下定決心,准備徹底跟一個人翻臉時,他卻處於某個目的幫了你的忙。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決定忽略他先前的羞辱。
「呃,多謝。」他沒說話。「聽著,謝謝你幫了我的忙,我們重新來過,行不行?我是阿米莉婭——」
「我知道。」他打斷道。我以為他懶得跟我廢話,不禁有些臉紅,可他並沒馬上走開,而是有所期待地望著我。
我實在是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便怏怏地閉上嘴巴,借此機會仔細地打量起他來。我們大概是同一年級,他胸前口袋裡的職業咨詢暴露了他還在學習O.W.Ls的事實。湯姆·里德爾比我要高出一頭,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尊石膏像。他皮膚是一種極其不健康的灰白色,顯然是長期營養不良所造成的。一頭黑發相比別人修得很短,就像是為了維持很久似的,在其他男孩子要麼凌亂、要麼塗滿發蠟的發型中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還沒見過有誰能穿著破舊的袍子,卻仍能像他一般以高傲的姿態站在人群之中。換句話來說,他不同於我以往認識的所有人,卻又給我帶來了一種熟悉的親密感。
這話聽起來挺起來很奇怪,不是嗎?我也這麼認為。
與此同時,湯姆大概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想結束交談。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漫不經心將手舉到齊眉的高度,飛快地向斜上方揮了一下,行了個明顯飽含嘲諷的禮。我來不及說話,只有他轉身大步向禮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目不斜視,仿佛長長的走廊裡只有他一個人。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點。「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朝他離開的方向喊,但湯姆已經消失在了我的視野外,只得作罷。
☆、第3章
[The time was now ten past seven and he would have to many a final decision very soon. – Kafka
現在是七點過十分,他很快就要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了。 —— 卡夫卡]
直到特蕾西站到我的面前,我才回過神。
「你沒事吧?」她問道,擔憂的語氣讓我有些感動。我聳聳肩,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小小的黑色字母「E」。「所以梅樂思跟你說了什麼?」
「我要是再不加把油,連N.E.W.T.s都會沒機會考。」
這是假話:梅樂思對學生一向十分苛刻,不過也很公平。她叫我過去只是為了確認我下次能考回平時的成績。我故意打了個哈欠,以證明自己沒在撒謊;這件事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知為何,我不太想跟特蕾西討論在梅樂斯辦公室裡的經歷。我心裡很明白特蕾不是這樣的人,但還是忍不住擔心如果我告訴她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向各個教授許下過承諾,表示自己會盡到最大努力,她會不會把我當成「老師的寵兒」,並因此瞧不起我。
見我不願說話,她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胡亂拍拍我的背,開始大談特談自己對即將到來的聖誕假期的期待。內疚感隱隱在我心中翻騰起來。她臉龐兩側垂下來的頭發襯得臉上那片紅暈沒那麼明顯了,至少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是那樣。
特蕾西比我要矮一些,大概是鞋子的過錯,滿臉是可愛的小雀斑。盡管我們只認識了不過四年,卻已經成為了最親密的朋友。我的社交圈子小得可憐,而特蕾西正相反,整個赫奇帕奇沒她不認識的;真不知道我們怎麼對上眼了。她無時無刻臉上不掛著個燦爛的笑容,而我嘛,雖然也算不上是整日陰沉著臉,但是遠遠不及特蕾西的。她能把自己每天的好心情分我一成,日子都能好熬一百倍。這有點誇大事實,不過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不管怎麼樣,性格上的區別並未將我們分開。我可以以人格為這份友情打包票。我全心全意地信任她,而她對我也是如此。正是因為對她這麼了解,我看出盡管特蕾西像是在忙著整理包裡的羊皮紙,但是實際上正從垂下來的頭發後面關切地望著我。
不知怎的,我腦子裡又浮現出了里德爾的面孔,以及他那句「我知道」。距離那個倒霉的日子已經過去有幾天了。也可能是幾周。在霍格沃茨,你幾乎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艾米——阿米莉婭!」
「嗯?」我茫然地抬起頭,意識到自己就站在公共休息室的洞口前。這次輪到我做鬼臉了:「你剛才說什麼?」
「我忘記最新的節奏了。幫個忙吧,不專心小姐。」她挖苦道。
認為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的入口十分神秘的人肯定會感到失望。赫奇帕奇的公共休息室的入口並不像拉文克勞的那樣復雜,也沒有格蘭芬多和斯萊特林那樣飽含深意的口令。根據朱利安·迪戈裡,通往拉文克勞公共休息室的門上有個會說謎語的把手;如果哪個人沒有猜出謎語的答案,就會被從門把手裡噴出來的火燒成灰。而另外兩個學院的人什麼都往外說,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每兩個星期就要換一次口令。
赫奇帕奇的公共休息室門口堆滿木桶,幾乎碰到了天花板。只要你能按照正確的節奏在第二排中間的兩個木桶上敲出來,就沒有醋會把你澆得酸溜溜的。根據謠言,裡面曾經裝滿陳年的蜂蜜酒,而我一度懷疑,這些醋至少有一部分是當年藏在木桶裡的酒。
現在肯定都是空木桶了:去年有幾個新生傻到相信了一個惡作劇,將一個桶底撬開了。他們被關了至少三個月的禁閉,為了懲罰他們在走廊裡施魔法,以及弄壞了家養小精靈們儲藏抹布的地方。
「如果沒有我,你該怎麼在霍格沃茨生存下去?」
我一邊說一邊將手指屈起來,在靠左邊的木桶上輕輕敲擊了三下。片刻之後,我在右邊的桶上用指甲劃了下,接著又敲了敲,然後直起腰,扶著隨即打開的桶底得意洋洋地看向了特蕾西。她翻了個白眼,搶先鑽了進去。
公共休息室裡那麼溫暖,一切看上去都是老樣子:掛在壁爐上方的老爺鐘□□著敲響了三點,在微弱的火花劈啪聲中顯得格外響亮。幾個杯子橫七豎八地躺在長桌子上,桌角旁散落著幾張被遺棄的羊皮紙。鼓鼓囊囊、毛絨絨、忠實的扶手椅還在早上我離開時的位置上,坐墊上窩著幾只打盹的寵物貓。
我舒服地嘆了口氣,揉了揉有些凍僵的臉。只有到公共休息室後我才會意識到外面冷得要命。我沒什麼惡意地把那幾只貓從我最喜歡的單人沙發上趕了下去——離壁爐最近的那張,感到火苗帶來的溫暖時不禁又發出一聲嘆息。但一看到緊跟我們進來的人,我馬上又精神起來。
「你好啊,波莫娜。」
波莫娜·斯普勞特揮揮手,凍得通紅的圓潤臉蛋被毛絨絨的圍巾裹了起來。「阿米莉婭!」她高高興興地走過來,也朝特蕾西友好地笑笑。「你怎麼樣?」
「很不錯——我以為你還在溫室裡呢。」我說。
「哦,當然不是。」她有些不自然地說,目光盯著別處。我有些懷疑地眯起眼睛。
波莫娜比我要小五歲,卻精通草藥,對溫室了如指掌,給曼德拉草換花盆的熟練程度足以讓高年級學生感到氣餒。而且她一直都很和氣,因此我盡可能地照顧著她;雖然很多時候,這樣的關系會反過來。不管怎樣,當看到她衣服裡探出來的幾片葉子時,我什麼話都沒說。
她肯定清楚我對剛剛她去哪兒了了如指掌,局促地將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不自在地低下頭擺弄起扣子,一副巴不得離開的樣子。
自從梅爾特·沃倫1的屍體在廁所裡被發現,整個霍格沃茨人心惶惶。星期四的一大早,禮堂幾乎空了三分之一。就好像這還不夠讓人神經緊張似的,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都整日帶著疑神疑鬼的表情。所有人都只想保護自己,而任何人都有可能給他們造成威脅。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波莫娜身上,擔憂地意識到在這個時間她單獨外出可能遭遇的各種危險,不由交叉起中指和食指,祈禱壞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我猜你還有很多作業?」我說。波莫娜明顯松了口氣,匆匆說了聲「是的,再見」就跑開了。
我坐回先前的椅子上。特蕾西伸了個懶腰,衝波莫娜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她去干什麼?」
在暖洋洋的壁爐旁,我感到眼皮沉了下來。剛才為波莫娜的擔憂也緩解了不少,如同被魔杖吸走的多余墨漬,越來越淡,顯得愈發無關緊要。「寫作業吧。反正她在學校裡肯定是安全的。你應該是這方面的專家,特蕾,熟知小姑娘的心思。你有兩個妹妹呢。」
我的朋友誇張地做了個鬼臉。「首先,她們倆一個是拉文克勞的,一個是格蘭芬多的。你不是沒去過我家的聖誕聚餐,你知道氣氛有多尷尬。可憐的約翰,他是她們兩個的出氣筒。我怎麼說麗蓮和洛瑞都不肯聽我的。」
「所以呢?」我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懶洋洋地問。
「所以——我根本沒法跟她們交流!也就沒有任何經驗可談。誰知道她們都在想什麼。再說了,那個小不點又不是那種安安靜靜的孩子,她沒事就往溫室跑,梅林保佑,萬一遇上危險了怎麼辦?」她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翻了個白眼。「我不是傻子。她肯定剛剛又去弄植物去了,渾身都是肥料味。」
感到那陣擔憂重新漲了回來。我不願承認自己也對她有些擔憂,有一部分原因十分自私:想到她可能會經歷什麼可怕的遭遇,我就覺得自己的性命也可能受到威脅。我寧可不去想這些。
「波莫娜能照顧好自己。她之前說自己口袋裡總是裝著一小株毒觸手。」
特蕾西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向後仰在扶手椅上。最粗的那截木頭在壁爐裡劈劈啪啪了好一陣,終於沒堅持住,斷成兩半。我的眼皮仿佛墜了鉛似的,止不住地往下落。有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我又站在炙熱的陽光下,周遭是枯黃的草地。
特蕾西冷不丁問道:「所以你跟朱利安到底怎麼回事?」
「魔藥課!」我瞬身一激靈,大聲說,困意瞬間溜走了。我從座椅上跳起來,假裝沒聽到她剛剛說了什麼。「如果你不想被關禁閉,那就早該動筆寫寫那篇復方湯劑的報告了,小姑娘。」
我不怎麼成功地模仿著斯拉格霍恩。她哀嘆一聲,注意力果然被我轉移了。「模仿老鼻涕蟲可不會讓我更喜歡你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你去哪兒?」
「我想去找肯尼斯把話說清楚。」順便躲避特蕾西的逼問,我咽下後半句。我可受不了她一天到晚都提朱利安。
她撅起嘴,似乎明白我的想法。「我真不喜歡那家伙。整天鼻孔朝天,自以為是,就好像誰都得崇拜他似的。」
「他可是魁地奇球隊的隊長。」我說,「你見過哪個球隊長不是這副樣子?哦,求你了,別回答這個問題。」我舉起手,在她能說出那個名字前趕緊跑開了。
我一門心思想躲開特蕾西的問題,卻忘了還有另一個我不想見的人:卡珊德拉·亞當斯,那個肯尼斯威脅要取代我的人。她就站在洞口,正跟別人聊天,臉上掛著愉快的微笑。
平心而論,亞當斯並不是壞人,她連模樣都長得像維多利亞時代的肖像畫。當然不是畫像主人公真實的模樣:她一頭柔順的金發微微打著卷兒落在肩上,仿佛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大眼睛藏在睫毛後面,若是在陽光下,眼瞼甚至會呈半透明狀。她對誰都熱情無比,每天咯咯笑個不停,但我發誓自從在選拔賽裡贏過她進了魁地奇球隊後,她就處處針對著我。從把我的私人物品隨手丟到廢紙簍裡,到不小心撞倒墨水瓶,毀了我好不容易寫出來的論文,她什麼都干過。就差迎面給我甩個惡咒了,我半是玩笑、半是慶幸地想。
一個可怕的想法冒了出來:會不會是她把那張計劃圖給了拉文克勞的人?很有可能,但我不想直接去質問她。我搖搖頭,注意到她正跟一個幾乎是同一模子裡刻出來的女生說話。我想悄無聲息地溜走,免得要跟她們打招呼。卡珊德拉卻忽然朝我這邊看了過來,眼神發亮。
「阿米莉婭!」她輕快地揮揮手,「我聽說了你的事。很抱歉你要退出球隊,我敢肯定肯尼斯心裡很難過。」
「是啊,是啊。恭喜你了。」我不情不願地咕噥道。
「唉,你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行為。我們可不能再輸給拉文克勞了(她咬重了這幾個字),對不對?真希望我能做得跟你一樣好。」她笑得更燦爛了。我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兒。
「你再這樣我就要告訴父親了。他要知道你在霍格沃茨是這副模樣,肯定少不了寄吼叫信。」
卡珊德拉和我都驚訝地瞪大眼睛。那個我不認識的女孩竟然會幫著我說話,實在是出人意料。「蘇珊!」卡珊德拉有些臉紅,瞪著孿生姐姐。蘇珊轉過頭,對我皺起眉頭。
「抱歉,阿米莉婭。」
蘇珊生硬地念著我的名字,樣子像是被逼吞下了罐蟾蜍粘液。我沒想到她會道歉,只得點點頭。
公共休息室以外的地方都很冷。我打了個哆嗦,感到冷空氣打在臉上,弄得鼻子直發酸。我意識到光在這裡站著不是個好辦法。蘇珊的表情深不可測,卡珊德拉就更不用說了,她臉上又掛上了正常的表情,但她左眼下方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她用一種恐怖的眼神來回掃視著我和蘇珊,看起來一點都不可人了。我有大段大段的時間來研究不同的人,而卡珊德拉這樣的人有一處共同點,他們對一切事物有著強烈的掌控欲。他們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眼睛下面那塊肌肉:若是一切都按照想法進行著,肌肉就是松弛柔軟的狀態;若是不合心意,肌肉就會變得緊張,甚至微微顫抖。
我倒退了幾步,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肯尼斯不知躲在哪兒,我一連找了幾個地方都沒有他的身影。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他要麼在男生盥洗室,要麼就是刻意躲著我。後者的可能性顯然更大一些,畢竟早上皮皮鬼剛慫恿幾個新生用糞蛋炸了所有的盥洗室。我苦惱地把吹起額前的一縷頭發,最後決定出去走走。
鑒於前段時間的悲劇,霍格沃茨的學生被禁止單獨行動。但正巧上課鈴打響了,我順著人群跑出城堡,從未如此感激自己的不引人注目。天氣還不夠冷,地面還不是一片素白。放眼望去,一切還被枯葉和寒風占領著。我順著牆邊溜了出去,然後沿著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慢慢走向前去,盡最大可能避開窗戶,免得被後面窺探的眼睛看到。就這樣短短的路被我走了將近二十分鐘,最後總算是離開了城堡底部,抵達黑湖。
我沿著岸邊走了一會兒,心知自己堅持不了長時間不行,便在一棵樹下停下來,靠著樹干坐到地上。不遠處有幾名低年級學生在逗弄章魚。他們肯定是逃課出來的,壓抑的歡聲笑語中滿是對打破規矩的興奮。夕陽映得他們臉上一片血紅,帶著些驚悚感。我深深吸了口氣,喉嚨裡被冰冷的空氣刺得隱隱作痛。
我想理清自己的思路。平心而論,我並不怎麼在乎魁地奇,或許被趕出球隊並非一件壞事。准確地說,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輕松過。O.W.L.s是一段痛苦的時期,試圖找到自己喜歡、擅長的事業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兩張面孔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皺起眉。雖說好奇別人的生活是天性,但我很想知道他們給自己規劃了什麼路線。
我背靠著樹,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
「你好。」
「朱利安!」我叫道,真正看到剛剛在腦海中出現的面孔時更驚訝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看到你出來了。」
朱利安·迪戈裡笑了一下,沒等邀請就挨著我坐了下來。
「你不該單獨行動,」我責備道,隨即意識到自己話裡的虛偽。他揚起眉毛,我感到自己臉紅了。「你可是級長。」我補充道,有些臉紅。
「沒錯,學校規定不能單獨出來,不過現在我們都不是單獨的了。」他笑了一聲,並不叫人覺得討厭。「不客氣。」
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閉上嘴,盯著那幾個低年級學生。然而,我發現自己的眼睛老是不受控制地瞥向朱利安那邊,不禁有些惱火。自我們分手以後,也斷斷續續地見過幾面,甚至說過話。但每次都是在周圍還有其他人的情況下,從沒有單獨相處,或是說超過五個單詞以上的句子,基本都是「你怎麼樣」和「回見」之類的問候語。每次我咽下一肚子的話,而現在有了這機會,我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想不出來。
我按住膝蓋,以保持鎮定。朱利安倒是很自然,垂著眼皮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有些受不了沉默,開口道:「朱利安——」
這句話的主題是什麼,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如同鏡子般的湖水忽然被泛起的漣漪打破了。一只觸手猛地伸出水面,直直地衝我這邊襲來。我被嚇了一跳,腦子裡唯一一個念頭卻是對傳說中的怪物的好奇。這情緒戰勝了恐懼,以至於我根本就沒去拔魔杖。
「除你武器!」
一道紅光閃過,那只觸手不見了。海藻的味道還彌漫在空氣中,而那幾個低年級學生望著我們,臉上滿是驚恐。我的同伴朝他們揮揮握著魔杖的那只手,親切地微笑起來。可憐的小雛鳥們被嚇得尖叫起來,紛紛四散而逃。我扭過頭,半是好笑半是惱火地瞪著朱利安。
「你沒必要嚇唬他們,」我說,假裝不經意地抹去頭上的冷汗。
「不客氣,我也很高興救了你的命。」
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那個咒語也可以這麼用。」我端詳著他的魔杖,有些好奇。「我敢打賭這不是你在魔咒課上學的。」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側過頭避開我的目光。我看著他在這光線下幾乎模糊起來的側臉,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朱利安似乎不介意我的目光,不過也沒回頭,對自己的雙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沒問我之前想說什麼,大概猜到我只是沒話找話。
氣氛變了。在一片令人安心的寂靜中,我們並排坐在黑湖邊的大樹下。我不願做出什麼動作打破沉默,便維持著這姿勢,抱著雙膝,歪頭看著朱利安。他也沒動。太陽漸漸消失在地平線後,最後一縷光芒籠罩在霍格沃茨的城堡上,給古老的石磚打上了一層溫柔的光圈,使人看不出它原本暗淡的淺灰色。遠處傳來了貓頭鷹輕柔的咕咕叫聲,它們就要從自己的棚屋裡出來了,在外兜兜轉轉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的朝陽升起才會回來,帶著包裹或信件飛進禮堂。我打了個哆嗦,意識到外面的溫度驟然降低了不少。
朱利安忽然說:「我認識魯伯·海格。」
我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糊塗了。「什麼?」
「魯伯特·海格。」他轉過頭,我來不及收回目光,措不及防地與他對視起來。「你知道,就是那個被開除了的學生。」
「哦。」我應道,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朱利安說了下去,仿佛沒注意到我的動作。他說話的樣子仿佛我們剛剛已經就這個話題討論了很久。
「說實在的,他不像是那種會做出錯事的人。無心之錯也許有可能,但不會是——謀殺。」
單詞的余音懸在半空中,帶著些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的難堪。是的,這詞帶著可怕的含義:血淋淋的凶殺案,倒在地上的女孩,緊跟著肅靜的葬禮,母親的低聲抽泣懸在僵硬的氣氛上空。可這些與我無關;我從未真正關注過學校裡發生的事情,即使是現在這樣壓抑的時期。我一向循規蹈矩,偶爾才會做出像今天這樣的行為。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保證自己不被什麼意外給「清理」掉便足矣。
可朱利安不是這樣的人。他是級長,卻比學生會長更要善於處理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參加每一次會議,對每一個秘密通道都了如指掌,在每一個特殊的日子裡都會作番激勵人心的演講。他知道且掌管著一切的一切,被所有人崇拜,被所有人捧在掌心。
作為迪戈裡家最有出息的第二代人,朱利安無疑很清楚自己在拉文克勞,乃至霍格沃茨的地位,並游刃有余地運用著他的特權。
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他還在繼續說著什麼。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正好聽到:「……我覺得那個里德爾做了假證。我不相信他。」
這話仿佛一桶冷水澆在我頭上。「誰?」我打斷道,聲音尖得不正常。
「里德爾,湯姆·里德爾。」朱利安帶著些不以為然的口氣說,「在我們年級,但我不認為你會認識他。開會的時候,他喜歡故作沉思狀,然後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挑刺兒。」他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不過我還沒叫他抓住過把柄。」
這是自然,我想。「我知道他——他像是有給別人施咒,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醜這種惡趣味的人。」朱利安詢問地看著我,我頓時結巴起來。「我們打過交道——就一次——我是說,我也不——我不認識他。」
我沮喪地下了結論。即使沒有對方審視的目光,我也無法平靜地與別人談論湯姆·里德爾。更何況這是朱利安。
里德爾那家伙讓我害怕,我意識到。這段時間裡,遇見他的機會越來越多,就好像他的課程表突然改變了,與我的吻合起來。我以前從未在魔藥課上見過他,但現在每次我走進教室,坐到最後一排時都會經過他身旁。我總能感到背上有道目光,然而坐下來後回頭看過去,他總是規規矩矩地坐在第一排,與斯拉格霍恩教授低聲談論著課程。
朱利安肯定察覺到了我的不安。他皺起眉頭,「阿米莉婭,」他換上了那副公事公辦的嚴肅表情,「我建議你離他遠些。我不喜歡這人給我的感受。」
我有些驚訝地眨眨眼。這是朱利安少數幾次表達出對某人的反感。他抬起頭,望向天邊越來越近的暮色。湖水又攪動起來,不過沒有觸角伸出,大概是害怕被襲擊。見我沒說話,他也沒有繼續話題,而是站了起來,順便拍拍身上的塵土。
「我們該回去了,除非你想被關禁閉。」朱利安的語氣暗示著談話到此結束。然後,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這麼久以後我才想明白,也許這只是個友好的姿態,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像我說的,朱利安對任何人都有一套,不會過於失禮,也不會過於冷淡。跟別的拉文克勞比起來,他隨和得多;其他學院的學生又沒他的好腦子。這一生我聽過、說過、想過無數次:朱利安·迪戈裡是個完美的聖人,從不讓私人感情影響他的判斷力。偶然幾次犯錯,也不是他主動挑起。
只不過看到那只手時,我還沉浸在剛才的驚異中沒有反應過來,結果被加快的心跳、直往上湧的腎上腺素給掌控了。之前的記憶冒了出來,而裡面的主角全是朱利安。一瞬間,情感戰勝了理智。
「我們還有可能嗎?」我冒冒失失地問道,話出口的一瞬間便後悔了。
理智又回來了。現在我只能寄希望於朱利安一時耳背,沒有聽到剛才的問話。他連臉上的肌肉都沒有動一下。該死的。我結結巴巴地嘟囔了幾句關於天氣的話,趕緊站起身,沒敢碰到他。天空已經慢慢變成了淺紫色,幾只貓頭鷹拍打著翅膀飛向貓頭鷹棚屋,恰巧經過他僵在半空的手指之間。黑影從他指縫之間略了過去,消失在西塔樓頂端。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也許冷風能及時吹醒我發熱的頭腦,或是有一只濕黏的觸手會直接把我卷入黑湖湖底,徹底遠離所有麻煩。但這一次,我問出了這個要命的問題。
我窘迫地低下頭,自顧自地站了起來,沒敢看他的表情。
「對不起——」
「阿米莉婭,當然有可能。」
我已經朝前走了幾步,聽到這句話後猛地回過頭。朱利安望著我,連動作都沒變。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哦。」我小聲說。
「我還是喜歡你。」
他堅定地看著我,表情裡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朱利安朝前走了一步,而我半張著嘴愣在原地,根本無法動彈。他握住了我的左肩,輕輕將我拉了過去。在我反應過來以前,我們已經擁吻在了一起。我只知道他攬著我的腰,手臂環在我身旁。我能感到他嘴唇的溫度,還聞到了極淡極淡的墨水味。
有那麼一會兒,我徹底忘了自己是誰,以及在哪兒。我只知道身邊是朱利安。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兩人都有些氣喘吁吁的,這個吻大概會持續更久。我飛快地低下頭,臉上就像火燒一樣燙,根本不敢抬頭看朱利安。盡管低著頭,我還是感到了朱利安的微笑。想到這點,我的嘴角也彎了上去。
「我們真的該走了,艾米。」
我隨著他的動作向城堡邁去。一開始,我們慢慢地走著,還在品味那一刻。走了一會後,我們半是玩笑地跑了起來,並非完全出於對宵禁的顧慮。路途進行了一半,有個可怕的想法冒了出來:朱利安只是鬧著玩,根本沒把我當回事。但當他回過頭看著我的時候,我全都忘了。
該死的愛情。
終於,城堡的燈光照到了我們腳下的草坪上。門已經關了一半,朱利安飛快地伸出手,攔住了沉重的木門。
「女士優先。」
我誇張地行了個屈膝禮,把他逗得開懷大笑。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所以根本沒注意到門後站著的人。正因如此,看到朱利安踏進大門時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我有些詫異。這表情只維持了短短一刻;他立刻擺上了彬彬有禮的表情。
「湯姆。」他點了下頭,我忽然發現自己被他攬在胳臂裡,力氣大得驚人。湯姆·里德爾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掃視著,臉上露出了淡淡的譏笑。
「迪戈裡,」他終於開口道,「校長找你。」
我緊緊靠在朱利安身上,對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哼了一聲。他轉過身,略不合身的袍子拖在地上,發出沙沙輕響。朱利安壓低聲音衝我說了句抱歉,跟在湯姆身後快步走開了。我注視著兩個人的身影漸漸遠去,直到幾個一年級學生從禮堂裡衝出來,才意識到胃裡空得要命。
赫奇帕奇的長桌上擠滿了人,沒人在我靠近的時候抬頭。我默默走到特蕾西邊上,坐了下來。她正埋頭看著手裡的厚書,也沒搭理我。我伸手想去拿一塊腰子餡餅,結果晚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著金盤子在別人手中離我遠去。我忽然感到了一陣無盡的孤獨。不到一分鐘前,我才剛剛跟我在這學校裡最崇拜的人抱在一起。
十幾分鐘後,我站起身,肚子裡塞滿了土豆泥。朱利安在這時一個人從門口走了進來,面色陰沉。他在一群拉文克勞的學生中間坐了下來,沒往我這邊看。我還沒來得向他揮手示意,他的朋友便圍上來,將他的身影擋住了。我明白今天沒什麼機會再跟他說話了,只好默默轉過身,等著特蕾西一起回公共休息室。
臨入睡前,我躺在床上,目光追隨著四柱床頂帷幔的花紋,盡力想要入睡。但這絕非易事;等我的眼皮總算耷拉下來、馬上就要睡著的時候,總會有什麼動靜響起。從廚房傳來的叮鈴咣啷、特蕾西嘟囔的夢話、還有門口竄過去的寵物貓。等外面傳來沉重的鐘聲,宣告午夜的到來,我幾乎一絲睡意都沒有了。我心中有些煩躁,於是當下一個動靜響起——大概是貓被壁爐燙到的哀號,我抓過魔杖,堅定地施了個咒語,把噪音給擋在外面。
即便如此,我還是花了很久才終於沉入黑暗中。不過,至少睡眠到來了。
☆、第4章
[Truth hath a quiet breast.——Richard II
真相是安靜的。——理查德二世]
我從沒喜歡過漫長、炎熱的日子。假期我也不怎麼喜歡,因為這單詞通常意味著除了幫養父母打下手——那時候的人對讓孩子干活還沒這麼敏感,我提醒你——就只有等待冰激凌車的到來值得期待了。
啊,光是想想,我胳膊下又能感到被曬得溫熱的窗台,鼻尖傳來1943年夏天的陣陣熱浪。我總趴在離窗戶只有幾英寸遠的位置,小心不去撞到陽光下發燙的玻璃。讓我告訴你個秘密吧:太早出門的話,你會被太陽曬得頭昏腦漲;但等「泰迪熊去野餐」的旋律響起來再下樓,那就晚了。若是沒能趕在那斷斷續續的童謠結束前衝出家門,你就得排很久才能買到冰激凌。最佳時間是,等在客廳裡,手裡握好零錢,當聽到隱約的引擎聲時就趕快跑出去,免得成最後一個買到冰激凌的孩子。其實最後一名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我住的那條街是小貨車的頭幾站,不至於有哪個倒霉蛋買不到甜品。可誰都想將這夏日裡最美好的東西最快拿到手——雖說這也意味著自己手中的冰激凌已經化為一灘奶油水後,就只有貪婪地盯著別人享受他們的戰利品、默默往肚子裡吞口水的份兒了。
那短暫的五分鐘總是我最期待的時刻。余下的時間裡,就是繼續等待。所以你能想像這日子過得有多漫長,我對它有多愛就有多恨。可現在我倒是希望能再過一遍以前的假期,至少那時還有些盼頭。到今年暑假為止,我有幾年沒等冰激凌車了。雖說我仍然很渴望那甜膩的巧克力融化在嘴裡的感覺,但還是狠下心來,劃出了條無形的分割線:一邊是「幼稚」,一邊是「成熟」。我自作主張地給「成熟」寫了個定義,確切地說,就是不能再高高興興地跑下樓,去爭那「冰激凌冠軍」了。
不幸的是,這就只給我留下了兩個選擇:假期作業和寫信。我幾乎成天待在破釜酒吧最小的房間裡,要麼躺在床上讀課本,要麼趴在桌前讀朱利安或是特蕾西的來信。我實在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在特蕾西家再待一個暑假了。先不說她媽媽越來越頻繁的欲言又止,她兩個妹妹——已經上霍格沃茨了——之間似乎永遠無法平息的戰火也讓我不免有些尷尬。更何況,艾伯特一家現在在靠近艾爾斯巨石*的某個小鎮上度假,才不需要我這個外來人打擾呢。
*艾爾斯巨石:位於西澳大利亞,現名烏盧魯巨石(Uluru)
別誤會,我對艾伯特一家滿懷感激。
不管怎樣,此時我孤身一人躺在床上,無精打采地把玩著魔杖。頭頂上的天花板正中央有只長腿蜘蛛忙著織網。考慮到破釜酒吧的衛生狀況,它可有獵物抓了。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棟老房子的畫面,幾乎清晰得叫人害怕。我能看到油漆從許久未被整修的外牆上一片片地剝落下來,還有暴露在外的磚頭表面被青苔侵蝕了,仿佛能用肉眼看到它們再生長、在蔓延。它們迅速爬遍了整棟房子,卻在鎖不緊的大門處戛然而止。透過門縫,就能發現房子裡跟外面一樣飽受四季的摧殘:一到冬天,室內就變得陰冷潮濕,讓皮膚上有一種黏糊糊的感覺,而到了夏天卻熱得如同烤箱,悶得叫人喘不過氣。唯一四季都不變的,是那髒兮兮的玻璃,角落裡掛的蜘蛛網,肆無忌憚地穿行在房間裡的老鼠,和常年吱呀作響的地板。隨你清掃多少遍,若沒有花瓶、油畫或是照片,房間裡是亮堂不起來的。因為沒有人居住在裡面,所以那裡將永遠是這種死氣沉沉的樣子,永遠只是一棟房子,而不是一個家。
破釜酒吧裡的蜘蛛從自己的絲上垂了下來,懸在半空中。我翻了個身,以免它降落在我臉上,不巧吸進一口灰塵。我被嗆得咳嗽起來,一邊捂住口鼻,一邊納悶怎麼又會去想那老房子。距離上次踏進那裡,已經過去將近十年了。而距離上次想起它……
我屏住氣,等著這陣灰塵沉寂下來。至於為何我又想到了那房子,原因實在是太簡單了,我差點沒想出來:首先,艾伯特們旅游的地方與那老房子的地理位置,有些不幸的重疊;其次,酒吧上空也隱隱籠罩著類似的不祥氣氛,再加上讓人渾身不舒服的空氣,兩者驚人地相似。
好在今天的陽光將破釜酒吧裡的潮氣趕走了。我仰頭看向窗外,瞧見太陽從厚重的雲層後探出了頭,幾縷陽光的觸手甚至伸進了我呆的這小房間裡。我嘆了口氣,暗自發誓絕不再去想那鬼地方了。至少,我得盡全力享受這難得的好天氣,是吧?我甩了下頭以趕走老房子的景像。
「別想了,阿米莉婭,」我大聲說,使勁拽了下衣領,翻身趴在床上,為剛剛的自言自語感到有些好笑。再這麼下去,我遲早要加入考文特花園外面那群瘋瘋癲癲的流浪漢。
我想伸手拿過枕頭上兩張比信紙還薄的鈔票,又放棄了。我往前湊了湊,濃重的油墨味立即取代了空氣中的霉味。我仿佛能看到養父一拿到今日的薪水,就趕回家匆匆在信的最後補充了一句,「隨信附上五英鎊,祝你假期愉快。」
你肯定注意到了「養父母」這詞。也許該說明一下,我並不是孤兒院長大、後來幸運地被收養了的孤兒。不:我大概連孤兒都算不上。我小時候有過一位,怎麼說呢,監護人。但她並不擅長自己這份「工作」,也沒怎麼監護過我,所以我就跑了。之後,我被一對麻瓜夫妻收養,而正是他們把我從澳大利亞帶來了英國,我才得以徹底擺脫了過去,將上文提到的那棟陰森恐怖的老房子遠遠拋在身後。自那以後,我就一直跟著他們生活,直到十一歲那年霍格沃茨的來信將我招進了魔法學校。梅林保佑,我的養父母在這段話被寫下來很久之前就不在人世了。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
我應當先介紹下他們尚未離世時的情況:夫妻倆都是麻瓜,沒有自己的孩子。兩人在倫敦郊區一家印刷廠裡工作,常會輪流當班,因此家裡的油墨味永遠都不會斷。他們心地善良,沒什麼過人之處,就是普普通通的英國人,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我估摸著,無意中收養了一個女巫大概是他們生活裡最不同尋常的地方了,可我又常年不在他們身邊——所以他們的生活還沒怎麼變樣,就又回到了先前的狀態。
真不知是他們對此是感到慶幸還是失望。
以前,我和養父母相處得還算融洽。然而,自從霍格沃茨出現在了我們的生活裡,我們之間的關系明顯僵硬了不少。這也難免,鑒於我在巫師世界所接觸的一切淨是些他們認為是杜撰出來的東西——魔杖、飛天掃帚、藥劑、男巫、女巫、會動的肖像——若換作是我,絕對會被嚇得夠嗆,家裡肯定會掛滿大蒜和桃木十字架。可他們對我的關心一點折扣也沒打;加上霍格沃茨的助學金,我能穿上合身的校服、住得起破釜酒吧,甚至有時候能買一手的教科書。
最重要的是,我有家可歸。出了破釜酒吧,隨便跳上輛公交車,無需太久便能瞧見那棟有個小煙囪的房子。
然而我老早就給他們寫了信,說自己會跟同學一起旅游,所以這個假期不會回去了。特蕾西覺得我是討厭跟他們相處,但這麼形容就有些過頭了。我是想將他們保護起來,免得他們要操心更多更難處理的難題。這麼做似乎也緩和了家中僵硬的氣氛,
不管怎樣,要是拿過那兩張鈔票,肯定得帶來更多回憶,那樣我會受不了的。
對父母的愧疚依舊灼燒著我的胃。我盡力忽略掉腹部傳來的鈍痛,翻身仰面躺在床上,盯著一只蜘蛛從屋頂慢悠悠地爬了過去。它細長的腿一下就邁過了石膏板上雕刻的花紋,似乎永遠都不會被障礙物絆倒。我不禁琢磨起來,蜘蛛到底有沒有一個目標,還是說它僅在本能的驅使下前進,盲目地躲避著陽光和燥熱,習慣性地轉向陰影和潮濕。它消失在牆上的一個洞裡。
我原本很期待整個假期都能住在對角巷,可惜起初的新鮮勁過去後,酒吧就乏味得讓人昏昏欲睡,唯一有意思的東西是湯姆的酒杯把戲。我甚至奇跡般地提前做完了作業,這肯定能說明問題;那之後就只能每天等著朱利安和特蕾西會給我寄信,或者去看看麗痕書店有沒有擺上新書供我消遣一下了。
我來回翻了幾次身,最後盤腿坐了起來,兩肘擱在膝蓋上,托著下巴望向窗外。來點兒有趣的東西吧,讓對面樓頂築巢的胖鴿子干點怪事兒,哪怕是跳段求偶舞也行啊,我想。
就像是為了響應我的祈禱,急促的竅門聲忽然響了起來。我馬上抬起頭,看到黃銅把手隨著敲門的聲音晃了起來。我趕緊從床上爬了下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有些猶豫地握住把手,感受著從門外傳來顫動。同時,我用另一只手摸向後腰,確認魔杖就別在腰間——總得以防萬一。然後,我小心地拉開一條小縫,警惕地瞄向門外。如果是某個酒鬼走錯了房間,我已經准備好惡咒對付他了。
起初門前的人看上去陌生無比,但我很快認出了那張在暗處也白得發亮的面龐:湯姆·里德爾。
「客房服務。」
他彬彬有禮地說,卻沒牽動任何面部的肌肉,加上他蒼白的膚色,給人一種他是尊石膏像的錯覺。他沒等准許就走了進來,把我撞到一邊,自顧自地走到房間中央,打量起房間的裝飾來。見我沒有動彈,他回過頭,嘲諷地揚起眉毛。
「你不會一直站在那兒吧?」
說罷,他不再理我,自顧自地上前幾步打量起桌上的羊皮紙來。我意識到那上面是草藥課的論文,趕緊清了清嗓子。這順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而,當他真的面無表情地望過來後,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只得繼續攥著門把手。它都被我的體溫給捂熱了些。
他肯定注意到了我的窘態,輕輕地笑了一聲。「你要一直開著門嗎?」
我漲紅了臉,猛地撒開手。「你有什麼事嗎?」我緊張地問,他沒理睬。
「關上門。」他命令道。我咬著嘴唇沒動。湯姆嘆了口氣,顯得有些不耐煩。「阿米莉婭,我不是來傷害你的。關上門。」他仿佛變了個人,語氣忽然溫和起來,帶著天鵝絨的質地。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理應把我嚇退。尖叫著把他趕出去才是最明智的決定,可出於某種原因,我乖乖地遵從了他的命令,直到門鎖「啪嗒」關上的聲音讓我驚醒過來。
但已經晚了,我不好意思再打開門請他出去,只得維持著我們之間不到十英尺的距離。房間裡很安靜,連隔壁打鼾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若是酒吧裡人再多一些,氣氛肯定不會這麼尷尬,我想,一邊緊張地等著他說出訪問我的理由。而他也沉默不語,似乎在等我提出疑問。
最終我作出了讓步。「所以——」我拖長了聲調,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讓他先說句話。湯姆·里德爾靜靜地望著我,黑眼睛深不可測,我只好繼續說了下去:「——我不知道你也在破釜酒吧。」
他聳聳肩,「我剛到沒兩天。」
朱利安絕口不提那次與校長的會面裡發生了什麼,也從未說過我面前這位訪客的名字。別人偶爾提起湯姆的名字時,他總會厭惡地皺起眉頭。如果這情緒源自於學院之間的競爭——斯萊特林戰勝了拉文克勞,一舉拿下魁地奇跟學院杯——倒也說得通了;可我覺得朱利安有些針對斯萊特林的級長。但既然他已經明確表現出不想討論任何與湯姆·里德爾有關的事情,縱使我有再多疑問也只能默默咽回肚裡。我很擔心自己會說錯話,又一次毀掉我們之間還有些脆弱的感情。
不過湯姆·里德爾現在就站在我面前,他就像個金光閃閃的寶箱,盛滿了答案。
我問出了最要緊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他沒直接回答,而是一揮手,過了片刻才說,「來的那天,我在樓梯口看到你進了房間,正巧有空,就順便過來拜訪一下。」他沒給我打斷的機會繼續說了下去。「你的假期怎麼樣?」
「嗯——還不錯吧。」我猶豫地回答道,舌頭莫名有些打結。
湯姆拉過一把椅子,朝著我的方向擺來。我抿起嘴,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沒有堅持,自己坐下來,安靜地垂下眼睛,仿佛對桌子腿上的花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有一縷黑色的頭發垂在他額頭上,打了個小圈,正好落在眼睛上方。我不禁注意到他的眼睫毛長且卷翹,幾乎有些女性化,高高的鼻梁是希腊天神都會嫉妒的形狀,下面是薄薄的嘴唇。他的臉頰微微凹陷下去,皮膚是一種半透明的白色,上面沒有一根其他男孩子會欣喜若狂地炫耀的胡茬。他真的很英俊,甚至比朱利安還要俊美上幾分。
別胡思亂想了,我責備地對自己說,快打起精神來。
就在這時,湯姆抬起眼睛。我措不及防地跟他對上了目光。那一瞬間,我敢發誓有東西在他眼中一閃而過。我困惑地眨了眨眼,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沒等我細想,他用一種清晰得古怪、咬准每個字母的音調說:「阿米莉婭,別害怕。」
這話有些沒頭沒腦的,但我奇跡般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上次交談簡直是災難性的。不可能有更糟糕的初次見面了。他的態度理應讓我害怕——或者說,湯姆心裡巴望著我會對他產生一絲畏懼。不過時間過去那麼久了,再加上無數次被他注視,此刻我忽然感到有些好笑:他拼命做出副高人一等的姿態,但其實我們沒什麼區別。明明都是六年級的學生,他有什麼資格把自己置於別人之上呢?
我想挖苦他,但忍住了。在我看來,除非他真的證明自己有什麼特殊才能,不然絕不會有人把他當回事。
「阿米莉婭?」湯姆忽然說,語氣有些不快。我被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讀懂了我的想法。「我是想跟你成為朋友。」
原來他是為我沒回答才生氣的。我松了口氣。「哦,」我說著聳了聳肩。「好吧。」
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是那種足以讓任何女孩子為此心跳加速、頗為迷人的笑容。我不知道他花了多久才終於練出這樣的效果,但深深地感受到了這笑容的魅力。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那邊湊過去,他馬上起身拉開另一把椅子,就好像預料到我會被吸引,並將這動作排練了無數遍。
我挨著他坐下了。房間裡忽然暗了很多。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是陽光被烏雲給遮住了。我心裡有些不安,可除了天氣突變以外,又想不出什麼會讓我產生這種情緒。我皺起眉,揚頭看著湯姆,但注意力被分散了。
從這個角度,我正好能看到連著房間的盥洗室。洗手池上放著牙刷和肥皂,口紅和粉餅盒,亂糟糟一片。鏡子上有些水跡,是洗臉時弄髒的。早上我根本沒想到會有訪客,所以沒有收拾。我不想讓湯姆有機會回頭,看見那片狼藉,於是開口問道:「你的假期過得怎麼樣?」
他的嘴已經張了一半,但被我搶先一步。湯姆沒有堅持說自己剛剛想到的話話。 「主要是做作業,賓斯可沒手下留情。」
「哦,我不知道你也學魔法史。」我說。
這是真心話;對於他不在我的班裡,我竟感到一絲驚訝。我們課程重疊得太多了,我不安地意識到,以至於我幾乎習慣了他的存在。
「你不知道的事很多。」
我被他噎了一下,不禁有些惱火。「好吧,尊敬的付提莫先生,你就保持這幅神秘的樣子吧。」
我故意念錯了發音,滿意地看到他不快地眯起眼睛。他抬手挽起袖子,我一開始以為他要打我一拳,不由緊張起來。但他的手繼續向上移去,我隱約感到他是想展示什麼紋身。然而,他的手臂上光禿禿一片,只有青綠色的血管在顏色極為不健康的胳膊上凸起,密密麻麻得嚇人。我困惑地望向湯姆,他一注意到我的目光就迅速把袖子放了下去。我馬上反應過來,他是下意識地做出了這動作,就像嬰孩在緊張時會吮吸拇指一樣。
難道他那麼看重這外號,連調侃都受不了嗎?「伏——地——魔,」我拖長了聲調念道,「這樣總行了吧?」
湯姆看著我,似乎在忍耐著某種情緒。然後,他突然笑了起來,完全沒有剛才陰郁的樣子,簡直換了個人。
「阿米莉婭,你是想激怒我嗎?」見我默不作聲地望著他,湯姆聳聳肩。「我是開玩笑的。」
那你的幽默感一定很糟糕,而且很陰暗,我強忍著沒說出口。
「行了,我們別這麼緊張兮兮的了。朋友……對吧?」說著,他向前傾過身。我們兩個的膝蓋碰了下,他迅速挪開腿,以保持距離。我皺起眉。
似乎是為了彌補自己這一行為,他伸出一只手。我望著湯姆,後者的表情似乎在說,我沒多少選擇。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遞出自己的手,慢慢碰上他的五指。一股電流從他的指尖傳了過來,我後頸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但我並沒聽從直覺的警告,而是握住他伸出來的手。
他的皮膚就像冰一樣冷,似乎夏天的溫度與他毫無干系。我的手心裡出了一層汗,與他干燥、光滑的手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頭頂上方傳來了一聲悶響,不過我們誰都因為噪音而受到驚嚇,就像我們是戲劇裡的人兒,早就彩排過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見怪不怪了。
是他先松開了手。我感到自己有些發抖,而他來回轉著脖子,伸展四肢。他身上的袍子和上次一樣,有些太大了,明顯是給與他同樣身高,但要胖得多的巫師裁剪出來的。他若舉起手,必須達到一定高度才能將袍袖也拎起來。
「真高興我們的分歧解決了。」他輕聲說,做出一副等我回答的姿態。為了表現得友好些,我絞盡腦汁以想出一個不太冒傻氣的話題。
「我還沒收到O.W.Ls的成績單呢,」我說,「大概就是這兩天。」
他放下胳膊,自然地接過話頭。「明天貓頭鷹就會來了。」
我點頭表示贊同。他話中的自信讓我不得不贊同。
「真希望我能考個不錯的成績。還有,他們要是能重新做一遍就業咨詢,那可再好不過了。上一次我完全是瞎填的表格——你想過以後要做什麼嗎?」我好奇地問道。
這問題本來是無辜的,沒有一絲一毫窺探隱私的意思。在赫奇帕奇,五年級學生都會跟其他人交換各種各樣的信息:成績怎麼樣啦,老師布置的論文是不是太長啦,就業咨詢填了什麼啦。其實不光是赫奇帕奇們,有時在與其他學院的課堂上,格蘭芬多和拉文克勞也會參與到我們的討論之中。只有斯萊特林永遠躲著另外三個學院,僅跟自己人講話。
我一時忘了湯姆就是那群人的一員,才提出了這個問題。他似乎被冒犯到了,一絲不快在他臉上轉瞬即逝。我有些後悔。但沒等我說他不必回答,湯姆就迅速說:「哦,沒什麼可炫耀的。迪佩特教授一直想說服我去魔法部工作,我就按他說的寫了。那表格根本不重要。」
我松了口氣,「嘿,我也是這麼想的!沒幾個人會真的按照就業咨詢填的志願活著,對不?」
他歪過頭,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的臉。「我猜是這樣吧。」
在他的注視下,我有些臉紅。而他的下一句話讓我臉上更燙了。
「根據我上次看到的情形,你似乎跟朱利安·迪戈裡打得火熱。」
我一是沒料到話題的轉變,二是因為問題的內容,因此不由自主地躲開了他的目光。「或許吧。」我捏緊膝上的袍子,不自覺地咬著臉頰的內側。「我真的——」
「別謙虛了,」他不依不饒地說,「大家都能看出來,你們兩個簡直像是愛對方愛得瘋狂。他真夠幸運的,那個迪戈裡。」他加了一句,我聽不出他語氣中的情緒是不是嘲諷。
「我不知道——」
「看在梅林的份上,」他打斷了我,兩手撐在膝蓋上,「不要假裝你沒意識到這一點。你是個漂亮姑娘,真的。」
他眼裡閃著惡作劇的光芒,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盡管知道他只是想尋我開心——大概為了報復我剛才念錯他的名字,我還是覺得周圍的空間一下子縮小了,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我實在想不出該怎麼回答,只好小聲咕噥了句「謝謝」。
他往椅子上一靠,抱起雙臂 。「順便提一句,如果你受夠朱利安了,歡迎到我這裡來。」
「你是什麼意思?」
他沒回答,僅是帶著滿意的微笑看著我,仿佛在說:這麼簡單的意思你還弄不明白?可憐蟲。我剛要再問一遍,一陣尖銳刺耳的鳴笛聲突然響了起來。
空襲警報。
「現在?」
我脫口而出。跟恐懼相比,我更多的是驚訝:整個夏天,甚至到剛才,都一直風平浪靜,怎麼下一秒就有德軍飛進了倫敦?在霍格沃茨裡,大家從沒受過這場戰爭的威脅,我幾乎要忘記外界仍飽受戰火的摧殘。事實上,大部分人都忘記了;堅固的磚牆不僅僅提供了物質上的保護,更是在無形中將我們與世界隔了開來。如同在一個因為過於遙遠,而無法被濃煙、槍炮或毒氣侵襲的地方。
至於破釜酒吧,這裡顯然不是固若金湯的城堡,無法保護裡面的人。
我沉浸在震驚之中,完全無法做出反應。湯姆倒是敏捷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肯定早就做好應對這種事的准備。他幾步跨到門口,最後扭頭看了我一眼,之後就一言未發地消失在了走廊中。
他離開房間的一瞬間,我的腦袋嗡地亂了,但身體卻自動沒浪費一秒就帶著我衝出了房間。
外面嘈雜無比,我腳下猶豫,速度慢了下來。就在那幾秒寶貴的停頓裡,我順著樓梯望了下去。
映入眼簾的是我未曾預料到的一幕。此時,破釜酒吧裡擠滿了人。他們聚成一堆,之間一點縫隙都沒有,似乎完美地跟旁邊的人融在了一起。奇異的是,人群中不僅有尖頂巫師帽,還夾雜著正式場合的燕尾服。後者一定不會是麻瓜;燕尾服的顏色都怪裡怪氣,要麼是扎眼的橘紅,要麼是難看的藍綠,就沒正常的。但他們絲毫沒管彼此之間服飾上的區別。人之間總有一種默契,能拋開恐懼幫助弱者;歸根到底,就是面對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在能保住自己小命的基礎之上,他們干脆豁出去了。
少數女人緊緊抓著年幼的孩子,完全不管自己的力氣是否會傷到他們脆弱的小手;可她們又擔心子女在密不透風的人山人海裡會喘不過氣,便尖聲叫著丈夫的名字,讓他把孩子舉到高處。伴侶不在身邊的就求助旁邊的男性,請求他們將孩子放在肩上。兩三個小腦袋從人群上空冒了出來,或好奇或驚恐地環顧四周。有不少人湧到吧台前,大多手裡都攥著啤酒杯,沒喝完的啤酒灑在木頭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漬。他們大喊大叫,往難以忍受的噪音裡又添了一筆。其中一名巫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脫下帽子放在胸前,然後微微向我點頭致意。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可臉上毫無恐懼,在驚慌失措的同伴中顯得格格不入。直到幾個人鑽到吧台後面,擋住他的身影,我才移開目光。
當時我不明白,他們為何不到二樓來,每人都能有更寬敞的地方?後來我想到,扎堆擠在一起能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心感。想想看,周圍都是人的話,你准保不會處於太大的危險之中;也可能反過來:既然空曠、擁擠的環境裡都要面對死亡,倒不如跟大家一起熬過去。
我沒有,也不會向任何人提及這陰暗的想法。
樓下的場景使我呆立在門口,渾身動彈不得。零零碎碎的單詞飄進了我的耳朵裡,組成了「襲擊」、「關閉」和「防空洞」。但我很快就恢復過來,記起自己為何從房間中出來。我踮起腳,搜尋著人群之中有沒有熟悉的身影。恰在此時,我望見大門開了條縫,一個身影鑽了出去。
究竟是他的不告而別刺激了我,還是我心裡那些還未被解答的問題,甚至有可能是倒霉的群體歇斯底裡症——我對湯姆·里德爾的痴迷在這一刻到了頂點。可就在我准備一鼓作氣,衝下樓梯、跑出酒吧追上他的時候,一名年邁的女巫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咆哮起來,嚴重的口音讓所有單詞走了音。她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我的皮膚,我強忍著沒有甩開她。
「我聽不懂。」我焦急地說,她重復了一遍,可我還是沒聽明白。我拽了下胳膊,但她力氣大得驚人,牢牢鉗著我的手臂。時間變慢了,耽誤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將我與湯姆·里德爾之間的距離拉開更多。
我失去了耐心,憑著一股無名火,使勁掰開了她的手。「放開我!」我喊道,一把甩開了她,朝前跑去。
離台階就差一步時,有人抓住了我的使勁向後扯去。我尖叫起來,卻被嗆得連連咳嗽,耳朵裡一陣嗡鳴。那人加大了力氣,我一個踉蹌摔在地上,正好看到了攻擊者的側臉。我還來不及思考為什麼他看上去有些熟悉,就感到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了臉上。我眼前頓時直冒金星,嘴裡滿是嘴唇磕在牙上帶來的血腥味。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我的攻擊者懊惱地說了句什麼,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
☆、第5章
[To have seen my position so clearly, and yet to have acted so like a child! —— Goethe
我對自己的處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動卻像個孩子! —— 歌德]
嗒,嗒。
有人在敲玻璃。我認得這種聲音,絕對錯不了:是某種比指關節要尖銳,又不如手杖堅硬的東西,很可能是指甲,而且是許久未修、藏滿泥垢的那種。
我呻+吟了一聲,不願睜開眼,只想在彈簧床上一直躺下去,永遠都不起來。至於為什麼會有這念頭:我現在口干舌燥,嘴唇干裂,急需一杯清甜可口的水,加沒加檸檬片我都不介意;另外,我累壞了,就像跑了好幾——甚至幾十英裡,雙腿發麻,被千萬根細小的縫衣針安靜卻狠毒地扎著,兩腳也不自覺地抽搐著。然而我心裡十分清楚,自己哪兒都沒去,不過是睡了很久。這矛盾的感覺讓我隱隱不安,原本就受到噪音刺激,在胸腔裡咚咚作響的心髒更加有力地跳了起來。
敲打聲還在繼續,我舉起手想捂住耳朵,不小心碰到了臉頰。火辣辣的痛感頓時順著手指碰到的地方傳到了大腦,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也不管會不會被人聽見,像小狗似的嗚咽起來。
嗒,嗒。
「行了!」
我沒好氣地大聲說,翻了個身,結果身下一空,就那麼摔到地板上了。比起疼痛,我感到更多的是詫異。我咬牙撐著自己坐了起來,地板隨著我的動作響了起來,每一聲「吱呀」都像鈍刀子似的來回切割著我的神經。周圍漆黑一片,沒有任何亮光,伸手不見五指。我順著響聲的方向望去,只見一道黑影在窗外,兩只大大的黃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我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那絕非什麼吸血鬼之類的怪物,不過是只貓頭鷹而已。它撲扇了幾下翅膀,證實了我的猜測。這麼說來,就是它制造出了把我吵醒的噪音。我有些費勁地站起身,搖搖晃晃朝窗邊挪去,過程中踢倒了橫在我和目的地之間的扶手椅。貓頭鷹聽到屋內的動靜,馬上停下敲打玻璃的動作,緊盯著我的動作。
我在它的注視下摸索著窗戶的開關,玻璃忽然被推開時,因突然湧進的空氣而打了個哆嗦。不過劇烈的心跳倒是緩了下來,眼睛也逐漸適應了黑暗。與此同時,一點黃光從下方緩緩移了過去,每過一處便停頓下來,然後路燈就亮了一個。我一邊瞥著點燈人的動作,一邊朝貓頭鷹伸出手。
「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我帶著歉意說,貓頭鷹似乎聽懂了,友好地啄了下我的手指,歪過頭,向我伸出腳爪。借著樓下剛剛亮起來的微光,我將一個沉甸甸的信封取了下來。貓頭鷹發出低沉的咕咕聲,轉身飛走了,翅膀溫柔地拂過我的臉頰,帶起的微風讓我頭上一涼。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是汗。
煤油燈愈發亮了起來。我翻過信封,借著路燈投進來的亮光端詳起上面的火漆章。右下角的那只獾齜牙咧嘴地瞟著我,也許是昏暗的光線在作怪,它的小眼睛好像跟著我的動作眨了兩下。我垂下手,正好碰到了桌上的一根木棍。是我的魔杖。剛才我壓根兒沒想到要去找它,真是奇怪。此時我抓起它,感受著小木棍的重量,莫名松了口氣,然後趕緊點亮了房間裡的蠟燭。
我顧不上等眼睛適應燭光,就准備撕開霍格沃茨寄來的信。可在這時,我忽然意識到貓頭鷹帶來的肯定是O.W.Ls的成績單。我的手指在那一瞬間僵硬起來,有些不聽使喚,眼睛那裡傳來的刺痛也逼著我停下動作,好眨掉讓視線模糊的眼淚。
雖說我還沒仔細考慮以後要做什麼職業,但我很清楚,要是不通過這次考試,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我深呼吸了幾次,想平復忽然騰起的緊張,可惜毫無效果。
臨考試前,總有些人對自己家裡的勢力誇誇其談,尤其是幾個斯萊特林的學生,時不時就趁禮堂裡人最多的時候,比如早餐,大聲吹噓某個認識的家庭朋友又給他們寄什麼禮物了——而那人一般「湊巧」是魔法部一個部門的頭兒,或者是某個或因財富、或因非政治界的權利而大名鼎鼎的巫師。我敢肯定他們就是虛張聲勢,想嚇嚇別人;因為據朱利安所說,他父親可從沒提過任何那些家族的名字——沒錯,迪戈裡先生就是那群人口中有權有勢的「家庭朋友」之一。
據朱利安的描述,他父親格外看重對他的培養,若是重要的姓氏一定會告訴他,甚至會叫他把那家族的族譜給背一遍。雖然他說這話時表情嚴肅,但我不免猜疑起他哪些話是真實的,又有哪些是為了讓我寬心而刻意沒有說全的。更何況,即使那些人不是迪戈裡先生的密友,他們說的話肯定也不是空穴來風。而我連半個值得炫耀的名字都想不出來,難免在氣勢上就敗了下風。這也導致我在真正的考試中有些緊張,忍不住去胡思亂想。很難說我有沒有在這心情下犯錯誤。
手下呲地一響,我低頭一看,發現手指已替我做主,自動把信封給撕開了。淡綠色的羊皮紙露了出來,被我笨拙的動作撕掉了一個角。我嘆了口氣,決定還是該面對事實,反正也躲不開。
我盡力穩住顫抖的雙手,飛快地略過半面老掉牙的客套話。什麼學生非常努力啦、這次考試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啦,還有類似的話。誰都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有些人就是喜歡讀順耳的內容。可惜我不是那些人,因此也不至於被這些話給糊弄到。我翻過羊皮紙,徑直跳到了成績那部分。那些字母仿佛在浮動,慢慢地左右晃動著,讓我有些頭暈。好在小小的黑色字母慢慢靜止不動了,我不由自主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端詳著成績單,確認自己沒看錯:是的,一半的科目都是優秀,就連論文還差個結尾的變形術都是了「良好」哩。
焦慮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喜悅。一個笑容讓我的嘴角揚了上去。我可沒想到自己能拿到這成績;上課的時候我總是困得打瞌睡,連作業都是在要交的前一天才匆匆寫完。我早就料到占蔔學不會拿太好的成績,我一開始報這門課也僅是出於對水晶球的好奇,結果大部分時間裡面對的是令人昏昏欲睡的茶葉沫。不過,感謝梅林,至少我通過考試了。
我將成績單放到桌上,下定決心不在余下的假期裡去反復讀它;不過我知道自己絕對會那麼做。然後,我把魔杖插進口袋裡,將書單從信封中抽了出來。就在這時,我突然隔著信封捏到了一樣小小的東西,它之前一直躺在下面,所以沒被發現。我困惑地皺起眉。霍格沃茨可從沒給我寄過羊皮紙以外的東西。我將信封豎起來,一個冷冰冰的金屬玩意兒落入了我攤開的掌心。
燭光下,它暗黃色的噴漆閃著微光,上面小巧的銀色字母「P」更是如此。「P」可以有很多意思,它可能是名字——珀涅羅珀、佩裡,可能是什麼地名的縮寫——巴黎、波斯,還可能就是個簡簡單單的字母——「P」,裝飾點綴用,沒別的意思。但我迅速反應過來,出現在這個信封裡,只有一個意思。
我的心跳停了片刻,只能瞪著級長徽章,腦袋裡一片空白。剛剛湧上來的愉悅消失了,沒留下任何情緒。什麼都沒有。我朝後摸索著椅子,將將感到因為空氣而有些溫熱的木頭把手,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同時僵硬地維持著高舉手臂的動作。直到隔壁傳來咚的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才放下胳膊。
我承認自己曾對級長盥洗室抱有一些幻想——熱騰騰的泡泡浴、軟蓬蓬的白毛巾,還有獨立的洗手池——可我從沒想過自己真的會成為其中一員。我現在是個級長!這想法突然衝進我的腦海,橫衝直撞,填滿了每一寸空白。我胃裡頓時翻江倒海起來,左側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就好像這消息自作主張,提起喇叭在我耳邊大吼大叫了一番似的。
阿芒多·迪佩特肯定是瘋了才會讓我當級長,我暗自想到。不是說當級長有多可怕,但經歷了去年魁地奇那檔子事後,我不認為自己在赫奇帕奇學生之間的信譽會有多高,更何況大部分人肯定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不像朱利安,甚至肯尼斯·沃爾,至少大家多少聽說過他們的名字。如果真的讓我,一個默默無聞、平凡普通的女生,繼承前任赫奇帕奇級長傳下來的位置,不知是否會有人提出異議。要是卡珊德拉·亞當斯再使什麼招數……
我忽然能明白為何她那麼招人喜愛了。外貌無辜,舉止無害,令你放松警惕,然後她再用柔和的聲音說什麼,你大概聽說了這個,你一定知道那個。她語氣必定是溫和,不帶任何敵意,偏偏這樣一來,那些話會像蛇似的鑽進聽者的耳朵裡,不緊不慢地一圈圈繞上他們的思緒,逐漸收緊,直到對方的想法變得跟她一樣。彼時,她就會滿意地抽身離開,轉向下一個目標。
她有一套對付別人的法子,可能比朱利安還要擅長說服他人。說服!假如我的口才再好些,也許就能說服肯尼斯讓我歸隊了,不至於讓卡珊德拉鑽了空子。但現在晚了,她肯定早就鞏固好了自己的地位,隨我使勁渾身解數、花再多力氣,她只需輕飄飄的一句話,我的努力就白費了。
理智告訴我,詆毀亞當斯也不會幫上忙,讓我這一學年更好過。我沮喪地用空閑的手捧住頭,覺得再這麼想下去,我絕對會兩步邁到牆邊,開窗跳下去了。倒也省事。可轉念一想,二樓似乎只夠讓人摔斷腿的,只會添加更多麻煩,於是放棄了這主意。讓卡珊德拉摔斷腿也沒什麼不好的。我這麼想著,松開拳頭,徽章已經被捏得有些汗津津的了。
「你確定你進對了信封嗎?」我大聲質問道。
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我手中,毫無生氣。我嘆了口氣,為自己犯傻的行為搖搖頭,然後把它放回信封裡,盡可能丟到了桌子最邊緣,想著回頭就把它塞進箱子最角落。算了,至少還有些時間讓我來考慮該怎麼做。
一縷陽光打在了我腳前的地板上。我仰起頭,驚訝地發現太陽已升了起來,天空正迅速從濃稠、暗沉的品藍變成淺藍色,預示著今天會有晴朗的天氣。我壓根沒注意到時間的流逝,上一秒還是半夜,轉瞬就到了早晨。我伸了個懶腰,感到腿還有些發麻,傳來針扎似的刺痛感。飢餓在這時襲了上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上頓早餐仿佛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而那之後我又什麼都沒吃。
我從椅子上站起身,幾步就跨進了盥洗室(我之前一定提過,我住的房間小得可憐)。鏡子裡倒映出的我,是個活脫脫的可憐蟲:且不說亞麻色的鬈發像雞窩一樣堆在頭頂,光是高高腫起的一側臉頰就夠證明這點了。我緊盯著映像裡的人影,看著我的手指輕輕地、謹慎地觸了下左臉,指尖蜻蜓點水地拂過了顴骨上的幾顆雀斑。接著,我打開水龍頭,失望地發現流水不是期望中冰涼的那樣,而是有些黏糊糊、帶著溫度的,似乎剛剛有人用過熱水,管子還沒降溫。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碰水池上灰色的肥皂,便仔仔細細地洗了臉,然後抬頭看著鏡子小心地擦干水珠,最糟糕的地方拍了些粉。我用手指代替梳子理了理頭發,滿心祈禱沒人會注意到我的外貌。抱著這想法,我離開了洗手間,走出了房間門。
下到一樓時,我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身上的袍子皺巴巴的,明顯穿了不止一天。我心虛地向下拽了拽衣服,好在沒人投來異樣的目光——現在還早,大多還沒起床。有幾個坐在角落裡的男巫望了過來,表情有些不以為然。好在他們很快對我失去了興趣,繼續聊起天來。
我邁下最後幾節台階,環顧著四周。酒吧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換了家具,或者有人想出辦法,可算是清理掉桌上杯盤留下的黑色烙印了;椅子不再是一腿長、一腿短,向一側傾去。若不是湯姆,酒館的老板,站在吧台後面,像之前一樣拼命用髒兮兮的抹布擦著玻璃杯,我還以為進了某個只為上等人服務的餐廳了呢。
我走到吧台前,故意輕快地說:「早上好,湯姆。」
酒館老板僵住了,差點捏碎手中的酒杯。我很想笑,但止住自己,將笑意轉變成一聲咳嗽。湯姆臉上露出了緊張的表情,半晌才回過神,衝我抱歉地笑笑。可是這笑容剛揚起一半就僵住了,配著臉上沒刮干淨的胡茬,使他看上去神經兮兮的。
「你是在住在二樓最西邊房間裡的嗎,孩子?」他不確定地問出了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放下杯子,擦了擦嘴唇上方的汗。
「呃,是的?」我遲疑地回答道,飛快地回想了一遍自己最近做了什麼事,可能惹惱隔壁房間裡的人。是因為昨晚碰到的那把椅子嗎?哦,該死,我就知道做事笨手笨腳的遲早會給我帶來麻煩。
「有幾天沒見到你了,孩子。你還好嗎?」
他話裡透著關切,但我顧不上感動。我皺起眉,「湯姆,我明明昨天才——」
我停了下來。他已經沒在聽我說話,而是費勁地彎下腰,從吧台下翻出了陳舊的日歷。上面的字母跳閃爍了幾下,組成一個日期。 「上次見到你是——星期三,沒錯,」他對自己嘟囔道,「絕對是星期三……該死的德國佬。」
「湯姆,今天是星期幾?」我問。
小酒館的老板抬起眼皮,明顯被我的表情嚇了一跳。「星期六,孩子。你沒事吧?」
星期六。
我的額頭上不斷冒汗,後背上也是。一陣風吹了過來,背上被汗弄潮的袍子貼著皮膚,勉強帶來了幾絲涼意。只不過,整個破釜酒吧裡就數吧台的采光最好——別的地方若沒有蠟燭照著,一准兒幽暗無比。雖說這能躲過夏日裡午後強光的灼烤,但並不能讓顧客感到有多舒適;室內的溫度不會比外面低,甚至還可能因密不透風的環境而令人不適。
此時,我既能感到陽光照在背上,又覺得胸悶氣短,身上忽冷忽熱,有些頭暈目眩,直想吐。幾個片段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清晨下樓吃早餐、回到房間、養父母的來信、警報。中間缺了什麼,少了那關鍵的一段。
想啊,阿米莉婭·史密斯,想!
我聽到下巴傳來吱吱嘎嘎的□□,直到牙齒再也受不了重壓,發出一聲脆響,才松開牙關。我抬起頭,瞧見湯姆擔憂的目光,於是強迫自己擠出個微笑。
這時,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進入我腦海的第一個想法不是驚訝,而竟然是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而且沒回答酒館老板提出的問題,這也太失禮了。
「抱歉,」我費勁地說,回頭想看看那人是誰。湯姆比我更快一步。
「請問我可以幫你嗎,先生?」
「哦,我剛剛注意到了這位小姐。我敢肯定我們認識。」
☆、第六章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
謝謝一直支持我的小可愛們 ^ ^
歡迎你們到qq上找我嘮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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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有自己的讀者群哈哈 ///
[To have seen my position so clearly, and yet to have acted so like a child! —— Goethe
我對自己的處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動卻像個孩子! —— 歌德]
朱利安的聲音響了起來。與此同時,我肩上那只手加大了力度,仿佛有一股電流順著我的脊柱穿了下去。我無聲地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感到一陣倦意。我突然變得心平氣和,什麼都不在乎了。
「朱利安?」我聽見自己輕快地說,「你在這裡?」我轉過身,看見他時微微一笑,他也報以同樣的禮節。
「阿米莉婭,真高興在這裡遇見你。」
他的笑容在我眼前放大了很多倍,眼神卻出奇的冷漠。我打了個冷戰,突然發現自己已坐到了靠近門的小桌旁,對面的朱利安和他的笑容藏在預言家日報後,面前擺的瓷杯裡冒出了螺旋上升的珍珠色熱氣。我閉上眼,數了幾下。再睜開眼時,我還在椅子上。我困惑地扭頭看向吧台,它後面空空如也,酒館老板不見蹤影。牆上的時鐘指向九點,滴滴答答地走著。
我什麼時候到這裡來了?
「你好,阿米莉婭,睡醒了嗎?」朱利安注意到我這邊的動靜,開口道。這一下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再試著去回想時又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有什麼需要回憶的嗎?我困惑地垂下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它們在微微顫抖,即使我攥緊拳頭也無濟於事。幾條藍色細線貫穿我的手背,指頭的動作沒有影響形狀,就好像它們自成一體,不屬於我的手,更不屬於我,雖算不上有自己的生命,但怎麼也是脫離了這對肉蜘蛛的掌控。我能感到搭在一起的手指間有微弱的心跳,卻無法從那幾條細線上感到同樣的脈動。如果說它們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下,我模模糊糊地想,那還有多少東西我無法把握?
