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1-6-5 09:58
《(Free!)天早灰藍》作者:水翊汐【完結+番外】
文案:
天色灰藍,斜陽已至。
我們反復練習告別,卻從來不曾走遠。
「凜,我不想和你說再見。」
【閱讀說明】
○松岡凜BG文,此生不遇的海系列第二篇。
●長篇,大綱已完成,爭取在20W字以內完稿。
○時間軸拖得比較長,從凜去澳大利亞直到高二。
●從文案上就能看出這次結局HE保證啦,至於過程……呵呵,我盡量。
○只有通過不斷的磨練才會有優秀的作品,歡迎指正,拍磚請溫柔麼麼噠。
●2016.03.07芸子生日開文案祝賀。
內容標簽: 花季雨季 情有獨鐘 陰差陽錯 少年漫
搜索關鍵字:主角:柚木螢[YuzukiHotaru],松岡凜[MatsuokaRin] ▏ 配角:艾普麗爾[April],葉月渚,柚木彌生,游泳部眾,柚木家眾,系列文原創眾 ▏ 其它:Free!,男子游泳部,天早灰藍偏未晚,早戀兒童歡樂多,我不想說再見,此生不遇的海,芸子2016生賀
一句話簡介:我不想說再見
[url=http://www.yq.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689803]原創網[/url]
悠于 2021-6-5 09:59
1.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從柚木螢有記憶開始,她便已身處澳大利亞這片如詩如畫的沃土之上。干淨明亮得不可思議的天空高懸於頭,海浪拍打著海岸的旋律近在耳畔。記憶裡永遠都是夏天,永遠明媚燦爛,金燦燦的太陽是融化的水果糖,好像永遠不會落下似的。
柚木螢所住的街道離海岸不遠,鱗次櫛比、五彩繽紛的房屋像是上帝精心排布的積木玩具。柚木家尤其好認,循著薰衣草的氣息就能毫不費力地找到。遠遠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深紫色的小屋和梳齒一般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淡紫色柵欄。走得近些,如果你足夠有幸,便能在柵欄後發現美麗的柚木太太拉文德正在擺弄花草,或者看見她那梳著兩條辮子的女兒小螢正從門口別致的紫羅蘭色郵箱裡取出一封封著火漆的信。柚木家的庭院裡綻放著各色各樣你認得出品種和說不出名字的花朵,而其中當之無愧的王者便是絢爛了整個後院的紫色薰衣草。
健康的海風,燦爛的四季,滿園的薰衣草和觸手可及的香氣,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成為了柚木螢十三年生命中唯一的風景。她喜愛這裡的一切,並且也毫不懷疑地確信,往後自己的無數個十三年,也將揮灑在這片繽紛的土地上。
而遇見松岡凜,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壯麗的小高|潮,也是一切風景和旅程的轉折點。
七年級第一學期的第一天,柚木螢照理被薰衣草的香氣叫醒。她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下樓,打著呵欠向在廚房忙碌的媽媽打了個招呼:「早上好,媽媽。」然後,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她抬起頭,朝懸掛在牆壁上的照片裡的男人說道:「早上好,爸爸。」照片上的男人和柚木螢一樣,有著清爽的黑色頭發和一雙比薰衣草更加幽深的紫色眼睛,他朝鏡頭毫無保留地露出了沒有陰霾的燦爛笑容。
「早上好哦,小螢。」柚木太太轉過身,彎起了好看得不可思議的眉眼,盤起的金發在陽光下流轉著動人的光澤。她朝氣蓬勃地用日語——她們共同的母語回應道。
對於柚木螢來說,日本只是一個存在於口耳傳說中的遙遠的故鄉。而母親卻對大海那邊的土地懷有著深深的眷戀,她在家裡永遠操著一口字正腔圓的九州方言,來自日本的信每個月也會像雪花一般到來。只是,在柚木面前,母親卻從來都對那個神秘而親切的國度緘口不言,像是守護著秘密寶藏的忠誠守衛。好在,柚木螢也對父母在日本發生的過往不感興趣,她的世界只有澳大利亞,只有大海和薰衣草。
「今天到新學校,要和同學好好相處哦。」母親解開紫色的圍裙,優雅地端著盤子走到餐桌邊。冒著熱氣的吐司面包被烤得焦黃,金燦燦的蘋果醬被塗抹於其上。
「沒問題。」柚木螢一口將吐司面包咬下一半,心情愉快地笑了起來。微笑的弧度,與牆壁照片上的男人如出一轍。所有好心的鄰居都說,柚木螢和媽媽拉文德都是美人,但長得不太像:拉文德是有著二分之一歐洲血統的混血兒,金發碧眼,眼波流轉之間皆是動人;而柚木螢身上四分之一的異域血統似乎並沒有顯山露水,難得安靜的時候,低垂的眉眼和微微上揚的唇角,清秀得仿佛來自一首古老而典雅的和歌。柚木螢像爸爸。
出門的時候,天陰沉下了臉,飄起了些小雨。這可有些奇怪,柚木螢記憶中的這座城市不常下雨。好在反常的天氣並沒有影響柚木螢愉快的好心情,她朝母親揮手道別,便一蹦一跳地打著透明的雨傘往新學校的方向走去,腳邊濺起了一朵又一朵燦爛的水花。
藍海中學離柚木螢所在的社區不遠,招收的孩子也多半來自那個社區。柚木螢一推開教室的門,出現在眼前的便大多是熟悉的面孔。自己小學最要好的朋友——艾普麗爾,更是興奮地在座位上朝自己拼命揮起了手,笑容燦爛。
「剛才有一個女老師來過,說我們班會有一個特殊的留學生。」艾普麗爾神氣地晃著她那根粗粗的麻花辮,「他剛從日本到這兒,還不太熟悉環境,讓我們好好照顧他。」
「日本?」這個字眼吸引了柚木螢的注意力,她偏過頭,頗為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沒錯,日本,跟你一樣。螢,你很期待吧?」艾普麗爾壞笑著用手肘捅了捅柚木螢。
柚木螢伸手撓了撓頭,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還好吧。」
凡事都不要抱過分的希望,這樣便不至於失望,甚至還有可能收獲意想不到的驚喜。這是柚木螢一直以來所奉行的法則,從母親那兒學來的。
所以,對於朋友口中這個帶有神秘的故鄉色彩的轉學生,柚木螢的情感只是點到為止的好奇,而並沒有過於激動的波瀾。
一切卻是在他踏進教室的那一瞬間急轉直下的。
比他更先到來的,是海風的味道。柚木螢抬起頭,嗅了嗅鼻子,正是那股熟稔的、獨屬於大海的鹹而澀的氣味縈繞在她的鼻尖。她好奇地左右顧盼,最後將視線落在了教室門口。嘩啦一聲,門被驟然推開,一道酒紅色的光在她的眼底一閃而過,那個瞬間,她舍不得眨眼。
那是一張兀自稚氣童真的臉龐,帶著笑,卻也怯怯的,泛著紅暈。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講台的中央,站定,然後轉過身來,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和柚木螢一樣,他比教室裡所有同齡的學生都顯得矮小,但是卻竟也將一身西式校服穿得挺拔瀟灑。
世界被按下靜音。而仿佛有一束煙火,刺啦一聲平地升起,在夜空絢爛地綻放。很多年以後,當柚木螢在書中遇見茨威格筆下的那位陌生女人時,才找到只言片語描繪當時自己的所有心情——「我毫無閱歷,毫無思想准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
當柚木螢回過神來時,接踵而至的老師已經完成了冗長的開場白,而那位留學生也轉過身去,姿勢干練地用記號筆在白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Rin Matsuoka」。不暇等學生們定睛仔細看那一串佶屈聱牙的音節,那人已經自己將名字報出了口:「我叫松岡凜,名字讀起來像女生,但我是個男生。很高興見到你們。」
初出國門的男孩,生疏地操著一口片假名連綴而成的日式英語,竭力佯裝成興高采烈的模樣。然而,當他抬起頭,遇見底下同學們茫然而莫名的表情時,還是忍不住露出了有些失魂落魄的表情。
當所有人還兀自睖睜於他那像含了一口水一般蹩腳的英語時,柚木螢卻已帶頭鼓起了掌。在她的帶動下,身邊的艾普麗爾也熱情地動作了起來,掌聲像是會傳染的病菌,瞬間遍布整個班級。而這充滿著溫暖的歡迎的掌聲,才讓松岡凜露出了稍微釋然的笑容。
松岡凜被老師安排到離柚木螢不遠的位置。他走下講台後,同學們才陸陸續續地上台進行自我介紹。其實,除了松岡凜和少數幾位其他地區的同學外,在座的二十幾個人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鄰裡,自我介紹毫無必要,甚至略顯冗余。於是,柚木螢便心安理得地趁著這時間的罅隙,偷偷抬起眼看不遠處的紅發少年。他手握活動鉛筆,正在專注而用心地聆聽同學的自我介紹。雖然他表情認真而凝重,可是緊蹙的眉頭,向下彎曲的嘴角,還是無法挽回地暴露了他語言上的重重障礙。
忽然,他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般,猛地轉過頭來。柚木螢匆忙地垂下了眼,卻還是無法避免方才一瞬間的四目交錯。
當她好不容易調整心情,重新鼓起勇氣往松岡凜的方向看去時,卻意外地發現,對方也在好奇而大膽地打量著自己。看見柚木螢向自己投來了視線,他非但不避諱,卻還露出了一個明亮坦蕩的笑容。
手肘被輕輕地捅了一下,柚木螢轉過頭,對上了艾普麗爾不懷好意的笑容。
輪到柚木螢上台時,她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身上流轉的、來自松岡凜的視線。他注視著她,仿佛她是故國在異國他鄉留給他的一絲美麗的殘跡。
「Hotaru Yuzuki」。
她一筆一劃地用記號筆在白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努力使自己的字跡顯得不那麼糟糕。轉過身來,她清晰地看見,松岡凜的眼睛一下子被點亮了,仿佛有無數的小星星「噗通」一聲墜落在他的眼底。
「我是柚木螢,在座的各位大多都已經認識我了。很高興能夠再度和你們成為同學,希望在接下來的幾年裡能夠和大家創造更多美好的回憶。那麼,請多指教。」
雖然母親在家裡一直用日語同她交流,但是在澳洲度過的十三年歲月還是讓柚木螢擁有了一口純正地道的澳式英語。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她說得字正腔圓,語速很快。於是她又看到,松岡凜露出了些許不解和迷惑的表情。
當柚木螢回到座位的時候,艾普麗爾戳了戳她,又朝松岡凜所在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柚木循著那方向疑惑地望過去,一個小小的紙團便以優美的曲線落在了自己桌上。那個紙團的主人——松岡凜,正朝自己擠眉弄眼地笑。
柚木螢皺了皺眉,展開了那被揉成了鹹菜干一般的小紙團。
紙條上,是一行字跡清秀干淨、漢字和平假名混合的話語。
看不懂。
她很快抽出了原子筆,在紙條上一筆一劃地用英語寫道:「抱歉,我看不太懂漢字。但是,如果你想問我是不是日本人的話,我該回答你,是的。」重新將紙團揉起,扔回給了松岡凜。
新的紙條很快便像是乘坐了飛機一般抵達她的手中。她抬起頭,對上松岡凜熱切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展開了這張小小的、不起眼的字條。
「Thank you very much. And I think we may become good friends.」
她將這張雪白的小字條重新折起,沒有再給松岡凜寫回信,但是,當她抬起頭時,卻揚起嘴角,向松岡凜露出了一個最燦爛的笑容。
窗外的天放晴了。
2.兩小無猜
下課鈴剛響,松岡凜便急不可耐地離開了自己的位置,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柚木螢的面前。他紅色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就像清晨落在鳶尾花上的晶瑩朝露。
松岡凜像是有無數的話想要同這位得來不易的他鄉知己說,可是,當柚木螢已經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卻又害羞地垂下了眼,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知該從何開口,也不知該用哪一種語言開口。
柚木螢身旁的艾普麗爾不客氣地發出了咯咯的笑聲。松岡凜的臉更紅了一些。
「我出去一趟,你們慢慢聊吧。」艾普麗爾輕拍了一下柚木螢的肩膀,朝她眨眨眼睛,而後便識相地神秘消失在了教室的門後。
柚木螢轉過頭,重新面對眼前的松岡凜。「我是柚木螢,『螢火蟲』的『螢』,大家都叫我Hotaru。你也別像在日本那樣拘束了,直接叫我『螢』就好。」考慮到方才松岡凜略顯生疏的英語,柚木螢權衡再三,還是選擇用日語同他對話。可是,出乎柚木螢的意料,哪怕她用的語言是她和母親平常所使用的日語,眼前的松岡凜還是有些茫然無措地怔忡在了原地。
「抱歉?」柚木螢有些擔憂地蹙起了眉頭,重新用英語詢問道。
回過神來的松岡凜立刻賠著笑臉連連擺手:「啊,抱歉抱歉,你的日語口音有點重,我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
對於柚木螢而言,松岡凜的日語竟有些難以理解,抑揚頓挫間皆是陌生。十三年以來,柚木螢從來沒有遇見過除了母親以外的日本人,因此這也是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母親的日語原來被沾染了濃厚的鄉音。
這一回,換柚木螢的臉微微泛紅了。
「不過沒有關系啦,不影響交流的。」松岡凜哈哈地打著圓場,安慰柚木螢道,「那麼從今以後,我就叫你『螢』,你也可以叫我『凜』,以前日本的朋友們都這麼叫我的。」話音落下,他卻像是很害羞一般用手蹭了蹭鼻子。
艾普麗爾不在,柚木螢便自然地招呼松岡凜在自己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短短幾分鐘日英混雜的交流,讓柚木和松岡大致了解了彼此。出乎柚木螢的意料,松岡凜的寄宿家庭竟就在自己那棟紫色的小屋附近,是她小小的新鄰居。
松岡凜手舞足蹈地對柚木解釋,自己千裡迢迢從日本趕來澳大利亞,就是為了一圓奧林匹克之夢。說到游泳,那些墜落在他眼底的星星像是被重新點燃了一般,在他的眼中冉冉升起,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生動。
「艾普麗爾的哥哥也是游泳隊的,他現在九年級,也許一會兒訓練時你會遇見他。」柚木螢也興致勃勃地回應道。她很喜歡游泳的男孩,母親告訴過她的,她的父親曾經參加過游泳隊,而家中懸掛的那張照片正是他的隊友為他拍下的,「我有時會和艾普麗爾一起去看他們訓練,大家都很棒。」
松岡凜的眼神又亮了亮,下意識地抬起頭,想要尋找已經離開的艾普麗爾。而這個微小的動作,卻略微傷了柚木螢的自尊心。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正在後悔不該在這位新朋友面前提起艾普麗爾和她的哥哥。
也許是意識到了什麼,松岡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繼而有些厚臉皮地笑了起來:「吶吶,一會兒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吧。洛莉——我是說我寄宿家庭的媽媽,給我做了不少好吃的,你也嘗嘗吧。」
柚木螢聽得很清楚,他這句話中,用的是特指的「你」,而不是帶上了艾普麗爾的「你們」。她點點頭,而後卻又自嘲般地搖頭笑了起來:「不過,吃飯的時候還要帶上艾普麗爾。你要知道,我們小學的時候就是這麼形影不離的。」
可惜,他們的這個小小的約定並沒有能付諸實踐。不到中午,松岡凜便被班裡的男生團團圍住。他們都對這個小個子的東方男孩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熱情地邀請他加入了屬於男生的午餐時間。然而,當松岡凜被勾肩搭背地拉走時,他卻回過了頭。他的視線落在柚木螢的身上,揚起嘴角,露出了充滿歉意的笑容。他的嘴張張合合,柚木螢看懂了他的唇語,他在用日語說「抱歉」。
「傻瓜。」柚木螢搖搖頭,招呼著身邊的艾普麗爾起身一起去食堂。
然而,艾普麗爾沒有動。
她的一雙湛藍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在柚木螢身上流轉。在柚木螢被她盯得發毛前,她打開了話匣子:「你,喜歡那個男生啊?」
柚木螢微微一怔。「喜歡」這個詞,像是火燒雲平鋪在大海上的粼粼光芒,璀璨的、耀眼的,轉瞬即逝地從她的心上閃過了。
「我和他只認識了三個小時哎。」
艾普麗爾噗嗤一笑,伸手勾過柚木螢的脖子:「愛情是盲目的,丘比特是蒙著眼睛的,管你認識他三小時還是三十年?我覺得他好像也對你有意思,你們超級般配。」
「只有身高般配吧?」
柚木螢嘴上和艾普麗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死不承認,可是思緒卻已然以那句「喜歡」為中心點,肆無忌憚地揮散開去了。
下午的選修課柚木螢並沒有足夠的幸運和松岡凜安排在同一個教室,於是便也失去了再度交集的機會。然而整整一天,柚木螢都情緒高漲,像是喝下了一整瓶能帶來好運的福靈劑。
回到家後,第一次,與母親無話不談的柚木螢選擇在母親面前將這個從天而降的男孩隱藏起來,成為一個獨屬於她的、泛著青蘋果香氣的小小秘密。誰規定只允許母親擁有在日本的秘密,不准女兒擁有在澳大利亞的小秘密呢?
母親自然沒有注意到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女兒情感上發生的小小變化。她今天寫好了寄往日本的信,厚厚一摞,都悉心用火漆印上了漂亮的薰衣草圖案。柚木螢回到家時,她正換下居家服准備出門寄信。
柚木螢不用看也知道,那厚厚一摞信裡,至少有一半是寄給美玲阿姨的。母親從未向她提起過這個名字,可是過往那麼多年,無數個信封上清晰的一行「Mirei」卻無聲地彰顯了這個人的存在。柚木螢不知她究竟是誰,自作主張地將其假定為母親最親密的妹妹,於是便在心裡暗暗地稱她為「美玲阿姨」。這位阿姨對她們母女倆可真不錯,每個月母親寄去的是信,收到的卻是錢。每個月,都會有一筆數目不小的彙款從大海那端飛來,落進她們小小的紫羅蘭色郵箱裡。而正是依靠著這每月一筆的款項,母親即使不尋找工作,也能綽綽有余地將柚木螢拉扯長大。
柚木螢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因此,如果要在她心中進行一個排名,母親是第一,美玲阿姨將是毋庸置疑的第二。順便一提,原本第三的寶座是非艾普麗爾莫屬的。可是現在,一道酒紅色的光倏然從心上閃過,艾普麗爾的地位就此搖搖欲墜。
是夜。八點半,母親像往常一樣早早睡下,而柚木寫完作業後卻又拿出了閱讀到一半的小說書,就著書簽所在處繼續往下閱讀。夜色安然,星光閃爍,遠處有濤聲隆隆,薰衣草的香氣從窗外飄來。這是柚木螢生活中最平凡普通不過的一個夜晚。
「啪嗒」。
然而,一聲輕輕的撞擊聲將柚木螢的注意從字裡行間輕易地分散開來。她抬起頭,借著台燈熒亮的光好奇四顧。
「啪嗒」。
又是一聲,這回柚木螢分辨出了聲音的來源。她起身走到窗邊,剛推開窗門,帶著香味的溫柔晚風便將她擁了個滿懷。
下一秒,紅發男孩燦爛的笑容便出現在了眼底。
「凜!」巨大的驚喜像是小小的光芒,在柚木螢的心底爆裂。她揚起嘴角,彎起眉眼,毫不壓抑自己滿心的歡喜。也許是因為承載了太多歡樂的情緒,她的聲調竟有微微的顫抖。
「嗨,螢!」松岡凜站在淡紫色的柵欄外,高興地向她拼命揮手。
柚木螢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換上衣服、下了樓。剛走都玄關,卻又嫌自己身上這件寶藍色的外套太過土氣難看,於是還回到二樓房間裡重新換了件白色罩衫才開門迎上去。
松岡凜安靜地等在門外,晚風拂過他清爽的酒紅色短發,他像是很享受這晚夏的一縷微風似的,愜意地眯起了眼睛。聽見柚木螢開門的聲響,才笑著睜開眼。
「晚上好呀,已經吃過飯了?」
柚木螢點點頭,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你不會還餓著肚子吧?」
眼前的人眯起眼睛,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了一口可愛的尖牙:「我當然也吃過了,這只是寒暄而已啦,寒暄。」
「噢,」柚木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為剛才自己的笨拙而感到害羞,她又問,「這麼晚了,凜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你啊。」松岡凜開口道,像是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道理。說罷,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了兩罐果汁,一罐遞給了柚木,自己打開了一罐。
柚木螢陷入了微微的沉默。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論有多麼大膽,松岡凜急忙解釋道:「別誤會呀,我是想說……本來中午說好一起要吃午飯的,但是因為我的關系沒有吃成,非常抱歉。剛剛吃晚飯的時候我想起你說過你家就在附近,所以想來請你喝罐飲料賠個罪。」說罷,他撓著頭發嘿嘿一笑。
柚木從松岡凜手中接過果汁,是草莓味的。她從心底裡微笑起來,抬起頭,又聽松岡凜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念叨著:「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所以買了一瓶草莓味的,一瓶蘋果味的。你看,你喜歡哪一種?」
「都好!」柚木螢不假思索地答道,彎起眼睛笑。
換作平時,柚木螢可是對這些瓶瓶罐罐的果汁敬謝不敏的。她最喜歡的飲料,歸根結底還是最不健康的可樂。但是,站在松岡凜面前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愛喝可樂,總覺得有點古怪。所以柚木螢小小地扯了個謊,願主原諒她的不誠實吧。
柚木螢原本邀請松岡凜進屋小坐,但是松岡聽說柚木的母親已經睡下了,便死活也不肯進屋叨擾了。兩個人便在小屋門口的台階上席地而坐,抬頭看漫天繁星,慢慢地喝著果汁。
大概由於他們都是亞洲人的關系吧,他們都有著與當地同齡人所不符的嬌小。柚木螢側過頭,平視松岡凜的眼睛,看到他漂亮如紅寶石的眼中倒影著他們頭頂的星空。忽然偷偷地笑了起來。
多麼奇妙啊,十三年來第一次,在柚木螢的心中,竟然湧起了「兩小無猜」的溫馨感覺。
距離她和松岡凜相識,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呢。
3.敗北少年之歌
第二天,從睡夢中醒來,迎接柚木螢的是一個燦爛而動人的大晴天。柚木螢打著呵欠翻身下床,更衣梳頭,一切仿佛都與過去並無兩樣。
然而,柚木螢自己知道,有變化。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追隨模仿著過去的自己,心無旁騖地進行著所有日常的動作,可是心緒卻已如一縷輕飄飄的風,回到了昨天那個群星閃爍的夜晚。她和才認識不到一天的松岡凜並肩坐在紫色小屋的門口,他們的肩上是晚夏的風,風上是夜空中閃爍的星群。*
松岡凜打開了話匣,絮絮地說起自己。來澳大利亞以前的雄心壯志,初來乍到時的水土不服,走進新校園前的膽怯惶恐,以及在班級裡遇見同為日本人的柚木螢的驚喜莫名。身邊的松岡凜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帶著薰衣草香氣的風直往他敞開的衣襟裡灌,但他卻毫不在意:「我有的時候真想念媽媽和妹妹,也想念我在日本的朋友們——想念遙啦、宗介啦、真琴啦……所以,當我看到螢的時候,就像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整個日本、以及我想念的人一樣。能夠遇見小螢,真的是太好了!」
這句話,像是被鑲了一層耀眼的銀邊,被柚木螢小心地收進心裡,在道別後的夜晚輾轉反側,反復重新咀嚼玩味。時而欣喜,因為他也同自己一樣感激於彼此的相遇;時而懊惱,因為他似乎只將自己當成了他人的「代表」;時而感傷,因為他在遇見自己之前,已經有了那麼多朋友,也曾經有那麼多故事。
松岡凜不同於柚木螢身邊任何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澳大利亞男孩,孤單宛若浮萍,卻燦爛不輸向葵;陌生得仿佛千裡之外,可是又能在一瞬間熟悉得咫尺可及。柚木螢還想了解他更多。
當兩個人的果汁罐頭都紛紛見底,松岡凜起身拍拍灰塵准備告別時,柚木螢張了張口,卻欲言又止。原本她想邀請松岡凜從明天開始一起結伴上學,就像她小學時和鄰裡的女生一樣。可是,女孩所帶有的一點自尊和矜持又不容許她主動將這句邀請說出口。於是,她眼睜睜看著松岡凜朝自己笑著揮揮手,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消失在路的轉角,眼睜睜地看著那片繁星之下沒了那抹酒紅色的身影,她都沒有說出口。
雖然她知道來日方長,她和松岡凜之間還有千千萬萬種可能,但是這一天,獨自迎著薰衣草的氣息走出家門時,她卻還是覺得,連這金燦燦的陽光和芬芳的花叢都失去了昔日可愛的色澤。
柚木螢抵達學校時,快速地掃了一眼教室,沒有發現松岡凜的身影。她有些失落,不過並沒有將這一點在臉上顯山露水。她佯裝平靜地走到自己座位邊,佯裝平靜地和艾普麗爾打了個招呼。
金發的艾普麗爾一邊撥弄著自己粗粗的麻花辮,一邊抬起湛藍的眼睛,打趣道:「你現在不會滿腦子都想著松岡吧?」
柚木螢的身子猛然一震,剛握在手中的原子筆差點都被甩落在地。
看到柚木螢幾乎默認的過激反應,艾普麗爾非常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年輕人啊!」
松岡凜幾乎是踩著上課鈴衝進了教室。在他跑進教室前,柚木螢還是像昨天一樣輕嗅到了大海的清新氣味。抬起頭,松岡凜如意料之中橫衝直撞地闖了進來,滿頭大汗、帶著一身熱氣。在落座前,他抬起頭,愉快地向柚木螢打了個招呼。
柚木螢原本想趁下課的短暫間隙去問問松岡凜為何會這麼晚到,可是卻沒想到被人搶占了先機。流著鼻涕的棕發男孩戴維湊到松岡凜身邊,問:「嘿,凜!你今天怎麼差點遲到了?」
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悉了?
「我今天去海邊晨跑了一圈,沒算准時間。」松岡凜也大咧咧地回答道,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果然是游泳的人啊,跟我哥一個德行。」艾普麗爾托腮笑道,別有用心地瞟了一眼身邊的柚木螢,「對了,今天放學後有泳隊的集訓,我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哥?」
「要。」柚木螢重重地點了頭,坦然地面對艾普麗爾一瞬間變得戲謔和玩味的眼神。
游泳館還是和以前一樣,帶著淡淡的消毒水氣息。艾普麗爾和柚木螢從窗外墊腳往裡看,一眼就從藍瑩瑩的池水裡捕捉到了艾普麗爾的哥哥的身影。
「哎,你看到你家松岡了嗎?」艾普麗爾用手臂捅了捅柚木螢。
「那兒呢,泳池邊。」
順著柚木螢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見松岡凜那一頭標志性的酒紅色短發。第一次參加集訓的他正站在灰白頭發的教練身邊,望著那一池藍色晶瑩的水、以及在水中自由馳騁的隊友們。這是第一次,柚木螢從松岡凜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極為復雜的情緒——欣喜、渴望、懷念、膽怯以及更多更多。柚木螢抓緊了窗邊的拉杆,想要湊得更近一些。
忽然,艾普麗爾的哥哥停下了動作,伏在浮標線上,朝教練和松岡凜所在的地方揮了揮手。教練彎腰在松岡凜耳邊說了句什麼,然後,松岡凜的臉像被一層光點亮了,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哎喲,我哥那個笨蛋,」艾普麗爾在柚木螢身邊輕叫出聲,「他想和松岡比一場。」
果然,在訓練的間隙,艾普麗爾的哥哥科爾溫走到松岡凜的身邊,勉勵地拍拍他的肩,兩認一前一後來到起跳台邊。其他的隊員也被這個新來乍到的亞洲男孩吸引了注意,紛紛圍攏過來。
「螢,你覺得誰會贏?」
柚木螢沒有理睬身旁艾普麗爾的提問,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起跳台上身姿矯健的紅發少年,滿身的少年心氣、意氣風發,他僅僅是站在起跳台上,就仿佛自身會發光似的。她不自覺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指節微微發白。
尖利的哨聲劃破凝滯的空氣,藍色的水面驟然破裂,兩道絢爛的水花。柚木螢沒有舍得眨眼,卻被池面反射的粼粼波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松岡凜喘著粗氣抵達終點,抬起頭,卻對上了教練微微苦笑的表情,和身旁科爾溫那溫柔平靜到近乎殘酷的笑容。
輸了。而且是一敗塗地。
柚木螢松開窗邊的欄杆,長長地嘆了口氣。松岡凜接下去會露出什麼失魂落魄的表情,她不願意再看到。
「松岡底子不錯,可惜體能跟不上——畢竟是亞洲人。」艾普麗爾若有所思地說道。
「嗯。」柚木螢苦惱地揉了揉頭發。雖然同為亞洲人,情感上她可能會偏向松岡凜,但是若要實話實說,松岡凜距離她所見過的澳大利亞游泳健兒,實在是差得有些太遠了。
松岡凜那紅寶石一般閃著光的眼睛又一次浮現在柚木螢的眼前,他眨著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愉快地對柚木螢說:「我的夢想是參加奧運會!」
明明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愧疚感卻還是沒來由地平地而起,柚木螢懊惱地蹲坐在了地上。
對不起啊,凜。她在心裡小聲地嘀咕著。
養我育我的澳大利亞沒有溫柔地對待你。
松岡凜擦著微濕的頭發從更衣室出來時,意外地在門口長椅上看見了柚木螢的身影。
他訝異地揚了揚眉毛,竭力揚起嘴角,偽裝出一副高興、驚喜的表情。
「螢,好巧。」他故作輕松地開口道,聲音微微沙啞。
「接著。」柚木螢從口袋裡掏出一罐飲料,向松岡凜輕輕擲來。松岡接過飲料,才發現那是一聽可樂。「訓練辛苦了。」柚木螢朝松岡凜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謝、謝謝。」松岡凜順勢也在柚木螢身邊坐下,喀啦一聲打開了可樂罐,冒著泡的深棕色液體爭先恐後地湧入他干澀的喉嚨,帶點冰涼的氣息。
真解渴,也解氣。
松岡凜釋然地吐出一口氣,才發現柚木螢正注視著自己。他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沒想到能在這裡看到螢,有點意外。是陪艾普麗爾一起來的嗎?」
柚木螢點點頭,又搖搖頭:「算是吧,不過我也想來見見你。」
過於直截了當的話語,讓松岡凜怔忡在原地。
他垂下好看的眼睛,有些苦惱地撓撓頭,不去看柚木螢,卻又紅著臉問:「剛才的事……你看到了嗎?」
柚木螢想要矢口否認,可是卻又不忍心再欺騙眼前這個眼眶微微泛紅的少年——不管他怎麼掩飾,柚木螢還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剛才的失態。她垂下眼,輕輕「唔」了一聲,又道:「剛才跟你比賽的人是科爾溫,艾普麗爾的哥哥。他們剛剛才走。」
「噢……」松岡凜撓撓頭,又抬頭猛灌了一口可樂,沒說話。
「我小學的時候參加過學校裡的羽毛球隊。」
柚木螢突然冒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讓松岡凜微微一怔。他抬起眼睛,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示意柚木螢繼續。
「我從小就喜歡打羽毛球,我媽媽有時也會帶著我在後院裡打一打——當然,前提是不踩壞她的薰衣草。」柚木螢像是回想起一件極有趣的事,朝松岡凜笑了笑,「在我三年級以後,媽媽就再也打不過我了。我滿懷雄心壯志,自以為自己能夠在校隊有所建樹,可是卻沒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水平,卻在校隊裡幾乎排名墊底。」
柚木螢的話引起了松岡凜的興趣,也自然而然地讓他將這個故事與剛才自己的敗北聯系到了一起。他傾聽的表情愈發專注,連手中的可樂都忘記了飲用。
「我拼命跟著前輩學習,努力模仿他們的動作、技術,反復練習,直到我認為自己的技術已經和他們不相上下。」柚木螢說罷,憑空做了一個揮拍的動作,「可是,我卻還是不行。我的動作雖然能和他們一樣迅捷,但是卻無法擁有和他們一樣的力道。我的體能永遠跟不上他們。五年級的一天吧,我聽到六年級的兩位校隊前輩議論到我。他們說,可惜我是個亞洲人。」
柚木螢臉上露出了苦笑,將那句話重復了一遍:「可惜我是個亞洲人。」
松岡凜有片刻的失神。
「雖然……我在那之後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轉,直到小學畢業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建樹。但是,我卻一直有一口氣咽不下去。我想過,總有一天,我要證明給那些議論過我的前輩們看,即使是亞洲人,也能有不輸給他們的能力,也能夠和他們達到同一個高度。
「我昨天已經報名參加了我們中學的羽毛球隊。我下定決心了,一次敗北並不是結束,我在中學裡要好好努力、鍛煉體能。如果有一天能夠在賽場上和那些曾看輕我的前輩重逢,我想用我的實力狠狠地打他們的臉,告訴他們:我可以!」
「沒錯!」松岡凜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應和著柚木螢,乃至可樂都差點潑在身上。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松岡凜害羞地撓了撓頭,又露出了義正言辭的嚴肅表情:「我也是這麼想的!」
柚木螢注意到了,少年方才有些黯然的眼神重新被一團火所點亮了。他揚起嘴角,發自內心地露出了笑容。而那個燦爛的笑容,是柚木螢所點亮的啊。
柚木螢確實曾經喜歡過羽毛球,也確實曾參加過校隊,那些努力、那些失敗、那些評價,都不是憑空杜撰。只是,最後,柚木螢到底還是欺騙了少年,玩了個小小的花招,篡改了曾經的結局,將真實改寫成了一個松岡凜也許會更喜歡的故事。
柚木螢在那次偷聽到前輩的對話後不久,便退出了羽毛球隊。她也沒有再燃起過對羽毛球的鬥志,也不曾想要再中學裡東山再起,重新加入校隊,與昔日前輩賽場相逢。
可是,為了讓松岡凜不再露出那樣孤單無助而又迷惘的表情,她願意陪他一起,重新燃起鬥志。她想讓他知道,曾被打倒、曾失望的人,不是他一個人,他不孤獨。
明天,去找球隊的隊長申請入隊吧。柚木螢對松岡凜露出笑容的時候,這麼想到。
4.海與風與你
清晨五點半,天空女神尚未褪下她夜色的長袍,而拉文德太太的鬧鈴卻准時輕快地響起。以一個優雅如舞者般的姿勢入睡的拉文德睜開碧色的眼睛,一個懶腰,一個呵欠,溫柔地趕走了睡意最後的繾綣。她打開窗戶,任涼爽的海風灌滿整個房間。她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又是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
拉文德換上家居服,哼著一首輕快的故鄉童謠,用少女般輕盈的步伐走下樓梯。今天,給小螢准備什麼早餐呢?美麗的少婦在心中精打細算著。啊,有了,就讓小螢用塗滿黃油的吐司面包和一碗香氣騰騰的麥片粥開始這一天吧!拉文德愉快地做下了決定。
然而,當她走到廚房,准備為自己系上淡紫色的圍裙時,卻終於看到了冰箱上突然多出的一張便利貼。不用說,是小螢那個孩子留下的。拉文德摘下薰衣草狀的便簽,仔細閱讀柚木螢那富有特色的歪歪扭扭的文字。
「媽媽:我今天和同學約了海邊晨跑,五點就出門啦。不用為我准備早餐了,愛你!」
「這孩子,也真是的。」拉文德搖了搖頭,寬和地原諒了女兒。然而,一早的好興致卻也被敗了大半。她只得獨自一個人享用吐司面包和麥片粥了。
是和哪個同學約了晨跑呢?艾普麗爾嗎?拉文德一邊將麥片倒入碗中一邊思考著。
柚木螢輕輕地打了個噴嚏。
聞聲,松岡凜轉過頭來,漂亮精致得不可思議的臉上掛上了關切的神情:「小螢,怎麼了?感冒了嗎?」
在澳大利亞幾天的學習,並沒有讓松岡凜蹩腳糟糕的日式英語變得更加地道。不過,柚木螢竟也漸漸習慣了自己與松岡凜之間日英混雜的交流方式。她吸著鼻子擺擺手,朝松岡凜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沒有啦,估計是我媽媽醒來以後發現我不見了,正在念叨著我呢。」
昨天,從游泳館回家的路上,松岡凜竟主動向柚木螢提出了每天一起晨跑的邀請。這個邀請無形之間和柚木螢前一天晚上的希冀重疊在了一起,讓她難以自制地揚起了嘴角,重重點頭。
雖然和松岡凜約好的見面時間是第二天的早上五點半,但是柚木螢卻在凌晨四點就失卻了睡眠。她打開窗戶,似乎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凝視著這片土地四點的夜空。暗沉沉的夜幕,泛著點深紫色的光,有星星在視線可及的地方調皮地晃動著藍色的眼睛。那該是來自多少萬年前的光呀?
柚木螢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時而望望窗外的星星,時而來回踱步,時而拿出小說翻上兩頁。無論做什麼,卻總都不能使自己越發火熱的心冷卻下來。她披上自己最喜歡的淺灰色運動衫,干脆直接出了門。天還未亮,這個玩具積木一樣繽紛的街道難得寂靜,聽得見昆蟲在枝椏間輕聲的叫喚。
當時仍是晚夏二月,還未入秋,可是柚木螢卻還是感受到了夜風中送來的一股涼意。她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往自己與松岡凜約定好的海邊走去。潮汐的呼吸聲漸漸近了,柚木螢加快了步子上前,仿佛松岡凜已經在那裡恭候多時了一般。
然而,果然,松岡凜還不在。柚木螢有些失落地低頭看了一眼手表,距離他們約定好的時間,還有45分鐘。
她在堤壩上席地坐下,從背包裡摸出了自己昨天准備好的早餐燕麥面包。對面街道面包房裡賣的東西可真比不上柚木太太的手藝,柚木螢艱難地嚼著硬邦邦的燕麥面包,干澀感在口中漸漸蔓延開來。
兩片面包還未下肚,遠遠的卻已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柚木螢回過頭,笑意在她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攀上了嘴角。她站起身來,視線四處晃蕩,尋找著那個聲音的來源。
一個身影在夜色中漸漸清晰。她失望了,那並不是她在等待的人。
而是艾普麗爾的哥哥,昨天打敗了松岡凜的科爾溫。
姜紅色短發的少年似乎也和他們一樣,早早地起床晨跑鍛煉。遇見柚木螢,他頗感意外:「螢?你也開始晨跑了?」
「嗯,對,晨跑好啊,鍛煉體能。」柚木螢點點頭。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因為一次失敗而一蹶不振的!」科爾溫朝柚木螢擠擠眼睛,擺出一個勝利的V字形手勢,「期待你在球場上再度閃耀!」
柚木螢揚起嘴角,笑意加深些。兩年過去了,她還以為,除了她以外不會再有人記得這段過往了呢。她朝眼前的少年感激地點了點頭。
等到科爾溫朝自己道別、漸漸以矯健的步伐消失在視野之中,柚木螢才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頭,這一次,出現在眼前的,才是真真切切的松岡凜。
不過,男孩臉上的表情似乎並不愉快。
「早上好,凜。」柚木螢想起自己方才還在與挫敗了松岡凜驕傲自尊的科爾溫愉快地對話,不由自己也心虛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尷尬地打了個招呼。
松岡凜臉上的表情回溫一些,也笑了起來:「嗯,小螢到得真早。」
松岡凜在出門之前已經用過早餐了,不過他還是陪著柚木螢坐在堤壩上等她吃完了最後一片燕麥面包。坐在松岡凜旁邊用食,柚木螢忽然覺得自己變得無所適從。她極為謹慎小心地控制著自己咀嚼的動作,竭力確保自己不發出一絲聲響。碎屑絕不能從嘴中漏出、掛在嘴角。用餐完畢後要小心地將抖落到身上的面包屑盡數撣去。在費盡心神地用完這惴惴不安的早餐後,她才抬起頭,朝松岡凜露出了釋然的微笑:「我吃好啦,我們走吧。」
真是奇怪,為什麼在松岡凜面前,她永遠都只能表現得局促而不安。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步伐。不知道是以什麼為信號,不知是誰起的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邁開了腳步開始奔跑。柚木螢跟在松岡凜身後,先是小步慢跑,而後為了跟上他的背影,不得不加大了步子。視野中搖晃的,是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為了追趕那抹亮麗得能夠照亮黑夜的紅色,她必須忽視越發沉重疲憊的身軀,不顧越發急促困難的呼吸,努力、努力,再努力。
天邊翻出了魚肚白的顏色,一輪紅日陡然躍出海面,燦燦金光鋪滿了海面。
柚木螢停下腳步,癱倒在了細軟的沙灘上。汗珠從自己冒著熱氣的臉上滾落,耳邊只聽得到潮聲、風聲,還有自己不規則的呼吸聲。
滾燙的臉上忽然貼來一陣冰涼,柚木螢斜過眼,見是手握一罐冰可樂的松岡凜蹲在自己身邊、朝她微笑。
「謝謝。」看到可樂,柚木螢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力一般翻起身來,用僅存的力氣拉開拉環,任冒著氣泡的冰涼飲料湧入自己火燒的喉嚨。
「真是辛苦啦。」松岡凜笑著說。
「好久沒有這麼跑過步了。」柚木揩去額頭不斷沁出的汗水,以輕松的語調回應。
松岡凜沒有說錯,他果然是個優秀的游泳運動員。體能雖不及科爾溫之流,卻也能輕輕松松地將柚木螢甩開一大截。
柚木螢放下手中的可樂,抬頭看松岡凜的側臉。他正凝視著遠方海天相接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可能在思念那個柚木螢所不曾參與的世界吧。
「走吧,去學校,否則要遲到了。」柚木螢用手撐地站起身來,拍拍身上沾的細軟沙粒,說道。
「嗯,」松岡凜回過神來,朝柚木螢露出了燦爛的笑臉,「明天,再一起跑步吧。」
「好。」柚木螢晃動著兩根黑色的辮子,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那天回到學校後,柚木螢通過種種渠道找到了藍海中學羽毛球隊隊長。出乎她的意料,那位隊長,不偏不倚竟正是昨天柚木螢故事裡那位議論柚木螢的前輩之一。
看到柚木螢,他先是露出了訝異的表情,而後,揚起嘴角微笑起來。也許是柚木螢的錯覺,這個微笑中,似乎也帶著隱隱的歉意。
他站起身來,當著身後班級裡所有人的面,熱情地握了握柚木螢的手。
「歡迎歸隊,柚木。」少年的聲線,已不是柚木記憶中稚氣的童音——他已經進入變聲期,嗓音中有了青年的氣息了。
這只與自己相握的手,也是握球拍的手——想到這裡,柚木便覺得自己的右手沒來由地燃起了火熱的溫度。
原本周二周四下午的自選拓展課柚木螢是准備和艾普麗爾一起選擇世界文學鑒賞課的,但是卻就這麼陰差陽錯地重新將時間托付給了曾經傷過她心的羽毛球隊。
進入中學之後,自己做的奇怪的事真是越來越多了,眼下就又多了一樁。柚木螢一邊搖頭自嘲地笑著,一邊接過了身邊松岡凜遞來的一罐冰鎮可樂。
也許,是身邊這個奇怪的男孩改變了自己也說不定。拉開拉環的時候,她這麼想著。
5.薰衣草日記
仲秋之前,柚木螢開始寫日記了。
三月下旬,學校圖書館開展了一次世界文學知識大賽。艾普麗爾念叨這事許久,卻非常不恰巧地在比賽前一天晚上吃壞了肚子。當晚,艾普麗爾在病床上打電話給柚木螢,軟磨硬泡讓她代表自己參加這場比賽。柚木螢雖不是世界文學鑒賞課的學生,但對於世界文學還算有著半桶水晃蕩的了解,於是便欣然應允。也許是得到了幸運女神的青睞,這一年文學知識大賽的重心竟恰好是柚木螢所熟稔的中國文學和日本文學。這可算撞在了柚木螢的槍口上,一來二去,柚木像瞎貓碰到死老鼠一般斬獲了大賽一等獎,得到了一本精美的牛皮筆記本、一支老牌鋼筆和一套英語全譯本《源氏物語》。
柚木將《源氏物語》送給了抱恙的艾普麗爾,自己留下了那一本筆記本和鋼筆。
在進入中學前,柚木並沒有寫日記的好習慣。在小學裡,她的作文也只能止步於B+這不過爾爾的水平。然而,她的世界卻因為某一個人的到來而悄無聲息地發生了驚天動地的改變。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每一天都飽滿燦爛宛若剛剛綻放的天竺葵,絢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他只要站在那裡,不需言語,便已然成為了宇宙的中心——教室裡,泳館內,海灘邊,乃至是街轉角的一隅飲料自動販賣機,都因為有了那一抹酒紅色的身影而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柚木想學習隔壁家那位愛好集郵的白發老爺爺,和時間賽跑,將最珍視的東西保留下來、小心翼翼地收藏進制作精美的匣子;待到年深日久後再拿出,細細品味翻閱。那一定又別有一番滋味了。
柚木前些日子剛讀過膾炙人口的《安妮日記》,於是便也學著這位同她一樣十三歲的女孩,將日記視為自己的一位好友,並給她起了個名字——第一個躍入她腦海的名字,便是「美玲」(Mirei),這個永遠只存在於大洋彼岸的神秘的名字。對,就給她起名為「美玲」吧,她們會變成很好的朋友的。
親愛的美玲: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日記),我可要和你說個痛快。現在是晚上九點,媽媽已經睡了,整個世界都靜悄悄的,似乎只剩下我和我身邊亮著的一盞小小的台燈。
為了避免生疏,我得用簡潔的語言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柚木螢,雖然這個名字和我身體中流淌的血液都屬於日本,但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澳大利亞人。我的爸爸26歲那年娶了當時27歲的媽媽,一年後便有了我。在我出生後不久,爸爸在和別人比賽泅水時發生意外去世,傷心的媽媽帶著年幼的我離開了日本,從此在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雖然我對於早亡的爸爸沒有任何印像,但是我和媽媽卻也在澳大利亞過著平安快活的日子。鄰居們都很熱情友善,在日本的親人們也時時記掛著我和媽媽,經常和我們通信。雖有殘缺,但我覺得世界依舊美麗。
我最好的朋友是艾普麗爾,我們認識已經快要十年了,而我們的友情將會持續更久;最喜歡的人叫松岡凜,他也來自日本。
我的每一天從晨跑開始。早上五點,我會在一片夜色中的海邊堤壩上一邊吃早餐一邊等待凜,然後跑步直到日出,再一同結伴去學校。學校裡的課程雖不至於全部豐富多彩,但因為有朋友的相伴,所以再枯燥的內容也會顯得有趣。中午餐往往是和艾普麗爾一起享用,有時凜也會帶著幾罐冰鎮可樂變魔術般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午休時分,我偶爾會和艾普麗爾在圖書館消磨時間,有時也會與凜在學校中庭散散步,天南地北地聊聊天。放學後常規的羽毛球訓練自不必說,我們的校隊並不強大,雖然我在球場上的體能還無法與歐美同學相提並論,但是論技術,我應該不輸給他們之中的任何人。訓練結束後,我會去游泳館等凜——雖然有時凜也會來球館等我,但是畢竟次數太少,凜喜歡在游泳館訓練到最後一刻。我們結伴回家,有時能在門口遇見他寄養家庭的父母,凜也被我媽媽撞見過幾次,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害羞得不知所措。
凜對我說過,他是為了日後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而來到澳大利亞接受訓練的。雖然在訓練時總會遇到數不盡的困難,但是他卻始終為了他最初的夢想而努力、奮鬥著。他每天早早起床晨跑鍛煉,在訓練場上不遺余力——即使在訓練結束後,他仍會在泳池裡繼續馳騁。有時我會陪伴在他身邊,而更多時候卻並沒有。因為如你所見,不只是他,我也有我自己的夢想要追逐。和他相比,我的夢想小了許多,卻也足夠值得奮鬥——我想要在校羽毛球隊裡成為正選隊員,參加校際比賽。重歸羽毛球隊原本只是我為了安慰凜而信口說出的話,可如今卻也真的使我重新充滿了鬥志與對運動的熱愛。真搞不清楚究竟是我安慰了他、還是他改變了我,或者兩者皆有。
我的想法是這樣,不知道親愛的美玲你是否會嘲笑我的幼稚:我和凜雖然都年紀尚小,還不知未來的道路會是怎樣的一番模樣,但是我們現在可以做的,就是在不斷的奮鬥中「增值」我們自己,一起實現或大或小的夢想,一起成為更好的人。
現在他的英語越來越流利了,而我也在模仿他的過程中漸漸矯正著自己鄉音過重的日語。我們倆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相像——如果這樣下去的話,也許在未來就不會走散吧!
下周就是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了,這個學期我生活的重心雖然放在羽毛球訓練和凜的身上,但是學習應該也不至於疏忽。我希望可以在所有考試中取得應得的成績,也希望凜在澳大利亞的第一學期能夠以一個漂亮的分數結尾。
你的,螢
柚木螢合上厚實的牛皮筆記本。前兩天,她從媽媽的花園裡摘了一束薰衣草下來,貼在了日記本的封面上。現在,這束薰衣草微微地焦黃枯萎了,可是柚木螢的心情卻是明快的。
中學的第一學期終於走向末尾,現在再領一個成績單,為期三周的假期就要拉開序幕了。這個假期,該怎麼和凜還有艾普麗爾度過呢?雖然仍然置身於教室,可是柚木螢的心卻已經隨著這縷乍起的秋風飛向無比遠的地方去了。
在等待老師到來的罅隙,羽毛球隊隊長的身影忽然閃現在門口。他探進頭來,示意柚木螢出去,向她交代了些許假期訓練和比賽的事宜後,這才讓臉蛋紅撲撲的她回教室。而這時,成績單已經發完了。方才還算安靜的教室,此時也陷入了一片喧嘩中。有人已經理好書包,邁著大步奔向假期的懷抱。而艾普麗爾和凜卻還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其中,艾普麗爾瞟了一眼柚木螢桌子上的成績單,朝她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雖然柚木螢並不算太在意成績,但卻還是忍不住加快了腳步走到書桌邊。
「嘿!」她驚喜地喊出了聲,一大半都是A+,還有一小半也是A和A-,真是個令人滿意的成績。
「平時也沒看你學習,是不是瞞著我偷偷在用功?」艾普麗爾用手肘推了推柚木螢,開玩笑地說道,「作為懲罰,給我看看你的『薰衣草日記』唄?」
「哪有什麼『偷偷用功』啊。」柚木螢笑著否認,卻還是大大方方地把日記遞給了艾普麗爾。柚木螢大方的分享倒讓艾普麗爾有些訝異,她揚了揚眉毛,猶豫片刻,卻還是不客氣地接過了日記本。
當艾普麗爾安靜下來閱讀,柚木螢才得空將自己的視線投向不遠處的松岡凜。松岡凜坐在位置上,低頭捏著自己的成績單,卻一動也不動,仿佛成為了這幅熱鬧畫面中一個沉默的石像。
柚木螢皺起了眉頭。
她離開座位,悄無聲息地走到松岡凜的身後,狀若無意地轉過眼睛偷看他的成績單。雖然只瞥到了冰山一角,可是卻也足夠將柚木螢的心按入冰涼的海水之中。
——松岡凜的成績非常不理想。
男孩似乎意識到身後的動靜,回過了頭,而柚木螢早已在這之前巧妙地將自己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當松岡凜重新垂下頭,柚木螢才敢讓自己的視線重新停留在他的身上。
她的眉頭又一次被擔憂緊緊地鎖住了。
他應該很受打擊吧,柚木螢自作主張地暗自揣測道。松岡凜曾經不無驕傲地對自己說過,在岩鳶小學時,他的成績可是數一數二的好,連好朋友遙和真琴都比不過他。那股少年般輕狂和得意的神情,卻怎麼都教人討厭嫌棄不起來。
柚木螢微微垂下了眼睛。果然,她的故鄉又一次傷害了她最喜歡的人。是啊,雖然這裡是她的故鄉,但卻也是他的異鄉,這片陌生而遙遠的土地,總是在一點點剝奪去他所有引以為傲的東西。
望著那垂得越來越低的腦袋,柚木螢很想上前,輕輕地摸一摸他的頭。
親愛的美玲:
今天我有點開心,又有點不開心。
開心的事有兩件:我在這個學期的所有課程中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這也是因為我付出了努力;隊長告訴我羽毛球隊假期裡會和隔壁中學進行一場友誼賽,而我也被選為了正選隊員出席。看來在假期裡,對於體能的訓練也不能懈怠。
然而,在我高興之余,卻也傷心地發現,凜被這一場考試深深地傷害了。他孤孤單單地坐在等待放假的學生裡,手中攥緊了令他心碎的成績單,頹喪地低垂著頭,可是卻也極度倔強地咬緊了嘴唇默默忍受這一切。
他沒有選擇向我傾吐——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還不夠他傾吐心底深處隱秘的傷心。這仿佛給我充滿歡樂與熱情的心澆上了一盆冰涼的冷水,我感到了寒意。
在我和艾普麗爾准備離開學校前,凜仍然一個人孤單地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將自己的成績單藏到了書包最深處,借了個理由讓艾普麗爾先走,然後狀若無意地走到他的身邊。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成績,不想和他分享我剛剛得到的關於羽毛球的好消息,也不想強迫他接受我笨拙的好意。我知道凜不需要這些,我也不會給。我只是走到他身邊,輕輕撓頭,以最輕巧和無奈的語氣對他說道:「哎呀,考試考得不太好呢。凜,我們去吃冰激凌吧。」
然後,我看見他抬起了頭。
漂亮得如同紅寶石一般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好像是有千千萬萬片水晶在愉快地閃著光芒。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我發誓,我沒有看到他的眼淚),揚起嘴角笑了。
「好啊,走吧!」
寫到這裡,親愛的美玲,聰明如你也應該看出來了。雖然這原本是一件讓我難過的事,但是因為最後這一句尾音微微上揚的快樂的話語,它竟顯得不那麼糟糕了。
你的,螢
6.救護車小王子
艾普麗爾很喜歡假期,因為只有在假期裡才能肆無忌憚地睡到日上三竿——想想看吧,在秋意漸濃的日子裡,將漫卷的秋風關在窗外,裹在暖和的被子裡做春秋大夢,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柚木螢也很喜歡假期,但是對辛苦的學習生活卻也抱著同樣高漲的熱情。在她看來,重要的倒不是假期的安逸與享樂,而是能夠和誰一起度過。
雖然因為太陽直射點的不斷北移,白晝越來越短,漫長的黑夜像是被無限拉長,引得人心中無限抑郁,可是柚木螢和松岡凜每天早上的晨跑卻也是雷打不動的。而且,因為沒有了上課時間的約束,他們大可以在海灘上盡情奔跑到精疲力竭。兩三個月的晨跑訓練使得柚木螢的體能也漸漸追趕了上來,她雖然還是落在松岡凜背後,但是卻也不再覺得追逐他搖晃的背影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了。
放假那天拉著松岡凜吃冰激凌時,紅發男孩躊躇半天,最終還是紅著臉問柚木螢可不可以在假期裡多教教他英語。柚木螢欣然應允的同時,也提出了讓松岡凜教她日語和漢字的請求。於是,松岡凜每天晨跑之後的時間,依舊是屬於柚木螢的。他們有時會在柚木螢的紫色小屋裡,有時又會在社區圖書館裡,更多時間是在松岡凜的寄宿家庭裡消磨掉一個暖洋洋的下午用來互相學習。
松岡凜教柚木寫漢字,他先在文稿紙上用HB自動鉛筆一筆一劃從易到難地寫下了幾行漢字,柚木螢只需要模仿著他的字跡將漢字謄寫下來、背默出來就算過關。可是,也許是柚木螢的大腦天生所帶的缺陷,雖然背默、理解漢字對她而言不算困難,但是不管她如何認真地描摹,她的一手漢字還是寫得和她寫的英語字母、平假片假一樣歪歪扭扭,難看得登峰造極。還好松岡凜不會像艾普麗爾那樣刻薄而不給面子地對她大加嘲諷,這好歹是為柚木螢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做了稍許的保全。
相比於柚木螢的進展緩慢,松岡凜對於英語的學習卻像是坐上了火箭炮那般順利。而最令柚木螢耿耿於懷的,莫過於他竟然能在柚木螢的教授之下,還寫出了一手極漂亮的花體英語字。
學習時間結束後,他們會在路口分道揚鑣——松岡去泳館,柚木去球場。好運似乎格外偏袒柚木螢,在這個假期裡,不管是她抑或是松岡凜都在各自專攻的運動領域取得了不菲的進展——柚木螢在那場友誼賽的女單比賽中大獲全勝,松岡凜也終於第一次打敗了科爾溫一雪前恥。訓練結束後,兩個人會高高興興地結伴回家。多日來的朝夕相處,也讓兩方家長互相熟悉了起來,松岡凜寄宿家庭的母親洛莉和拉文德竟也成為了朋友。於是每日兩家共同的晚餐又成為了兩個人所一起分享的固定節目——兩位母親會輪流烹煮一頓精美的晚餐來招待自己孩子所帶來的異性小伙伴。
拉文德因為自己的一口鄉音,所以與松岡凜溝通不多。但是每逢晚餐時,看到母親對於松岡凜充滿了喜愛與溫情的眼神,一股莫名的驕傲與暖意就會從柚木螢的心中汩汩地湧出。她最喜歡的人得到了她母親的認可——光憑這一點,難道就不夠柚木螢高興的嗎?
那一天,依舊是他們平淡假日裡最為平凡無奇的一天。只不過,柚木螢從早上晨跑的時候就開始鬧肚子痛。這種疼痛倒不如以往犯腸胃病時那般來得如同洪水猛獸般激烈,而是像媽媽縫衣服所用的那種細頭小針,有一下沒一下地折磨著腹部。雖然難受,但是還算可以勉強忍耐,所以在晨跑時,柚木螢硬撐著竟沒讓松岡凜發現異常,連松岡凜像往日一樣遞上的冰鎮可樂也沒有拒絕。
用過午餐、和松岡凜開始下午的學習時,這種腹痛竟沒有一絲減輕,反而加重了許多。描摹的漢字比平時更加歪斜,對於松岡凜的提問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細微的汗珠從柚木螢額頭上沁出,而這時松岡凜終於發現了異常。
「小螢?」松岡凜皺起眉頭,頗為擔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柚木螢擺擺手,露出一個蒼白而虛弱的笑容。而這時,疼痛又如同一個拳擊手,重重一拳打在了她的肚子上,她彎下腰,蜷縮了起來。
她聽見松岡凜猛地推開椅子的聲音,男孩來到她的身邊,溫熱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之上。
「要不要我去叫拉文德阿姨?」
柚木螢又搖搖頭。這一天他們溫習的地點選擇在了柚木螢家中,雖然柚木太太確實在家,但這個時候,她應該正將自己鎖在房間裡給美玲阿姨寫信。
「真的沒事,我應該只是吃壞了肚子,去藥箱拿點藥吃就好了。」柚木螢在松岡凜的攙扶下艱難地起身。還好現在她正在自己家,否則該給洛莉阿姨造成多大的麻煩啊!她邁著沉重而遲緩的腳步掙扎著向存放家庭藥箱的抽屜走去,而就在這時,她聽見了松岡凜的一聲驚叫。
還未等得及柚木螢從那聲突如其來的驚叫中回過神來,腰上便猛然一重,世界的景色在眼前一陣旋轉,她的腳尖驟然離開了地面。她睜大眼睛,對上了一雙隱隱含淚的紅色雙眼。
「凜?」那雙漂亮的眼睛裡閃閃爍爍的淚光,讓柚木螢的大腦在一瞬間被清空,變成了一片空白。
「螢,我馬上去叫醫生,我絕對不會讓你有事的!」松岡凜難得地收斂起了嘴角的笑容,露出了與年齡不符的哀傷與嚴肅的表情。他信誓旦旦地向柚木螢保證道,將她橫抱起來,輕輕放在沙發上。
松岡凜蹲下了身子,將視線與橫躺著的柚木螢齊平。他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柚木螢從未見過的溫柔情緒,她聽見他柔聲對自己說:「別亂動,你出了很多血,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就好。」
出……血?
當松岡凜飛奔著去打電話叫救護車時,柚木螢才掙扎著從沙發上起身。她飛快地調動著腦中為數不多的生理課知識,為了確保自己的猜測,她扭曲著身子將自己身上的裙子翻了過來。
——果然。
「那個,凜……」她翻身走下沙發,雖然疼痛感仍然在小腹內肆意,但是卻再也不使她感到恐懼。她趿著拖鞋,有些虛弱地向松岡凜所在的方向走去,試圖阻止他撥打救護車的行為,「別、別打電話了……別叫救護車,我真的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你都快要死了!」松岡凜「哐當」一聲,重重掛下手中的電話。他猛然轉過頭來,雙眼因為悲傷和焦慮而瞪得渾圓。柚木螢訝異地看見,溫熱的淚水,一圈一圈地打著轉,隨即從他的眼角緩緩流下。還未真正成長為少年的男孩不甘心地咬緊了牙關,他猛地抬手,用袖子抹去淚水,「我再也不會讓重要的人在我面前離我而去了!」
柚木螢怔忡在了原地。
那樣歇斯底裡的音調,仿佛……真的曾經失去過什麼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東西。
「哎呀,發生什麼事了?」方才兩個人的一番動靜驚擾了二樓的拉文德,她提著裙子加快步伐走下樓,臉上露出了迷惑而擔憂的表情。
柚木螢看看媽媽,又瞅瞅眼含熱淚的松岡凜,有些感動,又有些尷尬,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呃……我……生理期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晚餐時,在聽完拉文德帶笑的敘述後,洛莉非常不給面子地一邊拍著桌子一邊大笑出聲。
「洛莉!」一直紅著臉縮在角落裡的松岡凜緊蹙起了眉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寄宿家庭的母親。
「凜!你之前都沒有上過生理課的嗎?」洛莉一邊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水,一邊揶揄地問道,「你看,給人家小螢和拉文德阿姨添了多少麻煩啊?」
之前雖然是一場誤會,但是松岡凜卻還是把救護車給叫了過來。之後拉文德倒是真的費了不少工夫和力氣才向醫護人員們解釋、道歉。
「我……」松岡凜的臉更紅了一些,他索性用雙手捂住臉頰,深深地將頭低垂了下去,「我我我我看到小螢的血,我我我就忘了!」
第一次看到松岡凜如此羞赧和不知所措的表情,連柚木螢也憋不住,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而方才松岡凜如同英雄一般拯救和保護自己的身姿,卻也就此深深地烙印在了柚木螢的記憶中。
今天,得和「美玲」好好地說一說這段記憶。柚木螢抬起眼睛偷看松岡凜通紅的側臉,悄悄地將笑意加深了些。
小說中一切潑墨渲染、肆意煽情的悲歡離合、生死離別的片段,忽然之間便在她自己所親歷的這一個小小烏龍面前失色。
洛莉准備帶著松岡凜離開柚木家時,告別後還未走出幾步,松岡凜卻又掙開了洛莉的手匆匆跑回柚木螢的面前。柚木螢還未及開口,松岡凜便已壓低了聲線,用只有他們才聽得見的聲音在柚木螢耳邊輕聲地嘀咕道:
「明天……我們就不晨跑了吧。
「你這幾天好好休息,別、別喝冰可樂了!多喝紅糖熱水!」
話音落下,松岡凜便已扭過頭紅著臉跑開了。
什麼呀。柚木螢望著紅發男孩跑開的背影,笑得彎起了眉眼。
這不是聽了生理課嘛。
她的救護車小王子。
7.翻滾吧荷爾蒙
第二學期伊始,柚木螢有些意外地發現,冬季的校園竟開始漂浮起了春天的訊息。
且不提上頭五個年級的前輩們,單單是他們這一群初來乍到的小字輩,異性之間便已經出現了欲說還休的氣氛。女生們和柚木螢一樣,個子在一夜之間躥高,陸陸續續有了少女飽滿的曲線,生理期也不再是一個令人害羞的話題;男生們的嗓音也不知不覺地變得渾厚,舉手投足之間,也有了少年的風采與意氣。柚木螢聽艾普麗爾說,年級裡已有好幾對年輕情侶開始約會。
都是發育惹的禍。
而就在第二天,艾普麗爾也在自己的書桌裡發現了一封情書。
「你看看,現在的男生真是老土。」艾普麗爾笑著將情書拆封,不屑地瞧了一眼,丟在了柚木螢的桌上。
柚木螢拾起艾普麗爾丟下的信,有些好奇地匆匆掃了一眼。柚木知道,艾普麗爾可是有經驗的人士,她在小學時就有過男朋友了。不會輕易地被一封情書亂了心神。
「是十年級的前輩寫的耶,寫的還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柚木螢由衷地感嘆道。十年級!那真像是一個距離柚木螢無比遙遠的陌生的時代。
「十年級了還寫得這麼差勁,你看看他的字。」艾普麗爾點了點信紙上歪歪扭扭像蟲爬一樣的情詩,忽然意識到「字跡」在柚木螢面前可是個禁詞,於是她聰明地趕在柚木螢黑下臉來以前閉了嘴。
信紙上陡然多出一片陰翳,艾普麗爾和柚木螢同時抬頭去看,見是剛和朋友打完籃球的松岡凜帶著一身的熱氣走了過來。
「你們在看什麼?」松岡凜將籃球扔給身後流著鼻涕的戴維,好奇地探上頭來,「嘿,這字可真夠醜的啊。」
柚木螢揚起嘴角笑了笑,竟然沒有生氣。
「送你了,」艾普麗爾將信折起收好,往松岡凜身上一丟,「多學著點,以後追我們小螢用得上。」
話音落下,有一瞬令人惴惴不安的沉默。然後松岡凜接過信封,笑意加深些:「多謝啦。」他朝兩個人晃了晃手中的東西,而後轉過頭走回自己座位了。
艾普麗爾移開視線,用手肘戳了戳身邊身體幾近僵硬的柚木螢:「喂,你覺得,剛才他是什麼意思?」
柚木螢回過神來,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夢裡醒來。她將雙手捂住耳朵,紅著臉將頭埋在桌子上,支吾著道:「我哪兒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再說一遍,都是發育惹的禍。
在柚木螢幾乎要將那封字跡醜陋的信忘懷之時,那位十年級前輩竟乘敗追擊,第二封求愛信在午餐時間從天而降,正正好好砸在了艾普麗爾的頭上。
艾普麗爾揉著頭惡狠狠地抬起頭,那位吊兒郎當的前輩正倚在食堂二樓的欄杆處對她擠眉弄眼地笑。
柚木螢眨了眨眼睛,這位前輩,似是有些眼熟。
「可惡的臭小子。」艾普麗爾三下五除二將信撕成三瓣,踩著重重的腳步上二樓找那位前輩算賬。柚木螢沒有跟上她的腳步,卻撿起了信的碎片細細端詳,認出那是一首古老的日本和歌。
噢,她想起來了。那位前輩不是別人,正是她在那次文學知識比賽中的對手。雖然看得出這個人喜歡耍筆杆子,肚子裡也有幾首藏詩,但是相處一久便會發現,這些所謂的了解,都不過是一知半解,頂多是個繡花枕頭罷了。於是不多時便在柚木螢面前敗下陣來。
然而,柚木螢一想到那個人在自己面前裝腔作勢自恃清高的模樣,還是感覺火氣沒來由地往心頭冒。她循著艾普麗爾的腳步抬起頭,卻發現那個前輩對艾普麗爾的動作漸漸變得沒輕沒重起來。他仗著身高優勢將艾普麗爾逼到了牆角,一手撐牆,另一只手則不規矩地伸上了前來。
「流氓!」柚木螢和艾普麗爾同時叫出了聲。艾普麗爾猛然抬腳,那人吃痛,後退到幾米開外,艾普麗爾抓住這個機會飛也似地逃跑了。
柚木螢也趕緊站起身來,迎了上去,狠狠地瞪了那個前輩,拉著艾普麗爾的手一起走了。
考慮到那位十年級的前輩還有可能對艾普麗爾窮追不舍,下午回到教室和松岡凜商量一番後,柚木螢決定放學後他們倆先護送艾普麗爾回家,然後再各自去訓練。
果然不出所料,還沒等三個人走到校門口,那帶領著一幫高大男生的前輩便已經將他們堵在了走廊轉角的僻靜處。為首的前輩雖然一手拿著情書,一手捧著鮮花,但是看身後一眾跟班凶神惡煞的表情,怎麼都像是來者不善。
「艾普麗爾,我愛你!」
那位前輩向艾普麗爾獻上了花,將這一句話詠嘆得像是一個十六世紀的浪漫詩人。
松岡凜皺皺眉頭,在身後拉長了聲音,發出了一聲嫌棄的「噫」。
柚木螢感到艾普麗爾加大了力道攥緊了自己的手。她微微退後一步,舉起顫抖的手指:「我討厭你,滾開!」
話音還未落下,那前輩卻已然伸出手,緊緊抓住了艾普麗爾的手,加大力道將她拉近自己。眼看艾普麗爾就要被這卑鄙混蛋擁入懷中,柚木螢再也按捺不住,上前照著那前輩的臉就是重重一拳。
「她說了,她、討、厭、你!」柚木螢將比自己高半個頭的艾普麗爾護在身後,揚起臉,對身高至少有一米八五的前輩咬牙切齒地說道。
眼前的人的表情幾乎是在一瞬間變得微妙。而他身後的那群壯實的少年,也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聲譏笑。
氣氛急轉而下,陡然變得凝重。一切似乎都劍拔弩張,只等待一聲令下。
恐懼感冰涼地爬上柚木螢的背脊,她抓緊了艾普麗爾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上!」
「螢,快跑!」
兩個聲音幾乎是在同時響起。不假思索,柚木螢抓著艾普麗爾的手拔腿就跑。身後一陣喧鬧,她一邊全速向前,一邊卻又戀戀不舍地回過頭看了一眼,男孩酒紅色的頭發在夕陽下閃動著柔和的光,而後迅疾消失不見。
不能丟下他一個人!
