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通靈王)他有貓》作者:初之空【完結+番外】

悠于 2023-10-24 11:39

《(通靈王)他有貓》作者:初之空【完結+番外】

文案:

這個世上,有些門不能輕易打開。

在京都旅游的我穿越到了千年前百鬼夜行的平安時代,本來做好了通關求生副本的准備,結果被這個時代最強的陰陽師撿了回去。
順帶一提,把我撿回去的大佬不僅人美心善,他還有貓。

我每天在心中贊美大佬三百次,後來發現他會讀心。
我以為他是這個時代的一股清流,後來卻發現他的夙願是消滅全人類、創造只有通靈人的世界。

……干,我要回家。

·食用前的注意事項·
正文第三人稱
狗血預警
本文又名《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貓窩》
嫖平安時期的葉王,有貓的男人太香了
衝動型開坑,補漫畫的我一個垂死病中驚坐起
沒錯,我就是要搞文藝復興的女人!
娛樂之作,寫哪算哪,更新隨緣,一般來說至少穩定周更

內容標簽: 情有獨鐘 穿越時空 少年漫 正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阿渡,麻倉葉王/麻倉好 ▏ 配角:貓又股宗 ▏ 其它:總之就是很多人

一句話簡介:這個反派他有貓

立意:要環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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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2023-10-24 11:40

第1章

  她原本沒有打算去京都。

  大四畢業的暑假,她終於下定決心准備出國讀研,趁著決心還未消退,趕緊買了一大堆資料書趁熱打鐵。

  她找了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打算開始背單詞,視線還沒來得及略過「abandon」,手機屏幕先亮了起來。

  「……」

  Abandon,她永遠都停留在abandon,她此生的宿命之敵。

  她認命地放下單詞書,滑開手機屏幕。

  一段時間未見,她的表姐要結婚了,邀請她去日本參加婚禮。

  手指微動,她思考著該如何編出個像樣點的理由拒絕對方的邀請,對面仿佛早就料到她會如此反應,快刀斬亂麻地拋出下一句:

  【機票和食宿我全包,你只要人到就行。】

  「……」

  她從床上一躍而起。

  【我來了——!!!】

  婚禮兩個星期後在京都舉辦,地點設在酒店朝向庭院的露天平台上。

  隨著天色漸晚,賓客陸陸續續到齊,道路兩側的日式紙燈漸次亮起光芒,水光朦朧地倒映在露天平台周圍的透明玻璃上。

  她是最後落座的人之一,同桌的賓客微笑著和她打了聲招呼,她心中一凜,想著果然要來了——每次家族聚會必定逃不了的大型打太極,啊不是,寒暄環節。

  父親那邊的家人她已經好幾年未曾見面,現在忽然齊聚一堂,免不了要被詢問她最近的情況。

  來之前她就已經做好了准備,現在猶如重新回到考場上,熟練地開始填多選題——三長一短選最短,用最簡潔的回答最快地終結話題。

  「大學修的什麼專業?」

  「心理學。」頓了頓,她習慣性地補充,「但是我不會讀心,也不知道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就像學計算機的不會修電腦,讀心理學的人也不會讀心,尤其像她這樣的本科生,拿著心理學的本科文憑連工作都不好找,如果她會讀心她早就上天了,哪裡還會需要考研,反復地被abandon磋磨。

  「找好工作了嗎?」

  她笑道:「還沒,我打算出國讀研。」

  之後又是一些「有對像了嗎?」「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呀?」諸如此類的車轱轆話。提問的人並無惡意,他們只是下意識地張開口,接下來湧出的聲音都變成了本能主導。

  露天平台靠近庭院,空氣裡浮動著松針草木清冽的氣味。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潤潤嗓子,打算一句話終結話題:

  「我目前對結婚不感興趣。」

  這是真心話。

  她倒不是討厭結婚,也不覺得這種契約關系就一定會成為束縛,只是單純沒有特別強烈想要結婚的願望。

  就像有些人喜歡喝可樂,有些人喜歡喝……百事,雖然後者令人無法理解,但她覺得結婚這種東西也差不多。

  竊竊私語聲消失了,周圍的賓客不知何時都安靜下來。

  黑夜襯得地面上的燈光愈發明亮,新娘拖曳著婚紗緩步入場,透明的面紗如同綴著朦朧的星光,潔白恍如初冬的第一捧細雪。

  她看著新娘一步一步走向等在道路盡頭的新郎,發現幸福確實會讓人變得美麗,好像整個人都由內自外散發著光芒。

  但泡在幸福裡的人有一個小缺點,他們總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給別人,有時候還會特別強硬地往別人手裡塞神社的手信。

  婚禮後沒幾天,她的表姐送了她一條掛墜,掛墜上系著一個小小的金色鈴鐺,看起來頗有幾分眼熟。

  「這是……」她心裡有了不妙的預感,「你從清水寺買來的吧?那裡有個很有名的戀愛神社。」

  「猜對了。」她的表姐笑眯眯地告訴她,「這是能喚來幸福的鈴鐺哦。」

  「……親戚之間傳得有那麼快嗎?」

  「還好吧,大家現在都知道你決定獻身學術研究了。」

  她的頭隱隱作痛起來:「……不,我什麼時候決定獻身學術了。」

  「你真的決定要一個人一輩子嗎?」

  「這不是還沒決定嗎。」她吐槽道。

  笑容微斂,對方輕輕嘆了口氣:「現在的話你可能還不會覺得,但等到了以後再覺得寂寞,可能就晚了,就算這樣也沒關系嗎?」

  她想了一會兒。

  「……就算那樣也沒關系。」

  「為什麼?」

  「因為你想啊,」她語氣輕松,「如果我一個人的時候覺得孤獨,就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因為自己獨身一人,但如果和別人在一起也依然覺得寂寞,這種寂寞不就變得無解了嗎。」

  「比起置身人群的寂寞,我覺得獨自一人的孤獨反而比較容易忍受。」

  京都的夏季明亮悶熱,庭院裡的夏蟲鳴躁不休,蟬鳴在濃綠的樹蔭裡響起來的時候,盛夏獨有的漫長感如期而至。

  今天的太陽耀眼得有些刺目,天空藍倒是很藍,她只是往那個方向望了一眼,就忍不住眯起眼睛轉過了頭。

  應該帶把傘的,她想,但現在回酒店太麻煩了。

  對面的人怔了半晌,再次笑了起來:「你又在說奇怪的話了。」

  她搖了搖手中的掛墜,金色的小鈴鐺來回晃悠:「你又在買奇怪的東西了。」

  「放過那些可憐的神明吧,」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就算是神明,每天要聆聽、回應這麼多人的願望也會忙不過來的,多辛苦啊。」

  如果這個世上確實有神明,她嚴重懷疑神明這種工作全年無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沒有假放。

  「少來了。」對方笑罵道,「好了,相同的事情我不會再多問就是了。你今天打算去哪?」

  「二條城。」

  二條城建立於十七世紀初,是江戶時期的將軍上洛拜見天皇時住宿的地方。她原本想去的是京都的御所,後來在網上一查,發現如今的御所是十四世紀的鐮倉時期之後才建立起來的。

  換句說,現在的御所並不是平安時代的皇宮。倒是二條城,西北角的區域和平安宮的原址有所重疊。

  京都是平安時代建立的都城,難得來都來了,怎麼說也得逛一逛當年的皇居,她只是稍微想了想,就改變了今天的行程,將目的地從御所變更成了二條城。

  二條城今天的游客不多,買票不需要排隊。

  從構造上來講,二條城是典型的平城,裡外有兩條護城河,一條包圍整座城池,一條包圍城池中心的本丸御殿。

  午後,本丸庭院的白石被太陽曬得發亮,周圍的游客稀稀拉拉,大多數人都躲到蔭蔽的地方乘涼去了。

  她看著手冊上的地圖走走停停,本丸御殿的內部裝飾得十分豪華,到處都是金箔,連隔扇都是金色的底子,上面繪著大片華麗的山水花鳥,逛久了讓人滿眼只剩下歲月沉澱過後的金色和木材沉穩厚重的褐色。

  其他游客的聲音漸漸在背後遠去,空氣變得陰涼下來,她在不知不覺間來到長廊盡頭,周圍空無一人,向游客介紹御殿的工作人員好像往反方向去了。

  她放下手冊,一道細長的陽光落到她腳下,攀上繪著蒼松的隔扇。

  這道隔扇和她之前見到的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狩野派華麗的畫風,唯一的特殊之處,大概是這道隔扇是關著的。

  她看了一下周圍,沒有看到標明文物正在維修中的牌子。

  真奇怪啊,她心想。

  游客不能進入御殿裡的房間,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走廊上往房間裡面看,因此挨著走廊的門都是打開的,方便游客欣賞裡面的景色。

  這樣的地方,居然會有緊閉的門扉。

  遠遠的,外面傳來小孩子的嬉鬧聲,說不定是哪個熊孩子趁家長沒注意,把這個房間的門關了起來。

  這麼想著,她伸出了手。

  她碰到緊閉的門縫,指尖找到門和牆壁貼合的地方,沒怎麼用力地輕輕一拉——

  遠方好像吹來了一陣風,溫潤的涼意忽然掠過面頰,撩起了她耳畔的碎發。

  風中送來樂聲,似乎是龍笛,又仿佛是篳篥,古樸悠久的聲音如絲拉長,時間的流動緩慢凝滯,仿佛有雲繚霧繞的畫卷在人眼前徐徐打開,她被這忽如其來的樂聲一時奪去注意力,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門的另一側有人。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對方身上的狩衣,寬而廣的長袖,肩膀和袖子相連的地方露出裡面紅色的單衣。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穿著狩衣戴著烏帽,黑色的長發並未束起,而是松散地任長發垂落肩頭。

  ……她看過手冊,記得二條城今天沒有特殊的祭典活動。

  背景裡的笛樂聲沒有消失,眼前的人也沒有消失,她打開門的時候,裡面的人正好抬眸朝她看來。

  短短的一瞥,時間好像靜止了剎那。

  外面的風緩緩吹了進來,淺色的花瓣和陽光一同無聲地落到走廊上。

  「……」

  「……打擾了。」她反手拉上門。

  一定是她開門的方式不對。

  門框撞在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她記得自己明明打開的是金漆的隔扇,現在關上的卻變成了一道普通的木門。

  被風吹落進來的櫻花映著陽光,可是現在明明應該是夏季才對。

  ……不不不不不,這不可能。

  不知從何時起,游客的喧嘩聲被幽玄的樂聲取代,她一開始以為那是風吹時產生的幻覺,後來卻發現並非如此。

  她轉身就走,越走越快,終於忍不住跑了起來。

  綠意盎然的庭院不見了,陌生的櫻花正開得爛漫,御殿的周圍多出了數不清的宏偉宮殿,先前才走過的長廊扭曲成復雜的迷宮,不論是哪裡游客和工作人員的身影都無處可尋。

  從遠方飄來的宮廷樂還在吹奏,她開始感到心慌,正要跳下長廊,身後忽然響起溫潤沉穩的聲音。

  「等等。」

  無形的風拂動衣袖,她只覺得身體一輕,忽然被柔軟的力量往後一帶,整個人已經穩穩落回廊檐拐角處的陰影裡。

  落地後,她抬頭,剛好看到一隊佩刀的武侍出現在視野裡。

  那些人戴著黑色的冠帽,穿著褐衣,背著箭壺別著太刀,在巡邏的過程中從兩座宮殿之前穿了過去。

  大腦一片空白,她緩慢地回過神,轉頭正要道謝。

  穿著狩衣的男子朝她微微一笑:「現在被發現的話,可是會掉腦袋的。」

  「……」

  ……帶著和善的表情一上來就說出了相當不得了的話啊這個人!


第2章

  如果不是因為周圍的景色過於真實,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穿著狩衣的男子,說的分明是古代的日語,發音吐字緩慢優雅,落到她耳中本來應該是無解的亂碼,卻不可思議地在她腦中整合成了含義清晰的語句。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不是在用耳朵去聽,而是在用心去理解對方話語裡的含義。

  如果這一切是夢境的話,這個夢境一定自有它奇怪的法則,但不論是映在走廊上的光影,還是對方紋路細膩的衣褶,這些現實的觸感都告訴她——這是夢境的可能性很低。

  那麼,她現在究竟是在哪裡?

  一腳踩空般的心慌感再次湧上來,對面的人忽然溫聲開口:「宮裡今天在舉辦歌會。」

  她抬起頭,穿著狩衣的男子耐心地看著她,和她此刻難掩慌張的模樣截然相反,他臉上的神色始終溫和沉穩,注視著她的眼神也並不會令人感到冒犯。

  「你是迷路了嗎?」

  「……是的。」說完,她擔心對方聽不懂,趕緊點了下頭。

  「我知道了。」衣袖窸窣的輕響傳來,對面的人伸出手,示意她做出同樣的動作,「我可以幫你出去。」

  她猶豫了一下,想到這個人剛剛才幫過自己,於是順從地伸出手。

  微涼的觸感落到手心裡,好像忽然從葉片墜落的露珠,重量卻比羽毛更輕,她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指,穿著狩衣的男子在她的手心裡寫了一個字,也有可能是畫了某個符號。

  蜻蜓點水般的觸感轉瞬即逝,待她回過神,對方已經收回手。

  「好了。」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方可能是宮中的陰陽師,對面的人微微一笑,「記得不要出聲,請跟我來。」

  ……為什麼不能出聲?

  她剛想開口,想到對方先前的叮囑,又把疑問重新咽了下去。

  陌生的景色組成了復雜曲折的迷宮,她跟在對方身後,穿過重重宮闕,令人昏昏欲睡的吟歌聲遠遠地飄了過來,慢吞吞的腔調拉得又長又柔。

  她發現對方可能不只是個侍奉宮廷的陰陽師,巡邏的幾位武侍見到她身前的人,立刻收住腳步,甚至往後退了一步,這才齊刷刷地俯下身來行禮。

  那些人低下頭的速度太快了,她不確定他們有沒有看見自己,狩衣這種服飾雖然十分寬大,要完全擋住身後的人還是有點勉強。

  她緊張地躲在對方身後。

  短暫的寂靜後,面前的人開了口。

  「辛苦了。」

  跪在殿前空地上的武侍們低低地應了一聲,保持著視線垂下的姿態,很快就消失在了大殿的另一側。

  那些人全程都沒有朝她的方向看過一眼,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探出頭,那位陰陽師大人回頭稍微看了她一眼,她這才發現她手裡捏著對方狩衣的一角,可能剛才太過緊張了,一不小心就抓住了對方的衣服。

  她趕緊松開手。

  接下來的路程都暢通無阻,也許是她的錯覺,宮裡的人雖然對這位陰陽師表現得十分恭敬,這份恭敬裡卻好像多出了點別的情緒,壓得那些人都不敢抬頭和他的視線有所觸碰。

  她對平安時代的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宮裡舉辦的和歌會這種活動的重要性,從那些武侍的反應可以看出,這位好心幫助她的陰陽師應該地位不低。

  他沒有待在和歌會上,也許是明目張膽,也許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會出現在這裡就說明……他不是討厭和歌,就是討厭和歌會上的那些人。

  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地討厭社交。

  她覺得她悟了。

  誰讀書的時候還沒逃過幾節課呢。

  想到這點,她頓時覺得對方親切起來。

  面前的人忽然腳步微頓,她抬起頭,發現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宮門口。

  這道宮門當然不是百官上朝時會使用的出入口,位置比較偏僻,這個時間段除了守門的武侍附近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對方將她送到宮門外,直到那些武侍的身影被宮門遮擋,周圍空無一人,他才停下腳步。

  「你可以說話了。」

  那位陰陽師大人開口的瞬間,好像有一道屏障被忽然解除,溶解的空氣如水紋波動了一下,隨即太陽的光線又恢復了正常。

  「……謝謝你。」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謝意,「真的謝謝你。」

  對方溫和地看著她:「你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哪嗎?」

  她頓了一下,一瞬間幾乎以為對方看穿了自己。

  她驚訝地抬起頭,嘴巴動了動,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但她已經麻煩別人夠多了,對方將她送出宮門之後,難道還要繼續幫她找……回家的路嗎?

  「我……」聲音卡在喉嚨裡。

  「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對方好像知道她的為難似的,時機恰當地開口說,「你可以到左京三條一坊十二町找我。」

  「……」什,什麼?

  她一時間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剛才對方說的是地址嗎?

  面前的人好像微微彎了彎眼眸,他放慢聲音,耐心地重復道:「你可以到左京三條一坊十二町找我。」

  左京三條……?

  她差點懷疑自己接受的九年義務教育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自己的四年大學是不是都白讀了。

  為什麼簡簡單單的報地址會比英語聽力更難。

  輕輕的笑聲傳來,她抬起頭,那位陰陽師大人從袖子裡拿出一張懷紙,將那張薄薄的紙片遞到她眼前。

  他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長,宛如上好的細膩瓷器。

  「拿著吧。」對方告訴她,「想找我的時候,掏出這張紙即可。」

  也許是一天遇到的奇幻之事太多了,她收下那張紙時,心裡唯一的念頭只有:這可真是個好人啊。

  不真實的感覺到現在依然沒有消散,她離開皇宮的偏門,走向陌生的街道,心裡想著,不要緊的,她一定可以回去的。

  如果繼續待在皇宮裡,她多半會被當成刺客抓起來,現在只能先去外面摸索,但是不要緊的,她既然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就一定會有回去的辦法。

  就像小時候,逛超市不小心和媽媽走丟了,這種時候雖然會無比慌張,覺得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但只要挨個檢查過道,發現媽媽的身影後若無其事地跟上去,一切就能重回正軌。

  ……

  ……她後悔了。

  幾個小時後,她站在陌生的街道中央,看著漸漸西沉的太陽,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切的後悔湧上心頭。

  牛車的輪子嘎吱嘎吱地從身邊碾過,隨著夜幕垂臨,街道上的人煙逐漸稀少。

  鐺——她抬起頭,遙遠的方向,矗立著五重塔的佛寺敲響晚鐘。

  她數了一下,回蕩的鐘聲不多不少敲了五下。

  戌時。

  平安京正式進入夜晚。

  殘陽的余暉消失在圍繞京城的群山背後,涼意滲入空氣,平安時代的氣溫比現代更低,早春的夜晚冷得她打了個哆嗦,她裹緊身上遮陽的薄外套,加快步伐朝佛寺的方向跑去。

  古時的物語裡,人們總是會在寺院借宿,她雖然不信佛,也沒有什麼宗教信仰,身處陌生的異世,心底下意識地還是對寺廟這種地方產生了可以信賴的錯覺。

  砰砰砰,寂靜的夜晚響起敲門的聲音。

  她靠在木門上,堅持不懈地敲著緊閉的大門。

  「有人嗎——?」她扯開嗓子,「打擾一下,請問有人嗎——?」

  裡面的人——如果裡面有人的話——就像死了一樣,不論她如何敲門都沒有反應。

  她後退一步,離開門檻。

  呼吸的時候,她看到自己吐出的空氣凝成了白霧,夜間的氣溫降得厲害,她只是在佛寺的門外站了一會兒,現在便已冷得忍不住發抖。

  ……沒辦法了。

  她掉頭往來時的方向走去,正要掏出那張白色的懷紙,一股莫名的直覺讓她停在了原地。

  夜晚的平安京空無一人,街道上看不見一絲人影,但在那不斷膨脹的黑暗中,她聽到旁邊的街道裡傳來了細微的動靜。

  森冷的寒意一寸一寸爬上脊椎,那只鬼的身影離開陰影,來到被月光照亮的大道上時,她非常不合時宜地發現,今晚原來是滿月。

  又大又圓的月亮嶄新如銀幣,如果只看夜空,和佛寺五重塔的輪廓交疊的圓月分外美麗。

  隨即,視線下落,攔在路中央的鬼身軀精瘦細長,肩膀上的頭顱長著犄角,看起來好像希腊神話中茹毛飲血的牛頭怪,垂到地上的手臂卻分明生著尖銳細長的勾爪。

  干,原來她穿的是求生副本。

  那只鬼轉了轉眼珠,沒有瞳孔的眼珠看向她的方位,惡寒讓她手腳發麻,她總算了解到被蛇盯住的青蛙是什麼感受。

  大地突兀地震動了一下,那只鬼高高躍起,畸形的身影遮蔽夜空,像龐然的黑暗籠罩下來。

  ……她要死了嗎?

  手指摸到了冰涼的物什,金色的鈴鐺硌入手心,她意識到自己捏住的,是跨在肩上的背包。

  瞳孔放大,時間變得緩慢下來,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所有雪片般紛杳而來的畫面,最後定格在熟悉的廚房。

  背著她的身影在做飯,暖融融的夕陽從窗口灑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記起這麼平凡的回憶,想起撫摸著她臉頰的手,就好像溫暖的太陽一般。

  ……媽媽。

  那一瞬間,她想起來了:

  她是獨生女。

  獨生子女最基本的覺悟,就是絕對不能走在父母前頭。

  撕裂黑暗的風聲迎面而來,她在最後一刻忽然攥緊背包,用盡全力朝那只鬼的腦袋掄了過去。

  砸中實物的鈍感傳來,巨大的麻痹感震得她差點放開手裡背包的帶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被她打中的怪物往旁邊一個踉蹌,她撿起掉在地上的鑰匙,尖銳的金屬嵌入指縫朝外,照著怪物的臉就揍了過去。

  她的背包裡還有防狼噴霧,但那種東西對於超現實的怪物估計沒用。

  絕對不能死的念頭像烈火,滾燙地燃燒著身體四肢,金屬鑰匙啪嚓一聲,被那只鬼折斷在牙齒鋒利的口中,她扔開鑰匙,抓住對方腦袋上的犄角,用力朝地上狠狠一砸。

  牛頭鬼哀嚎一聲,她碰到的身軀冷如堅鐵,纏繞著濕冷厚重的怨氣,黏稠如沼澤裡的淤泥,不屬於此世的觸感讓她一個激靈,那一瞬間如墮冰窟,不得不放開手往後退出好幾步。

  她驚疑不定地望向自己的手,不確定自己剛才碰到了什麼。

  當她抬起頭時,那只鬼已經重新爬了起來,生著犄角的頭顱左右晃動,似乎想要把縈繞不散的眩暈感甩出去。

  ……又要來了嗎?

  她繃緊身體,做出防備的姿態。

  能用的東西所剩無幾,如果那只鬼要再次朝她發起攻擊,那她就……那她就只能把神社的金色鈴鐺扔出去試試了。

  大地隨著沉重的步伐左右搖晃,那只鬼朝她的方向狂奔過來,這次比之前更加憤怒,更加危險,醜陋的身軀再次高高躍起,遮蔽了今晚盈滿的圓月。

  然後她聽到哢嚓一聲,裂縫打開的細響,那道身影隨夜空一分為二,碎成兩半露出了後面的月亮。

  一切都在瞬息間發生,她甚至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只鬼的身軀就已從空中墜落,圓月的光芒再次照耀大地。

  血水如雨淋落,濺到周圍的建築上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好像來早了。」

  兩只巨大的式神落回地面,穿著狩衣的身影立在前方的道路盡頭,寬大的衣袖被風卷起,臉上依然帶著她今天在宮中見到他時的溫雅表情。

  ……這個人是不是剛才說他來早了?

  「失禮了,請讓我糾正剛才的說辭。」對方笑了一聲,如果不是剛剛操縱式神斬殺了一只惡鬼,看起來倒像是准備來佛寺賞月的貴族公子。

  他微微低頭,問她:

  「你沒事嗎?」

  ……怎麼可能沒事啊!

  ——穿越到平安時代的第一天,她達成了和鬼搏鬥的成就。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時代比現在冷很多,據說是日本歷史上最冷的一段時期

  我就說讀源氏物語的時候怎麼裡面的人天天冷得要死

  下一章絕對有貓,女主也絕對會擁有姓名。


第3章

  剛才的戰鬥中,她背包裡的東西全部撒了出來。

  手機、銀行卡、京都一日游的巴士套票、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的防狼噴霧,其他零零散散的東西……哦,還有一張衛生巾。

  看清楚了掉在地上的東西後,她的表情頓時就木了。

  無視那只鬼慢慢化為灰燼消散的屍體,她蹲到地上,將周圍的東西一件一件撿起來,包括那幾枚刻著令和年號的硬幣。

  面前落下一道陰影,穿著狩衣的身影微微彎身,將什麼東西遞到她眼前。

  「這也是你的嗎?」

  她閉上眼。

  千萬不要是衛生巾,被對方撿起來的東西,千萬不要是衛生巾……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油墨彩印的旅游宣傳手冊,上面印著二條城二之丸的御殿,同樣的手冊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她當時拿的是中文的版本。

  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現在回憶起來卻恍若隔世。

  「啊……謝謝。」她從對方手中接過手冊,三兩下將地面上散落的其他東西塞回包裡。

  確定沒有遺漏,她這才抬起視線,看向立在對方身後的兩個巨大陰影。

  「這些是你的……」

  對方微笑著解釋:「它們是我的式神,前鬼和後鬼。」

  「是這樣啊。」她點點頭,將吐槽憋了回去。

  那兩個式神足有幾丈高,一紅一青,其中一只拿著巨大的板斧,剛才就是這只式神一擊將惡鬼劈成了兩半,動作就跟撕碎紙片一樣簡單。

  這兩只非常厲害的式神,怎麼說呢,從外貌上描述,看起來有點像成精的派大星……不,是海星,它們的頭顱是五角星的形狀,復眼也是五角星的形狀,將自身的特色強調得相當明顯。

  她收回視線,意識到自己比起詢問對方,最先關注的居然是對方的式神。

  「你叫什麼名字?」作為現代人,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並未多想。

  話音剛落,拿著板斧的式神好像微妙地頓了頓,旁邊的那只式神眼球微轉,五只眼睛都看了過來。

  ……難道她說錯什麼話了嗎?

  她遲疑片刻,換了也許更加禮貌一點的說法:「我該如何稱呼……您?」

  對面的人笑了笑,如果他在她開口的時候感受到了驚訝,那麼他現在將這份情緒隱藏得滴水不露。

  「我的名字是麻倉葉王。」

  「謝謝你,麻倉……先生。」

  「大人」這兩個字停留在口中,陌生的味道十分古怪。

  「不用這麼客套,」他微垂眼瞼,語氣隨意,「叫我葉王就好。」

  這麼隨和的嗎?他果然是個好人。

  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啊,忘了自我介紹,不好意思。」

  今晚的圓月十分明亮,將平安京的長街照得如雪霜白。

  「我姓沈,單名渡。」她補充說,「渡河的那個渡。」

  穿著狩衣的陰陽師沉思片刻,仿佛明白了什麼,露出微笑:「你的名字很有趣。」

  她擺擺手:「直接說奇怪也沒關系的。」

  從小到大,她早就習慣了別人對她名字的評價。

  麻倉葉王微微側頭,烏黑的長發順著肩膀滑落:「有趣和奇怪,這兩者之間也許並無不同。」

  她眨了下眼睛。

  地面上的灰塵被夜風卷起,被她遺忘許久的涼意再次漫延上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是我考慮不周,這裡並不適合談話。」也不知麻倉葉王做了什麼,那兩只高大的式神忽然縮小,變成輕飄飄的紙片被他攏入衣袖中。

  「如果不介意的話,還請跟我來。」

  聞言,她邁開步伐,當然是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大概走了不足百步,眼前映入一輛停候在街道口的牛車,旁邊站著兩名手執火把的侍從,穿著統一的白衣並戴著烏帽。

  那些人朝麻倉葉王鞠了一躬,他掀起牛車的御簾,轉身對她說:「上來吧。」

  上車的時候,他輕輕托了她一把,隔著狩衣的長袖,用手臂護住她的後背。

  一進入車廂,空氣驟然變得暖和,牛車的裡面和外面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季節。

  ……這難道是用陰陽術搞了個什麼空調系統嗎?

  她忍不住瞳孔地震。

  居然這麼智能的嗎?

  御簾垂下,牛車忽然往前嘎吱一聲,她趕緊扶住車壁,一抬頭正好看見麻倉葉王臉上的微笑。

  無視臉頰的熱度,她面無表情地重新坐好了。

  坐了沒一會兒,滿肚子的疑問促使著她重新開口:「今晚的……到底是什麼?」

  「你剛才遇到的,是鬼。」

  「……那個,不好意思,你可以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牛車微微搖晃,這是自然的,一千年前的交通工具和現代的汽車根本無法相比,她只是好奇要練多久才能像對面的人一樣,坐得平穩又舒適。

  也許狩衣寬大柔軟,能起到減震的作用?

  「鬼是不屬於此世的邪惡之物,」麻倉葉王解釋說,「它們誕生自人心中黑暗的一面。」

  夜風吹起御簾,周圍的街道靜悄悄的,巨大的圓月之下,只有一輛牛車緩緩穿過沉睡的黑夜。

  「這個京城空有「平安」之名,實際上妖魔鬼怪橫行,是不折不扣的魔都。」對面的人垂下眼瞼,語氣溫和平緩。

  「因此一旦到了晚上,不論是寺院還是尋常人家,都不會給叩門的人開門。」

  她隱約明白了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能確定門外的是人是鬼。」

  牛車的車輪碾過石子,在寂靜中蹦出一聲細響。

  麻倉葉王抬起眼簾,似乎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你其實不應該相信我,誰知道我是人是鬼,心裡懷的是善念還是惡意。」

  「……我確實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她回答說,「但我知道你比外面的惡鬼更加厲害。」

  對面的人愣了一下,臉上的笑意變得真實了些。

  「那麼,你不害怕嗎?」

  「現在害怕也晚了,」她嘆了口氣,「我已經上了賊船。」

  背後靠著車壁,她稍微坐直了些:「而且我已經選擇相信你了,作為成年人,我會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負責?」麻倉葉王玩味地摩挲著這個字眼。

  「你覺得人需要為自己的信任負責嗎,哪怕信任的人辜負了你的期待?」

  「……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她老實地承認,「我選擇相信一個人,和那個人真實如何無關,信任只是我出於個人的判斷做出的選擇,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麼後果也由我自己承擔。」

  麻倉葉王嗯了一聲:「有趣的說法。」

  她更正對方的評價:「也是危險的說法。」

  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眸:「不現在跳車逃跑嗎?」

  「不了,外面太冷。」她真情實感地說,「今晚請務必收留我。」

  「你還是太信任我了。」

  「但我現在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

  說完這句話後,連她自己都沒料到的孤寂感猝不及防地湧上心頭。

  因為她意識到現實確實如此,她今天在偌大的平安京東奔西走,到了晚上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差點還成了惡鬼的盤中餐。

  心髒忽然酸澀不已,她討厭在別人面前露出脆弱的情緒,趕緊掩飾般地撥了撥落到頰邊的碎發,換了個她早就應該提起的話題。

  「現在是哪一年?」

  對面的人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很體貼地沒有多問。

  「現在是永延元年。」

  她很快意識到她問錯了問題,因為她根本就不記得平安時代的諸多年號對應的是公元的哪一年。

  如果是明治、大正這一類的年號還好,以前的天皇動不動就更換年號,平安時代的四百多年間少說也有幾十個年號。

  於是她換了個提問的方式:「遷都至平安京已經多少年了?」

  對方很快告訴了她答案。

  「已經有一百九十三年了。」

  公元794年,桓武天皇將首都從長岡京遷到平安京。如果說現在是一百九十三年後,那麼就應該是公元987年。

  距離她生活的二十一世紀,足足有一千多年。

  她坐在原地,愣了好久。

  嘎吱嘎吱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麻倉葉王抬起御簾,兩人下車之後,那些侍從彎身行了一禮,從始至終未發一言,在她的注視下牽著牛車漸漸遠行,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處。

  「我們到了。」

  麻倉葉王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

  她抬起頭,發現兩人站在占地寬廣的宅邸門口,奇怪的是這座宅邸沒有點燈,黑漆漆的屋舍沉睡在平安京的夜色裡,裡面聽不見一點活物的聲息。

  「是不是後悔了?」

  「我沒有。」

  她嘴硬地這麼說著,跟上對方的步伐。

  跨過大門的瞬間,玄關的方向忽然亮起燈火,唰啦一聲,融開了寂靜的夜色。

  ……她悟了,原來這就是平安時代的聲控燈,而且還是聽到腳步聲就會亮起的那種。

  原本空無一人的玄關,木門自動向兩側打開,侍女模樣的身影從門後浮現出來,

  「您回來了,葉王大人。」

  「這是我的式神。」

  於是她又懂了——這是平安時代的AI管家。

  她用崇敬的眼神看向麻倉葉王,就在這時,輕微的窸窣聲響起,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繞過侍女模樣的式神,一瘸一拐地朝兩人的方向走了過來。

  那只黃褐色的虎斑貓比她見過的任何野貓都要瘦小,走路的樣子仿佛在避免將身體的重心過多地壓在一只腳上,大病初愈的模樣明明十分吃力,但它還是固執地朝麻倉葉王走了過來。

  終於走到麻倉葉王面前時,那只虎斑貓的尾巴,像小小的旗幟一樣豎了起來。

  她微微彎下身,仿佛遭到暴擊無法承受一般,緊緊捂住心口。

  ……好……好可愛!!

  她在心裡瘋狂撓牆。

  那只虎斑貓蹭到麻倉葉王腳下,繞著他慢慢走了幾圈,微弱地,小小地,張開嘴巴叫了一聲:

  「咪。」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時代男方問女方名字是求愛的意思,女方如果回答了,就是答應男方的求愛,兩個人就可以一起快樂地進行生命的大和諧了。

  考據來自Marriage and Divorce in Ancient Heian Japan by Hiromu Kurihara

  當時看得我直接瞳孔地震:你們平安時代的男女原來這麼野的嗎???

  所以這章阿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向葉王求愛了,如果不是對方會讀心,差點就變成了社死現場【。

  ……

  奶貓股宗就是最棒的!!!