不過,我沒多少時間來思考這些東西。聽到紙張特有的「嘩啦」一聲響,我馬上看向朱利安。他已放下報紙,帶著溫和的笑容看著我。但我並未回應他的目光,被黑色的粗體字給吸引了。他剛剛看的那頁寫著,「阿芒多·迪佩特表示從未懷疑學校內部人員」,但沒等我接著往下讀,朱利安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合上了報紙。首頁上的大標題「格林德沃疑似屏聲斂息」代替了校長的面孔,刺激著我的眼球。
見我的目光還停留在上面,他不動聲色地將報紙疊起來,推到了一邊,說道:「你沒說你在破釜酒吧。」
他的語氣很隨意,因此我漫不經心地回答說,「你也沒說你會來這兒。」
我還有些走神,因此過了兩秒才從朱利安的表情中看出他有些不快,方才聽出他話裡些許責備的意思。我對自己說的話後悔起來,剛想緩和下氣氛,朱利安先行動了。他一手向我伸來,掌心向上,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不像其他這年紀的男孩一樣藏滿泥土。
他這一舉動算是給了我個台階下,於是我順從地將手放了上去,觸到他掌心的皮膚細膩柔軟,更像是女人的手。肢體上的接觸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肢體上的和心理上的。朱利安彎起手指,輕輕握住了我的幾根指頭。他的表情放松下來,笑容也更快活了些。
「要不是父親堅持不讓我透露這次行程,我肯定告訴你了。」他解釋道,「他對於自己的職位特別看重。眼看就要坐到高級副部長的辦公桌後面,任何差錯都不能有。他非得讓我保密,」他說著嘆了口氣,「就怕有人想來抓斯班塞先生的把柄,或搞小動作。」
又是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朱利安不是在炫耀;跟這類有權有勢的家伙接觸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我品味著斯班塞這名字。近兩年,能在各種地方見到魔法部長怒目圓瞪的尊容:先是對角巷裡貼滿了他的競選海報,「為了更好的未來,而不是更偉大的利益」,上面寫著,給了赫克多·弗利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打擊了他的氣焰,再說「倫納德·斯潘塞-穆恩」這名字長長一串,比兩個短得可憐的單詞有氣勢多了。
整個巫師界都將目光轉向了斯班塞-穆恩,一個原本在魔法部魔法事故和災害司端茶倒水的服務生;這位有著強硬手段的部長上台後做出的第一個決定,便是炒掉自己從前的上司、如今的雇員——前雇員——魔法事故和災害司的前任頭領,阿爾傑農·馬奧尼;至於理由,照他的話來說,你永遠都不能相信「看名字就不值得信任的紅發男人」*。但大家心裡都明白,馬奧尼多年對自己前下屬的忽視,在他悲慘的結局裡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我個人認為只有聖人才能心平氣和地對待一個連續五年都沒有提拔自己的上司,這期間每天都要早早到崗,清理那人亂糟糟的辦公桌;更何況斯班賽-穆恩可算不上脾氣溫和、任人宰割的性格。
「太糟糕了,」我不無同情地說,「至少現在這趟旅行結束了,對吧?」
我腦袋裡還有些發懵,不過看到朱利安衝我一笑,我不禁再次放松下來。他捏緊我的手,表情有些疲倦。「你這話說得沒錯,艾米,一點都沒錯。」
有人在我身後輕咳一聲,明顯是朝著我們這邊。我馬上像觸電了似的將手從桌上縮了回來,臉漲得通紅。一名約莫五十出頭的男人不緊不慢地走到我們兩人身旁,沒等邀請就拉過把椅子,坐下來時動作極為優雅。我隱約意識到,他是屈尊在我們身旁坐下來的,盡管他還什麼話都沒說。男人的五官與朱利安極其相似,只不過多了架單片眼鏡在鼻梁上,唇上的八字胡有些突兀地兩端上翹,故意修剪得中寬外窄。他臉上滿是飽經滄桑後留下的皺紋,我不禁懷疑他是否比自己看上去的要年輕一些。
「請原諒我打擾了你們的談話,」他說,「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吧,朱利安。」
「這是阿米莉婭,父親。」他兒子平靜地說,「阿米莉婭,我父親。」
迪戈裡先生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朱利安的黑眼睛明顯繼承於父親,栗色頭發卻不盡然。我忍不住想,未來某一天,朱利安是否也會像他父親一樣眼神凌厲,或者蓄起胡子。想像中他下巴被卷曲的毛發覆蓋著的樣子讓我有些好笑,於是趕緊低下頭,掩飾臉上不合時宜的傻笑。
「很高興認識你,迪戈裡先生,」我飛快地說,緊張地撫平膝上的袍子。「朱利安剛剛才說到你們——」朱利安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旅途很愉快。」
我的聲音弱了下去,但他父親似乎並沒注意到。剛剛的笑意已經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霍爾斯特德·迪戈裡,」他說,「阿米莉婭小姐。現在,請原諒,我想用早餐……你們也是吧。」
那不是個問句。霍爾斯特德將拐杖放到身側的椅子上,我好奇地打量著核桃木拐杖上雕刻的老鷹。迪戈裡先生輕咳一聲,閉緊雙眼,似乎在默默忍耐著什麼。三張菜單忽然憑空冒了出來,我不由自主地向後一撤,身體撞在椅背上。椅子在地面上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
「抱歉。」我窘迫地說。
迪戈裡先生還是沒理我。他自顧自地抽出魔杖在菜單上飛快地點了幾下,沒有征求我們的意見。我揚起眉毛,看向朱利安。他做了個「隨他吧」的口型。他安靜地轉過頭,望著窗外,迪戈裡先生也是如此。我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了幾遍,不知道該怎麼做。盡管眼睛朝著另一邊,朱利安還是無聲地說了句「別擔心」。等菜單消失後,朱利安將報紙推了過去。霍爾斯特德·迪戈裡一揮手,看都沒看一眼兒子。
「先不管它。早餐過後,對角巷裡的店鋪就該開門了,你們應當趁早把課本買了,免得在麗痕書店那裡浪費不必要的時間。」他說話時誰都沒看,但我能感到他的下一句問話是對著我說的,「你今年會選什麼課?」
我再次求救地望向朱利安,他衝我眨了下眼。我們的腳尖在桌子下面碰到一起,他微微一笑。勇氣忽然回來了。
「大概和去年一樣吧,先生,」我說,「魔法史,魔藥學什麼的。」
「我相信你成績不錯?」
我緊張地笑了笑,聲音有點兒大。「還可以吧,先生。」我沒有解釋。
「嗯。」老迪戈裡若有所思地哼道,詢問地看向兒子。朱利安聳聳肩。
「九個優秀,保護神奇生物是良好。」他干巴巴地說,沒看父親。
不知怎的,我從朱利安臉上讀出了一絲厭煩,迪戈裡先生則撅起上嘴唇,看似有些不滿。過了半晌,他才說:「N.E.W.Ts的課程是巫師一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否則你的一切都只能從零開始。我們的部長便是如此,而你也看到他付出了多少代價。你無需步他的後塵,孩子。」
朱利安臉色忽然變了。他面無表情地望著父親,嘴唇動了幾下,但什麼也沒說。我不知他是想表示贊同,還是反駁說自己的父親即使有優異的成績,至今也只是在朝副部長的位置努力。迪戈裡先生即使感到他的目光,也沒有做出任何表示。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是他看似對誰都不感興趣,實際上卻在審視我,下某些我不會喜歡的結論,作我不會認可的判斷。可他的目光在剛剛說完話以後,便重新回到窗外的風景上,或者說,回到窗戶的玻璃上。
玻璃。我忽然反應過來,悄悄往左邊瞥去。我們三人的倒影很模糊,但確確實實在髒兮兮的窗戶上映著了。當我們目光接觸到時,霍爾斯特德·迪戈裡的眉頭皺了起來。而當我回過頭,毫不掩飾地看向他時,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目光也穩穩地朝著前方。
我們在尷尬的沉默中用完了早餐。桌子很小,我不敢做出太誇張的動作,又想不出什麼辦法能安靜地掰開烤焦的面包,只得放棄了。我得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盯著其他人看,盡管此時右邊男人的目光聚集在他的餐盤上。盤子裡的烘豆在明亮的光線下閃著黏稠滑膩的光,隨著我的動作滑來滑去,像一只只乳白色的畸形小眼睛,盯著我瞧個不停。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炒蛋,在盤子邊緣顫顫巍巍地一團,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迪戈裡先生慢條斯理地咀嚼著一塊培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沒有答話。他連面包屑都整整齊齊地碼在盤著一邊,遠離那兩根愁眉苦臉的香腸,領口的餐巾僵直不動,偶爾隨霍爾斯特德的動作變個角度。
當朱利安放下刀叉時,我不禁松了口氣。先前感到的飢餓早已無跡可尋。「阿米莉婭?」他詢問地說。我點點頭,跟著他放下餐具,盤子裡大半的東西都沒有動。「回頭見,爸爸。」
「再見,迪戈裡先生。」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我跟著朱利安站起身,隨他走出小酒館的後門。踏出門前,我回過頭,看到老迪戈裡還盯著自己的盤子,對周遭發生的改變沒有反應。即使更多人湧進房間、三人中的兩個都離開了他坐的桌子,霍爾斯特德也毫無表示。
木門一關上,我就轉向同伴。「哇,你父親很……」
「有意思? 」朱利安打斷了我。「嗯,他屬於『硬漢』那類型的人,所以總覺得我太柔弱了。順便提一句,你做得不錯。他挺喜歡你的。」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嘿,如果他沒對你的,袍子顏色或者別的什麼挑三揀四,那麼他肯定不討厭你。」
「你可真懂啊,」我挖苦道。他露齒一笑,沒再說關於父親的話題,左手揮了下魔杖。劈啪作響的火星從杖尖竄了出來,而磚牆正好在這時裂開,形成了一道拱門。我們一前一後地走進了對角巷。我衝朱利安做了個「炫耀」的口型,但他只是得意洋洋地揚了揚眉毛,全然沒了在父親面前冷漠的樣子。
天空比三十分鐘前的顏色要深一些,但還保留著那種清澈純粹的勿忘我藍,跟濕漉漉的深灰色石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這並未阻止各種小攤占滿整條巷子,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得不踮起腳尖,才能躲開踩上五顏六色的護身符,以及發著幽光的不知名生物。商販的叫賣聲回蕩在磚牆之間,並不叫人覺得嘈雜,恰到好處地給陳舊的建築添了一分人氣。
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摔進了一堆粉紅的絨毛裡,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結果馬上就遭了報應。一名女巫一頭撞過來,我差點摔個踉蹌。這還沒完:至少有幾十只蟾蜍砸在了我頭上,使勁踩著我當踏板使,朝遠處跳去。朱利安費了很大力氣才把我從蟾蜍的襲擊中給救出來。我們好言好語地安慰了那女巫一會兒,幫她追回大部分逃犯,才算真正脫身。
就這麼浪費了一個鐘頭,太陽已高高掛在天上,陽光有些刺眼。我知道自己現在滿臉通紅,但顧不上那麼多了。
「這年頭什麼人都有,」我惱火地自言自語道,在袍子上蹭掉胳膊上蟾蜍留下的粘液。「看在梅林的份上,誰會帶著一兜子蟾蜍——還不用個封閉咒把袋子給系起來?」
這插曲讓我心情受到了一定的影響。不過,到了魁地奇精品店門口,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瞅見櫥窗裡擺著的金飛賊,我既渴望、又遺憾地嘆了口氣。朱利安則盯著當下最新款的掃帚,微微撅起嘴。我忽然想起自己被從隊裡除了名,今年大概只有坐在看台上的份兒了,便有些哀傷地收回目光,在朱利安眼前誇張地揮了揮手。
「偉——大——的——迪戈裡,」 我拖長了聲調,盡力模仿著特蕾西最不以為然的語氣,「我以為你父親說的是麗痕書店,而不是掃帚店。」
我用胳膊肘搗向他的肋骨,他躲開了。「行了,阿米莉婭,你知道我需要把新掃帚。彗星200剛剛上市,不過我覺得前兩年出的橫掃二星還不錯——你看。」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向一把漂亮的噴了銀漆的掃帚,上面掛著用同樣的銀色墨水寫的兩個字:銀箭。我自己那把老掃帚總是有些斷斷續續,時疾時緩。被肯尼斯給踢出來以後,我就把它丟到了學校的掃帚棚裡,等終於過了那陣傷心勁兒,已經晚了。它極有可能已被某些囓齒類動物當做磨牙的玩具,給啃得屍骨無存。想到這個,我不禁有些感傷。朱利安注意到我的表情,安撫似地捏了捏我的肩膀。
「少了你是他們的損失,艾米,」他寬慰道,「本來我們還期待著跟你們有場對決。不過,赫奇帕奇隊今年肯定會輸得很慘。」
「謝了。」我悶悶地說,「我就當沒聽見你說了我學院的壞話。」
朱利安做了個鬼臉,單手給了我一個短暫的擁抱。
從書店裡出來後,我們倆懷裡都抱著沉甸甸的紙袋子,裡面裝滿了教科書;買書可不是這趟購物的唯一目的。在朱利安的建議下,我選擇了黑魔法防御術;作為公平交易,他多買了高級魔藥制作的課本。即便如此,我們也只有三門課是在一起的。朱利安說,至少我們還在學校裡,我表示贊同。經歷了去年那些可怕的事件後——謀殺,石化——很多擔憂的家長選擇讓孩子在家自學。麗痕書店也沒以往開學前那樣擁擠,唯有脾氣暴躁的店員沒變,舉著雞毛撣子來回巡視。
也許我沒怎麼關注學校裡發生的事情——除了波莫娜那小鬼頭讓我有些擔心——因為在心底,我覺得那些事跟我無關。除非真的有什麼壞事發生在我或周圍的人身上,我才會注意到。這性格讓我吃了些苦頭,而且我強烈懷疑自己因此錯過了一些升職的機會;但並非全是壞事。我得以逃過了無數噩夢和擔憂,獨自穿過走廊時幾乎沒什麼顧慮,不至於總是疑神疑鬼地回頭看是否有人尾隨。
鑒於課本耗掉了我錢包裡大半的加隆,而且我幾乎沒長個子,等朱利安在脫凡成衣店裡買了新袍子,我馬上提出先休息一下再繼續購買書單上的東西。福洛林·福斯科的小店在不遠處,我們一致同意去那裡歇歇腳。
冰激凌店裡面人不比書店裡多,因此沒過多久我們就站到了隊伍前端。櫃台裡琳琅滿目的冰激凌品種讓我挑花了眼,最後在一名格外熱心的小男孩的指點下,選了開心果和蜂窩太妃糖口味的。福洛林給舀了一大勺的冰激凌放在華夫蛋筒上,笑眯眯地遞了過來。
我們從為什麼《遭遇無臉妖怪》比去年所有的課本加起來都重,聊到了明年校長會不會終於允許赫伯特·比爾利教授排一出舞台劇。我個人認為,就算迪佩特同意他將「好運泉」改編成劇本,也不會撥款供他制作道具,朱利安則認為就算要把剩下的幾根指頭都喂給獅身人面獸,比爾利也不會放棄。我們半真半假地爭論了幾句,最後被一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長角山羊吸引住了。
我從未感到如此輕松,被朱利安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直樂。坐了一會兒後,他起身去了洗手間。我吃完了最後一口染成綠色的華夫蛋筒,依依不舍地用桌上的紙巾擦擦嘴。如果不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必定會忘記早上感到的那陣疑惑和不安。
「你的牙齒是綠的。」
湯姆·里德爾坐到了我對面,看上去並不比我遭受蟾蜍襲擊後的尊容好多少。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在與朱利安紅潤健康的臉色比較之下,他顯得面容憔悴,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幾根青色的血管在他慘白的脖子上凸了起來,顯得有些可怖。我心裡升起了一陣復雜的情感,胃因為不安而絞了起來,但不是因為他的外貌。
我緊張地咬住嘴唇,隨即想起他說了什麼,趕緊閉上嘴藏起了牙齒。湯姆歪過頭,明顯有些意外。
「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他突兀地說。我皺起眉頭。有那麼會兒,我想問他一件事。但我隨即就給忘了,再過了一刻,連忘記都給拋在了腦後。
「問你什麼?」在對角巷裡,我多了些底氣。「你莫名其妙地就跑到我的課上來?或者說,感謝那次你用了驅逐咒把老斯通給趕走嗎?別想了。」說出這些話讓我感到一陣快意,看著他愈發詫異的表情,我心情更好了。「對啊,我們還沒熟到那份上。你要是想讓我說,『早安,你這個假期過得怎麼樣』,趁早打消這念頭吧。」
我一口氣說了出來,然而湯姆·里德爾根本就沒在聽。他微張著嘴,一手搭在下巴上,摩挲著鼻尖,兩眼望著遠處的一點。我一說完,他就改變了姿勢,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到桌上,身體前傾。
「我想的可不是霍格沃茨那些事,艾米,」他靜靜地說,「你把我想得太——」他頓了一下,「斤斤計較了。」
聽到他對我的稱呼,我眯起眼睛。「別那麼叫——」
「里德爾。」
朱利安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站到我身後。我想起身,奈何被他一手按了回去,使我動彈不得。
「朱利安。」
我不禁注意到他們兩人對彼此的稱呼掉了個個兒:原本的名字換成姓氏,先前的姓氏改為名字。湯姆從凳子上站起身,用兩根手指碰碰額頭,行了個禮,動作很眼熟。兩人都站直身子,肩膀向後壓去,想讓自己看上去更魁梧。不幸的是,朱利安和湯姆誰也算不上身材高大,因此這幅景像有些滑稽,但他們的表情讓我完全笑不出來。
「沒想到你會在對角巷。」湯姆說。
「謝謝,我正希望如此。」朱利安答道,臉上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敵意。
要是我能預先知道場景會發生,一定會買架相機帶在身邊,及時把這一幕拍下來。想像一下,這將是能載入史冊的一幕:男學生會主席候選人的終極對決……絕對能在霍格沃茨的學生裡掀起輿論。我終於對里德爾有了更多的了解:斯萊特林最受歡迎的人(尤其在女生群中),跟全校聞名、家族頗有名望的學生,兩者都是教授心頭的寵兒,成績和外貌同樣過人,品行優良。此時,就站在我面前,等著對方先做出動作。氣氛僵硬得像烤得過干的水果蛋糕,能直接用刀子割開。
我在他們之間飛快地來回掃了幾遍,最後堅定地選擇了自己更熟悉,也更信任的一方。我清了清嗓子,盡量輕快地說:「我能先回破釜酒吧,下午再說魔藥材料的事情,還有你的坩堝——別忘了,還得是能折疊的。」
朱利安猛地轉過頭,似乎剛剛想起我在旁邊。他不由分說地將我手中的課本也接了過去,雙臂因為重量忽地向下一沉。我隱約感到他這動作是向另一人示威,但我從沒想過他竟會像個普通男生一樣,試圖以體力服人。哦,我是真的後悔沒帶架相機來。他一言不發地向出口走去,我猶豫了片刻,難不住自己是不是該跟湯姆打個招呼。我止住這念頭,在朱利安用胳膊肘抵開門、幾本厚書落了下來時,上前撿起了那幾本書。
湯姆·里德爾趁這功夫走了過來,離我們還有些距離時停下腳步。「你藏不久了,迪戈裡。」他用只有我們能聽見的聲音說。「哦,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總有一天會弄明白。至於阿米莉婭,我希望能成為你的朋友,而不是敵人。」我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何這句話聽上去十分耳熟,他愉快地繼續說了下去:「在那之前,享受你的假期。」
「我會的,」朱利安回答道,聲音恢復正常了。「日安,湯姆。」他咬重了最後兩個字,然後大步走了出去。我別無選擇,快步跟在他身邊,手裡緊緊抓著書。走出店門很久了,我依然能感到一束目光穿過玻璃,凝視著我們遠去的身影。
☆、第七章
[I stand upon a wide and sunless plain, Nor chart nor steel to guide my steps aright.-- Paul Laurence Dunbar
我站在開闊卻不見天日的平原,沒有地圖或意志指引我的方向。——保羅·勞倫斯·鄧巴]
白霧伴隨著汽笛刺耳的聲音從煙囪裡噴了出來,不緊不慢地將觸手伸向了整個車站,似乎想將聚集在此處的所有生靈給吞進肚裡。它很快就成功了,或者說,達到了類似的效果:混亂。人們費勁地濃霧中辨認著車廂,呼喚著彼此的名字,而他們的貓頭鷹狂躁地拍著翅膀,制造出更多噪音。不遠處,幾只虎斑貓蹲在箱子上,任憑小巫師胡亂拍打著它們的腦袋,圓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掃視著人群裡可疑的事物——比如說某只失了心智、大白天就出來亂溜達的耗子。但耗子通常不會在這時候現身、冒著被踩扁的風險穿過「人腿叢林」。那幾只貓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不一會兒就閉上眼打起盹來。
我沒料到會看到這嘈雜的一幕。我原本估摸著,就算沒把孩子給關在家裡,父母至少會在他們登上火車時哭得一塌糊塗,或是緊抓著心肝寶貝的小手不肯松開吧。可放眼望去,大多數成人都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們看上去憂心忡忡,但並非因為自己的小寶貝即將遠去。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霍格沃茨是安全的,甚至比父母的臂膀更要安全。在那裡,不諳世事的學生能遠離前線的炮火,無需躲在防毒面具後面,偽造某個高官的簽名以免被關進鐵窗後——或是更糟。
讓成年人們不安的東西起初脆弱微小,僅在他們心頭占了一角。可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長越大,直到寄主被困住,再也掙脫不開,被迫無時無刻不因它感到焦慮、痛苦、心神不定。是戰爭,該死的戰爭。還有一年到1944年的九月,已經非常接近尾聲了。但還不夠接近。
一陣突兀的笑聲引起了我的注意。一男一女兩個小巫師跑了過來,拿假魔杖朝對方比劃著。杖頭已經有些剝落,露出了裡面塞的棉花。這景像跟他們身上看似昂貴的衣服組合在一起,實在有些古怪。兩人都不超過八、九歲,絕對沒到來霍格沃茨上學的年紀,看到他們並無成人陪伴時,我心裡升起一陣不安。
但我馬上就明白了原因:兩個歇斯底裡的女人從左邊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一個使勁捂著頭上的帽子,另一個抓著手提包,明顯都有些體力不支了。她們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幾步,最終在我的車廂外停了下來,其中一個扯著嗓子嚷了起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小心地把窗子拉下來了些,好聽見她在說什麼。
「奧古斯塔·隆巴頓——我警告你,小姑娘,你要是不在三秒內回來——」
「不是我開的頭!」
女孩不滿地喊了起來,使勁邁開小短腿,拉開與母親的距離。也許是車站裡過於嘈雜,也許是父母習慣注意力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也許人們只是單純地不在乎周遭發生的一切,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因為小女孩尖銳的嗓門嚇了一跳。我隱約為自己的表現感到有些羞愧,好在就像對待那孩子的尖叫聲一樣,沒人在乎我這邊的動靜。大概跟我躲在車窗後面也有關系吧。
男孩帶著洋洋得意的表情停了下來,大概是想看同伴出洋相,結果樂極生悲;等他發現其中一個女巫靠近自己時,還沒來得及再跑開就給捉住了。女巫,看外貌是他的母親,不顧小男孩的抗議,一把奪過假魔杖進包裡。
「要不是你姐姐告訴我你在哪兒——哦,別這樣!」她厲聲說。我瞥見小男孩做了個鬼臉,不得不捂住嘴,以免笑聲暴露自己。他母親繼續說了下去: 「等著我告訴你父親吧,他會把你關到你到來霍格沃茨的年齡為止!」
見這邊起了爭執,那邊小女孩也怏怏地溜了回來,大概是覺得少了玩伴後有些無聊。她自個兒的母親迎上前去,女孩皺起鼻子,默默忍耐著讓母親整理好衣領,又被迫戴上頂帽子,期間不忘朝小男孩做了個鬼臉。她母親嘆了口氣,正了正自己頭上的帽子。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帽子跟女兒的相差無幾,都插著鮮艷的、蓬蓬的大羽毛。
「我真抱歉,馬爾福夫人——」
「哦,小孩子就這樣,奈莉。」馬爾福夫人,也就是男孩的母親,不耐煩地打斷道,「但我想隆巴頓先生不會希望在報紙上讀到自己的孩子掉進鐵軌裡這一不幸消息的。」
從表情和語氣中能看出,她沒有絲毫想分擔責任的意思。我幾乎能聽到她腦海中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你能看好你女兒,我們絕對能省下這堆麻煩。雖說小孩子就這樣,但我的小寶貝完美無缺,你可別想把錯歸到他身上。
隆巴頓夫人有些窘迫,我敢打賭她聽出了馬爾福夫人的言外之意——而且跟我猜的絕對相差無幾。當然,馬爾福夫人直白的表述應該也起了作用。「您肯定,哦,比我更有經驗,畢竟您還有另外兩個孩子。」她勉強笑了一下,飛快地眨著眼,「我聽說阿布拉克薩斯身體抱恙,希望他能盡快康復。」
她友好的語氣彌補了話題轉變的生硬。只可惜馬爾福夫人並不領情。她抬腕看了下時間,甚至不屑於回答。女表上幾塊碩大的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卻顯得十分廉價、不堪一擊。不快在奈莉·隆巴頓臉上一閃而過,開口時語氣卻仍舊友善,表情依然溫和。當時的我為她如此擅長掩藏自己的情緒感到驚嘆,但事實證明,我也在不久的將來培養出了這一技能。至於我的導師是誰,那是後話。
「也許生場病會對他有好處。一天到晚忙著跟那些女人社交,他肯定累壞了。您說對嗎,馬爾福夫人?」
隆巴頓夫人微笑著將女兒拉到身後,沒等回答就轉身離開了,腳步輕快,大概為擊中馬爾福夫人的軟肋而沾沾自喜。阿布拉克薩斯·馬爾福的妻子僵立在原地,仿佛成了尊雕像,直到那對母女消失在人群裡,也沒動彈。
我失去了興趣,輕輕關上窗子,跌回到座位上。特蕾西·艾伯特在我對面打了個哈欠,抬眼越過膝蓋看向我。長發從她臉頰兩側垂下來,突顯出她臉龐的輪廓。
「有什麼好笑的?」她好奇地問道。
我聳聳肩,「我只是在想,家裡有小孩子肯定蠻有意思的。」
特蕾西忽然精神起來,合上雜志換上一副驚恐的表情。「我親愛的艾米,這是你說出最可怕、最無知的話了!要是過去那十四年重來,我寧可叫巨烏賊吃了。忘了小錫兵和洋娃娃吧,那全是假像。你是不是覺得他們會越來越乖巧,越來越安靜?我告訴你,糟糕的全在後面等著呢。入學是煉獄的開始——真正的開始。你知道在來這兒的路上,我聽到最多的對話是什麼嗎?」
她朝前傾過身子,腦袋轉向左邊,捏著嗓子尖聲尖氣地模仿起來:
「『拉文克勞會拿到學院杯的!』」她隨即看向右邊,用更尖的聲音學起來,「『不,格蘭芬多會贏!』『拉文克勞!』『格蘭芬多!』『拉——文——克——勞!』『格——蘭——芬——多!』」特蕾西重重地朝後靠去,用捏著雜志的手捂住胸口。「我真想不明白,為什麼雙胞胎還不在一個學院?大概是分院帽想跟我們家開個該死的玩笑,或者拉文克勞缺人還是什麼的。哦,它要是敢把約翰給分進斯萊特林,我以麗蓮的貓頭鷹發誓,我就——」
「說不定它真打算這麼做呢,」我憋著笑說。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仿佛在趕一只惱人的蒼蠅。
「唉,說不定真會是這樣。不過,現在想想,這應該也不會成大問題。你記得約翰,對吧?安靜的小天使,有時候會讓你忘了他的存在。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沒人情味兒——行了,艾米,別笑了——但去年一整年,我也就在聖誕節的時候才想起來,真該死,我有三個弟弟妹妹!」她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這個假期裡,我敢說我們一共也就說過三次話。」
「他怎麼沒跟你一起上火車?」
我左右仔細檢查了一番,以確認沒有小男孩藏在行李架上或者是座位底下,同時回想了一下先前跟艾伯特家最小的孩子有過什麼交流。但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記不起來,只得作罷。特蕾西懷疑地打量著我的動作,然後撅起嘴。
「爸爸好像提到要跟他進行一場『男人對男人』的對話,」她做了個鬼臉,「估計是什麼『一層男生盥洗室裡第三個隔間裡藏著有劈啪爆炸牌』之類的東西。或者就是他們倆得找個垃圾桶好好吐一陣。他們從夜騎背上下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她重新展開雜志,皺著眉頭往前翻了一頁, 「奇怪——我記得這頁上面有個預測你將來職業的小測試——」
「那是什麼樣子?」 我好奇地問。
「呃,那個測試?你不會想知道的,我都能寫出來。」
「是啊,是啊。我需要別人來決定我將來要做什麼——不,我是說騎著夜騏來車站。」
她思索了片刻。「有點奇怪——實際上怪嚇人的。想像一下,你在空中以極快的速度飛翔著,但騎的是隱形的掃帚,而且下面淨是些麻瓜。爸爸得再三確認幻身咒沒失效,否則魔法部永遠都不會放過我們了。順便提一句,」她做了個鬼臉,「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跟洛夫古德那家子打交道了。他們全家都是怪人,我告訴你,簡直沒法說。」
我揚起眉毛。火車在這時開動了,聒噪地向前駛去,打斷了特蕾西的控訴。她嘆了口氣,把腿翹到桌子上,抖得雜志嘩啦作響。然後她發出一聲哀嘆,對先前還入迷的東西失去了興趣,隨手把雜志丟到一邊,另一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嘴唇。這動作維持了幾秒,直到她忽然轉向我,問:「你不用去級長會議嗎?」
我愣了一下,繼而驚恐地瞪大眼睛。
「天啊,我給忘了!」
我撲向行李架上的箱子,不管不顧地把它拽了下來。這魯莽的動作導致我被箱子狠狠地砸了一下,但我沒理那塊正在慢慢形成的淤青,只顧得扒開幾件毛衣,同時努力回想之前把徽章給放在哪兒了。特蕾西腦子轉得比我快,念了句「徽章飛來」。一個小東西從箱子裡飛了出去,正好落入她張開的手心裡。她將徽章朝我丟了過來,正掉在一摞衣服上。我趕快把它別到前襟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一萬個感謝,特蕾——你救了我的命。」
「你要是能趕緊離我遠點,那才是幫了我的大忙。」她開玩笑道,把我推出了門。「去吧,我的勇士,讓他們看看你鋒利的寶劍!」
「我倒希望有把劍,」我咕噥道,急匆匆地朝火車另一頭走去。
我路過幾個隔間,驚訝地發現裡面都空空如也。怪不得沒人來到我跟特蕾西的車廂。但下一個車廂就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像了:裡面擠滿了學生,正吵吵嚷嚷地打著橋牌。根據幾個人臉上的黑煙來判斷,他們打得不是普通的卡牌。格蘭芬多,我想,裡面的裝飾暴露了他們的學院。我個人認為,一切都是金紅兩色未免有些過於浮誇,不過至少他們對自己的學院感到自豪。
有不少赫奇帕奇對自己所在的並不學院。或許他們嘴上不說,但大家心裡都清楚得很。至於我,這學院再完美不過了;我沒有多優秀,也沒有驚人的美貌,更沒有過人的才華。其實我最適合待在赫奇帕奇,平庸,但至少安全。可惜我許多年後才總結出來。
我累得氣喘吁吁,只恨自己還沒學幻影移形,心裡暗暗詛咒把級長會議安排在車廂盡頭的負責人。走了仿佛有幾個小時,前方突然現出一道門,把手上掛的小牌子上用斜體字寫著「級長會議」,幾乎認不出來。我脫下外套,迅速將臉貼在窗戶玻璃上——免得頂著一張大紅臉——在心裡默數了十下。窗外的風景和以前一樣:山頭上站著表情漠然的山羊,慘淡的灰色雲層在它們身上投下一片片陰影,巨人的手隨時都有可能穿過稀薄的空氣抓住一頭羊,而其它羊只會繼續維持著現在的姿勢,動也不動。同伴的慘叫對它們來說毫無關系,只要不是自己遭殃,沒人會注意到越來越近的危險。
我盯著其中一只,然後轉過身往房間裡看去。我透過玻璃看到朱利安。他站在房間正中央,手裡抓了一沓羊皮紙,隔著門只能聽到悶悶的聲響,聽不出他講話的內容。我試圖通過口型推測出他在說什麼。即使朱利安看見我了,他沒有任何表示。但我覺得他是瞧見我了,也不知是不是光線,他從容不迫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我給自己鼓鼓勁,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第八章
踏進房間的一瞬間,每一雙眼睛都落在了我身上,朱利安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我不怎麼意外地發現,真正戴著學生主席徽章的男生坐在正對著朱利安的椅子上,嘴半張著,像極了水缸裡的金魚。聽見有人進來,他趕緊閉上嘴,鼓眼睛朝我這邊轉了過來。
「你要是想找列車長,他在車頭的控制室裡——」
「哦,我是來參加會議的,很抱歉——」有人響亮地哼了一聲,不過及時地把它變成了一聲咳嗽,我窘迫地把一縷頭發別到耳後,假裝沒有被打斷,「——很抱歉我來遲了。」
我將重心換到左腳上,從余光裡瞥著朱利安。比起驚訝,他看上去更像是失望,而且沒有朝我這邊看。他最後一句話的余音還盤旋在空氣中,如同飛機的尾氣,蒼白而突兀,因為匆匆終止而失去了魔力。其他人的目光還聚集在我身上,已經超過了禮貌的時間。我緊張地抿起嘴,不動聲色地朝後退了一步,准備隨時拔腿就逃。只有男學生會主席對我的話作出了回應。
「那麼,你就是——呃——另一個赫奇帕奇級長了。」這並非問句,但我還是亮了亮胸口的徽章。這只從那裡換來一個勉強的苦笑。「歡迎,歡迎。找個地方坐吧,你沒錯過什麼。」他無精打采地說,明顯不相信自己的話。
我又瞟向朱利安,他還盯著手裡的羊皮紙,就是不肯迎向我的目光。我沮喪地嘆了口氣,飛快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環境。級長開會的車廂比別的要大些,裡面沒有兩排軟沙發座,而是擺了十幾張硬板凳和一張桌子,遠遠超出需求。我在最近的空椅子上坐了下來,旁邊是個戴著拉文克勞徽章的姑娘。我注意到她的顴骨極為突出,下巴很寬,面部線條對於女孩子來說未免有些過於硬朗,甚至有些令人望而生畏。
她毫不掩飾地盯著我看了幾秒,接著點了下頭,算是對我到來的歡迎了。不應以貌取人,我暗自想到,同時以笑容回應了她。我的鄰居似乎比較友善,這讓我稍稍松了口氣。
車廂裡一片寂靜。我困惑地望向朱利安,發現他盯著手裡的稿子,眉頭緊鎖。我隱約意識到大概是我這不速之客打亂了他的思路,不由內疚起來。糟糕的是,我不是唯一一個發現他異常的人。一聲冷笑傳了過來。是坐得靠近門口的湯姆·里德爾。他兩條腿隨意地架在空椅子上,仿佛參加的不是正式會議,而是某個人的生日派對。剛才他一言未發,我都沒看見他。
「哦,別管我,」他輕聲說,「請繼續,迪戈裡,我們正聽到興頭上呢。」他挖苦道,幾個人吃吃笑了起來。我身側的女生僅僅眯起眼睛,沒笑。我也沒有。
朱利安掃視了一圈房間,不緊不慢地說:「謝謝你,湯姆。」大家馬上安靜了下來。即使他盡力隱藏著,我還是注意到朱利安緊繃的肩膀放松了一些。他繼續說了下去,「既然人已經到齊了,我想宣布幾項新規定。今年,霍格沃茨加強了警戒,魔法部已經批准了校長的要求,會在十月前後派傲羅常駐校園,以確保不會有外來者闖入。去年發生了幾件不幸的事故,這是不可否認的,但校長期望並堅信在座的各位有能力維持每個學院的和諧。你們應當明白自己的責任有多重要,在保護每個學生的基礎上,切記要穩定人心。任他森嚴堡壘,內部亂了陣腳會讓整個學校瓦解。」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回蕩在房間上空,使我的耳朵裡嗡嗡作響。我慢了半拍才想起要咕噥贊同的話,幸虧沒人注意。朱利安有意無意地瞥了湯姆一眼,然後垂下目光。我知道他已經將內容背了下來;他的眼神不易察覺地游移著,根本不在稿子上。這一現像通常只有在他生氣或緊張時才會發生。鑒於公開演講對他來說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那麼原因顯而易見。至於這怒氣是針對誰,我不知道。
「第一,和去年一樣,任何學生都不可單獨行動。第二,教師有權跟隨——」他咬重了這個詞,「——學生或其他教師,將他們送到教室或各學院的公共休息室。第三,如果認為學生的形跡可疑,教師有權搜索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第四,宵禁時間改為十點——」
一個男生□□起來。
「該死,迪佩特是認真的嗎?」他不必要地大聲抱怨道,「該死,老頭子不明白我們真正需要什麼。火焰威士忌還有姑娘,如果你沒懂我在說什麼的話。」
他咧嘴笑了起來,衝離湯姆最近的女孩眨了眨眼,就像犯了眼疾。後者厭惡地皺起鼻子,冷冷地說:「你跟你的甜心想做什麼都與我無關。所以,閉上你那張嘴,麥克拉根,不然我就幫你個忙,把它永遠地封上。」
麥克拉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就算你是個漂亮寶貝兒,也不代表真的有人想碰你。」他凶巴巴地反駁道。
「夠了。請到外面去解決你們的矛盾,」朱利安惱火地打斷了他們。麥克拉根不情不願地閉上嘴,那女孩則抱起雙臂,盯著天花板。朱利安盯著他們兩人來回看了一會兒,繼續說了下去。「第四,宵禁時間改為十點,在此之後被發現的學生一律關禁閉,沒有例外。」
麥克拉根現在半躺在椅子上,聽到這話,抬手撓了撓耳朵。
「最後,傲羅有權在任何時候進出各學院的公共休息室。」
朱利安說完,看向男學生會主席,後者不情不願地跟他交換了位置,站到房間中央。
「哦——讓我們謝謝,呃,迪戈裡,為我們詳細地解釋了校長的指令。」
他無力地鼓起掌來,我揚起眉毛,跟著拍了兩下手。稀稀拉拉的掌聲讓氣氛更尷尬了。見狀,別著學生會主席徽章的那名女生嘆了口氣,起身來到搭檔身旁。
「好吧,就像詹金斯說的,謝謝你,迪戈裡,你今天做的已經夠多了。」她做了個手勢,看樣子對朱利安主動擔起責任有些不滿。「現在,我想大家可以互相介紹一下自己,是不是?」她說著抱起雙臂,擺明了若是有人敢有反對意見,就會有個惡咒甩過去。見沒人提出異議,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我是伊莎貝拉·克勞奇。」
「嗯——克雷·詹金斯,」男學生會主席說。
「麥克·麥克拉根,格蘭芬多。」麥克拉根煞有介事地用手理著油光水滑的鼠灰色頭發,傲慢地拖長了聲調,斜眼打量著房間裡的女生。我十分反感他看我的眼神,於是別過頭。
「艾瑪·斯考特,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他身側的女生高高興興地說,就算沒人搭腔,也沒能影響到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她一頭亂蓬蓬的紅發,滿臉雀斑,露在袍子外的一截手腕上同樣斑斑點點,一看就是個格蘭芬多。我意識到剛才霍格莫德的問題就是她提出來的。跟她的搭檔不同,斯考特像是真的對承擔起級長的職責充滿期待,我不禁對她產生了一絲好感。
「勞拉·戴維斯,拉文克勞。」
「朱利安·迪戈裡,拉文克勞。」
「希西利婭·馬爾福。」
「湯姆·里德爾。」
斯萊特林的兩個級長似乎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也可能是我多想了。他們不可能認為大家都是傻瓜,嗅不出他們身上斯萊特林的味道。如果說這車廂是一口大鍋,我們都是其中的燉菜,那湯姆和希西利婭就是不小心掉進去的硬邦邦的銀勺子。
「馬林·貝弗利,赫奇帕奇。」
「阿米莉婭·史密斯。」
克勞奇沒等我說完,就用力拍了下手。「現在我們認識彼此了。你好,你好——行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說客套話。」她看了詹金斯一眼,他沒動彈。克勞奇沮喪地做了個鬼臉。「我宣布會議結束。請你們來領取口令,一個一個來……」
看得出來大家都為會議終於結束而舒了口氣。級長們跟互相低聲交談起來,而我來到隊尾。朱利安故意落在後面。他朝我揚起了眉毛,但沒在我拉住他的手時躲開。我微微松了口氣,愧疚地衝他笑了一下。
「抱歉,我把級長這檔子事兒給忘了。我發誓。」
「我還沒原諒你呢,」他說,不過還是讓我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馬爾福站在我們前面,金色短發柔順得像模特戴的假發,末梢卷翹,露出系了條墨綠色綢帶的白皙脖頸。她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似乎周圍沒人存在。
隊伍往前挪去,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臂。她使勁一甩胳膊,厲聲說:「在後面待著。」
「抱歉。」我惱火地說。
她冷笑一聲,不屑地斜眼瞥著我,壓低嗓門說:「泥巴種。」
希西利婭傲慢地仰起頭,不再搭理我們。朱利安皺起眉,我使勁攥住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剛剛在站台上看到的馬爾福夫人如果是希西利婭的母親,未免有些太年輕了,我意識到。那位夫人要麼是她的姐姐,要麼是繼母。根據報紙上的花邊新聞,後者顯然可能性更大一些。
以前沒有人用這個詞叫過我,但顯然不是什麼好話。朱利安顯然聽懂了,而他不是一個人。房間裡還有別人被她的話刺激到了。
「希西莉婭,」湯姆忽然說,「隨便叫別人泥巴種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他已經領到了口令,正倚在門框上望著這邊。他語氣平淡,可馬爾福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渾身一震,明顯十分驚訝。
「所以現在你要護著她?」
他嘆了口氣,沒做出回應。希西莉婭的臉色愈發陰沉。她扭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如此凶狠,我不由自主地向後撤了一步。
「這就對了。離我遠點。」說罷,她一把推開艾瑪,大步離開了車廂,每步都震得門上的玻璃哢啦作響。
克勞奇誇張地舉起雙手,然後長長地出了口氣。「里德爾?你把口令告訴她,知道嗎?我可不想開學第一天就讓級長在新生面前出洋相。」
遠處傳來咣啷一聲,伴隨著憤怒的尖叫。湯姆沉默地點點頭,朝那邊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
出乎我的意料,勞拉·戴維斯湊到我身旁,耳語道:「那一家子馬爾福全是這副德行。別介意,躲遠點兒就行了。你還沒見到她弟弟呢,馬瑞斯,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小混蛋。」
她站直身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幸好克勞奇在這時叫了我的名字。我領了口令之後就來到門外等著朱利安,暗自琢磨著勞拉的話。平時我沒什麼機會跟馬爾福之類的純血家族接觸,而她顯然比我知道得要多。
但拉文克勞的級長沒再提起這事,因此在回車廂的路上,我只有聽她跟朱利安討論魔法史的份,一句話也插不上。正因如此,回去的路程似乎格外遙遠。在阻止了幾個格蘭芬多把地毯掀起來(他們一直高喊著「為了英國!為了格蘭芬多!」,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避開這段)、幫迷路的新生指了方向後,我已經有些精疲力竭了,又想喝黃油啤酒,又巴不得這一天趕緊結束。
看到熟悉的車廂時,我總算松了口氣。「好了,我們到了。」我說,朱利安跟著停了下來。「你要一起來嗎,勞拉?」
她站住腳跟,叉著腰對我露齒一笑。這對她來說不是個很好的表情,讓她本就寬闊的下巴顯得愈發突出,仿佛不屬於這張臉。
「改天吧。我有種預感,我們以後會經常見面的。回頭見,朱利安,還有阿米莉婭。」
我們道了別。她繼續向前走去,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我拉開門,被特蕾西撞了個滿懷。
「誰——哦,親愛的阿米莉婭,還有朱利安!」特蕾西滿面紅光,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猜猜我剛才遇到了誰!」
看到那張臉,一股怒火升了起來。但我隨即反應過來這是誰,趕快調整了臉上的表情。
「你好,蘇珊。」
蘇珊·亞當斯的臉上綻開了一個燦爛的微笑,跟卡珊德拉相似得有些讓人心煩。
「嗨,阿米莉婭,還有朱利安,好久不見。我也在拉文克勞,」見我困惑的表情,她補充了一句。
鑒於特蕾西身旁已經坐了個小男孩,我只得選擇蘇珊旁邊的空位。朱利安緊挨著我坐了下來,朝約翰·艾伯特親切地笑了笑。
「你好,我們還不認識呢。」
「啊,我弟弟,約翰。」特蕾西揉了揉他的頭發,「他是個安靜的孩子,對不對,強尼?」
約翰默默忍耐著,羞澀地衝我們笑了一下,繼續低頭讀起手中的課本。他姐姐大聲談論起了假期裡的所見所聞,看樣子只有蘇珊真的在聽。我悄悄往朱利安那邊挪去,舒服地靠在他身上。
「她沒喝醉,對吧?」他低聲問道。
「平時就是這樣,」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堆成小山了的糖紙,「呃,或許糖吃多了吧。」
「提醒我永遠不要跟艾伯特單獨呆在一個房間裡。」
我聽不出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剩下的旅程就過得就快樂多了,仿佛沒過多久,火車就放慢了速度,列車員也特意過來提醒我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在走廊重新變得嘈雜起來之前,我和朱利安站到了出口的位置。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跟著我走。」
他讀懂了我的心思,寬慰地捏捏我的肩膀。我看向黑漆漆的站台,一時說不出話。恰在此刻,星星點點的光點亮了起來,然後幾盞提燈的輪廓隱約閃現出來。
「謝天謝地,」朱利安壓低了聲音說,「去年霍格莫德的人忘記給我們准備光源,我得一路舉著魔杖,還得教好幾個人『熒光閃爍』,不然誰都看不見馬車在哪兒。」
隨著嘎吱一聲,火車停了下來。我緊跟著朱利安下了車,其他幾個級長也在此時從其他的下車口來到站台上。嘈雜的人聲忽然變得更響,我這才意識到火車上有多少學生。下一秒,似乎所有學生都從車裡湧了出來。我聽到克勞奇和詹金斯扯著嗓子喊道:「一年級新生,往這邊來!其他人請從左邊出去!」
我和朱利安也輪流吆喝著,費勁地將人流朝正確的方向引去。有一瞬間,我很擔心會不會根本沒人聽我們的。但我很快便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了;在這樣的環境裡,人們都希望有個領導者給他們指引方向。
終於,最後一波學生也上了馬車,學生會主席帶著一年級新生去渡黑湖了。我們八名級長湊在一起,一齊盯著兩輛空車搖搖晃晃地駛了過來。誰都沒說話,都被剛剛短暫的幾分鐘折磨得筋疲力盡。
「回頭見。」
朱利安打破了沉默,聲音因為喊了太久而有些沙啞。我迫不及待地登上車,身後跟著朱利安和勞拉·戴維斯。我們沉默地擠在狹小的車廂裡,我能感到喉嚨後面隱隱跳動的刺痛,以及掌心裡傳來朱利安體溫的灼燒。
「等一下!」
車身劇烈地搖晃起來。麥克拉根笑嘻嘻的臉冒了出來,兩手扒著門框。
「一個學院的應該坐在一起。」
貝弗利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搶在有人能抗議前鑽了進來,坐到我和戴維斯對面的位置上。
「那他在這裡干什麼?」
麥克拉根假裝沒有聽見勞拉惱火的質問,一屁股坐下來占了半張座椅。可憐的朱利安放棄掙扎,被擠到了最邊上。馬車不緊不慢地向前駛去。我望向窗外,思索著究竟是什麼咒語能讓它們動起來。
「所以——你就那個著名的『迪戈裡』的女朋友?」麥克拉根忽然說,毫不隱藏聲音裡的好奇。沒等我回答就繼續說了下去,「你比我想像中的要,怎麼說,貌不驚人。」
我感到臉上火燒火燎地燙了起來,但貝弗利根本沒給我反駁的機會,就說:「從魁地奇球隊裡被踢出來的阿米莉婭·史密斯?那是你,對不對?」
麥克拉根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即使在暗處,也能看到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就是沃爾連著抱怨了好幾周的那個史密斯?」他重重地向後靠去,整個車廂都因為他的重量搖晃起來。「真該死,是她。」他粗聲笑了起來,語氣就像我本人不在這兒一樣。
「阿米莉婭的事情跟你們無關——」
他粗魯地打斷了朱利安:「我倒想聽聽艾米有什麼好說的。」
憑著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惱怒地張開嘴:「我有什麼好說的跟你無關,麥克拉根,管好你自己的事情。還有,」我一字一頓地說,「省口氣吧,不要叫我艾米。」
雖然看不見她的臉,我還是感到勞拉滿意地笑了起來。她在我的胳膊上拍了兩下。麥克拉根明顯不習慣被別人反駁,從鼻子裡哼了聲後沒有再說一句話。倒是貝弗利饒有興趣地盯著我,卻始終一言未發。
接下來的旅途有些尷尬,終於看到城堡時,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那麼,新學期合作愉快。」
我們跳下馬車後,馬林·貝弗利說。我不知自己對這位搭檔是什麼看法,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還想說什麼,但在這時,載著另外四名級長的馬車晃晃悠悠地駛了過來,我怕再看到希西利婭·馬爾福,趕緊跟著朱利安向前走去。
踏進禮堂大門時,我敢發誓自己聽到馬蹄落在泥濘的小路上,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輕響。我回過頭,只看到空蕩蕩的馬車慢慢遠去,老舊的車身不斷嘎吱作響。
☆、第9章
[In an instant the whole mystery of the handkerchiefs, and the watches, and the jewels, and the Jew, rushed upon the boy』s mind. –Oliver Twist
在那一瞬間,所有關於手絹把戲、手表、珠寶、還有老猶太的疑惑,都一股腦兒的湧進了男孩的腦袋。——霧都孤兒]
我在柔軟的床上翻了個身,享受著最後幾分鐘的愜意。在那之後,我將跟著大批學生進到禮堂裡,睡眼惺忪地吃完早餐,匆匆趕向第一堂課。其他姑娘微弱的鼾聲對我的眼皮來說是一種誘惑,不過梅樂思暴跳如雷的樣子讓我瞬間清醒了不少。
她的姓氏可真夠諷刺的,我一邊套毛衣,一邊暗暗想到。我想像著她端著一杯熱可可、坐在壁爐前的天鵝絨沙發前、腳上套著毛茸茸的兔子拖鞋,然後決定就算她中了「快樂」1咒,那場景也絕不可能發生。
開學幾個星期以來,大家已經逐漸適應了在學校裡的節奏。相比起去年,六年級出人意料的輕松:少了魁地奇訓練和將近一半的課程,讓我的時間表裡出現了不少空白。我對此半是感激半是遺憾,但繁忙的功課叫我無暇顧及自己的情緒。
干燥溫暖的的晚風愈發涼爽起來,對此我感到十分欣慰。至少在秋季,身上的長袍不會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而我對汗漬留下的神色印跡過分敏感。進入深秋後,我試著用厚厚的羊毛圍巾將自己武裝起來,尤其是入睡前。不然的話,當我在半夜被噩夢驚醒後,手指頭會凍得無法動彈。
在夢裡,我總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進一片荒原的地下,周圍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以至於每次醒來只有找到窗外透進來微弱的光線,我的心跳才能緩和下來。所幸我極少夢到這個場景,令人欣慰。
至於白天,一切只能算得上勉強過得去。在適應了永遠充斥著化肥、泥土和剛割過的青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後,草藥課就不那麼難過了;它甚至可以算是是最輕松的課程,只不過比爾利教授有時會讓人受不了。用特蕾西的話來說,一個連看到耳罩都要誇張地捂住胸口的人,是「極不可靠的」。
相比之下,最要命的課程是防御術。嘉拉迪亞·梅樂思似乎明白我並不是真心想上她的課,總是在我走神的時候問些讓人頭疼的問題:
「史密斯小姐,請你告訴我伏地蝠會用什麼方式接近它的受害者?」或者「請告訴大家,面對攝魂怪時,你會想些什麼?」
在這件事上,朱利安並沒表現出多少同情。不過我能理解;他自己也有得受了。我有次連著幾天看到他修改同一篇魔法史的論文,手邊扔了十幾個紙團。更何況他還要幫忙修改我的黑魔法防御術分析,好讓我從梅樂思教授那裡拿到一個勉勉強強的良好;大部分時候我只有拿及格的份兒,但朱利安從沒抱怨過這份額外的工作。
高級魔藥制作的班裡則是截然不同的氣氛。斯拉格霍恩總是給予每個人恰到好處的鼓勵,他不會輕而易舉贊賞,卻時常流露出或真或假的慈愛,讓你一邊滿心歡喜一邊期待更多。我心甘情願地任他擺布著我的情緒,明白即使我不想討他歡心,也會不自覺的去那麼做。事實上,他算是霍格沃茨裡最受歡迎的老師了,僅次於鄧布利多;後者每隔兩周就帶著大家做一些不符合規定的實驗,校長對此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了朱利安,班上還有湯姆和另外六個學生。誰都能看出斯拉格霍恩最偏心朱利安。他的論文常常被魔藥課教師帶著自豪的表情念上幾遍,聲音回蕩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裡。其次是湯姆·里德爾,我們被迫在每堂課結束前,上前細細欣賞他熬出來的魔藥,耳裡灌滿斯拉格霍恩的「嘖嘖」贊賞聲。
但我不得不承認,他們兩個完全配得上海像胡教授的寵愛。我那口坩鍋裡的東西都是胡亂丟進去的,像是一個新手廚子把能找到的材料都丟了進去,然後等著女主人來處理。也難怪我時不時會在袍子上找到被火星燒出來的破洞,或者摸到一縷被燒焦的頭發。
有一件事很古怪:我注意到湯姆總是在鈴聲響起之前就把東西扔進書包,然後飛快地離開教室。若是斯拉格霍恩把他留下來,他彬彬有禮的表情總是摻雜著不耐煩,手緊緊按在懷裡的課本上,指關節都白了。他表現得像是有什麼一刻也不能等的事情,每節課都是如此,如同上弦上得過緊的發條玩具,就等著松手的一瞬間飛跳出去。
不過有一件事情沒變:我們還是保持著零交流。最接近的一次,我剛要開口打招呼,他已經走出老遠,轉過拐角不見了蹤影。在課上也沒機會;如果斯拉格霍恩沒在他的坩堝邊轉悠,那我們一定是在忙著抄筆記。更何況,今年的湯姆·里德爾總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只跟一個叫斯特蘭奇的跟班講話。
十一月很快就到了。度過了細雨不斷的一天後,我跟特蕾西和她的弟弟約翰坐在公共休息室裡;後者毫無懸念地進了赫奇帕奇。洞口張貼了一則告示,幾個好奇的低年級學生擠在一起,興奮地吵個不停。約翰從遠處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們,而特蕾則在旁邊壓低嗓門給弟弟支招。我感到眼皮越來越沉,直到特蕾西忽然從椅子上坐直身子。
「特蕾,」我懶洋洋地說,「約翰自己能做決定——」
「明天就是第一場魁地奇球賽了,艾米。」
她用謹慎的語氣說,衝我使了個眼色,小心翼翼地望向門口。卡珊德拉·亞當斯從洞口鑽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名女生。她們被什麼逗得咯咯直笑,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肩膀上,不動聲色地把低年級的學生給推到了一邊。
倦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扶手椅上坐了起來,又是震驚、又是反感地意識到,她們極為相似。不是指五官,蘇珊,卡珊德拉的雙胞胎姐姐,自然跟亞當斯長得一模一樣;不,我指的是她們給人的感覺。從不約而同地掩嘴而笑,到故作漫不經心地將精致的發卷撩到腦後,梅林啊,她們就如同一道道重影。
「我要為之前做出的評價道歉,」特蕾西厭惡地皺起鼻子,「你知道,亞當斯跟樹蛙都能牢牢粘在掃帚上,而且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約翰不解地望著我,我以極小的幅度搖搖頭,示意他保持安靜。他姐姐絮絮叨叨地說起了亞當斯姐妹之間的區別,同一套話已經說了不下幾十遍。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裡想著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她在控訴我受到了多麼不公正的對待,以及這事兒有多耐人尋味。特蕾西肯為我打抱不平這件事很是讓我感動,但也迫使我考慮如何婉轉地告訴她常常談起我的失敗有些——別誤會——招人煩。
我忍住一個哈欠,說:「沃爾確實很固執。」
為了迎合特蕾西,我已經改過了之前隊長的稱呼。她同情地拍拍我的手,顯然認為我是將憤怒都埋在了心裡。從一定程度上來講,這也不能算假話。
「我聽到了我們親愛的魁地奇隊長的名字。希望你們不是在背後說他的壞話。」
貝弗利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了起來。緊接著,他就笑眯眯地坐到了我們旁邊的一張沙發上,手裡握著玻璃瓶。我們偶爾會在休息室門口碰頭,交換對赫奇帕奇學生管理的意見,除此以外幾乎沒有交集。
特蕾西從眼角瞄著他,後者衝她眨了下眼,並不像麥克拉根那樣叫人討厭。我最好的朋友只是冷哼一聲,沒有回應。
「一年級的小鬼頭,想不想嘗試你人生中的第一口威士忌?」他衝約翰不懷好意地說。小艾伯特在他的目光下退縮了。貝弗利哈哈大笑起來,手中的飲料灑了一點在地上。
「離我弟弟遠點,」特蕾西假裝嚴肅地說,一把抓過他手裡的瓶子,嗅了嗅,然後仰頭喝了一口。「黃油啤酒,」她說著聳聳肩,將瓶子塞回到它主人的手中。約翰的身體放松下來,表情流露出一絲好奇。
貝弗利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有些擔心擔心他會聊起關於魁地奇球賽的事情,趕緊從扶手椅上站了起來,拍拍特蕾西的肩膀。
「我要去休息了,晚安。」
「等一下,」貝弗利忽然說,「你還沒祝我好運呢。你知道,明天的球賽。還是你要留著運氣給拉文克勞?」
我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圖。坦率地說,馬林·貝弗利和我的交集不算多。也許他是出於對朱利安的敬意才對我表示友好,只不過到我這裡,就像一句句我無法理解的謎語。
「好運。」
我低聲說,躲避著他的目光溜回了女生宿舍。半路上,我聽到一個房間裡傳來了笑聲,隱約摻雜著爵士樂。我停下腳步,想著還能有誰將列在違禁品首位的錄音機帶進學校,然後聳聳肩,繼續走向前去。
清晨的空氣是除了蘋果派之外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它是純淨的、毫無雜質的,帶著夜晚遺留下的倦意,又夾雜著對新一天的期待。它並不是眾人所說的那樣無色無味;如果仔細嗅聞,你能分辨出露水和青草的淡香,夾雜著谷物粥溫暖的甜香。但什麼都無法驅趕盤旋在我心裡的那團陰郁。
隨著越來越嘈雜的禮堂,越來越多情緒高漲的人湧進來,一開始小小的、安靜地縮在一角的猛獸醒了過來,舒展著身子。身上裹著銀綠相間的橫幅的學生吵吵嚷嚷地穿過走廊,太陽通過施了魔法的天花板照在反光的金盤子裡。穿著球袍的隊員擠在一起,低聲討論著戰術。我低下頭,嗓子裡緊得要命,以往誘人的食物味同嚼蠟。
我伸手去拿南瓜汁,正巧對面的特蕾西也伸出手。我們兩人同時握住了兩側的把手,又不約而同地松開了手,結果碰到了玻璃壺。南瓜汁順著桌邊淌了下來,染黃了一大片桌布。原本雪白的布料漸漸變了色,隨著紡織的紋路迅速向外擴散著,最終慢慢地停下來。
特蕾西從袖子裡抽出魔杖,吸起了桌上的南瓜汁。我做了同樣的事情,情緒糟到了極點。幾秒過後,桌布上干干淨淨,除了近乎全空的玻璃壺,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剛才發生了意外。我沒心思吃早飯了。
「回頭見。我要去——找個好位置。」
我嘟囔著站起身,頭也沒回地離開禮堂,大步跨進球場,在離人群最遠的地方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我在看台的頂層看到特蕾西跟蘇珊·亞當斯肩並肩地走了過來,坐到了靠前的位置上。我嘆了口氣,但沒有下去。也許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人待著,不然我肯定會衝著誰發脾氣。
跟蘇珊在同一個煉金術課堂裡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十分愉快的,只是看到自己的位置被別人取代,讓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是個和善的姑娘,對誰都彬彬有禮。我們常常一起探討課本上的問題,當然了,也會交換學校裡的八卦。我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關於卡珊德拉的事情,盡管有時候蘇珊會不小心透露她們兩個的小故事。我被告知卡珊德拉是亞當斯家族裡公認的天才,顯然她極為擅長熬魔藥。我私下裡質疑過另一個亞當斯對妹妹獲得這一稱譽的真實感受,不過即使她不喜歡,也沒有展現出來。
我抱著腿坐在長凳上沒動。就算我不介意多一個朋友,至少給傷口一場球賽的時間愈合吧,我找了個借口,感覺不那麼糟糕了。
隨著一大批學生走進了場地,說話聲越發嘈雜起來,大家都互相打著招呼,聲音裡透著興奮。坐在我下面的幾個學生掏出錢袋,確認旁邊沒有老師後下了注。我興味索然地盯著他們交換了幾個硬幣,其中一個警惕地回頭看了看我,跟旁邊的人嘀咕了幾句。不過他們似乎認為我是無害的,倒沒說什麼。
終於,在所有人都坐定後,解說員的聲音響了起來,但在球員進場後就淹沒在人群的歡呼聲之中。赫奇帕奇的球員先踏進了場內,我看到肯尼斯·沃爾帶領著球隊大步走上前,表情透露出他對這場比賽胸有成竹。而當斯萊特林的球隊從更衣室裡出來後,銀綠色的那一邊爆發出的掌聲和吼聲震動了整個場地,甚至有人上躥下跳著揮舞起一面旗幟,上面用帶魔法的顏料繪出條蛇。它吐著信子慢慢盤了起來,然後完成了一個大大的「S」。
兩個球隊相對而立,不服輸地瞪著對方。隊長們握手時用了很大的勁兒,隔著老遠也能看到發白的指關節。隨著他們退回到自己的隊裡,所有眼睛都落到場地中間上了年紀的皮箱子上。去年這個時候,我在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皮箱搭扣上的每一道劃痕,原本光滑冰冷的黃銅在常年使用之下磨損了,即使沒有陽光,摸上去也發暖。胃裡的翻騰讓人有些抓不穩掃帚,但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感受。
一聲哨響過後,箱子裡的球嗖地飛了出來,後面緊跟著球員們。金飛賊的影子一閃而過,有幾個人倒抽了一口氣。赫奇帕奇的找球手趕快飛了過去,試圖創下最快抓到飛賊的新記錄。他當然沒有成功;對方球隊的擊球手把游走球打了過來,他險險地躲了過去。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噓聲。
肯尼斯在遠處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低聲咒罵著抬手擋住差點打進圓環的鬼飛球。我緊盯著那個一英尺大的紅球,幾乎能感到深紅色的皮革在手裡,因為汗津津的掌心而有些打滑。
得集中精力再抓緊一些,不能松懈。如果必要的話,讓快要磨斷了的麻繩幫忙,增加一些阻力。然後,避開另外一隊擊球手故意打過來的球,加速飛向臉色發白的守門員,使勁把球扔出去。就算守門員的速度快到讓他足以在進球之前飛過去,高速運行中的鬼飛球會使一個人的恐懼加倍。他肯定會閃到一邊,然後……
赫奇帕奇進了一球。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了起來,卡珊德拉揮著拳頭,在空中翻了個跟頭。我眯起眼睛。
半場休息時,兩個球隊的分數不相上下,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表現同樣優秀。我旁邊的男生咒罵起來,用拳頭砸了下自己膝蓋。球員們落到地上,全都喘著粗氣,揉著被冷風吹僵了的臉,難掩他們的失望之情。我的目光跟隨著斯萊特林的隊長,他正跟隊友討論著什麼,瘋狂比劃著某種奇怪的手勢。我實在是受不了各種復雜的情緒,於是站起身,想要回到城堡裡,衝進最近的盥洗室大吐特吐。但我身旁的那幾個男生將過道堵得嚴嚴實實,警惕地看著我。我惱火地嘆了口氣,心知他們是擔心我會去告密。見其中一個格外魁梧的大個子也想起身,我只好坐了下去,將臉轉向另外一邊好看不見他們。
隨著一聲哨響,球員們重新升到了空中。貝弗利使勁一蹬地,飛到了守門員的位置上,寬闊的臂膀擋了半個球門。麥克拉根在下面某個地方吼著他的名字,帶領著他們倆共同的朋友唱起了自創的。斯萊特林的學生發出了噓聲,聲音淹沒在另外三個學院的喝彩和掌聲裡。
卡珊德拉在空中輕快地繞著圈子,隨意地打量著看台上的觀眾。大概是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她高高興興地朝他們喊了一嗓子,我沒聽清是什麼。
又一聲哨響。所有人快速移動起來,仔細看時才能分辨出空中嗖嗖穿過的影子穿著什麼顏色的隊服。我咬緊牙關,干脆閉上眼。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不知是誰先叫出了聲,也許是觀眾,也許是球員。在幾秒內,觀眾席上的所有人忽然交頭接耳起來,緊張的氣氛彌漫了整個場地。我猛地睜開眼,幾乎馬上就明白了:在圓環上方幾十英尺的地方,一個身影猛烈地前後來回穿梭著,明顯不是掃帚上球員做出的動作。
沒過多久,其他球員發現了不對勁,紛紛抬起頭看向上空裡異樣的景像。在刺眼的陽光下,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到幾個人向上飛去。但還不等他們伸手,掃帚忽然劇烈地抖動起來,徹底把那人甩了下去。
尖叫和倒抽涼氣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在那一瞬間,一切都慢了下來。透過站起來的人群,我依稀看到一個穿著校服的身影衝進場地,高舉魔杖喊了句咒語。墜落者頓時減緩了速度,而施咒的人瞅准機會,騎上不知從哪弄來的掃帚,在半空中穩穩接住了掃帚上掉下來的球員。兩道身影緩緩降入草地中央,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外。
時間的流逝恢復了正常。我從長凳上跳了起來,憑著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和速度跑下了看台。叫喊和哭聲灌進了我的耳朵裡,但我不管不顧地衝到最前面,看到了時間的中心人物。卡珊德拉·亞當斯坐在草地上,上半身還在朱利安的懷裡,除了頭發凌亂散在肩上、面色煞白以外,看不出受傷的痕跡。我為沒有出事而松了口氣,但恰在此刻,亞當斯抽抽搭搭地攬住了朱利安的脖子,將整張臉埋進了他的袍子前襟。
我心裡那頭猛獸醒了過來,嘶吼著露出了尖利的爪子。腦海中,我隨著一聲咆哮猛撲過去,一把將她拽出來拖得遠遠的。而現實中的我只是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直到校醫院的護士將人們推到一邊,才踉蹌著挪開,差點被別人的腳絆倒。
有人高聲問了句什麼,好幾個人同時做出回答,引來了更多的問題。我無法決定究竟是該繼續留在這裡,還是返回城堡,干脆隨著移動的人群挪來挪去。朱利安已經松開了卡珊德拉,但她開始拽著他的袍袖,不讓他起身。我和朱利安對視了一眼。他臉色很難看,額頭布滿汗珠。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但就在這時,後來湧上來的人群終於成功把我進到了外圍,我徹底看不到他了。
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我回過頭,正好看到場邊一閃而過的一道黑影。直覺告訴我那是一個我認識的人,但在這麼遠的距離根本看不見他的臉,無法確認。
我回過頭。這場鬧劇已經收了尾。亞當斯蜷縮在擔架上,還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著。朱利安已經被幾名教授圍了起來,他們的表情叫人讀不懂。兩把掃帚被遺忘在草坪上,靜悄悄地躺在那兒。人群逐漸散了開來,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交換著對剛才這場事故的疑問和猜測。
我注視著朱利安,他背對著我,肩膀有些僵硬。他肯定是被那幾個教授的問題弄糊塗了,甚至忘了把魔杖換到右手裡。可這並未撥動大家敏感的神經,沒有一人衝過來,或驚訝或落井下石地質問他,為何用左手施展咒語。這問題現在看來絕對是可笑、無法理喻的,但在那段時間,這還是個足以讓人感到羞愧難耐的可怕問題。
還沒來到這國家時,我曾親眼見到一個左撇子被其他孩子按在碼頭上,用魚竿狠狠地擊打著他代表罪惡的左手。過路的大人什麼都沒說,可我相信他們都明白這不是玩鬧。當地教區的牧師曾在一次布道裡宣布,任何「不正常的存在」都是惡魔的化身。英國想必也是相同的情況。要是他們能多活幾年,會為人們的寬容而驚訝得下巴都掉下來了。不過,也許這就是上帝的旨意。這群暴徒終將會被懲罰。
與那些可憐人不同的是,朱利安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而所有人都接受這點。甚至沒人注意到他是個左撇子,我想。這就是光環所帶來的特權吧,在這最好又最壞的時代,他的「缺點」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計。
我想不明白為何我對此感到那麼失落和苦澀。
注1.梅樂思:原著裡為「Merrythought」,直譯為「快樂的想法」
☆、第10章
[Better never means better to everyone. It always means worse for some. —The Handmaid』s Tale
更好並不意味著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更好。它對有些人眼裡意味著更糟。——使女的故事]
我又夢見了我曾經的房子。有我丈夫和孩子的那個。那個曾經被我稱作家,直到它作為家的兩個原因都被奪走了的房子。
我坐在書房的壁爐前。我堅持要求房子裡有這樣一個房間,有這樣一個壁爐。算是對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的模仿,很滑稽,但它奏效了。房間角落裡的沙發上放著淺色靠墊,不小心的話會直接陷進去,想再出來可就沒那麼簡單了;還有張實木桌子。我坐在地上,背對著門,身下的地板燙得驚人。可我暴露在外的皮膚上還是起滿雞皮疙瘩。我過了很久才意識到雙手抖得如同落葉。
抖得像落葉,我琢磨著這句話。這房子裡的落葉都被燒掉了,就在我面前的壁爐裡。它們絕不會被堆在後院裡,讓孩子們跳進去,或者被用來做其他人會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手也會在死前或是死後,被我或是被一個有著悲傷面孔的陌生人燒掉,我想。它們總有一天會化成灰燼的。
然後我仔細看著我的手,意識到它們還不是一個老太太的手,暫時還不是。當然,靜脈已經開始緩緩隆起,皮膚也逐漸失去了彈性,但它們仍然是一雙年輕的手。我問自己,這樣一雙年輕的手為什麼會在顫抖,像我曾經照顧過的那些老人。但我馬上就明白過來,是寒意。我坐在火邊,可還是很冷。也許可以怪罪於室外的溫度,但現在還沒到秋天。
我的兒子沒敲門就直接走進屋子。他不需要敲門。這是他的家,他承不承認事實都是如此。門沒關,就和以往一樣,你甚至感覺不到裡面的人換了。只靠聽他的腳步聲,我就知道是我的兒子;他走路的方式很獨特,他步伐向來篤定,就像他了解世界上的一切,即使一根木棍替換了他的一條腿之後也是如此。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不是我要講的。
不管怎樣,我兒子進來了。我繼續垂著頭,打量自己的雙手。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他問我。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誰,我說。我想你知道,他回答道。
他是對的,但我沒再說話。然後,他沉默不語地轉過身,沒等那個永遠不會被說出口的答案。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因為他有自己的判斷了。我聽到他走出門,左轉,打開另一扇門。有東西被摔碎,有人在喊叫,有人在抽泣。更多的破碎聲,更多的咒罵聲,更多的哭聲。接著門就被關上了,留下的只有沉默。我覺得自己被石化了,也許我兒子離開時甩了個無聲咒,作為離別的禮物。我就一直坐在壁爐前,仔仔細細地研究那兩只連在我手臂上的肉塊,無意識地摸索著手肘上的那塊傷疤。
一個月後,我帶著我的羊皮紙搬進了現在住的地方。
魁地奇球賽的幾天後我才在禮堂裡遇到朱利安。准確地說,我們在朝對方走去時不可避免地撞了個滿懷。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紫,似乎沒睡好。
「你想去走走嗎?」他在我之前問。
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三三兩兩的學生散布在草地上,誰也沒關注我們的到來。朱利安和我沿著黑湖的邊緣慢慢散著步,我感受著腳下沙石的棱角,似乎不是我在移動,而是它們在推著我向前去。
黝黑的湖水像是在無限伸展下去,根本看不到底。幾片落葉落在水面上,激起的漣漪不慌不忙地一圈圈擴開來,一直撞上岸邊的沙土才停下。緊挨著湖泊外圍的土壤顏色要暗一些,連瘋長的雜草都擋不住下面的沙土被慢慢衝走。
「你這幾天在做什麼?」我問,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是在關心他,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跟質問朱利安沒有區別。
他回答的時候沒看我。「梅樂思一直纏著我,想弄明白我是從哪裡學來的咒語。迪佩特攔了幾次,最後還是鄧布利多出面才結束。」
朱利安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但就這樣沒了下文。
「所以你是從哪裡學來的?」我輕聲問,一邊扭過頭確認周圍沒有別人。
「書上吧,大概。」他回答說,「那是我第一次用那個咒語。」
我停下腳步。他語氣裡的某樣情緒讓我感到有些受傷。朱利安過了幾秒才意識到我沒跟上來,停住腳步轉身望著我,眉頭緊鎖。
「你可以相信我,朱利安。」我說,「我不是梅樂思,也不會打小報告。」
他臉上的表情顯示出內心的糾結。「阿米莉婭,」他陰郁地念著我的名字,「阿米莉婭。」
「怎麼了?」我不自覺地壓低聲音,盡管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你得發誓不將我接下來要說的告訴任何人。」
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朱利安——」
「求你了,」他的語氣變了,帶著絕望的哀求,「我沒有別人可以傾訴了。我僅僅需要一個聽眾,一個值得信任的聽眾。我需要你,艾米,」
也許是他的語氣,也許是被自己混亂的想法搞糊塗了,也許是該死的好奇。總之,若是能再選擇一次,我絕不會說好的。如果我沒說這句話,究竟還會不會經歷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清。
可是我說了,並主動踏進了神秘的未知。朱利安轉過頭,看著遠處的城堡,大概是在搜索拉文克勞的塔樓,或者是貓頭鷹棚屋。當他開口時,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近乎冷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
「格林德沃一直沒有放棄拉攏人心。從去年到現在,已經有無數巫師為了抵抗他而丟了性命,也有無數人加入了他的軍團。魔法部的人把這些事情瞞了下來,我父親也參與了這個決定。實際上,半個魔法部都摻和進來了。每次看到他寫的信,就不難明白這有多困難。那種讓人絕望的語氣,一條又一條生命,一次又一次失去。
「毫無疑問的是,有人想要公布於世,但這怎麼可能呢?」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的心揪緊了。「他們要平息這場戰爭,在戰火能夠蔓延到無辜人的家門口前阻止它,卻又不能亂了人心,讓群眾每日都在恐慌裡度過。這世界當然是公平的,至少部長盡力維持著一切的平衡。瞞下這件事需要所有人的努力和決心。他,以及每個參與決定的人都為此不惜任何代價。沒有例外,一個也沒有。
「阿米莉婭,要是你能明白……我父親做出的犧牲,是我。」
有人朝湖裡扔了塊石頭,水花飛濺,打濕了我們兩人的鞋子。
「我要離開了,艾米。去幫助平息這場戰役。」
「你要去參軍?」我輕聲問,嗓音有些沙啞。他沉默地點點頭。「所以你知道那個咒語。魔法部想訓練你們成為作戰的機器。」
他沒反駁,我知道自己猜對了。「那個咒語是教科書上的內容,這點我沒有說謊。」朱利安干巴巴地說,「但你說得沒錯,他們想將優勢最大化。不過,我不清楚霍格沃茨裡還有誰涉及了這件事。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這點毋庸置疑。「什麼時候?」
「父親爭取到了我在霍格沃茨上六年級的時間,所以還有一年。」
「不到一年。」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糾正他。直到他的手指觸及我的面頰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艾米,我想讓你知道沒有事情是定下來的。或許到時候格林德沃的勢力已經被削弱,甚至徹底消滅掉了。誰都說不准,也許明天這場戰役就結束了。」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我忽然受不了他的目光了,不得不別過頭。
「不管怎麼樣,我們要抱著最好的想法,對吧?」我吸吸鼻子,盡力露出一個微笑。「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告訴我真相。」
「我答應你。」他說。
我輕輕地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垂在身側,過了一會兒才放到我的背上。
「我們要懷抱希望,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朱利安喃喃地說,聲音裡一絲情緒都沒有。
鼓舞鬥志的口號,空虛的承諾。作為高級副部長的兒子一定沒少聽到類似空白無力的文字。事實上,我也聽到了不少類似的話,只不過那是後事了。而那天還發生了什麼,我只能遺憾地說,我記不得了。我只能想起我們在湖邊走了很久,但就連這次經歷,我也分不清究竟是真的發生了,還是僅存在於我的記憶裡。這場談話後我們沒再說談起關於他即將離開霍格沃茨,甚至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臆想出了整件事。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在同一天,朱利安邀請我去那是只有鼻涕蟲俱樂部的會員才有資格前去的、斯拉格霍恩舉辦的聖誕舞會。其實我們誰都沒有興趣,可他因為父親而被老鼻涕蟲格外重視。當然也不全是霍爾斯特德的緣故,朱利安本人覺得擔的起魔藥課教授對他的賞識。此外,他早就向父親保證過將盡力去享受還在學校的時間。聖誕舞會絕對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項。
之後跟自己的孩子講述這段經歷時,我試著從霍爾斯特德·迪戈裡的視角來看這件事情。當他們仰起臉,似懂非懂地聆聽這段往事時,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是一個不同的決定,我又會在何處?
至少不會在這裡書寫我的故事。
☆、第11章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已經過了雨季,進入了更寒冷的天氣。雪花以極慢的速度飄落下來,把樹梢染成銀色。獵場看守的小屋上冒出了青煙,宣告著裡面的人在生火取暖或是做飯。阿芒多·迪佩特從未對魯伯特·海格還留在校園內提出任何異議,其他教師自然不會說些什麼。學生之間的流言蜚語也逐漸少了下來。
人們對奇特事物的接受能力是驚人的,往往只需幾個月便能習以為常,甚至無法想像沒有它的校園會是什麼樣子。
但我注意到了朱利安態度的轉變。他開始刻意躲著我,我們常常一連幾天都見不上。他總是待在自己的公共休息室裡,只有貓頭鷹才能聯系到他。我隱約猜到這跟他告訴我的事情有關,所以盡可能尊重了他的——我推測的——想法,只在魔藥課上去找他。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松了口氣,反而恢復了以往的態度。我被他時而疏遠時而親密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但又不知該怎樣委婉地提出問題。我甚至有了個愚蠢的想法,那就是他認為我等同於不斷的提醒,會讓他想起一片光明的背面。
表面上來看,我們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聖誕舞會的早上,我和特蕾西總算上完了這學期最後一節草藥課。我們半是開玩笑地爭論著處理龍糞肥的時候是否要戴手套,我認為這樣會影響移栽後長出來果實的大小,她對此卻不以為然。我們跟在一群學生後面,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泥土味,還有對假期即將開始的期待。
特蕾西忽然用胳膊肘搗了搗我的肋骨,神神秘秘地趴在我耳邊低聲說:「梅林啊,那是馬爾福嗎?」
我順著她的指的方向看去,幾乎被眼前的景像驚掉了下巴。在一扇門邊,希西利婭·馬爾福正跟一個男生旁若無人地擁吻著。兩個人摟在一起,像是要將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裡似的用力。其實特蕾西根本不用那麼小聲。所有路過的學生都不住回頭看著這對,要麼驚嘆,要麼竊笑。當然,誰都沒那個膽去打擾他們。
過了得有好幾分鐘,他們兩個才分開。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堵在門口,趕緊挪到房間外,讓身後兩個滿腹牢騷的男生擠出去。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湯姆·里德爾從容地整理了下衣領,然後大步穿過人群,走出長廊離開了。希西利婭則靠著牆,不慌不忙地用手梳理著頭發,接著立起鬥篷的領子,擋住了大半張臉。除了她露在外面的一小塊泛紅的皮膚,沒有別的能證明剛才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
希西利婭忽然朝這邊走了過來。我以為她是想進教室,趕緊讓到一邊。特蕾西抓緊了我的胳膊。
「看夠了嗎,史密斯?」
經過我時,希西利婭突然冷冷地說,咬重了我的姓氏。她沒等回答,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繼續朝前行去。要不是上課的鈴聲忽然響起,或者沒有特蕾西使勁拽著我的手腕把我朝反方向拖去,說不准我就跟著她衝到室外。至於我會做什麼就不一定了。
希西利婭,如果你在讀的話——這顯然不可能,但我還是想問——你為何如此憤怒?我一直知道你不喜歡我。准確地說,你鄙視我。但你為什麼恨我?我不認為自己做過激怒你的事,可你總是像處理鞋底的污漬一樣對待我。所以這就是即使我丈夫再三邀請、你都不願來參加我婚禮的原因嗎,因為我是一塊污點?我得說,他可失望透了。
為什麼,他問,沙比尼夫人會拒絕我的邀請?你那時候已經是沙比尼夫人了。
不過最後你還是來參加了那場婚禮。也許你是被拽到會場的,尖叫著、哭喊著、掙扎著、哀嚎著。你來了。你最後還是出現了,就像之前那些鬧劇沒發生似的。就像你沒有別的選擇。就像你對人生沒有任何控制。
當我們坐到圖書館裡時,特蕾西不得不壓低聲音,但還是沒停下連珠炮似的問題:「你怎麼會認識希西利婭·馬爾福?她為什麼那麼生氣?你們——」
「特蕾西!」我惱火地小聲說,「我們都是級長,她當然會知道我。另外,如果你一直被別人盯著看,大概也會心情不好。」
然而別人盯著看她倒全然不介意,我沒什麼底氣地想。特蕾西懷疑地盯著我,不高興地撅起嘴,但沒再說話,而是轉過頭狠狠翻了幾頁課本,好像那可憐的羊皮紙對她做了什麼錯事。我拍拍她的手臂,權作安撫。
我想起之前聽說的傳言。有人說希西利婭·馬爾福跟湯姆·里德爾走得很近,還有一個由他們倆帶頭的神秘組織,據說正在校園裡悄然興起。前者確鑿無疑地發生了,我不禁好奇起那個組織的存在是否也會很快得到證實。
不過這份疑惑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余光裡看到兩個人站在角落裡,認出他們是誰後我詫異地一抽冷氣,在手下的書面上捏了個小坑。
朱利安同阿布思·鄧布利多站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整個人幾乎被後者蓬松的褐色長發全擋住了。根本看不清兩人的表情,我只能分辨出鄧布利多教授移動時,袍子上亮片反射的光斑。我衝動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沒理睬對面人的抗議,快步走進最近的兩排書架中,然後放緩腳步,貼著牆移了過去。一直到很近我才勉強聽到幾句斷斷續續的話語。
「……加強警備……是的,需要觀察……與別人隔開……」
交談聲戛然而止。我明白自己被發現了,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教授,呃,您好。」我支支吾吾地說。鄧布利多教授轉過身,面上沒有一絲不快。
「你好,史密斯小姐。今年高級變形術的花名冊上似乎少了你的名字。」
我感到自己臉紅了,剛要道歉,隨即注意到他眼睛裡閃著調皮的光芒。我尷尬地笑笑,將一只手背在身後,捏緊手指。
「抱歉,」我說,「我不知道你們在說話——」
朱利安清清嗓子,打斷了我可憐的辯白。「那我等您的通知,先生?」
變形術教授不易察覺地微微頷首。朱利安終於沒了借口,幾乎是不情願地看向我,點了下頭。
「阿米莉婭。」他說,公事公辦的語氣叫我有些受傷,便沒有回應。他沒有邀請我一同離開,也沒做出任何友好的姿態。我咬起嘴唇,看著他走出圖書館,背影顯得十分僵硬,比平時小了很多,如同上了發條的機械玩具。
「你知道他可能會離開。」
我略微驚訝地扭過頭。鄧布利多教授似乎在我的臉上讀到了想要的回答,濃密的眉毛向中間移去,嘴角在胡子後面向下撇去。我決定說實話。
「是的,先生。」
「真令人惋惜。戰爭如果現在就停下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不幸的是,我們機會不大。」
他走到了一列書架前,從上面一排取下了幾本積滿灰塵的皮面書。我看著他打開了酒紅色封面的那本。燙金書面已經褪了色,發黃的紙頁因為上了年紀而脆弱無比,在他的翻動下帶起了一陣小小的灰塵旋風。
「古代魔文。不是你選的課,對嗎?」
我搖搖頭。他示意我拿起其他幾本,一邊翻著書頁一邊朝外走去。我們在書架的叢林外停了下來。鄧布利多做了個手勢,讓我湊上前去看書裡那些陌生而奇特的符號。它們靜靜地躺在自己所屬的句子裡,我能清晰地透過薄薄的羊皮紙看到下一頁寫了什麼。
「朱利安選了這門課。」我說。
「啊,總是挑戰自己,選擇別人眼裡不可能的事物。」
鄧布利多教授的目光越過眼鏡,落在我身後的某個點上。
「就算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了更偉大的利益。但究竟是誰的利益,誰又能從那中間得到好處,我想沒人能說得清。」他頓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迅速調整了自己的表情,和藹地說:「一個老師多愁善感的自言自語,希望不會影響到你的心情,史密斯小姐。」
鄧布利多臉上悲傷的神情讓我感到驚訝。過了很久,我才反應過來,他所引用的口號是誰提出來的。在與他的幾次交流中,只有這一次,他話裡的情緒暴露了自己和蓋勒特·格林德沃的關系。
明白這一點後,我忍不住猜想:他們究竟有過怎樣的過去?是什麼歷史,才能讓年輕的阿布思·鄧布利多,在一個十六歲的學生面前失態?我不知道這是由於信賴,還是因為我無足輕重的身份。無論是哪個,我都只是牢牢地閉上嘴,將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之後想出來的問題藏在心裡。
現在,我只感到一陣恐慌,為自己面臨的難題,為看到成年人流露情緒的震驚。在能仔細思考前,我脫口而出:「先生,你會去參加聖誕舞會嗎?」
鄧布利多的表情有些詫異,但隨即反應過來。「既然斯拉格霍恩教授邀請了我,那就沒有不去的理由。不過我最期待的還是黃油啤酒。或者說,霍拉斯自己私藏的飲料。」他衝我眨眨眼,恢復了常態。「這個問題代表我會在那裡見到你,對嗎,史密斯小姐?」
「是的,先生。」
他笑了起來。「那麼到時候見。」
「再見,先生。」
我在原地沒有動,看著他朝門外走去。等我回去時,特蕾西已經專注地寫起了作業,我在她對面坐下來時連頭都沒抬。我略松了口氣,用一只手擋住臉,假裝在讀書,眼睛偷偷掃視著四周學生的反應。除了窗外的一只貓頭鷹,沒有其他長眼睛的東西看向我這邊。
我將手放下來,恰好與對面剛剛發出噓聲的人對視了一秒。他垂下眼簾,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我盯著湯姆·里德爾嘴角揚起的微笑,從裡面讀出了嘲諷的意味。
☆、第12章
[If suddenly you forget me, do not look for me, for I shall already have forgotten you. –Pablo Neruda
若你突然將我遺忘,請別試圖去尋找我,因你已從我的腦海中消失。——巴勃羅·聶魯達]
腳下的雪地融化了一些,不過那一定是幻覺。即使真是如此,鵝毛大雪也很快蓋了上去,我們一路踏過的地方在黑夜裡只剩下幾個淺淺的印跡,下一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哆哆嗦嗦地跺跺腳,想讓自己暖和起來。朱利安把他的鬥篷披到了我的肩上,我感激地衝他笑了笑,正巧看到他右肩上堆積的雪花越來越多了。我抬手幫他拂掉了冰冷的白色碎片。此時,我的手已經失去了知覺,完全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他沒有動,仿佛瞬間在寒冷的冬夜裡凍成了一尊雕像。
「或許我們不該來得這麼早。」朱利安輕咳一聲,在我們到來後第一次開口道。
「不,我覺得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我的聲音裡不自覺地帶上了諷刺,不過馬上就後悔了。 「對不起,我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語氣很平靜,「我只是對讓你在這裡挨凍感到抱歉。」
「周圍還有別人。」我說。這是事實;還有好幾對學生挽著手臂,站在橘黃色的燈下耳語著。我望向朱利安,發現他的表情終於放松下來,臉上的肌肉不那麼僵硬了。
「我們理應好好享受今晚。」他說著攬過我的肩膀,在我的頭頂上吻了一下。就在此刻,溫室的門打開了。霍拉斯·斯拉格霍恩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伴隨著室內飄出的音樂。
「請進——請進!朋友們,我親愛的孩子們,請進!」
有人嘟囔了一句謝天謝地,正表達了我的心情。我挽起朱利安的手臂,朝他展開一個笑容。他做了同樣的表情。我們一起向前邁去。
溫室已經被重新裝飾過了,顯得比平時要寬敞。彩燈從每一個角落裡墜下來,每閃一下就會換個顏色。穿戴整齊的侍者散布在房間裡,早就端上了飲料和堆成小山的點心。紅綠相間的彩色玻璃球點綴在金、銀交纏的綢帶上,只有離近才能看出那是施了魔法的氣泡,輕輕地飄在空中,一碰便會碎成閃粉和心形的紙屑。
我不小心觸到一個氣泡,馬上被亮閃閃的粉末灑了滿身。「看在梅林的份上,我花了很多功夫才梳好頭發。」我小聲說,朱利安吃吃地笑了起來,從我的頭發裡取出一張小紙條。
「哦——上面寫了字。」他借著旁邊桌子上的提燈讀了起來,「『給你身邊的人一個吻。』」
「這我可不介意。」我笑著靠近他,毫不費力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他伸手攬住我的腰,我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學校應該鼓勵女孩子們穿高跟鞋,」他在我頭頂說,「再多些這樣的紙條。」
我打趣道:「要是你碰巧站在巨怪邊上,那該有多棘手。不過他們的個頭倒是夠高。」
我們每人拿了一杯飲料,靠在牆邊。周圍漸漸嘈雜起來,隨著越來越多的學生和教師湧進來,中間夾著幾個校外的人。有些一開始表情緊張,不情願地被陌生人簇擁著,但很快就放松下來,和別人大聲談笑著。我原本擔心自己這身衣服太誇張了,直到一個戴著帽子的女巫穩穩地從房間那頭走了過去,整個人還沒頭上的裝飾高。而跟她同伴的著裝比起來,那帽子幾乎可以算是十分低調了。
樂團在屋子的中心演奏著爵士樂,身材矮小的歌手站在舞台中央,嘴唇貼著懸浮在半空中的話筒上,慵懶低沉的的聲音傳到了每個角落。我聆聽著歌詞,旋即意識到歌詞講的是一個被甩的女人試圖在平安夜把自己灌醉。多符合氣氛啊,我想,呷著手中的黃油啤酒。給學生的飲料不含酒精,不過有酒心巧克力。也許有人會試圖把裡面的烈酒喝光,再把巧克力粘回去,我暗自打定主意不去碰任何可能被重新改造的食物。
「不是什麼叫人開心的歌,對吧?」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麥克拉根跳到我們面前,臂彎裡抱著一個我不認識的姑娘。她臉上塗了厚厚的粉底,幾乎看不出原本的膚色。不過本身就沒什麼亮光,也許不全是她的錯。
「麥克拉根,」朱利安禮貌地問候道,「介紹一下你的舞伴,好嗎?」
我感激地望著他,為自己不用說話有些慶幸。對於麥克拉根,我沒什麼好感。他身旁的姑娘亦是如此。她主動湊過來,香水味刺激得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朱利安,你該不會忘記我了吧!」
她直接略過我,半傾過身子,撲閃著長睫毛,一手還搭在麥克拉根胳膊裡,一手已經爬上了朱利安的袍袖。我大聲清了清嗓子,盡量不吸進濃烈的肉桂味。她似乎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哦,親愛的阿米莉婭!」卡珊德拉誇張地捂住胸口,我來不及反抗,便被她抱住了。我掙扎幾下,悲慘地失敗了。她松開我後表情沒有變化,眼神卻很冷漠。「我很久都沒見到你了。至於你,迪戈裡先生,」她再次忽略了我,扭頭衝朱利安咯咯笑著說,「我還沒感謝你救了我一命呢!」
我感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僵住了。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出朱利安的表情。
「那沒什麼——我應該做的。」
卡珊德拉假裝沒聽見他的嘟囔,「我喜歡這首曲子!」話音未落,她已經將朱利安扯走了。兩個人很快消失在人頭攢動的舞池中,情況的直轉急下令我一愣,甚至沒來得及抗議。
麥克拉根吹了聲口哨,搖搖頭。「真該死。」
他臉上沒有一點不高興。我板著臉舉起杯子,堆滿奶油的飲料在舌尖變得異常苦澀,我只想把高腳杯扔到卡珊德拉愚蠢的臉上。我垂下眼簾,想像著杯頸是她的脖子,收緊了手指。意識到麥克拉根還在邊上時,我盡量藏起臉上滿意的表情。
「所以,赫奇帕奇的級長,有權力的日子過得怎麼樣?」
「和你一樣。」
他粗魯地大笑幾聲,伸著脖子望向舞池。「你不喜歡我,嗯?這沒什麼,你盡可以直接說出來。不瞞你說,我一直不明白迪戈裡看上你什麼了,還有里德爾,他似乎也對你感興趣得要命。」
「我沒覺得湯姆對我有什麼特別關照。」
「得了吧,你肯定注意到了。之前在火車上,還有後來,別以為周圍的人都沒長眼睛,小艾米。要我說,你可以考慮換換口味。哦,也算不上換口味,兩個小白臉,我都有點可憐希西莉婭了。」
我抿緊嘴唇,克制著自己不一拳揮上他的臉。
「她的表現那麼明顯,可什麼都做不了。馬爾福火冒三丈的樣子是很有趣,但老是同一副表情確實不那麼討人喜歡,對吧?」
「我不清楚。」
「那你可有些糊塗了,是不是?」
他飛快地回頭衝我咧嘴一笑。我懶得費力找個合適的借口,便胡亂咕噥了幾句,然後迅速轉身,留下麥克拉根繼續尋找那兩人的蹤影。他的注意力根本沒放在跟我聊天上,但說的話一句不假。我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便逆著人流漫無目的地向前一直走去,最終在玻璃前停下來。我原想著外面應該沒什麼人,誰知有幾個妖精模樣的瘦小身影在交換包裹和錢袋。我偏過頭,不想去了解他們在做些什麼勾當。他們大概也發現有人,迅速繞到溫室的另一邊,遠離耳目。能看到遠處塔樓上還有沒熄的燭光,我凝視著其中一個小點,不知道是不是跟裡面的人正好對上目光。我眨眨眼。
有黑夜做背景,能清晰地看到屋內眾人的倒影。暗綠色的綢緞長袍順著我身體的線條滑了下去,在腳踝上方停下來,因為剛剛的動作微微搖曳著,露出鞋子上亮晶晶的點綴。我抬手理了下散在肩上的頭發,玻璃倒映的人做了同樣的動作,整理著頭上戴的發卡。她表情嚴肅,責備地瞪著我,嘴微微撇向一邊,脖子上的掛墜被身後無數珠寶的襯托下,顯得廉價不堪。我嘆著氣轉過身,先前的好心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在這裡!」
朱利安忽然冒了出來,臉上有明顯的口紅印。見我靠近,他似乎松了口氣。
「啊,迪戈裡先生!」
斯拉格霍恩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幾個人。朱利安衝我做了個「一會再說」的口型,飛快地轉過身。舞會的舉辦者動作快得驚人,一眨眼就來到了我們身邊,滿面紅光,繡著繁瑣圖案的馬甲在肚子上緊繃著。看樣子不出今晚,幾枚扣子就會與它們的同伴告別,再也不見蹤跡了。
「看看這些拖拖沓沓的服務生!」他抱怨道,「再這樣下去,以後我都得用家養小精靈了……但不要讓這破壞了節日的氣氛!」他愉快地說,將一只胳膊搭在朱利安的肩上。「我親愛的孩子,還有史蒂文小姐——你們看上去好極了!」
我沒有試圖糾正他,只是笑了一下。他身後的人都聚了過來,手中都握著高腳杯,裡面的液體發出咝咝輕響。其中一個手裡還抓著巨大的相機,身上背了一大堆儀器,臉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汗珠,氣喘吁吁地跟了過來。
湯姆·里德爾走上前,攤開手掌。我下意識地伸出手。他彎下腰,嘴唇碰碰我的手背。我的袍袖避開了他的臉,只碰到他鬢側的一縷頭發。
「阿米莉婭,你看上去真是美艷驚人。」他小聲說,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他嘴唇觸到的地方火燒火燎地疼了起來,一股電流般的感覺從那一小塊皮膚迅速走遍了我全身。我感到口干舌燥,打了個冷顫。
斯拉格霍恩爽朗地大笑起來,衝他搖搖手指。朱利安被教授夾著,因為臉在陰影裡而看不出神情。「我們不應該盯著別人的女伴,年輕人。但我得承認,親愛的阿米莉婭,我幾乎沒有認出你。我想你能說這是魔藥課教師的功勞。」
其他人笑了起來。我機械地跟著微笑了一下,感到湯姆的目光牢牢鎖在我身上。
「這麼說,你父親就是霍爾斯特德·迪戈裡?」同行的一個男巫問道,沒等回答就繼續說:「他是個有勇氣的人,沒錯。」他嚴肅地說,用枯樹枝一般的手指指著朱利安。「他將成為部長,聽到了嗎?我已經等不及那一天的到來了。他會成為部長的。」
旁邊的男人冷笑道:「他口袋裡需要有更多的金子。」
「阿克圖盧斯,老朋友,你得改變自己的態度。」斯拉格霍恩笑呵呵地說。「我們都知道純血家族的人總會有出息的。倒是那些麻瓜出身的人值得你擔心。」
被稱為阿克圖盧斯的人什麼都沒說。令人不愉快的沉默出現了片刻,接著話題忽然變了。那群男巫興奮地談起了在魁地奇世界杯上下的賭注,然後是各自的太太和情婦。我臉笑得有些僵硬,而他們提到的話題我既陌生,又反感。
斯拉格霍恩在這時響亮地打了個飽嗝,打斷了談話。我趕緊找了個借口匆匆溜開,他們竟沒人阻止我。也罷,此刻他們的焦點全部集中在未來魔法部部長的兒子身上。還有那個不知名但叫人怪著迷的小伙子。
甜膩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混合了香水、手指餅和說不出名的復雜味道。我從一個被遺忘的托盤上取下一塊乳蛋餅。冰涼的蛋奶糊摻雜著熏肉的鹹味,面皮裡夾雜著肉豆蔻的甜香。這古怪的搭配縈繞在我鼻間,我一時決定不了是咽下去還是吐出來。最終因為身邊滿是人而決定吞下去。我感到那塊乳蛋餅落到胃裡,像一塊石頭似的,沉沉地墜下去。
附近的一陣騷動吸引了我的注意。有人喝了太多的黃油啤酒——或者別的什麼玩意——並決定在這時捂著腹部嘔吐不止,牢牢抓著一個女生的手腕。那可憐的姑娘被迫留在原地,一邊尖叫一邊看著自己的衣服上濺上了嘔吐物。
刺鼻的味道讓我的胃裡一陣翻騰,不得不轉過身。其他人紛紛避開了事故發生的地方,那裡頓時像發生了小型的爆炸,方圓幾米內都沒人靠近。不幸的是,這讓本來就狹小的空間更擠了。我捂著口鼻,險些撞到柱子上。幾個人抱怨著從旁邊走過。我把握住機會,跟在他們身後直接來到門外。
有人發著牢騷,卻始終抓著酒杯不放。我對他們的行為暗暗地偷笑起來,隨即打了個噴嚏。外面的寒冷讓我懷念起剛剛離開的溫室。我暗自嘆了口氣,准備過幾分鐘就回去。不管裡面的味道有多刺鼻,至少我不會凍成一座冰雕。還是一尊不怎麼值得欣賞的雕像,我有些憂傷地想。
就在這時,有道黑影從我的余光裡一閃而過。我嚇了一跳,迅速轉向那邊,正瞧見一個高個黑袍的身影快步走向禁林那邊,很快消失不見了。在禁林裡搗鼓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可不像正派人士會做的事情。我的腦子裡充滿了可怖的畫面,但膽怯和對不尋常事物的好奇占了上風,促使著我走了過去。
我的腳帶著我來到了禁林邊緣。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寒風在低低地哀號。我從腰間抽出魔杖時看到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隱約一直到自己已經凍得有些麻木了。月光被擋在雲層後,好在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隱約分辨出面前歪歪扭扭的小路。前方忽然亮起光點,照亮了張牙舞爪的樹林。我向前踏去,沒注意腳下的枯枝,也沒注意到那像在給我指路。
響亮的斷裂聲在安靜的環境裡被放大了很多倍,帶著回聲。我差點尖叫出聲,趕緊捂住嘴,只有一絲小聲音從指縫間溜了出去。我的心在胸膛裡狂跳著,腦海裡有個聲音大喊起來:離開這裡!
我放棄了先前的探索,聽從直覺快步逃了出來,路上被自己的腳絆了幾次。然而我並未沒跌倒在地、摔斷脖子,事後想想實在算得上是一個奇跡。溫室又出現在我的視野裡,被朦朧的紅光籠罩著。我放緩步伐,看著面前升起的白色哈氣,為自己剛才的表現幾乎感到有些羞愧。
估計那只是個大膽的學生,我告訴自己,而不是什麼瘋子。我把手放到脖子上好讓它們暖和起來,但這只讓我聯想到殺人狂的舉動。我不由打了個哆嗦。
門口的人群已經散開了,有些慢吞吞地朝城堡走了回去。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把朱利安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然後為自己直冒傻氣的想法忍不住撇了撇嘴。我跺跺腳,想找回腿的知覺,注意力忽然被溫室後面悉悉索索的動靜吸引了。
先前在禁林裡錯過的探險機會讓我腦袋一熱。我躡手躡腳地向那邊走去,雪地在腳下發出嘎吱的聲音。快靠近時,我屏住呼吸,不知自己會看到什麼。
從玻璃房子裡透出的亮光映襯著黑色的輪廓。我仔細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兩人正如膠如漆地糾纏在一起,吻得忘情,完全沒注意到有人靠近。我對窺探別人的私事感到有些內疚,於是轉身想要回到屋子裡。那男生忽然仰起頭,飛快地朝我這邊看來。然後,他似乎認定那是錯覺,低下頭不再理會周遭的動靜。
不知是不是錯覺,四周的溫度又降了幾度。我可能沒有提過,無論多遠我都能認出一個人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咳嗽聲,更何況那是個我無比在乎的人。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但在場地中央,有人趕上了我。我別過頭,使勁揮揮手,不想讓他們聽出自己聲音裡的異樣。
「阿米莉婭。」
我推開那人的胳膊。他契而不舍地追了上來。
「等一下,我只是想——」
「走開!」我低聲咆哮著停了下來,好讓那人閉嘴。湯姆繞到我面前,滿臉詫異。我知道在城堡的燈光下,現在這副尊容不會好看到哪兒去。我惱怒地別過頭,擋住滿臉淚水和暈開的睫毛膏,繼續向前走去。
就在這時,他抱住了我。我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掙扎。
「我看到朱利安和卡珊德拉了。在溫室後面。」我異常冷靜地說。我不在乎湯姆和他們有什麼過節,甚至不在乎他是否認識卡珊德拉。我只想說出來。老天,如果所有問題都能靠說出來解決。
湯姆沒出聲,但我知道他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老實講,我甚至有些感激他沒說安慰話。那是我現在最不需要的東西了。我們在靜靜地擁抱著,從不遠處傳來了歡聲笑語,能分辨出單獨的聲音;是斯拉格霍恩,還有樂隊的小號,背景是清脆的碰杯聲。他們都在嘲弄我,你瞧,你多麼自以為是,還覺得一切由你掌控。
我不安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動作更像在報復朱利安,而不是尋求同情;湯姆只能說是一個熟人,連朋友都算不上。我頓時有些難堪。但想到剛才看到的場景,我還是滿懷怨恨地摟上了湯姆的腰。
他僵硬地直了下身子,繼而松弛下來。時鐘在這時敲響了,宣告午夜即將降臨。十下、十一下、十二下。
「謝謝。」我我生硬地說,放開胳膊。湯姆也松開方才搭在我後腰上的手掌。我仰頭看向他。湯姆比我高出很多,我意識到,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下巴。他臉部其余的部分都融進了沒有星星的夜空。我用眼神描繪著它的輪廓,然後倒退一步。
「你想回到派對上嗎?」他低聲說,黑眼睛深不可測。我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但他似乎有些失望。
我嘆了口氣,別過頭以掩飾自己在用手背抹眼淚。「那可是個聖誕舞會,我不該破壞氣氛。而且我才不想被別人看到這副模樣。」我勉強笑了一下。「所以,晚安。」
他陪我走到了大門口。因為舞會將辦到深夜,門沒有關嚴。幫我推開門時,他面無表情地望向前方。
我隱約感到他在等著什麼,重復了一遍:「謝謝你。我很感激你做的事情。」還有你沒做的事情,我想。
「隨時效勞。」
他干巴巴地說。我猶豫了一下,最後什麼都沒說,朝赫奇帕奇的公共休息室走去。
☆、第13章
這一晚我睡得極不安穩,總是覺得有人在門外走動,時不時被驚醒。我滿心希望能在霍格沃茨特快上睡一覺,或者安安靜靜地吃點零食。約翰希望在霍格沃茨度過他的第一個聖誕節,而特蕾西決定留下來陪他。所以,我們只是匆匆擁抱了一下(她還沒從夢裡回過神兒),什麼話都沒說。
踏上火車時,我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記給養父母寫信,告訴他們我將回去了。但轉念一想,那片地區裡見到貓頭鷹的機會不多。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大概會給他們招來更多的麻煩。我滿心期望他們沒把我的房間租出去,或者更糟,搬到另一個地方去住了。我可沒有貓頭鷹那樣的時間或精力,拖著兩個巨大的箱子走遍倫敦郊區。
列車上人很多,所幸只有我一個人選擇了車尾的這間車廂。我靠著窗子,感到思緒隨著列車的晃動慢了下來。出乎我的意料,此時此刻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身體隨著列車的晃動微微左右擺動。
門忽然被拉開了,來人直接走了進來。
「阿米莉婭?」
我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但沒回頭。剛進來的人沒征求允許便自行坐了下來。我感到身旁的座位沉了下去,伴隨著衣料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原本想假裝不知道他的存在,但他顯然很有耐心。
終於,我嘆了口氣,回過頭。
看到我的表情,朱利安的笑容消失了。他似乎也沒睡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頭發像是在匆忙中梳理的。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也沒好到哪去,不自覺地整理了下領子。
一時間沒人說話。氣氛越來越緊張,凝固得似乎伸手便能抓住空氣裡的寂靜。僵持了幾分鐘後,我生硬地說:「我明白很多人不看好我們倆,不過,他們至少有膽量當面說出來。」
他困惑地盯著我,然後臉刷的一下白了。我以為自己的心跳已經到了極限,但顯然我錯了。從我胸膛裡傳來了劇烈的
「我有權在亞當斯之前知道是不是被你甩了。你們這檔子事有多久了,從昨天晚上開始?魁地奇比賽?還是更早,從你得知自己可能會離開?」
「我從來沒有——」
「你為什麼要吻她?」我放緩了語氣,目光與他交集了一瞬,忽然很後悔問出這個問題。我已經想過了無數個可能,這時又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了。如果,他說出了我害怕的回答,我該怎麼面對?
我退縮了。
「我很抱歉。」他低聲說,「如果你願意相信的話,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出那件事。我當時感覺不是——不像我自己。」他閉上嘴,面色陰沉,不知是因為我的質問還是內疚。我真希望是後者。不。我希望是前者。至少那樣的話,我就能知道我的話還是有分量的。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他站起身,在門口停了下來。
「我真的很抱歉。」
冷風刮了進來,隨後被鎖上的門關在了外面。我從座椅上滑到地毯上,眼淚不斷流淌出來。凌亂的發絲垂了下來,擋住了我逐漸模糊起來的視線,也擋住了窗外透進來的陽光。
他聽上去那麼真誠,我幾乎要相信了這個借口——我倒情願自己會相信,而不是疑神疑鬼地仔細揣摩那句話背後的含義:那真的是太多黃油啤酒造成的錯誤碼?還是酒精度並不高的飲料,驅使他做出渴望已久的事?
亂糟糟的想法隨著火車晃動的節奏纏在一起,逐漸分不出來究竟哪個是哪個了。列車員在車門的玻璃上急促地敲了起來。我猛地驚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靠著座椅睡著了,在夢鄉中度過了大半旅程。我打著哈欠站了起來,眼睛裡干澀無比。
別的學生早就下車了。我獨自一人穿過了磚牆,站在空空蕩蕩的車站裡,有些迷茫地環顧著四周。
站台上只有幾個麻瓜。其中一個披著風衣的女人靠在牆上,腳邊放了一只破舊的旅行箱。她舉起手,指間的香煙上冒出了細細的青煙,彎曲、扭動著升上了屋頂,轉眼便消失在了虛空中。她嫻熟地動了動手指,一小撮細碎的煙灰落了下來,一些沾在了她的外套上。不知是沒看見還是不介意,她讓那點白色留在了衣服上,望向遠處剛剛離站的火車,眼神飄忽不定。
我提起空空蕩蕩的行李箱,大步邁出了車站,坐上看到的第一輛公交車。
當那棟熟悉又陌生的房子進入到視野裡時,我不安地抓緊了箱子的把手。一陣恐懼忽然襲上心頭:如果他們不願讓我進門呢?我身上幾乎沒有巫師的貨幣,現在還來得及坐上霍格沃茨特快,回到霍格沃茨嗎?