這個念頭僅僅是在柚木螢腦海中一閃而過,便主宰了她的全部思想。她停下腳步,不顧艾普麗爾急促的呼喊,掉轉過頭向原來的地方跑去。
松岡凜和那群少年果然還在那裡!平均身高一米八的少年們正將瘦小的松岡凜團團圍住,他現在會是什麼表情——驚恐?畏懼?抑或是露出和那天一樣英雄般慷慨的表情?柚木螢不知道。
一顆小石子擊中了那名前輩的頭。他憤怒地回過頭來,捕捉到了柚木螢氣喘吁吁的身影。他轉過身,餓狼般地向柚木螢撲了過去。
「不准動她!」
趁這機會,松岡凜一腳將他踢倒在地,衝破了這個口子離開了包圍。柚木螢也順勢將方才撿起的所有石子都像少年們扔去。趁著少年們亂作一團之時,松岡凜招呼著柚木螢一起用盡全力離開了現場。
依舊是奔跑!就像他們每天所進行的那樣。可是,這一次,卻更像是一場毫無牽掛的亡命之旅。柚木螢聽著身後少年們的叫罵和喧囂,抬頭看見灰藍的天空和夕色下,松岡凜傷痕累累的身軀和那一角被晚風掀起的外套下擺。
他多像個英雄啊。
學校平息了這件事後,責罰柚木螢和松岡凜兩個人寫了檢討。
不過,這份檢討並沒有讓他們的心情變壞。因為他們聽艾普麗爾和科爾溫他們說了,那群惹事的十年級男生的處罰更重,好幾個都被請了家長,甚至可能面臨退學的困境。
「啊,神清氣爽。」松岡凜寫完了自己的那份檢討,松了一口氣般舒爽地伸著懶腰,受了傷的臉孔上露出了貓一般滿足而懶散的表情,「望月姐果然沒有說錯,打架果然是發泄的一種好手段。」
「望月姐?」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從松岡凜的口中冒出,柚木螢皺起了眉頭。
「嗯,她……算是我在日本時的一個朋友吧,或者說,朋友的朋友。」松岡凜點點頭,向柚木螢舉起了大拇指,「打架相當了得。」
「……是女孩子?」柚木螢神情復雜地詢問道,自動過濾了松岡凜對她的其他描述。一種奇怪而令人討厭的難受感覺在她的心底悄悄氤氳。
松岡凜卻渾然不知般重重點頭:「嗯,女孩子哦。」
「她長什麼樣?」柚木螢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好看嗎?」
柚木螢自信,自己的樣貌即使是在亞洲女孩中,也能算得上是清秀漂亮的小美女。她凝視著松岡凜,頗為自私而狡猾地期待他不屑地撇撇嘴,回答說:望月啊,比起小螢可差得遠了。
可是,沒想到松岡凜卻難得認真地低頭想了想,然後點點頭,語調中帶著篤定:「還可以吧,和拉文德阿姨有點像。」
「啪」的一聲,柚木螢將手中的筆扔在了桌上。
和拉文德有點像。
那就是美人。
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超級大美人。
她沒心情將這份檢討繼續寫下去了,索性趴在了桌上,將頭深深地邁進了臂彎裡。
「螢?怎麼了嗎?身體不舒服嗎?」
然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還在她的面前,一副渾然不知的無辜表情。
過分。
柚木螢趴在自己的臂彎裡,極其不高興地垮下了嘴角。
拉文德和洛莉有說有笑地從廚房裡出來時,意外地撞見了兩個孩子奇怪的模樣——柚木螢像只鴕鳥一般將頭低垂著,無論松岡凜在旁邊怎麼討好勸慰都理也不理。拉文德無奈地和洛莉交換了個眼神,將手中的盤子放在餐桌上,輕柔地上前,摸了摸柚木螢的頭。
「怎麼啦?和凜吵架了?」
拉文德溫和地笑著,抬頭看看凜,又低頭拉拉柚木螢的小耳朵。
柚木螢這才緩緩從臂彎裡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但是卻還是扯出了無所謂的笑容:「沒有啦,凜在跟我說他小時候的玩伴呢。」
「不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是遙和真琴的玩伴啦!」意識到自己被柚木螢誤會了,急忙笨嘴拙舌地解釋道,「我轉到岩鳶小學時她都已經國中一年級了!我……我根本沒見過她幾次啊!」
岩鳶。
無論是柚木螢還是松岡凜都沒有察覺到,僅僅是這一個地名,卻能讓眼前溫和的女人在一瞬間收斂了所有的笑意。
「凜,阿姨想問你一個問題。」拉文德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松岡凜的手臂,柚木螢忽然注意到,拉文德此時對松岡凜使用的語言,不是和她交談時所用的日語九州方言,亦不是和洛莉溝通時用的流利的英語。
——而是,和凜一樣,純正得不容置疑的東京標准語。
「你,來自日本的哪裡?」
一字一頓,都清晰得不可能出錯。不止是松岡凜,連柚木螢也睖睜在了原地。她從來都不知道,母親竟然也會說這樣一口流利的標准語。
松岡凜很快反應了過來,他調整自己的情緒,而後回答:「我來自鳥取縣的岩鳶町。」
岩鳶兩字一出,拉文德便像被抽離了所有力氣一般,跌倒在地。
柚木螢和洛莉見狀,急忙上前攙扶。而拉文德卻輕輕推開了她們的手,一雙美麗的碧色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松岡凜。
好像,有千言萬語想要向他詢問、對他訴說。
可是,為什麼,她卻又選擇了緘默。
她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來,再一次露出了大方而不失禮節的笑容:「抱歉抱歉,失態了。我倒是有幾個昔日的好友也住在岩鳶,忍不住觸景生情了呢。」
松岡凜剛想開口詢問,但是顧慮到方才拉文德奇怪的反應,便也退縮了回去。
柚木螢方才看到一反常態的母親,便也很快忘了剛才因為吃醋與松岡凜鬧別扭的事。她垂下眼睛,反復品味著「岩鳶」這個對她而言稍顯陌生的詞彙。
像是在心中,悄悄地打了個結。
8.貝殼手鏈
那天以後,拉文德太太又恢復了平常溫柔快樂的樣子,再沒提起過日本的那個陌生的岩鳶町,也沒有再使用過那一口純正的東京標准音。這讓好奇心旺盛的柚木螢和松岡凜頗失望了一陣子,但是很快,新鮮和刺激的日子便將他們對這件事的困惑衝淡,他們漸漸地把這件事給拋諸腦後了。
五月,對於柚木螢而言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月份。這個特殊的月份將她的年歲一分為二,她生命中的每一年,都可以被清晰地劃分為「等待五月」和「追憶五月」。在這萬物肅殺蕭條的五月深秋,她將要正式迎來自己的十三歲生日,成為不折不扣的teenager了。
柚木螢自忖自己那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似乎從來沒有對他人的生日祝福感到上心。來自母親和艾普麗爾的禮物是每年的慣例,周圍鄰居偶有想起也會送來一二什物供柚木螢把玩幾天。然而此時,松岡凜的存在,卻又明晃晃地成為了柚木螢倒數生日時的一個新的期待——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生日?他是否偷偷用心准備了禮物、只等待那日到來給自己一個巨大的驚喜?他的生日又在什麼時候呢?
無數次和松岡凜並肩而行時,柚木螢都按捺不住自己胸腔裡那橫衝直撞的冒失小鹿,想要直截了當地攔住他,問一問,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生日即將到來。可是,又是那該死的少女的矜持之心,使她每一次都望而卻步。
雖然柚木螢曾在心底祈禱拉文德或艾普麗爾能趁某個機會「不小心」讓松岡凜得知自己日漸逼近的生日。但是,似乎這兩位並沒有聽見她心中虔誠的希冀與祈禱,她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以至於直到5月9日柚木螢生日當天,看到柚木家桌上小小蛋糕的那一剎那,松岡凜才如夢初醒般地得知了這一天的特殊寓意。
空手而來的紅發男孩在柚木螢面前極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臉龐微微泛紅:「抱歉啊,螢,我都不知道你生日。生日快樂!」
大概害羞會傳染,柚木螢的臉也不由地微微泛紅,朝松岡凜直擺手:「沒事,沒事,我也不知道你的生日,我們扯平啦。」話音落下,她已經兀自後悔起自己亂七八糟、答非所問的話語。
「啊,我的生日?早就過了啦。」松岡凜沒有意識到對方話題不自然的轉換,摸著腦袋爽朗地笑出了聲,「我比你大幾個月,剛開學不久就過了生日了。」
松岡凜告訴柚木螢,他的生日在2月2日。那時,柚木螢分明已經認得松岡凜足足有一個星期了。柚木螢翻著眼睛,絞盡腦汁回憶自己那天和松岡凜在一起做了什麼,為什麼偏偏沒有意識到這一天對於男孩的重要性呢?
不過,還好,雖然柚木螢因為當時與松岡並不熟稔而錯過了他的十三歲生日,但是未來他還會有他的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生日,她一定都不會再錯過了。想到這裡,柚木螢終於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然而,柚木螢這邊算是和自己和解了,松岡凜卻仍舊為自己在柚木螢的生日會上空手而來耿耿於懷。在柚木螢吹滅了蠟燭,招呼著拉文德、洛莉和羅塞爾分享蛋糕時,松岡凜卻悄然沒了蹤影。柚木螢上上下下跑遍了整棟紫色小屋,都沒一絲松岡凜的氣息。
「我剛剛看到凜出去了,好像是往海邊那個方向走了哦。」
看到柚木螢急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洛莉咽下自己口中的蛋糕,頗為善意地提醒道。
「我去找他!」柚木螢心裡發急,連自己的蛋糕也顧不上吃,套上白色衛衣就往外走。拉文德見狀,也想和柚木螢一起去尋找凜,卻被洛莉溫柔地攔了下來。
嘴邊掛著一抹奶油的洛莉朝拉文德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凜這孩子,就是去海邊玩了。年輕人之間的事,我們就不要插手啦。」說罷,她朝拉文德眨眨眼睛,用食指抹去了自己嘴邊殘留的奶油。
拉文德會意,也露出了笑容。
柚木螢急匆匆地趕到海邊,毫不費力地借著星光與月色看清了海灘邊那一抹格外亮麗的酒紅色身影。他正蹲在細軟的沙灘上,海風吹起了他的衣角。他的身影小小的,看起來格外單薄。
得知了凜所在的方位,柚木螢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腳步也放得緩了些。
他在干什麼呢?柚木螢心中升起好奇,她放輕步子,有些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身邊。本來盤算著想要嚇他一跳,但是那一道淺淺的影子卻還是將自己的行蹤暴露無遺。松岡凜一個激靈,轉過頭來。
「螢?你怎麼來了?」他訝異地睜大了眼睛,第一反應是將手裡的東西往身後藏。
「你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出來了?」柚木螢微微蹙眉,假裝出了一副生氣的模樣。
松岡凜理虧,沒吱聲。他垂下了眼皮,將手裡的東西順勢塞進了口袋裡。
柚木螢翻下眼皮,心事重重地盯著松岡凜的外衣口袋。直覺告訴她,這口袋裡的東西一定與她有關。可是,縱使有滿心的好奇,她卻也厚不起臉皮去詢問松岡凜。
「回去吃蛋糕吧,」柚木螢拉拉松岡凜的袖子,「這次的蛋糕是動物奶油做的,和一般的植物奶油不一樣,特別好吃。」
然而,松岡凜卻對柚木螢的美食誘惑無動於衷。他依舊杵在原地,有些為難地撓了撓頭:「我……還沒完成呢。小螢,你先回去吧,我隨後就來。」
柚木螢松開手,稍加思考,也點了點頭:「好吧,我在家裡等你回來。
然而,嘴上雖是如此,可是當她走上堤壩,離開海岸,假裝轉過一個街角,卻又偷偷繞路回到了海灘邊。這一次,她學著將自己的身影和氣息隱沒在了黑暗之中。她知道,凜現在正在為自己准備生日禮物。強烈的好奇心與巨大的期待占據了她整顆心——真是奇怪,她以前明明不這樣的。
她悄悄地靠近些,卻又怕再被男孩發現而不敢離得太近。靠著一雙5.0的好眼睛,她終於看清了男孩在星光下的動作。他蹲在沙灘上,弓著背,小心地用手指撥開細軟的沙礫,摸索一番,將一塊粉紅色的小小物體放在手中,珍惜地端詳一會兒後,塞進了口袋。
貝殼?柚木螢大著膽子再湊近一些,饒有興致地繼續觀察。
他難道是想送自己一瓶子的貝殼嗎?
原以為松岡凜還會為了貝殼在沙灘上逗留許久,但是沒想到,松岡凜將這塊貝殼放進口袋後,便拍拍身上沾的沙子,往街道的方向走去了。柚木螢急忙躲進黑暗中,見他前行的方向並不是柚木家的紫色小屋,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寄宿制家庭。
柚木螢遠遠地跟在他身後,等他走進了房子,便耐心地等候在房門外。她看見,屋子裡的燈亮了,也看見松岡凜的一抹小小的黑影。這一回,他似乎逗留的時間格外長,柚木螢沒帶表,並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是在漸冷的晚風中,打了個安靜的噴嚏。
忽然,燈滅了。柚木螢從睡意朦朧中清醒過來,急忙躲進灌木叢裡。松岡凜推門出來,手裡多了一串由貝殼串聯而成的東西,各色貝殼互相敲打著,丁零當啷的。他似乎也意識到此時為時不早,急忙加快了腳步。柚木螢不敢耽擱,連奔帶跑抄著小路趕在松岡凜之前回了家。
大人們早已用完了蛋糕,一桌狼藉卻還沒被人收拾,想來一定是在等待兩個年輕人。看到此情此景,柚木螢有些愧疚地撓了撓頭,拖著酸痛的腳在餐桌旁坐定,氣喘吁吁地端起了自己的蛋糕盤。
「找到凜了嗎?」正和洛莉談笑風生的拉文德轉過頭來,問。
柚木螢點點頭:「他正在過來的路上。」
話音未落,房門便被輕輕地推開了。柚木螢知道是松岡凜帶著禮物到來了,心下莫名湧起了緊張感,她的心髒咚咚直跳。但是,面上卻又假裝出平靜,她恍若不知地低頭咬了一口蛋糕。清甜的香味在齒間彌漫,可是她卻無心欣賞
松岡凜的腳步越來越近,柚木螢又忍不住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蛋糕。
「哎呀,這不是凜嗎?你去哪兒了?」洛莉明知故問地扯開了嗓子詢問道。
「是啊,我們可都在等你哦。」拉文德也微笑著附和道。
柚木螢放下手中的叉子,轉過頭,朝松岡凜扯出一個淡然的微笑。
「啊,抱歉抱歉,沒說一聲就出去了。」松岡凜一邊道歉,一邊走上前來。從口袋裡掏出了那串神秘的貝殼,送到了柚木螢的手中。
「生日快樂,小螢。」柚木螢抬起頭,對上了松岡凜異常認真的表情。他的臉紅了紅,迅疾別開了視線,將貝殼又向柚木螢手中推了推,「我……沒想到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提前知道的話,還會再用心准備一份的。這個……湊合湊合收下吧。」
安靜地臥於柚木螢手中的,是一串並不能算精美的貝殼手鏈。方才,松岡凜在沙灘上撿來的五彩繽紛的貝殼被一條白線串聯起來,間隔著幾顆晶瑩剔透的裝飾珠子,成為了一條別有風味的手鏈。
柚木螢訝異地看著手中這條出自男孩之手的手鏈,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凜,你……還會做這個?」
「是跟著我學的!」洛莉在一旁得意洋洋地開口道,朝松岡凜拋了個媚眼,「你看,我就說關鍵時刻用得上吧!」
松岡凜害羞地瞪了一眼他寄宿家庭的母親,並沒有說話。
柚木螢低下頭,小心翼翼而又鄭重其事地將這串手鏈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手鏈比她的手腕要大上一圈,掛在手上松松垮垮的,似乎隨時都要滑落。
見狀,松岡凜難堪得紅了臉,伸手就要將手鏈討回來:「我回去重新做一串!」
可是,柚木螢卻輕輕巧巧避開了松岡凜的動作,將戴著手鏈的手護起來。她對松岡凜說:「不行,你已經送給我啦,沒有再討回去的道理了。」她低頭珍惜地撫摸著那一片片色彩溫和的貝殼,這都只是些隨處可見的普通貝殼,卻因為某一個人的心意,而變得如此流光溢彩。
她相信,再過幾年,這串手鏈的大小於她而言,會顯得越發合適的。
抬起頭,她的視野中除了紅發男孩,再無他人。她微微地,微微地,揚起嘴角笑了:「謝謝你,凜!」
9.誰是誰的誰誰誰
五月走到了末尾。在松岡凜和柚木螢幾乎把一個月前與十年級的那場風波忘諸腦後的時候,那位鬧劇的始作俑者、被懲罰在家閉門思過整整一個月的十年級前輩回來了。
而且,他歸來的方式還有些特殊。
那一天恰好柚木螢的生理期再度造訪。這個拉文德太太口中「女性特有的小煩惱」在柚木螢這裡卻變成了巨大的詛咒,從初潮開始的每一個生理期對柚木螢來說都是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折磨。四肢像是長時間浸泡在水中,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腹部的刺痛經久不息,愈發強烈。她所鐘愛的冰可樂被明令禁止,連羽毛球隊的訓練、與松岡凜的晨跑也成為了鏡花水月的妄想。她所能做的,只是夜復一夜在疼痛中失眠到天亮,然後拖著疲憊的身軀、帶著焦躁的心情獨自一人走向學校。
而那位原本暗戀艾普麗爾的十年級前輩,恰好、不巧,選擇了這樣一個時間,閃現在柚木螢面前,擋住了她向前的去路。
巨大的影子落在柚木螢的頭頂,她頓住了腳步,心情惡劣地抬起了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
「是你,」柚木螢雖然身體困倦,但是大腦卻異常清醒。她第一眼便認出眼前的人姓甚名誰,心理伴隨著生理的厭惡齊齊湧上她的心頭,「滾開。」
然而,眼前的人卻巋然不動。
柚木螢懶得和眼前的人過多計較,疼痛感突突地敲擊著腹部,她只想快點回到教室重新蜷縮在椅子上捱過這漫長的一天。於是,她垂下頭,不管不顧地想要從前輩的身旁繞道而過。
然後,她的手臂便被一雙手勾住了。
惡心的感覺像是一條滑溜溜的小蛇爬上了柚木螢的手臂。她蹙起了眉頭,睜大了眼睛瞪視眼前的前輩。借著清晨的薄光,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位前輩的臉龐。然後,她發現,自己不得不承認——
這位前輩,長得很醜。
是真的很醜。
「放開我。」
「不行,我做不到。」
「我讓你放開我。」
「做不到。」
對話陷入了一個可笑的死循環。柚木螢只覺得既羞赧又好笑,自己居然在一個來了生理期的早晨和一個招人厭惡的學長當街上演肥皂劇拉拉扯扯的戲碼。
她攥緊了拳頭,將全身的力氣積聚於其上。她想好了,若是眼前的人再糾纏不休,那麼,她就會像上次一樣——
「其實,這個月,我在家裡回想了很多,也反省了很多。」
——照著他的臉。
「我才發現,喜歡上艾普麗爾是一個多麼錯誤的決定!」
——狠狠地。
「我一直在思念的人,一直在期待的女性,都是你。」
——不留一絲余地地。
「我喜歡上你了!」
——打一拳!
柚木螢抬起拳頭對著前輩的臉狠狠地打了一拳,然後在前輩來得及反應過來以前奪路而逃。風聲呼嘯,仿佛一個月前的那一幕重新上演,然而,身旁沒有了松岡凜的陪伴,她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太多蕪雜的情緒堆積在腦海裡,亂糟糟的,理不清。她所能做的、她所想做的,也只是奔跑而已了。
所幸她在身後的人追上來以前趕到了校門口。
所幸她在校門口遇見了晨跑歸來的松岡凜。
松岡凜看到氣喘吁吁的柚木螢,露出了頗為詫異的表情。
「小螢,你怎麼……」他皺著眉頭,問。
「凜,我覺得,我們學校十年級的一位前輩可能有受虐狂傾向。」柚木螢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邊前言不搭後語地回答著松岡凜。
只是在這短短的罅隙,身後又響起了令柚木螢渾身發毛的腳步聲。她心中警鈴大作,抬起頭,那位前輩果然又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靜靜地注視著他們。剛才被柚木螢狠揍一拳的鼻子上有一道鮮血流過的痕跡,他的臉有些紅腫,但卻還強忍著露出了難看的笑容,灰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愛情的火焰。模樣又滑稽又可憐。
松岡凜也認出了這個人是誰。他立刻收斂起臉上全部的笑容,一個步子上前,將柚木螢擋在了自己身後。
「你又要做什麼?」松岡凜的語氣像被蒙上了一層冰霜,「又是為了艾普麗爾嗎?」
「不,我是為了螢而來。」
螢,Hotaru。
一個漢字,三個音節。從松岡凜口中落下,便像一串悅耳的歌謠,而從他人的嘴中說出……便宛若一個可怕的魔咒。
柚木螢和松岡凜都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身子。
「螢,我喜歡你!」
那位可笑又可憐的前輩視線直接略過松岡凜,深情款款地落在柚木螢的身上。仿佛隔在他們之間的松岡凜只是無關緊要的風景,只是透明的空氣。
一股無名火湧上了松岡凜的心頭,柚木螢聽見他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冷笑。
躲在松岡凜身後的柚木螢看不見此時此刻他的表情,可是,為什麼,她卻想知道。
「對不起,你不能喜歡她。」
松岡凜沉下聲音,郎朗地說道。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一條真理。
這句話,讓柚木螢和那位前輩都微微怔忡在了原地。
緊接著,幾乎完全出乎柚木螢的意料,松岡凜半側過身,伸出左手,將柚木螢的肩膀攬過,往自己身邊靠了靠。這距離太過切近,以至於柚木螢可以清晰地聽見他胸腔裡怦怦跳動的那顆心髒——毫不費力。
「你不能喜歡她。
「因為——
「她是我的。」
跟著松岡凜走去教室的路上,柚木螢有些精神恍惚。
原本便亂麻一般的思緒此刻愈發混亂,並不是因為那位無事生非的前輩。
那位前輩是怎麼在松岡凜的話之後露出失望的表情的,那位前輩是怎麼黯然神傷地擦去鼻子下的血跡的,那位前輩是怎麼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寫了詩的皺巴巴的紙團讓柚木螢無論如何都要收下的——其實柚木螢都已經不記得了。
只是,然而,可是。
「她是我的」,僅僅是這短短的一句話,便輕而易舉地勝過了柚木螢生命中所見聞的千山萬水。鳳凰花開,繁星璀璨,這句話構成了她所能想像的最美麗的風景。
「小螢?」
柚木螢頓住腳步。她用了一秒消化這個稱呼,才意識到松岡凜正在呼喚自己的名字。她有些慌亂地抬起眼,對上了松岡凜略帶擔憂的視線。
「我剛剛叫了你好幾聲都沒反應,你不會還在想那個十年級的吧?」松岡凜頗為不滿地撇撇嘴,柚木螢卻無法定義這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和情緒,「那家伙就是圖新鮮好玩,很快就會放棄的。」
「嗯……我知道。」柚木螢木然地點點頭,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松岡凜。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酒紅色的,像是水晶燈下流動著光華的紅寶石。
「你放心好了,他再敢來糾纏你的話,我也會保護你的。」說著,松岡凜卷起袖子,向柚木螢展示著自己並不存在的肌肉。然後,他天真開朗地笑了起來,模樣還像個沒有長開的小男孩。
可是,柚木螢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跟他一起開懷大笑。
「那個,凜。」柚木螢聽見自己輕輕地叫起了他的名字,聲音遙遠,像是跨越了時間的瀚海風塵僕僕地遠道而來,「你剛才說的……我是你的什麼?」
還是問出了口。
帶著矜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但是,無論如何,她都想要知道答案。
「啊?那個啊?」松岡凜混不吝地笑了起來,開朗的笑聲一擊一擊捶打著柚木螢的鼓膜,她感到有些吵鬧,「不是晨間劇裡都是這麼演的嘛——在重要的朋友遭到騷擾的時候,當然要挺身而出假扮成男友幫忙驅邪啦!」
朋友。
這個關鍵詞,哪怕被加上了「重要的」這個並非無關緊要的形容詞,卻還是讓柚木螢覺得,如此傷人。
「這樣哦!」柚木螢露出了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撓撓頭,嘿嘿地笑了起來。
她是我的。
她只是我的朋友啊。
她只是我的一個重要的朋友。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真是的……凜你真的、嚇了我一跳。」柚木螢笑著說,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渴睡的眼睛,「真是過分啊!」
真是過分啊。
松岡凜也笑了起來,兩個人一路笑著走到了教室門口。
而柚木螢也是在這個時候,忽然想起了那位十年級前輩塞給自己的紙條上所寫的那首詩。
雖然前輩反反復復地強調,這是他在自己閉關一個月的時間裡苦思冥想寫出的華章,但柚木螢卻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是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詩作——而且,恕她冒昧,還是篇舉世聞名的名作——《致凱恩》。
如今靈魂已開始覺醒:
於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我的心狂喜地跳躍,
為了它一切又重新蘇醒,
有了神往,有了靈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方才柚木螢只顧譏笑那位前輩濫竽充數的學識班門弄斧,卻不想,此時此刻,這首皺巴巴的詩卻恰到好處地貼上了自己第一次受傷的心。
「有了神往,有了靈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在松岡凜走遠之後,她才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想用這破碎的、囈語般的語言,來悄悄安慰、拼湊自己的心。
然後,她才發現——今天,處在生理期中的自己,肚子真的很痛。
真的很痛啊、是真的很痛。她這麼想著,在自己的位置上蜷縮了起來。
10.Cherry Blossom
後來的一個月,柚木螢又陸續收到過那位十年級前輩的幾封出自名家之手的情詩。在一腔愛意屢屢石沉大海之後,那位不省心的前輩總算是認了輸,不再來糾纏柚木螢和艾普麗爾。不久之後,柚木螢便撞見他和八年級的一位圖書管理員在約會。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無論是柚木螢還是松岡凜,都小小地松了口氣。
澳大利亞的學制和日本不同,一年的時光被均勻地切割成了四份。松岡凜還來不及將這個新的學期咂摸出些味道,期末季又一次如約而至。
教授七年級學生自然課的王爾德老師這個學期忽然靈機一動,將原本的閉卷考試考核方式改成了課堂報告,要求學生們用五到十分鐘簡要地介紹自己喜歡的一種植物。逃過了一場考試的艾普麗爾十分興奮,柚木螢無所謂,只有松岡凜皺起了眉頭,露出了擔心的表情。
柚木螢注意到了松岡凜反常的表情,在下課後主動走到松岡的位置前,拉開了他前座的位置:「凜,怎麼了嗎?」
松岡凜明顯地怔了怔,垂下了眼睛不去看柚木,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柚木螢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他的內心正在掙扎。
「是因為王爾德老師的考試嗎?」
面對柚木螢敏銳的提問,松岡凜的第一反應是否認。但是,他很快向柚木螢認了輸,撓著頭紅著臉點點頭,說:「啊,是啊……閉卷考試倒還好,但是課堂報告什麼的,我實在是有點……」
柚木螢點點頭,她懂了。雖然松岡凜來到澳大利亞幾乎已經有半年了,但是他們之間卻依然用日英混雜的方式進行交流。不可否認,松岡凜的英語水平有了極大的提升,但是在一群土生土長的澳大利亞同學間,他的一口日式英語卻還是顯得那樣別扭而生疏。
「沒關系的,我會幫你。」柚木螢朝松岡凜綻放開一個微笑。
仿佛一直在等待柚木螢這句話似的,松岡凜亮了亮眼睛,紅著臉重重地點了點頭。
「凜你也真是的,這種話直接跟我說就好了嘛,越來越不坦率了。」柚木螢笑著用開玩笑的語氣責備松岡凜,心裡卻也沒來由地感到了些許失落的情緒。
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隨著漸濃的秋意,發生了某些讓人捉摸不透的改變——雖然這種改變,似乎只是柚木螢單方面的。
柚木螢在她的薰衣草日記裡愈發頻繁地提起松岡凜,在偶爾擱筆的須臾,她總是會摸著手腕間松岡凜贈送的貝殼手鏈發愣。那些歌頌時光和愛情的詩篇不再只是華美的過眼雲煙,她們忽然被賦予了讓人熱淚盈眶的力量。無論是閉目或者睜眼,她視線所及的每一個人,都像松岡凜。
那一次在松岡凜面前的傷心,像是一個絕妙的謎底,讓柚木螢在一瞬間解開了自己蕪雜混亂的萬千思緒。那個夜晚,柚木螢心緒難平,鋼筆沙沙地寫過薰衣草日記暗黃色的紙面。美玲,美玲,柚木螢知道美玲一定懂得她——不為什麼,她就是知道。
親愛的美玲:
我想,我愛凜。
這句大膽的告白是否讓你感到驚訝?我甚至能夠想像你手握信紙,嘴巴張成了難以置信的O形。你會怎麼回答我呢?然而,無論你贊同抑或是反對,我都不打算收回這一句話。
你也許會問我,為什麼不是「喜歡」,而是如此沉甸甸的「愛」?對此,我只能說,一句輕飄飄的「喜歡」並不能承載我心中翻湧的情感。我喜歡艾普麗爾,我也喜歡她的哥哥科爾溫,我喜歡我羽毛球隊的伙伴,我喜歡洛莉,我喜歡羅塞爾,我也喜歡你,美玲。但是,愛和喜歡不同。我愛我的媽媽,我愛死去的爸爸,我愛遠在大海那頭的美玲阿姨,我就像愛他們一樣愛著凜。我想成為他無法取代的家人,想就這樣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像現在一樣,陪他度過每一個日升和月落。如果有那樣一天,他牽過了另一個女孩的手,我想,我會感到心碎。
寫到這裡,柚木螢忽然覺得無法再繼續落筆。她放下鋼筆,右手輕輕撫過手腕間的手鏈,羞赧的感情忽然如洪水般將她淹沒。她紅著臉,將方才寫的所有話用鋼筆劃掉。這樣還不夠,她害怕這些文字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她改用粗粗的記號筆,將每一行字都整個塗抹去。
望著那一行行醜陋的記號筆痕跡,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可是,忽然,卻又覺得悵然若失。她抬起頭,望著天邊一彎銀月,長久地陷入了怔忡。
可是,她想,我剛才寫的那些話,全是實話啊。
雖然那天柚木螢答應了會幫助松岡凜一起完成他的課堂報告,但是這個約定卻沒能付諸實踐。羽毛球隊的訓練比以往占據了她更多的時間——6月底7月初的時候,柚木螢所在的地區將會舉辦一次大型的羽毛球校際聯賽。藍海中學作為去年的衛冕冠軍備受矚目,而柚木螢作為七年級新生,卻在混合比賽中被賦予了女單的重任。隊友和教練對柚木螢寄予了厚望,柚木也不想辜負了他們,於是只能一天又一天全身心地將自己投入枯燥的訓練之中。連她自己的課堂報告都是在報告前一晚匆匆完成,更別提為松岡凜出謀劃策了。
松岡凜對於柚木螢的狀況自然是知曉的。面對臉帶愧色的柚木螢,松岡總是擺出一張無所謂的大大笑臉。柚木當然知道松岡並不是真的無所謂,但她卻也只能恨自己沒有長出三頭六臂,後來聽說還是艾普麗爾在課後匆匆幫松岡凜校對了一下講稿。
考試前慣例進行順序抽簽,柚木螢抽到了5號,艾普麗爾是4號,松岡凜則被安排在6號。三個人相視而笑,在一瞬間都感覺到了命運的機緣巧妙。
艾普麗爾的成績向來不算太好,這次的課堂報告也和大多數同學一樣,隨意地從維基百科上拉下一段應付了之。當艾普麗爾在台上有氣無力地干念著有關於水仙花的講稿時,柚木螢坐在候場的位置上,手中捏著自己昨晚匆匆寫就的講稿,莫名有了些上台的底氣。
當艾普麗爾潦草地讀完講稿,鞠了一躬匆忙地下台後,柚木螢清晰地看到王爾德老師臉上露出的不悅。這位即將步入中年的女教師斜眼看著艾普麗爾離去的方向,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低頭用紅筆記錄了些什麼。
也許我能做得很好。雖然很對不起艾普麗爾,但是在柚木螢走上講台的時候,她確實這麼默默地想到。
柚木螢按下講台邊的按鈕,巨大的投影布被緩緩卷起。她不需要華而不實的幻燈片,她的薰衣草們也不需要。她深吸一口氣,在全班面前折起了自己那張淡紫色、泛著薰衣草香氣的講稿紙。她用不上它,因為這些文字本身都屬於她。
整個班級安靜下來,她聽得見窗外呼嘯而過的風和簌簌作響的楓葉。她開口了。
柚木螢的課堂報告很簡單,只是一對平凡的母女的故事。父親早亡,賢淑的母親將年幼的女兒獨自撫養成人。她們有一棟童話般的紫色小屋,後院裡種著成片成片美麗的薰衣草。裝滿紫色香草的花籃,香甜可口的薰衣草茶,穿著一身淡紫穿梭其中的美麗少婦——這些都構成了女孩記憶中的美麗風景。後來,女孩長大成人,告別了母親,獨自一人遠行。她一個人走過無窮的遠方,見過無盡的人們。然而每到薰衣草的花期到來,母親的信總會從遠方風塵僕僕地抵達。女孩打開淡紫色的信封,親吻著信中封緘的一束小小的薰衣草。在縈繞在鼻尖淡淡的香氣中,她看見了母親,看見了故鄉,看見了那片永不凋零的薰衣草田。
雖然這是一個故事,但是柚木螢卻巧妙地將薰衣草的花期、習性、主要價值等知識蘊含其中,這都使她的報告顯得別致卻不脫離主題。當她嘆息般地吐下最後一個音節,只是一瞬的緘默,而後教室裡響起了如雷般的掌聲。柚木螢抬起頭,清晰地看到,一抹笑意爬上了王爾德老師的臉龐。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在下場時,柚木螢特意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從左側下場,而是重新從她上場的右側方向下台,幾乎是刻意地路過了松岡凜的身邊。
「加油,凜。」她壓低了聲音,為松岡鼓氣。
「唔。」松岡凜也輕聲應和。他的背脊繃得筆直,神情肅穆。他似乎是想要為柚木螢扯出一個故作輕松的微笑的,但是卻失敗了。
松岡凜拉開椅子,走上講台,步伐並不堅定,甚至差點被高凸的台階絆到了腳。底下傳來幾聲低低的嘲笑聲,柚木螢皺起眉頭,厭惡地朝後看了一眼。
松岡凜總算在講台上站定。他回過身來,目光掃過班級裡的所有人,最終定格在柚木螢身上——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不那麼緊張僵硬。他撓著頭,嘿嘿地傻笑了起來。
柚木螢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似曾相識——他們的初遇,仿佛便是這樣一種模樣,如出一轍。
和柚木一樣,松岡也沒有用花裡胡哨的幻燈片。他拿起油性筆,在背後的白板上塗畫起來。柚木螢側過頭,努力地想要看清他在寫些什麼。
一棵樹。柚木螢皺起了眉頭,他看見松岡凜在白板上畫了一棵開花的樹。
「我是說,我的小學有一棵好大的櫻花樹。」
松岡凜一邊用油性筆在白板上畫出半個圓,一邊扭過頭向同學們介紹道。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他太過緊張,將澳大利亞同學聽得懂的Cherry Blossom說成了Sakura Tree。同學們左右四顧,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感受到了大家的迷惘,松岡凜有些著急。油性筆離開了背後的白板,他蹙著眉頭,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就是……這麼高、這麼大的『Sakura』。」
松岡凜越是著急,卻越是詞不達意。柚木螢看出來,松岡凜是在過度的緊張下忽然卡殼忘記了「Cherry Blossom」這個詞。他的目光慌亂地四處游弋,最終定格在了柚木螢的身上。
他在向她求助。
「老師,我想,凜想說的應該是『Cherry Blossom』。」
柚木螢舉起了手,提醒松岡凜道。
聽了柚木螢的話,不僅是松岡,所有的同學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在這個不小的插曲後,松岡凜將他的演講繼續了下去。然而,雖然剛剛柚木螢成功地為松岡凜救了場,可是他看上去卻並不開心。他的臉漲得通紅,泛著醬紫色。他的嘴角不高興地垮了下來,在之後的演講中也不再和柚木螢有眼神交流。
和柚木螢一樣,松岡也選擇用故事的形式呈現他的演講。可是,他所講述的四個游泳部男孩的故事其實和櫻花樹混不相干。他沒能像柚木螢一樣,將生動的故事和枯燥的知識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雖然他所講述的故事起承轉合稱得上有趣,但卻還是離題千裡,差了太多。當他結束了演講走下台,柚木螢從自己的位置上看到王爾德老師搖了搖頭,在松岡凜的名字旁畫了一個小小的叉——換句話說,連分數都不被賦予。
在王爾德老師完成這個動作時,松岡凜恰巧經過她的身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柚木螢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成為了名單上的唯一一個小叉,她希望、同時也祈禱著他沒有注意到這些。
度過了這節課難捱的剩余時間,當下課鈴鐺鐺作響,柚木螢推開位置直奔松岡的身邊。
「凜!」她無意義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事而來,也許她只是想確認他是否一切都好。
可是,卻沒有得到回應。
松岡凜沒有理睬她,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凜?」柚木螢有些慌神,她伸出手,輕輕推了推松岡凜的肩膀。
然後,松岡凜抬起了頭。眼睛通紅,寫滿了委屈和不甘,像極了一只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的倔強小獸。
「很丟人吧?」松岡凜說道,沒有露出笑容,「接下去一段時間……能不能、不要和我說話了?」
11.用力抱著
所有人都發現松岡凜和柚木螢吵架了。
不再有每天的晨跑,不再有互相等候的傍晚,不再有共同分享的晚餐,甚至不再有默契的眼神,不再有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們好像從彼此的人生中蒸發得干干淨淨,甚至連一絲一縷的痕跡都不曾留下。
拉文德在一切發生的那天傍晚便覺察出了異樣,她試圖旁敲側擊地詢問柚木螢發生了什麼,卻只得到了柚木欲蓋彌彰的笑容。拉文德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再去追究。柚木螢告別了母親,走回自己的房間。只有當房門徹底合上的一瞬間,脆弱的眼淚才斷了線一般從眼角滑落。
她原本不知道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在房門合上的那一剎那,她忽然想通了:她不該輕易地給松岡凜一個無法完成的許諾的,她也不該總是沉迷於自己的事情而忘記了松岡凜的感受,她更不應該在松岡凜最窘迫的時候大聲地救援,這無疑深深地傷害了少年敏感的自尊心。柚木螢不該忘記的,松岡凜不僅僅是她的朋友,還是一個遠道而來、無親無故的日本男孩。他的親人,他的其他友人,他所魂牽夢縈的那棵櫻花樹,他們都不在這裡。他孤單如浮萍,他的根不在這裡。即使是柚木螢最愛的陽光、沙灘和海洋,都不能給予故鄉所能給他的安全感。
那天晚上,柚木螢抱著她的日記本怔忡許久。她用力攥緊了日記本的封面,指節發白,仿佛瀕死之人一般抓緊了最後一根稻草。她似乎有千言萬語,可是話到筆尖卻只剩下默然。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面前的不是什麼可以排憂解難的友人——這只是一本平淡無奇的本子,它沒有生命,只是一堆毫無意義的纖維制品。它只會永恆地沉默著,永遠不可能給柚木螢一個解答。
第二天,柚木螢便想好好地跟松岡凜道個歉。可是,每每回想起松岡凜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接下去一段時間,能不能、不要跟我說話了?」她就像被一只冰涼的手攥住了心髒,全身的勇氣都在一剎那流失,面對著同一間教室裡那個略顯瘦小的酒紅色身影,她無計可施,只能望而卻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日子如流水般劃過柚木螢的肌膚。考試陸陸續續都結束了,可是她和松岡凜的關系,卻毫無起色。
苦澀的海水究竟是什麼時候漫滲進她的身軀的?她不記得。她唯一知曉的是,現在哪怕光是聽見松岡凜的名字,就足夠讓她滿心絕望了。
托自然課的福,這一次期末考試柚木螢又是班級第一名。老師把她叫去了辦公室,吩咐她幫忙一起登記成績。也是在這個時候,柚木螢看見了松岡凜的成績。
她的心猛然沉下,只覺得再多安慰的話語也顯得那樣無濟於事。像是一塊重石驟然敲打在她的心頭,她感受到了刻骨的疼痛和窒息。
在登記成績的時候,柚木螢頗為心不在焉,甚至還抄錯了好幾個數據。老師終於也意識到了柚木螢奇怪的狀態,把她打發了回去。柚木螢垂頭喪氣地走回教室時,發現成績單已經被送到學生們的手中了。同學們手裡攥著新鮮出爐的成績單,互相比對,或是喜笑顏開,或是怨聲載道。然而,卻沒有人像松岡凜一樣,孤獨地蜷縮在屬於自己的小角落裡,低垂著頭,只留給別人一個黯然的側臉。
忽然,他抬起了手臂,用校服的長袖快速地蹭了蹭自己的臉頰。他的動作很快,幾乎是在一眨眼的時間裡。所以,柚木螢幾乎確定,除了她以外,沒有人意識到——松岡凜,在哭。
柚木螢向他邁開了步子。她斂去了自己的聲息,悄無聲息地來到男孩的背後。
柚木知道,當第一滴眼淚落下,一切便會變得不可收拾。松岡凜的淚水越來越多,他愈發頻繁地抬起手擦拭淚水,以至於他校服的手臂處留下了一小片潮濕的水痕。他的背脊上下小幅度地顫抖著,他極力忍耐著,不想讓自己的悲傷太過顯山露水。柚木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她甚至可以聽見松岡凜不規律的喘息,不停吸著鼻子的聲音。她再上前一步,近到幾乎一伸手,就能輕輕地揉一揉男孩凌亂的頭發。
然而柚木螢並沒有這麼做。
她伸出雙手,輕輕地,輕輕地從背後環抱住了男孩。
她的動作很輕柔、很小心,沒有人發現。
她明顯地感受到松岡凜的身體長久地一僵,可是,卻分明沒有厭惡地將柚木螢甩開——也許,他只是不想讓柚木螢發現自己正在哭泣。柚木螢並不想管這些,她將頭靠在松岡凜的背上。男孩的肩膀並不寬闊,甚至可以說有些單薄。她張開口,在他的耳畔輕聲細語:
「對不起,凜。」
只是這一句話,仿佛一根引線。松岡凜忽然掙開柚木螢的懷抱,回轉過身來,睜大了一雙通紅的眼睛凝視著她。柚木螢有些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她還以為松岡凜又要對她大發脾氣了。
可是,沒有。
在下一秒,淚水肆意地從松岡凜的眼中湧出,這一次是他伸出手,將柚木螢用力抱進了懷裡。
這一次,是全世界都知道松岡凜哭了。
這一次,是全世界都知道松岡凜和柚木螢抱在了一起。
松岡凜的背脊劇烈地抖動著,柚木螢的肩膀被淚水湮濕了一大片。她伸出手,像媽媽那樣輕輕拍打著松岡的背想要安撫他,可是這一切卻讓松岡哭得更凶了。
「對不起,螢,對不起。」在含混的哭聲中,柚木清晰地聽見了男孩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歉。
「我才是啊,凜。」終於,柚木螢也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了淚水。
可是,卻並不是因為傷心。
「為凜和螢重歸於好干杯!」
「干杯!」
洛莉和拉文德手中的玻璃杯碰撞在一起,發出了悅耳清脆的聲響,杯中的液面隨之晃動起來,倒映著兩位母親的笑臉。
「洛莉!拉文德阿姨!」
洛莉和拉文德的措辭顯然引起了松岡凜的不滿,他漲紅了臉,在餐桌的那頭大聲地表達著自己的抗議。
然而坐在他身邊的柚木螢卻只是揚揚眉毛,抿著自己杯中的冰可樂,不言語地微笑著。
只有在失去過一次後,她才發現,她是多麼喜歡這種和凜共同分享的鬧哄哄的時光。
「話說回來,凜還真是過分啊。小螢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我才不舍得吵架呢。」洛莉直接無視了凜的不滿,搖頭晃腦地對拉文德說道,「噯我說拉文德,你覺得我們家凜和你們家螢怎麼樣?」
「洛莉!」
柚木螢噗嗤笑出了聲,她的視線落在拉文德的身上,她的目光裡忽然寫滿了期待,再加上一點點小小的膽怯。她並不知道拉文德究竟是如何看待他們倆的——但是,她想知道,非常想。
可是,讓柚木螢失望的是,拉文德只是溫和地笑著,沒說話。
松岡凜和柚木螢的不愉快隨著一場大哭而消失殆盡。他們的關系恢復了從前的模樣——甚至比起往昔更多了一份親密。小孩子的臉上總是藏不住事,三位大人很快便得知兩個人關系恢復如初——是羅塞爾起的頭,他提議要擺一桌晚宴,小小地慶賀一番。
後院傳來一陣汽車馬達聲,松岡凜知道是羅塞爾買完東西回來了。他立刻推開椅子,逃也般地離開了這場令他萬分尷尬的對話:「我去幫羅塞爾拿東西。」
在走出房間之前,洛莉帶著笑意的話語清晰地傳進了松岡凜的耳朵:「你看呀,那孩子害羞了。」
松岡凜皺了皺眉頭:該死的,洛莉真討厭。他的臉更紅了。他加快步子,走出了屋子,來到羅塞爾的面前。
「喲,凜,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房間裡太熱嗎?」羅塞爾鎖上車門,隨意地問道。
「呃、是啊。」松岡嘴上這麼回答,卻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羅塞爾剛才開車去了幾條街外富有盛名的中國餐廳。他將一大盤冒著熱氣的北京烤鴨擺上桌,登時贏得了女士們一致的贊嘆。
「我就知道你們愛吃!」羅塞爾不免得意洋洋起來。
柚木螢操縱著筷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泛著棗紅色澤的脆皮,伴隨著輕微的喀拉聲,她將一片烤鴨夾進了自己的碗裡。還沒來得及下口,凜卻已經將包著烤鴨的荷葉餅遞了過來:「嘗嘗看。」
柚木有些受寵若驚地從凜手中接過了熱氣騰騰的荷葉餅——要知道,他自己都還沒吃上呢!凜的手很巧,蔥條和烤鴨被塗了厚厚一層甜醬,整整齊齊地卷進了荷葉餅中。柚木螢咬了一小口,甜醬、油汁、蔥條,連同著烤鴨肉的濃郁香味一同在她的齒間爆裂,甜美的香氣在舌尖舞蹈。
「好吃!」雖然嘴裡仍然咀嚼著食物,但柚木螢卻還是不顧禮儀,口齒含糊地贊美松岡凜,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松岡凜又卷好了第二塊荷葉餅,大咧咧地咬了一口,鼓著腮幫子對柚木螢笑了。
「這個烤鴨倒還不算正宗,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一趟北京。」羅塞爾將一片烤鴨夾進洛莉的碗裡,若有所思地說道。他面帶笑容,回憶起了一段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好時光,「我和洛莉的蜜月旅行就是在中國、在北京哦。」
「哇哦。」松岡凜和柚木螢齊聲感慨。他們轉過頭,為這一刻的默契相視而笑。
「有機會的話,一起去一趟北京吧,去吃烤鴨。」松岡凜吞下荷葉餅,唆著油膩膩的手指,說。
柚木螢大概花了整整三秒才意識到,他這句話的指定聽眾,是自己。
這句平淡無奇、甚至有些客套的話,只是因為羅塞爾方才的回憶,竟然也平白升騰出了一些甜蜜的曖昧,讓柚木螢的心一瞬怦然。
也許是柚木螢臉上的錯愕表情讓松岡凜意識到了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他立馬紅了臉,連忙擺著手想要掩飾什麼,可是卻也因此更加欲蓋彌彰。洛莉、羅塞爾和拉文德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面對著松岡凜的慌亂,柚木螢竭力使自己面容平靜、不動聲色,可是內心卻早已沸反盈天。她伸手握起玻璃杯,默默地為自己灌下一大口冰可樂,棕黑色的液體衝刷去齒間殘留的烤鴨香氣,刺激著味蕾,好像能夠讓她發熱的大腦冷卻下來、清醒一些。
12.閃耀之夢
和凜達成和解後不久,柚木螢籌備多時的羽毛球校際聯賽如約而至。
當柚木螢還在小學的時候,她便早已對這項賽事有所耳聞。聯賽不僅是柚木螢所在地區每一個青少年羽毛球愛好者一年一度的盛宴,更是他們邁向全國比賽、乃至世界比賽的跳板。柚木螢曾聽前輩兩眼放光地提起過,每一場比賽都會有球探來到前場,發掘潛在的苗子。也許只是一場比賽,就會將你引向職業之路。
柚木螢當然不曾懷抱過這麼大的夢想,但是此刻卻也忍不住心馳神往:也許,她會被欣賞、會被肯定、會被認同,也許她會走上和凜一樣的道路,也許他們會在奧林匹克的賽場上欣然相逢……雖然可能性幾乎微乎其微,但是柚木螢閉上眼睛,卻還是仿佛聽見了來自賽場的歡呼與喧囂,它們在耳畔,沸反盈天。
柚木螢的第一場比賽在6月21日上午8點,藍海中學的第一個對手便是去年位列八強的羽毛球強校——莫雷登中學。第一場打響的便是柚木螢的女單比賽,柚木螢確實感受到了一絲緊張,但與此同時,內心翻湧的熱血卻也讓她止不住地激動。她握緊了拳頭,仿佛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很可惜,那天早晨,松岡凜不巧也有一場與鄰校的友誼賽——這是松岡第一次被教練指定為正選隊員,其非凡意義不亞於柚木螢的羽毛球聯賽。兩個人不可避免,注定要錯過彼此的光輝時刻。於是,在比賽前一天的晨跑結束後,他們坐在海邊堤壩上,看著朝陽躍然而出,將遠處天海交接處染得金黃,互相勾勾小指,做下了一起努力、贏得比賽的約定,然後義無反顧地背對背離開,向著彼此的夢想飛奔而去。
仿佛一個隱喻。
柚木參加的羽毛球聯賽每年都會有一個特定的主題,今年也不例外。在比賽前,柚木螢並沒有對此過於關心,但是在步入羽毛球館的一剎那,她抬起眼,望著巨大展板上所書寫的「Shining Dreams」,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甚至在一瞬間濕了眼眶。
Shining Dreams,閃耀之夢。她悄悄地握緊了手中的YONEX球拍,向前邁開了腳步。
她仿佛已經透過頭頂的燈光、熙攘的觀眾、高聳的球網,看見了自己閃閃發光的未來正在拉開序幕。
柚木螢站上球場,觀眾席上,傳來了拉文德和艾普麗爾的歡呼。她擺好准備姿勢,注意力開始集中,耳邊的聲音漸漸歸於虛無。她知道,媽媽和艾普麗爾都來了;雖然爸爸、凜,還有她的美玲阿姨都缺席了這場比賽——但是,柚木螢知道,他們在,他們始終都在她的心裡。她仿佛可以用余光,看見那些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來到她的身判,向她微笑,為她鼓掌。
羽毛球被對手擊起,以一個漂亮而刁鑽的角度越過球網的上空。
柚木螢勾起嘴角,揮動著球拍,笑了。
她的夢想,開始閃耀。
凜結束了比賽後立刻換好了衣服,連頭發都來不及擦干,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向了柚木螢比賽的球館。
可惜,他來得似乎還是太遲了,當他氣喘吁吁地衝進館內,卻只趕上了最後一波歡呼雀躍的浪潮。他艱難地穿過人群,想要辨析這一浪又一浪的歡呼是為誰而來。
然後,他頓住了腳步。
他在賽場上,看見了柚木螢最燦爛的笑容。
她被藍海中學羽毛球隊的前輩們圍攏在中間,笑著,鬧著。有一個不知輕重的前輩甚至彎下了腰,做了個托舉的動作,似乎想要將柚木螢舉起來大肆慶賀一番。
看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啊。
松岡凜這麼想著,放下心來,嘴角也忍不住揚起了笑容。
他又弓著腰艱難地擠過人群,好不容易在熙熙攘攘的觀眾裡看到了一身淡紫色的拉文德。他急忙向拉文德的方向跑去,然後才看到了拉文德身邊的艾普麗爾。
「嘿,凜!你怎麼才來啊?」艾普麗爾晃動著油亮的馬尾辮,語調中帶點嗔怪。
「啊哈哈,有一場比賽。」松岡凜撓撓頭,笑著解釋道,但是心中卻也不由地升起了遺憾的情緒。
「你啊,真的是錯過太多了。」艾普麗爾伸手,狠狠拍打著凜的背,好像在責備他,卻更像在炫耀。
從艾普麗爾零碎的敘述中,松岡凜大概地了解了整場比賽的情況——藍海中學大獲全勝。在最開始的女單比賽上,柚木螢宛若一匹黑馬,將對方中學的一名老將殺了個措手不及。雖然因為體能的原因,比賽的後半程打得略為艱難,但是卻還是拿下了兩場比賽,獲得了勝利。柚木螢這最初的勝利使得藍海中學羽毛球隊士氣大振,在接下去的男單、雙打和混雙中,柚木螢的這些前輩們趁勝追擊,氣勢愈發高昂。當最後一場男雙比賽的羽毛球落下,兩位九年級的學長收起球拍,宛若兩個將軍劍插入鞘。而後,是鋪天蓋地的歡呼。
「藍海!藍海!」
光是艾普麗爾的敘述,便已經足夠讓松岡凜心潮澎湃。他也跟著艾普麗爾和拉文德一起,忍不住大聲歡呼起來。
鬼使神差的,在球場上的柚木螢回過了頭,對上了松岡凜的視線。然後,他看見她的笑意加深些、再深一些。他看見她回頭和隊友言語幾句,然後帶著球拍,離開了隊員們,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松岡凜會意,也快步離開了二樓的觀眾席。他走下樓梯,在球場邊迎上了柚木螢,黑發的女孩笑容甜美,向他張開了雙臂。
「螢,恭喜!」松岡凜上前一步,完成了這一個充滿著喜悅的擁抱,「我真為你驕傲!」
「謝謝你,凜!」柚木螢倒也沒有謙虛,坦然地接受了這個贊美。她松開松岡凜,臉紅撲撲的,「你呢,你那邊怎麼樣?」
「呃……」然而,柚木螢的問題卻猝不及防地讓松岡凜一時語塞,他的目光四處游離著,垂下了眼睛,「不、不重要啦,小螢,這不重要。」
柚木螢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重新綻開了笑容:「嗯,好。」
看破,卻並不點破,這是他們之間舒適的沉默。
「一會兒九年級的克裡斯說要請我們吃冰棍,凜也一起來嗎?」
「哎,我也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啦,艾普麗爾也會一起去的。」
「什麼嘛、你們羽毛球隊還真好,我們內建都不准帶家屬的。」
柚木螢和松岡凜一邊往上走和艾普麗爾他們會合,一邊隨意地拉著家常。柚木螢笑著張開嘴,剛想回復凜什麼,忽然,像是福至心靈,一道閃光越過她的心上。
他剛剛說的,是……
「家屬?」
「嗯?怎麼了嗎?」松岡凜歪過頭,仿佛理所當然一般地看著柚木螢,模樣很……無辜。
「沒什麼。」柚木螢嘆息著搖頭。她想起了上一次他為自己解圍、卻被自己自作多情的尷尬,她害怕這又是一次令人臉紅的多情,所以,她選擇緘默。
松岡凜很能調動集體的氣氛,無論是在日本抑或是澳大利亞,都是如此。他毫不費力地融入了柚木螢所在的羽毛球隊,很快便和九年級的幾位前輩交談甚歡。一位八年級的學姐走到柚木螢身邊,對她擠眉弄眼地笑:「男朋友?」柚木螢剛想否認,而艾普麗爾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身後冒出頭來,鄭重地點了點頭:「沒錯,她的男朋友。」
柚木螢伸手想要去打艾普麗爾,卻被她靈活地躲開。女生在這邊為了這個話題嬉笑打鬧,男生這邊也沒有放過難得的八卦機會。剛才打完男雙的九年級男生克裡斯湊到松岡凜身邊,神神秘秘地問他:「哎哎,松岡對吧?你覺得我們隊的螢怎麼樣?」
「很好啊!」
「長得很漂亮吧?我們隊可是有不少男生暗戀她的,像戴維啊、尼克啊他們。」
被提到名字的兩個男生立刻回轉過頭來,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卻也不生氣,嘻嘻哈哈地湊過來一起談論了起來。
「在說螢啊?她超可愛的。」
「對吧?長得小小的,和一般的女孩子都不一樣。」
松岡凜笑著聽他們你來我往,心裡卻莫名有些拉扯。柚木螢是個漂亮又可愛的女生,這一點他又何嘗不知道——但是,對於眼前這些男生,他莫名有些惱怒,又有些居高臨下的驕傲。他惱怒於他們只看到了柚木螢的外在,驕傲於只有他看到了柚木螢內在的品質——認真努力、活潑友好,他所看到過的柚木螢,他們都不知道。
「喂,你們也太膚淺了吧,」然而,站在松岡凜旁邊的克裡斯又笑著開了腔,神色輕松,不知道是認真還只是玩笑,「我們的螢不僅長得好看,脾氣也很好吧,而且還那麼努力。」
克裡斯的話立刻引來了一片認同,但是松岡凜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有點不高興了。
就像是原本只有自己知道、原本只有自己珍惜的寶物陡然被全世界知曉,自己對於她的意義再也沒有那麼特殊——松岡凜忽然感到了寂寞,乃至於焦慮、恐慌。
「哎對,松岡是螢帶來的對吧?」克裡斯忽然想起了什麼,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了呆站在一旁、撇著嘴一臉不悅的松岡凜,「松岡是螢的朋友嗎?」
「不是哦,」一股熱血湧上松岡凜的頭,他沉著臉,忽然將原本應有的答案矢口否認,「她,是我的。」
熟悉的話語,可是,在截然不同的語境和心情下,卻又是另一番模樣。
不再是為了趕走惹人討厭的十年級學長,不再是朋友之間的兩肋插刀,不再是以前所有過的種種。
有什麼曾經如迷霧一般的情緒,此刻變得干淨透亮、無比清晰。
這一次,這一句主權的宣言,是為了他自己。
眼前的男生,都長久地怔忡在了原地。克裡斯動了動嘴皮,似乎想要問什麼,但是,一切似乎都顯得不那麼必要了。
松岡凜揚揚嘴角,轉過身朝著迎面而來的柚木螢走去。
她是他的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
13.讓她隕落
藍海中學在羽毛球聯賽首戰告捷之後,一路高歌猛進,一時竟所向披靡。藍海中學在第三場比賽中便遇到了上一屆的衛冕冠軍,然而未想卻以微弱的優勢將其變成了手下敗將。一時之間,藍海的士氣達到了巔峰。所有人都在為這前所未有的勝利而歡呼雀躍,柚木螢也不例外。她在「Shining Dreams」的巨大橫幅下抬起頭,仿佛看見了夢想正如正午之星般冉冉升起,在心頭閃爍。
松岡凜也抽空看過一兩次比賽,球場上的柚木螢仿佛是一個充滿了生命力的奇跡,她的眼神是少有的凌厲,姿態干脆果決。松岡凜一次又一次地和身後的觀眾一起,為柚木螢爆發出喝彩和掌聲。
他為她感到高興——然而,同時,這份高興,卻又稍稍沾染了些許苦澀。
在柚木螢獲得第一場大捷的同時,他輸了自己的第一場作為正選的比賽。一切又如同昨日重演,他拼勁全力、氣喘吁吁地來到終點,終於從瑩藍色的池水中掙脫開來,第一個映入眼中的,是對手居高臨下卻溫柔到近乎殘酷的微笑。
他做不到,還是做不到。
雖然這一場接力賽的敗北並不全是松岡凜的錯,可是在更衣室裡,松岡凜卻還是沒出息地哭出了聲。與他同隊的選手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失敗為何會讓松岡凜在一瞬間情緒崩潰。科爾溫小心翼翼地走到松岡凜身邊坐下,拍了拍他裸露的背:「嘿,打起精神來,勝敗是常事。」
「這種事情,我當然、早就知道了……」
松岡凜攥緊了泳帽,徒然地用手遮著臉,仿佛只要這麼做,就可以將自己的脆弱與動搖掩蓋起來。他哽咽著,忽然無比懷念起故鄉小小的游泳俱樂部,櫻花樹下的四個男孩。
他做不到,他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他什麼都沒有得到。
他在哭泣過後,勉強調整好情緒,帶著一雙兀自紅腫的眼睛趕去了柚木螢所在的球館。螢可真厲害啊——明明曾經和自己面對著同樣的問題,可是現在,卻能成為全隊的靈魂人物,那樣美麗地在球場之上閃耀。松岡凜遠遠地凝視著柚木螢,心中是對柚木螢的驕傲和喜悅,同時卻也愈加翻湧著對自己的厭惡與焦灼。
在滿場飛舞的「Shining Dreams」的標語下,他忽然感到了一種極致的孤獨。仿佛,夢想黯然碎裂的,只有他一個人。
那天回到家裡,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對柚木螢驟然明晰的感情和對自我越發深重的厭惡像馬德堡半球的兩端,拼命地將他撕扯。他也許應該向柚木螢表明自己的情感,可是現在的他,每每站在柚木螢面前,卻會發自內心地感到一種面紅耳赤的愧怍。他,一個敗者,究竟有什麼資格站在為夢想閃耀的柚木螢面前,對她說起喜歡、說起愛?