第4章

  「股宗。」麻倉葉王彎下身,將那只虎斑貓抱到懷裡,「你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他的狩衣寬大蓬松,瘦瘦小小的一只貓就像跌到柔軟的雲霧裡,很快便放松地打起了呼嚕。

  一人一貓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麻倉葉王垂下眼簾,低沉的聲音溫柔舒緩:「……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他撓了撓虎斑貓的下巴,呼嚕呼嚕的聲音變得更響亮了些,從他的臂彎間垂下來的尾巴輕輕左右擺動,慢吞吞地打著卷兒

  她看到對方彎起嘴角,柔和勾起的弧度很淺。

  ……奇怪,她按住自己的嘴角,發現那裡也出現了微笑的弧度。

  「你一定累了吧。」前方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她抬起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在走廊上停下了腳步。

  麻倉葉王抱著貓,對垂首斂目恭候在旁的式神吩咐了幾句,隨後再次朝她看來,語氣溫和地說:「若有什麼需要的,你盡管吩咐這個孩子就好。」

  麻倉葉王的宅邸十分寬廣,她記得平安時代的這種建築都是寢殿造的樣式,南面有庭院、假山、池塘、拱橋、島嶼,還有從寢殿等主建築延伸到池塘上的釣殿。

  她跟在那名式神身後,長長的走廊點著燈光,她跟著對方穿過許多陌生的空間,奇怪的是那些地方都空空蕩蕩,偌大的宅邸不見人影也聽不見其他聲息,唯有廊檐下的燈火不變地照亮著寂靜的黑夜。

  如果不是光滑如鏡的走廊沒有灰塵,整潔的家具和御簾明顯每日都有人精心保養,她幾乎會以為這是一棟無人居住的宅邸,而且還是可以傳出鬧鬼傳聞的那種。

  因此,聽到除兩人腳步聲之外的動靜時,她立刻就好奇地看了過去。

  「那邊是……」

  「回稟大人,那邊是廚房。」

  身為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聽見「大人」這個尊稱,她尷尬地連連擺手:「叫我阿渡就可以了。」

  「如果您這麼希望的話。」那名式神從善如流地彎身行了一禮,「阿渡小姐想去廚房看看嗎?葉王大人吩咐過了,您可以參觀這個宅邸的任何地方。」

  ……不,雖然說任何地方都可以,但這其中一定不包括寢殿裡面的主屋吧,這個命令也太隨意了。

  隨著兩人走近,廚房的燈火透過門縫流淌而出,當對方拉開木門時,她才發現她先前聽到的動靜,來自一群正在廚房准備膳食的紙片人。

  那群紙片人熟練地在廚房裡忙忙碌碌,煮飯的煮飯,切魚的切魚,還有個紙片人正在搬開腌菜缸的蓋子,踮著腳站在板凳上。

  「……」她揉了一下眼睛,確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

  仿佛看出了她的困惑,帶她來到廚房的式神體貼地解釋:「這些也是葉王的大人式神。」

  好的好的,她知道了,你們都是葉王大人的式神。

  二維的紙片人站在三維立體的廚房裡,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做飯的工作,她站在門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出心底的疑惑:「那個……它們不怕火嗎?」

  既然是紙片人的話,做飯的時候如果濺到了火星,那豈不是會很糟糕。

  她腦海裡出現了著火的紙片人驚叫著四處逃散的畫面。

  那位侍女模樣的式神彎起嘴角,因為這細微的表情波動,她的臉龐一下子鮮活了很多,說話的語氣少了之前那種畢恭畢敬的感覺,變得親切了不少。

  「不。」對方微笑道,「阿渡小姐不用擔心,那種事情不會發生的。」

  說到這裡,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晚飯很快就能准備好了,在那之前,您是否想先泡個澡?」

  答案當然是願意。

  平安時代的道路灰撲撲的,風一吹,撲得人滿頭滿臉,她今天走了一整天,現在又酸又累,沒有什麼會比熱乎乎的洗澡水更棒了。

  來到浴室時,她不出意外地發現洗澡水已經燒好了,熱氣騰騰的浴室雲繚霧繞,她正要脫下身上的衣服,一回身,發現那名式神並未離去,反而上前一步要服侍她脫衣。

  「不不不不不,不用了!」衣服脫到一半,她幾乎是驚叫一聲,抱著薄外套逃到牆角。

  太羞恥了,身為現代人洗澡還要別人服侍也太羞恥了,自從小時候學會自己穿衣服洗頭她就再沒有麻煩過別人了,現在忽然一朝回到幼兒園時期,她尷尬得腳趾都要蜷縮起來,不,是已經蜷縮起來了。

  「怎麼了?」對方保持著和善的表情,雙手微微停在半空,「我不會弄痛你的。」

  ……更糟糕了!這個發言讓本來就奇怪的情況變得更糟糕了!

  她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但是葉王大人吩咐過我……」

  「我不管葉王大人說了什麼,」她急急忙忙打斷對方的話,「請讓我一個人安靜地洗個澡吧,拜托你了。」

  拜托你了——這幾個字似乎讓對方驚訝地短暫停頓了一下。

  「如果您需要的我的話,」對方猶豫片刻,「我會一直在門外等著。」

  浴室終於安靜了。

  她周圍找了一圈,確定牆角縫隙裡不會蹦出什麼奇怪的式神,這才舒了口氣,緩緩跨入木質的浴桶。

  ……活過來了。

  她簡簡單單泡了個澡,蹩腳地穿上一套准備好的衣服,打開門時,等候在門邊的式神托著估計是用來擦干頭發的布走了上來。

  「……謝謝你,」她卡殼了一下,意識到她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叫我麻女就好。」

  ……因為是侍奉麻倉的式神,所以就叫麻女嗎?真是省事的起名方式。

  「謝謝你,麻女。」

  對方笑了笑:「阿渡小姐真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

  「奇怪的人,很好。」麻女擦拭著她頭發,動作和聲音都十分溫柔,「葉王大人,也很好。」

  她想起今天在宮中遇到的陰陽師,如果不是有對方幫忙,她現在不是已經被押入大牢就是已經葬身鬼腹了。

  「我同意。」她忍不住真情實感地回道,「而且我覺得啊,喜歡貓的人肯定都不壞。」

  麻女的聲音中透露出幾分好奇:「為什麼?」

  「因為貓和狗不一樣,很難伺候的。」

  喜歡貓的人,一定是願意付出溫柔和愛的人。

  「是的。」麻女笑起來,眼睛都變得明亮不少,她開心地告訴她,「葉王大人是非常溫柔的人。」

  那副驚喜的口氣,就好像終於找到人分享秘密的小孩子一樣。

  對方快快地幫她擦干了頭發,又幫她整理了一下她先前自己穿上時系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溫溫柔柔地笑道:「走吧,葉王大人在等你。」

  麻女將她帶到寢殿的會客廳時,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空中,會客廳前的御簾卷起,從那個角度望過去,廣闊的庭院一覽無余,銀色的月光像海一樣柔軟地漫過砂石細膩的空地。

  麻倉葉王坐在那片景色前,面前擺著漆木的食台,他沒有戴著烏帽,烏黑的長發自然地散落下來,坐姿比白日裡她在宮裡見到他時多出了幾分閑適,沐浴在月色中的身影顯得十分柔和。

  黃褐色的虎斑貓趴在他身邊,小口小口地吃著魚干拌飯,每吃幾口就要抬頭看一下葉王,仿佛在好奇他為什麼要看著今晚的月亮。

  從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她面前的晚餐十分簡單,有湯有飯有腌菜,還有一小塊料理過的河魚。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平安時代常用的調料包括鹽、醋、以及一種用黃豆、小麥、酒、和鹽腌制而成的醬料,現代人熟悉的醬油則要到幾百年後的戰國時期末期才會出現。

  有飯吃就足夠讓人感恩戴德,更何況飢餓永遠總是最好的調味料,她很快就將晚餐吃得干干淨淨,對方還體貼地為她准備了一點溫熱的清酒——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就算是在現代的日本也是可以合法飲酒的年齡。

  她喝完第一杯清酒時,對面的人開口說:

  「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虎斑貓靠在麻倉葉王膝邊,心滿意足地眯著眼睛。

  「……它的名字是股宗嗎?」

  麻倉葉王的眼中浮現出一點笑意:「最先問的居然是貓的名字嗎?」

  他摸了摸股宗的腦袋,語氣溫和道:「它是我不久前從外面抱回來的,那個時候它生了很嚴重的病,現在調理了一陣子,已經好了很多。」

  她羨慕地看著對方摸貓的手。

  「股宗比較認生。」麻倉葉王好像能聽到她心裡在想什麼,「因為以前的經歷,它現在還有些怕人。」

  對方口中「怕人」的小貓,現在正情不自禁地呼呼著,反復拿腦袋去蹭他的手。

  「……」懂了,你不用繼續炫耀了,因為她已經羨慕死了。

  但是貓這種生物確實比較注重自己的個人空間,比起熱情的狗狗,貓的邊界感重很多。第一次見到貓就自來熟地湊上去,這種做法非常不妥,有時候還有可能嚇到比較膽小的貓。

  所以哪怕她眼巴巴地看著對方在那裡快樂擼貓,她也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動彈。

  「你就沒有其他想問的事了嗎?」麻倉葉王微笑著道,好像篤定她心裡有一堆疑問似的。

  她確實有,而且數量還不少。

  比如她從進到這個宅邸的這一刻起,就一直很好奇。

  「只有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沒錯。」

  ……為什麼?

  這個問題可能會過於唐突,她咽下湧到嘴邊的疑問。

  麻倉葉王保持著微笑,聲音卻似乎淡了些:「因為太吵了。」

  他拿起面前的酒杯,湊到唇邊。

  她以為對方還打算再說些什麼——比如為什麼他會感到吵鬧,他說的是其他人嗎,還是另有所指。

  但那似乎是個不太愉快的話題,對方的話沒了下文,短暫的寂靜在鋪滿月光的庭院中蔓延開來。

  「你……」她沉默半晌,「不問問我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宮裡嗎?」

  麻倉葉王放下酒杯,他將她的問題輕輕拋了回來:「這個問題,你能答得出來嗎?」

  聲音忽然卡到喉嚨裡,她知道自己不能。

  但今晚的圓月是如此明亮,她想告訴這個人,告訴他自己從哪裡來,她真正的家鄉是哪裡,那種奇怪的孤寂感又出現了,仿佛沉甸甸的石頭壓著心口,為了讓她心裡的寂寞感稍微輕散一些,她忽然變得特別想要傾訴,想要變得誠實。

  哪怕對方是她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如果在這遙遠的異世裡,她只能將這個秘密告訴一個人,那就讓她告訴眼前的這個人吧。

  莫名其妙的感覺是如此強烈,近乎某種奇異的直覺。

  月亮高懸夜空,她微微開口,聽見自己說:

  「我來自一千多年後。」

  作者有話要說:

  通靈王大戰每五百年舉行一次,平安時代那一次應該是在公元1000年。

  麻倉葉王出生於公元960年,他現在27歲,阿渡21歲←稍微解釋一下設定。


第5章

  小時候,她特別害怕在超市跟媽媽走丟。

  也許是盯著貨架的時間太長了,也許是盯著電風扇吹動的紙條發了一會兒呆,她是特別喜歡東張西望的個性,盯著公園土坑裡的螞蟻搬家都能盯一下午,在超市走丟是家常便飯。

  轉過身時,如果沒有在過道周圍看見熟悉的身影,一股莫大的恐慌便會湧上心頭。

  小孩子對於被母親拋棄的恐懼,成年人很難理解,可能因為小孩子的世界是如此狹窄,空白的地圖上只有家、幼兒園、超市、常去的公園,以及零零散散的幾個地點,其他都是充斥著未知的陌生水域,可怕如同黑夜的床底。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小孩子和成年人之間的區別,在於能否記住自己家庭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當然,家庭電話後來被智能手機取代,每個家庭都擁有座機的年代很快一去不復返,但這種幼稚的認知卻留了下來,成了只屬於她一個人的童年回憶。

  在超市走丟後,她是不會哭的類型。

  她會強忍慌張,沿著過道一條條尋找下去,直到在眾多大人的身影中看見媽媽的背影,這才趕緊若無其事地跟上去,好像偷偷經歷了一場冒險歸來的勇者,一邊暗暗覺得自己真了不起,一邊又忍不住心有余悸地長舒一口氣。

  那個時候,超市裡的什麼東西都很便宜,她最喜歡那種叫小布丁的牛奶雪糕,在幼兒園對面的小賣部裡只要五毛錢一根。

  每當媽媽下班晚了,急匆匆地踩著滿地的夕陽來接她時,作為補償,她們就會去對面的小賣部裡買一根雪糕。

  回家的路上,她可以坐在媽媽自行車的後座上,一邊吃雪糕一邊告訴媽媽今天幼兒園的事情,比如她今天又拿到了幾張貼紙,她今天在手工課上畫的大白貓得到了老師的表揚,比如那些笑話她沒有爸爸的男孩子,如何被她揍得鬼哭狼嚎。

  自行車的車輪嘎吱嘎吱,路過她們身邊的汽車卷起悶熱的尾氣,漫天的夕陽仿佛永不落幕,恆久地散發著溫暖的余暉。

  她出生在沿海的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遮去了暢快的海風,夏季總是襯衫被汗水濕透的味道,響亮的蟬鳴和電風扇嗡嗡的震動聲混雜在一起,早上起床永遠都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

  「阿渡。」

  媽媽的聲音隱約在耳邊響起。

  「阿渡,快起床。」

  「你要遲到了。」

  那道聲音漸漸變得模糊。

  「……阿渡小姐。」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天還暗著。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還躺在家裡的床上,條件反射地伸手就要去按掉手機的鬧鈴——毫不意外地摸了個空。

  喚作麻女的式神微微低頭看著她,光線昏暗的屋裡點著燭光,外面的天色蒙蒙亮,估計才不到五點。

  對於現代人,特別是現代的大學生來說,這麼早起床和酷刑無異,她記得麻倉葉王答應了今天會帶她進宮,本來還有些迷糊的意識頓時清醒,她幾乎是一個鯉魚打挺從硬邦邦的床榻上蹦了起來。

  麻女幫她換上復雜的衣袴,她一個箭步衝進大廳,發現古代人確實可怕,清晨五點就已經穿戴整齊甚至吃完早飯了。

  「不用著急。」麻倉葉王似乎輕輕笑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半分不耐,「我們還有時間。」

  她在心底痛苦地閉上眼睛扭過頭。

  她居然睡過頭了。

  雖然昨天發生了一大堆事,她確實累得夠嗆,但在這麼重要的早上她居、然、睡、過、頭、了。

  昨晚和對方坦白了自己的來歷之後,應該說宮廷的陰陽師就是見多識廣嗎,麻倉葉王甚至都沒有懷疑她一下就相信了她所說的天方夜譚。

  穿越時空這種事不管怎麼聽都十分鬼扯,但也許是對方教養良好,不想讓她感到難堪,當時聽完她明顯缺乏邏輯的敘事後,對方不僅相信了她口中的話,還開始幫她思考如何回去的辦法。

  吃完早飯的股宗開始洗臉,像所有貓咪會做的那樣,它開始給自己舔毛。

  兩人的視線同時一低,貓和人類不一樣,不會在意旁人的眼光,它悠悠哉在,同時又異常嚴肅認真地給自己舔完毛,好像確認已經將自己收拾干淨了,爪子前伸,脊背拱起,伸完懶腰後跟上麻倉葉王起身的動作。

  華麗的牛車等在門外,這棟宅邸的侍所是空置的,人類的侍從似乎另有居所,到了早上便會准時出現在既定的地點。

  股宗跟在麻倉葉王腳邊,一路跟到門口。

  「我沒有辦法帶你進宮。」

  聽到麻倉葉王這麼說後,股宗原本高高豎起的尾巴垂了下去。

  它抬頭盯著麻倉葉王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頭,看向她的位置。

  說實話,她覺得在場的兩人一貓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宮裡能帶貓就好了。

  麻倉葉王微微嘆了口氣:「她不一樣。」

  股宗盯著她,此時天邊的濃霧散去了一點,黎明的光線落入清晨寒冷的空氣,貓咪的瞳孔白天比夜晚顯得更細長——當然了,不管是白天黑夜都一樣可愛。

  「今天我要幫她回家。」

  這是兩人昨晚達成的協議。

  雖然說是協議,對方冒著危險將她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帶進宮,單方面受益的明顯只有她一人。

  御簾垂下,牛車的輪子碾過地面的碎石,她檢查了一下袖子,確定東西都在。

  古代人不需要背包果然是有原因的,這麼大的袖口,給人一種什麼東西都能藏的感覺,不要說是一疊符紙了,都能掏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砸到敵人臉上。

  ……啊,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出其不意吧。

  穿著這種衣服,沒有人知道你袖子裡藏著什麼,可不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進宮之後你能找到路嗎?」

  低沉溫緩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麻倉葉王靠著車壁,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狹長的輪廓並不銳利,古典中帶著幾分別致的美感,在微亮的晨光中恍如籠罩著薄霧的湖泊。

  「我還有其他工作,到時候沒有辦法陪你一起前去。」

  「……」她試探著道,「有辦法嗎?」

  短短的一天之內,對方已經給她留下了一種十分神通廣大的印像。

  在她的注視下,麻倉葉王探向懷裡——他究竟是怎麼做到在顛簸的牛車中坐得這麼四平八穩的——拿出了一張很眼熟的白紙。

  「這個會告訴你方向。」

  她雙手捧過那張懷紙。

  如果事情一切順利的話,她今天就能回家了。

  想到這裡,她心裡湧上既忐忑又害怕的情緒,那種害怕期望落空的緊張感讓她忘記了周圍流逝的時間,回過神來時,牛車嘎吱一聲,車廂忽然前傾——停下來了。

  她跟在麻倉葉王身後下了車,外面的空氣涼意沁脾,世界泛著介於淺灰和霧藍之間的顏色。

  遠處,濃墨般的群山背後隱約探出太陽的輪廓,綴著金箔般的光片。

  下車之後還要走一段路,狩衣的袖子又長又重,腳上的木屐她也穿得不太習慣,偏偏地面鋪滿碎石,走起路來十分別扭。

  面前的人好像放慢了腳步,也有可能是她的錯覺。

  因為沒多久後,她聽到陌生的聲音招呼道:

  「哎呀,這不是左京大夫閣下嗎。」

  ……啥?

  她眨了下眼睛,下意識地想要抬起頭看清來者是誰,但想起自己現在扮演的角色,又趕緊將頭低了下去,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麻倉葉王身上的氣息冷下去,這變化十分細微,也許是因為她就跟在他身後的緣故,所以才感覺特別明顯,好像一瞬間從春日步入數九隆冬。

  「中納言大人。」他停在原地,算是回應了對方的話,語氣客套又疏遠,落在她耳中的聲音短暫地失去了辨識度,隱去原有的情緒輪廓,變得冷淡又官方。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那幾人垂下的袖角和衣袴的顏色。

  臃腫的朝服說了些什麼,好像提到了昨日在宮中舉辦的歌會,朝服後面的衣角窸窣著發出似緊張似竊笑般的聲音,但很快便凍結在了原地。

  「還請恕我昨日提前離席。」麻倉葉王的聲音聽不出波瀾,「我身體不太舒服,就先打道回府了,希望沒有掃了諸位的雅興。」

  那些人干巴巴地說了幾句「豈敢」,又跟著說了一些討好服軟的話。

  「京城的治安全靠左京大夫閣下,還請您務必注意自己的身體。」

  話說到這裡,她才隱約明白過來,左京大夫是麻倉葉王的另一頭銜,從這些人的話中可以得知,這好像是某種守衛京城的官職。

  ……也就是說,他不只是宮裡的陰陽師,還有其他官位嗎?

  感覺好辛苦,不知道是不是拿著一份工資干著兩份的工作。

  離開前,以中納言為首的幾個人似乎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那些人沒有敢問麻倉葉王她是誰,匆匆收回視線便走了。

  既然害怕的話,為什麼還要湊上來呢,真是搞不懂。

  她嘆了口氣,直起身,那些人離開後,麻倉葉王身上那種冷肅的感覺散去不少,他微微側頭,看向她說:

  「接下來的路你可以自己走嗎?」

  總有種一語雙關的感覺。

  她差點鼓起臉頰:「當然可以。」

  隨即,她放松肩膀,經過剛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群山背後的太陽已經出來了,薄金的光線照亮了寬廣的碎石地,將世界一分為二,切割成光和影的長方塊。

  「謝謝你。」她鄭重道。

  真到了需要的時候,語言這種東西總是顯得過分輕飄。

  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出心裡的這份感謝,但對面的人卻忽然緩和了氣息,露出了她看見他抱著貓時,眼中會浮現的溫和笑意。

  「快去吧。」麻倉葉王對她說。

  他的語氣,神態,仿佛在告訴她,她心裡的謝意他已經清楚完整地收到了。

  「祝你好運。」

  ……

  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啊。

  白色的紙片脫離她的指尖,無風飄到空中,隨即像展翅的白鶴一樣,朝著宮中的一角飛了過去。

  她跟著那張紙,發現自己來到了宮裡東南角的雅樂寮。

  當時匆匆一瞥的地形她並未記住,只是牆角邊的櫻花有幾分眼熟,朦朦朧朧的花雨隨風散落,和白色的懷紙一起,悠悠然地飄到光滑如鏡的長廊上。

  白色的紙片停在一道門前,沒有再被風吹動,盡忠職守地貼在原地為她指明方向。

  她來到那道木門前,心髒在胸腔裡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拜托了。

  拜托了,請一定要讓她回家。

  她碰到門框和牆壁之間的罅隙,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她握住門框,毫不猶豫往旁邊一拉——

  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非同尋常的高溫掀起氣浪,她下意識地往後退出一步,還未來得及看清楚眼前的景像,朝堂院的方向傳來巨大的聲響,不知是誰驚叫了一聲「著火了!!」寧靜的早晨瞬間碎裂。

  她愣愣地轉過頭,看向被赤紅烈火洶湧包圍的建築群。

  那好像是……麻倉葉王他們剛才過去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阿渡,日語念作マギペ,wataru

  這個故事裡名字的確是有特殊能力的

  ……

  以及,阿渡當然沒有那麼容易回去,咳,不然談什麼戀愛啊


第6章

  一千多年前,平安時代的建築基本都由木頭搭建而成,屋子裡的東西大多一點就著,非常容易起火。

  但哪怕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火災,也知道這火勢蔓延的速度快到近乎詭異。

  天色驟暗,滾滾濃煙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洶湧的火光將天空的一角燒得赤紅發黑,即使她隔火海的中心有一段距離,也感受到了那仿佛能瞬間將人骨頭燒煉融化的可怕高溫。

  宮裡的人們驚叫著四處奔逃,火海燃燒的聲音本來就足夠震耳欲聾,現在又混進了人們歇斯底裡的尖叫,周圍一時混亂得猶如末日,雄偉威嚴的皇宮變成了逃難的人們互相推擠踐踏的場所。

  她本來還沒決定好要如何行動,突發的事件震得她忘了反應,逃向宮外的道路很快被人群擁堵,裹挾著烈火的廊柱轟然倒塌,濺起無數爆碎的火星。

  這與其說是一場意外的火災,不如說是一場重復的噩夢。

  宮裡的所有人在同一時間陷入滾燙的火海,傲慢的人們儀態盡失,像圍欄破裂的家畜一樣朝著唯一的逃生口擁擠而去。

  也許是因為害怕被人群踐踏,應該是因為她別無選擇,所有人都在往相反的方向奔跑,她逆著失去理智的人群而上,往朝堂院的方向奔了過去。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呼,所有人的聲音在那一刻收束成被狂風壓倒的稻草,一團焦黑濃烈的火,裹挾著洶湧的颶風,像食肉的怪鳥一樣朝這邊俯衝而來。

  她身邊的侍女——她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擠到她身邊的——發出似恐懼似絕望的一聲嗚咽。

  那一刻她什麼都沒想。

  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往旁邊一撲,用寬大的狩衣袖子蓋住了瑟瑟發抖的瘦弱身軀,下一刻,那團滾燙熱烈的流火從她們身上呼嘯而過,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仿佛被鳥的利爪勾到了衣服帶子,驟然往前一個踉蹌。

  她摔到地上,天空中爆發出一聲嗤響,那團滾燙的流火撞到半透明的結界上,巨大的結界覆蓋了皇宮上方的天空,將扭曲掙扎的黑影困在倒扣的結界下方。

  那團焦黑的烈火倏然膨脹,張開怪物一般的身軀,掉頭朝來時的方向猛衝過去。

  那邊是朝堂院。是火海的起點、中心,也是麻倉葉王他們所在的地方。

  她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這個時候身體已經屏蔽了痛覺,周圍的火海愈燃愈烈,天空只剩下一道狹小的口子,世界只剩下了黑和紅兩種顏色。

  奔進朝堂院時,身著朝服的高官們已經嚇得跌坐在地,有人在高喊著「護駕!」「護駕!」一群人連滾帶爬地往同一個方向湧去。

  「……葉王——!」那些人的聲音近乎凄厲,似咒罵似祈求,被恐懼扭曲了吐字的唇舌。

  「救命啊,葉王!!!」

  她震驚地張開口,近乎是無意識道:

  「……小心!!」

  火海中心的那道身影抬起手,沒有結印也沒有念咒,呼嘯的烈火洶湧而來,那團焦黑的陰影嘶聲尖嘯著,驟然撞到張開的五芒星結界上爆發出耀眼的流光。

  烈火在那一瞬間瘋狂高漲,濃烈的黑煙狂亂飛舞,滾燙的高溫融煉空氣,發出嗤嗤作響的可怕聲音,那團扭曲的陰影發出高亢憤怒的尖嘯,身軀不斷膨脹、變化,最後砰的一聲破裂開來。

  一時間,撞在五芒星結界上的烈火仿佛星辰碎裂,灼熱的颶風拔地而起,朝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來,所有人被巨大的衝擊力壓倒在地,根本無法睜開眼睛。

  隨即,按在身上的壓力忽然消失了,那可怕的高溫,駭人的壓迫感,在一瞬間奇跡般地煙消雲散。

  待她睜開眼睛,周圍的景色已經恢復如常。

  火海不見了,濃煙消失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場短暫的噩夢。天空重新灑落光芒,朝堂院前的碎石地空空蕩蕩,只剩下一群人滿臉駭然地跌坐在地,仔細一看的話,還有不少人在痙攣般地微微抽搐發抖。

  被風卷起的衣袖緩緩飄下,麻倉葉王收回手,微微側頭看了躲在他身後的人群一眼。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應該是也一樣的——那些人條件反射般地往後縮了縮,慘白的臉色驚恐非常。

  剛才他們害怕的是火海中的妖魔,現在他們畏懼的卻是站在眼前的麻倉葉王。

  以及他所擁有的,連鬼神都要在其面前俯伏戰兢的可怕力量。

  穿著狩衣的身影收回視線,臉上的神情始終平淡,連冷漠的眼神都曾未波動一分。

  「……不……不愧是大陰陽師麻倉葉王!」不知道是誰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補救了一聲,其他的人連忙跟著附和起來。

  ……

  ……這種時候應該先道謝才對吧?

  看似被眾人簇擁在前面的身影忽然看了過來。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些官員的聲音消失了。

  她覺得自己出現得十分不合時宜,但來都來了,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

  ……糟糕,他們是不是在想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可疑人士,偏偏宮裡又正好出現了一場詭異的大火,她這樣突然出現的人肯定會成為第一個懷疑對像。

  但她還沒有忘記自己出現在這裡的緣由。

  就算要被押入大牢,那也之後再說,如果不是因為眼前的人,她說不定都活不過穿越的第一天。

  她抬起頭:

  「你還好嗎?」

  「……」

  她不知怎的想到了他剛才忽然朝她望來的目光,明明平靜的表情始終未曾變化,卻讓人恍然間覺得他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了一樣。

  「在關心我之前,」麻倉葉王微垂眼簾,「你應該先看看自己的手臂。」

  「……?」她愣了一下,「我的手臂怎麼了嗎?」

  隨即,她循著麻倉葉王的視線看去,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狩衣的袖子被火燒掉了一部分。

  周圍的建築、人群,都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傷害,詭異的火海就像一場夢,來勢洶洶,去勢也快,偏偏就只有她的手臂被火燙傷了,留下了焦黑的印記。

  估計是之前留下的傷痕。她護住害怕的侍女,被呼嘯而過的流火刮了一下。

  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還好,意識到之後,被火燙傷的地方立刻灼痛起來。

  她輕輕地嘶了一聲,麻倉葉王似乎嘆了口氣。他伸出手,手指撫過她被火燒掉的衣袖,就像人撫平信紙時會做的那樣,當他的指尖離開紙張的邊緣時,火燒火燎的痛感已經不可思議地消散大半。

  仔細一看,她手臂上的燒傷也漸漸淡化,最後消失不見了。

  她張大嘴巴,看向麻倉葉王,意識到她現在在皇宮裡,又趕緊閉上了嘴巴。

  想到她只是被那奇怪的火擦了一下都變成這樣,她忍不住又看了看麻倉葉王的手。

  他的手修長白淨,身上的狩衣干淨整潔,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狼狽,好像只是出來散步了一下。

  沒有受傷啊。

  她果然只是在白擔心。

  思及此,她放松下來。

  經歷了剛才那場詭異的火災,朝裡的官員都無心繼續上班,宮裡的那位估計也嚇得夠嗆,非常爽快地批准所有人提前下班回家。

  於是一個早上不到的時間,她和麻倉葉王又回到了同樣的牛車裡。

  天色早已大亮,皇宮外面的街道上傳來行人忙碌的聲音,她撩起簾子看了一會兒,重新縮回車廂。

  「剛才的是什麼?」

  麻倉葉王靠著車壁,仿佛在聽著外面熱鬧的人聲,又仿佛在閉目養神。

  「是怨靈。」他淡聲回答,「被火燒死的怨靈。」

  「……已經,」她組織著措辭,「消失了嗎?」

  麻倉葉王抬起眼簾:「不,被它逃掉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你怎麼回來了?」麻倉葉王的聲音十分平靜。

  她撥開頰側的碎發,漫不經心道:「我沒能回去。」

  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突兀詭異的火災打斷了她的情緒,她現在坐在搖晃顛簸的牛車裡,聽著外面的人忙碌著開始一天的生活,一時感到有些無所適從的茫然。

  「是嗎。」麻倉葉王的回答很短暫。

  她很感激,他沒有說出什麼「我很抱歉」之類的話。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對方的提問讓她開始思考起來。

  接著,她想起那個晚上,五重塔背後那輪巨大的圓月。

  「也許,」她說,「也許我漏掉了一些重要的條件。」

  她的語氣快了一些:「也許我得等到下一次滿月再試試,那樣的話我說不定就能回去了。」

  「在那之前,」麻倉葉王唇邊似乎出現了一絲很淺的笑意,「你可能會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

  「……是的,落腳地方。」她跟著微笑起來。

  「最好是大一點的宅邸,如果有貓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頓了頓,她道:「你知道符合這些條件的落腳處嗎?」

  「也許。」

  「為什麼是也許?」

  麻倉葉王看了她一會兒:「你得學會更加謹慎地對待自己的名字。」

  她發現她最近經常在問為什麼。

  「名字是詛咒也是祝福。」麻倉葉王平靜地說,「你就不好奇嗎,為什麼只有你遭到了燒傷?」

  她思考片刻:「和我的名字有關嗎?」

  「正是如此。」

  麻倉葉王說道:「渡,有此岸通往彼岸之意。你的名字賦予了你跨越界線的能力。」

  時空是界線,生者和死者之間也有界線。

  「這是十分強大,同時也非常危險的咒。」

  她愣愣地看著他。

  那一刻,牛車正好拐過街角,樹木蔥蘢的陰影籠罩下來,在對方的臉上投下一道暗色。

  「你要小心。」他最後說,「小心不要被自己的能力吞噬。」

  作者有話要說:

  渡:通過,由此到彼。

  英語翻譯【不知道算不算劇透】:to cross a body of water,我也很喜歡。


第7章

  她的名字,據說來自她媽媽的一個夢。

  夢裡,天色朦朧,世界籠罩在黎明時分的寂靜裡,霧蒙蒙的水澤一望無際,白色的水鳥無聲掠過岸邊的蘆葦。遙遠的天際,一線金芒緩慢滲入氤氳的水色。

  她的媽媽從夢中醒來時,發現羊水破了,當天在醫院生下她後,就決定根據這個夢境給她取名為「渡」。

  如果名字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那麼她的姓氏呢?

  「沈」這個姓氏,也有特殊的含義嗎?

  嘎吱一聲,牛車在占地寬廣的宅邸外停了下來。

  下車之後,她仍然在思考這個問題,跟在麻倉葉王身後沒走出幾步,沒注意到腳上木屐的帶子斷開了,整個人忽然往前一個踉蹌。

  啪的一聲,木屐帶子斷掉的聲音,讓她的心髒跟著停跳了一拍。

  「……」

  瞳孔瞬間放大,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未傳來。前面的人仿佛聽到了她心底的驚呼,在最後一刻轉過身,抬手將她跌過來的身影接了個正著。

  紅底白衣的狩衣寬大蓬松,她好似跌進柔軟的雲裡,緊接著才感受到屬於另一個身軀的體溫。

  平安時代香道盛行,貴族公卿都喜愛熏香,她今天進宮的時候被那個味道熏了個夠嗆,現在將她包圍的氣息卻沒有濃重刺鼻的味道,給人的感覺溫和清淡,讓人聯想到安靜的時節裡飄入山泉的落花。

  她愣了一下。原來氣味真的能讓人看到美麗的景像。

  隨後她反應過來,靠在對方臂彎裡的臉頰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沒事嗎?」

  ……她沒事,就是自尊有點受傷。

  好尷尬,真的好尷尬。她差點就在救命恩人表演了一下臉先著地的平地摔——是的,她現在已經決定把對方當做恩人對待了。

  讓她免費包吃包住一個月,這不是活菩薩還是什麼?!