老舊的黃褐色磚房除了門前多出來的聖誕花環,幾乎沒有變化。我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伸出手,叩響了門環。空洞的敲擊聲似乎回蕩在整棟房子裡。
門後傳來了腳步聲,故意放輕了很多,但又掩飾不住的急促。聲音因為從遠到近而逐漸變響,在停下來前門鎖就轉動起來。
「嗯,你好。」
在門完全打開前我就說了出來,緊張地將箱子拎到身前。面前的女人身上圍著印花圍裙,此時兩只手正快速、焦急地在上面擦著。濃濃的魚腥味飄了過來,帶著印刷廠裡的油墨味。她側過身子讓我進去,樣子很驚訝。
「我們以為你不會回來,」她猶豫地說,「你沒有寫信。」
說著,她在我身後飛快地關上了門。我笨拙地吻了一下她的面頰,盡量用輕快的語氣說:「嘿,我就站在這兒,」我笑了一下,補充了一句,「媽媽。」
她露出了勉強的笑容,在接過我的箱子前又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厄尼!」她扯著嗓子喊道,「阿米莉婭回來了。」
我的養父從客廳裡走了出來,也是滿臉詫異。不過,他馬上調整了自己的表情,目光變得和藹起來。
「阿米莉婭,真高興見到你。這學期過得怎麼樣?」
我能回答前,弗洛倫絲·麥德森搶先說:「讓這可憐的姑娘喘口氣吧,厄尼,留著你的話,一會再聊。」她轉過身,想起了什麼,又把箱子還給我。她有些窘迫,我假裝什麼都沒注意到,接了過來。「你的房間需要擦一擦……那些灰塵……」
「哦,沒關系,我可以收拾,要不了多久的。」我趕緊說,她明顯松了口氣。為了避免尷尬的沉默,我清清嗓子,然後邁上了樓梯。
在余光裡,我看到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目光跟著我兩三步跨上二樓的平台,朝著最左邊的房間挪去。門關得死死的,我費了好大勁才轉開門把手,摸索半天才找到燈的開關。我把箱子放在地上時造成了一場小型灰塵龍卷風,不得不將袖子捂在口鼻上,審視起房間裡的家具。
一張鐵架單人床突兀地立在牆邊,紅褐色的鏽跡占據了白油漆剝落的地方。床墊上鋪著床單,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塵。一張簡單的桌子,前面擺著同樣樸實的木頭椅。我在硬板凳上坐了下來,目光落在了原本是衣櫃的空位置。別的地方因為被陽光曬了多年而褪了色,那塊地板的顏色明顯要深很多。
跟我上次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我抽出魔杖,側耳聆聽著門口木板和樓梯台階發出的嘎吱輕響。什麼都沒有。但我還是壓低嗓音,以免他們聽到。
「旋風掃淨。」
所有灰塵都消失不見了。我隱約記起那個魔法部官員站在禮堂裡,煞有介事的模樣:
「……非緊急情況,不可在校外使用咒語……」
對啊,這絕對是個緊急情況。我苦笑了一聲,仰面翻身躺在干淨的床上,盯著天花板上裸露的燈泡。整個屋子裡都彌漫著淡淡的霉菌味。一陣倦意襲了上來,我半是驚異,半是慶幸地墜入了夢鄉。
我夢到了一段小時候的事情。澳大利亞南部的陽光照在我的眼睛裡,我不得不眯起眼睛,視線被睫毛映出的光圈模糊了。
「該死的小雜種!」一個聲音惡狠狠地咆哮道,「肮髒的耗子!——跟你父親一樣是個怪胎!」
我在桌子下蜷縮得更緊了一些,盡量讓桌布擋住自己。兩條腿在外面移動著,投下的陰影正好在我身側,成了無形的牢籠。
場景變了。大海的鹹腥味灌進了我的鼻子,同時還有完全不屬於這個地方的油墨味。
「她還是個孩子,」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沒什麼……」有人捂住了我的嘴。我掙扎起來,又踢又打,卻無濟於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還好嗎,親愛的?」
我強迫自己睜開眼,看到弗洛倫絲正在門口擔憂地望著我。樓下的老爺鐘在這時發出了沉悶的報時聲。八點了。
「抱歉,」我用胳膊肘撐著自己坐了起來,「我一定是做了夢。」
她向前邁了一步,又停了下來。「我是來告訴你晚餐好了——」
「哦,我在路上吃過了。」我插嘴道,聲音蓋住了胃裡發出的呻吟。我明白飯廳裡只會有兩個人的晚餐。她似乎知道我讀懂了她的想法,露出了近乎感激的表情。
「至少讓我為你准備好熱水。」
我點了點頭,道謝的話如鯁在喉。她沒再多說,搖搖晃晃地轉過身朝盥洗室走去。聽到嘩啦啦的水聲,我從床上起來,在箱子裡翻找起干淨的麻瓜衣服。當水聲停下來時,我慌張地合上箱子蓋,不想讓她看見不屬於這棟房子的羊皮紙和折疊坩堝。
弗洛倫絲說了句什麼,好像是告訴我肥皂在最左邊。我應了一聲,等她下了樓才踏出門,省去了不必要的對話。盥洗室裡很暖和,彌漫著白色的熱氣。我脫下身上的衣服,踏進熱水中時不由自主地嘆息起來。
在如此令人舒適的寂靜中,只能聽到柔和的水聲。我低下頭注視著自己的四肢,因為水波的流動而扭曲起來,變成一種發青的蒼白,不禁聯想到湯姆·里德爾的臉色。不,他的要更慘淡一些,跟朱利安泛紅的臉頰完全不一樣。
我腦子裡忽然全是昨天晚上的場景,笑容僵在臉上。該死的,我嘟囔了一句,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我捏住鼻子,鑽入水下無聲的世界裡。
這次聖誕假期比我想像的要更寧靜。弗洛倫絲跟厄尼非常友好——實際上,他們太過客氣了,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每天清晨,不管我多麼小心,盡量不發出聲音地走下樓梯,弗洛倫絲總是先我一步從房間裡衝出來,慌慌張張地准備煎雞蛋和面包。
不像普通的父母——盡管他們確實不是我真正的父母——麥德森夫婦從不限制我的自由。如果白天我想出去閑逛,或是安靜地待在房間裡,他們只會禮貌地叮囑幾句。我感到了那份禮節下的疏離,不過即便如此又怎樣?我對他們還願意收留我已經很感激了。
在聖誕節前夜,我們三個坐在狹小的客廳裡,每個人手裡都端著海螺形狀的玻璃杯。壁爐上掛著翠綠的冬青和鮮紅的漿果,旁邊是毛茸茸的聖誕襪。
我們隨意閑聊了一會兒後沉默下來。老爺鐘滴滴答答地走著,與火苗爬上木柴時劈啪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厄尼和我都坐在單人沙發裡,弗洛倫絲半躺在軟綿綿的沙發裡睡著了,輕聲打著鼾。她手裡的杯子歪倒在地毯上,好在裡面的蛋酒已經喝完了。
「所以,沃格霍頓,對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厄尼在跟我說話。「哦——霍格沃茨。」
「霍格沃茨,」他重復了一遍,「聽上去就不尋常。」厄尼呵呵笑了起來。「我早就跟弗羅倫斯說過,你不像是個普通的孩子……我們在澳大利亞遇到你時,你看上去就很不一樣。」
我的喉嚨裡有些發緊,把杯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繼續說了下去:「在海邊,我記得。弗洛倫絲對那次旅行期待很久了。攢了兩年的工資,去達爾文那裡。你能想像嗎?前幾年那兒被轟炸了。」他悲傷且緩慢地搖著頭,彎下腰拍了拍右腿那裡空蕩蕩的褲管。「要不是這個老家伙,我也得去參戰。」
「工廠事故,對嗎?」
「你會以為這麼多年以後,他們早就替換了那些機器。唉,我當時才二十出頭,剛剛結婚。弗洛倫絲第一次見到我這副摸樣的時候暈了過去,那時候她還沒現在這樣堅強。」他望向妻子的目光十分溫柔,「也不需要。」
弗洛倫絲在睡夢中呢喃了幾句,胳膊垂了下來。厄尼看向我,揉了揉鼻子。
「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天氣真夠糟的。碼頭上滑得要命,我差點摔了好幾次。『不,我們得往前走,厄尼,如果你不想一個人回旅店!』」他模仿起弗洛倫絲的聲音,上半身向前傾去,假裝踉踉蹌蹌地向前挪去。「我幾乎掉到海裡了——你就從不知哪兒冒出來了!」
「我記得你當時拄的拐杖比我還高,」我說。
他笑了起來,聲音震得整個房間都在振動。
「看到你的第一眼,弗洛倫絲就告訴我她想領養你。我說你可能是某個漁夫的孩子,她很生氣,直接朝一艘漁船走過去了。嘿!結果他們說你是從南邊跑過來的,一個人,一直不肯告訴別人發生了什麼。脖子上有個奇怪的胎記,他們說是被人毆打的,但你一點不像是被虐待了的樣子。反而像是個賭氣從家裡跑出來的小孩。
「他們說你身上總是有怪事發生……被生蠔扯爛的漁網,海面上跳躍的珍珠蚌,還有誰知道是什麼的奇怪動物被發現在船下面。但弗洛倫絲鐵了心要把你帶回英國,現在你就坐在這兒,已經長大了。有一點他們說對了,你是個不尋常的孩子。看在上帝的份上,一個小女巫!」
他的目光游移著,似乎拿不准該盯著哪裡看。在爐火的映照下,他的黑眼睛看上去濕漉漉的,像兩只小小的甲殼蟲。
「你當時就像只受驚的兔子。」他搖著頭說,眼皮漸漸耷了下來。「澳大利亞遍地都是兔子……」
我輕輕地站起身,從房間裡走了出去。我從余光裡看到,沒喝完的蛋酒在玻璃杯裡慢慢地打著旋兒,直到自己慢慢停了下來,反射著微弱的光芒。
☆、第14章
[I got it bad and that ain』t good.—Duke Ellington
我搞砸了,那可不好。——艾靈頓公爵]
我沒想到1944年會來得這麼快。似乎一轉眼間,所有教授都想起了我們是還要參加終極巫師考試,紛紛布置下來大量的作業和考試。在第四次沒有通過課堂測驗後,有個女生在黑魔法防御術上徹底崩潰了,嚎啕大哭著被送到了醫務室。
在一堂比平時更糟糕的保護神奇生物課後,我沮喪地走在長廊裡,書包無精打采地掛在一邊肩上。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該怎麼面對背包裡那個糟糕的「P」。那些錯誤顯得那麼愚蠢,我不敢相信自己會犯下它們。
這時,我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胃裡翻騰起來。
「阿米莉婭!」
我加快了步伐,假裝沒聽到朱利安的聲音。他還是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想要拉住我。我們已經來到了走廊外面的草地上。有幾個學生向我們投來了奇怪的目光。我停了下來,生氣地瞪著他。
「你想要什麼?」
「我們得談談,」他急切地說,「也許時機不對,但——」
「怎麼了?」我板著臉,用生硬的語氣說。更多學生從教室裡湧了出來,我有些不自在地朝四周看了看。
「我們邊走邊說,行嗎?」朱利安懇求地問。盡管我在心裡十分贊同這項提議,但我不想讓他認為他贏了。我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不。就在這兒。」
他嘆了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在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我在放假的時候寫了幾封信,好弄明白一些……事情。總之,我最終了解到了真相——我覺得你也應該知道,但是——」他停了下來。我不耐煩地抱起雙臂,但還是沒忍住,好奇地揚起眉毛。
「怎麼了?」
朱利安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深吸了一口氣。「卡珊德拉在飲料裡放了迷情劑。」
我張張嘴,可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這給了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在聖誕舞會上,當你走開以後她找到我,給了我杯峽谷水。當時我完全沒想到她會做什麼手腳,所以——」
「所以你寫信給她,」我結結巴巴地插嘴道,「因為你不認為自己是自願吻的她?」我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才能繼續,「然後你到現在才告訴我?」朱利安皺起眉,卻什麼都沒說。「天啊,我真不敢相信你。」
我搖著頭朝後退去,但他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掙扎了幾下,可沒有成功。
終於,我爆發了。
「我整個假期都在等著一份道歉的信——據我對你的了解,朱利安·迪戈裡,你足夠聰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錯誤的。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不是嗎?但你卻在事情過去那麼久以後才來通告我,這段時間裡一直在跟卡珊德拉通信?」
他仿佛被我的話刺痛了,猛地松開了手。
「你這麼說不公平!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以為你不想跟我講話!」
我感到嗓子眼兒裡好像被卡了什麼東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接著,我做出了最愚蠢的行為:轉過身徑直走開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
看在梅林的份上,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向朱利安發脾氣是我最不應該做的了——對他的臉嚷嚷顯得幼稚而且可笑。在內心深處,我相信他是無辜的。天啊,我真希望他是無辜的。也許他真的是受到了迷情劑的影響,可每當我試圖說服自己時,就能看到他跟卡珊德拉在溫室後面那一幕。更何況他沒有任何證據。
確切地說,我一直在糾結是否要找他問個明白,甚至讓他把卡珊德拉的信展示給我。但在真正想明白該怎麼做之前,我決定盡量躲著朱利安。
魔藥課簡直成了一種折磨。我轉向了湯姆·里德爾,既是出於需要一個搭檔,又是因為這樣最能惹惱朱利安。不幸的是,與湯姆共事幾乎成了一種懲罰;他總用冷漠的態度面對我,偶爾才會用嘲諷的語氣批評我做出的魔藥。
「你猜怎麼著,」我在一句極其刻薄的評語後憤憤地扔下手裡的工具,「要不然你來把這些雛菊梗切得整齊些!」
他直接拿起小刀,一言不發地切了起來。我目瞪口呆地瞪著在他手下完成的材料,不得不承認自己剛才做的實在是太遜色了。我撇撇嘴,恰好看到了朱利安的眼神。他迅速低下頭,這讓我的心情低落下去。
湯姆出人意料地問:「你這個假期過得怎麼樣?」
我差點把碾槌砸到手上。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我抓起魔杖在坩堝上煞有介事地揮舞起來,同時故作輕松地回答道:「還不錯。除了我總是會做噩夢,關於——」我頓住了。
湯姆盯著我,就像是在看一個還算有意思的節目。我很肯定他微笑了一下,但當他說話時,話裡包含了幾乎算得上是和善的同情。「真抱歉。」
我為他態度的轉變感到有些驚訝,不過還是禮貌地點點頭,表示對他關心的感謝。當他捧著一把干曼德拉葉子的粉末走過來時,我向旁邊挪了一些。出乎我的意料,湯姆忽然耳語道:「你知道,你可以報復他們。」
「嗯,什麼?」
「她奪了你的東西,兩次。你不會想要第三次了吧?」
我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接著,我差點因為驚訝背過氣去。
「你怎麼知道的?」我震驚地問,聲音盡可能壓到最低。「湯姆,請告訴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可他已經轉向坩堝,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我不相信他知道赫奇帕奇那些破事——肯尼斯爆發以後,就沒再跟別人提過魁地奇球隊的事情,謝天謝地。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會關注學校裡一切八卦的人。
然而這時老師走了過來,我不得不咽下一肚子的問題,准備下課以後再弄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跟上學期一樣,在鈴聲落下之前已經消失在了走廊的人群裡。我絕望地伸出手,連他的影子都沒捉住。
卡珊德拉的舉止跟往常一樣,就跟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有幾次,我感到有目光凝聚在我背上,而當我回過頭想知道是誰的時侯,便會看到卡珊德拉跟幾個朋友正為某句玩笑而咯咯笑著——當然在朝我這邊看。不過我從沒上前與她交談——或是給她一下子。
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我的腦袋裡盤旋著,那就是找她問清楚,弄明白究竟是朱利安編出了那個故事作為借口,還是真的是卡珊德拉搞的鬼,我當然明白,她可能永遠都不會讓我知道真相。
有時候我想,至少這樣一來,我嘗試過了,對嗎?可我始終沒有去質問她——無休無止的課程、讓人頭疼的作業、還有來自教授們不間斷的催促,讓人感覺終極巫師考試就在明天。我為自己糟糕的成績頭疼還來不及,別說去找我最討厭的人,問她是不是朱利安主動做出了這檔子事。
一切在收到梅樂思寄來的通知時徹底走了下坡路。我坐在長桌旁,沮喪地讀到自己需要在周末到她那裡去接受單獨課程。我前兩次的測驗都過了,但用她的話來說那結果「並不讓人滿意」。
「香噴噴的胡桃派,」特蕾西在我面前揮舞著叉子,上面插了一小截法蘭克香腸,「美味的蝦仁沙拉。你不知道你都錯過了什麼,親愛的。」
我翻了翻眼睛,沒理會偷笑的約翰。「星期天我得去梅樂思那兒。」
「真倒霉,那個老妖婆。」她不無同情地說,猛地一揮手,那段香腸直接砸到一個男生的後腦勺上。他無辜地回過頭,滿臉困惑。特蕾西吐了下舌頭,飛快地跳起來,揉亂了她弟弟的頭發。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還精力充沛,」我一邊走一邊抱怨道,「我發誓這兩天我一共只睡了四個小時。那些該死的論文,你真該慶幸沒有選——」
朱利安跟勞拉·戴維斯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兩人正激烈地爭論著什麼。我尷尬地在路中間停了下來,他朝我們這邊瞟了一眼,隨即快步走了過去。我們的肩膀撞了一下,我差點跳起來。他咕噥了一句道歉的話,匆匆離開了。
「哎呀,你們倆是怎麼回事?」
特蕾西好奇地在我們兩個之間來回打量著,直到朱利安走過一個拐角,才對我擺出個大吃一驚的樣子。我做了個鬼臉代替回答。好在我們在這時到了堆成小山的木桶邊,我趕緊跟著前面的幾個人鑽了進去,滿心巴望著有什麼能讓她分心。
幸運的是,她直接跑上了樓梯。我長出了口氣,打量起公共休息室。盡管是下午,很多高年級學生都倒在扶手椅上打盹兒。壁爐裡燃燒著同樣懶洋洋的火焰,整個房間裡都暖烘烘的,讓人昏昏欲睡。
我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摸樣奇怪的悠悠球,結果差點被咬掉手指。我趕緊把它扔到了那堆沒收物品的盒子上。裡面一個珍珠色的小瓶子映入了我的眼簾,看上去頗為精致。出於對它原來主人的好奇,我彎下腰好把它從其它東西裡分開,忽然聞到一股濃濃的肉桂味。
就在這時,特蕾西在樓上尖叫了一聲。我差點跳起來,趕緊衝上樓梯,正好看到她拔出魔杖,指著地上一個灰黑色、毛茸茸的東西。
「老鼠!」她細聲細氣地說。我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發現那是一只從帽子上掉下來的絨球。
特蕾西明顯被我的大笑惹惱了,疾步走上前想一腳把它踢走,結果踢偏了。我床頭櫃的抽屜因為她的力氣而被震開了。在我即將取笑她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時,她氣呼呼地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她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來脫掉鞋子。
我感覺剛剛在床上躺下,就有人搖晃起我的肩膀,呼喚著我的名字。我費勁地睜開眼,發現特蕾西的臉離我只有幾英寸。
「看在梅林的份上,還有五分鐘就要上課了,」她躲開了我扔過去的枕頭,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來打量著指甲。「你得加快速度了。」
「五分鐘?」
我在心裡詛咒了一句,從床上跳了起來。我很餓——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我衝進盥洗室,用兩分鐘就梳妝打扮好了。在匆匆跑過時我踩到了幾個學生的腳,導致他們大聲抗議起來。我咕噥了幾句道歉的話,不知他們有沒有聽到。
因為我的關系,直到上課鈴聲過去好久特蕾西和我才趕到教室。衝進門裡時,她氣喘吁吁地說:
「對不起教授我們——」
特蕾西猛地剎住車,表情跟班裡的其他人一樣困惑。為了不撞上她,我趕緊停了下來,結果腿狠狠地撞上了講台尖銳的一角,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但我顧不上它了,趕緊跟特蕾西坐到前面的桌子上。
我原以為比爾利教授會因為昨天考試的事情,連同今天的遲到一並懲罰我。但他只是翻開花名冊,不知為何根本沒有責怪我們的意思。我注視著他靠在講台上,八字胡可笑地抖了起來。當他終於抬頭看向班裡的學生時,我心裡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一股衝動逼著我想鑽到桌子下面,緊緊捂住耳朵,不聽他要說什麼。有時候我甚至會想,若是我當時有足夠的勇氣跑出門,是否會抹消那件可怕的事?
但我沒那麼做。正相反,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跟所有人一樣屏住了呼吸,對即將發生什麼毫無頭緒。
比爾利教授深吸了一口氣,又呼了出來。「一名女學生,今早在禁林裡被發現,」有人驚呼出聲,但沒蓋過他的聲音,「她被發現時,已經——」他有些破音,「——已經離開我們了。」
我跟特蕾西面面相覷。後排有個男生小聲問:「教授,是誰?」
比爾利看上去疲倦極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張開嘴說出了一個名字。
卡珊德拉·亞當斯。
教室裡一片壓抑的寂靜。我敢發誓,耳邊雜亂的心跳聲不屬於我,而是所有人的情緒彙聚在一起,交織成了一個聲音。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奇怪的是,我能想到的卡珊德拉,只有魁地奇球賽時她躺在擔架上的樣子。表情扭曲,滿臉涕淚,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努力想要蓋住的幾個雀斑。
在那一瞬間,她在我的腦海裡是那樣鮮活、真實,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卡珊德拉?」
班裡一陣騷動。大家都看向我,包括特蕾西。然後,她忽然哭了出來,眼淚順著鼻尖淌了下來。有幾個女生也跟著抽泣起來,跟坐在邊上的朋友抱在一起。
我抱住特蕾西,感到自己的眼裡也聚滿了淚水。但我並不真的難過,眼淚也只是因為別人的情緒帶動了我。有一種奇特的現像,就是當你周圍的人感到難過時,哪怕你跟他們一點關聯都沒有,也會不自覺地被他們的情緒感染。此時,我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悲傷在胸腔裡聚集起來,像一只在爐灶上尖叫的茶壺。我沒有辦法將壺移開,卻又夠不著開關,只能任憑滾燙的開水不斷溢出來,什麼都做不了。
比爾利教授花了好一陣子才說服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生站起來,在兩個男生的攙扶下挪出教室。今天所有的課都被取消了,教師帶著各個班裡的學生陸陸續續地進到禮堂裡,所有人都一致地垂下頭。四張長桌拼在了一起,然而誰都沒有提出異議。悲哀的氣氛籠罩在整個學校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特蕾西小聲抽泣著,肩膀一聳一聳的。我輕拍她的背,意外地在學生中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魯伯特·海格?我狐疑地看著他山一般的背影,有不少人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就在這時,校長從教師長桌上站起身,所有人的注意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低下頭,沉默了幾秒以營造出肅穆的氣氛。「我相信所有人都知道,為什麼要在這裡集合。昨天晚上,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我們失去了一名學生,一位朋友,一位同伴。我相信,認識卡珊德拉的人都會同意她是個優秀的人。這是個令人惋惜的損失,」他的表情十分悲傷,但語氣表明他決不會在任何時候崩潰。「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為她默哀幾分鐘。」
透過人群,我看到蘇珊·亞當斯低垂著頭坐在拉文克勞的院長邊上。後者將一只手安慰似的放在蘇珊的手臂上。隔著這麼遠,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沒有哭。有很多人在偷偷地盯著她看,也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介意,蘇珊始終維持著這個動作,就跟被石化了一般。
過了很久,迪佩特才緩慢地抬起頭,示意幾分鐘的安靜可以結束了。但誰都不願意打破死沉的寂靜。所有人都靜靜地坐在原處,等待校長的下一個指令。終於,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次向前傾過身。
「如果任何人,有任何線索,我希望你們能勇敢地走上前來,彙報給我或任何一位教師。」
他毫不掩飾地看向海格的那邊。我不禁注意到鄧布利多揚起眉毛,犀利的眼神移向校長。但迪佩特沒注意到。大家都隨著他的動作不由自主再次地往同一方向看了過去,包括我,禮堂裡回蕩著布料摩挲的聲音,意外的刺耳。魯伯特在自己的位置上縮了下去,顯然沒成功,只讓他的寬度增加了些,反而更加顯眼。
我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滑稽,好在及時把笑聲化解為低咳,才沒引起別人注意。還沒有確切證據,但他已經成了嫌疑人,就因為樣子格格不入。
「解散。」
一開始,沒有一個人動彈。似乎大家都在一瞬間改變了想法,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站起身,板凳移動的聲音幾乎蓋過了忽然變響的說話聲。我看向特蕾西,她的眼睛還是很紅,但已經不再哭了。
人流一點點向外挪去,我小聲說:「去湖邊吧,散散心。」雖然那兒會有很多人,每張嘴都會在議論這件事。我咽下了後半句。
出乎我的意料,特蕾西搖了搖頭。「我該去看看約翰在哪兒。」她低聲說,「我得保證他沒事。」
她沒等我的回答,也沒有邀請我,便走回原來的方向。我遠遠地看到了朱利安,他沒朝我這邊看。當然,我也沒想找他,便按照原先計劃的目的地走去。我永遠也無法聽到另一方的證詞了;他是無辜還是有罪,都只剩下一方的證詞了。
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這想法也許有些殘酷,但我得說實話:卡珊德拉的消失堅定了我想要找回朱利安的決心。我忍住沒有現在就去找他——不知為何,我感覺自己還需要更多的理由,就像最後一塊拼圖來堅定我的決心。
對於卡珊德拉的事情,我是真心感到遺憾和意外。我沒法不去想她試圖搶走朱利安,但我從未想過讓她丟掉性命。或者——我有嗎?我咬住嘴唇,強迫自己把這可怕的想法推到一邊。
我原本以為這件事會慢慢被我遺忘,成為多年以後與朋友回憶往事時的一個插曲。我甚至以為自己能夠把卡珊德拉·亞當斯這個人遺忘,遠遠地拋在腦後不再去想。然而後來我才發現,這些事情多麼難做到。
有那麼幾天,根本沒有人提起這件事。課堂恢復了正常,教授們不約而同地避免跟學生討論除了科目以外的事情,連討論天氣的閑聊都不見了。課堂裡不再有動手操作的部分,我幾乎沒機會在魔藥課上跟湯姆或是朱利安說話。所有老師都采取了將男女生隔開的政策,就連斯拉格霍恩都用了魔咒,讓我們連對方的動靜都聽不見。
我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何在;沒有人知道。再說了,他們沒法堵住我們的嘴,不讓我們在公共休息室裡議論。這種做法簡直荒謬且愚蠢至極,我不止一次聽到赫奇帕奇的學生這樣說,尤其是晚上高年級學生圍爐火邊,按摩因為長時間抄寫黑板上的講義而抽筋的手掌時。
緊張的氣氛隱隱籠罩在整個學校上,摻雜著不滿和抱怨,在不久後徹底爆發了。
人們先是將矛頭轉向了魯伯特·海格。先是有謠言說,卡珊德拉的屍體是在他的屋子旁發現的。之後,又有人說他在床下藏了狼人崽子。再後來,梅爾特·沃倫的事情又被提起來,我不止一次在廁所裡聽到旁邊隔間的女生對去年的悲劇高談闊論。
「要我說,那個怪胎就是一切背後的指使者,」一個女生堅定地說,「你看他的塊頭!」
越來越多的人似乎參與到討論中。整個事件在不斷發酵,更多離奇的傳聞——像是狩獵場看守每天都會進到城堡裡,偷偷尋找下一個受害者;湯姆·里德爾,去年的英雄人物,其實預見到了這場悲劇的發生——在學生之間傳播開來。直到一封憤怒的家長的吼叫信到來之後,老師們才真正做了有意義的事情。
那天清晨,所有在禮堂裡的學生,都看到一個巨大的綠色信封在衝阿芒多·迪佩特吼完詛咒的話之後,掉進他的碗裡裡,發出一聲比之前咆哮還要可怕的咣啷巨響。我們靜靜地坐長桌邊,注視著校長面色煞白地站起身,半是因為怒火,半是因為撒了滿臉的麥片粥,大步走出了禮堂。
第二天,就有人看到海格哆哆嗦嗦地走進了校長辦公室,即使佝僂著腰也有旁邊學生的兩倍高。直到深夜,才有幾個傲羅跟著他走回了他的小屋。一連好幾天都沒有炊煙從煙囪上升起,不知是因為他被帶走了,還是禁止使用明火。
我不知是該為他感到難過,還是為校長的決定感到高興。不少人都覺得他應該去阿茲卡班裡呆著,我一直不清楚該怎麼想。事實上,我已經為自己的事情而忙得不可開交了,根本沒時間去關心其他人的麻煩。
赫奇帕奇的院長忽然找到我和馬林·貝弗利,讓我們兩人「承擔起級長的責任」並保證其他學生的安全。無數個跟學生會主席如坐針氈的會議,再加上每周三四次的夜間巡邏,讓我幾乎連作業都做不完。
一天晚上,我跟貝弗利沉默地走在長長的走廊裡,都困得說不出話。拐角那邊突然閃現出一個人影。他一下子興奮起來,拔出了魔杖。
「誰?」
拖沓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湯姆·里德爾慢慢走像我們這邊,手插在袍子口袋裡。
「哦,里德爾,」貝弗利悶悶不樂地說,把魔杖放回了口袋裡。我很肯定湯姆剛才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不過,現在他若無其事地抱起雙臂,歪過頭打量著我們。
「馬林。阿米莉婭。」
「你在外面做什麼?」
「級長應該做的事情,」湯姆輕聲回答道,貝弗利響亮地哼了一聲。
「我知道你是級長,但今天晚上是我跟阿米莉婭巡邏。」他指了指我們兩個,「你知道,我也可以關你禁閉的,或者報告老師。」他用一種恐嚇的語氣說。
有一瞬間,我敢發誓湯姆的眼裡閃過一道紅光,手迅速移向了口袋。緊接著,貝弗利笑了起來,湯姆的身體放松下來,跟著輕輕笑了幾聲。
「說真的,你應該回去了,如果再讓我碰到你……」
「不會有下次。」他說著微微一頷首,回過頭直勾勾地盯著我。「阿米莉婭,明天是情人節。」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將目光移向自己的腳尖。
「所以呢?」
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便走開了。貝弗利輕輕吹了聲口哨,揚起了眉毛。
「要我說,他是想約你出去。那家伙有副好皮相,腦子也不賴。」他促狹地笑了起來。
我轉過身,背對湯姆離開的方向。
「別犯傻了,」我說,「快點巡邏完,我們就能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抱歉,在慢慢章節的分割……
☆、第15章
[In vain, alas! in vain, ye gallant few! — Thomas Campbell
徒勞的,唉!是徒勞的,英勇的人們!——托馬斯·坎貝爾]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馬林·貝弗利的場景,是很多年後。那時候我早已從霍格沃茨畢業、進入聖芒格了。那天早上冷得要命。我從床上站起身,伸展著僵硬的背部,微微呻吟著詛咒了一句。拖鞋就在床邊,這很幸運,因為我的臥室裡沒鋪地毯地毯。愚蠢的選擇,但到那時我已經做了很多類似的選擇,並且學會了忽略它們。忽略你做的蠢事才能活下來。
前臂上大片的淤青嚇了我一跳。然後我就想起來了:這是一個尤其暴力的病人造成的。他因「在大庭廣眾下表現暴躁」而被送進了醫院。歡欣劑的副作用,顯而易見。當我試圖不用魔法讓他平靜下來時,他擒住了我。又一個愚蠢的選擇。我早該知道生活中的某些情況只能用魔法來完成。
寒冷的早晨,我說到這兒了。我從小床上起身,走進洗手間,刷牙,然後往臉上潑了把水。刺骨的水花讓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幾天前洗的衣服毫無生氣地堆在角落裡,耐心地等我把它們撿起來,扔進亂糟糟的衣櫥裡。我沒有用毛巾擦干臉上的水珠,而是直接將頭抵在橢圓鏡子上,望著下方的水池,呼吸著牙膏的味道。身上灰綠色的長袍帶出了我眼下的陰影。在漫長而黑暗的夜晚中在床上輾轉難眠的遺留物。我苦笑一聲。應該漿好制服,我意識到。轉念一想,他們不能因為皺皺巴巴的袍子而向我發難。我已經在醫院待得足夠久了,不至於為這點小事付出代價。
我嘆了口氣,離開了光滑的銀玻璃。我決定跳過早餐,於是干脆將自己梳妝打扮好。然後我又改了主意,決定連歡幻影移形也跳過。我准備走去上班。是時候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了:上上周,我才終於撞見隔壁的的女人——以及她五個吵鬧、有著淺色頭發的孩子。她丈夫在戰爭中去世了,我被告知,於是我盡可能表達了遺憾。
也許是表現得過於遺憾了,以至於她不斷熱情地邀請我過去喝杯茶。不,不,我不應該去打擾你。我試圖將缺席的原因全歸到自己身上:工作,是啊,工作,每天都忙得昏頭轉向。哦,該死的收音機,還有裡面恐怖的偵探故事,害得我整夜睡不著。當她仍然不放我走時,我不得不提出更有趣的借口。我得去看望戰爭中已故的兄弟,很悲傷,沒錯,不該再打仗了。不,我從未結婚,那些可愛的年輕人是我的表兄弟——表兄弟的孩子,我說錯了。
我沒覺得自己老了,才不哩。但她就這麼決定了,甚至想講我介紹給她的好友,一個鰥夫。做個伴,她如是說,懷裡緊緊摟著最小的那個孩子。他嘬著拇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似乎想看清我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他的眼睛是黑色,不是我熟悉的那種黑色。
大門很沉。我喜歡這樣。它給了我一種虛假的安全感,仿佛我回到了弗洛倫絲和厄尼家。坦率地說,這座房子確實與他們的房子有些相似;空氣是樟腦丸和墨水的混合物。也許我確實老了。
我穿上鞋子。盡管過去幾個月每天都穿著它們,但還是有些擠腳。應該買一雙新的。過去這些物品很容易磨損。制鞋商需要這筆錢,可磨損怪不得他們偷工減料。我才是那個破壞者。
早晨的空氣涼爽得令人驚喜。我走下樓梯,暗自慶幸沒有多少台階要走。選擇住在這個城市真是太不幸了。郊區不適合我,雖說我衷心希望能遠離人群。但如果過於偏僻,我又要擔驚受怕,時刻提防可能闖進我家的竊賊。
阿米莉婭?有人忽然在我身後喊道。然後更急促了些。阿米莉婭!
不是我的新鄰居,是個男人。我轉過身,隱約想到這會是個有著寬肩膀、臉上毛發濃密的大家伙。我猜的沒錯,然而他並非那五個孩子的新爸爸。
馬林?我驚呼道。白色的哈氣升起,阻擋了我的視線。接下來,我發現我們正在擁抱。他以一種沒有人做過的方式擠著我的肋骨,我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肌肉發達的棕熊擁住了。
梅林在上,真的是你!他看起來有些焦躁,也許是情緒激動,嘴唇動個不停。他講得非常快,幾乎叫人聽不懂連成一串的句子。我聽說你現在住在這裡,自特蕾西告訴我的。你知道,我和她保持聯系,但一直沒見面。巴塞羅謬——他的辦公室跟我的部門有些聯系。政客們都是這樣,你知道,新聞什麼的。不過特蕾西是個好人,所以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的報道都是我做的。我一聽說消息就想跟你聯系了,不過一直沒機會。前幾天特蕾西寫信說你搬到這兒了,我想著也是時候拜訪一下了。梅林啊,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他呼出一口氣,誰能想到!
你住在附近,還是——?
不,不。他撓了撓頭。我們邊走邊說吧?你看上去很忙。
好吧。
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然後他先開口了。所以你好嗎?
我還活著。所以。
好,好。他低聲說道。我很高興我過來拜訪了,你知道。
那你呢?
哦,沒什麼。離婚了,一點都不叫人意外,爛攤子全留給我處理了。他向我展示著左手。無名指上有個發白的圓圈,結婚戒指應該在的位置。她對我的工作不滿意。一名記者,忙著工作,顧不上家庭,等等等等,那是她的借口。無論如何,一切都短得很,我們認識兩個月後就結婚了,跟本就沒熬過七年。不過怪不了她,她是個好姑娘,現在過得很開心,對我們都好。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現在,我應該告訴你為什麼我在這裡。你已經知道我不住在附近了;事實是,我親愛的母親此刻正在聖芒格接受龍痘治療。好多人都感染上這個了,而且誰知道她是怎麼在這種情況下跑去法國的——我跟她說了又說,但你知道有時候女人頑固得像紅帽子。別往心裡去,他加了一句。
我忍住了笑容。我很樂意給她做個檢查。但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我的意思是,你和特蕾保持聯系,那很好,但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別說是你沒時間,這樣的理由我剛剛聽過了。
嗯。他停頓了片刻,明顯有些不舒服。我不想,呃,打擾你,你知道。我們這麼久沒見過面了,我只是想......
是的,已經過去幾年了,馬林,我平靜地說。上次我們見面時,我們還是赫奇帕奇的級長哩。
他笑了,聲音裡的真情實感讓我驚訝不已。我從沒覺得自己是個幽默的人。
那我們應該經常見面。
也許吧,我回答說,突然意識到了他這次拜訪的意圖。你瞧,馬林,我不想暗自揣測什麼,但是——算了。謝謝你來拜訪。
別客氣。他看起來不太確定。然後,他鼓起勇氣。你確定你過得好嗎?他幾乎是膽怯地問道。我是說,在那事之後?
在回答之前我等了幾秒。我很好。
但我並不好。
學校裡還沒恢復到原來的氣氛,但有一項活動是不會取消的:去霍格莫德。我和特蕾西跟約翰道別以後來到集合的地方,等待傲羅的到來。
「我真高興學校沒有強制我們待在室內,」特蕾西說,臉上掛著一個笑容,「我真是受夠了那些該死的教科書和沒完沒了的羊皮紙。而且今天是情人節!我敢肯定咖啡館裡會提供免費的熱巧克力。」
我贊同地附和了幾句,悄悄數起了口袋裡的硬幣。一個金加隆,十四個西可和六個納特。我在心裡琢磨起該怎麼花這些錢,暗自發誓一定要省著點,甚至盤算起是否需要把養父母寄來的幾英鎊兌換成巫師貨幣。不過我得先在霍格莫德找到銀行,否則沒法實現這個計劃。
我在古靈閣的賬戶裡還有些加隆,大都是霍格沃茨提供的助學金。想到這個,我記起了先前有老師告訴我們,N.E.W.Ts的成績不夠優秀的話,將無法繼續第七年的學習。我感到頭又開始疼起來,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
「你還好嗎?」特蕾西注意到了我的異樣,擔憂地問道。我把手放了下來,搖搖頭好讓自己清醒一些。
「我沒事,只是最近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我真高興我們能去霍格莫德,我真的需要奶油太妃糖——很多。」
「史密斯!」
我感到一塊石頭把我的胃壓了下去。「哦,該死。」特蕾西同情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會給你帶些太妃糖的,別擔心,還有香噴噴的黃油啤酒跟蟑螂串。」
我瞪了她一眼,她得意地笑了起來。「你敢——」
「阿米莉婭·史密斯!」
我嘆了口氣,大步走了過去,意外地看到蘇珊·亞當斯站在梅樂思教授身邊。
「我還以為是赫奇帕奇的院長找我,呃,教授。」
梅樂思嚴厲地看了我一眼。「他已經帶著三年級學生去霍格莫德了,別管那麼多了。他讓我轉告你,亞當斯會跟著你去赫奇帕奇的宿舍收拾她妹妹的遺物。」
她轉向在蘇珊,用更溫和的語氣說:「我很抱歉,親愛的。」她使了個眼色,我趕緊清清嗓子,示意蘇珊跟我來。
她沉默地走在我身後,眼睛始終盯著地面,而梅樂思的目光牢牢粘在我們背後。我遺憾地朝特蕾西那邊看了一眼,她衝我做了個鬼臉,跟其他人一起走了。
走了一會兒,我忍不住打破了尷尬的死寂。「請節哀順變,蘇珊。」
這是我們兩個很久以來第一次說話。自從集會以後她就像消失了一樣,連著很久都沒上煉金術的課。但誰都不能怪她;失去一個親人是很難熬的。
「謝謝。」她輕聲說,還是低垂著頭。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她是在故意躲避著我的目光,卻不是出於悲傷,更像是在——生悶氣。
沒錯:她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嘴角使勁地向下撇去。我不安地握住雙手。她知道卡珊德拉跟我算不上朋友,畢竟她知道魁地奇球隊那件事。我實在想不明白她為何會對我滿是怨氣。是我說了什麼嗎?是那句「節哀順變」嗎?她是否已經受夠了這句假惺惺的問候?這是她生氣的原因嗎?
我有些走神,直到湯姆·里德爾開始說話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身上套了件鼓鼓囊囊的毛衣,是一種難看的暗黃色。似乎是意識到了我的目光,他的手不易察覺地動了動,擋住了身側一個奇怪的圖案,像是手繪上去的。
此時我們已經十分接近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的地方了。我不安地向四周望去,完全沒料到會有其他學院的人會在這裡出現。
我猛地停了下來。湯姆微微彎下腰,然後側過頭小聲說:「我很遺憾,蘇珊。節哀順變。」
當然,卡珊德拉曾經帶蘇珊來過這邊,所以她知道並不讓人驚訝。可湯姆?另外,他怎麼會認識蘇珊?那天集會時她坐在前排,可誰都沒提起過她的名字。四個學院之間的往來並不怎麼密切,尤其是跟斯萊特林。
他轉向我,微微笑了起來。
「還有,阿米莉婭,我也很抱歉你得在這麼好的天氣裡呆在宿舍裡。不過你會感到——讓我想想——滿意的。」
他的語氣裡有種說不出的古怪,讓我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蘇珊在這時開口了,聲音跟以往一樣,甚至帶著笑意:「你怎麼在這兒,湯姆?沒有到霍格莫德去?」
她說話的口氣熟捻得就像在跟老朋友說話,而我幾乎能肯定從未聽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提起對方。現在看來,他們的關系應該不是表面上的那樣毫無交集。至少我剛剛才了解到,他們認識彼此。我疑惑地看向蘇珊。
「迪佩特找我,」湯姆看著我說。我移開目光,深吸了一口氣,平息心裡那陣不安的感覺。
「抱歉,我們應該盡快去——」
「而且你沒有監護人的簽字,對嗎?」蘇珊說,就跟沒聽到一樣。「你是個孤兒,誰會給你簽字?」
我吃驚地看向她,然後小心翼翼地瞄向湯姆。他的表情裡沒有一絲不快,反而笑了起來。
「沒錯。」
雖然在笑,他的眼神卻極為冷漠。蘇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才對我說:「帶路吧。」
我沒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現在慢慢呼了出來。
「哦。好的,沒問題。」
我說著趕緊繼續向前走去,差點被自己的袍子絆倒。湯姆冷哼了一聲,我沒有勇氣回頭看他是什麼表情,只好小聲說了句「再見」。蘇珊一言不發地跟著我,我能聽到她逐漸加重的呼吸聲和輕微的吸鼻子聲。湯姆遠去的腳步聲從未響起,但當我終於扭過頭時,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等到了赫奇帕奇的洞口前,我謹慎地回過頭,不想讓蘇珊感到難堪。好在她已經不再哭了,只是眼圈還是有些紅。
「請你回避一下——」
「敲吧,我沒有別的理由來這兒了。」她打斷了我。「抱歉。」她補充了一句,語氣緩和了不少。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用右手扶住莫名開始發抖的左手。上面,敲一下,劃兩下,停頓。右面,敲四下,停頓。下面,劃一下敲一下,劃兩下。
我們走上樓梯前沒再說一句話。公共休息室裡空空蕩蕩的,少了平日裡那些學生,讓人有些不習慣。低年級學生都在戶外,享受難得的好天氣,而高年級學生都爭先恐後地去霍格莫德了。所以他們要選在今天,我有些怨恨地想,在沒人的時候讓另一個學院的學生進來。每個人的嘴都閉得緊緊的,一個字都不會漏出去。大家都對這件事心照不宣,卻不會有人指規矩的制定者明目張膽地違反規章。
其實這事兒無傷大雅。那群偽君子。
我還是敲了敲宿舍的門,以免有哪個不受歡迎的女生正躲在床上偷偷哭泣著。沒有回答。我擰開門把手,側過身讓蘇珊先進去。
四年級女生的宿舍跟我們的很像。幾乎每面牆上都張貼了鮮艷的海報,覆蓋住了原來的牆紙。一眼便能看出哪個是卡珊德拉的四柱床。其他的都有些凌亂,枕頭上還能看出腦袋留下的壓痕。床單皺巴巴的,毛毯隨意地堆在床腳,校服扔在上面。而她的床很整齊,帶著冷冰冰的氣息,在這樣鮮活的房間裡顯得格格不入。
我站在門口,想給蘇珊一些隱私,可最後還是沒忍不住,偷偷瞄著她的一舉一動。
蘇珊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垂下來的頭發擋住了臉。接著,她打開床頭櫃,從裡面取出了幾個本子,放進床下的行李箱裡。
就在這時,她突然蹲了下來,撞倒了還未閉緊的箱子。裡面的東西叮叮當當地落了一地,衣服、課本、首飾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兒。有幾個骨碌碌滾到了其他人的床下面,撞上牆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我本來就有些心神不定,結果被嚇得驚叫了一聲。蘇珊卻繼續蹲在那兒,手捂著臉趴在卡珊德拉的四柱床上。我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走進房間。她沒動,但我還是盡量放輕了動作,半跪在地板上,盲目而費力地尋找著床下面的那幾樣東西。終於,我感到指尖傳來的冰涼的觸感,摸索著把它們夠了出來。
「他們找到她後讓我去辨認遺體。就在發現她以後的那天早上,在集會以後。」蘇珊突然說,聲音有些發悶。「我跟全校人一起知道了我妹妹被害死了,甚至在一群陌生人之後才真的確認那是她。那群傲羅當然知道那是亞當斯家裡的孩子——他們總是把鼻子探進別人的家事裡,無論何時都是如此。而且,他們絕不會允許魔法部的官員犯下這種愚蠢的過錯,讓錯誤的學生去辨認錯誤的屍體。」
我沒預料到她會開始說話,感到嗓子眼裡發干,趕緊彎腰將手裡的東西遞了過去。她沒有接,頭還埋在手裡,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就在邊上。而我在這時認出了手中的瓶子。
細長的瓶身閃著珍珠色的光澤,帶來一陣肉桂的味道。這跟聖誕舞會時我聞到的香水,以及在公共休息室裡無意中發現的瓶子,一模一樣。
如果這還不夠的話,上面用過於花哨的字體寫著「讓你的心上人為你傾倒——三滴就夠了」。我從未把兩件事聯系起來。
可它為什麼會在這兒?
這個疑惑馬上得到了答復,幾乎有些滑稽:瓶底的標簽上寫著,「第二瓶!——祝你好運,親愛的。」
「你知道我看到她時,她是什麼樣子嗎?」蘇珊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記得那副場景。她的胳膊上都是傷口,像是被爪子撓的,指甲全斷了,臉上滿是自己抓出來的血痕。還有——」
她哽咽了,不得不停下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我呆呆地望著她,大腦一片空白。
「他們說肯定是禁林裡的某個生物跑了出來,恰好她從城堡裡溜了出來,結果發生了這件事。傻姑娘。他們想要把責任推到她身上,不過我告訴他們,那些傷口太不像人為造成的了——所以絕對是巫師造成的。他們知道我是對的。」
你知道,你可以報復他們。她搶了你的東西,兩次。你不會想要第三次了吧?
「迪佩特想要把過錯全歸咎於魯伯特·海格,可惜鄧布利多並不會讓他如願。我知道他不會的。」
你會感到滿意的。
「爸爸媽媽來的時候,根本沒看到他們女兒的屍體。他們肯定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丟了性命。我沒法跟他們解釋,她怎麼變成了冷冰冰的大理石墓碑。我沒法告訴他們,她再也無法回家過聖誕節了。」
我突兀地直起身子,而蘇珊轉過頭。我們恰好對上了彼此的目光。她的眼瞼微微顫抖著,眼神卻很堅定,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我在她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縮成了一個小點,卻還是能分辨出那就是我。這幅景像顯得有些不真實,可它實實在在地發生了。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懼,仿佛自己在不斷縮小、縮小,逐漸縮成了蘇珊瞳孔中倒映的那不足一英寸的小人。我變得如此渺小,甚至無法用手握住以尺衡量,只能無助地、絕望地扒住一切能保持我和現實世界聯系的東西。
我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步,瞬間看不清蘇珊眼裡倒映出來的世界了。她沒動彈,盡是維持著那表情。我又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我幾乎是逃出了那個房間。雙腳自動向前飛奔著,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一個嘶嘶的小聲音在我的腦袋後面響了起來: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他是唯一一個知道這件事的,我沒告訴其他人——即使是特蕾西,我的養父母,波莫娜。我不清楚卡珊德拉把多少告訴了蘇珊,但湯姆·里德爾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在那兒,他是安慰我的人。
為什麼?
我從宿舍裡衝了出來,直接闖進職工休息室。幾名教授正在閑聊,被我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沒理睬他們的抗議,心劇烈地在胸腔裡跳著。
「鄧布利多教授呢?」我焦急地大聲問,「鄧布利多教授!」
我應該找校長,但直覺告訴我鄧布利多是個更合適的人選。
「真抱歉,但我得請你出去!」梅樂思從椅子上站起身,氣得臉都歪了。「五十年!我從未見過哪個學生——」
「沒關系,嘉拉迪亞,是我叫她來的。」
鄧布利多從角落裡站了起來,長長的胡子幾乎垂到了地上。看到他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對不起,教授。真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趕緊退出房間,不斷重復著道歉的話。梅樂思重重地坐下來,瞪著走出房間的鄧布利多。他越過鏡片審視著我,眉毛揚了起來。我剛要開口,朱利安驚訝的臉從鄧布利多身後冒了出來。我的注意力被轉移了,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我真抱歉先前懷疑了你——哦,原諒我,好嗎?我真的、真的感到很抱歉!」
他清了清嗓子,我反應過來誰還在邊上,趕緊松開手。朱利安的臉有些泛紅,我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鄧布利多教授用一種友好、被逗樂了的表情看著我。在他身後,我看到斯拉格霍恩衝我搖著手指,但同時眨了眨眼,破壞了這動作的效果。
「我先走了,鄧布利多教授。阿米莉婭——」朱利安頓了一下,「回頭見。」
他在微笑,但還是有些憂心忡忡。我盯著他離開的背影,心裡滿是愧疚。
「史密斯小姐,請原諒我這個煞風景的人。我不得不問一下,你為何來找我?」
手裡的瓶子已經因為攥得時間太久而有些發熱了,提醒著我自己是來干什麼的。鄧布利多就像能讀懂我內心的想法一樣,鼓勵地點點頭。在腎上腺素的驅使下,我不再遲疑了。朱利安一走出能聽到的範圍,我就說:
「教授,我認為湯姆·里德爾殺了卡珊德拉·亞當斯。或者說,他參與到這件事之中了。」
我刻意壓低了聲音,擔心自己沒有足夠的勇氣說出這句話。鄧布利多的表情毫無變化。「那不可能,」他終於說,語氣很平淡,就像我們在討論天氣似的。
我按捺不住心裡的一陣波動,焦急地說:「這件事也跟我有關——」
「那天晚上他在我的辦公室裡,我們討論了關於變形術的一些問題。結束的時間比較晚,那之後他就直接回了寢室。」
「但是——」我想說,你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或者別的時間在做什麼。鄧布利多打斷了我沒說完的話。
「史密斯小姐,我衷心希望你能將這些事情留給教師們。保護學生是我們的職責,雖說這一系列悲劇表明,我們做得還不夠好。然而,我不希望學生之間有任何不信任感。相信通過我們獵場看守的一系列事情,你能看到指控別人對他們產生的影響不在你能控制的範圍內。」
他用警告的眼神看著我,但並非出於不信任——恰恰相反,是因為憐憫和內疚。這可能嗎?無論是出於心虛,還是對權威的尊敬,我退縮了,低下頭看著腳尖。
「對不起,我想我只是太敏感了。」
在余光裡,鄧布利多的表情放松下來,甚至親切地笑了起來,轉移了話題。「阿米莉婭,你的時間應該花費在論文和作業上,而不是為這些應當由教師和傲羅們來處理的煩心事傷腦筋。另外,迪戈裡先生似乎很擔心你。就我了解到的情況,他自己也需要很多支持。啊,請原諒我這個多管閑事的老頭子。」
我明白他並不是在責備我,可還是漲紅了臉。
「對不起。」我又說了一遍,然後轉過身,離開了教師辦公室。
我並不怎麼意外地發現朱利安沒離開多遠。他站在拐角處,看到我過來時匆匆迎了上來。
「朱利安,」我趕在他之前說,「我在她的箱子裡找到了迷情劑。」
「我猜除了道歉的話,你也不想聽我再說什麼別的話。梅林啊,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朱利安長長地出了口氣。我牽住他的手,驚訝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我不該懷疑你,」我誠懇地說,「你什麼時候騙過我?」
他沒回答,而是將我擁進了一個帶有保護意義的懷抱。一個完全不同於聖誕舞會那晚,另一個人給我的擁抱。
☆、第16章
[Suspicion always haunts the guilty mind.—Shakespeare
懷疑總會縈繞在愧疚的心頭上。——莎士比亞]
關於卡珊德拉的死,魔法部和霍格沃茨的老師沒有給出一個官方的解釋。學生之間流傳的版本是,她因為考試的壓力而犯了歇斯底裡症,在半夜跑到城堡外面想要找些刺激。不幸的是,當她跑到禁林外面時,一頭不知名的野獸恰巧在覓食。這麼說或許有些不恭敬,但她成了那怪物的餐後甜點。有人說是森林裡的巨型蜘蛛,有人說是去年斯萊特林傳人放出來的東西。
我甚至願意相信這些解釋了,但心頭總有些沉重的感覺。我分不清哪條更可怕:蓄意謀殺,引起禍事,還是知而不報。我總是覺得自己每條都占了,但有強行告訴自己:這些都與你無關。將注意力放在考試上,放在人際關系上,放在不惹更多麻煩上。
不知鄧布利多動用了什麼關系,海格僥幸躲過了阿茲卡班。他甚至變回了原來快活的樣子。有幾次我在他的小屋外看到他拿著小刀,一邊吹口哨一邊削著根骨頭,好像在做笛子。地裡的南瓜可疑地長到了驚人的大小,我有些懷疑他那把如影隨形的雨傘是不是被動了手腳。
不過,大部分人的生活,就像海格,已經恢復了以前的模樣:老師取消了課堂上的禁令,我們總算可以放松地閑聊幾句。半夜巡邏還沒取消,不過沒有之前那樣頻繁了。
當然,我跟朱利安的關系已經修補得差不多了。照特蕾西的話來說,我們的關系「黏得讓人牙齒發酸」。那是我想要的——不對嗎?趕緊讓生活回到正軌,沒有人在背後策劃襲擊,只有枯燥但安全的課程。
朱利安終於放棄了古代魔文。時間或許有些晚了,不過迪佩特還是允許了。這一度成為學生之間津津樂道的話題,甚至掀起了一場換科目的躁動。卡珊德拉的事情翻頁了,重點被放在了別的事情上。我不禁有些懷疑這才是校長的真正目的。
時間移動著,永遠在之前或之後,從不停下來喘息,等著被人追上。報時的鐘聲傳來似乎從未間斷過,每小時在一眨眼的功夫便消逝了。一個月過去了。然後是兩個,三個。六月到來時,幾乎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在N.E.W.Ts第一次考試的前一天,我跟朱利安坐在圖書館外面,頭頂上的窗戶裡傳來了說話聲。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躺在他的腿上,翻了一頁書。
打翻墨水瓶的聲音傳了過來,緊跟著逐漸遠去的抽泣和匆忙的腳步聲。估計又是哪個學生毀掉了花了幾天寫出來的論文。我仰起頭看向朱利安,他似乎感到了我的目光,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只是忽然想到你可能要走了。」羽毛筆書寫的聲音停了下來。「抱歉,」我飛快地說,「我不是故意想讓你心煩的。」
「很巧的是,我父親剛剛給我寄了一封信。」朱利安說,從長袍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
「裡面說了什麼」
「看吧。」
他把信封遞給我,我急切地接了過來,展開裡面的羊皮紙,讀道:「朱利安,兒子,我很高興告訴你魔法部已經控制了局面。」我倒抽一口氣,一骨碌坐了起來。「這意思是說你不會走了,對嗎?」
「我們還不知道,但他喜歡我們的概率。」朱利安笑著說。我感到欣喜的眼淚在眼眶裡聚了起來,忍不住給了他一個擁抱。
「別離開我,」我小聲說。「求你了,事情才剛剛好起來。」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我感到他在我的頭發上微笑起來,不由自主地抱緊了一些。
「阿米莉婭,我會一直在這裡,我以我的性命發誓。」
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可愛起來。草地的綠色更加生氣勃勃,連之間野花的顏色也格外鮮艷。一支蒲公英在這初夏的午後微微擺動著,毛茸茸的種子從中心那個圓球上脫離開來,飛向湛藍的天空。我閉上眼,感到陽光照在臉上。
我試圖掩飾住心中的喜悅,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連書上該死的魔咒都不再惹人討厭了。我默默背誦起歡欣劑裡面的成分,猜測著它會不會有這樣的效果。朱利安繼續寫起了剛才的論文,嘴角也掛著一個笑容。
餐桌上,特蕾西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取笑道:「你看上去真夠高興的,這只意味著兩件事。」
「拿到個優秀,或是跟你的男朋友——我就不用解釋了吧?」貝弗利加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盤沒吃完的餡餅。「行行好,請你往旁邊過去些。」
趁約翰忙不迭地坐到另外幾個一年級學生邊上,特蕾西叉起一塊火雞肉,問:「所以是哪樣?」
「特蕾西!」
「得了吧,我了解你。你只會因為兩件事而開心成這樣,就是馬林說的。」
「馬林?我們什麼時候跟他成了朋友?」
貝弗利抗議了一聲,但我沒理他。特蕾西聳聳肩,還舉著叉子。「所以呢,是哪個?」
我低下頭,拒絕回答。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我翻了個白眼,說:「提到優秀,你們考試准備得怎麼樣了?」
「你可真是個乖寶寶。那群老家伙只是想嚇唬我們,我才不在乎這次能不能過。」貝弗利說。
「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當上級長。」
「彼此彼此。」
他衝我舉起杯子,特蕾西著對自己的盤子笑了起來。我瞪了她一眼。
「但終極巫師考試很重要,不對嗎?這是一名巫師此生中最關鍵的一段時間。」
「全是廢話,」貝弗利不以為然地揮揮手。「你要有地位。如果能在魔法部裡有關系,那你可真是撞大運了。嘿,能省下十幾年的功夫!」他輕蔑地說。
特蕾西重重地放下杯子,震得碟子都跳了起來。「別把巫師社會形容得那麼黑暗,你這些話一定是在預言家日報上看到的。」
「不,我親愛的父親早就給我灌輸了一套他總結出來的准則。不管合不合你的意,我覺得他是對的。」
特蕾西冷冷地哼了一聲,慢慢咀嚼起不存在的食物。過了僵硬的幾分鐘,貝弗利示弱了。
「這不是我的想法。」
「聽上去真像你的。哦,等等,是爸爸告訴小馬林的!」
我不得不用餐巾捂住嘴才能擋住竊笑。他盯著特蕾西看了一會兒,投降似的舉起雙手。
盡管這兩個插曲讓我放松了很多,但坐在圖書館裡再讀課本讓我有些受不了了。我輕輕地放下書,生怕有誰被這「噪音」弄得精神崩潰。牆上掛鐘的指針快逼近十點了,宵禁的時間,可圖書館裡還有這麼多脾氣暴躁的六年級學生。
對面的一個男生用手撐著頭,羊皮紙上已經形成了一小灘口水。好在沒有人看向這個角落。我嘆了口氣,閉上眼。
只休息一小會兒,就幾分鐘。就……
「艾米?」
我感到有人晃著我的肩膀,惱火地抗議起來:「別搖了……讓我休息……」
「已經早上了,你在圖書館裡睡了一晚。」
我費勁地撐著自己坐起來,試了好幾下眼睛才聚焦。朱利安站在我面前,身上已經換了件新袍子,頭發整整齊齊地梳好了。
「早上——好——好。」我打著哈欠說,「我真的是太困了。」
「那你最好打起精神,一點就是魔咒課的考試了。現在已經是——」他低下頭看了看手表,「——九點四十五了。」
我張大了嘴。 「你在開玩笑,對嗎?他們不會再改時間表了,對嗎?」
「黑魔法防御術被推後到星期五了,是最後一門考試,除此以外沒有變化。但你得抓緊了,然就沒時間吃東西了。」
我手忙腳亂地從頭發裡拆下了魔杖,窘迫地漲紅了臉。朱利安同情地看著我,忽然笑了起來。
「你會沒事的。」
「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真是讓我安心不少。」
我用一只手把頭發攏在腦後,站了起來。他寬慰地拍了拍我的背,拎起放在地上的書包。我們走出圖書館,一路爭論著如果我們在黑魔法防御術考試時抽到對方當搭檔,究竟誰需要手下留情。這時,從禮堂裡走出了幾個老態龍鐘的男巫,正對彼此嚷嚷著。
「我得吃藥片,泰德,有一天你也需要的!」
「我早就告訴你,潮濕的地帶對健康有好處。你要是聽我的建議,時不時讓有益健康的微風——」
「那些就是考官?」我對朱利安悄悄地說,「他們年紀不小了。」
其中一個人轉向我,咆哮道:「我們之所以能成為N.E.W.Ts的考官,年輕的女士,就是因為我們的年齡和資歷!」
朱利安趕緊拉著我走開了。我不滿地咕噥道:「對需要跟隔了兩英尺的同伴喊話的人來說,他聽力可真夠好的。」
「我認識他們中的幾個,」他說,「人不壞,還告誡我午飯不要吃得太多。之前有學生在考高級魔藥制作的時候,被自己熬的藥水惡心得吐了出來。」
我對此嗤之以鼻,不過沒有繼續爭辯下去。現在,我得把重點放在下午的考試上,其他人也是。吃午飯時,拉文克勞的學生都專注於靠在鹽瓶上的課本,幾乎沒人注意到我坐在朱利安邊上。除了勞拉·戴維斯,但她也只是衝我點了下頭,眼神有點渙散。
我原本計劃跟據稱是「全校最聰明」的學生們一起復習,他們也沒有提出異議。我很快就後悔了:勞拉總是想坐到我旁邊,檢查自己剛才背出來的咒語——她背得跟書上的一模一樣,已經緊張到連標點符號都念出來了——結果把我擠到了椅子最邊上,差一點就要坐到地上了。老師把我們從禮堂裡趕出去的時候,我總算松了口氣。
「可我的筆記——教授,你不明白,我落在裡面了——請你讓我進去——」
「我明白得很,麥克拉根先生。」鄧布利多堅定地說,嘴角隱約掛著一絲微笑,「我會提醒福勒斯教授好好檢查一下靠近盔甲的牆縫裡,確保裡面沒有夾著狐媚子蛋。或者,給他的筆記。現在,我們得擺桌子了,我不得不請你出去。」
如果不是這麼緊張,我肯定會對著麥克拉根的臉笑出聲來。
考試的時間終於到了。我跟朱利安互相低聲道了好運,走向自己的學院。特蕾西已經幾次失手掉下了魔杖,在地上敲出了火星。我不顧她的抗議,從她手裡奪過小木棍。
「你要是還想在魔咒實踐考試的時候有魔杖用,就相信我。」我假意威脅道。她一把將魔杖搶了回去,不過還是乖乖地放在了衣兜裡。
「我不明白,」她小聲說,「他們為什麼要在六年級就開始考N.E.W.Ts?難道O.W.Ls還不夠我們受的嗎?那我們為什麼還要來上七年級?」
「據說再過幾年他們就要改了,」我也壓低聲音回答道,「以後就只會有五年級的O.W.Ls跟七年級的N.E.W.Ts了。」
就在這時,之前緊閉的大門打開了,打斷了特蕾西的問題。旁邊的幾個學生停下了剛才一直默念的咒語,恐懼地盯著裡面變了樣的禮堂。我跟特蕾西對視了一眼,捏了捏她的手,用口型做了個「祝你好運」。
「請排成一隊進來,不要說話。」監考官用單調的聲音說。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了出來,跟著前面的人走進了禮堂。
兩個半小時以後,我帶著視死如歸的表情走了出來,手有些發抖。有個女生哭著從我身邊跑了過去,朋友緊跟在她身後,扯著嗓子安慰她。
「你寫完了嗎?我寫完了,至少我覺得沒落下任何題。但第五題裡面的圖標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有我一個人嗎?有沒有別人看到上面那個——」
「看在梅林的份上,別說了。」貝弗利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不耐煩地打斷道。勞拉停止嘮叨,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盯著他。我趕緊找了個借口,遠離這片危險的水域。
實踐考試實際上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完事了。我幾乎是驚訝地從教室裡走了出來,用魔杖撓了撓下巴。平心而論,我感覺自己做得還不錯。除了不小心把頂針變成一團藍色的、軟綿綿的東西以外,基本上沒有出差錯。不過,其他考官好像覺得那東西怪好玩的,都走過來用魔杖戳了戳它。
晚上的時間似乎憑空消失了,馬上就到了第二天早上煉金術的筆試。寫完一整篇關於帕拉塞爾蘇斯對煉金術裡哲學的看法後,我只想倒頭大睡,忘掉這一切。
草藥學的考試相比之下幾乎是一種恩賜:我順利地種好了幾株毒觸手,而沒有忽略給旁邊的莢果添加營養土。魔藥制作也不賴,幸好我聽了朱利安的建議,直接跳過了午餐;旁邊那個人的坩堝裡一直飄來股類似腐爛的味道,在最後十分鐘又被塞了幾顆水仙花球莖;可憐的黃銅鍋終於受不了了,裡面的東西全都噴了出來。那個學生最後被斯拉格霍恩親自趕出了教室,他平日裡圓滾滾的肚子都因為屏著氣而小了一圈。
保護神奇生物學是給護樹羅鍋喂食,再將它們引下棲息的老樹。當我等朱利安從魔法史的考場裡出來時,還跟考官們閑聊了幾句。這不是我的特長,但沒關系;除非判斷有誤,不然我肯定在剛才的考試裡拿到了優秀。
終於到了最後一天。考完黑魔法防御術的筆試以後,我們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我在原地來回轉著圈,周圍的人也同樣神經緊繃。我只能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選古代魔文,朱利安都快被逼瘋了;就連這兩天他下巴上冒出的那圈胡茬,似乎都是如尼文形狀的。
就在這時,他叫了我一聲。我馬上問道:「是搭檔的名單出來了嗎?」
「考試前五分鐘才會張貼名單,別擔心了。」我松了口氣,責備地看著他。「別這樣看我。你得坐下來,不然我就得給你施個全身束縛咒了。」
我焦躁不安地靠著他坐了下來,腦子裡一遍遍轉著可能會考到的咒語。他們會讓我們輪流向搭檔施無聲咒——我真想知道他們還有什麼挑撥離間的把戲。緊接著,我想起了班上憋紅了臉都施不出昏迷咒的一名男生,心情好了一些。
在看到拿著名單的考官後我跳了起來,緊盯著他把羊皮紙按在牆上,慢條斯理地用魔杖戳了幾下四角。還沒等他走開就有人圍了過去,發出欣喜的叫喊或痛苦的哀號。朱利安無奈地嘆了口氣,伸出胳膊把我攬到懷裡。
「別擔心了,最壞的結果是什麼?跟梅樂思互相施咒嗎?」
感覺像是過了幾個小時,我才看到「阿米莉婭·史密斯」這兩個詞。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趕緊看向旁邊的用深綠色墨水寫的名字。
蘇珊·雷德伯恩·亞當斯。
就像是有人把我的胃被翻了個個兒,我感到一陣眩暈。就在這時,梅樂思教授抓著一卷羊皮紙,喊起了名字。我聽到了蘇珊的名字,四周的溫度忽然降低了好幾度。
站在考官面前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腿已經失去了知覺,但我幾乎很肯定不是蘇珊施的軟腿咒。她正低著頭,用袍袖擦著自己的魔杖。
最左邊的考官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舉起面前的一張羊皮紙。「請向我們展示該怎樣用無聲咒防御繳械咒,輪流進行。蘇珊·亞當斯,屏障咒。阿米莉婭·史密斯,繳械咒。請等倒計時。」
他放下那張羊皮紙。我感到幾雙眼睛都落在了我身上,不由自主地挪了下腳。沉住氣,阿米莉婭,只是繳械咒,只是面對你間接害死的一個姑娘的姐姐。
三,二,一。
我向後撤了一步,然後將胳膊向前揮去,默念了一句「除你武器」。同時,蘇珊向前跨來,用力一甩手。我趕緊貓下腰,感到被反彈的咒語化作一陣風從頭頂刮了過去。蘇珊微微喘著粗氣,臉有些泛紅。我滿意地意識到自己的呼吸頻率還很正常,然而心頭的緊張沒減半分。
考官跟彼此低聲討論了幾句,然後轉向我們。「接下來請亞當斯小姐使用繳械咒,史密斯小姐,屏障咒。請等倒計時。三,二——」
蘇珊忽然猛地一指魔杖,我還來不及反應,就感到右臂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我疼得叫了一聲,手不由自主地松了開來。但我顧不上去撿魔杖了;現在,我感覺就像是有人用一把鈍刀子來回磨著我的胳膊,同時用燒紅了的火鉗狠狠擊打著肘部。我的整條胳膊都麻了,可痛覺還是順著神經抵達了我的大腦,使勁擰著我的每一個細胞。
我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跪在了地上,像魚一樣努力為氧氣喘息著,思維因為劇痛而一片混沌。在嘗試活動手指的時候,這動作讓疼痛又加了一倍。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耳邊咯咯的聲音是我的牙撞在一起時發出來的。
有人將我扶了起來,可我的腿一軟,再次倒在地上。他們把我半拖半抱地抬了起來,直接忽略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抗議。我掙扎地抬起頭,看到蘇珊被幾名老師圍住了。她面無表情看向我這邊,我費力地維持著這對視,直到拐過一個彎,再也看不見她了。
當我被重重地放在病床上時,我不自覺地蜷起身子好擋住受傷的手臂。「我沒事,」我氣喘吁吁地撒謊道,心知誰都不會信我的話,「只是個意外——哎呦!」
護士用什麼冰涼的東西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大概是她的手,結果讓我大叫起來。她強硬地掀起我的袍袖,玻璃瓶碰撞的聲音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我咬著牙忍下了一聲嗚咽。不管她現在用的是什麼藥膏,都沒起作用。痛苦的感覺只在加劇,我的耳朵裡嗡鳴起來,幾乎沒聽到接下來的對話。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教授,」護士急促地說,「她得去聖芒戈。」
「可我的考試——」
「我得說,你大概已經過了你的考試。現在,我們還有更緊迫的事情需要處理。」
我乖乖地閉上嘴,讓梅樂思跟護士繼續他們的交談。病床上的床單白得有些刺眼,我不禁回想起蘇珊蒼白的面孔,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就像施咒的不是她一樣。我躺在那兒,腦子裡靈光一現。
我已經在聖芒戈裡待了一個周末,跟另外三個病人擠在一個病房裡,每天都得忍受著隔壁房間傳來的哀嚎和濕嗒嗒的啪唧聲——我都不想知道那是什麼發出來的。不管怎樣,我還得在這兒再呆兩天。至少,這是治療師在我剛到這兒時告訴梅樂思的話。
負責我的治療師,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男巫,花了些功夫才相信我是在考試的時候,套用他的話來說,「被襲擊了」。我竭力想讓他鎮靜下來,不要再想著報告給魔法部,讓他們來處理這件事。
「黑魔法!」他說出這個詞時,跟虔誠的教徒聽到髒話一樣滿臉厭惡。「年輕的姑娘,你可能會丟掉你的胳膊!」
戴麗絲·德文特的肖像從牆上的畫框裡走了出去,衝我做了個鬼臉。
「別誇大其辭了,」我低聲說,不想讓旁邊病床上的人聽到。其實我不用擔心;他們幾乎總是在睡覺,大概是中了嗜睡咒。「你只要揮揮魔杖就行了,不對嗎?蘭斯洛特——嗯——先生。」我趕緊加了一句,「我只是不想讓我的朋友惹上麻煩。」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的朋友?他知道黑魔法?」
「准確地說,是她——我發誓,她肯定是無意間在書上讀到了這個咒語,而不知道它的真正含義。」
「哈!」他就像聽到了一個傻乎乎的笑話,同情地搖了搖頭,「我只有一次在醫院圖書館的藏書裡讀到這個咒語。那是我的三十歲生日,喝了太多薄荷杜松子酒,而且我的一個親戚穆麗爾,還穿著漁網襪。好姑娘,但選擇嫁給了個韋斯萊——真該死。不過那天真是無與倫比。不管怎樣,我就晃進了圖書館……」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下去,我暗自嘆了口氣,小心地碰了下右胳膊。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撞開了,蘭斯洛特被迫停了下來,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門口,接著張大了嘴。霍爾斯特德·迪戈裡大步走了進來,幾乎看不出他有些跛腳。
「對不起,蘭斯洛特先生,我沒攔住他——」
「霍爾斯特德!」治療師打斷道,上前緊緊握住迪戈裡先生的手。「你這老狗!上一次來這兒是幾年前了吧?自從——」
「是的,是的。 」 迪戈裡先生應道,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出來。我衝他打了個招呼,他只是簡短地點了點頭。
「這麼說,你是,啊,這位小姐的父親?」
「她是我兒子的同學。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她談談。」
蘭斯洛特的表清就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但還是在他的凝視下同意了。迪戈裡先生嘆了口氣,拉開一把椅子,先朝門外招了招手才重重地坐下來。朱利安走了進來,見到我時明顯松了口氣。
我來回看著他們,驚訝地問道:「朱利安!你怎麼會在這兒?」
「朱利安告訴你,你在黑魔法防御術考試的時候受了傷。」 迪戈裡先生輕描淡寫地說,「我想,你可能會需要一些法律上的支持。」
「嗯,我覺得——」
「你可以選擇起訴那個女孩,也可以什麼都不做。」他說著站了起來,身子的重量全倚在手杖上。「我會留下你跟朱利安談談。日安。」
我揚起眉毛,看著他又走了出去,輕輕地掩上門。
「你感覺好些了嗎?」
這幾天不斷有人送來一些彩色的小藥片,味道都很可疑。蘭斯洛特時不時會進來,一改平常笑嘻嘻的模樣,嚴肅地念上幾句無法分辨的咒語。痛感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劇烈了,不過我還是會半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因為刺痛而無法入眠。
「好多了。」我回答道,「別擔心。」
朱利安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所以你的決定是什麼?我知道你這兩天肯定也想過要怎麼做。」
事實上,我沒有。我很清楚蘇珊為什麼要用魔咒擊中我。她是在為卡珊德拉報仇,不惜賭上自己的前途也要讓我付出代價。這是我的報應,而她知道我很清楚這點。她還會做出什麼?報復朱利安嗎?畢竟他也算是參與了這件事。她會不會報復湯姆·里德爾,似乎不在我能承擔的範圍內了。
「朱利安,」我摸索著找到他的手,他鼓勵地捏捏我的手指,「我得告訴你一些事情。」
從魁地奇球隊那件事,到聖誕舞會,之後魔藥課上的交談,再到那天抵達宿舍前的經歷。我將一切都告訴了他。我低聲說著,只是偶爾停下喘口氣。我沒敢看他的臉,也沒敢動彈。他的手靜靜地待在我的指間,毫無生命似的靜止不動。
「……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最後,我艱難地說,乞求地盯著朱利安。「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為什麼要起訴蘇珊?她只不過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我罪有應得。天啊,這話聽起來真虛偽。」
一滴眼淚劃了下來,我意識到自己在哭。朱利安沉默地抬起頭,終於正視我的目光。
「艾米,這不是你的錯。」
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抬手捂住臉。他終於動了起來,安撫地按住我沒受傷的胳膊,發出「噓」聲讓我安靜。
「我相信你說的一切,真的,因為我足夠了解你,知道你是個這世上最善良的人,而絕不會做違背良知的事情。而且,」他謹慎地選著恰當的詞彙,「阿米莉婭,我只想讓你知道這句話毫無惡意,而且我真心認為你是個很好的人。但是,你在這件事裡沒那麼重要。」
我抽抽鼻子,問:「你這是想讓我感覺好些嗎?」
他笑了起來,幫我把一束頭發別到耳朵後面。「我會告訴父親你決定不起訴,放心吧,其他事情都會由他來處理,你只需要好好休息。」
旁邊床上的病人哼哼起來,反復嘟囔著幾句夢話。我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他躲避著我的目光。我沒提起那瓶迷情劑,但他肯定了解整件事情。具體是怎麼知道的,與我無關。我有些怨恨地想,也許整件事根本就不怪我,若不是朱利安……但我竭力把這個極其不公平的想法壓了下去。
但我沒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問。「為什麼要幫我?你和你父親都完全沒必要為我做這些事。我是說——」
「當然有必要。」朱利安看向我,表情很嚴肅。他沉默片刻,忽然下定決心似的說:「阿米莉婭,我永遠不會讓你一個人承擔——」
有人在這時敲了敲門,一名陌生的治療師走了進來,手裡抓著一卷繃帶。他看到朱利安後停下腳步,嚴肅地說:「真抱歉,先生,但探望病人的時間只有五分鐘。」
朱利安對我和善地笑了笑,站起身吻了我一下。「學校見。」
☆、第17章
[Night, sleep, death and the stars. —Walt Whitman
午夜,睡夢,死亡和星星。——沃特·惠特曼]
海浪拍打著游艇,讓整艘船微微搖晃著,在某種程度上很接近搖籃。白色的泡沫在船後留下了一條長線,在沉入水下之前慢慢隨著波浪擴散開來。柔軟、潮濕、脆弱。就像生命一樣,不過更加沒有意義,更容易復制。這想法憤世嫉俗得讓我有些害怕。不過我盡力將自己從這情緒中掙脫出來,四處東張西望著,想從景色中找些不同以往的事物。哪兒都是海鳥,肯定是被我丟給它們其中一個的面包屑給吸引來的。來一個就等於來了一百個,有人曾這麼對我說。跟他們羽□□對照的是海水。說藍卻不夠純粹,說綠但不夠清澈,說白又不夠厚重。就是那種顏色。
我懶洋洋地躺在甲板上,抬手擋住照在眼裡的陽光。耳邊海鷗的叫聲已經開始惹人煩了。我干脆坐起來,眯起眼睛望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一只海鳥落在浪尖上,用喙梳理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羽毛。
身後傳來了光腳踩在甲板上的聲音,我回過頭,看著朱利安走上前來,手裡端著兩杯翠綠的飲料。我接過一杯,然後飛快地別過眼,不去看他的泳裝。他注意到了我的動作,笑著緊挨我坐了下來。
「你父親看到你這身打扮,肯定得說什麼『有辱家門』之類的話。」我說,臉上有些發燙。
「他沒什麼好抱怨的,我選了拉文克勞的顏色呢。」
他輕輕扳過我的肩膀,我撅起嘴,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還是跟他碰了下杯,小心翼翼地嘗了一點杯中的液體。
「我恨死甘草了,」我故意皺起鼻子,「你明明知道這個!」
「那你得好好確認一下,這究竟是什麼味道。」
朱利安壓低聲音,裝出一副威脅的樣子。我笑著攬住他的脖子,他湊上來再次吻住我,用胳膊撐在我身側以維持平衡。我感到他小心地護著我的右臂,不禁有些感動。
蘇珊的魔咒在我的肘部留下了永久的傷疤,形狀有些像月牙。再重復她襲擊我的理由實在是讓人不快,我只慶幸自己還能使用這條胳膊。況且,如果她下手再狠一些,我可能就不會在這兒了。
我迫使自己將思緒從令人沮喪的事情上轉移開來,專注於當下美好的天氣。還有朱利安。
有人大聲清了清嗓子,我飛快地撒開手,臉又紅了起來。希西利婭·馬爾福靠在通往船艙的門框上,冷漠地看著我們不合時宜的親密舉動。她身著一條淡黃色的麻瓜長裙,袖子厚厚的布料幾乎完全擋住了兩條胳膊。一陣微風吹得長長的裙擺緊貼在她腿上,展示著下面纖細的身軀,以及對夏日服裝根深蒂固的痛恨。我從沒見過她穿短袖的衣服。
「啊,你們真是一刻都不能消停。」她厭惡說,抱起胳膊。朱利安翻身坐到我旁邊,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有什麼能為你效勞的嗎?」
「把我從這艘該死的汽艇上弄下去,」馬爾福說。「或者是下到飯廳來。午餐已經好了。」
我揚起眉毛,跟朱利安交換了一個眼神。跟在學校裡和這個暑假相比,她今天已經比平時要友好得多了。
至於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艘船上,好吧,收到成績單之後沒幾天,我就收到一個像牙白的信封,裡面塞了一張邀請函。馬爾福一家決定請所有級長們來度假,作為考試以後的放松(勞拉·戴維斯出於某種不知道的原因拒絕了邀請,大概是對馬爾福的鄙視吧)。
一開始,我並不清楚他們的目的。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了:這艘船上無論哪個人,若是沒有大把的金子,便是有值得注重的潛能;能當上級長就是證據之一。
事實證明,無論有多麼讓人驚訝,麥克·麥克拉根更傾向於後者。再過個三十年,我就會在女巫周刊上看到他跟他兒子,小提貝盧斯·麥克拉根(原來麥克真正的名字是「提貝盧斯」),在埃及金字塔裡跟斯芬克斯的合影。在那以後,諾福克狩獵巨尾獸、亞馬遜叢林裡捕捉金鰭食人魚之類的照片,會塞滿麗痕書店的櫥窗;艾瑪·斯考特,那個咋咋呼呼的紅發姑娘,是名天賦驚人的歌唱家。後來她改名為塞蒂娜·沃貝克、頭發染成了棕色、膚色也刻意曬黑了許多,一邊靠著從叔父那兒繼承來的豐厚遺產,一邊將熱愛的事業發揚光大。
至於其他人,不提也罷。
現在的我們根本不知道未來的走向。大家——至少我本人——只是高興有機會能免費度假。這不僅是我第一次出海,還是第一次見到摩托艇——目前為止唯一得到馬爾福們青睞的麻瓜發明。仔細想想,還真是個不錯的成就哩。
我套上長袍,跟著馬爾福下到了船艙裡,朱利安隨後。其他人已經都坐在了自己位置上,鋪著亞麻桌布的長桌上擺著瓷盤子。窗外投進來的光線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除了桌子盡頭的湯姆,牆上掛的鹿頭在他臉上投下了厚重的陰影。我有些不舒服地意識到他也在看我。
「維姬呢?」希西利亞厲聲問道,抱起雙臂。只有坐在湯姆右邊的小男孩在她說話時抬起頭。
「她去廚房了,」馬瑞斯·馬爾福說,一縷金發緊貼在他汗津津的額頭上。鑒於是他的家族提供了這次旅行,馬爾福家的小兒子自然也會在船上。他是個脾氣暴躁的孩子,就連麥克拉根都對他有些畏懼。我私下認為,他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對所有人發脾氣,大家都煩透了他。可惜,我們沒資格提出抗議,我只能盡量遠離他,免得惹惱小馬爾福、給扔下船去。
讓七個即將成年的少年,外加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單獨在海上漂浮,能出什麼問題?我暗自腹誹著,跟朱利安在桌子的另一邊緊挨著艾瑪·斯考特坐了下來。麥克拉根和馬瑞斯沉浸在他們的談話之中,湯姆沒動彈,斯考特過度興奮地在椅子上上躥下跳起來,只有貝弗利點點頭,表示注意到了我們的存在。我盡可能藏起了自己的不滿,而事實是,每晚被迫窩在狹小的空間裡、聽著隔壁房間裡傳來的陣陣鼾聲(肯定是麥克拉根,他的聲音太有特點了)、許久才能入睡已經快讓我受不了了。
「你們好,」貝弗利說,聲音聽上去有些窒息。還沒等其他人問,他就解釋起來:「馬上會有暴風雨,如果再不下到這裡,連吸入器都沒法救我了。」
沒人回答他的話,甚至對吸入器是什麼都不好奇。他倒不在乎,只是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拼命用手帕朝臉上扇著風。即使都這幅模樣了,貝弗利還是堅持戴著領結,不肯松開來。希西利婭在貝弗利旁邊坐了下來,怒視著牆上的一幅風景畫,不肯理其他人。我不自在地別過頭,擔心她會對我發怒。
房間裡除了麥克拉根在說話,只能聽到海浪打在船身上,以及遠處傳來碗碟碰撞的微弱聲響。我垂下眼簾,心不在焉地捏了捏朱利安的手,思忖著該如何委婉地告訴希西莉婭,我想回到岸上。
「所以,你今年准備選什麼課?」艾瑪忽然問道,嚇了我一跳,但問題不是對我提出的。我往椅背上靠了靠,在她和朱利安之間來回掃視著。前者有些臉紅,撲閃著睫毛看向後者,全然不顧我的表情。朱利安倒是微微一笑,但在他說話前,麥克拉根替他回答了問題。
「現在討論學習也太煞風景了,」他聽到斯考特的問題,不滿地抗議道,「你們瞧瞧,我就得跟這麼個書呆子一起管理格蘭芬多。」
艾瑪的臉更紅了。「至少我遇到難題的時候會用腦子想想,而不是一個勁兒叫別人給我答案。」
廚房的門在這時打開了。圍著茶巾的家養小精靈端著一個巨大的銀色托盤,小山似的三明治堆得比她還要高。兩壺南瓜汁緊跟其後,自己跳到空中,將橙黃色的果汁倒進了憑空冒出來的杯子裡。馬瑞斯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又吐了回去。
他砸了下桌子,趾高氣昂地說:「維姬,難道沒有別的東西嗎?」
家養小精靈已經走回去了,現在從廚房裡探出頭,細聲細氣地回答道:「對不起,馬爾福少爺。這裡還有檸檬水和蘋果醋。」
「我記得爸爸把接骨木花酒放到一個櫥櫃裡了,」他不耐煩地一聳肩,故作老練地晃了晃杯子,「還有雪利料酒。」
「你敢碰一下酒精,我就讓你下半輩子都被鎖在房間裡,只能靠制水咒變出來的清水過活。」
希西利婭壓低了嗓門,但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了她說的每一個字。馬瑞斯漲紅了臉,氣鼓鼓地往嘴裡塞了塊三明治。
「那玩意兒對你來說肯定太強了,小鬼頭,喝你的南瓜汁。」麥克拉根大大咧咧地說。馬瑞斯惱火地瞪了他一眼,不知是
艾瑪清清嗓子,向麥克拉根問起了他最近在希腊群島上的經歷。這一下緩解了有些凝固的氣氛,大家都松了口氣,說說笑笑地往盤子裡添著土豆沙拉和冷菜,互相之間都彬彬有禮。有一道凝膠狀的菜格外美味,像是肉汁跟魚塊的結合,我暗自把它記了下來,准備以後有機會自己嘗試看能不能做出來。
我再次伸手去取它的時候,湯姆開口說:「你似乎很適應這種生活,艾米。」
勺子從我的手中掉進了盤子裡,湯汁啪地一聲飛濺出來,暈染出一片難看的淺棕。朱利安的反應比我還大;他猛地一揮手,打翻了裝飲料的玻璃壺,頃刻間半張桌布都成了橘黃。麥克拉根大聲咒罵了一句,引得艾瑪驚叫了一聲:「麥克!」
我想為自己的失禮道歉,但看到湯姆的眼神,我的聲音忽然消失了。朱利安站起身,抽出魔杖念了句「旋風掃淨」,桌布一下干淨了。他坐了下來,說了句「抱歉」,表情毫無變化。應該說句什麼,我想,說句什麼吧。不就是一個名字嗎,不要小題大做。但他剛剛的語氣,是如此親密,就好像只有我們兩個一樣。我和他,不是我們,我糾正道,打了個冷顫。
房間裡的氣氛在沉默下顯得有些微妙。我來回撥拉著碗裡的菜豆,沒了胃口。
窗外忽然傳來響亮的雷聲,把所有人嚇了一跳,貝弗利又罵了一句,這次是因為他的預言靈驗了:雲層裡醞釀著一場暴風雨,一道閃電劈開了融為一體的海洋跟天空。海平線在舷窗外翻滾起來,剛才晴朗的天空成了一種可怖的暗紫色。氣溫驟然下降,整個船艙裡頓時陰冷無比。
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桌上的盤子都掉在了地毯上。希西利婭站了起來,衝到對面牆上的壁燈旁,扶穩了還燃燒著的蠟燭,以免釀成大禍。其他人也竭力維持著房間裡的秩序:麥克拉根以魁地奇球員的敏捷握住了南瓜汁瓶;湯姆站在陰影裡,大概是用頭頂著油畫吧;朱利安跟貝弗利壓著舷窗的玻璃板;艾瑪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兩個看上去十分昂貴的燭台,我接住了第三個。我們兩個把燭台放到地上,她踮著腳尖跨過了地上的污漬,半路又停了下來,似乎忽然對自己的目的地產生了懷疑。
只有馬瑞斯還坐在原處。他姐姐剛要斥責他,小馬爾福就從椅子上跳起來,飛快地掃視了一圈房間裡的人——一切還都處於極度混亂的狀態。他做了個鬼臉,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那表情是什麼意思,他就行動了興高采烈地跑上了樓梯。希西利婭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但他在上面又笑又叫,明顯不會回來了。
「維姬!維——哦,真該死!」她咆哮起來,猛地松開扶著壁燈的手,提起裙子衝了上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辦。我本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天氣給嚇了一跳,再加上這一事件,腦子幾乎無法運轉了。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朱利安,
「要我說,」麥克拉根突兀地說,「我們應該上去看看。」
他勇敢而愚蠢地登上了甲板,身後緊跟著貝弗利。出乎我的意料,朱利安也大步走上前去,消失在了樓梯口。
你是認真的嗎?我無聲地說,卻看到湯姆盯著樓梯口,手插在口袋裡。他突然扭過頭,超我做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來該我了。」他輕聲說,聲音幾乎淹沒在海浪之中。然後,他也消失了。
我和艾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都不想離開安全地帶。她看向我,滿臉寫著不確定。我為不僅僅是我一人對此刻的情形感到困惑隱約有些欣慰。
「也許我們也該,呃,你知道。」
試了幾次後,我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了。
「我同意。」她飛快地回答道,面色陰沉。她臉上的雀斑在昏暗的光線下顏色更深了,火紅的頭發也卻成了淺金色。我腦子裡忽然閃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那就是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這副模樣。
閉嘴。
我們為誰先上去而僵持了幾秒,最後是我先踏上了樓梯。冰涼的雨點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身上,讓我暴露在外的皮膚隱隱作痛。我眯起眼睛,透過暴雨望見了站在甲板上的馬瑞斯,小男正孩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開心得手舞足蹈。
奇怪的是,他始終保持著平衡,甚至原地轉起了圈兒。希西利婭在他身後十幾英尺的地方,勉強保持著自己的平衡,還得緊抱著欄杆好防止自己摔下去。她的聲音被強風吹得斷斷續續的,我只能分辨出「過來」和「懲罰」之類的詞。小馬爾福,當然了,根本沒聽姐姐的話。
「馬瑞斯!」我跟著喊道,他沒理會,盡管我們之間才隔了不過十幾英尺。我感到一陣挫敗感,又喊了一遍。他微微側過頭,還是沒有回來的意思。
遠處的海平線上在這時劇烈地翻滾起來,以驚人的速度朝我們這邊移動著。海浪很快就漲到了幾層樓的高度,聳立在我們頭上。馬瑞斯敏捷地跑向我這邊,跳進一灘積水裡,再次避開了我伸出去的手。
當他抬起頭看到黑漆漆的海水時,表情變了。
「糟了。」他咕噥道。
「所有人都下到船艙裡!」麥克拉根吼道,一把扯過希西利婭把她推下了樓梯。「快!我們大概還有五秒保住自己的小命!」
馬瑞斯終於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麼危險,趕緊從甲板上跳了下來,卻一下子滑倒在光滑的平台上。在突然的恐怖感引起的衝動下,我咬咬牙,衝上前一把將他拉了過來,然後用另一只手握住欄杆。
求你了,不要讓我死在這兒,我在心裡默念道。小男孩的尖叫聲灌滿了我的耳朵,直到海水將一切都切到了黑暗。
☆、第18章
[I hate careless people. That』s why I like you. –The Great Gatsby
我討厭不小心的人。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你。——偉大的蓋茨比]
又是海浪的聲音使我醒了過來。或者是隱隱作痛的右胳膊。我眨眨眼,有些困惑地盯著頭頂上昏暗的燈泡。又一個麻瓜的發明。這真的是馬爾福的船嗎?我撐著自己坐了起來,意外地發現有人給我套了件干爽又柔軟的長袍,尺碼比我喜歡的要小了一些。我深吸了口氣,感到衣服緊繃繃地勒在身上。
門外傳來一陣悉索,家養小精靈維姬跌了進來,懷裡抱著一大摞衣服。
「哦,天啊,你還好嗎?」我不確定地問道。
她靠著牆站穩了,因為羞愧而不敢抬頭看我。
「對不起,小姐,維姬不因該讓你看到維姬這副樣子。壞維姬!壞維姬!」
她忽然朝牆上撞去。我嚇得趕緊說:「停下來——這是個命令!」家養小精靈猛地停住動作,頭離牆壁只有幾英寸。我嘆了口氣,用安撫的口氣說:「你沒有做錯什麼。」她用淚汪汪的大眼睛看向我,「嗯——我原諒你?」
「謝謝你,小姐!」她總算站回了正常的姿勢。「需要我告訴其他人你醒了嗎,小姐?」
我思考了片刻,說:「我自己去告訴他們就行了。你能不能告訴我,現在什麼時候了?還有,我身上的衣服……」
「現在是晚上九點。這件袍子是馬爾福小姐的,她特意囑咐我讓你留著這件衣服,不需要還給她了。」
維姬的表情十分認真。我一時語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你幫我換的衣服嗎?」
「是的,小姐。你還有別的問題嗎,小姐?」
她吸吸鼻子,在圍裙上擦著手,樣子可憐巴巴的。我松了口氣,推開蓋在身上的床單站了起來。「沒有別的事情了,謝謝你。」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費勁地轉過身子好讓我通過。我順勢撿起了幾件落在地上的衣服,想幫她拿到外面。可小精靈馬上變得去驚恐無比,又要去撞牆。我只好松開手,她才恢復了平時唯唯諾諾的模樣。真是個古怪的小東西,我想,心裡不由得升起一陣同情。就在這時,我腳下傳來了低沉的喊叫聲。我感到胃難受地扭了起來,跑下了樓梯。
眼前的一幕是我始料未及的:房間正中央擺了一張桌子,厚厚的紅木桌板上鋪滿了碎玻璃碴,還有可疑的黑色液體。聽到我下來的動靜後他們似乎都吃了一驚,扭過頭瞪著我。而我則張大了嘴,盯著他們身後古怪的景像:馬瑞斯面色通紅地緊貼著牆壁,雙手舉在空中,而湯姆用魔杖指著他的喉嚨。
「哦,阿米莉婭,是你。」朱利安說,匆匆向我走了過來。「你醒了。」 他攬過我的肩膀,我感到他袍子下的胳膊僵硬地繃著,准備在情況惡化時衝過去把他們拉開。
湯姆慢慢降下魔杖,馬瑞斯猛抽了一口氣,似乎想揍他一拳。最終他選擇了癱坐在地,沒有動彈。這很明智:他才到湯姆的肩膀,盡管他是後者的兩倍寬。
希西利婭用手攏了攏頭發,一把將馬瑞斯扯了起來,若無其事地看了湯姆一眼,用命令的語氣對弟弟說:「這件事由我來處理,知道了嗎?」
小馬爾福不甘示弱地瞪著她,泄氣地點點頭,不甘心地說:「但他只是在玩弄你——」
「馬瑞斯。」
她的聲音不大,但馬瑞斯就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朝後退了一步,臉上的皮膚紅一塊白一塊的,表情十分痛苦。我莫名想起並不是那麼久以前,湯姆讓希西利婭做出了同樣的反應。他最後凶狠地瞪了湯姆一眼,轉身噔噔地跑上了樓梯。
房間裡的氣氛凝固得能用餐刀切開。朱利安找了個借口,把我拉進了雜物間,在身後緊緊關上了門。他舉起手,擋住了我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大概馬瑞斯以為里德爾拋棄了他姐姐——那之類的事情。」
我挑起眉毛,想起之前看到希西利婭跟湯姆在一起的情形。「真不讓人驚訝。」
「是啊,是啊。我只希望他們不會把彼此掐死,然後把屍體丟到海裡。」朱利安煩躁地說,「我們得想辦法把他們隔開,你覺得提前結束這趟旅程會有效果嗎?或是,你假裝生病,讓他們把你送回陸地上?」
「哇哦,你什麼時候這麼想從這艘船上逃下去了?」
「我只是不喜歡現在的氛圍。算了,讓我來想辦法吧。哦,你有封信,是下午來的。」
朱利安遞給我一個小小的信封。我看到他口袋裡還有一張疊起來的羊皮紙,但他飛快地把手插進口袋,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展開信,皺起眉頭。
「是一個叫菲利普·斯彌頓的人。他想跟我——見一面?」信紙下面寫了個地址,是個陌生的地方。「後天下午,在倫敦。」
朱利安響亮地拍了下手。「絕佳的借口!如果我們告訴他們,明天就能到倫敦。」
我遲疑地說:「等等。我都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我怎麼知道他不是個危險人物?或者——」
「我認識他。他曾在魔法部工作,是我父親的下屬。」見我挑起眉毛,他補充道,「我只是碰巧知道這個人,對他為什麼要找你毫無頭緒。來吧,艾米,正好沒有別的事情,我們去一探究竟,看看他想干什麼吧。你的冒險精神呢?」
他懇求地望著我。我想不出別的借口,只得點了點頭。
菲利普·斯彌頓特意叮囑不要用飛路粉,或是幻影顯形。我並沒有多想,但朱利安顯得有些猶豫,盡管他還是堅持要跟我一起來。
我們采用了最傳統的交通工具:雙腳。他給的地址在一個我前所未聞的街區。我們在那片地區轉了得有一兩個小時,才看到他住的那條小巷子。真奇怪,我敢發誓我們經過這個地方好幾遍了,可從沒注意到這個地方。
我率先走上了鋪著石磚的小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們都穿了麻瓜的衣服。朱利安並不介意脫下袍子,正相反,他似乎很高興有更多的機會嘗試不同的背心、短袖上衣還有大禮帽。我盡力說服他最後一項已經不流行了,可他堅持要戴。這大概也是那兩個麻瓜警察懷疑上我們的原因之一。
走了得有五分鐘,我停了下來。前方像是一個廢棄的工地,雜草在鏽跡斑斑的鐵桶之間奄奄一息地探了出來。
「這就是菲利普·斯彌頓的家?」朱利安問出了我心裡的疑惑。「他不像——」
話音未落,一棟房子憑空冒了出來,取代了剛才的那片荒地。我還來不及思考,房門就打開了。一名頭發花白的男巫從裡面走了出來,高舉著魔杖,滿臉戒備和不信任。他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我說不出來為什麼。
「名字?」
「什麼?」
「你的名字!」他咆哮道,朝前逼近一步。
「阿米莉婭·史密斯!還有——還有朱利安·迪戈裡!」
我的聲音比平時要尖得多,但奏效了:他緩緩放下了魔杖,伸出一只手。
「信。」我忙不迭地把口袋裡的信紙遞給他,對方掃了一眼。「女孩,進來。」
他在朱利安走上前時又舉起了魔杖。他攤開手,展示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先生,我只是希望保護阿米莉婭。」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男巫朝地上啐了一口,「我認識你的臉。你是魔法部派來的,不對嗎?現在,趁我還沒把你的臉炸下來,趕緊離開吧。」
朱利安調整了站姿,好讓自己顯得不那樣高大。接著他垂下頭,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更加順從。我意識到他這樣是在向男巫示弱,表明自己是無害的。
「斯彌頓先生,也許你認識我父親,霍爾斯特德·迪戈裡?」
這招奏效了。菲利普·斯彌頓的態度緩和了一些,拿著魔杖的手垂了下來。不過我能看到,他的肩膀還緊繃著,沒有放松。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父親對你贊賞有加,先生。他一直希望你能回去。」
斯彌頓哼了一聲,沒有回應這句話。他簡短地說了句「進來」,就消失在了門後。我和朱利安交換了個眼色,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小小的客廳裡擺了幾張印花沙發,明顯有些年頭了。褪色的窗簾散發出濃濃的霉味,我拼命憋回去一個噴嚏,用手捏著鼻尖以防止吸進更多的灰塵。斯彌頓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盯著我跟朱利安彎腰從幾乎垂到地上的水晶燈下鑽了過來,在雙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茶?」
「好的。呃,謝謝。」我局促地說。
他望向朱利安,後者也點了點頭。斯彌頓又使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費勁地站起來走到廚房,開始准備燒水。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只聽到生鏽水龍頭在轉動下□□起來,接著是水流嘩嘩的聲響。他把燒水壺放到爐灶上,站在一邊。
「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寫信。」過了半晌,房子的主人說。「一個陌生人……在現在這段時期。你一定能想像,有多少人會趁機竊取不屬於他們的東西,或者聲稱自己是什麼。被戰爭逼到絕路的王室後裔……哈!才怪。」
我扭過頭,看到他也望著我。「我不明白。」
「你當然不會,畢竟你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女巫,關在金絲雀的籠子裡,整日只顧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給別人看。」他嘲諷地說。「我猜你花了不少力氣,才說服你那爹媽放你出門吧?」
我有些受傷,辯駁道:「恐怕您不知道我是被收養的吧。」
朱利安在我旁邊動了動,但沒說話。
「哦,梅林,你在開玩笑吧?」
恰在這時,水壺發出了尖銳的哨聲。斯彌頓關掉爐灶,從櫥櫃裡拿出一套茶具和茶葉。然後,他走了過來,托盤裡的茶杯叮當作響,旁邊擺了三塊黃油餅干。我沉默地注視著他倒了三杯茶,深紅色的液體上漂浮著星星點點的油漬。
我往裡加了一勺糖,慢慢地攪拌起來。
「你說你是收養的?」
「是的。」他審問的語氣讓我有些不滿,聲音裡不自覺地帶上了抵觸。
「你在開玩笑。」這不是問句;斯彌頓端起茶杯舉到嘴邊,卻沒有喝。「梅林啊。」他低沉地說。從房子深處傳來東西被撞翻的聲響。我警覺地坐直了身子,但他只是揮揮手。「附近的野貓。告訴我,你是被誰收養的?」我疑惑地看向他,「麻瓜還是巫師,你的養父母。」他不耐煩地解釋道。
「麻瓜。先生,」我在他能問出下一個問題之前趕緊說,「如果你能說明邀請我的原因,我將不勝感激。」
他沉默了片刻。「斯彌頓。」
「什麼?」
「哦,看在喬治的份上——斯彌頓,」他不耐煩地說,「仔細想想。斯彌頓,史密斯。他們都是什麼意思?這兩個姓氏到底是什麼關聯?」
「我不明白。」
他嘆了口氣,從旁邊的小桌子上拿來一張紙,用鉛筆寫了起來。「史密斯(Smith),來源於鐵匠(black□□ith)。斯彌頓(Smitten),來源於『打擊』(□□ite)。好好想想,一名鐵匠工作時,會干些什麼。我想,不管你是哪個學院的,都能明白吧。」
我被搞糊塗了,困惑地皺起眉,「但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他站起身,從壁爐上取下一個蒙了灰塵的相框。裡面是四個孩子:兩個一大一小的女孩坐在硬邦邦的高凳上,穿著簡單的白裙子。她們身後站了兩個男孩,穿著配套的白襯衫。四個人都有著圓圓的臉和嚴肅的表情,打著卷兒的淺色頭發整整齊齊地梳理在腦後,女孩子們的辮子上還系了蝴蝶結。他們明顯是兄弟姐妹,無論是五官,還是站姿和服裝,都傳達了這一信息。左邊的女孩她後面的男孩看上去年齡相差不少,大約十三四歲;小一些的似乎只有七八歲。那個大一些的男孩看上去有些熟悉。
我望向菲利普·斯彌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阿米莉婭,這話說出來並不容易。但是,既然我都寫信給你了,而且你也來了,那你有資格知道。我是你的——伯父。」他艱難地說出了這個詞,舌頭因為不習慣而有些打結。
「伯父?」我重復了一遍。
斯彌頓舉起相片,指著大一些的男孩說:「這是我,旁邊站的是你父親,另外兩個是我們的姐妹。這麼說也許有點奇怪,但如果這相片還不夠的話,看看我的臉。」他轉過頭,抬起了濃密的眉毛。「你見過幾個人有這樣的灰眼睛?」
壁爐上方的鏡子裡映出了我的臉,在他說出那句話以後,神奇地跟斯彌頓的臉吻合起來。他在房間裡踱起步來,顯得十分焦慮。
「梅林啊。」我輕聲說。
「他也沒法幫你判斷。」房子的主人暴躁地咆哮起來,然後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我是你父親的哥哥。我在三十年前離開了史密斯家族,改了姓氏。但出於對過去的留戀,我選擇了斯彌頓,算是對那個家族最後的紀念了。我能有什麼創意?不過這名字不賴,也很常見,我就保留下來用到今天了。
「當時,只有他跟我們的姐姐還願意與我聯系了。但他跟一個麻瓜姑娘私奔以後,我們的通信就斷了。杳無音信,連張羊皮紙的影兒都沒見著。我還是從零零碎碎的小道傳聞裡得知,他們兩個在1925年的時候跑到了澳大利亞。據說還是奉子成婚。」他咬重了最後一個詞。「要我說,澳大利亞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但他們優先考慮的肯定是距離。其次才是舒適度。現在,」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讓我感到有些害怕,「你有什麼能補充到這個故事裡的嗎?」
我張了張嘴,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來:「我父親——」這個詞在我嘴裡是那麼陌生,「———我不記得他了。從我記事起,就一直是我母親,但我很小的時候就到了我養父母的家裡。」
「養父母?」
他打斷了我。我不安地點了點頭,看到這個詞在他身上起到了驚人的作用:有一會兒,斯彌頓就像是被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扶手椅後。接著,他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繞到椅子前面重重地跌坐下來。我盯著他,不知該怎麼做。他將胳膊撐在膝蓋上,雙手捂住臉,從指縫裡看著我。
「我早就該知道……養父母……」他輕聲說,幾乎像耳語。「他死了嗎?」
「我不清楚。」
我有些感覺不到自己的嘴唇了。他長出了一口氣,身體似乎隨之癟了下去。接著,斯彌頓抬起頭,用疲倦的眼神望著我。
「我唯一的弟弟。他愛死了『阿米莉婭』,深愛著這名字的每一個字母,卻沒跟叫這名字的姑娘結婚。我只能判定他們的孩子,假設是女孩,會叫阿米莉婭·史密斯。你能想像我的工作有多麼龐大,全英國有多少個叫這名字的姑娘,更不要說有一半的可能性那孩子——你——會是男孩。終於,那麼多年以後,有個匿名的人寫信告訴我,一個叫阿米莉婭·史密斯的女孩在霍格沃茨上學,極其符合我想像裡她會是的樣子。」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掉在衣襟上。他抓起手帕,使勁擤了擤鼻子。
「阿米莉婭,我想讓你見一個人。她也許能解答你的疑問。」
「等等,那你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鼻頭紅通通的。「我知道的不多。你覺得啞炮能在純血統的家族裡得到多大的重視?我早就放棄希望了,但爸爸媽媽一直認為我只是懶惰,不去努力挖掘自己的潛能。一成年我就跑出來了,之後,像我說的,也沒跟他們有什麼聯系。真正能回答你問題的應該是她。」他重復了一遍,接著提高嗓門,對著空氣說:「出來吧。」
有一瞬間,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甚至有些擔心面前坐的人是個瘋子——一個自稱是我伯父的瘋子!不知為何,他說的一切都沒有在我心裡掀起波瀾。或許是記憶的缺失奪走了我對他們的感情,在最初的震驚過後,我發現自己什麼都感覺不到。
事件都吻合起來;姓氏的解釋或許有些牽強,但也說得過去;再加上我的生日和名字,那張相片,面前活生生的人。這一切仿佛都在向我吶喊,逼迫我接受這個事實。
還有——還有我的母親。記憶中,她從未施過魔法。而當我展現出魔法的能力時,她總會竭斯底裡地哀嚎尖叫,有一次甚至把我丟到了附近的河裡。六月的天氣冷得能叫你發狂,當我被撈出來以後幾乎停止了呼吸。我一直堅信,自己脖子上那條紅色痕跡是謀殺未遂的證據,可惜從沒人認真地傾聽過。
更不要說她只有在謾罵時才會提到我的父親:一個怪胎、可怕的野獸。與我一模一樣的怪胎。如果她不是這樣的人,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我父親是個巫師。
我從未想過——無論是之前還是如今——去尋找自己的家人。我喜歡現在的生活。也許用喜歡並不恰當,可我並非對麥德森夫婦沒有任何感情。說到底,他們相當於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他們沒有將我帶到英國,或許我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到霍格沃茨去上學,根本就不會有這個未來。我真正的家人,我的母親,奪走了我生活的機會,反倒是養父母將我應有的生活還給了我。而我的生父幾乎從未出現在我的生命裡。這樣看來,我並未努力去尋找與我有血緣關系的親屬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聽上去也許有些奇怪,但我能肯定菲利普·斯彌頓說的都是真的。大概是直覺,虛無縹緲的詞,並沒有實質性的意義。或者,像他們說的,是血親之間那奇妙的關系。不管怎樣,我主動選擇了相信他,相信面前坐的人是我的家人。
腳步聲響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緊接著,陰影從我上方投了下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哦,菲利普,她跟格萊妮絲奶奶長得一模一樣!」
兩只手垂了下來,在我的臉上捏來捏去。我瞪大了眼睛,手臂卻被緊緊夾在身後那人的臂膀裡,動彈不得。
「看看她的鼻子,還有眼睛的顏色——這才是史密斯家的灰色,我告訴你,不是那種摻了黃色的淡綠!」
女人終於松開了手,繞到前面端詳起我來。她姜黃的鬈發高高地堆在頭頂,幾乎碰到了天花板(我過了一會兒才認出那是假發),身上的緞面袍子是一種不適合她的亮黃色,顯得她整個人都膨脹開來。事實上,她一個人就占了半個房間。擺著茶杯的小桌子給擠到了斯彌頓身上,他艱難地維持著瓷器的平衡,說:
「阿米莉婭,見見你的赫普茲巴姑媽。跟我相反,她保留了自己的姓,並引以為豪。」
赫普茲巴·史密斯一揮小手,差點打到我的臉。「呸!別提那檔子事兒了,親愛的侄女會被無聊得要死。你肯定是我們的侄女,對嗎?」她忽然惡狠狠地質問道。我愣了一下,她馬上換了個表情,笑眯眯地端詳起我來。「哦,看看,小羊羔一樣無辜的神情。我敢肯定這是她,菲利普親愛的,肯定是。我還從未認錯過人呢。」
我被她判若兩人的態度搞糊塗了,不知該說什麼。
「能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嗎?」她忽然說,眨巴著眼睛。
「朱利安·迪戈裡,夫人。」
我幾乎忘了朱利安還在屋子裡。他一直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而我又沉浸於今天發現的故事裡。「他是我的一個,嗯,朋友,答應陪我來。」
我緊張地說。他看了我一眼,站起身。
「抱歉打擾到了你們,」說著,朱利安微微頜首(跟他父親的動作十分相似),朝門口走去。「謝謝你的茶,」他對斯彌頓說,對方沒有回答,「很高興認識你,史密斯小姐。阿米莉婭,我就在門外。」
赫普茲巴在我邊上坐了下來,豎著耳朵聆聽著門開關的聲音。門鎖啪嗒一聲鎖了起來,她掏出一支煙,嘖嘖地抽了起來。一時間,房間裡只剩下她抽煙的聲響和斯彌頓粗啞的呼吸聲。
「哪個學院的?」
我愣了一下,「呃——赫奇帕奇。」
她尖聲笑了起來,吐出一個煙圈。「那是肯定的。我猜小菲利普沒告訴你,我們是赫奇帕奇的遠房後代吧。」
這讓我坐直了身子。「你說什麼?」
「這沒什麼,」赫普茲巴不以為然地說,在沙發上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你或許聽到了一些傳言,說幾個創辦人的後代都有什麼特殊的魔力。但是親愛的,沒人敢宣稱自己是格蘭芬多的後人;拉文克勞的女兒鬧出了大醜聞;而大家又都對斯萊特林的名字避之不及。我問你,誰的後代真正展示出了驚人的才能?」
「那赫奇帕奇呢?」
她搖搖頭,深深地吸了口煙。再次開口時,她隱藏在了一片藍灰色的煙霧背後。「我的孩子,這只是個名字。沒錯,它能讓人刮目相看,或許還能吸引一些注意。我也承認我靠著這名字得到了一些,——讓我們說,特殊的東西,」(她在我的注視下滿意地微笑起來)「我只能說它們不是違法的。除此以外,赫奇帕奇沒給我們留下任何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哦,除非你算上那本祖傳的糕點配方。」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裡還是充滿疑惑。方才一言未發的斯彌頓突然說:「你還有那東西嗎?」
赫普茲巴猛地回過頭,眯起眼睛。「我以為我們說好了不會在別人面前提起。這是我告訴你的唯一條件!如果那群親戚知道我跟你講了這件事,他們肯定會撲過來——」
「但這女孩是無害的,不對嗎?而且,我們馬上就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值得信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赫普茲巴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
「啪!」
一個瘦瘦小小的家養小精靈在房間中央冒出來,低低地鞠了一躬,鼻子戳進了髒兮兮的地毯裡。
「把東西拿過來,」赫普茲巴傲慢地說,沒理睬她沙啞的問候,「快點。」
小精靈再次出現的時候手裡拿了個陳舊的皮盒子,被小心翼翼地用軟布抱了起來。她的女主人接過盒子放在膝蓋上,打開蓋子。裡面是一只小小的金杯,有兩個精巧的耳柄。杯身上的圖案,是——
「這是獾嗎?」
她笑了起來,示意我拿起來。在指尖觸到杯子的一瞬間,我脖子後面的頭發都豎了起來。
「有魔力的小東西,但我從來沒試過。」赫普茲巴輕聲說。我能感到房間裡另外兩人的目光都緊跟著我的一舉一動,不自覺地停下動作。「拿起來,好好看看。」
我顫抖地吐出一口氣,鼓起勇氣捏著耳柄拾起了小金杯。它比看上去要重一些,湊近看能發現花紋上有很多淺淺的劃痕,明顯被人仔細修補過。上面雕刻的獾仿佛在盯著我,小小的眼睛不易察覺地慢慢轉動著。
我忽然有些喘不過氣,把杯子放了回去。
「所以呢?你覺得怎麼樣?」斯彌頓急切地問道。
我謹慎地選擇著措詞。「很精致。」在他鼓勵的目光下,我猶豫地說了下去:「看來是傳了很多代,嗯,三代?」
赫普茲巴低低地笑了起來。「三代?我親愛的孩子,十代都嫌少。你覺得這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承認道,但心裡已經隱隱猜到了答案。
「赫奇帕奇的小金杯,阿米莉婭,你拿的正是赫爾加·赫奇帕奇的小金杯。」
我倒抽了一口氣,趕緊朝後退去。赫普茲巴不緊不慢地合上蓋子,遞給家養小精靈(後者又鞠了一躬,即使沒人注意她,接著幻影移形了)。
「你覺得怎麼樣?」斯彌頓說,不是對我。
赫普茲巴沉思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我相信這姑娘沒有惡意。你看,她根本就沒想著要偷走那杯子。」
斯彌頓得意地笑了起來,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這些把戲到底想測驗什麼?檢查我是不是個騙子?還是確保我不是為了金錢而來?