松岡凜抬起頭,看著屬於澳大利亞的這輪彎月,忽然覺得,他離他的奧運夢,越來越遠了。他深吸一口氣,將頭抬得更高一些,告訴自己,不能哭。
還好,上一次比賽的失敗並沒有讓教練對凜失去希望。7月1日的一場校際練習賽,教練依舊安排凜作為正選首發隊員上場。比起上一場比賽前摩拳擦掌的興奮,這一次凜卻更多的感到了一種不確定的畏懼。
他並沒有把這場比賽的事告訴柚木螢,美名其曰「不想影響她的比賽」,可是也只有松岡凜知道,可能他只是不想再一次在她面前扮演一個失敗者的可憐角色。
然而,他沒想到,好事的洛莉卻無意中向拉文德透露了這個消息。柚木螢很快來找到了自己,她的眉間隱隱有些慍色。
「凜!我也想到現場為你加油啊!你怎麼能不告訴我?」
松岡凜面露尷尬地撓撓頭,頗為心虛地解釋道:「我……怕影響你的比賽。」
柚木螢倒也沒多想,簡單地接受了這個解釋。她忽然笑了:「別擔心,那天正好我們沒有比賽,我可以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松岡凜張了張嘴,倒也不能再拒絕女生。然而,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竟沒有因此感到惱怒或者困擾,相反,他心裡竟也隱隱升騰起了一股希望——這一次,柚木螢可以來到現場為自己加油!在鼎沸的人聲中驟然加入了那一抹獨屬於柚木螢的清麗的溫柔,是否能夠賦予他扭轉整個局面的力量?松岡凜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
7月1日轉眼到來。七月的澳大利亞,冬季已然呈現出一股蕭索之氣。然而,在游泳館內,這一池藍色晶瑩的水,粼粼晃動的白色水光,鼻尖縈繞不去的消毒水氣味,總是有一抹蟄伏在松岡凜內心深處的炙熱的靈魂悄然復蘇。他將手伸到腦後,調整泳帽和泳鏡的位置,頭帶「啪」地一聲,敲擊著頭部。
戴上泳鏡後,眼前景物陡然深了兩三個色調。他在走上起跳台前,最後望了一眼觀眾席。隔著一層深色的鏡片和眼前漸漸累積起的霧氣,他沒有看見柚木螢的身影。
她說過,她會來的。松岡凜撇了撇嘴,不滿、失落、委屈,各色負面的情緒不停地在心中累聚。
一聲水響,濺起了泡沫般的白色水花。松岡凜如一條活魚般躍入了池中,他繃直了背脊,指尖向前,奮力蹬去。
尖利的哨響劃破泳池上方的空氣,松岡凜停住動作,從水中抬起頭,脫下泳鏡,明晃晃的白日燈刺痛了他的眼睛。
輸了。
他垂下了眼睛,又潛意識地望向觀眾席。這一次,他看到了觀眾席上的洛莉和羅塞爾——可是,沒有柚木螢。
她沒有來。
她沒有來!
像是一粒火星,最終引爆了松岡凜全身的怒火。他一把將泳帽脫下,緊攥在手中,從泳池中爬上,也沒有和隊友擊掌,便徑直衝向了更衣室。花灑噴出的冰涼的水刺激著他肌膚上的每一個細胞,他閉上了眼睛,水流順著他的五官直往下滲。
「可惡。
「可惡……
「可惡!!!」
他猛然一拳,打在了眼前的白色瓷磚上。劇烈的疼痛感順著手指往心尖上湧,他咬牙切齒。
不僅是因為柚木螢沒有來……不僅是因為這個,他知道的。他的憤怒,全部來源於他自己的無能。
可是!
她怎麼可以不來?
上一次的課堂報告也是、這一次的比賽也是,她總是帶著無辜而又燦爛的笑容,對自己做出了太美好的承諾——可是,她卻從來都沒有兌現!松岡凜垂下了頭,將一頭酒紅色的短發揉亂。
「我……是不是被她討厭了?」
他捧著腦袋,自暴自棄地這麼想道。
然而,當他洗漱完畢,換好衣服,沒精打采地走出更衣室時,迎上的卻是洛莉心急火燎的表情。
「凜,我們剛剛得到拉文德的消息,螢在趕過來的路上出車禍了。」
只是一瞬的睖睜。
而後,鋪天蓋地的驚懼,連同著自責一起,向松岡凜襲來。
他瞪大了眼睛,手中的提包失去了力道、驟然落地。
「帶我去醫院看她。」他伸出手,攥緊了洛莉的袖子,幾乎是懇求般地吼道。
柚木螢在走去泳館的路上被一輛超速違規駕駛的摩托車撞倒碾壓。後來經過鑒定,那位摩托車主系酒後駕車。
柚木螢傷得很重,右腿髕骨粉碎性骨折,胸部嚴重挫傷。
松岡凜趕到醫院病房的時候,柚木螢正躺在病床上。病房的窗簾半掩著,光線黯淡。柚木頗為艱難地轉過頭來,見是凜,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抱歉呀,凜,沒能趕來看你的比賽。」
當松岡凜走到她面前時,她抱歉地小聲說。
「這種事情……」凜一時無言,只是將拳頭狠狠握緊,又驟然松開,「我要殺了那個人。」
「摩托車司機嗎?」柚木螢笑得更深些,然後,表情一凜,「我也想殺了他。」
松岡凜陪她坐了一會兒後,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消多想,便知道,是羽毛球隊的人馬浩浩蕩蕩地趕來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克裡斯猛地推開房門,大口喘著粗氣。松岡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憤怒,以及難以言喻的痛心。
「在路上被摩托車撞了,骨折了。」柚木螢言簡意賅地說道,省略去了事情的惡劣程度和她病情的嚴重程度。可是,縱使僅僅是這寥寥數語,卻也足夠讓所有羽毛球隊員倒吸一口涼氣。
「那個人渣!」克裡斯惡狠狠地說道,可是,卻也無能為力。
「這可怎麼辦呀?馬上可就要半決賽了呀。」八年級的學姐派翠西亞忽然情緒失控,哭出了聲來。
派翠西亞一哭,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松岡凜急忙去看柚木螢,柚木卻只是淡淡地、虛弱地微笑著,眼中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
「沒關系的,派翠西亞,我們隊還有許多優秀的女單,不是嗎?而且醫生說了,我傷得不太重,等休養好了,我還能再回羽隊、還能再打比賽的。」柚木螢輕聲說著,安慰道——可是,明明,這裡最需要安慰的人,是她才對。
羽毛球隊員你一言我一語三三兩兩地討論著,聲討肇事司機、商量接下去比賽的解決方案、表達對柚木螢的遺憾和關心……最後,當隊員們告辭離開,病房才終於歸於靜謐。
冬季的風吹起白色窗簾的一角,露出了一些光,打量了柚木螢蒼白的臉龐。
她最終將渙散的目光轉向凜,在他的身上聚焦。
可以、不用勉強了吧。
柚木螢的笑意加深些,然後,惴惴不安的淚水,終於落下。
「沒有辦法……再參加比賽了。
「可能,也沒有辦法……再打羽毛球了。」
松岡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這輩子……可真是、不甘心啊!」
不僅是柚木螢,連松岡凜都能夠看見——
這一天,柚木螢剛剛開始閃耀的夢想,黯然隕落了。
14.紅泥小火爐
柚木螢入院後不久接受了手術。髕骨的粉碎性骨折需要在床修養三個月方能下地走路,在那之後還需要一整段時間進行鍛煉和復健。柚木不但不可能在短期內回到羽毛球隊,甚至連回到學校上課也成為了奢望。拉文德太太在征求了柚木的同意後,前往藍海中學為柚木辦理了休學手續。
「明年開學後,我就得成為你們的學妹啦!」
柚木螢一邊啃著蘋果,一邊用開玩笑的語氣向前來探病的艾普麗爾和松岡凜抱怨道。松岡和艾普麗爾面面相覷,一時竟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回應。
她的臉上始終掛著輕松的笑容。哪怕在聽說了藍海中學羽毛球隊因為她的缺席而士氣低落、令人大跌眼鏡地輸掉了半決賽後,也只是帶著微微的苦笑,搖頭嘆息:「給大家添了麻煩哪。」
雖然柚木的心態一直很好,術後恢復情況也十分順利,仿佛一切都在朝著樂觀的方向發展。可是,不論是松岡,還是柚木,他們都知道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非常不巧,柚木螢傷在了膝蓋,而且還是粉碎性的骨折。雖然目前恢復情況還算不錯,但是是否會留下後遺症卻還是個未知數。這對於一個業余的羽毛球選手來說已經算是致命的災難——換句話說,柚木螢已經沒有可能踏入職業選手的領域了,連是否能在業余的領域生存下去都是個問題。
柚木曾經說,等傷好後還會歸隊。但是,她自己也明白,這不過是安慰別人、安慰自己的一套漂亮的說辭。她已經回不去了。
「羽毛球其實也沒有什麼,世界上值得熱愛的東西還有很多。」在病床上,柚木螢抱著自己的薰衣草日記,寫寫停停,「我可以去唱歌,可以去畫畫——嘿,美玲,我甚至可以學一樣樂器!我為什麼要對此感到悲傷呢?人生這麼短暫,有趣的事情這麼多,根本沒有時間值得我們浪費在悲傷上。」
擱下筆,她也覺得好笑:為什麼在日記中,她也不能誠實地面對自己?
——她是真的很傷心。
假期轉瞬即逝。松岡凜的這個假期在游泳館、醫院和家之間三點一線。艾普麗爾也很夠義氣,常常到醫院陪伴柚木螢,因此三個人時常能在病房裡碰頭,笑著鬧著謀殺一個下午的時光。
在假期的最後一天,艾普麗爾突發奇想般地提議三個人一起在病房裡吃一頓火鍋。這個建議立刻引來了凜和螢的贊同。
「不過,我們得趁拉文德阿姨他們不在的時候吃,否則可能會被罵哦。」松岡凜細心地提醒道,螢和艾普麗爾對視一眼,連連稱是。
於是,三個人合計一番,將偷吃火鍋的時間訂在了開學前最後一天的中午。那天早上下了一點雨,冬季的雨溫溫存存,遠不如夏天的雷雨來得暢快。天空有些灰,陰沉沉地壓在人的心上。
拉文德前腳離開醫院和洛莉一起去采購,艾普麗爾和松岡凜後腳便溜進了病房。艾普麗爾從家裡帶來了電磁爐和鍋子,松岡凜則買來了食材。松岡凜搬來了兩把椅子拼在一起充當餐桌,艾普麗爾將電磁爐放置在了「餐桌」上。
艾普麗爾頗費了些時間卻還是沒研究出電磁爐的用法,松岡凜有些看不下去,上前搭了把手。他將艾普麗爾帶來的大鍋架上電磁爐,調整火候、倒水、合蓋,動作有模有樣。
「你們日本人是不是一直都吃火鍋?」艾普麗爾一邊期待地看著砂鍋,一邊問。
「是哦,每年過年都吃的。不過今天我們做的是中式火鍋,和日式的還是有點區別。」松岡凜頗為專業地說,似乎在來之前做足了功課。
螢垂眼看著鍋裡的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忽然在一瞬間感到了飢腸轆轆,她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香菇,金針菇,烤豆腐……唔,蔥要嗎?」
「不要!」
兩個女生異口同聲地拒絕了松岡凜。他將手中的蔥放下,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加肉加肉!」艾普麗爾一邊念叨著,一邊興奮地拆開了一包牛肉。但她垂下頭看著松岡凜遞來的筷子,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還沒有掌握筷子的用法。柚木螢見狀,主動為艾普麗爾涮起了一片牛肉。
然而,還沒等柚木為艾普麗爾涮好,她自己的碗裡卻赫然多出了幾片涮好的牛肉。柚木螢和艾普麗爾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向凜。剛才涮好肉扔進柚木螢碗裡的松岡凜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急忙操著筷子又夾起一片生牛肉,小聲嘟囔著「我也為艾普麗爾涮一片」。
「不用了!」艾普麗爾揚揚眉毛,不客氣地說,「螢已經在幫我了,你還是去給我們做調料吧。」
松岡凜得令,立刻放下筷子,轉身去折騰花生醬和海鮮醬了。艾普麗爾偏過頭,笑著朝柚木螢眨眨眼睛,用手肘捅了捅她。
「哎,你戳我干嘛?」柚木螢將涮好的牛肉片夾進艾普麗爾的碗裡,佯裝面色平靜。
「你就繼續裝傻吧!」艾普麗爾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轉過頭朝向松岡凜,「調料好了沒有啊?快一點!」
面前沸騰的砂鍋裡不停地冒著可愛的白氣,粉色、棕灰色和白色的貢丸在熱湯裡活潑地打著滾,它們議論紛紛、竊竊私語,熨帖著三個人空虛的胃——尤其是柚木螢,她早就受夠醫院裡千篇一律的單調伙食了。
又一片牛肉就著蘸醬下肚,鹹與甜交織著刺激柚木螢的味蕾。她匆匆將齒間的鮮味下咽,忽然又覺得這份大餐始終有那麼一份美中不足。她忍不住慨嘆道:「好想喝冰可樂啊!」
艾普麗爾和松岡凜都抬起了頭。隔著白色的霧氣,柚木螢從他們眼裡看到了贊同。
「可惜醫生現在不讓我喝,」柚木螢搖頭嘆息道。
「等你養好傷出院就能喝啦!」松岡凜說。確實,養好傷出院——這並不是一個遙遠的約定。
「下次,我們再吃一頓日式火鍋吧。」艾普麗爾咬著最後一片牛肉,快活地建議道,立刻贏來了其他兩個人的同意。
「我忽然想到一句詩,一首來自中國的詩。」柚木螢歪著頭,望著窗外如水的冬季天空,開口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松岡凜和艾普麗爾靜靜地看著她,一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溫酒,火爐,暮雪,還有朋友。」柚木螢一邊說著,一邊微笑了起來,「我很喜歡這首詩,這首詩裡寫的東西我都喜歡。」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此情此景下想起這首詩。她的眼前沒有酒,沒有火爐,甚至她長這麼大連雪都沒有見過——可能只是因為眼前艾普麗爾的笑容太過燦爛,而凜的眼神過於炙熱溫柔。她真想像那位千年前的詩人一樣揮筆寫就一首綿延永世的詩句,將這一瞬的溫馨定格成為永恆。
松岡凜開口,剛想說些什麼,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動靜。謔拉一聲,白色的房門被驟然推開,拉文德和洛莉的臉龐出現在門後。她們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目瞪口呆地看著病房裡的三個孩子,和一口兀自沸騰的鍋。
「糟糕!忘記時間了!」松岡凜跳了起來,失口說出了真相。
拉文德和洛莉只是怔忡了片刻,而後,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原以為兩位大人會憤怒地怪罪他們大膽的行為,然而這不同尋常的笑聲卻讓三個人睖睜在了原地。
「我就說嘛,像我們螢這麼饞嘴的孩子,怎麼可能甘心只吃醫院的伙食?」
拉文德邊笑,邊對身邊的洛莉說。洛莉也是笑,眼神卻直往松岡凜這裡瞟,舉手投足間似乎都寫滿了「干得漂亮」。
拉文德走到茫然的螢和凜面前,忽然變魔術般地從口袋裡摸出了兩個食品盒。她的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將右手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孩子們噤聲,然後伸出左手,將盒子緩緩打開。
三個孩子驚喜地叫出了聲。
「北京烤鴨!」
「噓,噓,孩子們,安靜!」洛莉緊張地往門外看了一眼——還好,醫生和護士沒被吸引過來。
「被發現可就不得了了,」拉文德眉眼含笑,調皮地吐吐舌頭,「只此一次哦。」
三個孩子招呼著兩個大人在病床邊坐下,餐桌上又多出了兩副碗筷。砂鍋愈發熱氣騰騰,這一次艾普麗爾也品嘗到了北京烤鴨的美妙滋味。在用完餐後除了柚木螢以外的四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犯罪現場」處理干淨,然而空氣中卻還是漂浮著美食的香氣。面對醫生疑惑的眼神,四個人面面相覷,笑得像剛做了壞事的孩子。
柚木螢忍不住彎起眉眼、揚起嘴角,整個眼睛裡都盛滿了笑意——她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受傷以後,第一次,真真正正、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窗外的天放晴了,澳大利亞的冬天也即將隨著八月的腳步一起遠去。
如果時間可以在此刻暫停,倒也是不錯。
要到春天了呀——柚木螢愉快地想著。她忽然想到一句話:「冬天的雪融化後,會變成春天呀。」
15.傷心的小仙女
假期結束後,凜和艾普麗爾按部就班地回了學校,而螢則依舊與冰冷的醫用器材和蒼白的病房為伴。雖然春天的氣息充盈著每一個角落,但是柚木螢卻依舊覺得日子越發難過了。
沒有了凜和艾普麗爾的陪伴,柚木螢只能終日與書為伴。原本讀得津津有味的書,此時此刻卻顯得有些單薄。她覺得自己心裡始終郁結著什麼,僅僅靠閱讀並不能將它解放。
她開始花更長的時間與美玲「交談」——現在,她不僅僅在薰衣草日記上給美玲「寫信」報告自己一天的生活,還時不時寫一些小故事以供娛樂。由於病房的生活樂趣寥寥,在第一個小故事出現以後,越來越多的故事在柚木螢的筆下噴湧。她像是打開了一扇通往秘密花園的門,她越是書寫,越是沉溺,而心中這股郁結之氣,越是解放得酣暢淋漓。在最瘋狂的時候,她甚至一天寫完了一支黑色水筆。
艾普麗爾看過她寫的故事,但是柚木螢並沒有勇氣將這本本子拿給松岡凜看——不僅是因為害怕松岡凜看到之前她寫的那些羞於啟齒的話,還因為在她的每一篇故事裡,男主角都是他——永遠,始終,不變。閃亮如紅寶石的眼睛,額前酒紅色的碎發,一排尖尖的可愛牙齒,還有燦爛的夢想和發亮的笑容——這些閃閃發光的細節,都像是值得珍藏的星星砂,被柚木螢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自己的每一篇故事裡。這些故事似乎有了生命的溫度,又好像是儲存回憶的透明玻璃瓶。
這天黃昏,放學後,因為凜要在游泳館特訓,所以來看望螢的只有艾普麗爾一個人——似乎柚木螢受傷這件事激發了松岡凜蟄伏已久的鬥志與熱血,他越發拼命地訓練、比賽,時常受傷,但從不缺席。他的血與汗似乎終於得到了回報,他一點點地開始贏比賽了。雖然每一次的進步很小,小得微乎其微,幾乎看不見——但是,真的,柚木螢看得見他的夢想正在冉冉升起,正在閃耀。一個人的隕落,可以換取另一個人的閃耀啊——柚木螢仿佛看見,自己過早夭亡的夢想化為了一顆種子,扎根在松岡凜的身上,重新開始生長。她止不住地為他高興,為他,同樣也是為自己。
這一天的艾普麗爾有點不尋常——在看到艾普麗爾的一瞬間,柚木螢便覺察到了。她格外亢奮,面孔緋紅,似乎心裡有事。
「螢,能不能再借我看看你的日記本?」
柚木螢狐疑地從枕頭下抽出日記本,遞給了艾普麗爾——柚木螢此時終於也懂得好歹給過往的自己蒙上一塊遮羞布,在寫故事以前的日記都被她用橡皮筋綁起來了。
然而今天,艾普麗爾似乎對柚木螢日記裡的少女心事並不感興趣。她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從最後往前翻去。柚木螢這一天上午又寫了三四頁新的故事,但她卻迅速地略過了這些新書寫下的文字,直接翻到前面。
艾普麗爾草率的動作讓柚木螢有些不悅。她打斷了艾普麗爾的動作,直截了當地問:「你在干什麼?」
「在找你之前寫的那個故事,我特別喜歡的那個。」
「《紙樹影子》?」
「對,就是那篇。」
柚木螢從艾普麗爾手裡拿回日記本,翻到了那一頁,又遞還給艾普麗爾。艾普麗爾眉開眼笑,貪婪地重新閱讀著那一篇故事。
「今年學校藝術活動周的主題是話劇表演,」艾普麗爾晃動著自己那根美麗的金色麻花辮,向柚木螢解釋道,「我想要參加。」
「你想要把這個故事改編成話劇?」柚木螢的眼睛被點亮了,她立刻猜到了艾普麗爾的來意。
艾普麗爾重重點頭,笑語盈盈:「我說過的吧,螢,我非常喜歡這個故事!」
柚木螢點點頭,沒有直接回復艾普麗爾,而是低下頭,重新閱讀起這個出自自己筆下的故事——這是柚木螢剛開始寫作不久時的作品了,她凝視著那些已經干涸的墨汁痕跡,回味著自己寫作時的心情。她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她心懷悲傷——沒錯,悲傷,而不是任何其他的情緒。
她創造了一個屬於玫瑰妖精的國度。
人類王國的小王子誤打誤撞地在打獵時闖入了這個寧靜安和的國度,遇見了玫瑰王國裡不快樂的小仙女。小仙女第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小王子,她張開玫瑰色的雙翼,拉著小王子的手一同遨游於這個國度的上方。淡粉色的天空,溫柔的流雲,粼粼閃光的櫻色大海。他們路過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玫瑰花沿途綻放,不快樂的小仙女忽然懂得了快樂與幸福的滋味,她多想握著小王子的手,將流動的時間凝固在這一刻。
可是,小王子並不快樂。他不喜歡玫瑰色的天空和海洋,他懷念屬於自己的藍天瀚海,懷念獵場的綠樹成蔭,懷念高高聳立的城堡,更懷念那屬於他的世界的人們。小仙女不得不忍痛帶著小王子離開了玫瑰妖精的國度,她帶他回到獵場,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樹林裡。不快樂的小仙女變成了傷心的小仙女,她在高大的樹影子下哭泣。獵人聽見了小仙女的哭泣,扣動了扳機,小仙女的翅膀中了彈,她倒在了地上。夜晚的風將傷心的小仙女吹走了。
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於柚木螢剛看完的《群山回唱》裡的一句兒歌:「我瞅見傷心的小仙女,待在紙樹影子下。我知道傷心的小仙女,晚風把她吹走了。」但是,她寫的卻是自己的故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小王子,折翼的小仙女,小心翼翼地喜歡一個人以至於絕望的心情。她懷著悲傷的心情,將淚水糅合成墨水,一點點地將這個故事勾勒成形,以至於多愁善感的艾普麗爾在第一次閱讀後便紅了眼眶。
「你找到演員了嗎?」柚木螢沙啞著聲音,問道。她當然想將這個故事搬上舞台——可是,她也多麼想讓自己成為舞台上的那個傷心的小仙女啊!
「我來演女主角,」艾普麗爾說,「男主角的話還沒有找好,實在不行我可以叫我哥上,他不會拒絕我的。你有什麼推薦的人選嗎?」
松岡凜。
這個名字剛滑到喉口,卻又忽然化為緘默。柚木螢垂下睫毛,笑著搖搖頭。
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她不願意松岡凜成為其他人的男主角,哪怕那個「其他人」是艾普麗爾。松岡凜只能是她一個人的小王子——她不禁為自己促狹的念頭而面紅耳赤。
「你在擔心我請凜當男主角嗎?」
沒想到,艾普麗爾眨著一雙湛藍的眼睛,輕輕松松地一語道破了天機。
柚木螢想要辯解:「我只是擔心他訓練太忙……」但是只吐出半句,卻自己停了下來——要拿訓練當借口,艾普麗爾的哥哥科爾溫不也是嗎?
「螢,你喜歡凜對吧?」
艾普麗爾將薰衣草日記合上,表情忽然變得認真起來——她的一雙眼睛澄澈透明,仿佛包容了大海的藍色,讓柚木螢的所有偽裝無處遁形。
柚木螢猶豫了一瞬——只是一瞬。
「嗯。」
門口忽然傳來響聲,艾普麗爾和柚木螢同時轉過頭去,剛才她們所談論的對像——松岡凜帶著笑的臉龐出現在了門後。他的頭發濕漉漉的,兀自掛著幾顆晶瑩的水珠。他三步化作一步走到柚木螢床邊,笑容燦爛宛如澳大利亞永不落幕的夏天:「螢,我們今天贏了比賽!」
原以為會得到歡呼和掌聲,但是沒想到兩個女孩都不約而同地怔忡在了原地。松岡凜有些困惑地收斂起了笑容,看看柚木螢,又看看艾普麗爾,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凜,你進門前應該先敲敲門的,嚇到我了。」柚木螢終於緩過神來,微笑著對松岡凜說,她伸出了手,揉了揉他濕潤的頭發,好像那傷心的小仙女充滿愛意地輕輕撫過小王子酒紅色的碎發,「恭喜你呀。」
松岡凜坐定後,兩個女孩才跟他說了她們的話劇計劃。這立刻引起了松岡凜巨大的興趣。
「你們還缺人嗎?我也想演戲!」
艾普麗爾和柚木螢對視一眼,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
「你不能演男主角,但是獵人倒可以考慮考慮。」
聽了艾普麗爾的話,松岡凜發出了一聲失望的長嘆:「哎——只能演反派嗎?」
「干什麼,難道你想要和我演對手戲?」艾普麗爾一挑眉毛,挑釁地問。
「哦,那還是算了。」松岡凜立刻接話,「獵人這個角色其實不錯,不用背台詞。」他說完,斜著眼睛看了一眼柚木螢。柚木螢坐在病床上,笑得很開心。
「接下去要麻煩小螢給我們改劇本啦。」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柚木螢笑著回答。
反正在病房裡的歲月漫長無聊,有了一件事可做,倒也避免了無止盡的胡思亂想。
「我也可以幫忙為小螢找靈感!」松岡凜舉起手主動請纓,可是卻被艾普麗爾不客氣地白了一眼:「你走開,我們不需要獵人的靈感。」
三個人都笑了。
三個人共處的時光總是如此美好而短暫,夜色初臨,松岡凜和艾普麗爾也適時告別,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艾普麗爾走下醫院的台階,忽然頓住腳步,直到她身後的松岡凜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
她抬起了頭,晚風拂面而來,帶了點春天的音訊。
「剛才你進門前……在門口,聽見我們說的話了,對吧?」
松岡凜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他精致的五官隱沒在夜晚的光影間,斑斑駁駁,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嗯。」
16.樹枝因疏忽
柚木螢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了劇本的寫作中去。
她驚訝地發現,比起單純的故事,劇本的寫作更讓她感到暢快。她的筆尖歡快地舞動著,讓小仙女筆下吐出一串串的連珠妙語——那是傷心的小仙女,那也是柚木螢。她是她,她同時也是她。雖然她無法親身走上舞台,可是語言卻攜帶著她的聲音,回蕩在表演大廳的每個角落。
艾普麗爾一手承包了服裝和道具的事務,連原本懸而未決的男主角都確定由艾普麗爾相識的一位十一年級男生勞埃德友情出演。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初稿完成的那天下午,艾普麗爾和勞埃德在柚木螢的病房裡第一次完整地對了一遍台詞,作為觀眾,松岡凜認為效果很不錯,但是柚木螢卻還是皺著眉頭,認為始終少了些什麼。
對完台詞,艾普麗爾借口演出服的事還沒搞定,拉著勞埃德一起離開了病房。拉文德還沒回來,偌大的病房裡只剩下柚木螢和松岡凜兩個人。斜陽和晚風走遠了,群星在窗外深色的汪洋裡眨著眼睛。
「已經不早了,你不回去嗎?」柚木螢整理著A4紙打印的劇本,從筆袋裡抽出一支紅色的水筆。今晚她需要修改劇本。
「洛莉和羅塞爾今天要去看電影,會晚些回來。」松岡凜聳聳肩,「我可以待得晚一點。」
「哇,他們把你扔下了。」柚木螢笑著揶揄。
她永遠不會知道是松岡凜主動拒絕了電影的邀請——比起花費一個晚上的時間在一場不知所雲的電影上,他更希望在柚木螢身邊待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你要改劇本嗎?」松岡凜好奇地探著腦袋上前。
「嗯,」柚木螢翻到一頁,將劇本平攤在小桌板上,「我剛才看艾普麗爾他們對戲,覺得小仙女和小王子告別的那一段始終有些奇怪。」
「怎麼說?」松岡凜湊得更近些,柚木螢幾乎都能聞到他頭發上清新的洗發水味——他垂下長長的睫毛,認真鑽研的模樣讓柚木螢心念一動。
「我總覺得感情不夠……唔,到位。」柚木螢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形容詞,她一籌莫展地皺起了眉頭。
「小仙女的感情嗎?我覺得挺好的呀。」松岡凜從柚木手中拿過劇本,仍有些艱難地閱讀著她用紅筆標出的段落。
「不,是小王子的感情。」柚木螢嘆了一口氣,說。
小仙女該是怎樣的感情?她當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只消想像一番和松岡凜的別離,她便能給予自己熱淚盈眶的感動。
然而,站在小仙女對面的那個王子呢?他的所思、所想,又會是如何?柚木螢不止一次地猜想過,但卻永遠也看不清。
她抬起頭,看著男孩稍有了些少年氣息的側面,目光變得有些小心翼翼。
「凜,你覺得呢?」她鼓著勇氣,問。
松岡凜有一瞬的緘默,他用手托起下巴,若有所思地問:「小王子喜歡小仙女嗎?」
「誒?」
柚木螢怔忡片刻。這倒是她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他們曾經牽手一起飛過玫瑰色的天空,一起渡過櫻色的大海,他們曾經在淡粉色的陽光下翩翩起舞——小王子曾經和小仙女歡暢地笑過,柚木螢從來不懷疑這一點。
但是,他會和小仙女懷抱著同樣的心情嗎?
「——我看,未必吧。」柚木螢垂下頭,微笑著有些苦澀地說,「他也許只把她當成朋友,當成一個有趣的玩伴,一個可以分享快樂時光,可以為之兩肋插刀的伙伴。但是『喜歡』這種感情,他怕是從來都沒有想過吧。」
——他加上她,從來不可能拼湊成一個「我們。」
「畢竟,」柚木螢揚起嘴角,笑得更加自嘲,「他們終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嘛。」
松岡凜沒有說話。柚木螢無聲地伸出手,想從他手中抽回劇本——可是,松岡凜卻沒有放手。
「我看,也未必吧。」松岡凜忽然開腔,他抬起了頭,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柚木螢,他的眼中流轉過了千言萬語,「螢,你難道沒有想過嗎?這些日子的相處相伴,難道小王子真的沒有往心裡去?也許他可能只是一時沒有認清自己的感情,也許他也和小仙女一樣將愛深深地埋藏進了心裡,也許……」松岡凜頓了頓,他有些傷腦筋地撓撓頭,臉忽然有些紅了,「抱歉啦,這些只是我自己的解讀而已。」
「你繼續說,」柚木螢認真地注視著松岡凜的眼睛,「所以,你覺得應該在這裡如何修改小王子的感情呢?」
得到了柚木螢的鼓勵,松岡凜的膽子大了一些,他指著劇本,開始對柚木螢指手畫腳。
按柚木螢原來的劇本,小仙女將小王子送回獵場後,只是作了簡單的告別,小王子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森林,徒留小仙女佇立在原地,看著戀慕之人的身影漸行漸遠,捂著嘴失聲痛哭。可是,在松岡凜的建議下,卻多了這麼一段情節——在轉身離開前,小王子嘴唇微啟,輕聲而虛弱地喚著小仙女的名字。他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卻又膽怯地選擇了緘默。終於,他什麼也沒有說,狠下心來徑自離去——卻在走出幾步後,又回頭看了幾眼。最終,他轉過頭,奔跑著衝出了樹林。
「也許之後還能加一段小王子又去而復返的場景。」松岡凜雖這麼建議著,但是卻從柚木螢手中又奪過了劇本,「不過,我們倆先對一下這段的台本吧!」柚木螢點點頭。
松岡凜用手機拍下了劇本的照片,將劇本遞還給了柚木螢。兩個人便一人拿著劇本一人拿著手機,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對起了台詞。
「我就送到這裡吧。從這裡往回走就可以回到獵場了。」
「你要回去了嗎?」
「嗯。」
「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也許吧!如果你這個傻家伙還會在打獵時誤闖進來的話。」
扮演小仙女的柚木螢輕輕笑了一聲,心卻隨著女主人公一起無休止地墜落了下去。
「這些日子,謝謝你。」
「不用謝,我也過得很開心。」
「你要好好保重。」
「我會的,你也是,替我向大家問好。」
「嗯……」
「瑟西莉亞。」
「什麼事?」
「我……
「我喜歡你。」
「——?!」
本來,在這裡,松岡凜所扮演的角色說的應該是一句欲言又止的「我……算了,沒什麼事。」
柚木螢詫異地抬起了頭,卻發現,身邊的人卻也同樣凝視著自己。原本已滑到嘴邊的那句「你說錯詞了」,被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喜歡你。」見柚木螢半晌沒有反應,松岡凜又認真地重復了一遍。
他沒有低頭看手機,只是凝視著柚木螢的眼睛,一字一頓,認認真真,看不出半點的戲謔和做作。
緋紅從他的鼻尖開始蔓延,一點一點,在他的臉龐上暈染開來。
「等等……」
「我喜歡你,我是說——」松岡凜忽然有些懊喪地用手捂住了頭,柚木螢這才發現他連耳根都已經紅了,「這一點也不浪漫啊啊啊!」
他忽然抬起頭,用雙手箍住了柚木螢的肩膀。他的臉忽然在柚木螢面前被無限地放大,柚木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酒紅色的瞳仁裡倒映出的那個有些驚慌失措的自己。
「柚木螢,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這不是演戲,這是告白!一場臨時起意的告白啊渾蛋——
「我本來想晚點再告訴你的——應該再浪漫一點的!」
松岡凜把攥在手心的手機粗暴地丟到了病床上,雙手捂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咒罵誰。柚木螢看到,他的臉、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手臂,一點點,全部都因為害羞而變得紅彤彤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略有陌生、更多的卻是熟悉的松岡凜。
「凜。」柚木螢聽見自己輕輕地喊著松岡凜的名字,語調是未曾想像的柔軟。她的心情忽然變得無比明亮,好像——窗外的弦月也撥開了重重的流雲,朝自己微笑起來,「不要因為個人原因亂改劇本啊……」
「唔……」松岡凜將手指分開一些,露出了一雙偷看的眼睛。
「不過,」柚木螢愉快地嘆了口氣,朝松岡凜深深地、深深地微笑了起來,她的臉龐也忽然微微泛紅,「我也喜歡你啊!」
她閉上眼睛,仿佛看見,已經轉身離去的小王子忽然回過頭來,眼中閃爍著明明滅滅的星光。他忽然又向小仙女走去——行走變為了奔跑,他猛地將小仙女抱進了懷裡。
「我喜歡你,螢!」
「我也喜歡你啊,凜!」
直到後來,回想起這一晚,柚木螢都難以相信:他們兩個傻孩子在白色的病房裡,你一言我一語地重復著這句簡單而傻氣的告白,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兩張年輕的臉龐都因為害羞和新奇漲得通紅。他們抬起頭,看著身邊這擁有了新身份的「朋友」,忽然都哈哈大笑起來。
窗外,因為樹枝一時的疏忽,一彎月光灑落了一地的銀輝。
17.大雨將至
「嘭!」
獵人一聲槍響,艾普麗爾所扮演的小仙女塞西莉亞應聲倒地。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勞埃德所飾演的小王子重新出現在了舞台之上,身上帶著一道上帝所偏愛的追光。他一拳將松岡凜所扮演的獵人打倒在地,扶起了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小仙女。
「塞西莉亞!
勞埃德流著熱淚,將艾普麗爾抱入懷中。
然而,那傷心的小仙女,最終還是被晚風吹走了。任憑小王子如何呼喚,卻都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哀傷而悠揚的背景樂緩緩響起,玫瑰在他們的背後,花開成海。
暗紅色的簾幕隨之落下。
掌聲經久不息。
「你們真是太棒了!」
柚木螢拄著拐杖一蹦一跳地衝進後台,不由分說地給了艾普麗爾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也要抱抱!」松岡凜見狀,厚臉皮地朝柚木螢張開了雙臂。他自然也得到了一個熱情的擁抱。
「痛不痛?」柚木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松岡凜方才被勞埃德一拳打中的臉頰。
「當然痛啦,不過你親一口應該就不痛了。」說著,松岡凜有些厚臉皮地將臉湊上前來。
「你們兩個家伙夠了,」艾普麗爾嫌棄地皺起眉頭,拉了拉勞埃德的袖子,「我都快沒眼看這對小情侶了。」
勞埃德兀自紅腫著眼睛——他剛才是真的在舞台上熱淚盈眶,他寬和地笑了笑:「年輕人嘛!」
柚木螢松開松岡凜,扭頭看向身邊的兩個人。她狡黠地笑了起來。
「羨慕嗎?」柚木螢問。
「嫉妒嗎?」松岡凜接口。
「滾滾滾!」艾普麗爾像趕蒼蠅一樣地揮手驅趕他們。
趁著勞埃德一個不注意,柚木趕緊對艾普麗爾比了個口型:「窗戶紙!」
艾普麗爾狠狠地瞪了柚木螢一眼,卻站在勞埃德身邊,羞赧地笑了。
在那天晚上凜告白以後,柚木螢才發現,原來曾經他們彼此所有的悲傷、疑竇、芥蒂和怨憤,都僅僅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當那層窗戶紙被少年勇敢地捅破,一切又都干淨透亮得宛如一汪清澈的池水。
一切在那天晚上之後,都變得順理成章——仿佛本來就該如此似的。
松岡凜仍然每天來探望柚木螢,但是這「探望」卻也被驟然質變的感情賦予了特殊的含義。他在病房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可避免地連洛莉和拉文德都看出了些許端倪。兩個母親都默契地選擇了沉默。從一開始便知道他們友情升華的艾普麗爾更是每天都要帶著玩笑憤憤不平地指責柚木螢見色忘友。
話劇排練得一帆風順,柚木螢的腿也恢復得不錯。在話劇表演前幾天,柚木螢便出了院。那一天,醫生告訴她,若她的傷勢恢復情況依舊如此樂觀,不出意外以後依然可以在羽毛球場上揮汗如雨,她幾乎感動落淚。
而在每天的話劇表演中,艾普麗爾和勞埃德也漸漸地產生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當松岡凜不在的時候,艾普麗爾不止一次地找柚木螢傾訴過、商量過。柚木螢回想起自己和松岡凜的故事,信誓旦旦地對艾普麗爾說:「你們之間也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只要你夠勇敢去捅破它,那麼,一切都會變得簡單。」艾普麗爾聽罷,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卻還是和勞埃德心照不宣地互相曖昧著。
春.色喜人,頭頂的天空是一天比一天高遠。柚木螢深吸一口氣,遠遠地,便能聞到夏天翩然而至的氣味。
白晝漸長,一切都在變好。所有人都這麼愉快地想著。
藝術活動周結束後,這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如約而至。
松岡凜鮮少在柚木螢面前再提起學習,往往是三言兩語地一筆帶過;顧慮到少年的自尊心,柚木螢也不便多問。只是在向艾普麗爾的旁敲側擊中得知。這一次松岡凜的成績依舊不太理想。
「凜他也一直在努力啊。」柚木螢微微嘆息道。
原本柚木螢在心裡計劃著在平安夜的時候叫上松岡凜、艾普麗爾和勞埃德四個人一起吃頓燒烤,一是給經歷了期末的松岡凜散散心,二來也算間接撮合一下艾普麗爾和勞埃德。但是沒有想到,松岡凜卻決定在學期結束後回一趟日本,這個平安夜計劃也只能不了了之。
臨行前,柚木螢和羅塞爾夫妻兩人一起將凜送到了機場。在安檢櫃台前,松岡凜提起這次聖誕節的缺席,仍然顯得有些愧疚:「抱歉啊,螢,聖誕節沒辦法和你一起過了。」
「這有什麼,」柚木螢笑嘻嘻地踮起腳替他正了正頭上的鴨舌帽,「重要的節日,當然應該和重要的家人一起度過啊。過年後見!」
松岡凜扭過頭,抓著洛莉和羅塞爾沒注意的機會,壓低了聲音對柚木螢說:「記得想我!」說罷便低頭在柚木螢臉頰上親了一口。還未等柚木螢來得及做出反應,松岡凜便已拉著行李箱走向了安檢口。然而,在排隊安檢的時候,他卻又戀戀不舍地回過頭,朝著柚木螢隔空拋來了一個飛吻。
「傻瓜。」柚木螢樂了,朝松岡凜笑得更深些。
松岡凜來澳大利亞前,松岡媽媽給他買了一部手機方便郵件聯系。柚木螢一直都沒有自己的手機,甚至連拉文德也沒有買手機。柚木螢從來不覺得手機對於自己來說是什麼必需品,直到她和松岡凜天各一方,她才恍然間意識到現代通訊對於一個人的思念而言是怎樣的一味良藥。她時時坐在病床前,眺望遠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和在那之上的遠航的船只。她總是會在一瞬間誤以為松岡凜便在那某一艘船上漂洋過海地返回,而又在下一秒哂笑自己的幼稚。
只有偶爾和艾普麗爾在一起的時候,她才能借用她的手機向松岡凜發去一兩條問候。艾普麗爾看著柚木螢如飢似渴地抱著手機的模樣,總是會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嘆氣:「都什麼年代了,你居然還沒有自己的手機!你們究竟是怎麼談戀愛的?」
「我們住得那麼近,又用不著手機。」柚木螢放下手機,頗有些委屈地望著艾普麗爾,「而且,以前我和我媽媽都靠寄信和別人聯系。」
她指了指窗外淡紫色的郵筒,拉文德正抱著一束薰衣草低頭查看新寄來的信件。
「你媽媽似乎在那裡站了挺久的啊。」
「她一直都這樣,從日本寄來的信對我媽媽很重要。」似乎今天拉文德在門口待的時間確實比以往更長,柚木螢也朝窗外探了探頭張望,見拉文德正埋頭拆開一個白色的信封。那會不會是美玲阿姨寄來的呢?
「行吧,你們就靠鴻雁傳書聯系吧。」艾普麗爾搖頭晃腦地嘆氣道,「誒誒,凜來新消息了。」
聽見艾普麗爾的提醒,柚木螢急忙低頭:松岡凜發來了一張照片,配上了一句文字「在街上遇見了以前的朋友。」柚木螢耐心地等照片加載成功,打開後,發現照片上是松岡凜和另一個黑發的男孩。他們都穿著厚實得不可思議的羽絨服,站在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裡。松岡凜笑得很開心,而黑發男孩則表情沉靜。在他們頭頂,仍然有絮狀的白色雪花從灰暗的天空上簌簌飄落。
「這是遙?」柚木螢很快猜出了這個男孩是誰。松岡凜曾經無數次地捏著他從日本帶來的合照,指著照片上的四個男孩,如數家珍地對柚木螢說著他和七瀨遙、橘真琴、葉月渚燦爛的過往。
「對!我遇到了遙和望月姐,望月姐為我們拍了張合照。現在我們要去游泳俱樂部了!」
松岡凜發完了這條信息便再也沒了動靜。柚木螢雖然仍對那個「望月姐」充滿好奇,但卻也不方便再打攪少年和朋友的重聚。
「望、月、姐——」眼尖的艾普麗爾發現了松岡凜話語間的端倪,忍不住戳了戳柚木螢的手肘,「哎,你不盤問盤問這位『望月姐』是誰?」
「我知道她,是凜朋友的朋友。」柚木螢底氣不足地嘟囔道。
門口傳來響聲,拉文德抱著薰衣草、捏著新信件走了進來。她轉頭見柚木螢和艾普麗爾正盯著手機出神,溫和地上前詢問:「在和凜聊天?」
「嗯,你看他給我發的照片。」柚木螢急忙重新打開照片,給拉文德看。
拉文德接過手機,端詳半晌,才還給柚木螢。她的臉上帶著由衷的懷念,和一絲甚至連柚木螢都察覺到了的哀傷,「雖然變化很大,但是仔細看看,果然是在岩鳶啊——還真令人懷念哪。」
「對哦,媽媽和凜以前是老鄉呢。」
「是呀,我來澳大利亞前,可是在岩鳶生活了二十幾年哦。」拉文德輕輕地笑了起來,「站在凜身邊的小男孩是不是姓七瀨?」
柚木螢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真的哎!這是凜最好的朋友七瀨遙,媽媽怎麼知道的?」
拉文德笑得更深些,她將信封放在了身後的桌子上:「我啊,以前和一位夫姓七瀨的太太很熟悉呢。這男孩長得和他媽媽真是一模一樣。」
「那……媽媽是不是也認識姓望月的人家?」柚木螢咽了口口水,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問出了口。
「對對,望月望月,這張照片是一個姓望月的大姐姐給凜拍的哦!」像是要故意挑起柚木螢的妒火一般,艾普麗爾誇張地叫了起來。
然而,拉文德卻在一瞬間陷入了靜默。
又來了——柚木螢的記憶回到了幾個月前,也是在這裡,也是因為一個由「望月」引起的話題,拉文德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血色迅速地從她的臉龐上逝去。她的身體有些微的搖晃,以至於手中所抱的那一束薰衣草幾乎落在了地上。
「媽媽?」柚木螢站了起來,想要攙扶拉文德,然而拉文德卻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真不巧啊,」拉文德蒼白著臉,虛弱地扯出了一個微笑,「我不認識呢,可能是後來才搬來的人家吧。」
說謊。
柚木螢的眼神在一瞬間便冷卻了下來。
說謊。
說謊。
說謊說謊說謊。
飄忽躲閃的眼神,勉強僵硬的笑容,連同她搖搖晃晃的身體——拉文德在說謊。她正在用拙劣的演技,試圖掩蓋什麼,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是欲蓋彌彰。
柚木螢有一些想哭,那遙遠的名為「岩鳶」的異鄉,好像埋葬了太多的秘密和過往——關於凜的,關於媽媽的,關於她自己的。可是,她卻進不去,她看不清,她甚至連知曉一切的權利都不被賦予。
她真想不顧艾普麗爾的在場,衝到自己媽媽面前,用力地扯著她的袖子,大聲地質問:望月是誰,拉文德是誰,柚木螢是誰。她們究竟都是誰?
可是……
可是。
柚木螢卻還是像往常一樣,向母親綻放了一個乖巧的笑容:「這樣啊,那真是遺憾呢。」然後,便像沒事人一樣低下頭,繼續端起了艾普麗爾的手機。
她用余光看見,拉文德兀自在原地逗留了許久。她忘記了放在桌面上的那些信件,忘記了手中抱著的那一捧薰衣草。她的視線始終在柚木螢手中的手機上逗留,她張開了嘴,想要說什麼,似乎是想要重新翻開那張照片,再仔仔細細地看一眼,直到將這張照片上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認真吃透。
柚木螢別過了頭去。她望向了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和凜照片中別無兩樣。
可是,她知道,他們即將迎來的並不是一場飛雪。
那天晚上,直到艾普麗爾離開前,松岡凜一直都沒再回復柚木螢訊息。無論是柚木螢或是拉文德,也再也沒有提起望月這個姓氏。
只是,在送走了艾普麗爾後,柚木螢合上門,轉過頭,看見拉文德站在她身後,臉色蒼白,嘴唇顫抖,仿佛一個浸泡在冰水中的白色幽靈——與她記憶中的母親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螢,」她聽見母親顫聲說,「我有話對你說。」
一道白色的閃電晃痛了她的眼睛,轟隆的雷聲接踵而至。
窗外那陰沉沉的天空,帶來的不會是一場飛雪,而是——
——大雨將至。
18.蕉葉覆鹿
在故鄉的街道與七瀨遙重逢,松岡凜本來以為自己會很開心。
——本來。
隔著一條蜿蜒的鐵軌,松岡凜第一眼看見的不是七瀨遙,而是陪伴在他身邊的女孩。一片風雪如晦中,女孩潔白的後頸和束起的金色長發顯得格外亮眼。
望月。這個如詩如畫的姓氏在那個瞬間便躍然於松岡凜的腦海之中。松岡凜記得,無論是七瀨遙抑或是橘真琴,都和這個比他們大了一歲的女孩交情甚篤。但是,他卻始終覺得,和橘真琴相比,七瀨遙對女孩的感情總是多了一份特殊的繾綣。
他想要出聲呼喊他們,卻又莫名地遲疑。他總覺得,眼前兩個人安靜地並肩而行的畫面實在是過於美好,美好到似乎他一出聲,就將破壞這份安定的默契。
是七瀨遙先回過頭看見了他。
男孩還是和從前一樣,從不將心中的悲喜在臉上顯山露水。然而,隔著很遠,松岡凜卻也看得見,七瀨遙的眼睛被點亮了。七瀨遙身邊的望月也回過了頭來,神色沉靜,甚至帶了幾分淡漠,卻也莫名讓松岡覺得熟悉。
「遙,望月姐。」
「你回來啦,」七瀨遙先一步跑到松岡凜的面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別扭地移開視線不去看凜,「你怎麼也不通知我?」
松岡凜有一瞬的睖睜,不自覺地也別過頭不去看七瀨遙:「那個……有些不好意思。」
為什麼回國後不聯系從前的伙伴?
其實松岡凜自己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明明坐上回國的飛機時,他心中有著千言萬語,想要馬上和故鄉的朋友們訴說——想要告訴他們澳大利亞那漫長的夏天,想要告訴他們藍海中學發生的一點一滴,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他要隆重地向他們介紹他的小螢——
可是。
當飛機的滑輪重重落地,他的滿心期冀卻也像被狠狠地甩落在地,他忽然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灰意冷和了無趣味。
當他聽著溫和的女聲用他熟悉的日語播報著機場通知,他耳畔隱隱約約回響起的,卻是自己離開日本前對伙伴們說出的豪言壯志——他要去澳大利亞,成為優秀的游泳運動員,參加奧運會。
當他在行李轉盤前望著眼前川流而過的巨大行李箱時,他眼前閃現的,卻是澳大利亞隊員們遙遙領先的身姿和他們帶了些同情的勝利者的目光,是在澳大利亞得到的不忍卒讀的成績單和老師們一聲聲的嘆息,他甚至還能隔著歲月的重重長河,看見七瀨遙在泳池中自由肆意而又暢快的姿態。那些,似乎都是他窮極一生都無法追逐的背影。
仿佛蕉葉覆鹿,他從一整個夢境的榮華富貴中恍然驚醒,而現實卻是如此冰冷無情。
他曾經是最驕傲的那一個,可是——直到那一刻,在機場中抬起頭,望著顯示板上不停切換的航班號和時間,他才忽然醒覺——
自己,分明是最一事無成的那一個。
「我在中學裡參加了游泳部,和真琴一起,學校裡的游泳池還算挺大……凜?」
注意到松岡凜的心不在焉,七瀨遙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抱歉,」松岡凜尷尬地揚起嘴角笑了笑,看看遙,又看看他身後的望月,「吶我說遙,我們好久沒一起游泳了——方便的話,一起游一次吧?比比誰更快。」
七瀨遙愣了愣,第一反應卻是回頭看望月。望月第一次揚起嘴角,微微笑了起來——這表情上的一抹溫存讓松岡凜越發覺得熟悉,她說:「不錯的建議。我能來觀戰嗎?」
「當、當然可以。」
三個人即將走到游泳俱樂部前,松岡凜的手機嗡嗡作響。他見是艾普麗爾,立刻意識到又是柚木螢借了艾普麗爾的手機發來了消息,他急忙打開,嘴角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
見松岡凜停下了腳步,七瀨和望月也回過了頭。
「是在澳大利亞的朋友?」七瀨遙詢問。
「嗯,」松岡凜回復完畢,朝七瀨遙彎起眼睛笑了,「女朋友哦。」
七瀨遙在一瞬間瞪大了眼睛,他沒有說什麼,卻下意識地向身邊的望月瞟了一眼。
是望月的提議,讓松岡凜和七瀨遙在游泳俱樂部前留下了一張合影發給遠在澳大利亞的女朋友。照片上兩個人在一片落雪簌簌中並肩而立,七瀨遙像往常一樣板著臉,而松岡凜卻笑得很開心——也許,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在這張照片上,誰才是心事重重的那一個。
「發給艾普麗爾是嗎?」
「沒錯,是給艾普麗爾。不過,艾普麗爾不是我的女朋友哦,」松岡凜搖搖手指,「螢才是。」他這是今天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對面前的兩個人微笑起來。
照片發去,柚木螢那邊再也沒了回應。
而松岡凜卻也再無心去聯系。
——他輸了比賽。
雖然,雖然,雖然他應該明白的——他從前也從來都沒有贏過七瀨遙,一次都沒有。
可是,當他喘著粗氣從游泳池中抬起頭,卻看見身邊先自己一步達到終點的七瀨遙時,他卻還是由衷地感到了——
恥辱。
沒錯,正是恥辱,像是一只冰涼的手,一把攥緊了他的喉嚨。
身邊瑩亮的藍色池水化身為重重漩渦,像要旋即將他吞沒。
他孤身一人前往他鄉,承受如此,經歷如此,卻——
還是無法戰勝七瀨遙。
那麼,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究竟,有什麼意義啊?!
他不想哭的,一點都不想。可是,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碩大的淚珠,卻還是一顆一顆地從他眼角滑落。
——不准哭。
——不准哭!
——你聽到了沒有,不准哭啊!
無論他在心裡如何聲嘶力竭地命令著自己,淚水卻還是不聽話地不停地落下,一滴一滴混入了藍色的水池中,深不見底。
往昔種種,當下種種,在那一瞬間浮光掠影般從他眼前閃過。
刻骨的恥辱卻一點點地凌遲著他,鑽心剜骨。
七瀨遙似乎也被眼前的松岡凜嚇壞了,他瞪大了眼睛,有些無措。
「遙,上來。」望月沉靜地走到泳池邊,向七瀨遙伸出了手。七瀨遙微微一愣,拉住了望月的手攀上了泳池。
將七瀨遙拉上來後,望月又轉向了一旁的松岡凜。
「松岡,」望月朝他伸出了手,她的臉上不再有笑容,而一直都是那種疏離的淡漠——天知道在那個瞬間,松岡凜該有多想念他的柚木螢,和她那雙會燦爛地微笑的眼睛。
他低下頭,並不理睬望月。
「不游了。」松岡凜輕聲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望月收回了手,她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並不說話。倒是她身後的七瀨遙有些慌了神,上前道:「你怎麼了,凜?」
「我說,我不游了!」松岡凜伸出手重重拍打池水,巨大的水花濺濕了望月的衣服。七瀨遙拉過望月護在身後,聲音有了些怒氣:「凜,今天的你有些不太對勁……」
「我再也不游泳了!」松岡凜一把攀上泳池邊緣,攥緊了手中的泳帽,將泳鏡重重地扔在了地上。他再也不看七瀨遙,自顧自地跑走了。忽然,他腳下猛地一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然而,他害怕七瀨遙會上前扶他,忍著巨大的疼痛很快爬了起來,加快步伐向更衣室走去。
當確信徹底走出了七瀨遙和望月的視線時,他才低下頭,望著自己破了皮的膝蓋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哽咽著,用手臂抹去了眼淚。
他付出了這麼多,卻好像——
什麼也沒有得到。
他慢吞吞地漱洗完畢走出俱樂部時,卻見七瀨遙和望月還站在門口等著他。他沒有上前,也避免和七瀨遙有任何的眼神交流。他只是將自己的頭埋低一些,快步從兩個人面前走過。
七瀨遙沒有追上來。
他漸漸放慢了腳步,可是卻無法阻止心無限制地沉落下去。
他掏出了手機,多希望在那一瞬間看見來自柚木螢的溫暖的來信——可是,回答他的,卻只有空空蕩蕩的手機桌面。
他打開了與艾普麗爾的對話框,調出輸入法,怔忡頗久,卻只覺得無話可說。關閉了與艾普麗爾的對話,他打開了與七瀨遙的對話框。他們上一次的對話竟然還是在近半年以前——七瀨遙不喜歡使用電子設備,而他也疏於聯絡。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他們倆的關系,已經疏離至此。
「抱歉,遙。明明你難得能和望月姐一起出來一趟,卻還被我這麼任性的要求給打攪了。」他垂下睫毛,看著自己親手打下那一句句不可救藥的話,「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因為我,不會再游泳了。」
他放下手機,抬起頭,望著那灰蒙蒙的天空而簌簌落下的雪片。他嘆了口氣,吐出了一團白色的小小霧氣。
也許,正是從那一天開始……他,再也不喜歡游泳了。
蕉葉覆鹿,榮華富貴,只不過恍然一夢。現在,夢醒了。恍然間他發現,自己只不過是那個被遠遠甩在原地的平平無奇的少年。
19.告別偏未晚
心事重重的松岡凜回到澳大利亞後,卻發現,這裡的每個人也跟他一樣變得心事重重。
柚木螢沒有一起來接機,羅塞爾也頗有些欲言又止。松岡凜隱隱覺察到了什麼,可是,他卻還沒有勇氣開口詢問。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幾年前,父親出事的那一天。那天,還未到午餐時間,父親的同事忽然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他見到父親的同事和班主任耳語幾句,一向沉穩的班主任忽然便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情,把他叫出了教室。從佐野小學接出松岡凜後,他們又輾轉來到了幼稚園,將玩得正酣的松岡江接了出來。
與伙伴的玩樂被生生打斷,松岡江憋著一肚子的淚水在看到凜的那一瞬間決堤。汽車緩緩啟動,而年幼的妹妹卻在身邊拽著玩具小熊哭個不停。松岡凜被吵得不行了,側過頭一次又一次地詢問那永遠沉默的叔叔。
「叔叔,怎麼了?為什麼要接我們過去?」
「叔叔,告訴我吧。」
「叔叔,叔叔……」
黑色的汽車漸漸駛近海邊,停靠在路旁。那位叔叔關了火,抬起頭,凝視著遠方的電閃雷鳴和波濤洶湧。他眼中裹著的那一包淚,仿佛被他們眼前亮起的一道閃電給戳破了。
「凜,江,你們的爸爸,虎一、虎一他……」
後來的後來,過了很久以後,回想起這一天,松岡凜卻總是怔怔。他實在想不起得知父親的死訊後自己如何、妹妹如何、媽媽又如何,只是他永遠念念不忘的,卻是那在汽車後座一次又一次的詢問與拉扯。松岡虎一變成了薛定諤的爸爸,仿佛只要他永遠不開口詢問,爸爸就還有一線生存的可能似的。
所以,坐在羅塞爾的汽車後座,他不開口,羅塞爾也不開口。他們用沉默互相拉扯角力,其實只不過是他對自己膽怯的又一次綏靖罷了。
汽車七繞八拐,逐漸駛入他們所居住的街道——鱗次櫛比、五彩繽紛的房屋,都是他熟悉的風景。他記得,到達前方的十字路口,只消再一個轉角,便能看見柚木家那棟紫色的小屋,緊接著便是羅塞爾的家……
然而,當他如數家珍地調用出記憶中的地圖時,一切卻在汽車轉彎的那一個瞬間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是難以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柚木家的那棟深紫色的小屋,現在變得空空如也。
淡紫色柵欄被拆得東倒西歪,後院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薰衣草被連根拔起,原本欣欣向榮的生命已然枯萎。
小屋的房門大開,幾個粗魯模樣的工人吆喝著搬弄著一套套的家具,毫不吝惜地踩過地上那些花草的殘骸。
松岡凜難以置信地望向羅塞爾,遇見的卻是一個無奈的眼神。
內心又有一些情緒驀地升騰起來,變成一只無形的手,將他攥緊,使他窒息。
「她們……怎麼了?」
松岡凜聽見自己這麼詢問。真奇怪,明明說話的人就是自己,可是他卻又覺得自己已經變得無比遙遠。這個沙啞而顫抖的聲線在自己聽來,遙遠得仿佛幾萬英裡以外的回聲。
「……有很復雜的原因,」羅塞爾頗為艱難地解釋著,他收回了關切的視線,頗為傷腦筋地拍了拍方向盤,「拉文德和螢她們現在住在我們家,但是……」
她們要離開悉尼了。
這個消息像是一個小小的火星,卻在松岡凜的心中劇烈地爆炸、肆虐。
他怔忡在了原地,良久,卻無法說出一句話。
羅塞爾將手剎拉至倒檔,緩緩將車停入車庫。聞聲,洛莉打開了房門,緊接著鑽出了松岡凜最熟悉的身影——柚木螢。她揮動著兩根辮子,朝松岡凜一路小跑而來。
「凜,歡迎回來!」柚木螢替松岡凜拉開車門,笑著朝他張開手臂。可是,松岡凜卻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注視著柚木螢,卻並沒有接受這個久別的擁抱。
柚木螢臉上的表情微微松動。她放下手臂,鑽進車裡,拉了拉松岡凜的袖子:「別這樣,凜。你看,回都回來了,你還穿著那麼厚的外套。快出來,洛莉阿姨……」
「你為什麼要搬家——?!」
這一聲接近嘶吼的質問將柚木螢嚇了一大跳,她觸電般地縮回了手,有些怯怯地望著松岡凜。
各種各樣的情緒——委屈、不解、難受,在日本遭遇的、在澳大利亞遭遇的,種種不痛快在一時間都湧進了松岡凜的心中。他抬起手臂,粗魯地擦去眼中落下的淚水。
「凜,別哭……別哭。」柚木螢也伸出了手,可是卻被松岡凜躲開了。他忽然想起來,幾天前,在岩鳶的游泳俱樂部裡,望月也曾經這麼向自己伸出過手——也被自己粗魯地拒絕了。
松岡凜一把攥住了柚木螢的手,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真奇怪,松岡凜不知道是自己的臉頰太燙還是因為她的手太過冰涼。他流下一滴淚水,打落在柚木螢的手背上。
「你們要搬去哪裡?」他原有滿心的怒火,可是面對著柚木螢,這份怒火卻也只有偃旗息鼓成為一句委屈的詢問。
「墨爾本。」
「好遠……為什麼?……你們還會回來嗎?」
柚木螢躲開了松岡的視線,沒有回答。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我不知道,媽媽沒有告訴我。」
「學校呢?」
「應該是要轉學了。」
「可是……為什麼?」
松岡凜也覺得好笑,自己不厭其煩地重復的,一直都是那句「為什麼」,仿佛只要他搞清了這一切的緣由就能阻止柚木螢的離開似的……
「媽媽沒有告訴我,」柚木螢抬起頭,看了一眼洛莉和羅塞爾。他們十分體貼地走到了遠處,將時間留給了兩個孩子。柚木螢又低下頭,這時她的眼裡也閃著盈盈的淚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走,凜,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微微哽咽了。
松岡凜用大拇指抹去眼淚,沙啞著聲線問:「你能勸勸你媽媽嗎,或者……」
「我勸過,我什麼辦法都用了,可是不行……我們必須得走。」柚木螢哭了起來,她垂下了頭。
「你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啊……」松岡凜喃喃著,想要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前兩天,明明柚木螢還通過艾普麗爾的賬號和他言笑晏晏著——然而他忽然又回想起來,自己當初不也是在七瀨遙和望月的面前強顏歡笑著,將心事作繭埋藏麼?
柚木螢搖搖頭,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凜,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她抽抽鼻子,抬起頭,望著松岡凜的眼神濕漉漉的。她的眼睛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雙有著薰衣草的色彩的眼睛,還是那雙似乎隨時都會微笑起來的眼睛,還是那雙松岡凜最喜歡的眼睛——可是現在,這雙眼睛漲滿了波光粼粼的淚水。
「——我不想跟你說再見,凜。」
松岡凜後來在家裡看見了拉文德。她變模樣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松岡凜這麼想著。
不是變得瘦了,也不是變憔悴了——松岡凜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是覺得,仿佛有人將生的希望從她的眼睛裡生生地抽去了,她的臉色蒼白,眼神晦暗,好像有什麼曾經豐盛的東西在她的生命裡死去了。
松岡凜有些畏懼,甚至不敢像從前一樣上前,帶著沒心沒肺的笑容喚她「拉文德阿姨」。
似乎曾經那個永遠帶著溫和笑容、永遠熱愛世界的拉文德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那眼前的人是誰?這個生生地將他和柚木螢分離的人,究竟是誰?