  是菩薩!!!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啊不,連蹦帶跳地離開對方的懷抱,木屐踩脫了一只都沒注意,干笑著往後退出安全而不失禮貌的社交距離。

  「謝謝。」

  麻倉葉王收回手,他臉上總是那副對什麼事情都毫不意外的表情,語氣也溫潤平和:「這兩天內,你道謝的次數已經足夠多了。」

  她想了一下,發現好像還真的是這麼一回事。

  「你沒事嗎?」麻倉葉王又問了一句。

  她順著對方的視線低頭一看。

  啊。

  宮裡起火的時候,她可能跑得太著急了,那只木屐能堅持到現在其實已經很不錯了,她穿著木屐堅持到現在才摔跤也是超常發揮。

  「……我沒事。」

  身為現代女性,誰還沒有被鞋磨破過腳呢。

  破點皮,流點血,有時候會髒兮兮地沾上一點灰塵,她拍大學畢業照的時候就是這樣,因為穿著高跟鞋太累了,她後來干脆脫了鞋,拎在手上光著腳走回了宿舍。

  腳趾無意識地蜷了蜷,宅邸面前的道路沒有什麼碎石,踩在上面並不會讓人覺得疼痛難忍。

  她抬頭笑道:

  「這點小傷,幾天就好了。」

  她覺得這點傷沒什麼大不了的,負責照顧她的麻女卻不這麼想。

  醫療落後的年代,小小的傷口引起的感染也足以引發重病,她不得不在麻女的叮囑下老老實實地坐臥了幾天,每天最重的任務就是學習記住平安京的地圖。

  麻倉葉王的書房堆著很多她沒有見過的東西,除了書卷字畫,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看起來像是用來占蔔祭祀的器具。

  麻女告訴她擺在桌上的東西叫做式盤,正方形的板塊為地盤,地盤上蓋著的圓形則為天盤,上面刻錄著時刻和星宿,是用來占蔔吉凶的重要道具。

  「那葉王先生這次的任務也能占蔔嗎?」

  麻倉葉王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忙人,他最近被朝廷委派了任務,去調查治理澱川的水患。

  幾日前,琵琶湖水位暴漲,淹沒了無數農田,衝垮了下游的堤壩,人們都說這次災禍的是妖物作祟的結果,一時間連京城的居民也人心惶惶。

  這次的水災一定十分嚴重,不然朝廷不會指派鎮守平安京的大陰陽師麻倉葉王出馬。

  在這個時代待了這麼一段時間,她已經隱約明白過來,平安時代的世界充斥著魑魅魍魎,京城更是妖魔橫行,大家都對麻倉葉王依賴得不得了,認為他是比鬼神更可怕,但同時也更有能力的人。

  澱川流經現代的大阪,是非常重要的貿易水路,平安京裡的貴族公卿都仰賴這條河運輸的貨物,這次經濟損失這麼慘烈,會將麻倉葉王派過去也並不奇怪。

  如果是麻倉葉王的話,就一定會有辦法,世人好像都是這麼想的。

  但麻女最近這幾天一直憂心忡忡,有一次幫她穿衣服的時候連結都系錯了。

  「怎麼了?」

  就算她這麼問,對方也不會直接回答。

  「這次一定死了很多人。」麻女低著頭,將她腰間的結拆了又重新系好。

  「人類的心,在這種時候非常醜陋。」

  她注意到麻女用的詞語是「醜陋」。

  她一開始以為對方會說「脆弱」,但沒想到對方選擇的形容詞是「醜陋」。

  漆黑、扭曲、畸形,詞義相近的形容詞頓時湧入腦中,仿佛讓人看見了澱川此時泡著臃腫浮屍的渾濁水流。

  位於平安京一隅的這棟宅邸,風平浪靜,惠風和暢,但宅邸裡的貓大人並不開心。

  貓大人這個稱呼,是她和打理牛車的侍從學會的。

  麻倉葉王不在的這些天,股宗一直沒精打采,每次她看到它的時候,黃褐色的虎斑貓都臥在蒲團上,圈著尾巴在麻倉葉王待過的房間裡睡覺。

  春天的櫻花已經過了最璀璨熱烈的花期,零零散散地從枝頭飄落。

  她知道股宗醒著。

  它卷著身體,像一枚小小的銅幣一樣,躺在和它同色系的蒲團上。

  她沒見過麻倉葉王用這種蒲團,十分嚴謹地推理這個蒲團是麻倉葉王專門給貓買的。

  ……干得好,麻倉葉王。

  「我打擾到你了嗎?」

  貓具有領地意識,對於她這個外來者,股宗的態度一向是不理不睬,不歡迎也不排斥,采取徹底的無視手段。

  對於貓來說,特別是曾經的野貓來說,這已經是相當溫和的待遇了。

  就算被撓,她也心甘情願。

  耷拉著眼皮的貓咪沒有理睬她,黑紋的尾巴尖似乎勾了一下,甩動的弧度不算太大。

  她柔和了語氣:「……你很想他,是不是?」

  黑紋的尾巴尖停下來,片刻後,甩動的弧度似乎變大了一些。

  麻倉葉王不在的這幾天,本來就空空蕩蕩的宅邸好像變得更空曠了,風一吹都只有落花的聲音。

  「我可以摸摸你嗎?」她認真地端坐在蒲團前,征求貓大人的同意。

  「就一下?」她試探道,「就一下下?」

  股宗微微睜開眼睛,沒什麼反應地看著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它的腦袋。

  她幸福了。

  她幸福地躺了下去。

  春日午後的陽光映在木地板上,櫻花隨微風緩慢飄落,她看著股宗慢慢闔上眼睛,不知不覺間,後來也跟著一起睡過去了。

  夢境昏沉,沒有時間也沒有秩序,她迷迷糊糊睡了許久,後來是被忽如其來的冷風驚醒的。

  殘陽墜向天邊,空氣不知何時變涼了,一道高大狹長的陰影立在廊檐下,朦朧的視野緩慢清晰起來,映出大陰陽師狩衣的一角。

  櫻花開敗了,被涼風一吹,殘余的緋色花瓣散入室內。

  還未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她揉了揉眼睛,含糊道:「你回來了。」

  麻倉葉王可能是剛回來,也可能回來很久了。

  她忽然想起來,她在對方不在的期間,居然擅自擼了他的貓,還擅自和它的貓一起睡了午覺。

  她登時倒抽一口涼氣,剛要爬起來。

  說完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後,對方周身那股深冷鋒利的氣息卻好像忽然融化了一些,慢慢地又變回了平日溫柔的模樣。

  「待在這裡會著涼的。」

  原來是想提醒她這點嗎。

  她感動不已。

  「你累不累?」她好像一不小心就搶走了麻女的台詞,「要不要先吃飯?」

  她一向堅信人是鐵飯是鋼,想到這裡,她一骨碌爬起來,打算去找麻女准備開飯。

  「不用了。」背後的聲音說。

  那個聲音裡的某種東西,促使她停下了腳步。

  「讓我休息片刻就好。」

  直到夜晚,她能都沒再見到他的人影。

  也許是白天睡多了,她在深夜時分醒了。醒來的時候,廊檐下的燈火還亮著,無聲地燃燒著寂靜的黑夜。

  她確定一切不是她眼花,她沒有聽到風聲,但那些燈盞忽然一晃,整棟宅邸忽然陷入黑暗。

  宅邸裡的燈火熄滅了,她坐起身,來不及披上外衣。

  「麻女?」

  式神的身影無處可尋。

  點亮燭火,操控式神,維持這棟宅邸的靈力好像在那個時刻消失了,當她光著腳來到房間外的走廊上時,發現宅邸上空模模糊糊地出現了結界的紋路。

  巨大結界以宅邸的四角固定,將裡面的空間籠罩得嚴絲合縫。

  寂靜的長夜裡,寢殿的方向傳來貓凄厲焦急的叫聲。

  她跑了起來。

  跑到半路時,黑暗的房間裡飛快竄出一只細長的鬼影。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宅邸裡為什麼會出現鬼——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那只鬼已經朝她撲了過來。

  她這幾天跟著麻女學了一些基礎的陰陽術,包括最簡單的攻擊咒語。

  那只餓鬼跳到她眼前時,她想都沒想,直接抬手就給了它一拳。

  結果還是讓本能占據了上風。

  砰的一聲,那只鬼倒飛出去,接連撞倒房間裡好幾扇屏風,她來到寢殿的主屋時,發現情況比她想像得還要糟糕,而且更加詭異。

  她小時候見過雀鳥的屍體,羽毛僵硬的身軀爬滿蟲蟻,當時給她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衝擊,接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她至今記得那只雀鳥屍體的肚子裡湧動的畫面,好在帳台裡的人還沒有落到這般境地,股宗待在麻倉葉王身邊的結界裡,全身毛發炸開,衝結界外的餓鬼瘋狂嘶喊。

  那些鬼密密麻麻,好像嗅到血肉甜美氣息的蟲蟻,貪婪又渴望地盯著結界內的人影,甚至都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她的到來。

  她拿起熄滅的燭台,金屬的質感黏糊糊地貼著她被汗水打濕的手心。

  就當做是在打棒球吧,她在心底催眠自己,我只是在打棒球。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握緊「球棍」。

  第一只鬼衝了過來,被她一擊敲在脖子上,錯位的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她反手握住燭台,惡狠狠地將第二只鬼也打了出去——這次是全壘打。

  Home run。

  砰——金屬敲擊的聲音炸開。

  忽然飛過來的黑影撞散了結界周圍的餓鬼,她扔開手裡凹癟的燭台,三步並做兩步朝帳台衝了過去,進入結界撲到股宗和麻倉葉王身邊。

  「葉王先生?!」她按住他的肩膀,單薄的寢衣被汗水浸透,她發現手掌觸到的身軀滾燙得嚇人,好像有烈火從內往外炙烤,她差點以為自己碰到的是燒得通紅的烙鐵,頓時一下收回手。

  股宗凄厲地朝她叫起來,它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

  她再次伸出手,試圖搖醒麻倉葉王。

  「葉王先生?!」她拉高聲音。

  結界外的餓鬼進不來,它們黑壓壓地貼在結界壁上,哪怕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麻倉葉王張開的結界依然強大無比。

  但這不代表危機就過去了,躺在帳台中的人狀況是如此糟糕,她忍不住再次揚起聲音。

  「麻倉葉王?!」

  都沒用,對方好像被相當可怕的東西魘住了,身體滾燙得好像內部有烈火在燃燒,要將他的骨頭,甚至是靈魂都一起燒至融化。

  她破罐破摔,將什麼鬼扯的禮貌都拋之腦後。

  「葉王!!!」

  那個身影好像微微動了動。

  烏黑的長發被汗水打濕,她湊近對方嘴邊,聽見他好像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什麼。

  「……」

  吵。

  陷入烈火燃燒的夢魘,臉色蒼白的人微微睜開眼睛,目無焦距地說了一聲:

  ——太吵了。

  大腦一片空白,結界外的餓鬼齊齊厲聲嘶鳴,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能自己能做什麼,所以在那一刻,她伸出手。

  捂住了對方的耳朵。

  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樓上的夫妻瘋狂咒罵對方時,她媽媽會對她做的那樣,她伸出手捂住了那個痛苦的人的耳朵。

  ……不要聽那些可怕的話。

  她的媽媽笑著對她比出口型。

  很快——很快就會過去了。

  「……」

  捂住耳朵後,世界的聲音仿佛隔著遙遠的水面傳來。

  餓鬼還在攻擊結界,她耳中的聲音當然沒有消失,麻倉葉王眼中的霧氣漸漸散去,神色似乎清明了一些。他好像從一場混沌的夢中醒來,在昏暗的夜色裡借著微弱的月光看了她一會兒。

  仿佛是許久又仿佛是短暫的剎那過後,他緩慢地,無聲地念出她的名字:

  「……阿渡?」

  作者有話要說:

  和不太熟悉漫畫原著的小天使解釋一下,麻倉葉王擁有【靈視】:讀心的能力,這個能力讓他能掌握別人的心事和情況,但他無法關閉這個能力,因此代價是直面人心的黑暗會讓他自己的心中也生出鬼。


第8章

  「……阿渡?」

  「……」

  寂靜這種東西,原來是有聲音的。

  外界的喧囂嘈雜如同退潮的海水,剎那從地平線上消失不見,所有雜音消散之後,剩下的只有自己體內心髒跳動的聲音。

  空白的寂靜擠壓著耳膜,人的一呼一吸清晰可聞。

  她忽然意識到兩人離得太近了,伸出手的時候她什麼都沒想,剎那完全是憑著本能行事,現在忽然和清醒過來的麻倉葉王對上視線,她就像被對方眼中的倒影燙到了似的,一下子收回手。

  ……壞了,對方是不是覺得她越界了。

  糟糕,她今晚是不是就要被掃地出門露宿街頭了??

  她還沒想好道歉的措辭,臉色蒼白的人坐起身,單手結了個印,籠罩在御帳台周圍的結界突然應聲碎裂,原本撲在結界上的餓鬼發出可怕的慘叫,噗滋一聲,如同撲火的飛蛾,瞬息間便通通化成了漆黑的灰燼。

  灰燼簌簌而落,被寒涼的夜風吹起,黑暗中的燭火微微一晃,熄滅的燈再次亮了起來,漸次串連起宅邸的長廊。

  那副畫面,就好像停電的建築突然重新通電了一般,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只是幾息的時間,密密麻麻的餓鬼退散,偌大的宅邸又再次恢復了正常。

  如果她現在走出去的話,她確信,籠罩在宅邸上空的結界應該也解除了。

  燭火的光芒驅散了黑暗,在地面上投下暖橘的光暈,她看向麻倉葉王,發現對方的視線落到了御帳台旁邊的地面上。

  那裡躺著之前被她用來暴力打鬼的燭台,金屬的長柄深深凹陷下去,折成了不能再使用的奇怪角度。

  「……」她可以解釋的,她真的可以解釋的!

  身側傳來一聲輕笑,她抬起頭,發現對方似乎沒有怪罪她的意思,肩膀微微放松,麻倉葉王的臉色雖然依然蒼白,但比起她剛才見到的模樣已經好了不少。

  他微垂眼瞼:「今晚讓你見笑了。」

  被汗水打濕的烏黑長發略微有些散亂,但他的氣息已經恢復了平和,之前那種仿佛在遭地獄烈火炙烤的痛苦感消失不見了,如果光看麻倉葉王此時平靜的表現,她都要忍不住懷疑之前那個痛苦的人只是她看到的幻覺。

  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用手背碰了碰對方的額頭。

  ——溫的,不燙。

  仿佛她之前觸碰到的,真的只是一觸即散的幻像。

  麻倉葉王好像凝住了,兩個人都沒有預料到她忽如其來的舉動,等她意識到她已經今晚第二次犯下相同的錯誤時,一切為時已晚。

  大錯已經鑄成,沉默片刻後,她只能顫顫巍巍地收回手,這收手的動作還沒有控制好,蜷起的手指一不小心蹭到了對方的眼睫。

  「……」

  這只手,看來是不能要了。

  她今晚就要連夜離開這個星球。

  但是……蒼天在上,這個人的眼睫毛真的好長啊。

  她身為女性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打擊,說實話,她最近遭受的打擊好像有點多。

  她正在心裡抱頭,手邊忽然傳來毛茸茸的觸感,股宗不知何時繞了過來,它嗅嗅麻倉葉王的手指,又抬起頭來看著他,尾巴像個不確定的問號一樣,遲疑地停擺在半空。

  ……咦,她剛才是不是被蹭了一下?

  雖然只是很短暫的一下,但她是不是被貓蹭了一下?

  她神游天外。

  「我沒事。」麻倉葉王伸出手指,輕輕撓了撓股宗的下巴,「抱歉讓你擔心了。」

  股宗的尾巴重新豎了起來。

  它之前叫得十分凄厲,平時安安靜靜的一只貓,第一次表現得如此瘋狂,如果不是聽到了股宗的叫聲,她也不會這麼大膽直接闖進寢殿的主屋。

  現在一切重新歸位,麻女急匆匆地走進來,膝蓋一彎就跪了下來。

  「葉王大人……」

  「夠了,麻女。」麻倉葉王打斷了式神未說完的話。

  她意識到這裡現在已經沒她什麼事了,被汗水浸透的寢衣濕漉漉地披在麻倉葉王身上,他要去沐浴更衣她總不能跟著吧,身為只是借宿在這裡的客人,她今晚的所作所為已經足夠越界了。

  麻女看著她,臉上的神□□言又止,但最終什麼都沒說。

  她回到自己的寢室,蓋上被子蒙過頭。

  ……人類的好奇心是很危險的東西。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宅邸裡為什麼會出現數量眾多、而且仿佛是憑空冒出來的鬼,這件事和她無關,也不歸她管。

  在這世上,誰沒有那麼幾個不能見人的秘密呢。

  她在黑暗而安全的被窩裡翻了個身。

  手心依然殘留著奇異的熱度,那一剎那,她觸碰到的仿佛不是活人的身軀,而是痛苦這件事物本身的載體。

  她知道她在那個瞬間窺視到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黑暗的一角。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她握住自己的手,慢慢閉上眼睛。

  如果對方不想說,那麼她不會問。

  她不會去問,也不會去打探。

  對方的秘密和她無關。

  今晚只是很普通的一晚……

  她讓意識墜入夢中。

  昏沉的意識再次清晰起來時,窗外已經天光大亮。

  她迷迷糊糊地往枕頭旁邊探手一模,沒有摸到手機熟悉的金屬外殼,回想起自己這是在哪,立刻就醒了過來。

  距離下一次滿月還有十天,她暫時還沒有想好今天要做什麼,不緊不慢地洗漱、換上衣服,無視平安時代每日晨起的諸多注意事項——比如刷牙的時候應該面朝哪個方向,系腰帶的時候應該先從哪裡開始。

  諸如此類的忌諱繁雜無比,據說官員上朝時,如果在路上遇見了動物的屍體,便可以立刻打道回府,只要是為了忌避,所有人包括天皇陛下都會體諒你的突然翹班。

  當她打著哈欠走入大廳,發現早就過了上班時間但依然坐在大廳裡的麻倉葉王時,哈欠打到一半,腳步頓時就停住了。

  麻倉葉王身居要職,既是陰陽寮的陰陽頭,也是負責京城治安的左京大夫。

  左京大夫是從四位下的官位,而從五位往上的官位,據說都是天皇親自任命的。

  麻女和她科普過,麻倉葉王這個名字和他現在的官職,都是上一代的天皇陛下親自賜予的。這位大人三年前駕鶴西去了,留下的幼子成了新的天皇,據說現在才……七歲?

  總之,朝政什麼的,目前都是由藤原家把持,年幼的天皇羽翼未豐,以後估計也豐滿不起來,朝臣們皆以藤原為馬首是瞻——除了麻倉葉王,他比較奇葩,所以他不算。

  在這個什麼都是世襲的時代,他明明並非貴族出身,卻被上代天皇青眼有加,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微妙。

  麻女勤勤懇懇地和她科普了半天,她依然沒記住那些朝中要員的名字,只記住了幾個顯赫的姓氏,比如麻倉葉王之前帶她進宮時遇到過的中納言,好像就是藤原家的。

  她放下打哈欠的手,試著重新調整了一下表情,正要邁進大廳。

  「阿渡。」

  看看,一定是她今天睡過頭了,睡多了以至於都出現了幻聽。

  「我不可以這麼叫你嗎?」麻倉葉王抬起眼簾朝她看來。

  「……不,怎麼會,只是個名字而已。」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想到他都直呼她的名字了,如果她堅持對他用尊稱,會不會顯得她在刻意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有過分疏遠的嫌疑。

  她遲疑著,小聲地試探道:「……葉王?」

  沒了昨晚的慌張,這兩個音節清晰地在唇齒間摩挲了一遍。

  明明只是簡單的名字而已,但語言這種東西,說出來後好像就產生了某種不同。

  古早的文明都有類似的傳說,夜間行路的時候,如果有陌生的聲音呼喚你的名字,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回應,好像只要不發出言語,就不會被那不可名狀之物以語言束縛。

  麻倉葉王微笑著說:「我還沒有為昨晚的事情向你道謝。」

  看起來似乎並沒有計較她昨晚的失禮。

  她松了一口氣:「我其實也沒幫到什麼忙。」

  麻倉葉王不置可否:「剛才你見到我似乎有些驚訝。」

  「我以為你已經出門了。」

  沒想到她今天睡到日上三竿居然會被對方抓個正著。

  她埋頭喝湯。

  「我請了一天的假。」麻倉葉王單手支頤,看著她埋頭喝湯,好像湯裡有金子似的,「宮裡的那些人暫時不會來煩我。」

  ……他剛才是不是用了「煩」這個詞?

  但是她同意,職場關系確實很麻煩,而且他才辛苦出差回來沒多久,不要說是休息一天了,休息十天八天那都是應該的。

  想到這裡,她嚴肅地放下碗:「我覺得你可以多放幾天假。」

  「是嗎?」

  她點頭:「你現在需要多休息。」

  「比如?」

  「比如什麼都不做,好好躺著,看看庭院,欣賞一下今天的天氣。」如果不是庭院裡的櫻花已經開敗了,她還想建議對方多看看花,調整調整心情。

  「那麼,如果宮裡的人有事來找我呢?」

  她斬釘截鐵:「那就把對方轟出去。」

  「你的建議我收下了。」麻倉葉王笑了一聲,溫和地說,「但我今天賦閑在家,並不單純只是為了休息。」

  「你的意思是……?」

  他看向玄關的方向:「也差不多到時間了。」

  話音未落,砰砰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麻女站起身,走向玄關。

  「是宮裡的人嗎?」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對方應該是以個人名義來的。」

  她十分好奇:「你是怎麼知道的?」

  「占蔔。」麻倉葉王微笑著回答,「這是陰陽術的基礎。」

  ……不,她很確定他口中的「基礎」和別人認知中的「基礎」天差地別,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她想了一會兒,懷著點倏然燃起的希望,身子微微前傾,認真而緊張地問:「和我有關的事情,你也能通過占蔔預測嗎?」

  作者有話要說:

  阿渡:當代大學生,早起什麼早起!

  麻倉葉王←凌晨五點起床的人

  阿渡:……干,壓力好大。


第9章

  「……不。」

  短暫而又漫長的停頓過後,她聽到對面的人說:「只有你,不在我所能占蔔預測的範圍內。」

  麻倉葉王保持著微笑,但他臉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些。

  她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可能因為你不是此世之人。」

  她怔了一下,還沒消化完對方剛才說的話,心裡正要湧上些許失落,大廳外的走廊上響起陌生的腳步聲,麻女帶著一名侍從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

  「左京大夫大人,」那名侍從朝著麻倉葉王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禮,畢恭畢敬地說:「中納言大人有請。」

  衣裳柔軟窸窣的細響傳來,麻倉葉王不緊不慢站起身,好像早就預料到今天會出現這麼一位客人似的,他走到大廳門邊,側頭朝她看來。

  「要一起來嗎?」

  那名侍從驚訝地抬起臉,差點撞入麻倉葉王的視線,他趕緊再次低頭,冷汗涔涔地眼觀鼻鼻觀心。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誒,我嗎?」

  麻倉葉王表情不變:「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先前的那點失落感頓時一掃而空,她雖然無法借助對方的占蔔得知自己是否能回到現代,但那本來就是抱著僥幸的想法,期望落空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真的沒關系嗎?」考慮到這是別人的委托,她忍住雀躍起來的心情,再次和對方確認。

  就算會被她拖後腿也沒關系嗎?

  當然,她一定會老老實實,絕對不給對方惹麻煩,但她沒有見過陰陽師驅鬼除魔,也不太懂那些復雜儀式的具體流程,有沒有什麼要特別注意忌諱的地方。

  如果她一不小心犯了什麼錯,比如一不小心破開什麼千年封印,釋放出毀天滅地的大妖魔……

  「沒關系。」麻倉葉王的眼中重新漾起笑意,「就算發生了什麼,也有我在。」

  「……」

  好耶!春游!她來了!

  她飛快回到房間,在麻女的幫助下換上紅底白衣的寬大狩衣,系上護身符般的金色鈴鐺掛墜,急匆匆跑到玄關,忽然想起什麼,又折回房間,這次拎著球鞋回到玄關,坐下、穿鞋、系好鞋帶。

  球鞋,是她身為現代人最後的堅持。

  垂著華麗御簾的牛車等在門外,股宗黏在麻倉葉王腳邊,邁著小碎步一路跟到上車的地方。

  「你要好好看家。」

  黃褐色的虎斑貓停止繞圈。

  貓為什麼要看家?

  她仿佛從股宗的臉上讀出了不滿。

  但是小貓咪能有什麼發言權呢。

  牛車咕嚕咕嚕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股宗今天沒有來蹭她,也沒有和她道別。

  啊,昨晚的愛情果然短暫如曇花一現,她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留住一只貓的心呢。

  她垂下簾子,嘆息著坐回車廂。

  「怎麼了?」

  牛車碾過碎石,整個車廂跟著微微一晃,麻倉葉王四平八穩地坐在拉窗旁邊,她扶住車壁,蔫蔫地回答:「沒事。」

  一點小事。

  她換了個話題:「那位中納言大人為什麼找你?」

  貴族公卿的宅邸集中在左京,整個平安京有將近十萬人口,雖然平安時代的文獻大多講述的都是貴族階層的生活,哪怕是平安京,也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是所謂的貴族。

  平民百姓在這個時代的文獻中等同隱形,以至於後世的學者都不了解這個時代普通人的生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百姓和貴族的生活截然不同。

  嘎吱嘎吱的車輪聲傳來,御簾華麗的牛車緩慢穿過平安京的街道。

  「誰知道呢,」麻倉葉王說,「應該是為了他女兒的事吧。」

  「是嗎?」她想起在宮裡短暫一瞥見到的身影,有些意外,「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關心女兒的好父親。」

  「話倒也不能這麼說。」

  麻倉葉王單手支頤靠著車壁,慢條斯理地回答。

  「藤原賴清此人能力不行卻野心十足,他唯一的女兒是他最好的政治籌碼,如果這寶貴的籌碼出了什麼差錯,他會心急如焚也並不令人意外。」

  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考慮到時代背景,她慎重地補充一句:「他的女兒……現在多大了?」

  「今年卯月的話,可能有十歲了。」

  ……確定了,是個人渣。

  「他打算把女兒送進宮裡嗎?」

  宮中的幼帝如今尚未冊立皇後,藤原家中肯定有不少人虎視眈眈,哪怕中宮的寶座注定落入身為攝政的藤原家主之手,也還有側室的位子可以覬覦,足以讓藤原賴清這樣的人垂涎欲滴。

  麻倉葉王言簡意賅:「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

  哇哦,真的好垃圾哦。

  她面無表情地跟在麻倉葉王身後下了車,藤原賴清的府邸修建得氣派豪華,他坐在御簾垂下紅絛的大廳內,臉上堆著臃腫的笑容,昂貴的熏香隔得老遠便飄了過來,害得她差點面無表情地打了個噴嚏。

  藤原賴清和麻倉葉王單方面寒暄了一會兒,態度全然不見宮裡時那種皮笑肉不笑的傲慢,哪怕她坐在麻倉葉王身後,也感受到了他笑容下緊繃的畏懼和小心翼翼的討好。

  她原本只打算當個旁觀事態的隱形人,帶了眼睛耳朵但不帶嘴巴的那種,談話的聲音微頓,藤原賴清的視線朝她的方向落了過來。

  也許是因為真的好奇很久了,也許只是想和麻倉葉王拉近一下關系,臉上帶著和藹的微笑,對方問道:

  「這位是……?」

  「她是我今天帶來的幫手。」

  ……?

  她差點沒忍住看向麻倉葉王,一臉「我們當初可不是這麼說好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啊。」藤原賴清看著她,呵呵笑了幾聲,「既然是您相信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今天,我是個啞巴。

  我是個啞巴。

  但想到對面的人居然想將自己十歲的女兒送進宮裡,她沒有忍住,臉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無聲地朝對方比了個口型:

  Scumbag【人渣】。

  「……剛才她是不是說了什麼?」

  麻倉葉王微笑道:「她在感謝您剛才的贊美。」

  她這下沒忍住,微微看了旁邊的麻倉葉王一眼。

  穿著狩衣的大陰陽師神色平靜而從容,不論是儀態還是風度都讓最苛刻的人也挑不出絲毫差錯。

  她沉默片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她真誠地看向對方,輕聲說:「……asshole【混蛋】。」

  藤原賴清:「她現在又在說什麼?」

  「她在稱贊你府邸內的熏香,品味十分高雅。」

  藤原賴清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實了一些,細細的褶子都皺了起來:「這是異國的語言吧?不愧是麻倉大人身邊的人,果然見多識廣。」

  對方不動聲色地將稱呼換成了更親近的「麻倉大人」。

  麻倉葉王面色依然不變:「您過譽了。」

  經過這次嘗試,她發現了:雖然她的母語好像會被這個世界自動翻譯成他人能理解的含義,但其他的語言卻不會。

  客套寒暄的環節完畢,藤原賴清終於步入正題。

  他有一個年幼的女兒,名叫彌姬,他的這個女兒十分可憐,生母在一個月前因急病去世,他將年幼的彌姬接入府中,這孩子親眼目睹母親病逝後似乎受到了不少的驚嚇,這些日子一直噩夢連連,人也迅速消瘦下去,不論是對侍女還是對他這個父親都不言不語,儼然將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

  為了給彌姬治病,藤原賴清請過佛寺的高僧,神社的神主,甚至神婆也找過幾個,但都無濟於事。

  無論如何,彌姬就是不肯開口說話。

  藤原賴清懇求麻倉葉王驅除附在彌姬身上的惡靈,如果不是有惡靈作祟,他可愛的女兒怎麼會忽然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你說的情況,我已經大致了解了。」麻倉葉王說,「為了判斷這是怎樣的惡靈,還請讓我見一下令嬡。」

  如藤原賴清所言,彌姬是一個瘦弱沉默的孩子。

  麻倉葉王說他要單獨和彌姬談談,藤原賴清遲疑了一下,看向坐在侍女身邊靜默不語的彌姬,但彌姬看都沒看他一眼,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這個人的存在似的。藤原賴清臉色沉重地走了出去。

  彌姬的房間面朝庭院,房間裡立著華麗的幾帳屏風,烏發系著紅繩的小姑娘安安靜靜地垂著頭,視線好像穿過了身下的地板,空落的目光不知究竟在看著何方。

  麻倉葉王只問了她一句。

  「你不打算說嗎?」

  小姑娘沒有回答,也沒有抬起頭。

  「我知道了。」

  她很想問一下身邊的人,他究竟知道什麼了?

  但是藤原賴清很快再次走了進來,好像生怕麻倉葉王和彌姬交談的時間太久。

  天色已經不早,藤原賴清命人擺上筵席,筵席以這個年代的標准而言十分豐盛,精致的碗碟裡盛著鹽烤的香魚,各種各樣的燉菜和漬物,旁邊還擺了這個季節的果盤和點心。

  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和麻倉葉王一起回到客房。

  住當然是不可能一起住的,她只是有些擔心彌姬,她覺得那孩子的症狀聽起來十分像某種創傷後的應激障礙,但她不知道該如何和千年前的人提起這點。

  她正要開口,麻倉葉王好像能聽見她心裡在想什麼:「彌姬沒有被惡靈附身。」

  他微微轉過身,夜幕垂臨,房間裡點著燭火,搖曳的燭光暈開黑暗,落到仿佛籠罩著薄薄霧氣的眼底,映出他眸中平靜沉穩的神色。

  「去睡吧。」他說,「不用擔心。」

  「這次的事應該今晚就能解決。」

  春末,夜蟲聲微,她躺在陌生的房間裡,在夜半時分迷迷糊糊地墜入夢境。

  那是個十分奇怪的夢。

  她以旁觀者的身份坐在垂著幾帳的房間裡,這似乎是個女人的房間,屏風繪著精致的花鳥,香爐裊裊飄來柔軟的熏香,床榻邊的木盒上放著一柄繪著嵐山紅楓的扇子。

  季節是秋天,火紅的楓葉鋪滿庭院,長發逶迤的年輕女子坐在半透明的御簾後,痴痴地眺望著某個不知名的方向。

  這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出現在御簾外。

  「丹姬。」

  她認出了藤原賴清的聲音。

  穿著便服的藤原賴清比她今天見到的模樣年輕很多,身材和五官也沒有那麼臃腫。

  「賴清大人。」女子的聲音柔和溫婉。

  兩人隔著御簾,交換了幾首和歌,仿佛無法抑制對彼此的思念似的,薄薄的一道御簾很快撥到一邊,緊接著,衣料窸窣摩挲的聲音響了起來。

  ……等一下?!

  真的等一下?!

  她被不知名的力量固定在原地,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倒向屏風後的床榻。

  ……

  她不想看!!

  這種畫面她一點都不想看!!!

  仿佛聽到了她內心崩潰的大喊,眼前的畫面忽然一暗,庭院的紅楓被風卷起,寒冷的白雪從空中零落,稀稀拉拉地蓋過枯涸的庭院。

  時間轉瞬來到幾年後,她再次看到了藤原賴清的身影。

  但這次,他的臉上沒有笑意,陰沉得好像外面飄雪的天空。

  作者有話要說:

  麻倉葉王能聽見他人的心音,語言的隔閡對他沒用。

  這個故事主要是談戀愛,沒有什麼懸疑,因為懸疑在葉王面前也不管用,不管是什麼陰私都瞞不過他,害。

  其他人: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葉王:事情的真相我已經知道了。

  就真的,沒法玩。


第10章

  第一次的時候,他說他只是喝多了酒。

  工作上的諸多不順使他心浮氣躁,不論「她」如何柔聲勸慰,都不能撫平他心中的失意憤懣分毫。

  他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清醒過來後,被「她」臉上擴散的淤血嚇了一跳。

  第二次的時候,他沒有喝酒。

  他祈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向天發誓一切只是意外。

  他怎麼會舍得傷害「她」呢,哪怕她出身低微,父親只是治部省的一個小官,他依然待她如珠如寶,這些年在吃穿住行上從未虧待過她。

  伏在地上的人哭得那般真切,「她」捂著暈暈乎乎的腦袋,相信了對方口中吐出的話。

  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有時候是因為「她」臉上的笑容不對,有時候因為「她」沒有第一時間說出溫柔安慰的話,有時候沒有原因,「她」前一刻還在為對方斟酒,下一瞬就被可怕的怒火砸得頭破血流。

  每一次,他之後都會和她道歉,每一次,他的言語和表情都比上一次更加誠懇。

  但是他從未停手。

  求饒只會讓他更加興奮,哀鳴和顫抖只會讓他更加滿足。

  有一次,「她」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醒來後周圍一片狼藉,只剩下破碎的御簾空蕩蕩地在眼前垂蕩。

  生了孩子之後,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她」顫抖著,哭泣著,用盡全身力氣向諸天神佛祈求。

  懷孕的時候,他確實待「她」和顏悅色不少。生下名為彌姬的女兒後,他們甚至短暫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她」身上斑駁的青紫漸漸消退,希望的毒瘤再次探頭,每一晚,她都帶著幾近惶恐的心情入睡。

  彌姬七歲的時候,藤原賴清和「她」說起未來的計劃。

  他說彌姬會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醜陋的臉上帶著洋洋得意的神色,眼睛裡閃爍著貪婪惡毒的光。

  「她」九死一生帶到世上的,小小軟軟的孩子,會安靜地依偎在她懷裡,抬手觸摸她嘴邊的淤青。

  ……母親大人。

  深夜,「她」慢慢坐起身,低頭注視這些年早已變得陌生的男人。

  ……很疼嗎,母親大人?