這個想法讓我有些不舒服,即使他們注意到了也什麼都沒說。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大多是關於這些年我在養父母家的生活。沒什麼好說的——赫普茲巴對麻瓜的生活嗤之以鼻。我懷疑她就屬於傳說中鄙視非魔法使用者的老派巫師,不過沒有說出來。
交談聲靜了下來,我把玩著茶杯夕陽已經將窗外的一切染得血紅。我站起身,說:「斯彌頓先生——」
「請叫我菲利普。」
「——菲利普,謝謝你寫信給我,邀請我過來。」我深吸了口氣,「我真的很高興能與家人有聯系。」我轉向赫普茲巴,「謝謝你展示那個小金杯給我看。」
她似乎沒聽出我並不十分熱心的語氣,給了我一個過於熱情的擁抱,並讓我保證會保持聯系。斯彌頓將我送到門廊。我看到朱利安在不遠處,衝他揮了揮手,回過頭對斯彌頓笑了一下。
「真的——我很高興能認識你。」我真摯地說,與他互吻了下臉頰。
斯彌頓看著我,下嘴唇有些發顫,隨後消失在爬滿青苔的木門後,隨著哢噠一聲輕響從裡面鎖上了。我還來不及看清鏽斑累累的門把手上雕刻的是什麼圖案,它連同房子就一同消失在了空氣中。荒地重新出現了,鐵桶還在原本的位置。什麼也沒動,什麼也沒變。沒有東西出現,沒有東西移動。甚至,剛剛還彌漫在空氣中老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和霉味,在一瞬間後就被嗆人的塵土取代了。
我嘴中還能嘗到微弱的茶葉的苦味,但那更像是情緒過於激動導致的口干舌燥。剛剛我們肌膚接觸的位置已經不再有人體的溫度,只有太陽的溫暖,然而此刻這份灼熱顯得異樣、不正常,似乎是人工制造出來的。我有些發怔,連朱利安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他輕輕攬上我的肩膀,我打了個冷顫,抬頭看向他。就連朱利安都不像真實的,雖然我能感到他手指結結實實的觸感。
「你還好嗎?」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是舍不得改之前的章節名了,想留個時間紀念一下,不好意思了哈。
果然我還是不會用晉江,只會鎖定不知道怎麼改成慢慢放文(哭)。
原本以為小飛俠裡的斯密先生是斯彌頓,結果是我記憶出差錯了,人家明明叫Smee -。-
☆、第 19 章
[Stands the Church clock at ten to three And is there honey still for tea –Rupert Brooke
教堂的鐘停在了兩點五十分,喝茶時還有蜂蜜嗎?——魯珀特·布魯克]
1944年九月。霍格沃茨特快列車。
有人敲了敲窗戶。我抬起頭,看到特蕾西的父親,艾伯特先生,笑眯眯地揮揮手,指向我身後的特蕾西。我推推她,讓她跟自己的父親道別。
他們做了幾個我讀不出來的口型,被對方都逗得哈哈大笑。列車員吹響了哨子,特蕾西依依不舍地衝父親拋了個飛吻,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推著小車的女巫到來之前,火車已經駛進山裡了。我從口袋裡掏出級長徽章,別在胸前。特蕾西在我出門的時候從雜志上抬起頭,說:「祝你好運。」
我沒有回答,徑直走了出去。走廊裡的幾名低年級學生在見到我後匆匆溜進了隔間,只有約翰·艾伯特和波莫娜·斯普勞特探出頭,我低下頭,並未回應他們的笑臉。
級長會議的車廂裡還是那樣的裝飾:簡單的木椅,一張桌子。麥克·麥克拉根早就跟馬林·貝弗利坐到了最好的位置上,此時正跟對方講著什麼笑話。艾瑪·斯考特擠在一個女生邊上,兩個人盯著一本雜志,臉上露出了傻笑。蘇珊·亞當斯跟拉文克勞的另一個級長坐在一起,見到我時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看來她已經決定放下那件事了,我想,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右臂一陣刺痛。要麼,她還為我准備了更糟的咒語,現在正心滿意足地盤算著該怎麼實施。不過這並沒讓我感到害怕,甚至覺得有些好笑。那就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恰好在這個時候,希西利婭·馬爾福推門走了進來,身上穿著新袍子,頭發比我們上次見面還要短。她面無表情地在角落裡坐了下來,抱起胳膊,眼睛越過我的頭頂看向窗外。差兩個人沒來。
「他們還要多久才能到?」麥克拉根的抱怨懸在空中,沒人接話。他有些惱火地嘟囔了一句粗話。
「你知道,學生會主席是可以給關級長緊閉的。」
一個溫和、帶著笑意的聲音說。麥克拉根張開嘴想說句什麼機靈的話,但他止住自己,大笑起來。
「哦,當然了!除了你,還會有誰是學生會主席,嗯?完美先生,我想知道你跟那些老師說了多少好話?」
聲音的主人沒有回答,只是快步走了進來。他身後跟了個貌不驚人的矮胖男生,胸前已經別上了銀綠色的級長徽章。希西利婭的目光落在後者身上,皺起了鼻子。
「阿諾德·克拉布。」那人粗聲粗氣地說,在她邊上拉了把椅子。我沉默地站起來,將胸前的徽章摘了下來,遞給坐在艾瑪邊上的女生。
「恭喜你成為赫奇帕奇的級長。」我說。
她怯怯地接了過來,小聲說了句「謝謝」。我轉身走向男學生會主席,他伸出手,掌心裡躺著一個黃色的盾形牌子,閃著金屬的光澤。
「請允許我恭喜你成為女學生會主席。」湯姆·里德爾說,臉上掛著友好的笑容,眼裡一絲笑意都沒有。「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我握住他伸出來的手,感到它冰涼無比。
從斯彌頓家裡出來以後,我馬上告訴了朱利安一切,包括那個小金杯。他若有所思地聽著,一邊推開了破釜酒吧的大門。
「所以,她是你父親的姐姐,但你至少還有三個直系親屬沒有見到?你的祖父母以及另一個姑媽,對嗎?」
我聳聳肩。「我猜吧。但他們沒有提起來,我也就沒有問。看斯彌頓的樣子,他跟自己父母的關系並不怎麼樣。」
小酒館的老板正瘋狂地在吧台後面擦著玻璃杯,我們進來時根本沒注意到。這也不奇怪;掛在門上的小鈴鐺可憐地響了一聲,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裡,連我都沒聽見。
湯姆眨眨眼,似乎終於意識到吧台上投下的陰影不是他的錯覺。
「啊,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你們的嗎?」
「兩個房間,」朱利安大聲說,「而且我們需要吃晚飯的位置。」
湯姆將抹布甩到肩上,扯著嗓子喊了起來:「喬治!這裡需要你!喬——梅林的肥三角褲,」他沮喪地嘆了口氣,從牆上抓下兩把鑰匙。「你們能過——」(他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上面的指針毫無規律地轉動著;他明顯看懂了,扭過頭)「——二十分鐘再下來嗎?我敢肯定到時候那桌女巫就會離開了。」
我還是心存疑惑,但朱利安道了謝,帶頭走上二樓。別無選擇,我跟著他拐進了陰暗的長廊裡。空氣黏糊糊的,散發著濃濃的樟腦味。
朱利安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馬爾福說她會讓家養小精靈把我們的行李送過來,所以只需要熬過今晚就行了。」他頓了一下。「真是漫長的一天,不是嗎?」
我伸了個懶腰,點點頭。「你知道,我真想知道究竟是誰寫信告訴他我在霍格沃茨的。」
「我猜是哪個教授,」朱利安慢慢地說,「可能是鄧布利多,他熱衷幫忙。對了,你從沒告訴過我你的養父母是什麼樣子的。」
「哦,」話題的轉變有些快,我愣了一下才回答,「他們——是很善良的麻瓜夫妻。弗洛倫絲的炸魚薯條跟土豆沙拉是這世界上最棒的。」
「聽上去真不賴。」
「是啊。」我附和道,跟他互吻了下臉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打個盹。一會兒見。」
「回見。」
我試了幾下才把鑰匙插進門鎖裡,為自己的笨拙翻了翻眼睛。跨進門的一瞬間,我從余光裡看見朱利安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我停下來,但他已經走進房間,將門緊緊關在身後。
接下來的十幾天過得飛快。我們兩個經常去福洛林的冰淇凌店,舒舒服服地坐在陰影裡。我總是帶上作業,而朱利安只是陪著我。大概他在放假前就把論文寫完了吧,我想,又吃了一勺他手裡的果子露。
他什麼都沒說,兩眼瞪著前方,有些走神。這幾天他總是這副樣子,我有些擔心是不是N.E.W.Ts給他帶來的壓力太大了,雖然我們還沒有去買課本或者材料。
我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他眨眨眼,帶著茫然的表情看向我。「如果你再不集中精力,」我笑著說,「我就要把你的果子露吃完了。順便提一句,我更喜歡覆盆子味的。」
他勉強笑了一下,拾起放在桌上的勺子。「我從沒注意過他們這兒用的玻璃碗,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圖案,非常好看。」
我揚起眉毛。「是啊,是啊。你還好嗎?」
「再好不過了。」他非常不像朱利安地咕噥道,往嘴裡塞了一口果子露。然後,他笑了起來。「天氣太熱了,我只是需要一些冰鎮飲料。我還沒問過你,你們有冰箱嗎?我一直很好奇那是什麼原理。」
我半信半疑地解釋起電是怎麼回事。他做出一副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但我能看出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快活。事實上,這些天來我幾次撞見他對著空氣念念有詞,一發現我就趕緊作出一副高興的樣子。而且,我發現他在逃避與我討論任何關於學校的事情。
「……所以燈泡會亮起來。你確定你沒事嗎?」
朱利安嘆了口氣,握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抱歉,艾米,我真的不喜歡這天氣。」
「如果你是在擔心N.E.W.Ts的事情,那純粹是在浪費精力。上次的考試裡,你每門課都拿了最高分,我不明白你還在害怕什麼。」我安慰道,他捏了捏我的手。「更何況你的生日馬上就到了,不對嗎?高興起來,迪戈裡,不然我就要給拉文克勞扣分了。」
他笑了起來,然後一拍腦門。「我忘記告訴你了,我父母過幾天會來這兒與我們會和。我只想讓你知道,你不用覺得自己有義務熬過跟他們共進晚餐。」
我皺起眉,把手抽了回來。「你在開玩笑嗎?我一直想認識你母親!況且,我還沒感謝你父親幫我解決了那麼多麻煩呢。別想把我拋開,朱利安。除非你有什麼沒告訴我?」
「沒有。」他說,回答得有些太快了。「好吧,他們會在開學前三天晚上到,正好幫我慶祝生日。他們一直不太喜歡破釜酒吧的枕頭,我有沒有提過?」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直到福洛林過來婉轉地表達還有別的顧客,才起身離開。在走出店門之前,朱利安握住我的手腕,低聲說:「艾米,我愛你。」
他吻了我一下,周圍有幾個人看著我們吃吃地笑了起來。我羞紅了臉,但還是露出一個微笑。
「我也是。」
房間裡的氣氛很輕松。湯姆甚至講了幾個笑話,連希西利婭嘴角都微微上揚了一些。我機械地跟著大家笑了起來,感到一陣不耐煩。
幸好會議很快就結束了。我走到門口,拿出校長事先寄來的羊皮紙,盯著上面的口令。「格蘭芬多,」我說,艾瑪跟麥克拉根走了過來,「歡欣。」我壓低了聲音,拉丁詞在我的舌尖十分陌生。
艾瑪重復了一遍,麥克拉根只是挺起胸膛,自負地說:「我敢說這是我們遇到過最簡單的口令了。」
貝弗利和那個女生走了過來,他咧嘴笑了起來。「我得說,我還挺喜歡跟你共事的。」
「彼此彼此。」
比劃完進入公共休息室的手勢,我就示意拉文克勞的兩個級長上前來。貝弗利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落在我的脖子上。
「梅林啊,那是我想的東西嗎?」
他促狹地笑了起來,我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貝弗利走開後,我整理了下領子,擋住脖子上的一塊紫色的淤青,花了兩秒閉上眼好調整下情緒。再睜開眼時,蘇珊站在我面前。
「你好,」她說,「假期過得怎麼樣?」
「我們把這件事做完再閑聊,怎麼樣?」我生硬地說,「我忘記另一個級長的名字了,如果你能把他叫過來,那再好不過了。」
「我希望我們還是能做朋友,阿米莉婭。我是真心的。」
我和蘇珊對視了片刻,然後我板著臉說:「要是你不把他叫過來,請把口令轉告給他。迪佩特教授特意囑咐我,不要讓拉文克勞的級長在第一天就出洋相,連公共休息室的口令都猜不出來。」
她嘆了口氣。「說吧。」
我們誰都沒有提起之前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主動提出道歉或指責。她大概覺得我受夠懲罰了,那時候我想。我們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所有關於卡珊德拉的事情和話題,今天是如此,未來也是如此。很難解釋我們之間到底是什麼:敵意?友情?憐憫?仇恨?似乎哪個都不是,又每個都占了一點。
斯萊特林的兩個級長走了過來,希西利婭的嘴唇抿得緊緊的,跟克拉布之間隔了一段距離。他們誰都沒有做出回應,拿到口令後就悶不做聲地離開了。
現在房間裡只剩下我和湯姆了。他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桌上的羊皮紙,我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先離開。他似乎讀懂了我的想法,說:「阿米莉婭,可以請你等一下嗎?」
我一只腳已經踏出了門外,聽到他的聲音後不情願地收了回來。「能快一些嗎?我的朋友還在等我。」
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抬起頭看著我。他比我上次見到他還要消瘦,臉上凹陷下去的地方因為陰影而顯得膚色深一些。這並沒有影響他的相貌;說實話,他看上去更英俊了。怪不得艾瑪跟赫奇帕奇的那個女生一直在偷偷地看他,一邊竊竊私語。
湯姆靜靜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道:「朱利安·迪戈裡去哪兒了?」
「與你無關。」我冷冷地說。
「你也不知道,對嗎?」
他這話刺痛了我。我猛地轉過身,但他兩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明白你很傷心,但艾米——」
「別那麼叫我。」
「阿米莉婭,我沒有惡意。」他誠懇地說。我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我垂下頭,做出悲傷的表情。他將我攬入懷裡,拍著我的背,像是在哄一個嬰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的肩膀聳動著,眼裡一滴眼淚都沒有。過了幾秒,他松開了手,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
「女士優先。」
他盯著我走出車廂,沒有跟上來。
為了給迪戈裡夫婦留下好的印像,我特意穿上了新買的袍子。在我第三次梳理頭發時候,有人敲了敲門。我放下梳子,光著腳走到門口,看到朱利安抱著一摞書。
「哦,你幫我把課本買好了!」我叫了起來,在他臉上吻了一下。「能幫我放到桌子上嗎?」書本落在桌子上時發出了沉重的聲響。我回過頭,看到他正讀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羊皮紙。
「這是——你為我生日准備的祝酒辭?」
「你不應該看到的!」我漲紅了臉,衝過去一把搶了過來。「這應該是個驚喜。唉,現在全毀了。」我沮喪地說。
「我沒讀多少。」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顯得心事重重。我有些疑惑,但沒有多想。我迅速套上鞋子,挽著他的胳膊下了樓。我一眼就看到霍爾斯特德·迪戈裡坐在角落,正跟他身邊的女人說著話。
「別擔心,媽媽是個很和善的人。」朱利安在我耳邊低聲說。我點點頭,壓下腦後支起來的一縷頭發。
他們看到我們的時候停下了談話,都站起身。迪戈裡先生坐著沒有動,他的妻子站了起來,在兒子臉上吻了一下。迪戈裡夫人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袍子,跟她丈夫一致,臉上有幾顆雀斑,栗色的頭發松松地盤在腦後,項鏈上的藍寶石泛著幽幽的光。
「哦,我親愛的孩子,我的兒子,」她用低沉的聲音說,「生日快樂。」
「謝謝你,媽媽。這是阿米莉婭·史密斯。艾米,我母親。你見過我父親了。」
朱利安鼓勵地衝我點點頭,我不禁注意到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喚我「艾米」。我走上前,緊張地笑了一下。「迪戈裡夫人,很高興認識你。」她笑了一下,我轉向朱利安的父親,「迪戈裡先生,我還沒有感謝你幫我處理了那些麻煩事。」
霍爾斯特德露出了禮貌的微笑。「那沒什麼,只是一件小事。我必須要說,每次見到你都是這樣讓人愉快,史密斯小姐。請原諒我無法起身,」他朝靠在椅子上的拐杖一揮手,「一名老人總是行動不便。」
「請叫我瑪格麗特,」迪戈裡夫人親切地說,「很高興認識你,阿米莉婭。朱利安早就跟我們說過你是個漂亮姑娘,但我覺得他形容得還不夠恰當。我真高興他終於決定將你介紹給我們了。」
我的臉紅了,不過內心的緊張減少了一些。「謝謝。我也是同感。」
朱利安咳了一聲,耳朵比我的臉還紅。「媽媽,別讓我難堪了。」
我們坐了下來,我正對著迪戈裡先生。他煞有介事向前傾過身,兩只手指尖碰在一起。「我已經提前做主,點了約克郡布丁和烤牛肉,配英式芥末。甜點是吉普賽撻。史密斯小姐,希望你不會介意。」
「請叫我阿米莉婭,」我說。他有些意外地望著我,禮貌地微笑了一下。
「阿米莉婭。」
「我們以前生活在肯特北邊,」迪戈裡夫人對我解釋道,「這些都是朱利安小時候最喜歡的食物。想必你能明白一個母親總是希望孩子能停留在小時候的樣子。就算他即將要成年,要肩負重任。」
她止住話頭,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霍爾斯特德寬慰似地拍拍妻子的手,他們交換了一個悲傷的眼神。我不解地望著他們,繼而看向朱利安。他低垂著眼睛,突然對面前的盤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這時,服務生端著沙拉過來了。他將生菜分到每個人的盤子裡,霍爾斯特德換了個話題。
「跟你朋友的旅行怎麼樣?」他叉起躺在菜豆上的干酪塊,問道。
「哦,很有教育意義。我還從來不知道馬爾福們喜歡狩獵,尤其是獵鹿。你會以為他們是那種喜歡待在宅子裡喝茶的老派貴族,而不是熱衷於跟一群人在森林裡呆上幾個小時。」朱利安說,我有些拿不准他是否在挖苦談論的對像。他父親也是,因為他過了幾秒才作出回應。
「既然你提到了與人打交道……手。」
朱利安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將刀叉換了個位置。他母親責備地看了一眼霍爾斯特德。「就這一次,你能不能讓他放松一些?」
「如果在接下來的一年裡他將在那樣的環境裡,提早改過來沒有壞處。」他嚴厲地說,「你明白這一點,對嗎?」
「是。」
朱利安看上去有些不高興。我們在沉默中咀嚼著,周圍的嘈雜忽然顯得那麼突兀。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被端上來的時候,熱氣在桌子兩旁的人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這似乎讓大家放松下來,繼續聊起了這個夏天裡的經歷。
當服務生往我的杯子裡加水時,霍爾斯特德伸出手阻止了他的動作。迪戈裡夫人正跟我們講述他們的一個家族朋友每天不得不忍受貓頭鷹糞便的轟炸,才能讀完下屬提供的簡報。見到丈夫的動作,她停了下來。
「抱歉,親愛的。」迪戈裡先生說,「請給我們小精靈釀的葡萄酒。一點酒精更適合作為飲料,考慮到今天這頓飯的含義。」他說,尾音有些顫抖。
我停下咀嚼的動作,手中的餐具掉在吃了一半的布丁上。「我不明白。」
迪戈裡夫人忽然用餐巾捂住嘴,輕聲抽泣起來。我驚慌地看向朱利安,但他躲避著我的目光,臉上的肌肉緊繃著。
「我以為這只是為了慶祝他的生日,」我說,恐慌一點點堆積起來,壓得我喘不過氣。
「沒錯,他的十七歲生日。同時,這也是他臨行之前最後的一餐。」
「朱利安?」
我的聲音比平時要尖了很多。他終於轉過頭,哀傷地對我笑了一下。
侍者端來了兩杯暗紅色的葡萄酒,放在我和朱利安面前。迪戈裡夫人強壓下一陣哭泣,舉起靠在盤邊的酒杯。
「我的孩子,在這樣的時刻我們都需要信仰。這就是為何我祈求神賜予你力量,因為你需要它在死亡和鮮血的陰影之下生存。我祈求他賜予你仁慈,因為你需要它在充滿仇恨的世界裡尋求友誼。我祈求他賜予你希望,因為你需要它在離開的日子裡支撐下去。記住,這一切將很快結束,親愛的,在你知道以前,你就會回到我們的懷抱之中。」
瑪格麗特·迪戈裡的聲音有些哽咽,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話語裡的堅定。霍爾斯特德呢喃著「說得好」,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我們跟著他的動作也將自己杯中的葡萄酒喝了下去。我感到酒精在胃裡灼燒起來,使勁眨眨眼,不讓眼淚掉下來。
「謝謝你,媽媽。」朱利安說,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父親用疲倦的眼神望著他,然後伸出手。朱利安握住了,很用力。
「你是我們的驕傲,孩子。如果我以前說得不夠,我真的很抱歉。」他不得不停下來,才能穩住話裡的激動。「我會付出一切來換取你的自由。職位、金錢、我的命——但是,我沒有辦法。」
「我知道,爸爸。」
眼淚從迪戈裡先生的臉上滑了下來。「相信我,這一切很快都會結束的。」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霍爾斯特德先松開了手,擦了擦眼角。「去休息吧。你明天會有很長的一天。我會讓他們把餡餅包好,明天一早送給你的。」
朱利安詢問地看向我。我閉上眼,拼命克制著自己想要嚎啕大哭的衝動。
「謝謝你們的款待,」我艱難地說,「我該——我該去休息了。」
現在剛過七點,但他們誰都沒有提出異議。我推開椅子,疾步走向樓梯,沒有等朱利安。
我衝進自己的房間,撲在床墊上痛哭起來。我是多麼愚蠢!他們早就暗示了朱利安的離開——無論是餐桌上古怪的氣氛,還是霍爾斯特德·迪戈裡話中隱藏的含義。仔細想想,前幾天朱利安反常的表現就該引起我的懷疑。可我從沒往那方面想過——沒有一次!
早在我收到菲利普·斯彌頓的來信時,他就表現出了異樣。他口袋裡的信封——大概那時,他就知道了命運還是不會放過他。短短幾個月怎麼可能終止已經進行了數年的戰役?我竟然相信了他的謊言,認為格林德沃可以在這半年內被擊敗。或許他也說服了自己相信這個謊言。
多麼幼稚。最終總會換來破裂的希望,我卻太過愚鈍而無法撥開迷霧。
我翻過身,余光瞧見了桌上的課本。它們好似在嘲笑我,沒有意識到朱利安只幫我買了我的課本。我痛苦地閉上眼,將臉埋進枕頭裡。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我才停止了毫無意義的哭泣。這時,整個破釜酒吧都靜悄悄的。已經過去多久了——一個小時?不可能超過兩個小時。
我慢慢坐了起來,深吸了口氣。或許是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或許是酒精的驅使。我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盡力用涼水使眼睛看起來不那麼紅腫。然後,我推開門,邁進了走廊。
一個人都沒有。
我伸出手,還沒敲到木板,門就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朱利安站在門後,安靜地看著我。沒等他邀請我就闖了進去,以免這份堅定被理智消磨掉。
「什麼時候?」我問,壓低了聲音。
「明天。」說著,他走到我面前。「明天清晨他們會在破釜酒吧前召集我們。」
我冷笑了一聲。「你們要怎麼過去?走過去?你連幻影移形都不會。」
「門鑰匙。」
這樣一個簡單的詞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以為你說——你說事情都平息了,不是嗎?你還給我看了那封信。朱利安,你答應過我你不會說謊!不在這件事上!」
「對不起,艾米。」他低聲說,兩只手垂在身側。「我沒有勇氣告訴你。事實上,我很害怕。我害怕會看到屍體,我害怕他們會逼迫我奪取另一個人的生命。我害怕會有人奪取我的生命。」朱利安露出了孩子似的表情,帶著最原始的恐懼。終於,他放下戒備,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他背過身,似乎不想讓我看到他軟弱的一面,但我沒給他機會。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半跪在他身前,一把攬過他的脖子吻了上去。他明顯吃了一驚,甚至想推開我。
但我堅定地輕聲說:「我不想後悔。」
他全身僵硬起來。那一瞬間,我以為他會下定決心攥住我的胳膊,將我扯開。我腦海中甚至浮現出了更加戲劇化的一幕:朱利安使勁扳過我的的肩膀,我們四目相對,然後他開始背誦一段關於「正派人士做法」的陳詞濫調,如同狄更斯書中的場景。
我猜錯了。
下一秒,他逼迫我倒退幾步靠上牆壁。我們望著彼此,在昏暗的燭光下,我能看到他額頭上形成的一條淺淺的細紋。
「阿米莉婭。」朱利安低低地說,帶著不同以往的感情。我慢慢地順著他的袍袖找到了他的手,緊緊握住,他沒有回應。
「我不清楚未來會怎樣,連明天會怎麼樣都不了解。」我說,「可我知道現在我愛你。」
我再次吻上他。這次他沒有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個傻瓜……原來不填寫標題就能是自動「第xx章」……
☆、第 20 章
[If suddenly you forget me, do not look for me, for I shall already have forgotten you. –Pablo Neruda
若你突然將我遺忘,請別試圖去尋找我,因你已從我的腦海中消失。——巴勃羅·聶魯達]
親愛的阿米莉婭:
還有一個小時我就要走了。你還合著眼,而我無法忍受將你從睡夢中喚醒。哪怕是最微小的打擾,都像是對房間裡這份寧靜的褻瀆。梅林啊,我的手實在抖得厲害,幾乎寫不了字了。
阿米莉婭——我很快就要走了。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或許你注意到直到這一刻,我才開始寫這份告別。提早一刻寫就會讓這件事提早一刻變為事實,我猜。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都讓我感到快樂。當你笑起來的時候,你下巴上的小窩,當你念出我名字的時候,你話語中的不確定。這些話在我腦子裡聽上去可沒這麼自命不凡!但我沒有太多時間了,原諒我吧。
我們會保持聯系。我之所以能安心寫下這些話,是因為我知道它們不會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我現在必須走了。我真是個傻瓜,從不擅長言辭。我愛你。
你忠實的,
朱利安
01.09.1944寄出
親愛的艾米,
我收到了你的來信。不用為沒告訴我你當上女學生會主席了而道歉——我真心為你感到高興,這是你應得的。說實話,我不認為有任何人能比你更勝任這份工作。
你的信得先經過貓頭鷹郵局,接著通過麻瓜郵差,然後才能到我手裡。反之亦然。我知道這很惱人,不過這是部裡的命令。既然我們現在周圍全是麻瓜,不能總讓他們探頭探腦地問問題,對嗎?只靠我們幾個人,想要消除幾百個士兵的記憶太難了。
我還在試圖弄明白我們中間誰是巫師。有個克勞奇,他現在正巧睡在我的行軍床下面。梅林,他的鼾聲真夠響的!還有個布萊克,但我並不認為他是布萊克家族的兒子。一個友好的家伙,這更給我確定了我的猜測。
他們在叫我的名字,我必須就此執筆了。你不希望我被罰繞著營地跑二十圈的,對吧?
你忠實的,
朱利安
21.09.1944寄出
阿米莉婭,
真抱歉聽說梅樂思在為難你。公平來講,她不是個差勁的老師,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別擔心,你不需要我反復提醒你有多麼優秀。
信件每個月或者更久才來一趟。我無疑是幸運的,距離收到上一封來信只過了三個星期;很多人到現在都沒收到過一封信呢。請多寫一些,我很想念你的聲音。如今你是我跟霍格沃茨的唯一聯系了。順便提一句:我現在是第一名——收到的信件數最多而且沒有一封被郵差弄丟。你肯定要取笑,說我到哪兒都要爭第一。或許吧,但這全是你的功勞。
我得把我是左撇子這件事瞞著大家,所以上一封信是在匆忙之中寫完的。不過,現在這不是問題;已經午夜了,月亮決定躲在可怕的烏雲之後。我在臨時搭起來的帳篷外面,周圍沒有別人,我甚至可以用「熒光閃爍」。
我們已經進入德國的領地了,離魯爾山谷很近。天氣糟透了,更不要說一路上的顛簸讓我早上甚至無法用給槍上膛。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有槍支。這是來自麻瓜將軍跟魔法部兩方面的強制命令。
我終於弄明白這個隊伍裡誰是巫師,誰不是了:「我們的人」有十個。你一定想不出來,終於能用咒語讓人有多高興。純粹的喜悅。我們甚至抓到了一只野鴿,把它用火烤著分吃了。天啊,這是迄今為止發生第二好的事情(僅次於收到你的來信)。老實說,我已經吃夠火腿罐頭和黏糊糊的面包了。就連裹著糖衣的巧克力到我們的手裡時,都成了包在硬殼裡的糖稀,滴滴答答,弄得到處都是。
這些話從我口中說出來——或者說,從我筆下寫出來——真叫人慚愧,畢竟所有士兵都是這樣的伙食。跟大家一致是正確的——我堅信這點。
收音機裡說我們離一個集中營很近。我仍然不明白那是什麼,但我會盡最大努力來解釋:一群囚犯在德國軍官的命令下,被關押在勞動營裡。上級還沒有下達下一步指令,魔法部也沒告訴我們應該做什麼。每天我們做得最多的就是練習打靶子,還得避開其他士兵。如果讓那群麻瓜知道我們連十尺外的枯樹都打不中,那他們肯定會追著我們,趕都趕不走。
火焰咒讓我渾身上下暖烘烘的,我也該去睡覺了。或許明天就會收到新的消息。
晚安。
你忠實的,
朱利安
15.10.1944寄出
阿米莉婭,
你在上一封來信裡問我,有沒有遇到敵對方的巫師。
答案是肯定的。而且我殺了他。
四天前我們真正上了戰場。襲擊是從半夜開始的,幾個德國士兵在半夜溜進了我們的散兵坑*,被我和其他站崗的哨兵發現了。那人肯定用了屏障咒,別的人很快就倒下了,只有他還站在那兒,直勾勾地瞪著我們,武器垂在身側。他肯定是因為看到我藏在袖子裡的魔杖而愣了一下。我趁機扣下了扳機,一刻都沒遲疑。
那聲巨響,鮮血,他咽氣時候的眼神。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指責我是個懦夫吧,這會讓我心裡好受些。批評我是個軟弱的人吧,這會讓我有個借口。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手幾乎握不住筆,他的臉不斷浮現在我面前。
上帝啊,我是個殺人凶手。如果不是你的來信,我可能會深深懷疑魔法世界的真實性。這很可笑,畢竟我剛剛離開兩個多月。可感覺上,我已經離開幾輩子了。霍格沃茨的萬聖節慶典對我來說是那麼遙遠,南瓜餡餅和烤火雞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蝙蝠對我來說只是夜裡惱人的吱吱叫聲,盡管這兒冷得連老鼠都不願待。
若是以前的我,肯定會將這封來信當作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在抱怨。相信我,艾米,當你跟一群美國佬呆久了以後,你會把炸魚薯條當成一個笑話,並開始慶祝感恩節的。
我希望我們能快點見到格林德沃。我要把我快生鏽了的魔杖塞到他嘴裡。
你忠實的,
朱利安
17.11.1944寄出
*注:散兵坑為foxhole,作戰區時供士兵休息的小坑
親愛的艾米,
聖誕快樂!我沒注意到已經是這個時候了;我只能靠你的來信來推測時間。既然你說我的上一封來信是十二月上旬到的,那我猜現在應該已經是聖誕節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查日歷了。一開始我們倒是有本日歷,可惜從十一月以後就被彈片燒壞了,又沒有能長久帶在身邊的東西能讓我們記錄時間,所以只能靠猜了。
哦,我聽到外面有人在唱聖誕頌歌了。仔細聽聽,帶頭人像是山姆·克勞奇;我已經確認他是伊莎貝拉·克勞奇的表兄了(你的上一任,我們六年級時的女學生會長)。你一定想不到克勞奇家會出個酒鬼——他隨身要帶個酒壺,即使在前線也要灌個不停。
這樣看來,你這封信就算是我的聖誕禮物了?上一次給你寫信的時候我的精神狀態很不好,所以沒有回答你的問題。不,艾米,我們這兒一個娛樂項目都沒有。除非你算上渾身□□的士兵跳進泥漿裡,一邊嚎叫一邊射擊被引過來的敵軍。
我是開玩笑的,如果你沒聽出來的話。有人記得帶了架手風琴,每天晚上都要演奏一曲叫不出名字的歌。很好聽,我得說。白天的時候大家也快活多了,不再滿嘴髒話了。
幻影移形聽上去真不錯,真希望我也會。只要沒出現分體,我相信你會通過考試的。別擔心里德爾,他性格一直都很古怪。
謝謝你的聖誕禮物(已經不是提前的禮物了,不是嗎?)。你在這張相片裡看上去不錯,我喜歡你的頭發。是自己卷的嗎?我母親肯定會向你討教——如果你們有機會碰面的話。
另外,謝謝你隨信寄來了他們的信件。我還以為他們把我忘了呢,真是不知感恩。我早該知道部裡會限制官員給自己孩子寄的信、監視他們的家人,等等等等。不用說我都知道他們會對你感激涕零——不然就沒辦法跟自己的孩子聯系了。我會幫忙把信給別人的,請你轉告給他們的父母我已經在做這件事了。
如果他們沒收到回信,叫他們別擔心。拖著槍杆子跑了一天難免手會抖得握不住筆。一切都好,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了。格林德沃到現在都沒出來。我有個大膽的猜測,也許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希望如此。
隨信附上我在河邊撿到的一塊寶石,大概是從哪個可憐人的家當裡掉出來的。或許看著它你能想起我。
再次祝你聖誕快樂。
你忠實的,
朱利安
18.12.1944 寄出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個憨憨!竟然把1944寫成49!
☆、第 21 章
朱利安,
一切辭藻都顯得過於華麗。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寫信、寫信、寫信。我不在乎你寫的是張便條還是小說,只要能看到你的字跡,我就滿足了。拜托了,朱利安,我只有靠著你寄來的信才能撐下去。
你想不到霍格沃茨裡現在有多麼糟糕——不僅僅是對我個人而言。迪佩特絕對知情,而所有人都知道他了解內幕,即使這樣他還堅持守著這公開的秘密。太糟糕了!你能看出他快要守不住了。有好幾次,我聽見他對鄧布利多抱怨說要公開一切。我不知道哪種情況更糟糕:是讓大家繼續猜測(當然離事實越來越遠),還是讓我們的校長被關進阿茲卡班。我衷心希望是後者。
唉,我實在是昏頭昏腦,忘記前幾天已經給你寫過信了。根本就沒有新聞發生,我絞盡腦汁也編不出來有趣的花邊新聞。
請不要嫌我嘮叨,但我還是要催你:快快寫信!
永遠祈禱你盡早平安歸來。
你的,
阿米莉婭
15.09.1949 寄出
特蕾西在早餐時氣衝衝地走了過來。我以為她要責備我為何沒等她一起下樓,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為什麼你沒告訴我朱利安參軍了?」
這真是個意外的問題。我足足愣了三秒才能說出話:「特蕾,你怎麼知道?」
「先別管這個,」她不耐煩地一揮手。「你怎麼沒告訴我?我們可是最好的朋友啊!」
特蕾西瞪了我一眼,在我對面重重地坐了下來,臉漲得通紅。要不是熟悉她的為人,我肯定會擔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聲來。
「抱歉,」我半心半意地說,盡量讓自己顯得內疚一些。這個小伎倆奏效了;她撇了撇嘴,但表情緩和了一些。她站起來,隔著桌子給了我一個擁抱。
「唉,我不是要你道歉或者什麼。我知道你肯定很傷心,不過別擔心,朱利安會回來的,好嗎?」
她已經沒有剛開始那麼生氣了。我聳聳肩,想不出該怎麼回答。在幾個月偷偷摸摸地躲在盥洗室裡拆信、回信後,我實在想不到會有人問我關於他的事。
至於特蕾西是怎麼知道的,一段時間後,她終於松了口,承認是她單槍匹馬地從魔法部長本人那兒挖出了答案。盡管她當時喝得醉醺醺的,不過我從沒質疑過這話的真實性。事實上,這倒解釋了為何她畢業後很快就當上了記者,成為揭發劣質飛路粉和飛天掃帚、乃至後來魔法部內部腐敗現像的最年輕的記者。值得一提的是,當她說出這話時,還因為懊惱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僅為朱利安的遭遇,更是為沒問出更多的事情感到懊悔。我特意囑咐她,不要告訴別人朱利安的事情,以免給他惹上麻煩。諷刺的是,最終並非特蕾西泄漏了這一秘密。
因為是周末,早餐桌子旁人不多。她還是壓低了聲音,提議給朱利安寄去幾瓶南瓜汁,畢竟萬聖節快到了。考慮到所有信件和包裹都要經過陌生人之手,我搖搖頭,擔心那會成為毒死朱利安的幫凶。另外,我不想引起別人的懷疑。
這段時間來,為了應付他人的問題,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很多人都以為他會當上男學生會長。當看到另一個人戴上那小徽章後,開學典禮差點被炸開鍋的學生給攪亂。一夜之間,似乎全校人都知道了我是朱利安·迪戈裡的女朋友,紛紛跑過來問這問那。就連我去盥洗室都會被幾個女生堵住,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阿米莉婭。」
我剛上完高級魔藥制作,被熏得頭昏腦脹。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我忍無可忍地在路中間停了下來,暴躁地大聲說:「看在梅林的份上,如果你那麼好奇,為什麼不去圖書館試著把——」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把筆記落在教室裡了。」
湯姆走到我面前,舉起了手裡疊得整整齊齊的羊皮紙。我的臉紅了,趕緊接了過來。「抱歉,我以為又是那群拉文克勞的女生。」
「我也總是遇到類似的麻煩。」他說。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起來。
「肯定如此。」
我們一起朝前走去,逆著人流。「所以,你完成了老鼻涕蟲的論文?」他問道。
「哦,早著呢。我才剛剛開了個頭。你沒聽到我剛才一直在說,『斯拉格霍恩教授,很抱歉我無法完成這次的作業。自從喝了嗜睡劑以後,我一直沒法連著五分鐘保持清醒。』」我沮喪地跺了跺腳,「他必須再給我幾天,不然我就要拿『不及格』了!」
「坦白說,親愛的,我一點也不在乎*。」湯姆打斷道,在路中間停了下來。
我馬上反應過來,驚訝地笑著說:「我不知道你也會去看麻瓜拍的電影。」
他聳聳肩,忽然有些不高興。「我並不是為找樂子才去的。對了,鄧布利多教授讓我們明天去幫他布置禮堂。你還得想出有什麼能營造出萬聖節氣氛的裝飾,可別忘了。」他似乎後悔跟我交談,緊緊閉上嘴,不再說話了。走到路的盡頭,我們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沉默地分開了。
*出自亂世佳人
親愛的朱利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並不是在說你做的對,可如果你沒有扣下扳機,想必倒在地上的人就不是那名巫師了吧。
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停止對你的思念。若不是該死的戰爭,你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你什麼都沒做錯,但看在你的份上,忘記這事發生過吧。
(是的,我也不敢相信這些話是我寫出來的。梅林,它們在我腦袋裡的時候沒這麼俗套和肉麻。)
不管怎樣,你這封信到的真是時候!現在正是十二月初,如果再晚一些,我可能就沒辦法把你的聖誕禮物及時郵寄過去了。你們方位一直在變,必須得有最新的信函郵局才能推測出你們大概的位置。幸好你來信了。
我從十一月份就開始准備給你的聖誕禮物了。馬林·貝弗利(你還記得他嗎?那個惱人的赫奇帕奇級長)一直拿這事來取笑我。嘿,隨他去吧!這是我前兩天在霍格莫德照的相片,希望你會喜歡。等你一回來,就得陪我去照張合影!麻瓜的照相機不僅落後,而且照不出會動的相片。他們得用很多膠卷才能完成一部電影,要是吉恩·凱利知道隨便一架帶魔法的相機就能拍出會動的照片,肯定會氣得鼻孔冒煙!
我有沒有告訴你鄧布利多最近換了件新的巫師帽,上面還有會發光的麻瓜小彩燈?迪佩特的表情太精彩了,真不知道鄧布利多是從哪兒找到這些怪裡怪氣的服飾。霍格莫德沒有任何店賣太冷的時候,會尖叫「把我脫下來,你這個喜歡堆雪人的蠢蛋!」之類的手套。
你還沒回答我,你們那兒有沒有可以分散精力的事情?你要是敢說跳華爾茲,我肯定要找個大點的信封給你寄個惡咒過去!這才叫真正的「娛樂」活動。我倒想看看你要怎麼跟那群麻瓜解釋,為什麼你突然渾身長滿了羽毛,變成了一只金絲雀。
我們的男學生會主席最近表現得有些奇怪,總是在躲著我。希望不是什麼大事,我可沒心思幫他解決生活上的難題。幻影移形可真夠難的;上個星期,特蕾西的腿分了家——那場面真可怕。不過,我認為自己做得還算可以,至少我能幻影移形到離我十英尺的地方了。
隨信附上來自你父母和其他幾個人的家信。難道他們不能親自寄給你嗎?(不是在抱怨。)
永遠祈禱你盡早平安歸來。
你的,
阿米莉婭
02.12.1944寄出
我沒想到貓頭鷹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烤火雞剛從桌子上端下去,每人肚子裡盡是肉汁和土豆泥,再加一杯熱騰騰的聖誕烈酒。面前擺了一塊聖誕布丁,填滿了無花果和棗椰子。木柴裂開的劈啪聲對應積雪偶爾打在窗戶上輕響,屋子裡的暖意對應房外的嚴寒。樓上有本皮面的《簡愛》躺在我的床頭。空氣裡彌漫著油脂、松樹和便宜裝飾混在一起的味道。
廚房裡傳來了叮叮當當的聲響。弗洛倫絲端著三杯蛋酒走了過來,把我們趕進了客廳。我們互相咕噥了幾句節日的祝福語,厄尼被某句話逗得咯咯直笑。我的養母慈愛地望著我,臉龐在火光的照映下泛著紅光。我接過她遞來的小玻璃杯,手指順著杯上繁瑣的花紋游移,卻只能感到光滑的起伏。我垂下目光,指尖正停在一簇冬青的梢頭。
「我真高興你今年能回來,」她說,「你給我們寫信的時候似乎很不開心。」
我放下杯子,朝她笑了一下。「學校裡的一些小事,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她寬慰地拍拍我的手,「只要一切都順利就好。戰爭對你們的影響不大,對嗎?」
「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不過應該是的。」
我眼睛盯著聖誕樹上的一個裝飾品,心知自己話中的不確定一戳就破。幸虧弗洛倫絲跟厄尼為某件小事爭論起來,給了我走神的機會。
部長離婚了。他妻子寫了公開信,發布在預言家日報上,控訴他的罪名,字眼足以讓每個上流人士尖叫著暈倒。學生的貓頭鷹少了很多,教師的則相反。羅切爾、克勞奇、弗農、迪戈裡,一個個我熟悉的、陌生的名字從花名冊上消失不見了。教師們默契地什麼都沒說,但學生之間的流言蜚語從未斷過。
醜聞。陰謀論。戰爭。
麻瓜之間的戰火已經蔓延到了巫師界,有竊竊私語傳遞在盥洗室的隔間。只有少數幾個人這樣認為,而且從不敢宣揚自己的猜想。他們大概是害怕被人當作異類,竟敢說出事情最陰暗的可能性。這大概也從側面證實了魔法部這一策略的成功。事實上,校園裡安靜得過了頭,偶爾的魁地奇比賽也草草了事。沒有人高舉自己學院的旗幟,唯有幾個家族的族徽被畫到牆上,沒過多久就會被劃上低俗的塗鴉或打叉。直到每塊磚頭都被施了咒語,地面上淌滿一條條紅油漆形成的爬蟲,這些行為才停止。
當部長家中傳出醜聞時,有人讓大家為此津津樂道;當人數少到教室裡偶爾的空缺變成大片刺眼的空白時,有人讓大家相信那並非異常;當個別學生被針對時,有人讓大家覺得這是僅限於校園內的事故。
一開始,要不是朱利安的來信,我肯定認為麻瓜世界可怖一面完全不會危及到霍格沃茨,更何況格林德沃大勢已去,很久沒有興風作浪、大開殺戒了。可現在我騙不了自己了。
窗戶那裡忽然傳來急促的敲打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同時這熟悉的聲音響起時跳了起來,蛋酒灑了一半在身上。但我根本沒在乎,衝到沙發後面打開窗子。一只貓頭鷹跳了進來,腳爪上掛著兩個信封,還有一張便條似的羊皮紙。厄尼問了句什麼,但我根本顧不上回答。我飛快地展開那張便條,急切地讀了起來。
阿米莉婭·史密斯小姐,很抱歉通知您我們無法送達您的上一封信函。因當局禁止外界信息進入,我們無法按您的要求將信送到地址上寫的位置。已附上您的最新來信。
背面還有字,是年長的人才會用的那種花體字。
史密斯小姐,朱利安所在的部隊在十天前與我們失去了聯系。昨日有消息稱,他們被埋伏在魯爾山谷附近格林德沃的軍隊襲擊,目前下落不明。衷心感謝你長久以來的幫助。霍·迪戈裡
我的手一松,紙條落到了地上。窗台上的貓頭鷹尖銳地叫了一聲,提醒我還有信件綁在它腳上。一封信上是我的字跡,旁邊蓋了一個扎眼的紅章:郵件無法交付。另一封是用粗糙的信紙草草包起來的,邊緣蹭上了泥土,隱約能聞到金屬刺鼻的腥味。我強迫自己打開它,手抖個不停。
親愛的阿米莉婭,聖誕快樂!我沒注意到已經是這個時候了;我只能靠你的來信來推測時間。既然你說我的上一封來信是十二月上旬到的,那我猜現在應該已經是聖誕節了……
「對不起,」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是我的——」我說不下去了。
弗洛倫絲走過來,大概是想給我一個擁抱,但我倒退幾步,撞歪了牆上的一副油畫。
「對不起。」
這是我唯一能說出來的話。沒等他們做出反應,我捏著信跑出了客廳,打開前門衝到了外面。街上空無一人。這並不意外。畢竟在平安夜你應該與家人團聚,而不是孤零零地在街上閑逛。
我踩上道路兩邊的積雪,兩側的路燈投下了暖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我腳下的道路,即使我哈出的白霧擋住了一部分視線。我向前跑去,根本沒注意自己在往哪兒去。直到我再也無法抬起雙腿、肺裡傳來火辣辣的痛感時,我才停下來,拐進了離我最近的劇院裡。
最左邊的影院裡傳來了音樂聲,我徑直走了過去,完全不在乎積雪已經化成了水,把身上冷冰冰的的毛衣打濕了,緊緊貼在我的皮膚上。售票廳裡的工作人員在打盹,帽子蓋在臉上,根本沒注意到有人溜進了放映室。
我推開門,走到最後一排。靠近出口的椅子上有個空爆米花袋子,我隨手把它從坐墊上拂了下去,踩著紙盒陷進軟墊裡。
朱迪·加蘭在熒幕上唱著歌,臂裡挽了個稻草人,原地蹦蹦跳跳地轉起圈來。她腳下的紅鞋子敲在地上,動靜被歌聲蓋住了。
「我們去見巫師了,偉大的奧茲巫師。我們聽說他是個巫師中的奇才,如果有巫師的話。如果真有偉大的巫師,奧茲巫師肯定是其中一名,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他做了無數偉大的事。我們要去見巫師了,偉大的奧茲巫師!」*
周圍的人爆發出一陣掌聲,加蘭跟她的同伴消失在了布景的遠處。我蜷縮在椅子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注:綠野仙蹤電影片段)
☆、第 22 章
朱利安,
假如你不願與我交流,至少告訴你父親。求你了,只要有任何一句話,告訴我你還活著。
如果開學後在禮堂裡能看到你,請別告訴我,到時候讓我犯心髒病吧。
A
02.01.1945寄出
親愛的迪戈裡先生,
很抱歉打擾您。如果有任何新的消息,我懇求您,請告訴我。哪怕是一個單詞,先生。
祝好,
阿米莉婭·史密斯
03.01.1945 寄出
朱利安,
(你不可能奢望我這麼久了還繼續相信
如果這是個惡作劇你的幽默感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我不明白你為什麼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心甘情願地
顯然你和你父親都認為我聰明絕頂否則該如何解釋你們兩人的一致沉默)
沉默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別懲罰我。
A
14.01.1945寄出
情人節那天正巧趕上去霍格莫德的日子。遠遠的就能看見帕迪芙夫人茶館,小小的店鋪從裡到外都泛著粉光。我站住腳,任憑特蕾西怎麼說都不肯向前踏一步。
「我現在——沒心情——去看別人親嘴。」我嘟囔道,從她的手裡掙脫出來。她不滿地撅起嘴,指向不遠處的一個面色陰郁的黑發女孩。
「如果艾琳·普林斯都有心情去約會的話,你的借口不成立。」她說。我擔心這話被學校高布石俱樂部的核心成員,趕緊做了個手勢。普林斯狐疑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後跟著身旁的男生走進了小茶館。
其實我有些動心。天氣好得出奇,時不時有涼爽的微風拂起我的頭發,順便帶來一陣薰衣草的香味。不過,一想到今天這日子的含義,我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特蕾西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沒再堅持。我們順著街道走了下去,一路上有很多手拉手的情侶。我□□了一聲,誇張地捂住眼睛,說:「如果你能施個驅逐咒,我保證會完成你所有的草藥課論文。」
「這條件很吸引人,但還是算了吧。」特蕾西停了下來。「你到了。」
我仰起頭,看到「貓頭鷹郵局」的牌子被風吹得嘎吱作響。「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郵局?」
「我又不是傻瓜。我見過每天早上你盯著貓頭鷹那副眼巴巴的樣子。」她嘆了口氣,無奈地看著我。「我要去前面的蜂蜜公爵。等你完事了,記得去把我從胡椒小頑童堆裡拉出來。」
我微笑了一下,等她進了糖果店才邁進郵局。
貓頭鷹谷倉的味道撲面而來。我屏住呼吸,過了幾秒才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氣。隊伍很長,我百無聊賴地跟架子上的一只貓頭鷹對視了一會兒。它歪過頭,兩只巨大的黃眼睛瞪著我,在一根木棍上晃著。它腳上拴了個綠色的圓環,代表速度最快的那類信使。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它,有些好奇是不是它負責把那些信件帶給麻瓜郵局。
「23號。」
隊伍向前挪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我才到了前面。一聽到我的號碼,我趕緊向最左邊半弧形的窗口。穿著黑袍子的女巫悶悶不樂地說:「日安。你需要什麼?」
我從懷裡取出信封,剛才它尖銳的邊緣一直戳在我的肋骨上。「我只是來檢查一下有沒有我的信,名字是阿米莉婭·史密斯,霍格沃茨。」
她打開一本被翻得邊邊角角都卷起來的手冊,上面記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史密斯?」我點點頭,她翻到了靠後的幾頁。「讓我看看——亞倫,阿蘭,阿米莉婭。」她皺起眉,抬頭望著我。「史密斯小姐,從聖誕節寄給你的那封信以後,我們沒有收到任何你的來信。」
「但是——」
她打斷了我徒勞的掙扎。「如果我們收到更多的信,一定會盡快給你寄去,好嗎?」
「那我至少可以寄封信吧?」
「我真抱歉,但你之前的五——七封信還未寄出。我們沒法確認地址,一旦可以將另行通知你。日安,史密斯小姐。」
她望著我,暗示我應該走了。
「至少讓我把這封信留在這兒吧?」我說。
她用一種讓人不舒服的飽含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好的,可我無法保證任何事情。日安。」
「日安。」我生硬地說,在聲音變調以前快步走出了郵局。
其實我已經知道會是這個結局了。既然霍爾斯特德都那樣說了,「部隊失聯」還是怎麼的。但我還是不想放棄,始終抱著一線希望。萬一他只是弄錯了呢?萬一只是有人——不小心把送信的郵差當成了敵軍,結果延遲了兩方的交流了?
終於,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戰爭對我生活的影響。我拼命抑制著想要再次給迪戈裡先生寫信的衝動。他肯定不想被人提醒自己的獨子至今還下落不明,這不亞於在血淋淋的傷口上撒鹽;更何況,他說過要是有新消息的話會告訴我。
可距離聖誕節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我有些絕望地在郵局前站了一會,巴望著能收到一封意外的信,說已經找到了朱利安的隊伍,他們只是在山中迷路了,總算轉了出來……
「阿米莉婭?」
我驚訝地眨眨眼,看向湯姆。「你好。」
自從在走廊遇見以後我們還沒說過話。他詢問似地朝帕笛芙夫人茶館那邊歪過頭,問:「你怎麼沒有跟別人約會?」
我有些被冒犯了,不快地說:「我更希望將重心放在N.E.W.Ts上。」
他舉起手,揚起眉毛。「我沒別的意思。聽著,你要是沒有別的安排,我們可以一起去茶館。至少可以做個伴,不然在那群人之間肯定很扎眼。」
我的臉紅了。「不用了,特蕾西還在等我。」
「我看到她進糖果店了。來吧,我相信她不會想讓你打擾的。」
我有些猶豫,最終點了點頭。我們走了過去,在外面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兩份飲料單飄了過來,同時還有個胖乎乎的小天使,小翅膀拼命撲扇著,費勁地維持著他在半空中。
「我要一杯蒲公英果汁。」我說。
「我也是。」
湯姆望著我,用手撐著下巴。我不自在地別過頭,看到旁邊一桌的兩個人凝視著彼此,一邊還不忘喝飲料。
「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會跟著你。」女孩深情地說,跟她的約會對像隔著咖啡杯擁抱在一起。他們這副樣子有些可笑,更別提她說的話了。
「至少收斂一下,這可是公共場合。」我說,湯姆挑起眉毛。
「我不信你是真心這樣認為的。你跟迪——朱利安肯定也是這樣子。」
「至少沒有你和希西利婭·馬爾福那樣,嗯,奔放。」我反駁道。湯姆的臉沉了下去。
「我跟她沒有任何瓜葛。」他陰郁地說。
「那可不是我們看到的情形,」我有些惱火。「你們在走廊裡互相啃對方的臉時怎麼就沒有想過?」
我的聲音大了些,打擾到了旁邊那桌的情侶。「哦,親愛的,」女孩側過身,拍拍我的手,「不用擔心。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歡你的。」她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
我馬上意識到她將我們錯當成在吵架的一對,還想跟我們炫耀呢。
「你誤會了,我們不是——」
「你們的蒲公英果汁。」
女孩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約會對像的身上。我閉上嘴,抱起胳膊生著悶氣,然後端起杯子,猛地吸了一口。冰涼的果汁讓我冷靜了一些,看著湯姆臉上的一塊光斑。即使在如此陽光明媚的地方,他看上去還是蒼白無比,只有眼睛的眨動才證明他還活著。
「恭喜你在各個科目上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他忽然開口道。
「同喜同喜。」我無精打采地說。「你也是如此。」
他聳聳肩,「學生會主席得做好榜樣。」
「沒錯。」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若是我們沒有才華,迪佩特校長也不會將我們選為學生會主席。」他語氣裡透著惱人的沾沾自喜。
我又感到一陣火氣,諷刺地說:「我猜你時不時會去獎杯陳列室,欣賞你閃閃發光的獎狀咯?」
他眯起眼睛,放在桌上手握成了拳頭。「至少我不像某些有名無實的人,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大概是擔心沒有了親愛的爸爸,自己就會一事無成吧。」
「如果你是在說朱利安,那你真是大錯特錯了,」我厲聲說。「你只是因為他不在了才當上學生會主席的。要是他還在——」我說不下去了。想到這樣的可能就讓我的胃裡一陣翻騰。
「那他去了哪兒?」湯姆反問道,眼裡閃著惡毒的光芒。「會拋下名不經傳的阿米莉婭·史密斯小姐?你又比我好到哪去?同樣是孤兒,除了你被麻瓜收養,而我得繼續生活在那個鬼地方,我們有什麼區別?」
「我跟你不一樣!」我一時氣昏了頭,脫口而出:「難道你也是赫奇帕奇後代?」
話音未落,我就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旁邊那桌人早在我們開始爭吵的時候就悄悄離開了,所以我敢確定除了湯姆誰都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但他的表情深不可測,甚至可以說是一片空白。我懊惱地抓起杯子,舉到嘴邊,突然想起之前我是那樣堅定地認為他害死了卡珊德拉,現在我居然坐在這兒,跟他一起喝飲料!
「你是什麼意思?」湯姆輕聲問道。我搖搖頭,拼命想著借口,好將他的注意力轉移開來。
「我被你氣壞了,好嗎?你非得詆毀朱利安,這讓我很不高興。」
「那只是你的理解,但我還是道個歉。這樣可以了嗎?」
我皺起眉頭,決心快速結束這場錯誤的談話。「我們就假裝這事沒發生過,行不行?」我拿出錢包,翻找起硬幣。
就在這時,一種奇異的感覺籠罩了我,仿佛一層虛無縹緲的薄紗。我停下了動作,腦海裡一片空白,只能感到久違的輕松和愉悅。然後,一個空靈的聲音在我腦後響了起來,帶著回聲。我隱約覺得這有些不對勁,但它一開始說話,我就忘記了一切。
你是暑假裡得知這件事的嗎?
我感到自己張開嘴,可那不是我下達的指令。
「是的。」
很好……很好……是誰告訴你的……是誰……
「我見到了兩個親戚。菲利普·斯彌頓和赫普茲巴·史密斯。菲利普·斯彌頓給我寄了信,讓我去他家會面。在那兒,他告訴我其實我們是親戚。之後,赫普茲巴·史密斯來了,她告訴我我們是赫奇帕奇的遠房後代。」
等等!我喊道,為什麼要把這些說出來?
還有什麼?那聲音輕柔地說,引誘我往更深的地游去。繼續說……艾米……你做得很好……
即使看不見,我還是能感到那聲音的主人露出了一絲笑容。
「她給我看了赫奇帕奇的小金杯。」我聽到自己說,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貨真價實的寶貝。」
等等!
就像是掙斷了系在腳上的風箏線,我感到自己向上飄去,終於又能掌控自己的身體了。
「你還好嗎?」
湯姆滿臉擔憂,我被搞糊塗了。「剛才發生了什麼?我說了什麼?」
「你什麼都沒說。是因為這天氣嗎?還是因為陽光照在你眼睛裡?」
我半張著嘴,拼命回想著剛才發生了什麼,卻什麼都記不起來。我打了個冷戰,錢包從腿上滾了下去,裡面的硬幣叮叮當當地撒了一地。「我真的得去找特蕾西了,」我慌慌張張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在地上撿了起來,湯姆也彎下腰。「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我在他能夠著以前拾起了那兩個銀幣。「謝謝你邀請我來,但我不能讓她久等,你知道嗎?她肯定要教訓我。」我飛快地說,放棄了他椅子下面的那幾個銅板。
我們都站了起來,尷尬地望著彼此。不,只有我感到不自在。湯姆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笑意。
「那就學校裡見。」他說。我拼命點了點頭,伸出手,試圖維持最起碼的社交禮儀。他湊了過來,我一開始沒明白他想干什麼,以為他是想行貼面禮或者那之類的什麼。直到他的臉離我只有幾英寸遠了,我才反應過來他根本不是衝著我的臉頰來的。
「活見鬼。」我咕噥道,把沒喝完的蒲公英果汁全潑到了他臉上。
他向後跳去。我把幾個西可丟在桌子上,氣衝衝地走出了小茶館。沒人攔我。
☆、第 23 章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Robert Frost
林子裡有兩條岔路,我選了人跡稀少的那條。從此人生完全不同。——羅伯特·弗羅斯特 ]
再次回想起N.E.W.Ts,唯一能跟那段時間相媲美的只有70年代。仔細想想,這或許有些可笑,從為學業到為生命的擔憂。不過,兩段時期裡對未來各種可能性的猜疑和緊張,確實十分相似。
第一次巫師戰爭時,伏地魔拉攏招募了無數被巫師界遺忘的人,以及生物。狼人,巨怪,甚至還有妖精。盡管最後一個之後被證實並不是真的,很多人都深深地為自己的家庭而擔憂。
這其中當然包括我。盡管我的孩子們都快要成年了,可母親永遠不會停止想要保護雛鳥的。我的丈夫也在盡一切確保我們的安全,以致於我們家周圍總是布滿了傲羅。不幸的是,這讓我感覺像是被軟禁了一般。就連去麻瓜超市買一盒牛奶,他們都要尾隨。
我試過抗議,向他們,向我丈夫。可換來的總是那句冷冰冰的拒絕。
「這是為了確保你的安全,迪戈裡夫人。」
腳上的黑皮鞋是嶄新的。不幸的是,我為光鮮亮麗的外表所做出的努力,同時帶來了極大的痛苦;每走一步我都能感到皮革擠壓著我的腳趾,迫使它們在狹小的空間裡蜷縮起來。
一回到宿舍,我就脫掉鞋子,揉著同樣飽受折磨的腳踝。住在同一房間的克裡斯汀走了過來,看著我的動作嗤笑一聲。我在床上換了個位置,仰面躺在帶著消毒水味的彈簧床上。聖芒戈的宿舍跟霍格沃茨的簡直沒法比,先不說頭頂搖搖欲墜的燈泡,牆上布滿霉菌的窗簾,略顯破舊的紗窗縫中藏著的狐媚子卵。兩者唯一的相似之處是不用交費,而且都是強制性的。
「還沒習慣嗎?」我點點頭。克裡斯汀往自己的床上丟了件衣服,一邊對著鏡子仔細梳理著頭發,一邊帶著些許幸災樂禍說,「你得趕快適應。壞脾氣的病人可不會同情你,他們只會嚷嚷『快點』或是『挪挪你的屁股』。哪怕你已經在治療好幾個病人了,也得趕緊回答『馬上來』,不然就等著被責罵吧。」
我皺起眉。「我不信他們有那麼糟糕。」
她又嗤笑一聲。「天真。我喜歡你這樣的,尤其是當你真正認清事實的時候,那副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模樣太有意思了。等你到了那一階段,千萬要提醒我。我得確保手邊有相機,能夠記錄下來,給將來的實習生看看他們的想法有多不切實際。」
她優雅地一抬手,袍子就自動飛了過來裹到她身上。她態度冷漠得仿佛我們根本不認識。現在,她正忙起跟瓶瓶罐罐打交道來,褐發在腦後梳得整整齊齊,用發網兜著,沒有一根翹起來的碎頭發。過了一會兒,她停下手裡的動作,我明白她在欣賞鏡子裡的自己:妝容恰到好處,既不過於誇張,但還是使她看上去格外動人。而我的外表就沒那麼光鮮了:疲倦毫不留情地在我的眼睛下方劃出一片青紫,我敢肯定有一半病人的□□是因為看到了我這副尊容的不滿。這想法讓我腦子疼了起來——更可能是神經緊繃造成的。我輕輕地揉著太陽穴,期望這陣頭痛能趕快消去。
「試試這個。」
我睜開眼,看見克裡斯汀的手將一個紫色的小圓瓶遞了過來。她的手跟我截然不同;雖說這裡沒人敢塗指甲油,但沒生凍瘡的手指也是少數。
我沒動彈。她不耐煩地砸咂舌,不等邀請就坐到了我的床上。
「行了,阿米莉婭,這又不是毒藥。你知道我更喜歡妖精叛亂時的殺人方式,」她微笑著說,擺明她不是在開玩笑。我猶豫地接了過來,注意到上面貼著「魅力夫人美容店」的標簽。
「多謝。」
她捏捏我的手臂,「留著吧。我媽媽是那兒的老顧客了,」
我還沒說話,又有幾個女孩進來了。我跟她們打了聲招呼,坐起身重新套上鞋子。這次,我往裡塞了一只襪子,以防止自己可憐的腳趾受更多的折磨。克裡斯汀梳妝打扮完畢後,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主治治療師想跟你們談話,十一點,二層東翼,左邊第三個房間。別光顧著跟病人打情罵俏,姑娘們。」
她走出房間,頭上尖尖的巫師帽戳到了門框上。一等她離開了能聽見說話聲的範圍,其她人就炸開了鍋。
「『姑娘們!』」我左邊,那個叫海倫的紅發姑娘,模仿著克裡斯汀的樣子陰陽怪氣地說。「她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比我們早來了一個月,就以為自己是號人物了!」
不止一個月,我撇了撇嘴,實際上是半年。但我沒說出來。再過一兩個月,克裡斯汀就能成實習治療師了。她當然自認為比我們這群新來的雛鳥們要強。這並非不是事實;論變形術,只有克裡斯汀能完美地將犯下錯誤的泡頭咒病人變回原樣,而不是鼻子過長或者多了個耳朵。更何況,我們現在還是「掃地者」(floor-wiper)。有點像是麻瓜醫院裡的護士,只不過我們的工作大多是清理掉病人留下的——呃,請允許我用一個模棱兩可的說法——「不需要的東西」。
請別讓我細說;你知道,有時看到另一個人打哈欠,你也會做出同樣的動作,對嗎?把這動作換成不那麼讓人舒服的眩暈感,就不難明白每天洗手間裡那此起彼伏的干嘔聲是怎麼回事了。
我一直瞞著宿舍裡的其他人,但事實上我和她們也不大一樣。首先,是我們對時間的安排。在輪流當班之間——不算午休——只有十分鐘讓掃地者休息。大部分人干脆跑到五層的茶室(實習治療師以下的還沒資格去正式職工的休息室),寧可花上一西可,也不願意走幾分鐘到宿舍。而我身上的制服一個口袋也沒有,再加上錢包裡也沒剩多少銅板了,因此我總是回到熟悉且免費的地方坐著。不幸的是,我的休息時間也因此大大減少。
除此以外,我跟其他人的工作還不太一樣;因為某些關系,我現在做的事情處於掃地者跟實習治療師之間。按理說,要是想到聖芒戈工作,一般要經過兩三年的額外學習,才能申請掃地者的職位。之後,再熬過艱難的半年到十個月,就有機會成為實習治療師或是藥劑師。這裡也有護士,他們的工作比掃地者要輕松一些,但並不常見。
一般人都想成為前面兩個更光鮮職業。盡管「實習」可能尤其漫長,甚至可能會延續一輩子。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掃地者會心甘情願地選擇掃地者,等過了一年就搬出去,在倫敦郊外找個便宜的地方,每天幻影移形到醫院。
我對現在的宿舍還挺滿意。總共有十五個姑娘,大部分人都比我年長幾歲。好在誰也沒有因為這個而給我「特殊待遇」。她們都挺友好的,或許有時話略嫌多,晚上聽收音機的聲音有點太響了,但我挺喜歡她們的。
「阿米莉婭,」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女孩叫住我,「你還沒告訴我們,你是不是在國外有個未婚夫?嗯?我猜他是法國人,要麼就是意大利來的,肯定很浪漫。」
她發出親吻的聲音,就像把皮橛子從水槽裡□□似的。我在門口站住,跟其他人一起笑了幾聲。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哦,誰都知道你總是神神秘秘地讀那幾封信,還從不跟我們炫耀。」又是一陣笑聲。「除非他是個外國佬或者麻瓜,不然你肯定早就告訴我們了。」
海倫眨著眼睛,在那一刻像極了卡珊德拉。「說吧,他究竟是誰?」
我明白如果不給他們一個交代,肯定逃不出去了。我忽然心生惡作劇的念頭,假裝悲哀地說:「那是個比我年紀大很多的男人……」
她們發出海鷗似的「哦」聲,急切地盯著我,仿佛看到一塊躺在大街上、無人問津的面包。我繼續說了下去,故意拖長了語調:
「他妻子身患絕症,可一直沒咽氣……但我們是真心相愛,他已經向我求婚了……但我們沒法公開,再加上他兒子……」
此時,她們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十分精彩了。我忍俊不禁,還是海倫第一個反應過來,惱火地翻了翻眼睛,連拼命掩飾的蘇格蘭口音都藏不住了:「別拿我們開玩笑了,快說吧!」
「事情的真相沒這麼富有戲劇性,而且我准備讓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我說。她們失望地嘆起氣來,先前說話的女生衝我搖著一根手指。
「總有一天,艾米,我會把這個秘密挖出來的。」
「我對此表示懷疑。」我說著走了出去,然後停頓片刻,又折回到房間裡。「還有,請別叫我艾米。」
幾個月前。
從四柱床上爬起來後,我沒有動,只是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再過一會兒,等其他人都醒來以後,這片難得的安詳就沒了。我的胃響亮地叫了起來,抗議著我對它的不理不睬。
很難說黑魔法防御術跟煉金術哪門更難;我只慶幸考筆試的時候把題都答完了。魔咒課不算太可怕,不過我覺得實踐考試的分數可能丟得差不多了——我不小心把個子矮小的考官弄到了房間角落的衣櫃裡,還打不開門;他出來以後不得不猛灌了瓶歡欣劑。
我本身就沒對這門課抱多大的希望,畢竟它不能算是我最有把握的科目。至少,在考前兩個星期我就放棄復習了,用魔杖點到哪兒就背到哪兒。
魔藥考試並不能說有多難,不過我沒想到考官會讓我們當場試驗鎮定劑。有幾個學生全身都冒出了黑毛,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弄的,喝了藥水後我鎮靜得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而草藥學考試幾乎算得上是最輕松的一次了;我懷疑這是因為上次的考試成績太過不盡人意,他們干脆放低了標准。
終於考完了保護神奇生物課的實踐考試,我舒了口氣。走出考場的時候,遠處有位約莫五十歲的男巫朝我走了過來,身後跟了幾個表情嚴肅的傲羅。
「早上好,小姐。」他說,脫下帽子向我行了個禮。「我看到你在裡面的表現了。很精彩,我必須過來恭喜你,不然良心不會允許我就這樣回家的。」
「呃,謝謝你,先生。」我猶豫地說。「請問,你是考官嗎?」
他笑了起來,眼角的魚尾紋和淺淺的傷疤堆在一起。「你可以這麼說,但我可不為魔法部工作。我是為了狼人登記冊,順道來的霍格沃茨。」他伸出一只手,我握住了。「不過,還是允許我恭喜你完成了保護神奇生物的終極巫師考試。」
他的手很有力,掌心裡全是厚厚的老繭,手背上縱橫交錯著各種各樣的傷疤:燒傷、劃傷、扭曲的骨頭說明不止一次的骨折。我松開手,疑惑地看著他。突然,我認出來了。
「斯卡曼德先生!」我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笑眯眯地做了個噓的手勢,我趕緊壓低嗓門。「我沒想到你會來霍格沃茨,先生。」我說,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神奇動物在哪裡》是我最喜歡的課本,我——我特別喜歡你的寫作風格,先生,就像我們身臨其境似的。尤其是那段關於毒角獸求偶之舞的描寫,實在是太精彩了。我曾經跟我的——我的朋友一起讀。」
我的話卡在嗓子眼裡。想到之前跟朱利安在一起的回憶就讓我有些難受。斯卡曼德先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輕而易舉地改變了話題。
「你對待那只護樹羅鍋的方法就是我描寫的,真是讓人受寵若驚。」他和藹地說。我的臉紅了。
「我認為那是最好的方法,先生,不然他們肯定要在你手上留下個印子。」
「哦,我以前有過一只護樹羅鍋。」他說,眼裡閃著光芒,「他總是在抱怨我不夠關注他……但你瞧,我總是把他帶在身邊,沒法給他更多關注了。」
他身後的傲羅清了清嗓子。「斯卡曼德先生。」
「啊,我該走了。別讓我打攪你,小姐……?」
「阿米莉婭·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小姐。很高興認識你,」他笑著說,壓低了聲音。「我有個秘密,請不要告訴別人。那段求偶的舞我也跳過。」他衝我眨眨眼,又行了個禮,轉身走開了。
晚餐時,我把遇見紐特·斯卡曼德這件事告訴了特蕾西(當然沒有泄露他的秘密)。她很好奇紐特是否跟他照片上拍得一樣,我確認了這點。
「天啊,這太神奇了——」
她的話被打斷了。「阿米莉婭·史密斯?」
我轉過身看著馬林·貝弗利,翻了個白眼。
「你知道我是誰。有事嗎?」
他遞給我一張紙條。「校長想讓你去他的辦公室一趟。明天上午。」
「他要關你禁閉嗎?」特蕾西好奇地問道,「明天可是星期六,連魁地奇比賽都沒有,所以你也不會錯過什麼。」
越過我的肩膀看著我手裡的便條。我皺起眉,「他只是說想跟我談談,沒有說原因。」
她拍拍我的手。「放心,你可是學生會主席。你有一切特權。」
「這可不是我說的。」我嘟囔道。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整理了身上的袍子,慢慢走到了主塔樓。我順著旋轉的樓梯來到了一扇櫟木門前,手還沒碰到門上的銅環,裡面就傳來了校長的聲音。
「請進。」
我沒費多大勁就推開了門。出乎我的意料,裡面除了阿芒多·迪佩特,還坐著阿不思·鄧布利多,霍爾斯特德·迪戈裡,還有一名我不認識的女巫。我局促地站在門口,不確定該看誰。
「別在那傻站著了,」牆上的一副肖像不客氣地說,「快把門關上。」他自命不凡地理了理蓄起來的灰胡子,鄧布利多用一種被逗樂了的眼神望著他。我走到房間中央,感到四雙眼睛都落在我身上。
「早上好,史密斯小姐。」鄧布利多教授輕松地說,「想必你已經完成了所有的考試?」
我點點頭。「是的,先生。」
迪戈裡先生靠在他的拐杖上,目光深不可測。而那名女巫低垂著頭,似乎對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情好不感興趣。她有一頭短短的鬈發,皮膚黝黑,身上的袍子是一種近似黑色的墨綠。
坐在校長桌子後面的迪佩特放下手中的羽毛筆,站了起來。「史密斯小姐,你肯定能明白我們對學生會主席的要求是很苛刻的。他們不僅得成績優秀,更是要有良好的品性。」他停頓片刻,繼續說了下去。「在完成終極巫師考試的同時,你還要證明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這不僅僅是來自教師和學生的彙報,你覺得呢,史密斯小姐?」
最後一句話不是個問題。我緊張地咬起了嘴唇,等著他下面的話。
「這也是為什麼我很高興宣布,我在年初做出的選擇是正確的。」 迪佩特臉上綻開了一個笑容。「我們已經提前批改了你的卷子,史密斯小姐。非常令人滿意的成績,恭喜你。」
我意識到自己因為驚訝而微微張著嘴,趕緊合上下巴。迪戈裡先生緩緩地點了點頭,在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微笑了一下。
「謝謝你,先生。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陌生的女巫坐直了一些,示意我看向她。「校長聯系了我,史密斯小姐。他說你十分擅長草藥學和魔藥學,是這樣嗎?」
我還沒太緩過勁兒,試了幾下才找回聲音。「我——我希望如此,女士。」我猶豫地加上了最後一個詞。女巫笑了起來,原本嚴肅的臉龐在這笑容下變得親切多了。
「請原諒,我還沒介紹自己。聖芒戈的首席治療師,海莉·希斯科特。我們希望你會考慮來聖芒戈應聘,從實習治療師做起,我們將考察你的能力,當然了,來判定你是否有資格成為一名真正的治療師,或是藥劑師,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衷心希望你會仔細考慮這個建議,史密斯小姐,這是個很好的就業選擇。」方才一言未發的迪戈裡先生低沉地說。希斯科特女士做了個贊同的表情。
「沒錯,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們極少會向剛畢業的學生發出這樣的邀請,你肯定知道一般學生得通過三年的評測和考試,才有資格來聖芒戈實習。更別說你在職業選擇的表格裡填的是——銀行工作。恕我直言,在古靈閣工作簡直是對你能力的一種浪費。」她輕咳了一聲,「不管怎樣,鑒於有迪戈裡先生的推薦,再加上你的成績,我和高層人員認為可以有一次例外。你怎麼想,史密斯小姐?」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虛弱地說。
「可以從謝謝開始。」迪佩特插嘴道。我勉強微笑了一下,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等著我的回答。我還能怎麼回答?