松岡凜想不到答案。
柚木螢和拉文德在松岡凜回澳大利亞後的第三天晚上便要乘坐飛機前往墨爾本。這短短三天的時光,因了這層告別的意義而變得特殊。松岡凜覺得,他和柚木螢的關系在這三天裡,微妙得不同於以往的任何時光——不似在一起前那般的兩小無猜,也不像在一起後的那段時間那般親昵無間。他不舍得這三天裡的每一分每一秒,甚至覺得和除了柚木螢以外的任何人多說一句話都是對這段寶貴時間的浪費和褻瀆。他在這三天裡不願做任何事,情願長久地注視著柚木螢的眼睛。他們要分別了,是啊——他們要分別了。也許在這以後的很久很久,他都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心無旁騖地坐在柚木螢的身邊,他們的眼中、心中只有彼此了。
他原本想和柚木螢提起在日本發生的種種,可是最後卻還是作罷。他只覺得不重要了。
柚木螢和拉文德乘坐飛機離開悉尼的那天,松岡凜第一次缺席了游泳隊的訓練。不僅是因為柚木螢在他心中的份量超過了游泳——他心中情感的天平,似乎正在不可救藥地向著除游泳以外的一切傾斜。
拉文德和柚木螢的行李對於兩個准備長期移居的人來說並不算多,但是也沒有少到可以在車上再空出一個人的位置讓松岡凜送他們到機場去。
離別的那一天,松岡凜一刻也不想離開柚木螢的身邊。他為她將行李提上車,嘴裡卻一直碎碎叨叨著沒完。他也覺得自己十分可笑,這三天裡翻來覆去說著的話,無非是到了墨爾本要好好注意腳傷、每天都要和自己保持聯絡、自己每隔多久多久會去墨爾本看望她一次……諸如此類雲雲,連他自己都覺得厭煩,可是柚木螢卻一直微笑聆聽。她聽得多,說得卻少,從頭到尾交代松岡凜的只有一件事——艾普麗爾和勞埃德之間只剩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了,要幫助他們走到一起。
松岡凜覺得很失落,極其失落。她至少應該有一句話留給自己的。
在坐上羅塞爾的車前,柚木螢回過頭,看松岡凜橫抱起她的行李箱放上車。羅塞爾、洛莉和拉文德正在前邊說一些關於離別的話,她和松岡凜正站在一個視線的盲點上。
「凜。」她輕輕叫他的名字,就像曾經千百次那樣。
松岡凜微微一怔,他回過身來,沒有應聲,卻伸出手抱住了柚木螢。
「讓我抱抱你,螢。」
男孩的聲音開始漸漸有了些少年的英氣,也許柚木螢下次再見到松岡凜的時候,他就會完完全全地擁有少年的清朗聲線了。然而,這少年的聲線,卻也因為這句話撒嬌與央求的語氣,而難免顯得有些孩子氣了。
「要想我。」
「我會的。」
「給我寫信,給我打電話,如果你媽媽給你買了手機的話——一定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聯系我。」
「我會的我會的。」
「千萬不要突然不見,突然讓我找不到你。」
「不會的。」
他沉默了,卻將柚木螢抱得更緊。他陡然間明白了,千言萬語,竟比不上一場眼淚和一場沉默。
「……凜。」
他聽見了柚木螢的聲音,柔軟的,甜美的,是不同於他的輕柔的聲線。
「什麼事?」
「好好照顧自己,好好訓練,一定會有回報的。」
他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嗯。」
「凜,還記得小王子和小仙女的台詞嗎?」
「嗯,從哪裡開始?」
「從『你要回去了嗎?』開始。」
「好的。你要回去了嗎?」
「嗯。」
「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也許吧!如果你這個傻家伙還會在打獵時誤闖進來的話。」
松岡凜垂下眼瞼,笑了起來,朝柚木螢湊近了些。
「這些日子,謝謝你。」
柚木螢也笑了。
「不用謝,我也過得很開心。」
「你要好好保重。」
「我會的,你也是。」
「嗯……」
「……瑟西莉亞。
「我喜歡你。」
兩個人幾乎將這句話說出了口,兩個人心有靈犀地都笑了起來,好像回想起了一切的美好時光——無論是小王子和小仙女,抑或是凜和螢。
等到笑夠了,他們收斂起笑容,松岡凜低下頭,才發現,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到了鼻尖幾乎相抵的地步,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都如此貼近。
柚木螢轉過頭再看了一眼父母們,而回過頭的那個瞬間,兩個人的唇瓣便柔軟地相抵在了一起。
她瞪大了眼睛,又緩緩閉上,攥住了松岡凜的袖子。他笨拙地深入,她稚嫩地迎合。他們像是兩個糖罐邊的孩子,又像是兩個初學舞步的舞者,一點點地探索著、嘗試著、體會著,而那份離情別緒又讓一切染上了哀愁而迷離的色彩,讓這一吻成為生離死別,讓這一吻成為至死不渝。
在松開松岡凜後,柚木螢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折成了正方形的字條塞進松岡凜的手裡,紅著臉讓他在她離開以後再看。柚木螢轉身坐上了羅塞爾的車,一番依依惜別,她游刃有余地應對,仿佛剛才的一切溫存都不曾發生一般。
羅塞爾啟動汽車,打上火,推動手剎,緩緩啟動。柚木螢搖下車窗,朝洛莉和松岡凜不停地揮著手,貝殼手鏈在她的手腕間叮叮當當。松岡凜哭了,他像他曾經鄙夷的一切小說劇情一般,追著羅塞爾的車,跑了很遠很遠。當他徹底追不上羅塞爾的車後,他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向灰藍色天邊那一抹火燒一般的夕陽,和在那之下的粼粼海面。
天早灰藍。
他打開手心,將柚木螢塞給他的紙團緩緩展開、撫平。
——是普希金的詩,《致凱恩》。
如今靈魂已開始覺醒:
於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我的心狂喜地跳躍,
為了它一切又重新蘇醒,
有了神往,有了靈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松岡凜垂下了手,對著夕陽,對著大海,落下了淚水。
這不是他和柚木螢的告別。不,絕不是!
20.匆匆那年
「哐當」一聲巨大的動靜,將松岡凜從清淺的夢境中生生拽出。他睜開一雙迷蒙的雙眼朝機艙外看去,飛機已經著陸。他抵達墨爾本機場了。
松岡凜懨懨地順著人流走出機艙:正是澳大利亞又一年的夏天,清晨八點半的陽光熱情似火。從悉尼到墨爾本,從金斯福德史密斯機場到墨爾本國際機場,從松岡凜到柚木螢,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和距離。而即使是這麼一點點距離,卻也足夠使他們天各一方。他忽然恨透了這片土地、這方海灣,它們一次次地將他最珍視的人從他身邊奪走——沒有預示,沒有商量,每一次都是這麼生生地奪走,每一次。
他徑直走出機場,順手揚了一部的士,向司機報上了柚木螢的新家地址。
柚木螢的新家不在市區,而是位於墨爾本較為偏遠的郊區。司機皺了皺眉頭,用谷歌設置了導航才遲疑地緩緩發動。松岡凜坐在他左邊,閉上眼睛聆聽導航裡不帶任何感情的機械女聲指引著司機「Turn right」和「Turn left」,思緒忽然便隨著這馳掣的的士而不住地游弋了起來。過往一年的種種,便在此時一一湧上了心頭。
柚木螢搬去墨爾本後,他們開始了漫長而難熬的異地戀。柚木螢一直沒有手機,但是每周都會寫信或打電話給他。柚木螢的電話打得很短,但信卻寫得很長,動輒便是六七頁。她的字跡一向歪歪扭扭,但為了讓松岡凜,卻也一筆一劃地努力將單詞寫得端端正正。松岡凜收到了英語寫就的信,回復的信卻用的是日語。他一開始還只是報流水賬一般將身邊發生的種種彙報給柚木螢聽,信也寫不到兩三頁便戛然而止;然而之後,他胸腔中所勃勃跳動的話語卻越來越多,太多話語和情感無處傾訴,便只有化於筆端。然而,松岡凜卻還始終覺得,英語也好、日語也罷,這大千世界卻仍有太多情緒的起伏與呼吸是無法簡單地用這兩種語言所蒼白無力地描述的。
柚木螢告訴他,她在新的學校認識了新的朋友、她漸漸已經可以重新走上球場了、拉文德的臉上又恢復了一點笑容、她的新家院子裡又開始種薰衣草了。都是好消息。柚木螢曾將一株薰衣草置於信封中寄給松岡凜,松岡凜拆開信封,將薰衣草置於鼻尖,眼前浮現的卻是柚木螢眉眼眉眼彎彎的笑臉。
松岡凜寫給柚木螢的信裡也是投桃報李的清一色的好消息:科爾溫代表校游泳隊隊拿了市裡的大獎、艾普麗爾如願以償地和勞埃德走到了一起、松岡凜自己的成績也在山窮水復後有了一線的轉機。都是好消息,然而秘而不宣的,卻是另一部分的事實——松岡凜在那次從日本歸來後,忽然失卻了一切對游泳的熱情與信心,他在校隊裡成為了一個位置尷尬的角色,連科爾溫都開始漸漸有些看他不起了;艾普麗爾和勞埃德在一起並沒有幾個月,勞埃德便因為另一個女孩而甩了艾普麗爾,松岡凜看不下去,甚至為艾普麗爾打抱不平地揍了勞埃德一頓。艾普麗爾曾拉著松岡凜的手,眼中一半是驚恐、一半是感激地問他,為什麼。松岡凜自己也回答不上來為什麼,他那個時候只是心情不好——特別的不好。他不理解勞埃德為什麼不去好好珍惜近在咫尺的戀人,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和柚木螢天各一方地各自生活。他不明白,他很難受,所以他只能揮舞著拳頭試圖尋找一個真相。
那段日子裡,對於松岡凜而言,真正快樂的只有幾天——和羅塞爾去墨爾本探望柚木螢的那幾天。那是冬天,街道上卻也不顯得蕭瑟。松岡凜和柚木螢甩開了各自的父親母親,牽著手走在墨爾本的街頭。天空是濕潤而高遠的湛藍,街道寬闊。他們在路上遇到了一點小雨,柚木螢拉著他到一家花店屋檐下避雨。松岡凜低頭看柚木螢的時候,她正好抬頭看著他——彎起的眉眼帶點笑意,她薰衣草色的眼底倒影著遼闊寬廣的天地和一個自己。松岡凜在那一刻覺得時間都停止了,漫天墜落的雨滴定格在了半空,來往車輛的喧囂陷入了靜默,他們的世界只有彼此和若有若無的清淡花香。
在墨爾本機場送別松岡凜的時候,柚木螢神神秘秘地告訴他:拉文德答應在聖誕節的時候給她買一部手機了。這簡簡單單的一個許諾,忽然像是點燃了松岡凜心頭的一團明火——他們似乎終於可以不用靠著信件和電話苦苦維系著這一絲想念的命脈了,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發送消息給柚木螢,他可以將生活的曲奇一塊塊掰開,一小片一小片地遞給柚木螢,告訴她——你看,我是多麼想念你。
聖誕節成為了松岡凜生活中一個巨大的盼頭。他每天都用紅色記號筆在日歷上畫一個小小的叉,每天倒計時著迎接聖誕節的到來。羅塞爾開玩笑說松岡凜期盼聖誕節的模樣就像五歲以前的自己,松岡凜面對這句揶揄般的玩笑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他知道的,羅塞爾明白他是為了什麼。
在平安夜那晚,松岡凜婉拒了艾普麗爾的晚餐邀請。他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口,夏風陣陣拂面,他緊握著手機,回憶起了他和柚木螢初相識的那晚、他用小石子砸窗戶吸引柚木螢的注意。他越笑越深,手中的手機熄滅了又被他按亮。他在等待柚木螢發來的第一條訊息。
的士緩緩停靠,松岡凜鑽出車門,怔怔地看著眼前這棟小小的建築。它太晦暗了——幾個月前松岡凜造訪的時候還並沒有覺得。比起柚木螢曾經的那個色彩斑斕的紫色小屋,這棟牆壁都泛著黃黑的白色建築顯得那樣矮小、呆板而又格格不入。柚木螢真的在這裡感到過快樂嗎?
他遲遲疑疑地走上台階,輕輕叩響了房門。篤篤篤,沉默。篤篤篤,沉默。「小螢?拉文德阿姨?」他試探性地呼喚,而回答他的卻是永恆的沉默。他低下頭,下意識地輕輕推門,卻發現大門根本沒有上鎖。
他訝異地揚了揚眉毛,心中鬥爭片刻,終究還是推門進了房間。「拉文德阿姨,小螢,抱歉。」明知道不會有人給出回應,他還是輕聲地喃喃自語。
松岡凜走進房間,盤桓四顧,一切都冷清得帶上了一點凄涼。松岡凜明明記得拉文德最愛干淨、總是會將房間打掃整理得窗明幾淨的,此刻他手指所碰之處,卻竟都起了薄薄的一層灰。廚房的洗手台邊反扣著兩個白色的馬克杯,松岡凜伸手拿起一個輕輕撫摸,像是久已無人使用了。
他的腳步緩緩前移,正要走近臥室,腳底忽然清脆一聲,像是踩到了什麼東西。松岡凜低頭一看,是一個相框。相框玻璃已然破碎,細碎的玻璃摔了一地。他翻過相框,裡面是一個男人的照片。柚木螢曾指著這張照片告訴松岡凜:這是她的爸爸。柚木螢確實和這男人長得很像——連笑容的弧度都那麼相似。可是現在,他的這個笑容卻被凝固在了一個破碎的相框裡。
柚木螢和拉文德的臥室都沒有關上門。松岡凜看見:拉文德的臥室收拾得干淨清潔——甚至可以說這過於隆重的整潔顯得有些刻意了;而柚木螢的房間相較而言則顯得雜亂無章了——她的書桌上擺滿了書籍本冊,被褥也沒有鋪好,晚安抱枕滾落在了地上。這房裡的情形,仿佛是早上急急忙忙剛出門一般,可是柚木螢書桌上的桌歷卻還清楚分明地停留在一個月前——12月24日,柚木螢徹底失去音訊的那一天。在那天之後,柚木螢再也沒有書信寄來,她的宅電也始終無人接聽,更遑論用手機向他發來訊息了。松岡凜度過了寢食難安的一個月後,終於決定孤身親自來到墨爾本。
松岡凜走進了柚木螢的臥室。塵埃在陽光下緩緩浮動,空氣是那種詭異的安靜。他伸出手,從書桌上拾起了柚木螢脫下了筆帽的老牌鋼筆,小心翼翼地為它蓋上筆帽。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又有什麼意義,他只是覺得這個——這個脫下了筆帽的鋼筆,意味著一種未完成的狀態——就像他和柚木螢一樣。
書桌上是柚木螢夾著書簽的書和寫到一半的讀書摘抄:「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
沒有見到那本柚木螢用來寫作的牛皮日記本。她離開的時候帶走了那本日記。
松岡凜彎下腰,想要替柚木螢拾起了那掉落在地上的抱枕。然後,他怔忡在了原地——
在抱枕下,那條他贈予她的貝殼手鏈,正靜靜地臥於他的眼底。貝殼的色彩飽滿而又溫潤,像是為這戛然而止的一切最終畫上的一個句號。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墨爾本的天空兀自濕潤而高遠。
那一天,他在這座晦暗的空城,忽然覺得,過往種種匆匆,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他仿佛破碎了——如同那相框上的玻璃一般,只輕輕一下,便支離成為了一地晶瑩的碎片。
柚木螢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21.鄰座的怪同學
葉月渚在教室裡遠遠地就看見了對面走廊上的七瀨遙和橘真琴,他推開椅子,急匆匆地便想要往門外跑。當時他的同桌正埋頭在牛皮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東西,被他無意間一推,手上的鋼筆在紙上狠狠劃開一道醜陋的黑色長疤。女生向葉月渚抬起了頭。
「柚木同學,對對對對不起!」葉月渚不敢正視女生的眼睛,而眼看七瀨遙和橘真琴的身影又要消失在走廊的盡頭,他也顧不上再做什麼更深刻的道歉了,只能等回來再說了。他轉身跑出了門,尾隨著七瀨遙和橘真琴上了天台。相認、敘舊、邀約,葉月渚一股腦兒地把自己在腦子裡醞釀了三四年的話和盤托出。雖然七瀨遙一度有些遲疑,但在橘真琴的勸說下,卻還是勉強點頭答應今晚一起去廢舊的游泳俱樂部挖出他們的接力賽獎杯。那一年,他們的接力賽,轉眼也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
葉月渚沒有想到的是,在和七瀨遙、橘真琴下樓的時候,他又在樓梯的拐角處遇見了他的同桌。
束著兩根辮子的女生正撐著樓梯扶手艱難地上樓,一抬頭便對上了三個男生的目光。她倒並沒有感到驚訝或是屈辱,一雙紫色的眼睛平靜無波。七瀨遙微皺眉頭,竟露出了頗為厭惡的表情;而橘真琴則是長久地一愣;葉月渚正猶豫著要不要在這個尷尬的場合向她打聲招呼,或者要不要上前幫忙攙扶,橘真琴卻已經率先向她伸出了手,幫著女生吃力地走完了最後一級台階。
女生站定後,很快松開了橘真琴的手,她的臉上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頷首:「橘前輩,多謝。」
「沒事的。你要去找你姐姐嗎?」橘真琴指了指樓上,似乎熱心腸地還想繼續幫助女生。
「不。」女生只是簡短地搖搖頭,「我就到這層。」她向七瀨遙和葉月渚點點頭,隨即扭頭離開。她平時走路並不像上樓時那麼吃力,但是如果特意留心去看,卻還是能發現她一跛一跛的右腿。
她來二年級找什麼人呢?葉月渚在心裡猜測:她一定還是要上樓的,只是內心的自尊不允許她再度接受橘真琴的幫助。也許她會從走廊另一頭的樓梯上樓。——當然這都只是葉月渚自己的猜測。他和她不那麼熟。
「小真和小遙認識柚木同學?」葉月渚扭過頭,問起兩個童年時的伙伴。
七瀨遙依舊是很不高興似地沉著一張臉,聽見葉月渚的問話,也只是悶悶不樂地扭過頭去不予回答。倒是橘真琴笑著解釋道:「我們算認識她的姐姐——你和她同班?」
「嗯,是同桌。」葉月渚點點頭,也不再對柚木的姐姐繼續深究——那樣不太禮貌。畢竟他和她不那麼熟。
又在原地扯了一些別的話,葉月渚道別了七瀨遙和橘真琴。回到教室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柚木螢居然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這次怎麼走得那麼快?葉月渚很快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抱歉。
他有些戰戰兢兢地走回座位,見同桌的牛皮筆記本還停留在剛剛被他毀了的那一頁——原來的一首英語長詩上留下了長長的一條墨痕,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又像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那個……」葉月渚覺得這道墨痕太過刺眼,似乎在逼迫著他開口說些什麼,「柚木同學,剛才、對不起啊……」
女生抬起頭,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徑直將那一頁撕下,揉成一團扔進了書桌抽屜裡。她這才合上筆記本,葉月渚看見這本筆記本的封面上貼著一束枯萎發黃的薰衣草,還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同桌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漢字「柚木螢」和英語「Hotaru」,筆記本的封面兩角微微上翻,似乎已經有了年頭。
葉月渚忽然才開始回憶剛才那道墨痕底下的英語長詩——那是首什麼詩來著?
其實葉月渚那天一大早就注意到柚木螢了。
他在遇到柚木螢本人之前就先看到了她的名字,在座位表上他們的名字比肩而立。「是我高中第一年的同桌啊!」望著這個名字,葉月渚只是高興地這麼想了想。由於柚木螢沒有參加昨天的入學式,所以葉月渚坐在位置上,托著腮期待他的這位未來同桌的模樣——看名字這應該是個女孩子,但是葉月渚卻更期盼這位同桌跟他一樣,是個擁有著女孩名字的男生。當然,當漂亮女孩子柚木螢晃著兩根細長的辮子走到他身邊時,他也並沒有覺得多麼失望。他興高采烈地朝這位同桌揮手:「是柚木螢同學吧?我是你的同桌葉月渚哦,未來請多多指教!」而面對著葉月渚熱情過頭的招呼,柚木螢卻只是頗為冷淡地微微頷首,在他身邊坐下,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
葉月渚的笑容僵在臉上,頗為尷尬地放下了搖晃的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他訕訕地看著柚木螢從自己的書包裡掏出了透明磨砂的筆盒、一本葉賽寧詩選、一本磨得很舊了的牛皮筆記本。葉月渚看她翻開筆記本,心下微微驚嘆——裡面全是花花綠綠的英文。真厲害。葉月渚忽然感受到了一點點自卑。她往後翻了幾頁,漸漸地出現了葉月渚看得懂的日語。一開始都是假名,她倒還寫得不怎麼難看,直到後面出現了漢字,他才發現她寫的字簡直歪歪扭扭、七倒八歪,像是一個還未上學的小孩子。她國文一定很差——想到這裡,方才心中油然而生的自卑忽然消散一空,葉月渚心中頓時好受多了。
感應到了葉月渚偷窺的視線,柚木螢猛然抬起頭看他,葉月渚連忙亡羊補牢般地扭過頭,卻還是發現自己的嘴角有一抹尚未斂起的笑容——嘲笑的笑容。
柚木螢虛起了眼睛,葉月渚幾乎在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被她討厭了。
高中的第一節課是英語課,葉月渚沒想到自己的英語老師居然是一個一臉嚴肅的中年男人,更沒有想到這位中年男人進門第一件事就是下發自己肩膀下夾帶的一摞試卷——摸底考試。葉月渚匆忙地接過卷子,手忙腳亂、眼冒金星地亂塗亂畫了半天,剛將答題紙塗滿一半,忽然抬頭,見身邊的人早就已經寫完了試卷,正悠閑地轉著手中的一支自動鉛玩耍。葉月渚將手中的答題紙豎起,剛想要偷偷摸摸地和柚木螢商量商量「互通有無」,忽然那中年老男人站起了身,晃晃悠悠地走到葉月渚的身邊,他只能作罷。當英語老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葉月渚恍惚間感覺到柚木螢抬頭看了自己一眼——揶揄的眼神。
葉月渚氣悶,鼓起了嘴巴,只能自立自強地寫完了剩下的題目。
第二節是體育課,葉月渚還沒從方才的考試中緩過神來,晃晃悠悠地撐著桌面站起身來,見身邊的人絲毫沒有離開教室的意思,仍然是低頭細細翻閱著那本葉賽寧詩集。
「那個,柚木同學,下節體育課哦?」葉月渚雖然覺得自己被她討厭了,卻還是古道熱腸地提醒道。
「哦,所以呢?」柚木螢並不抬頭——似乎覺得抬頭跟葉月渚說話只是一種體力的浪費,她將詩選輕輕地翻過了一頁。
「該……下樓了。你看。」葉月渚指了指幾乎已經空無一人的教室。
柚木螢抬眼看一看教室,又看一看葉月渚,眼底波瀾不驚,像一潭幽幽的深水。她抿起嘴,有一瞬間葉月渚幾乎都以為她要微笑起來了——可是她沒有。她只是說:「可是、我是個殘廢啊。」說完,她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很響,像兩記灼熱的耳光。她忽然笑了起來。她笑得很燦爛,連眼睛都彎成了一對美好的月牙——葉月渚這時才發現,她笑起來其實很好看的。
可是葉月渚卻無助地佇立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拿出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個燦爛得過了頭的笑容。
於是他只能訕訕地說:「……對不起。」
在體育課上,葉月渚恍恍惚惚的,還在想著剛才尷尬的對話。面對對面同伴打來的羽毛球,他用力一揮球拍,竟將球打進了教學樓的窗戶。
「哇!實在抱歉!」葉月渚回過神來,急忙扔下球拍、跑進教學樓撿球。他跑上二樓,循著記憶到走廊窗口邊尋找,果然找到了那個調皮的羽毛球。葉月渚正要轉身回到操場,鬼使神差地,他竟又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了教室門口。他本意是想看看柚木螢在做什麼——盡管他本人並不想承認這一點。然而,他卻沒有想到自己會恰巧撞見柚木螢推開門,慢慢地走出教室。
葉月渚躲在門後,看著柚木螢穿越走廊的背影。她說得果然不錯,仔細留心看她的腳步,會發現她的右腿一跛一跛地,走得十分費力。在樓梯口,葉月渚見她雙手抓住扶手,很吃力很吃力地抬腳往上,一格、兩格、三格,她停下了動作,很疼痛似地揉了揉自己右腿的膝蓋,然後繼續抓住扶手往上——四格、五格、六格。她出了點汗,微微喘起了氣。葉月渚覺得自己應該上前幫幫她——可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他只是用汗涔涔的拳頭抓著羽毛球,呆呆地佇立在原地,看著這位西西弗斯艱難地一點點爬到樓梯的最高一級。他沒有繼續看到最後,所以也並不知道柚木螢究竟是要去哪裡。
葉月渚也不知道柚木螢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是先天的原因嗎?他不敢問,也不想問,他只是替柚木螢覺得遺憾——她可能從來都沒有享受過在運動場上肆意揮灑汗水的美妙滋味。
最後一節課結束,葉月渚作為值周生要留下打掃,而柚木螢則早早地理完包離開了。葉月渚急著去二年級的樓層找七瀨遙和橘真琴,揮著掃帚粗暴地到處亂掃一氣,忽然撞開了一張書桌,一個紙團骨碌一下掉了出來。
葉月渚立刻認出了那個紙團。他旁顧無人,快速地將那紙團撿了起來,悄悄地展開,看不太懂,只是記住了一些認識的單詞,然後做賊似地紅著臉將紙團又揉起扔掉,總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後來去找橘真琴、七瀨遙,葉月渚腦子裡縈繞的還是那一個個用黑色鋼筆書寫的英語單詞——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一般的字跡,和那一道傷口般的長長墨痕。實在忍不住了,問真琴,真琴撓撓頭,說好像聽過這首詩,回去後用手機幫你查一查。後來在俱樂部突然遇見了多年未見的松岡凜,葉月渚嚇得都忘記了這回事。沒想到在到家之後,手機一震——是真琴發來的消息,他居然還替自己記得。
「我查過了,那首詩是葉賽寧的《我記得》。」
22.流言
葉月渚多久沒有見過松岡凜了?
掰著指頭算算,從五年級結束開始,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四年啦。意識到這一點的葉月渚將手指攥緊握成拳狀。自己居然已經整整四年沒有見過凜了,自己居然才區區四年沒有見過凜。
他覺得自己昨天在俱樂部好像遇見的是凜——一樣的酒紅色頭發,一樣明亮而略帶狡黠的眼睛,一樣銳利的一排牙齒;可是他又覺得他遇見的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充滿戾氣的眼神,不耐煩的腔調,過分強烈的疏離感。
「一個人怎麼能變得這麼多啊?」他趴在桌子上,感慨著嘆出了聲。
「人都會變的。」忽然有聲音應他,他花了半晌才意識到這個聲音的主人來自自己身邊這個冷冰冰的女孩。柚木螢從手邊的一沓試卷上抬起頭看他,目光平靜如水:「你敢說你沒有變嗎?」
「我沒有。」他幾乎是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他注意到柚木螢勾了勾嘴角,似乎想要扯出一個嗤笑的弧度。
「那還真是恭喜。」柚木螢低下頭,斂起那個還未成形的笑容,在班級名冊上劃下最後一個小叉——開學第三天,英語作業班級全勤。她將名冊和試卷堆成一疊,支撐著桌面站起身來,「反正我是變了。」
葉月渚朝柚木螢眨了眨眼睛。他還真想像不出以前的柚木螢會是什麼樣的——至少,總不可能像以前的凜一樣,是個笑容明亮、眼中有光的人吧。
「——要幫忙嗎?」看著柚木螢艱難地捧起一疊厚厚的試卷,葉月渚忍不住開口問。他幾乎在開口的那個瞬間就後悔了。果然,柚木螢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寫滿輕蔑。
又被討厭了啊。葉月渚無力地癱倒在桌上,看著柚木螢深一腳淺一腳地捧著試卷走出教室。真是個會逞強的討厭女人。
葉月渚忽然覺得,松岡凜也好,柚木螢也好,這些人物的出現似乎是上天想要告誡剛剛升上高中的自己——生命不易,多災多難。
教授英語的門脅老師花了一晚上就改好了摸底考試的成績,葉月渚第二天一早一進教室,便收獲了門脅老師送上的見面禮。23分的英語試卷,葉月渚望望自己試卷上滿目縱橫的溝壑,再望望身邊柚木螢試卷上簡潔明了的回答和如同泡泡般湧出的紅圈,葉月渚感到自己的尊嚴又一次被深深地挫傷了。
門脅老師花了半節課揶揄諷刺這個班級的英語水平,又用剩下的半節課撿著他認為重要的題目隨意地指導了幾句。在下課前門脅老師忽然繞到葉月渚他們的桌邊,用指節敲了敲柚木螢的桌面。「你們真應該向柚木同學學習學習。」
前排有個梳著辮子的女孩惡狠狠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葉月渚心下一駭。
從那以後,柚木螢儼然就成了嚴厲的門脅老師的寵兒。英語課上一切刁鑽古怪的難題,似乎沒有一道難得倒柚木。門脅老師在開學第三天便指名要柚木螢每天幫他收取班級裡的英語作業——似乎英語不夠好的學生收上來的作業都不值得讓人信賴似的。
葉月渚很清晰地聽見前排有女生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柚木螢虛虛實實的壞話,是之前那個梳著辮子的女孩。她對左邊的女生說,柚木螢在開學典禮那天就看上了如今獨身的門脅老師,之後所做的一切都是處心積慮的靠近;她對右邊的女生說,柚木螢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她的伯父伯母都覺得這是個喪門星,連她的姐姐都不喜歡她;她對反坐在她前面的女生說,柚木螢喜歡門脅老師,完全是因為從小沒有父親的孩子的戀父情結。
「真的假的啊?」
「哇,太誇張了——」
「朔樂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事?」
……
葉月渚嘆了口氣,走上前去,學著門脅老師的模樣,用食指指節敲了敲那女孩的桌面——似乎這個動作給予了自己一種屬於門脅老師的權威的力量。
「最果同學,」葉月渚頗有些無奈地說,「別這麼說柚木同學吧。」
那女孩聞言,抬起頭,頗有些輕蔑地上下打量著葉月渚——葉月發現,自從自己進入高中,從女生那裡得到的最多的眼神,居然是輕蔑。那女孩高傲地揚起下巴,嘴巴微張,從舌尖上輕快地蹦出四個字——
「干、你、屁、事。」
葉月渚悻悻地回到座位,正趕上柚木螢慢吞吞地從後門回到座位。最果見柚木螢回到了班級,便也稍稍收斂起了聲音。可是柚木卻還是轉過頭,問葉月渚:
「剛才干嘛去碰這個硬釘子?」
葉月微微怔忡,忽然有些害羞,他氣鼓鼓地別過頭,說:「我只是覺得,她這完全是造謠。」
「你怎麼知道是造謠?」柚木螢笑了起來,葉月渚現在覺得她笑得一點都不好看——她從來都沒有發自內心地露出過笑容,每一次揚起的嘴角都寫滿輕蔑,每一次如月牙般彎起的眼睛都點綴著嘲諷。「你也不了解我。」
葉月渚一時無言,看著柚木螢從書包裡掏出那本古舊的牛皮筆記本,在上面寫下一串串他並不認識的字符。
他該說什麼?——「我覺得喜歡葉賽寧的一定不會是壞人」嗎?一定又會被她笑了。
而萬一最果說的那些話都不是造謠呢?葉月渚的視線又一點點地往柚木螢身上飄——她喜歡門脅老師嗎?
「我勸你還是先處理好自己的事再關心別人吧,」柚木螢寫完一行字,合上筆記本,轉頭對上了葉月渚偷窺的視線,「剛才我在走廊裡碰到了橘真琴前輩,他說放學後他會在一樓樓梯口等你。」
「……咦咦咦?」
那、你剛剛為什麼不早說這件事?
橘真琴因為昨天在俱樂部的遭遇,懷疑松岡凜回國後轉校到了岩鳶高中,於是拉著葉月渚一起在鞋櫃裡尋找他的名字。葉月渚雖然覺得這種行為很像變態,但還是乖乖地幫著橘真琴一格一格地尋找著松岡凜的名字。
「小真,說起來哦——」葉月渚的視線掃過鞋櫃上「柚木螢」的名字,「昨天……我們遇到柚木同學……嗯……小遙好像不太喜歡柚木同學的樣子?」葉月字斟句酌著詢問道,生怕稍不留神就會顯得自己像在打探別人的隱私——雖然事實確實也是如此。
「噢,這個啊。」橘真琴倒是沒有聽出葉月渚話語中的猶疑,「這個跟柚木同學沒有什麼關系——是因為她的姐姐,柚木彌生前輩,她是望月姐的同班同學。」
「是親姐姐嗎?還是堂姐?」葉月渚的問話剛脫出口就有些後悔,他似乎太著急了一些。
「這個我不太清楚——啊,有了!」
橘真琴找到了松岡江的鞋櫃,於是這個話題只能不了了之。後來葉月渚和橘真琴兩人在七瀨遙家遇見了松岡江,在了解了松岡凜的近況後,他們設法說服了遙一起前往鮫柄學園,又一次遇見了松岡凜。
松岡凜的泳技果然大有長進,最終在比賽中贏過了七瀨遙。可是——
「小真,我覺得,」葉月渚在等候回程的列車時,避著七瀨遙,偷偷對橘真琴說,「小凜好像……失去了快樂的能力。」
「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不快樂呢?」他趴在桌子上,感慨著嘆出了聲。
「你這個人似乎很喜歡自言自語嘛。」柚木螢揶揄他。是葉月渚的錯覺嗎,他莫名覺得柚木螢似乎喜歡上了嘲諷自己這件事?!
葉月渚從桌面上爬起,撐著頭看柚木螢整理完今天的英語試卷。名冊上的記號沒有打滿,今天不是全勤——葉月渚的目光緩緩下移,在刺眼的空白處定格。最果朔樂。
「最果同學沒有交作業啊……」
「是哦,」柚木螢無所謂地聳聳肩,「這種示威方式,也真是夠幼稚的。」
「示威?」
「你不覺得真正喜歡門脅老師的人,是她嗎?」
「咦咦咦——?真的嗎?」
柚木將試卷疊成一摞,用「你無可救藥了」的眼神朝葉月渚搖了搖頭,艱難地起身,扶著試卷正要出門,卻突然和人撞了個滿懷,懷中試卷飛了一地。
「嗚哇——!抱歉!」道歉的是熟悉的聲線,葉月渚站起身,看見了酒紅色長發的女生正一邊拼命道著歉一邊試圖扶起跌倒在地的柚木螢。而在柚木螢抬起頭的那一瞬間,松岡江竟有一瞬的怔忡。
「……柚木同學?」
柚木螢向松岡江頷首,輕輕推開了她攙扶的動作。「好久不見,松岡同學。」
她們低頭拾起散落一地的試卷,葉月渚也幫忙撿起了一份,遞到了柚木螢的手裡。柚木螢朝他點點頭,算是表示感謝的意思了。
柚木在他們兩個人的視線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門脅老師辦公室的方向走去,當柚木的身影終於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時,葉月渚才如夢初醒地轉過頭望向松岡江。
「那個,小江……」
「說了是Kou不是Gou!」松岡江氣鼓鼓地糾正道。
「都差不多啦……」葉月渚撓撓頭,女生還真是麻煩啊,居然為了一個名字而糾纏這麼久——不知道真琴、遙和凜是不是也這麼想的,「話說回來,你怎麼也認識柚木同學?」他這兩天慢慢發現,似乎全世界都認識柚木螢、知道她的過去——除了自己。
松岡江翻著眼睛想了想:「我兩年前在補習班上和柚木同學同班,算是認識吧……不過也沒有到很熟悉的程度。——先不提這個,你們昨天見到我哥哥了嗎?」
於是關於柚木螢的話題再一次被攔腰截斷了。
23.桜
是夢。
夢裡是一望無垠的海岸線,一輪碩大的落日正緩緩地浸入海底,整個海面都燃燒起來了。
夢裡的松岡凜沿著海岸赤足奔跑,粗糙的沙礫割得他腳心生疼。可是不能停步,決不能。
他的鼻腔裡灌滿了海風的氣息,他疲憊地喘息,可是奔跑的腳步卻越發輕盈。
終於,他的眼前浮現出她的身影。黑色的長發扎成兩束辮子,她款款回頭,美麗如夕陽。
就像之前的九十九個夢境一樣。
在落日徹底淹沒於黑夜之前,他們在無盡的濤聲中相視而笑。
「螢,你回來了。」
松岡凜猛然驚醒,撥去自己發梢眼角的幾片薄薄的櫻花花瓣。夕陽消失了,無盡的海岸線消失了,那個遠行歸來的人,也永遠地消失了。
松岡凜在鮫柄校園的櫻花樹下站起身來,終於像是從一個潮濕綿長的午睡中清醒過來。Cherry Blossom,他的心中微瀾——唉,他討厭這種花。
手機閃爍著微微的光亮,是江發來的消息。他暫時不想理睬,只是長久地凝視著文字消息背後的那張背景圖片。照片中的少女將黑發扎成兩束辮子,笑容恬靜,美麗如夕陽。就像他之前的一百個夢境一樣。
「可惡。」
他合上手機,踢開腳邊的土,走向不遠處的教學樓。
在他的頭頂,是一條長長的、長長的航跡雲。
柚木螢在櫻花樹前停下了腳步,她微微地揚了揚眉毛。
——正巧,櫻花樹下站著的兩個人她都認識。
同班的最果朔樂,和柚木彌生——她的姐姐。
長得和柚木螢有七八分相似的柚木彌生雖然比最果在身高上要矮了一頭,可是她卻儼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前輩模樣。最果朔樂低著頭背誦著一串英語,破碎的口音讓柚木彌生的眉頭越蹙越緊。她將手中的一卷A4紙卷成筒狀,狠狠地敲打著最果的腦袋。最果吃痛,一個踉蹌地退了一步,卻將頭埋得更低了一些。她在班級裡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呢?
在柚木螢的耐心消失之前,柚木彌生將卷成筒狀的紙往地上一扔,氣衝衝地離開了。最果朔樂背對著柚木螢在原地干站了一會兒,回過頭來時,眼中已蓄滿了委屈的淚水。她撥開自己被敲亂了的劉海,蹲在地上撿起了那卷紙,展開、鋪平,她並沒有立刻站起來,卻一直一直蹲在那裡,仔仔細細、反反復復地讀著紙上的內容。然後,她將頭埋進那堆紙裡,嗚嗚地哭出了聲。仿佛是她的哭聲驚動了櫻花,纖弱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了她滿身。
愛哭鬼。柚木螢不屑地揚起頭,往前邁出了腳步,踩碎了散落一地的櫻花——唉,她討厭這種花。
「我的事,是彌生告訴你的吧。」
最果朔樂止住了哭聲,警覺地抬起頭。在看到柚木螢的那瞬間,她卸去了自己方才全部的脆弱,像一只尾巴高翹的貓一般站起了身來。
「柚木螢,你偷聽我們說話。」她用袖子胡亂地擦去眼淚,劍拔弩張地瞪視著柚木螢,「你真的很不要臉。」
「臉?」柚木螢輕笑出聲,「我確實沒有那種東西。但是,到處宣揚別人家裡的私事,亂嚼舌根子,你倒以為自己很高尚?」
「那是事實。」最果揚起了眉毛,高高在上地看著柚木螢,「你就是個殘廢,是個喪門星、寄生蟲,你害死了你爸爸媽媽,你現在又來害柚木……」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最果朔樂捂住自己的臉頰,難以置信地看著柚木螢。在她揮著手向柚木螢反擊前,柚木率先一步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紫色的眼底平靜無波。
「沒錯,你說的都是事實。我是殘廢、喪門星,寄生蟲,我害死了我爸媽,還把現在的柚木家攪得一團糟。但是。」她頓了頓,眼中露出了些復仇者的了然快意,「難道你不也是嗎?門、脅、朔、樂同學?」
最果朔樂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氣,她瞪大了眼睛,拼命地甩開了柚木螢的手。「你調查我?」
「我沒那麼無聊。」柚木螢整理著被最果弄皺了的袖口,「你倒是該問問你親愛的柚木彌生前輩,在她告訴你我的故事的同時,她又是在家裡怎麼跟她的好閨蜜們描述你的。」
最果佇立在原地,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強烈的情緒卻又牢牢地堵住了她的喉口。
「我對門脅老師——你的父親,一點想法也沒有,我只是盡心盡責地想要完成他布置的任務罷了。」柚木螢道,「你以為我搶去了他應該給予你的寵愛?講句老實話,就憑你這口破英語,如果我是門脅老師,我也不想認你這個女兒。」
「你又知道了。」最果無力地反抗著。
「剛剛你給彌生背的是《李爾王》的第一幕第一場吧,你演考狄利婭——那個像花瓶一樣毫無作用的小女兒,對嗎?我真不明白柚木彌生是怎麼想的,她竟然會把這麼一個角色安排給你——你是用一萬円收買她了嗎?還是說岩鳶的所有學生的英語水平僅僅止步於此了?」柚木螢譏諷地說。
「那是我自己爭取來的!」最果惱羞成怒地反駁道。
「那看來就是後者了。」柚木螢無視了最果的憤怒,繼續說道,「你是想在下個月的學園祭上表演給門脅老師看、得到他的認可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只能老實地跟你說——這只能讓他更後悔生出了你。」
最果朔樂被說中了心事,她的臉色由紅轉白,最後變得鐵青。
「柚木前輩說得一點都不錯,」最果說,「柚木螢,你就是一個婊/子。」
「喲,」柚木螢輕快地揚了揚眉毛,「說不過我就開始罵人了?段位可真夠低的啊。」她負著手走到最果朔樂的背後,輕盈地念出了她手中台本上的一段法蘭西王的對白:「最美麗的考狄利婭!你因為貧窮,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為被遺棄,所以是最可寶貴的;你因為遭人輕視,所以最蒙我的憐愛。」
最果朔樂抬頭看她。她從未覺得柚木螢的聲音有多麼惹人眼目,可是當她開始念起英語——當這個時候,她的聲音竟像最終掙脫了牢籠與桎梏,像是王爾德的夜鶯,終於在夜晚歌唱燦爛的玫瑰與贊美詩。柚木螢頗為得意地沐浴著最果不甘又嫉妒的目光,然後她提出:「不如我們合作?你幫我去澄清那些謠言,我教你英語。」
最果在原地佇立了半晌,然後她憤怒地抖去了身上滿身的櫻花花瓣——十多年前,在同樣的一個春天,仍然年輕的門脅老師興衝衝地奔進醫院病房,握住了她嬰兒的小手。抬起頭,對那個即將被自己拋下的女人說:
「這個孩子出生在開滿櫻花的春天,那麼就給她起名朔樂(イゑヘ)吧。」
唉,她討厭這種花。
那時的門脅朔樂——如今的最果朔樂揚起頭,對柚木螢說:「成交。」
柚木螢和最果朔樂一前一後地走向教學樓,在她們的頭頂,是一條長長的、長長的航跡雲。
葉月渚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雖然之前經歷了種種的波折,但是不管怎麼說,游泳部好歹是湊齊了人數;在他和橘真琴、七瀨遙的努力下,廢棄多年的游泳池也算湊合湊合能投入使用了。現在只等待夏天的到來了,可喜可賀。夏天啊夏天,葉月渚坐在剛剛清理完的泳池邊,高興地環視著四周翻卷著花蕊的櫻花樹,他真喜歡這種花。夏天已經在路上了。
「這麼高興呀。」松岡江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他撇著嘴剛想埋怨松岡江兩句,但是她緊接著從手提袋裡拿出的一罐可樂又讓他瞬間喜笑顏開,將剛才的小小埋怨拋在了腦後。
「七瀨前輩和橘前輩呢?」
「他們去找望月姐了,一會兒就過來。」
「啊,這樣啊。」松岡江也在葉月渚身邊坐下,兩個人並肩坐在泳池的邊緣,輕巧地晃著腿,「關系真好呢,兩位前輩和望月姐。」
「是呀,真是令人羨慕的關系——希望小遙加把勁啊。」
「咦咦咦?原來還有這層關系嗎?!」
葉月渚為松岡江的遲鈍而笑得前俯後仰,在轉過頭的一瞬間,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柚木螢和最果朔樂的身影。他誇張的笑聲戛然而止。這個奇妙的組合是怎麼回事?葉月渚忍不住費解地伸手撓了撓頭。
松岡江順著葉月渚的視線望去,也皺了皺眉頭:「哎呀,那是柚木同學……旁邊的女生你也認識嗎?」
「嗯,是我們班的最果同學。」一個八婆,一個聲音在葉月渚的心裡默默地補充道,「說起來啊——小江。」終於有這個機會了,為此他特地讀對了松岡江的名字——葉月渚的心裡豁然開朗,他似乎早該問了,他究竟為什麼一直一直都沒有問出口?「你也認識柚木同學對吧?」
「啊,算不上認識,有過幾面之緣。」
葉月渚咽了口口水,柚木螢那扎成兩束的辮子輕輕地在他眼前搖曳,美麗如春日。
「能跟我講講嗎?」
飛機呼嘯而過,他們的頭頂,是一條長長的、長長的航跡雲。
24.知識就是力量
柚木螢旋開門,家裡空空蕩蕩。點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也沒能驅散這棟房子裡的每一絲寒氣。她打開微波爐,將自己方才從校門口便利店買來的便當置入,調整時間,微波爐裡亮起了暖黃的光。
柚木螢坐在餐桌上靜靜等待著。她想起以前小時候,在她和拉文德在澳大利亞的那個小家,也有這麼一個微波爐。柚木螢用醜陋的貼紙將微波爐打扮得像個不倫不類的小姑娘,她總是喜歡將臉貼在爐門上,瞪大眼睛看這其中旋轉著的食物所經歷的魔法——「叮」地一聲,將柚木螢從回憶中驚醒。她慨然地站起身來,這回憶竟已經遙遠如前世了。
她從沒喜歡過這個地方——沒有喜歡過這棟房子,沒有喜歡過這個城市,也沒有喜歡過這個國家。打開便當的時候,柚木螢決定修正一下自己方才的結論:至少從便當的美味程度來說,這個國家還勉強值得原諒。
柚木螢推算柚木彌生和伯母會在八點半左右從醫院回來,所以她趕在八點前完成了清理和洗漱工作,早早地上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作業。她擰開台燈,照亮了自己書桌上那本已經破舊得卷了邊的牛皮筆記本。她打開筆記本,扉頁上是一張照片。兩個人——或者說,應該是三個。是柚木螢年輕的父母,媽媽的肚子微微隆起。他們站在海邊,海風吹亂了媽媽的一頭金發,她笑得那樣明媚。柚木螢曾無數次從記憶中尋找著線頭,卻從來想不起媽媽何時竟有如此燦爛幸福的笑容。她身旁的是柚木螢的父親。很多次,柚木螢想要把他的頭或者身體從照片上剪下來,將他永遠地驅逐出境,離開她和媽媽的世界——可是每一次舉起剪刀,最終又還是舍不得。
這終究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唯一一張合照。
拉文德的死曾讓柚木螢傷心過,可是現在想想卻也沒那麼傷心了。三年前剛到這裡時,她曾經每天瘋狂地思念著拉文德,思念著澳大利亞。後來有過那麼一段時間的恨,現在回憶起來似乎也並沒有那麼多的恨,也沒有那麼多的愛,心裡空空蕩蕩的,像被一個巨大的水泵抽離了全部的情感似的。柚木螢恍若隔世地翻閱著自己多年前在牛皮筆記本上留下的墨跡,似乎曾經死去的不僅僅是拉文德,那個時候的柚木螢也陪著她一起死去了。她的靈魂被現在的自己擠占了——自己是誰?一個游蕩於人間的孤魂野鬼?
玄關傳來哢噠一聲,是柚木彌生和她的媽媽回來了。柚木螢熄滅燈,凝神聆聽她們的呼吸聲,她們的腳步聲,她們走近又離開了的聲音。柚木彌生在抱怨醫生的無能,柚木彌生在咀嚼著香甜的食物,柚木彌生在電話裡喋喋不休地煲著別人家的秘辛。這些聲音在她的耳中橫衝直撞,最後化為了寄人籬下的一聲嘆息——簡·愛一樣。她忽然在黑暗中自嘲地微笑起來。
葉月渚倚在窗邊,很是費解地凝視著不遠處兩個湊在一起的腦袋。
那兩個腦袋不是別人,而是不久之前還水火不容的柚木螢和最果朔樂。
葉月渚繞到她們背後,透過兩顆腦袋間的縫隙看她們手中的那疊台本——《King Lear》。柚木螢正飽含激情地向最果朔樂示範著其中的一段英語對白,而最果也瞪大了眼睛,艱難地邯鄲學步著。葉月渚趁兩人不注意,偷偷地湊到她倆中間——
「善變呀!你的名字是女人!」
葉月渚中氣十足的念白將兩個專注於台本的女生嚇了一跳。柚木螢轉過頭來,見是渚,立刻不屑地虛起了眼睛。
「這是不是也是莎士比亞寫的?我念得不錯吧!」葉月渚亮起了眼睛,像一條小狗一樣在柚木螢面前搖起了尾巴。
「第一,你念錯了,原句應該是『脆弱呀,你的名字是女人』;第二,這是《哈姆雷特》裡的台詞,我們演的是《李爾王》,和哈姆雷特這個戀母癖的小伙子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戀母癖?!」最果朔樂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誰說哈姆雷特是戀母癖的?」
「弗洛伊德。」柚木螢理所當然地說道。
葉月渚退出了兩人逐漸顯得艱澀的對話。他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看來知識確實是力量,居然能夠在兩個形同水火的女人間搭建起友誼的橋梁!這麼想想,如果知識也能彌合他們和松岡凜之間的裂痕那就好了。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回想起前幾天和松岡江的對話,後來橘真琴和七瀨遙也加入了他們。柚木螢的過去就像是一片一片拼圖一樣零零星星地落在他的手心,他趴著身子在拼圖板上仔細拼湊——噢,這裡拼成了;噢,那裡缺一塊。無論如何,松岡江、橘真琴他們提供的碎片,倒也夠葉月渚模模糊糊拼湊出一個他不了解的柚木螢,夠他回味、把玩一陣子的了。
柚木螢的父親是岩鳶本地人,在一次海難中去世——就和松岡兄妹的父親一樣。當時柚木的媽媽已經懷孕了。傷心的母親帶著尚未出世的小柚木螢遠走他鄉,在澳大利亞生下了柚木螢,母女倆相依為命地長大。好景不長,柚木螢的媽媽又很快在一次意外中命喪他鄉。獲知消息後,柚木父親的哥哥——也就是柚木彌生的父親前往澳大利亞將柚木螢接回了岩鳶。柚木螢雖然跟著柚木先生回到了日本,可是她在伯父家處處受到排擠,過得並不好。
「那她的腿……」
「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的腿就那樣了。」橘真琴蹙了蹙眉頭,和身邊的七瀨遙交換了一個確認的眼神。
而松岡江告訴葉月渚的則是另外一個故事,關於她在澳大利亞的時候的故事——她似乎和松岡凜有一些關系。但是松岡江語焉不詳,也許連她也並不知道此中內情:「柚木同學似乎認識哥哥……或者說,間接地認識哥哥。」松岡江猶豫片刻,然後補充道:「你可千萬別拿這件事去問柚木同學本人啊。」
澳大利亞,海難,松岡凜……葉月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頗為煩惱地搖了搖頭,又將視線落在了遠處的兩個女生身上——他隱隱約約覺得在柚木螢身上藏著一把鑰匙,一把能夠回答他一切疑問的鑰匙——關於柚木螢的,關於松岡凜的,也關於葉月渚他自己心裡的一個疑問的。
可是,他該怎麼開口呢?
葉月渚揉亂了自己的頭發,又將視線轉移到了一旁的龍崎憐的身上——果然。葉月渚嘆了口氣,又重新從位置上站起了身。說服龍崎憐加入游泳部似乎比和柚木螢打交道要容易多了。
「小憐!等等我——」
岩鳶和鮫柄的聯合游泳練習,松岡凜是在二樓觀景台看完全程的。
當龍崎憐「哐當」一下砸進水裡,濺起巨大的水花,繼而整個沉沒入水中後,他發出了巨大的「嘖」聲,忍不住露出了嫌惡的眼神:什麼亂七八糟的。七瀨遙他們在搞些什麼?
忽然,他感到了來自自己左下方的注視。他低頭望去——是自己的妹妹。她揚起臉,朝自己燦爛地笑了笑,繼而小跑著登上了觀景台。
「哥,」這場聯合練習的始作俑者——松岡江歡歡喜喜地跑到了松岡凜的身邊,勾住了他的胳膊——這個動作似曾相識,松岡凜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另一個世界裡的另一個人,「你果然還是很在意啊。」
「我沒有,」松岡凜別過臉去,「隨便看看而已——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別這麼說嘛,大家也都在努力啊!」松岡江也不置氣,只是撒嬌似地撇了撇嘴,「我們的招新海報貼滿了整整一棟教學樓呢!還有大家一起雕的吉祥物小岩鳶,很可愛的!哥哥你要不要,我可以幫你拿一個回來……」
「那、那都是什麼恐怖的東西!不需要!」松岡凜第一反應是拒絕。
「啊……真是冷漠的男人啊。」松岡江鼓起了嘴,佯裝生氣地別過頭去不理凜。過了一會兒,她又像自己消了氣似地回轉過頭來,「不過說回來哦,下個月是我們學校的學園祭,好像他們正准備做一批小岩鳶娃娃拿來賣呢。」
「江,作為游泳部的經理,你該早點勸他們放棄這個念頭。」松岡凜誠懇地說。
「哥哥你要是有興趣的話也可以來哦——作為大家的前隊友加上部門經理的親哥哥,我們會給你打折的!」所以松岡凜真誠的建議就被這麼無視了嗎?!
「我、才、不、會、去。」松岡凜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對妹妹說道。
然而,等松岡凜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置身於岩鳶熱熱鬧鬧的學園祭現場了。他頗傷腦筋地揉著頭發,望著這滿眼的花花綠綠張燈結彩,一邊努力地想要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一邊艱難地環顧四周想要找到游泳部那販賣奇怪吉祥物的攤位——不,他才不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呢。
「哥哥!」聽見了松岡江的聲音,松岡凜如蒙大赦,循著聲音回轉過頭,只見松岡江和之前那個眼鏡仔站在一起。眼鏡仔通過他的制服認出了他的身份,似乎他也回想起了那段尷尬的經歷,於是在向他微笑致意的時候,他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勉強。
「喲,」松岡凜走上前去,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木刻的小岩鳶放在手心把玩——嘖,真醜,誰設計的?一定賣不出去。「怎麼就你們兩個?」
「遙前輩和真琴前輩去三年級找望月姐玩了,小渚好像現在正在話劇社幫忙。」松岡江說完,還長長地嘆了口氣,「都是為了女孩子啊——真是一群重色輕友的男人,對吧,憐君?」
「咦?」唯一一個站在松岡江身邊的眼鏡仔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行吧。」松岡凜興致寥寥地將小岩鳶重新放回了桌上。都是女孩子?這倒是有些稀奇。看來自己不在的時候,那群家伙倒也不是毫無長進——當然,重申一遍,他並不是為了他們才來的,「我隨便逛逛。」
25.春逝
葉月渚斜靠在走廊的窗邊,看遠處的最果朔樂正一臉焦慮地向柚木螢背誦著即將演出的台本。最果此時已經化了妝穿上了戲服,雖然是最簡陋粗糙的妝容,卻也突然將這個原本並不起眼的女生整個人照映得亮堂了起來。葉月渚偏過頭,看著背對自己的柚木螢環抱雙臂的身影,和她的兩根隨風輕輕搖曳的細長辮子——她本來就已經漂亮得多了,如果穿上戲服會是什麼樣子?他收回了視線,不再去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早晨為何突然主動向兩個女生提出要到話劇社幫忙——明明知道自己游泳部這邊的事情也是一地雞毛,明明知道如果自己不去幫忙小江他們可能會生氣,明明知道自己死纏爛打才勸說入伙的龍崎憐都積極按時地抱著一紙箱的小岩鳶抵達了攤位——那麼、那麼多的「明明知道」,葉月渚卻還是在最果朔樂走到自己座位邊央求柚木螢去話劇社幫忙的一剎那開口道:「我也去。」
結果到了現場,除了幫著道具組搬了幾箱東西之外,也沒做成什麼事,只能百無聊賴地站在走廊裡看她們進行最後的彩排。
反正遙和真琴也沒有按時到,小江和小憐會原諒我的吧——葉月渚默默地用食指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架。
可能因為正是換季的時節,柚木螢這兩天受了點風寒,昨晚蜷在被子裡咳了一晚上,今天仍然咳嗽連連,聲音也變得沙啞而模糊。她一邊小聲地咳嗽著,一邊聽最果背誦完考狄利婭的台詞。她放下了手中的台本,微微點頭:「差不多就這樣吧。」
然而,最果卻還是緊張地攥住了她的手,手指冰涼:「我很緊張。」
柚木螢抬頭,凝視著最果粗糙妝容下微微發白的臉頰,忽然想到了多年前話劇演出前的艾普麗爾——將金色長發高高盤起,妝容精致,身後透明的蝴蝶翅膀晶瑩剔透,仿佛真的是從仙境中走出來的小小仙女。當時的她也面色蒼白地握緊了柚木螢的手,說:「螢,我很緊張。」
「我剛剛看見爸……看見門脅老師了,他就在台下。」最果朔樂垂下眼睛,低聲說道。可是柚木螢卻看見多年前的艾普麗爾不安地轉動著玻璃珠般的藍色眼睛,小心翼翼地將目光投向不遠處正在擺弄著頭頂的小小王冠的勞埃德:「他就在那裡。」
「別擔心!」葉月渚從窗邊走向她們,臉上笑盈盈的,他將手伏在柚木螢的肩上,柚木螢並沒有什麼反應,可是葉月渚的心卻因為這個近乎冒犯的動作而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你有這麼好的老師呢。」
柚木螢扭頭看葉月渚,卻像隔著歲月的長河看見那個一頭紅發的少年,穿著一身獵人的戲服,笑得露出了一排尖尖的牙齒,她聽見他對艾普麗爾說:「別擔心,我們有這麼好的編劇呢!」
柚木螢想朝他微笑,可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又將柚木螢拖拽回了現實的此時此地。她從咳嗽中平息下來,斂起那個未成形的笑容,回轉過頭,向最果朔樂點點頭:「放輕松,你沒問題。」她隱約記得,多年前,她對艾普麗爾說的是:「放輕松,我們都在你身邊。」
——從「我們」到「你」,這麼多年。
「你一會兒要在台下,一定要在!」柚木彌生已經在房間內呼喚最果的名字了,最果急忙甩開柚木螢的手,急匆匆地跑進了房間——她絕對不能讓柚木彌生看到柚木螢也在這裡。
柚木螢轉過頭,這才意識到葉月渚留在自己肩上的一雙手:「拿開。」
葉月渚急忙抽回手,一雙手燙得火辣辣的。
「挺好嘛——你們已經成為朋友了嗎?」葉月渚故作輕松地拉長了聲音,揶揄道。
「沒有,不是朋友。」柚木螢抬起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清凌凌地注視著葉月渚,說,「我沒有朋友。」
話音落下,她又微弓著背咳嗽了幾聲。
葉月渚急著趕回游泳部的攤位幫忙,於是沒有觀看話劇社的表演,只留下一句「之後請你們吃東西」的承諾便匆匆地走了;柚木螢卻信守諾言地為了最果朔樂留了下來。為了防止被柚木彌生發現,她特意在表演廳的後排找了個位置坐下。燈光黯下,深紅色的簾幕緩緩拉開——故事開始了。
柚木螢感到自己背後的門又被輕輕拉開,門外瀉下一兩點天光,然後那道光很快合攏,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級一級走下台階,在自己身邊的空位旁停下。
「請問這裡有人嗎?」是一個年輕的男聲,清朗而干淨。
柚木螢張開嘴剛想回答,一陣劇烈的咳嗽又打斷了她的話。她努力使自己平息下來,啞著嗓子對那人說:「沒有,請坐。」聲音就像壞掉的手風琴,吱吱呀呀的,都不像是自己。
那個人點點頭,於黑暗中在柚木螢身邊坐下,帶起了一陣微微的風。
是海風的味道——令人懷念的味道。柚木螢只是這麼想到。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舞台上的演員所吸引去了。
柚木彌生所扮演的高納裡爾趾高氣昂地走上了舞台,然後是同樣三年級的上野前輩飾演的裡根,最後才是最果朔樂扮演的畏畏縮縮地跟在兩位姐姐身後的考狄利婭。柚木螢的眼神從最果朔樂身上下滑到前排的門脅老師身上。他只留給柚木螢一個冷冰冰的後腦勺,看不出此刻的所思所想。
看到被自己拋棄的女兒走上舞台是什麼樣的感覺?柚木螢悵然地嘆了口氣,重新凝視著舞台上的最果朔樂。「加油。」她在心裡默默地對最果朔樂說道。
松岡凜只是隨意地挑了一間表演廳推開了門,原本以為是在放電影,沒想到竟然是話劇表演。這熟悉的場景無法不讓他觸景生情,他走進表演廳,合上門,順著台階一級一級地走下。表演已經開始,放眼望去,位置上都是烏泱泱的一片人頭。他耐著性子又往下走了幾步,終於找到了一個空位。
當他坐定後,正趕上李爾王的三個女兒登台亮相。當李爾王的第一個女兒高納裡爾走上舞台時,他陷入了長久的睖睜——烏黑的長發,紫色的眼睛,如同一首典雅的和歌般溫婉動人的面容。他的視線一路追隨著這個熟悉的影子,他如飢似渴地凝視著她,仿佛那是一個會閃閃發光的奇跡。可是,松岡凜的眼神卻很快又黯淡了下去——這個與柚木螢有著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在他熱切的凝視下,逐漸又顯露出了太多和柚木螢的不同:她過於傲慢的神情,她揚起嘴角微笑的方式,她的英語念白中深深的日語烙印——這些都將她與松岡凜記憶中的柚木螢徹底地分割了開來。她不是她,沒有人是她。松岡凜垂下了頭。他一定是瘋了,似乎看誰都像是她,最後連自己都變得像她。
高納裡爾和裡根漫長的念白結束後,先前畏畏縮縮的考狄利婭開始歌唱。此時,松岡凜才緩緩地將頭抬起來。方才他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相貌平平無奇的女主角,此時他才意識到:她的發音竟是那樣動聽而又熟稔,仿佛是她的鄉音。
「我是個笨拙的人,不會把我的心湧上我的嘴裡;我愛您只是按照我的本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蠢女人。松岡凜想道。
「蠢女人。」松岡凜轉過頭,見是自己身邊的女孩。哪怕是借著舞台的光線,也看不清她隱沒在黑暗中的側臉。她的聲音微微沙啞,松岡凜知道此刻專注於舞台的她勾起了一個嘲弄的笑容。
有意思。
松岡凜原本還想多看一會兒,可是口袋中嗡嗡作響的手機卻讓他不得不離開了表演廳。他煩躁地關上門,掏出手機,見是松岡江打來的電話,然而一接通,那邊傳來的卻是葉月渚的聲音:「小凜——!我聽小江說你今天來岩鳶了,是真的嗎?」
「……嘁。」松岡凜煩躁地抓住頭發,用三言兩語打發了葉月渚。他轉過身,望著自己身後那道禁閉的大門。容貌像極了柚木螢的高納裡爾,聲音像極了柚木螢的考狄利婭,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咳嗽個不停的女孩……松岡凜的手明明已經摸到了門的把手,卻又興意闌珊地收回。
沒有意義。松岡凜轉身離去的時候,只是這麼想到。
大千世界,只有一個柚木螢,而她已經離去。沒有人像她。
深紅色的簾幕終於拉上,繼之而起的是雷鳴般的掌聲。演出很成功,最果的英語發音也很地道。柚木螢在跟著眾人鼓掌時偷偷將目光瞥向門脅老師——他似乎是鼓掌鼓得最用力的那個。在散場後,柚木螢見門脅老師徑直朝後台走去了。
她順著人流離場,心中卻默默地給了最果朔樂一個祝福。這個祝福在她冰冷已久的胸腔中久違地點燃了一點點溫馨,但也很快熄滅了。柚木螢在艱難地走下樓梯時悵然地想:最果朔樂不是她的朋友,以前不是,未來也不會是。她不會再有朋友了,也不會再想要有朋友了。
她下到一樓,走出教學樓,雖然時間已經接近黃昏了,但教學樓前的空地上還是一片花紅柳綠的歌舞升平。她穿過一個個熱火朝天的攤位,險些撞上一個拿著麥克風激情地作著詩朗誦的文藝男青年——那時他猛然轉身,用過分飽滿的激情喊道:「她款款走來,美麗如夜晚。」*柚木螢一個激靈,急忙加快了離去的腳步——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聽人把拜倫的詩念得這麼油膩。
在賣可麗餅的攤位邊,她遇見了游泳部的幾個人,還有她想要找的人,望月。葉月渚、松岡江和龍崎憐他們正舉著小岩鳶的木質雕塑賣力地向過路的行人推銷,在他們身後是一臉無奈的橘真琴,站在橘真琴身旁的七瀨遙正頗為不安地不停轉頭看著望月,而那有著精致容顏的金發少女則無精打采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好像要將自己隱沒於黑暗似的。
柚木螢上前一步,正在心中琢磨著如何上前和望月搭話,葉月渚卻第一個看見了她。葉月丟下手中可憐的小岩鳶,急匆匆地走了出來:「柚木同學!話劇表演結束啦?怎麼樣怎麼樣,還順利嗎?」
聽到葉月渚的聲音,一直在角落心不在焉的望月也抬起頭,將視線落在了柚木螢的身上。柚木螢覺得臉上一陣發燒,突然之間全然沒了勇氣:「還不錯。」她向葉月渚點點頭,卻只想盡快扯著葉月渚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望月的視線。
所幸,葉月渚像是聽到了她內心的請求一樣,朝身後的伙伴招呼了一聲,回過頭對柚木螢道:「剛才我還答應請你們吃東西來著,你去那兒坐著吧,我請你吃可麗餅。」
——從「你們」到「你」。
柚木螢揚了揚眉毛,假意沒有聽出葉月渚話語中的矛盾。她按著葉月渚的指示走向不遠處的長椅,見游泳部的人的視線仍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後很快便收回了。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伸手一邊揉著自己因為過久站立而疼痛的膝蓋,一邊重新又望向在可麗餅攤位排隊的葉月渚。她忽然發現葉月渚的頭上有一撮小小的頭發正頑固地翹起,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起床時忘記整理頭發了。隊伍很快便輪到了葉月渚,他興高采烈地向攤主比了個「2」的手勢,像是拍照時在比一個勝利的「V」。柚木螢忽然想到,從前松岡凜在拍照時,也喜歡比出這個愚蠢的手勢——而她現在卻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柚木螢黯然神傷地低下了頭。她明明早就已經在心裡將這個人永遠地封存了,可是卻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禁忌。
葉月渚的聲音將柚木螢拉回了現實,他一手舉著一個可麗餅,問柚木螢想要鮮奶還是巧克力,柚木螢要了巧克力味。在將巧克力味的可麗餅遞給柚木螢後,他又突發奇想地說要買一點飲料過來配可麗餅吃。柚木螢虛無地阻攔了他一番,他卻還是舉著自己的那份可麗餅蹦蹦跳跳地跑向了賣飲品的攤位。柚木螢低下頭,琢磨著手中的這塊小小的可麗餅。以前拉文德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做一些可麗餅招待她和松岡凜吃,她最喜歡鮮奶味的,每一次霸道地將另外一個味道塞給松岡凜。她埋頭,用牙齒咬開那一層薄薄的脆皮,齒間綻開喀啦喀啦的爆裂聲,碎屑悉索地落在她的裙子上。即使過去那麼多年,她依舊會將可麗餅吃得滿身都是。她嘆了口氣,無奈地伸手拍去裙子上的餅屑,手一斜,可麗餅上的奶油順勢落在了柚木螢的手上。一塌糊塗。
正當柚木螢手忙腳亂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只遞來紙巾的手。「謝謝你啊,葉月君。」柚木螢毫不猶豫地接過了那片紙巾,低頭拭去了手上沾染的奶油。而那只手的主人卻一直不發一言。這段沉默對於葉月渚而言也太過於漫長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柚木螢終於抬起了頭,對上了那一雙太過熟悉也太過陌生的眼睛。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
葉月渚抱著兩瓶牛奶走到長椅前,見到眼前的場景,有片刻的怔忡,而後他驚喜地叫出了聲:「小凜——原來你在這裡啊!」
可是,松岡凜沒有理睬他。他只是長久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女,仿佛她來自過去,又來自未來;恍若她屬於地獄,又屬於天堂;唯一值得確定的是:她是他每一滴淚的始作俑者。
斜陽已至,天邊泛出灰藍的色調,一行烏鴉受驚拍翅而起。熱鬧了一天的岩鳶終於偃旗息鼓,只有那熱情的詩人仍然在詠嘆拜倫的陳詞舊調,長長久久,宛若一個小小的永恆——
「若我會遇見你,事隔經年。我將如何致你?——以眼淚,以沉默。」*
26.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
柚木螢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在這裡遇見松岡凜——或者說,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自己在今生今世竟然還能夠再見到松岡凜。她總還以為他隨著母親的骨和血、隨著那些無法言說的恥辱和秘密一起被浩瀚無垠的大海永遠地埋葬了。
可是眼前,這個比記憶中長大了許多的松岡凜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生硬地擰起的表情像是一只凶猛的小獸正豎起毛向敵人示威,可是為什麼,他泛紅的眼圈卻還帶著深深的傷痛,明明失去一切的人是她才對——他又憑什麼流淚?