  「她」的彌姬,「她」可愛的、年幼的彌姬,才不會成為怪物手中的工具。

  「她」的人生已經被這個怪物毀了,但「她」還有一個女兒。

  一個什麼都不知道,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兒。

  「她」握住剪刀,手指用力到微微顫抖,這次終於不是因為恐懼。

  將剪刀刺下去的瞬間,躺在身側的怪物醒了。

  他驟然捏住「她」的手腕,狠狠將「她」甩到一邊。

  「她」的長發、衣裳、柔弱纖細的脖頸、毫無力量的手臂,一切為了妝點「她」的美麗、為了讓男人愛上「她」而存在的東西,在這一刻全部成了致死的枷鎖和無法掙脫的毒網。

  砰的一聲,「她」撞到堅硬的棱角,溫熱的血液和滾燙的燈油同時流淌出來,在夜風中垂蕩的御簾很快變成燃燒的火團,烈火沿著地上的燈油如毒蛇游走,將房間吞入滾燙的腹中。

  起火了。

  夢境中的溫度是如此真實,仿佛能熔斷人類的骨頭,燒焦人類的長發,將活生生的人類變成一捧漆黑的焦土。

  充滿怨恨和狂怒的聲音不肯散去,和周圍熊熊燃燒的烈火一起朝她擠壓而來。

  ……不要讓麻倉葉王阻止我!

  凄厲的聲音不斷嘶喊。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我要殺了藤原賴清!!

  她被濃煙嗆得咳嗽起來,鬼知道一個夢境為什麼會如此真實,更重要的是……

  「如果你不想讓麻倉葉王阻止你報仇,那你和他本人說去啊!!」

  找她又沒有用。

  怨靈這種東西沒有辦法溝通,周圍的火勢愈燃欲烈,溫度不斷攀升,她幾乎無法睜開眼睛,世界被燒得熾亮的火浪吞噬,燙得人嗓子都焦灼地疼痛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一道冰冷的聲音忽然分開混亂:

  「出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可怕的火海消失了。

  濃煙裹挾著火光,剎那間從眼前倒退消失不見,她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麻倉葉王懷裡,他依然穿著白天的狩衣,只是沒有戴著烏帽,黑色的長發散落下來,他臉上的神情一瞬間顯得寒涼又鋒利,好像武侍出鞘的鋼刀,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他眼中的神色慢慢柔和下來。

  「沒事了。」

  看看,職業的和業余劃水的就是不一樣,看清楚對方還穿著狩衣後,她立刻就感到了慚愧。

  她怎麼就沒想到今晚可能會出事呢,居然還睡得這麼香,幸好剛才的大火只是一場噩夢,不然那還得……

  那還得了。

  夢裡的火消失了,但現實中的火海還在燃燒。

  地獄末日般的場景十分眼熟,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和皇宮裡出現過的詭異火災幾乎一模一樣。

  來不及換上狩衣,她急忙忙就要往外面跑,麻倉葉王將她撈回來,抬手往她的肩上披了件外衣,仿佛沒看到周圍的烈火似的,語氣平穩地對她說:

  「去庭院。」

  府邸裡的人,不論男女老少地位高低,此時都聚集在庭院避難。

  麻倉葉王隨手結了個印,附近的空氣如同水流波動,變成月光一般微微透明的巨大結界罩在人群周圍。

  「不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出去。」他淡聲吩咐。

  阿渡在人群中看到了藤原賴清的身影,對方的臉色尤其慘白,牙齒止不住地微微打顫,一時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冷得發抖,還是熱得無法忍受。

  焦黑的流火掠向府邸上空,滾燙燃燒的烈焰如同雀鳥的尾羽,不斷從濃煙滾滾的夜幕墜落。

  那只怪鳥般的陰影在府邸上空盤旋了一圈,陡然發出幾乎能撕裂人類耳膜的嘶鳴,瘋狂地朝結界的方向衝了過來。

  砰——!

  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膨脹的烈火遮蔽了夜空。

  結界內的人無法看到外面的景色,黑煙似毒蛇在結界表面游走,那團憤怒的火焰不斷撞擊著結界,如果是活物早已頭破血流。

  凄厲的怪叫撕扯著人的神經,沒有人能聽清楚那只怪物在叫什麼,除了面如金紙的臃腫身影。

  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不斷響起,流火炸開又聚攏,不少人已經跌坐在地,瑟瑟發抖著閉眼念起神佛的名號。

  「結界要撐不住了!」不知是誰胡亂地喊了一聲,藤原賴清終於忍耐不住,他踉踉蹌蹌站起身,瘋狂地從結界後方跑了出去。

  麻倉葉王沒有嘆氣。

  他好像早就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繼續立在結界前方,藤原賴清跑出去的時候,他也沒有回頭。

  被火燒死的怨靈衝天而起,掉頭朝藤原賴清逃走的方向追去。

  烈火如毒蛇張開遍布獠牙的血盆大口,飛快地穿過重重長廊,花費重金打造的瓊樓玉宇,以近乎瘋狂的姿態朝地面上渺小的人影撲了過去。

  一聲沉重的悶響,烈焰飛舞散落,她在最後一刻險之又險地將焦黑的流火按到地上。

  ……放開我!!!

  凄厲的聲音震得她顱內嗡嗡作響氣血翻湧,那團狂怒的火焰張開毒牙,瘋狂在她手中扭動掙扎。

  被火灼燒的劇痛竄上手臂,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她死死按住焦黑的怨靈,短短的幾秒無限拉長,變得如同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該死的愛因斯坦,她在心裡咬牙道,該死的時間相對論。

  但是怨靈如果殺了活人,勢必會被陰陽師追殺除滅。

  「拜托了,想想你的女兒吧!」

  親眼目睹了母親被火燒死,她已經遭到嚴重的心理創傷,如果現在眼睜睜地看著慘劇再次上演,這輩子說不定都不會再有痊愈的一天。

  她認為藤原賴清是不折不扣的人渣,死了也活該的那種,但彌姬不一樣,她還那麼小,心靈已經無法再次承受重創。

  「拜托了!」

  陷入狂怒的怨靈對她的祈求置若罔聞。

  藤原賴清——!!!

  那道聲音發出泣血的狠厲咆哮。

  藤原賴清在哪裡——?!!

  焦黑的烈火撕咬著她的手臂,像絕望的野獸一般,不斷翻滾掙扎。

  那股力量是如此巨大,震得她虎口發麻,手指僵硬,鐵鏽的血腥味猝不及防湧上喉腔,她緊緊閉上雙眼——

  「……母親大人。」

  在她手中瘋狂掙扎的怨靈,好像忽然靜止了一瞬。

  火海燃燒的聲音在背後遠去,世界在那個瞬間陷入詭異的寂靜,她抬起頭,發現彌姬安安靜靜地站在不遠處,那雙空洞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情緒的波動,泛起近乎溫柔的漣漪。

  「母親大人。」

  這次不是幻聽。

  不願說話的孩子慢慢抬起手,安靜地指向火海的方向:「父親大人在那邊。」

  「……」

  松手的剎那,焦黑的怨靈遽然躍起,像一陣猛烈的颶風,朝彌姬所指的方向衝了過去。

  那個孩子轉過頭,視線隔著燃燒的火和飛舞的濃煙和她相遇。

  片刻的寂靜後,彌姬低下頭,仿佛表達無聲的謝意一般,安安靜靜地朝她彎腰行了一禮。

  然後,如同她從未來過這裡一般,彌姬邁開步伐,慢慢地,以超出她這個年齡的平靜,朝庭院的方向走了回去。

  火海是什麼時候小下去的,她沒有注意。

  麻倉葉王是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的,她亦沒有察覺。

  「為什麼最後松開手?」

  她看著今晚的夜空,心裡一時間想了很多原因,但拋開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在她心裡存留的最真實的理由只有一個。

  「因為我想那麼做,就那麼做了。」

  「怨靈殺了人,就會墮入無間地獄。」麻倉葉王溫和道,「你不想救她嗎?我以為你是出於這個理由,才會衝出去阻止她報仇。」

  她轉過頭。

  麻倉葉王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審視之意,他仿佛只是單純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才會這麼提問。

  她明明辛辛苦苦地仰起臉,看著夜空看了這麼久。

  「因為……」

  她忍住聲音裡的顫抖,語氣平靜地回答:

  「因為早在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身在地獄了。」


第11章

  現在回想起來,皇宮起火的那一天,中納言藤原賴清當時正好在場。

  從始至終,怨靈的目標都只有一個。

  因此,燃燒的火海是虛幻的,嗆人的濃煙並不存在,被無辜卷入的人雖然嚇得夠嗆,到底沒有人真正受到傷害。

  即便成為了被憤怒驅使的怨靈,丹姬的靈魂中依然存留了一部分她生前的溫柔良善。

  ——府邸起火的夜晚,藤原賴清並沒有當場喪命。

  麻倉葉王介入的時間不早不晚,也不知道他和丹姬的怨靈說了什麼,暴漲的烈焰漸漸平息,她最後似乎往彌姬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黎明熹微的光芒中閉上眼睛,慢慢化為灰煙消散往生。

  事後,麻倉葉王雲淡風輕地告訴她:「讓藤原賴清以受害者的身份死去,太便宜他了。」

  藤原賴清活了下來,醒來後卻變得瘋瘋癲癲,她被麻女按在床上養傷時,聽說他過去犯下的諸多惡行都被揭露出來,藤原家將他除了名,沒多久後,精神失常的藤原賴清失足墜入賀茂川,據說直到死前,他的嘴裡都一直反復念叨著「好燙」「好燙」。

  但那一切都和她目前無關了。

  她老老實實地坐在床榻上,看著麻女氣呼呼地給她塗上膏藥。

  「我已經沒事了。」她試著動了動手指,一向溫柔的麻女不僅瞪了她一眼,似乎還責怪地看了一眼抱著貓坐在一旁的麻倉葉王。

  「是我的錯。」麻倉葉王微笑著承認。

  她這次的燒傷比宮裡那次嚴重多了,沒有燒掉一層皮已經是奇跡,麻倉葉王雖然為她進行了簡單的治療,她雙手的燒傷卻沒有那麼容易痊愈。

  她最近天天待在屋裡,每天喝的是最清淡的粥,吃的是最清淡的蔬菜,平安時代的娛樂又是如此稀少,她試著和麻倉葉王下了幾盤雙陸,每次都輸得丟盔棄甲,對方想要放水都不知道該怎麼放,玩幾盤之後她就放棄了,目前整個人閑得發霉。

  塗完膏藥後,她慢慢活動了一下雙手,從手指到手腕,最後到胳膊肘和肩膀。

  「那個……麻女。」她謹慎地喚道,「我覺得,我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麻女的視線移了過來,她盯著她,嘴裡蹦出極短而干脆的音節:「是嗎?」

  她垂下頭。

  「馬上就到滿月了。」麻倉葉王忽然溫和開口,不論是表情還是聲音都看不出什麼異常。

  一句話就讓麻女的動作停了下來。

  股宗窩在葉王懷裡,尾巴慢慢地打著卷兒,它抬起眼皮,似乎看了她然後又看了葉王一眼,接著又重新眯起眼睛。

  「讓我看看吧。」

  麻倉葉王的手掌溫暖干燥,他微微垂著眼簾,動作輕柔地托住她的手腕。

  明明他的動作一點也不失禮,奇怪的溫度從兩人皮膚相觸的地方傳來,酥酥麻麻,好像有羽毛輕輕撓著心尖,她非常努力地放松肩膀,這才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僵硬。

  麻倉葉王托著她的手檢查了一會兒。

  「你明天差不多就可以出門了。」

  她眼睛一亮:「真的?」

  他輕笑一聲:「就算麻女想讓你繼續養傷,你估計也不會同意的。」

  「去吧。」麻倉葉王溫聲說,「我還可以再送你一程。」

  後天就是滿月。但在那之前,她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完成。

  出門前,她拿出自己從現代帶過來的背包,將裡面的雜物都倒出來放到桌上,她從中挑出她需要的東西,慎重地放進狩衣的袖口。

  在既不氣派也不豪華的宅邸裡,她見到了和姨母待在一起的彌姬。

  庭院的池塘裡養著錦鯉,那些色彩斑斕的魚慢吞吞地在釣殿周圍游動,春末的空氣隱約滲入初夏的暖意,和丹姬有幾分相似的婦人陪伴在彌姬身邊,眼中的神色滿是憐愛。

  她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氣。

  聽說彌姬依然不怎麼喜歡開口說話,但她對周圍的人已經不似之前那般排斥,也許讓彌姬徹底敞開心扉要花上不少時間,而一切都在往充滿希望的方向慢慢好轉。

  聽到她的腳步聲,扎著紅繩的小姑娘轉過頭。

  在燃燒的火海中出聲呼喚自己母親的孩子,仿佛只是她當時看到的一場幻覺,彌姬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既不出聲也不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她遞到眼前的東西。

  那是個陌生的長方塊,包著奇怪的紙張,紙張被撕出一個小口,露出裡面深栗色的硬塊。

  她從現代穿越過來時,背包裡面的零食不多,其中包括兩條巧克力。

  這是她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說法,也不確定有沒有科學證據,巧克力中含有一種叫□□的物質,據說能讓人產生幸福的感覺。

  「嘗嘗看吧。」她微笑著說。

  彌姬遲疑了一會兒,在她以為對方會拒絕這個禮物時,小姑娘慢慢伸出手,像謹慎的貓一樣,從她的手裡接過巧克力。

  她愣了一下,彌姬抬起頭,聲音很輕地開口:

  「謝謝。」

  回到外面的街道上時,她還有些恍神。

  麻倉葉王等在牛車旁邊,溫和地問她:「怎麼樣?」

  這是一條熱鬧的街道,行人往來,不遠處還能看到東寺的五重塔,報時的鐘聲悠悠回蕩,牛車嘎吱嘎吱地碾過碎石,隔著幾條街道,有人在咚咚地修理房屋。

  各種各樣的聲音湧入耳中,雖然和現代大城市的熱鬧無法相比,卻有種樸實而鮮活的生活氣息。

  「……很好。」她回過神,重復道,「比我想像的,還要好些。」

  「那麼,你想現在回去嗎?」

  她抬起頭,麻倉葉王耐心地看著她,身著狩衣的大陰陽師和她一起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今天是個晴天,平安京上方的天空蔚藍如洗,微風緩緩拂過面頰,隱約帶著陽光的暖意。

  「……這個,」她別過臉,將手裡的東西往麻倉葉王面前一遞,「給你。」

  她在這個時代身無分文,住是別人的,吃是別人的,就連身上的狩衣,也是別人好心提供的。

  但只有給這個「別人」的謝禮,她希望是來自她本身擁有的東西。

  總不能……借花獻佛吧?

  「這是什麼?」

  「巧克力。」她盯著遠方的五重塔,讓自己的視線落在那裡,「這是我家鄉的一種點心。」

  「為什麼要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

  平安時代僅有的兩條ま芙巧克力之一,可不貴重嗎。

  頓了頓,她轉過頭:「這是給你的謝禮。」

  皇宮起火的那一天,造成火災的怨靈跑掉了。

  現在回想起來,以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實力,怎麼可能連區區怨靈都捉不住,分明就是他刻意放水了,而且這個水分還不是一般的多。

  那場詭異的火災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估計早就知道了。

  雖然無從得知對方是如何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的,最重要的是,那一天,他放走了想要保護女兒、向藤原賴清復仇的丹姬。

  她輕聲說:「謝謝你。」

  麻倉葉王接過她手中的巧克力,輕輕松松撕開包裝。

  然後——哢嚓一聲,巧克力斷成兩截。

  他將那一半巧克力遞到她面前。

  「?」

  麻倉葉王微笑著說:「就當我是在借花獻佛吧。」

  風拂過街道,樹影搖曳起來,沙沙地發出柔和的輕響。

  ……真奇怪,明明是同一塊巧克力。

  她以前吃過那麼多次,怎麼就沒發現這個口味的巧克力裡面加了這麼多糖。

  平安京的街道縱橫交錯,回去的路途其實並不遙遠,也不是非得要坐牛車。

  「……好吃嗎?」

  「啊,比我吃過的任何東西都還要甜。」

  ……

  滿月的那一天很快如期而至。

  和上一次一樣,麻倉葉王將她帶入皇宮,兩人在朱雀門附近下了車,但這次她已經不需要引路的白紙。

  碎石地輕微嘎吱作響,籠罩皇宮的晨霧還未消散,兩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她不記得是誰先停了下來。

  「祝你好運。」他上一次也說了同樣的話。

  道別的話說了太多遍就會失去重要性,她點點頭,往前走出一段距離。遙遠的天邊,金色的晨曦在群山背後若隱若現,呼吸落入空氣,這次沒有再凝成白霧,她忽然毫無預兆回過頭,發現穿著狩衣的身影還站在原地,目送她漸漸遠行。

  她似乎不應該回頭,因為那一刻她的心髒忽然被扎了一下,她幾乎是立刻收回視線,好像身後有人追趕似的,她快快地往前走去,很快背後的身影便消失在宮殿的拐角處。

  她跑起來,來到雅樂寮熟悉的房間前。

  將手放到門上時,她似乎猶豫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罷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然後,她拉開門。

  作者有話要說:

  be……當然是不可能的。


第12章

  如果說她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那一定是在說謊。

  拉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心裡就隱隱有了預感,但看到門後的景致時,無法言喻的巨大空落感向她襲來,好像一陣冰冷的寒風忽然呼嘯著穿胸而過,她站在門邊都忘了反應,只能愣愣地注視著陌生的房間。

  將她帶到千年前的奇跡沒有再次發生,被她拉開的只是一道再普通不過的木門。

  繪著蒼松的金漆隔扇沒有出現,江戶初期建造的二條城並不存在,游客的聲音、翻譯成多國語言的告示牌、京都夏季悶熱的空氣和綿延起伏的蟬鳴,這些東西都無處可尋。

  最壞的猜想變成了現實,她之前甚至都不敢去思考這個可能,好像她只要稍微想得多了一些,讓思緒在這個可能上停留得久一點,她的思想就會將這個可怕的可能化作真實。

  因為她一直逃避著這個最壞的情況,現實忽然露出醜陋的真面目時,她動彈不得地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得好像喪失了知覺。

  她也確實失去了力氣。

  背包從肩膀滑落,她背靠木門,緩緩坐到地上。

  所有的事情都過於荒謬,她需要時間去慢慢整理,去冷靜地思考接下來要怎麼辦,但最後她只是坐在門外的走廊上,看著太陽漸漸西斜,映在木地板上的日光離她而去,黑暗的影子越拉越長。

  這是個僻靜的角落,但也並非完全無人來往。

  她好笑地想,只要你擺出一副出現在這裡理所當然的模樣,神情動作一點也不顯露慌張,連那些巡邏宮廷的近衛都不會輕易上前盤問。

  但也有可能她只是又借助了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幫助。

  那些侍女近衛見過她跟在麻倉葉王身邊,所以她才能安安靜靜地一個人陷落在無限的失望裡,在這偏僻的一隅待到日薄西山。

  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可能是因為她今天沒有吃飯,她暫時不想思考,也不想進食,心裡又酸又澀,她抱緊手臂,收起膝蓋,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覺得暖和一點。

  明明今天的天氣並不算寒冷。

  殘陽墜向群山背後,她埋頭不語,任夜晚的陰影沒過長廊,自暴自棄地想著她今晚就要睡在這裡,心裡忽然湧上無限的委屈。

  這個世界何等蠻不講理,所以她也決定要任性到底。

  但是——

  「阿渡。」

  狩衣寬大的陰影落到眼前的木地板上,她無意識地縮緊手指,揪住了自己衣服的袖子。

  不要喊我的名字,不要和我說話——在溫和的聲音響起的瞬間,這些心裡話便通通融化成了無用的謊言。

  麻倉葉王彎下身,他怎麼現在還沒走呢,為什麼他現在還待在宮裡。

  她將臉埋到手臂後,深深吸了口氣。

  「我……」

  她咬住嘴唇,抬起頭來時,嘴邊緊抿的線條慢慢舒緩放松。

  她朝他笑道:

  「我可能回不了家了。」

  ……

  夢裡是她小升初的夏天。

  家裡新安裝了空調,暑假不再是老舊的電風扇嗡嗡震動的聲音,窗外的蟬鳴依然喧囂,蒙著陽光灰塵的玻璃在蟬噪面前薄如脆紙,牆上的時鐘指向下午的某個時間,客廳空空蕩蕩,正是她虛度光陰的最好時機。

  她趴在床上看和朋友借來的漫畫,巴掌大的一本書在全班傳閱後,劣質油墨的紙張脫了膠印,像落葉一樣參差不齊地夾在一起。

  她一邊咬著雪糕一邊看漫畫,雪糕吃到最後,融化的部分順著木棍滴下來,滴到她身下的涼席上,順著涼席的縫隙沾到床單。

  ……壞了。

  她啪的一下合上漫畫,跑到客廳就要去拿紙巾。窗外此時響起呼喊她名字的聲音,那些聲音讓她下樓來玩,一次喊得更比一次響亮。

  那些人有的名字在她的同學錄上,非常尷尬地寫了一些幾年後看到會讓人腳趾抓地的簽名,有的人只是住在同一個小區,每次到了要玩捉迷藏的時間,都會去每棟居民樓抓壯丁。

  一個小區的孩子都彼此認識,到了暑假每天都在外面瘋玩,被蚊子咬得渾身是包,她推開窗往樓下喊了幾句什麼,可能是「馬上來!」或是「再等一下!」。

  她隨便往噴了點花露水——沒辦法,誰讓她是O型血——拿上家裡的鑰匙,往脖子上一掛,來到門邊蹦跳著三兩下套上鞋,鞋跟還沒踩實,櫃子上的座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停止蹦跳,走過去拿起電話,湊近話筒:

  「喂?」

  十二歲的那一年暑假,她的外婆去世了。

  打來電話的是她的舅舅,那一天,她的媽媽下班回來得特別早,當晚就買好了回去的火車票,明天一早就動身回去。

  離開沿海的城市,回到內陸的家鄉。

  她對那個城市的印像不多,她的媽媽這幾年一個人忙著養家,工作十分繁忙,不是每年春節都有空回家,而且春運的火車票實在是太難搶了。

  想到外婆時,她最先回憶起來的,是一張和藹的臉,一雙粗糙的手,以及塞到她手裡的,特別粘牙的軟糖。

  那個晚上,她躺在床上,無法入睡,非常努力地收集所有關於外婆的回憶。

  ……如果在葬禮上,她沒能哭出來怎麼辦。

  這個想法讓她覺得有些害怕,一時不知道是因為害怕別人會如何看待自己,還是害怕她會如何看待自己。

  她不想變成冷血的人,但在外婆的葬禮上都不會哭出來的人,她自己都覺得冷血。

  有關外婆的回憶太少了,她愧疚得睡不著覺,只能努力醞釀情緒——

  廁所的燈亮了起來。

  黑暗的房間裡,一絲光線從門縫底下偷溜進來,無聲地勾勒出夜晚的邊緣。

  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放慢了呼吸,夜晚的寂靜在黑暗中不斷放大,她就像被燈火吸引的飛蛾一般,輕手輕腳地下到床邊打開門。

  橘色燈光在瓷磚地上擴大,黑暗中,廁所門前的地面上切出光的方塊。

  透過模糊的玻璃門,她在廁所裡看到了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個身影變小了,彎曲的脊梁忽然變得脆弱,模糊的背影緊緊抱著自己,明明在拼命忍耐,但最終還是讓聲音從緊咬的唇齒間跑了出來。

  小時候,她哭起來的時候總是會一抽一抽的。有一次她在公園摔了一跤,膝蓋劃得血肉模糊,她哭得凄慘,旁邊的小孩子卻忍不住笑了起來,氣得她當時就撲了過去,一邊哭著打嗝一邊繼續揍人,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暖橘色的燈光像夜晚的太陽,無聲地印在冰涼如水的瓷磚地上。

  那個晚上,她發現她果然是她媽媽的女兒,因為她們連哭泣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十二歲的那個夏夜,她在門邊站了很久。

  她在廁所門外站了很久,始終都沒有走進去。

  ……

  今晚是滿月。

  紗霧一般的月光漫過庭院,房間裡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也許是因為她的眼睛尚未適應黑暗,也許是銀白的月光襯得陰影更加深重,光與影的分界線從未如此清晰,仿佛以月光為刀,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她睡不著了。

  回到麻倉葉王的宅邸後,她吃完飯,很快就累得倒頭就睡,以為一睜眼會看到第二天的太陽,結果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時,發現深夜的房間寂靜無比。

  她不知道現在是幾點,手機早就沒電了,現在等同廢鐵,寺院每個時辰才會報一次時間,今晚也不知道是輪到哪個倒霉蛋起來守夜。

  她離開硬邦邦的床榻,光著腳踩到冰涼光滑的木地板上。

  圍在房間四周的木門緊閉,清晰的夢境過於真實,過去的回憶隱約還殘留在身體裡,她慢慢走過去,在門前停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深夜是非理性的時間,人完全憑著本能行動。

  她遵循著本能,拉開那扇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著什麼,門後連通內室的走廊漆黑空曠,那裡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她回不了家了。

  她笑著對麻倉葉王說。

  眼淚出現得毫無預兆,反應過來時,巨大的悲傷忽然迎面而來,她的大腦嗡的一聲,遲來的孤寂像尖刀一樣穿過心口,心底的某個角落倏然坍塌。

  有什麼東西擠壓著胸腔,她彎下腰,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像甩到岸上缺氧的魚,只有眼淚不斷順著臉龐滑了下來。

  她回不了家了。

  她抱著自己,哭得渾身發抖。

  無聲的黑暗中,她一個人蹲在門邊許久,腳邊輕輕傳來毛茸茸的觸感,一條貓尾巴擦過她的手臂,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

  夜深人靜的夜晚,只有貓還沒睡。

  股宗不知何時順著走廊來到她的房間,喉嚨深處發出輕而柔軟的呼嚕聲,它在她的身邊慢慢地繞著圈兒,時不時用身體蹭她一下,她低頭看去時,它好像緩慢地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貓的呼嚕聲緩慢柔和,直到她擦干眼淚,股宗也沒有離開。

  黃褐色的虎斑貓圈起身體,像一枚硬幣一樣,圓乎乎地躺在她的枕頭旁邊。

  它慢慢地,持續不斷地發出呼嚕的聲音,溫暖厚實的皮毛隨著呼吸的頻率緩慢起伏。

  心裡的難過慢慢消失了,刻骨的寂寞不再疼痛難忍。

  股宗一直躺在她的枕邊,直到她終於忍不住再次沉沉睡去。

  明明只是一只貓的呼嚕聲,她卻不可思議地從中獲得了安慰。

  作者有話要說:

  貓安慰自己的時候,會發出呼嚕聲。

  據說有研究證明貓咪的呼嚕聲對人類還有減輕壓力和降低血壓的作用。


第13章

  睡眠是最好的良藥。

  考砸的時候,失戀的時候,工作不順的時候,莫名其妙被導師或上司痛罵了一頓的時候,人類的悲歡也許並不相通,但不論遇到怎樣的事,只要能真正意義上地好好睡一覺——

  太陽好像已經出來很久了。

  極東的國度日出特別早。春末夏初的時節,有時候凌晨四多點,天邊已經蒙蒙亮地泛起黎明的光線。

  阿渡睡了很久,醒來時,睜眼看到的是映在木地板上的日光。

  深褐色的木地板被陽光照亮,朦朧地散發著光圈般的暖意。

  窗外傳來蟲鳴,就算不抬首去看,她也能想像出那滿目生機的綠意。

  醒來時沒能看到熟悉的房間,她的心裡稍微空落了片刻,發現自己還身處平安時代這個事實卻意外地沒有引起過分的疼痛。

  也許是經過一晚上的時間,無法回到現代的認知終於漸漸沉澱,阿渡在被窩裡翻了個身,意識到她現在更需要關注的是接下來的問題:她該如何在平安時代活下去。

  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現代大學生的知識在這個時代派不上任何用場——除非她修的是醫學或農業。

  她當初怎麼就偏偏選了沒用的心理學呢。

  阿渡在心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外面早已天色大亮,股宗的身影無處可尋,深夜陪在她身邊的貓好像只是她構想出來的幻覺,但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貓就是這麼隨心所欲的生物,所以被它青睞的人類才會受寵若驚,甚至覺得自己是貓咪看中的天選之人。

  她當了一晚上的天選之人,現在又回到了普通人的地位。

  阿渡知道她該起床了,但她朝鏡子裡望了一眼,停頓片刻,又默默地躺了回去,拉起被子蒙過頭。

  ……她現在的樣子沒有辦法見人。

  她昨天是哭累了睡著的,今天起床時,毫不意外地發現她無法隱藏自己昨天哭了一整晚的事實。

  干。

  阿渡躺在被窩裡,非常認真地想著,她是應該繼續裝睡呢,還是繼續裝睡呢。

  但是一直不出房間的話,等同於告訴別人她現在沒法見人。

  想到這點,她眼睛一閉,直接把被子一掀——

  陽光穿過卷起的御簾,占地寬廣的宅邸空空蕩蕩,除了正在指揮紙片人打掃走廊的麻女,偌大的空間沒有其他人影。

  股宗睡在它專屬的蒲團上,下巴搭在疊起的前爪上,聽到腳步聲時,它微微睜開眼睛,十分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葉王大人出去了。」麻女十分貼心地告訴她。

  阿渡松了口氣,心裡有些慶幸,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可以讓我一起幫忙打掃嗎?」

  說出這句話後,麻女大驚失色。

  「那怎麼行!」忘記使用敬語的式神差點飄起來,幾乎忘了維持人類行走的姿態。

  麻女推著她來到大廳,今天的早飯比平時豐盛很多,除了燉菜、湯飯、產自桂川的香魚,居然還有野鴨做成的料理。

  阿渡已經許久沒有吃上肉了,雖然只是最簡單的做法,撒上鹽巴用小火慢慢炙烤,普普通通的鴨肉嘗起來不可思議地美味,好像不只是胃部,連心髒都暖和起來了。

  吃飯的時候,麻女還板著臉,非常嚴肅地在她身邊喋喋不休。

  什麼「阿渡小姐絕對不能幫忙打掃。」「那是式神的工作。」「葉王大人會生氣的。」最後變成了「難道是麻女做得不夠好嗎?」

  聽到麻女的嘮叨開始朝著不好的方向滑去,她趕緊打斷對方的話。

  「今天的飯特別好吃。」

  麻女:「……那是當然。」

  式神的身影好像膨脹了一些:「今天是我親自下的廚。」

  「……謝謝你,麻女。」

  吃完飯,阿渡放下筷子。問出接下來的話時,她非常認真。

  「但是我應該做什麼呢?」

  非親非故的,她總不能一直在別人家裡白吃白住。哪怕是親密的家人,孩子大學畢業後就該獨立出去了。

  麻女好像卡住了,這似乎觸及到了她知識的盲區。

  「這……」麻女支支吾吾地左看右看,但那些紙片人幫不上什麼忙,一張張空白的臉茫然地看著她。

  最後,她低下頭,小聲說:「阿渡小姐一直待在……待在這裡不好嗎?」

  阿渡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情都變得沒那麼沉重了。

  「我總不可能一直住在這裡吧。」

  「為什麼不行?」麻女的臉上寫滿不解。

  麻倉葉王的式神雖然和人類十分相似,和真正的人類相比還是有微妙的不同。

  若要說人類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有哪裡不一樣,其中肯定包括人類復雜的社會,以及所謂的語言、文化、人情、還有許許多多隱形的規矩。

  「為什麼不行?」麻女又湊近了些。

  她第一次來到麻倉葉王的宅邸時見到的,溫柔又穩重的式神,現在好像終於露出了求知欲旺盛的真面目。

  「為什麼不行——」

  「因為不行就是不行。」阿渡抬起手,推開麻女軟乎乎挨過來的臉頰,頓了頓,補充,「我是客人,而客人的停留時間是有期限的。」

  麻女:「可是葉王大人非常溫柔。」

  她發現麻倉葉王的式神是真的很喜歡他,語氣充滿對造物主的崇敬愛戴。

  阿渡:「這不是溫柔不溫柔的問題。」

  「是客人的問題嗎?」麻女並不愚鈍,相反,她的腦子轉得飛快,「那阿渡小姐不當客人不就行了?」

  這下輪到阿渡卡住了。

  「……事情沒那麼簡單。」

  「式神是不會變的。」麻女忽然一臉認真地說,「但是人類不一樣。」

  她興高采烈地補充:「所以,阿渡小姐可以不當客人。」

  麻女驕傲地抬起頭,一副「我真是太聰明了」的表情。如果她是犬類的式神的話,身後的尾巴估計已經搖了起來,邦邦邦地敲打著地面。

  「……」

  因為對方實在太可愛了,她都沒好意思反駁麻女的話。

  麻倉葉王回來的時候是日暮時分。

  在蒲團上睡了一整天覺的股宗站起身,往前伸了個懶腰,牛車還沒停到門口,它已經邁著小碎步跑過去,尾巴在看到麻倉葉王的瞬間像旗杆一樣豎了起來。

  麻倉葉王和股宗說了一陣子話。

  從阿渡的角度看過去,他好像對著股宗說了些什麼,耐心地傾聽了一會兒,又低聲補充了幾句。一人一貓待在一起的畫面在夕陽下看起來十分和諧。

  然後,毫無預兆地,麻倉葉王抱著貓朝她看了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阿渡差點以為自己的眼睛還沒消腫,昨晚哭了很久的丟人事實被他發現了,但現在真正見到麻倉葉王時,她忽然又覺得那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想來他也不是會嘲笑別人軟弱的性子。

  「我撿到股宗的時候,」靠在廊檐下看夕陽的麻倉葉王告訴她,「它生了很重的病。」

  今天的話題是貓嗎?