「謝謝你。我一定會把握好這次機會的。」
我站起身,先跟希斯科特女士握了下手。她馬上松開我的手,走到校長身旁討論起關於幫我轉換志願的各種事宜。迪戈裡先生沉默地望著我,露出了憂傷的表情。我們對視了一會兒。
「我為你感到高興,阿米莉婭。我敢肯定他也會的。」
我知道他也想起了朱利安,喉嚨有些哽住了。
「謝謝你,先生。」我費勁地說,與他握了握手。「我不會浪費這次機會的。」
☆、第 24 章
六月末,我離開了霍格沃茨。
在火車上,特蕾西一直強忍著淚水,我也是。最終,我們還是放棄了抵抗感情上的波動,抱在一起哭個不停。車廂裡還有其他幾個女生,包括蘇珊。她攥著一瓶黃油啤酒,低聲跟另外一個拉文克勞的女生說著話。她沒哭,也不是一副難過的樣子,甚至算得上冷漠。
「我們——呃——畢業了!」特蕾西在我耳邊大聲說,打了個嗝。「哦——對不起,我必須得去趟——」
她跌跌撞撞地拉開門,幾乎要被自己的腳絆倒了。我趕緊站起來,跟著她走了出去,以防她在半路上就醉倒過去。我將食指和中指交叉,放在口袋裡,依稀能聽到別的車廂裡傳來其他七年級學生的歡呼聲。
特蕾西以驚人的速度向前移去,扶著每個車廂的門保持平衡。透過玻璃,能看到好幾個學生正在玩劈啪爆炸牌,有兩人的臉上已經被熏黑了。我搖搖頭,跟著特蕾西走進了火車盡頭的洗手間。她一腳踹在門上,結果差點被彈回來。我上前幫她拉開滑門,她立馬撲了進去,趴在洗手池上,發出干嘔的聲音。我嘆了口氣,走上前幫她把頭發從臉上撩開。
「謝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真是個好朋友。」
「我還擔心你不知道這點呢。」我半是開玩笑地說,「樂意效勞,艾伯特小姐。」
她在確認那陣眩暈感過去後,捧了把水潑到臉上,然後拼命甩了甩頭,從鏡子裡看著我。
「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們已經畢業了。該死的終極巫師考試,再見吧!」
她叫了起來,聲音回蕩在鋪滿瓷磚的牆壁之間。特蕾西痛苦地捂住耳朵,小聲說了句「太吵了」。我沒忍住,笑出聲來。
特蕾西轉過身,衝我搖著一根手指。
「你知道,在婚禮上總會有種人,他們規規矩矩地坐在桌子邊上,多拿一杯香檳都不肯。『老好人』,我們一般這樣稱呼他們。」她說,幾乎有點對眼兒了。
「沒有這種說法。」
她忽略了我。「你就是那種人,艾米,所以放輕松,別老是愁眉苦臉的——你已經是我們年級第一個就職的人了!」
「第一,我才沒總是『愁眉苦臉的』。第二,他們只是邀請我——」
「噓,噓,別毀了這一刻。」她閉上眼,掏出一根隱形的羽毛筆,假裝在隱形的筆記本上寫了起來。「尊貴的史密斯小姐,請告訴我,當你看到身邊在七年級沒有拿到工作機會的廢物時,心裡是什麼感受?」
我翻了個白眼,誇張地嘆了口氣,配合她道:「我為他們擔心,親愛的特蕾西,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當你在對角巷的街頭看到認識的人時,別忘了丟個硬幣,記住了嗎?偉大的阿米莉婭·史密斯!」她被自己逗樂了。馬上又淚汪汪地揪住我的衣襟。「保持聯系,行嗎?別忘了還在社會底層掙扎的我。」
「特蕾,我們只是畢業了,這不會改變什麼。不過,下一次去你家的時候,我會留意你已經變賣多少水晶燈上的裝飾了。」我說。
她衝我搖搖頭,不知為何咯咯笑了起來。然後我們都安靜下來,聽著火車在鐵軌上向前跑去。
特蕾西□□了一聲,揉著額頭哭喪著臉說:「我真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麼。沒人願意給我工作,我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我只是隨手填了職業選擇的表格。你說,要是我以梅林最肥的三角褲的名義發誓,會不會有奇跡發生?」
「你可以試試。」我嘆著氣說,「要是沒有迪戈裡先生的幫助,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向後靠在牆上,仰頭盯著天花板上雕刻的花紋。「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真的想做什麼,而目前看來,去聖芒戈聽上去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提醒我交男朋友的時候,注意他是否有個在魔法部當差的爸爸。」特蕾西脫口而出。「哎呀。」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我沒有生氣。」我說,她不相信地撇了撇嘴。「真的,特蕾。」
她費勁地眨了下眼,輕聲問:「還是沒消息?」
距離他的上一封信——我不願意把那當成「最後一封信」,盡管這越來越貼近現實——已經過去半年了。我沉默地點了下頭。她忽然嚴肅起來,扳過我的肩膀,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朱利安是個好人。我可能說得不夠多,可他是我最欣賞的人之一,幾乎能趕上爸爸了。」
想到胖乎乎的艾伯特先生,以及他和藹可親笑臉,我不禁微笑起來。特蕾西也是。她把一縷頭發推到頭上,看上去好些了。她的眼睛還是有些腫,不過沒那麼紅了。
「我猜他們並不是一類人,對嗎?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我們回到車廂。其他幾個人已經靠在椅子上,盯著窗外的景色。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從這山群中經過,下車後也不會因為無法在校外使用魔法而垂頭喪氣。汽笛鳴叫了起來,我打開窗子探出頭,看著從前端冒出來的白煙在上方連成一條白色的長線。有淺色的天空作為背景,幾乎無法分辨出它們和雲層的區別。
我半跪在小桌上,把手攏在嘴邊,喊道:「再見!」
這動作有些冒傻氣,不過很多人紛紛效仿。一扇扇窗戶打開了,從裡面冒出許多七年級學生的腦袋。他們把還未說出來的道別喊了出來,或者對著空氣咆哮幾句髒話。要是被麻瓜看見了,絕對會以為我們是瘋子。
我這麼想著,突然看到兩頭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牛站在山坡上,禁不住笑出聲來。同一個車廂的幾個女生也湊了過來,我挪到一邊,看到那兩頭牛被拋在了火車後面,變成了兩個小黑點。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蘇珊。我伸手把她拉到桌子上,看著她將將上半身傾出窗外,喊了句什麼。我沒聽到,但能猜到那單詞大概的含義。她轉過頭,朝我做了個悲傷的表情,然後示意我再次上前。
我重新取代了她的位置,感到風吹在臉上,回想起去年差不多這時間,我跟完全不同的一群人坐在火車上,吃著巧克力蛙。七月,海上的旅行,我們沐浴在陽光下。八月,在菲利普·斯彌頓家中,端著茶杯。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我冷不防地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好在其他人還沉浸在告別的氣氛裡,沒注意我突然的舉動。我從箱子中翻出羊皮紙和羽毛筆,蘸了下墨水便匆匆寫了起來。我需要寫下來。我必須寫下來。光是看見、聽到、說出沒有實質的語句,是不可靠的。只有文字,羽毛筆落在紙面時留下的印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才是存在的。
我的手有些發抖,這並沒影響羽毛筆自動書寫起來。是我的字跡,是我的聲音。寫下幾個單詞後,我有些握不住筆,手倒下來碰翻了墨水,滲進地毯後只留下一片深色。羊皮紙上被劃破了幾處,仿佛猙獰的面孔,嘲弄著文字的蒼白和無力。
但這無法影響這些字母的真實性,它們已經順著墨水陷進了羊皮紙的纖維之中,永遠留在那兒,就算被燒成灰燼,也無法磨滅他們曾經的存在。我在心中默念著寫出來的那幾行字,繼而不管不顧地寫滿了整張紙。
親愛的朱利安。最親愛的朱利安。
……
朱利安。
作者有話要說:
傻乎乎地在文檔裡算錯章節數量,多了八個……如果是十章到不那麼羞愧了。
為自己的數學水平默哀兩秒。
☆、第 25 章
我快步在走廊裡穿梭著,一步跨了好幾個台階。有個老態龍鐘的女巫叫起來(「注意你的形像,年輕的小姐!」),我直接忽略了她。進到六層的茶室,我馬上就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特蕾西!」我開心地尖叫起來,她也跑了過來。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高興地又蹦又跳。然後,她拉著我在一把沙發椅上坐了下來,嘴咧到了耳朵根。
「你看去真不錯,艾米。」她說,上下打量著我身上的制服,和胸口佩戴的的裝飾。「冬青葉,很有聖誕節的氣氛。」她嘲笑道。
「離平安夜還有一個多月呢,但醫院已經等不及換個色調了。」我翻了個白眼,但立刻跟著她笑了起來。「我真高興你決定來探訪了!你最近怎麼樣?」
「哦,你知道布裡克斯頓那片是什麼德行。前兩天又有一群麻瓜上街□□,抗議什麼我不清楚的東西。」她一揮手,差點打到飄過來的托盤。我抓住骨瓷碟,把它放到我們之間的小桌子上,拿起一塊手指餅放到嘴裡。「你呢?什麼時候才能逃出聖芒戈的宿舍?」
「明年春天就行。基本上都定下來了。」我笑著說,看著她把餅干浸到牛奶裡,又往上撒了一勺白糖。「哦,很不錯,特蕾。你為什麼不考慮去當糕點師呢?」
「別取笑我了。這裡的黃油餅干一點味道都沒有,」她嚼著自己加工過的點心說,滿足地靠在椅背上。「啊,這才是餅干應該有的味道。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提前給我寫信。我負責在市裡選地方,知道嗎?你就老老實實地通過實習治療師的考試,這樣以後你就能負擔大部分的房租了。」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特蕾西告訴我,她已經向預言家日報投了份簡歷,還在等回復。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會先當一個小編輯,接著慢慢爬上主編的位置,不幸運的話會永遠當個小編輯。不過我沒提那個可能性,她已經夠緊張的了,不斷把手舉到嘴邊,又得控制著自己想咬指甲的衝動。
「但我想當個記者,你知道嗎?我願意到受害者的家裡,去挖掘他們的故事。光是坐在辦公桌後面滿足不了我的筆尖。我得從拿到第一手的信息,由我來安排故事的發展,修改裡面模棱兩可的詞彙。這才是我想做的事情。」
「很有野心,特蕾。」我說。她毫不客氣地點點頭,掏出一根綠色的羽毛筆,心不在焉地把玩著。
「我在印刷廠裡工作的時候,就得靠你了。爸爸前兩天給我寫了信,說約翰在打魁地奇的時候摔斷了腿。麗蓮和洛瑞當上級長了,而且長了個子,都需要新的長袍。我已經欠了好幾個月的房租了,」她嘆了口氣,「哦——別誤會,我不是向你借錢,只是需要跟別人講講這些煩心事。如果我給家裡寫信,他們肯定會以為我想要錢。聖誕晚餐的氣氛肯定會很美好,『哦,爸爸,謝謝你寄給我的錢。』『不客氣。你現在有工作了嗎?』『暫時沒有,而且我還欠了兩個月的房租。』『干得真不錯!也許再過十年你就能自己負擔每周的伙食費了!』」
她的聲音大了些,引來了其他人的目光。她的速寫羽毛筆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啪地跳到桌子上書寫起來。我逮住了羽毛筆,以防它將我的茶杯給當成墨水瓶。它憤怒地掙扎了幾下,最後停下來,在我手中嗡嗡地振動著。特蕾西從我手中接過筆,把它塞回包裡。
「別這麼說。馬林·貝弗利到現在都不知道他想呆在那個國家。我敢說其他人也都差不多。」
她還是很沮喪。我剛要再說幾句安慰的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史密斯!」
我聽到克裡斯汀的聲音,回過頭,結果被嚇了一跳。她滿手血污,身上實習治療師的袍子也沾滿了棕褐色的液體。
「梅林!」我的朋友驚叫了一聲。這准確地表達了我的想法。
「回頭見。」我對特蕾西說,她沒聽見似的,跟房間裡的所有人一樣直勾勾地看著克裡斯汀。她朝我跑了過來,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目光。
「快跟我來!」
她一把扯過我。我聞到濃濃的鐵鏽味,感到一陣眩暈。「怎麼回事?」
「人手短缺——別問那麼多問題了,趕緊過來!」
她咆哮起來,拽著我跑下了樓梯,一直到了四樓才松開手。這時,我看到了她如此焦急的原因:幾十、上百個巫師躺在擔架上,有的勉強坐了起來,有的看上去狀態很不好。走廊裡亂成一團,幾個實習治療師慌慌張張地抓著藥劑跑了過來,卻不知道該做什麼。根本無法治療病人;向前走一步都有可能踩到躺在地上□□的巫師,更別說地板因為濕漉漉的血液而有些打滑。我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靠在牆上。我擔心血腥味會讓我感到更加反胃,趕緊用袍袖捂住口鼻,直到氧氣重新進入我的身體才松開手。
透過玻璃,能看到病房裡的治療師和藥劑師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不停歇地處理著病人的傷口,不同顏色的亮光從魔杖裡冒出來,交織在一起。但這還不夠,還有很多人在外面,奄奄一息。貿然將他們送進去又有風險,很可能會耽誤更需要治療的病人。
那幾個實習治療師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時間動彈不得。我也愣在樓梯口,被眼前的場景嚇壞了。直到克裡斯汀推了我一把,嚷嚷了句什麼我才反應過來,哆哆嗦嗦地從腰間抽出魔杖,大聲念到:「羽加迪姆勒維奧薩!」
一個擔架飄了起來,另一個馬上補了過來。我指揮著那個擔架停在半空中,接著又把另一個停在它邊上。其他幾個人也跟著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很快就形成了幾列擔架。我們把傷勢比較嚴重的巫師排在下面,將他們先送進了病房裡,讓其他人暫時懸在外面。
等到懸浮在上空的擔架終於差不多全都降到地面後,我擦掉腦門上的汗珠,接過克裡斯汀遞來的白鮮。她面色煞白,頭發亂七八糟地堆在肩上。我猜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所幸這些病人的傷勢沒有這麼嚴重,大多只是抱著自己的傷口□□,但不至於威脅性命。
「干得漂亮,史密斯。腦子動得很快。」她壓低了嗓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驚訝地看著她。「別那麼吃驚,是你想出來這個辦法的。那群蠢貨腦子全是大糞,關鍵時刻什麼都做不了。」她輕蔑地朝那幾個實習治療師揚起下巴。「我去跟主治治療師談談,你們先負責這些病人。」
我應了一聲,跟其他幾個人一起向擔架走去。我的腿有些發軟,卻並非疲勞導致。離我最近的擔架上躺了個滿臉胡子的男巫,此時正咬牙強忍著傷口帶來的痛楚。
我把幾滴白鮮滴在他血淋淋的小腿上,綠煙升了起來。新長出來的皮膚蓋在粉紅的嫩肉上,但眨眼之間就被一種從傷口裡流出來的東西給腐蝕掉了。
「速速愈合。」
傷口閉起來,還沒到一秒,就又裂開了。「別試了,」男巫看著我的動作,異常平靜地說,「是黑魔法。沒辦法的。」
我迅速看了他一眼,想說些什麼,但嘴裡干得要命。我使勁咽了口唾沫,又念了一遍:「速速愈合。」
濃稠的黑血湧了出來。我把白鮮滴了上去,盡力穩住不斷顫抖的手。
「速速愈合,速速愈合!」
每次都跟首次嘗試一樣。到後來,連皮膚都不再生長了。我盯著他腿上的創口,挫敗感襲了上來。我擰上瓶蓋,將白鮮放進了制服口袋裡。它貼著我的腿,就像一小塊灼熱的煤炭,讓我在沮喪中備受煎熬。
男巫盯著我,忽然皺起眉,說:「阿米莉婭·史密斯?」
我在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幾乎被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微微揚起手,指著我胸前別的名牌。我點點頭,無奈地笑了一下。「抱歉,我實在是忙昏了頭。」
「你跟照片上不太一樣,」他接著說。「是你的頭發,你把它剪短了。看到你的名牌我才認出你來。」
我困惑地眨了下眼,動作異常緩慢。
「照片?你在說什麼?」
男巫望著我。「我是山姆·克勞奇,我跟朱利安·迪戈裡在一個部隊裡。」
☆、第 26 章
[In vain, alas! in vain, ye gallant few! — Thomas Campbell
徒勞的,唉!是徒勞的,英勇的人們!——托馬斯·坎貝爾]
克勞奇的話如同在在我腦海中引爆了煙花,一時沒站穩,差點坐到地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胡子沒蓋住的一小塊肌肉因為疼痛抽搐了幾下,
「紙上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就跟他媽的聖誕奇跡一樣。」他嘶啞地說。我嘴裡仿佛填滿了沙子,舌頭麻木,過了好一會兒才憋出幾個單詞。
「可是——我以為——去年——你們——」
「失蹤了?死了?」他冷笑了一聲。「你距離真相沒差多遠。我們被格林德沃的小軍隊給埋伏了。他不知從哪兒得知有幾個魔法部派來的新兵在這批人中間,估計策劃了很久,才把我們引誘到魯爾山谷附近。收音機裡說什麼那邊的德軍已經撤離了,但我們的頭兒一直帶著我們往那邊去。如果不是知道他每天都得灌下幾杯威士忌,大家肯定會覺得他是那個內奸。
「格林德沃的小分隊趁我們一踏進森林裡,就把我們包圍起來,殺光所有麻瓜,掰斷所有魔杖。這是他們的政策,也是分辨是格林德沃還是什麼反叛者的關鍵標志。我們被帶到魯爾山谷附近的一個營地裡,格林德沃只在那兒出現了幾次。他們想從我們身上榨出魔法部的計劃。嘿,我倒想告訴他們哩!部裡只是告訴我們跟著麻瓜軍隊走,隨機應變,要是有突發情況可以用不可饒恕咒。可蹤絲都消失了,部裡就算想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也沒有法子。估計格林德沃就是看中了這點才把我們帶走的。」
「抱歉——你們不能跑出來嗎?」
我的舌頭有些打結。克勞奇沉重地搖搖頭,一縷一縷的頭發上還插著樹枝和枯葉。
「隊裡面只有十個剛剛成年的小巫師,還被分開來了。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這麼多人——」他指著一層又一層的擔架,「——都被該死的魔法部直接送到格林德沃手中。仔細想想,這也不怎麼令人驚訝。他們花了將近一年才把我們從那些地方撈出來,估計把我們丟進去時也沒仔細思考。」
我的嘴微微張著,鼓起勇氣問道:「那——朱利安在這兒嗎?」
他的眼睛黯淡下來。「我不知道。他們從一開始就把我們分開了,後來還輾轉了好幾個地方。光是分體就夠我受的了,根本顧不上別的事情。抱歉。」
我感到眼眶有些發酸,不得不把手攥成拳頭。再張開嘴時,我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
「後來呢?你們怎麼現在才到聖芒戈?」
「他們把我弄到阿爾巴尼亞那地方去了。真他媽聰明,把所有人分到世界各地,造成一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樣子,讓部裡干著急。更關鍵的是,即使找到,部裡還得把我們一個個單獨帶回來。先不說門鑰匙的制作有多困難,幻影移形絕對會要了我們的命。格林德沃一早就計劃好了,大概連勝利後在倫敦哪個區買房子都想好了。你看報紙嗎?」
「不。」自從收到朱利安的最後一封信我就停止了。預言家日報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除了現在特蕾西要開始為他們工作。
克勞奇點點頭,苦笑了一聲。「你倒是個聰明人。那裡面寫的全是狗屁。」
聽到腳步聲,我跳了起來。「史密斯小——」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跟病人閑聊!」我控制不住地叫道,轉過身,發現是蘭斯洛特和克裡斯汀身邊。聽到我的喊聲,他微微皺起眉頭,但沒有當即指出我的失態。
「請你過來一下。」說完他就轉身閃進了病房,墨綠色的袍子飄了起來。我懊惱地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
「回頭見。」我盡力用平穩的語氣對山姆說。他沉默地點點頭,似乎對情感忽然爆發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硬著頭皮跟蘭斯洛特走進病房。克裡斯汀就等在門口,在我身後關上了門。病房裡的亂像似乎已經穩定下來了,傷員們低聲□□著,不過沒人因為痛苦而大聲嚎叫,也沒人在玻璃窗前發瘋似的想要衝出去。看來大部分人都得到了應有的治療,我不禁松了口氣。
地板上滿是血污,但還得過一會兒才能讓掃地者來打掃干淨。我看到了一些類似於人體組織的東西,強壓下去一陣惡心的感覺,不得不低頭避開蘭斯洛特的目光。但眩暈感還是越來越強,我想吐,渾身燥熱無比,巴不得將臉貼在牆上涼快涼快。而距離我踏進病房剛過了不到一分鐘。
我的導師仔細上下打量著我。要不是熟悉他的性格,我准會被嚇著了。他鮮少斥責別人,只有一兩次為某個愚蠢的錯誤大發雷霆。所以我毫無畏懼地承受了他的審視。更何況,就算他真的發怒,也是我應得的。剛才在外面的表現,光是想想我都臉紅。
蘭斯洛特終於開口說話了,但根本就沒提外面發生的事。
「斯蒂文森告訴我,是你想出的解決辦法。好姑娘,要是沒有你,我們大概就沒救了。天啊,我不有意說這話的。」
他扭頭看了眼病人,確認只有我和克裡斯汀聽到他的話。我沉默地抬眼盯著他,沒有回答。蘭斯洛特伸出巴掌,看到我手上的污垢後又縮了回去。也難怪,我手上的血跡開始變成棕褐色了,如果不趕緊清理掉肯定很麻煩。這想法又讓我一陣眩暈。
他似乎讀懂了我的想法,溫和地說:「先去洗把臉,好好休息一下。你今天不用做別的事情了,做其他姑娘做的事情,買新衣服,烘培司康餅,讀讀書,隨便你想做什麼。總之,你為自己贏得了這幾個小時。」
蘭斯洛特對我眨了下眼。聽到接下來什麼都不用做,疲勞和情緒就同時襲了上來。我只能小聲道了謝,一時說不出別的話。
「你可以走了。」
克裡斯汀說著輕輕推了我一把。她的動作讓我如夢初醒。我打了個激靈,擔心再跟他們多說幾句話,就又得崩潰,或是真的吐出來,便趕緊離開了病房。
路上有很多人都在盯著我看,但我幾乎沒注意到。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任何想法都僅是一掠而過。我腳下的步子也是越邁越快,最後都快成跑了。一回到宿舍,我就衝進盥洗室,潑了把水到臉上。然後,我飛快地把袍子脫了下來,手指直打滑。上面不知何時濺滿了血,我試了幾下「旋風掃淨」,最後決定把這項工作交給斯克爾夫人牌萬能神奇去污劑,自己在床上坐了下來。但我馬上跳起來,抓過羊皮紙給特蕾西寫了封短信,解釋剛才都發生了什麼。
等我終於放下筆,胃裡已經有些隱隱作痛了。我看了下腕上的手表,發現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就是這動作讓我發現,指甲縫裡還藏著血污。我第三次跑進盥洗室,拼命洗了好幾遍手,指尖的皮都變得有些皺巴了才停下來。
先前的情緒忽然冒了出來。其實它們根本就沒消失,僅僅因為剛才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被迫擠到了腦袋後面,暫時置之不理。等我的神經一放松下來,謔——它們就一擁而上。
我打開房間裡的唯一一扇窗戶,深呼吸了幾下,胸口悶悶的感覺才算緩解了些。
如果他搞錯了呢?如果朱利安就在那群人中間,但我忽略了?我曾篤定地認為,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能認出來。可現在,記憶裡他的面容已經有些模糊了。我詢問自己,他臉上有雀斑嗎?脖子上有胎記嗎?他栗色的頭發是長是短?我沒有他的照片,只能靠著記憶一點點描繪他的容貌。
我實在不敢想像,萬一他經歷了什麼可怕的遭遇,變得面目全非,我沒認出來,而他卻記得我,眼睜睜地看著我離開,卻又說不出話,沒法叫住我……然而,幾乎每個病人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經過了,沒有一張臉……沒有一個人帶著我熟悉的特征。
也許他在我到來之前就被送進病房了?
我煩躁地走到海倫的床邊,從她的枕頭下面翻出了火柴盒和幾根香煙。她想瞞著我們,但誰都能聞出她從走廊上回來以後身上帶的味道。
我試了幾下才劃亮火柴,湊到香煙頭上。伴著一聲輕微的嘶聲,煙草燃燒起來,我隨手把燒成黑炭的小木棍丟到了窗外。蛇一般的白煙升了起來,我走到窗口,小心不讓任何煙灰落到地上。煙霧換了個方向,向著窗外飄了出去。
我用顫抖的手把它舉到嘴邊,卻下不了決心。有些事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萬一是真的呢?我一直在醫院裡轉悠,從不落下名單上的一個名字,如果他用了化名……
我不相信朱利安會背著我偷偷回來。這麼想似乎有些自命不凡,可他和他的父親已經為我做了那麼多額外的事情,隱瞞這件事顯得有些多余。更何況,他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
尼古丁的味道越來越濃了。一口,就一口,我對自己說,把香煙舉到唇邊,煙油的味道嗆得我有些流眼淚。我打了個噴嚏,一時沒握住細細的圓柱體。它從我指間滑落下去,落在了樓下的一個小水窪裡。
我看著那個小小的白色長條,莫名松了口氣。
☆、第 27 章
一個蘋果核骨碌碌地滾了出去,撞到靠近地面的牆紙上。格蕾絲用魔杖指揮著把它丟進了垃圾桶,然後伸了個懶腰。
已經過去四天了。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海德公園裡讀小說,偶爾才回到宿舍裡檢查一下格蕾絲是不是還在往腳上塗指甲油。其他人搬出去以前,我就發現自己總是成為照顧同一寢室裡其他人的「鵝媽媽」一類的角色。在霍格沃茨也是如此,只不過那時我做事還沒現在這般得心應手。
「收拾。」
我指著散在地上的袍子,它軟綿綿地站了起來,又倒了下來。好吧,也許我還需要更多的練習才能成為真正的母鵝。
「行行好,快去公園吧。」格蕾絲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在這兒多待一秒都讓我想收拾自己的行李。」
「這是好事,對你有益。」
她趕鳥類地噓聲。我舉起手,不小心帶出了條麻瓜的連衣裙,趕緊把它塞回箱子裡。好在她只顧得上埋頭對付一縷特別難壓下去的碎頭發,無暇顧及我的一舉一動。
「你真的不考慮開始整理——」
格蕾絲沮喪地嘟囔了一聲,我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推了出去。接著,她從裡面死死關上了門。我敢發誓,除了鎖孔傳來的哢噠聲,還有重物被拖拽,接著撞在木板上的動靜。
我沿著街道朝海德公園慢慢走了過去,穿著事先換上地介於巫師和麻瓜服飾之間的衣服。對於非魔法人士們們,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幾個月前就結束了。至少在倫敦,大家已經將戰爭拋在了腦後。修復威斯敏斯特宮的工作已經提上日程了,隨時都有可能開始動工;送奶工重新蓄起了小八字胡,套上熨得平平整整的制服;穿著長襪的孩子在街上蹦蹦跳跳,假裝自己是前不久還盤旋在空中的飛機。兩個男孩笑著從我身邊跑了過去,看都沒看周圍的行人。這正是最幸福的年紀,什麼都能輕松地隨手丟掉,無論是玩具、漫畫書,還是傷痛、悲哀、甚至快樂,都能忘得一干二淨。
不遠處,傳來了大本鐘響亮的鐘聲,驚起一群飛鳥。它躲過了戰火的侵蝕,不知又會見證這國家的多少變遷。躲過一劫又一劫,看著周遭起起落落,果真是值得慶幸的事嗎?
忽然,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米莉婭?阿米莉婭·史密斯?」
我慢慢轉過身,氣管似乎收緊了。湯姆·里德爾站在不遠處,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我們對視了一會兒,直到他大步走過來,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微笑。
「誰能想到!阿米莉婭!」
「湯姆,嗯,你好。」我屏著氣說,「你過得怎麼樣?」
「很好。你呢?」
「還不錯。」
他帶頭朝海德公園裡走去。我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麼做。一方面,我不想跟他去;我們上一次的對話是以我往他臉上潑了一杯飲料而終止的。另一方面,他看上去很友好,似乎是誠心誠意地想跟我敘敘舊。見我猶豫的樣子,他響亮地笑了一聲,伸出手邀請我。
「嘿,我看到你手裡的書了。既然你本來也要去公園,加上我一個也沒什麼,對嗎?來吧,阿米莉婭,敘敘舊。我們已經多久沒見面了?兩年?三年?」
准確地說,那是本詩集。「九個月。」
他一拍腦袋。「你說得沒錯!從五月份到現在……是的,是的。中國人有句說說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真應景,不是嗎?」
我不情願地走了過去,我們兩個在公園裡慢慢散著步,草地上有幾家在野餐的麻瓜。我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一邊思考著為什麼湯姆給我的感覺這麼不同。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挑起了話頭: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的意思是,你有工作了嗎?」
「沒有。」我撒了個謊。「你呢?」
「哦,我剛剛在博金-博克的店裡開始打工。工資不多,但我在那兒能看到一個不錯的未來。我甚至有足夠的錢給自己買新袍子了。」
他臉上還掛著過於熱情的笑容。我忽然明白了:就是這個!先前的湯姆是不快樂、憤世嫉俗而且沉默的少年;我身邊的人看上去十分快活,盡管還是臉頰凹陷,但添了個快樂的表情,讓他看上去更平易近人了。
「博金-博克?」我重復了一遍,「可我們都以為你會去魔法部——」
「我不喜歡給別人打工。」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在博金-博克的店裡,他們給我很多自由。我可以隨意安排工作的時間。只要我干活,就有工錢拿。很公平,對吧?至少我不用在某個鼻子朝天的糞腦袋手下工作個幾十年,才能熬到他咽氣。」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又拋出一個問題:「那你的工作都是什麼呢?」
他的笑容加深了。
「商業機密。」
他停了下來,將手伸向我的臉。我朝後縮去,他仰頭大笑起來。「別那麼害怕,我只是想幫你從頭發上拿下一只蟲子。」沒等我抗議,他飛快地從我頭上摘下了一只黃黑相間的蟲。他手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吸引了我的注意。
「哦,你訂婚了?」
他愣了一下,繼而反應過來。「不是。」他試圖把手藏到身後,但我忽然想起來了。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就一直戴著枚古怪的戒指,上面有一塊黑色的寶石,指環本身也上了年紀。
「你之前戴的戒指是不是它?」
「我記不清了。」他含糊地說。我沒有追問。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湯姆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強迫自己表現得十分友好,可是我能感覺到在表層下面,是冷漠的厭煩。稱這為我的第六感吧。
「湯姆,」我說,一邊尋找著合適的措辭,「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不過,我得盡快回去了。」
我們在長凳邊停了下來,他嘆了口氣。「真可惜。」
看著他的樣子,我有些窘迫,不禁脫口而出:「如果晚上你有空的話,瓊斯街上有家不錯的法國餐廳。」
「就這麼說定了。」他馬上回答道。我們又禮貌地聊了幾句,分開了。
先前我對他的猜忌顯得有些誇張。我不禁懷疑起他在所有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什麼都不是。他把一切都撇得干干淨淨。就算他參與了,總會有人發現吧?至少,鄧布利多會揭發他,不是嗎?再加上霍格沃茨是個非常封閉的環境,所有成年人都盡力保護著 還不夠成熟的青少年。我肯定是誤會了什麼。
說實話,我很想把那些陰暗、沉重的想法趕出腦海:謀殺、謊言、暴力;在不施遺忘咒的情況下,盡可能遠離那些那些東西。我希望——我現在仔細思考時才反應過來——相信湯姆·里德爾只是所有人眼中完美的男學生會主席。這樣思考會更容易,不去懷疑,不去猜測我不可能理解的事情,也不參與其中。
關於最後一條,事實證明我錯了,但那時的我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有些釋然,任憑自己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與他見面。湯姆閉口不提在帕笛芙夫人茶館裡糟糕的經歷,我也是。他帶來了許多花,它們還從不枯萎,以至於後來每個房間的角落裡都擺著花瓶,裡面插著各種顏色的玫瑰。
一天晚上,特蕾西沙發上抬起頭,問道:「所以,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
我剛從浴室裡出來,正拼命用毛巾擦著頭發。聽到這話,我停下動作,望著她。「你是什麼意思?」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她重復了一遍。見我愣在那兒,她嘆了口氣。「只是朋友?非常親密的朋友?」見我還是滿臉遲鈍,她壓低聲音詛咒了一句。「你一定要我說出來——你們是一對嗎?」
其實我早就聽出來她是什麼意思了。我走回浴室,把毛巾放到架子上,感到她的目光跟著我慢條斯理的動作。然後,我走了出來,坐在沙發上,端起火焰威士忌,盯著壁爐裡燃燒的木柴喝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在她快要忍不住的時候,我輕聲說:「我也不知道。」
她朝我扔過來一個靠墊,我笑著躲開了,差點把酒灑到身上。
「你真讓人著急!作為女巫的直覺呢?你應該能明白里德爾是怎麼想的。」
我撓了撓下巴,漫不經心地一揮放在茶幾上的魔杖,打開了收音機。「他什麼都沒說,我也沒問。哦,聽啊,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
特蕾西站起身,把收音機關上了。她使勁跺了跺腳,抓起玻璃杯,灌了一大口,指著我嚴厲地說:「阿米莉婭·史密斯,你不能就這樣糊裡糊塗地隨意跟別的男人出去!你知道我媽媽會怎麼形容這樣的行為嗎?『舉止輕浮』!」
我生氣地瞪著她,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別的男人』?你以為我還在跟朱利安約會嗎?就算我們真的是在約會,也不成問題。更何況,我們只是像朋友一樣出去喝咖啡或是吃飯,即使他每次都會帶一束玫瑰花——我聽到自己在說什麼了。」我用手捂住臉,從指縫裡看著她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真的從沒往那方面想過,我真是個傻瓜!」
「沒錯。」
「你這並沒讓我感覺好多少。」我痛苦地閉上眼。「我該怎麼告訴他呢?要是他根本不是這個意思,豈不是顯得我很愚蠢?」
「我收回剛才說的話,」特蕾西又喝一口威士忌,「我知道你還沒放下朱利安,而且他是個很好的人,誰都知道這一點。可是,」她挪到我旁邊,拍拍我的肩膀,「他不會想看到你這樣子的。再說,已經過去將近兩年了。你也聽到山姆·克勞奇是怎麼說的了,他也不在那群人中間。」她說。
「我總是在想,有一天會把他忘記,遠遠地塞到腦袋最後面的儲物櫃裡。這……這很可怕,你不覺得嗎?自從遇到他以後,我做的每一個選擇都跟他息息相關——N.E.W.Ts選的課程,霍格沃茨裡交的朋友,暑假裡度假的地方,工作後選擇的職業——就像他一早就計劃好了我這輩子要做的事情一樣。但他應該在這裡面,他參與規劃了這些,現在他卻——」
「艾米,你還不到二十歲,」特蕾西輕聲說,「還不到你生命的五分之一呢。」
我點點頭,松開捂在臉上的手,握住脖子上的項鏈。然後,我使勁把它拽了下來,丟到壁爐裡。特蕾西驚叫了一聲,想衝過去,但被我拉住了。她放棄了,我們一起看著木頭項墜被被裹在橘紅的火焰之中,周身籠罩著一層青藍的光圈。寶石靜靜地躺在它邊上,圓潤的邊緣閃閃發光。
很快,它微弱的光芒就消失在了灰燼之下。我端起酒杯。
「致生活。」我說,喝光了所有的威士忌,喉嚨疼了起來。
「晚安。」
特蕾西說著站起身,走進她的臥室,關上門以前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
這天晚上以後我又恢復了正常——至少能有多正常就多正常。既然我現在已經通過了在聖芒戈的第一個考驗,我現在只需要專心致志地應對下一個考驗就行了,不是嗎?
就在我以為一切都走上了正軌時,湯姆忽然停止了來訪。一句告別都沒有。從某一天開始,他不再邀請我去小咖啡館或是意大利餐館了。直到有個早晨,我意識到房間裡的花都枯萎了,才終於明白這一點。他是感到厭煩了,還是無聊?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這似乎給一切都畫上了句號。我並沒有感到太傷心;這大概跟我們之間並未許下任何承諾也有關系。
我繼續待在聖芒戈,老老實實地完成份內的工作,特蕾西則盯上了對角巷的一家賣魔藥的店鋪,發誓要證明他們從麻瓜那裡收購染發劑,假裝成是能改變膚色的魔藥,非法賣給趕時髦的小女巫們,幾乎沒什麼時間能跟我湊在一起閑聊了。她總是早出晚歸,而我在一天之後累得頭一沾上枕頭就會睡著。盡管還租住在同一間公寓裡,我們的交流卻遠遠沒在霍格沃茨裡多了。
1946年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去了。我們繼續分擔著房租,小公寓裡的東西越堆越多。她有了一個新的約會對像,巴塞羅繆·博恩斯。而我則沒那麼幸運,不過這對我來說也不是煩心事。我只想盡快過完這一年,快點拿到正式治療師的職位,偶爾認真傾聽格蕾絲抱怨生活裡的瑣事。
這天,醫院裡跟往常一樣擠滿了人。我穿行在幾個不斷哀嚎的男巫之間,沒敲門就闖進了蘭斯洛特的辦公室。他慌慌張張地合上了面前的筆記本,我翻了個白眼。
「省省吧,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歡在日程表上寫日記,還必須得在上班時間。」
「那是日志!」他辯解道。「你知道我隨時能把你趕出去,對嗎?」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你不行。我可不是半夜三更衝到聖芒戈宣布我要當治療師,就是為了讓你在半年以後將我掃地出門。這可不行,蘭斯洛特先生。」
他呻吟了一聲,接過了我手中的病歷,嘟囔道:「再過十六個月,我就能擺脫她了。」
「我能聽見。我們只隔了六英尺。」我說。對此,他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
「來吧,姑娘,讓我們去看看三樓,左邊第二個房間,戴文特病房裡的羅尼·巴克先生有什麼想告訴我們的吧。」
巴克患的是中毒性龍痘,還有非洲中部特有的傘狀真菌,塗點摻了曼德拉草的水仙膏藥就行了。
好好洗個澡也能起很大幫助,我在診斷書的一角寫下,蘭斯洛特吃吃地笑了起來,招來了巴克的怒視。
我跟著蘭斯洛特又在病房裡轉了幾圈,接著上到了五層,拐進一條我從未去過的走廊。裡面很安靜,空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行色匆匆的治療師。相比之下,其他地方簡直像開學那天的國王十字車站。
「還有一個卡賓斯基夫人,還有——哦,就是午休了。」蘭斯洛特疲倦地說。
我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這是什麼地方?」
「咳,能負擔得起這些病房的人都是,」他做了個拋硬幣的手勢。「他們要麼有怪癖,要麼就是見不得人——別說是我告訴你這些的。一般只有主治治療師才能進來,但本著聖誕精神——」
「現在不是聖誕節。」
「——我可以讓你來參觀一下。不用謝,順便提一句。」
卡賓斯基夫人咆哮著把我趕出來了,因為她滿臉都是——哦,我不能說——所以蘭斯洛特趕緊把我關在門外。我百無聊賴地來回走了幾圈,盡量不去看窗後的病房——這真的很愚蠢,有這麼大一塊透明的玻璃,任誰都能看見裡面的情形。
我在不長的走廊裡來回踱著步,又來到了盡頭。我打了個哈欠,一不小心瞄見玻璃窗後面是什麼。
頓時,我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就在這時,一個掃地者端著托盤跌跌撞撞地跑向這邊,我一把奪了過來。他看著我身上的綠袍子,到嘴邊的抗議又咽了回去。
我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了一聲「請進」。我走進去的時候,病床上的人頭都沒抬地說:「請放到我旁邊,謝謝。」
「沒問題。」我回答道。那人僵住了。我走了過去,把托盤放了下來。
「好久不見,阿米莉婭。」
朱利安·迪戈裡低聲說。
☆、第 28 章
[Why do I love you, Sir –Emily Dickinson
我為何愛你,先生?——艾米莉·迪金森]
在塞德裡克·迪戈裡的葬禮之後,我在此來到霍格沃茨,經過了海格的小屋。他的個頭比我記憶裡的還要高,臉上的毛發也濃密了許多。他看上去還是十分強壯,盡管我們幾乎是同一個年級。我特意在學校裡轉了一圈,當看到一切還是以前的模樣時,我承認我是慶幸的。至少有一樣東西保留了原貌。
魯伯特·海格在我從草地往禁林走去時抬起頭。他手裡抓著一條大獵犬,正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口水四處飛濺。
別往那邊去——哦,抱歉,夫人,我還以為你是個學生呢。他說,衝我點了下頭。咱可不能再讓學生出事了,是吧?
他不認識我。事實上,我的輝煌時期早就過去了。我沒有提醒他我們曾經見過面,至少,我見過他。
沒錯,我說。這時候已經放假了,根本不會有學生。他是沒話找話,我想。
魯伯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鄧布利多教授提到過,今天會有個訪客。是你,對不?
我點點頭,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我是魯伯特·海格,霍格沃茨的獵場看守。他站了起來,在身上擦了擦手才伸了過來。我看著那只垃圾桶蓋大小的手掌,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海格肯定誤解了我的意思,訕訕地要把手收回去。
我迅速握住了他的手,很用力,希望他能感到我的誠意。
真抱歉發生了這種事兒,他小心翼翼地說,觀察著我的臉色。他一直沒從當年的創傷中走出來。塞德裡克是個頂好的學生,大家都很難過。他嘆著氣,緩慢而悲傷地搖著亂蓬蓬的腦袋。
我想不出回答,只好盯著他的胳膊肘,那是我不用費勁就能看到的最高處。咱可認識他的祖父,海格忽然補充道,咱永遠也不會忘了這名字。當年如果不是他和鄧布利多教授,我肯定要在阿茲卡班待一輩子了。咱早就跟別人說過,迪戈裡家都是好人。
我知道,我輕聲說。我們那代人不可能有誰不知道迪戈裡這名字。
「你好。」
他冷靜地說,聲音裡沒有一絲波瀾。
「朱利安,」我的聲音在顫抖,腦子裡一遍遍放著我想對他說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朱利安。」
「你看上去很好。」
「彼此彼此。」
他對這話不置可否。我不知道自己應當有什麼反應:沉默的眼淚,還是興奮的叫喊?我臉上的肌肉僵得要命,說不定踏進房間時我踩上了攔在門口的毒觸手——被藏在角落裡的治療師施了石化咒?我倒希望是這兩種解釋其中之一,或者是其他外界因素,或者全部上陣!來吧,我暗想,英勇的士兵們,來吧。拿出你們衝上戰場的勇氣,分我一半,讓我知道該怎麼做。
一種微妙的情感在我腦後叮叮作響,但我根本抓不住,只能盯著朱利安,直勾勾地望著他的臉,希望能讀出什麼。他則將目光牢牢鎖在面前的報紙上,讀了一半,部長會動的照片占了大半頁。他發狂似的朝看不見的鏡頭揮著手,額頭的汗閃閃發光,幾乎要趕超他麻瓜西服袖子上的鑽石袖扣了。休庭——休戰,標題如是寫道。我不清楚也不在乎那是什麼意思。
「請坐。」
朱利安忽然低聲說,想必是注意到了我還站在原地。我揚起眉毛,轉頭瞧見身後有把硬板凳。在我抬腳去拿它之前,板凳自動滑了過來,撞在我後腳跟上。
「需要茶嗎?」
我輕輕地點了下頭,注視著他用魔杖操作著提起茶壺,將深紅色的茶水倒進旁邊的瓷杯裡。然後,他探向糖罐,差點碰翻了小錫罐。盡管他竭力想穩住一直在抖的右手,我還是看出了他不習慣這種姿勢。他捏著小勺,盯著我肩膀上的一點。
「對不起,我忘了——」
「一勺。謝謝。」我打斷道,故意咬重了後兩個音節。可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舉起茶杯,眼睛看著別處。我接了過來,接著迅速握住了他的手。
他僵住了,手指在我手下微微顫抖著。然後,他將手抽了出來,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停留了短暫的一刻。我嘴裡發干,茶匙把瓷杯敲得叮當作響,最後不得不放下銀器,盡快將杯子舉到嘴邊以掩飾心裡的波動。
「阿米莉婭?活見鬼——」蘭斯洛特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我還來不及說話,他本人就衝進了房間。「哦,梅林。」他瞪大了眼睛,來回看著我們兩個。接著,他抱歉地瞄向朱利安,後者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我的導師咕噥了句什麼,迅速溜了出去。
我感到血液湧到了臉上,耳朵裡嗡嗡作響,一時沒拿穩杯子,滾燙的茶水灑到了腿上。我低低地叫了一聲,把茶杯放到一邊,臉漲得通紅。朱利安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似的問道,「你過得怎麼樣?」
「我過得怎麼樣?」我重復了一遍,他還是不肯看我。憤怒在我體內翻騰起來,我緊緊攥著膝蓋上的袍子,指關節白得發青。「你在該死的兩年多以後,問我過得怎麼樣?看在梅林的份上——你他媽就像到了貴族茶會上,還准備來一段閑聊?!」
「阿米莉婭——」
「別告訴我注意措辭!」我尖叫起來。「過得怎麼樣!你是認真的嗎?我以為你死了,朱利安!連你父親都告訴我,你們失聯了,下落不明。然後一封信都沒有,就這樣過了半年,跑我聽了他的話來到聖芒戈。什麼消息都沒有,結果山姆·克勞奇冒了出來,再次向我確認你不可能還在喘氣了!就在我確信你已經爛在土裡的時候,你——你——」
我的舌頭有些僵硬,試了幾次才說出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已經回來了?」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眼淚堆積起來,威脅著要落下來。朱利安抬起頭,似乎想向我伸出手,但克制住了自己。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原本不想讓你知道。」
「呵!」
這是我唯一想出來的回答了。他嘆了口氣,端起我用過的瓷杯喝了口茶,動作十分自然。我看著他,忽然氣得笑了起來。
「這就是你的策略嗎?先瞞著我,然後再來個意外回歸——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就這樣,在我生活終於步入正規的時候出現?」
他微微皺起眉頭,「像我說的,我從未想讓你知道我回來了……說到這點,其實報紙上提到過我——」
「我不讀報紙。」我尖聲說。
他點點頭,一點都不吃驚。這動作刺痛了我,別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既然你這麼了解我……你肯定知道我始終懷抱希望,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是如此。」我諷刺地說,想要在他身上激起一些反應。什麼都沒有。
「很高興聽到你是這樣看待生活的。」他淡淡地說。
我感到喉嚨發緊,眼眶一陣陣發酸,手不由自主地揪緊了腿上的袍子。一陣衝動掌控了我,句子從我嘴中冒了出來,沒經過思考,沒經過組織:「七年級的後半學期……簡直是場噩夢。我瘋了似的等著回信,等著貓頭鷹郵局告訴我是他們犯了個錯誤,現在已經我寫的信都寄出去了……哪怕是一句話,一句回復!可是什麼都沒有……我還是沒有放棄,在聖芒戈一開始的半年,我每天都會把你的信件拿出來,試圖告訴自己你只是忘記回信了……或者你父親犯了個錯誤,其實你們沒有失蹤,只是在山谷裡走丟了。但是——」
「但是山姆出現了,向你確認我徹底不可能回來了。這就是為什麼你跟湯姆·里德爾在約會嗎?」
他脫口而出,隨即露出了懊悔的表情。「你怎麼知道的?」我感到脖子後面的汗毛都立起來了,猛地向後一靠,椅子在我身下發出了響亮的嘎吱聲。「朱利安·迪戈裡,你在監視我嗎?」
「不。」他堅定地說,在我逼問的目光下嘆了口氣。「我在咖啡館裡看到你們兩個了。」
我看出他並沒在撒謊,胃裡翻騰起來。「你在咖啡館裡,說不定離我們還不到五英尺,可就是不肯去找我——」我倒抽了一口氣,「——寧可躲在角落裡,窺視我的生活,也不願走出來,在陽光底下承認你就是不願面對我,擔心我還記掛著你,會影響你的仕途——」
「我說了,我不想讓你知道!」他咆哮起來,我被嚇了一跳,沒料到他突如其來的爆發。 「看看我——看看我!」他吼道,聲音震耳欲聾。「難道你不明白嗎?我不再是以前的朱利安·迪戈裡了!阿米莉婭,看著我——我說了看著我!」
我僵硬地望著他,「我在看著你。」
「你真的看見我了嗎?」他譏笑道,完全沒有了先前溫和的樣子。我的嘴唇顫抖起來。
「朱利安,我怎麼會看不見?從站到門口的那一刻,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現在,他發作的那一刻開始,我們的角色反了過來:我成了冷靜的那一方,而他激動得喘著粗氣,左臂空空蕩蕩的袖管因為他剛才的動作折了起來。他煩躁地抖了下肩膀,但沒有奏效。我站起身,傾過身子輕輕地幫他整理好,接著拉起眼罩,露出下面貫穿了半張臉的傷疤和緊閉的左眼。我盯著那道長長的疤痕,咬住嘴唇,將那塊黑色的布料蓋了回去。
他用完好的眼睛注視著我,低聲說:「看不下去了,對吧?你無法忍受心目中的朱利安·迪戈裡變成這副模樣,要遮擋起來,盡力粉飾太平。」
「是因為你受不了自己變成這樣。」我說,沒有試圖尋找更婉轉的說詞。他死死地盯著我,我沒退縮。「看在梅林的份上,我現在在這裡工作。你以為我看到的殘肢斷腿還少嗎?半張臉都被魔火燒得如同蠟一般化掉了,半個背部長滿龍痘,流淌著膿水,頭皮上布滿被紅帽子咬出來的傷口。別以為,只有你在戰場上聽過傷者徹夜的哀嚎,見過流著血的靈魂從牆裡穿出。他們從未瞞著實習治療師,我可什麼都見過。」
他沉默了片刻。「你認為能理解我,就能讓我感覺好些?」
「如果你肯讓我這樣做,我當然會嘗試去理解你。」
病房裡只有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才有兩扇小小的窗戶。陽光透過霧蒙蒙的玻璃,從牆上一幅相框上反射到朱利安臉上。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然後抬手將眼罩掀開了。
「你認為,你可以忍受我這副樣子?」
我端起茶杯,裡面的液體已經變得冰涼了。我能感到它順著喉嚨滑進了胃裡,一邊忍回了淚水,一邊盡力平穩地說:「我不在乎你現在這副樣子,不管你信不信。」
他的目光牢牢地鎖在我臉上,想看出些許撒謊的痕跡。我堅定地望了回去。
「至少這解決了關於左撇子的麻煩。」他突然說,低頭看向自己的斷臂。
我聽不出他的語氣是苦澀還是嘲諷,便沒說話。我們安靜下來。房間裡只能聽到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樓下嘈雜的人聲。我用魔杖加熱了茶壺裡的水,乳白色的蒸汽從壺口旋轉著升到了天花板上。
「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我問。「不要添油加醋,不要官方說辭,就給我真相,行嗎?我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這不是魔法部的機密的話。」
我們互相看著彼此,能看出他在拼命思考。終於,他下定了決心,緩慢地說:「我不清楚具體情況,只記得被一群巫師埋伏,四周的麻瓜士兵一個個倒下,吭都沒吭一聲,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殺死了自己。後來,我們被帶到一個營地裡。格林德沃知道我是誰。他似乎認為,我會用魔法部的秘密來換一只手。」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我背後全是冷汗。「這個計劃失敗以後,他決定我留著眼睛也沒用了。真可惜,我什麼都沒說出來。」
我發出了一個小聲音,半是尖叫,半是嗚咽。
「我最後的記憶是,他把我丟到一個地牢裡。事後我父親才告訴我,當時他們都以為我會撐不過去了。我一直靠著老鼠勉強過活,發著高燒,傷口感染,就這樣熬過去了幾個月。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鄧布利多擊敗了格林德沃,魔法部找到了被分散到世界各地的囚犯。我幾乎跟山姆他們同一時間到的聖芒戈,只早了一兩天。」
我伸出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像安慰其他病人那樣。他沒躲開。
「之後呢?」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一年了。父親告訴我,你就在聖芒戈,為實習治療師的考試做准備。我得說實話。一開始,我想過去找你,可連湯勺都舉不起來。」他自嘲地笑了笑。「等我真正能下來走幾步了,你已經向前繼續自己的生活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倒不是什麼讓人驚訝的事情,但我的印像還停留在霍格沃茨那段時間,你明白吧?直到親眼看見你跟里德爾坐在一起,才讓我認清事實。(現在看來,我認為的事實。)我絕望了,告訴父親我想進部裡工作。他很高興,讓我盡快為高級巫師考試做准備。我幾乎學完了所有的課程,一切都很平靜,也很無聊,我只能數著日子等待最後的考試。誰知道上周格林德沃在我身上施的咒語決定給我個驚喜,又把我送進了聖芒戈。」
他撩起袖子,向我展示左肩上的一片陰影,它慢慢扭動著,如同一團活物。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他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淡淡地開口道:「沒有治療辦法,至少現在還沒有。誰都不知道是他的發明,還是古老的黑魔法。聖芒戈沒有任何記錄。」
我不知該說什麼,干脆閉上嘴。
「現在,你坐在這兒,聽我絮絮叨叨地抱怨。」他說,「說實話,我真的沒想過我們再次見面會是這樣。」
他笑了一下。很短暫,但我能看出那笑容是真誠的,不含一絲一毫的諷刺或痛苦。我的心跳加快了,呼吸有些急促。「我希望你不是純粹同情心泛濫,」朱利安看著我,露出一絲微笑,「那不適合你。」
「說實話,我原本計劃著再見到你的時候,不管你是剛下火車,還是從壁爐裡冒出來,我都得衝過去,好好給你一個擁抱。」我的笑容淡了下去。「現在,我能完成這項任務嗎?」
他看著我,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好的。」
我站了起來,展開雙臂,他向前傾過身子,讓我攬住他的肩膀。我遲疑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到他將右手放到了我的背上。一開始是冰冷的,我打了個寒戰,而它逐漸變得溫暖起來,最後跟我的體溫一樣了。
過了一分鐘,也許是五分鐘,我松開胳膊,用雙手捧住他的臉。朱利安垂下眼瞼,似乎想說什麼。在任何單詞能出來以前,我吻住了他。
他的嘴唇熟悉又陌生,帶著原來的朱利安和一些冷漠,又帶著紅茶和煙草的味道。我們分開後,都望進對方的眼裡,仿佛說了一切,卻又什麼都沒說。
「所以呢?」我問道,不知該怎麼分辨他的表情。
朱利安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繼而握住了我的手。
「如果這代表,」他深吸了口氣,「過去,也許我們能嘗試,重新拾起我們落下的地方。」他終於真正笑了起來,跟以前我所熟知的朱利安的樣子重合起來。「你願意這樣做嗎,阿米莉婭?」
「當然。」
☆、第 29 章
「你說什麼?」
「求你了,小點聲!」我有些惱怒地低聲說,「特蕾西,如果鄰居再報警的話,你很明白我們會被趕出去的!」
她僵住了,抬起的腳還沒放下去。
「所以,」我盡量平穩地說,「就像我剛才告訴你的,在你開始大喊大叫之前——」她張開嘴,我威脅地眯起眼睛,「——我邀請了朱利安今天晚上,到這裡來用晚餐。」
「你等了這麼久才告訴我,他再過幾個小時就會出現了?」
「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會是這樣的反應!」我喊了起來。「為什麼,特蕾西,為什麼不能支持我?就這一次!每次遇到這樣的事情,我感覺你才像是那個參與其中的人,而我更像是個旁觀者,聽你做出評價,看你作出決定。你是在關心我,我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但有時我只需要支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特蕾西,難道你不能做到這點嗎?」
我們站在房間中央,滿臉通紅地瞪著對方。她挫敗地嘆了口氣,舉起雙手。「我不保證任何事。」
「謝謝你。要是有空的話,希望你回來幫我處理一下那堆還沒削皮的土豆。」
我說。特蕾西氣衝衝地轉過身。我在廚房的窗前聽到一聲巨響,接著就看見她走到馬路對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嘆了口氣,用魔杖指著土豆一個個跳到水龍頭下,讓刀子自動削了起來。看來晚餐需要靠我一個人來處理了。
特蕾西對朱利安回來這事表現得比我還要激烈。或許從一個旁觀者的眼裡觀看這些事情,反而會有更深的感觸。我還能看到她在盥洗室的鏡子前拍著我的背,在嘩啦啦的水聲下小聲安慰我,生怕讓隔間裡的人聽到我們討論的話題。
我放棄了魔杖,用木勺攪拌起碗裡面粉和蛋液。日落的時間越來越晚了。我推開窗子,看著那些行色匆匆的女人,穿著顏色鮮艷的裙子,懷裡抱著鼓鼓囊囊的紙袋子。我大膽地側出半個身子,沒有停止手下的動作。
即使他們抬起頭,也不會理睬我。這是住在麻瓜街區裡最棒的一點:所有人都關注著自己的事情,顧不上別人窺探也來不及窺探別人。星期六的晚上會有些醉醺醺的年輕人在街上游蕩,不過只需要幾個簡單的咒語就能把他們的噪音擋在外面了。
瓷磚上有塊污漬。我放下勺子,擦了下那點深色的污垢,然後用了更大的力氣。它頑固地呆在那兒,似乎在嘲笑我是白費力氣。我感到憤怒燒了起來。在能反應過來之前,我的手自動抓起魔杖,炸開了那塊瓷磚。
巨響喚醒了我,也可能是那塊濺到我臉上的碎片。我丟下魔杖,在地板上坐了下來。從台子上玻璃碗裡反射出來的光芒有些刺眼。我頓了一下,意識到烤箱還沒開。
「我想你可能需要先做這件事。」
特蕾西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睜開眼,看到她板著臉擰開烤箱的開關,抱起雙臂瞪著裡面五花大綁的牛肉。我站了起來,默默地將約克郡布丁舀進烤盤裡。她指揮著刀子切起了洋蔥,然後丟到爐子上咕嘟冒泡的熱湯裡。我們干著各自的工作,直到她清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蛋黃醬還是醋?」她指指碗裡的生菜。
「醋和鹽。」
她接過鹽瓶,故作輕松地說:「我昨天碰到了蘇珊·亞當斯。」
「在你現在調查的那家工廠裡?」我驚訝地問道。她點點頭,低低地吹了聲口哨。
「她看上去很好,真奇怪,在那樣的環境裡。之後,我碰見了湯姆·里德爾。他沒認出我,直接走了過去。去那地方的人要麼是打工,要麼就是去做非法買賣。」
我皺起眉。「湯姆肯定是為了工作。博金-博克肯定會需要一些奇怪的東西。可蘇珊在那裡做什麼?」
「我也不清楚。說到湯姆,」特蕾西停下動作,「我還是不明白你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什麼。而且,他為什麼會在博金-博克工作。他明明可以在部裡有很好的未來,所有人都盼著他當上部長呢。」
我聳聳肩,從櫥櫃裡拿出三個杯子。「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系了。要不然下次你在翻倒巷見到他的時候,幫我問問到底是什麼讓他不辭而別。」
房間另一頭傳來了敲門聲,而爐子上的洋蔥湯忽然全從鍋裡撲了出來。我還來不及反應,特蕾西大步跑了過去,臉色陰沉下來。
「等等!」我絕望地叫了起來,「讓我來開門!」
肯定是朱利安站在門口,不用看我都能想像出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晚上好,特蕾西,阿米莉婭告訴我你們在合租一間公寓。」
我腦袋裡警鈴大作。「朱利安,」我不顧一切地扯著嗓子喊道,「請進——」
可能是半瓶雪利料酒下肚的效果,我關爐子時有些手忙腳亂的,結果被剛燒開的湯燙了一下,還差點打翻旁邊碗裡的鷹嘴豆。因此,我沒攔住自己的室友兼最好的朋友,結果聽到喊叫聲時已經太晚了;特蕾西好好給了朱利安一下子,兩個人的魔杖都——謝天謝地——插在口袋裡,忘了□□。
隔壁年輕的夫妻都從門後探出頭,小心翼翼地握著棒球棍。我把魔杖藏在身後,一手拽住特蕾西,同時拼命說服看熱鬧的鄰居不要報警。事實上,他們似乎很享受又多了一個娛樂節目。該死的周末晚餐。讓所有人聚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裡。
我花了好久才把他們兩人都拉進房間裡,安置在餐桌兩端,確保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能看到的範圍內。把約克郡布丁配肉汁端上桌以後,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切肉的刀子從烤牛肉上拔了出來,丟到水槽裡。
沙拉一口沒動,所有人勉強吃著盤子裡的東西,我敢肯定他們嘴裡的食物也味同嚼蠟。我幫朱利安切牛肉的時候,特蕾西的凝視讓我很不舒服。只有我在盡力提出話題。經過了五分鐘僵硬的對話,我挑起湯裡燒焦的洋蔥,看著它在叉子上顫顫悠悠地晃動著,放棄嘗試讓他們把胡椒粉從不足三英尺的桌子一端遞給坐在另一頭的人。
晚餐的氣氛不能更糟了,更別提我把杏仁果醬撻忘在了烤箱裡。等我慌慌張張地從烤糊了的甜點旁回來時,特蕾西已經決定直接對著酒瓶喝了起來,作為對朱利安存在的抗議和示威。他則板著臉將餐巾整齊地疊了起來,放在桌上,蓋住了紅辣椒粉留下的一片痕跡。
將近八點的時候,朱利安說:「也許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特蕾西不客氣地說,沒有掩飾敵意。「談談你這兩年的經歷吧。阿米莉婭在寢室裡偷偷哭泣時,你都干了些什麼。或者,之後她拼命為實習治療師這個職位准備時,你躲在哪兒。」
「這是我該離開的暗示了,」他生硬地回答道,從桌邊站了起來。我的室友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警告地望著他。「我不想讓事情向更差的方向發展,更何況,你沒必要這麼過分保護阿米莉婭。她完全有能力為自己說話。」
特蕾西不甘示弱地哼了一聲。我終於忍不住了。
「看在梅林八字胡的份上,特蕾西,就算是指責,也得是我來——朱利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過分保護是她的選擇。現在,你們兩個別再替我說出我的想法了!聽著,你們要是想來場決鬥,沒問題,快點到樓道裡去,所有人都能裁決勝負。」我沒好氣地把厚手套丟在桌子上,在椅子上來回瞪著他們。「你們還在等什麼?」
「我們只是在為你著想,艾米。」特蕾西嘟囔道。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怎麼了?」她不服氣地說。
朱利安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不情願地坐了回去。「特蕾西,我知道你只是在為阿米莉婭著想,但你也看到我現在是什麼樣子了,我只會給她的生活帶來麻煩——」
「哦,省省吧。」她打斷道。「你想怎麼說都行,我不是魔法部部長或者哪位教授!你為什麼不能輕松地跟別人聊聊天?老天——你從未對自己說話的樣子產生疲倦嗎?承認吧,你根本就不是為了阿米莉婭的感受考慮,隨便你怎麼叫它。你只是對自己的模樣感到羞恥!難道你還不了解她嗎?她永遠不會因為你的——你的傷口而放棄!」
一陣沉默。然後他嘆了口氣。「我猜你是對的。你想讓我道歉嗎?我不會。我見過人們的反應,我父母第一次看到我繃帶之下面孔時的表情。我不想在她臉上看到同樣的表情。」他冷笑了一聲。「天啊,我為什麼要白費口舌解釋給你呢?你也不會明白。」
我的嘴半張著。朱利安站了起來,徑直走向衣帽架,同時在口袋裡摸索著香煙。我飛快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但他的手已經放到把手上了。
特蕾西忽然開口道:「等等。我確實不明白。我不是阿米莉婭,我沒法就這麼接受一個人離開那麼久以後,突然回到我的生活裡。不管是跟我有直接關系,還是我身邊的人。」
「但這是阿米莉婭的決定。」朱利安說,一邊慢慢從門邊轉過身。
「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看在梅林的份上,我們可做了將近十年的室友。」我捏了捏特蕾西伸過來的手,她無奈地笑了一下。「阿米莉婭對我來說更像是個妹妹,我感覺照顧她是我的義務。所以,我才會對你這麼惡毒。」她攤開手,看上去有點內疚。
我看著她,有些感動。「特蕾,你從沒說過。」
她聳聳肩,走到朱利安身邊,然後舉起手。有一瞬間,他有些拿不准她是不是想再給他一巴掌。不過她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這場面有些滑稽,我竭力忍住臉上的笑容,但失敗了。
「艾米!你毀了氣氛!」特蕾西假裝責備道,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朱利安松了口氣,從衣帽架上取下了鬥篷。我走過去幫他披上。
「很高興我們說通了這些事情。」他微微欠過身,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回頭見。晚安。」
☆、第 30 章
[Too stupefied to be curious myself, I fastened my door and glanced round for the bed.— Wuthering Heights
我昏頭昏腦的,顧不上四處打探,插上門,尋找起床來。——呼嘯山莊]
門口的鈴鐺發出丁丁當當的輕響,愉悅地宣布著又一位顧客在清早大駕光臨。左手拽著不到十歲的孩子,右手像鷹爪一般緊緊抓在胸口扣子上的女巫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腳下的高跟鞋響亮地敲在地板上。
「早上好,夫人。」年輕的服務生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帶著還未睡醒的倦意。「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一杯紅茶,兩勺糖,不要牛奶。」她厲聲說,在離我們不遠的桌子坐了下來。「哦,看在梅林的份上,阿奇,擦擦你的鼻涕。」
她不耐煩地將手中的小男孩一把扯過來,手在他臉上胡亂抹起來,可憐的孩子默默忍耐著。我饒有興趣地盯著這對母子,聽到身邊椅子被拉開才回過頭。在我的余光裡,男孩的母親作出了誇張的表情,甚至毫不顧忌地指向我們這邊。我張開嘴,想要抗議,但朱利安若無其事地展開預言家日報,用魔杖讓茶匙自動攪拌起來。
「如果再有一盤熏肉和煎蛋——」
話音未落,侍者端著托盤走了過來,放在桌子上。朱利安衝我做了個鬼臉,我嘆了口氣,抓起刀子往松餅上抹了層厚厚的黃油。
「快讓你的勺子停下來,周圍還有麻瓜呢。」我低聲說。他手一揮就做到了這點。
「我還以為自己才是我們之間無趣的那個呢。」
「總有一天,你會害死我們的。」我開玩笑地推了他一下,把松餅推到盤子中央。「不管怎樣,你才是在魔法部工作的那個。就算出了什麼問題,也得是你來處理那些法律上的文件。」
他沉思片刻,又嘆了口氣。
「你猜怎麼著?我覺得你說得沒錯,法官大人。」
「別唉聲嘆氣的。看看其他人,帶著早晨的朝氣。而你——在讀報紙。」我假裝抱怨起來。朱利安放下預言家日報,對我的態度搖了搖手指。
「我得趕上時代,證明即使我考N.E.W.Ts的時間比別人晚,也不至於讓我落後太多。」
「你已經落後了。」他揚起眉毛,等著我的解釋。「你就跟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一樣,每天早上吃一樣的東西,讀一樣的報紙——」
他忽然湊過來,「說到一樣,你做的工作不也是重復的嗎?」
「這話不假。」
我咯咯笑了起來,從他的盤子裡取了一塊熏肉。這時,從門口飛進來一只貓頭鷹,把一封信丟到我身上。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跡,我皺起眉頭,直接把羊皮紙丟到一邊。
「有人最近很受歡迎啊。」
我捂住胸口,張大嘴瞪著朱利安。「你太傷我的心了!難道你不應該嫉妒地質問那封信是誰寄來的嗎?」
他沒回答,只是在我臉上吻了一下,繼續吃起了早餐。我的思緒卻飄遠了。老實說,跟朱利安坐在這家麻瓜餐廳裡,與他共進早餐——我也不知該怎麼形容這到底是什麼。總之,我感覺有些奇怪。
我們「復合」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我愈發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有些,該怎麼說,不太自在。這也許是我的問題,但朱利安總是在談論魔法部的事情,讓我感覺自己在他的世界裡格格不入。我只了解醫院裡的事情,我們很難找到共同的話題。
「……得把文件給管理飛行工具的部門。阿米莉婭,你還在聽嗎?」
我回過神,意識到他在看我,便撒謊道:「抱歉,我只是對今天的會議有些緊張。這是在我能成為真正的治療師之前,最後一次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要是我搞砸了,那可怎麼辦?」
他放下叉子,咽下滿嘴的食物。「你平時的工作讓他們毫無怨言,別擔心了。還有,」我望著他,「你要是不喜歡烘豆……」
我嘆了口氣,從一口未動的盤子裡拿起面包片。「休想。」
「阿米莉婭?」
「怎麼?」
他探過身,握住了我的手,掌心凹凸不平的皮膚有些粗糙。「也許現在就問你這個有些早了,不過,我在部裡的一個朋友……他邀請我去他的婚禮,」他遲疑地望著我,「下個星期,聖巴塞羅繆大教堂。而我可以帶一個人去。」
朱利安看著我,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天啊,你不會在等著我邀請你吧?」
「一個紳士會這麼做的。」我故意抬起頭。他握緊了我的手。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第一次有人邀請我去一次聚會,而沒有擔心我的外表會——」他放下叉子,指了指自己的臉。「好吧,你知道我的狀況。」他望向隔壁桌子那對母子,搖搖頭制止了我的抗議。「我明白人們都在背後說什麼。不只是在餐廳裡。老天,你要是聽到部裡那些人是怎麼議論我的……」
「但你是個戰爭英雄!」我皺著眉說。「只有白痴才會忽略你做出的貢獻。我是說,他們哪個人真正做到了紙上談兵以外的事情?有誰親身參與到阻止格林德沃的行動裡了?」
他吻了下我的手背。「有時候,你真可愛。」
我翻了個白眼。「只要你別忘記我需要一條新裙子。」
朱利安端起咖啡杯,又放回桌子上。「說到衣服,我需要你的幫助。他娶了個麻瓜姑娘。」
我已經很久沒有穿麻瓜的衣服了。再次沐浴在夏日的陽光下,我感到喜悅的氣球鼓了起來,讓我有些飄飄然。朱利安站在我身邊,揪著脖子上的領結。
「這東西勒得我喘不過氣,」他有些惱火地扯著布料。「我沒見到其他麻瓜戴著這樣的東西,阿米莉婭。」
「那是因為你從小在純血巫師的家庭裡長大,只知道魁地奇和魔法之類的東西。」我抬手幫他整理了一下領結的位置。「如果你肯在平時穿袍子以外的服裝……」
他搖搖頭,忍耐著我的動作,一邊屏住呼吸,過了幾秒才呼出來。不難看出他很緊張,而且在這套衣服裡很不自在,我低聲安慰了他幾句。
朱利安可不是個裁縫鋪的好顧客;他不停地詢問為什麼不讓尺子自動工作,而是要抱著他的腰。接著,我跟裁縫試圖說服他,格子呢和條紋才是當下流行(也是正常)的圖案,但他是如此痴迷於那塊深紫色的天鵝絨布料,我敢發誓他差點就把魔杖從口袋裡抽出來施個奪魂咒了;好在朱利安的理智阻止了他。否則的話那可憐的麻瓜肯定會被嚇得改行了。
我原本希望能跟他配套,可朱利安就是不肯為藍黃相間的條紋讓步。最後,他選擇了一個暗綠底色、上面帶有紅色和深藍細線的格子呢。即使如此,他還是不太滿意,所以這幾天我得盡量忽略他對我選的領結的挑剔。
我把重量轉移到另一條腿上,把身上的裙子往下拽了拽。我選擇了一條帶有黃玫瑰圖案的連衣裙,跟淡黃色的羊毛開衫完美地搭配起來。將近三年前,當我發現聖芒戈決定錄取我的時候,一股衝動促使我跑到最近的商店裡把它買了下來。我很喜歡這條裙子,可惜一直沒有機會穿出來。
除了那次一同乘船旅行的人,我不記得有其他巫師見過我穿麻瓜的衣服。我總是對自己的出身很敏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是跟著麻瓜長大了。這種想法阻礙了我選擇真正喜愛的服飾:輕便、適合夏天的裙裝,而不是拖拽在腳踝上方的厚重長袍。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使勁眨了眨眼,被太陽烤得有些昏昏欲睡。朱利安還是站得筆直,跟剛才過來跟我們打招呼的麻瓜說著什麼。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我們的人」:他們大多對該如何正確將麻瓜的衣服穿上身毫無頭緒,僅僅靠著笨拙的猜測胡亂搭配一氣。舉例來說,不遠處那人將泳衣當成穿在外面的短褲,而且臨時決定將領帶當成頭巾在耳朵上方繞了兩圈。我低下頭,藏住了臉上的竊笑,為朱利安身上正常著裝感到有些得意。
朱利安輕輕地推了下我的胳膊肘,我以為是要跟對面的人打招呼,迅速換上了快活的表情,在心裡排練了一番客套話。我准備得太充分了,因此在看到湯姆·里德爾的時候,我沒剎住問候的話。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我的聲音弱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接著望向朱利安。
「所以,你們兩個又成了一對?」
「是的。有一陣子沒見到你了。」我回答道。他嘴唇上形成了一個微笑,看不出含義。他伸出手來,但我還挽著朱利安的胳膊。
「哦,」湯姆說,笑容加深了,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朱利安輕輕地掙開我的束縛,握住了他的手。這持續了幾秒鐘。然後,湯姆轉過頭,我不情願地探過身,感到他冰冷的皮膚靠在臉上。一陣反胃感使我迅速結束了令人尷尬的貼面禮,站回原來的位置,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起他來。
他的模樣有些奇怪。認識他以後,每次見面他的膚色都會淡上幾分,五官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了;今天更是如此: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它們在高溫下融化了。根據經驗,這通常是變形咒失敗的特征,除非施咒者是個瘋子,故意讓自己失去人樣。
我打了個寒顫,恰巧朱利安禮貌地開口道:「我不知道你也認識弗農,他平時不會跟魔法部之外的人打交道。」
「弗農?不,我跟新娘認識,艾米·本森。她跟你的名字一樣,」他轉向我,語氣幾乎算得上是親呢的。
我戒備地揚起下巴,往朱利安身上又靠了靠。就在此時,其他人騷動起來,朝著教堂裡面走去。我堅定地跟上人群,想把湯姆甩在身後。朱利安被我拉著坐到了靠前的長椅上,擠在一對年邁的夫妻身邊。我們坐下來時,他側過身,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沒必要在里德爾身邊那麼緊張。」
「剛才根本沒必要那麼客氣,而且你不是一直很討厭他嗎?」我板著臉說。
他的眉毛幾乎飄到了頭發裡。「那是以前。再說,我以為你們兩個關系還不錯。」
我剛要張口反駁,新郎和伴郎走了進來,身著黑色燕尾服,不斷地衝每個人點頭致意。我認出了厄爾·弗農。來到我們這排時,他興奮地朝朱利安揮了揮手,指著翻領處的鈕扣孔上插的玫瑰。等他走過去了,我微微偏過頭,低聲說:「如果你真的那麼感興趣,我能向你保證我從沒跟湯姆·里德爾約會過。」
「這不是我要問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新娘。她踏在長毯上,臉上掛著羞澀的微笑。在看到教堂裡的某個點時,她的表情明顯僵硬了,能看到她神經質地攥緊了捧花,手指陷進了花束外的裝飾。我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望見湯姆·里德爾被夾在兩個麻瓜女人之間,微微撅著嘴,顯得臉頰更加凹陷。他並未抬頭看她,而是低著頭盯著手裡的某樣東西。這對她的影響並未減弱半分;艾米·本森的臉色白了,胭脂也蓋不住。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那麼熱情?」
我歪過頭,目光還放在開始講話的牧師身上。朱利安想要握住我的手,但我猛地向旁邊躲去,撞上了鄰座人的肩膀,道歉的話卡在我的嗓子裡。幸虧那姑娘只是不滿地瞟了我一眼,向另一側挪了挪。
「阿米莉婭,衝動、個人情緒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絕不能影響我的選擇。我得作長遠的打算,而不是只計劃十分鐘以內會發生的事情。對里德爾發脾氣可以算在裡面。」
朱利安的聲音裡滿是壓抑不住的怒氣。我旁邊的姑娘發出了憤怒的噓聲,他眯起眼睛,沒再說什麼。
我閉上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神父為年輕的夫婦祈禱。希望貧窮不會磨滅他們之間的愛意,即使疾病到來也不會使他們分離。老掉牙的內容。我深吸了幾口氣,決定即使有人要將我趕出去也得告訴朱利安。如果現在不說,我擔心我沒有勇氣再提起這事。
「朱利安,」我小聲說,「我沒告訴你這段時間以來——」
「你收到的信件都來自里德爾。」
我驚訝地回頭瞪著他。此時,弗農從軟墊上拿起小金環,俏皮地笑著高舉過頭頂。幾個人大笑起來,吹起了口哨。
「你真的以為我不會注意到寄信人的名字嗎?」
他不動聲色地拉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指交織在一起。我任憑他將手舉到嘴邊,擋住別人的視線。若有人湊巧看向這邊,一定會以為他是在表達愛意。朱利安甚至閉上了眼,仿佛沉浸在這一刻。他說話時,嘴唇幾乎沒有動。
「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會在附近,很難不注意到。昨天在餐廳裡,之前在你的住所附近……最近一個月越來越頻繁了。」
我的掌心滿是冷汗,後背也是。你怎麼什麼都沒做?我無聲地問道,低頭看著腳尖。問題最終淹沒在歡呼和口哨聲之中。弗農攬著新娘的腰,大步走出了教堂。周圍的人紛紛站了起來,交換著對新人的祝福和禮貌的問候。
我在座位上沒有動。朱利安也是。他說話時沒有看我。「別擔心,他傷不到你。」他說,然後離開了座位。最後幾個人說說笑笑地離開了教堂。除了我們,只有牧師還留在室內。我壓抑著一陣想找到他的衝動——向牧師坦白我的罪、向上帝尋求庇護,然後跟著在門口等我的朱利安離開了教堂。
☆、第 31 章
幾近傍晚。漂浮在半空中的玻璃杯輕柔地互相碰撞著彼此,然後以一種夢幻、恍惚的方式分開了。許多賓客在舞池中央跳著舞,隨著不遠處的樂隊演奏出的舞曲搖擺著。新郎正和其他客人說話,忙著大笑和閑聊。也可能在感謝他們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或是討論他收到的結婚禮物。新娘無處可尋,大概在洗手間裡往鼻子上拍粉或是塗口紅。伴娘們倒是都很興奮。她們有一半在跟伴郎調情,另一半在洗劫剩下的香檳。
在昏暗的天空的襯托之下,桌布散發著幽幽的熒光。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挺有意思。繩子虛弱地支撐著人們頭頂上空的裝飾物,小彩燈纏繞在無數亮晶晶的小玩意兒之間,桌子中央裝飾的鮮花還未枯萎。
我能感到太陽穴附近的血管緩慢而有節奏地跳動著。不是很痛,但它肯定在那兒。很容易忘記它的存在,我也是這麼做的,一邊喝著從面前杯子所盛的飲料。在燈光之下,液體閃閃發光。我很接近那群聊天的男人,他們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在沒人看(也沒人在乎)的時候,我在臨時的地毯上舒服地蜷起腳趾,暗自猜測為何會有人費盡心思將一個臨時場所修建得如此華麗。
代替門的小簾子被掀開了,朱利安走了進來。有幾個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但當他點頭打招呼時,他們都調整了臉上震驚的表情。朱利安仿佛沒注意到這些人在他身邊不自在地挪動著,跟一個我不認識的巫師交談起來。公平地說,他看起來很好,就連那個將他的臉劃成兩半的傷疤,看上去也不那麼可怕了。很快,他結束了交談。當他走近時,一絲尼古丁的氣息飄了過來。我飛快地套上鞋子,心裡明白他剛才在帳篷外做了什麼。
「他在那兒,我的朋友!」弗農喊道,毫無必要地用力拍著朱利安的背。後者微笑著,周身散發著輕松和友好。還有香煙的味道。
「恭喜你,」他說。弗農響亮地笑了起來,滿面紅光。他喝醉了,還想把其他賓客灌醉。我站起身,走到朱利安邊上。
「啊,偉大的朱利安!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新郎高高興興地說。「你送給我們的那套瓷器棒極了,簡直像為不能參加婚禮准備的道歉禮物呢。」他灌了一口香檳,杯子危險地朝他衣服斜了過去。「真抱歉,我沒法請你當伴郎。你在部裡那麼忙,我根本不知道會不會誓言說了一半,就有件緊急事件把你叫走了。」
朱利安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這沒什麼。所以,」他輕松地換了個話題,「你收到幾套瓷器了?」
弗農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
「你知道這些人都是怎麼回事。麻瓜們送來了一堆我們根本用不到的電器,你能想像嗎?至少有一般的人都送了烤面包機。而那群純血統的老鬼們假惺惺地帶來了他們家族裡流傳的寶貝,以為這樣就能討好我。另一半的麻瓜全送了銀餐具,他們不知道艾米恨死了銀器。只有你懂得我真正需要什麼——茶杯!」他粗聲笑了起來。
「事實上,是阿米莉婭幫我選的。」
朱利安說,示意我上前來。我走了過去,嘟囔了句「恭喜」。厄爾·弗農原地搖晃了幾下,嘿嘿笑了起來。
「哦,這就是我們聽說了那麼久的阿米莉婭。朱利安把你藏得可好了,是不?絕不走漏風聲,連你的姓氏都不肯分享給我們。」他打了個嗝。「真對不起,我大概喝醉了。」
「你跟以前一模一樣,」另外一人說,「怪不得他一直沒更換錢包裡的照片。沒必要再去拍一張新的相片。」
剛剛跟弗農說話的人都圍成一圈,對此深以為然。一個人相貌在兩年內不會有明顯的變化,我想,如果她大部分時間不在戰場上的話。
「你們在一個部隊裡嗎?」我問。
「西蒙·羅切爾,為您服務。」他行了個禮,又引來一陣笑聲。見我困惑地皺起眉,他解釋道:「跟我們一起的美國佬愛死了向所有人致敬。謝謝您,下士,我需要這壺水!不了,謝謝您,我有自己的巧克力!」
他對我眨眨眼,引來了其他人的□□聲。我意識到這是這小團體之間的笑話,不由自主地瞟向朱利安,驚訝地發現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弗農的注意力突然被轉移了。「艾米!」他扯著嗓子嚷道。我被嚇了一跳,繼而反應過來名字的主人不是我。弗農跌跌撞撞跑了過去,還撞翻了幾把椅子。剛才圍在我們邊上聊天的幾個人衝了過去,高喊著「行行好」,一路上推開了幾個擋在路上的賓客。
朱利安詢問地看向我,我聳了聳肩。
與其說是感覺到,倒不如說是我太過清楚在愉快、放松的外表之下,朱利安的心思飄遠了。我用肘輕輕碰了他一下,他打了個寒顫。然後,他一句話都沒說,就吻了我的嘴唇,之後便停在那兒沒動。起初我感到很困惑,但很快就知道答案了:湯姆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手端著酒杯,看著我們的方向。就算知道朱利安想要用這老套的招數,利用我來激怒他,我也沒生氣。但我的胳膊疼了起來,是一陣奇怪、針扎似的痛感。我微微晃了下腦袋,試圖擺脫那詭異的感覺。
朱利安有些吃驚地望著我,剛剛從他自己的世界回過神來。他仿佛在做夢,眼睛呆呆地盯著前方,卻什麼都沒看進去。而後,他將手放在我肩上,溫柔地把我引開了。我一言未發地跟了過去。
在街道上繞著婚禮的場地來回踱步讓我有些疲倦,不過確實放松下來了。嘈雜的人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根本分不清交談的內容。小點心的味道真不錯,有人會說,其他人會跟著誇贊新娘的品味。接著新郎會舉杯,大家又會關注起杯子裡裝的是什麼,縱然對大部分賓客舌頭來說,那些全是一個味道。
朱利安在上衣口袋裡摸索著,不耐煩地咂了咂舌。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從他的褲兜裡掏出了那根雪茄,可觸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東西。是個硬邦邦的小玩意,有點像絲綢。
「你口袋裡裝了什麼?」我好奇地問。他躲避著我的目光,看向別處。
「哦,只是……沒什麼。」
我投降地舉起雙手,惱火地說:「隨便你吧。我不想因為這件事再跟你吵一架了。」
他停了下來,站在馬路正中央。「我從沒想跟你吵架。」
「是嗎?」我提高了聲調。「最近你似乎對我不太滿意。」
「如果這是關於那套西服——」
「沒錯,朱利安,就是關於那套該死的西服!」我幾乎在嚷嚷了。他將手放在我的前臂上,示意我壓低聲音,一個會讓我平靜下來的姿勢。這次也奏效了;我盡力放緩了呼吸。我的後背上全是汗,炎熱的天氣真的把我搞得一團糟。
「對不起,」我咕噥道。「我感覺……我們就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自從,你知道,你回來以後。」
他嘆了口氣,「如果又是這段對話……阿米莉婭,我只是需要回到以前的狀態,好嗎?我已經說過無數遍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變化。要是我最近冷落了你,那是我忙著在部裡工作。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是靠著我父親的影響,才到現在這個位置的,對嗎?」
他笑了笑。每次到了類似現在的情形,總是朱利安退步。我內疚地靠在他肩上,一起在路中央慢慢向前走去。上空的月亮很亮,甚至有些刺眼。不過我沒太注意這反常的一幕。
「我知道特蕾西要搬出去了,」朱利安輕聲說。我們已經走到了一盞路燈下,投下的燈光帶來了有趣的效果:他鼻梁邊上的疤痕讓整張臉看起來有些不真實,在亮光下的半張臉似乎單獨立了出來,仿佛能同時看到兩張臉。
我看著他,無奈地攤開手。
「大概這就是我這麼暴躁的原因吧。她後天就要離開了,所有的箱子都收拾好了,就等著博恩斯來幫她將所有東西都運走。我們明天晚上會最後一起做頓晚餐,然後我們兩個會擠在沙發上聽收音機裡的麻瓜節目,或者到附近的影院去看個電影,『海盜』。不知道它講的是什麼,可我們兩個都很想去看,畢竟吉恩·凱利在裡面,還有朱迪·加蘭。
「這將是我們作為室友的最後一晚。我會很想念她的……盡管她經常會把袍子隨意丟在地上,而且總是用我的梳子。」
我們都笑了起來,不過我很快停了下來,有些悲傷地盯著路面。
「我能說實話嗎?」
「當然可以。」
「這不是我難過的原因。我是說,我對她離開很傷心,這是肯定的。她對我來說就像是家人,真正的姐妹,這跟最好的朋友是不一樣的。只是,就好像我認識的人都在前進,你明白嗎?特蕾西跟巴塞羅繆·博恩斯搬到一起了,格蕾絲又交了一個新的男朋友。而我們卡在了這個階段,永遠停留在你離開的時候。」
「我喜歡那一刻。」朱利安吻了下我的頭頂。「可我們不能永遠停在那一刻。」
我仰起頭,不解地望著他。他閉上眼,似乎在給自己鼓勁,然後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從沒說過我有多感激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無論是被關押的時候,還是更早,在霍格沃茨那幾年。當然還有最近,你沒有放棄我,即使很多人都離開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單膝跪了下來。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阿米莉婭·史密斯,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怔怔地望著他,接著大笑起來。「哦,這還用問嗎?」
「我想聽到你的答案。」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朱利安從剛才裝在口袋裡的小盒子中取出一枚戒指,套在我的左手上。我舉起胳膊,就算光線十分昏暗,中間那塊藍寶石還是熠熠發光。我笑著原地轉了一圈,裙擺揚了起來。
「哦,朱利安,」我用另一只手輕輕地觸著寶石,不敢用力,「這是你給我寄來的那個。」
他沒有說話。我疑惑地回過身,看到他還跪坐在地上。
「朱利安?」
他沒有回答。我剛要再問一遍,看到了他煞白的臉色跟不自然的表情。也就在這時,一輛車子飛快地駛了過來。
「梅林。」我喃喃地說。那輛車離我們只有幾英尺遠了,司機歇斯底裡地踩著剎車,一邊拼命按著喇叭,但這沒用。朱利安的瞳孔有些渙散,上唇布滿汗珠,不斷顫抖著,他根本動不了。
就在那一刻,我帶著朱利安幻影移形了。若非這麼緊急的情況,我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他的身體還不適合突然移動。我們在離婚禮場地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又出現了。沒有麻瓜注意到這邊——魔法部已經在所有汽車廠都宣傳了一遍汽車回火時會發出的巨大噪音。
我不顧一切地拔出魔杖,一邊單手拼命拽著朱利安的襯衫扣子。他渾身抽搐,喉嚨裡發出快要窒息的呼嚕呼嚕聲,我耳朵裡灌滿了這可怕的聲音。一個恐怖的傷口在他的左側身體上慢慢形成了。我試了幾個基礎的愈合咒,心裡明白這沒有任何作用。
更糟糕的是,他分體了。我無助地在他的右手上方揮舞著魔杖。白鮮,我需要白鮮。可我手邊沒有任何魔藥,而且朱利安的狀態更糟了:他不受控制地劇烈咳嗽起來,胸膛忽冷忽熱。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選擇了治療師這條路。真希望格蕾絲·霍洛威在附近,她能很快辯認出麻瓜灌木裡的魔法植物。我狂亂地衝到最近的花壇裡,盡力回想著草藥課本上的插圖。從余光裡,我瞄見了朝這邊跑來的人影,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就算是麻瓜,也能把我們送到普通的醫院裡,我可以在那兒通知聖芒戈的同事。
我的心在那人走進時沉到了胃裡。
「哦,天啊,那是朱利安嗎?」
我猛地舉起胳膊,指向湯姆的喉嚨。「離遠點。」
他舉起雙手。我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檢查著他魔杖的位置。
「你今天為什麼來?」
「參加婚禮。」
他一點都不緊張,甚至很輕松。一滴汗落了下來,我眨眨眼,目光死死地盯著湯姆。「我知道你剛才在跟蹤我們,你過來的方向——」
「把魔杖放下。」他打斷道,朝前走來。
我被迫向後退去,咬緊牙關說:「停下。」
他繼續逼近過來,臉上瘋子般的表情讓我感到一陣陣恐懼。我使勁將魔杖向前抵去,杖尖陷進了他的皮膚。他連眼睛都沒眨。
「把魔杖放下,這對我們誰都沒有好處。」
「你再不停下,我就——」
「施咒?像麻瓜一樣給我一拳?」他笑了起來,「得了吧,我們兩個都知道你不會那麼做的。這對你的名聲不好——襲擊一個手無寸鐵的婚禮賓客?想想魔法部裡會怎麼議論,想想這對迪戈裡的影響。」他惡毒地笑了起來。 「哎呀呀,想想他身上的惡咒。為什麼你還在跟我說話?」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不由自主回過頭。在月光下,朱利安的臉變得越發慘白。更糟糕的是,他的呼吸頻率太慢了,胸口虛弱地起伏著,若不仔細看,他渾身都靜止下來了。
一只手忽然落在我的肩上,我能反應過來以前就被鉗在了湯姆的手臂之中。我剛要張嘴大聲呼救,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奪過我的魔杖丟在地上。
「不!」
我的尖叫被他的手蒙住了。我無助地看著他踏上那根小木棍,用力踩了下去。隨著清脆的哢嚓一聲,我眼睜睜地看著陪伴了我那麼久的魔杖斷成了兩截。
不遠處,有人朝這邊走了過來。湯姆將魔杖抵在我的腰間,脅迫我走了過去。經過朱利安時,我絕望地伸出手,但湯姆的力氣太大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朱利安的呼吸越來越弱,而我離他越來越遠。湯姆猛地停了下來,松開了捂在我嘴上的手,隨即威脅地將魔杖用力戳在我身上。
他哆哆嗦嗦地開口道:「哦,太好了——求你們幫個忙,我的朋友剛才忽然暈倒了,我覺得他可能需要去聖芒戈——」
他聽上去真的很擔心。如果不是這麼害怕和憤怒,我肯定會為他精湛的演技而鼓掌。
我依稀認出了羅切爾,還有其他幾個剛才在我們邊上談話的人。他們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酒氣。在看到朱利安時,羅切爾不知所措地歪過頭。
「梅林的三角褲——是迪戈裡。」他歪歪扭扭地跑了過去,身後跟著他的同伴。
「這是迪戈裡最後的機會了。你向他們呼救是幫不上忙的,他絕對熬不過去。」湯姆在我耳邊嘶嘶地說。
我的視線一片模糊,是因為突然爆發的極度憤怒。我的喉嚨收緊了很多,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我知道湯姆會做出什麼。所以我別無選擇。他領著我朝馬路上走去,手掐在我的後頸上,迫使我向前看。一離開那些麻瓜能聽到範圍,他就帶著我幻影移形了。
下一秒,我在一棟房子前幻影顯形了。周圍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我的腿一軟,跪在了石磚上。湯姆彎下腰,近乎溫柔地將我扶了起來。
「這是給你的訂婚禮物。對了,恭喜你。」
他抓著我的頭發,讓我看進大開的前門。在門廳的樓梯下,躺著我養父母的屍體。
☆、第32章
[The sea did what it liked, and what it liked was destruction.– A Tale of Two Cities
大海做了它喜歡的事,而它就喜歡毀滅。—— 雙城記]
隔著牆壁都能聽到旁邊那家傳來的音樂聲,小孩子咚咚的腳步從房間這頭到那頭,變輕又變重,持續不斷。我們坐在客廳裡,面前擺著茶杯。我端起杯子,舉到唇邊,口腔裡彌漫著鐵鏽味,因為我已經把嘴唇咬得破破爛爛的了。這是一個壞毛病,我暗自發誓一定要改掉。為了轉移注意,我將杯子放在茶幾上,然後握起雙手,使勁捏著兩手指縫之間的那個地方,就是骨頭之間的位置。很疼,而且讓我的手直發麻。我不得不拼命狠下心才能繼續這動作。待我再松開手,兩手已留下十個手指印,慘白的圓形,旁邊是月牙狀的指甲印。
「你很冷靜。」
我沒抬頭,而是繼續盯著那些印子。但我知道得回答這話,否則……
我不想知道「否則」的後半句話是什麼。
「我沒有魔杖,沒有武器,沒有貓頭鷹,」我輕聲說,「難道我要哭哭啼啼,求著你放走我嗎?」
「明智的選擇。」
在余光中,我瞟見湯姆點點頭,揚起茶壺朝我示意。我拾起杯子,順從地遞了過去。這場景既奇怪又令人不安。我們就像玩過家家的小孩,茶壺是空的,杯子也是。這對我們的姿態沒有產生絲毫影響;我仍然把它舉到唇邊,又假裝喝起茶來。房間裡的氣氛因為這幕太古怪,反倒變得祥和安寧。我不緊不慢地將空閑的手放到兩腿之間,以藏起發青的指關節。
弗洛倫絲和厄尼·麥德森的屍體就在離我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而坐在我旁邊的人可能殺害了他們,我卻在跟他假裝開茶話會。除非我瘋了,這一定是個糟糕、無邏輯可言的噩夢。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我一定是因為吃多了餐後甜點而做了噩夢。若是我強迫自己睜開眼,定會看到朱利安熟睡的面龐。
我突然微笑起來。接著,控制不住的大笑跟著從我嘴裡冒了出來。湯姆也笑了起來,但那笑意沒抵達他眼裡。
「我猜得沒錯,你就是個冷血的□□。」
說著,他起身上前兩步坐到我身邊。我們擠在小小的單人沙發上,我幾乎半個身子都陷進了久遠失修的軟墊子裡,他則緊靠著我。這是弗洛倫絲曾坐過的沙發。每個平安夜,她都會在這小沙發上睡著,因此椅墊會以那一個形狀陷下去。她和它在聖誕前夜會融為一體,厄尼和我一直覺得怪好玩的。有次,我們在沙發中間擺了個聖誕彩球,弗洛倫絲根本沒注意就坐了下去。那球根本沒碎,而是被她壓得又往下陷去。此時,我坐在這兒,忽然冒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我要是亂動,就會在沙發中央弄出個洞來。然後我就會像愛麗絲一樣,掉進兔子洞裡,永遠墜下去。
我剛挪了下腳,湯姆就歪過頭,目光落在我的左手上。
「啊,可以給我看看嗎?」他問道。我停了一瞬,接著將戒指脫下來遞了過去。它和湯姆手上的那枚戒指撞在一起,發出「叮」的一聲。他仔細端詳著我的戒指,微微撅起嘴。
「好了,」他說,「你想再重演一遍你的求婚嗎?」我聳聳肩。「太棒了。告訴我台詞,就是我應該說什麼。我沒求過婚,你知道。」
他輕聲笑了起來,仿佛講了個多幽默的笑話。我勉強將嘴角向上提去,感到剛結痂的傷口又裂開了。我竟然曾經傻到以為他會繼續追求希西莉婭·馬爾福,為了財富或者漂亮臉蛋。
「『阿米莉婭·史密斯,你願意嫁給我嗎』。」我說。
「簡單。」
他站了起來,有一瞬間背對著我。我迅速伸出手,但一陣劇痛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疼得叫了一聲,從沙發滾到地上。湯姆轉過身,臉上滿是同情,手還搭在腰間的魔杖上。
「哎呀。」
他蹲了下來,牽起我的手,仔細地套上了那枚戒指。我喘著粗氣,再也裝不下去了。
「為什麼?」
「老天,你跟這兩個麻瓜一模一樣。『為什麼?』你只會這一個問題嗎?你應該問問,『你到底有什麼新年計劃』,或是,『你最喜歡的蛋酒菜譜是什麼』。太無聊了。」 他不耐煩地一揮手。
「你這個瘋子,」我嘶聲說,渾身都因為狂怒而顫抖,「你這個變態——瘋狂的混蛋!」
他將一根手指舉到唇邊,「噓,別打擾了隔壁那家。他們有個五歲的孩子。」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朝門口跑去。沒走幾步,我就被自己的腳絆倒了,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我艱難地用胳膊肘把自己撐了起來,見厄尼的臉就在我手邊。他圓睜著眼睛,嘴微微張開,仿佛話剛說一半,隨時可能繼續。但沒有;從骨頭怪異的姿勢來判斷,他的下巴脫臼了。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我不敢去想。
湯姆慢慢走了過來,嘆著氣搖了搖頭。「我說了,別打擾隔壁那家。如果他們聽到你的動靜,過來察看,我該怎麼辦?」
他瘋了。我向門口爬去,只有一個念頭:逃離這棟房子。逃離湯姆·里德爾。
剛往前挪動了幾步,他大步走了過來,皮鞋踩在我的手上。戴戒指的那根手指在重壓之下帶來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我眼前頓時有些發黑。他過了很久才松開腳。我看見自己的手指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朝絕非正常手指應該彎曲的方向折去。我干嘔起來,側過身使勁喘息著。湯姆咂了咂舌,嘴角向下撇去,做出了個失望的表情。
「別毀了這麼漂亮的地毯,」他責備地說,扯著我的領子把我拖回了客廳裡,就像拽著一個破爛的布娃娃。我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任由他將我安置在弗羅倫斯的沙發上。他正對著沙發在茶幾上坐了下來,面帶微笑。我咬著牙坐直了身體,用狠毒的眼神瞪著他。要是有可能的話,他身上肯定早就千瘡百孔了。他向前傾過身,我嫌惡地躲開了。
「現在,讓我們談談為什麼吧。有那麼多可能性,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你可以隨意提問?」
我試了幾下才說出話。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他看上去有些失望,「你得再具體點。」
我強壓下一陣怒火。「為什麼今天?你有過那麼多機會——」
「你想聽到真正的答案,那麼就聽我的回答。」他厲聲說道。「我們來立個規矩吧,以保證我們這個小游戲的公正性。你負責提問,但只能提問,不能有你那些,啊,愚蠢的妄自猜測。我用一句話來回答你的問題,我保證會說實話。」他露出一排牙齒。「那麼,我就來回答你的問題。因為看到你接受了朱利安的求婚,讓我感到嫉妒了。」
我冷笑了一聲。他揚起眉毛。
「為什麼來這個婚禮?」
「哦,這是個好問題。我肯定沒告訴過你,我跟艾米·本森是一起長大的。沒錯,」他嚴肅地點了點頭,「我們在一個孤兒院裡長大,還曾經一起到岩洞裡探險。從那以後,她就愛死我了。所以,我肯定要來參加他的婚禮。」
想到本森臉上緊張的表情,我不禁打了個冷顫。不管他們在岩洞裡經歷了什麼,我敢保證不會比當下發生的事情要更恐怖。
「你要殺了我嗎?」
「阿米莉婭,我們都知道答案。下一個。」
「你沒有回答。」
「這不是問題。」
片刻的沉默。「你會殺了朱利安嗎?」
「哈!」他似乎被逗樂了。「不需要我動手。你也看到了他的樣子。太軟弱了,根本不適合上戰場。要是我……」他沉思了幾秒,「我大概會投靠格林德沃,不過這不是你的問題。」
「為什麼要殺了我的養父母?」
「這你就大錯特錯了。不是我干的。」他笑了起來。「快問我是誰做的吧。」
我猶豫了一下。「是誰?」
他高興地拍了下手,「哦,好問題!你肯定想不到答案——是朱利安。」
我盯著他,突然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答案嗎?」
「哦,是的。我覺得你會的。」
「他為什麼要殺害我的養父母?」我諷刺地問道。「擔心得不到未婚妻父母的祝福嗎?」
「恐怕這不是真正的理由。他想把這事栽贓到我頭上,以此來在我們之間挑撥離間。」
「他根本不需要費腦筋在這上面。我已經恨你了。」
他忽然俯下身,凶狠地說:「規矩!不要忘了游戲的規矩。這一次我不會因為你破壞了規矩而懲罰你……但僅限這次。」
我愣愣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才問:「假設朱利安是凶手,他該怎麼做到不在現場就殺害了我的父母?」
「他不需要。」
「這是回答嗎?」
「以迪戈裡的地位,找到幫手很容易。他只需要定下日期、時間、地點,砰!」他喊出了最後一個詞,我嚇了一跳。「就有人幫忙下手了。」
「這不可——」看到他的表情,我勉強制止了自己。「他為什麼要在我們之間挑撥離間?」
「哦,我最喜歡的問題。」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裡慢慢踱著步。「有意思的是,這無關私人恩怨。魔法部想打倒我。」
哦,別那麼看重你自己了,我想。他的眼睛眯了起來。
「我能聽到你腦袋裡的那些小想法,知道嗎。現在,問我為什麼他們想打倒我吧。」
我沒說話,心裡明白他最終還是會告訴我的。正因如此,我不想讓他覺得他能操縱我。他看著我,猛地一揮魔杖。又一陣劇痛席卷了我的全身。
「為什麼他們想打倒你?」我喊道。隔壁的房子安靜下來。我懊悔地閉上眼,祈禱著那家人不會過來察看。別好管閑事。別害死自己。千萬不要過來,就呆在你們的小房間裡,看電視節目或者做什麼。燒壺水,讓尖銳的哨聲蓋過鄰居的動靜。
「因為我是伏地魔王。他們認為,你是讓我垮台的關鍵人物。」他懶洋洋地說,就像在討論天氣。「也許你還未聽說我的名字,那是因為我從未打算在變得更強壯以前,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知道伏地魔的存在。但多虧了朱利安·迪戈裡,我現在沒有回頭路了。要麼主動出手,要麼被扼殺在搖籃裡。你知道我會選擇什麼。」
伏地魔。我曾以為這奇怪的名字只是個玩笑,我想。有多少人能記住這名字?或者,他需要做出什麼事,才能讓人們知道他的存在?