柚木螢心中湧起一股被深深地冒犯了的委屈,憤怒的情緒幾乎是接踵而至。
「你為什麼在這裡?」是松岡凜先開的口,他的聲音已經不再是柚木螢記憶中稚嫩的童聲了——可是柚木螢卻還是聽出了他努力地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卻依舊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那顫抖的尾音是哭泣的前兆。
可是他沒有資格哭,更沒有資格在她哭之前哭。柚木螢抬起頭看他,心中卻是高高在上地俯視:「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你又為什麼在這裡?游泳隊呢?艾普麗爾呢?你總該不會是從澳大利亞逃回來了吧?」她的眉毛挑釁般地高高揚起。
松岡凜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般退後一步,他的眼圈更紅了:「我找了你那麼久……柚木螢,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你音訊全無,我還以為你已經……」
「你以為我已經死了,是嗎?」柚木螢打斷了松岡凜的話——她也被激怒了。在她最凄惶無助的歲月裡,她到底往澳大利亞寫了多少信?幾十封,幾百封,幾千封?而眼前的這個人,竟然用怪罪的語氣責備自己音訊全無?她勉力站了起來,卻還是重心不穩地向後退了一步,松岡凜臉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松動,他甚至幾乎已經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了——可是她最終還是站穩了腳跟。「你的腿又怎麼了?」松岡凜忍不住問。她抬眼看他,他很快移開視線。
「媽媽死了。」柚木螢說,松岡凜扭過頭來,眼中閃過巨大的錯愕,「你可以當作從前那個柚木螢也死了。」
松岡凜張開嘴,他想要做什麼?質問她、責備她、或者是什麼?柚木螢看不透眼前這個長大了太多的松岡凜。可是,他卻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他伸出手,從制服口袋裡掏出一串閃亮的東西——五彩的貝殼,晶瑩剔透的珠子,反射的光微微晃痛了柚木螢的眼睛。
是貝殼手鏈。
「還給你,」松岡凜原本想要將手鏈直接扔在地上,但最終卻還是於心不忍,硬是塞到了柚木螢的手裡——在那一刻他的手指久違地重新感受到了她的手指,溫熱,柔軟,一如往昔,「你隨便扔了吧。」
他沒有看柚木螢的眼睛,他也不敢看。他聽見身後的柚木螢又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的心被狠狠地扯起,可是他強迫自己不回頭看她。
他徑直回轉過身,對上了葉月渚詫異的眼睛。視線緩緩上移,他發現,游泳部的其他人也被這場別開生面的爭執吸引了注意。七瀨遙、橘真琴、妹妹松岡江,乃至那個剛剛入部的眼鏡仔,都遙遠地凝視著自己。連一直仿佛對諸事都漠不關心的望月都偏過頭,懶散地投來一兩眼目光。恥辱感將他包圍。
「那個,小凜,你和柚木同學……認識?」葉月渚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柚木同學?松岡凜抬起眼,視線掃過遠處的每一個人,從每一個人的眼中看到了默認。「你們認識她!你們都認識她!」方才斂於胸口的憤怒與委屈驟然決堤,他的心中像有岩漿噴瀉,「渚,遙,真琴……江?好啊,江,你也認識她——你們都認識她,對嗎?」他忽然笑了起來,這一笑卻牽扯著全身的其他部位睜開了眼睛默然地流淚——他們都認識她!
他一邊笑著,一邊加快了腳步離開。松岡江愣了愣,立刻叫著「哥哥」追了上去。而游泳部的其他人並沒有人邁開腳步,只是默默地都將視線收回,又落在了柚木螢的身上。
此時,柚木螢已經停止了咳嗽,她安靜地吃完了手中剩下的可麗餅,用松岡凜遞來的紙巾抹去了嘴邊的碎屑,重又站起身來,朝葉月渚遙遠地點點頭,用肢體說下了「謝謝款待」四個字,得體得像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可是葉月渚卻還是在柚木螢轉身而去的那一刻,聽見了她輕輕的一聲——
「瘋子!」
夕陽在她身後墜下。
柚木螢回教室拿包的時候,發現空蕩蕩的教室裡只有最果朔樂一個人。最果聞聲抬起頭,見是她,破天荒地露出了一點笑容。這個輕快的笑容讓她整個人都顯出了與往常不同的溫柔,竟也似乎迂回曲折地撫平了柚木螢心上的一點褶皺。
「看來門脅老師對你的表演還算滿意。」柚木螢一邊走進教室,一邊說。
「還差得遠呢,」最果忽然又哀嘆了起來,「剛才我爸……我是說,門脅老師,他跑到後台,只是表揚了我們一頓,又把我單獨叫出來提點了幾句,最後竟然還留下一句『最果同學還得好好加油啊!』就走了——什麼嘛,我感覺他一點都沒有滿意。」最果雖然這麼抱怨著,但語調卻還是輕快的。她和柚木螢都知道,若門脅老師對這場表演並不滿意,那他根本就不會出現在後台,更不用說單獨提點最果了。
柚木螢抿起嘴,淡淡地微笑起來:「那我們還得繼續加油啊。」
最果朔樂嘆了口氣,轉過頭看柚木螢。她忽然訝異地揚了揚眉毛:「你哭過了?眼睛這麼紅。」
正在整理手提包的柚木螢微微一愣,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龐:「是嗎?」她眼睛紅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大概吧……剛才遇見了自己的前男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柚木螢自己都覺得驚訝——原來自己之前埋於心底最深的傷痛,也能這樣輕松地向最果朔樂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說起。而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將松岡凜稱呼為「前男友」。
「欸——」最果朔樂拉長音叫出了聲,顯然被這個話題吸引了注意,「柚木你也有前男友啊。」
「怎麼?我不像嗎?」
「完全不像哦,柚木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那種絕對不會談戀愛、一門心思好好考東大的優等生。」
「真誇張。」柚木螢扯了扯嘴角,「事先聲明:我可對東大一點想法都沒有。」
「真巧啊,我也是。」最果朔樂調笑著說,「說真的——你的那位,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什麼樣的人都無所謂了吧,反正已經結束了。」柚木螢拉上手提包,向最果輕輕一笑,「我被甩了哦。」其實似乎也扯不清究竟是誰甩了誰——只是一個戛然而止的離別將這段感情攔腰截斷了而已,但柚木螢懶得去解釋那麼多。她將口袋裡的貝殼手鏈扔進了手提包裡。
「好過分啊,柚木這麼好的女人都敢甩。」等等,柚木螢似乎依稀記得眼前的這位最果女士前幾天還罵過自己?柚木螢哭笑不得地想著該怎麼回答,最果朔樂卻忽然又斂起了笑容,繼續道:「其實,我也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沒有資格再去接近門脅老師,更沒有資格要求他的原諒——畢竟,他本來是那麼好的一個男人,可是我媽媽對他做了那麼過分的事。」
柚木螢也不笑了。之前她只是隱約地聽柚木彌生在家裡說過最果朔樂是被門脅老師拋棄的女兒,但是卻從來沒有機會得知內中隱情。
最果朔樂朝柚木螢聳聳肩,極力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是我媽媽出軌……嗯,對像是最果叔叔,我現在的爸爸。可是你猜怎麼著?當時最果叔叔和門脅老師是最好的朋友——就是這樣,你最好的朋友往往會成為在背後捅你刀子的人。而現在呢,門脅老師卻看著自己的女兒冠著第三者的姓氏出現在自己的課堂上——如果是我的話,殺了這個不孝女都有可能。」
雖然最果極力將這段過往描述得輕描淡寫,但是她卻還是從柚木螢的眼神裡看到了同情。最果伸出手掌遮住了柚木螢的眼睛,笑著說:「好了,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不自在。」
「我理解你的心情,最果。」柚木螢將最果朔樂的手撥開,相似的際遇讓她對最果朔樂在感情上又有了幾分親近。而當她想要再對最果朔樂說些什麼的時候,一道靈感像閃電一般掠過柚木螢的腦海,她驟然愣怔在原地——從最果朔樂的故事中,她想起了一個人,似乎能將之前發生的種種都串連起來。她感到自己喉頭一癢,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松岡凜在回程的電車上始終保持著沉默,挨在他身邊的松岡江頻繁地抬頭看他,卻始終欲言又止。松岡江的手機嗡嗡地震個不停,攪得松岡凜心煩意亂。他低下頭看妹妹敲打手機鍵盤的模樣,心中忽然扭出個念頭:也許松岡江會有柚木螢的電子郵件?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可怕的念頭——事到如今,他即使擁有了她的聯系方式,又能和她說些什麼呢?
他煩躁地換了個坐姿,無邊無際的夜海在窗外疾馳而過。海、海、海,又是海,他似乎一生都逃不開這汪藍水的詛咒。他閉上眼睛想要小憩,可是眼前卻又頻頻閃現出柚木螢的臉龐——小時候的她,長大後的她。漸漸地,方才驚鴻一面的她取代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她,他思念的柚木螢也長大了。他幾乎是如數家珍地回憶起了方才的每一個細節,像是收集玻璃彈子的孩子一樣,對著太陽舉起了心愛的彈珠,將長大了的柚木螢和小時候進行仔細的對照——她的頭發比以前更長了!她比從前要白了許多,臉也瘦了一大圈。她沒有從前愛笑了,剛才一直沒有笑過。她的腿究竟怎麼了?她可能已經把貝殼手鏈扔了吧……
「江,」聽見松岡凜喊自己的名字,松岡江一個激靈,趕緊坐直了身子,看向自己的哥哥。松岡凜正轉過頭看她——平靜無波的眼睛裡看不出什麼情緒,也像是暴雨前短暫的寧靜,「告訴我關於她的事——你知道的全部。」
松岡江回憶起那個泳池邊的午後,葉月渚問起柚木螢,於是她、橘真琴、七瀨遙三個人一起,將他們所知道的、關於這個女孩的所有碎片拼湊在一起,勉勉強強地湊成一個模糊的輪廓。而這一次,她似乎得告訴松岡凜一些之前她並未提及的、她以為是細枝末節的東西了。
在聽完松岡江的敘述後,松岡凜偏過頭,沉默許久。松岡江坐在他身邊,陪伴他一起沉默。列車緩緩靠站,車門開啟,松岡江站起身來,見哥哥不動,小心翼翼地伸手扯扯他的衣角提醒他,而松岡凜依舊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紋絲未動。
車門沉重地在他們身後合攏,列車再一次啟程。松岡凜忽然抬頭,望向窗外黑魆魆的汪洋大海。他想起了一個人。
「艾普麗爾。」柚木螢和松岡凜不約而同地說道。
27.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上)
親愛的美玲: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柚木螢的筆尖久久地停留在一個句號上,藍色的墨水漸漸在泛黃的紙上洇開,像一滴小小的深藍色的淚水。這一抹深藍讓她想起了大海,夜色下的大海,飄搖風暴中的大海,三年前那個平安夜的大海。
拉文德死了。柚木螢意外的是她對這件事的發生一點都不意外,她甚至以為拉文德在她的肉體消亡之前很久就已經死去了。她眼中的光早早地就被人吹滅了。
搬家到墨爾本後,拉文德總是哭。柚木螢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可能擁有這麼多的眼淚,一直到後來的後來,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柚木螢也未曾像拉文德一樣有過那樣豐沛的淚水。有時回想起拉文德的眼淚,柚木螢撥去心中的驚詫,發現了一點憐憫,發現了一點慈悲,又更發現了一點艷羨。如果能將滿腹的悲愁化作兩行熱淚,是否心中的褶皺就能被撫平哪怕一點點?
她強顏歡笑著給凜寫信,說拉文德恢復了一點笑容,又開始種薰衣草了;又騙他說自己認識了新的朋友,漸漸已經可以重新走上羽毛球場了。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拉文德依舊每天沉默每天流淚,白色建築外是一片光禿禿的粗糙草地,而自己的膝蓋恢復得並不算好,時不時會令她揪心地疼痛一番。
在墨爾本的第一個平安夜有暴風雨,柚木螢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就著昏暗的燈光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渾圓飽滿的雨珠敲打窗欞的聲音劈劈啪啪像是驚雷,柚木的心底卻泛濫起了自洪荒流淌至今的孤獨。「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
她後悔沒有在那一刻側耳傾聽,發現被雨聲覆蓋住的推門聲。木門在拉文德身後轟然合上,拉文德的一生在那一夜顛沛的大海中無言沉沒。
那一夜之後的日子柚木螢記不太分明,一切都是零碎混亂的,自己像一個木偶似地被人們扯來扯去——警察將她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強迫她指認一具腫脹變形的青紫色女屍說是自己的母親,又被殘酷地告知她的母親死於自殺。然後他們將她扯到了一個男人的面前,她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面容,木然的面容忽然恢復了點神采,進而化為詫異和恐懼。眼前的這個瘦削的中年男人仿佛是剛剛從柚木螢父親的照片中走出來,只是多了點歲數,多了點滄桑。柚木螢死去多年、只存在於照片中的父親明明白白地在她的眼前復活了。
「小螢,別怕,我是你爸爸的哥哥,你的伯伯。」男人向他解釋道,「我來接你回日本。」
柚木螢點點頭,她的眼神很快又熄滅了。你怎麼才來?這個不懂事的問題在她心中反反復復地重寫。
男人來得很匆忙,去得也很匆忙。他甚至沒有給柚木螢留下整理行李的時間。柚木螢回到自己和母親的住所——她在這座白色建築裡住的時間太短暫了,甚至來不及對這裡留下一星半點好的記憶。她只是拿走了自己的日記本,離開的時候還不小心打碎了放有父親照片的相框。她低下頭,看著父親那張凝固的笑臉。所有見過這張照片的人都說,柚木螢和父親長得很像,幾乎一模一樣。
是嗎?柚木螢抬起頭,遙遠地看著門外那個坐在車的副駕駛位等待自己的男人。她其實也和他長得很像。可是她卻不能接受自己的父親有朝一日會老成這個樣子。
等到坐上飛機,望著雲層覆蓋過澳大利亞的土地,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手腕空空蕩蕩。
貝殼手鏈被她遺落在了那座回憶的廢墟裡,仿佛是一個悲傷的隱喻。
直到這個時候,姍姍來遲的淚水才一點點地、不情不願地落出了她的眼眶。
這是柚木螢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迎接她的是北半球十二月刻骨的寒涼。機場裡依舊張燈結彩著慶祝聖誕的裝飾,卻處處顯示出一股氣數已盡的凄惶。她來到了伯父家,發現那是一棟簡直稱得上是氣派的屋子。女主人怏怏不樂地走到玄關迎接他們,她的視線從伯父臉上轉移到柚木螢的臉上,只停留幾秒,便又很快離開。「她恨我。」這個念頭被大寫加粗地印刻進了柚木螢的腦中。
伯父走進客廳,招呼柚木螢鑽進暖爐,大聲嚷嚷著「彌生」這個名字。等到連柚木螢都厭煩了這個名字後,名字的主人才懶懶散散地推開門。柚木螢瞪著眼,望著眼前這個與自己頗有幾分相似的少女。少女也帶著萬分的警戒抬手指著她,幾乎是用質問的語氣道:「她是誰?」
「你啟介叔叔的女兒,小螢。」
「啟介?」彌生挑了挑眉頭,這個充滿了戾氣的動作讓她在神態上顯示出和柚木螢的不同來,「他不是早就死了麼?」
「小螢和她媽媽一直住在澳大利亞。」伯父捧起一口茶,補充道,並沒有回應彌生的問題。
柚木螢垂下眼。她寄人籬下的處境並不允許她反駁這句近似侮辱的疑問。
彌生沒有坐下,依舊抱著手臂站在門口,用著居高臨下的眼神:「她准備在我們家住多久?」
「小螢的媽媽剛剛去世。」
「哦——喪門星。」彌生饒有興致地揚了揚嘴角,「所以呢?她准備在我家住多久?」
柚木螢不再看彌生了,她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紛紛落下的細雪。她仿佛剛剛才從一個冬天走出來,可是恍然之間卻又掉入了又一個冬天。這一年的冬天,漫長得永遠不會結束似的。
可是柚木螢到底還是在柚木彌生的家裡長住了下來。
柚木螢記得,以前讀奧斯汀的《曼斯菲爾德莊園》時,總是忍不住取笑女主角範妮的纖軟無力。可是一夜之間,命運顛轉,她忽然又羨慕起了範妮的好運氣來。同樣是寄人籬下,範妮得到的是忽視和微不足道的愛,而柚木螢得到的是無窮無盡的惡意。
她被安排住進了朝北的一間小小客房,她入住時,這個房間飄滿塵埃,好像她的伯母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個侄女即將入住似的。
柚木螢抵達日本後不幾天便是新年。伯父在當地似乎頗受人尊敬愛戴,每天都有一波又一波的人上門賀歲。柚木螢是絕對不被允許下樓的,她只能整日整日地抱著膝蓋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一遍一遍地翻閱自己的日記,連日的雨雪天氣使得她受過傷的膝蓋頻頻酸痛。後來幾日境況稍有好轉,伯父給她找來了幾本書以供消遣。給她的書都是柚木彌生讀過不要了的誇張的愛情小說,柚木螢用著並不熟練的日語一點點艱難地啃著。雖然故事情節差勁得要命,但好歹是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找到了些打發時間的辦法,她像B博士珍惜棋譜一般珍惜著這幾本小說。*
她始終想要和松岡凜取得聯系,她也從來都沒有忘記松岡凜還在等待她聖誕節的第一封訊息。他一定快要急瘋了——柚木螢在心裡幻想了無數種可能,只是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松岡凜真的孤身一人前往墨爾本找過她。
她注意到柚木家樓下的電話,她還記得松岡凜家的電話——只要用它,只要用到它!柚木螢無數次站在樓梯上,熱切地凝視著那一台電話,仿佛它是一個小小的黑色的魔盒,只要一打開它,澳大利亞絢爛的夏天就會重新點亮這個苦澀無垠的冬天。她想向著松岡凜流淚,想告訴他拉文德的不告而別,想告訴他自己的寄人籬下,想用一萬句普希金的詩描述自己瘋狂生長的思念。可是白天她不被允許下樓,而且伯母和堂姐兩雙充滿恨意和鄙夷的眼睛又時時讓她心驚。她考慮了一番,最終決定趁著夜色偷偷地下樓。正當她惴惴不安地撥通打往澳大利亞的長途電話時,堂姐彌生的驚叫聲在身後響起,她慌不迭掛斷了電話,回過頭去,正對上柚木彌生憤怒的視線。
「你干什麼?偷東西嗎?」彌生叫道。她的話明明是問句,卻被她生生地念出了驚嘆句的味道。
柚木螢虛弱地想為自己辯解兩句,可是柚木彌生扭頭便快步走上樓梯,朝柚木螢的棲身之處奔去。柚木螢急忙趕上彌生的腳步,可是卻還是趕不及阻擋她推開房門,看見書桌上擺放著的原本屬於自己的小說書。
「你這個賊!忘恩負義的小偷!」這幾本原本對於柚木彌生來說和廢紙沒有什麼兩樣的書在此刻仿佛搖身一變成為了她摯愛的瑰寶,柚木彌生的情緒被憤怒的火焰點燃,尖聲叫著要去打柚木螢。柚木螢被彌生扔來的書砸到了頭,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額頭破了一塊皮。而這一點小傷似乎不能瓦解她的憤怒,她揮舞著拳頭迎著柚木螢上前。柚木螢急速地後退著,忙不迭地躲閃著柚木彌生的攻擊。她聽見腳步聲,知道柚木夫婦也被這一番鬥爭驚醒了。伯父會為她解釋這些書的——
正當她想到伯父時,她腳下陡然一空,她甚至不需要回頭便知道自己已經懸於半空。她徒勞地伸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柚木彌生因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龐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的身軀從二樓摔下,重重落地,而她的靈魂卻仿佛在那一刻躍然而出,仍然漂浮在二樓,冷冷地望著自己幾乎破碎的身軀。她看到自己的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的膝蓋——她那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膝蓋。
柚木螢的靈魂在那一刻閉上眼睛,流下了兩行冷冽的淚水。
她知道自己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辦法打球了。
28.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中)
柚木螢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率先落入眼簾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白色。然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爭先恐後地湧入鼻腔。這一切於她而言太過熟稔,兜兜轉轉一圈,從南半球到北半球,從澳大利亞到日本,仿佛醫院才是她亙古不變的原鄉。她為自己不合時宜的黑色幽默而笑出了聲。
既然醒了,既然沒有死,既然還活著,那麼就得接受現實。柚木螢平靜地接受了一長串自己記不清晰的傷病情況,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康復期間生活不能自理的屈辱,也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將拄拐一生的事實。她一滴淚都沒有掉過。坐在輪椅上被伯父推過醫院長廊時,她甚至暗自後悔離開澳大利亞時沒有帶上自己已經蒙塵的羽毛球球拍——否則,她還能上演一出折斷球拍的戲碼,那該多麼壯懷激烈,富有戲劇性的衝突和張力,亦有一種古希腊悲劇中宿命論的肅穆和莊重。
她又笑了起來。她簡直覺得日本這片沃土滋養了她的想像力和幽默感。
她在醫院的單人病房一住就是三個月,足見柚木家委實財大氣粗。只有伯父時不時地來看她,伯母和柚木彌生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反正,她不指望也不希望她們會來。伯父給她帶了些書——這一次,似乎是特地去書店買的。她在病榻上讀艱澀的日語書,寫日記,以及給凜寫信。她向伯父討要了一些空白筆記本,一頁頁撕下來當作信紙。一開始她仍然用英語寫信,後來書讀得多了,便嘗試著用歪歪扭扭的日語寫。書一本一本地讀完,日語信件也越寫越長,這些無從寄出的信件竟已堆積了厚厚一摞。她在寫信時才流淚,淚珠一滴一滴落在信紙上,將用鋼筆寫就的平假名暈染開來。
三月底,狂嘯了一個冬天的寒風終於偃旗息鼓,春回大地。柚木螢病房窗口有一株櫻花樹。Cherry Blossom,凜的樹。於是,她貧瘠的消遣便又多了一項——微笑著凝視櫻花樹上日漸豐腴的葉片,就像歐·亨利筆下纏綿病榻的年輕畫家。她時常會想凜,會想艾普麗爾,會想藍海中學的一切。那時陽光明媚的日子竟如隔世般遙遠了。
她在櫻花盛開的那一天出院,坐在伯父的汽車後座,她望見街道邊連綿不絕的櫻花樹。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繾綣的粉色。她聽凜對她說過很多次,櫻花很美,但是她卻從來不曾想像過她們竟是這樣無盡的纏綿的美。她的心情第一次在日本變得輕盈,仿佛自己變成了櫻花間穿梭的流雲。
可是一切卻又在回到柚木家以後急轉直下。伯母對她冷眼相待,柚木彌生則大聲質問伯父為何還要讓這個賊回到家中。一切又將她剛剛變得輕盈的心情拉回嚴寒的凜冬。
矛盾在晚餐桌上激化到了頂點。伯父一邊漫不經心地用筷子夾起一片綠葉菜,一邊說,他已經為柚木螢就近辦理了入學手續,四月新學期開始後她就能去學校上學了。他的話音落下,餐桌上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電視機裡新聞主持人播報國際要聞的聲音,他沒有感情、照本宣科地念道:印尼火山大規模噴發,火山灰伴隨碎屑和高溫氣體衝上雲霄。好一副事不關己、冷眼旁觀的態度——而這傾斜而下的滾滾岩漿也確實與他無關。
伯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露出了點難以置信的表情,柚木彌生則已經摔了碗罵罵咧咧起來。柚木螢低頭扒飯,盡可能地將刺耳的喧囂隔絕於鼓膜之外。她試著用心傾聽電視中的新聞報道——印尼火山爆發,美國暴雨,還有亞馬遜熱帶雨林裡瀕臨滅絕的動物。這一切天災人禍都離她如此遙遠,因為遙遠所以安全,使她可以安逸地以胎兒的姿態蜷縮進這些千裡之外的災難中,不必理會當下的硝煙彌漫。
質問,爭吵,碎裂的碗。飛濺的陶瓷碎片割傷了她的臉頰,她也只是毫不在意地伸手抹去了傷口上淌下的一兩滴血。好歹最後是伯母和彌生做了妥協,她可以去上學了。
她其實對於能否去上學並無太大興致,但只要能離開這個房子一會兒,也算是溺水時片刻的喘息。
而且也許她能找到機會寄出信,或者聯系上凜。
柚木螢去上學了。日本的入學年齡與澳大利亞算法不同,按年紀她該比原先低一級;而正好她之前因為車禍受傷休學了一年,在離開日本前剛好讀完七年級,於是便順理成章地進入國中二年級學習。在去學校前,伯父給了她一筆錢用作餐費。但她卻還是在放學時分拄著拐杖摸索到了學校附近的郵局,用這筆錢將自己臥病期間寫給凜的信一口氣盡數寄出。她不敢留柚木家的地址,於是在寄件人一欄留下了學校的地址。厚厚的一摞信如同展翅的海鷗,撲簌簌地在她眼前消失,飛往大洋的彼岸。
她等待了很多天,一切都如石沉大海。
她在新的學校裡沒有交到什麼朋友。國中時代的孩子,正處於一生之中最殘忍的時期。叢林法則在這群生機勃勃地成長著的孩子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所有人都在嘲笑她日語濃重的鄉土口音,她一瘸一拐的斷腿,她搖搖欲墜的成績。國語課是她的死穴,而偏偏又撞上了最為刻薄的老師。她在課上成為了箭靶,當眾出了幾次醜,在角落偷偷掉了幾次淚,後來竟也平靜且麻木了下來。她沉下心,封閉起自我,將自己想像成一塊隨波逐流的浮木。
她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過去。艾普麗爾。拉文德。想得最多的是凜。越是冷冽的現實,越是能引她想起過往熱烈的記憶。過去的一幕一幕被她重新拾起縫合,在腦海中放映和回味。想的次數越多,想得起來的事情也越多。她意識到那時她對凜在異鄉漂泊的痛苦的感知都太過淺薄與表面。人類本身就是缺乏共情能力的動物,如若不是親自將他所走過的道路重新走一遍,她絕不可能真正理解凜的每一次憤怒和每一場淚水。
她時常在飄搖的現實中閉上眼睛。只有當回憶的齒輪開始運轉,她才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如今的她只有靠著回憶,才能繼續在這個世界上苟延殘喘地生存。
她沒有等來凜的回信。但是,她卻等到了另一個機會。
那天她如往常一般艱難地拄著拐杖回家。推開門,卻發現偌大的柚木宅府中空無一人。她頓時放松了一些,覺得空氣都變得甘甜了許多。她放下書包,緩慢地拖著壞腿踱步到電話機旁。當她將手放到電話手柄上時,指尖一涼,卻帶動整顆心髒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她感覺到自己這些天來幾近靜止的血液又一次被激活了,生命的質在她的血肉中重新開始流動。她知道伯母和柚木彌生隨時都可能出現,她正陷於爭分奪秒的境況之中。可是她摁下數字按鍵的每個動作都遲緩而猶豫,手指因為過分的激動而顫抖不已。她知道凜在電話的那一頭,她知道這個時刻也許洛莉正在廚房烹煮晚餐,整棟房屋都將飄滿飯菜的香氣;羅塞爾還沒有下班到家,但是差不多也到了他收拾東西抓起車鑰匙離開辦公室的時間了;凜呢,他應該在家,泳隊訓練已經結束了,此刻的他也許正伏案在書桌前,抓耳撓腮地寫著作業。凜家的電話距離他只有五米之遙,他只要聽見鈴聲,站起身,走上幾步,然後抓起手柄——
她按下最後一個數字鍵,然後觸電般縮回了手。電話那頭響起了漫長的嘟嘟聲,她屏息凝神。時間在此刻停止了流動,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有力的心跳聲——她正活著。
在幾近一個世紀的沉默之後,電話接通了。
「凜,是凜嗎?」她開口詢問。多麼奇怪啊,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淚水便跌落了下來,落在放置電話的橡木小桌上,碎裂成無數的水珠,「是我,我是螢。」
電話那頭是幾秒明顯的沉默和遲疑。然而,微弱的呼吸聲卻還是隔著重洋傳達到了她的耳畔。她想像著凜拿著電話聽筒的模樣——他也許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似地,他急忙調整呼吸,無數的語言如氣泡般咕嚕咕嚕嚕地湧出,他正急不可耐地伸手捉住那些轉瞬即逝的氣泡,將他們串聯成一句完整的久別重逢的問候。
「你為什麼還會出現?」
然而,她得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她睖睜在了原地。這不是凜的聲音,但是她卻還是隔著電話線辨認出了這句冰冷的台詞的主人。
「艾普麗爾?你在凜的家裡?他在嗎?能讓他接電話嗎?」
面對她連珠炮似的疑問,艾普麗爾長吸了一口氣。柚木螢知道這是她極不耐煩的表現,也預感到艾普麗爾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將永遠地撕碎她們兩個人之間的友情。
「凜再也不想見到你,也不想得到關於你的任何消息。在你不告而別的那一天,你們就已經分手了。」
柚木螢用牙齒輕輕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她無力地說:「不告而別的事,我可以解釋,求求你讓他聽電話……」
又是一瞬的暫停。柚木螢知道,她已經接近邊緣了,她和艾普麗爾正在不可避免地滑向毀滅。她幾乎本能地想要出聲阻止艾普麗爾了,但是她卻還是開口了:
「現在我和凜在一起了。」她聽見艾普麗爾冷冷地說道,「你別再來打擾他了,我們都覺得你很惡心。」
電話被哢噠一聲掛斷。
她在書桌前呆坐到很晚才聽見門口的響動。柚木一家回來了。
她沒有必要出門迎接或噓寒問暖,他們也沒有必要向她通報去向。在這個家中需要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是她在這些日子中無師自通的生存法門。
沒有人通知她晚餐。似乎這一環節在這心事重重的一天裡被人們心照不宣地略過了。
她依然枯坐在原地,她沒有擰開台燈,徑自藏身於黑夜。有人關閉了她最後賴以生存的呼吸機,過往的回憶都染上了罪惡與虛無。她要將自己回憶中的凜和艾普麗爾驅逐出境。她想起了那句書摘,精巧如一句恐怖的讖語:「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
虛掩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燈光拉長了男人瘦削的倒影。她轉過頭,望向伯父背光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臉龐,卻能感受到他不亞於自己的疲憊。
「螢,我想和你聊聊。」這不是一個提議,而是他演講的開場白。疲憊的男人走進房間,替她打開了書桌上的台燈。白熾燈光瞬間照亮了他衰老松弛的臉龐。柚木螢忽然在那一刻感激自己的父親在最好的年華葬身海底,不至於面對自然老去的天人五衰,他永遠是照片上的模樣,年輕而豐饒。
伯父在她的床畔坐下。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照片,遞給柚木螢。
「我原以為我能夠在以後的日子裡慢慢地告訴你真相……」他慢慢地開口說道,「可是我想,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柚木螢接過照片。照片上有兩個人——或者說,三個。年輕的拉文德站在海邊,小腹微微隆起。她的一頭金發被海風吹亂了,可是她卻依舊笑容燦爛,如同五月的陽光。在她身邊,一個瘦削的男人親昵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清爽的黑色短發,幽深的紫色眼睛。所有人都說柚木螢像父親。
可是。
柚木螢朝面前的男人抬起頭,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正在慢慢失去光澤。
「這個男人,不是我爸爸,」柚木螢伸手指了指照片上的男人,他的笑容溫潤,如同來自古老和歌中的翩翩公子,她凝視著眼前的男人,視線陡然銳利,「是你。」
男人不置可否。他將照片翻了一面,背面空白處寫著三個人的名字。
蒼介。
拉文德。
螢。
「你的媽媽,拉文德,她從來都不姓柚木,」眼前的男人——柚木螢一時失卻了判斷能力,不知是否該繼續稱呼他為伯父,或者是直呼其名,喚他為「柚木蒼介」,「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姓望月。那是她的夫姓。」
那一刻,她知道,她的世界裡的最後一個人——拉文德,也即將被驅逐出境。
29.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下)
柚木蒼介記得那時,柚木彌生尚在襁褓,他與妻子的感情已經出現一些裂痕。只是那些小小的瑕疵看起來尚能用漫長的歲月彌補,而且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與商業利益錯綜復雜地糾纏在一起,於是兩個人便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沉默。日子依舊太平而安順地流淌過去,只是獨自枯坐時,他的心中會驟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空缺,那裡荒草遍野,在等待一顆火種。
拉文德便是那時出現的一把火。
初遇的地點並沒有那麼浪漫。柚木蒼介在超市裡和一位推著嬰兒車的太太擦肩而過,機緣巧合下碰翻了貨櫃上一排的杯面。柚木蒼介和那位太太手忙腳亂地低頭撿拾,驟然抬頭時,卻對上了彼此的視線。兩兩相望,一時之間,心如野火。
拉文德是有著二分之一歐洲血統的混血兒,舉手投足之間,流淌著一種異域的風情。她早早地結了婚,但卻所遇非人。望月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社會渣滓,身上負債累累,現在正在從事來路不明的可疑工作。而相比之下,柚木蒼介英俊而正派,家底豐厚,自己也頗有一些能力,正是公司岩鳶分部的絕對領頭人。拉文德踏碎道德與倫理的桎梏,義無反顧地擁抱住了他。柚木蒼介記得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微暗的月光質地均勻,如絲綢一般。在黑夜的微光下,拉文德眼神清亮,盈盈的水在她的眉眼間晃蕩。她說,蒼介,我要我們在一起。
相戀的人總會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胡話,在那些滿口胡話的時刻,柚木蒼介也許無意間應允過拉文德一個確鑿無疑的家庭。他們會各自告別原本裂痕累累的家庭,他們會組成一個嶄新的家庭。一個嶄新的家庭!這個念頭像是一顆驟然躍出水面的太陽,剛被海水洗淨的太陽流轉著燦爛的光華,好似能驅散一切現實的灰暗與陰霾。他們會有一棟房子,後院栽滿紫色的薰衣草。會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可以叫螢,螢火蟲的螢。
可是,那一切的美好只能存在於戀人無心的虛構之中。當虛構邁入現實,便成為了一個夢魘。
柚木螢的到來是一個不被祝福的錯誤。
當拉文德把消息告訴他時,他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一時之間失卻了語言的能力,只是遲滯地凝望著拉文德。他不可能離婚的,他的婚姻早就同利益千絲萬縷地纏繞聯結在了一起,如同蜘蛛網一般將他囚禁,他一時之間脫不開身。拉文德讀懂了他,她抿了抿嘴唇,寬厚地笑了。她說:「我明白了。」然後,便起身走開。柚木蒼介凝視著她的背影——她的一頭金色長發此時束成一縷馬尾,松垮地搭在肩頭。她的身影高挑而瘦削,仿佛堅不可摧,可是柚木蒼介卻仿佛能看到閃著銀質光澤的醫療器具蠻橫無理地撬開她,好似撬開他們倆嚴防死守的秘密。她瑟縮在病床上,天真又無辜,她的身形越縮越小,最後成為了一枚胚胎的形狀。她的名字也許叫螢,螢火蟲的螢。
就在那個時候,啟介出事了。
柚木蒼介在公司裡接到電話,冒著風雨匆匆趕到醫院時,卻只見到一具冰涼的屍體。啟介,他的爭強好勝的弟弟,在那樣一個狂風暴雨的日子與人打賭比賽泅水,最終白白葬送了自己年輕的性命。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撫摸過弟弟浮腫發白的臉龐、青紫色的嘴唇、未曾真正閉上的眼睛。啟介是父母的幼子,他寵愛的弟弟。他的眼前閃過無數回憶的碎片。在那無限的回憶中,他看見某一年的夏夜。那時他還是一個背著捕蟲網的小學生,而弟弟更是一個胖嘟嘟的嬰孩。他背著嬰孩啟介走過池塘,來到一片開闊的地帶。忽然,在他們的面前,亮起了無數黃綠色的熒光,鋪天蓋地,仿佛神明在他們面前點亮了一片光海。啟介興奮地揮動著小小的拳頭哇哇大叫,而他則安靜地凝視著這漫天的螢火蟲跳著求偶的舞蹈。柚木蒼介想,啟介約莫是不記得這個夜晚了。可是,那片被螢火蟲點亮的夏夜,卻總是時不時地闖到他的眼前,仿佛一位久未謀面的老友前來招呼。那時,他總想著,如果他有一個女兒,那便起名為螢。可惜後來彌生出生時,是遂了他妻子的願望起的名字。
眼前死去的啟介忽然又一次開始變形,他的身軀越來越小,最後在他的手指底下成為了一枚胚胎的形狀。他的心中倏忽閃過一抹靈光,如蒙神詔。她的名字應該叫螢,螢火蟲的螢。
他找到拉文德,問她願不願意。她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他懂得她的沉默,因為她的女兒,那個望月家流著一半罪惡血液的女兒。但是最終她還是點頭答應了。於是,他將她送往澳大利亞,在悉尼為她購置了一處房產。手續上他頗花了些心思打點,但最終還是辦成了。拉文德成為了去世的柚木啟介的遺孀,而拉文德腹中的孩子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啟介的遺腹子。在回日本前,他和拉文德在悉尼的海灘邊合照。那是他們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他承諾會每個月給拉文德和孩子寄生活費,直到他將岩鳶的一切「了結」了,他就將拉文德和孩子接回來,他們會組成一個確鑿無疑的家庭。柚木蒼介甚至都搞不清自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但是他確實是著手做了一些事情。比如拉文德的丈夫望月「恰好」接到了一份危險的工作,「恰好」被人贓俱獲地抓捕,又「恰好」無病無災地死在了獄中。柚木蒼介不過是稍微動用了一下自己在商業往來中的人脈,並且他也堅信望月會落得如此下場完全是他自作自受。
在將望月送進監獄後不久,澳大利亞來信,拉文德生了一個女兒。她的名字叫螢,螢火蟲的螢。
只是,柚木蒼介自己這邊的境況卻遠比望月難以處理。利益織就的紐帶牢牢地綁架著他,稍一步的涉險便足以墜入萬丈深淵。他一邊小心協調著與妻子的關系,一邊又敏感地留心著一切有可能存在的漏洞。問心有愧的生活使他疲倦窒息。漸漸地,他的心木了,他覺得現在的一切似乎也不壞。拉文德母女遠在天邊,是他的精神賴以生存的溫柔鄉;而自己的妻女則近在眼前,哪怕心中早已千瘡百孔,卻也足以安置他的肉身。他不再奢求生活的改變,而僅僅是將靈肉的兩端維系在一個危險的平衡之中。
也確實這麼維系了十幾年。
「我媽媽被伯母……我是說,你的太太發現了。」
柚木螢的疑問近乎於陳述,柚木蒼介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先前和你提過,我和她是商業聯姻。那些縱橫捭闔、明爭暗鬥,她也是從小耳濡目染浸淫其中。所以……」
「所以。」柚木螢接口道,「她像你輕易地除去望月一樣,輕易地除去了我媽媽。」
她凍結了拉文德的資產,並將過往十余年的生活費算作了拉文德與柚木家之間的債務。她派人追債,用螢的安全作為威脅。拉文德東躲西藏,最終走投無路。
「我太太對你媽媽說,」柚木蒼介將照片放回襯衫口袋裡,緩慢地說,「只要你媽媽去死,她就會放過你。」
柚木螢眨了眨眼睛。
「我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他吃力地挪動著自己的身軀,從她的床邊站起。這個男人的身軀蒼老而疲倦,「所幸,我把你帶回來了。我和我太太大吵一架,但是我設法說服了我的太太,你和拉文德不一樣,你是無辜的,是我的孩子。我們會以伯父母的名義撫養你成人。不管她怎麼想、怎麼做,我會保護你的。」
「保護?」柚木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又揚起了聲調,詢問他。
柚木蒼介垂下了眼睛。
「你們是人渣,垃圾,瘋子。你們每一個人都是。」柚木螢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為什麼要笑,可是在這一刻,她的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我本來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但都是因為你們的自私、殘忍、懦弱——你根本就只是因為自己的婚姻不幸卻想要享受齊人之福。我的媽媽貪戀你的錢財和澳大利亞優渥的生活,以至於竟然做出了拋夫棄女的事情。你以為她真的想回到日本嗎?她甚至都不願意教我念標准的日語。你的太太真的會放過我嗎?她能逼死我的媽媽,就也同樣可以殺死我。你知道她會做什麼嗎?她會教唆你的女兒彌生不停地折磨我,直到我自己選擇死去。你們做的事情統統都讓我惡心,你們沒有一個是好人,我詛咒你們所有人!」柚木螢抄起桌上的日記向柚木蒼介扔去,他沒有躲閃,厚重的本子砸中了他的額頭,而後頹然落地。
「你不用詛咒我,我和拉文德都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報應。」他緩慢地彎腰,替螢撿起了落在地上的日記本,他虛弱又蒼白地笑了,這使得剛才重擊他額頭造成的紅腫格外明顯,「我的腫瘤並不好……但是我會保護你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近在眼前。」柚木螢冷冷地回復。
當他說完了全部的話語,正要拖著遲滯的身軀離開房間時,卻又被柚木螢叫住。他回過頭,對上了柚木螢冰冷的視線。
「我媽媽……拉文德之前的女兒,她在哪兒?叫什麼名字?」
「她叫望月実嶺。」柚木蒼介回答,「她還住在岩鳶。」
実嶺。
Mirei。
美玲。
一切都在剎那變得干淨透亮。
柚木螢後來在岩鳶的街道上遇見過她,輕易地認出了她。她長得實在是與拉文德太過相似了。一頭明亮又張揚的金色長發,走在初夏晃動的陽光下,飽滿而熱烈,仿佛自身便是光源。而後,柚木螢也認出了走在她身邊的黑發男孩,七瀨遙。那些年只存在於松岡凜描述中的場景在她的眼前活生生地再現了——遙和望月姐,沉默的少年和少女,漫長的坡道與似乎永不落幕的夏天。
愧怍湧入她的心頭,而後隨著心髒蔓延至身軀的每個角落。她佇立在原地,望著如詩如畫的兩個人並肩走遠,心中充滿了羞恥。她恨自己的存在,恨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恨她愛過的一切。可是即使已經失去了所有,她卻依然不願意死。她知道柚木太太在盼著什麼,哪怕僅僅為了不稱柚木太太的心意,她都得爭一口氣似地活下去。她決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決不向命運繳械投降。
她拖動著自己的壞腿,緩慢地,緩慢地,沿著望月和七瀨的腳步往前走去。
親愛的実嶺: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30.淚海荒原
「江,告訴我關於她的事——你知道的全部。」
松岡江在國中三年級時就認識柚木螢了。那年暑假,她在家附近的補習班裡報班上課。第一次走進教室,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女生便引起了她的注意——女孩的桌邊豎著一副巨大的醫療拐杖,很是惹眼,而她卻對同學們好奇的眼神視而不見,兀自山清水秀、一塵不染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頭捧著一本文庫本小說閱讀。
真是辛苦啊。松岡江只是在心裡這麼感慨了一番。
她倒也沒想到,那個拄著拐杖的女生會在課後主動向自己搭話。
「你是松岡同學對吧?」
「啊、是的!」聽到陌生的聲音喊自己的姓氏,松岡江緊繃起神經,轉過身對上了女孩深紫色的眼睛。那雙眼睛清凌凌的,看不出什麼情緒,「同學,你認識我?」
女孩禮貌又拘謹地輕輕笑了笑:「不,我認識松岡凜。他是你的哥哥嗎?你們倆很像呢,我就擅自這麼猜測了。」
「咦?你認識哥哥?是哥哥的小學同學嗎?」松岡江困惑地撓了撓頭。
「不,我們是在澳大利亞認識的。」女孩說,她斂起了方才的笑容,「我是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你哥哥的,那個女生叫艾普麗爾……不知道你認識她嗎?」她的聲音變得輕了一些,眼神也開始不安地飄忽亂轉。
可是當時松岡江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些細小的表情和動作。艾普麗爾親切的臉龐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她立刻興致高昂地回應道:「啊,艾普麗爾姐!我上個月去澳大利亞探望哥哥的時候遇見過她,她和我哥哥關系很好呢!」
女孩眨了眨眼睛:「他們已經是男女朋友了吧。」
松岡江努力回想著之前去澳大利亞探望松岡凜時的經過:「唔……哥哥沒有提到過呢。不過,艾普麗爾姐和哥哥關系確實很好,她一直來找哥哥……我想也許他們是在一起了吧。」
「這樣子啊,」女孩揚起頭,朝松岡江鄭重其事地、幾乎是如釋重負地微笑了起來,像是終於揭開了苦苦追尋的真相,「真替他們高興。」
女孩的名字叫柚木螢。在道別前,她請松岡江不要向松岡凜提起自己。松岡江記得她是這麼說的:「我在離開澳大利亞前,和艾普麗爾鬧了點矛盾,幾乎到了不可修復的地步呢。所以,請松岡同學不要向他們提起我,希望他們能徹底地忘掉我這個爛人吧。」
話說得很重,讓松岡江在一瞬間不知該如何作答。但是,望著女孩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離開的背影,松岡江還是決定替她保守這個秘密。
「哈?」松岡凜難以置信地皺起了眉頭,他在一瞬間加大的音量讓列車裡的其他乘客紛紛側目。「她讓你保密你就保密了?」
松岡江委屈巴巴地雙手合十舉過頭頂:「我當時哪兒知道啊……女生之間的關系本來就很復雜很難處理的嘛!而且哥哥你也真是的,一點風聲都沒跟我透露,如果我知道柚木同學和你……有這麼復雜的關系的話,我一定當場就衝回來跟你通風報信!」她越說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於是放下了道歉的雙手,反客為主開始義正言辭地指責松岡凜。
松岡凜扶著額頭。他以為柚木螢已然遠在天涯,但其實她竟從一開始就近在咫尺。「那麼遙和真琴他們怎麼認識她的?你知道嗎?」
松岡江點了點頭。
那天在泳池邊,松岡江正和葉月渚說到柚木螢,兩位前輩便忙完了手頭的事走過來加入了他們的對話。七瀨遙聽到柚木這個姓氏後,立刻厭惡地轉過了頭去。倒是橘真琴,溫和地打著哈哈,說:「遙和柚木同學一直有一些誤解呢。」於是,四個人湊在一起,七零八碎地還原著他們記憶中的柚木螢。
松岡江出於女生之間的友誼與道義,刻意為柚木螢隱瞞了之前提到的那段過往,只是語焉不詳地一筆帶過了。在松岡江的描述中,柚木螢是一個一直坐在補習班最後一排,終日與拐杖為伍的女生。她的性格比較孤僻,冷冷清清的,沒有多少朋友。松岡江和她的往來也只限於互相借閱筆記的程度。
而橘真琴他們會認識柚木螢完全是因為她的姐姐柚木彌生。柚木彌生和望月実嶺是同班同學。一天放學回家路上,柚木彌生衝撞了當地的流氓混混,正在千鈞一發之際,是路過的望月実嶺出手教訓了那個小混混,這才讓柚木彌生逃過一劫。沒想到,過了幾天,混混們拉幫結派地前來尋仇,將望月実嶺毆打了一頓。而柚木彌生非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感謝或愧疚,反而還在高中裡四處宣揚望月実嶺是殺人犯的女兒。
「望月姐因為那件事住院的時候……柚木家只有小螢來了。」真琴說道,為了區分柚木彌生和柚木螢,他特地用了稍顯親昵的稱呼,「可是那天小螢居然被遙給趕走了啊!你們真應該看看,我可從沒見過遙這麼生氣。」
被莫名提起的七瀨遙別扭地移開了視線:「他們不該這麼對実嶺。」
「在這件事情裡做錯事情的只有柚木彌生前輩吧,柚木同學可什麼都沒做錯哦。」松岡江評論道,「而且當時柚木同學應該是拄著拐杖來的吧?想想柚木同學艱難地拄著拐杖還帶著慰問品的樣子——遙前輩居然就這麼把人家趕出門了!真差勁!」
「我……」七瀨遙一時被松岡江堵得啞口無言。
而後葉月渚向大家分享了自己開學以來和柚木螢相處的經過,他們拼湊的這幅柚木螢肖像畫這才算完整。但是,松岡江卻覺得,哪怕他們四個人七嘴八舌地勾勒出了各自眼中的柚木螢,這個女孩的身影卻還是遙遠且神秘,像是籠罩在一層薄紗之下。
「遙和真琴是因為望月姐的事才認識她的……你是因為補習班……渚是因為同班。話說渚這個小子這麼打聽螢的事是想干什麼?」松岡凜一邊念念有詞地復述著方才理清的關系,一邊又一次低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哥哥,」松岡江憂心忡忡地盯著身邊的松岡凜,「你和柚木同學……之前,在一起過吧?」
松岡凜聞言,抬起頭,望向松岡江,目光炯炯:「江,你為什麼要用過去式?」
他們沒有分過手。
松岡凜想要回憶柚木螢剛剛失蹤的那段時間,但是記憶卻總是凌亂而不成章法。一開始是瘋狂又無果的尋找,然後是漫長但徒勞的等待,最後才是徹骨的絕望與黑暗。他被浸泡在淚水之中,吐出一串串的氣泡,四肢拼命掙扎,卻怎麼都浮不上水面。時間失去了質感,變成了單調且重復的日出和日落。重重累積的矛盾終於爆發,他在游泳隊的一次訓練時握起拳頭,狠狠地揍了科爾溫一拳,第二天便提交了退隊的請求。他走在通往學校的道路上,望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海面,心中卻一片荒蕪。他似乎一直都在失去他愛過的人和物,可是哪怕他用力伸手去抓,他們也都會像流沙一般從他指縫間溜走。
有人擋住了他的去路。抬起頭,是艾普麗爾。
自從他上次幫艾普麗爾教訓了出軌的男朋友後,她就有點怪怪的。松岡凜說不上來,只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在一點點地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如果說,當螢還沒有消失時,這種微妙尚能與過往的記憶形成平衡的話,那麼螢的徹底消失便如同一劑強力的催化劑,攪弄著兩個人之間本已稀薄的空氣。
「凜,他們都已經拋下我們了。」艾普麗爾並肩走到凜的身邊,開門見山的一句話倒讓松岡凜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她會提到她的哥哥科爾溫,畢竟他昨天才挨了松岡凜結結實實的一拳。她繼續說道:「我想,是時候做一些改變了。」
她突然在那個時候攥住他的手。松岡凜本能地想要抽出,可是他沒有想到艾普麗爾的力氣竟然這麼大。他慌亂地抬頭望她,對上了她異常認真的神情。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松岡凜的手。告白便是在那個瞬間發生的。海潮在他們的身後起起伏伏。
她說,其實在凜幫她揍勞埃德的那一瞬間,她就發現自己有點喜歡他了。她說,這些天裡,她總是在回憶過去他們倆之間的故事。過往她和他之間永遠隔著一個柚木螢,然而現在那一重障礙消失了,螢已經拋下他們所有人離開了。艾普麗爾過去太習慣於隱沒在螢身後做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了,可是這一次,她想自己伸手握住自己的愛情。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松岡凜皺著眉頭聽她說完。艾普麗爾突如其來的表白讓他驚訝,但並不困惑,可是他討厭她口口聲聲將柚木螢稱為他們倆之間的「障礙」。他緩慢地、但是決然地,抽出了他被握住的那只手。一開始的他仍然保有余地地說:「你的英語說得太快了,我聽不太懂。」說完,扭頭走開。走出幾步,他又忽然心中一硬,回過頭,對著睖睜在原地的艾普麗爾冷冷地說道:「艾普麗爾,我還以為你是螢最好的朋友。」
他沒有等她跟上來,邁著大步子離開了。
可是艾普麗爾第二天卻來他家門口等他上學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還是來。她和他一起上學,每個周末也會上他家寫作業。洛莉和羅塞爾對艾普麗爾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許他們也覺得,松岡凜該從柚木螢的陰影中走出來了,艾普麗爾便是一個好的出口。但是松岡凜是決計不會接受艾普麗爾的,他也不止一次地拒絕過艾普麗爾。但是她卻總是笑吟吟地接受他的拒絕,然後依然每天早晨在他家門口的信箱邊笑吟吟地等他,依然會在每個周末笑吟吟地扣響凜家的門,甚至會很故意地在旁人面前表現出兩個人關系的親密。松岡凜只恨自己當時太過沉浸於自己的悲痛之中,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和艾普麗爾落在松岡江等其他人眼中已然是親昵的一對。
凜最後一次拒絕她的告白,並且告訴她自己即將回到日本時,艾普麗爾依舊笑吟吟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秒,兩秒,忽然,那抹笑意開始變形,她眼角的笑紋急轉直下,變成了欲泣的先兆。她掄起書包向他砸來,他沒有躲開。他聽見艾普麗爾帶著哭腔的聲音:「你還是放不下她!你還是要去找她!松岡凜,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哪怕石頭也該被我捂熱了吧!」
當時,他只是望著她跑開的背影,心中古井無波。他當時想:我要回日本,和我還忘不掉螢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只是回日本,因為我已經沒有留在澳大利亞的理由了。我不是去找螢,我找不到她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螢了。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艾普麗爾的意思。
「艾普麗爾……」他喃喃著,倏忽握緊了拳頭,「我真的還以為你是螢最好的朋友。」
——但是至少,現在的他已經浮出了淚海,也已經走出了荒原。
明天就去見柚木螢。
31.最後的玫瑰
葉月渚瞠目結舌地見證了學園祭上的那一場鬧劇。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松岡江已經追著凜跑開了,柚木螢也慢吞吞地回頭往教學樓方向走去。當事人都已經離開,只留下他們這些不明就裡的旁觀者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怎麼回事啊……小凜和柚木同學到底是什麼關系啊?」他自言自語著望向真琴,卻也得到了同樣困惑的眼神。他們只聽松岡江說起過柚木螢可能認識松岡凜,但是誰都沒有想到他們一見面會是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是女朋友。」沒有想到,一錘定音的話語竟來自一直沉默寡言的七瀨遙。七瀨遙扭過頭,和望月実嶺交換了一個肯定的眼神,然後重復了一遍他方才石破天驚的結論,「柚木應該是凜在澳大利亞時的女朋友。」
此時他們才知道,凜在國中一年級回國時遇到過七瀨遙和望月実嶺,並且向他們承認過自己有女朋友。雖然沒有什麼直接的證據,但是七瀨和望月近乎確定地猜測柚木螢正是凜在澳大利亞的那個女朋友。
葉月渚回家後輾轉反側了一晚上。雖然松岡江曾經語焉不詳地提過柚木螢與松岡凜存在的聯系,但是他倒也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過。但是靜下心來,仔細揣摩相處時的蛛絲馬跡,他竟也有了個黑色幽默的發現:無論是柚木螢,還是松岡凜,至少現在他們倆的性格是一樣的糟糕差勁,從這一點上來看倒也算得上般配。
第二天,葉月渚頂著一對黑眼圈走進教室時,心裡還有些發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或許是自己曾經摯友的女朋友的同桌。不過,當他推開門時,發現柚木螢並不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和最果朔樂湊在一起,兩個人正共讀一份台本。柚木螢的感冒還沒好透,為了防止自己傳染給最果,她特意戴了個口罩。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場景忽然讓葉月渚的心情輕松了下來,昨天那場鬧劇在他心中壓下的千斤重擔忽然之間也消失無蹤了。眼前的柚木螢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鄰座的怪同學,眼前所見才屬於他日常生活的經驗。於是他很快地忘卻了昨天那場充滿戲劇性張力的矛盾,像往常一樣大大咧咧地湊到兩個女生身後,出聲嚇唬他們:「喂——我是鬼!」
柚木螢和最果朔樂放下台本,轉過了頭。柚木螢雖然被口罩遮住了半張臉,但光從上半張臉就能看出她還是那張百年不變的撲克臉,而最果朔樂則額外附贈了他一個白眼:「葉月,你很無聊耶。」
「學園祭都結束了,你們倆怎麼還在看這玩意兒?」他趁兩個女生不備,從她們桌上搶過台本,定睛一看,是契科夫的《櫻桃園》,「哇,你們怎麼還在演這麼古老的劇啊?」
「你不想看就別看。」最果朔樂搶回了台本,悻悻地說。
「柚木同學要加入話劇社嗎?」葉月渚趴在兩個女生的椅背上,興致勃勃地問,「我記得你的姐姐柚木彌生前輩就是話劇社的吧。」
「所以我是不可能加入的,否則第二天你們就會看見我的屍體被掛在話劇社活動室門口。」柚木螢一本正經地說著恐怖的話,仿佛在陳述一個人盡皆知的常識,「我現在只是幫著最果同學看一看台本而已。」
「沒錯,柚木同學現在是我們話劇社的秘密後援!」最果朔樂豎起了大拇指,「等到彌生前輩退社以後,柚木同學就能名正言順地加入啦!」
「喂,我可沒有答應過這種事,而且這種行為聽上去怎麼這麼偷雞摸狗?」
雖然嘴上拒絕了最果朔樂,但是之後一整天的課間,柚木螢卻還是會跑到最果的座位旁一起看台本,細致地幫最果摳角色。葉月托腮看著兩個女生的背影,內心忽然湧起了一種極為柔軟與安定的感覺。他忽然想到了,無論是柚木螢也好,松岡凜也好,現在的他們其實非常相似——表面上是一副漠不關心、臉帶譏誚的樣子,但是卻總是能在細枝末節之處泄露他們被重兵把守的溫柔。他們都是最可靠的伙伴。葉月渚不知道柚木螢是否生來便是如此,也不知道松岡凜在澳大利亞的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麼。但是他回想起昨天兩個人氣勢洶洶的重逢,那分明是兩個傷痕累累的人驚愕地凝視著對方,互相指責對方為什麼不知道自己身負重傷,同時又質問對方為什麼同樣滿身傷痕。
想到這一點,葉月渚又一次回過神來,側過頭偷偷打量身邊的柚木螢。她正在認真聆聽她最不擅長的國文課程,上課時她把口罩摘下了,此時的她睫毛微垂,側臉寧靜溫婉,嘴角上揚的弧度仿佛一個逼真的微笑。他開始想像這樣一幅畫面——柚木螢以這樣溫柔的形像與從前同樣溫和的松岡凜站在一起,他們十指相扣、相視而笑,面前是被夕色浸染的大海,潮漲潮落,海面上泛著粼粼的光。
葉月渚不知道這樣一幅畫面是否曾經存在,也不知道它能否再度重現。但是當這個畫面在腦海中浮現時,他卻還是感到了一種渺遠的傷感,一種悵然若失。
柚木螢怎麼還沒出門?
松岡凜又一次在校門口跺了跺腳。
教學樓上的時針和分針形成了一個誇張的鈍角,都已經快要五點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是昨天釐清了來龍去脈後突然決定要來見柚木螢,於是便向任課老師和御子柴部長請了假,翹了最後一節課和游泳部訓練,提前出門坐電車到了岩鳶門口,正好趕上岩鳶的放學時間。沒想到在門口站了許久,柚木螢卻始終都沒有出現。
還沒有見到想見的人,但是麻煩的人倒是出現了不少。橘真琴、七瀨遙、望月実嶺、游泳很爛的眼鏡仔、松岡江等人紛紛走出校園。松岡凜今天暫時沒有心情和他們周旋,於是便只能低下頭側身躲開。雖然避開了這幾個人,但是他一身惹眼的鮫柄白色制服卻也引起了岩鳶其他學生的注意。沐浴在女高中生目光中的松岡凜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他的整個青春期都在澳大利亞度過,除了柚木螢和艾普麗爾這兩個熟人之外,他倒也沒有得到過來自異性的特別青睞。沒想到時過境遷,自己竟在故土成為了一道風景線。
漫長的等待滋長了他的焦躁,但是他實際上也並沒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要找柚木螢說些什麼,又期待從她那裡再得到什麼。他甚至連開場白都沒有想好。他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見過面了,分別的時間甚至已經超過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昨天的久別重逢,竟成為了一場空前絕後的爭吵,他們在真正談戀愛的時候也沒有像昨天那樣針尖麥芒地互相指責。他甚至不知道三年後的柚木螢是否還是從前那個柚木螢,看起來不是了,畢竟三年後的松岡凜也與從前的他判若兩人……
時鐘劃向五點,教學樓叮叮當當地響起了鐘聲。他煩躁地再次往校園門口探了探頭。
然後,他看見了柚木螢。
……和走在柚木螢旁邊的葉月渚。
一股無名火從他心頭升起。昨天他就想問了:葉月渚這麼關心別人的女人是想要做什麼?還買可麗餅?還不給她吃鮮奶味的可麗餅?他們倆放學後又在干什麼,為什麼是晚了一兩個小時一起走出教學樓的?葉月渚是不管游泳部的事情了嗎?他們那幾個家伙一看就不鍛煉,聯合訓練時肌肉狀態都差成那個樣子了——就算他們現在不能用露天游泳池,難道不能跑步訓練嗎?他不去好好跑步,卻在這裡惦記柚木螢?
他的腦海中劃過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想法,然後再定睛去看,發現在柚木螢旁邊還有另一個扎著辮子的女生。這是個三人行的組合。這一發現多多少少衝淡了他的不滿,但是很快他的心又一次褶皺了起來——以前,他、螢和艾普麗爾,也經常是三人行。
他掩身在校門後,偷看遠處的柚木螢。這一次,他有了些時間仔細打量她。可能因為感冒的原因,她戴著一副口罩。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綁著兩根辮子。她和江一樣戴著屬於高一年級的紅色領花,黑色的西裝外套,灰色的背心,棕色的短裙,白色的襪子才到腳踝處。她是沒有買到合身的制服嗎?感覺這套校服在她身上處處顯得寬大了。松岡凜又忍不住伸出頭去——還是說,她實在是太瘦了?