  ……那可真是太好了。

  股宗眯著眼睛趴在麻倉葉王懷裡,尖尖的耳朵往兩側後撇,方便葉王的手撫摸它的腦袋。

  「它被母親拋棄了,其余的兄弟姐妹也死了。」

  喉嚨微微震動著,股宗發出呼嚕呼嚕的輕柔聲音——昨晚她哭累了之後,就是枕著這個聲音睡著的。

  麻倉葉王摸著貓,似乎並沒有想要從她這裡得到什麼回應。他欣賞了一會兒天邊的晚霞,慢慢收回視線,說出接下來的話時,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恬淡溫和:

  「你想學陰陽術嗎?」

  阿渡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

  「……什麼?」

  麻倉葉王彎了彎唇角,耐心地重復:「阿渡,你想學陰陽術嗎?」

  傍晚的蟲鳴比白日喧囂,也許是因為光線黯淡時,人的聽覺會變得比平時更加敏銳。

  在寂靜放大的蟲鳴聲中,她想到了她穿到平安京的第一晚遇到的那只鬼,又想到了皇宮裡詭異的火災,以及夜間緊閉門戶的寺院長街。

  這個平安時代和她認知裡的並不一樣,百鬼夜行並非怪談傳說,是妖魔鬼怪真實和人類共存的危險時代。

  如果能學會陰陽術,這會至少讓她在這個時代擁有自保的能力。

  想要做到自立,能夠自保是第一步。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的,我想學。」

  麻倉家的家紋是一個五角星,她後來才知道五角星是有些失禮的說法,這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五角星,像征的其實是陰陽道的理論中包羅世間森羅萬像的五行。

  這個五角星,其實應該叫做五芒星,代表陰陽五行中相生相克的金木水火土。

  身為家主的麻倉葉王單獨居住在左京三條的宅邸裡,本家的府邸另有別處,那個府邸比麻倉葉王的宅邸還要寬廣——住在那裡的除了本家的族人,還有麻倉家培養的陰陽師弟子。

  因為宅邸特別大,所以路程也稍微遠一些,但在乘坐牛車能一日往返的距離以內。

  這是阿渡第一次來到麻倉家的本邸,好消息是股宗這次終於不用留守在家,從上車到下車,它一直十分滿足地被麻倉葉王抱在懷裡。

  幾名陰陽師早早地等在門口,每個人都戴著烏帽,穿著袖子長到快要垂地的狩衣,狩衣的背後繡著像征麻倉家的五芒星。

  阿渡跟在麻倉葉王身邊,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眼前豁然開朗,清早的陽光灑落廣闊的空地,這似乎是陰陽師訓練的地方,穿著狩衣的身影明顯變多了,空氣裡湧動著各種各樣的靈力。

  麻倉葉王出現時,那些人忽然都安靜下來,訓練的停止訓練,監督的停止監督,廣闊的空間落針可聞,只剩下眾人彎腰行禮時衣裳窸窣摩挲的輕響。

  那種感覺和她在皇宮裡的時候不一樣,寂靜的氛圍裡除了敬畏,似乎還多出了點……仿佛看見神明的崇拜。

  阿渡看向葉王懷裡的股宗。

  這大概就是貓和人類的不同吧。

  就算是神明,也不能拒絕可愛的小貓咪。

  「你們不用一直跟著。」麻倉葉王忽然微微停下腳步。這句話是對著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幾名陰陽師說的。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似乎謹慎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低低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阿渡舒了口氣。

  說實話,被幾名年齡上可以當她長輩的人跟在身後,她的心理壓力還真的有點大。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她好奇地問。

  麻倉葉王:「去下一個訓練場,那裡有適合教導你的人。」

  那個適合教導她的人,看起來與其說是陰陽師,反倒更像一名武侍。那個人拿著太刀,兩人到達訓練場的時候,他正坐在台階上擦拭刀具,見到來人後他很快站起身,手裡的太刀鏗鏘一聲,利落入鞘。

  阿渡覺得她悟了——對方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近戰法師吧。

  拿刀物理超度妖魔鬼怪的那種。

  那名武侍先朝麻倉葉王行了一禮,接著目光朝她看了過來。

  她心裡一緊,只覺得自己仿佛在面試現場,反應過來時,已經下意識伸出手,張口就道:

  「你好,我姓沈,單名渡,不知該怎麼稱呼……」

  最後一個「你」字還未出口,旁邊的麻倉葉王忽然打斷了她的自我介紹。

  「這位是麻倉葉平。」他微笑著說。

  「……」

  ……你們麻倉家的人名字都是麻倉葉ま這個格式嗎?

  對面的人微垂眼簾,視線落到她伸出去停在半空的手上。

  這時候,她才忽然想起,握手是現代人才熟悉的禮節。

  「……」

  在兩位麻倉葉ま的注視下,她停頓片刻。

  然後默默地,將手收了回去。


第14章

  麻倉葉平人如其名,面無表情的一張臉,所有線條都板成直線,銳利的眼神好像鷹隼,他說話的方式也非常直接,絲毫不拖泥帶水,上來就直接切入重點:

  「你用過刀嗎?」

  阿渡愣了一下,意識到對方這個問題是衝她來的,下意識站直了點。

  「……」

  不,她沒用過。

  身為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她用過的只有……

  若要論及殺傷力……菜刀算嗎?

  旁邊的麻倉葉王輕輕咳嗽了一聲,好像喉嚨忽然有點癢似的,她嚴肅懷疑他其實是在憋笑,盡管她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阿渡:「……不,我沒有經驗。」

  麻倉葉平沒什麼表情地退而求其次:「你用過武器嗎?」

  「……」

  金屬燭台算嗎?

  阿渡遲疑片刻:「算是用過吧。」

  「戰鬥經驗呢?」

  終於輪到一個她能回答的問題了,阿渡在心底舒了口氣,抬起眼簾:「有的。」

  麻倉葉平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他是偏瘦削嚴厲的長相,高大沉默的武侍像古卷中的蒼鷹,哪怕棲息在枝頭,給人的感覺依然銳利無比,好像下一刻就會張開翅膀扇人……啊不是,抽刀砍鬼。

  阿渡以為對方會說幾句什麼「跟著我訓練很辛苦。」「要我教導你的話就做好覺悟。」——諸如此類半是威脅半是勸告的話。

  但麻倉葉平只是面無表情地盯了她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移開視線,這種時候禮貌的做法是和他對視,還是稍微垂下目光。

  因為拿不定主意,她干脆直直望了回去。

  片刻後,佩刀的武侍收回視線。

  轉過身之前,他言簡意賅地拋下一句:

  「跟我來。」

  於是地獄般的特訓開始了。

  阿渡一開始不太明白,為什麼麻倉葉王會說麻倉葉平是適合教導她的人,她甚至懷疑她上次拿著金屬燭台暴力打鬼,可能一不小心給麻倉葉王留下了錯誤的印像。

  但是很快的,她就發現自己錯了。

  麻倉葉王用心良苦。

  自從跟著麻倉葉平開始訓練之後,她根本就沒有時間去想東想西,傷春悲秋。

  比起麻倉葉平的地獄特訓,她經歷過的軍訓就像小學的春游一樣輕松愉快。

  什麼站軍姿,站隊列,什麼太陽底下暴曬幾小時,哪怕是社死的文藝表演,此刻在回憶的濾鏡下都閃爍著天堂般美好的光芒。

  作為毫無經驗的外行,她什麼東西都是從頭開始學,包括握刀的方法,手指的位置要怎麼放,揮刀的時候手臂要如何用力,身體和揮刀的動作要怎麼協調。

  麻倉葉平是非常嚴謹的人,說要她揮刀三千下,那兩千九百九十九下就絕對不行。

  她每天都要進行基礎的耐力訓練,各種短跑、長跑、變速跑,後來還加上了負重跑,還有各種各樣的平衡訓練,搞得她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成了技藝高超的雜技人員,如果以後當不了物理打鬼的陰陽師,她至少可以去街頭賣藝養活自己。

  一天的訓練安排得滿滿當當,從天還沒亮的時候開始,到太陽西斜的時分結束,她每次回到宅邸都是累得倒頭就睡,不要說是難過的時間了,連季節是什麼時候邁入夏季的她都沒有注意到。

  平安京四面環山,是典型的盆地地形,夏季潮濕悶熱,喧囂的蟬噪綿延無盡,從山裡一直蔓延到京城的朱雀大道上。

  入夏之後,麻倉葉平給阿渡的課程加上了野外生存這一環。

  發現她連生火都不會時,麻倉葉平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出現了類似於驚詫的神色。

  「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當然是靠電磁爐,煤氣灶,還有二十一世紀她現在無比想念的便利科技。

  她跟著麻倉葉平學會了用打火石生火,如何在森林裡辨別方向,如何識別不同動物的蹤跡,以及如何尋找食物,辨別可食用的果子和有毒的植物。

  繼負重跑之後,阿渡每天的訓練又多出了障礙跑。

  但既然訓練的場地換到了森林……

  「會有那個特訓嗎?」她面無表情地問道。

  阿渡發現面無表情這種東西是可以傳染的,她最近累得連表情都不想多露,同時也理解了對方為什麼總是板著個臉。

  表情,太浪費體力了。

  經過多日的觀察,阿渡可以確定,麻倉葉平的世界十分簡單,這世上的諸多事物在他眼中都可以籠統地分為兩類:

  會影響他拔刀速度的東西,以及不會影響他拔刀速度的東西。

  激越的水聲在林間逐漸清晰。

  麻倉葉平看了她一眼。

  ……結果還真的有啊啊啊啊啊!!!

  傳說中的瀑布訓練。

  在炎炎夏日進行瀑布訓練,聽起來十分美好,但真正實踐過的人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所謂的瀑布訓練這種東西,目的是為了培養人強韌的精神,而強韌的精神這種東西要怎麼培養呢?當然是通過忍耐,忍耐,以及無盡的忍耐。

  瀑布衝刷在人的身上,又痛又重,後面會變成某種麻木的冰冷。

  毫不意外的,她當天回去後也是倒頭就睡。

  第二天,外面天色未亮,阿渡一個激靈從深沉無夢的睡眠中驚醒,草草吃了幾口麻女為她准備的早飯便奪門而出。

  她現在已經十分熟悉平安京縱橫交錯的街道,閉著眼睛都知道去麻倉家本邸的路該怎麼走。

  她每次到達訓練場的時間都夠早了,但麻倉葉平這個人就和不需要睡覺似的,次次都板著個臉等在那裡,一副她再晚來一秒就要去揮刀三千次的表情。

  如果說她不想睡個懶覺,那絕對是說謊。

  上大學的時候,她每次暑假都做了一大堆充實的計劃,但最終的結果毫無例外,總是會變成躺在床上玩手機。

  若要論及勤奮,她也不是特別勤奮刻苦的性格,若非如此,她的英語單詞書也不會永遠停留在第一頁的abandon上,甚至連出國讀研這件事都是拖延到大四才終於下定決心。

  她以前不擅長吃苦,卻很擅長叫累,大一軍訓累死累活,現在回憶起來卻恍若隔世。

  ……想吹空調,想躺在涼席上無所事事地吃雪糕,想吃新鮮切好的西瓜,用勺子挖出西瓜中心最清甜的那一口。

  還有冰可樂,拉開易拉罐時,哢嚓一聲,金屬圓環會發出悅耳脆響的冰可樂。

  還有炸雞,火鍋,深夜十二點的外賣,煙熏火燎的燒烤,甜得膩死人的奶茶。

  懶懶散散、虛度光陰的夏天,才是她從小到大熟悉的夏天。

  但是現實改變了。

  她不在熟悉的城市,周圍沒有親人朋友,世界翻天覆地,她不再擁有任性的資格。

  她現在的目的不是畢業找工作,而是在陌生的時代活下去,後者的分量截然不同,她最終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和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相比,她已經很幸運了,一穿越就遇到了這個時代最強的陰陽師,甚至還拿到了對方的內推,能夠接受成為陰陽師的訓練。

  就算累得要死,這也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恩情。

  所以早上再困也要爬起來,訓練再辛苦也不能停下,手抖得拿不住筷子就換勺子吃飯,只要還能繼續往前她就不會停止奔跑,她還能繼續揮刀,她還能繼續……

  她恍惚間覺得自己聽到了鬧鈴的聲音。

  意識還未清醒,身體已經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然後「砰」一聲,撞到了什麼堅硬的天花板。

  ……要遲到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坐在熟悉的牛車裡。

  時間是傍晚,火紅的殘陽透過御簾的縫隙照進來,穿著狩衣的陰陽師坐在拉窗邊,俊雅的面容半明半暗地籠罩在夕陽的余暉裡,他臉上的神情十分溫和,好像沒看到她剛才撞到了車廂的天花板。

  「醒了嗎?」

  記憶回籠,她想起來了,今天的訓練結束後,麻倉葉王來到本家的府邸接她一起回去。

  不用走路她當然十分樂意,也許真的是太累了,她靠著顛簸搖晃的車壁,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現在,車轱轆嘎吱嘎吱的聲音早已消失不見,垂著華麗御簾的牛車停在熟悉的宅邸門口,也不知在原地停留了多久。

  ……她絕對睡過頭了。

  「明天休息一天如何?」

  阿渡愣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

  「……可以嗎?」

  麻倉葉王笑了笑:「勞逸結合也是很重要的。」

  她遲疑著:「但是……」

  「我已經和麻倉葉平打過招呼了,他也同意我的提議。」

  ……你確定嗎?

  阿渡回想了一下麻倉葉平的表情,很難想像那張臉上出現同意的神色。

  麻倉葉王微笑著說:「就這麼說好了,你明天休息一天。」

  話已至此,她沒有繼續拒絕的理由。

  而且說實在的,她太想睡個懶覺了。

  就一次——讓她一覺睡到天亮,只要一次就好。

  ……許久沒有睡懶覺的後果是,第二天她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不用早起的感覺太美好了,她抱著這個時代硬邦邦的枕頭,覺得窗外的陽光都比平時柔軟明亮,持續不休的蟬鳴也不再似往常那般呱噪,反而讓她懷念起童年的暑假。

  人閑下來了就是容易想些有的沒的。

  可她確實懷念熟悉的高樓大廈,甚至懷念走出空調房時,那一瞬間撲面而來的熱浪。

  她想念小賣部的冰箱,想念嗡嗡作響的電風扇,想念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地面,哪怕是做不完的暑假作業,她都無比懷念,想得心口空空蕩蕩,好像有人用冰涼的勺子挖走了一塊。

  阿渡打住這些念頭,將這些像野草一樣冒出來的懷念重新塞回去,努力用腳踩實了。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盡管她也不清楚什麼時候才可以。

  阿渡離開房間,在面朝庭院的長廊上發現了麻倉葉王的身影。

  股宗躺在旁邊的墊子上,麻倉葉王穿著紅底白衣的寬大狩衣,好像才從宮裡回來不久。

  他面前擺著一個精致的木盒,木盒裡放著塗漆的小碗,碗裡盛著看起來有點像奶酪的方塊形食物。

  麻倉葉王:「要不要嘗嘗看?」

  「……給我的?」阿渡有些驚訝,同時又有幾分好奇,「這是什麼?」

  「這個叫做「酥」,是宮裡的點心。」

  今天是晴天,庭院樹影蔥蘢,拱橋下的池塘映出清澈的天空,微風拂過時,御簾垂下的絲絛在風中輕輕搖晃,連綿如線的蟬鳴稍微小下去了一點。

  她拿起銀勺,挖了一小塊點心送入口中。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在口中擴散開來,一時間她仿佛回到了夏風濕熱的沿海城市,回到了盛夏仿佛漫長得永無止境的童年,窗外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樓下的小區裡傳來踢球的聲音,咕嚕咕嚕的皮球在夕陽中滾了很遠。

  阿渡咬著勺子,毫無預兆地愣在原地。

  寂靜過後,回憶和現實中的蟬鳴相連,世界的聲音再次湧入耳中。

  點心融化了,陌生的味道在口中消散,但熟悉的甜味卻留了下來。

  雖然並非完全相似。

  盡管區別是如此明顯。

  她忽然抬起頭,看向對面的人。

  ……

  在她口裡化開的,是牛奶雪糕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酥:平安時代一種用牛乳熬成的點心,非常,非常貴,貴族都很少吃。


第15章

  她並不是喜歡掉眼淚的人。

  事實恰恰相反,她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別人面前掉眼淚。

  眼淚這種東西不能解決任何事,只會讓她看起來軟弱無比,好像沒長大的小孩子一般,只會用眼淚宣泄自己的所有情緒。

  但有些事情一個人承受的時候還好,不論怎樣難過,怎樣辛苦,只要一個人憋著,就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下去,可只要旁人溫柔地,甚至是漫不經心地隨口問上一句——「怎麼了?」——所有防御便會瞬間土崩瓦解,高高築起的心牆脆弱得不堪一擊。

  好像本來就繃得緊緊的一條線,靜止不動的時候還能勉強維持現狀,這種時候哪怕只是落下一根羽毛,那條線便會忽然啪的一聲,從中徹底斷裂。

  麻倉葉王嘴邊的笑意消失了。

  「阿渡?」

  她胡亂地用手背抹去眼淚,但莫名其妙的眼淚越擦越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斷從臉龐滾落。

  「……我沒事。」

  阿渡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她明明很開心,在陌生的時代嘗到了家鄉熟悉的味道,她明明開心得不得了。

  也許是因為高興的眼淚比悲傷的眼淚更難拭去,她不停地抹著湧出的眼淚,努力試著露出微笑。

  「我其實不經常哭。」

  ……她知道的,她已經沒有任性的權利。

  所以不能叫苦,也不能叫累。

  就算再辛苦,一切都是為了在這個時代活下去。

  可能正是因為她明白,所以現在才會忽然哭得停不下來。

  「也許我現在這樣沒有什麼說服力,」她一邊笑著,一邊不斷試著擦去臉上滾落的眼淚,「但我其實很討厭在別人面前露出這麼丟人的一面。」

  「我……」

  「我知道。」麻倉葉王露出溫柔的表情,「你一點都不弱小。」

  阿渡愣了一下。

  擦拭眼淚的動作做到一半,愣住的同時,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啪嗒一聲,木地板上碎開小小的水漬。

  「特訓很累吧?」

  「……嗯。」

  不是很累,而是非常累,累到她有時候根本不想動彈,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就算是那麼嚴厲的特訓,你也堅持下來了。」麻倉葉王微笑著說,「僅憑這一點,你就已經比很多人都強了。」

  「麻倉葉平此人心思單純,換句話說,他也不太懂得變通,做事容易一板一眼。」

  ……她沒想到有人對麻倉葉平的第一評價會是「心思單純」,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句話並沒有錯,心中只有劍道的人可不就是所謂的心思單純。

  「那個滿月之夜,如果我來得稍微晚了點,那只鬼說不定已經被你解決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太瞧得起我了。」

  「正是因為明白你的能力,我才會推薦你成為陰陽師。」

  麻倉葉王道:「我並非如你所想的那般溫柔,對誰都會伸出援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依然帶著溫潤和煦的笑意,眼眸微笑的弧度很淺。

  阿渡回過神,擦去臉上的淚痕,她的心情現在已經平靜了很多,本來躺在墊子上的股宗不知何時站起身,它看看麻倉葉王,又看看她,最後仿佛決定事態已經得到解決似的,重新坐下來開始洗臉梳毛。

  「這個點心,」麻倉葉王目光微垂,「不合口味嗎?」

  「……不。」她重新拿起勺子,「因為太好吃了,所以才忍不住感動到哭出來了。」

  阿渡挖了一小口點心,托起勺子時仿佛忽然意識到什麼。

  「你不吃嗎?」

  對方的讓她嘗嘗看如果只是客套話怎麼辦。

  麻倉葉王溫和地說:「這本來就是給你的。」

  只有她一個人吃點心也太不好意思了,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讓她的臉頰有點發燒。

  碗中的點心小小方方的一塊,旁邊堆著切好的冰塊,她雖然知道平安時代的貴族已經掌握了鑿冰儲冰的技術,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一千多年前的碎冰。

  「你喜歡貓嗎?」

  她點了點頭。

  話題好像就是這麼起的頭,她一邊吃著點心,一邊開始告訴對方自己小時候的事。

  比如她們家裡曾經有一只貓,而且還是一只大白貓,名字叫老白,長得特別凶,眼神都好像帶著殺氣,它和小區裡的野貓打架從未輸過,唯獨面對老人和小孩的時候還算溫柔。

  她從小就很喜歡貓,大白貓明明對她嫌棄得不得了,偏偏還得硬生生地受著,她們家裡現在都還存著照片,那張照片裡她還在上幼兒園,因為身材過於矮小,抱著大白貓的時候貓的雙腿還踮在地上,整只貓都被拉成了長長一條,臉上的表情非常生無可戀。

  後來她上了小學,因為不亂薅貓毛了,和大白貓的關系好了一點。

  她一個人放學回家時,大白貓會在門口迎接她,被迫營業似的在她腿邊蹭幾下,然後就蹲到廚房的壁櫥前等她開飯。

  後來大白貓成了老白貓,她上初中時,有一天回到家裡,沒有看到坐在門邊的貓。

  老白貓是只長壽的貓,但對於愛著它的人類來說,它的壽命還是太短了。

  老白貓走了之後,她決定以後再也不要養貓了。

  但漸漸地隨著時間推移,她想起那只大白貓的時候,回憶不再只有悲傷的部分,快樂的記憶也慢慢重新浮現出來。

  她終於能夠不再痛苦地回憶起過去的時光。

  然後她發現,她還是想養貓。

  就算以後注定會分開,她也不後悔。

  她都想好了,等大學畢業後,等她讀完研,找到工作,生活穩定下來,她要再養一只貓。

  當然,這些計劃都隨著莫名其妙的穿越付之東流。

  她辛辛苦苦讀的十幾年書,好不容易熬過地獄般的高考,拿到的大學文憑,這些心血和努力,現在全部化為烏有。

  ……什麼一本二本三本的大學文憑,在這個年代屁都不算。

  屁都不算!!!

  阿渡越想越氣,難過的心情全部消失不見了,她甚至想大喊一聲,拿酒來!然後像喝醉的醉鬼一樣哐哐猛砸桌子。

  麻倉葉王:「……你想喝酒嗎?」

  她回過神。

  「不,不用了。」理性在最後一刻按住了她心裡的衝動。

  阿渡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麻倉葉王笑著說,「你的時代聽起來很有趣。」

  他繼續道:「如果以後能夠繼續了解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真的嗎?」

  她一直都在單方面接受對方的恩惠,心裡十分過意不去,如果她也能給予對方什麼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她心裡的負擔都能減輕不少。

  阿渡再次確認:「你真的想學嗎?」關於另一個時代的事。

  「是的。」麻倉葉王微微笑道,「正好陰陽術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

  以非常普通的語氣說出了相當不得了的話啊這個人。

  這可能就是學神和普通人之間的差距吧。

  「那麼我們要從哪裡開始呢?」

  「由你決定就好。」

  是不論她教什麼他都能立刻跟上的意思嗎。

  好的,她懂了,什麼都不必多說了。

  「那麼,我們就先從世界地圖開始吧……」

  ……

  「你今天的狀態不錯。」

  麻倉葉平面無表情地開口時,她正在繞著訓練場負重長跑。

  「是嗎?」跑完最後一圈,阿渡在起始點停下腳步。

  進行完基礎的體能特訓後,從今天開始,她要學習使用靈力的方法。

  陰陽師能召喚式神,占蔔吉凶,布置結界,施展咒術,她對召喚式神尤其感興趣,畢竟誰不想要一個智能AI幫自己做家務呢,想想就令人心動。

  但是麻倉葉平只是看了她一眼,隨手給她拋了一把木刀。

  「把靈力附加到刀上,」他面無表情地告訴她,「成功就算你過關。」

  「……啊?」

  她看了看手裡的木刀,然後又看向板著臉的武侍。

  「你能……稍微解釋得更詳細一點嗎?」

  「用你自己的心去看。」

  「……」聽不懂!完全聽不懂!

  她和麻倉葉平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好了一會兒。

  許久,對方的嘴裡才蹦出下一句:「你要能夠在心裡看到自己靈力的流動方向。」

  阿渡覺得她大概懂了。

  對方的意思是要靠YY,啊不是,靠想像的力量。

  你們陰陽師都這麼玄乎的嗎?

  她握住刀,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強烈的念想……她現在最強烈的念想是什麼?

  「……」

  啊,好想吹空調。

  唰啦一聲,一股力量從體內湧現而出,似煙霧又似水波,從朦朧到清晰,如同水銀一般鍍上手中的木刀。

  麻倉葉平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一下:「再來一次。」

  於是她收起力量,再次集中注意力,靈力再次蓬勃湧出,她想像著那股靈力是黏軟的麥芽糖,還未被吹制成型的玻璃胚,是無形的風,柔軟的水,能被她的意志塑成任何模樣。

  她睜開眼睛時,聽見麻倉葉平說:「可以了。」

  「今天到此為止。」

  阿渡眨了下眼睛,然後又眨了眨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過關了。」麻倉葉平的語氣毫無起伏,「最近發生了什麼?」

  她想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

  武侍的眉毛好像微微上抬了一下——她幾乎可以確定那是她眼花。

  「你該回去了。」

  也許是提前下課心情好的關系,她忍不住打趣道:「你這是要趕我走嗎?」

  麻倉葉平面無表情道:「不是,因為接你的人來了。」

  阿渡轉過頭,麻倉葉王抱著貓站在廊檐下,她抬手抹了把臉,三步並做兩步跑過去。

  「哎,你怎麼來了?」

  股宗懶懶地甩了下尾巴,麻倉葉王微笑道:「順路。」

  「今天的訓練順利嗎?」

  「好多了。」

  兩人一貓的身影漸行漸遠。

  ……

  麻倉葉平抬了抬眉毛。

  今天也是個晴朗的夏日。

  作者有話要說:

  麻倉葉平好像發現了什麼,但麻倉葉平不說,學學麻倉葉平


第16章

  七月後旬,天氣陡然變得炎熱起來。

  若說之前的悶熱潮濕尚且能夠忍受,多日未曾下雨的京城如今就像被火烤一般,正午時分的街道空無人影,唯有滾滾熱浪從地面升騰而起。

  蟬噪更響亮了。

  仿佛要將蟬鳴壓下去的貓叫聲,也逐漸變得尖銳凶猛。

  阿渡有些擔心股宗的嗓子。

  股宗是她見過最嚴肅的貓,平時不怎麼叫,也很少炸毛,但它現在前爪搭在牛車的拉窗上,全身的毛發根根豎立,朝窗外的東西叫得可凶了。

  麻倉葉王往窗外瞥了一眼。

  「……不用擔心,那些只是御靈神罷了。」

  手執武器的鬼神守在門外,巨大的身軀沒有在街道的地面上留下任何影子。

  阿渡收回視線:「御靈神?」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靈,其中有生物死去後化作的靈,從自然現像中產生的靈,從活人的思念和負面情緒中誕生的靈,陰陽師的式神則屬於其中比較特殊的一類。

  陰陽師可以收服已經存在的靈作為自己的式神,也可以用自己的靈力創造式神,侍奉麻倉葉王的前鬼和後鬼屬於前者,麻女則是他用己身靈力創造出來的式神。

  各種各樣的靈雜七雜八,界線也沒那麼涇渭分明,比如所謂的「鬼」,這個名稱其實可以指代很多不同的東西,有可能是含恨死去的怨靈,也有可能是從活人的陰暗內心誕生的負面念想。

  「鬼」還有更籠統一點的說法,泛指一切作為靈體卻能對現實造成影響的存在。

  若使用這個定義,那麼陰陽師的式神也可以算作「鬼」的一種。

  「御靈神是為了保護平安京而配置在鬼門的鬼神。」麻倉葉王摸了摸股宗的腦袋,「因為是以靈制靈,所以召喚御靈神的儀式被叫做御靈會,御靈□□字也是由此而來。」

  股宗安靜下來,趴在麻倉葉王的膝上,揚起腦袋看著他。

  「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靈。」

  那個夏天,樹蔭裡的蟬嘶鳴不休,炎熱空曠的街道上只能聽見車輪滾過的細響。

  阿渡坐在微微搖晃的牛車裡,燙得發亮的陽光越過御簾的縫隙照進來。

  股宗的尾巴不知何時停止擺動,微微停在半空。

  「如果到時候還能在一起的話,」麻倉葉王輕垂眼瞼,「希望你能變成御靈神,一直保護我。」

  大陰陽師從袖子裡拿出一條項鏈,項鏈上掛著三顆純黑的熊爪,他將項鏈系到股宗的脖子上,耐心地打了個不會輕易松開的結。

  「你可以將這個媒介戴在身上。」 麻倉葉王溫聲說。

  「這樣的話,你的靈以後就會具有我的巫力,能夠以半永久的靈體狀態存活下去。」

  他微微笑著,補充道:

  「只要我的巫力還存在,你就不會消失。」

  ——那一天,股宗變成了平安京最神氣的小貓咪。

  回到宅邸後,高高豎起的貓尾巴就沒放下來過,它一路踩著小碎步跑到庭院的池塘邊,嚴肅地欣賞自己在池中的倒影。

  股宗不止是一只聰明的小貓咪,它還是一只具有自我意識的小貓咪,它清楚地明白池中倒映出來的貓是它自己。

  股宗欣賞著自己脖子上的項鏈,因為蹲在池邊的貓實在太可愛了,阿渡沉迷遠程吸貓,上班第一個月就差點缺勤遲到。

  是的,她現在是開始上班的人了,雖然暫且只是實習的陰陽師。

  實習的陰陽師沒什麼工資,但只要她轉正了,以後就是有俸祿的人了!