「我怎麼會知道你的選擇?」我嘶啞地說,眼淚一刻不停地從眼眶裡滾出來。湯姆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伸手擦掉了我面頰上的淚水。
「因為我們是一起的。」
他又一揮魔杖。我害怕地閉緊眼睛,但疼痛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席卷而來。正相反,我周身忽然變得暖洋洋的,是冬日房間裡獨有的讓人心安的溫暖。我睜開眼,發現我正站在公寓的牆角,注視著我自己和特蕾西坐在沙發上。
「致生活。」
「我」說,喝光了所有的威士忌,作出了痛苦的表情。我的喉嚨跟著隱隱作痛起來,仿佛能敢到烈酒順著食管流進胃裡,灼燒著所抵達的每一處。
「晚安。」
特蕾西說著站起身,走進了她的臥室,關上門以前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走了過去,但另一個阿米莉婭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好像我是透明的。實際上,連透明都不是;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身處一段回憶裡。
阿米莉婭坐在那兒,過了很久才閉上眼。她沒睡著,還在回想著與朱利安的點點滴滴。我知道這些。因為我經歷過。她的呼吸均勻下來,我蹲下來,注視著她的面龐,一起陷入了夢鄉。在夢裡,裹在黑袍裡的高個修女氣勢洶洶地站在教室裡,叫每個人輪流上去。我站在一個女孩身後,戰戰兢兢地等待尺子打在掌心。
「上帝告訴我們,不能撒謊!你必須是他忠實的僕人,孩子,才能見證最後的審判。我們不需要罪人,你應當感到羞愧,孩子,我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
不需要。
向前挪了一步。尺子打在手上。
不需要。
又一步。打手的聲響越來越頻繁了。
不需要。
「阿米莉婭?阿米莉婭!」
我拼命睜開眼,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樓上那個壞脾氣的單身作家又嚷嚷起來:「閉嘴!你這該死的癩皮狗!受死吧!」他應該指的是自己那條老態龍鐘的哈巴狗。
我強撐著站了起來,看到特蕾西的臥室門大開著,裡面空空如也。
阿米莉婭做出了同樣的動作,視線轉向已經熄滅了的壁爐。她突然朝壁爐撲了過去,狂亂地在灰燼中間翻找起來。我跟著站了起來,一時間又能觸到她攥在手裡的那樣冰涼、玻璃似的東西。我的替身松了口氣,站起身把燒黑了的銀鏈子踢回到焦炭之間。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等一下!」
她嚷道,邁過倒在地上的衣帽架,伸著胳膊打開了門。外面的人肯定沒料到她已經握住了門把手,拳頭還舉在半空中。
「湯姆?」她驚訝地叫道,後者詫異地揚起眉毛,半張著嘴。我也注意到了她被炭灰染成黑色的雙手,還赤著沾滿爐灰的雙腳。阿米莉婭肯定也反映過來了,因為她用握著寶石的拳頭揪緊了衣領。「你來這兒干什麼?」
來客調整了臉上的表情,正色道:「嗯,早上好——」
「你有什麼事?」她不客氣地打斷道。湯姆嘆了口氣。
「我今天需要見一個客戶,也許你能幫上忙。」
她懷疑地眯起眼睛,「是嗎?你要見誰?」
「赫普茲巴·史密斯。」
「我不知道那是誰。」阿米莉婭飛快地說,想把門關上。但湯姆用一只腳堵在門框那兒,阻止了她的動作。
「阿米莉婭,就幫我這一個忙——你們關系不錯,對嗎?」他急切地說,伸手抵著門。
「你——怎麼——敢——來到我的家,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有這樣的指控!」阿米莉婭咆哮起來,氣得臉都紅了。湯姆忽然冷靜下來,微微皺起眉頭。
「說是指控未免有些誇張了,阿米莉婭。」他說,從口袋裡拔出魔杖。
不!我喊道,停下!
誰都沒聽到。我還沒反應過來,阿米莉婭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了出去,撞到公寓對面的牆上。湯姆走了進來,五官因狂熱而扭曲起來,眼裡閃著紅光,如同狩獵者望著無助的獵物。
「為什麼需要我去?」她尖叫道,「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他把魔杖收了起來,伸出一只手。「對不起,」他說,「我操之過急了。她從不肯見任何人,但是……你不一樣。也許你能打動她,說服她。我需要這份工作,阿米莉婭,你知道的。」
他逼近過來,一手還放在魔杖上。
你不一樣。
「等一下!」
我歇斯底裡地喊道。一切詭異地停了下來,接著飛速運轉起來:阿米莉婭騰空飛了回去,站到壁爐前。湯姆倒退著走出門外,消失在了木門後。然後是一片死寂。她手裡捧著一顆寶石,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下一秒,時間恢復了正常。有人在外面砰砰地敲著門,樓上的作家在聲嘶力竭地咒罵從我這裡發出的噪音。阿米莉婭低下頭,看著沾滿爐灰的雙手,掌心裡躺著一枚寶石。她順手把它放進兜裡,朝門走去,從壁爐上抓起魔杖。
湯姆·里德爾站在門外,手裡捧著一束花。她困惑地皺起眉頭,而他則上下打量著公寓的主人,滿臉掩飾不住的好奇。
「湯姆?你來這兒干什麼?」
「早上好,阿米莉婭。來的不是時候?」他答非所問地說。
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我的頭痛了起來,但他們的對話還在繼續著。
「嗯——或許吧。」阿米莉婭堵在門口,似乎完全沒看出他想進來的意圖。「你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你能幫我個忙嗎?是工作上的事情,我需要到一個客戶家裡去,不過——」
「是誰?」她打斷道,不耐煩地抱起雙臂。宿醉讓她比平時要暴躁得多,湯姆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點。
他眨眨眼,試圖開個玩笑。「一個終生未嫁的老女人,守著滿屋子的貓。」
她沒笑,反而厲聲問道: 「是誰?」
「你不會認識她的。讓我們保持神秘,留些驚喜。」
從我的角度能看到湯姆藏在暗處的手動了動。阿米莉婭恍惚地原地搖擺了一下,立刻掛上溫和的蠢笑。「沒問題,」她說,「給我兩分鐘。」
她走進房間。湯姆打量著她隨手放在壁爐上的魔杖和寶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彩色的旋風將我卷了起來。下一秒,我感到自己摔到地上,鼻子裡全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向遠處走去,我拼命抬起頭,看到湯姆和阿米莉婭肩並肩地來到了一棟氣派的房子前。他伸手按響了門鈴。柵欄打開了,通往宅子裡的大門也是。他們走了進去,一股無形的力量把我拉了過去,緊跟在他們身後。前院裡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雕像,大部分都不完整,幾個希腊神的半身像缺了鼻子。
他輕車熟路地穿行在這堆垃圾之間,阿米莉婭只是順從地跟著,一句話都沒說。他們踏進長廊的一瞬間,我聞到了樟腦的味道,摻雜著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甜膩膩的,在我鼻間揮之不去。我不抱希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門框,但手指徑直穿過了磚牆;它們在這裡並不存在。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快,快,他來了,郝琪!」
我認出了這個聲音,盡管過去那麼久,它在我的記憶裡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我只在那次與菲利普·斯彌頓的會面時聽到過,之後再沒有一次。他們拐進了一道門,我跟了過去。赫普茲巴·史密斯坐在起居室裡,粉紅色長袍在腳邊攤開來。她滿臉堆笑,在椅子上沒動。湯姆走了過去,低低地彎下腰,吻了一下她已經伸出來的手。
「我給你帶了花。」
我的姑媽尖叫起來:「哦,你不應該。郝琪……你在哪兒?」小精靈以驚人的速度穿過了擁擠的房間,手裡端著一盤糕餅。赫普茲巴示意湯姆坐下來,忽然叫道:「阿米莉婭,多讓人驚喜?」
有一瞬間,我以為她看到我了;緊接著,阿米莉婭走了過去,打了個招呼。房子的女主人看上去不是很高興,但還是讓她在一張硬板凳上坐了下來,不易察覺地將糕點往湯姆那邊挪了過去。
「請原諒我帶上了一個朋友。」湯姆小聲說。
赫普茲巴原本面有慍色,此時趕緊換了個表情,做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哦……沒什麼……我只是以為你是專門來拜訪我的。」
「當然是這樣,赫普茲巴小姐。」他頓了一下。「請原諒我的猜測,但你似乎跟阿米莉婭認識?」
「你很聰明,親愛的孩子!」她傾過身在他臉上捏了捏,他機械地微笑著。「不瞞你說,我們是親戚。實際上,她是我的侄女,不過我們有段時間沒見了,是不是,親愛的?」她眨眨眼,臉色緩和多了。阿米莉婭沉默地坐在凳子上,眼神有些渙散。「說吧,你來看我的借口是什麼?」
「有一套盔甲,是妖精做的,博克先生想出更高的價格,他認為——」
「工作,呸!」赫普茲巴不耐煩地說,「讓博克先生等等吧。你總是在工作,湯姆,真希望其他行業的人能向你學學,別懶懶散散的——郝琪!」她蠻橫地叫道,小精靈又跑了過來,端著茶壺和三個茶杯。「你是行家,親愛的,完全可以考慮出來單干,而不是給博克那個老鬼打工。他把你用得太狠了。」
她憐愛地望著湯姆,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這裡有幾個項鏈,你真應該幫我看看。據說是妖精造的,我希望能賣個好價錢——」
「姑媽,為什麼不給湯姆看看小金杯呢?」
阿米莉婭忽然用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愉快的語氣說。赫普茲巴的臉色沉了下來,然後意識到湯姆還在邊上,他一臉無辜的好奇。這似乎打動了她。
「看在你的份上,我親愛的侄女,為什麼不呢?」她一擺手,「順便把另外一個也拿過來吧。」
湯姆笑了起來,顯得更加英俊了。小精靈很快走了回來,高舉過頭頂的軟墊上放著好幾個盒子。赫普茲巴打開上面的一個,給他展示著赫奇帕奇的小金杯。還有一個掛墜盒。
「多漂亮,是不是?」她伸手去收回掛墜盒。湯姆沒有動彈。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繼而笑了起來。「別開玩笑了,親愛的,把它給我——我得好好放起來。」
她使了更大的力氣,他還是紋絲不動。這次,赫普茲巴看上去有些慌張。所有事情都在一瞬間發生了:湯姆站了起來,毫不費力地把掛墜盒奪了過來。赫普茲巴剛要尖叫,阿米莉婭站起身,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嚨。她的力氣很大,甚至把赫普茲巴從椅子上抬起了一些。她的臉很快漲得通紅,發出了窒息的格格聲。
「不!」
我後知後覺地尖叫起來,看著湯姆一腳把郝琪踢到旁邊,將小金杯塞到了口袋裡。然後,他不以為然地衝阿米莉婭招招手,就像在召喚自己的寵物。
「可以了,你也沒能力掐死他。」
她松開手。赫普茲巴從椅子上滑了下去,不斷咳嗽著。湯姆走上前,隨手從旁邊的書架上拿起一個圓瓶子,讀著上面的小標簽。
「讓我們看看這老古董還有沒有效果,好嗎?」
他把裡面的東西全倒進了茶壺裡。在我驚恐的注視下,他強迫毫無抵抗的女主人喝下了裡面的液體。赫普茲巴連吭都沒吭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臉色發青。阿米莉婭低垂著頭站在一邊,如同靜悄悄的、無人操控的木偶。
湯姆走向蒼老的家養小精靈,用魔杖抵著她的太陽穴,飛快地說:「把一切清理干淨。記住,我一個人前來。赫普茲巴給我展示了掛墜盒。我離開了。明晚你給主人端可可茶,誤放了毒藥。後天你發現主人的屍體,報告魔法部。告訴他們你老眼昏花,結果把毒藥當成了糖。」
他直起腰,將杖頭上一縷銀白色的記憶隨手甩到空中,它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湯姆輕快地牽過阿米莉婭,兩個人幻影移形了。
我重新浮出水面,回到了麥德森們的起居室裡,趴在地上,臉埋在地毯裡。我像魚一般大張著嘴,拼命喘著氣。 「這是什麼?」我虛弱地問。
「你的記憶。」
「我根本不記得——」
「動動腦子吧,你這段記憶被消除了。」湯姆不耐煩地說。「迪戈裡絕不會讓自己的未婚妻帶著她犯罪的記憶跟他生活吧?」
「之前——之前發生了什麼?」我結結巴巴地說,「最開始?為什麼會——重復——」
「因為無論是誰負責將這段記憶放進你腦袋裡的,他都沒做好自己的工作。很顯然,你腦袋裡還存了一些他們捏造的記憶。估計他們編出來的東西實在是太假了,最終也沒用上。」我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絲諷刺。
「如果這是記憶——我怎麼知道你不是說謊的人?」
湯姆大笑起來,震著整個房間。他坐到弗羅倫斯的沙發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哦,你沒那麼幼稚吧?看看你的戒指,阿米莉婭,仔細想想究竟是誰在編造謊言。」
我看著手上的戒指,忽然想起除了那晚,這寶石從未離開過我,直到前段時間我弄丟了,我還為此傷心了很久;現在看來是朱利安把它拿走做成了這枚戒指。可我怎麼也想不起撿回它。那晚特蕾西離開以後,我伏在沙發上睡著了。等我再醒來時,它已經回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僵硬地抬起頭,「我怎麼能知道不是你編出來的這段記憶?讓我以為——我在現場,看著你把赫普茲巴——」
「你不能,這就是記憶奇特的地方,尤其在你身上。你的記憶全纏在一起,阿米莉婭,沒法就這麼簡單地分開。你瞧,我們的記憶都是直接的、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可你的是互相重疊、交錯在一起的,沒法就這麼扯開,撫平它們。」
一張被撫平的羊皮紙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來。肯尼斯·沃爾負責對方的擊球手,鄧肯·桑德斯負責干擾對方的找球手。阿米莉婭·史密斯負責……阿米莉婭·史密斯出局了。湯姆·里德爾得分。
「不過,所有事情都有缺口、漏洞,這是不可避免的。別擔心,我打算幫你找回所有丟失的碎片。」
「只是這一晚,」我艱難地說,「我喝多了,忘記了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僅此而已……」
「是嗎?就像你忘記我們在對角巷的會面?或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許你還記得,我們在圖書館外的那個小意外。可惜那不是我們第一次打招呼。早在四年級,當赫奇帕奇和斯萊特林一起上魔藥課時,我們就認識了。哦,我們還當過一個搭檔。你真不擅長切雛菊根,從來都不。」
他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半是嘲諷,半是猙獰。
「我原本以為你只是個記性不好的傻瓜,才沒戳穿。請原諒我這個說辭,但你能想出更貼切的形容嗎?哦,現在看來,你只是失憶了。我很好奇,那時是誰負責做這事的?是迪戈裡?不,他太小了,肯定還沒掌握遺忘咒。看啊,你身上又多了一個神秘之處。」
「你在說什麼?」我渾身抖得像篩子,「如果你想篡改我的記憶,以此讓我相信——」
「篡改?正相反,我不是篡改你記憶的人,阿米莉婭。相信我,當我說我沒有在撒謊的時候,我沒有在撒謊。順便提一句,我最喜歡你向我吐露愛意的那段。」他做出誇張的驚訝。「別告訴我,你忘記了那次哭哭啼啼地跑到我身旁,說你等不下去了。還是在公共場所,海德公園!多不應該。」
——我沒法永遠等著朱利安。我當然希望他還活著,但我的生活得繼續下去。
「我從未說過這句話。」
——我等不下去了。現在我的生活已經回到了正軌,即使沒有他。
「你記起來了,」他盯著我,「我能看出來。你記起來了。」
「這不代表任何事,」我說,「就算我不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或是——其他事情,那是因為我記性一向不太好。而且,我不否認我有過這個想法……說出來也不令人驚訝。但現在朱利安回來了,我們還在一起,愛著彼此。」我朝地上啐了一口。「這是你沒有的。你這可憐蟲。」
他嗤之以鼻。「愛情?我不相信愛情。愛情不會把煤放在壁爐裡,它不會把食物填進你的肚子裡,它不會把衣服披到你的肩上。它更不會給你操控別人的權利或力量。更何況,你怎麼知道你對他的愛意不是他植入你腦袋裡的?」
我忽然笑了起來,像個瘋子似的。他揚起眉毛。
「你說得沒錯,所有事情都有漏洞。」湯姆歪過頭,「而你犯下了最大的錯誤。動機。它是什麼?你又怎麼能證明它甚至是真的?」
「阿米莉婭,阿米莉婭。」他的話仿佛一聲嘆息,「你為何總要把自己逼上死路?」
「我看你根本就說不出來。」我咬牙切齒地說。他笑得難看極了。
「你從未想過為何朱利安·迪戈裡會對你感興趣嗎?美貌、智慧、才能、手段還是學院,你覺得你占了哪條?連特蕾西·艾伯特都要占上風,更別說卡珊德拉·亞當斯了。順便提一句,這也是為什麼她輕而易舉地就讓他上了鉤,我還得再三向她保證你不是什麼厲害人物。」
他在轉移話題,而且成功了。那個我很久都聽過的名字觸動了一根神經。
「是你——?」
「哦,是的。我幫著卡珊德拉從你那兒奪走了朱利安,盡管很短暫。她不應該試圖要挾我,傻姑娘。不管怎樣,」他撇了撇嘴,「她是過去了。讓我們專注於當下,好嗎?你缺失了記憶,迪戈裡是負責這事的人。廢話,廢話,全是廢話。我想起來了!」
他興高采烈地一拍手。
「你問我動機。動機,啊,多麼美妙的一個詞。動(move),我們想想還能組什麼詞吧!動作、動彈、動來動去,我能說上一天。不過我可沒那麼多時間浪費。雖然我很想讓你猜猜,動機到底是什麼,但最好還是我來告訴你吧。赫奇帕奇,阿米莉婭,動機就是赫奇帕奇。」
我震驚地看著他。「你是什麼意思?」
「具體的我不清楚,但肯定跟這個有關。」他故作嚴肅地點點頭。「我不清楚怎樣,也不知道何時,但我很肯定是關於赫奇帕奇。你可是她的後代,阿米莉婭,否則迪戈裡絕不會接近你。目前看來,你是最後一個。除了赫普茲巴,你的直系親屬沒有一個還在世的……當然,她也去了天堂。或者地獄,我不在乎。」
還有斯彌頓,我忍不住想。他搖了搖頭。
「我不認為啞炮可以算進來。」
「你也是為了這個原因而接近我的嗎?」我不顧一切地問道。「假裝是公園前的偶遇,實際上是為了騙我上鉤,幫你殺了赫普茲巴?你從多久以前就開始計劃這些可怕的陰謀,你——」
「太多問題了。」他嘶嘶地說,「不,實際上我不是為了赫奇帕奇才想跟你結實。好吧,不全是為了這個。至於我們再次相逢,哎呀,你不會以為我會尾隨你,到處走來走去制造機會吧?」
他發出了刺耳的笑聲,眼裡一絲笑意都沒有。我沒有回應他的話。
「你怎麼肯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需要你,」他收起笑容,「你能毀了朱利安·迪戈裡。」
「我絕不會幫你那麼做的。」我輕聲說,感到痛楚持續不斷地襲了上來。不是鑽心咒的緣故,是我的身體受夠了這一切,主動站到是虐者那邊,以示抗議。我眼前直冒金星,仿佛被人狠狠鞭打過,又像是刀子割開了無形的傷口。很難說我現在經歷的一切,哪些是身體上的,哪些又是精神上的。
「我永遠——永遠也不會相信你——從你殺害我父母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不會相信你!所以省省——」
湯姆笑了起來。「我認為你會。你太軟弱了,絕對承受不了這些。你會屈服的,阿米莉婭。事實上,我有個提議。加入我吧,在事情變得更復雜以前。你們都一樣,女人。心神不定,感情豐富,這就是為什麼我沒花多少氣力就說服了——叫什麼來著?對了,亞當斯。她高高興興地把迷情劑給倒進朱利安的飲料裡,根本沒考慮後果。啊,真希望你能看見她臨死前那副樣子,哭哭啼啼,低三下四地懇求我放了她。」
那個名字還是讓房間裡的溫度涼了一些。「卡珊德拉是你殺的?」
他不屑地嗤笑一聲。「別那麼驚訝,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就是不敢說出來,怕大家聯系到你身上。你那麼想裝成一個聖潔的人物,做『親愛的朱利安』的完美太太,」他上嘴唇卷了起來,仿佛僅僅提到這名字都讓他感到了極度的不快,「別裝了。你們這群偽善的人,自以為世界是繞著你們轉的,大家都要忍耐你們的平庸和無用,而真正有能力去改變世界的人卻被埋沒,做你們的墊腳石。」
他停頓下來,有一瞬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接著他回過神,嘆了口氣。「我們別扯這些沒用的了。總之,你的答案是什麼?早點給出正確的回答能免你不少皮肉之苦,阿米莉婭。我保證。」
我死死盯著他。如果可能的話,他早就千瘡百孔了。里德爾的嘴角撇了下來。
「你這掙扎是沒用的。你已經幫助謀殺了你愛的人。你的養父母,你的血親。如果不是你,他們絕對不會死。」
「閉嘴!」我不由自主地尖叫起來。
「別這麼對我說話。」他懶洋洋地說,連手腕都沒擺動。劇痛瞬間彌漫了我全身,我卻無處躲藏。
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有痛苦不斷劈開我。
痛苦。
痛苦。
痛苦
當我再睜開眼睛時,意識到自己正蜷縮在地上,費力地喘息著,兩只手上血跡斑斑。
「你為——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毀了我?」
我嘶吼起來,身體的每一寸都在疼。我的頭、喉嚨、胳膊、雙腿。湯姆緩緩地向我走了過來。
「你看,阿米莉婭,若非朱利安·迪戈裡,我們也就永遠不會認識了。現在,我們已經分不開了。」
他的口吻是如此憐憫,我在他投下的陰影裡蜷縮起來。他在我身邊蹲下來,輕輕撫摸著我的臉。
「可惜你已經不是赫奇帕奇的傳人了。他們全弄錯了,沒有赫普茲巴,你不過是個肮髒的泥巴種。啊,」他嘆息著說,「抱歉,我討厭這個詞,而且用在你身上也不完全恰當,是不是?但實在沒有別的詞來替換它了。不像你。」
我盯著他,完全無法張嘴或是眨眼。他大笑起來。在他身後,窗子外的天空已經亮起來了,天邊出現了一片魚肚白。剎那間,太陽升起的地方被染得金黃,就如同霍格沃茨施過魔法的天花板,跟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那麼完美,那麼無辜。
他蹲了下來,平視著我,左手拽著我的頭發,右手揮著魔杖。又一個鑽心咒。又一個。又一個。到了最後,我只是倒在那裡,盯著弗洛倫絲。跟厄尼不一樣,她似乎睡著了,眼睛輕輕地閉著。我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是因為眩目的綠光而下意識的反映,還是不忍看著自己丈夫的屍體?
我一定發出了什麼動靜,一聲嗚咽或者什麼,因為里德爾忽然停了下來。我抬起眼睛,與他對視了片刻。
「你說奪魂咒能不能把迪戈裡逼過來,還是鑽心咒就夠了?」他心平氣和地問道。
就在那一刻,我從他的掌控下掙脫出來,將他手裡的魔杖奪了過來。我沒有尖叫——我還沒有足夠的力氣或聲音這麼做。
「阿米莉婭,哦,阿米莉婭。」他說,帶著一絲憤怒。「別犯傻了,姑娘,想想什麼對你最好——」
我將魔杖對准我自己。
「阿瓦達索命。」
☆、第33章
我漂浮在半空中。那麼無憂無慮,那麼快活。腦子裡一片空白。沒有思緒、記憶、或擔憂。然後,一個聲音像觸手一樣纏在了我腿上,把我向下拉去。有那麼一會兒,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既漂浮著,又能看到周圍所有人的面孔。
有張熟悉的臉。蘭斯洛特。他的嘴在動彈,但聲音過了很久才傳過來。
「……現在她醒過來了,就沒大問題。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這幾個月得密切觀察她。」
另一張臉出現了。心形,帶著雀斑,長長的、已經不卷的棕色長發垂在臉旁。她大大的栗色眼睛緊盯著我,嘴巴以一種奇怪的節奏快速移動著,可我什麼都聽不到。
我隨即反應過來,她根本沒說話。我錯把她顫抖的嘴唇當成了沒說出口的話了。
「嘿,」我勉強抬起頭,虛弱地說。特蕾西·艾伯特忽然崩潰了,嚎啕大哭起來。巴塞羅繆·博恩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攬過她,溫柔地擁住她的肩膀。
「我們去喝點茶再回來,好嗎?」他低聲說,帶著濃濃的美國口音。特蕾西點點頭,還哭個不停。
我注視著他們走出了病房,然後轉向朱利安。他看上去累壞了,頭發沒梳,襯衫的紐扣系錯了位置,袖子隨意地卷了起來。他甚至都沒戴平時用來掩飾傷疤的眼罩,凹陷的眼窩看起來有些可怖。沒人說話,只有時鐘滴答作響。
「你看,我們老是在醫院裡見面,而且總得有個人躺在病床上。」朱利安說著微微笑了一下。「我們擔心壞了,阿米莉婭。你昏迷了差不多有一個星期。」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嘶啞地問,嗓子裡感覺就像有石子兒來回磨著我的聲帶,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這句話裡的單詞似乎是一股腦兒同時湧出來的,離開我以後才慢慢展開來,組成一個有邏輯的句子。
「我第一時間就通知了魔法部的傲羅。所以當麻瓜警察接到報案時,他們在局裡安插的巫師很快就趕了過去。」
「誰?」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你……養父母的鄰居。他們報案說聽到了不尋常的動靜和尖叫。」他慢慢靠了過來,手搭在我的肩上。「阿米莉婭,我很抱歉,真的。請務必知道他們去世前沒有經歷任何痛苦或折磨。」
我花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大概是魔法部在檢查他們時的出的結論。所以,他們很可能連自己馬上要面臨死亡都不知道,在剎那間停止了呼吸,心髒跳了一半,血液沒來得及輸進大腦,恐懼離意識的接收僅差了半英寸。他們就這樣被趕進了虛無,或者人們整日猜測的另一個世界。
我的喉嚨火燒火燎地疼著,嘴裡發干,有股怪味兒,總覺得周圍的一切很奇怪,有什麼不太對勁。天花板在坍塌下陷,牆壁在收攏並緊,鐘針在倒著運轉,令人心煩的噪音填滿了所有的空間。有東西在我耳邊發出了刺耳的鳴聲,幾乎要將我的腦袋刺穿。
滴答,滴答。掛在牆上的布谷鳥時鐘拼命搖擺著它的指針,速度似乎每秒都在加快。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直到朱利安和另外幾個人將我按在病床上,我才反應過來我在尖叫。他們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限制住我的踢打抓撓。終於有人想起了魔杖的作用,使了個束縛咒。我感到一根無形的繩子把我牢牢綁在床上,不禁狂亂地朝他們發出了憤怒的叫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知道我得發泄出來,從裡到外,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都必須吶喊。如果我不出聲,絕對會因為壓抑的情緒而爆炸。
不幸的是,下一秒便有有人把我的聲音奪走了。我只能干長著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我使勁扭著胳膊,踢著腿,拼命試圖掙脫束縛。在心底,我十分清楚這咒語比我可悲的掙扎要強大多了,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一個治療師已經舉起了魔杖,我幾乎能看到昏迷咒在他嘴邊慢慢成形。朱利安阻止了他,彬彬有禮但堅決地說:
「先生們,我對你們的幫助很感激。請讓我獨自著手接下的事情吧,我可以處理。」
「她還不夠穩定,迪戈裡先生,很可能會傷到你或者她自己——」
「我很清楚,謝謝。」
他的語氣強硬起來。那幾個人面面相覷,終於決定他們應當遵從他下達的指令。等他們一出去,朱利安重新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身上的繩子忽然松開了,禁不住發出一聲虛弱的哀叫。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又回來了,可剛才的力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能揉著沉默地揉著手腕。
「我從來不知道聖芒戈的治療師還可以在病人身上使用束縛咒。」過了半晌,我才有足夠的力氣開口。「要是遇到難纏的病人,我也得試試。」
朱利安嘆了口氣。「阿米莉婭,希望這麼說不會讓我顯得考慮不周,但我得請你冷靜一下。如果他們再進來,恐怕我沒有權利阻止他們要做的事情了。」
我沉默地看著他腰間的魔杖。他沒動彈,只是牢牢地盯著我的臉。確認我不會再突然爆發以後,他說:
「我就當你答應了。不管怎樣,我說到哪兒了?哦,那天晚上我的狀態糟透了,要不是羅切爾他們把我送到聖芒戈,我根本不會坐在這兒。」他又嘆了口氣。「你救了我的命,阿米莉婭。」
我知道,我心想。當時我看著他們走過去,滿身酒氣。如果不是你好端端地坐在這兒,我會以為即使沒有格林德沃的惡咒,你也會被他們昏頭昏腦的搶救措施給害死。
根據朱利安的描述,當他醒來以後,便立即通知了魔法部讓他們追尋我的下落。恰巧麥德森們的鄰居報了警,他們馬上將兩者聯系起來。但等傲羅們趕到時,只有我在房間裡。還有麥德森夫婦的屍體。
「他們找到了施咒的痕跡。所有證據都指向里德爾。」朱利安補充了一句,皺起眉頭,似乎後悔自己說出了這句話。我抓住了這點。
「我要看相關的報告。」
「恐怕不行。即使我有權利將報告從司法部取出來,我不認為你能看懂。那份報告相當復雜,只有了解相關知識的人才能明白。」
「那我怎麼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凶手?」
他干巴巴地反問道:「艾米,還能是誰?」
你。或者你手下的人。或者魔法部的人。我把玩著手上的戒指,答非所問地說:「我能出去走走嗎?房間裡太悶了,我需要新鮮空氣。」
朱利安不是那種會讓人難堪的角色,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他肯定注意到了我在轉變話題,但只是點點頭,扶著我下了病床。門口沒人看守,不知是朱利安的授意,還是治療師們因為懶惰而摒棄了自己的崗位。我們慢慢下了樓梯,他始終在我身側,卻沒有攙扶。他大概從我臉上讀出了什麼,明白我現在不想與任何人有肢體接觸。
我緊緊攥著樓梯的扶手,頭上冒著汗,腿直打哆嗦。任誰都能看出我在強撐,不過來來往往的治療師和藥劑師都專注於自己的事情,誰都沒理睬他們的同事。用奄奄一息未免有些誇張了,不過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我當下的狀態。盡管剛才的爆發證明了我還能讓幾個成年男子頭痛不已,現在的我只能靠著牆喘粗氣。
我轉過頭,感到胸腔裡傳來尖銳的刺痛感,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緊緊捂住腹部。朱利安看著我,忽然走過來緊緊攬住了我的肩膀。
「我以為我失去你了——阿米莉婭,這就是你的感受嗎?在那幾年裡,你就是這樣熬過來的嗎?」
他狂熱而急切地在我臉龐說,接著松開胳膊,吻住了我。除了他離開那晚,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動情。我應當為他的深情而感動。可我只是站在那兒,盯著他右耳的輪廓,直到他松開胳膊,握著我的手等著我的反應。
我輕輕地掙脫開來,他不解地望著我。我小心翼翼地將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摘了下來。朱利安的臉刷地一下子白了,有幾分喜劇的色彩。他木訥地接過戒指。我頭一次見到他如此手足無措的樣子。他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我有些沾沾自喜意識到這點。
「我希望你能再求一次婚。」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顯得十分遲鈍。「什麼?」
「上一次,我沒有給你真正的答復。」求婚吧。我准備好了,隨時都可以。如果你不想的話,就拿著戒指走出去,再也別回來。我只說了前半句。
朱利安明顯松了口氣,幾乎沒有猶豫就單膝跪了下來。有幾個病人朝我們這邊投來了好奇的目光,但大部分人還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就像我們是一對演員,不管不顧地在沒有觀眾的劇院裡上演著自己編導的戲劇。
第二場,第三幕。阿米莉婭·史密斯逼迫朱利安·迪戈裡向她求婚。
我心裡忽然冒出了這句話,差點笑出聲來。朱利安拿不准我是什麼意思,我能聽到他腦袋裡的齒輪在拼命轉動著,同時進行著好幾種運算。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想要什麼結果,我只覺得這樣做是對的。不,我感覺我必須這麼做,不然沒法安心地戴著這枚戒指,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也許我還認為,再有一次機會的話,我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膝蓋碰到地面時,朱利安皺起眉頭,似乎忍受著莫大的痛苦。但他說話時聲音很平穩。
「阿米莉婭·史密斯,你願意成為我的妻子嗎?」
我望著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了。
「我願意。」
☆、第34章
為什麼我沒有死,反而站在這家禮服店裡,打量身上的長袍?
答案很簡單:索命咒沒有奪走我的命。確切來說,我在施咒時還不夠堅定。
其實這未免不是壞事,我聽著店員(一個叫瑪麗的姑娘)的指令在鏡子前轉了個圈,模模糊糊地想到。至少,我能在特蕾西的陪伴下選擇我的婚紗。我隱約聽到特蕾西說了句什麼,有些恍惚地走回更衣室,換上另外一條裙子。
我告訴朱利安,他可以決定婚禮的一切。教堂和場地、賓客名單、酒水和開胃菜,還有日期和具體時間;我只要求決定伴娘們——特蕾西自然而然地成了首席伴娘,而包括麗蓮和洛瑞·艾伯特、格蕾絲·霍洛威、勞拉·戴維斯、以及蘇珊·亞當斯在內的另外五個姑娘是我的伴娘。
說真的,我對蘇珊回復邀請的速度感到十分驚訝,畢竟我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出於某個說不出口的原因,我覺得她應當在場。至於勞拉,其實我們斷斷續續地有過幾次通信,主要是向對方寄聖誕賀卡。我們奇跡般地又聯系上了,這其中的功勞非朱利安的貓頭鷹莫屬。至於麗蓮和洛瑞,我並不反感她們的陪伴,再加上特蕾西的因素,將她們包括在內幾乎成了一種職責。格蕾絲是我在聖芒戈的朋友,因此她也被算在內了。
格蕾絲和我的關系比起友誼更像是為了「方便」;在聖芒戈實習的日子裡,我們互相為彼此提供了都渴望的尊敬和關照,之後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我們從沒——至少我沒有——考慮過我們是否真的喜歡彼此。就像我說的,在未洗的便盆、揮舞的魔杖、施展的咒語和上過漿的制服之間,把我們的關系歸於「友情」更方便。
就這樣,我湊成了一個小小的六人伴娘團,與朱利安的伴郎團正相對應。巴塞羅繆·博恩斯也在其中。此外,我堅決要求由老約翰·艾伯特先生陪我走紅毯。除了厄尼·麥德森,他是我生命裡最接近父親角色的人物。他欣然接受。
至於其他事情,我知道日期約莫在八月初,婚禮名單上除了艾伯特,還有克勞奇、韋斯萊、羅切爾等並不讓人意外的家族。當然,其中少不了馬爾福。我不知道希西利婭·馬爾福會做出什麼評價,也不想知道得太早,以免毀了我的心情。
我從沒擔心他會覺得我把一切煩心事都丟給他了。事實上,他樂在其中。在寫邀請函時,他每次都是哼著小曲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鑒於特蕾西已經跟巴塞羅繆搬到了一起,我獨自住在那間公寓裡。原本擠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房間頓時空曠得嚇人,我這才意識到特蕾西占據了多少空間。她頭一回聽到我說這話時,差點氣得背過氣去。
又是朱利安物色了我們的新家的位置、家具的擺放、花園的設計。這話說出來有些不自然,即使我現在在為婚禮做准備,我還是沒法將我們兩個人的生活拼湊在一起。醫院的世界怎麼也沒法跟魔法部的融合在一起。不過,特蕾西曾開玩笑地說,從法律執行司出來以後就能送進聖芒戈了。這話倒不假。
靠近櫥窗的台階上擺了個假人模特。她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頭上完美的假發足以讓每一個女人嫉妒得發狂。我衝她揮了揮手,感覺自己直冒傻氣。
就在這時,閃過一道亮光,隨即有人跑了過去。我聽到街上傳來了抗議聲,接著是特蕾西氣急敗壞的大吼大叫。估計又是哪個街頭小報的記者,想偷偷摸摸地拍一張照片。
迪戈裡夫人的最新動態……還有她對白色的理解。這隱晦的標題肯定能吸引不少眼球。
和他們想得不同,我從未想過借著迪戈裡夫人這個頭銜來贏得關注。可惜從未有記者來采訪我,傾聽我的真實想法。其實這也是我的錯;正如我之前所說,朱利安決定了大部分與婚禮相關的事宜。這其中就包括在預言家日報上發表一則簡報,告訴所有讀者我們要結婚了。
且不說我每天會收到多少只貓頭鷹,光是醫院裡同事們對這則消息的反應都讓我迎接不來了。我不得不躲到蘭斯洛特·普威特的辦公室裡。他在一次尤其猛烈的敲門之後,毅然決然地把我趕了出去。
鑒於我還沒有自己的辦公室,我只好呆在二樓生物傷害科的病房裡。只有在這兒才沒人問東問西。我原以為這會給我帶來平靜,誰知道每天面對被狼人咬傷的病人會讓我如此難過。雖然說這是家醫院,理應是頭腦清醒、不帶偏見的工作場所,大多數來這個房間的治療師恨不得快點離開。不過,這倒也給我帶來了一定的好處;他們似乎將我當成了一個魯莽的瘋子,竟敢在這間病房裡停留。等我出來後,他們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沾染上狼人的病毒——或者那之類的東西。
值得慶幸的是,我先前的室友,格蕾絲·霍洛威並不是那些人中的一員;我懷疑她的態度跟被邀請當我的伴娘有一定關系。不過她曾告訴我,希望能夠研究出一種魔藥,能夠緩解狼人每月變形所帶來的痛苦,而且要命名為狼毒藥劑。這是個不錯的想法,只是可行度並不高。
「那些可憐的人,保佑他們!」她眼含淚花地對我說,「我一定要讓我的孩子為他們做些什麼。哦,我有沒有說過,如果我將來有了兒子,我一定會給他取名叫達摩克利斯?」
不知道她最新的甜心馬文·貝爾比能不能堅持那麼久。
我在瑪麗的指示下又轉了個圈。她不滿地抱起雙臂,嘴裡嘖嘖響個不停。我強壓著煩躁的情緒又回到了更衣室中,忽然從余光裡瞄見一條裙子。她順著我的目光看了過去。
「哦,好眼光,迪戈裡夫人,」她大聲說,「那是當下最時髦的款,全倫敦只有我們一家有——店裡的姑娘都搶著要試呢。不過,」她衝我眨眨眼,「為了您,我們能做一些改動。咱不能跟別人一樣,是不是?」
她忙不迭地揮著魔杖,把裙子從假人身上脫了下來,剩下的塑料人在這屋子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這衣服比我想像中的要緊。我捂住腹部那裡緊繃繃的布料,屏著呼吸從布簾子後走了出來。瑪麗倒抽了一口氣,尖聲說:「哦,迪戈裡夫人,你看上去真是美艷驚人!」
「是嗎?」我說,竭盡全力忍著想要深呼吸的衝動。我能感到腰部那裡被勒得發疼,趕緊站到鏡子前,打量著自己的模樣。「我要這條裙子。」我飛快地說,生怕任何猶豫會被她理解為不滿。
「沒問題,」瑪麗興高采烈地說。「哦——恐怕我得請您過一會兒再過來,現在是午休時間。您不會想錯過隔壁咖啡館的腰子餡餅。就算是為了婚禮,也要吃些東西,您看上去足夠美艷驚人了。」她諂媚地補充道,我哼了一聲。
我跟特蕾西走出成衣店,已經來到了那家小咖啡館。我們在戶外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我看著菜單上的點心,有些沒胃口。特蕾西有些悶悶不樂。
「特蕾,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喜歡那條裙子。」
她欲言又止。
「說吧,」我說,「是因為款式嗎?我知道那不是平時我會穿的衣服,但這輩子只會穿一次,我覺得可以放縱一下。再說了,我能在婚禮前再減掉幾磅——」
「艾米,你不覺得這條裙子太——麻瓜式了嗎?」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咖啡館在特蕾西說出麻瓜這個詞時安靜了片刻。她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並不是反對麻瓜服飾——我很喜歡那些連衣裙,尤其是夏天的款式,你知道我的衣櫥裡放了好幾條。可這是你的婚禮,艾米。」
「所以呢?」我皺著眉反問道。
「肯定會有很多魔法部的人到場。你已經不只是阿米莉婭·史密斯了,你得仔細考慮,如果你穿著一條麻瓜的裙子跟朱利安·迪戈裡結婚——」
「老天,這是我的婚禮,他們沒資格指手畫腳。」我生氣地說。「難道他們管得還不夠多了嗎?我敢發誓,醫院裡一半的傲羅都是朱利安派過去的。我早就告訴過他,沒必要像看管犯人一樣限制我。」
「發生了那樣的事,他難免會想保護你。」
侍者端來了兩盤開式三明治,我沒有道謝。
「可我不需要他的保護!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有能力保證自己的安全。」
特蕾西發出了類似於貓叫的嘶聲。「阿米莉婭·史密斯,你究竟是什麼毛病?」她咄咄逼人地問道。
「我?」我震驚地盯著她,頭一次覺得她如此陌生。
「對,就是你。換了別人,他要是在自己父母的葬禮上一滴眼淚都沒掉,我絕不會再跟他來往了。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敢發誓,湯姆·里德爾沒有對你的心智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嗎?」
我躲避著她的目光,忽然有些後悔在那場小得可憐的葬禮上邀請特蕾西。
「別扯上他們。」
她沉默了片刻。「對不起,我不應該……」
「你確實不應該。」我說。她看上去有些受傷。「這與他們無關。」
「我知道。我很抱歉。」
有只鴿子落在了我們旁邊,清掃著桌面上沒擦干淨的面包屑。鳥喙敲在木板上時發出悶悶的聲響。
「但是,求求你了,告訴我他對你做了什麼?」特蕾西換上哀求的口氣,幾乎要哭出來了。「艾米,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看在我們這麼多年的友情上,你就告訴我吧,或許我能幫你。」她聽上去都快哭了。「讓我幫你吧。我無法看著我最好的朋友,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生活。不要再反駁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樣。我完全有能力看出你的心情,艾米,別不相信。」
我垂下眼睛,不知該從哪裡開始。特蕾西什麼都不知道,只有她在這一系列事情裡是無辜、毫無牽連的。她甚至連旁觀者都算不上。我抬起頭,在她誠懇的注視下張開嘴。
「沒什麼,」我說,「是我把事情復雜化了。我會跟朱利安談談的,別擔心。」
☆、第35章
我必須承認,當我說永遠都不想跟朱利安討論湯姆·里德爾所說的話時,我在撒謊。我想跟他開誠布公,質問他,一如當年關於卡珊德拉·亞當斯的事情。那時出於膽怯,我沒有問出口。這次,我發誓不會再犯下那種錯誤。
可我又犯了個新的錯誤——相信不該相信的那一方。而且,還選擇現在刨根問底。
我閉著眼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薄毯子,讓自己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門鎖轉動的聲音根本沒讓我過於緊張。我知道朱利安有房間的鑰匙。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喚了聲我的名字。
我睜開眼,作出一副困倦的樣子,問道:「哦,你怎麼在這兒?」
他揚起眉毛,在我旁邊坐了下來。「阿米莉婭,是你叫我過來的。」
「我嗎?」我驚訝地反問道,「可我們不應該在婚禮前一晚見面的。」
朱利安笑了起來,伸手端起茶幾上的酒杯,端詳著上面的圖案。「若真是如此,你更不應該喝火焰威士忌了。後天才是,阿米莉婭,除非我在給部長的邀請函上填錯了日期。」
「抱歉,」我說著坐起身,「我這段時間總是糊裡糊塗地……就好像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我停頓了片刻,然後故作輕松地問道:「你不認為是湯姆·里德爾的鑽心咒讓我失憶了吧?」
他手裡的動作停了下來,目光有些躲閃。「你才是這方面的專家,阿米莉婭,肯定比我更清楚。」
「謝謝你的誇獎。」我忍不住挖苦道,「可我認為,身為高級副部長的兒子,現任的法律執行司司長,你知道的會比我要多得多。」 我拿起另一個酒杯,然後改變了主意,把它放回原處。「你瞧,湯姆告訴我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但我覺得你應該很清楚。」
在余光中,他一言不發地低著頭,仿佛失去了聲音。我忽然對這一切產生了深深的厭倦。
「沒必要藏藏掖掖的,不是嗎?畢竟馬上我就無處可躲了,我被你拴住了。」一個想法冒了出來。「你告訴所有人不就是這個目的嗎?」
「艾米,」朱利安平靜地說,「請告訴我他與你講了什麼。」
他沒有反駁,說湯姆·里德爾是個騙子,指責他謊話連篇,滿口胡言。我絕望地閉上眼。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為什麼那次我和湯姆在對角巷見面,卻不在我的記憶裡?為什麼我會不記得湯姆脅迫我,並害死了赫普茲巴?為什麼我想不起,我曾說過我沒法等下去了?」
我喊出了最後一句話,猛地睜開眼。朱利安臉上僅有的一絲血色消失了。有一會兒,他似乎想拔出魔杖,手都放到腰間了。我的心髒在胸腔裡越跳越快,不知他有沒有聽到。
「我知道這很難,但你要相信我這是為了你好。」朱利安的音調沒有任何起伏,就像在朗讀提前寫好的稿子。「艾米,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知道自己是個殺人凶手,你不會感到痛苦嗎?」
「我不關心!」我叫了起來,「這是我的生命——我的記憶!你沒有資格奪走它們,朱利安·迪戈裡,我告訴你!」
「你真的不關心嗎?」他質問道。「哪怕是一個陌生人離世,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不會感到難過和惋惜。而我恰巧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如果你想反駁我的話,艾米,至少想一個好點的借口。」
我的手在顫抖。光是想到赫普茲巴鐵青的臉,就像我又回到了那地獄般的房間。我拼命憋出了一句話:
「我那麼信任你,朱利安,但你卻這樣不知廉恥,沒有任何悔意。」
他的臉沉了下來。我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第一次,我在望向他的時候感到了恐懼。
「不知廉恥?阿米莉婭,我是在保護你。你不知道湯姆·里德爾有多危險。或許他從未對你說過謊,我承認這是一種可能,但有時不說謊不代表完全坦誠。你有沒有想過他隱瞞了多少東西?他手上沾了多少無辜人的鮮血,破壞了多少家庭,你就沒有考慮過嗎?」
「你真的愛我嗎?」我脫口而出。
「這跟我們討論的事情無關。」他鎮定地說,可還是繼續用那悲哀的眼神望著我。
「我只是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嘆了口氣,終於將手從身後挪到胸前。「你為什麼一定要將自己逼上絕路,阿米莉婭?為什麼我們不能將這件事拋在腦後,繼續我們正常的生活?」
「我沒法那麼做。」
他沒有回答。我拋出最後一個准備好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接近我?」
「有很多原因。」
「告訴我。」
朱利安沉默地望著我,然後開口道:「最開始是因為你是赫奇帕奇的後代,魔法部想要監視四巨頭的後代,而他們需要一雙眼睛。我父親在部裡算是有名望的人士,又值得信任,恰巧我們同時入學。顯而易見,我是最佳選擇。
「至於為什麼要監視你們……你知道,格蘭芬多、拉文克勞、赫奇帕奇和斯萊特林就是靠著強大的魔法建成了霍格沃茨,你能想像他們還能做出什麼。巫師界流傳著一個傳說,就是四巨頭的後代繼承了他們的魔力。除了好奇,人們更多的是害怕。他們會用這些魔法做什麼?破壞巫師和麻瓜剛剛建起、還十分脆弱的平衡?
「如今,格蘭芬多的後代無跡可尋,所有人都知道拉文克勞的女兒早就死了,這就剩下了兩個。至於斯萊特林,魔法部一直密切觀察著馬沃羅·岡特和他的兩個孩子,他們也早就入了黃土,而且沒有後代。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你們是怎麼知道我……跟赫奇帕奇的關系?」
「赫普茲巴·史密斯和她的三個兄弟姐妹始終在魔法部的檔案裡。後來,除了菲利普·史密斯,或者我們所熟知的菲利普·斯彌頓,跟赫普茲巴,另外兩個人都下落不明。沒過多久,一具屍體被找到了。」
「我父親。」
「沒錯。」他贊許地點點頭。「他們只能猜測,另一個史密斯逃跑了,畢竟有目擊者看到符合描述的兩人在爭執。最後他們也沒弄清,究竟是河水,還是魔咒害死了你父親。
「那之後,就只有赫普茲巴跟斯彌頓了。其他人沒有算在裡面,畢竟,你知道,是遠房親戚。你的祖父母早就去世了,給赫普茲巴留下了一大把金子。她一直接濟著自己的弟弟,一直沒有斷過。」
「讓我來替你說吧。」我打斷道。「過了幾年,麥德森夫婦把我從澳大利亞帶了過來,而我始終保留著史密斯這個姓氏。就這樣,你們在海關安插的人發現了我,即使全英國有無數人都是這姓氏,你們還是繼續監視起來,以免我就是正確的那個?嘿!你們撞大運了。」
他皺起眉。「不。你剛來的時候,姓氏是麥德森。是你身上的蹤絲,讓他們發現了你和史密斯家族的關系。我沒法解釋詳細的步驟,但一個從澳大利亞過來的小女巫,身上流著英國巫師的血液,還跟著一對麻瓜夫妻。這並不多見,所以你能想像他們會有多興奮。」
「那為什麼史密斯——」
「是魔法部改的。他們不會容忍四巨頭的後代保留麻瓜的姓氏。」
魔法部,魔法部,魔法部。全是他們的身影。我痛苦地捂住臉,透過指縫看著他挪了過來。
「我怎麼知道,你所說的不是他們想讓我聽的故事?」我狂亂地推開他的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哦,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魔法部官員。告訴我,當他們將你逼上戰場時,當你失去左手時,當惡咒發作時,為他們辦事值得嗎?」
「我不是為了他們才這麼做。我是為了你。」
我冷笑起來,挖苦道:「這不是表白的好時機,你剛剛錯過了。無論你說什麼,都像是為了讓我心甘情願地跟你結婚的孤注一擲。」
他靜靜地看著我,臉上又掛上了我最熟悉的、最溫和的表情。
「既然你是這麼想的,我也沒辦法阻止你。」
「哦,但你可以。消除我的記憶,讓我忘記今晚的一切吧,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樣。這樣我才能乖乖地做一個傀儡,滿足你和魔法部的控制欲!」
「我絕不會那麼做,你大可以放心。」
我再次避開他伸過來的手。朱利安停頓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冷漠而疏離。
「看來你不會聽了。如果你寧可相信里德爾,那就這麼想吧:因為有我,現在部裡對你放松了警惕,不再擔心你會使用什麼前所未聞的魔法。把我當成你的擋箭牌吧,阿米莉婭,相信我,你會比以前更自由。也許不是今天,也許不是明天,但未來的某一天,你會意識到有我在的好處。你並不愚蠢,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這番話讓我想把酒杯砸到他頭上。我猛地伸出胳膊,擦過他還沒完全收回的指尖。他渾身一震,似乎我的觸摸滾燙無比。
「你也可以離開,艾米。我能幫你隱名埋姓,藏到國外。沒人會知道你去了哪兒。你會拿到筆金子,那不會支撐你度過一輩子,但我能幫你找到工作。」
他站起來時忘記了膝上的酒杯,裡面的烈酒全灑了出來。我沒動,他也沒理睬,跨過我收拾的箱子走向衣帽架。在門口,朱利安短暫地停下來。
「無論你選擇哪條路,」他低聲說,「我都愛你。」
門砰地關上時,眼淚從我的眼眶中被震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天吶少打一個字,整個想表達的意思都變了……對不起啊 Q_Q
☆、第36章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 Jane Eyre
你難道以為,就因為我一貧如洗、微不足道、長相平庸、個頭矮小,我就沒有靈魂和感情了嗎?——簡·愛 ]
婚禮進行曲響了起來,所有人都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我緩緩地走下紅毯,腳下的花瓣悄無聲息地被碾成了碎片。走在我前面的花童不斷從手中的籃子裡抓出尚未枯萎的鮮花拋到空中,稚嫩的小臉上掛著懵懂的笑容,如同兩側成年人的倒影,只是沒有他們的虛偽。她並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至少不能理解這日子的含義。她不知道今天是一切終止的時刻,是沒有退路的末端。
所有人都回頭望著我。我只能慶幸臉前的白紗並不阻礙我的視線,但能擋住他們的窺視。否則我臉上的苦笑將一覽無余。我的手指在花捧的絲綢下捏得緊緊的,指甲幾乎要斷裂在掌心裡。我曾經夢想的一切都成了真,這些卻不再是我所渴望的了。
不,我一邊向前走,一邊心想,我還是想要這些的,只不過先前的理由顯得那麼幼稚而且魯莽。
在腳尖碰到台階時,我猛地驚醒過來,就好像有人將我從夢境中拽到了現實裡。朱利安近在咫尺,只有他能看清我的表情。艾伯特先生將我的手遞給了朱利安,我呢喃了一句「謝謝」,他則向這位如同我父親一般的白發老人點了點頭。他不易察覺地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松開我的手之前,艾伯特先生望著我,在原地站了幾秒,眼神悲傷。然後他轉過身,做到了約翰·艾伯特身邊。特蕾西的弟弟朝我笑了一下。他個子高了很多,已經褪去了我記憶裡的青澀和嬰兒肥,和他父親長得極為相似。
我回過頭。即使隔著薄薄的手套,我能感到朱利安的手掌傳來的溫暖以及,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我碰到他那一瞬間的退縮。
所有來賓都坐了下來。朱利安握著我的雙手,我們面對面地站在台階上。神父清了清嗓子,翻開了面前的聖經。他在祈禱。就連巫師也少不了這一步。我有些不明白為何他們會用聖經;異教徒用不屬於他們的信仰起誓未免有些虛偽。也許他們是為了擺脫對打破承諾的懲罰才這麼做的,我有些惡毒地猜測到,或者梅林的身份並不適合這種場合。
神父念起了自己的台詞。
「願與對方同甘共苦,不離不棄。無論健康還是疾病,無論戰爭還是和平,你們將永遠愛護對方,保護對方,尊敬對方,且永不分離。」
朱利安加大了手下的力度。我固執地盯著他頭發上的一個光斑,沒有退縮。在我身後,六個姑娘們穿著淺藍色的袍子,順序是特蕾西、洛瑞、麗蓮、格蕾絲、勞拉和蘇珊。她們都面帶微笑,尤其是特蕾西。而她肯定是其中最真誠的一個。
「有任何人,能給出他們不應結為夫妻的理由?若不在此時說出,請永遠保持緘默。」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朱利安盯著我的眼睛,低聲說。我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裡抽搐了幾下。「你知道要怎麼做。」
蘇珊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能聽出她將頭轉向了遠離來賓的那一側。我沒怎麼費力就在余光中看到了她的身影。蘇珊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站直了一些。她看上去有些陌生,我以前從未注意到她和卡珊德拉的區別:蘇珊的眼睛是棕色的,而卡珊德拉——我不記得了。
「太晚了。」我回答道,聲音同樣低。他眨了眨眼。
「我願意。」朱利安忽然說,我不自覺地抿緊嘴唇。
神父低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但我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的停頓讓我意識到該說出自己的台詞了。那至關重要的一句——我們商議好了,將一切都減到最短。也就是說,只需要幾個詞,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我願意。」
朱利安望著我,眼睛深邃無比。
「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妻。」
我在神父能夠說出下一句話之前吻住了自己的丈夫。有人大笑起來,但很快就被掌聲蓋住了。我感到朱利安的手移到了我的肩膀上,穩穩地扶著我,支撐著我。意料中的眼淚沒有滑下來,我也很驚訝。
只是,我知道,在人群中,沒有一雙眼睛緊盯著我。沒有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跟隨著我與朱利安。沒有一瞬即逝的身影和譏笑,在掌聲裡悄然離去。我看向門口,看到了想像中的湯姆·里德爾大步走開。然後,隨著一聲只有我能聽見的爆破聲,那身影不見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胃口異常得好。直到我有些擔心再吃下去,會讓身上的婚紗難看地撐起來,才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朱利安倒是沒什麼食欲的樣子,這太可惜了:牛排煎得恰到好處,上面泛著油光,澆滿濃稠的蘑菇醬。香檳裡的氣泡不斷往上升著,根本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停止,只是漸漸慢了下來。
我盯著一個懶洋洋的氣泡逐漸上升,上升,上升,直到表面,然後破裂。
攝影師不斷來到桌前,要求我們對鏡頭微笑,當然,閃光燈在遠處也是此起彼伏地亮起,試圖捕捉我們僵硬的表情,好配上「兩位新人強顏歡笑」這類的字眼。但我們沒給他們任何機會,始終保持著欣喜而彬彬有禮的笑容,時不時低頭交談幾句。
這顯然是假像。我的雙腳被束縛在過緊的高跟鞋中,隱隱作痛,同時還被纏繞著腳踝的綢帶拉扯著,無法動彈。胸衣緊繃繃地裹著身體,讓我難以呼吸。沉甸甸的耳環向下拽著我的耳朵,而發髻上的頭飾也越發沉重起來,壓著我的頭部。
這些都使我的脖子酸痛無比,視線模糊,臉上的肌肉似乎被固定在原處了,無法動彈。厚厚的妝容讓我皮膚發癢,卻連抬起手都是個奢望,因為那不是個迪戈裡應該有的樣子。我得變得更加老練,沉穩,圓滑。
朱利安在我身旁也很不安,盡管他裝出一副喜悅的樣子,我知道他並不比我好受多少。閃光燈的光芒有些刺眼,我忍不住皺了下眉頭。所幸特蕾西來到了我們桌前,擋住了鏡頭。她臉頰是可愛的粉紅色,嘴角掛著愉快的笑容。
「艾米!」她大聲說道,「看看你!哦,你都這麼大了,都跟朱利安結婚了!」
她被自己的咯咯笑聲打斷了,手裡的高腳杯危險地向左傾去。「特蕾,」我無奈地笑著說,「你喝了幾杯?」
話音剛落,我從余光中瞄見朱利安不快的表情,而且微微搖了搖頭。「謝謝你。」我帶著些許怒氣改口道。特蕾西似乎根本就沒聽到我在說什麼,搖搖晃晃地走開了。
等她離開能聽到我們對話的範圍,朱利安馬上側過頭,不動聲色地說:
「阿米莉婭,你知道我也喜歡特蕾西,但是——」
「她在這裡讓你丟臉了?」我嘶嘶地說,盡力維持著臉上的微笑。有一瞬間,朱利安溫文爾雅的面具崩塌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一直護著你,而且為你的行為辯解。」我說,「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她並不知道你干的勾當。」
只有後面半句話是事實;前面那句是謊言。但朱利安並不知道。我想激怒他,看他發火,逼他失態。但朱利安維持住了臉上的表情。他的嘴動了起來,至於說的什麼,我沒聽見,也不想聽見。
怒火逐漸在我體內越燒越旺,我為他的沉穩而感到憤怒,眼前一片模糊。血液在我的耳朵裡一跳一跳的,讓我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的每一聲心跳。我想撕破他臉上的面具。
碎裂聲和一陣鈍痛讓我低下頭,詫異地發現精心修好的指甲劈成了兩截。驚訝減緩了我的憤怒,也分散了朱利安的注意力。他低下頭,盯著我的手。
「哎呀。」我小聲說。
緊接著,誠摯的大笑聲響了起來。我驚異地望著眼前笑得前仰後合的朱利安,為這突如其來的笑聲而震驚不已。他牽過我的手,指甲有些陷進我的皮膚。
「哦,艾米!」我的新婚丈夫傾過身,在我臉上、手上各吻一下。他帶著笑意,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我的手。「你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賓客在困惑之後跟著他笑了起來。幾段回憶忽然闖進我的腦海裡。剛朱利安不久時,他說欣賞我的草藥課論文;在萬聖節晚宴上,他是唯一一個注意到我因為對蝙蝠過敏而腫起來的臉;我們第一次接吻時,他長長的睫毛在月光下幾乎成了透明狀。我望向自己的丈夫,仔細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道細紋,每一個毛孔,每一顆汗珠。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他的每個瑕疵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一陣眩暈湧了上來。我們之間的愛情真的存在嗎?
在婚禮上問出這個問題,我幾乎要笑出聲來。如果說一對情侶對彼此懷有十分愛意,在六年相處中被消磨得只剩下七分,策劃婚禮時降到四分,那麼說出決定終身的那句話便真的是決定二人命運走向的一刻。若不是增到十分——滿心是溢出來的喜悅,將要與對方分享一輩子的期待——就是沉到谷底的零分——幾乎讓人發瘋的後悔,對未來不間斷的爭吵的恐懼。
值得嗎?我問自己,為何要這樣考驗彼此之間的愛意?朱利安蓋在我手上的掌心有些冒汗;我從未提過自己有多麼討厭潮濕的手掌,大概也永遠不會說了。他盤子裡是我幫他切的食物,早已冷卻變得僵硬,根本沒動幾口。他的左臂放在身側,隱藏得很好。有時連我都會忘記,其實他不是個——怎麼說,完整的人。
這是我們的終點嗎?當我選擇留下,以為自己開啟了一段新歷程時,會不會無意中給另一段畫上了句號?
有人上前舉杯致意,祝賀我們的婚姻。我心不在焉地揚起玻璃杯,目光落在一個伴娘身上,看背影分不清是誰。透過賓客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她在炫耀搶到的捧花。我注意到她身後形影不離的男伴,有些苦澀地別過頭,假裝靠在朱利安的肩上。
我們取消了蜜月。
在兩人都毫不感興趣的情況下,慶祝新婚根本沒必要。實際上,婚禮當晚他就睡到了書房裡,你完全可以想像我們之間發生了和沒發生什麼。已經有人幫我們訂了旅館,就這麼拂了別人的好意,我隱約有些內疚,只希望他們的沒損失多少定金。
不過,我們還是盡職盡責地「休息」了幾個星期。我還是堅持不讀報紙,但即使躲在房子裡,也難免會看到關於我們的內容。預言家日報自然對旅行被取消大肆宣揚了一番,什麼忠於崗位、將私人生活放在一邊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每次看到類似的文章,我都想狠狠地罵一句「扯淡」。輿論幾乎都朝一邊倒,全向著朱利安——不,向著迪戈裡夫婦。
後來,又有一個新的理論出來了。新迪戈裡夫人得了重病。這個傳言竟然是基於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老迪戈裡夫婦沒有參加我們的婚禮。外界顯然相當看重新郎父母的意見,隨著或真或假的信息被「知情人士」泄漏,整件事便傳成了「阿米莉婭·迪戈裡是個病秧子」。
而從我這邊來看的話,事實的真相其實是這樣:霍爾斯特德和瑪格麗特·迪戈裡早就在幾封長長的、滿是問候的信中表達了他們的歉意;兩人在國外旅游時,不幸患了嚴重的熱病,沒法立刻回到英國。這打亂了他們原本的計劃,結果缺席了我們的婚禮。
我並不怎麼在乎他們是否來到現場,反正結果不受他們的行為影響。對他們來說,我只是一個看似完美計劃中的木偶。我曾推測過他們的祝福裡有幾分是真實的,最後敗下陣來。我猜不透他們的想法,特別是瑪格麗特·迪戈裡。她知道自己家人的計劃嗎?她也參與了嗎?在僅有的那次會面裡,她是那麼溫和,似乎永遠不會傷害別人。這是假像嗎?
因為朱利安堅決反對奴役家養小精靈,所以一切都得我們自己做。我們輪流負責烹飪,在沉默中吃完飯。然後我會洗盤子,他則躲進書房,處理或者假裝在處理工作上的事情。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戳破玻璃紙,甚至任何與先前發生了什麼有關的話都沒提。
我敢發誓,那些天裡我們一共只說了不到十句話。這詭異的相處方式真真切切地發生了,現在想想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要是被別人知道,肯定更是會笑掉大牙。
終於,終於,那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又能返回醫院裡,而不受到非議。這麼說或許顯得有些沒人情味兒,但我十分所幸巫師們的病痛並沒因為這場婚禮而減少半分,讓我還能忙得焦頭爛額。
謝天謝地,這世界不是圍著我轉的。時間飛快地跑過我們身邊,什麼都沒留下。
我期待過——梅林知道有多少次——在餐桌邊,或者其他我們少數待在一起的時間裡,他能伸出手,低聲下氣地祈求,或是趾高氣昂地命令我,忘記過去發生的事情。我知道十分可笑、不切實際,卻怎麼也沒法將這個幻想趕出腦外。
以當下的狀況,這完全是異想天開:朱利安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管理法律執行司,其專注程度不亞於我對患者的熱情。我們不約而同地轉向工作,用另一種壓力來緩解精神上的重擔。
然後,我的想法變了。我也說不清從什麼時候,甚至不明白為何如此,但我感受到的狂怒轉變成了一種近似「坦然」的東西。婚禮上怒火燒心的感覺消失了,過程快得讓人不知所措,只在我的胸膛裡留下一個黑漆漆的空洞。
盡管我們之間還有隔閡,朱利安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都待在部裡,更不會整晚泡在小酒館一類的地方。房子不能算大,因此我們總是會在睡前擦肩而過。他身著睡衣走向一樓的書房,我披著外衣上樓去真正的臥室。
即使看了很多遍,我仍然覺得睡衣裡的朱利安模樣有些好笑。他完全沒了白天袍子筆挺的那種氣勢,模樣也沒他做出來的那麼老成。請容我不怎麼謙虛地說,若是光看我們的成就,很容易忘記我們不過二十出頭。他大概也是想到這點,才盡量做出對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樣子。
有幾次在樓梯上,我差點一把拉住他,說,我反悔了,現在離開英國的話,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像我的養父母一樣,還沒來得及踏出門就被害死在家中?或者,往好了想的話,馬上被抓回來,軟禁一輩子?還是說真的能像他保證的那樣,隱名埋姓過一輩子?
阿米莉婭,我不會讓他們那麼做的,我一定會保證你的安全。他會用一種摻雜著受傷、懊悔的眼神望著我,告訴我他沒有說謊。寬松的睡衣會襯得他有些瘦弱,他經歷的一切磨難會在掩飾下更加明顯。我會因為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而呆呆地望著他,他則一如既往,耐心地等著我,直到我再也受不了,大步逃到院子裡。
我從沒將這些話問出口,而他也不會主動再提起那些事。不管他對我這番話會有什麼反應,我知道自己無法割舍現在的一切。特蕾西、聖芒戈,甚至這個郊區。我喜歡聽孩子們在街上打鬧,喜歡這房子的後院,喜歡看外出覓食的夜行動物在清晨歸來,喜歡呼吸灌木那裡飄來的芳香。
我和朱利安少數一起做的幾件事,除了一起用餐,就是每天到院子裡給花叢施咒,保證他親自挑選的黃玫瑰始終盛開。我做這件事主要是為了度過與新魔杖的磨合期,以免工作上出亂子,而他堅持在場的理由實在超出我的想像。清晨不算暖和,朱利安總是會晚幾分鐘出來,站在不遠處,然後在我從還未完全被新草覆蓋的土地上爬起來後,將一張毛毯披到我肩上。
總的來說,沉默籠罩著我們的新家。
作者有話要說:
選擇黃玫瑰,不僅僅是因為它是我最喜歡的花,也是因為它背後的含義。
我查到的花語是這麼說的:「Send a fresh bouquet of yellow [roses] to say you're sorry to a friend you've hurt, wronged or upset」,大意是送朋友一束黃玫瑰以表達你很抱歉之前傷害/誤會了ta。
對我來說,大部分愛情是基於友情的,故而將這句話中的「朋友」換成了「愛人」。
☆、第37章
[Such dismal feelings however do not often persist in the clear light of morning, when you are young. – The Blind Assassin
年輕人陰沉的情緒一般隔天便會釋懷。 —— 盲刺客]
我站在病床旁邊,小心翼翼地往被魔火灼傷的病人身上滴著白鮮香精。它沒法根除病因,不過還是能緩解症狀。就像甘草糖一樣。讓你感到好受些,即使只是暫時性的。
我腦海中闖進一幕場景,來自很久前的記憶。吃吧,我母親反常地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就一塊。我從她掌心裡拾起黑色的硬糖,戰戰兢兢地舔了一下。甜味混雜著一種古怪的氣息充滿了我的口腔。我咂咂舌,但還是在她嚴厲的目光下把整個糖塊放進嘴裡。好姑娘,她說,不太習慣地撫著我的頭。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這樣的東西。讓人痛苦,卻又享受。這是我從未經歷過的;對孩童來說,世間的一切非黑即白,要麼是苦澀的湯藥,要麼是香甜的甘露。甘草糖就像是兩者愛情的結晶。
愛情的結晶。孩子。這個詞讓我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倒了過多的生長素在創口上。我忙不迭地抓起魔杖,吸走了一些魔藥。很多年前,在我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開始構思將來成為母親的生活。至於我自己的母親……
距離上次想起生母已經有一段時間。離開她身邊後,我就沒費心去打探她的下落;而我重新回到英國後,魔法部大概也對她失去了興趣。即使現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何時意識到魔法部的一系列舉動,帶著我離開這個國家的。除了相同的基因,我們之間應該已經沒有任何聯系了。愧疚灼燒著我的胃。如果她是因為害怕而逃走的,會對我現在的做法有什麼看法?