她正在和身邊的女生說話,眼神中沒什麼笑意,反倒是帶著公事公辦的腔調。倒是葉月渚,似乎一直在旁邊插話搗亂,她回過頭和葉月渚說話的時候,表情才變得生動一些,但也只是在原有的神態中添加了幾味譏諷。她因為腿的原因,走得很慢,但是她身邊的兩個人倒也主動配合了她緩慢的步伐。這麼遠遠看過去,她的右腿似乎還是完好無損的。他看著眼前長大了三歲的柚木螢漸漸走近,再去回想記憶中的柚木螢,竟有些面目模糊了。
「咦,這不是小凜嗎?」
葉月渚的呼喊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果然人不能站在原地發呆,否則一定會壞事。他尷尬地從校門後探出身子,走到他們三個人面前。雙手記得插袋,腳步不要顫抖,眼神要桀驁,要擺架子,要表現得像個高中二年級的帥氣不良,要酷!
「喲。」他簡短地招呼。嘴上是在回應葉月渚,可是他的視線卻只落在了柚木螢身上。她抬頭望他——他們倆的身高什麼時候竟差了這麼多了?——她的眼神中並沒有動搖或是迷惘,而是平靜無瀾,仿佛她早已料到他會到來。在葉月渚制造的嘈雜的背景音中,她朝他微微頷首:「哦,是凜啊,下午好。」
……?
啊?
什麼玩意兒?
他一瞬間竟感到無比失落了。在來岩鳶的電車上,他構想了她可能擁有的無數種反應:也許她會皺起眉頭將他趕走,也許她會流下眼淚,也許她會為自己昨天的失態而道歉……他想過或好或壞的種種可能,但是獨獨沒有想到她竟然會以如此平靜的表情對他說:「哦,是凜啊,下午好」?
稀松平常到仿佛他們仍然是朝夕相處的鄰居。
「借一步說話。」
「行。」
簡短的你來我往,倒讓在場的其他兩個人感覺到自己的多余了。最果朔樂和葉月渚交換了幾次眼神,來回傳達的消息也無非是「這個帥哥是柚木的什麼風流債嗎?」「是啊,快跑吧!」「天哪,柚木小小年紀的,看不出來還挺有一手的嘛!」「別掰扯了,快逃吧。」「你似乎跟這個帥哥認識?等會兒必須給我講講他倆的八卦!」在幾秒鐘快速的眼神交流結束後,葉月渚立刻帶著最果朔樂快步離開了校門口。
閑雜人物清理干淨了,這下松岡凜總算有機會和柚木螢說說話了。他低頭看她,這是他們這麼多年過去後第一次能夠站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說說話。
「你倒是也挺閑的,翹課來的?」柚木螢的聲音隔著一層口罩,有些悶悶的,但是松岡凜卻還是聽出了她語調中的揶揄和嘲諷。
「碰巧路過來找江而已,出門晚了,沒等到她。」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拿妹妹當作了借口,「倒是你,和渚他們在學校裡待得挺晚啊。」
這句話裡的酸味連他自己都聞得見。柚木螢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眼神裡洋溢起嘲笑:「我和誰干什麼輪不到你管吧。」
他不管誰管?話明明都湧到嘴邊了,可是卻還是被他生生咽下。三年前的凜的確有資格這麼爭辯,可是三年後的他,和她——算是什麼關系?也許在她看來,他們是早已結束的過往了;可是明明在他心裡,他們依然是一個未完成的狀態,一個沒有得到滿足的遺憾啊……
他心裡感覺到屈辱,扭過了頭不看她:「喂,這附近有什麼能坐的地方?我站得腿酸。」他低頭偷瞄她的右腿。
「我一個殘疾人都還沒抱怨呢。而且你有什麼事情不能站在這裡說完?」
「別一口一個殘疾人的!」松岡凜沒有想到,最後觸怒他的竟然是柚木螢的這一句「殘疾人」。他在一瞬間竟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了了。在這三年裡,他自覺始終處於一種停滯的狀態,仿佛深陷可怕的泥沼,他被困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活漸漸下沉。然而,站在他面前的柚木螢在這三年裡所經歷的,卻顯而易見是與這種遲鈍麻木的折磨迥然不同的痛苦——是有人舉著一把銳利的刀,鋒利的刀刃利落地切斷了她曾經擁有的一切生活。她失去了一條她曾經引以為傲的、運動員的腿,她也失去了眼神中明亮的光澤。他不知道她這三年究竟經歷了什麼,可是她卻只是站在那裡,熟悉的臉龐上帶著讓他陌生的嘲弄笑容,隔著口罩用沉悶的聲音拒他於千裡之外。他想要和她坐下來好好地聊聊天,想要重新親近她,想要重新走進她的生命、了解她的傷口,可是他卻已經無法如小時候那般率直地說出自己的心中所想了,而她也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以熱情的擁抱來撫慰他的膽小,此時的她正在一步步地退後,在他面前樹起重重森嚴的防備。
「我想說的,就是我和艾普麗爾之間沒什麼。你寄來的信都被截下了,我一封都沒有收到,不然我不可能不聯系你。就是這樣。」他收斂起自己心中的千思萬緒,僅僅是這麼說道,「我說完了,你愛信不信吧。」
他說罷,在她給出回應之前,便帶著滿腔的怨憤轉身離開。雙手要插袋,腳步不能抖,不能讓她看出自己的動搖,要帥氣得像個不良,要酷。在他心中十七歲的松岡凜這麼勸說著他。可是,同時,在他的心中,那個十四歲的松岡凜卻在大聲地哭泣著,死命地拽著他的衣角讓他回頭。他聽見十四歲的自己在一邊哭著一邊說,快回去見小螢,快告訴她你想她,剛才那些粗魯刺耳的話根本不是你的真心話對不對。
真是個煩人的小鬼頭。他煩躁地低下頭,試圖忽視心中滔滔不絕的哭聲。可是,那場哭聲卻也多少澆滅了他心頭的怒火,使得他有勇氣回過頭去,再次望向柚木螢。
她已經背對著自己離開了。因為腳不方便,她走得很慢。走了這麼長時間了,卻還沒走到路口。晚風吹起她的兩根辮子,她的背影實在是太單薄了。
在他的意識反應過來之前,他的身軀首先采取了行動——他意識到自己正一路小跑著來到她的身邊。
「喂。」他抓起她的手臂,動作盡可能顯得粗魯,但是他卻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你家在哪兒?」
她抬起眼看他,眼神依舊不悲不喜:「怎麼?」
他故意不看她:「我聽說你們柚木家女孩招小流氓注意,我還不想讓望月姐再挨一次揍。」
很爛的理由。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哦。」然後伸手為他指了方向。
柚木家離岩鳶不算太遠,但是因為柚木螢的腿,兩個人卻還是仿佛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一路上沒有人說話,但是他卻難得地感到了內心的充沛。他想起了澳大利亞的海岸線,澳大利亞的堤壩,澳大利亞的海灘,想起了他們一起走過的一切地方。以前他們穿著運動鞋,一路跑著、笑著,流著汗水,規定著誇張的運動目標,各自做著關於未來的美夢。當時誰能預見呢,幾年後,他們竟會出現在日本春末的街頭,殘疾的少女和心碎的少年,亦步亦趨地,走向一個並不遙遠的目的地。
在將柚木螢送到家門口時,他忽然聽到她說:「我知道的。」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但是身體卻代替他做了回答——他朝她微微頷首。
也許是他一時的錯覺,她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光亮。雖然當時柚木螢的半張臉被口罩遮擋了,但是松岡凜卻覺得,他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微笑,是依然存在於她身體裡的、十四歲的柚木螢,朝他展顏微笑。
親愛的実嶺:
我不知道你是否讀過聶魯達的一首詩?
我是個絕望的人,
一句沒有回聲的話語
失去一切,
並擁有一切
最後的船索,
我最後的渴求緊系住你。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
你是最後的玫瑰。*
32.hotaru_yuzuki
回到宿舍後,凜躺在床上發了很久的呆。從熄燈就寢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的光,他竟都沒有找到絲毫的睡意。
傍晚時的一景一幕,不停地在他眼前循環播放。他心中翻湧著的情緒更多是悔恨與遺憾:隨著年歲漸長,無論是他或者柚木螢似乎都失去了坦率地表達心中所想的能力。他們開始為自己設限,藏匿在自己制造的畫牢之中,將心事永遠封存。他們即使面對面站在一起,卻誰都沒有鼓起勇氣向對方靠近半分。
然而,在後悔之外,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心中竟還存在一星半點冷冷的、小小的喜悅。無論如何,他在一剎那間看到十四歲的松岡凜和柚木螢在他們長大後的身軀上復活了。他的心中重新燃起火焰,正如她的眼底重新漾起波瀾。這給他一種近乎天長地久的錯覺,仿佛他們還能夠忘卻這些年發生的一切,重新回到起點,攜手從頭來過。
他從枕畔抓起手機,打開手機凝視著桌面上柚木螢的照片。她的笑容恬靜美好,眉眼間不帶半分的哀戚,是如今已不復重現的風景。她的背後是輝煌燦爛到最極致的夕陽,松岡凜忽然意識到,這一輪懸掛於灰藍天空之上的夕日竟像是一個恐怖的讖語,毫不留情地預言了他們此後生命運行的軌跡。在這張照片以後,不論是他或她,經歷的似乎都是每況愈下的漫漫長夜。
怎麼會如此。
正當他盯著手機出神的時候,手機叮咚一響,屏幕上閃現了一條新郵件,遮擋住了柚木螢的照片。
一瞬的情感暫停。松岡凜怔忡在了原地。
發件人的郵箱名是hotaru_yuzuki。
他點開這封郵件,只見柚木螢只是十分言簡意賅地寫道:「你好,凜。這是我的電子郵件,以下是我的手機號碼。有事可以聯系。螢。」
只是寥寥幾行字,他卻來回反復讀了好幾遍。他鎖上手機,閉上眼睛,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猛地將他攥回了三年前那個平安夜,柚木螢徹底消失的那一天。他在那一天徹夜難眠,手機屏幕暗了又亮,柚木螢的信息卻始終沒有抵達。澳大利亞夏季的夜晚漫長而潮濕,從窗口吹來的海風在體感上卻是刺骨而又凜冽的。那個夜晚是一個宏大的像征,是他們的人生急轉直下的節點,是玲瓏時代的結束,是少年初老的開始。那個夜晚是出鞘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既往的人生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半,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直到今天。
三年前的平安夜戛然而止的斷點,那封沒有如約而至的郵件,竟然在物是人非的今天姍姍抵達。
一時之間,他竟高興得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想要下床換件衣服出門,剛放下手機卻又想起自己還沒回復柚木螢。他重新打開手機,敲擊著鍵盤,將柚木螢的電子郵箱和手機號保存下來。一開始他像往常一樣輸入「柚木螢」三個字,而後他又立刻將「柚木」兩個字刪去。螢。他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這封郵件仿佛是又一個隱喻,一個泛著銀白色光亮的轉折點。從這一封郵件開始,他們斷裂的生活將重新延續,哪怕無法回到過去,但他們也會帶著過往留下的傷痕,繼續他們沒有完成的故事。
松岡凜翻身起床,望向窗外。正是夜晚與白晝的交界,天光漸亮,世間萬物都在與黑暗道別。清晨五點半,這曾經是他和柚木螢約定一起晨跑的時間。純潔之美的精靈在他的心頭狂喜地跳動,一切又重新蘇醒。神往、靈感、生命、眼淚、愛情,他遺失的一切都在此刻重新逆流回他的身軀。他捧著手機,反復斟酌,終於在指縫裡拼命摳出了四個字,回復過去:「我知道了。」他以前到底是怎麼和柚木螢交流的?為什麼從前的他總能那樣輕易地向他人表達熱忱的喜愛?松岡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這些討人喜歡的能力的。
他換上運動服,旋開寢室的門把手。他的心中有一團溫熱的火,正在緩緩地膨脹,直到略略大於整個宇宙。他要回到他的舞台,他要重新向前,他要重新和螢在一起,他要戰勝遙,他要再一次開始熱愛游泳,他要找回他失序生活的一切秩序。
澳大利亞十二月漫長的苦夏終於在他的心頭落幕,而日本溫晴的春末正在他的面前鋪展開來。他踏著熹微的晨光,走出了門。
對於柚木螢而言,這也是一個無法入眠的夜晚。
她寫完日記,又坐在床上讀了幾頁書,心緒卻始終是一團亂麻。在兩年前獲知一切的真相後,她只覺得她的生命是一場巨大的謊言,也是一個荒謬的玩笑。所有人都在欺瞞她,所有人都已背叛她。她即使站立在最為熱鬧嘈雜的街頭,極致的孤獨卻始終如影隨形。兩年來,她試圖封閉起自己的一切情感,將自己想像成一塊不會融化的涼冰。這副冰冷的軀殼保護著她,讓她得以和柚木太太、柚木彌生平安共存於一個空間,也讓她得以用強大的內心捱過國中三年級一整年的欺凌與嘲笑。她學會了用嘴角勾起嘲諷的笑容,學會了冷漠而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神,學會了用這樣一副招人討厭的姿態拒人千裡。
可是。
當那個曾經的小小少年破海而來,用溫熱的眼神注視著她,向她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後,她竟已不知道該如何呵護這朵荒地上最後的玫瑰了。她依然用冰冷的眼神回望他,依然用嘲弄的神情諷刺他,依然將他推到千裡之外,依然對他關閉起自己的內心,像對待之前的任何一個人一樣。她是一個經歷過絕望的人,是一道刻骨銘心的疤痕,是一句已無回音的話語。過去的柚木螢確實已被熊熊的烈火或是漆黑的海水埋葬,而她則是從死水中升起的一縷亡魂。怎麼樣才能向他展露微笑?怎麼樣才能表現重逢的驚喜?怎麼樣才能表達自己的頓悟與悔恨?這些曾經對她而言輕而易舉的事情突然變得無比艱難和生澀。她和凜並肩走在岩鳶黃昏的街頭,她的心裡明明閃爍著喜悅的光,她比誰都清楚:只要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率先開口,那麼過去三年的心結就能一筆勾銷,他們就能在這個黃昏重新相擁。
走在這個已經長大的少年身邊時,她確實感到心中有野火一團。他長高了許多,褪去了孩童的稚氣,身軀變得堅實而又挺拔。她低垂著眉眼,感到臉頰泛起熱氣,還好有口罩遮掩了她久別重逢的羞澀。他們並肩而行,看似各懷心事,實際上卻都是在與同一個煩惱纏鬥——
為什麼,從前那樣簡單的一個微笑、一句話語,現在卻那麼難啊?
她放下書,嘆了口氣,拿起桌面上的手機。這台手機是柚木蒼介送給她的禮物,她不喜歡用,但是卻也每天充著電帶在身邊。她打開空無一人的通訊錄,新建一個聯系人,輸入了一串熟稔到連自己都覺得心驚的郵箱,並在姓名一欄標注「凜」。
構思這封郵件竟花了她一晚上的時間。她反復推敲,從牙縫裡擠著字,既想表達出一些溫情軟意,但卻又不願放低了自己的姿態。她心底的兩個柚木螢正在打著架:一個是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已經死去的從前的柚木螢,一個是在獲知真相以後以亡魂姿態生存於世的柚木螢。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在松岡凜面前,她的兩個自我都要如此糾纏。
當天光熹微,時針和分針指向五點半,她才下定決心,按下發送按鈕。她抬起頭,望向窗外,有鳥聲啁啾。她想起過去,五點半,到了她和凜在海邊見面的時間了。
凜的回復來得很快。仿佛在向她暗示:這一夜,他也一樣無眠。
雖然互相存了郵箱和手機號,但實際上松岡凜和柚木螢並沒有真正聯系過對方。
因為無論是凜還是螢,他們都在等對方主動聯系自己。
松岡凜打開手機,看著紋絲未動的桌面,只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在微微跳動。他從一開始的滿心期待到現在焦躁不堪:為什麼這個女人到現在還不來聯系我啊?他抓起手機,第一百次打開對話框,想要發送郵件給柚木螢,可是卻又悵然地關上手機。他並不知道自己該對她說什麼,似乎並不存在與她正常地展開話題的契機。可是,柚木螢她不是話很多嗎?她以前不是都能好幾頁好幾頁地寫信嗎?她以前不是連早餐的面包上有幾個褶都會告訴他的嗎?為什麼現在卻金口難開了?而且難道不是她主動提供電子郵件的嗎?為什麼她可以什麼都不做?難道她真的只是為了在他的手機裡占兩條數據的內存才發的郵件嗎?
他憤憤地扔開手機,招呼著似鳥愛一郎過來幫他做一組仰臥起坐。這些天,就連游泳部的部員們都注意到了他精神狀態的變化。他以前所未有的朝氣參與到了訓練之中,一次次地刷新著自己的最好成績記錄。御子柴部長還以為他讀了佛經後大徹大悟了,實際上他只不過是找回了遺失多年的自己罷了。
自然,他也知道,現在的自己是坐井觀天、一葉障目。即使他身處游泳強校鮫柄學園,身邊不乏人才濟濟,但是與澳大利亞的泳隊成員卻依然不可同日而語。他再一次深呼吸、潛入水中。他的目標很明確——打敗遙,重新開始追尋自己從前的目標。
在和螢、和自我的反復拉扯中,夏天到了。
是似鳥愛一郎提議要一起去買新泳褲的。松岡凜一開始只以為這個後輩在胡鬧,沒想到竟得到了御子柴部長興致高昂的響應。於是,鮫柄游泳部放了一天假,整個游泳部的成員浩浩蕩蕩地乘電車前往購物商場購買運動用品。
會在運動用品商店碰到岩鳶游泳部一行人倒是在凜的意料之外,但他卻意料之中地和七瀨遙發生了爭執。回程的電車上松岡凜回想著方才與七瀨遙的對話,心情有些惡劣。偏偏這個時候,似鳥這個麻煩的後輩突然開始鬧肚子疼,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吃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作為室友,松岡凜責無旁貸地接管了似鳥愛一郎。就近在岩鳶站下了車,前往附近的醫院。檢查後的結果是腸胃炎,需要住院一周。松岡凜一邊舉著電話給似鳥的家人打電話,一邊下樓幫似鳥辦理入院手續。
在窗口辦完手續,松岡凜剛轉過身,便愣在了原地。
岩鳶確實是一個很小的地方。他望著眼前的人,這麼想到。
柚木螢晃著兩根辮子,走進了醫院大廳。她沒有看見松岡凜,而是徑直踏上了扶梯。
……她又病了?
松岡凜想到自己之前在怨懟她遲遲不聯系自己,如今又親眼見她出現在醫院裡,心中登時充滿了自責。想著似鳥愛一郎正在打點滴,短時間內應該不需要他,於是他一邊罵著自己跟蹤狂,一邊悄悄尾隨柚木螢上了樓。
柚木螢在醫院裡七拐八繞,終於在一間病房前停下腳步,推門進了房間。松岡凜走上前查看病房門口的姓名牌,寫的是「柚木蒼介」。
病人不是柚木螢。這個發現讓松岡凜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他小心翼翼地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探看病房內的情況。這是一間條件不錯的單人間病房,窗明幾淨,床頭櫃上擺著新鮮的花束。柚木螢正背對著門口坐著,看不清表情。而病床上躺著一位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松岡凜第一眼只覺得他長得眼熟,而後很快想起來:這個男人和柚木螢的父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柚木螢父親永遠定格在了照片上的模樣,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則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時光的摧折。那應該是柚木螢的伯父。松岡凜之前聽松岡江說過,柚木螢來到日本後是和伯父母一家生活的。他當時便覺得詫異,因為在澳大利亞時只知道拉文德母女倆孤兒寡母地生活,竟沒聽說過她還有個伯父。
松岡凜又靠近一些,病房裡的言語便隱隱約約地傳到了耳畔。
「你今天居然會來看我,真是難得。」名為柚木蒼介的男人微笑著對柚木螢說。
「只是聽說你這次差點死掉,來看看情況罷了。」柚木螢冷冷地回答。松岡凜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毛。現在的柚木螢和他說話時只是難以親近,但是面對這個男人,她的一言一語則足以稱得上尖刻了。
柚木蒼介不以為意地笑了:「真可惜,這次又沒死成。難得我遺書都寫好了呢。」他掙扎著想要在床上支起身子,柚木螢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做一個攙扶的動作,但是松岡凜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收回了手。柚木蒼介自己艱難地坐直了身子。
「螢,你真的一分錢都不要嗎?」柚木蒼介忽然收斂起笑容,格外認真地問道。
柚木螢陷入了微微的沉默,而後反問道:「否則你的老婆會輕易放過我嗎?」
柚木蒼介微微一愣,而後低垂下了眉眼。
「她能害死我媽媽,就同樣能害死我。現在我們尚能維持表面的風平浪靜,就是因為我不會對彌生構成威脅。你自己想一想,如果我繼承了你的一半遺產,或者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她會做出什麼事?希望你不要給我造成麻煩,你快死了,我還想多活一陣子。」柚木螢說完後,頓了頓,又補充道,「何況,你的錢,我嫌髒,不稀罕。」
松岡凜聽得目瞪口呆,而柚木蒼介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刻薄惡毒的話語,他寬和地笑了笑,伸手想要摸一摸柚木螢的頭發,卻被她敏捷地躲開了:「別碰我。」
「你的腿……小螢,以後會很難的。」
「我以後會怎麼樣用不著你操心。」
「還是沒能原諒爸爸嗎?」他收回了手,頗為遺憾地說。
松岡凜用手扶住門,瞪大了眼睛。
柚木螢站起身來,聲線冷峻:「我的爸爸永遠都是柚木啟介。」
而後,她轉身離開了病房。在推開門的一瞬間,松岡凜來不及躲藏,他也無意躲藏,便那樣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柚木螢的眼前。
柚木螢愣了愣,但她很快反應了過來,趁病房裡的柚木蒼介還沒發現,她迅速關上了病房門。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眼前的松岡凜:「在病房門口聽壁腳,你確實是專業的。」
「有時間嗎,聊聊?」松岡凜歪歪頭,指了指醫院外。
柚木螢不置可否地虛起了眼睛,問他:「你聽到了多少?」
「聊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33.吻
松岡凜確實沒想到柚木螢會同意自己的提議。
於是他先帶著柚木螢去找似鳥,和他打了一聲招呼。似鳥愛一郎雖然被腸胃炎折磨得迷迷糊糊,但是在看到柚木螢的一瞬間卻陡然瞪大了眼睛。松岡凜知道,似鳥認出了柚木螢正是他手機桌面上的女生。看著這個欲言又止的麻煩後輩,松岡凜頭疼地扶額。只怪他平時用手機時沒做好隱私保護,只能回頭再處理這個後輩了。
把似鳥扔在醫院裡打點滴,松岡凜和柚木螢走出了醫院。方才來得急,松岡凜甚至都沒注意到這家綜合醫院毗鄰海灘。他們走海灘,健康的海風吹拂著他的頭發。一瞬間,恍若時光倒流。
「喂,你要不要把鞋脫了,有沙子。」
柚木螢回頭看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吧。」
松岡凜脫下了鞋襪,踩上了松軟的沙地:「岩鳶的海景很美,我跟你說過的吧。」
「但確實沒澳大利亞的好。」柚木螢凝神望著眼前起起伏伏的潮汐,說。
「各有千秋吧。」松岡凜在沙灘上坐下。他從前做夢都想要帶螢一起站在岩鳶的海邊,一起凝望遠處的海天交界。如今竟是實現了。
柚木螢在海邊站了一會兒後,也許是腿腳支撐不住了,於是也只能在沙灘上席地而坐。雖然太陽仍然掛在天邊炙烤著他們,但確實已經到了傍晚時分,過不了多久,興許天空就要被夕色染紅了。
「那是我大伯,是柚木彌生的父親。」在松岡凜開口之前,柚木螢便先發制人地采取了主動,「我爸,你知道的,他早就死了。」
「嗯。」
「我媽死後,他就從墨爾本把我接到了這裡,我就和他們一家人一起生活了。我來這裡沒多久,我伯父就診出了癌症。是中期,還有救,所以這兩年都在治。但這不妨礙他們覺得我是寄生蟲和喪門星。你不是葉月渚他們的朋友嗎?你隨便問問岩鳶的人就知道了,很多人都這麼罵我。」
松岡凜扭頭看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平靜沒有波瀾,仿佛世間秩序本該如此。她的這一番陳述,除了柚木蒼介的病之外,基本和松岡江描述的一致。但是,這卻莫名勾起了他的怒火:她在糊弄他。這些都是連松岡江、葉月渚他們都能輕而易舉地打聽到的事,難道她認為他們倆之間的關系就僅僅止步於此嗎?存在太多的疑點和未知了——她的腿怎麼了?拉文德是怎麼死的?方才他們說的遺產和那句「爸爸」又是怎麼一回事?
她清清靜靜地坐在那裡,明明近在咫尺,可是松岡凜卻始終覺得和她依然遠隔重洋。
「螢。」也許是日光的炙烤讓他微微犯暈,十七歲的松岡凜忽然從他的身體裡漸漸變得透明,進而銷聲匿跡了。十四歲的松岡凜趁虛而入,咧開一排尖利的牙齒,露出勝利的笑容,他終於占據了主權。於是,他抓住了柚木螢的手。「你覺得我該聽到的就是這些嗎?」
柚木螢抬起頭,詫異地望著他。她想掙開手,但是卻掙不開。
「你說我是專業在病房門口偷聽的人。看起來你沒有忘記上一次我偷聽到的是什麼事。」
雖然當時柚木螢並沒有意識到松岡凜偷聽到了她無意中的表白,但是在之後談戀愛的時候,他也時時將這件事作為一段有趣的回憶向她提起。果然,聽到凜的這番話,柚木螢皺起眉頭,手卻不再反抗了。她迅速地轉過了頭,但松岡凜還是看見她的耳朵變得通紅了。這個反應讓十四歲的凜和十七歲的凜都十分滿意。而此時,十四歲的凜更加得意洋洋地開始乘勝追擊。他變換手指的姿勢,找到她的指縫,十指相扣。
「螢,我不知道現在你是否改變了那時的想法。我唯一能告訴你的是,我沒有改變,我也不會改變。所以。」松岡凜忽然頓住了。他想要和從前一樣陪在她身邊,想要知道她的一切秘密和苦痛。他不想像松岡江、葉月渚,或者任何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過客一樣。他樂意接收她所有負面的情緒,他樂意知悉她早餐面包有幾個褶這些無聊的事情,他樂意每天查看她發來的事無巨細的一切信息碎片。他唯一無法接受的就是成為她生命的過客。這些話語流過他的嘴邊,可是卻又迅速地消逝。十四歲的松岡凜在這一刻掉了鏈子,他隱去了。十七歲的松岡凜猶豫了,怯場了,他向後縮了縮,手上的力度也微微減弱。
然而。就在這個時刻。
溫軟的唇覆蓋了上來。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她便抽身離去。她的手指也找到了機會,迅速地掙脫了他。
他瞪大了眼睛,伸手撫摸自己的嘴唇,一時竟不知道剛才一瞬間發生了什麼。柚木螢在他猶豫的剎那忽然轉過頭來,迅速地吻了他一下。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這是什麼意思?」他回過神來,見柚木螢已經側過臉,艱難地沙灘上站起了身。她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仿佛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不早了,你的後輩該等急了。」
「等一下,柚木螢,你剛剛是什麼意思?」
「早點回宿舍吧。」柚木螢開始往醫院的方向走。
「你非禮完我就想走?」松岡凜也立刻站起了身來。這個女人怎麼表現得好像剛剛她的嘴唇只是一不小心隨便碰巧撞到他的一樣?他想拉住她,她明明走得那麼慢,他完全可以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她的。
但是她卻在這時回過頭來,對他說:「故事有點長。晚上電話聯系。」
她的眼睛裡水光搖曳,有微亮的光。這讓他近乎確信——就在剛才,十四歲的柚木螢也短暫地占據了這具身體的主權。
他們離開沙灘的時候,天的一半是燦爛的金黃,另一半則是暗沉的灰藍。天早灰藍。海面上的夕陽宛若燃燒。
這一次柚木螢沒有再爽約。晚上十點,她的電話如約而至。
她的開場白依舊如現在的她一樣,平淡而冷清,不起一絲的漣漪:「凜,晚上好。」
但是,這確實是一通很長、很長的電話,長久到他甚至以為聆聽了一個人完整的一生。
她全部告訴他了。拉文德和柚木蒼介的婚外情。柚木啟介的意外喪生。柚木螢不被祝福的出生。拉文德的自殺。柚木蒼介的懺悔。柚木彌生導致的她的殘疾。艾普麗爾的那通電話。柚木蒼介得病後的坦白。當然,還有,望月実嶺。
她向他解釋了下午在醫院裡的那一番話。為了在柚木家求生,一方面,她主動放棄了一切的權利,只是專心扮演好失去雙親的侄女這個角色,直到她滿二十歲成人後,她便會離開柚木家,從此和他們再無瓜葛——至於當下柚木蒼介對她的撫養,就先當是他欠她的。另一方面,她學會了以巨大的耐心應付柚木彌生明裡的欺凌和柚木太太暗裡的刁難。這幾年柚木家本身因為柚木蒼介的病而成了一團亂麻,柚木母女倒也無暇顧及她,所以她現在姑且能用這些方式在柚木家保全自身的安全,至於以後會有什麼變數,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凜,我想告訴你的是,」最後,她總結陳詞,「所見即所得。如今的柚木螢已經不是你當初認識的那個人了,她經歷過這一切。如果你想從我這裡得到的還是從前那個柚木螢給你的東西,那麼可能你要失望了。所以,我希望你再好好考慮一下你下午對我說的話。」
她說完後,月已高懸。他在空曠的寢室房間裡,望著窗外月華如水,那是一種質地輕盈、近乎清澈的光。他一時無話,舉著手機沉默了良久。無數縷情緒的游絲滑過他的心頭。和柚木螢的遭際相比,他這些年來承受的苦悶是多麼輕巧而不值一提。
「螢。」他只是聽見自己這麼說,聲音微微干啞,「暑假……有機會見見面吧。」
「或許吧。」她在電話那頭輕輕一笑。
他放下手機,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探向嘴唇。那是一抹格外熟悉的柔軟,哪怕轉瞬即逝,卻足以喚醒他的記憶:
螢,既然你讓我重新再考慮一下自己的心意,你又為什麼要親我?
這一次是你先動的手,你必須要給我一個說法。
這麼多年過去,我們誰又不曾改變?但是沒有人說過我們不可以重新相愛的,沒有人。
等到他終於釐清自己的思緒,在床上躺下時,他才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件恐怖的事:螢和望月姐……?那我和遙豈不是成了連襟了?啊啊啊啊!
柚木螢最近覺得學校裡的人很煩。
自從上次松岡凜來校門口找過她之後,葉月渚和最果朔樂就經常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打量著她。
最果朔樂顯然聯想到了學園祭後的那場對話,找她聊天的時候頗帶了點興師問罪的意思:「他就是那天你說的甩了你的男朋友?小姐,我看你說反了吧,那天的狀況明明更像是你把人家給狠狠地甩了。」
葉月渚更加過分,甚至向她提議:「我和凜是好朋友哦!既然你和凜是男女朋友的話,我們也算一家人了!我可以叫你小螢嗎?你也可以直接叫我渚哦!」還不顧她同沒同意,他竟然就自說自話地這麼叫上了。
等一下,什麼叫「也算一家人了」?你說這話凜同意嗎?!
除了開玩笑之外,葉月渚還總疑心松岡凜性情大變與柚木螢存在聯系,旁敲側擊地問過她。但是一來柚木螢本身也並沒有問過松岡凜在她離開後的幾年經歷了什麼,能夠提供的信息有限;二來柚木螢暫時也不想承認自己和松岡凜之間的關系。於是,她不太理睬這個聒噪的同班同學。沒想到這不置可否的態度卻讓他更加鬧騰了。
而在班級之外,和松岡江的幾次偶遇則讓她們雙方都感到些許尷尬。松岡江摸不透如今柚木螢和松岡凜的關系,甚至連柚木螢自己都說不清他們倆現在究竟處於怎樣的狀態。她們是兩個處於迷霧中的人,在走廊匆匆撞見時,也都只能尷尬又迷茫地向對方點點頭,表示出一種界限曖昧、難以定義的友好。
不過,真正讓柚木螢感到意外的是,正因為和凜扯上了關系,她反而在高年級的幾個人心中博得了些許好感。橘真琴本來就性格溫和,如今看到她時,打招呼的興致竟也更加高昂了些。連從來不給她好臉色的七瀨遙,此時都對她微微緩和了態度,至少不會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拉下臉轉過頭去了。柚木螢知道,此時她在他們心中的標簽已經不僅僅是「柚木彌生的妹妹」了。她和松岡凜的名字又一次牽扯在了一起,哪怕現在連她自己都無法對這種牽扯進行命名。
最讓她意外又驚喜的,是望月実嶺。
對於她同母異父的姐姐望月実嶺,她始終抱有復雜的感情。不同於對同父異母姐姐柚木彌生的厭惡,望月実嶺在柚木螢的心中始終是一個無聲的受害者。她的母親拉文德在她尚未記事時便為了柚木蒼介毅然決然地棄她而去,而她的父親又因為柚木蒼介的關系而鋃鐺入獄,最終不明不白地死去。她和祖母相依為命,從小因為父親殺人犯的身份而飽受歧視。柚木螢不止一次地遙遙凝望著她——她比柚木螢更像拉文德,同樣亮金色的張揚的長發,同樣混雜著異族血統的立體的五官。這種相似讓她感到無比的親切,同時也無比的傷心。然而,望月的神態卻又是與拉文德截然不同的。她從來沒有露出過溫柔謙和或是低眉順眼的表情,柚木螢見過的她是永遠冷靜且堅毅的。她正如她的名字,如山嶺般堅實峻峭,仿佛刀槍不入。柚木螢知道她過得很不好,但是她也很難想像在過往十余年中,究竟是怎樣的風雨才鑿刻出如今的望月実嶺。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造成這一切的,是她的生身父母。更進一步,柚木螢竟覺得她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對望月実嶺的一種傷害。
柚木螢唯一一次試圖親近望月実嶺,便是代替柚木彌生去醫院探望她那一次。這是柚木家的人再一次傷害她了。當時的柚木螢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捏著花束,心中惴惴,腦子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卻想不出一句合宜的話語。走到病房門口,開門的是七瀨遙。他黑著一張臉告訴她望月実嶺還沒有蘇醒,沒有收下她的花便重重地關上了門。柚木螢呆愣地凝視著緊閉的房門上縱橫的溝壑,她發現那一刻她心裡竟長長地松了口氣,如釋重負。她想這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她原本就不該和望月実嶺見面。她在望月的面前永遠都是一個帶著原罪的人,她沒有資格祈求她的原諒。於是,在那之後,即使和望月実嶺身處同一個校園,柚木螢也只敢遠遠躲在角落裡遙望她。她是美玲,她是媽媽的女兒,她是受害者。她是柚木螢每一天的日記傾訴的對像,是她失落的親情最後的救贖,也是她心中無法抹去的一道紅色的傷疤。她不應、不能也不配去親近望月。
可是,學園祭那場鬧劇,卻讓望月実嶺認識了她、記住了她。
是個突如其來的雨天。柚木螢在教室窗口望著不期而至的大雨,心中一籌莫展。她前一天沒看天氣預報,出門時忘了帶傘。她的斷腿和孱弱的身體不允許她冒雨回家,看來只能聽天由命地在學校裡等到雨停了。
她想起葉月渚和最果朔樂。興許能拜托他倆送自己一程。於是她算好了部門活動結束的時間,緩緩地走到教學樓門口守株待兔,卻意外在那裡撞見了望月実嶺。金色長發的少女那時正抬頭呆望著屋檐上滴下的雨珠,感受到她的注視,便轉過了頭來。
望月実嶺先是愣了愣,而後緩和下了臉部的線條。在柚木螢看來,這簡直是一個友好的微笑了。望月朝她點了點頭:「柚木同學。」
竟然被她記住了名字。柚木螢一瞬間紅了臉,手足無措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也匆忙地向望月実嶺點頭:「望月前輩好。您在躲雨嗎?」
「沒有,我在等遙。」似乎她已經默認了柚木螢認識游泳部的所有人。
柚木螢了然地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接著,望月的視線轉移到柚木螢空空如也的手上。
「沒有帶傘?」
「啊、是的。」柚木螢有些難為情地點點頭。
「用我的吧。」說罷,望月実嶺就將手中的傘拋給了柚木螢。
柚木螢慌張地接住傘,可是表情卻依然有些為難:「可是,那望月前輩不就……」
望月実嶺揚起嘴角,微微笑了:「別擔心我,我有遙。」
最終還是接受了望月実嶺的傘。
柚木螢撐著傘走出一段路後,拍了拍自己兀自滾燙的臉頰。很奇妙,當她站在望月実嶺面前時,之前的一切冰冷的偽裝竟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望月実嶺友好親切的眼睛,仿佛是拉文德穿越了生死的界限,重新來到了她面前。這是一個無辜的拉文德,她洗淨了一切不被饒恕的罪孽,只帶有滿身母愛的光彩,那樣清潔無垢地在她的面前重生了。
她撐著望月実嶺的那把傘,回過頭望向校門口。七瀨遙來了,他走到望月実嶺的身邊,伸手撫過她金色的長發。望月愉快地回過頭,兩個人說了些什麼,然後七瀨遙撐開了一把傘,兩個躲在傘下的人一起走進了雨幕。
她忽然覺得心中無比潔淨與輕盈。抬起頭,無數清澈晶瑩的雨珠正從灰暗的天空墜落,紛紛碎裂在她的腳邊。
親愛的実嶺,我們終於真正見面了。沒有人比你更值得幸福。
口袋裡的手機嗡地一響,柚木螢不用去看都能猜到,是松岡凜發來的消息。
她故意不立刻去看,她忽然又像個小孩子一樣,想要把最喜歡的那顆糖留到最後再吃。於是,她只是繼續撐著那把心愛的傘,輕快地踢著路上小小的水塘,向柚木家的方向走去。
34.黃昏的顏色
眾所周知,只有主動發郵件,才會得到回信。
松岡凜竟然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參悟這個道理。
和柚木螢打完了那通電話後,他又耐心地等了幾天,柚木螢卻還是沒有主動給他發郵件。他們話也說了,手也拉了,嘴都親了——她究竟還在藏著掖著些什麼?
眼見暑期游泳部合宿迫在眉睫,即將前往與世隔絕的無人島進行集訓的松岡凜不得不硬著頭皮主動給柚木螢發了一條郵件。原本他想告訴柚木螢他得去島上集訓一陣子,等他回來後兩個人可以出來逛一逛、吃頓飯之類的。可是在手機上敲敲打打半晌,松岡凜卻還是把後半句邀請給刪去了。傳到柚木螢手機上的郵件只有簡簡單單宛如通訊的一句話:「明天我們游泳部要去無人島上集訓。」
於是,柚木螢便也公事公辦地回復:「路上小心。」
松岡凜收到這條回復後,有些喪氣地垂下了肩。可是,就這麼一條郵件,他還能期待得到什麼回復呢?
登島以後,松岡凜每天除了訓練之外,便琢磨著該給柚木螢發些什麼東西。他回憶從前他和柚木螢的通信,試圖從過往的他們身上學習戀愛的經驗:那時候,生活中事無巨細的碎片都是值得分享的閃閃發光的寶石。多麼好笑啊,他的年紀在增長,可是卻還得回過頭向從前的自己討教經驗。他漫無目的地在小島上閑逛,用手機拍下偶然遇到的形狀奇怪的菌菇、空中天牛形狀的雲朵、晚飯時烤得過焦的青花魚。他隨手儲存了許多生活中的小小細節,可是當編輯郵件的時候,卻又往往猶豫,不知道自己發送這些無聊的小事妥當不妥當、合適不合適。他和柚木螢當真是處在一種無法命名的尷尬狀況中——他們曾經是戀人,可是現在還是嗎?他們曾經親密無間,可是現在還能嗎?他們之間相隔的三年歲月,那一千天的漫長且深邃的鴻溝,似乎無法用這些瑣瑣碎碎的小東西來進行填補。
可是,至少得做些什麼表達自己的堅持吧。於是他還是努力編輯著郵件,近乎於逼迫自己勉強按下了發送。還好這些郵件並沒有在柚木螢那裡引起什麼惡感,她每條都會回復。
「今天我們登島訓練了,島上有一個游泳館。」附上了游泳館的內景照片。
「我還以為你們會去海裡游。」
「今天晚上烤魚,我烤焦了,就不發圖了。」
「魚是自己抓的嗎?」
「今天遇到了江,岩鳶的人也來島上訓練了。」
「我聽葉月說了。望月前輩來了嗎?」
松岡凜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學生,每天用一句話記錄這一整天最難忘的事情,傳送給柚木螢老師批改。兩個人每天的對話往往只有一兩個來回,而松岡凜卻總是在對話結束後一兩個小時才開始後悔:剛才的對話其實可以繼續進行下去的。
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一天,松岡凜剛結束下午的訓練,在更衣室衝完澡,一邊用毛巾擦著頭發一邊從櫃子裡拿衣服。忽然,他發現手機上有隱隱的光正在閃動。他放下毛巾,翻開了手機。
新的郵件,來自柚木螢。
「今天下午讀書時,看到一幅插畫,挺像你的。」
附圖是一張滿臉不高興的簡筆畫小鯊魚。
……?
「哪裡像了?!」
松岡凜憤憤地回復道,真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在看什麼亂七八糟的書。但是放下手機後,他卻又發現自己忍不住地揚起了嘴角——很高興,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很高興。仿佛是自己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對方的回應,這好像是重逢之後柚木螢第一次主動給他發這種日常瑣事類的郵件。他幾乎有一種一切都回到了正軌的感覺。
一天一次的郵件變為了一天兩次,然後三次、四次。一開始松岡凜還會斤斤計較地計算著誰主動挑起了話題,又是誰最終結束了對話,但後來次數變多了,倒也算不過來了。郵件的主題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面朝大海,漫無目的地談論著糧食與蔬菜,沒有涉及什麼宏大的主題,卻也依然能感受到春暖花開。
松岡凜回想起他們在悉尼的那段時光,似乎宏大的敘事只不過是微暗的背景,而連綴起那些事件的稀松平常的日子,才是光彩熠熠的實質。
在島上集訓結束前幾天,柚木螢忽然問松岡凜:「你手邊還有我們以前話劇表演的錄像嗎?」
看到這封郵件,松岡凜坐在床邊怔忡了半天。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提及他們在澳大利亞時的事情。
松岡凜在過去的對話中一直試圖規避過去、活在當下,不敢提拉文德或艾普麗爾,既怕招她傷心,也不想惹自己心煩。但是他知道,無論是他或者螢,他們終究要重新面對那段令人傷心的歷史的。
「有,我存在U盤裡了。過兩天我們要不碰個頭吃頓飯?我把U盤給你。」
就這麼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提出了約會邀請。松岡凜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兒後,柚木螢的回復抵達了:「好,麻煩了。」
他讀完這條回復,把手機一扔,直接呈「大」字形仰臥在床上。雖然用手捂著臉,但是他知道自己正在笑。
在和柚木螢見面前一晚,松岡凜在寢室裡將U盤接入電腦,重新打開了那個mp4文件。松岡凜想像著自己拉開記憶的抽屜,從中挑出這一個文件,吹去了歲月在其上覆蓋的厚厚塵埃。
剛剛點開視頻,柚木螢年輕而快樂的笑聲便從音響裡漏了出來。畫面猛烈地搖動著,一會兒黑,一會兒白,最終定格在柚木螢的臉上。當時的柚木螢剛受第一次腿傷,雖然傷情嚴重,但尚有治愈的可能。她拄著拐杖,望向鏡頭,笑容燦爛地用兩根手指比出一個V字。
然後出現了松岡凜自己稚氣的童聲:「今天,是柚木大編劇的處女作——《紙樹影子》的首場公演!」然後穿著獵人戲服的松岡凜闖入了鏡頭。他握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拿來的胡蘿蔔,將它假裝成話筒,煞有介事地扮演著主持人。他將胡蘿蔔遞到柚木螢嘴邊:「來,柚木螢女士,請用簡短的語言表達一下你的激動之情。」
柚木螢從松岡凜手中接過了話筒,剛要說話,此時鏡頭卻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艾普麗爾的聲音隨後響起:「啊,我也要入鏡!我也要被采訪!我可是女主角啊!勞埃德你來拿錄像機啦!」
松岡凜坐在寢室的電腦前,托著腮,帶著淡淡的微笑注視著屏幕中的少年和少女。當他們鬧完了,演員們走進後台開始准備後,柚木螢便將錄像機固定到三腳架上,專心等待錄制他們的表演了。松岡凜沒有仔細看之後的話劇表演,卻兀自將表演開始前的那段采訪來來回回播放了好幾遍。他凝視著那一年柚木螢燦爛的笑靨,他們笑著、鬧著,那時的一切都是那樣生動又強烈。
究竟是為什麼,他們最後會這樣長大?
他和柚木螢約在岩鳶高校附近的意大利餐廳見面。松岡凜好幾年沒回岩鳶,對岩鳶周邊的衣食住行已然有些陌生,只能拉下臉皮問了江。松岡江自然知道松岡凜的用意何在,於是便貼心地向他推薦了這麼一家餐廳:環境好,離柚木家近,而且雖然是西餐廳,但是價格卻也算親民公道,岩鳶的學生們都挺喜歡到這家餐廳改善伙食。
見柚木螢該穿什麼私服,他頗花了一些心思——他把衣櫃裡所有的衣服一股腦兒扔在床上,捏著下巴思索半晌,設計了好幾套搭配,還讓似鳥幫著一起揀選,最終才決定穿一件黑色襯衫搭配白色西褲。出門前,松岡凜仍舊不自信地攬鏡自照了半天,左看右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想起從前,他只要隨便從椅背上抓起一件套頭衛衣和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潦草地穿上後就能大搖大擺地跑去敲柚木螢家的門。這種童真又粗糲的歲月當真是遠去了。搭上駛往岩鳶的電車時,他望著玻璃窗上映照出的、接近於青年模樣的自己,心中忽然浮起了一個疑問:長大,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雖然一路上松岡凜都心情忐忑,但是在見到柚木螢的一瞬間,他無疑是高興的。柚木螢和他還算挺有默契,她穿著白色的花邊襯衫,搭配著黑色百褶裙,是精心打扮過的模樣。兩個人若一起走在街上,也許會是很般配的一對。這個想法掃過他的心尖,癢癢的。
「……喲。」他收斂起自己的想像,頗為不好意思地向柚木螢打著招呼。
柚木螢朝他揚了揚下巴:「項鏈不錯。」
……?
松岡凜低下頭望向自己頸間的項鏈。
不錯的難道只有項鏈嗎?!
進餐廳後,他們在巨大落地窗旁的沙發位落座。松岡凜記著江給他推薦的菜色,各點了一份。放下菜單,他望向坐在對面的柚木螢。她正托腮凝望著落地窗外的風景。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其實正處於女孩和少女之間的年紀;而如今,女童的稚氣已然銷聲匿跡,坐在他面前的已經完全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的眼神靜定,斂起了許多的心事。不假時日,她定會出落成一位美麗的青年女性。
正巧,他們鄰座是一對不知是情侶或是年輕夫妻的男女,正面對面坐著、言笑晏晏。此情此景很難不讓他心生向往,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會出席彼此的未來。
「你要的U盤。」松岡凜從口袋中掏出銀色的U盤,推向坐在桌對面的女生,「我把視頻文件放在一個文件夾裡的,就叫『紙樹影子』。」
「有心了,謝謝。」
「怎麼會想起要這個?」
「學校裡話劇社的同學想要。岩鳶的話劇社之前一直都只演現成的劇目,吸引不了人,他們想要做一些原創的話劇。最果——就是我們班的話劇社成員,聽說我有過類似的經驗,所以想借成品視頻來參考參考。」
松岡凜了然地點了點頭,心情卻黯淡了些——原來只是話劇社需要,他還以為呢。
「你加入話劇社了嗎?」
柚木螢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這些年閑著無聊寫了些劇本,沒想到居然還能派上用場。」
「你把視頻給別人之前,記得稍微處理一下……我是說,前面那些沒用的鏡頭。」松岡凜說這話的時候,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睛,面頰上翻湧起熱氣,他不敢去看對面的柚木螢。
柚木螢微微一愣,而後大方地點點頭:「對啊……那個時候……你不說我可能真忘記了。確實該把那些鏡頭剪了。」她揚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否則,最果他們可能會覺得見了鬼。」
柚木螢的玩笑話並沒有讓松岡凜發笑,他轉過頭,望向柚木螢的眼神有一點點濕潤:「那時……我們還挺開心的。」
上菜的服務生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松岡凜沉默著隔著服務生的手凝視著坐在對面的柚木螢,她低垂下眼睛,看不透在想什麼。
服務生終於款款離開,他們的桌上多了兩道作為前菜的沙拉。柚木螢此時終於抬起眼睛,朝他笑了:「確實開心,回不去的日子都很開心。」
話裡帶著些冬意,松岡凜幾乎能感受到她心裡方才飄揚起的一場無聲的雪。
他將叉子戳進一個小番茄裡,爆出了一些濃稠的漿汁。
「回不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放下叉子,抬頭望她,「你還記得你上一次讓我考慮的事嗎?我已經考慮好了。」
柚木螢抬頭看他,似笑非笑,但是卻並沒有打斷他。這鼓勵他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你知道我的,根本不用考慮。這些年過去……發生改變的也不止你一個人。但是沒關系,即使回不到過去,我們還能繼續前進。這就是我的回答。」他拾起叉子,將小番茄送入口中。尖尖的牙齒戳破切碎了皮肉,酸甜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來。他沉默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心中咚咚直跳著等待她的回應。
其實他早就決定了。
其實他在她提出的那一瞬間就決定了。
其實他應該早點告訴她的,但是他還是想要當著她的面,認真地、確鑿無疑地告訴她。
「……好吧。」她說,垂下了眼瞼,「確實,我們能再見面也是很難得的事。那就等到我們其中的一個再也忍受不了對方為止吧。」
「你的意思是……從現在開始,重新在一起?」松岡凜皺起眉頭,頗為艱難地向她確認她語焉不詳的話語的含義。
她抬起眼睛,望向他:「是,重新在一起。」
——竟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模糊而曖昧的狀態終於得到了清晰的確認。剎那之間,雲開霧散,一切都還原成了它本初的模樣。
周而復始地困擾著他的疑問和拉扯忽然得到了解答,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根本無需如此困惑。
答案本來就昭然若揭。
「嗯,就這樣吧,就這樣。」松岡凜簡短地附和。他不再提問,低下頭又往嘴裡多送了好幾片萵苣葉。真是奇怪,明明江說這家店的沙拉做得很好,他怎麼就吃得味同嚼蠟?但與此同時,他的心輕快地搖曳,仿佛初戀的少年一般雀躍。
「現在,跟我說說你的事吧,」柚木螢伸出手,將漏出的一綹頭發撥回了耳後,「之前光顧著說我了,你呢?我想聽聽你這些年發生的事。」
出門的時候,暮色已然四合。松岡凜望著天邊漸沉的斜陽,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他和柚木螢的故事仿佛總是發生在黃昏,發生在這個介於白晝和黑夜之間的微茫的時刻。但也許這就是他們,他們就是黃昏。他們的人生是早就已經告別了燦爛無憂的陽光的,但是卻也不至於沉入漫漫無邊的黑夜。幽微而曖昧的黃昏,像極了他,也像極了柚木螢。
夏日傍晚的街頭,白日的忙碌已告一段落,而夜晚的喧囂卻仍在醞釀。在這一刻,世界竟難得地呈現出了一派歲月靜好的安穩氣像。
至少,他們還沒有失去黃昏的顏色。
「手,」松岡凜向柚木螢伸出了手,「可以嗎?」
柚木螢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交出了自己的手。
他們終於又像其他所有的情侶一樣,在黃昏的街頭牽手漫步。從悉尼到墨爾本,最後再來到岩鳶。他們兜兜轉轉,終於在這樣的黃昏重新遇見了彼此。
松岡凜知道,他們確實是很般配的一對。
「過幾天的縣大賽,你會去看嗎?」將柚木螢送到柚木家門口時,松岡凜問。
「或許吧。」她依舊給出了模棱兩可的回答。
「那天我會和遙比賽,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天。」他有些羞赧地移開了視線,「我希望你也能在場……來著。」
「那麼,我盡力抽空去吧。」
什麼叫「盡力抽空」?你這個女人明明每天都很閑!
不過柚木螢的這個回答已經幾乎等於同意了。松岡凜和柚木螢重新相處了這些天,竟然也漸漸摸清了長大後的她的口是心非的路數。
「那好吧。我回去了,晚上郵件和電話聯系。」
「嗯,到寢室後給我發郵件。」
在走開幾步後,松岡凜才想起自己似乎忘了索要一個小小的吻作為道別。但是當他回過頭去的時候,柚木螢卻又已然沒了蹤影。一群烏鴉撲騰著翅膀飛向了遠方,未來悠遠而漫長,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中盈滿了希望。
告別了松岡凜,柚木螢回到空曠的房中,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打開了臥室的窗戶,從這裡還能看到松岡凜漸漸走遠的背影。夏日的晚風徐徐吹拂著她的頭發,她的心靈出奇寧靜,這讓她想到了茨維塔耶娃的詩句: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看起來自己的小小謊言並沒有被凜看穿。
雖然岩鳶的話劇社確實需要原創劇本,柚木螢也確實提交了自己寫的幾篇劇本,但是最果朔樂並沒有向她索要當時他們表演的視頻。畢竟,當時的他們不過是幾個初中生在玩鬧罷了,相比之下,有著十幾年表演經驗的岩鳶話劇社顯然要專業得多了。
她只是在將劇本傳給最果朔樂後,臨時起意地問凜索要這個視頻而已。
她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編輯好了郵件詢問他而已。
她只是——
想見他而已。
她用電腦打開了U盤裡的視頻,微微地笑著,看著年少的他們在她的眼前復活了。
35.弒父殺母
縣大賽前一天,柚木螢收到松岡凜的郵件,問她願不願意和自己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松岡凜沒有明說,但是柚木螢在心裡其實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所以當計程車載著他們來到墓園時,她也並沒有感到太過驚訝。
「我跟你說過我爸的事吧。」松岡凜扶著柚木螢下了車,問她。
「嗯,說過。跟我爸一樣,是海難走的。」她站定後,語帶譏諷地補充道,「當然,我說的是我的那個『爸』。」
「是,我知道,是啟介叔叔。」他引著她走進墓園。松岡虎一的墳塋在稍高處的山坡上,正對著大海,可以聽見海濤的閑話。松岡凜帶她上台階的時候,突然有些懊悔自己貿然的邀請——這個矮矮的山坡,對於她的壞腿來說可能也過高了。
但是柚木螢沒有說什麼,只是沉默著跟在他的身後,頗為艱難地拖著殘缺的身體爬上了山坡。
他們終於走到了山坡上。雖然仍是夏天,可是山坡上的海風卻已經吹來了秋的涼意。柚木螢還沒來得及打顫,身上卻陡然一重——松岡凜將自己的運動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你倒是還挺熟練的。」
「我只是怕你凍感冒了回頭怪在我身上敲詐我。」
兩個人互相說著壞心眼的話,可是誰都沒有往心裡去。他們早就已經過了彼此坦率的年紀了,如今說出口的話,進入聽者的耳朵,得先繞兩三個彎,才能精准地譯出說者原有的含義。
往前走了幾步,他們在松岡虎一的墳前站定。「松岡家之墓」,這樣一塊冰冷的墓石和寥寥幾個字,埋葬了一個人壯志未酬的一生。柚木螢合起了雙手,而松岡凜斂起了笑容。
「老爸,我帶螢來看你了。」
柚木螢將松岡凜帶來的花擺在墓前,又相幫著他擦拭了微微落灰的墓碑。松岡凜嘴中始終念念有詞地向父親交代著這些天來發生的種種。關於岩鳶,關於遙,關於她。
凜和遙的故事,之前凜在西餐廳裡已經向她全盤托出。這些年來,柚木螢和七瀨遙兩個人始終都是松岡凜的心魔。不找到螢,他沒有辦法繼續他的愛情;不戰勝遙,他則沒有辦法繼續追尋他的夢想。
「現在,我已經找回了螢,」柚木螢感到自己的手腕一熱,是松岡凜伸手握住了她,「接下來,就是戰勝遙——老爸,螢,你們都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請你們看著吧,我一定會贏的。」他將沒有牽著柚木螢的另一只手握成拳頭,輕輕地和墓碑碰了碰拳。
驟然增強的海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一只受驚的海鷗展翅飛過天空。凜興奮地抬起頭,拉著螢說:「你看,老爸聽見了,他在回答我!」眼神明亮,模樣天真,宛若他們初見時那個開朗的男孩。
「凜,我很羨慕你。」和松岡凜一起下山的時候,柚木螢忽然說道。
松岡凜側過頭,頗為不解地望著她。
「雖然我沒有見過伯父,但是我聽你的描述也知道,他是最優秀的游泳運動員,也是你最優秀的父親。雖然他已經離開了你們,但是他卻把愛留了下來,留在了這個溫暖的家。」柚木螢頗為悵然地回過頭,凝望著那仍然佇立在半山坡聆聽濤聲的墳塋,「相比之下,我好像什麼都沒有。」
「你也可以把他當作你的父親,溫暖的松岡家歡迎你。」
「喂,我好像沒有答應要嫁給你。」柚木螢提醒他。
「早晚的事。」松岡凜頗為自信地預言道。他怕挨柚木螢的揍,趕緊加快了腳步,很是輕盈地躍下了幾級台階。
「說真的,伯父和他們不一樣。」柚木螢收回了揮向松岡凜的拳頭,嘆了口氣,慢吞吞地下了台階。松岡凜意識到自己不該把柚木螢就這麼丟在台階當中,於是便又跨上台階,攙扶著她一起下山。
柚木啟介,只是一個與她素昧平生的陌路人;而柚木蒼介,更是她一切悲慟和仇恨的根源。他們都是她的父親,但卻都不是她的父親。
「這些年,我其實一直都在讀弒父主題的文學作品。我試圖了解那些弒父者,深入他們的靈魂,感受他們的內心。」從《俄狄浦斯王》開始,從《哈姆雷特》到《卡拉馬佐夫兄弟》到《紅發女人》再到《海邊的卡夫卡》,這似乎是一個始終保有活力的文學母題。「你還記得我們重逢那天他們演的《李爾王》嗎?我會讀這個作品,也是因為其中涉及到了女兒弒父的情節。」
松岡凜安靜地聽她說著。關於文學的話題,他插不上嘴。以前的她總是會和艾普麗爾說這些話的,現在她沒了傾訴對像,便只能一股腦兒地和他說了。
「我真是太恨我的『父親』了,活著的、死去的,我都恨。我拼命讀那些弒父的故事,看著他們或是由於命運或是為了利益而手刃自己的父親。我讀完了那些書,想著這些都還遠遠不夠發泄我的苦悶,於是我就開始寫作,像以前那樣。」柚木螢低下頭,望向自己的右手,她將五指張開,這是一雙極其修長漂亮的寫作者的手,「就像傾倒污水一樣,我把自己的苦悶全部傾注到了作品裡。污水倒完了,心中忽然就澄澈了。就像游泳是你的救贖一樣,凜,寫作好像一直都是我的救贖。」
「所以,你寫完了那個故事嗎?」松岡凜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柚木螢點了點頭:「我把那份劇本和《紙樹影子》一起交給了最果朔樂。不瞞你說,比起《紙樹影子》,我更希望那個故事能夠被搬上舞台。因為,只有在那裡,我才能親手殺死我的父親。」她將右手手指蜷起,握成了一個堅毅的拳頭。
這個拳頭忽然撞向了松岡凜。
柚木螢力氣不大,但是還是撞得松岡凜一個趔趄。他瞪大了眼睛,頗為無辜地質問:「喂!你突然打我干什麼?」
「打你剛才占我便宜,」柚木螢收回拳頭,望向松岡凜,嘴角卻不由自主地上揚,「誰要嫁給你了?」
他們在游泳館前分開。
「你從這邊走上去,到B區看台,應該就能看到江他們了。我猜今天望月姐也會來……你們可以聊聊。」在簽到入場前,松岡凜仍然在門口為柚木螢指點著方向。
柚木螢打斷了他指手畫腳的動作:「馬上要比賽的人是你,我只是觀眾而已。快去簽到,別讓你們部長等著。」
松岡凜放棄了給柚木螢指位置,可是他卻還是戀戀不舍地在接待處前一步三回頭,看起來完全不急著進場的樣子。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柚木螢看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
「我和遙,你會給誰加油?」
他別別扭扭地在原地站了半天,原來就是為了問這個?柚木螢感到自己有些頭疼:「祝你早日戰勝七瀨前輩,登頂縣大賽榜首。」
「……等一下,為什麼你叫遙他們叫『前輩』?我和他們也是一級的啊,你是不是也該叫我一聲前輩?」
這個男人究竟在胡攪蠻纏些什麼!「凜前輩,松岡前輩,松岡凜前輩大人,請您快點簽到入場吧!」她一邊窮極自己畢生所學的日語敬語討好這位前輩,一邊上手將這位麻煩的前輩推轉了過去。
「等一下!再等一下!最後一件事!」松岡凜又自行轉了過來。面對已經黑了臉的柚木螢,他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你想要什麼?」
「你以前不是老跟著洛莉她們看電視劇嗎?電視劇裡男主角比賽之前女主角都會親他一下什麼的……」
「你做夢!」
柚木螢氣得轉身就走,無奈她的傷腿限制了她的逃跑速度,松岡凜一把抓住了她,迅速地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他們管這叫lucky kiss。」松岡凜這才放開柚木螢,他笑得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男孩,得意洋洋地簽到進了場。
「……流氓!」
柚木螢氣呼呼地照著凜的指示走進看台,果然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岩鳶所在的位置。松岡凜猜得不錯,望月実嶺確實在場。其實用心想一想也知道,就憑她和七瀨遙的關系,她也不可能缺席七瀨遙出場的比賽。柚木螢和松岡江等人點頭打了招呼後,便徑直坐到了望月実嶺的身邊。
望月実嶺此刻和岩鳶的其他部員一樣穿著明黃色的小岩鳶文化衫。聽說這還是七瀨遙設計的,雖然這件衣服和衣服上所繪的圖案怎麼看都和望月本身的氣質風馬牛不相及。
望月見是她,也是淡淡地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你也來了。來給凜加油?」
「兩邊我都會加油的。」柚木螢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著和剛才截然不同的話,「望月前輩呢?應該是給七瀨前輩加油的吧。」
「不,我也兩邊都加油。」望月実嶺望向眼前水波粼粼的露天泳池,「凜也算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他確實過得很不容易,你也一樣吧。」望月実嶺扭頭看她。每次被望月那雙和拉文德一模一樣的翡翠色雙眸注視時,她就會發自內心地感到緊張與羞怯。
「……現在也還好,以前比較辛苦,那時沒有手機,聯系都要靠寫信。」她坐正了身子,忽然放大了些膽子,謹慎而又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一個仍未解決的疑問,「望月前輩寫過信嗎?或者,收到過信嗎?」
這個問題讓望月実嶺一瞬間警覺起來。她扭過頭,頗為冷淡地打量了柚木螢兩眼。她緩緩地,但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信是不太寫,但是匿名辱罵信倒是沒少收到。柚木彌生應該和你說過我的身世了吧。我這種人,總能收到那種無聊的信,我看也不看就扔掉了。」
「……一封都沒有看過嗎?」柚木螢強忍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的顫抖。
「一封都沒有,全部都扔掉了。」
非常堅定的回答,望月実嶺的眼底閃過了一抹冷酷的銀光。這倒是讓柚木螢再也沒有追問的余地了。
拉文德那些年無數封的「For Mirei」,竟和她寫給凜的信一樣,全部都撲空了。
她忽然覺得拉文德好可憐。這份憐惜竟衝淡了她洞悉真相以後對拉文德的一切怨憎。
拉文德她一直都沒有得到望月実嶺的原諒。
柚木螢的眼前忽然閃現出這樣的一幕場景:望月実嶺和拉文德對面而立。兩個人長得極其相似,都擁有驚人的美麗。但是,此刻,她們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表情:一張臉上寫滿愧疚與自責,而另一張臉上則被仇恨與冷酷填滿。望月実嶺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鋒利的長劍,「噗嗤」一聲,那把閃著寒光的長劍刺穿了拉文德的心髒。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望月拔出帶著血跡的劍,眼瞅著拉文德在她面前緩緩倒下。她倚劍而立,心中不存一絲迷惘——她用這種方式,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完成了一次年深日久的復仇。
柚木螢忽然好奇——最終將拉文德推向死亡的,除了柚木太太的逼迫,是否還有望月実嶺永恆的緘默?