  有、俸、祿。

  想到這點,哪怕要在大熱天裡出去工作,她也覺得渾身是勁,現在就能開始物理打鬼。

  隨著天氣愈發炎熱,街道上的人影逐漸稀少,平安京裡妖魔鬼怪似乎變多了,在白天也開始出來游蕩。

  阿渡的任務都比較簡單,就算遇到什麼鬼怪,一刀不能解決的話,多砍幾刀就是了。

  她不召喚式神,不布置結界,也不使用符咒攻擊,平安京裡的鬼可能對她印像比較深刻,今天的瘦鬼見到她掉頭就跑,輕飄飄的一只鬼影飛得極快,眨眼就掠過接近干涸的賀茂川,來到京城極東的低窪地帶。

  那是她第一次跑得這麼遠。

  阿渡追著那只鬼,周圍的景色漸漸荒涼,野草和蘆葦一起瘋長,炎熱的空氣中傳來酸臭發酵的氣味,她不由得慢下腳步,最後徹底停了下來。

  枯黃的野草掩映著破敗的房屋,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夏蟲在草叢裡聲嘶力竭地嘶鳴。

  她很快發現了那股臭味的來源。

  衣不蔽體的人或躺或坐,靠在隨時都會坍塌的房屋旁邊,垂著頭顱的模樣如同枯萎的植物,那些人對於她的出現毫無反應,頹靡得近乎冷漠。

  她不確定屋子裡有沒有活人,籠罩四周的死寂讓空氣顯得愈發悶熱,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窒息感。

  背後傳來輕微的細響,阿渡轉過身,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拿著武器,從屋後的陰影裡顯出身影,慢慢朝她的方向包圍過來。

  「她身上的東西很值錢。」一個人壓低聲音說。

  另一個人補充道:「她也很值錢。」

  阿渡將手放到刀柄上,正要拔刀,剛剛開口說話的人忽然被提到空中,手裡的武器哐啷一聲,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樣落到地上。

  「……鬼……鬼啊!!」

  那個人在空中凄厲地慘叫起來,他的同伴嚇得跌坐在地,回過神來後,那些人連滾帶爬地四散奔逃,很快就不見蹤影。

  ……跑得倒是十分干脆。

  她揚起臉,青色的後鬼松開那個人的衣領,慘叫聲忽然中斷,那個人摔回地面,像螞蚱一樣翻過身,哆哆嗦嗦地拖著摔斷的腿,朝同伴離開的方向爬了過去。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平靜無波的聲音傳來,麻倉葉王立在道路中央,赤色的前鬼拿著巨大的板斧,另一只手裡捏著瘦長的鬼影,正是她之前追的那只。

  黝黑瘦長的鬼影掙扎了幾下,噗嗤一聲,發出蟲子爆漿時的聲音,在前鬼手中灰飛煙滅。

  她松開按在刀柄上的手:「……因為危險嗎?」

  但陰陽師本來就是危險的工作,是守在人世和彼世之間的第一道防線。如果她懼怕艱險,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選擇這個職業。

  麻倉葉王抬起眼簾。

  「和鬼相比,有時候人類反而更加危險。」

  賀茂川河畔沒有風,炎熱的空氣裡只有蟲鳴起伏,縈繞不散的酸臭味在蔓延的死寂中發酵著,好像腐爛多日的肉類。

  靜立片刻,大陰陽師轉過身。

  「該回去了。」

  阿渡愣了一下,隨即跟上麻倉葉王的身影。

  「你今天出現在這裡是有什麼事嗎?」

  穿著狩衣的高大身影放慢腳步。

  「京城周邊出現了嚴重的旱情,賀茂川以東是流民聚集的地方。」麻倉葉王語氣微緩,「你下次不可只身前來。」

  他好像回答了她的話,又好像沒回答她的話。

  她很想道謝,不知怎的又覺得此時開不了口。

  阿渡思考片刻,腦中忽然有個念頭一閃,好像在那個瞬間明白了什麼:「最近京城裡的鬼變多了,也是因為旱情的原因嗎?」

  「正是如此。」

  「那……」

  麻倉葉王言簡意賅:「跟我來。」

  她不知道麻倉葉王要帶她去哪裡,但總覺得如果不現在立刻答應的話,對方就會反悔似的,於是趕緊跑到麻倉葉王身邊。

  焦黃的野草拂過衣袖,離開前,阿渡鬼使神差般回過頭,朝來時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晃晃的陽光中,屋檐的陰影下蓋著一張破爛的草席,一只綠頭蒼蠅晃晃悠悠飛了幾圈,慢慢爬到枯瘦如柴的腳踝上。

  ……那個畫面印在她的視網膜上,鮮明到近乎殘酷地留在她的腦海裡,直到牛車駛入京城的街道,她才倏然回神。

  麻倉葉王有工作在身,回到京城後,兩人沒有直奔皇宮,反而在陌生的氣派宅邸前停了下來。

  阿渡跟在麻倉葉王身後,庭院的方向傳來悠揚的樂聲,空地上搭建著華麗精致的舞台,幾個身穿曳地長袍,頭戴面具和金冠,手拿山吹花枝的舞者踩著鼓點慢慢起舞。

  他們可能來的不是時候,聚集在庭院的貴族公卿正在舉行宴會,有說有笑的聲音忽然一止,在座的賓客像人偶一樣,動作整齊地朝這邊看了過來。

  坐在上席的老者眯了眯眼睛,看起來和藤原賴清有幾分相像,應該正是這座宅邸的主人。

  「哦,這不是麻倉葉王嗎。」

  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對麻倉葉王直呼其名,心裡忍不住驚訝了一瞬。

  周圍安靜得落針可聞,無數雙眼睛落到站在她前面的大陰陽師身上。

  「冒昧來訪,還請恕我失禮,藤原家兼大人。」

  阿渡眨了一下眼睛。

  這個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然後,麻女的聲音在記憶裡響了起來。

  藤原家兼的女兒是前代天皇的妃子,這位妃子誕下了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天皇陛下。藤原家兼現在不僅是藤原家的家主,傀儡天皇的祖父,更在朝中擔任著攝政一職,用權利遮天形容也毫不為過。

  「讓我們直奔主題吧。」藤原家兼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忽然來訪,可是為了京城周邊地帶的旱情?」

  「正是。」

  雖然還沒有到赤地千裡的地步,但不斷朝京城湧來的流民,以及數量漸漸增多的「鬼」,這些都昭示著今年旱情的嚴重。

  「可是,保護京城是陰陽師的工作,不是嗎。」

  賓客中,有人似乎短促地笑了一聲。

  藤原家兼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笑聲立刻消失了,空氣變得沉重起來,台上的舞者不知何時退了下去,只剩下妝點舞台的樹枝光禿禿地立在原地。

  藤原家兼漫不經心道:「朝廷供養你們這些陰陽師,正是為了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您說得沒錯。」麻倉葉王聲音平淡,「守護這個平安京確實是我們陰陽師的職責。」

  「那麼……」

  「但是——」

  他直起身,狩衣寬大的長袖垂到身側。

  「陰陽師只能做到驅鬼,在鬼出現之時,用咒法將其淨化除滅。」

  「鬼這種生物出自人心。」麻倉葉王微笑著說,「而我們陰陽師,並不能阻止鬼的誕生。」

  「治理旱情,安撫人心,那是朝廷的工作。」

  「……」藤原家兼的表情好像細微地抖動了一下,如同水面泛起憤怒的漣漪,但他很快就將那點情緒的波動藏得滴水不漏。

  「你一直在說的鬼,我並未見過。」他緩慢道。

  「在座的人中,也沒有人見過你口中所謂的鬼。」

  仿佛沒有忍住似的,麻倉葉王輕笑一聲。

  「那麼,你想看嗎?」

  風華絕代的大陰陽師,御前失儀時也依然從容優雅。

  他微微側眸,看向在座縮成一團的貴族公卿。

  「你們想看嗎?」

  麻倉葉王語氣溫柔:

  「生自人心的鬼,究竟是怎麼一副模樣。」

  ……

  毫不意外地,他們被請出去了。

  大門砰的一聲在眼前關上,重獲自由後,她第一時間伸出手,朝宅邸裡面的人比了個不太禮貌的手勢。

  「你在做什麼?」

  阿渡轉過頭,離開宅邸後麻倉葉王的狀態看起來好多了,臉上的笑意不再帶有冰冷鋒利的棱角,甚至還有閑暇關心她莫名其妙的舉動。

  「我在……」她絞盡腦汁,「表達感情。」

  「什麼樣的感情?」

  阿渡沉默片刻,選擇誠實:「……鄙夷之情。」

  「你倒是膽子大,就不怕掉腦袋嗎?」

  「只要你不說出去,我還可以膽子更大一點。」

  麻倉葉王不置可否:「你就這麼討厭他。」

  「你在開玩笑嗎?」她睜大眼睛,「那個什麼藤原家兼,剛才明顯是在為難你吧?」

  她又不瞎。

  夕陽落在街道上,鋪開赤色的光影。垂著御簾的牛車停在不遠處。狩衣寬大的身影慢慢停下腳步。

  「你的意思是,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余暉將陰影拉長,停在前面的人微微側首。

  阿渡有些奇怪地看了麻倉葉王一眼:「那不是當然的嗎?」

  「我不站你這邊,還能站誰那邊?」

  作者有話要說:

  藤原家兼=歷史上的藤原兼家。

  重制版動畫終於到葉王出場的劇情了,我好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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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夢。

  夢裡的太陽亮得刺眼,她站在賀茂川東邊的河灘上,開裂的大地冒出枯黃的野草,熱浪滾滾的空氣扭曲如蛇,嘶啞的蟲鳴不知何時消失了。

  世界寂然無聲,沒有一絲涼意的風拂過屋檐的陰影,破敗的草席橫蓋在枯瘦的人影上,稻草岔開的邊緣被風微微掀動,露出下面干癟如柴的手腳,以及扁平凹陷的腦袋。

  蒼蠅飛過來,停在布滿血絲的眼白附近。

  夢裡的景色無比清晰,黏連的眼睫根根分明,那只蒼蠅爬到凝固不動的眼球上,渾濁的瞳孔映出漸漸靠近的蠅蟲——

  天還蒙蒙亮。

  她已經改掉起床第一件事就找手機的習慣,現在聽著窗外黎明的寂靜,忽然覺得吵死人的鬧鈴也沒什麼不好。

  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貴族公卿,平安時代的一天都從日出開始。太陽破開晨霧,本來就悶熱的空氣很快升溫,連地面的碎石都變得滾燙起來。

  這幾天,股宗變得愈發懶散,貓的散熱方式十分有限,它最近天天伸著腳躺在蒲團上,不再圈成一團睡覺。

  加班了一段時間後,阿渡最近清閑下來,京城裡的妖魔鬼怪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無蹤,連她這個實習的陰陽師都暫時放起假來。

  她走進書房時,式盤周圍浮動著無風燃起的符紙,外圈刻有二十八星宿的天盤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動著,在正方形的地盤中央緩緩轉動。

  「……葉王?」

  轉動的天盤似乎停頓了一下。緊接著,空中的符紙忽然熄滅落下。

  站在式盤前的大陰陽師抬首朝她望來。

  ……她一定是打擾了什麼重要的儀式。

  陰陽道入門簡單,但越學到後面就越艱澀。她已經發現了,自己對占蔔之術沒有什麼才能,符咒的使用和結界的布置也普普通通,唯有在使用靈力加強己身這方面如魚得水,很快就脫離了麻倉葉平的指導範圍。

  雖然不是很擅長占蔔,但她剛才進來的時機明顯不太對,要不然對方也不會忽然露出這種接近愣神的表情。

  阿渡遲疑著:「……抱歉,我要不要待會兒再過來?」

  「不,只是普通的占蔔而已。」麻倉葉王隨手一拂,桌面上的符紙如灰塵湮滅,「而且結果我已經知道了。」

  臉上的神情恢復如初,他問道:「發生了什麼嗎?」

  沉默片刻,阿渡抬起眼簾:「我打算再去一次。」

  為什麼會做那種奇怪的夢,原因她大概想得出來。

  第一次見到屍體,這件事可能給她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陰影,而人類的大腦這種東西,就是你越不讓它去想什麼,它就會越去想什麼。

  那張草席下究竟蓋著什麼東西,未知本身並不可怕,但人的想像力會扭曲現實,有時候甚至會營造出比事實更加可怕的幻覺。

  她要在想像力脫離控制之前,自己去親眼確認一次,打消自己的胡思亂想。

  麻倉葉王之前勸告過她,不要靠近賀茂川的東邊,她不想偷偷溜出去,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和他打聲招呼。

  她張開口,還沒想好要怎麼解釋自己要去哪裡,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明白了。」

  麻倉葉王:「我現在正好有時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真的?」回過神來後,阿渡意識到自己舒了一口氣。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是說,如果你真的現在有空的話,那就太好了。」

  烈日炎炎,熾白的太陽高懸空中,兩人來到賀茂川東邊的河畔時,周圍的景色和前幾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入目所及盡是大片大片的枯黃,干枯的野草掩映著破敗的房屋,地面似乎開裂得更加嚴重,沒有絲毫水分的泥土捏起來脆如塵砂,悶熱的空氣裡充斥著腐敗的味道。

  腐爛的酸臭味經過幾日發酵,如今變得格外刺鼻,在附近飛舞的蠅蟲不肯離開,她在屋檐的陰影裡蹲下身,手指捏住草席的一角。

  連風聲都仿佛死去的河畔,只剩下嘶啞的蟲鳴起伏回蕩。

  阿渡翻開那張草席,低頭沉默許久,再次將草席蓋了回去。

  陰陽師和僧侶不同,不懂得如何念經超度亡魂,但埋葬死者這種事情還是做得到的。

  她笨拙地壘起幾塊石頭,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石頭的數量是否有特殊的講究,萬物枯萎的季節也找不到什麼野花作為裝飾。

  但蓋上最後一捧黃土的時候,她心裡的某個角落忽然安定下來。

  麻倉葉王站在不遠處等著她,背景裡是大片大片,仿佛朝大地的盡頭蔓延而去的蘆葦和枯草。

  她站起身,朝他跑過去。

  「可以了嗎?」麻倉葉王低頭問她。

  「可以了。」

  阿渡朝他笑道:「今晚我一定不會再做噩夢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什麼。

  「你之前在占蔔什麼?」阿渡好奇地問,「我可以知道嗎?」

  「想必你已經注意到了,最近京城裡的鬼怪安分了不少。」

  安分不少是十分委婉的形容。

  「這並不是好消息。」

  「……就像海嘯出現前會忽然退潮的海水那樣嗎?」

  麻倉葉王嗯了一聲。

  「怨恨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發。」大陰陽師語氣平淡,「不論是人類,還是鬼魂,對現狀的忍耐都有極限。」

  聲音微頓,他看了她一眼,微笑道:

  「很遺憾,但你的休假可能要結束了。」

  侍奉朝廷的陰陽師掌管天文、歷法、漏刻、占蔔,御用的陰陽師基本上不是來自麻倉家,就是來自羽茂家,不同派系的陰陽師很好辨認,只要觀察對方狩衣後心的家紋即可。

  燃燒的篝火照亮了深沉的夜色,羽茂家的現任家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性,阿渡和麻倉家的陰陽師們待在一起,兩家的陰陽師都收到了朝廷的命令,今夜要死守平安京東北角的鬼門,抵御妖魔鬼怪的來襲。

  烏雲遮去月亮,寬達十丈的街道空空蕩蕩,遠方的比叡山隱藏在黑暗裡,空氣悶熱緊繃,兩家的陰陽師雖然待在同一片空間裡,中間卻好像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出門之前,麻女特地和她科普了一遍,羽茂家是歷史悠久的陰陽師世家,在麻倉家崛起之前,一直是羽茂家牢牢把控著陰陽寮最重要的職位。

  麻倉葉王這個名字是前任天皇御賜的,麻倉家也是麻倉葉王創立的,羽茂家的前代家主,羽茂忠具去世前不僅是陰陽寮的陰陽頭,當時還是麻倉葉王的師傅,如今卻是麻倉家更受朝廷器重,這讓不少羽茂家的陰陽師頗為不服。

  如今兩家雖然一直維持著表面上的友好,私下裡卻頗有一種互相看不順眼的感覺。

  羽茂家的現任家主叫做羽茂忠治,他讓羽茂家的陰陽師布置好結界,儼然一副已經接管現場指揮的模樣。

  兩家的陰陽師基本上都齊了,除了麻倉葉王,他一個人負責鎮守皇宮。

  「一個人嗎?」她轉頭看向麻倉葉平。

  麻倉葉平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繼續擦拭手裡的刀。

  於是阿渡也面無表情地把頭轉了回去。

  不管是麻倉家的還是羽茂家的,她和這裡的陰陽師都不太熟,羽茂忠治下令讓大家召喚出式神的時候,只有她和麻倉葉平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然後拔出了手裡的刀。

  站在各種各樣的式神中間,就顯得很格格不入。

  「來了!」羽茂忠治低喝一聲。

  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神守護著京城的四角,而陰氣最重東北的方位,則是妖鬼出入的鬼門。

  周圍的空氣溫度陡降,普通人就算看不見怨氣凝成的鬼,也能感受到此時腳下的震動。

  結界張開,陰陽師操縱的式神傾巢而出,最先出現的鬼是巨蛇的形態,巨口一張,瞬間將衝在最前面的式神吞了下去。

  陰氣森森的蛇鱗堅硬無比,密密麻麻的符咒像雨點一樣砸過去,連點血花都沒濺出來,那條巨蛇接連吞吃了幾個弱小的式神,身軀暴漲,張開獠牙朝結界後面的陰陽師衝了過來。

  一聲鈍響,塵土飛揚,結界出現細微的裂痕,巨蛇身後冒出更多的鬼,或粗壯如牛,或瘦長如竹影,拖著長到詭異的手臂朝這邊狂奔而來。

  這些妖鬼比較容易消滅,難纏在於數量,一時間爆炸的符咒看得人眼花繚亂,式神則集中攻擊那條血厚防高的巨蛇。

  哢嚓一聲,結界再次出現一道裂痕,羽茂忠治結了個印,結界的裂痕修復如初,見狀,那條巨蛇揚起首級,將血盆大口張開到詭異的弧度,從兩側裂開的嘴巴幾乎能包住整個結界,將裡面的陰陽師一起吞吃下去。

  尖銳的獠牙觸到結界邊緣的剎那,阿渡踩上圍牆,借力一蹬,用上全身的力氣,旋身朝巨蛇的後頸落下一斬。

  咻的一聲,仿佛離弦之箭射中靶心,布帛被一撕兩半,刀刃切進鱗片,沒入腥臭黏膩的血肉,分開連接身軀和頸椎的骨骼,帶出滾燙四濺的鮮血。

  巨大的蛇頭伴隨著血雨從空中砸落,掉到地上時仍在抽搐掙扎不止。「……結束了嗎?」陰陽師中傳來驚疑不定的聲音,但隨即地面再次震動起來,這次比之前還要劇烈,仿佛要將天地都翻倒過來一般。

  烏雲震落夜空,月光灑落下來,蛇形的怪物從朱雀大道的地底下破土而出,巨大的身軀比五重塔還高,扭曲的陰影從身軀分離,分出數顆眼眸血紅的頭顱。

  那條巨蛇路線筆直地朝皇宮的方向過去了,結界內的陰陽師回過神,密集的妖鬼再次撲過來,正要抬手念咒,眼角的余光中一道身影一閃而過,反應過來時已經朝著皇宮那邊飛奔過去。

  夜風卷起狩衣的寬袖,她一刀切開迎面而來的妖鬼,將靈力集中在腿部,腳下驟然一蹬,短暫的失重感後,她落到高高的宮門上。

  大地在顫抖,宮殿的瓦片像人類的牙齒一樣,戰戰兢兢地發出顫抖的聲響。

  她從這個宮殿的屋頂跳到另一個宮殿的屋頂上,很快便發現了麻倉葉王的身影,狩衣飄飄的大陰陽師立在紫宸殿前的空地上,周圍的地面亮起五芒星的光芒,盡管天地都似乎在顛倒搖晃,唯有皇宮上空的結界紋絲不動。

  阿渡定了定神,從高高的屋頂上跳下來。

  她意識到她可能白跑了一趟,但她來都來了。

  「……那是什麼?」她看向朱雀門外的方向,「是八岐大蛇嗎?」

  麻倉葉王:「不,那只是仿造之物。」

  隆隆巨響近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長著數顆頭顱的巨蛇龐大無比,幾乎遮蔽了背後的夜空。

  「阿渡。」

  麻倉葉王聲音微頓:「你怎麼來了?」

  「……」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當時在想什麼。

  ——「到時候如果還能在一起……」

  蟬鳴綿延的夏日,輕輕搖晃的牛車裡,虎斑貓好奇地看著掛在頸間的媒介。

  守護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垂下眼瞼,語氣溫和。

  ——「希望你能變成御靈神,一直保護我。」


第18章

  「……」

  「我……」阿渡輕咳一聲,實話實說,「來看你需不需要幫忙。」

  停頓片刻,她補充道:「我想幫你的忙。」

  麻倉葉王的眼中似乎泛起了笑意。

  「那麼,你來得正好。」

  隨著大蛇接近,搖動天地的地震愈發劇烈,躲在宮殿裡的皇族驚恐無比地緊緊縮成一團,阿渡忽然就理解了古時的人們為什麼總將天災形容成神明的震怒。

  麻倉葉王看向即將臨到朱雀門前的大蛇:「這個雖然只是偽造之物,但也繼承了故事裡八岐大蛇的部分特性。」

  阿渡:「你是說素戔嗚尊灌醉八岐大蛇後,用十拳劍斬殺了八岐大蛇的故事嗎?」

  「正是。八岐大蛇的鱗片堅硬無比,用普通的方法無法斬殺,必須用神兵利器一鼓作氣將八個頭都斬下才可以。」

  ……但他們現在沒有十拳劍。話說這種《古事記》神話裡的東西真的存在嗎?

  「雖然沒有傳說中的十拳劍,但不要忘了你名字的咒。」

  渡,有跨越界限之意。

  觸到麻倉葉王的眼神,她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如果說防御也是一種可以穿越的界限的話……那麼她懂了,她的技能是破甲,打暴擊,斬殺這世間難以斬殺之物。

  血液流動的速度似乎變快了,阿渡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是在建議我弒神嗎?雖然是偽神。」

  「如你所見,我現在不太抽得開身。」麻倉葉王沒有念咒也沒有使用媒介,執斧的前鬼和後鬼忽然從天而降,隨著重響落到五芒星陣前的空地上,揚起巨大的煙塵。

  「但是,我的式神可以和你一同前去。」

  麻倉葉王微笑道:「你願意斬蛇嗎,阿渡?」

  ……居然讓平安京最強給她打輔助嗎?

  這樣子她想拒絕都做不到了,雖然她本來也沒打算退縮。

  阿渡看了麻倉葉王一眼:「你到底可以一心幾用?」

  他噙笑道:「試試就知道了。」

  傳說中的八岐大蛇眼睛如血液鮮紅,龐大的背部長滿青苔樹木,潰爛狀的腹部血肉模糊,八顆巨大的腦袋遮蔽背後的夜空,如同黑夜本身籠罩了貫穿平安京的朱雀大道。

  阿渡站在宮門前,身後一左一右立著前鬼和後鬼,隨著龐然大物的黑影逼近,一股奇怪的戰栗感湧上四肢百骸,她的注意力變得前所未有集中,如同磨過的刀刃一般鋒利雪亮。

  呼吸放緩,水流般的靈力覆蓋全身,靈體化完成的瞬間,大蛇張開血盆巨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她的位置俯衝過來。

  她翻身後躍,瞬息間踏到宮門的牆壁上,借力一蹬,險之又險避開第一顆蛇頭,刀子般的罡風刮過臉頰,另一顆蛇頭緊接著從側面張開獠牙,被後鬼鉗住下顎,狠狠往地上一砸。

  震耳欲聾的巨響,地面瞬間裂開蛛網般的裂痕,她旋身一刀劈開迎面而來的血盆巨口,刀刃切進裂開的嘴縫,將巨大的腦袋橫向一分為二,落到白森森的蛇喉上再次用力一踏,朝地面上的後鬼猛衝過去,手腕一轉,再次亮出刀鋒。

  兩個。

  腥臭的血水爆裂開來,後鬼將她往後一拋,貼地而來的蛇頭張開嘴巴,黑洞洞的巨口恍如深淵,將撐住它上下頜的後鬼撞飛出去老遠,而她才在空中調整身形,眼角的余光中,兩顆眼目猩紅的巨大蛇頭已經一左一右朝她的方向包抄過來。

  陡急的風聲在耳邊尖嘯,她翻身落到朱雀大道的圍牆上,赤色的前鬼手持板斧從天而降,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鈍響,鋒利的板斧撞上硬甲般的蛇鱗,在黑暗中爆出璀璨的火花。

  那顆蛇頭哀嚎一聲,砸進身下的圍牆,下一瞬,另一顆蛇頭咬住前鬼,頭顱劇烈一甩,直直將它甩飛出去。

  瞬息間的空隙已經足夠,阿渡一躍而出,手裡的刀鋒自上而下,朝靠在圍牆上扭動掙扎的蛇頭狠狠劈砍下去。

  三個。

  第四個蛇頭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張開足以讓成年人走進去的幽深喉嚨,她飛快往後一躍,森白的獠牙擦過狩衣的寬袖,腐蝕的毒液如火灼燒,但這都比不上那幾乎令人窒息的腥臭。

  視野模糊了剎那,只是剎那的分神,巨大的蛇尾朝她猛抽過來,她在最後一刻抬起手臂,將所有靈力都集中於擋在身前的刀鞘上。

  砰——

  回蕩的金屬嗡鳴仿佛直接在顱內響起,緊接著,世界忽然開始急速倒退。

  夜風在耳邊發出近乎凄厲的尖嘯,周圍的景色收束扭曲成模糊的直線,她被大蛇用尾巴狠狠抽出去,炮彈一樣朝著朱雀大道最南面的羅生門倒飛過去。

  眼角的余光中,阿渡看到前鬼赤色的身影,她咽下口中的血沫,在空中陡然翻轉身形,再次握住汗水濕透的刀柄。

  時機不早不晚,前鬼剛好展開手中的板斧,她落到板斧上,狩衣的寬袖被夜風漲起,整個人忽然借力往前一蹬,前鬼同時將她往前一送,呼嘯的夜風撕扯著視野的邊緣,朝她疾衝而來的蛇首無比清晰。

  它露出獠牙,張開深淵般的血盆大口。

  下一瞬,雪亮的刀光從中一閃,她穿過裂成兩半的頭顱,來到後面的蛇頭面前,狠狠旋身就是一刀!

  五個。

  蛇尾再次抽來,這次她順勢一踏,急速倒飛出去,在空中調整身形,再次落到前鬼的板斧上,腳下一蹬,再被前鬼用巨大的力氣驟然往前一送——

  這次是往上。

  她躍入高空,風聲在耳邊獵獵,倒轉的天地忽然寂靜下來,夜空中懸掛著巨大的月亮,映在睜大瞳孔中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

  失重的身體忽然變得和羽毛一般輕盈,劇烈的風聲不再呼嘯,和世界同時靜止。

  她抬起頭,看到了地面如棋局縱橫的平安京,看到了連綿起伏的群山,眼角的余光中,月亮的光輝在高空明如白晝,一時間讓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朝著地面,還是朝著夜空中的月亮墜落。

  剎那的停頓被無限拉長,輕若無物,從高空俯視大地的感覺,居然讓人覺得如此自由,好像她已經脫離此時的軀殼——

  然後,重力的拉扯感再次遽然傳來。

  呼嘯的長風迎面而來,她在空中轉身,地面上,剩下的三顆蛇頭露出張大到詭異程度的巨口,朝她的方向撕咬而來。

  阿渡攥緊刀柄,深深吸了口氣。

  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所有動作都慢下來,清晰得如同水洗。

  刀鋒切開鱗片,沒入黏連骨骼的血肉,接連斬斷沉重的蛇首,片片血花飛旋而出,在夜空中爆開猩紅的雨水。

  翻身落地的瞬間,她收刀入鞘。

  八個。

  失去頭顱的龐大身軀晃了晃,寂靜過後,隨著一聲轟然巨響,頹然倒向地面。

  腳下的大地如海浪拋起,她往前一個踉蹌,被青色的後鬼抓了個正著。

  那個時候,她好像咕噥了一句什麼,可能是謝謝,也可能是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身體被抽去所有力氣,她松開刀柄,膝蓋一軟,任鋪天蓋地的黑暗如潮水洶湧而來。

  ……

  下雨了。

  干旱多日的京城,終於迎來了盛夏的驟雨。

  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逐漸喧囂,緊閉的門戶一個接一個打開了,平安京的居民紛紛湧到街上,迎接這場如獲新生的雨水。

  阿渡倒是很想出去,久違地淋一下雨,但麻女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她只能摸摸鼻子坐回去,老老實實地和不喜歡水的股宗一起待在屋檐下。

  麻倉葉王:「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傘呢?」阿渡後知後覺地回過神,朝著玄關大喊,「你不帶傘嗎?」

  話說平安時代有油紙傘這種東西嗎?在她有限的印像裡,她好像只在這個時代見過蓑衣和鬥笠。

  大陰陽師可能也不會擔心被雨淋濕的問題,因為麻倉葉王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外。

  喧囂的雨聲一時沒有停下來的趨勢,從屋檐滾落的雨水串連成線,左京五條的某處宅邸裡,門扉四敞的房間空空蕩蕩,一道背影坐在大廳前,端著許久未動的酒盞似是在欣賞雨景。

  灰霧蒙蒙的雨簾斷開了一瞬,雨珠被不知名的力量彈射出去,如珠玉在庭院的空地上碎裂四濺,幾名式神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縛著,狼狽地摔到地上。

  「離開京城吧,羽茂忠治。」

  端著酒盞的男人笑了一聲:「你是來向敗者下達最後通牒的嗎?」

  「不,我是看在過去的情面上打算給你一點建議。」麻倉葉王站在廊檐下,眺望遠方的煙雨,「如果你現在離開,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現。」

  「我應該感謝你的寬容大量嗎?」羽茂忠治露出嘲諷的神色,「忠心耿耿侍奉朝廷的麻倉葉王,這次也拯救平安京於水火,你就那麼喜歡保護那些迂腐的貴族?」

  「讓他們被自己親手造成的罪業殺死不好嗎?我只不過幫了那些怨靈一把,讓它們有機會向腐敗無能的貴族復仇。」

  麻倉葉王收回目光。

  「你不用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看著微微僵住的人。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也知道你為什麼要襲擊皇宮。」

  麻倉葉王微垂眼瞼:「你想要的,是將世人都踩在腳下的權力。如果那晚你的計劃成功了,大蛇會殺了藤原家兼,好讓你背後的人成為藤原家的家主,至於你,則會取代失職的我成為新的陰陽頭。」

  「你甚至不是為了重振羽茂家的榮光,只是單純為了自己的私心想要爬到更高的位置罷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旁人的疾苦,何必用看似正確的言論妝點自己見不得人的私欲。」

  無盡的雨水從天空墜落,濕冷的寒意在空氣裡彌漫開來。

  寂靜的雨聲中,羽茂忠治的臉逐漸變得鐵青。

  「所以那些謠言都是真的。」他啞聲說,「你是個能窺探人心的怪物。」

  麻倉葉王沒有回答。

  他移開目光。

  「……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穿著狩衣的身影步入雨中,雨幕自動向兩側分離,被無形的力量阻擋在外。

  「麻倉葉王!」酒盞摔碎的脆響傳來,羽茂忠治跌跌撞撞站起身,「你究竟要侮辱我到什麼地步!!」

  浸在水污中的式神忽然動了,它們攜著暴漲的殺氣,張開利爪露出獠牙,瞬息間朝穿著狩衣的身影猛撲過去。

  腳下微頓,麻倉葉王在那個瞬間微微側頭,忽然朝他看來。

  無悲無喜的聲音穿過寂靜的雨幕,沒有笑意的眼眸透著刻骨的寒意。

  —— 「我說過了,我能聽到你心裡在想什麼。」

  式神變回符紙,剎那間無風自燃,化為灰燼紛紛散落,羽茂忠治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冷汗順著慘白的臉頰滑落,赤色的前鬼握著沉重的板斧,鋒利的斧刃貼在他的喉嚨上。

  「包括你想殺了我的想法亦然。」

  前鬼收起武器,冷汗涔涔的男人噗通一聲跌坐在地。

  「檢非違使就快到了,接下來要怎麼選擇,由你自己決定。」

  穿著狩衣的身影在煙霧朦朧的雨幕中漸漸淡去。

  雨聲好像變大了,羽茂忠治僵硬地抬起臉,被風吹斜的雨水落到臉上。

  在盛夏時節涼得冰寒徹骨。

  作者有話要說:

  ヾ檢非違使:平安時代掌管行政、治安、司法。


第19章

  被麻女按著休假的期間,阿渡收獲了兩個好消息。

  第一個好消息是她轉正了,成了能夠領取俸祿的陰陽師,雖然俸祿不多,卻足夠她以後養活自己,至少不用每天在麻倉葉王家裡蹭吃蹭喝。

  第二個好消息是經過幾個月的相處,股宗總算願意讓她摸肚子了,這件喜事發生得十分突然,身為貓主人的麻倉葉王當時也在現場。

  奇跡發生在一個平凡無奇的午後,她路過大廳時,偶然發現股宗躺在蒲團上睡覺,小小的身軀團成一枚硬幣,眼睛眯成細長的縫隙,趴在麻倉葉王身邊呼呼睡得正熟。

  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麼好驚奇的,貓這種令人艷羨的生物一天至少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睡覺。

  阿渡蹲在蒲團前,欣賞小貓咪的睡姿。

  「在睡覺呢。」

  「確實。」

  「我可以摸摸它嗎?」

  「可以哦。」

  貓主人都這麼發話了,她蠢蠢欲動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到股宗毛茸茸的肚子上。

  溫暖厚實的皮毛隨著呼吸聲緩慢起伏,隨著季節步入盛夏的末尾,潮濕悶熱的空氣逐漸變得涼爽,陽光斜長的午後十分適合補眠,睡在蒲團上的小貓咪微微睜開眼睛。

  非常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黃褐色的虎斑貓忽然變長了,像面團一樣拉長,她剛才的那一戳好像開啟了什麼神奇的機關,虎斑貓伸長四肢,躺在蒲團上拱起脊背伸了個懶腰。

  貓爪……貓爪開花了。

  四只爪子都開花了。

  她何德何能。

  伸完懶腰,股宗沒有再次圈起身體,它閉上眼睛,橫臥在蒲團上一動不動,任她顫抖著伸出手,順著它肚子上的皮毛摸了一把。

  然後又摸了一把。

  「……你還好嗎?」

  阿渡回過神:「我很好。」

  她現在好得不能再好,幸福得靈魂都快離開身體。

  「股宗是不是稍微長了點肉?」

  麻倉葉王思索片刻:「它好像確實變重了點。」

  股宗剛被麻倉葉王抱回來時,骨瘦如柴的一只貓只有丁點大,現在體重終於達到了它這個年紀的貓應有的標准,圈起來的時候圓乎乎的一團,讓人看著就十分想要連窩端走,啊不是,抱走。

  阿渡很想吸貓,將臉埋到貓咪軟乎乎的肚子上,但她控制住了自己。

  她現在是有俸祿的人了,可以光明正大給股宗喂小魚干了。

  ……但還是要先征求一下貓主人的意見。

  「……我可以給股宗喂小魚干嗎?」

  「當然可以。」

  平安京的商貿交易集中在東西兩市,東市在前半月開張,西市則在後半月開張,南邊的河川有運輸貨物的港口,集聚了全國的奇珍異寶。

  這個年代的集市和一千多年後的現代完全無法相比,但勝在熱鬧新奇,阿渡穿過人群,市場邊緣搭建著帳篷,帳篷裡的男人們打著赤膊,賭博進行得熱火朝天,土路兩側擺著各式各樣的攤子,這些攤子大多十分簡陋,在地面鋪上一層粗布就算完事。

  她打探了一會兒物價,算是初步了解平安京普通百姓一個月的生活開支。

  集市裡販賣的貨物有土器、布匹、日常生活用品、瓜果蔬菜,還有一些人無所事事地坐在路邊,看樣子好像在等待雇佣。

  她用自己的第一份俸祿給股宗買了小魚干,又為麻女揀選了一條發帶,雖然她不太確定靈力凝成的式神需不需要這種東西,然後給麻倉葉平買了保養刀具會用到的刀油。

  輪到要給麻倉葉王買什麼謝禮時,她泛起難來。

  對方給她一種什麼都不缺的感覺,她站在攤位前苦思冥想良久,那位攤主見她如此為難,好心提議:「你要不要去南邊看看?」

  貴重的貨物有時候不會流經東市西市,會從南邊的港口直接由專人送到貴族的宅邸,對方建議她直接去港口碰碰運氣。

  她道了聲謝,離開前,仿佛忽然想起什麼。

  「你知道哪裡有賣「酥」這種點心嗎?」

  「……什麼?」對方一臉茫然,「那種東西我沒聽說過。」

  南邊的港口貨船來往,風中帶著河水濕潤的氣息,如對方所說,這裡珍貴的貨物果然豐富不少。

  「禮物是要送給什麼樣的人?」販賣商品的商人問她。

  「大概算是恩人吧。」這麼回答後,她覺得這個答案不太令人滿意,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遲疑著道,「……也有可能是朋友?」

  「……」

  阿渡在附近逛到太陽西斜,眼見著周圍都要收攤了,依然沒能找到合心意的謝禮。

  她逮住即將離開的商販:「你這裡有賣那種叫做「酥」的點心嗎?」

  那個人詫異地看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如果我有那種東西的話,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她同樣詫異地松開手:「為什麼?」

  「那可是宮裡的貴人們才能享用的東西。」對方耐心地和她解釋,「有價無市,懂嗎?那種東西就算有錢也買不到。」

  阿渡回到朱雀大道上時,寺院敲響日落的鐘聲,夜幕垂臨後的平安京比平時熱鬧,盛夏末尾的時節,京城附近的山麓會進行名為五山送火的祭典,點燃巨大的篝火送走一切煩惱疾病。

  送火的祭典據說會比以往都要盛大,還未到點火儀式,京城的居民已經紛紛湧向賀茂川河畔,提前占據觀賞祭典的最佳位置。

  麻女等在玄關處,見她回來了,趕緊將她推入浴室,洗去在外面奔波一天的塵污,又換上柔軟干淨的衣裳,在大廳吃了一頓意外豐盛的晚餐。

  吃完晚餐,麻女嚴肅地給她端來一個塗漆的黑碗,碗裡盛滿清水,幾乎要溢出邊緣。

  「待會兒山上點起篝火,你要將映出火文字的水喝下去。」

  「……全部?」

  「全部。」麻女認真叮囑她,「一定要全部喝下去,這樣才可以祛病消災。」

  斬殺大蛇後,她之所以會當場暈過去,並不是因為受了什麼重傷,只是單純地耗盡靈力後失去了意識。

  但麻女似乎並不這麼想,麻倉葉平則是面無表情地說她需要進行新的特訓,等她休假完畢後就會告訴她特訓的內容。

  「……葉王呢?」

  麻女看向屋頂。

  麻倉葉王的宅邸坐落在京城東邊的左京,大文字送火的祭典則在京城東邊的如意岳上舉行點火儀式,從宅邸高高的屋檐上往東邊望去,倒是正好可以將那邊的景色收入眼底。

  舒緩的夜風拂來,阿渡來到屋頂,發現這裡的景色果然十分開闊,股宗蹲在麻倉葉王身邊,尾巴彎彎地搭在屋脊上。

  「馬上就要開始了。」

  黑漆漆的山麓如墨水彌漫,白天的時候還好,到了晚上完全就模糊成了一片。

  阿渡不太確定她應該往哪看。

  「在那邊。」麻倉葉王微笑著告訴她。

  狩衣被夜風卷起,溫雅俊秀的大陰陽師沒有戴烏帽,柔順的長發散落下來,他今天看起來格外放松,風中傳來清酒微醺的香氣,她意識到他喝了點酒。

  當然,他並沒有醉。

  「你找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大部分。」

  「為什麼是大部分?」

  阿渡捧著碗,看著水中的倒影,黑色的水面亮起波光,一開始只是一小簇火光,接著那些火光蔓延開來,一簇接著一簇,橘色的光影落入夜空,她抬起頭時,發現送火祭典開始了。

  群山綿延的遠方,熊熊燃燒的文字照亮了漆黑的夜色,她仿佛能想像出聚集在河畔的人們,此時發出了怎樣的驚嘆。

  「葉王,你有想要的東西嗎?」

  麻倉葉王朝她看來。

  「這倒是個罕見的問題。」他微微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反而換了個話題,「你最近是不是在考慮搬出去?」

  阿渡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居然看穿了她的想法。

  「……是的。」她沒有否認,「我已經打擾你夠久了。」

  麻倉葉王不置可否:「你已經找好居所了嗎?」

  「那倒還沒。」

  「那為什麼要搬出去?」

  阿渡張了張口又閉上,一時被這個簡單的問題難倒了。

  「因為……」她硬著頭皮道,「以後可能會有不太方便的時候?」

  「比如什麼?」

  麻倉葉王溫和地看著她,阿渡忽然產生一股衝動,非常想讓他轉回頭去,好好欣賞遠方的點火祭典。

  這種時候聊什麼天,認真欣賞祭典不好嗎?