角落裡的收音機放著一首薩拉·沃恩的歌,我不自覺地按照節奏進行手下的工作。幸好她是名美國歌手,我看向不遠處的老迪克先生,不然這房間裡有一半的人得咆哮著把收音機砸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群巫師就是不肯承認,他們的小命基本上是麻瓜士兵們救回來的這一事實。
戰爭已經過去了幾年,感激之情也漸漸被時間消磨掉不少。但偏見也該隨之而去,遠遠地被拋在腦後,不是嗎?保留負面情緒根本就是過剩的自負在作怪。
不過,這些不是一個在聖芒戈工作的人應該考慮的事。一個病人哼唧起來,我趕緊走過去,幫他翻了個身。我感覺自己像個麻瓜護士,大部分的工作都需要親手操作,魔杖就插在口袋裡卻不能用。你想像不出我犯了多少錯誤,尤其是不小心把魔杖戳到某個病人的傷口上。雖說上次,也是最後一次犯下這個錯誤是在實習期間,但我永遠都忘不了假牙落在膝蓋上的感覺,光是回憶就夠受的了。
「史密——迪戈裡。」
我抬起頭,看見海莉·希斯科特站在門口。她揮了揮手。我將擱在床頭櫃上的魔杖插進口袋裡,快步走了過去,在身後關上門以免驚擾到病人。
「希斯科特女士!真讓人意想不到。」
「希望是個驚喜,而非驚嚇。」
我跟她互吻了下臉頰。「看來你在聖芒戈做得不錯,」她說,「不過我不是為了這件事才過來的。」她的目光落在我的左手上,「恭喜你。」她誠心誠意地說。
「謝謝。」我有些不自在地把手藏到身後,心虛地笑了笑。「希斯科特女士,你最近如何?上次見面我沒當上實習治療師呢。後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沒怎麼在醫院裡見到你。」
「啊,時間過得真快。」她感嘆道,「我還是老樣子,只不過上層決定把我派到法國,所以你才會一直見不到我。我得說,除了羊角面包,他們的咖啡也比英國的好上幾百倍,每天吃它們過日子也不會膩。」她做了個鬼臉,「別討論我了。你過得好嗎?從『小姐』變成『夫人』是個不小的跨越,是不是?」
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像個學生被老師提問,如果不給出正確的答案就會被關禁閉。
「沒錯。」我謹慎地答道。「一切都更有……家庭的感覺。我們認識了這麼多年,已經很熟悉對方的為人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番話,而且話中的誠意並非刻意裝出來的,不由吃了一驚。希斯科特女士點點頭,示意我跟她在長廊裡散散步。
「很高興看到你適應得這麼好。你我認識霍爾斯特德·迪戈裡還有他的家人,你還記得吧?依我看,朱利安品德高尚,你是個幸運的姑娘。哦,當然了,他也撞了大運。」她親切地補充道。「真抱歉霍爾斯特德和瑪格麗特沒法回來參加你們的婚禮,你們肯定很傷心吧。」
我沒說話。她繼續說:「真奇怪,就在你們的婚禮前一周,我還在裡昂見到他們了。他們看上去健康極了,紅光滿面,真不敢相信一個星期就會病成那樣。」
「命運的安排。」我咕噥著說。
她看了我一眼,重復道:「命運的安排。」
我們一邊走,一邊討論了一會兒聖芒戈的現況。過了約莫半個小時,她注意到時間,說自己有個會議。我們停下腳步,她先開了口。
「再見,阿米莉婭。」希斯科特女士露出一個不怎麼像她的笑容。「一切會變得更好。」
「再見,希斯科特女士。」
我沒回病房,而是徑直走上樓梯。牆上的肖像惱人地跟著我,反復強調著作為治療師的職責。
「看在梅林的份上,就一杯茶。」
「一杯茶!我從不會為了一杯茶就丟下病入膏肓的病人!聽聽北邊傳來的慘叫,你怎麼忍心!」肖像上的男巫喊道。
「那群人只是患了龍痘,我離開幾分鐘不會要了他們的命。」我沒好氣地反駁說。他誇張地捂住胸口,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怎麼敢!這簡直是對醫院的——」
我大步走向沒懸掛肖像的房間中央,沒聽見自己的究竟對醫院造成了什麼重大的影響。茶室裡的沙發上坐著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有個年邁的女巫戴著一頂誇張的帽子,上面像是只雪貂。它的兩只小眼睛似乎跟著我的動作,滴溜溜地轉著圈。她丈夫慢悠悠地喝著茶,兩人沒有交談。我坐到窗邊的一張單人椅上,望向窗外。
我有些擔心海莉·希斯科特會告訴別人,我對迪戈裡夫婦的缺席完全不在乎。她不像會這麼做的人,但你永遠不知道在奧格登陳年威士忌的作用下,一個人都會說講出什麼話。別想了,我這麼告訴自己。這是我現在處理事情的一貫態度:別多想。朱利安順著報紙上方若有所思地看向我時,不是在組織最後也沒說出口的話。他將寫著「機密文件」的文件「遺忘」在餐桌上時,不是為了讓我感覺他沒有秘密。他將每個咒語都念出聲時,不是叫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沒有無聲地施展咒語。
天氣還是很熱,我在這身袍子裡有些出汗。街道上有幾個麻瓜無精打采地走著,我有些好奇他們平時都在做些什麼。沒人朝上看,畢竟對他們來說這只是棟廢棄多年的大樓。千萬別被破爛的外表給騙了;「淘淘有限公司」裡擠滿了人。幾只鴿子飛了過來,一頭撞上施了魔法的屏障,胡亂拍打了幾下翅膀就又飛走了。頭頂上方的蠟燭慢悠悠地漂浮著,正好離天花板有一段距離,不至於熏黑了石膏板。
余光裡,我瞟見那對年長的夫婦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然後朝樓梯口挪了過去。半路上,老婦人絆了一下。我趕緊跳起來用魔杖指著她,幫她穩住腳跟,然後小跑著過去檢查她的情況。
「謝謝你,親愛的。」她顫顫巍巍地說,看樣子並沒受多大的驚嚇。「要不是你,我很可能就會摔骨折了,幸虧你反應快。」
「沒關系。」
出於某種原因,那名男巫用一種嚴厲的眼神望著我,兩手放在身側,並沒有去扶她。後者似乎也並不怎麼在乎她丈夫——我注意到了他們手上款式相同的婚戒——沒怎麼對她表現出關切之意。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婦。
女巫似乎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笑眯眯地問道:「史密斯小姐,對嗎?你不會碰巧叫阿米莉婭·史密斯,對嗎?」
我愣住了。「抱歉,你是——?」
她發出老年人特有的半咳半笑的聲音。「我真該先介紹下自己。我是格蕾絲的母親,她多次向我提過你的名字。她對你的描述讓我們對你印像深刻。」
我不由揚起眉毛。「哦——嗯,很高興認識你,霍洛威夫人和先生。」
「實際上是霍洛威夫人和威廉姆斯先生。」格蕾絲的父親不悅地打斷道。我趕緊改口,嘟囔了句「威廉姆斯先生」。
「格蕾絲邀請我們到倫敦來住幾天,我們今天剛剛到。她讓我們先到醫院來,到兩點鐘的時候再去找她。」霍洛威夫人愉快地說,與丈夫的態度正好相反。後者一副完全不想參與到我們談話之中的樣子,皺起眉頭審視著牆上的一幅畫。
「我們就想四處逛逛,不是嗎?」
霍洛威夫人輕輕地用胳膊肘搗了下丈夫的肋骨。他被迫回過頭,惱怒地瞪著我,似乎是我非逼著他開口表態的。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總給我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像是對你的詛咒。下一秒就可能是我躺在這裡了!任由一群陌生人把我當成小白鼠,這裡切個口子,那裡倒點藥水。」他指責道。想到先前的失誤,我的臉上有些發燙。「這不是我們為格蕾絲選擇的路,可年輕人——那麼草率!——就是不肯聽勸,總是崇拜朋友,而不是他們的父母。」
他重重地敲了下拐杖,暗示自己的演講暫時告一段落。我隱約感到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格蕾絲會在聖芒戈工作有一部分是我的過錯。我有些被冒犯了,但他只顧著一邊打量房間裡的裝飾,一邊發出不滿的嘖嘖聲,看都沒看我一眼。
「看在梅林的份上,在這裡多呆一會兒就讓我感到難以呼吸。我可不想染上什麼病……」
他朝旁邊的桌子探過身。我以為他要去拿水杯 ,但他只是敲了敲木頭桌板,祈求平安。他妻子不以為然地衝我笑了笑。
「別這麼唉聲嘆氣的,理查。親愛的,不要在乎這老頭子的想法。格蕾絲告訴我們婚禮美極了,報紙上的照片遠不及現場,而且婚宴上的食物十分可口。你肯定花了很多心思吧?說到底,一生中能有幾次這樣的事情呢?」
「她人真是太好了。」我含糊地說,偷偷看了下牆上的時鐘,盡量用婉轉的語氣說:「我不該打擾你們了,威廉姆斯先生、霍洛威夫人。需要我通知格蕾絲你們已經到了嗎?」
「哦,你真體貼,不是嗎——」
霍洛威夫人趕緊打斷了丈夫:「沒關系,親愛的,我們能自己去,史密斯小姐——或者我該稱你為迪戈裡夫人?」
「阿米莉婭就可以,霍洛威夫人。」
她帶著歉意笑了一下,帽子上的雪貂犀利地盯著我。「好吧。請代我向朱利安問好,還有他父母。我們是老朋友了。」她補充道。
他們下了樓。霍洛威夫人緊緊攥著扶手,可她丈夫從始至終都沒扶她一把。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也走下樓梯,對茶完全提不起興趣了。
我和為數不多的朋友們沒怎麼討論過自己的父母。我沒什麼好說的,格蕾絲大概也不覺得自己的家族史和工作有什麼關系。只有一次,她告訴我親生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一直以為她繼承了繼父的姓;現在看來,她和她母親都保留了老威廉姆斯先生之前那個男人的名字。
霍洛威夫人大概也沒這麼在乎這場婚姻,我模模糊糊地想,「一生中能有幾次」而不是「一生一次」……也許這才是老威廉姆斯態度如此惡劣的根本原因,與繼女叛逆的工作無關。他們手上的戒指看著可不像是被精心呵護的樣子。
我沒再多想他們的關系,轉而投入到工作中。今天下午還是那麼忙碌且單調,看著新來的掃地者哭喪著臉把便盆端出門去,我詫異地發現自己根本對他們同情不起來。
兩個年輕的女孩抱怨著從我身邊經過時,我忍不住說:「打起精神,姑娘們,每個人都得經歷這一段。」
她們馬上止住話頭,膽怯地望著我。左邊那個戰戰戰兢兢地說:「對不起,史密斯治療師。」
我為她們對我的態度感到很驚訝,但更多是為我苛刻的語氣。之前也有人這般呵斥過我,可我沒想到我會這麼快就成為那樣的人。想到這點,我刻意放緩語氣:「這段很快就會過去的。以後就會好多了。」
兩個女孩還是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即使我的語氣絕對比先前要輕松、友好、滿懷鼓勵。
「好的,史密斯治療師。」
我突然有些惱火,便不再理她們,轉身走進病房。之前格蕾絲和我還是掃地者時,絕沒這麼畏畏縮縮的。我心煩意亂地打開牆上的藥櫃,擔心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工作上太順利,總有地方會出簍子。
我停下動作,發現自己已經忘了來找什麼了。白鮮嗎?我從數量最多的小瓶子中摸出一個,放進口袋裡。我很想坐下來,但身邊又沒有椅子,於是靠在玻璃櫃上,頭枕著胳膊。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我深呼吸了幾下,強迫自己感受空氣由鼻腔進入胸膛。難受的感覺消失了,而腳步聲也在門外響了起來。
我迅速調整姿勢,在那人進來時已經准備往外走了。
「阿米莉婭,你這是去哪兒?」
我在蘭斯洛特身邊停下腳步,隨便編了句謊話:「病房,有幾個人還沒填寫病史。」
「好姑娘。」他臉上的皺紋因為一如既往的笑容而格外明顯。蘭斯洛特並非表現出來的那樣年輕。
「蘭斯洛特,你多大歲數了?」我問。
「問一位紳士的年齡是很不禮貌的。」蘭斯洛特打趣地說。「為什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偶然想到你似乎一直在我們身邊。」
蘭斯洛特沒有對我話中「我們」指誰發出疑問。事實上,他的表情忽然有些哀傷,但還是打起精神,笑著說:「你這麼講,似乎想表達我已經是個老古董了。」
這未嘗不是事實,我想。一個見證了無數事情,始終在醫院裡的老古董。「你還記得,第一次在醫院裡看到我的情景嗎?」
他揚起眉毛。「當然,差點命都沒了,對吧?」他做了個鬼臉。「當時迪戈裡不知在你身邊守了多久。我記得聽到你訂婚的消息時,心想,如果我也跟學校裡的甜心結婚,大半輩子都會因為喝得不省人事,而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吧裡度過。」
他是如此坦誠。在衝動的驅使下,我冒冒失失地問:「蘭斯洛特,你還記得赫普茲巴·赫奇帕奇嗎?」
困惑的表情從他臉上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他轉開頭,沒有看我。蘭斯洛特比我高,現在看比最初遇到他萎縮了不少。我不禁想到,如果在1944年他是五十歲,現在也該到脊柱彎曲的年紀了。巫師的年齡不能按麻瓜的算法來衡量,但再怎麼說他也不是小伙子了。
一陣沉默。方才支持我問出這句話的勇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當時驗過她的屍體,資料庫裡有記錄。」我硬著頭皮說。他眨眨眼,沒有回應。「我只是想知道她中的毒有沒有解藥,有沒有任何辦法——」我說不下去了。
蘭斯洛特終於再次直視我的目光。「你救不了她。」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對旁觀者沒有毫無怨言,更何況蘭斯洛特還是個救過我性命的旁觀者。
「謝謝。」
我走出房間,沒有回頭。
☆、第 38 章
[Lord, what fools these mortals be!———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主啊,這些凡人可真是愚蠢!——仲夏夜之夢]
[場景一]
[迪戈裡夫婦已不能算是新婚了,可他們的房子仍維持著當時的模樣:當下最新的樣式,暗紅的磚牆,與隔壁鄰居的房子緊挨著,兩戶對稱。房子看上去很正經,就像裡面住的人一樣,絕不會跟亂七八糟的事情沾邊。有路人經過,贊許地打量著矮牆後面修建得方方正正的灌木和幾叢郁金香。現在是冬天,但花仍開得很茂盛。反常的現像,不過沒人真的注意到這點。路人看向迪戈裡宅子的眼神有些渙散,很快就扭頭離開了。
距離阿米莉婭·史密斯於朱利安·迪戈裡的大婚已經過去不少時間了。天啊,那流言蜚語消逝得多快!若知道當時它們被傳得有多廣,你絕會對人們忘記的速度趕到驚訝。兩月前相信的奇聞異事,兩周前閱讀的報紙刊物,兩天前嘟囔的牢騷抗議,兩小時前食用的午後茶點。是的,時間過得飛快,然而什麼也比不上人類與生俱來的本領——遺忘。
這話說起來簡直有些拗口!內部裝飾和外面一樣整齊,也許有些過於整齊,少了些人情味兒。門廊的地毯是石榴紅跟醬紫相間的幾何圖案,不過只覆蓋住一小部分走廊;房子的主人明顯不喜歡它。沒被蓋住的木地板一塵不染,剛被打掃過。牆上有副油畫,描繪某個海邊城市,旁邊掛著日歷。還有一張相片,裡面是新婚的迪戈裡夫婦和一些親朋好友,用精致的銀相框裱了起來。
一聲爆破。阿米莉婭憑空出現在地毯上。她約莫二十出頭,淺亞麻棕色的頭發垂至肩膀,當她彎腰脫鞋時隨著動作彈了起來。她面頰有著柔和的曲線,但煩躁的表情破壞了肌肉流暢的弧度。她使勁向下拽著身上的綠袍子,胸口有個骨頭和魔杖交叉的標志,下面別著她的名牌,用細細的斜體字寫著:A·S·迪戈裡治療師。]
阿米莉婭(自言自語):威金森的藥劑……威金森的藥劑……哦,不是威金森——威特金?不,就是威金森——
[她一拍腦門,轉頭看向牆上的掛歷,它自動翻了起來,到了今天的時間;幾個箭頭閃爍來,指著不同的名字;她打量了一會兒,明顯明白了箭頭指向的意思。]
——威金森和威特金,活見鬼。
[朱利安從旁邊的房間裡走了出來。他比妻子高了將近一頭,兩人的發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迪戈裡先生有著一頭濃密的棕發,襯得他的五官更加硬朗;身材瘦削,卻並非不健康。若非左半臉的傷疤,他一定會很英俊;實際上,熟悉朱利安的人通常會忽略他與常人相貌的區別。朱利安明顯在處理公事,沾有墨水印的袖子卷了起來,眼罩松松垮垮地繞在脖子上。]
朱利安:巴塞羅繆邀請我們晚上一起吃飯。
[阿米莉婭被嚇了一跳。]
阿米莉婭:該死的!
朱利安: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阿米莉婭諷刺地干笑兩聲。]
阿米莉婭:真好笑。
[停頓。兩人都有些不自在,躲著對方的目光。朱利安忽然意識到自己衣冠不整,飛快地將眼罩戴了回去,側過身撫平袍子。阿米莉婭有些不知所措。]
朱利安:我要去准備晚上穿的衣服了。你大概可以——梳梳頭,或者什麼。我不是說你現在看著很糟糕,不過——唉。
[他懊惱地閉上嘴,兩人對視片刻,又飛快地移開了目光。]
阿米莉婭:我明白你什麼意思。
[她是寬慰的語氣,但朱利安只是嘆了口氣,露出沮喪的神色,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說的話還是對方的表現。兩人又沉默片刻,直到阿米莉婭走向臥室,在身後關上門。朱利安望著她的背影,身後書房的門還是開著,能看到地上的睡袋。]
[場景二]
[一家高檔的餐廳。室內的光線全部來自於電燈泡而非懸在半空中的蠟燭,明顯是麻瓜餐廳。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阿米莉婭緊挨著朱利安,特蕾西和巴塞羅繆坐在對面,四人形成了一個對稱的組合。燈光刻意調得很暗,根據當事人的心情營造出各種各樣的氣氛:你需要曖昧的約會?當然可以;想跟親密的朋友聚餐?當然可以;軟化固執的生意伙伴?絕對沒問題。
在主菜的盤子撤下去、甜點上來之前,有一陣短暫的讓人喘息的時間。阿米莉婭正在向特蕾西講述工作上的幾件煩心事,包括前段時間遇見威廉姆斯先生的遭遇。朱利安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巴塞羅繆用叉子拼命刮了刮盤子底兒,最終依依不舍地放棄了再吃一口土豆餡餅的念頭。
服務生走過來,禮貌地朝每個人微微鞠躬致意,然後變戲法似的從身後變出了焦糖布丁,放在大家面前。]
特蕾西:……威廉姆斯?山姆·威廉姆斯嗎?
阿米莉婭: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但他跟霍洛威夫人結婚了——
特蕾西:哦,那個寡婦!
[她翻了個白眼,不以為然地揮了下手。]
特蕾西:相信我,他就是個固執的人。爸爸有次不巧跟他有生意上的來往,結果每次跟他碰過面都悶悶不樂的。我敢肯定是威廉姆斯太過吹毛求疵了,對什麼事都斤斤計較。更何況,他肯定從沒生過大病,無法理解你們現在工作的重要性。
[她明顯是在寬慰。阿米莉婭嘆了口氣,感激地笑了笑。特蕾西隔著桌子用右手拍了下阿米莉婭的胳膊肘,扭過頭看向兩位男士。]
特蕾西:說到工作,你們在說什麼呢,小伙子們?
巴塞羅繆:當然是工作,親愛的。我們可是瘋狂的戈爾工啊。
[他探過身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特蕾西咯咯笑了起來。朱利安放下小勺子,他只顧著說話,還沒碰面前的甜點。
朱利安:我們剛剛說到最近部裡頒布了一項條令,禁止在地下使用飛天掃帚。
特蕾西:魔法部,魔法部——別提了,你不知道我在新上任的部長那兒碰了個釘子,朱利安,她怎麼也不肯評價上一任部長和麻瓜首相的關系。看在梅林三角褲的份上,斯班塞-穆恩絕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朱利安:斯班塞-穆恩是個正派人士,我能為他擔保。
[他的語氣很嚴肅,但表情還是很溫和。]
特蕾西:但他太完美了,不是嗎?我不信任這樣的家伙,他肯定有什麼缺點。如果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和品格都無懈可擊,那他絕對有個致命的秘密。
[她敲了下桌子。]
特蕾西:我就想弄清楚,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帶領公眾……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期……
[她的眼神游離起來,明顯開始思考用什麼樣的標題才更合適。朱利安的耳朵有些泛紅,所幸巴塞羅繆清了清嗓子。阿米莉婭松了口氣的樣子,特蕾西什麼都沒注意到。]
巴塞羅繆:嘿,別考慮工作了,我們已經在上面花了不少時間了。
[他向特蕾西眨眨眼,後者有些驚訝地望著他。然後她一拍腦門,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阿米莉婭揚起眉毛。]
阿米莉婭:特蕾,我知道你快憋不住了。是什麼事?
特蕾西:我就知道會被你看出來。巴特,我覺得最好還是由你來說比較好。
[她被自己的笑聲打斷了。即使在這樣暗的燈光下,也能看出她的臉色已經十分接近甜菜根的顏色。巴塞羅繆清了清嗓子,將兩手放在桌子上,嚴肅地看著阿米莉婭和朱利安。]
巴塞羅繆:我得說,你們的婚禮讓我想了很多,尤其是關於我和這位可愛的女士——嗯,我們的關系。所以,那天晚上我就決——
特蕾西:他求婚了,而我同意了!抱歉,親愛的,你花的時間太久了。
[巴塞羅繆有些失望地嘀咕了一句什麼,但看上去還是很高興。特蕾西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東西,迫不及待地套在手上,然後伸手過來向眾人展示這枚精致的訂婚戒指。阿米莉婭吸了口氣。]
特蕾西:長話短說——我們訂婚了。
[阿米莉婭磕磕巴巴地說了幾句恭喜的話,眼裡已經溢滿淚水。朱利安跟巴塞羅繆都站起身來,鄭重地跟對方握了下手才坐回去。朱利安往每個人的杯子裡都倒了些紅酒,率先舉起杯子,用一種低沉、威嚴的聲音說。]
朱利安:致特蕾西和巴塞羅繆,我們的朋友。
[放下杯子後,特蕾西遞給阿米莉婭一張厚厚的白色卡片。她打開,裡面用漂亮的花體字寫著「誠摯邀請阿米莉婭和朱利安·迪戈裡夫婦……」特蕾西燦爛地朝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笑,然後做了個鬼臉。]
特蕾西:這是我們婚禮的請柬。哦,別現在就打開,至少等你回到家裡,遠離我了再那麼做。真是太讓人難為情了。我想請你當我的首席伴娘,艾米。這不僅僅是為了回報你請我當你的首席伴娘——更是因為你是我最最親愛的朋友。我的姐妹。在這世上,我想不出更適合這個位置的人了。你可不能拒絕。
阿米莉婭:我怎麼會拒絕呢?巴塞羅繆和特蕾西,真是太好了。
[阿米莉婭感動地望著她,眼眶有些濕潤。巴塞羅繆趕緊在未婚妻的暗示下轉向朱利安。]
巴塞羅繆:朱利安,我希望你能作為我的伴郎出席。
朱利安:榮幸至極。
特蕾西:這不太合規矩,通常必須是未婚人士——我們都清楚這點。但你們現在不能反悔了。我也不在乎其他人會說什麼。
巴塞羅繆:也許媽媽會抱怨幾句,不過,這真是太棒了,對吧?
[阿米莉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朱利安將胳膊環在她的肩上,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忍不住微笑起來。不知道其他人得知將由已婚的兩個人來扮演伴娘和伴郎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光線逐漸暗下來,落幕。]
作者有話要說:
自己分析自己的文字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實在是想說幾句。
原本我計劃在更早的時候,用類似劇本的文字來描述朱利安和阿米莉婭的關系。其實在這裡並不完全恰當,畢竟他們的關系已經沒有那麼多」表演「的成分在裡面了。
不過,我認為這段臨近轉折點,用劇本的模式來展現還是可以讓大家耳目一新。另外,我在前面沒有怎麼描述兩位主角的長相,也算是完成了一個小小的心願∼
☆、第 39 章
[Such di□□al feelings however do not often persist in the clear light of morning, when you are young. – The Blind Assassin
年輕人陰沉的情緒一般隔天便會釋懷。 —— 盲刺客]
葬禮和婚禮其實沒差多少。一群人熱熱鬧鬧地聚集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屋子裡,跟主人翁不算熟的賓客誰也不想承認若不是精致的食物,他們才不會來這個地方哩。總是有人在哭,總是有人在笑,總是有真心的眼淚,總是有虛假的微笑。
我的生命裡滿是死亡的足跡。我參加了無數場葬禮上,但只參與到少數幾個人的死亡中。
我還記得那天,印像中的一切都鮮活無比。單是回憶起來我都能聞到消毒水的味道。那原本是個普通的早晨。我走下長長的走廊,一路上有不少人回頭驚訝地望著我,似乎不明白目前還有些名氣的迪戈裡夫人為什麼會抱著換洗的被套在這裡出現。我只是微笑著衝他們揮揮手,看到他們略顯窘迫的模樣,暗暗地感到一陣愉快。
在給被狼人咬傷的病人換床單。既然沒有別人願意管這個病房,只能由我來做這些本應是掃地者工作的麻煩事。其實我還是有些介意,不過兩個月前希斯科特女士曾暗示過,如果我願意,隨時都能換一個負責的病房。彼時我主動選擇了這個病房,現在也不好反悔。
這個病房跟其他房間不一樣,病人的床頭沒有他們能自由開合的玻璃窗,卻有好幾扇結實的木門橫在病床對面的牆上,恰好錯開了能從床位上一躍而起、直接衝出去的角度。加固了的水泥牆上掛了舞台上才會用到的帷幕,總是猩紅的天鵝絨。裡面有時會藏狐媚子,因為布料太過厚重而無法用魔咒或殺蟲劑把它們趕出來,只能用手一只只地捉出來。
我站在房間正中央那張空著的病床旁,有些擔憂地猜測下一個病人會什麼時候到。可喜可賀的是,距離上一次有人躺在這張床上已經有段時間了。部裡終於想辦法管住了一部分狼人。在斯卡曼德先生首創的狼人登記簿的基礎上,總算有法令強制狼人在魔法部注冊,否則就會被關到阿茲卡班。從病房裡的人數來看,這一決策有了很大的幫助,但我不認為那些真正危險的狼人是否會去注冊。
目前為止,登記的那些狼人都本性不壞。要是沒有月光的刺激,他們想要咬人的衝動也能抑制住一些。不然的話,用皮帶把自己綁在床上也能有幫助。這話聽起來很殘忍,但僅僅是束縛咒已經無法綁住他們了;更何況,讓他們清醒地躺在床上,在痛苦煎熬、忍耐,也不比疼痛更仁慈。而疼痛似乎能讓變形後的狼人恢復一些理智——除非太過劇烈,讓他們直接發了狂。
我手下的病人發出了虛弱的□□聲,我趕緊施了個沉睡咒。他安靜下來,在睡夢中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幾句聽不清的話。我嘆了口氣,又在他傷痕累累的臉上抹了一層藥膏。突然,我聽到身後有人在哼唱,有些不解地回過頭。聲音的源頭是個姑娘,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百無聊賴地在腿上打著拍子。
見我望向她,那姑娘咧嘴笑了笑。「我覺得這地方需要點音樂,你說呢?」
「我喜歡這首歌,」我評價道。她又笑了起來。
「這是我根據工作編的。哦,我還沒告訴你我在圖書公司工作吧?這歌能幫我記住那些該死的編號。倒不是說我的記憶裡不夠好……」她忽然臉色一變,挽起袖子察看著上面兩道深深的傷口。
我注意到她的嘴角向下撇去,便安慰說:「你馬上就能出院了,我保證。你是這些病人裡傷最輕的一個。」
「你發誓?」
「發誓。」我鄭重其事地說,在胸口劃了個叉。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抬手撓撓亂糟糟的短發。明亮的火紅色跟她布滿雀斑的手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真想現在就離開這兒,早點回去工作。我也不知道是誰在——」
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我趕緊站直身子,望向闖進來的實習治療師。「迪戈裡治療師。」他畢恭畢敬地說,側過身讓跟在後面的同伴將擔架送了進來。
紅發姑娘響亮地罵了一句。我顧不上回應她這,身體已經按照程序行動起來:我揮舞魔杖讓每個病床兩側的布簾子垂下來,擋住後面的病人和他們——像這位紅發姑娘正說著的——一些不應當被新患者聽見的話。我感到她在簾子後面掙扎幾下,扯著嗓子喊了幾句。
「沒關系,不用管她。」我對實習治療師說。他們站在門口,等著我的下一個指令。「勞駕,你們隨便哪一個,誰能幫我去找一下格蕾絲?」
剛才開門的那個對同伴說了句「霍洛威藥劑師」,後者恍然大悟地一點頭,轉身跑開了。而開門的那家伙沒動,只是站在不遠處望著我。他胸前的名牌一閃而過,我隱約看到了「希伯克拉特·斯梅綏克」的字樣,並清楚地意識到他短時間內是不會走開了。
「把門關上,斯梅綏克。」我命令道。
他照辦了,但還留在室內。我只好在自己和眼前的擔架周圍拉下布簾子。我不想讓別人看著我工作。然後,我轉向患者。紅發姑娘那句感嘆其實一點都沒錯,我想。可惜我已經習慣了,不在能感受到第一次見到這景像的驚嚇和,或多或少的,腎上腺素湧上來的刺激感了。
能看是個女人,但她整張臉血肉模糊,幾乎看不出五官的形狀。我施了幾個簡單的止血咒,但不得不停了下來;咒語不僅在她身上治療作用,甚至讓出血的速度變快了。我皺起眉,明白這不僅僅是簡單的狼人造成的傷口。這魔咒我從未見過,或許他們把病人送錯地方了。我感到一陣焦慮:如果耽擱了治療,殘留的魔咒極有可能會對她造成更大的傷害。
就在這時,她睜開了雙眼。棕色虹膜的周圍布滿血絲,瞳孔已經有些放大了。我俯下身輕聲說:「堅持住,我能幫你。」
這極有可能是句謊話,但我還是對她露出安撫人心的微笑。每個治療師都得會這表情,它能讓病人安靜下來,便於我們施展咒語。在面對被狼人咬傷的病人時,我更是得熟練地應用這微笑;他們通常經歷了極大的恐懼和痛苦,而一個友好的面龐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甚至能增強魔藥的效果。沒人知道為什麼,但就是這麼回事。
女人忽然使勁張開嘴,嘶啞地說:「不要——幫——」
我的心跳停了一秒,沒料到會得到回復,不過馬上回過神,繼續做起了分內的工作。她一定是被疼痛折磨得毫無生存欲望了,但我不能放棄,哪怕希望渺茫。我將白鮮從口袋裡掏了出來,滴在她小腿最大的創口上。傷口之下,幾乎能看見白骨了。粉紅的肌肉裸露在外,濃稠的黑血向泛出,兩種顏色形成了驚悚的對比。
當綠煙伴著嘶嘶的響聲騰起來時,我不得不別過頭,好讓這陣反胃感快點過去。等我再看向她,發現她還望著我。
「阿米莉婭,」她艱難地說,「讓我——讓我安靜地去吧。」
「你知道我是誰?」
我隨口問道,趕緊往她另一條腿上倒了些白鮮。她臉上的肌肉動了動,似乎在微笑,盡管完全看不出她是否因扯到了傷口而痛苦地鎖緊了眉頭。
「當然。」她費勁地喘著氣,胸口在被破破爛爛的袍子下虛弱地起伏了幾下。「聽著,我知道是湯姆——湯姆殺了她。」
我猛地停下來,朝後退了幾步,後背撞在布簾外的藥櫃上。那一瞬間,我以為她在說赫普茲巴。我姑母寬大、帶著貪欲的闊臉冒了出來,猙獰地扭曲著,嘶吼著對我背叛的指責。即使那是無意識的,即使她的死亡並非我本意,即使我為此付出了我的代價。
但我忽然反應過來,她說的不是赫普茲巴·史密斯。也許她根本沒聽說過赫普茲巴。她說的是最開始的一起謀殺。絕非第一起,但肯定是在他還只是湯姆·里德爾的時候。
「他——不會——留活口。」她氣若游絲地說,我的心揪緊了。「但至少——我知道——真相了。」
我停止了手下的動作,驚奇地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她的嘴唇無聲地抖動著,因為力竭發不出聲音。可我見過那麼多病人——垂死之人,靈魂在軀體的邊緣游蕩者——所以我讀懂了她說的話。
我原諒你。對不起。
「謝謝。」我低聲說。棕眼睛眨了兩下,表示聽見了,卻沒有力氣回應。她的右手動了動,我在病床邊上跪了下來,輕輕地握住那只手。她肯定知道我由於情緒激動,渾身發抖,除了靜靜的陪伴外,在做不了其他。她的手指反搭上我的指頭,竭盡全力地收緊了一些。
我右肘上的那道傷疤忽然隱隱地痛了一下。我們維持著這姿勢。似乎過了幾個小時,同時又像幾秒鐘,她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我將它搭回到床單上,挨著她的身體。
當格蕾絲拉開布簾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哀嘆。我從蘇珊·亞當斯的屍體旁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氣。「准備通知家屬吧。看看她有沒有兄弟姐妹,或者父母。」我說,心裡明白她沒有家人了。亞當斯家族的成員早在很久以前,就接連不斷地被送到聖芒戈,全是不同的理由,但一個也沒逃過不治身亡的結局。
卡珊德拉在魁地奇球場上神采飛揚的模樣闖進了我的腦海。當時我極其討厭她那副表情,現在卻只希望她還在。我反常地感到筋疲力盡,於是讓格蕾絲指揮掃地者清理地上的血污,自己退後幾步靠在牆上,離紅發姑娘的病床不過幾英寸。她已經安靜下來,大概也感到了我的存在,卻什麼也沒說,對此我很感激。
使我疲倦無比的情緒是遺憾嗎?還是解脫?若是後者,為何我會如此傷感?我思忖著,不管怎麼說,我們也認識了這麼多年,算是超越「熟人」這道坎了。可我們從沒真正抵達「朋友」,讓這份關系有些微妙,我心裡清楚得很。
我猜測著蘇珊經歷了什麼。也許她為了找出真相,故意假裝成仇敵的追隨者。也許她試過以別的身份從內部搗鬼。可她又能騙過誰,最後還不是連命都搭進去,獲得如此悲慘的結局。
出於某種原因,我隱約覺得她對這結果是滿意的。否則,不會說出那句無聲的遺言。
我望向窗外,看到卡珊德拉和蘇珊,這對雙胞胎姐妹肩並肩地站在一起,兩張半透明的臉上掛著笑容。再見,阿米莉婭,左邊的說。右邊那個重復了一遍。
我眨了下眼,她們就不見了。
☆、第 40 章
也許你能猜到故事快要結束了,我親愛的讀者。在故事真正結束前,我想完成一個之前沒來得及說完的故事。
1994年,塞德裡克的葬禮後,鄧布利多邀請我到霍格沃茨與他會面。我馬上就寫了回信,表示自己一定會來。正如我之前所說,鄧布利多永遠是知道得最多的那個人。我不知道自己再次來到霍格沃茨時,是懷著怎樣的想法:我是來尋求更多答案,問題,還是解脫?
對魯伯特和其他人來說,「迪戈裡夫人」這個身份已經足夠了。與他短暫的對話後,我走在校園裡,驚嘆著即使過去那麼多年,霍格沃茨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兩頭石獸在聽到口令,跳了開來,讓出一條路。我上了塔樓,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鄧布利多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這場景有些不真實:對我來說他從來都是長者,但看到他銀白色的頭發和胡子時我還是微微吃了一驚。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自己也年紀不小了,不知道鄧布利多看著曾經的學生不再年輕、模樣大變,又會是什麼感覺。
我們不約而同地省略了寒暄。我站在他的辦公桌前,看著霍格沃茨的校長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東西。他沒問我是否知道我的身份,也沒解釋他是如何知道了一切,直接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朱利安之前告訴我,他很擔心是自己的原因才讓湯姆關注起你。請原諒我的用詞,但出於什麼原因,才會讓湯姆·里德爾關注一個默默無聞的女學生?他請我想辦法限制湯姆的一舉一動,以免其他人也知道你的祖先是赫奇帕奇。後來他被推上戰場,我告訴校長,必須要讓你成為女學生會主席。別人都以為我是為了討好霍爾斯特德·迪戈裡。但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只有讓你始終在亮處,才能阻止湯姆·里德爾對你下手。
阿米莉婭,你該知道,是我告訴了菲利普·斯彌頓你在霍格沃茨,而他轉告了赫普茲巴·史密斯。我以為你跟家人在一起會感到快樂,但我錯了,這僅僅將你置於更危險的處境裡。更何況,我大大高估了史密斯家族成員之間的親密性。菲利普因為擔心被魔法部盯上,反而躲到了更深的地方。而赫普茲巴全然不在乎其他親戚的存在,整件事竟然不了了之了。
後來,赫普茲巴·史密斯被下了毒。我在郝琪被捕後去監獄裡探望過她,被告知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我猜可能是你,便告訴了朱利安。他那時還沒進入魔法部,加上還未完全恢復體力,所以拜托我私下去搜查赫普茲巴家,自己則去清理你的記憶。從那以後里德爾就不怎麼露面了,對嗎?我猜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已經完成了想做的事情,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在你家瞧見了朱利安,知道自己計劃沒法再進行下去了。
我過了段時間才有機會到赫普茲巴家搜查。發現這個東西的時候,我們——也就是朱利安和我,都覺得奇怪:為什麼它沒有被搜走,而是在那裡?也許有人覺得,藏在那裡才是最安全的。不管怎樣,朱利安和我一致決定交給魔法部只會引來更多的麻煩:我為什麼會去搜查她家?還有多少人應該知道你的身份?它到底還有沒有魔力?我們原本覺得應該把它給你,但彼時你還不知道他已經活著回來了,況且放在家裡不安全,古靈閣可能會被妖精拿走,辦公室裡會被人發現。更何況,若是湯姆得知它流落在外,而不是按照他的計劃被好好藏著,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因此朱利安拜托我將它藏在霍格沃茨,他沒說過什麼時候給誰,或者怎麼處理。之後那些年裡,我們交集少而又少,又擔心書信交流會被別人截獲。然後……
還有別人知道這東西的存在嗎?我問。
極少的幾個人。他們都以為是我從魔法部借來的,我也因此避免了很多問題。但你才是它真正的保管者,早該是如此了。鄧布利多將小小的金屬物件從桌子上推了過來。
為什麼現在給我?我撫摸著那物品表面上的浮雕。我又能做什麼呢?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你知道的。
他越過我的頭頂,望進我看不到的記憶中。
我是個老人,阿米莉婭,我生命中的遺憾比你要多得多。我自大地認為我的自控力遠高於別人,不用擔心會禁受不住誘惑,才隱瞞到現在。我早該告訴你很多事情,可我擔心你會因此終日郁郁寡歡,在衝動下做出錯誤的決定。現在,我無法這麼說服自己了。朱利安是出於對你的保護才做了那些事,而我只是擔心你會因此恨我隱瞞真相。如果早一些讓你知道湯姆·里德爾的危險之處、知道你的身份,也許能免去你生命中的大部分痛苦。
但那不怪你,我說。是魔法部安排了這一切,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牽扯到朱利安,他也不用為這一切付出那麼多的代價。
阿米莉婭,旁觀者不是完全無罪的。一滴眼淚順著他扭曲的鷹鉤鼻流進了長長的白胡子裡。把它還給你,不僅是物歸原主,更是我為了隱瞞這麼多東西的贖罪。很抱歉今天才告訴你這些事情。
朱利安從沒想過傷害我,我早就知道了,不然,為何我選擇留下來,而不是一走了之?我對他那份強烈的愛絕對貨真價實,這是我在失去了他的多年後,暗自揣摩出來的。魔咒或藥水不會有那麼長的效果,也不會在施咒者離世後還能有那樣的強度。
話說回來,我也從沒真正懷疑他會用咒語來操控我。我對他的感情從來都真真切切,即使在知道更多細節的四十多年前。
1951年。
一次格外愉快的晚餐之後,我和朱利安同下個月便會成為博恩斯夫婦的那對愛人在餐廳門口分手了。特蕾西和巴塞羅謬肩並肩走到另一條街上,即將拐過彎時,她扭頭朝我揮了揮手。接著,響亮的爆破聲傳了過來。有幾個人探出頭,想看看究竟是哪輛汽車回火,我和朱利安趕緊離開了。
我們拐上另一條路,誰都沒想到要幻影移形,就那麼走了下去。終於,疼痛的腳趾迫使我停下來。朱利安遞來一只胳膊,我自然地扶住,把腳上的高跟鞋脫了下來。隔著布料,能感到他身體傳來的一陣陣溫暖。
我有些好笑地從余光裡瞟見,朱利安熟練地扯松了領帶,然後解開西服扣子。不知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擅長穿麻瓜的衣服。做完一系列改動後,我們繼續向前走去。
「我欠你一個抱歉。」朱利安忽然說。
我仰起頭,望著他在路燈下的側臉。他臉上的傷疤因為是魔法導致的,所以始終沒褪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格林德沃的惡咒似乎跟他一樣漸漸失去了它的威力。這一切絲毫沒影響他的英俊,至少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差距。可能是在醫院裡的工作讓我對外貌受損的病人習以為常,可能是跟他相處得夠久足以讓我忽略這些。而他天生的領導感絕對也幫了忙。
當然就我而言還有別的原因。
如果不是他臉上的疤痕和偶爾需要我施展的治療咒,我肯定會忘了他經歷的事情。他的狀況已經十分穩定,而且發作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更容易預測了。
「為了什麼?」我問。
「為了我之前瞞你那麼久。我很抱歉一直沒有告訴你。你肯定非常恨我。」
我的動作無聲無息,跟他皮鞋在水泥路上敲出的 「噠噠」聲保持著無聲的一致。朱利安的語氣很平靜,也很真誠,我能聽出來。我們繼續向前走著,沒有因為開始談話或者我赤腳而停下來。
這些對話自然地從我們嘴裡跑了出來,像排練過的,但又沒那麼虛情假意。
「我不恨你,」我說,「也許你忘了,但我是主動留下來的。」
他肯定沒想到我會這麼說,詫異地揚起眉毛。我為還能讓他驚訝隱隱有些得意。
「你瞧,有一段時間我確實恨透了你。先是坦白你一直在說謊,還做出一副寬容大量的樣子給我兩個選擇。不瞞你說,看著你那心安理得的樣子,我真是快氣瘋了。那麼多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除了我……
「這聽起來不免有些奇怪,我知道,但你瞧,這事情本可以更糟。我不是說你做得對,但本能並沒有叫我逃走。是我選擇了現在的生活,朱利安。我們第一次分手,其實就該讓整件事結束了。之後發生的一切根本不在任何人的計劃裡,對不對?我也以為這是出於恐懼,但不是。發生了,就這樣。」
我止住腳步,朱利安也是。但他沒有想說話的意思,僅僅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第一次分手後我感到的不解和記憶裡的空白,到現在也沒有回來。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我繼續說了下去。
「我原本以為,這一切都是基於一個謊言。同樣的,謊言毀了這一切。有段時間我簡直覺得自己要發瘋了,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存在的,哪些是對過去熟悉的一切的依賴。現在,我不想去糾結那麼多了。聰明從來不是我的長處,但就算是我也能看到你一直都在保護我。你父親不想把你搭進來,魔法部也沒想到你會額外做那麼多事情……
「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完美的人,不過,沒有那些記憶確實讓生活輕松了很多。湯姆·里德爾說的沒錯,我從來都不是個聖人。我只想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生活,不去想以前發生的事情。」
提到那個名字,我有些恍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里德爾說的話並非毫無道理。朱利安的存在確實害死了一部分人。但是,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阿米莉婭·史密斯這麼個人,也根本不會牽扯到他。朱利安耐心地聽著,沒有打斷我。
「現在,赫普茲巴已經死了,斯彌頓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我身上根本就沒有特殊的魔力。這麼看來,赫奇帕奇也沒有後人了。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更激動一些。『四巨頭的傳人』,多光彩的標簽啊。但事實是,我幾乎沒想過這件事。」
我試著算過1944年到1947年之間感到的所有痛苦究竟有多少,卻發現那些感情都毫無保留地轉成了別的東西。
「我想說的是,我知道你阻止魔法部對我下手。我知道你阻止了他們。蘭斯洛特知道這一切,這恰恰說明說明不止他一個人參與了……保護我需要極大的氣力,而考慮到我現在基本上毫無用處了,你們完全可以制造一起事故,或者那次直接讓湯姆·里德爾殺了我。這麼看來,你也是賭上了自己的前途。」
「哎呦。」朱利安輕聲說,不知道是回應哪句話。
「沒錯,哎呦。」我們兩個都笑了。「我不是說一點怨恨都沒有了,把這當成一個警告吧。」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但是……」
我將手按在他的胳膊上。朱利安望著我,然後將我那只手拉到唇邊,吻了下戴著婚戒的手指。
「我原諒你。」
「你不知道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久了。」 他貼著我的手背說。
「我不是在說從頭開始——我們不需要。我也不會再忘了你做的事。不過,」我環住他的脖子,「沒必要讓過去橫在我們之間,阻止我們前進。」
「說得好,迪戈裡夫人。」
「謝謝你,迪戈裡先生。」
他低下頭。我們的嘴唇碰在一起。
「那麼你愛我嗎?」他問。這是第一次,我們相識如此之久,他從未說起這個我問過自己無數次的問題。
我曾想過,如果他問我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
這很復雜,朱利安。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也一直都在我身邊。可是你從未告訴過我,所以我該怎麼判斷我是真的愛你還是別的什麼?這世界上不受我控制的東西太多了。生命、真相……全都在我能操控的範圍之外。總是會有人趕在我之前改變未來。你參與我生命的時間比其他人都要長,比誰都明白。我不是在指責你,但你得承認在那一切之後,我肯定會仔細回憶我們之間的一切,好好思考哪些部分是真的,哪些又不是。我該怎麼用一個詞來回答你的問題——是,或不是?我沒法阻止我的腦袋運轉,去想,去聽,去說……
之前發生的一切沒有叫醒我這個傻瓜,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這輩子都離不開他了。他是擋在我和危險之間的唯一屏障,至於危險究竟來自魔法部、里德爾還是別的什麼,都沒關系。我想像著沒有朱利安的生活,試著將他的面孔替換成別人的,卻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我站在今天的位置。
因此我沒猶豫,也沒說排練好的那段話。
「愛。」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阿米莉婭心態的轉變:
朱利安確確實實頂著魔法部想要「永絕後患」的壓力和來自多方的壓力,保護她到現在。更何況,一開始也是出於無奈而不是為了「欺騙感情」,後續做的一切……
與其將阿米莉婭塑造成一個純粹的結果主義者,我選擇讓她更看重行為的動機。不管什麼結果,如果出自於一個善良的目的,這個行為都是道德的。換句話說,她相信道義論。
當然了,不是說結果完全無關緊要,只不過像親情、愛情、友情這樣化學物質催使之下產生的虛無縹緲的感情,實在是太復雜了。我想了幾次,還是覺得如果讓她永遠與朱利安決裂,過於無情無義了。
我不好左右別人的想法,但我想強調,他做的事情基本都是出於對她的保護。這世上沒有完全無私(altruistic)的人,即使他為了保護自己,隱瞞了一些事情,我也覺得是可以原諒的。
哎,倫理比較復雜,我也是出於興趣去了解了一下,如果與你的意見不相同,還望諒解。
☆、第 41 章
[There we two, content, happy in being together, speaking little, perhaps not a word. ——Walt Whitman
我們兩個,知足、快樂地在一起,說的很少,又似乎什麼都沒說。——沃特·惠特曼]
我們的生活簡單而且安逸,沒有危機或混亂。
在1954年,我生下了我們的第一個兒子。隔了一年,我們的二兒子誕生了。接著在1957年,我們最小的孩子,一個女孩,來到了這個世界。她出生後的每個晚上,朱利安都抱著她,看她揮舞自己的小拳頭和腳丫,哼哼唧唧地說著只有她能聽懂的語言。我是如此清楚地記得最開始的那些日子,幾乎能聞到嬰兒身上令人驚嘆、十分好聞的香味,與微弱的煙草味交織在一起。
我們的女兒出生後朱利安就戒煙了。不想傷害她,他說,一邊把最後一包香煙丟進垃圾桶裡。他要親手做出這件事以證明自己的決心,他這麼解釋道,兩個男孩好奇地看著他們的父親在房間裡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就沒了興趣,繼續跟對方友好地打鬧著。
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沒有別的詞可以來形容了。
特蕾西跟巴塞羅繆結婚了。她也生了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她的名字是阿米莉婭·博恩斯,特蕾西在孩子的洗禮上宣布道。小女孩穿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裙子,臉頰被繁瑣的蕾絲和花邊簇擁著。我是她的教母。實際上,我們分別是對方三個孩子的教父和教母。
所有人都衷心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成為摯友。與博恩斯一家的來往填滿了我的閑暇時間。我們很像普通的英國家庭,又不太像。有三個孩子在家裡跑來跑去,真是添了不少活力。
不知從何時起,每次這個想法冒出來,我都忍不住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檢查它們是否骨瘦如柴、布滿黃褐斑。只要看到它們還是先前的樣子,我就能松口氣。還沒到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開始走下坡路。
未來還長著呢。
這是個傍晚,涼爽而且安靜。天還沒完全變得漆黑,星星還沒照亮夜空,月亮還沒從雲層後探出頭。我坐在花園裡,就在玫瑰叢前,像個小孩似的半跪在草地上。有那麼多花低垂下來,與地面平行,隔著很遠就能聞到它們的芬芳。大部分是鵝黃色的花瓣,也有幾枝是雪白和粉紅。花瓣上的水珠在房子裡透出來的光下微微閃著光。
我一直閉著眼,但仍然感到了朱利安往這邊靠近。我並沒抬頭,僅僅朝他的方向揮了下手表示我迎接他的到來。他坐在我身旁的地上,根本沒擔心草地是否會染髒他的袍子。我睜開眼,正好看到將茶杯從他手中接了過來。我呷了一口,嘗到了檸檬的酸味。
「我在灶台上看到了這幾個檸檬。是我們院子裡長出來的嗎?」朱利安問。
「格蕾絲給我的。她跟馬文剛剛度完蜜月,吃不了家裡樹上結的那麼多水果。」我回答道。
朱利安點了點頭。我們沒再說話,就安靜地靠著彼此,注視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周圍的樹籬砌成了厚厚的牆,擋住了外面的嘈雜聲。過了一會兒,我回過頭,詢問地看向屋內。朱利安讀懂了我的心思。
「他們在玩魁地奇。」
「在房間裡?」
「別擔心,」他寬慰道,「我在走廊兩頭設了屏障咒,把所有的相框取下來放到客廳的茶幾上了。而且阿拉斯托也能管著他們。」
我懷疑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我們不該助長這種行為?別誤會,我愛他們每一個,但你不覺得阿拉斯托有些好指揮人嗎?昨天,他非得指使阿莫斯把他的玩具掃帚拿到自己房間裡,還讓羅歇爾把她的玩具都從客廳裡拿走,盡管我說了好幾遍沒必要這麼做。」
朱利安笑了起來,用安撫的語氣說:「你得明白,他是最大的孩子。如果他不指揮阿莫斯跟羅歇爾,我還會擔心呢。」
他輕輕攬過我的肩,在我頭頂吻了一下。我允許自己享受了一會兒這份安寧,然後從他的胳膊裡掙脫出來,起身朝房子走去。
「你去哪兒?」他在我身後問道。
「我去拯救我們的房子,以免他們把所有東西都給拆了,只剩下毛胚房讓我們重新裝修一遍。」
朱利安大笑起來。「你簡直比克勞奇還神經緊繃。難道你不信我能辦好家裡這些事嗎?」
我在門口停下來,轉過身望著他。他盤著腿坐在草地上,笑眯眯地朝我揮了揮手。房間裡面傳來了笑聲,似乎羅歇爾把阿莫斯從掃帚上撞了下來。讓他們玩一會兒也沒有壞處。我對自己聳了聳肩,松開剛才已經握住的門把手,走向我丈夫。
「這就對了,」朱利安鼓勵道,「再往前一步……」
他跳了起來,一把將我扯向地面。我驚叫了一聲,但他及時穩住我的胳膊,讓我不至於在地上摔個嘴啃泥。我惱火地瞪著他,結果他笑得更響了。
「朱利安·迪戈裡!」
「怎麼了?」他正色道。我哭笑不得地做了個鬼臉。
灌木裡發出沙沙的聲響,接著一只地精跑了出來。見到我們,它發出了憤怒的嘶嘶聲,小土豆腦袋上全是泥土。在它能跑開之前,灌木上冒出了一簇火花。突如其來的亮光讓讓它刺耳地尖叫起來,遮住自己的眼睛,飛快跑走了。朱利安把魔杖收了回去,調皮地笑著。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們又回到了霍格沃茨,偷偷從城堡裡溜出來,在黑湖邊的樹下躲著巡邏的教授。不過,我馬上意識到那時候的朱利安不會這樣輕松地微笑。他似乎變得年紀更小、更無憂無慮,比以往更像個孩子了。
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深深吸了口氣,感到夜晚的空氣慢慢充滿了我的身體。不只是肺部;從鼻腔進入,升到頭頂盤繞一圈,接著降了下來,順著四肢抵達指尖。就這麼安靜地坐在這兒,和朱利安偎依在樹叢前,聞著草地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給我帶來了一種滿足感。我突然有些想哭。
「你在想什麼?」他低聲問道,仿佛感到了我的情緒。
「沒什麼,真的。」我說。
這是真相,但也是謊言。我沒特意去想什麼事,可孩子們跟醫院的工作總是在我的腦海裡。為這些苦惱、計劃、安排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我想這是所有母親的通病吧。朱利安把一縷頭發別到我耳後,我抬起手,拉住了他。他反握住我的手。
「為什麼我們沒養寵物?」
他眨眨眼,「你為什麼提起這件事?」
「我只是在想,貓頭鷹沒法陪著孩子們玩。如果他們能有只寵物,隨便什麼動物,蒲絨絨都行,會不會——」
「不再整天找彼此的麻煩?」
「也不給我們制造麻煩。」
他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阿米莉婭,你覺得他們需要個保姆嗎?」
「有隔壁的塔利斯太太呢。她喜歡照看他們,還是唯一一個能讓阿拉斯托喝咳嗽藥水的人。我不認為保姆能做得更好了。」
「但她是個麻瓜。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孩子們漸漸大了,總會展現出魔法的天賦。萬一她起了疑心,我不想做那個需要清理她記憶的人。」
我咬住嘴唇,看了他一眼。他肯定明白了,表情稍微有些不安。但我只是平靜地說:「我並不擔心這個。她已經快七十歲了,先不說三個孩子足以讓她忙得團團轉,就算真有奇怪的事情發生,她肯定也會歸結於自己老眼昏花,產生了錯覺。以前弗洛倫絲就是用這種借口,直到霍格沃茨的來信塞滿了一個被鎖起來的櫥櫃。誰都沒有那個櫃子的鑰匙,而且也沒有足夠大的縫隙,根本沒法解釋信是怎麼進去的。若非如此,她肯定會想出一大堆別的原因。」
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關於麥德森夫婦的記憶鎖起來,置在腦後不予理會。可就像香檳酒瓶的塞子,一旦打開就沒法裝回去了。我繼續說了下去。
「弗洛倫絲一開始沒明白究竟在發生些什麼。她把一切都歸咎於天氣:那杯子沒有飛起來,只是光線讓人產生了錯覺。那只貓當然沒有變成紫色,是對街的搗蛋鬼染了它的毛。她從沒懷疑過我,至少她沒跟任何人提過她的懷疑。要不是霍格沃茨的信,朱利安,她肯定會把我送到某個寄宿學校,好遠離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我還記得一次她幫我洗頭發,肥皂水還沒沾到我的後脖頸,整個水池就炸開了。我們兩個連根頭發絲兒都沒掉。你知道她說什麼嗎?水溫太高了。厄尼甚至擔心是間諜在我們住的街區裡安下了炸彈。之後,當我去清理花園裡的雜草時,差點燒掉了整個房子。看在梅林的份上,我只是想除去那幾根難拔的蒲公英。弗洛倫絲堅持是厄尼留下的煙頭導致整個後院那場小火災,結果自那以後,我沒看他碰過一次煙草。」
朱利安把我擁入懷裡。我偷偷在他的袍子上擦掉了臉頰上的眼淚。他開口時,我感到他的胸腔隆隆作響。
「這麼說,你的破壞力比三個孩子加起來都要強。」
我不禁破涕為笑。「這麼說也沒錯。」
他忽然僵硬地坐直,胳膊從我背上松開了。我感到他即將發作的前兆,趕快從口袋裡抽出魔杖,抵在他的左臂上。朱利安的身子放松下來,還是有些發抖。我施了幾個無聲咒,直到他擦去唇上亮晶晶的汗珠,臉上的血色回來一些才停下來。平心而論,這幾個咒語比不上強心劑的效果,不過極少有巫師信賴麻瓜生產的小藥丸。
「多謝。」他說著抹去額頭的冷汗,聲音裡有一抹藏不住的虛弱。我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膝蓋,假裝沒發現他還有些蒼白的臉色。
「因為工作?」他應了一聲。我嘆了口氣,「你知道,要是由我來決定,我會讓你好好休息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你不能太疲勞,朱利安,那不利於——」
「行了,迪戈裡治療師,我心裡明白得很。」
他飛快地吻了我一下,純粹是為了讓我閉嘴。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在外面坐了很久。夜風拂過身邊,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撐著自己的腿站了起來。
「我最好進去察看一下孩子們,免得他們真把牆給拆下來。」
朱利安沒說話。我伸出手,他過了一會兒才握住。但他沒有起身,只是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我。然後,他收緊手指,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們,阿米莉婭,我以我的性命發誓。」
我使勁回握住他有些溫暖的手。「我相信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部分是我全文中最喜歡的一章。我知道自己不擅長描寫情情愛愛,但家庭的溫馨(domestic bliss)對我來說是完全不一樣的體驗。
大概因為比起山盟海誓,我更相信地久天長(笑)。
希望讀完這章的你,也能感到一絲平靜。
☆、第 42 章
距離我上一次踏進國王十字車站已經過去整整二十年了。我不敢相信時間的流逝,更不敢相信車站裡的變化。
當然,我並不是特別驚訝;我已經預料到在戰爭時期,這地方會被轟炸。只是牆上貼的地圖都是新的,而不是先前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發黃、剝落的劣質紙張;而長凳全刷了漆,完全遮住了下面的原木。我得說,對這些好的變化我全身心支持,但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為一切不是記憶裡那副模樣的事物而感傷。就像我在霍格沃茨的最後一小部分,順著清洗過的磚牆,跟逐漸破裂的肥皂泡一起消失了。
特蕾西跟在我們身後。我能聽到她對小巴塞羅繆嘶嘶地說著什麼——小巴特,比我的阿拉斯托大一歲多。小阿米莉婭緊緊牽著母親的手,即使她得一路小跑,現在都有點氣喘吁吁的了。巴塞羅繆拉著剛剛九歲的埃德加。
阿拉斯托耀武揚威地大步向前走去,始終昂頭挺胸。很難判斷究竟是新衣服還是自信讓他表現出這幅姿態。也許兩者都有,但更多的應該還是性格。去年他第一次來車站的時候,我不幸錯過了(醫院的緊急情況,一個麻瓜被施了咒的茶壺咬傷了);為此我懊惱了很久。不過,至少我還能看著另外兩個孩子去霍格沃茨,分享他們的緊張和期待。
我將手放在阿莫斯的肩上捏了捏,他扭頭對我笑了一下。阿拉斯托在掛著「9」和「10」牌子的磚牆之間停了下來,半轉過身詢問地看著小巴特。後者絕對很慶幸總算有借口擺脫他母親了,在好友的暗示下大聲說:
「就是這兒。來吧!」
小巴特沒給別人打斷的機會,直接衝著磚牆跑了過去。他一眨眼就不見了。我還沒來得及叮囑阿拉斯托幾句,他就單手抓著小推車,緊跟巴特跑了過去。
「別——」
「他聽不見的。」巴塞羅繆笑著說。他蓄起了牙刷一樣的小胡子,顏色比他焦糖色的頭發要淺一些。即使已經四十余歲,他仍然是年輕人的樣子:身材高大,肩膀寬闊,手臂強壯。在他身旁,連我都感到渺小。但他很和善,而且十分風趣。毫無疑問,老巴塞羅繆·博恩斯是個特別好的人,不過,人們第一次見到他總會被嚇到,尤其是那些到司法部面試的人。
特蕾西氣衝衝地嘆了口氣,還拉著女兒的手。「就聽一次話,巴特,就這一次!他剛剛上二年級,就以為自己是什麼專家了!」
「『我都不敢說自己是個霍格沃茨的專家。有那麼多秘密隧道等著被發掘,更別說幾百條還沒打破的規矩。』」
巴塞羅繆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特蕾西,聽不出他究竟是在表示支持還是取笑妻子。我搖搖頭,看向羅歇爾。她坐在父親肩上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無意識地輕輕揪著他的頭發。
「小姑娘,」她的教母伸出一根手指,假裝威脅道,「羅歇爾·特蕾西·迪戈裡,你可給我聽好了。要是不想讓我反悔,收回你的中間名,就千萬別跟巴塞羅繆一樣做事不顧後果。」
她眨眨眼,破壞了這句威脅話的效果。羅歇爾咯咯笑了起來。阿莫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趕緊掩飾道:「媽媽,我能過去了嗎?」
我將視線移到他身上,幫他整理了一下領子。 「當然,親愛的。記住,直接往前跑,不要害怕。」
他有些不耐煩地用腳打著路面,並沒打斷我的話,但還是不易察覺地躲開了我要放到他頭上的手。我訕訕地將手收了回來,意識到他等不及要過去了。阿莫斯似乎把我的動作當成了可以離開的信號,深吸了一口氣,像他哥哥一樣轉瞬就消失在了磚牆裡。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穿過這堵牆的感覺。」我們幾個穿過去時,老巴塞羅繆說,聲音有些悶悶的。我們出來時,阿米莉婭咯咯笑了起來,不斷回頭看著那堵看似結實、被施了魔法的牆。「我真是被嚇壞了。老天,美國可沒有這些東西。光是想起來,我就覺得我像是又穿過了那堵牆。」
「你確實剛剛穿過了那堵牆,」特蕾西沒好氣地說。
朱利安把羅歇爾放了下來,她大大的黑眼睛有些濕漉漉的,就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一樣。但我很清楚她一點都不傷心;這孩子從小就很少哭鬧。剛在地上站穩,她就和阿米莉婭蹦蹦跳跳地跑遠了,兩個女孩都為車站裡有這麼多姜黃色的長毛貓而興奮不已。她們年紀只差了兩個月,個頭不相上下,而且都有柔軟的栗色頭發,微微打著卷兒披在肩上。如果她們穿著同樣的裙子背對我站著,我肯定得花上幾秒才能認出哪個是自己的孩子。
巴塞羅繆松開埃德加,小男孩馬上跟著他姐姐跑遠了,激動地叫著讓她們等一下。我們四人站在原地,尷尬的沉默沒持續多久;我和特蕾西、朱利安跟巴塞羅繆。我們按照這樣的組合肩並肩地向前走去,一邊交換著各自鄰居的花邊新聞和幾個笑話,一邊試圖找到三個即將去霍格沃茨上學的男孩。
很快,我在一節車廂的入口處瞄見了阿莫斯,他哥哥正幫忙把他的兩個大箱子搬上車。
「要是我們的兩個孩子能結婚,」特蕾西說,順著我的目光看了過去,「那該有多好啊?這樣我們就能真的成為一家人了——即使只是法律意義上的姐妹。」
她咧嘴笑了起來。我品味著這個想法,發現自己也渴望它能成為現實。「如果能那樣就太好了。」
「你覺得阿拉斯托會喜歡阿米莉婭嗎?哦,她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又高又酷!』」特蕾西捏著嗓子說。我笑了起來。
「我說不好,特蕾。他們還沒十五歲呢。」
「但為什麼非得是十五歲?他們從一出生就認識了。」
「我的意思是,」我憋著笑說,「在激素和黃油啤酒的作用下,肯定會更容易些。」
她大笑起來, 「就像當年我和馬林那樣嗎?」
「馬林?」
「貝弗利,馬林·貝弗利。」她看著我的表情,「梅林啊,你竟然不知道!我最最親愛的艾米,艾米、艾米、艾米,你到底錯過了多少事情?」
特蕾西抬手捏了捏我的胳膊,但我還是難以置信地瞪著她。這時朱利安回過頭,溫和地說:「阿米莉婭的真正意思是,給他們點時間,讓他們之間的感情醞釀。」
他衝我試了個眼色,我馬上反應過來他也是知情者。我故意皺起眉,半是認真地埋怨道:「我真不敢相信你們就一直讓我蒙在鼓裡。」
「我早就給了你無數暗示,可惜你當時心思全在別人身上。」特蕾西喘著氣嘲笑道。「話說回來,你真懂啊,偉大的迪戈裡先生。得了吧,艾米的解釋比你的要有趣多了。」
巴塞羅繆若有所思地歪過頭,「我一直覺得沒能在學校裡就認識你很遺憾。那樣肯定能為我省下很多麻煩和鮮花。」
特蕾西翻了個白眼,「行行好。你可是在伊法魔尼上的學,直到前幾年才回到英國。相信我,要是我們在學校裡就認識,你只能借別人的貓頭鷹,不然通過郵局把鮮花寄過來肯定得花不少加隆,傻瓜。」
「好在我最好還是找到你了。」
他們相視一笑,巴塞羅繆伸長手臂拉過特蕾,在她頭頂吻了一下。我假裝打了個哆嗦,她不以為然地揮了下手。
「別這麼誇張,艾米。要知道當年你和朱利安可過分多了!」
我聳聳肩。特蕾西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從我們身邊跑過去的小巴特。他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回過頭瞪著母親。「媽媽,我就是去——」
「哦,我的心肝小寶貝兒!你馬上就要離開我了,我可該怎麼辦呢?」特蕾西大聲說,將兒子摟在懷裡,任憑他怎麼扭動也不肯松手。「我可要想死你了!你得保證,到了霍格沃茨每天都得仔細刷刷你的小牙,每天中午休息時給我寫封信,告訴我你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做噩夢。哦,你要是吃不慣霍格沃茨的飯菜可怎麼辦呢?」
透過她胳膊的縫隙,我能看到小巴特的臉都憋紅了。他沮喪地低下頭,試圖擋住自己的臉。特蕾西才不會讓他的小伎倆打斷她的表演;她猛地將兒子的臉托了起來,在他臉上留下無數個濕漉漉的吻。其中肯定有幾個是真心的、出於愛的,不過更多是為了,好吧,讓別人看熱鬧。好幾個學生吃吃笑向小巴特做起了鬼臉。他痛苦地閉上眼,估計滿心只想讓母親趕緊停下來。
特蕾西松開手,滿意地笑了起來。小巴特先睜開右眼,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睜開另一只。他後退了一步,似乎完全說不出話了。
「不要惹事生非,」他母親說,「看看阿拉斯托是怎麼做的。」
「好吧。」
小巴特在她強烈的目光暗示下嘟囔道,任憑特蕾西給他理起領子來。
「千萬別忘了寫信的事。」他父親在旁邊故意捏著嗓子促狹地說。碰到妻子的目光,他尷尬地笑著清了清嗓子,用正常的聲音囑咐起兒子來。
我暗自笑了一下,跟朱利安一起走到了我們的孩子身旁。阿莫斯來回看著我們倆,有些拿不准自己是否也會經歷好朋友的遭遇。「我保證會好好的。」他率先開口道。阿拉斯托在拉下的車窗後面譏諷地笑了一聲。
「不用這麼膽小,媽媽沒膽量在公共場合抱著自己的孩子哭哭啼啼。」
我聽不出這是對我的挖苦還是稱贊;有時很難分辨他到底是哪種意思。於是我假裝沒聽見,仔細端詳著阿莫斯。三個孩子裡只有他繼承了我的灰眼睛。唯一一個史密斯家的人,這想法突然從我腦袋後面跳了出來,赫奇帕奇最後的血脈。
朱利安和我一致決定,最好不要讓孩子們知道他們的祖先究竟是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些年來我跟老迪戈裡夫婦的關系一直不錯。直到前年瑪格裡特去世,我始終跟婆婆保持著友好、甚至可以說是親密的友誼——我不想用別的詞來形容我們的關系。也就是從她那裡,我學到了幾手正宗的肯特郡菜肴。具體的步驟寫進了一個皮面本子裡,在最後幾頁。
我一直將它仔細地放在上了鎖的小抽屜裡,連朱利安都打不開。他當然可以用咒語,不過我的丈夫,我親愛的、對我充滿信任的丈夫,選擇容忍我和他母親之間的小秘密。即使他可能永遠也無法知道,她最拿手的餡餅皮裡究竟放了多少黃油。
這只是我的猜測。也許朱利安對此根本不感興趣,這完全有可能。但我寧可相信,哪怕是缺乏興趣,也有一部分是出於對我們之間關系的欣慰。這對我來說很重要,至少,他的想法應證了我在迪戈裡家,並不是個需要處處防備的外人。我被他們接受了,容納了,而不僅僅是繡在了家譜的最下方,通過形式化的舉動來證明我是朱利安的妻子。或許是我過於敏感才會有這些念頭,但這些年來,我敏感的神經從未被觸碰過。
瑪格麗特離開世界時十分安詳,在睡夢中悄悄離開了。我猜測是某種從未被發現的慢性疾病奪走了她的生命,但是,也許這僅僅是命運給她的安排吧,沒有什麼多余的理由。於是,她的心髒在1964年剛步入初秋的一天夜晚,永遠地停下了跳動的節奏。
妻子去世後,老霍爾斯特德搬去了瑞士,應該在阿爾卑斯山脈附近安頓下來。他固執地不肯告訴我們自己的准確方位,連送信的貓頭鷹都經常更換。其實這麼做完全沒必要。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完全可以找過去。他肯定也清楚,只是多年在魔法部的工作教會了他要小心謹慎。即使面對自己的家人也無法放松。好在近期收到的來信裡,他聽上去快活一些了。清澈的山泉和燦爛的陽光對人總是有好處的,我堅信這兩樣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聽說阿拉斯托被分進格蘭芬多後,他甚至有力氣施展魔咒,寄來了一封吼叫信指責鄧布利多,說他是為了兩人當年的一個賭注而報復他。
我擔心他有些老糊塗了,連誰負責分院都記不得了。但這至少表明他的精力不減當年,因此我能感到朱利安松了口氣;連處理那些投訴老迪戈裡先生的信函,說他的措辭對某人孩子稚嫩的小耳朵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都沒在他臉上留下愁苦的痕跡。甚至,在阿莫斯收到霍格沃茨的來信時,朱利安把他父親給他留下的一根羽毛筆,鄭重其事地交給了兒子。
此時,那根羽毛筆就躺在阿莫斯的行李箱裡。他抬起頭,心不在焉地打了個哈欠,抬手撓了撓耳朵。他看上去還是個孩子,根本沒到十一歲,沒到這個即將要離開我的年紀。我感到淚水湧了上來,使勁眨了眨眼。天啊,難道這麼快就要讓阿拉斯托的話靈驗嗎?
「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就去找你哥哥。」我盡量平靜地說,知道這是阿莫斯想要的。
「這話沒錯,」阿拉斯托在窗子後面笑了起來,「我可以帶著你跟我的朋友混。」他打了個響指,朱利安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聽著,先生,如果你將你的好成績維持下去,就不會有這樣那樣的特權了。你知道鄧布利多喜歡那些努力的學生。」他看向我們的大兒子,後者聳了聳肩。「像所有嘮嘮叨叨的父母一樣,我期望你會給弟弟樹立一個好的榜樣。」
「天啊,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我聽到阿拉斯托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用正常的音量說:「當然了,你們放心吧。小鬼頭在我手裡肯定沒問題,是吧?」他探出半個身子,危險地掛在窗戶上,朝弟弟的方向伸出手,想揉亂他的頭發。
我一直以為他巴不得早點擺脫弟弟這個小跟屁蟲,現在看來是我誤會了。不過朱利安馬上點出了真相:「如果你是為了炫耀自己有個跟班,然後指使他替你跑腿——」
「絕不是!」他叫了起來,臉上一絲一毫被拆穿愧疚都沒有。「好吧,」他在父親的目光下不情願地縮了回去,但馬上在座位上直起身子,緊貼著玻璃,「不過這也沒壞處,對吧?讓他早點見識一下高年級學生的生活是怎麼樣的。」
「你敢。」我警告道。「你弟弟隨時都能給我們寫信,先生,所以你最好老實點。」
他假惺惺地行了個禮,完全沒把我的威脅放在心上。看到他的動作,一個身影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他們在兩個正相反的學院裡,我馬上想到,將騰起的不安壓了下去。他們絕不會成為一類人。
「我真希望波莫娜能早點通過入職考試,管管他們。」我用只有朱利安能聽到的音量小聲說。他微笑起來,輕輕推了一把阿莫斯。
「上車吧。」
列車員又吹響了哨子,阿拉斯托飛快地說了句「再見」,把窗子拉了上去。阿莫斯進到車廂裡,擠在哥哥邊上。阿拉斯托終於將弟弟的頭發揉亂了,得意地笑了起來。我看到小巴特也躲在玻璃後面,不情不願地衝父母做了個鬼臉。有另外兩個學生走了進來,明顯跟大些的男孩是朋友。
我微微轉過頭,一眼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希西利婭·馬爾福遠遠地望著我,或許,我該稱她為希西莉婭·沙比尼婦人?我們沒有打招呼,僅是隔著無數行人看向對方。她的模樣有了些變化:眉毛修得更細了,假發一樣的金發蓄長、顏色也更淡了。她的臉頰比還是學生時要圓潤些,大概是婚後生活給她帶來了更多滋潤。亦或是馬瑞斯·馬爾福的意外喪命,讓她從多年來的重任裡終於解脫出來。不管是哪個原因,希西利婭看上去比特蕾西和我要年輕好幾歲,盡管她也有了孩子,而且年近四十。
她丈夫俯下身說了句什麼,她最後看了我一眼,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她沒再往這邊看。我垂下眼睛,明白我們不會再與彼此有什麼交集了。
車門關上了。羅歇爾和阿米莉婭從我們面前全速跑了過去,留下一串笑聲。她們追著火車,拼命朝哥哥們揮著手。埃德加有些費勁地跟著她們,兩條小短腿飛快地邁著。我的孩子們,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向前行去,而我則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跟我的朋友站在一起,跟我的丈夫十指交叉。我相信,我接受命運給我的安排了。
而我也該就此擱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反悔了;這才是我最喜歡的章節。
並列吧∼
☆、附錄
附錄:
手稿文字部分到此結束。我衷心感謝默默然出版社對此手稿的關注,也感謝所有在整理書稿的過程中,為我提供素材、表示支持、以及無數給予寶貴意見的男巫和女巫們。
當這本書散著墨香和熱氣出現在您手中時,我衷心希望您能夠理解,這不僅僅是個故事。雖然我的家人和我不能說對書中的每個角色都十分熟悉,但是對執筆者的可靠性,我們可以打包票。阿米莉婭·迪戈裡夫人於我們而言,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此書之所以在第二次巫師大戰結束的十余年後出版,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收藏者主動上前,將它交予我手中,更是因為故事中的主角逐漸收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朱利安·迪戈裡先生為巫師界的貢獻不容忽視,其夫人阿米莉婭·迪戈裡在聖芒格魔法醫院的付出更是如此。通過此書,我們也得以了解到,這些過去教科書上一帶而過的名字背後,有著怎樣的故事。
此書在對黑魔頭研究人員當中應該也有幫助,尤其是對阿不思·鄧布利多和年輕的湯姆·里德爾關系的描述,讀者不應當認為只是一帶而過。恰恰相反:讀者們應能看出鄧布利多在「神秘人」尚未成熟為我們熟知的魔頭前,便有了預感,並作出重重防備。只可惜他的一番苦心被後世某些偏激的理論斷章取義,認為正是他的防備促成日後悲劇的誕生。然而,若非鄧布利多先生的干涉,恐怕諸位此刻享受的寧靜就不會存在,巫師界和麻瓜界也會早早陷入腥風血雨,夭折於混亂和悲傷之中。
(對這位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巫師,在此因篇幅暫不贅述他諸多令人驚嘆的頭銜和事跡,感興趣者可參考默默然社出版的《鄧布利多與我:懷念阿裡安娜》,阿不福斯·鄧布利多著。)
感謝魔法部提供的證件及資料,證實阿拉斯托·霍默斯·迪戈裡正是廣為人知的「瘋眼漢」阿拉斯托·穆迪。感謝我的孫女,蘇珊·博恩斯提供的珍貴照片,還有她對原稿字跡模糊的日期、名字作出的提醒和修改,以及對書名的寶貴意見。感謝書中出場、出版時尚在人世的各位:麗蓮·艾伯特和洛瑞·艾伯特女士、蘇珊·博恩斯女士、「山姆」山姆威爾·克勞奇先生、海莉·希斯科特女士、格蕾絲·霍洛威女士、希西莉婭·馬爾福·沙比尼夫人、「麥克」提貝盧斯·麥克拉根先生、伍迪·斯梅綏克女士、「艾瑪」蒂娜·沃貝克女士等。感謝諸位一一回復我們的信件,你們的耐心幫助本人將銘記於心。
在此向哈利·波特先生對此書出版的資助表示感謝。他慷慨地表示,除卻出版費用,還將負責一切相關人員的工資,以此把所有利潤捐給Lumos基金會,來幫助有需要的人。他表示,迪戈裡家族對他來說意義重大,因此這一任務也是義不容辭。
特別鳴謝我的摯友阿莫斯·迪戈裡先生,是他對我們的信任促成了這本書的成型。當然了,親愛的老阿莫,沒有你貢獻的手稿,也就不會有這番話了。在此,我謹代表所有相關人員,向你的家族致以最高的敬意。
我們深切懷念那些離開或沒有離開的英雄們。以及,無論你現在在哪裡,阿米莉婭,我們將永遠懷念你。
小巴塞羅謬·博恩斯敬上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到這裡其實可以結束了,但是既然我將它標記為「saga」,自然是有理由的。
還是希望各位看官能夠耐心看完接下來的故事。
☆、第 44 章
我踢到了什麼軟物,低頭一看,發現是個帶流蘇的米色墊子。少數幾樣我從舊房子帶來的物件。我沒意識到自己已從桌邊站了起來,不巧碰掉了椅子靠墊。我沒管它,而是走到窗前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腦子裡一團糨糊。
我下意識地探向脖子,摸到了一根細細的金屬鏈子。這是朱利安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我沒有把金幣和房產算進來,也不想將鋪天蓋地的訃告以及慰問信函與之混為一談。其實嚴格來說,這東西根本不是他的,但我還是固執地給它貼上了朱利安的標簽。
那就這麼說吧:這是他留給我最後一件有意義的東西。
朱利安·霍爾斯特德·阿拉斯托·迪戈裡。他父親和兒子的名字都被他占用了。或許我該提一句,老霍爾斯特德至今仍生活在瑞士靠近山脈的某個地方。我們很久以前就斷了聯系,那時我還不像現在這樣白發蒼蒼——天知道他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了,大概比我更要老態龍鐘、眼神渾濁吧。
我該從哪兒開始呢?我可以洋洋灑灑地寫下幾頁別人的故事,卻不知該怎麼將朱利安,我理應最熟悉的人,用文字記錄下來。我懷疑從他離開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失去了這個本領。
不管怎樣,我還是應該試著寫下來。不單單是為了他,更是為了我更好地理清自己的思路。或許我該從結束的地方開始。可我擔心再延遲下去,我就會忘記。我實在不忍心讓這個故事從我指尖溜走。
然而,我已經忘記了。我能記住的是,僅僅是照片能提供的寥寥無幾的信息,他曾經硬朗的側臉,曾經筆直的長袍。我忘記了他後來的樣子,他嘴邊的細紋,耳側的雀斑,腿上的傷疤。我不認為自己是故意遺忘了他不美好的模樣,但也許我確實那麼做了;我下意識地將他留在了那之前,在一切還沒有亂套的時候。
我撫著臉頰,想像著是這是他的手。然後我摸到一片潮濕。
1969年,幾十年的黑暗剛剛露了個頭,還沒完全伸出利爪。
雖說門大開著,只要裡面的人抬起頭就能看到我,我還是輕輕地敲了一下。我不願在他苦思冥想的時候突然從身後冒出來。他已經夠辛苦了。
不出我所料,我的丈夫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結果被直直照向面部的台燈刺得眯起眼睛。「諾克斯。」他疲倦地念道,燈光馬上暗了下去。我走上前,將手裡的托盤放在他手邊一摞整理好的羊皮紙上。我知道他不會介意的。
「今天是誰?」我把倒好的茶遞了過去,他咕噥了一句「謝謝」,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子。他兩鬢的白發從這個角度看來格外明顯,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一些。
「克勞奇。他一刻也停不下來,我想可以用『工作——狂』來形容他吧。」他說,因為不熟悉的詞彙稍停頓了下,要不是熟悉他到了極點,我肯定無法辨別那是口拙,還是為了強調某件事而特意的停頓。
「『工作狂』?」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往裡放了兩塊方糖,跟著他重復了一遍。「這倒是個新詞。你是在哪兒看到的,預言家日報,還是唱唱反調?」
「多倫多每日星報*。」
*麻瓜報紙
我仰頭大笑起來。他也笑了一下,將杯子嘴邊。霧氣在他戴的單片眼鏡上留下了一團白色,他隨手把它摘了下來放在胸前的口袋裡。他的動作讓我忽然想起那次無意中看到,克勞奇在法庭上近乎癲狂的模樣,不由止住了笑聲。他詢問地看向我。
「你得小心點他。我不信任那類人,簡直像個瘋子一樣不肯善罷甘休。偏偏阿拉斯托就崇拜他,我真害怕他也會變得那麼偏執。」
我的丈夫對自己兒子的行為不置可否,「你知道他現在叫自己『穆迪』了嗎?」
「為什麼,心情多變的郁悶鬼?」我不解地問道*。然後反應過來了。「天啊,就那個阿莫斯和羅茜*給他取的外號?」我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他真的下決心用這個名字了嗎?」
(*Moody也指喜怒無常、脾氣壞的人;羅茜為羅歇爾昵稱)
「他不願意用也沒辦法。羅歇爾那次跑到他的辦公室裡大喊大叫,弄得所有人都開始叫他這個外號了。」朱利安放下杯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舒展已經僵硬的上肢。「那次也不能怪阿拉斯托,他在下『判決』以前,怎麼能猜到埃德加就是不小心把分院帽燒起來的人?」
也可能是他猜到了,故意想給搗蛋的妹妹和她最好的朋友一個警告,我想,但沒說出來。「羅歇爾都快氣瘋了。」想到女兒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們就是想搞個惡作劇,誰知道鄧布利多養了頭鳳凰在房間裡。」
他離開辦公桌,沿著牆邊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指尖拂過書架。他在離我最遠的角落裡停了下來,將一本書抽了出來放在那層書架的邊緣,翻到中間一頁,隨手將細細的綢帶撥到一邊。看了兩秒,就又把書合上了。我明白這動作意味著他根本就沒讀進去,只是想找個別的東西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
「最近的局勢還是很亂嗎?」
我輕聲問道,不想打擾他現在的狀態。但我還是很好奇,實際上是很焦慮。阿拉斯托成年和羅歇爾年滿十八歲已經過去將近五年了。這期間,我們似乎生活在無窮無盡的恐懼之中。房子周圍還是布滿了傲羅,我連後花園都沒心情去。
就在我以前常在花叢前坐的那個位置,已經站上了常年不離開的長袍巫師。我的心情有些低落,望向了窗外。書房原本是整棟房子裡視野最好的房間,正對著後花園。我有意將這個房間布置成了朱利安辦公的地方。這樣一來,只要他抬起眼睛,就能看到爭相開放的鮮花和玩耍的三個孩子。而現在,灌木已經有些發黃了。只有一朵孤零零的玫瑰開在中間,反而顯得有些扎眼。草坪因為很久沒有澆水枯得不成樣子。
幸虧先前徘徊的傲羅已經離開了,這讓我好受了一些。
「不太明朗。」我的丈夫說,將那本書放了回去。 「那個連名字都不能提的人似乎招到了一些兵馬,他的隊伍越來越大了。那群人自稱——」
「——食死徒。」我說。他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准備好了,這兩天就派傲羅去鎮壓□□的民眾。有些巫師已經按捺不住了,想要借這個機會好好撈一把。」他皺起眉頭,看上去憂心忡忡。「其實我最擔心的是孩子們。如果他們還在霍格沃茨,至少有鄧布利多能保護他們。」
「我知道鄧布利多很厲害,但他真的就能拼過神秘人嗎?」我問。朱利安輕輕地笑了一聲。
「現在看來,他還沒打霍格沃茨的注意。也難怪,有傳聞說鄧布利多是他最怕的人。」
「若真是那樣就好了。」
他又嘆了口氣,走向角落。我看著他將一張唱片放在了留聲機上,不禁啞然失笑。朱利安轉過身,在唱片轉動的嘎吱聲裡朝我走了過來。他微微彎下腰,伸出右手。
「這位小姐,我能請你跳一支舞嗎?」
我裝作有些遲疑的樣子,揚起眉毛。「我想可以。」
我從沙發上站起身,此時小提琴正好拉出了第一個音。我將右手搭在他的左臂上,他則握住了我的左手。
我們隨著舞曲搖擺起來。我靠在他身上,向前走了一步,然後退了回來。他跟著我的動作邁出了相對應的步伐。我們停頓了一下,按照相同的舞步移到了書櫃旁。小提琴拉出了一個顫抖的高音。朱利安帶著我往□□去,同時揚起右手。他輕快地向前走了兩步,攬著我的腰讓我朝後倒去。我忍不住微笑起來,閉上眼睛跟著他的動作直起身子。
此時,鋼琴加了進來。我們的速度也隨之變快了。向前,向後。向左,向右。我們幾乎走遍了書房的每一個角落。而後,我們的舞步緩了下來,依照節奏轉了兩圈。他將右腿向後彎去,而我則將重心移到了左腿上。我們又站起身,來回交錯著腳步。
他忽然抬起手,我笑著讓他帶著我轉了幾圈,想像著自己此時身著華麗的舞裙,裙擺隨著動作飄了起來,即使踩著高跟鞋動作也沒有絲毫猶豫或遲緩。就這樣在舞池中間,我們兩個旁所無人地旋轉、舞蹈,忘了時間,忘了自己的身份。
音樂停了下來。唱片發出了最後幾聲□□,繼續在留聲機上轉著圈。我回到了現實裡,穿著睡衣,披頭散發,赤著腳踩在木地板而不是舞廳地大理石地面上。
「謝謝你,小姐。」他抬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的手背。我擁住他,感到他的呼吸噴在頭頂,心髒有力地在他胸腔裡跳著。
「我們婚禮上的曲子。」 我指出。
「『一步之遙』。」朱利安說。「其實蠻符合當時的情況,對嗎?」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沒說出來,只是收緊了手臂。
「幸好沒差這一步。」 我呢喃道,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袍子上。
「艾米?」
「怎麼了」
「你該休息了。」他說,微微掙開我的束縛。「我一會就過去。最後幾份文件了。」
我吻住了他。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了他手掌灼熱的溫度傳到了我後腰上,燙得嚇人,我幾乎以為,若是時間再久一些,就會留下一個永久的手印,但那轉瞬即逝。他松開我,黑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我忽然忍不住,拽住了他即將離開的手臂,作為無聲的、希望他會留下的祈求。
我的手指在他的袍子上越陷越深,我幾乎懷疑自己會劃破布料,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只感覺手下越來越用力,手掌越來越酸痛。我們深深地望著彼此,直到我突然打了個噴嚏,破壞了氣氛。他忍不住微笑起來,我也低下頭,感覺自己像個孩子。我還能感到他掌心在我後背上的余熱,然而熱度已經開始消散,過不多久便無跡可尋了。
我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我們在彼此臉上留下蜻蜓點水的一吻。他沒有再拉住我。
「那我就睡在沙發上,哪兒也不去。」我回答道。
我真的那麼做了,卻一直沒聽到他離開的聲音。所以,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我馬上就醒了過來,身下不是柔軟的床單而是有些年頭的布沙發。所以,當我躺在那兒,感到不安升起來時,並沒有馬上跳下床。所以,當敲門聲響起時,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走下前廳,來到大門口。蕾絲簾子後面站著兩道人影。我的動作異常遲緩,仿佛還在夢中。是兩個傲羅。他們看到我披頭散發的樣子沒有露出一丁點兒的驚訝,連眉毛都沒抬起來。我看著他們的嘴開始動彈,但聲音卻過了很久才傳到耳朵裡。
我們很抱歉,夫人。魔法部向你致予最誠摯的歉意。暫時沒有更多消息,但我們能確認這是真的。魔法部很抱歉。我們能做什麼。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關上門,靠著木板滑了下來的。但我記得一張疊得十分工整的紙條從門縫下被塞了進來,大概是那兩個傲羅吧。或許他們沒有讀,只是想好心地幫我個忙,或許他們讀了,完全不懂或不在乎紙條的含義。我的手指在展開紙條的時候直哆嗦,不知道是早上不同尋常的低溫,還是因為我想起了之前的某個聖誕夜。
那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我站在養父母的客廳裡,大概還靠著貼了牆紙的牆,完全感受不到壁爐裡火苗傳來的暖意,就好像那屬於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兩次,貓頭鷹都帶來了同樣的消息。只是來自不同的人,出於不同的原因。一個是錯誤的,一個是准確的。這次的紙條上只有一句話。
我做到了。TR
☆、第 45 章
作者有話要說:
很想要句回復……
_(:_」∠)_
可憐可憐我吧
你這純屬是同情心泛濫,阿拉斯托曾經對我說,根本沒人想照顧被狼人咬傷的病人。瞧瞧你這副狼狽的樣子,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我是真心想幫助他們,我反駁道。他哼了一聲,斜著眼睛看向天花板。現在,恐怕我沒法帶著那麼足的底氣說出這話了。
我把這個想法趕走了。我做的還是有正確的地方,不然,那個盧平家的孩子不會來醫院找我,說我幫他在很大程度上穩定了發病的痛苦。盡管我能從他半白的頭發裡看出,他過得並不算太好。此次他跑那麼遠,也並非專程來表達對我的感謝。狼毒藥劑是真正幫助他的東西,雖說要是沒有我和格蕾絲一齊為他打包票,達摩克利斯·貝爾比的狼毒藥劑恐怕也無法那麼快就被大家采用。
我想到了那些堆在辦公室裡的大把大把的花束和慰問卡,很多都是格蕾絲幫我整理的。保佑她,我不認為自己有精力一封封拆開,然後按照寄信人的姓氏排序。致迪戈裡夫人,有一張寫,請允許我向你表達最誠摯的慰問。希望你能早日從悲痛中走出來。C.福吉。
謝謝你還記得有我這個人,我忍住想給他寫封回信的衝動。如果不是你拼命想表現,也許三強爭霸賽還不至於要了我孫子的命。如果不是你給鄧布利多施加壓力,也許那個偽裝成我兒子的人會取走更多性命。如果不是你在背後煽風點火,取代了巴蒂·克勞奇,也許他能管住自己的孩子。
不過,轉念一想,如果不是你的軟弱無能,我也無法從鄧布利多口中得知真相。承認吧,那個不能說名字的人又回來了。
……
我翻過這一頁。潦草的字跡看得我腦袋發疼。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仔細讀這小日記本;我能背出裡面寫的每一句話,畢竟所有文字都是經我之手寫下來的。我剛要繼續回憶,忽然意識到有哪裡出了差錯,趕快翻開剛剛讀到的那頁。
果不其然,我將兩件相隔好幾年的事混在一起了。阿莫斯在塞德裡克小時候就對我充滿偏見,而阿拉斯托早在那之前就對我不理不睬了。
我曾評價過照顧孩子們的塔利斯太太,說她到了七十歲,已經是個老糊塗了。現在的我早就超過了那個歲數,但從沒覺得自己屬於那種頭腦混亂、嘮嘮叨叨的古怪老太婆。我還在聖芒戈工作,今天罕見地請了假,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裡。
即便沒這麼反復強調,他們也會爽快地給我這個小假期;畢竟在那裡工作了這麼多年,我還很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更何況——行了,我就承認吧:他們認為我的,怎麼說呢,沒那些年輕人反應快速、頭腦敏捷。才不是呢,我有些埋怨地想,都是偏見。我太清楚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心裡所想的一切了,我曾經就是其中一個。
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將呼吸放平穩了。我剛才想到哪兒了?