拉文德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一直都是被這麼恨著的啊……
她既已飽受一個女兒的痛恨,那麼如果柚木螢這另一個女兒也恨她的話,那麼或許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真心地愛她了。
口哨聲刺穿了游泳池上蒸騰的夏日空氣。運動員們走出了更衣室,自由泳比賽即將開始。七瀨遙和松岡凜一前一後地走向跳台,兩個少年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了同一個地方。
望月実嶺和柚木螢所在的地方。
來自松岡凜的注視似乎給了她一點勇氣。柚木螢抬起手,揉了揉自己微微模糊的眼睛,再次鼓起勇氣轉向身邊的金發少女。
「望月前輩……凜他是叫您『望月姐』的吧。」她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說,「我可不可以,跟他一樣……」
「行啊,」沒有等柚木螢把話說完,望月実嶺就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望月実嶺望著她,嘴角竟帶了微微的笑意,「稱呼什麼的,無所謂的。你就跟著凜叫吧。」她用手撥弄耳畔的一綹長發,這個細小的動作竟和柚木螢如出一轍。
少年們站上了跳台。松岡凜抬起頭,用泳鏡的皮筋用力地彈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瞬間的疼痛讓自己清醒過來。他將目光從觀眾席上收回,最後和遙對視了一眼。
「預備——」
他彎下了腰。
「滴。」
鈴聲一響,他們在全場的歡呼聲中躍入水中。
「……姐姐。」
柚木螢輕聲的呼喚,淹沒在了發令聲響後鋪天蓋地的喧囂之中。
不是「望月姐」,沒有生疏地加上姓氏。
而只是「姐姐」。
望月実嶺也許沒有聽到吧。此刻她已經撇過頭去,開始為七瀨遙而加油了。
松岡凜贏了比賽。
不得不承認,人的情感確實有親疏之分。雖然柚木螢心中確實想要為七瀨遙這個本校的前輩加油,但是看到凜贏得了比賽後興奮的笑顏,她還是發自內心地為他感到高興,別的什麼人倒也顧不上了。
在他身邊一條賽道的七瀨遙則明顯情緒低落。松岡凜爬上岸,對他說了句什麼話後,他的頭埋得更低了。柚木螢身邊的望月実嶺皺起了眉頭,留下了一句「我去看看遙」,便一路小跑著匆匆離開了觀眾席。
「我也稍微去看看。」柚木螢跟著望月実嶺的腳步,一起離開了觀眾席。無奈她的步子實在太慢,先行一步的望月実嶺早就沒了影子。不過,反正她要找的是凜而不是遙,於是她索性放慢了步子,慢吞吞地往前參賽選手的休息區走去。
她找到了凜。只是沒想到,之前在醫院匆匆打過照面的似鳥愛一郎竟然也在。松岡凜坐在長椅上,還沒有穿上外套,正在用一塊黑色毛巾擦拭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兩個人正在心情愉快地說著一些慶祝和鼓勵的話。
「啊,是柚木小姐。」見螢走了過來,似鳥先是長久地一愣,而後立刻識相地選擇了消失,「那那那那我就不打擾松岡前輩和柚木小姐了,我先去比賽了!」
「哦,你也加油啊。」
等確認似鳥愛一郎離開了,松岡凜轉向了柚木螢,笑著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坐。」
柚木螢倒也不和他客氣,直接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身上仍然停留著一股游泳池的消毒水味。「那孩子叫我『柚木小姐』?你和他說了?」
「啊,是的,這後輩好奇心比較重。不能說嗎?」松岡凜歪過頭,竟然擺出了一點無辜的模樣。
「無所謂。」柚木螢聳聳肩,表示出了一點蠻不在乎的意思。
「剛才看你和望月姐聊上了,看起來你們相處得還不錯。」
「還行吧。倒是你,贏了七瀨前輩,你的願望都實現了,挺開心吧。」
「啊、算是吧。」
柚木螢抬起頭看他。少年托著腮,雖然嘴角上揚,但是眼神卻依然帶著微微的狠意。這副模樣絕對算不上真心的開心。她翻找著自己的記憶——從前的松岡凜開心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模樣?
「干什麼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松岡凜側過頭,對上了她的眼神。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濕漉漉的頭發,然後手指下移,停留在了他的臉頰上。
「不知道,總覺得怪怪的。」她輕輕笑了一下,「距離上一次看你比賽……過去了好多年了。一切都改變了好多啊。」
「是啊,一切都變了很多。」松岡凜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螢,我應該也有變強吧。」少年的手指帶著一絲涼意,讓她渾身一激靈,這驟然讓她意識到:眼前的少年正半裸著上身。他的肌肉結實,曲線優美,已然不復當年那個男孩清瘦的模樣。
這個突然的發現讓她在瞬間竟有些口干舌燥,她紅了臉,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是的,凜,你變得很強。」她輕聲地回復。
松岡凜沒有意識到柚木螢方才細微的心理活動。他放開柚木螢的手,突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抬起頭,望向了他們頭頂的天花板。
「說實在的……我覺得,似乎贏得比賽已經沒有從前那麼開心了。」他喃喃著說,「這可能就是成長吧……人的欲望、困惑、煩惱都會增加,然而消失的卻只有快樂。」
柚木螢點點頭,心裡咀嚼回味著松岡凜方才的話。就在此時,她的肩頭陡然一重。她瞪大了眼睛——松岡凜突然抱住了他。
帶著濕意的頭發,柔軟的皮膚,游泳池水的味道,不,這些不是全部——更加具有衝擊力的,是已然長大的少年身上的氣息。這是一股全然陌生的氣息,新鮮而又蒙昧,讓她的心在一時之間無比動搖,竟不知道自己的雙手該如何放置。
「螢,」松岡凜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聲線沉悶,但無比切近,他的聲音和他的肩膀一樣微微抖動,「我好像……對遙說了很過分的話。為什麼,我明明贏了比賽,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哪怕贏了他,我真的……還可以前進嗎?」
少年突然變得坦率的話語,讓她在瞬間冷靜下來,心也不再動搖。她知道,即使過去了兩三年,即使傷痕累累地長大了,他依然是他。她的身體不再因為緊張而僵硬,她伸出手,輕輕地回抱住了他。
「凜,你在哭嗎?」
「……我沒有。」
「沒事的,凜。沒事的。」
她的手輕輕拍打著凜的背脊,像是安撫孩子的母親。
他沒有回話,只是漸漸停止了顫抖。柚木螢衣服的肩膀處有微微濡濕的感覺。過了良久,松岡凜抬起頭,他的氣息遠離了一些。他吸了吸鼻子,頗為不好意思地扭開頭,用頸間的黑色毛巾胡亂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
「……我頭發還沒干,把你的衣服弄濕了。抱歉。」他從長椅上起身,披上了自己的外套,「我去換衣服,之後我送你回家。」
柚木螢朝他點點頭,假裝沒有看到少年陡然通紅的眼睛和飄忽亂轉的眼神。
第二天的比賽,柚木螢沒有去現場,於是錯過了岩鳶的那場接力比賽。
傍晚,柚木螢的手機響個不停。無數條郵件湧入她的手機。來自葉月渚的,來自松岡江的,來自松岡凜的。
她首先打開了松岡凜發來的郵件。
郵件很短,只有一行字:
「我准備參加接力賽。」
36.莎蘭姑娘
剛剛成立一學期的游泳部出師大捷,第一次參加比賽便晉級了地區大賽。
然而,對於岩鳶的部分學生來說,這似乎算不上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
最果朔樂已經連續三天在課休時間跑到後排找柚木螢抱怨話劇社的社長了。話劇社高三的成員紛紛在暑假前因為學業關系而引退,其中便包括柚木彌生和之前那位總是好好先生似的社長。接替上任的是高二年級的更科前輩。聽說這位以嚴厲和刻薄出名的前輩以前沒少頂撞柚木彌生,這倒讓柚木螢對她有了莫名的好感——當然,這不是重點。話劇社此前排演的劇目《櫻桃園》在暑假的全國高中生戲劇大賽中顆粒無收,這已足夠讓挑剔的更科前輩引以為恥。她分析半天,將症結歸咎於陳舊的劇本。於是,她在暑假裡搜羅了一些學生自創的劇本,其中便包括柚木螢的兩篇作品。還沒等她來得及看完劇本進行篩選,游泳部一舉晉級的消息又接踵而至。和剛剛成立不到半年的游泳部相比,有著十幾年歷史的話劇社已然是一位老人中的老人、前輩中的前輩。一邊是英姿勃發、銳意進取的新社團,一邊則是年邁體衰、老態龍鐘的舊社團,這樣鮮明的對比強烈地刺激著更科前輩的神經。於是,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嚴厲前輩在開學的頭幾天每天熬著大夜,想要盡快揀選出好的台本盡快投入排練,這樣還能趕得上秋天的一場話劇比賽。在她睡眠不足的幾天裡,每天都擺著一張臭臉,仿佛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讓最果朔樂等一眾社員深受其苦。
「天啊,你們都不知道更科前輩最近有多可怕……」最果朔樂抱怨完,又狠狠地瞪了葉月渚一眼,仿佛葉月渚及游泳部成員也該為她最近的悲慘遭遇負責似的。
「那她挑出合適的劇本了嗎?」柚木螢一邊低頭解著手邊的數學題,一邊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
「估計今天下午就會有結果了吧,昨天社團活動的時候,她說只剩三本沒看了來著。」
「噢。」柚木螢應了一聲,倒也沒有再繼續追問。
「如果柚木同學的劇本被選上了的話,我今晚就發消息通知你。」
柚木螢的筆尖停留在了原地。她抬起頭,望著面前眼神狡黠的最果朔樂,不動聲色地回復:「隨你。」
「嘁,你很沒勁。」見自己沒有成功逗弄柚木螢,最果朔樂失望地撇了撇嘴。
「咦咦,小螢也會寫劇本嗎?」倒是一直在一旁偷聽的葉月渚滿眼放光地舉起了雙臂,「我要看!」
「你先看看你的英語試卷吧,門脅老師下午找你。」柚木螢一把抓起這位同桌桌上20分的英語試卷扔在他的臉上,這才讓他閉上了嘴巴。
饒是嘴上死不承認,放學回到家後,柚木螢仍然是將手機放在了手邊,隔個三五分鐘便要擱下筆檢查一下郵件。夕陽西下,她一邊無意識地旋轉著手中的自動鉛筆,一邊盯著鬧鐘確認最果朔樂部活結束的時間,心中的焦躁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忽然,手機「嗡」地振了一聲。柚木螢急忙丟下筆打開手機,來信人卻只是松岡凜:「我訓練結束了。」
她失望地垮下了肩膀。松岡凜發來的郵件讓她這麼失望,這還是頭一回。她忍著火氣回復道:「哦。」引得手機那頭的松岡凜連連撓頭,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惹小姑娘生氣了。
她把手機丟遠一些,失望地將頭埋在臂彎裡。
這種感覺真的不對勁。
歡喜。
焦躁。
欲望。
這些感情,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感情,她曾經將它們一一封存上鎖封箱,沉入深不可見的海底。可是,當她與松岡凜重逢之後,竟如同打開了一道閘門,這些生動的、滾燙的情緒,又重新奔湧回了她的體內。她不再是游蕩的幽靈,她的元神歸位,她的靈肉合一,她像是從一場長眠中復蘇,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轟然大香。
原本她以為,只要將心底難以名狀的情緒通過文字書寫出來就足夠了。她只是想通過文字完成自救而已。
可是現在,她卻又開始渴望——渴望一些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松岡凜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人的欲望、煩惱、困惑,始終都在增加,從來未曾減少。
遠處的手機又一次發出了「嗡」的一聲聲響。
她抬起頭,伸手按開。
是最果朔樂。
「柚木同學!你的劇本被選中了!不過可惜只有一篇被選中了呢——」
她緩緩下移著光標,輕輕咬住了下唇,竟有些不敢再往下看。她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地做了個祈禱,深呼吸,然後睜開了眼睛,按下了手機鍵盤上的向下鍵。
「《莎蘭姑娘》。」
柚木螢的睫毛顫了顫。
她閉上眼睛,恍惚間,她仿佛已經置身於黑暗的舞台,一道孤獨的白光打下,她是置身輪椅、身著黑袍的少女莎蘭。少女的眼中不起任何的漣漪,她吟詠般地唱道:「我是虔誠的修女,我是帶罪的囚徒;我是王國的戰神,我是父親的仇人;我是純潔的天使,我是殘酷的惡魔。我的每一滴聖潔的淚,都是我父親罪惡的血。我來自深淵,我凝視深淵,我便是我,聖女莎蘭。」
柚木螢睜開了眼睛,孤獨的少女莎蘭消失了。可是,她歌唱般的清音卻依然停留在她的房間裡,久久都沒有散去。
莎蘭是她,也是她的救贖。
「最果同學,」柚木低下頭,字斟句酌地編輯著發給最果朔樂的郵件,「明天我可以來你們社團看看嗎?」
第二天柚木螢到了話劇社的活動室才知道,更科前輩其實挑選出了三個劇本。她將話劇社全體成員分為三組,同時排演三出戲,之後三組社員的表演將會接受社團指導老師和社團高層的評分,得分最高的那一出戲將代表岩鳶話劇社參加比賽,並將作為話劇社的固定演出節目予以保留。
出於和柚木螢的交情,最果朔樂選擇了《莎蘭姑娘》這一出戲。但是最果朔樂畢竟只有高一,入社時間不長,資歷也不夠,沒有爭取到女主角莎蘭的角色,只能委委屈屈地飾演女二號茜拉公主。擔起女主角大任的是高二年級的蔦谷前輩。蔦谷高一就加入了社團,也算社裡的老人。她本人倒也算是一位長得盤靚條順的美少女,只是無奈演技實在有待提高,於是一直都只能演一些邊邊角角的角色。這一次她好不容易和高一的最果分到了一組,這才揚眉吐氣地拿到了女一號的角色。女性演員這邊情況堪憂,但是男性演員倒是給柚木螢打了一針強心劑。飾演國王和青年騎士的兩位社員都是高二的前輩,均為話劇社的中堅力量,飾演老國王的那位前輩本身就是當初李爾王的扮演者。
最果朔樂將柚木螢作為劇本的創作者介紹給了幾位演員。在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裡,柚木螢幾乎天天出現在排練廳裡,耐心地和演員們磨戲。雖然演員們都是好相處的人,但是更科前輩的刻薄和嚴厲確實是名不虛傳。幾次狹路相逢,更科前輩總能提出和柚木螢截然不同的意見,幾番交鋒,兩人雖然都不歡而散,其中一次關於結局的分歧更是差點演變成為了激烈的爭吵。但是,縱是如此,柚木螢也知道,更科之所以為難她,並不是因為她是柚木彌生的妹妹,而確實是從戲劇的角度出發進行了認真的考慮。所以,兩方的意見最終還是都融入了戲劇的骨血之中。此外,柚木螢注意到飾演青年騎士的前輩對更科前輩一直直呼其名,「安壽」。不知道他們是否是戀人關系,不過,那樣一個魔鬼一樣的女人,名字居然和天使同音……日語真是奇妙。
在所有人中,最讓柚木螢頭疼的自然是扮演莎蘭這個角色的蔦谷。她一看就是從小糖罐裡泡大、不知愁為何物的幸運混蛋,去演個晨間劇女主角倒還差不多,要扮演苦大仇深的莎蘭,蔦谷實在是缺了點共情能力。但是面前是一位前輩,柚木螢又不好多加斥責。於是柚木螢只能用心去講戲,甚至身體力行地為她示範。幾天下來,連蔦谷都忍不住開玩笑說柚木螢的演技都要比自己好了:「干脆你也別做什麼劇本外援了,加入我們得了。柚木不也正好是彌生前輩的妹妹嗎?演起戲來一定不賴。」
蔦谷無心的提議卻意外得到了同組其他成員的附和。連路過的更科安壽聽到了這番話,都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朝柚木投來一個眼神——柚木無法定義這個眼神,但至少算不上厭惡。她感覺心中一癢,眼前恍然間又出現了自己身著戲服吟誦台詞的模樣。
「……或許吧。」她笑著敷衍道。含糊其辭,她的拿手把戲。「現在我們的任務是排好這出戲,以後的事都得到評審之後再說。」
一開始,只要能寫出來就好。
後來,卻變成了希望可以被選中。
現在,她又想要讓這出戲能夠保留下來。
也許明天,她又會想要親自飾演自己創作的角色?
欲望像是一星火種,瞬間蔓延以至燎原。她胸腔中有一團火熊熊燃燒。她忽然覺得自己變得不像自己了,至少不像這個長大以後冷漠自私的自己。
她重新變得像柚木螢了——那個早在14歲的平安夜死去的柚木螢。
這一天,他們第一次順暢地將整出戲排練了一遍。雖然還有諸多細節需要打磨,但至少是一次裡程碑式的成就。最果拿出自己新換的智能手機,招呼著大家一起來拍一張合照。
「我這是新出的智能機哦!自拍效果很好的!」
「啊、炫耀,討厭。」蔦谷對最果的行為嗤之以鼻,但是卻還是很配合地擺出了V字手勢。柚木螢也作為特別外援被前輩們推到了畫面的正中央。緊挨著最果時,她側過頭壓低了聲音問她:「門脅老師給買的?」
「嘻嘻,瞞不過你。」最果神采飛揚地回答道,也有樣學樣地跟著蔦谷擺出了V字勝利手勢,「是上次英語考試滿分的獎勵哦。」
看起來,父女關系變得很好了啊。柚木螢朝最果點了點頭,嘴角微微上揚。
至少,還有人是幸福的。
身後吵吵嚷嚷的社員們終於擺好了表情和姿勢。也不知道飾演青年騎士的那位前輩是哪路神通,竟然把更科安壽也請進了鏡頭,板著一張臉的社長不情不願地朝著鏡頭舉起了兩根手指的模樣,還挺好笑的。
「茄——子——」
哢嚓。
現代互聯網科技還真是方便,剛剛拍完合照,最果便吵吵嚷嚷地把照片逐一發給了社員們。柚木螢打開手機,發現松岡凜兩個小時前發來的未讀消息。
「後天是周末了,有時間出門走走嗎?」
最近她忙著話劇社的活動,有一些冷落了他。更糟糕的是,話劇最後接受評審的日子正巧和凜的地區大賽是同一天,柚木螢沒有辦法到現場為松岡凜加油了。在開始話劇排練之後,她習慣了一次又一次拒絕他,這一次也不例外。
柚木螢心下有些愧怍,但是卻也並不打算做出改變。誠然,松岡凜是她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從今往後的人生都必須以松岡凜為中心進行旋轉。她也該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生活。她知道他會明白的。
「這周末先算了,話劇社要排練。」她側過頭稍微想了想,又添上了一句:「剛才在排練,沒有看到消息,不好意思。」她編輯完消息,將方才拍的那張合照附在了郵件後。
點下確認,郵件發送。
松岡凜這些天情緒有些消沉。
明明已經找回了螢,也戰勝了遙。可是,他卻總還是失意。尤其是當他親眼目睹了岩鳶的四人接力賽後,這種失意的情緒抵達了巔峰。他被曾經的伙伴們排除在外了——他們已經找到了新的戰友,而他是誰?一個戰勝了遙的壞人,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
柚木螢這些天也不太回復他的郵件了。當柚木螢的劇本通過話劇社的篩選時,他也曾經真心實意地為她高興過。可是,他卻也沒有料想到這樣一部話劇竟會霸占掉柚木螢如此多的時間。她的郵件變少了,話也變短了,空閑時間也沒有了,甚至連地區大賽都來不了了。
從她方才傳來的照片來看,她被一群穿著岩鳶校服的人圍在中央,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手上比著老土愚蠢的手勢。她抿著嘴唇,笑得端莊而又矜持,但是眼睛卻亮晶晶的。很高興的樣子。
她也找到了新的朋友了。
他整個人躺倒在了宿舍的床上。螢,遙,真琴,渚……他曾經與他們那麼親近,曾經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可是為什麼,如今的他們在沒有他的角落結識了他一無所知的伙伴,組成了嶄新的團體,卻唯獨將他隔絕在外。他只能看見他們的笑容,聽見他們的笑聲,卻已經沒有資格加入了。
他又舉起手機,打開手機翻出方才她傳來的照片細細端詳。畫面上出現的幾個陌生男性面孔讓他心中有些不快,何況那幾個話劇社成員又都是模樣不錯的帥氣小伙。他們為什麼挨得離別人的女人那麼近啊?真是跟葉月渚一樣沒有分寸。而且為什麼柚木螢挨在他們身邊還能顯得那麼開心?他心下有氣,來回掃視著這幾個油頭粉面的男人,腦中已經想像出了這些男生因覬覦柚木螢而展開的愛恨情仇。
他腦海中的大戲正演到高潮,手機忽然一振,嚇得他手一松,手機重重地砸中了自己的鼻梁。他吃痛地捂著鼻子,點開了柚木螢又一次發來的新郵件。
「怎麼沒回復了?該不會是正對著我們的合照吃醋吧?」
……這個女人是怎麼知道的?!
「我沒有!」松岡凜第一反應自然是否認。
手機那頭的柚木螢笑出了聲。他最好沒有。
「對了,過幾天就是八幡神的夏日祭了,話劇社要去祈福。你們應該也會去吧。」
「啊,會的,去向水神祈福。」對哦,八幡神夏日祭,之前似乎聽御子柴部長提過一嘴。
「那麼,夏日祭上見。」
雖然鮫柄的游泳部要去祈福,但是松岡凜向來認為子不語怪力亂神,對這些事興致缺缺。可是,既然柚木螢他們也要去……
等一下、柚木螢也要去?
他忽然在床上坐直了身子。
她會穿浴衣嗎?
他捂住了嘴,臉上忽然有些發燙。
37.今夜煙花燦爛
出門前,松岡凜思考了很久自己要不要穿浴衣。
如果柚木螢也穿了浴衣,那麼他們走在祭典上,確實會成為十分賞心悅目的一對。
可是,萬一她不穿呢?那麼他穿浴衣出門的行為也太刻意了一些。他甚至都已經能想像穿著一身便服的柚木螢上下打量著他的浴衣,頗為譏諷地勾起嘴角,說:「沒想到你為了見我這麼精心打扮。」——啊,光是想像就已經讓他受不了了。而且,作為在澳大利亞長大的女孩,柚木螢也確實應該沒有穿浴衣的習慣,況且她的腿還並不方便穿木屐……
他再一次拉開衣櫃,看著自己周末時特意買來的新浴衣,一時之間,進退維谷。
最終他還是沒有穿。舉目整個鮫柄游泳部,竟然清一色都穿著便服。這群家伙怎麼回事?他們夏日祭都沒有女朋友需要約會的嗎?松岡凜在心裡悻悻地質問著部員們,不情不願地套上了一件普通的黑色T恤出了門。
他很快就後悔了。
祈福結束後,他想辦法支開了似鳥,和柚木螢約在神社門口見面。他知道柚木螢步子慢,耐著性子頗等了一會兒。而後,他聽見了木屐敲擊著地面發出的清脆聲響。哢噠、哢噠,那聲音在他身後停住。
「凜,」少女的聲音隨即響起,「晚上好。」
他聞聲,轉過頭來。
一眼驚鴻。
柚木螢身著一件煙粉色浴衣,銀白色腰帶,其上星星點點地綴著櫻花的圖案,帶扣則是一條銀色的小金魚。她破天荒地沒有扎兩束辮子,而是將黑色的長發盤起,耳畔用千紙鶴狀的發飾素雅地進行了點綴。她一手提著一只與浴衣花色相襯的煙粉色手腕包,另一只手的手腕處是一條手鏈——沒有錯,松岡凜認出了,她戴著他送的那條貝殼手鏈。她揚起頭看凜,借著神社燈籠微暗的橙光,松岡凜辨認出她化了淡妝。雖然眉眼唇上都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抹,但是卻讓眼前的少女整個人都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宛如初綻枝頭的早櫻。
她從一開始就很美麗。
只是,不同於拉文德和望月実嶺,她的美不是鋒芒畢露的,而是溫婉內斂,如一曲安靜哀愁的和歌,溫柔而又寫意。
沒有人比她更加適合眼前的這一身裝束。
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柚木螢,一時失語。
「這麼看著我干什麼?……很奇怪嗎?」柚木螢伸出手,扯了扯自己盤起的頭發。她內心同樣有些不安。雖然在日本也算待了幾年,但這卻是她第一次參加夏日祭。她早就去吳服店置辦好了衣服,又提前幾個小時跑到最果朔樂家,在她的指導下正確穿戴整齊,還意外獲贈了最果朔樂的小金魚帶扣和千紙鶴發飾。正當她信心滿滿地准備出門時,卻又被最果拖回房間。最果神神秘秘地打開書桌上的一個小盒子,從中掏出粉餅、腮紅、眉筆、眼線筆、眼影和口紅:「穿得這麼漂亮去見男朋友,不化妝實在是太可惜了!」雖然在柚木螢的強烈要求下,最果只給她上了一層淡妝,但是畢竟是第一次在松岡凜面前搽脂抹粉,她仍不免有些忸怩不安。
「不奇怪。」松岡凜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繼續鼓搗自己的頭發。他的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的手鏈,貝殼上帶著她微暖的體溫。「就是這個手鏈,以前我做得不好。」
「但是我喜歡。」
「那就隨你。走吧,隨便逛逛。」他放開柚木螢的手腕,在她反應過來以前,便雙手插在口袋裡快步往前走去。他感到熱氣直往他臉龐上湧,絕對不能讓柚木螢看見自己這副蠢樣子。
他們走上廟會街,四處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熱鬧模樣。岩鳶的夏日祭特色在於烏賊,但是松岡凜還是引著柚木螢率先向蘋果糖的鋪子走去。
「蘋果糖,吃嗎?」
「吃的!好漂亮啊。」柚木螢看著眼前亮晶晶的可愛零食,發自內心地稱贊道。
「這可是日本夏日祭的標配。給。」松岡凜從店鋪阿姨手裡接過蘋果糖,又轉手遞給了柚木螢。柚木螢倒也沒有和他客氣,接過蘋果糖後便舉到嘴邊輕輕地咬了一口。清脆的嘎啦一聲,蘋果糖表面的糖衣碎裂開來。松岡凜低頭看著她小口地咀嚼著晶瑩的蘋果糖,胸腔中無法名狀的暗流忽然開始湧動。他腦袋中浮現的無數細小的想法不禁讓他臉紅心跳。
「哎呀,真是可愛的一對情侶啊。」開蘋果糖鋪的阿姨看看凜,又扭頭看看螢,笑眯眯地誇贊道。這一番感嘆,卻讓兩個人同時都紅了臉。他們謝過阿姨,快步地從蘋果糖攤前走開。等到走遠一些了,停下腳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個人臉色都紅得和蘋果糖沒什麼兩樣,於是他們都被眼前的人逗笑了。
投球,套圈圈,撈水氣球。柚木螢抬起方才買的狐狸面具,笑著看松岡凜蹲在地上艱難地撈著金魚。脆弱的紙網再一次破裂,那一尾狡猾的金魚輕巧地搖曳著離去。松岡凜悻悻地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小碗。
「喂,別看戲,你也來撈啊。」
「你可真是殘酷啊,居然讓腿腳不好的女朋友蹲下來撈金魚。」柚木螢雖然嘴上這麼說笑著,但是卻還是緩緩蹲下了身子,從松岡凜手中接過小碗和新的紙網。她收斂起笑容,專注地凝視著池水中的一尾紅色的小小金魚。確認目標,趁其不備,她果斷地出手,一條金魚便輕盈地落入了柚木螢的碗中。
「——厲害!你真的是第一次玩嗎?」松岡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為她輕輕拍起了手。
柚木螢將裝著魚的小碗遞給了松岡凜,微笑著說:「這個啊,也是要看天分的,凜前輩!」
「前輩」這個詞的尾音俏皮地揚起,充滿了少女的得意與嬌俏。
和柚木螢走在廟會上時,松岡凜也忍不住關注周圍的人。來來往往的年輕情侶很多,其中大部分都穿著般配的浴衣。松岡凜低頭望著自己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懊悔得直想咬舌頭。
他注意到,身著浴衣的帥氣少年總能引起路旁少女的紛紛側目。站在烏賊漢堡鋪旁的一對情侶便正在因為這件事而慪氣:由於英俊的男朋友引起了太多女孩子的關注,惹得正牌女友吃起了醋。松岡凜側過頭,望向自己身邊正漫不經心地咬著棉花糖的柚木螢。不知道這家伙吃起醋來是什麼樣子啊……松岡凜越想越後悔,連連罵幾個小時以前的自己白痴,居然錯過了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讓螢吃醋的好機會。他可自信比剛才那個男生帥氣多了。
明年吧。等明年一定!他的心中翻湧著無數明亮的希望。他們還有明天,還有明年,還有無數閃閃發光的未來。
該逛的都逛了,該吃的都吃了。松岡凜帶著柚木螢,度過了一個囊括了所有要素、近乎於陳詞濫調的典型夏日祭。還剩下的只有夏日祭最後的壓軸盛宴——煙花大會了。那無疑將是一個盛大而夢幻的場合,五彩的璀璨煙火在天際綻放,情侶們將在煙花的祝福下牽手擁抱親吻。
松岡凜低頭看表,距離煙花大會還有一段時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了柚木螢的手:「想不想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松岡凜沒有直接給她答案。
兩個人走出熱鬧的廟會,逐漸向燈光稀疏處走去。鼎沸的人聲漸漸遠去了,空氣中只剩下夏夜的蟲鳴,以及木屐敲擊的哢噠聲。
「你腿還行嗎?」松岡凜低下頭,憂心忡忡地望向柚木螢穿著木屐的腳,「要不要背你?」
「省省吧你。」……好無情的回答。「還有多久到?」
「再走幾步,快到了。」
「怎麼越走越偏僻了?你可別是帶我去干什麼壞事啊。」柚木螢開玩笑似地揶揄他。
「就算去干壞事又怎麼樣,我們可是男女朋友啊。」松岡凜於是也如玩笑一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柚木螢一時啞然,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聽見柚木螢不做聲了,松岡凜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說了什麼,他也紅了臉,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不……你別別別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沒這個意思。」柚木螢踮起腳,伸手輕輕拍了一下松岡凜的頭。她揚起臉,笑了起來——幾乎是很明亮很明亮的笑容,讓他一瞬間有些怔忡,「越描越黑,傻瓜。」
柚木螢自顧自往前走去。松岡凜怔怔地看著她往前的背景,她的耳朵有些泛紅。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難道不是她先把話題引向奇怪的地方的嗎?
他快步上前,引著柚木螢繼續往前走。他們很快抵達了他的目的地——岩鳶小學。
隔著鐵絲網,可以看見游泳池懷抱著月色,泛著微暗的銀光。在池水之上,是一棵高高的、高高的櫻樹。
「Cherry Blosoom。」柚木螢抬頭望著眼前這棵綠意盎然的櫻樹,卻仿佛能夠看見它櫻花繾綣的模樣。一陣微風吹過,他們便被一場粉白色的花雨落了滿身。
「你認出來了。」松岡凜用右手抓住鐵絲網,眼神懷念地望向這棵樹,仿佛望向一位和藹的長者,「那節自然課……我還真是狼狽啊。」
柚木螢輕輕笑出了聲:「那時鬧別扭的樣子還挺可愛的——『接下去一段時間,能不能不要和我說話了?』」她加粗了聲線,惟妙惟肖地模仿著年幼的凜氣鼓鼓的樣子。
「啊——你這家伙,怎麼還記得這麼清楚!」松岡凜煩悶地用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因為那也是很珍貴的回憶,得好好記住。」柚木螢微笑著伸手,替松岡凜理了理被他揉亂的頭發。「怎麼突然想到要帶我來這裡?」
「具體的原因我也講不清。」他扭頭望向眼前的池水,眼底蕩漾著粼粼的波光,「只是……最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罷了。關於遙的,關於真琴的,關於渚的。」
「什麼樣的事?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
松岡凜沉默了一會兒,他抿了抿自己的嘴唇,而後說:「開心的。那一年的接力賽……真的都是些開心的事情。」
柚木螢了然地點了點頭:「是因為看了他們的接力比賽嗎?」
又是微微的沉默。而後,他點了點頭。
「我很……羨慕。」他不再看池水和櫻樹了,他轉過身來,背靠鐵絲網,抬頭望向懸掛於上空的月亮,「我好像,突然回想起來了……游泳本身就是一件快樂的事啊。」
為了父親未竟的夢想而出國留學。
在澳大利亞屢屢受挫後開始質疑自己、厭惡自己。
回國敗給遙之後,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希望與夢想,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我一直想的都是,回日本,戰勝遙,然後再回澳大利亞戰勝科爾溫他們。這是我的復仇。」松岡凜用手抓住心髒的位置,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正在有力地跳動,「我明明已經達成了第一步……可是、可是……」
柚木螢握住了他的手,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我發現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松岡凜低下頭,漸漸壓低了聲音,「能不能贏得比賽……根本就沒有所謂……我只是想和他們一起游泳而已啊!」
拳頭重重地打在了鐵絲網上,鐵絲網另一側的灌木叢有輕微的響動。松岡凜扭頭去看,也許是一只野貓被自己的動作嚇跑了吧。
柚木螢也模仿著他的樣子,背靠在鐵絲網上,也不顧鐵絲有沒有可能勾壞她的浴衣。
「凜,我有時候覺得,我們長大後都變得口是心非了。」柚木螢望著月亮,說道,「這些坦率的話,你不應該在這裡對我說,而是應該走到七瀨前輩他們面前、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就像你那天在餐廳裡對我說那番話時一樣。」
松岡凜點了點頭。他也時常懷念小時候那個直言直語、坦率開朗的自己。如果真的能和從前那樣說出口的話……他扭頭望向了身邊的柚木螢。那麼不管是和遙他們,還是和螢,他們都能少走太多的彎路了。
「等地區大賽結束吧……」他似乎是在說給柚木螢聽,但其實更多的卻是在向自己確認,「等地區大賽結束,我就好好地和他們說出我心裡的話。」
柚木螢微笑起來,她踮起腳,又拍了拍松岡凜的頭:「好孩子。」
「但是你那天都不來。」松岡凜躲開了柚木螢的手,他心裡忽然竟委屈起來了。之前在澳大利亞的時候也是,她總是缺席自己最重要的時刻。可是,他知道的,她是去追尋對她而言重要的東西了,他沒有資格把她永遠綁在自己身邊。他垂下了頭,眼神微微黯淡了。
「我會在心裡給你加油的。」柚木螢誠懇地說,「一切都會好的。」
松岡凜頷首。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也沒辦法去看你的那出戲。」他頗感遺憾地說。柚木螢為這一出戲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一直都看在眼裡,「你們加油。」
「你想看的話我直接把劇本發給你。」
「不要,那沒意思。以後你們正式演這出戲的時候我再去看。」
柚木螢笑出了聲:「喂,可只有拿第一的戲才能正式演出啊。你對我就這麼有信心?」
松岡凜十分誠懇鄭重地向她點了點頭:「是的,我對你有信心。」
就像我曾經相信你能夠帶領藍海中學的羽毛球隊登臨頂峰。
又像我曾經相信你能夠用你的筆寫好小仙女和小王子的故事。
就算時過境遷,就算傷痕累累,我也會一直、永遠、始終相信你。
「我只好奇一件事……這出戲裡,有我的角色嗎?」就像當初《紙樹影子》裡那個怯懦膽小沉默的小王子。
柚木螢垂下眼瞼,凝視著自己的腳尖,卻微微揚起了嘴角。
「有的。」
「演員,長得帥嗎?是照片上的哪個?」
又在亂吃醋!柚木螢愣了愣,而後噗嗤笑出了聲:「你還在意這個?以後自己來看。」
「那我一定得去看了。」晚風吹拂起了松岡凜額前細碎的劉海,「一定看得到的,我相信你。」
「嗯,我也相信你。」
讓我們彼此努力,在人生的更高處相見。
沉默的晚風在他們腳邊打了個旋。他們抬起頭,透過樹梢望向明月。樹枝因疏忽,使我得見月。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夏夜。他們的思緒流淌著,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本該擁有這樣一個夏夜,他們早該擁有這樣一個夏夜。
「走吧,煙花大會應該快開始了吧。」柚木螢打破了沉默,招呼著松岡凜回廟會上去。她扶著鐵絲網,想要將重心從背部重新轉移到腳上,誰知道一個沒站穩,身體一晃,幾乎要摔倒。
「危險!」凜見狀,急忙伸手去扶,誰知道竟也被柚木螢絆了一跤,整個人往她身上撲去。
「哐。」
還好。他用手扶住了鐵絲網,這才沒有摔倒在她的身上。
他低下頭,看著近在咫尺的柚木螢的臉龐。
柚木螢倒在鐵絲網上,瞪大了眼睛望著他。而他則用單手扶著鐵絲網支撐著自己的身軀,同樣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
驟然被縮短的距離,讓他們能夠感受到對方輕微的氣息,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
他的眼神慌亂地四處游移——她精心盤起的長發,她的用眉筆修過的彎彎的眉,打了些許粉色眼影的眼,上過底妝後帶著些微顆粒感的臉頰,她的唇——因為剛才在廟會上吃過東西了,所以唇彩已經落去。然而,在月光的銀輝之下,她的兩片薄薄的唇還是呈現出了一種柔軟又晶瑩的質感。
他的心中閃過一道電流,酥麻,微癢。他忽然意識到,隨著時光的流逝,年歲的增長,同樣有另一種異質的力量在他們彼此的身體中滋長,這股力量陌生又蒙昧,但卻帶著極大的衝擊性。
——不再是年幼時兩小無猜的懵懂與單純。
他伸出另一只手,撫過柚木螢的臉龐,在她的下巴處落定。
——而是想要更加、更加、更加親近。
「……那天在海灘,你好像,還欠我什麼東西。」他開口,干澀的聲音竟微微發抖。
——想要、得到更多的她。
「我又欠你什麼?」柚木螢揚起下巴,她同樣也臉龐微紅,對於凜而言,這已經幾乎等同於一種默許。
「一個吻。」
說完,松岡凜閉上眼睛,迎了上去。唇瓣相抵。不同於之前在海灘的蜻蜓點水,這一次的溫柔綿長且繾綣。他回想起來了,這是他們曾經共同完成的舞蹈。太久沒有溫習這支舞,他的腳步因為生疏而略顯慌亂。她寬和地原宥他的失態,配合著他凌亂的步伐,兩個人的步調重新歸於默契。嗯,蘋果糖的味道,棉花糖的味道,波子汽水的味道。他們推開陌生的門,在龜裂的土地上播撒雨水,在燃燒的篝火邊被野火灼傷,在盛夏的花園裡飲啜花漿。他們睫毛對睫毛,胸口對胸口,彼此的每一次呼吸與吞咽都清晰可聞。
「唔。」一次短促的中斷。他們喘息一口新鮮的空氣,又立刻忘我地投入了舞蹈。他變換手的位置,將支撐著鐵絲網的那只手放到柚木螢的腦後,他的手指穿過她的碎發,她盤起的頭發被他弄亂,耳邊的發飾被撥弄出了叮當的聲響。他的手最終穿過重重阻礙,停留在她溫熱的後頸之上。她也摸索似地伸出自己方才垂下的手,尋找到了他的背脊,隔著一層衣料輕輕摩挲著他的後背。事隔經年,他們終於又在這暗夜的舞蹈中發現了彼此的存在,過往的種種一筆勾銷。他尖銳的牙齒輕咬住她的下唇,留下自己淺淺的印痕,只要憑著這痕跡,他們在往後的余生中就再也不會走散。
「嗖——嘭!」煙花在遙遠的地方爆開,無數朵斑斕的花點亮了整片黑夜。他們從彼此的夢中驚醒,迷茫地抬頭望向遠處的煙火。
「煙花大會居然都已經開始了……」這可真是個漫長的吻。他害羞地用手背擦拭自己的嘴角,站直了身體,頗為不好意思地伸手想要將柚木螢拉起來,「我們現在回去,可能還趕得上……」
沒想到,柚木螢反手一用力,又將他拉回到了鐵絲網邊。他一個踉蹌上前,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少女緋紅的臉頰和流光熠熠的眼神。
「別管那些了,」柚木螢捧起他的臉頰,說話時呼出的熱氣摩挲著他的耳廓,「讓我再欠你一次吧。」
她將他拉得更近一些。當唇瓣再次貼近時,又一朵絢爛的煙花在他們的頭頂綻放。
相愛的情侶在煙火的祝福下親吻,這果然是一個充斥著陳詞濫調的典型夏日祭。
您有一封新郵件!
From:龍崎憐
To:葉月渚
Sub:★
拜托!下次請不要再讓我干跟蹤疑犯這種事了!
38.Light My Way
「你嘴怎麼了?」
柚木螢剛走進後台,便從蔦谷前輩這裡得到了這麼一句另類的問候。她有些發窘,手指無意識地伸向了自己破皮的嘴唇,拙劣地扯謊道:「唔,可能是上火了。」
「噢,多吃水果。」蔦谷前輩倒也沒有再為難她,點點頭接受了她這套並不算可信的修辭。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她手中翹了邊的台本上,嘴裡開始念念有詞地在表演開始前最後抱一抱佛腳。作為即將挑起大梁的女主角,此刻她的壓力很大。
柚木螢松了一口氣,拉過一個椅子坐下。她剛剛坐定,方才一直在一邊不動聲色的最果便滑著椅子湊到她面前,沒安好心地笑嘻嘻問她:「男朋友弄的?挺激烈的啊。」
「你好煩。」柚木螢白了她一眼,「好好背你的台詞。」
「我早背出來了,我把所有人的台詞都背出來了,倒著背都行。」最果自信滿滿地揚起頭,「你就看著吧。」
戲劇評審的日子到來了。
為了這次評審,更科安壽特地向學生會打申請報告租借了平時舉辦活動用的多媒體廳。擔任評委的除了社長更科安壽本人,還有剛剛引退的上一屆社長和話劇社的指導老師。
柚木螢他們的劇目被安排在第三個壓軸表演。最後一個,這看似是一個很安全的順序,但卻也意味著漫長且煎熬的等待。後台准備室裡的氣氛很凝重。第一個劇目的表演剛剛過半,蔦谷便已經因為緊張導致的胃疼而跑了五次洗手間。方才信心滿滿的最果也被焦慮的情緒所感染,一會兒站起來跺個兩三步,一會兒又坐在椅子上漫無目的地在房間裡滑來滑去,整個後台房間裡只聽見滑輪和地板摩擦所發出了咕嚕聲響。
「最果,別滑了!」最後,是那位飾演老國王的前輩忍無可忍地出聲打斷了最果。她這才嘟嘟囔囔地頗為委屈地停下了動作。
柚木螢嘆了口氣,房間裡沉重的氣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找了個借口走出准備室,推開走廊裡的窗戶呼吸新鮮的空氣。初秋溫和的風撫摸著她的臉龐,她的心緒平復了一些。她又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查看了一遍郵件。松岡凜昨天抵達賓館後給她發了一封郵件報平安,之後便再無音訊。倒是葉月渚,先是情緒高漲地祝福「小螢和小朔樂的表演獲得成功」,然後又頗為熱心地偷拍了一張松岡凜的照片發給柚木螢。柚木螢打開照片,葉月渚隔著很遠抓拍到了鮫柄游泳部的隊列,每個人的臉龐都遙遠而模糊,但松岡凜一頭酒紅色的頭發卻依然異常矚目。他穿著運動外套站在隊列裡,卻低垂著頭,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柚木螢心裡有些不安,但是此時此刻應該已經聯系不上松岡凜了。她合上手機,望向窗外的天空。只能等待一切結束後再說了。
第二組的表演結束。輪到他們了。
在上台前,最果朔樂靈機一動,招呼著所有人圍成一個圈,大家將手疊在一起,高呼一聲:「加油!」這熟悉的場景讓柚木螢微微睖睜,仿佛在一瞬間回到了當年的藍海中學,仿佛將要迎接他們的不是燈光熠熠的舞台,而是綠色的球場,是白色的羽毛球,是揮動球拍時額角沁出的一滴滴晶瑩的汗水。
她從回憶中睜開眼睛,笑著對其他人說了一些祝福和鼓勵的話語,笑著目送他們推開門走上舞台,然後笑著轉身離開,從另一個門走進觀眾席的位置。
羽球落地,帷幕拉開。
神說,要有光。
一道孤獨的燈光亮起,驅散了舞台上的一切黑暗。蔦谷所飾演的莎蘭,端坐於輪椅之上。她的面容恬靜安然,宛若教堂之上聖母瑪利亞的雕像。由於最終劇目未定,社團經費有限,所以演員們並沒有置辦戲服,大家都穿著方便活動的白色T恤,難免使這一幕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可是,在柚木螢的想像之中,蔦谷——不,此刻是莎蘭,她正身著黑白相間的修女服,聖潔、肅穆而莊重,宛然是一位上帝的新娘。
「我便是莎蘭。」
嘆息般的清冷的聲音,回蕩在舞台的上空。
孤獨的姑娘莎蘭無父無母,自幼生長在修道院中,由善良的修女撫養。在她發完初願的那一天夜晚,她於夢中蒙受神詔。
神說,你的王國將陷於危難,你要領兵出征,驅趕外夷。
神說,你在無花果樹下遇見的第一個人,便是你的引路之人。
神說,去吧,孩子,我將為你照亮前路。
第二天,莎蘭在教堂外的無花果樹下等待,果然與一位青年相遇。未見其人,卻已聞其聲。馬蹄的篤篤聲,由遠及近,由急至緩。一道上帝偏愛的追光,整個微暗的舞台都洋溢起飽滿的色彩。年輕的騎士在熱烈的光芒中騎馬而來,他有一頭酒紅色的頭發。
自稱阿爾加儂的青年騎士聆聽完莎蘭的傾訴,毫無保留地相信了她。他們的王國此時確實處於和異邦的交戰之中,並且節節敗退。王國需要一位救世主。她換上男裝,他引她向前,他們奔上戰場。幾次神諭,幾場戰役,阿爾加儂在莎蘭的幫助下大獲全勝。
舞台的燈光變得愈發明亮,他和她並肩而立,策馬狂奔。玫瑰色的愛情在戰火紛飛中生長。她被引薦給國王,他牽著她的手奔上城堡的台階。她的雙腿健康而有力,這是一雙修女的腿,一雙戰士的腿,一雙仍未受過任何災難與折磨的腿。
燈光陡然變暗,城堡的大殿以燭火照亮,竟處處幽森可怖。一聲重重的咳嗽,年邁的國王端坐於王座之上。他年少而美麗的女兒茜拉公主依偎在他的身畔,如同一只擺弄著尾巴的白色小貓。
重新換回修女裝束的莎蘭款款上前。國王命她抬頭,在她抬頭的一瞬,一道白色的閃電,而後雷聲隆隆。國王霍然站起身,權杖滾落在地。閃電,雷聲,舞台上無限的電閃雷鳴交織。
「……是你!」
在又一道閃電中,莎蘭和阿爾加儂被粗暴地分開。莎蘭被倉皇下獄,阿爾加儂則又被派上戰場。旁白冷峻地預言了他的命運:他將在失去莎蘭後的下一場戰役中戰死沙場,而他們甚至來不及說一句道別。
地又一次變得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不在水上。舞台上漆黑一片,只有黯淡的水光緩緩搖曳。莎蘭浸泡在水牢中,她的雙腿漸漸腫脹,她的雙腿失去了知覺,她的雙腿漸漸腐爛。她是一個絕望的人,失去了她所擁有的一切。神啊,請禰為我照亮前路。她在絕望中禱告,神的靈終於降臨。一道白色的光,神使她沉睡,她就睡去,在夢中看見了她出生前多年的記憶。國王是她的父親,而王後的使女是她的母親。國王的不忠使神發怒,神降罪於他,預言他不忠的孩子終將殺死父親。國王驚惶地下令殺死莎蘭,使女暗自用生命換取了莎蘭的生命。然而,莎蘭有使女的眉,有使女的眼,有使女能夠被辨認的一切。
於是,才有了今天的莎蘭。
神說,去吧,孩子。不必原諒,不必懺悔。這是你的命運,亦是我為你照亮的前路。
光線褪去,莎蘭從夢中醒來。水牢的大門豁然洞開,她拖著殘缺的身體,奮力向前爬去。
又一聲雷響。遲遲未至的大雨終於傾盆而下。鋪天蓋地的雨聲籠罩著整個舞台。國王痛苦地伏倒在地。原來他寵愛的女兒茜拉公主早已為了情人而背叛了家族。不忠的公主殺死了兄長,又將毒藥倒入父親的酒杯。傲慢的國王終究未能逃脫命運的詛咒。茜拉公主居高臨下地走上父親的王座,從地上拾起權杖,款款坐下。這位即將加冕的女王向漸漸死去的父王舉起酒杯、向他祝酒。然而,一聲雷響,在下一秒,她也痛苦地跌倒、蜷縮在地。
——原來,她的情人也早就背叛了她。
不忠的公主的不義的情人舉起王冠和權杖,正要慶賀自己陰謀的勝利。而巨大的刺啦一聲打斷了他的動作,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坐在輪椅上的修女手握長劍,眼神冰冷。在污濁的血泊中,公主的情人緩緩倒地。王國的子民以血肉之軀抵擋異邦的侵入,而王宮之中卻依舊上演著陰詭地獄中的手足相殘。
莎蘭艱難地搖動著木質的輪椅,舉劍向前。她來自深淵,她凝視深淵。她的劍指向國王——她的父親,她的深淵,她的詛咒,她的命運,她的福祉。彌留之際的老國王抬起頭,沾滿鮮血的口中喃喃有詞,看不清說了什麼。莎蘭運劍向前。
一聲巨大的雷響。舞台的燈光瞬間熄滅。數秒之中,一切都歸於寂靜,只有綿長磅礡的雨聲仿若一個盛大的永恆。
孤獨的燈光再一次亮起時,莎蘭的長劍插地,而她腳畔的老國王早已沒有了生命的跡像。是莎蘭的劍殺了他?是茜拉的毒藥殺了他?是上帝的憤怒殺了他?是他自己的命運殺了他?是誰殺了誰?
莎蘭又是誰?是虔誠的修女,是帶罪的囚徒?是王國的戰神,是父親的仇人?是純潔的天使,是殘酷的惡魔?
她從地上拔出劍。天空中紛紛揚揚降下無數黃玫瑰的花瓣。她閉上眼睛,沐浴這一場金黃色的玫瑰的雨。她知道,那是阿爾加儂給她的道別,亦是上帝許她的婚禮。
她艱難地推著木質的輪椅向前,拾起了王冠,將它冠於自己的頭頂,又握起了權杖。一時之間,舞台之上,流光溢彩。
主,我的主,禰賜予我的福祉,竟要讓我用余生的殘缺和孤獨來償還。
「天佑吾主,天佑吾國!」莎蘭姑娘——或者說,王國新一任的女王,一手握住權杖,另一手舉起劍,神色堅毅,她高聲怒吼道。舞台上霎時光芒燦爛,宛若上帝伸手,點亮了一切的前路與歸途。
虔誠的修女,年輕的女王,孤獨的莎蘭。她高坐輪椅之上,她將領兵出征,在上帝的指引下,拯救她的王國。
為了王國。
為了阿爾加儂。
為了她自己。
為了上帝。
她便是救世主。
凝聚在莎蘭身上的萬丈光芒漸次褪去。一切來自漆黑,一切又歸於漆黑。
劇終。
多功能廳的白熾燈光亮起,在一瞬間微微刺痛了柚木螢的眼睛。她的情緒依然沉浸在方才的那出戲中。她仿佛在那變幻莫測的舞台上目睹了自己所失去的一切。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在過往那麼多的弒父作品中,憑什麼弒父者一定要悲慟,一定要悔罪?她的神告訴她,不必原諒,不必懺悔。
在莎蘭舉劍的那一瞬間,柚木螢也向她的「父親」刺出了致命的一刀。血肉紛飛間,拉文德、望月実嶺、柚木彌生,這過往種種的恩怨情仇便在剎那間作古。
只要能寫出這一點就好了。只要能表達出這一點就足夠了……
在柚木螢原本所寫的劇本中,莎蘭明白無誤地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完成了一場弒父的復仇。然而,這個結局卻遭到了更科安壽的反對。嚴厲的社長認為這樣的結局太過明目張膽而缺乏美感,柚木螢則認為更科安壽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創作初衷。幾番爭執過後,兩人各退一步,她們設計了這樣一個結局——充滿了留白與未知的開放性結局。
想殺死老國王的,不獨莎蘭一人。想奪權的茜拉也想,被背叛的王後也想,被殺死的使女也想,王國的萬千百姓也想,上帝也想。國王死了,或許死於莎蘭劍下,或許不,或許他只是死於千千萬萬人對他的憤怒。
或許他只是死於他自己之手。
聽完了評審們的點評,柚木螢才離開多功能廳。她推門走進後台准備室,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怏怏不快的表情。
見柚木螢來了,最果朔樂第一個湊上來,撒嬌似地抱住她,臉直往她的手臂上蹭。
「干什麼干什麼干什麼?」柚木螢裝出輕松的語氣,輕輕地把最果往外推,「喂,我可是有男朋友的,沒有這種癖好。」
「可是……真的好不甘心啊!」最果的臉仍然埋在柚木螢的手臂上,她的聲音悶悶的,竟然帶了點哭腔,「難得大家都那麼努力了……」
柚木螢不動了。她抬起頭,望向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臉上都寫滿了不甘與遺憾。
「都怪我,演技太差了,沒把莎蘭這個角色演好,老師們也都在批評我。」蔦谷前輩第一個上前請罪。她悻悻地垂下了頭,好看的眉眼悲傷地擰起,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她的一縷頭發,「真是……白瞎了其他人的表演和柚木的劇本……」
「不,我也有錯,老師和社長們都說了,阿爾加儂和莎蘭分別的那場戲我也沒有演好。」道歉這個行為似乎也會傳染,蔦谷前輩說完,那位飾演騎士的前輩也接著開始自責。
演員們七嘴八舌地認領著自己的不是,似乎都想將方才的失敗歸咎於自己。柚木螢左看看,右看看,心中竟難得地浮現出了一種柔軟的情緒。這真是一種久違的溫暖情緒,仿佛——回到了當年。凜,你一定也懂得的吧。
「好了,大家別再自責了。」柚木螢撥開了正在負荊請罪的人群,語調溫和地總結陳詞道,「這一次,雖然我們沒有贏,但是沒關系。下一次,我們絕對不會輸。」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陷入了微微的沉默。
還是最果朔樂頗為猶豫地打破了凝滯的空氣,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重點,不確定地詢問道:「『我們』……柚木同學,你要加入我們社了嗎?」
柚木螢扭過頭望向最果朔樂,她忽然向她綻放出一個笑容——這是最果朔樂從未見過的、屬於那早已消逝的十四歲的柚木螢的笑容。
她用十四歲的柚木螢的輕快語調,給出了無比肯定的回答:「沒錯!」
她原本可以說,放著你們這群家伙不管,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她原本可以說,我並沒有拿你們當朋友,我只是為了我的劇本才加入你們的。
她原本可以說……
可是,第一次,她撥開了重重的偽裝,將自己柔軟又敏感的內核展露在了他們的眼前,一如往昔。
「……我想和你們一起!」
和話劇社的成員們道別時,已是夕陽在天。柚木螢緩緩地走出校門,這才想起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無數封郵件湧入手機,同時還有來自凜的幾通未接來電。柚木螢沒有看郵件,徑直先給凜回了電話。
電話很快便接通了。最開始的幾秒,他在電話那頭沉默,她亦不響,通過電流交換的,竟只有周遭嘈雜的人聲、風聲,以及彼此呼吸的聲音。
「怎麼樣?」
他們兩個竟同時開口詢問。
「你先說,」她捏住了手機,微微垂下了眼瞼,「我還沒看你們發的郵件。」
「噢,輸掉了,沒有晉級,去不了全國大賽了。你們呢?」
「也輸掉了,你看不到了。」
「噢……好可惜。」
「嗯,只能這樣了。」
「是啊,只能這樣了。」
又陷入了無話。柚木螢舉著手機抬起頭,任憑秋風吹拂她額前的劉海,也吹起她腳畔的第一片枯葉。
她忽然有些想笑。
什麼呀。
又變成了這樣。
他們是兩個被打倒的人,是兩個失望的人,是敗北的少年和少女。
「但是。」
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又同時開了口。螢和凜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今天的他們有些默契得過了頭。
「還是你先說。」柚木螢笑夠了,又對凜說。
「嗯……雖然輸掉了,但是……」松岡凜頓了頓,而後,柚木螢幾乎能隔著重重的距離,看到他正對著手機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也是屬於已經消逝的十四歲的松岡凜的笑容,「我很高興!甚至比贏了都高興。」他的語調宛如溫柔的風,輕輕拂過她的心頭。
在電話的這頭,柚木螢也微微地、微微地笑了起來。
看起來,和朋友們的矛盾都順利解決了。
方才的一切擔憂與疑問,全都煙消雲散了。
「真巧,我也是。」
「感覺……一切都像回到了從前啊。」
「是的、是的。真好……真是,太好了。」
柚木螢一邊和松岡凜聊著天,一邊慢吞吞地往柚木家的方向走去。天朗氣清,微風拂面,落英繽紛。無論如何,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秋天,也是一個很好的傍晚,簡直是上帝創世的傑作。她閉上眼睛,仿佛能在一瞬間回到悉尼的街頭。她依然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敗北的少年步履輕盈,灑下一路的歌聲。仁慈的主依然照亮他們的前路,他們失去的一切,全部都在慢慢溯回他們的生命。
至於——如果生命中真的存在終究再也無法追回的人或事,那麼,也不必原諒,不必懺悔,就放手讓他們離開。
39.天早灰藍
又是一年秋天。
岩鳶高校表演廳的門口人頭攢動。
這是話劇社新學期的首次公開表演,剛剛上任的新社長最果朔樂選擇了《莎蘭姑娘》作為表演劇目。這是近一年來岩鳶話劇社最受歡迎的劇目之一,自然得到了許多學生的追捧。
原則上這次表演只對本校學生開放,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松岡凜還是想辦法從七瀨遙那裡搞到了一套岩鳶校服,成功渾水摸魚進了表演廳,還占到了一個不錯的位置。
他剛剛坐定,便聽見後排傳來男生們悉悉索索的討論聲:
「聽說這次會用很多高一的新演員。」
「啊、不要吧,我可是為了演莎蘭的那位前輩來的啊。」
「柚木前輩應該還會出演的吧,莎蘭畢竟是這麼重要的角色,不可能交給新人的啦。」
「啊,太好了,得救了。」
他蹙了蹙眉,轉過頭,瞪了後排的兩個男生一眼。兩個無辜的高一後輩一個激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招惹了這個面生的三年級前輩。
觀眾們入場完畢,頭頂的白熾燈漸次黯下,深紅的帷幕緩緩拉開。
「神說,要有光。」
是她清亮的嗓音。
於是便有了一道光,瞬間點亮了漆黑舞台上孤獨的少女。
籠罩著光的少女緩緩回過身,她一身聖潔的黑袍,莊重而肅穆。聖潔的光在她的身上輕柔地流轉。
「我便是莎蘭。」
柚木螢清凌凌的聲線,在無邊的黑暗中緩緩流淌。
這便是一切的開始。
表演進行得很順利。帷幕最終落下時,全場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在這寂靜中,松岡凜能隱約聽見女生壓低了聲音的啜泣。而後,爆發出了鋪天蓋地的掌聲。
深紅色的幕布再一次拉開,全體演員返場謝幕。飾演女主角莎蘭的柚木螢無疑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她的兩邊分別是飾演茜拉公主的最果朔樂和飾演青年騎士阿爾加儂的高一社員紀藤,他是話劇社的新台柱。看著這個頗為英俊的後輩堂而皇之又得意洋洋地牽著柚木螢的手向觀眾鞠躬,松岡凜感到自己額頭的青筋微微跳動。演員返場結束後,他跳下椅子,直奔後台演員的休息室。
松岡凜敲門走進休息室時,演員們還沒卸完妝,正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著玩笑。最果朔樂滿頭大汗地摘下茜拉公主的金色頭套,連聲嚷嚷說下次一定要直接找個金頭發的來演茜拉。見松岡凜走進了休息室,她先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著松岡凜:「你怎麼來了?你這身打扮又是怎麼回事?」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她又立刻露出了了然的笑容,頗為殷勤地扭頭朝柚木螢大喊:「喂,螢,你家那位來了。」
正在化妝台前和後輩紀藤說著話的柚木螢聞聲抬起了頭,朝他遙遙地招了個手,眼睛裡的笑意怎麼都藏不住。那位模樣俊俏的後輩見松岡凜走近,連忙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向他打了個招呼:「前輩好!」
「唔,嗯。」這小白臉後輩這麼有禮貌?這倒讓松岡凜心中的敵意減去了大半。
小後輩看出了兩人的關系,識相地讓開了柚木螢旁邊的位置,一個人躲到角落裡去了。松岡凜在柚木螢身邊坐下,托腮看她用化妝棉擦去黑色的眼線。
「又亂吃醋?」是調笑的口吻。
又被看穿的松岡凜煩躁地揉亂了自己的頭發,頗為胡攪蠻纏地說:「你是我的!」
她是我的。柚木螢回想起了遙遠的往事,她很受用地輕輕笑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計較這個話題:「居然被你混進來了。你這身行頭問誰借的,七瀨前輩還是橘前輩?」
「問遙借的,我穿得還不錯吧?」他低下頭,自我欣賞著自己身上筆挺的西裝校服。
突然,一雙溫柔的手伸了過來,替他正了正脖頸下的綠色領帶。
「領帶打歪了,傻瓜。」柚木螢收回了手,輕輕地笑了一下,「不過,說實在話,穿得是還不賴。」
鮫柄的校服和岩鳶不同,是傳統的立領校服,他太久沒打過領帶,難免手生。只是,柚木螢方才突如其來的動作,實在是讓他忍不住浮想聯翩,仿佛看見了無比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未來。
他等待了頗一會兒,柚木螢終於卸好妝、換下了戲服。回歸了本來面目的柚木螢搖曳著兩根細長的辮子,清清爽爽地走出更衣室,和社團的朋友們道了別,挽著松岡凜的手臂一起走出了學校。
正是放學時間,暮色四合,暖黃色的光輕緩地落入窗欞,天空是一半的橙黃和一半的灰藍,一切都靜謐而安穩,空氣中漂浮著獨屬於秋天的桂花香味。他們走過灑滿夕陽的走廊,仿佛岩鳶高校中的一對普通至極的年輕戀人。
「你自己說說,這出戲你都看了幾百遍了,怎麼還看不膩?」柚木螢問他,語氣帶著小小的抱怨。
「你不是也沒演膩嗎?」
「我膩了啊,所以我又寫了一出劇。上個學期的《海燕》,還是明治時代背景的呢,也沒見你次次都來看。」
「那出戲我不愛看,裡面跟你談戀愛的男角色最後沒死成。」
「……你這個人!怎麼什麼醋都吃!干脆買一缸醋淹死你自己得了!」
之前的一年可以說是岩鳶社團活動的豐收之年。體育類有新銳游泳部一舉進擊全國大賽摘得大獎,文藝類則有老牌話劇社重煥活力。去年,在能干的更科安壽社長的帶領下,岩鳶話劇社制作了一批原創劇目,在高中生戲劇大賽中屢屢奪魁。作為原創劇目之一,《莎蘭姑娘》雖然沒有通過第一次評審,沒能成為岩鳶話劇社比賽御用劇目,但是在第一次實驗性的全校公演後,竟大獲好評,其感人的劇情賺取了不少學生的眼淚,於是便也作為固定劇目保留了下來。
柚木螢很晚才加入話劇社,而且身有殘疾。原本她以為自己只能寫寫劇本,或者做一些不起眼的後勤工作。然而,在更科前輩的扶植下,她很快地嶄露頭角,不多時便接替蔦谷,成為了她自己創作的《莎蘭姑娘》一劇當仁不讓的主角。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她竟然和柚木彌生一樣,在戲劇演出方面有著異稟天賦。漸漸地,她也開始在其他的劇目中飾演一些台步不多的配角。一年過去,既能寫又能演的柚木螢早已和最果朔樂一起成長為了話劇社中不可或缺的中堅人物。
其實松岡凜每一次看到的《莎蘭姑娘》都比之前略有不同。在公演過程中,《莎蘭姑娘》的劇情也幾經修改。茜拉公主漸漸地從單純的反派轉變為了一個亦正亦邪的復雜人物,還與莎蘭有了一段前緣糾葛。故事的結局也從最初莎蘭的那句「天佑吾國」變成了奄奄一息的茜拉躺在莎蘭懷中,氣若游絲地念出的一句「莎蘭,莎蘭。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用柚木螢自己的話來說,她對茜拉公主這個角色的心變軟了。原本茜拉公主的原型只有柚木彌生一人,所以她在落筆的時候頗為心狠手辣,絲毫沒有留下情面。然而,由於這位公主經常由她的友人最果朔樂扮演,於是這無情的角色竟就此被鍍上了一層柔光。
原本劇中還添入了一個活潑小女僕的角色用以調節氣氛,但誰也沒有想到,專門出演這個角色的女生某一天晚上竟慘死於醉酒的混混刀下。出於對去世的社員的懷念,柚木螢永久地刪除了這個人物。
所以,每一次觀看《莎蘭姑娘》的不同版本,松岡凜都能看見柚木螢的情感留下的點點痕跡。
——他只是,想再了解她一點而已。
他按照慣例將柚木螢送到家門口。自從去年冬天話劇社社員命案發生後,他一直對岩鳶的治安放心不下,能自己來就親自來送螢和江回家,他自己來不了就發郵件拜托遙、真琴、渚他們幾個送她們。柚木螢調侃說,為了護送她們短短幾條馬路的路程,他這一年從鮫柄到岩鳶來回的車票錢都足夠往返幾次澳大利亞了。
然而,今天的柚木螢似乎有別的想法。她的腳步在柚木家門口微微一頓,而後又回轉過身,對他說:「現在我暫時還不想回去,陪我隨便走走吧。」
他愣了愣,而後點了點頭。
柚木蒼介病重了。
這一次,似乎不再如之前的小打小鬧,死亡是真的日復一日地逼近這位羸弱的中年男子了。他已經無法完全躺下,簡簡單單的平臥就能使他窒息。他咽不下食物,他失卻了睡眠,只能每天坐在病床上,瞪大了深深凹陷的眼睛,親眼目睹自己的身體逐漸枯竭衰敗,親眼目睹生命從這副軀殼中急速地流逝。《莎蘭姑娘》中惡毒的預言終於成真,那金剛怒目、錙銖必較的上帝果然沒有忘記祂對不忠者的懲罰,他早就已被天堂除名,岩漿滾滾的地獄已向他敞開了大門。
拉文德或許正帶著淡淡的微笑,在地獄的門口安靜地迎接他。
「應該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吧。」他們迎著晚風,來到了海灘。柚木螢和松岡凜脫下了鞋襪,赤腳走在松軟的細沙上。腳底金黃的細沙,仍然帶著午時陽光的溫度。
「……節哀。」松岡凜在心裡搜刮著千言萬語,卻總是挑不出一句合宜的來搭配當下的語境。
果然,他的回復得到了柚木螢輕輕的嘲笑。她回轉過身,壓住被晚風吹亂的頭發:「我一點都不難過,反而還會想——啊,終於要結束了,人生可以迎來新的階段了。」
所謂的新階段,便是她與柚木彌生母女的鬥爭。
該死的。她忽然在這一刻理解了柚木太太,那個尖酸刻薄不可理喻的女人。這幾年來,哪怕柚木蒼介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甚至連他自己都已經向命運繳械投降,她卻仍然搖動著自己的軍旗,咬緊牙關要從死神手裡奪回柚木蒼介,就如同當年她不擇手段地要把拉文德推向死神。她竟愛他——這讓柚木螢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多年過去,她怎麼能夠依然歇斯底裡地愛著她那個早已被上帝拋棄的不忠的丈夫,還因為愛而變得邪惡而狡猾,因為愛而雙手沾滿了鮮血,因為愛而被扭曲成現在這副蒼老又乖戾的模樣。
她只覺得心驚,卻也能理解柚木太太對她一切的惡意與仇恨。
「我也不知道那兩個女人會不會放過我,等到柚木蒼介真的死了,也許她們就會重新把矛頭對准我。」他們挑選了一片沙灘坐下。晚汐在他們的腳底起起伏伏。柚木螢低頭看著自己殘廢的右腿,又嘲弄地伸手拍了拍自己尚算完整的左腿,「你說,她們會不會把我左腿也打折了,正好和我的右腿對稱呢?」
「別說胡話。」松岡凜生氣地制止了她,他最見不得她拿自己的腿開玩笑。即使過了這麼久,她的腿仍然是他心中不可觸碰的禁區。明明他當時毫不知情、無能為力,可是每次想到她的殘腿,他卻依舊會怨懟自己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有我在,她們不敢拿你怎麼樣。」
柚木螢笑了:「你又能干什麼?你都快要回悉尼了。」
「我明年春天才走!而且,就算沒有我……還有江!還有媽媽!就算什麼都做不了,你還能逃跑啊!你來我們家,我們還有多余的房間。別看媽媽和江那樣,她們一定能保護好你的。」松岡凜兀自絮絮叨叨了半天,轉過頭,見柚木螢一直注視著自己,嘴角帶笑。
她突然湊上來,輕輕吻了他的唇。
——啊,又搞突襲。
「謝謝你,凜。」她綻放開一個笑容,「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的,你相信我。實在不行了,我再來找你們。」
這倒讓凜有一些不好意思了,他撓了撓自己的頭發,扭過頭不再看螢,而是將目光放向遠處的海天交界處。
橙黃色的天空越來越狹窄,黑夜正在侵蝕一切。如今在他們頭頂的,是一片無窮大的灰藍色的天空。
「等到你成年了……她們就再也傷害不到你了。」他喃喃自語。
「嗯,我也在盼望著那一天。寄人籬下的感覺真的很糟糕,我也不想再用柚木蒼介的錢了。」
「你准備在日本讀大學嗎?還是……」趁這個機會,松岡凜側過頭,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埋藏在心中多時的問題。
聽完他的問題,柚木螢倒是笑了:「你在想什麼,我當然想回澳大利亞。」她望向遠處,在海的那一端是澳大利亞,是她的故鄉,是生她養她的土地,而且到那個時候,那片土地上還會有她的戀人,「我才不要再待在日本這個鬼地方了。」她似乎馬上要脫口而出一些惡毒的話,但是想到了她來到日本後結識的許多溫柔的友人,她便又稍微和緩了語氣,繼續說道:「雖然日本有姐姐,有小江和阿姨,有朔樂,有社團裡的大家,還有渚君和七瀨前輩他們……但是,真的,我覺得日本讓我的命都變得好苦,而且可能會越來越苦。」她像是開玩笑一般說出最後一句話。
如果有選擇的話,如果可以有選擇……
她寧願永遠待在澳大利亞,顢顢頇頇、糊裡糊塗又天真無邪地過完她的一生,哪怕真相永遠被時間封藏,哪怕在日本的一切親情和友情都不會發生。
「而且,應該還是挺難的吧……出國的錢,要辦的手續……想想就麻煩極了。」她放輕了聲音,像是怕驚擾了身邊的松岡凜,「——凜。你呢?你准備一直待在澳大利亞,還是要回來?」
一直在安靜傾聽柚木螢敘述的松岡凜如夢初醒般抬起頭,頗為迷茫地指了指自己:「……我?」
「對,你是怎麼想的?」柚木螢抬眼,對上了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詢問,「你,會回日本嗎?」
他思考了一會兒,而後像是在瞬間做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他低下頭,也筆直地凝視著柚木螢的眼睛,他很認真地說,「螢,你想在哪裡,我就陪你到哪裡。日本也好,澳大利亞也好,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好,我都想陪著你。」
柚木螢在他的面前,緩緩地、緩緩地彎起了眉眼,她笑了。
「真巧,這也是我想說的。」像是終於確認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她的語調變得輕快又飛揚,「凜,如果你要回日本,那麼我不怕吃苦,我不怕下地獄,我跟你回來。因為——」
她忽然放慢了語調,字斟句酌:「凜,我不想和你說再見,再也不想了。」
松岡凜在一瞬間動容。
天色灰藍,斜陽已至。他們在這樣盛大的黃昏下,經歷過多少次的告別和重逢?