  反應過來時,她已經伸出手,將對方的臉輕輕一推。

  「……」她凝固了。

  「你看,」沉默片刻,阿渡硬邦邦地說,「現在就是不太方便的時候。」

  麻倉葉王好像笑了起來,笑聲落到她的手心裡,帶著溫熱震顫的癢意,她飛快地收回手,十分感謝此時黑暗的夜色,惱得差點想直接從屋頂跳下去。

  「別。」周圍起了風,微涼的夜風掠過兩人身畔,撩起了她的發梢,「現在離開太可惜了。」

  明亮的火焰在遠方的黑暗中看起來分外美麗,她沒有想過自己會在千年前的平安京,和某個人一起站在屋頂上看送火祭典。

  萬家燈火在地面上鋪展開去,今夜月朗星稀,嵌在夜空中的月亮恍如銀幣。

  不管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地面上的人類仰望的,一直都是同一個月亮。

  她想到了斬殺大蛇時,躍入高空的剎那,她第一次發現平安京的夜空其實很美。

  短短的幾個月,回憶起來卻恍若隔世。穿越到陌生的時代雖然十分不幸,但若要說她在這個時代唯一遇到的幸事是什麼,那肯定是在拉開那道金漆的隔扇時,遇見了門後的大陰陽師。

  如果沒有對方的幫助,如果沒有遇到這個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時會在哪裡。

  這件事說起來雖然十分不可思議,但對方總能在最恰當的時機提供她需要的幫助,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深刻地被人理解,連困在異世的孤寂感都因為對方的存在而減輕了許多。

  「那是因為我確實能看穿你心裡在想什麼。」

  周圍的風聲好像忽然安靜了一瞬。

  「……什麼?」阿渡抬起頭。

  麻倉葉王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淡去。

  他微垂眼簾,漫不經心地俯視著地上綿延向遠方的燈火。

  「我能聽見人的心聲。」

  大腦一片空白,阿渡聽見那個聲音說:「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全部都知道。」

  麻倉葉王轉過頭,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笑意微彎時如三月暖陽,但當那雙眼睛沒了笑意,便顯得冷淡又遙遠,仿佛隔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哪怕嘴角微微彎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仍在微笑,也依然能讓人感覺到那份骨子裡的涼意。

  「你……」

  仿佛是許久,又仿佛只是剎那的停頓過後,世界再次合攏,她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

  「為什麼要忽然告訴我這件事?」

  她十分不解:「一直瞞著我不是更輕松嗎?」


第20章

  賀茂川河畔,慶祝送火儀式的祭典正進行到最熱鬧的時候。

  熊熊燃燒的篝火照亮了黑夜,有人在吹奏神樂笛,笛聲隨著鼓點悠揚回蕩,熱鬧的笑聲充滿快活的氣息。

  慶典明亮的火光、人群熱鬧的聲音,此刻都離他們二人很遠,仿佛發生在遙遠的異世。

  今晚的月亮將滿未滿,高高掛在空中。空蕩蕩的庭院鋪滿銀白的月光,夜風不知何時消失了,連風聲都安靜下來後,周圍的寂靜愈發清晰可聞。

  「……為什麼要忽然告訴我這件事?」阿渡遲疑著開口,「一直瞞著我不是更輕松嗎?」

  如果是以前,別人告訴她自己能讀心,她肯定不會相信,甚至不會把對方的話當一回事。

  ——「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嗎?」

  身為心理系的學生,她不知道被別人問過這個問題多少次,以至於她後來只要被問及自己的專業,都會下意識地補充一句:不,她不能讀心,也猜不到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讀心。

  但她如今穿越到了千年前的平安京,親眼見到了無法用常理解釋的「鬼」,甚至前不久還砍了長著八個腦袋的巨蛇,相較之下,會讀心這件事也變得容易理解接受起來。

  最重要的是,麻倉葉王沒有對她說謊的理由,也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

  再說了,告訴別人自己能讀心,這件事能有什麼好處?

  她想不出來,而且更加無法想像這個人說謊的樣子。

  剛開始因為震驚而陷入空白的大腦,現在似乎慢慢反應過來,冰凍的思維也開始重新流動。

  「……不,先等一下。」阿渡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你剛才說,我心裡在想什麼,你全部都知道。」

  她問出十分關鍵的問題:「這個情況持續多久了?」

  頓了頓,阿渡比出持續的手勢,在虛空中橫向連接兩點:「我的意思是,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直到現在,你一直都能聽見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能夠讀取周圍人心聲的能力叫做「靈視」。」麻倉葉王安靜地說,「但是很遺憾,我個人無法控制這個能力。」

  「……」

  好的,她明白了,他有被動讀心的能力。

  確定麻倉葉王能讀心之後,阿渡覺得她好像看到了走馬燈。

  不,走馬燈這個形容並不准確,作為一個正常人,發現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人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之後,她腦子裡好像瞬間打開了一本書,那本厚厚的書嘩嘩翻動起來,每一頁都是她這輩子做過的尷尬事。

  那些書頁翻動得飛快,好像被狂風吹拂著一般,各種各樣的記憶像暴風中的雪片一樣飛舞出來,裡面甚至出現了她大學室友推薦過的各種帶顏色的片子……打住!!

  她在心裡抱頭。

  快打住!不能再想了!!她不能再污染對方了!!!她得保住現代人最後的一點顏面……啊,雖然那種東西在帶顏色的畫面閃過之後,可能就已經不存在了。

  可惡啊!為什麼現代人的性丨癖那麼奇怪!!你們都給我振作點啊!!

  砰的一聲,那本書被她強行用意志力合上了,死死以摔跤手抱摔對手的姿勢壓住。

  阿渡捂住臉,她本來沒想這麼做的,但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捂住臉,深深地低下頭:

  「……抱歉。」

  讓你看到了無比糟糕的東西。

  「……沒關系。」麻倉葉王好像微微笑了一下,「我已經習慣了。」

  「……」

  更愧疚了好嗎!對方這麼通情達理反而讓她更加抬不起頭了!!她的心理活動已經全部變成感嘆號了!!感嘆號已經停不下來了!!

  現在回憶起來,她這段時間都在心裡想過什麼?

  贊美對方是活菩薩的話也被對方聽到了嗎?

  「聽到了哦。」

  她聽見了敲佛壇的聲音,一聲清響,金屬的聲音在腦內無限回蕩。

  阿渡閉上眼。

  放棄做人之後,心態忽然都變平和了呢。

  「你不用感到那麼羞愧。」麻倉葉王溫和地說,「我聽過的心聲比你想像的還要多……很多。」

  這句話讓阿渡回過神來。

  「這個能力,我是說,這個叫做靈視的能力,沒有什麼觸發條件嗎?」

  從他每一天早上醒來,到晚上睡去,這麼多年,每時每刻都能聽到周圍的人的心聲嗎?

  「……是這樣沒錯。」

  在這個世上,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心裡都會存在陰暗的地方。

  不論是貧窮還是富裕,年輕還是老邁,善良還是邪惡,只要是人類,心裡都或多或少產生過不能見人,也不應該見人的心思。

  這本來是十分正常的事,心裡的所思所想也不能完全代表一個人的好壞,法律是以行為判斷人的善惡,並非以思想作為界定的標准。

  但就像人需要穿衣服一樣,每個人都有著對隱私的需求。

  有些東西,你不想暴露給別人看,別人也不想你暴露給他們看。

  人類的心經不起窺視。

  如果是能夠選擇性地讀取他人的心聲還好,但如果是被動的話……

  她試著想像了一下那是什麼感覺。

  打個糟糕的比喻,那種感覺不就像活在所有人都是露ま癖的世界裡一樣嗎。

  ……感覺更糟糕了。已經是越想越糟糕的程度了,簡直讓人想要連夜逃離這個星球。

  ——比起當陰陽師,這個人早點退休會更好吧?

  阿渡的心中忽然浮現出這個想法。

  去找個綠水青山人跡罕至的地方,提前享受退休養老的生活不好嗎?

  「你是這麼覺得的嗎?」麻倉葉王一直表現得十分平靜,反倒是她心裡像坐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她覺得自己今晚肯定要睡不著了。

  「你覺得我應該放棄我現在做的事,離開這個京城。」

  「……」這件事想想就十分困難,在這個妖魔鬼怪和災禍橫行的年代,就算是她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來者,都能感受到他人對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依賴,包括那些傲慢的貴族公卿。

  就算那些人懼怕能役使鬼神的大陰陽師,也不得不承認他無可替代的重要性。

  不,說不定正是因為如此依賴,所以才格外厭惡懼怕。

  愈是意識到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對方手裡,心裡便愈是對這個人充滿扭曲的畏懼。

  「……我不是覺得你應該放棄。」她躊躇著,「我只是覺得,如果太累的話,還是自己最重要。」

  然後阿渡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其他人也知道你能讀心嗎?」

  「只是少數人。」麻倉葉王微笑著說,「那些人都很怕我,你就不害怕嗎?」

  阿渡愣了一下。

  「我覺得……」她張了張口,「我覺得他們害怕的,並不是你。」

  而是在某個人面前無所遁形的感覺。

  因為麻倉葉王會讀心,他就像一面鏡子,能清楚地映出一個人心底最陰暗的部分。

  沒有人會想要照這種鏡子。

  有些東西只要沒有被人看見,就能假裝並不存在,可一旦被映照出來了,人們就沒有辦法繼續自欺欺人。

  那些人真正害怕的,是他們從那張鏡子中看到的自己。

  月亮隱入雲層,盛夏的夜晚沁著涼意,遙遠的河畔,慶典的樂聲還在繼續。

  「那麼,你不害怕嗎?」

  夜風拂面而來,鼓樂的聲音仿佛近了,那些熱鬧歡快的聲音咚咚咚地敲著,卻被看不見的屏障阻擋在外。

  「如果說不害怕……」

  她捫心自問。

  「如果說我不害怕,那一定是在說謊。」

  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但是比起被讀心的害怕——」 阿渡的聲音忽然微微一輕:

  「我好像更害怕失去重要的朋友。」

  他說想要了解現代的事情時,她真的很高興。

  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科學家們發現了一條奇怪的鯨魚。普通的鯨魚歌聲一般在10到39赫茲之間,但這條鯨魚的歌聲卻和其他鯨魚的都不一樣,聲頻為52赫茲。

  其他鯨魚聽不到這條鯨魚的歌聲,無論它怎樣歌唱,怎樣努力地向同類發出聲音,它們也聽不到它在說什麼。

  這條鯨魚被科學家們稱為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但她在這個時代又何嘗不是如此。

  天圓地方的理論是錯誤的,地球並非世界的中心,從宇宙的角度來看,人類居住的星球不過是這茫茫星河中的一粒沙塵,就連人類這個物種本身,在地球漫長的歷史中也不過是最後一秒閃現的火花。

  □□不是神明降下的天罰,地震產生自地殼的運動,人類會生病是因為肉眼無法看見的病毒細菌,月亮也不會被天狗吞吃,那只是天體運行產生的結果。

  在這個時代,她說著無人能懂的語言。

  那種感覺甚至比當個啞巴更糟,因為她明明能發出聲音,能大喊大叫,甚至能在街上隨便抓住一個行人,告訴他這個世界是圓的,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這茫茫宇宙中轉動的球體。

  但是那麼做的話,她只會被當成一個瘋子。

  就算能發出聲音,就算能使用語言,就算喊到嗓子嘶啞,也不會有人能聽懂她在說什麼。

  所以當他告訴她,他對現代很感興趣,他想要學習她的語言,了解她的時代,那個時候,她真的好高興。

  好像那些沉甸甸的回憶,那些只有她能理解的事物,那些無時無刻不擠壓著她胸口的東西,忽然就獲得了得救的出口一樣。

  無法被任何人理解的感覺,太孤獨了。

  也許讀心的能力真的很可怕,可怕到其他人都避之不及,但不論從哪個角度思考,她都被這個能力拯救了。

  所以哪怕世人都懼怕麻倉葉王讀心的能力,也只有她不能這麼做。

  其他人都可以選擇逃跑,但唯獨她不能,因為她正是被這個能力,以及這個人溫柔的地方拯救了心裡的孤獨。

  所以她決定了。

  雖然這個決定無比突兀,甚至很可能顯得莫名其妙,她以後……不,現在說出口就會反悔也說不定……

  「既然你無法控制自己讀心的能力,」阿渡眼睛一閉,破罐破摔地大喊:

  ——「那就把我的心給你看吧!」

  這樣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不就是讀心嗎?!」

  不想變得疏遠,不想形同陌路,既然都已經這麼決定了,那就必須要戰勝對讀心這件事本能上的懼怕。

  ——她絕不逃跑,也不想逃跑。

  阿渡睜開眼睛,看向愣住的大陰陽師。

  「我這亂七八糟的心聲,你想聽就聽吧。」


第21章

  被動的強制讀心是一種雙方都討厭的能力。

  讀心的人討厭,被讀心的人也討厭。

  但只要繼續相處,心裡的所思所想就會在這個人面前無所遁形。

  所以她想好了,雖然這只是她在極短的時間內憑借直覺下的判斷——與其讓讀心變成雙方都討厭的事,至少有一個人沒那麼反感就可以了吧?

  如果反正都要被讀心,她不如先反將這個能力一軍,牢牢占據主動權。

  現在是她主動提出讓麻倉葉王讀心的,所以對方的能力也不再有越界之說。

  沒錯,如今是她強制讓對方聽取自己的心聲,如果要被討厭的話,那個被討厭的人也變成她了才對。

  需要決定是否逃跑的人,也變成了對面的人才對。

  「……我那亂七八糟的心聲,你想聽就聽好了。」

  雖然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看似豪氣萬千地說出這句話後,一股強烈的羞恥感還是湧上心頭。

  人在感到極度尷尬的時候,原來真的會有快要燒起來的感覺。

  不管是胸口還是臉頰,都燙得像有一團羞恥的火在燃燒。

  阿渡忍住了想要從屋頂跳下去的衝動。

  都已經決定以後要讓人讀心了,怎麼能連這點羞恥感都承受不住。

  社會性死亡什麼的,習慣著習慣著就好了。

  她以後的臉皮必須變得更厚,就算心裡在想一堆打滿馬賽克的東西,也能面不改色地繼續和人交談——至少要能做到這個程度才可以。

  等她休完假後,就去找麻倉葉平加上幾次瀑布修行吧。

  ……等等,那樣也不太對,瀑布修行鍛煉的是讓人心無雜質的能力,能清除雜念固然好,但這不會從根本上解決她臉皮太薄的問題。

  阿渡飛快地思考著以後的問題,對面的人好像終於回過神——

  然後笑出來了。

  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麻倉葉王在笑。

  不是平日裡那種溫柔和煦的微笑,也不是面對宮裡的人時,那種看似溫和有禮實則冷漠疏離的假笑,他好像是忍不住才笑出來的,仿佛她剛才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

  股宗站起身,有些驚異地看著忽然笑出聲的大陰陽師。

  阿渡:「……」

  她現在,立刻,馬上,就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要笑了。」她學著麻倉葉平板起臉,「你再笑的話,我就真的要跳下去了。」

  真的要從屋頂上跳下去了。

  「……抱歉。」麻倉葉王收起笑聲,但眼中的笑意卻還沒褪去,「我沒有在笑話你。」

  「……」

  不,不管怎麼看,他剛才都在笑她吧?雖然將心比心,如果她是對方的話,她也會笑場就是了?

  可惡啊,果然還是會笑場嗎。

  「你之前問我,」麻倉葉王語氣溫和,嘴邊依然噙著很淺的笑,「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銀色的月光灑過寢殿的屋脊,像海邊的白砂一樣泛著細微的光芒。

  「你不需要為謝禮費盡心思,留下來就可以了。」

  阿渡眨了一下眼睛,但對面的人好像並沒有在開玩笑。

  眼簾微垂,麻倉葉王看向貼在腳邊的虎斑貓:「你喜歡股宗不是嗎?」

  「……」一句話就命中紅心。

  股宗微微眯起眼睛,尾巴忽然向上彎了一下。

  「如你所見,這個宅邸裡有很多空置的房間。」麻倉葉王微笑著說,「麻女它們每天辛辛苦苦打掃的房間,沒有人住似乎有點浪費。」

  阿渡遲疑著:「但是……」

  「如果不想因為「靈視」變得疏遠,作為朋友就更應該待在一起不是嗎?」

  這句話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她一時說不出來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更重要的是,」麻倉葉王聲音微頓,那種仿佛忍俊不禁的笑意再次滲入他聲音的邊緣,「你現在還不太能熟練地使用式神,一個人生活的話可能會有點辛苦。」

  「……」

  阿渡萎了。

  她發現她無法反駁麻倉葉王的話。

  「那……」她試著做最後的掙扎,「至少讓我付房租吧。」

  作為一個有手有腳現在還有俸祿的正常人,她實在無法接受長期在別人家裡白吃白住。

  「房租嗎?」

  麻倉葉王:「我會考慮的。」

  阿渡:「我覺得,這件事你不用考慮,直接答應就可以了。」

  麻倉葉王不置可否:「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忽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估計也累了。」他微微垂眸,笑道,「你需要回去進行更慎重的思考。」

  黑暗的遠方,賀茂川河畔點綴著蜿蜒的火光。

  銀色的月亮灑下清輝,麻倉葉王眼神柔和。

  「就算你反悔了,那也無妨。」

  人類的心是會變的,對面的人似乎想這麼說。

  「如果有一天,你想收回之前的誓言,」他微微放輕聲音,「請不要覺得害怕,也不必為此自責。」

  「……」

  「你貴重的謝禮,我已經收到了。」

  ……

  阿渡知道麻倉葉王說的是對的。

  人心易變,有多少人起誓的時候信誓旦旦,後來卻很快翻臉賴賬。

  更重要的是,後來反悔不代表當初的誓言並非真心,只能說這世上的很多東西都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人會變,環境會變,宇宙會變,人的感情和思想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改變,很少有東西會一直停留在原地保持不變。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事情也能往更好的方向轉變不是嗎?

  不管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是更大的社會環境,既然都要改變,往好的方向改變不行嗎?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若要變得更好的話,都需要付出相應的努力。

  若想事情變壞,有時候什麼都不做就可以了,但如果想要一件事往好的方向發展,那努力是必不可少的。

  第二天一大早,阿渡頂著黑眼圈走進大廳。

  她早就料到自己會睡不著了,心平氣和地在麻倉葉王對面坐下來。

  「我有幾個問題。」

  決定要和讀心的能力共處之後,她意識到自己需要更加了解所謂的「靈視」。

  是的,共處。假如這個能力是一位無處不在的室友,那麼同處一個屋檐下,了解對方是十分必要的第一步。

  而且說實話,一旦接受了麻倉葉王擁有「靈視」的能力後,奇怪的學術研究精神也冒了出來。

  麻倉葉王一副不怎麼意外的神情:「你說吧。」

  阿渡在心裡切換語言頻道:

  Can you still read my mind——你現在還能讀懂我的心聲嗎?

  麻倉葉王:「可以。」

  「……語言的隔閡在靈視的能力面前也不起作用嗎?」阿渡十分好奇。

  「在你看來,語言是什麼?」

  她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大概算是代表意義的符號吧。」

  「沒錯,語言並不是現實存在的事物,而是貼在這些事物上的標簽,如你所言是一種符號。」麻倉葉王耐心地說,「語言影響人類如何理解並構築現實,它不是現實的映照物,卻能影響人類接觸到的現實。」

  她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用顏色打個比方,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詞彙,有些語言並不會區分綠色和藍色,而相關的研究證明,使用這種語言的人,確實在現實中對綠色和藍色這兩種顏色的區別感知更弱。

  「同一個事物雖然會被賦予不同的符號,它本身的存在卻並不會改變。比如存在於大自然中的「火」就算擁有不同的符號,它本身的特性也不會動搖。」

  「我知道了。」阿渡說,「語言雖然不會直接影響現實,但它卻會影響人類對現實的理解,換句話說,語言會影響人類的心。」

  而所謂的陰陽術,以及所謂的咒,都是以人類的精神力——即所謂的「心」為力量的源泉。

  麻倉葉王:「靈視不受語言影響的原因也正在於此,這個能力聽取的是意義而非符號。」

  阿渡隱約覺得她好像抓到了什麼。

  她看向圈起身子趴在蒲團上的股宗。

  「如果說這個能力不受語言影響的話,那麼沒有語言的生物,它們的心聲你也能聽到嗎?」

  麻倉葉王微笑起來。

  好了,她懂了,答案是可以。

  阿渡覺得她又悟了——原來對方還是迪ま尼公主嗎。

  「……那是什麼?」

  白ま公主、灰ま娘、睡ま人……哪個迪士尼公主身邊沒有一只動物伙伴呢。

  破案了。

  麻倉葉王:「你好像在想很奇怪的東西。」

  「哪有。」她義正嚴詞,「我只是非常認真地在琢磨靈視這種東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渡端起茶杯:「比如說,你說自己能讀心,但是「人心」這種東西要怎麼定義?除了思想以外,別人腦內的圖像你也能看到嗎?」

  「可以。」

  她嗆了一下,放下茶杯。

  她試探性地在腦內想像出股宗翻肚皮睡覺的樣子。

  麻倉葉王:「你在想股宗翻肚皮睡覺的樣子。」

  躺在蒲團上的虎斑貓支棱起耳朵,忽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渡心虛地別開目光,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她想,她以後可能要設置一個待機畫面了。

  比如放一只藏狐的圖片?看起來就很有神游天外的感覺。

  她忍不住開始想一些有的沒的,什麼電視的雪花噪點畫面,手機的鎖屏背景,後面還出現了什麼麥ま勞,肯ま基,必ま客,動畫末尾的to be continued截圖,還有各種奇怪的表情包。

  阿渡趕緊打住,甩甩頭,試圖將奇怪的東西甩出腦海。

  麻倉葉王微笑地看著她。

  話說這個人也太淡定了吧?

  「我應該表現得驚訝點嗎?」

  不,別,請你繼續維持現狀。

  阿渡深深地嘆了口氣,換了個比較關鍵的問題。

  「既然你能讀取他人的思想和腦內想像的畫面,那麼,情緒呢?」

  他能讀心的範圍也包括他人的情緒嗎?

  麻倉葉王的聲音似乎微微淡了些:「可以。」

  她點點頭。

  也就是說,她昨天尷尬得要死的心情,也傳達到他那裡了。

  他知道她覺得很尷尬,知道他知道她的尷尬後,她仿佛忽然又覺得更尷尬了。

  ……這不是無限套娃嗎?!

  「抱歉。」她老老實實地捧住茶杯,「我之前是不是給你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回到現代時,她的心情非常低落,那段時間的負面情緒,他肯定也感受到了。

  阿渡認真地保證:「以後有無法處理的負面情緒時,我會離你遠一點的。」

  她明明非常認真,在非常嚴肅地提議如何解決未來會出現的困擾。

  「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麻倉葉王道,「只是第一次和人這樣普通地談起自己讀心的能力,感覺有些奇怪。」

  「我要不要打住?」

  「不。」

  他微笑著說:「說實話,這種感覺好像還不錯。」


第22章

  聽說她打算留下來時,麻女表現得高興極了。

  吃飯的時候,笑眯眯的式神一直不斷試著給她添飯,還有好幾個白色的紙片人殷勤地給她端菜斟酒,圍在她身邊不停忙活。

  阿渡坐在一堆式神中間,眼睜睜地看著麻女給她添了第三碗飯。

  這個年代的人大多吃的都是隔水蒸出來的米飯,這種米飯又叫做「硬飯」,吃起來硬邦邦的,因此經常泡著湯汁或水一起吃,用米和水一起煮出來的飯則被稱為「姬飯」,口感比較接近現代人習慣吃的米飯。

  米和水的比例要怎麼調配才會最好吃,麻女似乎試驗了很多次。

  「今天的飯好吃嗎?」

  阿渡正准備接過飯碗,一個紙片人端起腌菜的碟子,明明紙片人沒有表情,她卻愣是從它的動作中看出了期待的意味。

  白色的紙片人矮矮小小,努力踮著腳將那碟腌蘿蔔送到她面前。

  「……好吃。」她伸出筷子,夾起一塊蘿蔔,「特別好吃。」

  麻女臉上的笑容似乎擴大了一些:「那就一直留下來吧。」

  說著,麻女又給她添了一勺飯,因為碗裡不太盛得下,還特意用飯勺拍了拍,壓平了。

  阿渡:「……」

  她看向對面的麻倉葉王。

  ……救命。

  明明能聽見她心聲的大陰陽師,這種時候倒是十分擅長裝聾作啞。

  端菜斟酒的紙片人都停了下來,沒有得到回復的麻女湊近了些,臉上的表情似期待似忐忑。

  「阿渡小姐會一直留下來嗎?」

  阿渡端著那碗飯,第一次覺得飯碗這種東西燙手。

  她瞄向笑而不語的麻倉葉王,心裡不斷刷屏:……管管你的式神,快管管你的式神。

  這麼飛快刷屏十幾下後,麻倉葉王終於開口替她解圍——

  他微笑著說:「不行嗎?」

  阿渡:「……」

  你這是解了個什麼圍啊!讓你去化解敵人不是讓你去加入它們的啊!這不是將她的退路更加封死了嗎?這種時候就不要在旁邊笑眯眯地看戲了,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撐死的。

  麻女附和道:「不行嗎?」

  剩下的幾個紙片人也仰起空白的臉看著她。

  你看!你的式神立刻就學起來了!麻倉葉王你看看你立的好榜樣!

  阿渡盯著他,面無表情地哢嚓哢嚓吃下最後一塊腌蘿蔔。

  「倒也不是不行。」

  「太好了!」麻女的手已經伸向裝飯的木盆。

  ……為什麼你們式神表達高興的方式都這麼樸素呢。

  但那一盆飯是麻女特意按照她的口味給她做的,米飯又是珍貴的食材,阿渡想拒絕都拒絕不了。

  晚上吃撐了的後果是,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她直接跳過了早飯。

  她那些陰陽寮的同事對此十分驚奇,平安時代的人一天只吃兩餐,在一天只吃兩頓飯的人中,她這個雷打不動的一日三餐派就顯得十分突出。

  她覺得別人奇怪,別人也覺得她奇怪,在互相覺得對方奇怪這一點上倒是達成了十分和諧的共識。

  侍奉朝廷的陰陽師以天文、歷法、掌管時刻為正職,同時負責占蔔、追儺,後者包括各種驅鬼逐疫祈求平安的儀式。

  陰陽師一般或多或少都精通兩到三項,但她占蔔一般般,天文勉強能過得去,歷法和漏刻則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只有在物理驅鬼這個技能上拉到滿點,別的陰陽師遇到困難的任務都會交給她去處理。

  因此,阿渡每天在陰陽寮的工作都十分簡單。

  她不負責繁雜的書面工作,也很少和陰陽寮之外的官員打交道,每天的任務就是看看哪裡出現了新的靈異事件,確定地點和關鍵人物之後就帶上打鬼工具出動。

  想當年……倒也不能說是想當年,以前大學宿舍出現蟑螂的時候——特別是那種會往人的臉上飛的蟑螂——她都是拿著拖鞋站在最前線的那個勇士,現在打鬼也是一打一個准。

  這可能就是宿命吧,阿渡望著麻倉本邸上方的天空想。

  用麻倉葉平本人沒有說出來過的話形容,每一天都是修行,劍術的練習一天都不能中斷,因此工作比較清閑的時候,她都會來到麻倉家進行訓練。

  來的次數多了,一些人便開始試著搭話。

  有時候是實習的陰陽生,有時候是正兒八經的陰陽師,向她搭話的人形形色色。

  「你和葉王大人是怎麼認識的?」這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問題。

  「葉王大人有教導過你嗎?」

  「你是怎麼讓葉王大人答應教導你的?」

  以及——

  「葉王大人平時會做什麼?」

  「葉王大人不喜歡和人來往總是一個人住的事情是真的嗎?」

  「葉王大人是真的全知全能嗎?」

  「葉王大人……」

  「葉王大人……」

  「葉王大人……」

  「聽說葉王大人比起狗更喜歡貓,這件事屬實嗎?」

  阿渡看向提出最後一個問題的陰陽生:「雖然他本人可能不會承認,但我覺得,他是貓派。」

  屬於麻倉本家的陰陽師走了過來,嗡嗡環繞的提問聲忽然一止,那些人匆匆散去,周圍很快再次安靜下來。

  「非常抱歉。」那名陰陽師深深向她彎身行了一禮,她趕緊從台階上站起來,「那些孩子都是才入門不久的學生,還請您饒恕他們的失禮。」

  「不……沒什麼的。」她始終不太適應這個時代的禮節。

  阿渡干笑道:「我完全沒往心裡去,你也不用道歉。」

  她倒是還想加一句,對她沒必要使用敬語,但對方表現得那麼嚴肅慎重,最後也只能作罷。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擁有通靈之能的陰陽師也不能免俗。倒不如說,比普通人更了解彼世之物的通靈人,說不定八卦的範圍還更廣一點。

  她說沒往心裡去,就真的是沒往心裡去,但是——

  「你不介意嗎?」

  夕陽西下,漫天的晚霞鋪過寬廣的空地,阿渡坐在台階上,入秋之後天氣變得涼爽,傍晚的風吹起大陰陽師的狩衣,遠方的楓林發出嘩嘩的碎響,一時聽起來好像海浪翻湧的聲音。

  「介意什麼?」她轉過頭,看向身側忽然出現在麻倉本邸的麻倉葉王。

  「你是這個時代的名人吧?」

  有些人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注定會載入史冊了。

  周圍的人也明白這點,他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相當不得了的人處於同一時代。

  對於平安京的陰陽師來說,大陰陽師麻倉葉王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不,有些人說不定就是把他當做神明看待。

  「有很多崇拜你的人,很正常不是嗎?」

  同樣的,有很多畏懼他的人,這也很正常。

  在平安京的這幾個月,她聽到了不少傳言。

  普通人對於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了解僅限左京三條那座空蕩蕩的宅邸,無人居住的宅邸會忽然亮起燭火,緊閉的門扉會自己打開,街坊間流傳的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儼然將大陰陽師的居所當成某種鬼宅。

  敬畏是一個有意思的形容詞。如果說世人對麻倉葉王的恐懼多於尊敬,那陰陽師們對麻倉葉王則是崇敬多於畏懼。

  阿渡:「關注你的人很多。」

  對他的評價也呈兩極分化的狀態。

  麻倉葉王垂下眼瞼,輕笑一聲:「人類將鬼和神並稱為鬼神。」

  聲音微頓,他淡漠道:「但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說到底只在於哪方對人類更有益罷了。」

  阿渡:「想知道那些人今天問我什麼了嗎?」

  「我已經知道了。」

  「哇,」她故意說,「你可真掃興。」

  麻倉葉王笑了笑,抬袖坐到她旁邊的台階上,和她一起看傍晚的夕陽。

  「你真的不介意?」

  「你不是能讀心嗎?怎麼還要問我第二次。」

  她應該抱怨什麼?