1995年,當時的部長福吉特意寄來這封公事公辦的慰問信表達慰問。那時距離蘇珊的事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從她離開人世的第五年開始,我就不再探望她的安息之地。漸漸的,十年,二十年,似乎是一瞬間的事,仿佛在預示我跟霍格沃茨那些慘案的最後一根蛛絲,終於承受不住歲月的壓力,繃斷了。可就在那時,命運決定跟我開個玩笑,奪走了塞德裡克。
我從抽屜裡翻出一張我保存到現在的卡片。誰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阿不思·鄧布利多,會親自給一名不幸離世的學生的每一位家屬都寫了信。不過那時候曾經龐大的家族也沒剩下多少人了,估計他的工作也輕松了一些,多黑暗的幽默啊。
看著歪向一邊的斜體字,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望見蘇珊那副模樣時驚叫出聲的紅發姑娘。若是放到現在,我肯定會嚴肅地告訴她放安靜,懂點基本的禮貌,別驚擾其他病人。歲月已經將我打磨成了不討人喜歡的角色,很少微笑,如同頂著一張滿是皺紋的石膏面具。我不認為這能怪我的性格。你看,彼時還年輕的阿米莉婭·史密斯·迪戈裡,就會毫不猶豫地綻開燦爛的笑容,跟那年輕的女孩一起唱歌。
後來,紅發姑娘胳膊上的傷疤基本已經消失了,她也將自己不幸的遭遇忘得差不多了。我有些嫉妒地意識到,她,以及特蕾西,屬於那類能夠輕易放下偏見的人。這肯定也使她們的生活輕松了很多……
特蕾西·艾伯特。我認識的最快活的人,日後的博恩斯婦人,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們陪著對方,共同經歷、分享了生命中的一切。我生命中其他人帶來的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特蕾西給予我的那份友誼。她,這善良的靈魂,被安插在了我的生命中,而我對此充滿感激。我無法想像,若是沒有這位摯友,生活會變成何種模樣。請原諒我沒有這個能力,將我對她那份感情從三言兩語中表達出來,那已經超過了我粗淺的文辭所能表達的範圍。因此我也不會再說更多了。雖然我真想向你們講述,特蕾西與巴塞羅繆·博恩斯度過的那極為幸福、讓所有人都無比羨慕的五十年。
1999年,一場大病從我們身邊奪走了巴塞羅繆。即使在最後一刻,即使他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撫摸妻子的臉龐,我都相信——不,堅信他們的愛意超越了生死。這看似俗套的說法在他們身上再合適不過了。距離巴塞羅繆的告別儀式過去了一個月,我又參加了特蕾西的葬禮。他們都沒能等到21世紀的第一縷曙光。我剛剛意識到這點;同時失去兩位朋友讓時間顯得那麼混亂、無關緊要,但至少他們是快樂的,直到最後一刻。
說到快樂。
我看向桌子上的一張黑白照片。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穿著簡單的白色婚紗,卷發柔順地從肩上散了下來。她挽著個英俊的男孩,他穿著灰藍色的禮服長跑,即使照片裡將他照成了一抹黑影。兩人都神采飛揚,對著鏡頭開懷大笑。他們身邊站著兩家人,一邊是博恩斯家的兩兄妹和父母,一邊是迪戈裡家的兩兄弟和我。特蕾西和我的夢想成真了;我們真的成了法律意義上的姐妹。只不過,不是通過我們設想的那對孩子,而是羅歇爾跟埃德加。
我的小羅歇爾,我最偏愛的那個孩子,嫁給了博恩斯家的小兒子。兩人於1977年成婚,次年誕下一對雙胞胎。僅僅過了不到五年,一家四口被食死徒殺害。
我嘆了口氣,將照片面朝下放去。現在,僅有小巴塞羅繆·博恩斯一家還在這世上。我們很少有除了聖誕卡片以外的聯系,但我可以高興地說,他的孫女,蘇珊·博恩斯,跟塞德裡克從小到大都關系很好,還一起進了赫奇帕奇。命運開了個玩笑,使小蘇珊延續了蘇珊·亞當斯的命運,讓她失去了摯愛的親人——叔叔一家和姑媽。
我不知道當特蕾西堅定地要求她被取名為蘇珊時,是否和我一樣想到了亞當斯姐妹。也許對她來說這只是個可愛的名字,聯想到的是花朵,而不是一個垂死之人在她手腕上留下的鮮血。我衷心希望蘇珊·亞當斯,無論她現在在什麼地方,都不會再被痛苦和對過去的怨恨所折磨了。
不知是出於對對愛情的淡漠,還是被過往的遭遇傷透了心,亦或是為了等待一個永遠都不會到來、已經離開的人,特蕾西的女兒跟我的大兒子一樣,從沒將自己的感情生活擺上台面。
我的教女阿米莉婭·博恩斯終生未婚。
☆、第 46 章
霍爾斯特德很可能像阿拉斯托一樣認為,我應當對朱利安的死負責,也難怪他不願跟我有更多的來往了;出於某種原因,我從沒試圖糾正他。也許潛意識裡,我也贊同他們的觀點吧。
至於那張紙條。我沒有留著它,盡管心裡很清楚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字跡了。我不是某個神經錯亂的收藏癖。那天早上,也是自朱利安和我結婚,不,弗農的婚禮以來,我收到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最終他還是毀了朱利安,沒有借我的雙手。他自己就做到了。
我不想再贅述,那天早上,當阿拉斯托強硬地衝進來時,我還坐在門口,半張著嘴的場景。如果硬是要我描述潮濕的衣襟和僵硬的臉龐,我覺得這只會讓整件事超出它應有的戲劇性。其實,這整件事沒有任何讓人意外的地方:法律司司長迪戈裡先生,赫赫有名的戰鬥英雄,必然會在同邪惡勢力的戰鬥中第一個犧牲。接著他的副手克勞奇上任,重新挑起鼓舞士氣的擔子,帶領所有人繼續奮鬥。而前司長的兒子則拼勁一切所能為父親報仇,在過程中消滅了無數敵人。
可是沒有一部戲劇會告訴你幕後的故事,多多少少幕後,甚至是幕前的人,也就這麼被拋下不顧,任其在泥塵中掙扎了。寡婦,母親,女人。她做了什麼?不會有人浪費口舌,解釋兒子是如何將她往日的信件從抽屜裡翻找出來,並認為這證明了是她串通情人害死了父親。不會有人浪費筆墨,描述女人是怎麼為自己辯解,而叫怒氣和悲哀衝昏了頭腦的兒子又是怎麼輕蔑地一笑,無論如何也聽不進去與自己腦中理論相悖的話語。
這些事情不夠光彩,無法突出復仇者的英勇。觀眾怎麼會支持一個無法聽進去辯解的人呢?戲劇家總會讓這樣的事情被所謂的機緣巧合掩蓋住。
你害死了他,阿拉斯托說話時用最可怕的眼神望著我。他在葬禮上用盡一切招數避開我,就連我上台念追悼詞時也閉上眼,不願看我。我一直不明白為何他告訴了阿莫斯,卻沒有對羅歇爾說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是因為他在心裡認定女人是不可靠的,還是他不願聽到羅歇爾為我辯護?我無從得知。
我想到阿拉斯托對巴蒂·克勞奇突然轉變的態度。他原本是那麼崇拜克勞奇,一心想成為他那樣優秀的人。極少人知道——或者可以說,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知道——他不僅僅是痛恨克勞奇處理他兒子那件事的辦法。部裡的大部分人都因為這件事而對克勞奇產生了強烈的反感,但阿拉斯托對他真正的態度轉變是因為一個更自私的原因。
朱利安剛剛犧牲不到一個星期,老巴蒂·克勞奇就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一躍而上,取代朱利安成為了新一任法律司司長。上任後,他很快將所有的功勞都攬到自己身上,而魔法部在混亂中並未對此表示反對。我私認為,克勞奇是覺得在混亂之下,只要有個領導者,就不會有人會記得哪些功勞是朱利安·迪戈裡的,哪些又是他的。
但他忘了阿拉斯托·迪戈裡雖然改名換姓,模樣也更像我,骨子裡仍然是他父親的兒子。沒了瘋眼漢穆迪的支持,我不認為克勞奇能在那位子上坐久。事實也證明我的猜想是對的。
現在,戲劇裡的每個人物,都不在了。無論是勇敢的騎士,還是噴火的惡龍,都不在這世上了。只留下我,舊騎士的妻子,新騎士的母親,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色,活在這世上。遺憾的是,我並非那個持有有一切答案的角色。
我自己也有無數未解答的疑惑。為何阿拉斯托會這樣恨我?我從沒讀過當伏地魔還是湯姆·里德爾時,給我寄來的那些信件。他究竟在裡面寫了什麼?是對我的愛意或偏執,還是對朱利安的仇恨和嫉妒?
我深深地懷疑,湯姆·里德爾在奪走朱利安的生命時,是否真的想到了我。更有可能的是,他只想除掉這個敵人,那之後才想起我的存在來。僅僅因為朱利安是他的第一個勝利,必須炫耀他有多麼強大,他才想著要給我最後一番折磨。
我之所以能說出這話,是因為那之後,當羅歇爾和埃德加以及他們的孩子、塞德裡克、阿米莉婭·博恩斯、約翰·艾伯特的妻子,甚至阿拉斯托被他親手殺害後,他從沒有——一次也沒有——寄來第二張紙條,宣告他的勝利。他甚至沒派個食死徒過來,說看啊,我又奪走了一個你熟悉、你愛的人。
而我能活到現在,也純粹是因為我在他的世界裡沒有任何意義。從他手握小金杯的那一刻,我就被貼上了「不需要」的標簽。大概他懶得費心,便干脆選擇讓我自生自滅,不像他指使狼人殺害蘇珊。讓心碎折磨死她吧,或者醫院裡感染的龍痘,隨便哪一樣都行,畢竟他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了。
據我所知,他還拿到了另外三位創始人的遺物。也許他真的獲得了什麼強大的魔力,但我是從別人的閑言碎語中了解到的這些,根本無法判斷謠言的真假。湯姆·里德爾肯定想不到我頑強地活到了今天,直到他自己的命被「大難不死的男孩」取走,我還沒咽氣。不然的話,我絕對早早就成了地裡的一堆白骨。
萬幸,再強大的魔法也沒法讓他起死回生。
當我聽說那個消息時,正在醫院裡照料一個小女孩。她沒有生病,只是被身為治療師的叔叔放在了醫院裡以保障她的安危。當希伯克拉特·斯梅綏克激動地衝過來,從我手裡抱過侄女轉了好幾個圈時,我下意識的反應是詢問她父母的下落。我太擔心這世上又會多一個孤兒了。
那個人死了,他打斷了我連珠炮似的問題,在金發小女孩的臉上親了一口,我們贏了。
我聽到斯梅綏克家的小姑娘被叔叔逗得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得話是什麼意思。長時間沒有合眼讓我的思維變得遲鈍了。我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下手表,感到倦意終於在幾十個小時後襲了上來。我眼神渙散地盯著那條細細的直線,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兩條指針一個朝上,一個朝下,正好在中間相遇。
諷刺的是,我在同一時刻得知朱利安·迪戈裡和湯姆·里德爾死去的消息。清晨六點。
我深吸了口氣,抬眼看向牆上的掛鐘。此刻已經是下午,好在指針沒有形成一條直線,而是指著兩點零幾分,顫顫巍巍地滑向下個數字。再多來一個巧合,我肯定會受不了的。
日子過得真快,對嗎?一天,一個月,一年。一場戰爭的開始,一場戰爭的結束。一代人的輝煌,下一代人的光輝。
當我將這些手稿,也就是這個日記本,轉交我兒子阿莫斯的太太,弗裡斯蒂·迪戈裡時,我沒想到有一日會在她的葬禮上又拿回來。彼時,第二次巫師戰爭已經結束了,她的生命也到了盡頭。我曾設想過,她會向塞德裡克朗讀我寫下的故事,卻沒想到最後還是要由我來完成它。
我私自認為,她的過早離世跟她闖入了一個錯誤的世界有很大關系。我並不是反對巫師與麻瓜的婚姻,只是擔心無論哪方選擇進入另一方的世界,都會受到難以承受的壓力,和無法預測的威脅。如果雙方能達到真正的平衡,那絕對是再好不過了。可惜我不認為自己能看到那一天了。
我翻到前面幾頁,故意在下面加了個問句。我希望,當下一個人翻開這本子時,會為故事還在繼續而感到驚訝。當然,我不會知道讀者的身份。我很清楚,那對我來說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謎。
「……而我也該就此擱筆了。 」
我在這句話後面寫下一個問題:「我該嗎?」
將問題作為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出於一種逃避心理。這是特蕾西告訴我的。她說,這是因為作者也不確定還應該發生什麼,所以才會用問號作為終點。不幸的是,她說對了。
我坐回到桌邊,用朱利安最喜歡的羽毛筆,蘸著墨水在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寫下了這句話。沒等墨水干透我就合上本子,至於前一頁會不會遭殃,我毫不在乎。
☆、第 47 章
我摩挲著頸上的鏈子,從下面拽出時間轉換器。1995年,鄧布利多把這樣東西給了我。誰也不知道它有沒有魔力。現在,我想試試。
我開始轉起沙漏來。先從一個小時開始,再往後。或許我該說往前?我對自己笑了一下,干脆閉上眼,讓直覺引領著手下的動作。畢竟我要走很長的路,怎麼數都數不過來。
跨度過大的時間旅行會對旅行者本人造成無法逆轉的傷害,有本書裡寫。因此……
隨便吧,我甩了甩手,擺脫了那陣痛楚。反正我不在乎。
當我停下來時,我能感到時間轉換器在我手下有些發燙、顫抖,不禁有些擔心它承受不住這趟旅程。好在沒有任何怪事發生,除了我被維多利亞式的建築包圍了。不過我並不在維多利亞時期,甚至不在英國。
我有些驚訝,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幻影顯形到了這裡。不是所有事都有解釋的,我這麼想著向前走去。
我已經回到了澳大利亞,過去已經發生了。這話有點好笑,因為我現在就在過去,正看著它發生。
一匹馬匆匆走了過去,垂著眼皮沒有看我。周圍沒有人,它肯定是自己偷偷從馬圈裡溜了出來。我忽然起了好奇心,跟著它向前走去。它沒理我,只是自顧自地嚼著什麼東西,嘴唇邊上泛著白沫。
走了一會兒,馬在街道一半的位置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一棟房子,似乎在給我指路。
「謝謝。」
它打了個響鼻,跑開了。我踏進前院,看到一個女孩坐在門廊上,抱著膝蓋前後晃動著。她看上去悶悶不樂,亞麻色的頭發胡亂梳理了一遍,身上套著去教堂的小衣服。
她看了我一眼,又轉開頭,似乎完全不感興趣。我沒等邀請就走上前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我感到她好奇的目光幾次移了過來,但就是不肯跟我說話,連眼神接觸都不想有。
最終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正如我所記得的那樣。「你穿得真夠怪的。」她說。
「是嗎?」我故作驚訝地說,「我還以為這是當下最時髦的呢!」
她咯咯笑了起來。「才不呢!」她忽然收起笑臉,抿緊嘴唇,有點後悔跟陌生人說多了。我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失望。最後她沒忍住,問:「你為什麼穿成這樣?為了參加節日游//行嗎?」
我搖搖頭,按照記憶裡的台詞說:「我平時就穿成這樣。你瞧,一個老太婆想做什麼都行。」
她聳了聳肩。「我猜你是對的。」
「你在這裡開心嗎?」我盡量放輕了語氣。
「大概吧。」
她回答道,速度有點太快了。我轉過頭,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聽著,我不是壞人。你肯定能感覺出來。」她輕輕地點了下頭。「那麼,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思索了片刻,然後毫不猶豫地從門廊上站起身。「去哪兒?」
澳大利亞南邊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一時間,她似乎在發光。我坐著沒動。
「你想去哪兒?」
「達爾文。」
我微笑起來,伸出一只手。她咬住嘴唇,然後堅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下一秒,我們在碼頭上幻影顯形了。有漁夫來來往往的,誰都沒注意到這邊憑空冒出來了兩個人。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她瞪大了眼睛,我沒給她提問的機會。
「這裡是達爾文北邊的一個碼頭。抱歉,我實在是不知道具體位置,但我相信你一個人能行,對嗎?」
她看上去有些害怕,過了一會兒才遲疑地點了點頭。
「好樣的。」我鼓勵道,輕柔地拍拍她的背部。她笑了一下,我感到心裡一陣湧動,不得不吸了口氣按捺自己的情緒:「阿米莉婭——」
「你知道我叫什麼?」
她一點都不害怕,甚至沒怎麼驚訝,只是感到驚喜。我望著她的眼睛,說:「是的。聽著,孩子,我希望你能記住我馬上要告訴你的話,而且你一定要逐字照辦,好嗎?這是我將你帶到這裡的唯一條件。如果你擔心自己會後悔,我可以將你送回去。」
「我不會後悔。」
你確實沒有後悔,我想。「那麼,請記住這句話:跟著你的心走。我知道這很老套,但到了關鍵時刻,你就能體會到它的含義了。」
「比如現在。」她堅定地說。
「比如現在。」我重復了一遍,「沒錯。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阿米莉婭。」
她似懂非懂地看著我,突然轉身走開了。沒走幾步,她又回過頭,「對不起,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你會知道的。」我說,沒等她回應就再次幻影移形了。
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終於在今天揭開了謎底。我叫阿米莉婭·史密斯,我在彩色的旋風中大聲說道,阿米莉婭·史密斯·迪戈裡。
我這輩子,都沒能忘記第一次看到巫師幻影移形的場景。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憑空消失了,只留下一記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這次會引來周圍的漁民,淳樸的好心人。他們會幫她,直到厄尼和弗洛倫絲,親愛的麥德森夫婦,會在一次倒霉的旅途中,讓我生命中最幸運的事降臨在阿米莉婭身上。
我又回到了那棟房子。只不過,由於我轉動了時間轉換器,這次看到的草地還是翠綠的,門廊還沒有搖搖欲墜。圍牆的柱子上立著一個漂亮的白郵箱,上面掛著門牌號。有個搖籃放在台階上,小幅度地搖晃著。我望見一個嬰兒正在熟睡。她看上去是那麼安寧,小手塞在嘴裡,無意識地吮吸著大拇指,還什麼都不知道。
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悲痛襲了上來,讓我有些站立不穩。為什麼我必須要經歷這些?這麼多年來,我失去了那麼多人,難道我一定要——堅持下去嗎?我失去了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兩個孩子,我的所有孫兒,我的好友,我的導師。我還有什麼?這一生必須要由我一個人承擔所有的事情嗎?
在這情緒的驅使下,我將手放到了嬰兒的脖子上。只需用力,就能輕易折斷她脆弱的頸椎。我仿佛感到了這雙手在擠壓我的氣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可怕的「咯咯」喉音。
就在這時,她忽然睜開眼,對著我笑了起來。我猛地松開手,退後兩步看著剛才暴行在她脖子上留下的手指印。嬰孩忽然長大了,變成了三四歲的模樣。她站在搖籃的位置,那印記已經變淡了,被歲月拉長了,幾乎看不出是手指留下的痕跡,而更像是胎記。
我又幻影移形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故事中不好闡述,阿米莉婭使用時間轉換器的時間在1998年後。
第一次抵達的年份,在1935年左右,第二次約1927-28年。
另外,沒想到不是小金杯吧?
(我怎麼會逆原著呢?)
☆、第 48 章
我再次轉動時間轉換器時,劇痛逼迫我彎下腰,費勁地喘著氣。但我仍然幻影移形了。周遭熟悉的事物讓我意識到,自己現在站在蜂蜜公爵門前。
我看到特蕾西站在櫃台前挑選著糖果。她可以花一天糾結到底要買那種糖果,不過我很清楚,最後她肯定會選擇胡椒小頑童和奶油太妃糖。
我發現她是一個人,不禁有些困惑。我很少與特蕾西分開。不過,我馬上記起來這是哪一天了。
天啊,我忍著痛楚,輕輕笑了起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記得這一天,也許潛意識裡,我很久以前就意識到今天是個轉折點了。
我轉過頭,正好看到阿米莉婭從貓頭鷹郵局裡走了出來,看上去心事重重。她手裡還捏著一個信封,因為在懷裡塞了太久,已經有些皺皺巴巴的了。她低著頭往前走去,根本就沒看路,結果一頭撞上了從對面走過來的人。
我忽然發現,我正以我自己的視角看著這一切,就好像我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阿米莉婭?」
我驚訝地抬起頭,覺得眼前的高個兒男生十分眼熟,但根本想不起來他叫什麼。「呃——你好?」我遲疑地說,「抱歉,我剛才沒看路。」
「能感覺出來。」他在笑,不過表情和語氣並不讓人討厭。「我正要去郵局,隊伍長嗎?」
「別提了,」我趕緊接過話頭,「我只是想去寄個書單,可他們說得花上至少三個小時才能處理我的信——我才沒那功夫在裡面耗著。」
他同情地點點頭。我剛要走開,忽然聽到他說:「嘿,你說我們去咖啡館裡喝一杯怎麼樣?既然你還要等三個小時。」
我邁出去的腳停在半空中。他仿佛只是在問我天氣怎麼樣。「我以為你要去郵局?」我不確定地說。
「哦,你剛剛從裡面出來,覺得我能成功寄張賀卡的概率有多大?」
我做了個鬼臉。「好吧,機靈鬼,那我們就去喝一杯吧。」我朝帕笛芙夫人茶館詢問地歪過頭,「那邊怎麼樣?」
他聳了聳肩。「久聞大名,但我沒去過。」
「哦——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我說,聲音有些大,「那可是所有情侶都會去的地方,不過我也沒去過,」我想了想,又說, 「那我們就去一探究竟吧。」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馬上漲得通紅。他有點被逗樂了,不過還是紳士地盡力掩飾著笑意。我假裝沒注意到,一邊帶頭走過去,一邊在腦海裡搜索著他的名字。我們是一個草藥班的,我知道這一點。不過除了赫奇帕奇的學生,我不記得其他學院的人都叫什麼。約翰?文森特?喬治?總有一個是對的,但我實在沒那厚臉皮去一個一個試。
我們在靠近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面對面坐了下來。我接過憑空飄過來的菜單,隨便指了一個。
「跟她一樣,」男生說,衝我微微一笑。該死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將兩手放在膝蓋上,有些局促地打量著他。他挺帥氣的,我忍不住想,頭發在陽光下看著有點像金色,還有雙清澈的黑眼睛。他抬起頭,又衝我笑了一下。
我感到臉上有些發燙,趕緊說:「我們在一個草藥班,對嗎?」
「是的,」他說,「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我特別欣賞你的草藥課論文。尤其是那篇關於毒觸手的文章。你究竟是怎麼寫到十五英寸的?」
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並不是真的想問我寫文章的秘籍。「哦,你可以試試寫之前先跳一段戰舞,最好是印第安人的那種,再對著月亮嚎叫三聲。如果是陰天,那就沒辦法了。」
我攤開手,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又笑了起來。
「聽上去是個好辦法。十指交叉,希望今晚的天氣不會太差。」
兩杯飲料落在了桌面上,灑出來了一些。這時,我故意漫不經心地說:「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我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體裡。我並沒太過驚訝,直接朝咖啡館那邊走了過去,在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盡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看著兩人面對面地坐在一起,感到自己在慢慢消失。這大概就是對我擾亂時間的懲罰吧,讓我碎成粉末。我看不到自己的變化,也不敢看。
會疼嗎?我在心裡無聲地問道。一陣風吹了過來,就像是給我的答案。我猜測著,在我家門口的那些傲羅究竟何時才會發現我失蹤了。就當這是個賭注吧,一個與時間的賭注。
時間,一切都與時間有關。我的一生離不開這個詞。我從沒想過自己能走這麼遠,並堅持到了最後。
我抬起頭,正好看到了朱利安的笑容。十四歲的朱利安,勇敢地承擔起了他將肩負一輩子的任務和負擔。或許,我想,這份任務和負擔在很早就變成了別的更美好的東西。我衷心希望他沒有經歷太多痛苦,太多心碎,太多愧疚。
以前的我我從來都無法在他眼中讀到太多情緒,但現在我能看出,年輕的朱利安滿臉真摯,不含任何算計。那晚我們跳了最後一曲探戈,他臉上帶有相似的表情。只是比現在多了更深的感情。我終於可以向所有人承認,朱利安和我彼此相愛,直到最後一刻。
男孩伸出一只手,微笑著說,「你好,我叫朱利安·迪戈裡。」
阿米莉婭猶豫了一下,接著握住了他的手。
「我叫阿米莉婭。阿米莉婭·史密斯。」
「很高興認識你。」
他們同時說,接著相視一笑。很高興認識你,我低聲重復道。
我忽然意識到,直到這一刻,我才算真正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盡管這安排裡,我已私自做了許多改動。而現在,我總算能夠坦然地閉上眼,等待最後的結局。無論是什麼我都會心甘情願地接受。
倦意已經裹住了我的全身,提醒我必須去睡了。又一陣風拂過我的面頰,十分輕柔,帶著憐愛。然後我就消失了。
——全文完——
☆、後記
後記:
朱利安·霍爾斯特德·阿拉斯托·迪戈裡,生於1927年12月31日。曾任霍格沃茨魔法學校拉文克勞學院級長、魔法部法律司司長。逝於1975年7月14日。
阿米莉婭·史密斯·迪戈裡,生於1927年11月11日。曾任霍格沃茨魔法學校女學生會長、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狼人病房治療師。逝於(具體日期不詳),死於心碎。
☆、番外-弗裡斯蒂
[Thank you, sir. Thank you. Thank you. Thank you. Thank you.——The Penelopiad
謝謝,先生。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珀涅羅珀記]
弗裡斯蒂將兩個碟子從洗碗池裡撈了出來,聽到身後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音。這次他沒有直接幻影顯形到房間裡面,她想,真是謝天謝地。不過她沒把腦子裡的想法大聲說出來,只是頭也沒回地打了個招呼。
「今天還順利嗎?」
「不賴。」男人回答道。她聽到一聲悶響,知道他將公文包重重地放在了門廳裡的五鬥櫃上。接下來他會重重地嘆口氣,走上前任勞任怨地幫她擺好餐桌。而她則會婉拒他的幫助,溫柔地將他推開,讓他心滿意足地端著酒杯在沙發上坐下來。如果兒子在房間裡的話,男孩會撲到父親身上,不到五分鐘兩個人就都會被什麼趣事兒逗得開懷大笑。
可今天他沒這麼做。弗裡斯蒂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輕飄飄、毫無重量,軟底鞋無力地打在地面上,有點粘乎乎的。她皺起眉頭,盡量輕快地(為了不冒犯客人,不管那是誰)問道:「親愛的,有客人嗎?」
她關上水龍頭,帶著疑惑回過頭。一位老婦人站在男人旁邊,半白的頭發在腦後挽成了一個小而緊繃地髻。她穿著天鵝絨面料的長袍,有點像在他們婚禮上那身。更像老宅子裡的窗簾布,弗裡斯蒂想到。但這應該是新的,因為酒紅色的面料還沒泛白,被常年不斷的活動濺上不可避免的油污。她感到自己的心沉了下去。已經有多久沒見到她了——一年?兩年?
「好久不見,媽媽。」
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感到腳自動帶著她向前走去。婦人也報以微笑,聲音有些不符合她的年紀,似乎刻意藏起了這年紀的人總會有的低沉。
「是的,好久不見,親愛的。」她沒有做出想跟她行貼面禮的動作,而弗裡斯蒂的丈夫也沒做出任何提示型的手勢。她猶豫了一下,決定站在原地是最明智的舉動。
「我能幫你拿包嗎?」
她只能這麼問,畢竟婦人沒穿毛皮大衣。雖然現在是夏天,但老年人的體質不是注定他們一年四季都離不開厚外套了嗎?不過她還不到七十歲。或者她到了嗎?不管怎樣,她不是對方的下人,木地板也無需訪客脫掉鞋子,換上拖鞋或赤腳。
天啊,千萬別讓她脫下鞋子,弗裡斯蒂帶著一絲恐懼想到。
「不用了,親愛的。」婦人說著將小包放在五鬥櫃上,緊挨著棕色的皮革公文包。弗裡斯蒂無助地望向丈夫,他趕緊迎上前。
「媽媽,我們進客廳裡坐著吧。」
弗裡斯蒂看著他們兩個離開了窄小的門廊,不由松了口氣。盡管他們已經結婚很久了,她從未習慣丈夫的母親在附近。也許是他的態度,總是有點若有若無的疏離,就像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的母親,而這件事讓他感到痛苦無比。
但是,弗裡斯蒂擺弄著被撞歪的小擺設,心不在焉地為丈夫辯解起來,他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態度,就算是對自己的兒子,也帶著些許陌生感。她垂下頭,在銀相框的邊緣打量著自己。有幾道劃痕在她的倒影上留下了疤痕,就像那個人似的。他們從沒提起過這個人,弗裡斯蒂跟她丈夫,除了那次他喝得酩酊大醉,罕見地詛咒起競爭對手來……
弗裡斯蒂,她丈夫在叫她的名字。弗裡斯蒂回過神,趕緊走進客廳。看啊,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沒有縮短——真的就是那意思。母子兩人坐在隔得最遠的單人沙發上,在她進來後適時地停下了談話。
「抱歉,」她在兩人的注視下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下腳,「我沒想到你會來……」
「哦,我才是該說對不起的人。」婦人親切地說,「我也是臨時起意,才想著過來看看你們,誰知道等信送到,已經這麼晚了。」
「我覺得食物應該夠。」弗裡斯蒂答非所問地說。「烤紐扣——牛肉,還有約克郡補——我是說布丁。我總會多做一些……」這算半句謊話;她很確信今晚會有人挨餓。
室內一陣寂靜,只有婦人在沙發上挪動時身下彈簧發出的嘎吱聲。弗裡斯蒂的目光穿過客廳,落在靠裡的那間空臥室門外。如果她想留宿,可以呆在客房,裡面已經收拾好了,她今天還拂去了家具表面的浮灰。這房子只有一層,所以上了年紀的人完全不用擔心會被台階絆倒。米黃色的地毯覆蓋了每一寸地板,那扇松木門後面是一張沒鋪床單的雙人床,兩側擺著床頭櫃,各放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台燈。想到裡面光禿禿的牆壁,她有些後悔當初沒選別的牆紙,花紋更繁瑣、顏色更艷麗,這樣就能彌補油畫或裝飾品的缺席。客廳裡也用了同樣的牆紙,但因為掛了幾張相片而顯得不那麼荒蕪。
她丈夫輕輕地咳了一聲。「媽媽,你想喝點什麼嗎?」
「茶就可以了。」
他使了個眼色。弗裡斯蒂快步走向廚房,點上煤氣灶之後才開始往壺裡注水。盡管廚房跟客廳之間沒有任何阻擋,她還是故意顯得很忙碌,來回走著檢查隱形的安全隱患。在她身後,母子兩人都很沉默,誰都沒開口。
難熬的兩分鐘過去了,婦人開口道:「他在花園裡?」
「哦,」弗裡斯蒂停下來,站在放茶包的櫃子邊上,豎耳聆聽著丈夫的回答,「沒有。他應該在外面跟其他孩子踢球。」
「麻瓜?」
「大概吧。」他說,語氣有些不以為然。這刺痛了弗裡斯蒂,但她也說不上過來是出於什麼原因。尖利的哨聲嚇了她一跳。
「水開了 ,」她不必要地解釋道,慌慌張張地打開櫥櫃,拿出兩個茶包。然後她改變了主意,又拿出來一個。
沸水落在茶包上的瞬間就變成了紅棕色,一開始是淺淺的,接著愈來愈濃。弗裡斯蒂沒等茶水的顏色再變化就將茶杯放進托盤裡,端到客廳裡小得可憐的玻璃茶幾上。
「謝謝你,親愛的。」婦人說。弗裡斯蒂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倒了三杯茶。
「糖?牛奶?」她問,但不是對著自己的丈夫。他已經自己伸手去夾方糖了,一連放了四五塊才停手,慢慢地用勺子攪了起來。
「你不會碰巧有檸檬吧?」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眨眼,「嗯,請等我一下。」
「我不想麻煩你。」
「不會的,」她說著走向冰箱,從裡面拿出半個檸檬,切了一角拿過去。婦人從她手裡接了過來,兩個人的手指短暫地接觸了一秒。
「謝謝,親愛的。」
弗裡斯蒂端起牛奶壺,只是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她偷偷從余光裡瞟著這位不速之客將檸檬汁擠進茶裡,看到一個小漩渦在茶水中央形成了。弗裡斯蒂將茶杯舉到嘴邊,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結果被燙了一下。
「你最近怎麼樣?」她禮貌地問道。
「老樣子,」婦人說。她臉上還是笑眯眯的,但聲音裡透露出的某種細微的東西告訴弗裡斯蒂,她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我聽說你升職了,兒子。恭喜。」
「謝謝。」他不情願地說,皺起眉喝了口茶,似乎在隱藏對母親不滿的情緒。弗裡斯蒂覺得她丈夫和母親的相處方式太詭異了。「聽說」自己的孩子升職了?拜托,究竟哪對母子會這樣疏離?
她打了個冷戰。就像有人走在我的墳墓上一樣*。她被這個想法弄得越發不安起來,甚至有些埋怨來客。如果不是她,今晚大家肯定都會高高興興的。終究還是要慶祝他升職了,我本來還計劃著一頓美餐,那塊牛肉可不便宜……
(*如果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冷戰,有個說法是「Someone walked on my grave」。)
「我已經很久沒關注部裡的事情了。」婦人評論道。
「媽媽,我們別說這件事,好嗎?」
氣氛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在無形中,他占了上風,幾乎可以說是居高臨下地命令著母親。弗裡斯蒂有些焦慮地來回掃視著兩個人,冷不丁地問道:「牛奶還是水?」
「抱歉,你說什麼?」
她成功了;房間裡的魔咒被打破了。魔咒,該死的。她沒想過這詞還能作為雙關語。「做約克郡布丁的時候,你會用牛奶還是水?」她一口氣說了出來,沒搭理丈夫略含惱怒的眼神。
「一半一半,」婦人沒有遲疑就回答道,「有時我會用全奶,這樣更香,或者再加點糖。現在不怎麼做了。只准備一人份的話太麻煩,那麼多量杯叮鈴咣啷——還不夠麻煩的。而留到第二天再加熱,會毀了布丁的口感。」她微微眯起灰眼睛,目光掃向弗裡斯蒂。阿莫斯也有這樣的眼睛,但缺了些東西,也就喪失了那份威嚴。而她的兒子,總是那麼和氣,對一個孩子來說有些過於大度了。他的眼裡更沒有這東西了。
不知怎的,弗裡斯蒂聽出了話中暗藏的敵意。不過這感覺轉瞬即逝,因為說話者衝她眨了下眼睛,仿佛兩人剛剛分享了一個秘密。
「哦,原來這就是你的秘訣,」弗裡斯蒂故意輕快地說,「阿莫斯總覺得我烤出來的布丁差些什麼。」
「我才沒有。」阿莫斯嘟囔道,表情緩和了一些。
就在這時,前門打開了。男孩喘著粗氣跑了進來,一脫下鞋就往客廳這邊衝了過來。他臉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媽媽,我都快餓死了——奶奶!」
他走進客廳,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婦人在沙發上轉過身,開心地張開雙臂。
「哦,我親愛的孩子!快過來,讓我看看你又長高了多少。」
其實不用她說男孩也會過去。他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但馬上穩住身子沒磕在茶幾上。他一屁股在奶奶身邊坐了下來,朝她燦爛地微笑起來。
「天啊,你馬上都快趕上我的個頭了!」
這倒不假,畢竟她不是個高大的人。倒談不上是那種柔弱的老女人,一陣風就能把她的骨架子給吹得七零八落。她曾是個護士,肯定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更別說他們那類人似乎活得比常人更久。
還是個護士,弗裡斯蒂暗自糾正道。她很確信婆婆還在醫院裡工作呢。沒錯;一般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會退休了,但她絕不是常人。但她又想起大學裡拐杖從不離身的老教授,突然不確定剛剛下的結論是否正確了。祖孫兩人的對話就在這時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你肯定會長得很結實,孩子。」
「這樣我就能進魁地奇球隊了嗎?」
在男孩興奮的目光下,婦人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我覺得可以。」
「真的嗎?」
「是的,」她篤定地說,「我以前赫奇帕奇追球手的身份擔保,你絕對會進球隊並大放光彩的。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去參加職業魁地奇賽,然後得個大滿貫。到時候,記得給我寄張簽名照片回來。」男孩咯咯笑了起來,直到有些打嗝才被迫停下來。
我不想讓他當運動員。弗裡斯蒂對自己說,咬重了最後一個單詞。她和丈夫都寧可這孩子哪怕去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職員,也不要在賽場上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天啊,你這是怎麼了,她想,怎麼一刻不停地抱怨來抱怨去。一起都還早著呢,他有很多年去尋找真正想從事的職業呢,而且她也不該強迫孩子去做他不喜歡的事。不過,也許她在一旁給些小小的暗示,也能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這麼想著,她微微笑了起來,心裡好受了一些,從沙發上站起身。「別纏著奶奶了,去洗洗你的手,順便洗把臉,別滿頭大汗地跑來跑去。然後我們就准備吃飯了。」
男孩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了。他跳了起來,飛快地跑向衛生間。當裡面嘩啦啦的流水聲停止下來後,婦人也慢慢地起身,朝那邊走了過去。客廳/廚房裡只留下了弗裡斯蒂跟丈夫。他們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用什麼話語來填補空氣和房間裡的空白。
倒是阿莫斯先走向了烤箱。弗裡斯蒂跟著他,但除了看他將烤盤從上層拉出來什麼都想不起來做。
「勞駕,給我把刀——溫度計——或者你平時用的什麼玩意。」他面色陰郁地說,但沒等她行動就自己拉開了最上層的抽屜,拿出了提到的兩樣工具。在檢查牛肉熟的程度時,他自顧自地說:「我覺得不讓她過來就太失禮了。」
弗裡斯蒂看著溫度計上的小紅點往上爬去,腦子裡冒出了一個可笑的卡通小人,抱著電燈杆子滑了下來。「是的,那確實會很失禮。你做得沒錯,」她安慰似的補了一句,也不知是在對自己還是丈夫說。阿莫斯顯然很受用,沒注意到妻子還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原地。
「聞著真香。」他誇道,似乎認為這就能讓兩人扯平了。你一句我一句的。
弗裡斯蒂恍惚地應了一聲,腦袋裡還回放著那個畫面,主角已經換成了湯姆貓。傑瑞在下面開了個大風扇,把他又給吹了上去。此時,阿莫斯像拔劍一樣,誇張地將食品溫度計從烤肉裡拔了出來。他帶著自命不凡的微笑將金屬針遞給妻子,就像她喜歡的那樣,一邊說,美麗的女士,請接受這除惡的武器。它上面沾滿了多少罪人的鮮血,就代表了我對你的愛有多熾熱……
她將自己從幻想裡拉回到現實中,看到丈夫只是疲倦地將溫度計拔了出來,根本就沒看上面的數字。他只是個平凡的英國男人(沒那麼平凡,她想),眼袋越來越厚,快要垂到下巴上了。發際線越來越高,還沒到四十歲就快要跑到後腦勺了。臉上的皺紋還不算多,但它們已經悄悄地每個地方都留下了幾筆,似乎是為以後爬滿他整張臉而做的草稿。而她呢?額頭已不再光潔如初,嘴角兩側的木偶線越來越明顯。彼時她小腹平坦,充滿活力,現在腰間也是掛滿了松松垮垮的贅肉。盡管在衣服的遮蓋下看上去還是很苗條,但她很清楚下面是什麼情況。
弗裡斯蒂有些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朝著婆婆的年紀和模樣去了。無論她怎麼否認,再過二十幾年,甚至無需這麼久,她也會老態龍鐘,每句話都帶著濃濃的喉音。二十年也過得很快,她又想,你看,我仿佛昨天還在父母懷裡,現在已經大學畢業、結婚生子了……
「塞德,由你來帶領大家做餐前祈禱,好嗎?」
她回過神來,看到另外三人已經坐在桌邊了,都閉上眼。盡管這儀式是專門為她創造的,弗裡斯蒂一反往常虔誠的態度,只是將兩手合十抵在下巴上打量著其他人。
男孩流利地說起了禱告詞。「感謝主賜予我們食物,感謝主賜予我們生命中美好的事物,感謝主將奶奶送到我們身邊。嗯——感謝主讓我進了那一球,贏得了足球比賽。阿門。」
被提到的婦人最先睜開眼。弗裡斯蒂措不及防地與她四目相對,直到對方淡淡地笑了一下,移開了目光。這過程絕不超過三秒,而弗裡斯蒂卻感覺時間被拉長了,足夠讓兩人交換了很多東西。而具體交換了什麼,她說不上來。
「謝謝你這麼說,親愛的。」婦人慈愛地望向孫子。他看上去開心極了。
☆、番外-弗裡思蒂2
四人默默地吃起了晚餐。弗裡斯蒂有些沒胃口,她丈夫也是如此。倒是祖孫二人撐起了談話。
「我准備一進霍格沃茨就去報名參加球隊。」
「哦,恐怕這不行,」婦人慢悠悠地說,「他們有規定,一年級新生不能去參加選拔賽。事實上,三年級以下就進入球隊的都很少見。而且掃帚也不便宜,一把就得好幾加隆吧。學校也規定一年級新生不能帶這玩意兒。」
男孩皺起眉頭,額頭中央形成了一條細細的線。「誰都不行嗎?」
「據我所知是這樣。不過,好像有個韋斯萊家的孩子在二年級就進了球隊,我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朋友。你還記得嗎,阿莫斯,就是波莫娜·斯普勞特教授?」
「當然記得。你怎麼會讓我忘了呢,媽媽,總是在說你們的關系有多好。」
婦人要麼沒聽出他的嘲諷,要麼就是毫不在乎。「我們曾經有段時間沒什麼來往。誰知道,她竟成了草藥學教授。我還記得當時她是個二年級的小姑娘,整天往溫室裡跑,違反了多少校規啊。」她感嘆地搖了搖頭。「後來,等阿拉斯托進了學校,我們就又聯系上了。真是個奇跡。」
「阿拉斯托?我以為你說他叫——」弗裡斯蒂忍不住重復了一遍。
「就是穆迪。我跟你提過。」她丈夫悶悶不樂地解釋道。
「那個瘋眼漢穆迪?」
「是的。」阿莫斯重重地放下叉子。「行行好,別說他了。」
弗裡斯蒂閉上嘴,聽出了他咽回去的後半段:我就當自己沒這麼個哥哥。他從不正面承認我們是親兄弟,即使在部裡打照面也只能握握手。不是說每個傲羅都得鐵面無私,連弟弟的婚禮也不參加。也難怪,自從……
婦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她肯定明白。她必須明白。因為她臉上的笑容有些撐不住了。在這個家裡,沒人會當著她的面提起那件事,生怕會引得她傷心落淚。然而,另一件事卻常常被隱晦地藏在對話之間,僅僅為了反復捅她刀子。雖然這也會讓其他人感到悲傷,但弗裡斯蒂很清楚,丈夫和他疏離的哥哥都怪罪他們的母親,這情緒甚至蓋過了哀痛,和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
也許他們將前一件事也歸結到她頭上了,所以才明裡暗裡地挑釁。兄弟兩個在這時反倒默契起來,輪流向母親施加精神上的壓力。弗裡斯蒂也曾被這事弄得心神不寧,就好像她才是那個罪人,承擔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指責。阿莫斯也沒好好解釋過,總是閃爍其詞。你不懂,你不會明白。
有時,她略帶怨恨地想,他才是那個挖掘橫在兩人之間的鴻溝的人。她在這個家裡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丈夫不時提醒她,兩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使他是無意的,即使他是溫和的。而他們的兒子肯定是他那邊的。已經有跡像表明他是個頗具天賦的孩子,只不過這「天賦」並不是弗裡斯蒂最初的設想。家中原本平衡的天平頓時傾向了一邊,連個緩衝期都沒有,就將她趕進了那邊。
這頓晚餐忽然變得漫長而折磨人。她抬起頭,機械地咀嚼著嘴裡的食物,又埋怨起婦人來。為什麼她在這裡,一切就會變得如此難熬?
你真不該這麼想!
她的理智突然尖叫起來。她仿佛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你還好嗎?」一只溫暖而柔軟的手搭在她的小臂上。她以為是婦人,臉紅了起來,卻發現是男孩在擔憂地望著她。「媽媽,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虛弱地說,「我沒事。」
她又說了一遍,希望自己這次更有底氣。隔著桌子,她丈夫投來了疑問的目光。她不動聲色地搖了下頭,表示自己真的沒什麼事。為了進一步證明,她勉強笑著站起身,掩飾著有些顫抖的雙手。往每個人的杯子裡倒水時,她不小心將水壺碰在杯沿,發出「叮」的一聲。
「今天真夠熱的,對吧?」弗裡斯蒂有些疲倦地說。
「沒錯,我總是感到悶得慌。」丈夫馬上接過話頭,「哦,我是不是還沒說,我今天在部裡碰到巴塞羅繆·博恩斯了?」
「小巴特?」婦人感興趣地看著兒子,他點了點頭。兩人之間的隔閡少了一些。「自從他女兒出生,我們就沒怎麼碰面了。他怎麼樣?」
「我覺得還不錯,現在在法律司裡做文書工作。畢竟阿米莉婭現在是法律執行司的副司長,肯定或多或少地能提拔他一些。克勞奇對她的賞識肯定也有幫助。」
阿莫斯說話時一只眼睛瞟著母親,等著她的反應。她咽下了一口食物,說:「你本來也可以追隨你父親的步伐,在這個部門工作。不過,既然你喜歡管理神奇動物……」
「阿米莉婭也有她父親呢,」阿莫斯急赤白臉地說,「而且沒人想看到妹妹做得比自己更好。或是哥哥。我又不是沒有努力,你應該最清楚這一點。可是我敢肯定部長對我抱有偏見——」
「你得放平心態。」婦人忽然嚴肅起來,「不要老是想著升職這類東西。做你該做的事,你也不會餓著。巴特在部裡也沒說有你哥哥那樣權威,但大家都更喜歡他的為人,對嗎?那對博恩斯兄妹,我還從沒聽任何人說過他們的壞話。而阿拉斯托雖然做事過於偏激了,效率卻很高,讓人無話可說。你看看這些年來他都做了多少事。或許需要我來提醒你一下,他可從沒刻意邀功,巴望著上司會給他——漲薪水!」
她幾乎帶著唾棄說出了最後一個詞。阿莫斯想說什麼,卻止住了自己。弗裡斯蒂這才意識到,她和男孩都呆呆地看著他們,手裡的叉子歪在一邊。
婦人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嘆了口氣,溫和但不失權威地說:「你一定累了,塞德。還有弗裡斯蒂,你忙了一天了。」
看看,這就是護士長會用的口氣。她不會命令別人去做什麼事,卻能讓他們乖乖地按照她的想法來行動。也許,跟著舉足輕重的丈夫過了這麼多年,她也學會了一些說話的技巧。她本人也是個權威人士,不對嗎?在醫院裡和她的人際圈子裡,雖說周圍全是些厲害人物,她也有辦法不被淹沒,雖然很多時候都不是故意這樣做的。
「來吧,」弗裡斯蒂細聲細氣地對兒子說,「我們先去花園裡坐一會兒,好嗎?看看有沒有螢火蟲,或者地精。」她故意說了這個詞,希望能緩和一下氣氛。男孩順從地從椅子上滑了下來,什麼都沒說。他太善解人意了,有時她倒希望兒子會吵鬧,而不是這麼懂事。
她徑直走到後門,讓兒子先出去,然後輕輕地掩上了門。她本來沒想偷聽,可重新響起的對話讓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風。她倚在牆上,聽著從門縫裡漏出來的對話。
「所以,阿拉斯托才是你真正的驕傲。」她丈夫冷冷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一陣沉默。「我平等地愛你們兩個。」
「我不認為你相信自己說的話。一個是備受尊敬、行事果斷的傲羅,一個是默默無聞的小職員。更何況,他繼承了爸爸的精神,在法律執行司。而我——」
「你一定要我承認,我更愛你們中的一個嗎?」她忽然提高了聲音,似乎終於被激怒了。「你就那麼想知道答案嗎?」
「我不是在讓你在我們中間選一個——」
「那你是在干什麼?探我的口風?」她挖苦道,「為了古靈閣的金子,還是那棟房子?阿莫斯,別逼我說出更難聽的話。」
阿莫斯聽上去快要爆發了,只是勉強壓著怒火說:「我是在擔心你,媽媽。你的狀態看上去很不好——」
她冷笑起來,一聲讓人冷到骨子裡的「哈!」。
「我們冷靜一下,好嗎?」他大聲說,重重地垂了下桌子。「該死的,我們冷靜一下!」
一時間誰都沒說話。弗裡斯蒂緊張地豎起耳朵,聽到餐具在瓷盤子上發出了刺耳的嘎吱聲。有人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因為玻璃杯被放在桌子上的聲音隨後響了起來。
「你父親的死跟我沒關系。」
阿莫斯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說:「我沒在想這件事。」
「哦,別這樣。我是你的母親,孩子,我知道你和你哥哥在想什麼。你們認為,我參與了他的死,對嗎?至少,我應當負一部分責任——別打斷我。你真的以為,我沒從你們的話裡聽出這意思?時不時地提起他,看我有沒有露出破綻,做出羞愧難耐的表情。這伎倆不會成功的。我還以為你們能想出更高級的辦法呢。」
她就像變了個人,話裡處處帶著尖刺,頭一次當面指責自己的兩個兒子。實際上,這很可能是她第一次這麼做,無論是明裡還是暗裡,弗裡斯蒂認為婆婆從沒說過類似的話。她仿佛能看到丈夫窘迫地坐在桌邊,徒勞地掩蓋著被母親反駁的驚訝。就像她正確地說出幾個咒語時,他滿臉的詫異。那畫面有些刺痛了她。
「聽著,」她丈夫還是沒說話,「我曾經也懷疑過,究竟該信誰。我聽到——甚至看到了兩派截然不同的證據,與對方相矛盾。我必須在中間做出選擇,A面還是B面,左還是右。於是,在最後關頭,我選擇了一邊,並非出於我對那方證詞的信任。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事實,但既然我站在了那邊,我就必須為這個選擇盡我的義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沒法給你提供那樣的環境或者機會,讓你來作出決定。我也不想將你置於那樣的處境。但你這樣很傷我的心,阿莫斯,就像我一直跟你哥哥說的那樣。你們是我的孩子,而我——不管你信不信——平等地愛你們每一個人。所以,我不願跟你們成為敵人。」她嘆了口氣。「天啊,說出來的感覺真好。」
男孩走了過來,輕輕地拉著弗裡斯蒂的手。她感到前臂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即使溫度跟白天比沒降多少,就連風吹過來時也是溫暖的。
「媽媽?」
「什麼事,親愛的?」她問,語氣一如他更小的時候,躺在床上等著她讀睡前故事那樣。
「爸爸和奶奶在吵架嗎?」
她彎下腰,抱住了孩子,在他柔軟的頭發上呢喃道:「我也不知道,親愛的。」
他們推門進去時,阿莫斯和他母親都在安靜地喝茶,挪到了沙發上。時鐘敲了八下。
「謝謝你,弗裡斯蒂,晚餐非常可口。」說著,婦人站起身,朝男孩笑了笑。「抱歉,塞德,我想你今天吃不上甜點了。」
「沒關系。」男孩回答道。
「真是個好孩子。」
她走到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背上,直到弗裡斯蒂回過神,快步走上前扶住婦人。掛在她胳膊上的小手提包晃動起來,擋住了肘部一個月牙形的傷疤。
「讓我送送你吧,」弗裡斯蒂說,「天已經黑了。」
「謝謝,不過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怎麼能忘記你妹妹。我唯一的女兒,阿莫斯,唯一的女兒。你得明白,母親和女兒之間有一根說不出的紐帶,就像你和塞德。你肯定也感到了,對嗎?弗裡斯蒂和他的關系再好,也不會有這種感情。
是的,弗裡斯蒂苦澀地想,我感到了。她沒提自己聽到的對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丈夫的母親打開門,看著她離開這棟房子,走出前園。她鎖上門,貼近了玻璃板,想看看她什麼時候會憑空消失。但婦人只是慢慢地向前走去,拖著雙腳,似乎已經被一頓晚餐耗盡了所有的精力。直到她走進了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也沒有爆破聲傳來。
弗裡斯蒂從門邊移開了,回頭看到丈夫已經重新坐回到餐桌旁,和兒子吃起了冷掉的牛肉。父子倆忽然抬起頭,不約而同地衝她笑了起來。一張臉上胡子拉碴,看上去沒睡好但如釋重負。另一張臉上干干淨淨,似乎永遠也不會讓煩惱侵蝕那份快活。
她忽然想出丈夫眼睛裡缺少的那樣東西是什麼了。他有的不多,還不至於像霧一樣遮住雙眼。而塞德裡克絕不會有。她暗暗地在胸口劃了個十字,祈禱著他們永遠也不會被那樣東西折磨。
雖然,她還不知道,再過七年,她自己眼中會溢滿這種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還有經歷了太多絕望之後的迷茫。
☆、最後的話
終於可以放出這章啦!^ ^
先說三件事:
1. 最初寫的時候受麥克尤恩的《贖罪》啟發,故而處處可見它的影子;
2. 在一些章節前標注的那句話,都來源於故事設定(1943年)前出版的作品,個別除外。
3. 本文的節奏,我知道把控得不好,因此要向大家真誠地道個歉。
——分割——
我一向不認為圓滿的結局代表圓滿的故事。自此讀了一篇講述「為什麼人們喜歡悲劇」的文章後,我就堅定地認為,悲劇是升華一個故事的關鍵點。不過我現在明白,如果想要完全做到公正,就不能抱著這種想法。因此《阿米莉婭》究竟是什麼結局,大概還是要讀者界定:
如果你喜歡happily ever after,那麼將第三部分的後半部分當作一個老人糊裡糊塗的夢境好了;
如果你傾向於有遺憾的結局,我還是想說不管結局如何,在這個過程中,其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不認為「重在過程」等同於說「結果不重要」最初。說這句話的人,可能是想讓聽者覺得,過程中也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人和物和事,應該說是在「過程」中得到了「結果」。
不過總的來說,《阿米莉婭》並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這只是一個不幸被卷入陰謀和戰爭、試圖在亂世中生存的女人的故事罷了。
感嘆一下,我的野心實在不小,寫著寫著就把越來越多魔法世界裡大的小的、重要的邊邊角角的人物寫進來不少,故而不害臊地給它貼了個「saga」的標簽。
我塑造了無數角色,又讓他們匆匆離開了阿米莉婭的生命。我原本不喜歡這麼做,直到那次讀完《布魯克林》,我忽然想到,這才是生命最真實的樣子。我們每個人不過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怎麼會一直待下去?我現在還能想起與童年好友最後一次聊天的場景,哪怕當時我們再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分開,到底也是走上了不同的路。
但這不是說那些人和事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寫作的過程非常漫長,中間又經歷人生比較重大的幾個轉折點。像我在最開始簡介裡說的,這篇是我剛上高中時寫的,只不過今年才真真正正將全文發出來。現在的我已經寫不出這樣的描述了,因此即使文筆很稚嫩,還是有些懷念當初能花一天在寫作上、一寫寫一兩萬字的自己。
每年我都會打開這篇文檔修改一下,而今年年初的重修是我最感慨的一次。去年的一些經歷我對「孤獨」和「無助」這兩個詞有了更深的感觸,也更有些遺憾沒能更好地展開更多有意思的故事:比如艾伯特家族的故事、狼毒藥劑的發明、特蕾西·博恩斯的記者工作、希西利婭·馬爾福成為沙比尼夫人的經歷,等等等等。此外,我對文章的節奏也很不滿:為什麼沒有過多描述阿米莉婭和朱利安分手的原因?為什麼不多講述湯姆里德爾在工作後「追求」阿米莉婭?到婚禮之前,朱利安和阿米莉婭相處的時間,是不是篇幅太短了?
我竭盡全力,在最後填補了一些空白。改了又改,最後呈現出來的,幾乎是個跟我最開始計劃的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我原本的計劃,是讓阿米莉婭死心塌地跟隨愛上湯姆,她赫奇帕奇傳人的身份也是裝出來的。最開始構思這篇文的時候我就寫好了以下這些片段:
1.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悲傷地笑了起來。「你真的不明白,對嗎?」他沒有看我,深色的眼睛還是閉著。「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從你把衣服蓋在我頭上,拉著我騎掃帚,在翻倒巷裡抱著我……每次我對你的愛意都會加深一些。你知道嗎?」
眼淚從我的臉上滾落下來,滴到他慘白的,毫無生機的面龐上。「我為了你參加魁地奇,為了你學習魔咒,為了你沒日沒夜地查找以前關於黑魔法的記錄。你知道嗎?
「那個赫奇帕奇的小金杯是我偷的,也是我把它送到你手裡的。
「赫普巴茲是我殺的,毒是我投的,這些都是我做的。
「都是我為你做的。」
他還是閉著眼。我緊緊抓著衣襟,試圖緩解胸口一陣一陣的痛楚。淚水還在一刻不停地從我眼中湧出,好像有人對我的施了咒,讓這悲傷無窮無盡地折磨著我,不願放我進入黑暗。
「是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垂下頭,看見湯姆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
「真的嗎?」他柔聲說,好似在哄一個孩子。「你為我做了這些?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全心全意地……做了這些?都是為了我?」
「湯姆……」我注視著他還枕在我腿上的頭顱,感到一個笑容重新浮現在我臉上。「是的。都是為了你,我親愛的,都是為了你。你瞧……」他緩緩坐了起來,臉距我不過幾英寸。「每次你需要我,我都在那裡,陪伴著你,給你我的一切。」
他長長的睫毛扇動了幾下,帶著無與倫比的溫柔向我湊近了。
「你殺了赫普巴茲,是因為你嫉妒。」
「我嫉妒……」
「是的。每當她愛撫我的臉頰,每當她衝我露出輕佻的媚笑,每當她試圖拉攏我,你都會嫉妒得發狂。你殺了她,就好像初陽會從東方升起般天經地義,一切都是命運,阿米莉婭。
「而我就是你的命運。」
他已經站了起來,而我還跪坐在地上仰視他。
「我愛你……」
(自己讀不下去這霸道總裁的風格了……)
2.
我站在葬禮上,會想起數十年前的一個問題。
如果霍爾斯特德作出了一個不同的選擇,我還會站在這裡嗎?站在朱利安·迪戈裡的棺材旁,身邊滿是面孔蒼白的陌生人。
阿拉斯托的嘴唇緊抿,像極了他父親,卻又那麼不像。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
「我知道你的事情。」
他很久沒有叫我媽媽或者母親了。事實上,他已經許久沒有跟我說話了。現在,我的兒子——曾經在我臂彎裡牙牙學語的嬰孩,會對著我露出天真笑容的小男孩,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是實話,但也激怒了他。「你跟食死徒的關系——你以為我不明白嗎?我知道伏地魔找過你。這場葬禮全是你的過錯!」
他咬緊牙關,然後面無表情地說:「我希望你下地獄,親愛的媽媽。」
3.
「那個波特男孩什麼也沒做,」我慢慢地說,眼前浮現出一張年輕的臉。凌亂的頭發,深邃的眼神。哈利/詹姆斯的臉混合在一起,變成了湯姆。我深吸了一口氣,指甲陷入了掌心。「阿莫斯,我希望你不會試圖阻止我。」
他皺著眉頭,滿臉的不解。但當我拔出魔杖時,他向後退了一步。哈利望向我,臉上滿是淚水。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他嘶啞地說,「我從未想過……」
「這不是你的錯,孩子。」我說,「沒人會想到這種事會發生。」
「我很抱歉——」
「你不應該記得這件事。你應該記得賽德,但不是這場葬禮,你只需要記得他就夠了。」我輕聲說,「記住塞德裡克,孩子,記住他是怎樣獻出生命的。」
他的眼睛瞪大了。一瞬間,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我和這個男孩。
「一忘既空。」
我慢慢地抽離出一絲銀白色的纖維,然後甩到了空中。它頃刻間便消失了。我再次揮了下魔杖,他原本放大的瞳孔被緩緩蓋上的眼皮遮住了。
「送他回家吧。」我衝阿莫斯說,他臉上滿是潮紅,是為剛才失態的窘迫和羞愧。我轉身離開了。年輕的孩子不需要記住這段讓人心碎的經歷,讓已經心如死灰的成人來承擔吧。
我輕輕轉著手指上的婚戒,眼前出現了一個奔跑的身影。
4.
「我們說到哪兒了?哦,對不起……」
他吭吭地咳了起來,能聽出他嗓子裡全是濕乎乎的黏液。他拼命咳了幾下,朝手絹裡啐了一口。我強壓下一陣惡心,耐心地等著他重新開口。他不緊不慢地將手絹疊了起來,擦擦嘴角。
「真不好意思,老年人的毛病。是這樣,就像我說的,迪戈裡先生非常明智地立下了遺囑,將他的財產分配給你們。」他煞有介事地停頓了一下,才說:「但是……」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我沒興趣跟他玩這種游戲,剛要催他,阿拉斯托冷冷地說:「要麼吐出下半句話,要麼吃我一記拳頭。」
「阿拉斯托,」我說,「不准你——」
律師又咳了起來,打斷了我的話。阿拉斯托怒氣衝衝地抱起胳膊,躲著我的目光。等他停下來,我盡量禮貌地問:「您是指什麼?」
「哦,就在這起悲劇發生的前一天,他來修改了遺囑。一切財產,包括古靈閣裡的金幣、迪戈裡宅子、其它現金和不動產一類的東西,都將由阿米莉亞·史密斯·迪戈裡夫人管理,而三個孩子成年後——引述原話——『將由我的夫人,阿米莉亞來決定財產的分配。『句終。」
他摘下單片眼鏡,笑吟吟地看著我們,仿佛剛剛宣布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可惜我和阿拉斯托都沒能讓他如意。我呆坐在椅子上,而他猛地跳了起來,將椅子掀翻在地。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他咬著牙說。
你瞧,如果加入這些情節,整個故事基本上是不是完全顛覆了呢?阿米莉婭從一個半被動的受害者,直接成了加害者。我對這樣的角色,實在是喜歡不起來;而一個作者都不喜歡去描述的角色,又怎麼能有血有肉地出現在紙上?
更何況,這些片段也會牽扯到更多二十余萬字無法駕馭的人物。雖然很舍不得,但我最後還是棄用這些文字。如果有機會,我還是希望能夠對這篇文再補充一些,像個蜘蛛似的縫縫補補。
我自己還是挺期待那一天的(笑)。
至於三個主角,我也有一些想說的。
關於阿米莉婭:
既然叫《阿米莉婭》,這篇故事自然是關於阿米莉婭的。也許你注意到,她不是個完美的人;實際上,整篇裡最完美的人似乎是Julian Diggory和——Cecilia Malfoy。
不管怎麼說,如果你也這麼覺得,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人無完人,阿米莉婭也只是個(看似)普通的女孩。如果我是跟她同一時期的學生,必然會想:她何德何能,能叫朱利安·迪戈裡看上?但她也是有閃光點的,至於是什麼,我也說不好。也許是生命力吧:死去很容易,活著才是最難的。而在愛的人死去後繼續活下去,更難。也許是她的善良:不管那個年代,能保持一份善意實在是難能可貴。
關於朱利安:
朱利安·迪戈裡和阿米莉婭·史密斯是兩個很相似的人物。他是一個時代的犧牲品,但所幸直到最後,朱利安都堅持著自己的善良。這也是為什麼最後艾米會選擇原諒他的過錯:他們都是同樣出於無奈,被迫走上不是別人替他們選擇的路。
然而他們又都在這基礎上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朱利安跟隨自己的內心,逆著「理智」選擇了有阿米莉婭的那條路,而不是更保險、更安全、遠離湯姆·里德爾的命運;艾米呢,則在完全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決定相信朱利安,一個以生命起誓、也確確實實付出了生命代價的人。
關於湯姆里德爾:
我不認為湯姆·里德爾能夠愛上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因此還是湯姆·里德爾的伏地魔從來都不可能與阿米莉婭有感情的發展。動機很重要,而他做任何事的目的永遠是自己。里德爾最初接近他們兩個的動機有不同的解釋:可以說他是出於對朱利安的嫉妒才去傷害艾米,也可以說他是對沒有更好地利用阿米莉婭感到失望,才去傷害朱利安。
我自己在重讀的時候,忍不住想:為什麼沒有更多和湯姆·里德爾的感情戲?換句話說,艾米為什麼沒有愛上湯姆?然後我找到一個理由:他其實還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朱利安才是如假包換的男主角。
如果非要用個比喻的話,艾米和朱利安就是代碼中的兩個錯誤,因為非常不好修改,所以伏地魔才在他們身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換句話說,他們兩個對湯姆·里德爾根本不值得一提,這也是我無法讓阿米莉婭愛上他的根本原因。
至於其他角色。
關於特蕾西:
我完全能想像,自己作為特蕾西說出那些話,做出那些事。事實上,我也有一個類似阿米莉婭的朋友。希望她和她的朱利安永遠幸福呀 ^_^
關於阿莫斯/阿拉斯托/羅歇爾:
如果有精力再補充這個故事,我大概也不會增加他們的戲份。讓阿拉斯托·穆迪成為阿莫斯的長兄,是我寫了很久後才有的想法,也是為了解釋一下為什麼阿拉斯托是阿拉斯托吧。這也是第三部分的一個重點。
你們大概覺得我不是很喜歡阿莫斯……其實也沒有,只是寫著寫著,我自己都討厭起他來。但他也是無奈的、可憐的,完全沒有父親和兄長的魄力。
小羅歇爾,你甚至沒有台詞,對不起……
——分割——
我原本想單獨發表50&51章的,不過考慮到並非一個獨立的故事,牽扯到太多本文中的設定,就沒有單開一篇文。
會在五一放出,提前祝大家勞動節快樂∼
《阿米莉婭》還有一篇長些的番外,叫《見習巫師》,也發表在晉江上了。雖說是根據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甚至沒在前兩個部分裡出現的角色,而且寫完後我覺得這故事完全可以自成一體。不管怎麼說,有了它,才算是在我心中給整個故事畫上了句號。
最後,特別感謝耐心讀到這段話的你。真誠說一聲:謝謝!
以上。
葉貓
04.2021
悠于 2021-5-3 22:51
[HP同人]見習巫師 (短篇-迪戈裡夫人視角)
全文
1.
「媽媽?」
「怎麼了,親愛的?」
「我們能請湯米過來吃晚飯嗎?我想給他展示這個新把戲。」
男孩張開雙手,呈現出一個繭。布似的纖維緩緩地打開了,露出一對翅膀。蝴蝶遲疑地在他手中停了片刻,馬上振翅飛向天花板。它還不夠強壯,脆弱的翅膀勉強支撐著它的體重。男孩沮喪地嘆了口氣,不過馬上高興起來。
「至少這次成功了。」
弗裡斯蒂有些被迷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在兒子詢問的目光下,她意識到自己該說些什麼。
「這真棒,親愛的。我敢肯定湯米會喜歡的。」
「太好了!」男孩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他能過來,對嗎?求你了,媽媽。」
她緊緊抓著茶杯,直到一陣劇痛從陷進皮膚裡的戒指那裡傳來。她松開手,勉強笑了笑。「當然沒問題,親愛的。」她溫柔地說,迅速轉過頭以掩飾聲音裡的異樣。「讓我問問爸爸。還有,幫我個忙,行嗎?打開窗戶讓這可憐的蝴蝶飛出去。」
男孩一邊開心地尖叫著,一邊服從了母親的命令,打開通往後院的紗門,跟著昆蟲一起消失在牆上的洞裡。弗裡斯蒂盯著大理石桌面。窗邊的貓頭鷹在門砰地一聲關上時刺耳地叫了起來。
她凝視著電話,在數字「9」上面有一小塊污漬,心想,就這麼做。她甚至伸出手來,不過及時制止了自己。不,他不會接電話的。而且他沒有電話,那些人——他們的人,直到現在仍然延續著最古老的通訊方式,寫信。羽毛筆就在她手邊,可她沒動。
羽毛筆,弗裡斯蒂想,為什麼要用羽毛筆?隨處都有鉛筆,圓珠筆,鋼筆——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喜歡花裡胡哨的東西!這些都比試圖找個地方放置墨水瓶要簡單得多,更何況,這省去了小孩子把墨水灑出來,再弄髒新洗的衣服這些麻煩。
書就躺在咖啡桌上(一件有爭議的家具;他們極少喝咖啡)。弗裡斯蒂猶豫了。毋庸置疑,寫信給她丈夫是件緊急的事情。然而,也許是她兒子的小把戲,也許是秋日的熱浪,她干脆離開了廚房。
貓頭鷹不以為然地拍了下翅膀,圓溜溜的黃眼睛跟著她的一舉一動。
「饒了我吧。」
對一只鳥大聲說話讓弗裡斯蒂感到有些冒傻氣。它能理解嗎?它會聽嗎?令她驚訝的是,貓頭鷹又尖叫起來,這次的聲音更加刺耳。它飛到房間角落的籠子裡,憤怒地瞪著她,不過沒再動彈。
弗裡斯蒂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撫著封面。盡管她已經讀了很多遍,但每次都會對書的厚度感到驚訝。皮封面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有些溫暖,有些接近真正的皮膚。就跟它有生命似的。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就定下神來,翻到折過角的那頁。
上午才除過的草地散發著清香,她深深吸了口氣,滿意地聞到司康餅從烤箱那邊飄來的香味。男孩忙著在後院裡抓地精,顧不上看母親是否已經送出了給父親的便條,或者貓頭鷹有沒有從房間裡猛衝出來。他十分確信自己的願望會實現,而且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從地裡冒出來的腦袋上。
弗裡斯蒂翻開書頁,讀了起來。她很快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2.
沒什麼。
當弗裡斯蒂告訴兒子,他父親今晚有客人時,他只說了這句話。就算她再三詢問,他也悶聲不吭,看不出是沮喪還是滿不在乎。弗裡斯蒂為這個謊言隱隱不安起來,拿不准他是否從她臉上讀出了心虛。孩子往往是觀察力最敏銳的。
就像上次他們之間的爭執,關於她丈夫將太多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而忽略了她的感受時,男孩突然大哭起來。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語氣也盡量彬彬有禮,他還是聽出來了。別這樣,他抽泣著說,身上的小西裝沾上了鼻涕。他馬上要去湯米家參加一個生日派對,現在卻站在父母面前,祈求他們別再爭吵。
弗裡斯蒂想到她編造出來的故事——打給丈夫的電話,無奈的回復,繁忙的工作——感到更加內疚了。他應該記得上一次試圖使用電話時,父親有多煩躁。
用飛路粉,她丈夫說,這沒什麼嚇人的。你還能吃到覆盆子冰激凌呢,根本不會融化。但她在這事上一直很強硬。不,我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把頭伸進壁爐裡,尤其是當裡面燃燒著熊熊火焰時。這絕不能在我家出現。我不在乎你是否每天清晨都得踏進同一個地方,不行。
弗裡斯蒂注視著兒子重新消失在了後院的入口,苦惱地思索著該怎麼跟丈夫解釋。她得說,湯米出了水痘不能來,因此她才編出這個莫須有的客人……不,謊言的雪球越滾越大了。直接說實話吧,向家裡的兩個男人坦白。告訴他們,她不小心睡著了,等醒來時已經錯過了打電話的最佳時機。太晚了,沒時間多准備一份晚餐。
可這也不是真相。她一邊衝著兩個沒洗干淨的碗,一邊對自己想到。事實是,她不想讓兒子將他的那一面展露出來,就算那是不可避免的。他連學校都不去,就等著到那個叫霍格沃茨的地方,變成與她越來越不一樣的男孩,再到男人。
在這個家庭裡,只有她一個人是「正常的」。這反倒顯得她不正常起來。當家裡的客人高聲談論關於什麼「魁地奇」時,她只知道這是一種體育運動。沒人願意費心向她解釋,他們所用的那些術語到底都是什麼意思。
親愛的,這不需要你擔心,她丈夫會說,一邊將衝自己的朋友使了個眼色。他們會體貼地停下來,假裝討論起天氣。
他們當然還會邀請她的麻瓜朋友,可誰都能看出來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很局促。她丈夫必須得克制著想要揮舞魔杖的念頭,前身用刀子切火雞肉。他總是笨手笨腳的,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把盤子碰得叮當作響。少數幾個知道他們身份的人,要麼不斷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要麼更加緊張,只敢在椅子上僵硬地坐著。
擔心被變成蟾蜍,一蹦一跳地離開,簡單的小腦子裡只裝著對昆蟲的渴望。這是個滑稽的想法,卻也是普遍的。不管「那些人」信不信,這樣的謠言還流傳著「他們」之間。她不想使用丈夫偶爾會提到的詞:麻瓜。這不僅會讓她變得神經質,而且像是被冒犯了。
實際上,他們的生活並非不幸福。溫和、善良的丈夫在政府部門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這也是她告訴那些不知情的朋友們的:他在政府工作,對,我不能多討論,有關敏感事宜。這是個絕佳的借口,既不需要她撒謊,也不會找來懷疑。
只有一兩次,有幾個格外好打聽的女伴硬是要知道,他的工作是否跟最近在魯賓斯酒店裡找到的那顆□□有關。她含糊其辭地混過去了。
不能多說一度成為了她的口頭禪,連在家裡都會受到影響。媽媽,還有薄餅嗎?我不能多說。沙拉醬放在哪裡了?我不能多說。烘干機為什麼不工作?我不能多說。
她曾喜歡過這樣的生活,仿佛她是個間諜。深藏在她心底的那個孩子又活了過來,為自己守著個天大的秘密而激動不已。可剛開始的新奇感過後,剩下的就是乏味的重復,一日復一日,總是如此。這個不能說,那個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說。
她不願向家人們承認,其實她感到嫉妒……當所有人的生活還能繼續下去時,只有她的天翻地覆。
3.
有人推門進來了。她連眼睛都沒從手下的盤子上抬起來。她聽到丈夫將鑰匙放在門口的鉤子上,將鬥篷脫下來掛在衣帽架上。他們沒有互相問好,只是繼續著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聽到兒子從房間裡跑了出來,噔噔地衝向父親。「爸爸!」
「我的小拳王!」
她丈夫高聲叫道,小男孩咯咯笑了起來,讓父親把他舉起來,頭幾乎要撞上屋頂。她把爐子上的燉菜端了下來,在桌上放了個厚墊子。
「洗洗手,准備吃飯。」
她丈夫把兒子放了下來。兩人做了個復雜的手勢,結合了碰拳和其他動作。然後,兒子跑進了盥洗室,留下一串笑聲。
「聞上去真不錯。」她丈夫走過來,在她臉上吻了一下。他在水池那兒簡單衝了下手,幫她將碟碗從櫥櫃中拿了出來。「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挺好。工作呢?」
「很順利。」
這兩句問話是例行公事。如果不說,就像有一道隱形的溝渠橫在他們之間。略嫌疏離的問候語並非將他們之間的距離隔開;恰恰相反,這讓他們感到親昵。一種難以理解的相處方式,但他們已經習慣了。
小男孩又跑回來了,手裡抓著什麼。弗裡斯蒂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要詢問父親,為什麼沒有客人,而她丈夫則會驚訝地問,為什麼會有客人。接著兩人會一起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她,想知道為何沒有客人。
「真不錯,小拳王。」她丈夫說。蝴蝶顫顫巍巍地飛出了窗口。弗裡斯蒂打了個冷顫,意識到他們已經在飯桌邊坐了下來。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我想,也許能一次多試幾個,可多麗不肯讓我拿她的蟲子。」
多麗,家裡的貓頭鷹,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時響亮地叫了一聲。弗裡斯蒂又哆嗦了一下,但這次是因為想到貓頭鷹的飼料。
「先生們,這鍋燉菜不會永遠等著你們。」她假裝威脅道,微微笑著。「快點,把盤子給我。哦,親愛的,你能去拿一下面包嗎?我剛想起來它們還在烤箱裡。」
她丈夫只是揮舞了一下魔杖,小圓面包啪地掉進了他們的盤子裡。弗裡斯蒂抿了抿嘴,舀了一勺豌豆放進兒子的碗裡。
「這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先生,你最好把它都吃完。」
他撅起嘴,最後還是照辦了。一時間沒人說話。三個人坐在桌邊,愜意地享受著這份寧靜。外面有昆蟲在叫,還有青蛙。她暗自計劃著要好好整理一下花園,那簇牽牛花有些蔫了,也不只是因為炎熱的天氣還是地精……
晚餐過後,她任由丈夫指揮著盤子自動跳進肥皂水裡清洗自己。小男孩坐在沙發上,玩著幾件玩具。她走向丈夫,靠在廚房的台面上。
「今天他原本想叫自己的朋友來。」
「是嗎?」他沒停下手裡的工作。「那個湯米?」
「沒錯。但我告訴他你有客人。」
「啊,所以家裡沒有別人。」他說,聽不出語氣。
「他沒有問我。也沒有問你。」
「他比這個年紀的孩子要成熟得多,親愛的,別擔心。再說,他可能已經忘了。」他寬慰道,轉身對她笑了笑。「大部分時間裡,他會忘了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除了菜豆。」她說,感到肩上沉甸甸的感覺減輕了。他們交換了個眼神,都笑了起來。
「沒人喜歡菜豆,親愛的,沒人。」
4.
他們從車子上下來,把行李從後備箱裡抬了出來。男孩——已經長大了,頭發整整齊齊地梳理在腦後——提著貓頭鷹籠子,跟周圍那些鼻涕邋遢的同齡人看上去完全不一樣。他要去上霍格沃茨了。傳說中的魔法學校,一個她完全不清楚的地方。
「你確定能從國王十字車站到——那個地方?」弗裡斯蒂在丈夫耳邊低聲問道。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
「親愛的,我們有一個單獨的火車。霍格沃茨特快。」
他衝兒子眨眨眼,後者會意轉身跑開,馬上就回來了,帶著小推車。「好樣的。」他拍拍兒子的肩,把行李放了上去。
三人步入了車站,周圍全是行色匆匆的旅客。麻瓜們,弗裡斯蒂對自己想到。她還是不喜歡這個詞,但沒有先前那樣反感了。一個代名詞,沒什麼別的意思。就像她喜歡稱自己為「方香腸」,僅僅是為了展示她對自己的蘇格蘭血統有多麼自豪。長期生活在英國,連她的口音幾乎全沒了。她曾以為這是件好事,但現在看來只讓她變成了一個平庸、毫無特點的家庭主婦……一個麻瓜。
她丈夫停了下來,看上去想說什麼。「親愛的,我很抱歉,但你過不去。」
「什麼叫我過不去?」她反問道,胃裡有些難受地絞了起來。
「通往霍格沃茨特快的入口……那是施了魔法的,」他吞吞吐吐地說,「你過不去。」
「哦。」
她有些惱火,為巫師們對其他人的排斥。准確來說,還有其他類型,對嗎?小妖精、巨怪、吸血鬼——她把能想出來的都列了一遍,只為讓自己好受些。鐘表的指針又危險地向前走了一步,她丈夫抬頭看了下時間。
「梅林,我們得趕快了。跟你母親道別,然後我們就過去。弗裡斯蒂,我們很快就回來。」
男孩走到母親面前,踮起腳給了她一個擁抱。「別擔心,媽媽。我會給你們寄信的。」
「每星期都要。」
她使勁摟著他,在他臉上印下了無數個濕漉漉的吻。接著,他們松開手,無言地望著對方,直到男孩堅定地轉過身,跟著父親離開了。兩人短暫地停留了片刻,接著小跑著徑直向磚牆跑了過去。
有一瞬間,她差點叫出聲來。他們會被彈回來,箱子什麼的全撞翻在地。或者,他們會在半路停下來,哈哈大笑著告訴她這只是個玩笑,他會去上正常的中學。
他們消失不見了。她眨眨眼,忽然意識到自己無法盯著那堵牆看了。不是因為情緒,她一邊扭頭一邊想到,是什麼咒語。除了她,沒人看著那邊。對其他人來說,這只是堵牆,毫無特點,一如車站裡的其他牆。
又是倫敦尋常的一天。她抬頭望著天空,忽然有點想哭。
5.
「你肯定很自豪——恭喜!」
她嘟囔了一句道謝的話,將杯子放下了。剛才說話的人已經走開了,跟其他人講起了笑話。他手裡捏著個小小的、銀色的酒壺,明顯不是無害的、不含酒精的飲料。
屋子裡的其他人都握著酒瓶。她忍住了想要嘮叨的念頭,再一次告訴自己那只是飲料。一個叫黃油啤酒的飲料,很顯然不含酒精,她略帶著些嘲諷想到。就像姜汁啤酒(ginger ale),雖然寫著啤酒,可那只是甜汽水。
不過,黃油啤酒(butterbeer)裡明確寫了「啤酒」這個詞。她責備地望向丈夫,意識到他在跟自己的同事說著什麼。一個紅發家伙,她莫名對他有了些好感,盡管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弗裡斯蒂走了過去,順手撿起了一頂丟在地上的禮帽。正在交談的兩人停了下來,她丈夫的同事露出了微笑。「迪戈裡夫人,很高興見到你。」
「請叫我弗裡斯蒂。」她說。兩人握了握手。「謝謝你趕來參加這次聚會。」
「哦,這是應該的。」他笑了起來,有些禿頂的腦袋上亮晶晶的。「阿莫斯的提升,還有小迪戈裡的級長頭銜。真不賴。」
弗裡斯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對方一拍腦門,
「我真無理,竟然不介紹自己。亞瑟·韋斯萊,為你服務。」他說,理了下有些稀疏的紅發。「禁止濫用麻瓜用品部門。」
韋斯萊和她丈夫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弗裡斯蒂詢問地望著丈夫。
「我不應該泄露秘密,親愛的。」他眨眨眼。「也許由亞瑟來告訴你會更好。」
「哎呀。」韋斯萊笑著說,「阿莫斯告訴我,你是麻瓜出身?」
弗裡斯蒂遲疑個片刻,開始點點頭。她沒說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非魔法人士。如果這間屋子裡的人認為她只是有一對麻瓜父母的話,讓他們這麼想吧。
「這話說出來有點讓人羞愧,但我愛死了小電燈泡。」韋斯萊繼續說了下去,耳朵有些發紅。「如果能請你講講,那到底是什麼原理……」
毫無緣由的,她感到有些被冒犯了。管他是不是蘇格蘭人。
「抱歉,我得去洗手間。」她突兀地打斷道,大步走開了,還能聽到丈夫在安慰他的同事,說她沒有生氣。他的謊話聽上去蒼白無力,她想著走到兒子的臥室前,發現門沒關。透過縫隙能看到他坐在床上,隱約能聽到交談聲。
「……我們會有更多機會見面了。」
她應該走開,弗裡斯蒂有些恍惚地告訴自己,不用把門關上,只要往前走幾步,進到自己的房間裡。但她的腳下仿佛生了根,動彈不得。這時,房間裡的人站了起來,地板踩得嘎吱作響。她以為他們注意到了自己在偷聽,頓時漲紅了臉。
她多慮了。過了幾秒,弗裡斯蒂心驚膽戰地湊過去,看到兒子跟一個女孩坐在地上,兩人肩並肩地靠在窗台下,十指交叉。是個漂亮的姑娘,有著一張亞洲面孔,長長的黑發垂在肩上,穿著貼身的藍袍子。他們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對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弗裡斯蒂手裡的杯子掉了下來,但她及時接住了,沒有讓它掉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或許他的體育天賦並不來自父親,她想,而來自我。
她忍不住對自己笑了起來,離開了門口。
6.
貓頭鷹在籠子裡焦躁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因為競爭對手的存在而比平時更煩躁。那只谷倉貓頭鷹對這家「真正的主人」沒表現出多少尊敬,慢悠悠地吃了一口它的飼料,引來了多麗尖銳的叫聲。
房間裡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卻不是出於兩只鳥類之間的敵意。弗裡斯蒂盯著兒子手裡的信封,大氣也不敢出。他不緊不慢地用開信刀劃開了邊緣,抽出裡面的羊皮紙。一時間,時間似乎停止了。
他展開信紙,快速掃了一遍,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弗裡斯蒂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還是湊了過去,急切地看著信上的內容。
「全是優秀——我親愛的孩子!」她丈夫叫了起來,頓時眉開眼笑。「我敢說,整個霍格沃茨裡只有你一個人才能做到。」
「別這麼說,爸爸,」他有些臉紅,但看上去還是很高興。「我得趕緊給秋寫封信,我們約好了要告訴對方成績。」他站起身,朝父母點了下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去吧,好家伙!」男人大笑起來,仔細端詳著信上墨綠色的字母。「哦,看啊,我們的孩子有多優秀。」弗裡斯蒂附和了一句,捏了捏他的肩膀。
她從未懷疑過,兒子能獲得這樣的成功。先是普通巫師考試,再到終極巫師考試的第一次測評。她內心充滿了自豪。但這沒有擋住一抹陰雲。弗裡斯蒂轉身走向廚房,倒了杯水,然後靠在窗戶旁,沒有回到客廳裡。
剛才喜悅的心情漸漸被不愉快的想法給腐蝕了。從丈夫的喋喋不休之中,她明白自己的兒子遲早會走上兩條路:跟他父親進到魔法部裡,或者成為一名優秀的魁地奇球員。她有些傷心地意識到,他不會成為醫生——用她丈夫的話來說,治療師。
聽到這名字的第一次,她就近乎痴迷地愛上了這個單詞:治療師。治愈病人,撫平他們的傷疤,幫他們站起來。她曾無數次幻想過,如果她也能有柄魔杖,會做些什麼,甚至在夢中真的實現了。
她最喜歡的一個想法,就是走過一條街道,朝周圍揮舞那根小木棍。頃刻之間,患麻風的病人皮膚變得光潔,被截肢的傷者又能站起來……
她聽到丈夫在叫自己的名字,趕緊止住了胡思亂想。「什麼事,親愛的?」
他們兩個都在桌邊,滿懷期待地望著她。「我知道我得為幻影顯形的考試做准備,」她兒子說,語氣裡充滿了壓不住的興奮,「但爸爸說過,這是我的獎勵。」她不解地望著他們。「我們准備去看魁地奇世界杯賽。」他解釋道,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別生氣,但我覺得你不太喜歡這類體育運動……」她丈夫說,聲音低了下去,看上去很是內疚。「現在買票又太晚了,而且確實要花很多錢。」
「哦。」她想不出別的回答。「沒關系。」
「真抱歉,」他說,一旁的兒子也意識到了他的心情,作出愧疚的表情。
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真的沒什麼。需要我幫你們做三明治嗎?」
7.
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在說話,沒有一個語言是她聽得懂的。站在角落的那家在說保加利亞語,長著鷹鉤鼻的兒子和父親都表情嚴肅,嘴裡一刻不停地吐著拗口的外語。另外一家全是女人,兩個女兒都有一頭長而順滑的銀發。大女兒看上去真是美艷驚人,她母親倒顯得有些平庸。還有一對母子,他們站在壁爐前,還在等他們的孩子,肯定是。
弗裡斯蒂意識到有人來到了門口,站起身望了過去。「媽媽!爸爸!」她兒子走了進來,咧嘴一笑。「他們告訴我你們會來!」
「我絕不會錯過自己兒子的比賽。」說著,他父親走了過去,跟兒子緊緊擁抱了一下。「看看你,三個勇士之一!」
「四個,」他糾正了父親。後者不悅地皺起眉頭。弗裡斯蒂明白他又要開始宣揚這次比賽的不公正,趕緊走到他們身邊,將已經比她高出一頭的兒子摟在懷中。有一瞬間,她產生了錯覺,幾乎以為自己在抱陌生人。他什麼時候長到這麼高的?
她松開胳膊,笑吟吟地看著兒子,內心充滿了自豪。「又是第一名,」她丈夫說,「你得緩著點兒來,不然別人會被嚇退的。」
「哦,別這麼說。哈利也做得很好。行了,爸爸,」男孩阻止了父親的反駁,「你得承認他也很優秀,而且年紀比我們都小。」
「要我說,他不應該在這個比賽裡。」
他們站在門口,弗裡斯蒂看著兒子臉上的一道傷疤,說:「我以為你說很安全呢——看看你,還有那可憐的男孩。我真不明白為何要舉辦這樣殘忍的比賽!」她瞄見說保加利亞語的男孩臉上也有疤痕,不禁皺起眉頭。
「這確實是,」他飛快地說,「沒有風險,有很多人都在看著我們。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讓你們讀報紙——他們喜歡誇大事實,特別是麗塔·斯基特。」他看向父親,欲言又止。
「我得看新聞,這是部裡的要求。行了,別再談論讓人不愉快的事情了——告訴我們你是怎麼想的。都准備用哪些魔咒,嗯?」
她兒子剛要說話,忽然把門打開了。「哈利,快來吧,他們在等你呢!」
「你沒必要那麼友好,」他父親咕噥道,「這可是你的競爭對手……」
「爸爸,你見過哈利,肯定知道他沒有任何敵意——正相反,就是他在第一個項目裡給我提供了幫助。」
「是啊,是啊。但你也幫他了,不是嗎?」
一個男孩走了進來,有些瘦弱,臉上的眼鏡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弗裡斯蒂握住丈夫的手,感到他有些憤怒地瞪著這個男孩。他們都盯著哈利·波特走向壁爐前的母子,女人俯身親了親他的臉頰。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韋斯萊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他不滿地說,「要不是清楚他的為人,我會說他是想借著他的名字……」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哈利·波特帶著另外兩個韋斯萊走向這邊,弗裡斯蒂不由自主地望向丈夫。
「是你?」他略帶輕蔑地說,「塞德裡克的分數追上來了,你不那麼趾高氣揚了吧?」
男孩困惑地望著他。「什麼?」
弗裡斯蒂示意自己的丈夫轉過身,好讓兒子跟那個男孩交談。「別這樣,」她責備地說,「這不是我們的地方……不應該隨意指責別人……」
「他也沒有去糾正她,不是嗎?」
她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就讓我們安心看比賽吧。別人都不重要,不是嗎?我們應該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她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制止了他朝韋斯萊夫人嚷嚷。「你們是同事,不要因為孩子之間的競爭而破壞了你們的關系……」
他嘆了口氣。「我猜你是對的。」他攬過兒子,「打敗他,證明你更強大。」
「我會盡力而為,爸爸。」
8.
每個人都在哭泣。阿莫斯·迪戈裡的眼淚不斷無聲地流下來,滴在胸前。弗裡斯蒂注視著木頭棺材緩緩地降了下去,顫抖地呼出了一口氣。他們不想驚動太多人,便選擇了今天。除了幾個她不怎麼熟悉的艾伯特,其他都是迪戈裡。因此沒有多少人。還有秋·張,那個漂亮的亞洲姑娘,她一直哭個不停。
實際上,除了弗裡斯蒂,在場的所有人都因為哭泣而眼睛紅腫。她能感到來自四周悲哀、同情的目光,卻哭不出來。她已經沒有眼淚了。
看望哈利·波特時,她拒絕了那袋金子。阿莫斯因為悲痛而說不出話了,只能由她來作出這個決定。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會這麼做的。他是那樣的公正和無私。那麼英俊,那麼年輕……現在,他躺在地下,在新立起來的墓碑下,永遠睡著了。
告訴我,為什麼他不能成為幽靈?所有的巫師都能成為幽靈,不是嗎?
他不會回來了,阿莫斯只會這樣一遍遍地說,他不會回來了。
弗裡斯蒂仰起頭,感到陽光照在臉上,逼著她閉上眼。她想起了兒時所養的寵物。在蘇格蘭的農場裡。他很活潑,身上的花紋很不尋常,從沒有別的牧羊犬長成這樣。跑起來時,他身上的長毛會隨風飄動,張著嘴,仿佛在大笑。直到後來,他被一輛車子奪去了生命。她再也沒養過寵物,就連家裡的貓頭鷹也是被迫照顧的。
弗裡斯蒂睜開眼,正好看到一只蝴蝶落在墓碑上,微微扇動著翅膀。
「饒了我吧。」
她說。其他人都回過頭,以為她昏了頭。阿莫斯握住她的手,力氣很大。
好好保重。
【完】
自評
(拖著受傷的手臂碼字果然有種悲壯的感覺,有表達不出來的地方會換成英語,請見諒。)
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果然還是年紀太小了,總之謝謝那條長評(不知道評論者能不能看到)。
我以為,可以通過塑造一個硬漢式的角色,來凸顯出阿莫斯有多麼「男人」(傳統意義上的masculine)。我必須要道歉一下:書中的阿莫斯,只是一個對自己兒子充滿驕傲的爸爸,認為塞德裡克比別人都要強,也應該比別人都強。大抵跟他自己工作不順(猜測),或者始終沒能做到更高的職位有關:兒子是如此優秀,當然要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前提是他能承受得住。
我觀察到的西方的父母,是這樣的:他們也不是說就放任孩子,過一個「快樂童年」。或者說,家境越好,孩子的壓力越大:他們要承擔起父母的名聲(shoulder their parents’ legacy)。反觀家境不是很好的,孩子反而過得很輕松;為什麼呢,父母自己也放棄了呀。
因此,我看到的阿莫斯,是一個希望「後浪把前浪打在沙灘上」的爸爸。
關於夫妻關系,我不方便評價所有家庭——每個人的經歷都是不一樣的,正所謂「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等等等等。就我看到的,夫妻關系往往在有了孩子後會受到一定阻礙:多了個人呀。
怎麼形容呢,活化能這個坎兒要是能過去,感情就能得到升華。
在我這裡,迪戈裡夫人-弗利斯蒂與阿莫斯,不巧沒翻過這個坎兒,挺遺憾的。
—— 想到什麼再寫,預留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