他們曾經被不講道理的命運和洶湧奔騰的時間衝散、天各一方。他們反復練習著與彼此的告別,可是卻從未真正地離開過對方的生命。
「我也是……我已經不想再和你告別了。」
幸好,時間是可惡的,也是仁慈的,時間害得他們傷痕累累,卻也默許了他們平安長大。
十四歲的他們會被離別衝散,但十八歲的他們、二十歲的他們,後來的後來的他們,也許再也不會了。
「我先回悉尼安置好一切,然後我等你過來。錢和手續什麼的,我們一起想辦法。」
「嗯。」
「你讀書,我訓練。我們平時要多去羅塞爾和洛莉家蹭飯,假期回岩鳶看望媽媽和江,然後再去東京看遙和望月姐他們。」
「嗯。」
「等我們再長大一些,可以真正自食其力了……螢,我們結婚。我們再也用不分開,再也不用道別。」
「好。」
他們的手指越靠越近,終於,一個人的手指尋覓到了另一個人,他們在這片夕陽下十指相扣,貝殼手鏈在她的腕間叮叮當當。
「……瑟西莉亞。」
「我喜歡你。」
又一次,他們兩個同時將這句台詞說出了口,像是答上了一個亙古不變的暗號,他們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
松岡凜忽然想到,在第一次看完《莎蘭姑娘》的時候,他曾頗為委屈地找到柚木螢,質問她,為什麼這樣一個以他為原型的角色最終難逃一死?
他記得當時,柚木螢輕快地笑了起來。她只是說:「因為——如果阿爾加儂這個角色不死的話……莎蘭的故事就太長太長了。」
不會在天佑吾國的一聲怒吼中結束。
不會在茜拉公主的死亡後結束。
阿爾加儂將會踏著黃昏而來,送她一場金色海岸的婚禮。他們的余生如此綿長,他們的故事剛剛翻過第一頁序章,等待他們的還有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或許會有淚水,或許會有爭吵,或許烈火一般的愛最終將化為生活的雞毛蒜皮與柴米油鹽。可是,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場賭上余生的冒險呢?
他們願意賭的。
在《莎蘭姑娘》中,當玫瑰色的愛情萌芽時,阿爾加儂坐在黃昏潮漲潮落的海邊,他用低沉的嗓音,在為莎蘭讀一首情詩。
她去了陰沉沉的沼澤湖,
在那裡,整夜就著螢火蟲燈,
劃著她白色的輕舟。
很快我就會看到她的螢火蟲燈,
很快我就會聽到她的劃水聲;
我們的一生將悠長而充滿愛意,
我會把她藏入柏樹,
當死亡的腳步臨近。
濤聲在他們的耳畔歌唱。松岡凜握著柚木螢的手,向遠方舉目,哪怕天早灰藍,海天交界之處,最後的夕陽依然在熱烈地燃燒。
他們的一生將悠長而充滿愛意。
Postscript 予我黃昏
在文檔裡另起一頁、打下「後記」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對著空空如也的頁面睖睜了許久。上一次寫後記……似乎還是《好好》那篇,2017年8月,已經過去了四年。
你們看,日子都是不經過的。
小時候買喜歡的作家的書,每每拿到新的一本,拆開塑封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到最後看後記。長大些了,又一本接著一本地買著《巴黎評論》系列,想看看那些名聲如雷貫耳的作家們是如何談論自己的作品的。包括自己以前寫文章,如果後記單獨成章,那這一章的點擊率一般也能居高不下。雖然重要的終歸還是蛋好不好吃,但是大家還是免不了想要看看這只下蛋的母雞是個什麼模樣。
先來說說這篇文章和這個系列的緣起吧。這篇文章是「此生不遇的海」系列的第二篇,第一篇《漫漫》是遙和望月的故事,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經寫完了。
我其實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就已經在構思「此生不遇的海」這個系列了。那時剛看完Free第一季,最喜歡的角色是遙,於是想要寫一篇關於他的文章,女主的名字我都起了一半,那時的女主還不叫望月実嶺,名字叫夏実。正巧,我的朋友芸子熊貓說自己想寫一篇凜的同人,我們一拍即合,搞了一個凜遙聯文。只不過暑假結束後,我們進入了兵荒馬亂的高三,凜遙聯文竟然硬生生被我們拖到大一才寫完。《漫漫》是我進入大學後開的第一篇文章,我還記得是剛開學那會兒,是2015年的9月9日發的第一章。當時還是大學freshman的我坐在旦苑食堂餐桌邊,興致勃勃地打開了手機晉江查看剛剛發出的文章。這一篇文章我寫了一個學期,是在大一的寒假裡宣告完成的。
至於《天早灰藍》的故事,其實柚木螢這個角色是在我高三第二學期的時候誕生的。那時這篇文章的男主還不是凜,是渚哈哈哈哈,沒想到吧。當時的我剛考完二模,結果還不錯,最不擅長的數學奇跡一般考了133分。我稍微松了一口氣,獎勵自己玩了半天的電腦,於是我打開了儲存同人文的文件夾,右鍵新建了一個文檔。當時的我是想寫一個發生在高三的故事,因為Free原著裡小渚是個偏科生,跟我一樣。文章的題目叫《知足》。我還准備好了文章的封面,封面上是一個扎著兩個辮子的小姑娘,就是現在小螢最初的人設。其實直到《漫漫》那會兒,柚木螢的CP仍然是渚,以至於我的朋友都理所應當地把他們當成了一對。
在《漫漫》寫完後,我本來准備著手開始寫真琴的那一篇文章,於是回過頭重新看了一遍Free原著。沒有想到,這一遍看下來……我發現凜凜實在是太!美!麗!了!而且第二季凜遙二人回澳大利亞的情節也在很大程度上啟發了我,我當時就萌發了「誒凜凜和柚木螢完全可以配成一對!」的想法。我越腦補越覺得這個想法很好,比起和渚,似乎螢和凜能夠碰撞出更大的火花。我立刻打開芸子的對話框,跟她說,不行了,我要背叛我們的聯文了,我要寫一篇凜的文章。芸子小小地驚訝了一下,然後說,你寫呀!正好當時沒過幾天就是芸子的生日了,於是我在衝動與激情下開了文案,說這篇文章是芸子2016年的生賀。設計情節和制定大綱花了一些時間,而且當時我還忙於學生會事務和其他的坑,於是拖拖拉拉,直到芸子2017年的生日才正式發表第一章。當時我甚至已經給自己制定好了這個系列的日程表:2015年寫遙的《漫漫》,2017年寫凜的《天早灰藍》,2019年寫真琴的《等風來》,正好這個系列可以貫穿我整個大學生活。順便一提,這個系列的三部曲正好代表著一天中不同的時間:《漫漫》是黑夜,《天早灰藍》是黃昏,《等風來》或許是清晨,色調是一點點明亮起來的。但沒有想到,2017年的《天早灰藍》竟被無限期地拖延到了今天,我的研二都已經過了大半,我才磨磨蹭蹭地給這個故事畫上了個句號。至於真琴的故事,可能至少得拖到我找到工作以後了。
是啊,當時的我怎麼會想到,這篇文章寫作的現實時間竟和文章故事中的時間同步了。從螢離開悉尼到他們在岩鳶校園裡重逢,不算期間在墨爾本短暫的幾天見面的話,他們倆一共分別了三年。而我結束上卷時是2018年的3月7日,不算保研結束後寥寥的幾章更新的話,從那一天到我今年2月6日正式恢復更新,也確實過去了三年。19年停更主要是因為那時我的一篇原創稿件發表在了一個很厲害的平台上,當時有些飄飄然,以為自己作為原創寫作者的生涯終於開始了,於是便冷落了同人文的寫作;19年9月,碩士生階段又開始了,我每天的生活都被填得充實而飽滿,甚至撥不出一個小時出來寫小說;再後來,疫情來了,困居家中的半年發生了許多,那時即使勉強寫出來的一點東西也干巴巴的,不太能讀。直到今年,我一直寫原創發原創的平台因為疫情的影響而倒了,碩士階段的課也基本上完了,被疫情攪得亂七八糟的生活漸漸回歸軌道,總算有時間坐下來重新登錄晉江賬號了。
原本我是想直接發表新文章的,後來又想選一篇已經公布了文案的開始寫。但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不太好。留著一篇長篇文章懸而未決,這種缺德事情在未成年的時候做一次就夠了,我必須把寫到一半的文章寫完。所以,真的很巧,在今年凜生日的那一天,我重新打開了這篇文章的後台。因為19年的時候換了電腦,我現在手邊的新電腦裡甚至沒有《天早灰藍》的原文,於是我新開了一個文檔,在晉江裡一章一章地復制粘貼,一邊恢復著文檔,一邊重溫著之前的劇情。總算是花了一下午讀完了前十萬字的劇情,又找出了當年給這篇文章寫的設定,照著細綱重新開始敲打鍵盤。
這篇文章其實對於我而言充滿著古典時代的風情。在這篇文章之後,我發表過的所有文章都是三四萬字的短打,沒有大綱,一氣呵成,而且都是寫完後才發表,顯得我很有道德。而《天早灰藍》則是目前為止我最後一篇寫了詳細的(精確到天的)大綱、一邊寫一邊發的文章。說老實話,雖然我一直自我標榜儒系寫手,但也並不算是多麼有坑品的人。每周的連載還是太挑戰我的道德了,以後還是盡量先寫完再發吧。
我之前說,以前我的寫作是為了解答,現在我的寫作卻是為了追問。要追問的事情太多了,最主要的可能是兩個:我是誰?我和他會怎樣?
上卷和下卷不僅對於凜和螢來說過了三年,對於我來說也是橫亙著三年的時光。每一次,當人物們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候,屏幕外作為寫作者的我也開始回憶往昔。2017年真是太好的一年了,好到現在回想起來竟會覺得失落與傷心。我記得之前看到有人在轉發一條微博——「有懷念的年份嗎?」好多好多人都寫了「2017」,也不知道那一年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讓這麼多人都如此想念。2017年的我剛好二十一歲,正處在一生的黃金時代,筆下所寫的凜和螢,也正處在他們最好的時光。
好多年過去了。無論是他們還是我,都傷痕累累地長大了。在今年更新的章節中,17歲的凜和螢,其實都在不斷地和14歲的自己對話,按照14歲時的自己來校正當下的自己。其實我也何嘗不是?我時時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回想著那一年在新加坡時的我自己是怎樣的?——自信,飛揚,對未來盈滿了希望,覺得自己的人生終將是與眾不同的。哪裡像現在的我,正親眼目睹著自己不可避免地重新變成一個普通人,過上泯然眾人矣的人生。
但其實,當個普通人也沒什麼不好的吧。
這是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他。他是去年三月的時候回來找我的,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年。你們看,凜和螢才分別了三年,又算得上什麼。我們都回想起了從前的一些往事。他表示了一些殷勤,但是並沒有挑明一切。於是在整整一年中,我們始終在一邊進行著各自的生活一邊不動聲色地拉鋸:你前進一步試探,那我便退後一步自保;你退後一步若離,那我便前進一步若即。很奇怪的狀態,可能最終什麼都沒有,或許本來就是什麼都沒有的。但是我卻還是把這一年頗為痛苦的拉鋸寫給了凜和螢。他們比我們勇敢,所以他們也比我們更值得幸福。他們用他們的勇氣解答了我的問題,而我自己卻始終不能交出一份讓自己滿意的答卷。
就讓他們在世界的某處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吧。至於我和他,我想,或許依然是始終無法相認的清晨和黃昏。
先就這樣吧。
再隨便寫點什麼和文章相關的吧,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沒什麼邏輯。
最初開始復健的時候其實寫得很痛苦,總覺得以前寫文章時我的狀態是很松弛的,但是現在卻總覺得有一根看不見的弦緊繃著,處處限制著我。有好些地方寫得不滿意,數次想要停筆,但是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寫了下來。我知道,能寫出來就是勝利,寫得出來還能修改,但如果就此打住了那就永遠都不會有下一章了。後來,寫得多了,他倆的關系也漸漸雲開霧散,從前的那種松弛的狀態終於若隱若現地仿佛又回來了。
這篇文章在後期一直都是周更,我一般會在周四前准備好周日要更新的稿子。然而,寫完了稿子之後、正式更新前的那幾天,我總是會忍不住滿腦子回想要更新的內容,然後總會覺得自己這裡少寫了一塊,那裡漏寫了一段,於是又吭哧吭哧打開文檔進行補寫。就這麼縫縫補補的寫法,導致了這篇文章的下卷字數嚴重通貨膨脹,連我這篇後記的字數可能都比上卷每章的平均字數要多了。
今年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老是讓我回想起高二下學期寫《番茄小丸子》時的狀態,可能跟我這學期在高中實習、和高中生們混跡在一起也有關系。而且,我才發現這兩篇我唯二寫完的15萬字以上的長篇的文案竟然都是橘色的。
這篇文章的昵稱是「甜棗」,忘記是芸子還是二夏起的了,懶得考古了,但是很可愛。標題取自王菲《曖昧》裡的歌詞:「天早灰藍,想告別,偏未晚。」其實按照原本的設定,凜和螢在澳大利亞分別之前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狀態,所以這篇文章的標題和關鍵句「告別偏未晚」都來自《曖昧》,而文章本來的BGM是《Almost Lover》,後來改成了王菲的《匆匆那年》,雖然現在文案上的BGM播放器都失效了。
這周看到了Free劇場版的消息,有點興奮,但看到是終章故事,心裡又有了些寂寞。真琴的故事我還是會寫的,或許會在劇場版公映的時候開文案吧,但我希望這一次我能全部寫完之後再發出來。
這篇文章我暫時不會設置完結,因為還有幾個非寫不可的番外。正文始終聚焦在螢和凜兩個人的身上,難免會忽略其他人的視角,像是望月実嶺和艾普麗爾的視角其實都是比較重要的。尤其是艾普麗爾,她的轉變實在是有點生硬,淪為了我的工具人,我還是希望能用一個番外補充一下她的心理變化。
至於渚,賠老婆是不可能賠的,賠個撒刀子番外倒是有可能(什麼)
番外就不像正文一樣嚴格按照每周一更的頻率更新了,隨緣掉落,大家隨便看看就好。不過下一周我可能會想要先趕出一章番外來,因為我看了設定才發現5月9日居然是螢的生日!我踩時間一直都是可以的。不一定能按時寫出來,但是還是希望我能趕上5月9日,不要鴿!
最後想說的是,這篇文章意料之外地收到了很多很多讀者的留言和反饋,雖然可能有很多讀者都不會再來看了,但是我還是想在這裡表達我最誠摯的感謝。非常感謝你們讀過這篇文章,也非常感謝你們耐心等待我這個沒有什麼道德的作者。這真是一段非常奇妙的旅程,期待能夠在下一篇文章與你們再次相遇。
再見!
水翊汐
2021年5月1日00:43
望月実嶺番外 媽媽,媽媽
澪學會叫媽媽了。
望月実嶺抬起頭,看著那站在嬰兒床裡的、幼小而柔軟的生命。她有著和望月一模一樣的亮金色頭發,可是一雙眼睛卻是遙的,湛藍如一汪寧靜的海水。
此刻的她正揮舞著肉嘟嘟的小拳頭,嘴裡無意識地喊著「媽媽、媽媽」。這是人類在其生命原初所能發出的、最簡短也最簡單的音節。
坐在她身邊的遙比她興奮許多。向來沉默寡言的青年站起身,從嬰兒床裡抱起小女孩。他的眼神明亮,臉龐因為欣喜而微微泛紅。
「我們小澪會叫媽媽了。」七瀨遙扭過頭,對妻子說道。
「又不是學會叫爸爸,你這麼興奮做什麼?」望月実嶺淡淡地答復道。她擱下手中的筆,也從書桌前起身,從七瀨遙的手中接過了牙牙學語的嬰孩。
「媽媽、媽媽、媽媽。」小女孩一來到媽媽的身邊,立刻撒起了嬌。她的小臉貼上望月実嶺的臉頰,像是獻寶一般,驕傲地重復著方才學會的詞彙。
「小澪很懂事,她知道媽媽比爸爸辛苦。」望月実嶺聽見七瀨遙在自己的身邊說道。
仿佛是聽懂了父親的話,懷中的小女孩朝她揚起了紅撲撲的臉,綻開了笑容。
溫熱的、柔軟的小女孩,抱在手中,仿佛一團小小的、小小的火。
她有瞬間的失神。
母親離開望月家的時候,她才滿一歲,還遠沒有到記事的年紀,於是所有人都以為她不記得了。
她確實沒有什麼深刻的印像了。即使用盡了力氣去回想,能夠捕捉的也只有一兩個轉瞬即逝的畫面。於是,她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將僅存的幾片零星史料添油加醋地補充成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選擇離開的那天,母親金色的長發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發亮。面容模糊的她只回頭看了望月実嶺一眼,便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小小的望月実嶺握住嬰兒床冰涼的護欄,她隱約感到這將是一次與母親的訣別,於是她搜羅著自己擁有的全部詞彙,一遍又一遍地對著漸漸合攏的門扉呼喚道:「媽媽、媽媽、媽媽。」
母親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也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家。或許她根本沒有聽見小小的望月実嶺的呼喚。她就這麼離開了。
她在那一天失去了母親。
父親和祖母趁望月実嶺長大以前便處理掉了母親在家中留下的一切痕跡,望月実嶺甚至連母親的一張照片都沒有。但是,宛如詛咒一般,鏡子中的她越來越不像父親,越來越像一張已經飄然離去的、陌生的臉龐。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竟讓那個陌生的母親義無反顧地棄自己而去。她的困惑得不到解答,但是不論是電視還是書中塑造的母親形像都是那樣偉大和無私,於是小小的望月便開始利用自己的想像為母親解釋和開脫:或許她只是有苦衷和難言之隱,也許是一次事故,更可能是一場疾病。或許她正在世界的某處瘋狂地思念著自己,但她一定終將踏光而來,重新回到望月実嶺的身邊。望月無數次地想像著與母親重逢的那一天:她飛奔著撲向母親,嘴裡不斷地喊著「媽媽、媽媽、媽媽」。兩個人都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長發,她們將在熠熠的陽光下相擁,燦爛的光華會在她們的身上流轉。她時時站在鏡子前,凝視著面前的自己,想像著那個和自己分享著相似眉眼的母親。她朝著鏡子緩緩露出了微笑,嘴巴一張一合,先假裝自己是拉文德,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說:「我回來了,実嶺」,而後又將自己變回望月実嶺,急切地回復道:「媽媽、媽媽、媽媽!」那是她樂此不疲的私密游戲,是她對於未來幸福生活的一次又一次的預演。
望月実嶺還沒等到母親回來,就又失去了父親。父親因殺人被捕,慘死在了獄中。之後又過了幾年,某一天,望月実嶺打開信箱,從其中摸出了一封信。棕色牛皮紙信封,精心地用薰衣草形狀的火漆封口。封面上是一連串望月実嶺看不懂的英語字母,唯一看得懂的一句日語便是位於信封正中央的三個字:「致実嶺」。
她幾乎在一瞬間明白寄信人姓甚名誰了。她難掩心中的激動,腦海中充斥著對幸福的幻想,將這封信藏在衣服裡,悄悄地走進房間,沒有讓祖母發現。她坐在書桌前,取出小刀劃開信封,小心翼翼地不破壞那個漂亮的紫色薰衣草火漆。率先從信封裡掉落的是一張一萬円的紙幣。她瞪大了眼睛,盯著紙幣上福澤諭吉的頭像足足有十幾秒,然後她才低下頭,繼續取出信封中的一摞信紙。
信寫得很長。當時的望月実嶺識字不多,於是她踮著腳從書架上取下祖母給她的一本破舊的二手字典,一邊翻著字典一邊讀。她讀得很慢很慢,五六頁的信,她讀了足足一個下午。當她翻完信的最後一行,從書桌前抬起頭時,才發現黃昏已至,黑夜正在迅速地侵染天空。
信中的女人自稱拉文德,是望月実嶺的母親——這對於望月而言,竟然也是一個嶄新的知識。沒有人告訴過望月她的母親叫什麼名字。拉文德用了足足三頁向她懺悔自己的所作所為,語調極盡婉轉,但望月実嶺卻還是看明白了:哪有什麼苦衷和難言之隱,她只是愛上了別人,懷上了別人的孩子,然後丟下望月家的一切去大洋彼岸過上了更加富足的生活罷了。她在異國他鄉生下了別人的孩子,那孩子沒有殺人犯父親,沒有貧窮的祖母,更沒有失蹤的母親。她有愛她的母親,有源源不斷的生活費,有如詩如畫的沃土,有干淨澄澈的天空,更有望月実嶺想像中的明媚燦爛的陽光。
在剩下的兩頁裡,拉文德向望月実嶺做了些虛無縹緲的承諾。她對不起望月一家,她知道望月家的困難,她會定期寄錢回來。(那肮髒的、來自她的情人的錢?)她很遺憾沒能陪伴望月実嶺長大,但是她依然希望她能健康和快樂。
可是她甚至都沒有提起要和望月実嶺見面。
望月実嶺在書桌前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終究將夕陽吞沒。她在黑暗中放下信,將一萬円留在書桌上,帶著信走到廚房,旋開煤氣。藍色的火苗「噌」地亮起,她將信湊近、點燃,她平靜地凝視著眼前的信紙和信封燃燒起來、變得焦黃、而後化為灰燼。同樣成為灰燼的還有她想像中的那個溫柔敦厚的母親。
拉文德壓根就不偉大也不無私,她卑劣,她渺小,她生性淫|蕩且毫無廉恥。望月実嶺忽然感到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是如此污濁。她緩緩地走到鏡子前,重新審視鏡中的這個面色蒼白的自己。她想像中的母親忽然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另一個極端,她開始恨她,將世間所有的惡意都歸咎於她。
父親入獄慘死是因為她。
祖母貧窮困苦是因為她。
望月自己受盡欺凌是因為她。
鏡中倒映的不是望月自己,而是一個嗜血的惡魔,一道致命的傷疤,一個無底的深淵。她擰起了眉毛,對眼前的人怒目圓睜。她以怒目凝視深淵,而深淵亦以怒目凝視她。
她的情緒幾乎是在一瞬間失了控。她跑回了書房,抄起書桌上的一把剪刀。她回到鏡子前,和母親一樣的翡翠色的眼睛裡寫滿了刻骨的仇恨。她抓起自己的頭發,發狠剪下,一把濃密的金色頭發被她扔在了地上。她的心中湧起了一些報復的快感,然後她繼續操縱著剪刀,她的頭發越剪越短、越來越少,腳畔的地板上落滿了她與母親相似的亮金色頭發。她一邊用腳狠命地踩著那一地的頭發,一邊仍然沒有停下操縱著剪刀的手。她一邊笑著一邊流淚。剪吧!剪吧!剪吧!只要將這一頭金色的長發全部剪去,就能擺脫那個女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一絲烙印。從明天開始,和父親一樣的褐色的頭發會從她光光的腦袋上長起,她會越來越像她的父親。——是的!她寧願自己越來越像她那個無惡不作的殺人犯父親,也不再願意像那個為了愛情和利益拋棄她的母親了!
「……実嶺?」
聽到這一聲遲疑而猶豫的呼喚,望月実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扭過頭,在走廊的盡頭處看到了七瀨遙。來找望月玩耍的小男孩手中還握著要送給望月的海豚玩具,無意間目睹這一幕的他怔忡在了原地。
望月和七瀨對視了數秒,而後,她像被抽盡了所有力氣一般,手中的剪刀「叮當」一聲落下,她也癱坐在了地上。她不再笑了,可是眼淚卻開始斷了線一般落下。她伸手去抹,怎麼回事,眼淚竟越抹越多。
七瀨遙丟下了手中的玩具,他加快了腳步衝上前。望月実嶺感到自己眼前一黑,抬起頭,原來是這個小小的男孩伸手抱住了自己。小男孩跪坐在她剪下的一地金發上,溫柔地將她抱在了懷中,輕輕拍打著她的背脊,就像她缺席的母親會做的那樣。
「……不哭。」
男孩的臉上像往常一樣沒有多余的表情,可是,他湛藍如海水一般的眼睛裡卻寫滿了溫柔。望月実嶺掙開了男孩的懷抱,鼻尖卻還縈繞著男孩身上那股海風的氣息。她用袖子抹去了滿臉的淚水,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已經比七瀨遙還要短的頭發。
「我的頭發,很醜吧。」
「不醜。」
「遙你騙人,明明很醜。」
「我不會騙你的,実嶺。」
她拉著七瀨遙站起身來,重新將目光投向鏡子裡的自己。即使剪去了一頭長發,鏡子中眼眶紅紅的女孩依舊有著母親的眉、母親的眼、母親的一切,包括那頭依然熠熠發亮的金發。那仿佛是她一生都無法逃脫的咒詛。
編了個理由打發走了遙後,她來到祖母的房間,在祖母驚異的眼神中,她將一萬円交給了祖母,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祖母聽後,沉默半晌。然後,她聽見祖母這麼對她說:這是拉文德那個壞女人給的錢,所以是髒錢,我們雖然窮,但是也不稀罕用髒錢;但是與此同時,這又是你的母親給你的錢,所以也是干淨的錢。這筆錢如何處理,実嶺,祖母沒有辦法替你做決定,一切都得聽你自己的。
「我還沒有辦法做出決定。」望月実嶺虛弱地回答。
祖母沒有說話。她站起身,從五鬥櫥裡取出一個原本是餅干罐頭的鐵盒,倒出裡面收納的紐扣和針線,將這一萬円疊好放入。祖母為鐵盒蓋上蓋子,將它推給望月実嶺。
「那麼,就先收著這筆錢,以後再自己做決定。」
望月実嶺低下頭。在這已經上了年紀的餅干罐頭上,被時間磨去了顏色的卡通小熊騎在自行車上,正盯著望月醜陋地笑。
於是,從此以後,望月実嶺的房間裡多了一個鐵盒子。她站在椅子上,將鐵盒放在了書櫃最高層最隱蔽的角落。她總是想忘記自己貧窮寒酸的房間裡還有一角藏匿著一張一萬円的鈔票和一個醜惡的秘密,可是她的眼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向書櫃的最頂層瞟,仿佛被鐵盒封裝的不止是一萬円,更是她那個劣跡斑斑的母親的靈魂。
她衝動下剪短的頭發日復一日地重新長長,拉文德的信也在之後的數年間一封又一封地寄來。信裡總是會裝著些錢,面額不定,似乎是依據她當時的經濟情況而決定的。寄來的錢幣都會被拉文德貼心地兌換成日元,而每一次的牛皮紙信封和紫色薰衣草火漆也是雷打不動的標配。望月從信箱裡取出信,切開信封,一般只是取出信封裡的錢,然後便看也不看、將信封連同其中的信紙一並燒掉。只是在極其偶爾的狀況下,望月実嶺會看一眼信——印像最深的一次,信封裡附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金發少婦和一個黑發女孩。望月実嶺拿起信,耐著性子讀了一遍。信中絕大部分充斥著毫無意義的噓寒問暖,只是在最後的幾行,拉文德流露出了一點得不到回應的傷心。她說,你的妹妹小螢現在已經比我離開時的你還要大了——実嶺,為什麼不回復媽媽?媽媽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真是,虛偽極了。
望月実嶺面無表情地折起信紙,遺憾著自己竟浪費了五分鐘讀了這麼一封信,而後毫不猶豫地又一次將信付之一炬。只是,她留下了照片,也沒再細看,只是藏進了鐵盒裡。
她曾經對於母親的想像,至少有一點沒有出錯——望月実嶺確實像極了她的母親。
至於她寄來的那些錢,實話實說,自然是用過的。望月実嶺和祖母都不是過分高尚的人,清寒的生活中總有無法避免的意外——祖母生病,望月受傷,債主討債,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支出。當祖母用完了少得可憐的退休金後,則需要望月実嶺從鐵盒裡抽出幾張福澤諭吉填補空缺了。只有填飽肚子的人才有閑心去談論道德。望月実嶺只能說,她們用得不算多,至少還對得起自己薄薄的良心。
拉文德的信持續到望月実嶺國中二年級的冬天才終止。望月実嶺望著多日空空如也的信箱,心裡一半是如釋重負,一半卻是悵然若失。她想,啊,那個邪惡的女人,終於是徹底放下她在日本的棄嬰了。
她用了三四年的時光去遺忘拉文德,事實也證明她做得不錯,在柚木螢出現之前,她的生活已經被考上東大的夢想撐滿,根本撥不出一點冗余來想起拉文德。
直到她發現柚木彌生的妹妹名叫螢。
直到她輾轉從七瀨遙他們那裡得知柚木螢來自澳大利亞。
直到她踩著椅子從書櫃深處拿出鐵盒,從中再一次取出那張已經微微泛黃的照片,仔細審視照片上拉文德身邊的小女孩時——
黑色的長發,紫色的眼眸,笑容恬靜如一曲溫柔的和歌。
是她。絕對是錯不了的。
他們告訴她,柚木螢在父母雙亡後,才被伯父接回了日本。
父母雙亡。雙亡,雙亡啊……
她放下手中的照片,從書桌前抬頭望向窗外的夜色。時間和晚鐘埋葬了昨天,她覺得心中也有什麼被熄滅了,光亮遁形,接踵而至的是漫漫黑夜和無邊的黑暗。
原本她並不想和柚木螢這個奪走了她的母親的小姑娘扯上一星半點的關系。可是,每當她在走廊裡望見女孩一瘸一拐的身影,心中卻還總是惻然。
拉文德會心疼她的這個小女兒嗎?還是她也根本不在乎,她就像毫不猶豫地將大女兒拋棄在日本一樣,毫不猶豫地將這小女兒拋棄在了生者的世界。
她本來就是那樣冷血無情的一個人。
在那個雨天,她上前和沒有帶傘的柚木螢搭話,那總是清清靜靜的女孩的眼神在一瞬間被點亮了。望月実嶺知道柚木螢也認出了她,她們其實早在那個雨天之前便已完成了姐妹的相認。只是,對拉文德的恨在她的心中積重難返,她實在是無法戲劇性地向柚木螢張開雙臂,完成姐妹團聚的深情戲碼。於是,她佯裝無知,僅僅是將柚木螢視作再普通不過的後輩,僅僅是……她稍微多關照了一點的後輩罷了。
哪怕是在游泳大賽上,明明清晰地聽見了她趁亂喊自己「姐姐」,她也只當自己全神貫注於眼前的比賽,絲毫沒有留意身旁女孩熱切的眼神和溫情的呼喚。
在那之後,柚木螢再也沒有叫過自己「姐姐」。她只是隨著男友凜,叫自己「望月姐」罷了。僅僅是如此,罷了。
她也抽空去看過柚木螢的戲。她寫得一點都沒有錯,「不必原諒,不必懺悔。」她不知道柚木螢這蘊藏在台詞中的滿腔憤懣從何而來,明明最應該歇斯底裡地憤怒的人是她才對。她永遠不會原諒拉文德,也永遠不會為自己對拉文德和柚木螢的沉默而懺悔。她只想永遠地將拉文德這個母親作為一個人生的污點和咒詛從她即將開啟的璀璨人生中抹去。她依然恨自己的一頭金發,恨自己與拉文德驚人相似的眉眼,恨自己身體中流淌的滾燙的血液。她也許也恨柚木螢,但是更恨她自己,或許她只是單純地憎恨著拉文德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切痕跡。
高中畢業後,她離開了岩鳶。打包行李的時候,她抬起頭,望著書櫃,鬼使神差地,她從書櫃上取下了鐵盒,塞進了行李箱裡。後來,這個仿佛裝著拉文德亡魂的鐵盒跟著她一路漂泊,從岩鳶到神奈川,最後終於在東京安頓了下來。
和遙結婚時,她明確地對遙說,她不想要孩子。
青年露出了一絲迷惘的表情,似乎還有一點點受傷,但是他沒有多問什麼,點頭答應了。他一直都是這個世界上最能理解和體諒她的人。
她也道不清具體的緣由。她並不是討厭小孩,恰恰相反,她是想和遙擁有一個孩子的。只是,她或許只是怕了:怕世界上又多出一點拉文德留下的痕跡,怕她又創造出一個和拉文德相似的生靈。她或許更怕拉文德肮髒的血液會代代相傳,她會懷抱著自己的親生骨肉,心中卻寒冷如凜冬。她會像拉文德一樣,毫不猶豫地舍棄自己的孩子嗎?她將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她的心跳聲沒有告訴她答案。
他們堅持了好幾年,她也因為這件事和遙的家人產生過小小的矛盾。好在,遙一直站在她的這一邊,無聲地為她扛下了諸多非議。
一天傍晚,她早早結束了工作,便去訓練館等遙。他們沒有坐車,而是像普通的夫妻一樣牽手走回附近的公寓。途徑一個小公園時,他們看見了在公園裡玩耍的孩子們。兩個小女孩嬉戲打鬧著、追逐著彼此路過他們的身邊,突然,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腳下一絆,險些要摔倒。還好望月実嶺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女孩。
「啊、謝謝阿姨!」
那小女孩揚起臉,小小的臉龐被晚霞染上了玫瑰的色澤,這沒來由地使她心念一動。小女孩又歡快地笑著跑開了,而她的指尖卻仍然停留著小女孩皮膚的溫度,宛如一團柔軟的、小小的小小的火。
她抬起頭,望著那一大一小兩個女孩追逐著在她的眼前遠去。她們的身影逐漸變小、逐漸變遠。遠到即將看不清的時候,或許是她一時眼花,那兩個女孩,竟變幻成了她和柚木螢幼時的模樣。頓時之間,她的心中盈滿了母愛。
她的心中沒有凜冬,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靜謐安詳的春天。
望月実嶺做不到的事,或許七瀨実嶺可以做到呢。
「遙,我有點想要孩子了。」
當天晚上,當他們如往常一樣躺在公寓的榻榻米上親吻撫摸的時候,望月実嶺突然對七瀨遙說道。
七瀨遙停下了動作。他瞪大了一雙湛藍的眼睛,凝視著眼前的望月実嶺。
「実嶺……你想好了嗎?」
「我想好了。」她伸出手勾住遙的脖子,主動地親吻了他。
月懸於空,從窗口灑進來一些淺灰的光,充盈著微光的夜色在他們的身畔寂靜地流淌。
「遙,你聽得見嗎?」她在黑暗中詢問,「我的心跳聲。」
「嗯,跳得很清脆。」
「我不會成為我媽媽那樣的母親的。」她擁抱著七瀨遙,抬頭望著窗外的月色,喃喃自語。
懷孕和生產的時候,她受了很多罪。九個多月的孕期,她大概有八個月都在後悔自己的決定。當一切終於塵埃落定,護士抱著一個正在哇哇大哭的小生物湊到她的面前,讓她看看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雖然在產檢的時候早就知道了孩子的性別,但是此時被生產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她還是艱難地強撐開眼睛,於一片刺眼的光中和這個渾身通紫、面部褶皺的小家伙打了個最初的照面。真醜啊,像個人不人猴不猴的小怪物——這是她當時唯一的想法。
她張開口,氣息微弱、嗓音沙啞:「是個女孩。」
「親親媽媽。」護士將嬰兒湊近,望月的臉頰上有了一點黏黏糊糊的觸感。
然後孩子便被抱走了。
當她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第一眼便看見了眼眶通紅的遙。他語無倫次地在自己耳邊說了些什麼,她意識模糊地沒有聽清,只是虛無地回應著。等到她恢復了意識,才發現遙已經給小女孩起好了名字。
澪。水路和航道的意思。確實是遙會起出來的名字。
她坐在病床上,側過頭望著在一旁的嬰兒床裡的澪。她的心中靜定無波。沒有飄雪,也沒有花開。啊,果然不行,果然是不行的啊——她哀哀地望向那個只有熱水瓶大小的嬰兒,忽然覺得她實在是太可憐了。她的母親,似乎也遺傳了她的外婆的冷血無情。那一天黃昏陡然浮現在心中的母愛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奇跡,望月実嶺或許天性就冷清而絕情,根本給不了澪應有的母愛。
可是。
當遙走進病房,將澪抱出,遞到望月実嶺懷裡的時候。
當她的手指又一次接觸到那獨屬於孩童的柔軟和溫暖的時候。
她忽然覺得自己心中的堅冰在一寸一寸地融化。
陽光從窗戶照進病房,打在澪的臉上,將她臉上微小的絨毛照得金黃。她有著遙的眼睛,可是一頭胎毛卻和望月一樣,也和拉文德一樣,是漂亮而又張揚的金色。望月抱著澪,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中有了什麼可以牢牢抓住的東西。她是那樣柔軟,又是那樣堅定,那樣確鑿。
她的心中不會有冬天。她輕輕抱住了懷中的小澪。
這人間的種種瑰麗與美好,她都想要給她的小女孩。
「媽媽會一直陪著你長大。」
望月実嶺回過神來的時候,澪已經長到了她剪短自己頭發時的年紀了。
這天,在小公園裡,遙正在教澪騎自行車,而望月実嶺則樂得清閑地坐在一旁的長椅上看這父女倆。膽小的澪不斷地對遙強調:「爸爸,你要抓牢我的車,不要松手哦!不准松手!」
遙一次又一次地推著澪的自行車後座往前狂奔,他身上的白色襯衫早就被汗浸得濕透了,貼在背脊上,露出了肉色。而他卻渾然不覺似地對著女兒道:「澪,再來一次!」
望月実嶺笑了笑。游泳訓練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有干勁。
只是,在最後一次推車時,遙使了點詐。他扶著後座推到半路,突然壯著膽子松開了手。
可是,澪卻渾然不覺地繼續往前騎去。她的車騎得快樂又安穩,夕陽一寸一寸地打亮她的臉龐,為她鑲上了一層熠熠的金邊。她的一頭金色的長發在斜陽下閃閃發光,好看極了。
等到她停下車回過頭,才發現在很遠的地方笑著的遙。她先是愣了愣,而後卻雀躍起來。「我會騎車了!」她轉向望月実嶺,拼命地招起了手,「媽媽、媽媽!我會騎車了!我會騎車了!」
望月実嶺也站起身,微笑著朝著女兒揮了揮手。
金紅色的夕陽在小女孩的身後安靜地燃燒,而她則是一遍又一遍地快樂地重復著:「媽媽、媽媽、媽媽!」
這人間的種種喧鬧與美好,拉文德,媽媽,你知道嗎?
你不會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你永遠都被鎖在了鐵盒裡,你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媽媽、媽媽。
艾普麗爾番外 惡意
艾普麗爾沒想到自己還會在悉尼的街頭遇見凜。
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凜的一頭酒紅色的頭發。她猶疑著叫出了凜的名字,那人立刻回過了頭,果然是他。
「大明星,好久不見了啊,快十年了吧。」她推著嬰兒車走上前,頗為傷感地慨嘆道,「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我了呢。」
松岡凜的目光落在了嬰兒車上:「你的孩子?」
「是啊,我已經是已婚已育婦女了。你呢?你結婚了嗎?」
松岡凜舉起左手,向她展示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
她有些感嘆。都已經時過境遷了啊。
艾普麗爾邀請松岡凜小敘一番。她原以為這個多次拒絕過自己表白的青年會冷淡地說不,沒想到他居然點了點頭答應了。他們來到附近的廣場上,坐在噴泉旁。
「這裡還是沒變,和小時候一樣。」她望著廣場上來往的人群,微笑著回憶起了過去,「中學的那個時候……我們明明什麼都不懂,但是卻過得很開心。」
「你會一直回憶從前嗎?」凜問她。
「會啊,當然會。那時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有科爾溫,有你。」
「還有螢。」松岡凜很果斷地替她補全了這句話。
兩個人陷入了微微的沉默。
「我本來以為你們是最好的朋友。」他果然還沒忘記艾普麗爾一次次向他表白的事,即使時至今日,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語調中依然帶著淡淡的怨懟和耿耿於懷。
她咬了咬嘴唇,回道:「不用你提醒,我們確實本來是最好的朋友。」
松岡凜向她投來了一個將信將疑的眼神。這讓她有些受傷,同時也怒從心起。
他憑什麼用這種眼神責備她?是柚木螢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是她先不要他們的!而他呢,倒是裝了一段時間矢志不渝的深情模樣,可是過了十年八年,你看,他還不是和別人結婚了嗎?他又比自己高尚到哪裡去了?
「唉……唉。你就別這麼看我了,反正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你也已經結婚了,我就老實跟你說了吧,我有一段時間是很討厭螢的。」反正這麼多年過去,他應該早就放下柚木螢了,艾普麗爾索性把話攤開來說了,「大概就是她突然消失不見後的那段時間。」
這話倒是讓松岡凜不解地揚了揚眉毛:「你是因為討厭她才跟我告白的?」
「你能不能別提這茬?」艾普麗爾無奈地抱怨道,「我會跟你告白,當然還是有一點喜歡你的成分的——啊,雖然我同時也討厭她就是了。」
「那麼,為什麼?」
面對松岡凜的問題,她閉上了眼睛。在她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又出現了那個消失了十余年的黑發少女。她從回憶的沼澤中濕漉漉地起身,隔著時光的長河,冷冷地打量著自己,仿佛在審視一個罪人。
「凜,你不知道,女孩的友情是多麼復雜,又是多麼脆弱。」
艾普麗爾早在小學時就認識柚木螢了。她們當了六年的同桌,互相見證著彼此的成長。她始終是學校裡最優秀的那個孩子,總是會將第二名遠遠地甩開一大截。她的腦袋總是很好用,最生澀的課文,最難解的題目,在她面前都簡單得如一道初級填字游戲。唯一帶給艾普麗爾少許安慰的是,由於是亞洲人的關系,螢生來嬌小而晚熟,直到十二三歲了還儼然一副小女孩的模樣;而艾普麗爾呢,她有一頭金黃的頭發,素來高挑又豐腴,胸脯早早地發育、傲人地隆起,是許多男生情竇初開的對像,是他們生命最初的公主。
這是她們的友情最初所擁有的平衡。螢占著聰明,艾普麗爾占著漂亮。她們擁有著各自的砝碼,於是友情的天平呈現出了一片祥和的穩固與平靜。
進入藍海中學後,一切卻被迅速地打破了。哪怕是晚熟的螢,也在那些年朝氣蓬勃地迎來了青春。她像是一朵含苞太久的花朵,終於綻放,便驚艷四座。她的身邊多了個同為亞洲人的男孩松岡凜,他們並肩而行時,宛如枝頭顫抖的兩朵粉白色的小花,美麗得不可方物。
而艾普麗爾的美貌,竟在那幾年裡迅速地衰敗了下去。她白皙的皮膚上災難性地爆發出了一整片痘痘,蝗蟲過境後,留下了滿臉難看的痘坑。她的近視度數加深了,鼻梁上掛起了啤酒瓶蓋式的眼鏡。進一步的發育使她發胖了不少,原本引以為傲的豐腴身材過了頭,逐漸變成了梨形。
艾普麗爾在那幾年感到了一種潛藏的威脅。
原先愛戀她的煩人前輩,在螢為她出頭之後,竟然迅速地移情別戀上了螢。原先她悉心准備的世界文學知識大賽,最後竟被螢摘得了頭魁,她甚至還將獎品之一的《源氏物語》送給了因病無法參與的艾普麗爾,簡直惺惺作態。
明明成功地加入了羽毛球校隊,還在裡面打出了不錯的成績,嘴上卻總說著自己是亞洲人、體力跟不上。明明精心准備了期末的課堂講稿,也在演講時大出風頭,可是在課前卻一個勁地念叨自己這些天忙於羽毛球比賽,甚至連講稿都是前一天晚上隨便趕工出來的。
當然,原本這些念頭都是深埋於心的,只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跑出來折磨她一下。平日學校裡,她依然扮演著柚木螢身邊最好的朋友的角色。只是,這對紅花配綠葉的朋友,原本的紅花逐漸褪色成為了綠葉,而從前的綠葉則搖身一變成為了盛開的紅花。友情的天平已經無可挽回地倒向了螢的那邊,她在這瞬間的傾覆間失重落地。
她自然承認,柚木螢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她聰明伶俐,又溫柔可愛,她天真純粹如一張白紙,甚至還會毫無防備地將日記借給朋友看。待在她身邊的時候,與她一起創造的愉快的記憶總能遮蓋住她心裡最幽深的不可告人的想法。於是,為了繼續遮掩她心中晦暗的角落,她只能日復一日不停地螢談話。螢還以為這是因為她們感情篤深,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只是她在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對話試圖衝淡自己日復一日膨脹的嫉妒。
可是,當螢離開了她的身邊,那些幽靈一般深邃的情緒便又占據了主宰。她在深夜擰開台燈,開始閱讀螢的日記,試圖在字裡行間搜尋她的弱點。連她自己都難以說清,她自己想要得到什麼,又想要毀滅什麼?
一場車禍毀了螢的腿。當她得到消息匆匆趕往醫院的時候,她心底那個獨屬於夜晚的惡魔竟堂而皇之地開始偷笑。她坐在公交車上,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要通過肉|體的疼痛來懲罰自己心底的惡魔。可是,它依然在咯咯狂笑。它說,看哪,艾普麗爾,看哪。你討厭她吧,她正在一點點失去一切哦,她的人生將會長痛不息,這就是你嫉妒的人的下場。
她在喧鬧的車廂裡,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從心底深處發出的聲音,竟是那樣長鳴不絕。
螢沒有被這場災難打倒。她很快地振作了起來,也在艾普麗爾無心的鼓勵下開始了劇本創作。她原本並沒有想到要鼓勵螢,她只是想自己出風頭罷了。她只是想要向病床上蒼白又奄奄一息的螢展示自己健康的軀體,向其他人展現自己一直以來被螢的光芒掩蓋的美麗。可是,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所有人的目光依然圍繞著螢,即使她壓根沒有出現在話劇之中,可是每個人的嘴裡念叨的卻還是螢!
只有一個人例外。勞埃德,他不認識螢,他看不見螢,他的眼中只盛得下艾普麗爾。她像是終於摸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抓住勞埃德,讓他攙著自己爬出嫉妒的苦海。而那時,恰逢螢家中橫生變故,她搬家轉學,永遠地離開了悉尼。
她心中的惡魔落下一聲沉重的嘆息,而她卻也長長地松了口氣。螢的離開,仿佛也帶走了她最不可告人的醜惡秘密。她心中的惡魔失去了養分,她自由了。
交往短短幾個月後,勞埃德背叛了艾普麗爾。
艾普麗爾實在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什麼都沒有做錯,明明自己始終在扮演一個乖巧溫馴的女朋友的角色,可是為什麼他卻還是迅速地滑向了別人的懷抱。艾普麗爾卑微地挽留過他,可是他熟稔的臉龐上卻帶著冷峻的表情,指責著艾普麗爾的種種不是。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明明就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為什麼落在變心的戀人眼裡,就會成為十惡不赦的罪證呢……他的話如同嘈雜的風一般在艾普麗爾的耳畔呼嘯而過,只有最後的一句話如同一把利刃,精准地戳中了艾普麗爾的心髒。她聽見他說:「你甚至都不如松岡凜的那個小女朋友。」
螢。
她木木地轉過身,離開了勞埃德。她飄飄忽忽地走回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抬頭望向窗外。正是春天,天空是那種高而遠的澄淨。由於長久地凝視湛藍的天空,她的眼睛被陽光刺得微微泛酸,而淚水便在她垂下眼瞼的一瞬間落下,壓抑了一整個洪荒的委屈在瞬間以遮天蓋地的氣勢洶湧而來。
松岡凜看到了她的淚水,問清緣由後,他黑下了一張臉,沉默著衝去了勞埃德所在的班級,不由分說地將勞埃德狠狠地揍了一頓。她緊隨而至,在松岡凜身後尖叫著目睹這一場暴力的發生,可是她卻並沒有上前阻止。
但是當松岡凜將被學校問責的時候,她卻如英雄似地衝在前面,替松岡凜大包大攬了許多罪責。
她心中高高懸起了一座吊橋,松岡凜正是那唯一的過橋人。
啊,是了,那在螢的日記的字裡行間充盈著的,只不過松岡凜一人而已。他便是她不容觸碰、不容玷污的寶物,也會是傷害她的最鋒利的匕首。
那只惡魔又一次出現了。它的笑聲放肆,毫不留情地哂笑著人類意志的脆弱。艾普麗爾這一次不再掙扎,她放任自己的內心被嫉妒的惡魔緩緩吞噬。如今的螢已不在她的面前,偶爾通信時寄來的只言片語絲毫不能衝淡她心中日益濃重的仇恨。而後,柚木螢索性切斷了和她一切的聯系,再也沒有消息傳來,宛如人間蒸發。艾普麗爾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她早就明白柚木螢從來都看不起她,終有一天會先一步棄她而去。
真實的柚木螢謝幕離場,而艾普麗爾終於可以徹底而純粹地憎恨她了。
在沒有螢的日子裡,她獨自枯坐時,總會回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原先並不會引以為意的小事,如今卻能被賦予最歹毒的解釋。她聰明伶俐?不,她別有用心。她溫柔可愛?不,她步步為營。她天真純粹?不,她居心叵測。她帶著惡毒的預設去回望柚木螢,於是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能被斷章取義、添油加醋成一篇充滿陰謀的劇本。她在腦中構想出了一個滿腹心機的柚木螢的形像,於是便信以為真,將自己過去的一腔委屈全部加諸其上。美貌凋零的委屈,光環黯淡的委屈,戀人離去的委屈……一切都是因為柚木螢!她要讓柚木螢也嘗嘗自己遭受過的一切羞辱!
她向松岡凜表白了。後來的她無數次地回想,那一刻的自己,心中除了想要報復柚木螢這個瘋狂的念頭之外,大抵對松岡凜也是有一些真心的喜歡。是荷爾蒙、力比多和多巴胺在作祟。
松岡凜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很自然地拒絕了她。沒有關系,她不氣餒。柚木螢已經消失了,而留給她的是無垠的漫長時光。於是她學著柚木螢從前的樣子,每天在他的家門口等候他,學著和洛莉、羅塞爾,乃至來探親的松岡江打好關系,故意地向所有人暗示她和松岡凜的親密,昭告天下:她已經代替柚木螢,成了松岡凜生命中的女主角。
她承認,起初做這一些時她心中還多少有一些對松岡凜的盼望與期待,可是時過境遷,當吊橋效應在她心中留下的悸動煙消雲散,她費心追求松岡凜的行為中已經不含多少愛意,占據絕對地位的依舊是對柚木螢的憎恨。這種無名的憎恨與日俱增,就算她自己都無法指認這些日益膨脹的黑灰色的憎惡所來何自,但是她卻還是放任自己將全世界的惡意都歸咎於她。她一邊繼續著自己的生活,一邊每天向頭頂的上帝和心底的惡魔進行著雙重的祈禱,願在世界某處的柚木螢人生苦痛,願她的夢想盡皆破滅,願她與凜永世不得再見。
甚至有一天,艾普麗爾心中莫名其妙地充斥著煩躁與不安。於是,她跪在床邊禱告時,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讓她死去、讓她死去、讓她死去吧。
所以,當她恰巧在凜的家裡接起來自柚木螢的電話時,竟如同聽聞了地獄傳鴻一般劇烈顫抖了起來。那熟悉的聲音又一次順著海底的通訊電纜傳到了她的耳畔。那個聲音微微顫抖,卻盈滿了喜悅。艾普麗爾的心在一瞬間跌落到了谷底:無論是上帝或是撒旦都背棄了她,柚木螢依然安然無恙地生活著、存在著。她覺得自己的後腦一聲悶響,仿佛是被一柄鐵錘狠狠地擊打。她甕聲甕氣地開口:「你為什麼還會出現?」
明明不要我們的是你。
明明最先消失的人是你。
我都已經開始學著憎惡你、習慣憎惡你了,你卻在這個時候翩然歸來,依然帶著一派欣喜和天真的腔調。
你不知道嗎?
你感覺不到嗎?
你真的不能理解嗎?
「凜再也不想見到你,也不想得到關於你的任何消息。在你不告而別的那一天,你們就已經分手了。
「現在我和凜在一起了。你別再來打擾他了,我們都覺得你很惡心。」
她哢噠一聲掛斷了電話。
說出來了。
時隔這麼多年……
她終於把實話說出來了。
後來,她經歷了十分混亂的一段時期。她預感到柚木螢不僅會打電話,還會寫信給凜。於是,除了寸步不離地守著凜,她還得時刻檢查松岡凜家門口信箱裡的信件。她清晨去,深夜去,中午也偷偷找機會溜出學校去。她是對的,的確有無數的信湧向松岡凜。還好羅塞爾和洛莉沒有給信箱上鎖的習慣,她得以攔截下柚木螢寄給松岡凜的所有信件。她拆了信,知道柚木螢正被困在日本,知道她的腿被徹底地毀了。潔白的信紙並不光滑,時常有斑駁的褶皺,艾普麗爾知道這是柚木螢的淚水停留過的痕跡。
再次讀到她親筆寫下的文字,艾普麗爾的堅硬的心有微微的松軟。此前心中膨脹的無邊無際的仇恨,竟也漸漸褪了色調。可是,她很快地又冷下心來。她反反復復地和自己確認:柚木螢是可憎的敵人,不能對敵人心軟,必須傷害她,用她最心愛的人……
艾普麗爾所受過的一切屈辱,她要讓柚木螢也統統體會一遍。
神經質一般地檢查松岡凜家信箱的行為又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即使後來柚木螢的信再也沒有寄來過。
當松岡凜說自己要回日本的時候,她在他面前崩潰了。
她還以為,自己機關算盡都成了一場空,柚木螢的消息還是傳達給了松岡凜,他知道她在哪裡,他知道她的遭遇,他要回去找她……她掄起書包砸向凜,歇斯底裡地哭著罵他:「你還是放不下她!你還是要去找她!松岡凜,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哪怕石頭也該被我捂熱了吧!」
她其實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的。
松岡凜不可能喜歡她。但是,沒關系,她也並不是很喜歡松岡凜。
她只是感到憤怒,只是感到悲哀,只是感到無法甘心——
為什麼,柚木螢總能奪走屬於她的東西,而反過來她卻無法傷害柚木螢分毫?
為什麼,一切光明和天真都屬於柚木螢。可是為什麼艾普麗爾得到的卻總是永無盡頭的長夜和邪惡啊?!
她一邊哭著,一邊狂奔著離開了。回到房間裡,冷靜下來後,她回味起方才松岡凜茫然的表情,她的心中才漸漸篤定了下來。他還不知道,他不會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她站起身來,從書架上翻找下一張世界地圖。她展開地圖,找到了亞洲,然後她的手指點到了日本所在的位置。雖然只是世界版圖上的小小一塊,可是四個大島、六千八百多個小島,三十七萬平方公裡的土地,他們相見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們不會相遇,他們不會重逢。
她松了一大口氣,緩緩地癱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她抬起頭,望向窗外,殘陽如血。
她真殘忍。
難怪她以四月為名。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
後來,她高中畢業,去了別的城市念書,在那裡結婚生子,倒是再也沒有回過悉尼,便也再沒見到過松岡凜。直到這一次帶孩子回娘家省親,才和松岡凜在這個街頭偶遇。
艾普麗爾回過神來,眼前依然是一個黃昏,只不過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們身後的噴泉安靜而緩慢地噴湧著清澈的水,反射著夕陽金黃色的光。
艾普麗爾和凜說完了過去的事。她對螢的嫉妒,對她的惡意,還有艾普麗爾的自我拉扯。自然,她隱瞞了那通電話和那些無法抵達的信件。即使過去了那麼多年,她還是不敢在松岡凜面前承認自己所做的這一切。
他們兩個都陷入了凝重的沉默。嬰兒車裡的小嬰孩奶聲奶氣地叫喚出了聲,艾普麗爾伸出手,安撫地揉了揉她的孩子。
「都過去了,凜,都過去了。」她自顧自地打著圓場,佯裝出一副嘻嘻哈哈的腔調,「現在回想起來,那時都還挺幼稚的不是嗎……你那麼喜歡螢,我那麼討厭螢……其實現在想想,也沒有什麼的,我都沒辦法理解我為什麼那麼討厭她了。」
雖然在後來,艾普麗爾也遇到過不少令人討厭的人。可是,那種全心全意的仇恨,那種讓心髒都能燃燒起來的嫉妒和不甘,確實是隨著青春的流逝而消失不見了。
不論是真實的螢,或是虛構的螢,終於是被歲月的洪水給衝走了。
「可是我卻依然還是很喜歡她。」松岡凜說。艾普麗爾有些訝異地回過頭,見松岡凜面容鄭重而嚴肅,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句玩笑。
簡直離譜。當所有人都已經啟程開始嶄新的人生的時候,眼前這個快要三十歲的男人,竟然還帶著近乎固執的表情,狠狠地抓著一段在十幾年前就無疾而終的愛情不肯松手。
「喂喂,你小心點,可別讓你老婆聽見這種話。」艾普麗爾笑著提醒他。
「艾普麗爾,如果……我是說如果,再遇見螢的話……你會想要跟她道歉,或者重新成為朋友之類的嗎?」
面對松岡凜突如其來的發問,艾普麗爾陷入了微微的怔忡。她的思緒漫溯著回顧了她的整個青春。然後,她低下頭,微微地、自嘲地笑了起來。
「這種事情……已經不可能了吧。我這種人,怎麼可能得到原諒呢?」
在她心底那個沉默了十余年的惡魔被驚醒了。它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而後咂吧著嘴,發出了一聲嗤笑。
她不是沒有想過,她想過的。
如果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到柚木螢的話,如果還能和她面對著面站在一起的話……她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有時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她甚至會想:如果螢還在我身邊的話,那她會怎麼說?
在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她確實會覺得:她們的故事似乎還沒有結束。
可是,那種瘋狂的惡意與嫉妒,那種被惡魔支配的恐懼,她再也不想經歷一次了。
她不願、她也不想、她更不配得到柚木螢的寬恕和諒解。
松岡凜很長久地凝視著她,眼神凌厲,仿佛是在審訊一位犯人。而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仿佛是在贊同艾普麗爾的說法。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我爸媽可能已經在等我回家了。」艾普麗爾生硬地結束了這個太過沉重的話題。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裙子上沾的灰,笑著對松岡凜說,「我最近帶孩子回悉尼玩,還住在以前的家裡。你呢?有時間的話,可以帶著你太太一起來玩啊,我爸媽還記得你呢……」
「我或許會來的,但是就不必帶著她了。」沒有想到,還不等艾普麗爾說完,松岡凜卻率先打斷了她。他也站起身來,他比從前高了許多,瘦削而高挑的身影在晚風中,宛如一位神祇的肅穆雕像。這位俊美的神祇轉向艾普麗爾,眼神凌厲仿佛要刺透她整個的靈魂。他將要完成他最終的審判,「今天遇見你,讓我釐清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只是,艾普麗爾,你還留著她的信嗎?能還給我們嗎?」
「……什麼?」艾普麗爾睖睜在了原地。
「我覺得螢確實可能不太想再見到你了……但是,如果你能把她當年給我的信還給我們的話,我想她應該會很高興的。」面對著艾普麗爾目瞪口呆的眼神,凜像是方才醒悟一般,舉起了他的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閃爍著銀白色的光。他的神情無辜,簡直令人不忍苛責,「嗯?我剛剛沒告訴你嗎?——抱歉,我還以為所有人都知道呢。螢,是我的太太。不然你還以為會是誰呢?」
librarian 2021-11-30 00:57
情節編排寫得很好,情感處理也很細膩,而且有種翻譯文學的調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