  像是「我的朋友超級厲害又有名氣,別人天天找我套近乎只是為了更了解我的朋友,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真正的我!」——這樣奢侈的煩惱嗎?

  阿渡:「你如果希望聽到我這麼說的話,我可以考慮裝一下。」

  麻倉葉王彎了彎嘴角:「那你打算做什麼?」

  她是有史以來轉正最快的陰陽師,還是麻倉葉王親自推薦的,背後偷偷說閑話的人肯定很多,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

  阿渡:「那當然是坐實他們的猜想。」

  她憋著笑,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的大陰陽師:「我要近水樓台先得月,讓崇拜你的那些人都羨慕死。」

  哪有為了旁人的閑言碎語而疏遠自己朋友的道理。

  「……是嗎?」麻倉葉王忽然轉頭看著她,「你要怎麼近水樓台先得月?」

  她還沒來得及收回自己之前的動作,對方這麼一轉頭,兩人的距離忽然變得極近。

  瑰麗的晚霞漫過傍晚的天空,遠方的楓林如火如荼,漫山遍野都是燃燒的色彩。

  一枚紅色的楓葉脫離枝頭,悠悠落入晚風沙沙離去後的寂靜。

  楓葉擦過地面的細響讓她陡然回過神,阿渡立刻坐了回去,莫名其妙地輕咳一聲。

  「我剛才說了奇怪的話,還是忘掉吧。」

  「但是我已經記住了。」

  「這種時候你的記憶力不用這麼好的!快忘掉。」

  「為什麼?」麻倉葉王:「我不覺得那是奇怪的話。」

  「但是我覺得奇怪行了吧!」

  「哪裡奇怪?」

  「你現在就很奇怪!」

  她眼神亂瞟,忽然像找到救星一樣,伸手往他狩衣的袖子上一指。

  「那裡!」

  有一撮黃褐色的貓毛。

  「……」

  阿渡:「股宗,最近是不是開始換毛了?」

  畢竟要准備入冬了。

  可惡啊!為什麼忽然好羨慕,她什麼時候才能沾上股宗的貓毛呢?

  麻倉葉王:「……」

  事實證明,股宗確實開始換毛了,她的願望也很快就得到了實現。

  因為股宗實在是太能掉毛了,它那不是掉毛,根本就是在飛毛,看起來根本不胖的一只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隨手一摸都是滿手毛,完全變成了蒲公英貓。

  被世人懷疑全知全能的麻倉葉王:「你以前養貓的時候,也是這種情況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露出微笑,「你是不是在擔心股宗這麼掉毛下去會禿?」

  「……」

  「我雖然不能讀心,但這種程度的事情我還是猜得到的。」

  阿渡:「放心吧,貓換毛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

  麻倉葉王剛將股宗撿回來的時候,它生了重病,瘦骨嶙峋,現在終於養回來了,也開始在秋天的換毛季飛毛了。

  阿渡倒是很想記錄一下股宗換毛的過程,但沒過多久,她就被委托去調查北面山村的人口失蹤案件。

  普通的人口失蹤案當然輪不到陰陽師出馬,但那名最後失蹤的受害者,據說也是一位陰陽師。


第23章

  這個年代,失蹤不叫失蹤,叫「神隱」,意指被鬼神隱藏起來。

  神隱的人有時候會徹底從世間失去蹤跡,有時候則會時隔多年忽然重現於世,甚至還保持著當年失蹤時的面貌,諸如此類的怪談在各地十分普遍。

  說到時間暫停,她不清楚穿越時空的人是否也會出現相似的症狀。

  她從現代帶來的東西,包括手機、銀行卡、令和時代的硬幣等等,她全部存到了設有結界的儲物盒裡——包括現代女性包裡必備的救急衛生巾。

  一開始,阿渡以為那只是單純的水土不服引起的生理不調,後來卻覺得事實可能並非如此。

  滿打滿算,她已經在平安時代停留了半年之久,在這期間,她身上的時間就像被凍結了一樣。

  阿渡不知道平安時代的女性是怎麼應付每月的葵水的,但是謝天謝地,她一點也不想要做這方面的嘗試。

  更重要的是,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時間可能是暫停的之後,她心裡隱約升起希望:這是不是說明,她在現代那邊的時間也一樣停止了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就不用再天天擔心自己在現代失蹤之後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了。

  想通這一點後,她也能更好地在這邊的時代生存下去,然後總有一天,她會找到回家的辦法。

  在那之前,她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工作,盡早在這邊社會的立足。

  枯葉在腳下發出脆響,隨著深入山腹,人煙逐漸稀少,這個季節的陽光本就單薄,後來幾乎被茂密的杉木林完全遮擋在外,只剩下零零碎碎的光斑透過遙遠的樹冠落下來。

  平安京外面的世界對她來說是一片空白,阿渡拿著地圖,在荒無人煙的山道上停下腳步。她看了看逐漸暗下來的天色,決定更正一下之前的說辭:不是一片空白,是一片黑暗才對。

  對於京城裡那些夜夜笙簫的貴族而言,外面的世界荒涼貧瘠,是不折不扣的蠻荒之地,而平安京則是那黑暗中像征著文明的唯一亮光。

  她對於後者持保留態度,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一旦離開平安京,周圍的景色便立刻荒蕪起來,她步行了大半天,也只遇到了幾個面色疲憊的樵夫。

  聽說她在尋找某個村莊後,那幾個人面露異色,也不肯回答她的話,好像生怕被穢物沾上似的,匆匆低頭背著籮筐離去。

  搞得她最後只能依靠自己手裡的地圖。

  還有莫名其妙自己撞上來的靈異現像。

  夕陽西斜,白晝的余暉在杉樹林的縫隙間閃爍著微弱的光,那些百余年的杉木生得十分高大,抬首望去時,讓人的脖子都會酸起來。

  蹲在杉樹邊的身影看起來像個七八歲的孩子,哭泣的聲音抽抽搭搭,在一片寂靜中顯得分外清晰。

  她合上手裡的地圖,走過去。

  只剩下幾步之遙時,小孩子哭泣的聲音忽然一止。

  無限放大的寂靜中,那個惡靈轉過頭,臉上的笑容扭曲成黏稠的濃墨,咧嘴露出漆黑一片的嘴巴,驟然朝她的方向撲了過來。

  然後被她一刀鞘抽飛了出去。

  一聲重響,她出手毫不留情,那個惡靈厲聲慘叫著滾落在地,不可思議地捂臉看著她,仿佛難以置信她居然沒有上當。

  阿渡:「……看什麼看,快帶路。」

  現代這種套路還少嗎?將小孩子哭泣的聲音錄下來,放在獨自居住的女性門外,引誘女性開門查看情況。想忽悠天天關注社會新聞的現代女性,平安時代的惡靈還是太嫩了。

  那個小孩子模樣的惡靈恨恨瞪她一眼,轉身跑了。

  跑了。

  她的引路鬼跑掉了。

  ……干!這下還讓她怎麼找路!

  「別跑!」

  光線幽暗的山林地形復雜得如同迷宮,她根本就追不上那只惡靈,等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偏離那條窄得幾乎不存在的山路,來時的方向也變得無處可尋了。

  天色越來越暗,秋季本來就天黑得早,隨著光線消失,空氣裡的寒意蔓延上來,阿渡轉頭看了一圈,在身側最近的杉樹上用刀刻了個記號。

  她憑直覺選了個方向,正要往前——

  「不是那邊。」

  一聲輕響,白色的符紙無風自燃,燭火般的光芒照亮了周圍的黑暗,她轉過身,此時本應該留在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微笑著道:

  「怎麼了?」

  「……我只是在想,應該沒有哪個惡靈有膽子裝成你的模樣來騙人。」

  「正確的判斷。」麻倉葉王微微抬手,更多火光接連躍起,日落後的黑暗如海水在林間彌漫,只有他們周圍保持著溫暖的亮光,形成某種結界般的弧光。

  「你不是應該在那什麼大臣的府邸裡進行驅鬼儀式嗎?」

  「是左大臣的府邸。」麻倉葉王糾正道,「普通的驅鬼儀式,有我的式神足以。」

  阿渡揚起眉毛:「你是說,你用你的式神糊弄了那位左大臣。」

  「你想這麼理解也可以。」

  麻倉葉王繼續微笑:「以在場之人的水平,不會有人發現在場的只是我的式神,所以倒也不能說是糊弄。」

  ……用非常溫柔和煦的表情說出了非常嘲諷的話啊這個人。

  「你知道那個山村怎麼走嗎?」

  「如果不知道的話,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你出現的可真及時,感激不盡。」

  「不必言謝,我們現在如果想回頭,估計也出不去了。」

  「?」

  「在解決此處的詛咒之前,我們最好還是繼續往前走。」

  黑暗的盡頭是個人口稀少的山村,破敗的房屋參差不齊,即將進入村子周邊時,麻倉葉王熄滅了燃燒的符紙,慢慢從黑暗中顯出身形。

  「你們是誰?」開門的村民露出似驚訝似警惕的表情,那是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門縫後的臉爬滿歲月留下的痕跡,粗糙如皺起的牛皮紙。

  他將門後的景色用身體堵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臉。

  「我們是從京城那邊來的旅人,不小心在附近迷了路,不知可否在你這裡借宿一晚?」

  那個村民眼神微動,看了麻倉葉王一眼,又看了旁邊的她一眼,這次視線停留得稍久一些。

  「你們去找村長吧。」那個男人不耐煩地扔下這麼一句,砰地一聲關上門。

  和阿渡想像中的白發蒼蒼的模樣截然不同,村長是一個意外年輕的男人,和之前的村民不同,他熱情地將兩人迎進家裡,甚至還擺上了簡陋的飯食。

  「不用擔心,」村長笑呵呵地說,「明天一早,我會讓人給你們帶路。這附近的地形比較復雜,經常有人迷路。」

  阿渡:「是嗎?經常有人迷路。」

  「可不是嗎。」對方眼睛眯成一條縫,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一起,彎出微笑的弧度,「但在我們的幫助下,迷路的人都能找到回去的方向。」

  「你們什麼都不用擔心,今晚吃飽喝足好好睡一覺,明天就能從這裡出去了。」

  說完這些話後,衣衫襤褸的男人保持著微笑,撐著膝蓋站起身,離開房間時沒有忘記細心地替他們拉上門。

  「……」她面無表情地看向面前的粗糧飯。

  「別吃。」

  「就算你不那麼說,我也不會碰這個東西的。」

  她循著麻倉葉王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的目光落在房間角落裡的神龕上。

  「那是什麼?」

  「這裡的村民祭拜的山神。」

  「我今晚是應該裝睡,還是直接醒著?」

  「都不必。」麻倉葉王掏出兩張符紙,松開手,那兩張符紙飄到空中,豎直停頓片刻,隨即悠悠落向鋪好的草席。

  「你可以睡一會兒。」他對她說,「到時間了我會叫你。」

  子時,房門無聲滑開。

  燃燒的火把勾勒出村民們的身影,同時也在那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

  那些人拿出繩子,將貼著人形符紙的草席卷起,緊緊綁住,一行人動作利落分工有序,很快便離開房屋,朝山裡的黑暗走去。

  隊伍前列的村民手執楊桐枝,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緩慢游曳,隨後朝著山道下方蜿蜒,下沉,不斷墜向黑暗深處,終於在一處洞窟前停了下來。

  「好了。」村長低聲道,「快扔進去。」

  村民們面面相覷,後來不知是誰一咬牙,將草席往洞窟裡一扔。

  沉重的悶響傳來,洞窟的開口再次合上了。

  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內,火光微微一跳,旋即驟然沿著符紙擦燃。

  「我之前似乎忘了問你,為什麼忽然拋下京城的職務來到這種地方。」

  阿渡看向被火光照亮的空間。

  「現在看來,我倒是不必問你這個問題了。」

  之前在村裡的時候,她就隱約覺得十分奇怪,為什麼村子裡出現的都是正值壯年的男性。

  因為剩下的人,那些老弱病殘,現在全部都在這裡了。

  她接受任務時,被告知失蹤的人口數是六人。

  洞窟裡空氣窒悶,腐爛的氣息濃郁得幾乎要化為實質。

  爬滿青苔的神祠矗立在洞窟深處,神祠前的地面上,堆滿人類的白骨和尚未完全腐爛的肢體,粗略估計至少有幾十具。

  「是活人祭祀。」麻倉葉王的聲音十分平淡,仿佛早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很多村子都有這個傳統。」

  「但是這個數量……」

  然後她想起來了。

  「因為今年的災情。」

  先是洪災,再是旱情,陷入絕望的村民選擇了最愚昧可怕的做法。

  但是還有哪裡不對。

  烏雲平移,慘淡的月光從洞窟上方的缺口漏下來,一道人影坐在神祠的台階前,低垂的頭顱幾乎折到胸口。

  阿渡倏然停下腳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竄上脊背。

  地面上的骸骨震動起來,洞窟發出陰森的回響,一時間仿佛有無數風聲在耳邊凄厲咆哮,早已死去的身影往前一個踉蹌,被無形的絲線操縱著,從台階上站了起來。

  然後抬起頭。

  漆黑的污血從眼眶口鼻流下,蘇醒的怨靈彙集而來,以那個屍體為中心,密密麻麻瘋狂纏繞在一起,堆積築成一具巨大的骸骨。

  白森森的骨骼被漆黑扭曲的怨氣包圍,那個怨靈的集合體沒有臉,只有無數線團在腦袋的部位扭動掙扎,仿佛隨時都會化作濃稠的黑暗滴落下來。

  ……好恨。

  那只巨大的鬼張開嘴,下頜從關節掉落,露出森森獠牙後漆黑的喉嚨。

  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

  那些聲音重疊在一起,語速越來越快,聲調越來越尖銳,好像壞掉的收音機一樣,最後收束成一句:

  ——為什麼偏偏是我。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塵土飛揚,坍塌的洞窟露出夜空的殘月,她在那個瞬間想都沒想,撈起麻倉葉王就躍了出去。

  風聲在耳邊陡急呼嘯,惡鬼的嚎叫凄厲得讓人血液逆流,她躍出去極遠,這才想起自己還帶了一個人,趕緊一個急剎車回身將對方放下來。

  「你沒事吧?」

  「……什麼?」麻倉葉王似乎沒回過神。

  夜風吹亂了兩人的長發,狩衣在風中翻飛,遠處,怨念堆積而成的惡鬼正移平地形朝這邊而來,樹木折斷的聲音不斷響起,隆隆震動的大地仿佛隨時會向兩側裂開,露出藏在腹中的無數冤魂屍體。

  她不確定「靈視」這能力的範圍有多廣。

  阿渡一下子就急了。

  她按住他的臉,可能本來是想捂住他的耳朵,但動作做到一半才想起這舉動的無用,麻倉葉王訝異地看著她,他估計已經聽到了她的心聲,但她還是關切道:

  「你還聽得見嗎?」

  咚的一聲,大地再次傳來震動。

  ——你現在還聽得見嗎?

  那些被憎恨吞噬的扭曲心聲。


第24章

  人類的心會生出鬼。

  怨憎、憤怒、恐懼、貪婪、嫉妒、不甘……從這些執念中誕生出的邪惡,正是鬼這種存在的本體。

  知道麻倉葉王有被動讀心的能力之後,阿渡很快明白那個晚上出現在宅邸裡的餓鬼從何而來。

  被餓鬼襲擊時,宅邸四周展開結界,目的不是為了抵御來自外界的侵襲,而是為了困住內部的威脅,防止數量眾多的鬼流竄到平安京引起災禍。

  人類心中的陰暗在麻倉葉王面前無所遁形,但與此相對的,他也沒有辦法屏蔽那些扭曲的心聲。

  污穢的情緒失去邊界,醜陋肮髒的欲念肆意蔓延,吸收了大量的惡意之後,那些黑暗的執念無處可去,最後只能化身為鬼,從他的心裡滿漲破裂出來。

  她曾經見到過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鬼,全部都生自麻倉葉王被世人陰暗情緒侵蝕的心裡。

  「……沒錯。」

  殘月細如彎鉤,風姿俊雅的大陰陽師微垂眼睫,語氣平靜地承認:

  「是我。」

  那個晚上,鬼禍的源頭不是別人,正是麻倉葉王本人。

  他似乎早就對這種事習以為常,因此哪怕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也依然能第一時間張開結界。

  守護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心裡棲居著世間之惡養育出來的眾多惡鬼。

  越是了解所謂的靈視,這個被動讀心的能力聽起來越像某種侵入性思維,而這在現代的臨床心理學中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心理障礙,意指反復出現、不斷侵入患者思想的想法和意念。

  但麻倉葉王的情況比這糟糕多了,侵入他心裡的不止是別人的想法,還包括了各種強烈的負面情緒。

  「我不覺得痛苦是一種應該忍耐的東西。」阿渡認真地看著他。

  痛苦這種機制,是生物在適應環境的過程中,為了更好生存而進化出來的一種本能。

  因此,人被火燙到了就會收回手,誤食過毒果就不會再碰,被尖銳的物體劃傷過就會懂得以後要更加謹慎,沒有痛覺的人很難在世上生存下去。

  痛苦是危險的信號,接收到信號的生物會本能地采取減輕痛苦的行動,但在這個世上各種各樣的生物中,會自發地去忽視,甚至強迫自己去忍耐這種信號的,好像也只有人類了。

  「阿渡。」麻倉葉王的聲音很輕,好像一個問號,又好像某種嘆息。

  他握住她的手,溫熱的體溫從皮膚相觸的地方傳來,麻倉葉王抬起眼簾:「你在想很危險的事。」

  「……既然你已經聽到我心裡在想什麼了,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阿渡抽回手,硬邦邦地道,「你站遠點。」

  這種亂七八糟的,要和醜不拉幾的怨靈打交道的工作,交給她做就行了。

  話說回來,這本來就是她個人的任務,好端端的大陰陽師跑來湊什麼熱鬧,就算實際的失蹤人口數是原本的好幾倍,她也照樣能夠應付。

  想到這裡,她底氣更足了。

  「去去去,不要打擾我執行任務。」

  阿渡將大陰陽師趕到一邊,讓他遠離即將成為戰場的區域。

  「詛咒的核心在……」

  「我知道。」阿渡板起臉,看他一眼,「你離這裡遠點。」

  遠到他再也不能聽見這些惡靈的鬼哭狼嚎為止。

  折裂的斷木迎面飛來,她往旁邊一躍,骸骨森白的鬼反手一抓,捏爆了她立足的杉樹,尖銳的碎屑飛濺四散,她從空中落下,旋身手起刀落,斬斷怨念凝聚而成的漆黑手臂。

  污穢的血液濺射而出,帶著腐蝕性的毒液如雨淋落,那只鬼倏然後仰,凄厲的罡風從背後襲來,鋒利的牙齒擦著她狩衣的袖子而過,那只鬼斷腕的傷口處冒出無數條蛇一般的黑影,張開的喉嚨深處遍布利齒,扭動著身軀朝她的方向咬了過來。

  手掌在地上一撐,她飛快翻身後躍,一刀切斷包圍過來的黑影,躍入半空時,那只鬼突然轉身,剩下的那條手臂攜著巨大的力道朝她揮來。

  刀鞘展開結界,漆黑的鬼手撞在結界上,爆發出金屬般的嗡鳴,巨大的鬼痛嚎一聲,她落到背後的杉樹上,瞬間借力一蹬,再次如離弦之箭一般衝過去。

  脫臼的手臂長長地垂在身側,那只鬼張開口,下頜掉落到不可思議的弧度,黏連的嘴角如絲拉開拉長,露出內部深淵般的喉嚨。

  詛咒的核心,在鬼的身體內部。

  從嘴巴進去也不是不行……

  電光石火間,她手腕一轉,改變刀勢。

  那只鬼的嘴巴張得極大,森白的利齒正要咬合,地面在那個剎那亮起巨大的五芒星陣,將漆黑的身軀固定在原地,冰凍般動彈不得。

  風聲在耳邊烈烈,阿渡詫異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麻倉葉王。

  ……算了。

  幫就幫吧。

  她在心裡嘟囔一聲,順勢躍入那只鬼的血盆大口,一刀劈開怨氣翻湧的內核。

  黏稠的黑暗毫無預兆地沒頂而來,那一瞬間,她說不清楚是她躍進了那些怨靈的回憶裡,還是那些怨靈的回憶伸出骨骼森白的手,驟然將她拖入回憶的深淵。

  漆黑的怨念既冰冷又滾燙,渾濁污穢如浸泡著無數死屍的泥沼,她無意識地喘了口氣,從泥沼底部浮上來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幾乎完全遮蔽了視野,然後啪的一聲——

  眼前的場景變了。

  昏暗的屋子裡,搖動竹簽的聲音傳來,衣衫襤褸的村民垂著頭聚集在神龕前,神情麻木地將手伸向竹筒。

  一只手伸了過去,然後又是另一只手。

  朱漆血紅的竹簽從竹筒裡倒出來時,周圍麻木的表情忽然變了,變得扭曲而猙獰。

  無數雙手湧上來,將拼命掙扎的人按到在地。

  「為什麼是我?!」

  單薄而凄厲的聲音被更多聲音淹沒下去。

  「為了村子。」

  竊竊私語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有人在念咒,有人在厲聲哭嚎,還有更多的人噤若寒蟬,那些嘈雜的聲音沸騰起來,像燒開的沸水那樣,然後氣溫驟降,寒冷無情的沉默再次籠罩下來。

  搖動竹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沙沙的竹簽聲在寂靜裡回蕩,伸向竹筒的手變少了。

  有時候是枯瘦的手,有時候是幼小的手。

  那些手在泥土裡摳出血跡斑斑的痕跡,在洞窟的岩壁上留下瘋狂的抓痕,但總是有更多的手湧上來,將那些掙扎和哭嚎,絕望和恐懼,用盡全力死死捂住,全部填埋到不見天日的地底深處。

  「為了村子。」

  剩下的聲音喃喃著,復數震動的嗡鳴如同蜂群。

  「為了村子。」

  然後有一天,竹筒裡的竹簽全部變成了血的顏色。

  「為什麼偏偏是我?」

  那好像是女人的聲音,小孩的聲音,又仿佛是老人的聲音,沙啞重疊的聲音帶著瘋狂刻骨的恨意,死不瞑目的屍體從口鼻處湧出污穢的鮮血,染紅了剩下的所有竹簽。

  手不夠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變得惶恐起來,那些尚有力量的手開始顫抖。

  但是試圖逃跑的人,很快就會再次回到村裡。

  沒有人搖動的竹筒,血紅色的竹簽嘩嘩作響,催命符般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

  「為什麼偏偏是我?」

  陌生的手敲響了門扉。

  那個人迷路了,向無法離開此處的村民尋求借宿。

  竊竊私語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片刻的寂靜後,笑意重新回到絕望多日的臉上。

  「既然可以是我,那也可以是你。」

  「我是無辜的,所以你也可以是無辜的。」

  「所有人都不幸,這樣才是公平。」

  迷途走入深山的旅者,後來再也沒有出來過。

  竹筒停止搖晃,敲門的聲音取而代之。

  最後敲響門扉的人,是一名年輕的陰陽師。

  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芒,纖細的白線纏繞到她的手腕上,抽絲剝繭般地分開那些血紅色的憎恨和漆黑的線團。

  ……殺了我。

  那是個溫柔的聲音。

  阿渡轉過身,漆黑的水澤中,一個年輕的身影立在那裡,他身上攀附著無數雙黑色的手,那些枯瘦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和身軀,仿佛要將他一起拖入地獄一般,潰爛的指間不斷滲出怨念濃重的腐爛液體。

  ——我已經壓不住這些怨靈了。

  那名陰陽師朝她笑了笑。

  ——是我學藝不精,原本以為可以靠著此身鎮壓眾鬼,沒想到卻反而被鬼吞噬了身軀,成為了讓諸多邪惡化身於世的媒介。

  沼澤沸騰起來,憎恨刻骨的怨念嗤嗤燃燒著,像漆黑的烈火纏上陰陽師的身軀。

  ——時間不夠了,快動手。

  纖細的白光輕輕扯了扯她的手腕,微弱的光芒十分溫暖。

  阿渡握住刀。

  ……你明明什麼都沒做錯。

  ——但我是陰陽師。

  揮刀斬斷絲線的瞬間,那名年輕人似乎露出了笑容。

  ——而且,還是麻倉家的陰陽師。

  哢嚓一聲,鬼的身體深處傳來崩裂的細響,隨即那道縫隙越擴越大,無數裂痕出現在森白的骨架上,漆黑的怨念被熾白的光芒吞噬,巨大的光芒撐開縫隙,耀眼的光線迸射而出。

  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沒有爆炸坍塌的聲音。

  盈滿到破裂的臨界點上時,耀眼的白光如水流溢四散,漆黑的怨靈在那光中漸漸淡去,化作柔軟的灰煙,被迎面而來的夜風一吹,如余燼的碎片隨風散去。

  染血的狩衣飄落下來,阿渡伸出手。

  血跡斑斑的狩衣後心,繡著五芒星的家紋。

  ——守護人世,是陰陽師的使命。

  詛咒被拔除,夜晚的聲音重新湧入寂靜的世界,她轉過身,看向麻倉葉王。

  「那個村子的人會受到怎麼樣的處置?」

  他伸出手,抹去她臉側傷口滲出的血跡:「陰陽師只負責驅鬼。」

  先前和鬼的戰鬥中,她可能被尖銳的碎屑劃了一下。

  「……就這麼不管了嗎?」

  「後面的事交給朝廷。」

  「但是……」

  那個村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凶手,而法不責眾的道理,不管到哪一個時代都適用。

  「人類的心是非常脆弱的東西。」麻倉葉王微微笑了一下。

  他語氣溫柔:「人心一旦被恐懼吞噬,就算你告訴他們詛咒已經消失,他們也不會相信。」

  「畢竟,鬼這種東西本來就生自人心。」

  那股深冷的寒意,應該只是她的錯覺。

  麻倉葉王的表情始終溫和,回過神來後,她意識到他的手指還停留在她頰邊,之前被他碰到的地方立刻就燙了起來。

  她後退一步,麻倉葉王笑了笑,不緊不慢收回手,輕輕摩挲了一下手指。

  「我們該回去了。」


第25章

  根據天氣預報,今天似乎會下雪。

  這個天氣預報來自麻倉葉王本人,平安時代的陰陽師不僅負責占蔔吉凶,還負責預測天氣,不得不說十分多才多藝。

  步入年末後,陰陽寮的眾人開始加班加點為正月的祭典做准備,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新歷的制作。

  這個年代的日歷是十分珍貴的東西,只有貴族才能擁有。新年伊始之際,陰陽寮要向天皇陛下進獻兩種日歷,一種注釋著每日占蔔結果的福禍吉凶,名為《具注歷》,另一種則描述了太陽、月亮、以及五顆行星的天體位置,被稱為《七曜歷》。

  獻歷以前由陰陽寮內的天文博士負責,但由於麻倉葉王在各方面的造詣都無人能及,現在這也變成了他的工作。

  正月是最重要的月份,每一年都會有各種祭典。

  整個陰陽寮都在加班,可惜她這個只擅長物理驅鬼的人派不上什麼用場。

  阿渡去了幾次陰陽寮,結果反而被同事嫌棄她杵在那裡太占地方,搬動文獻書籍也有專門負責這些的雜役幫忙,於是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宅邸。

  然後在麻女這裡也碰到了鐵壁。

  「阿渡小姐不可以幫忙打掃。」麻女非常嚴肅,周圍的紙片人也紛紛停下動作,用那一張張空白的臉譴責般地看著她。

  阿渡放棄了。

  只有股宗才是她唯一的溫暖和依靠。

  隨著天氣轉冷,人和貓之間的關系也得到了升溫。

  阿渡已經承認了她在正月是個廢物的事實,不需要去陰陽寮上班打卡後,她難得可以睡懶覺。

  可能因為麻倉葉王總是天還沒亮就進宮了,余溫散去後的寢殿太冷,股宗最近開始跑到她的房間裡補眠。

  有一次,她睡得迷迷糊糊,覺得胸口好沉,想著是哪個鬼這麼膽大包天,居然敢在麻倉葉王的宅邸裡玩鬼壓床。

  然後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團成球狀的股宗趴在她身上睡覺的模樣。

  阿渡頓時就一個激靈,醒了。

  ……媽媽,她提前過年了。

  這個好消息必須和人分享才行,她抱著股宗一骨碌爬起來,下意識喊了一句:

  「葉王!!」

  喊完之後,她才想起來對方去上班了,現在不在。

  阿渡在宅邸裡左等右等,等到天黑時分,總算等到垂著御簾的牛車嘎吱一聲,在宅邸外停下來。

  她立刻飛奔出門。

  大陰陽師已經聽到她的心聲了,但還是很配合地問:「怎麼了?」

  阿渡抱起跟過來的股宗,黃褐色的虎斑貓沒怎麼反抗,尾巴輕輕甩了一下。

  「……沒什麼。」

  她總不能興高采烈地告訴對方,股宗願意和她一起睡覺了。有些話心裡想想還好,真要說出來,總覺得有些奇怪。

  阿渡抱著股宗,輕咳一聲:「就是想出來迎接你一下。」

  她露出微笑:「歡迎回來。」

  細小的雪點從天空飄落,純白如河畔蘆葦的飛絮。

  麻倉葉王的占蔔果然很准。

  ——下雪了。

  融化的雪片留下微涼的觸感,她下意識抬起頭,看向寂靜柔軟的蒼穹。

  暮色中,廊檐下的燈火如水氳開,白色的雪花越下越大,仿佛朝著地面上的光芒飛旋飄落。

  「快看。」她提醒他抬頭,「是今年的初雪。」

  兩人一貓站在屋外,後來麻女也跑了出來。

  平安時代的雪和現代有什麼不同,阿渡不太說得上來。

  也許是哪裡都沒有什麼不同,也許是哪裡都不太一樣。

  但她就是很想感慨一聲:

  哇,下雪了。

  京城的街道被雪覆蓋後,正月的氣氛變得濃郁起來。

  正月第一日,舉行祭拜天地四方的儀式和朝賀。

  第二日,宮裡舉辦元旦的宴會。

  第三日,進行祈求天皇陛下長壽的儀式,獻上鏡餅、蘿蔔、甜瓜、香瓜、野豬肉、鹿肉等供物。

  第四日,太政大臣擺設筵席。

  「你想去嗎?」麻倉葉王問她。

  阿渡十分驚訝:「那麼隆重的筵席,讓我去也沒關系嗎?」

  太政大臣擺設的正月筵席,一般來說邀請的不是朝中公卿,就是親王之類的皇族,而陰陽師不過是從七位上的普通官職。

  以位階而言,從五位下是個分水嶺,只有達到這個位階的官員才有資格面見天皇,而若要達到公卿的地位,則必須還要往上爬才行。

  「有何不可?」麻倉葉王微笑道,「如果守護平安京的功臣都沒有資格的話,其他人也沒道理出席。」

  因為斬蛇的功勞,她被授予了成為陰陽師的資格。

  但這個時代的陰陽師和武侍都沒什麼地位,像麻倉葉王這樣,打破世襲制度一躍成為公卿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阿渡思考起來:「如果我去的話,說不定能膈應到一些人。」

  尤其是那些自視血統高貴的貴族。

  更重要的是——

  「筵席上能吃到很多高級點心。」

  她心動了。

  阿渡:「居然還有這種好事,請務必帶上我。」

  如今的太政大臣是藤原家的家主,藤原家兼,這個人還同時擔任關白和攝政,私人的府邸搞得比宮裡還要風雅奢華。

  阿渡曾經和麻倉葉王去過一次藤原家兼的府邸,那時不過是匆匆一瞥,如今坐在大廳裡,倒是有閑心慢慢打量周圍的景色。

  外面飄著小雪,燭火照亮了黑夜,賓客按照地位尊卑分兩行排列,她坐在大廳最外沿,麻倉葉王和其他公卿則靠近主位。

  御簾卷起,朱紅的絲絛垂落,黑暗的庭院裡飄著水燈,釣殿的方向搭著舞台,鼓樂聲和著飄落的雪花,衣裳曳地的舞者戴著金冠,兩兩成對地在方形的舞台上慢慢回旋起舞。

  阿渡對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確:她就是來蹭吃蹭喝的。

  盛在朱器裡的菜品一共上了九道,在她面前擺得整整齊齊,隔水蒸的玄米飯直接堆成了一個小山,據說是這個年代待客的禮儀。

  大廳裡充斥著嗡嗡的聲音,隨著酒水端上,氣氛逐漸變得熱鬧起來。

  冬天是釀酒的季節,碗裡的新酒比平時更加馥郁香甜,熱過之後散發著熏人的氣息。

  各種各樣的烏帽和衣擺遮擋了視線,人影重疊晃動,阿渡從中捕捉到麻倉葉王的身影,他和一群藤原家的人坐在一起,這種座位安排實屬無奈,朝廷裡最重要的職位幾乎都被藤原家壟斷。

  作為先帝親自提拔的大陰陽師,麻倉葉王打破了這種世襲制度,和藤原家的關系自然不怎麼親密。

  但表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

  「去的話會很麻煩,但是不去的話更麻煩。」

  告訴她這句話的人現在遙遙坐在人群的另一邊,她周圍的人也在忙著推杯換盞,高聲談笑,密集的聲音好像漲潮的海水,浮沫不斷推湧堆積,人群中時不時蹦出幾聲大笑,啪的一聲,像泡沫一樣在熱鬧喧囂的海面上破裂開來。

  阿渡不知道心聲這種東西有沒有音量的分別。

  她深吸一口氣,在心裡大喊:

  看我!

  ——不要去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心聲,看我。

  黑影重疊的人群中,穿著狩衣的身影似乎忽然頓了一下。

  然後,麻倉葉王在那個瞬間轉頭朝她這邊看了過來。

  「……」

  兩人的視線隔著大廳遙遙相遇。

  旁邊有人在笑,有人在抱怨家裡的雜事,還有些人在低聲細語,各種各樣的聲音重疊、交融、纏繞、像密密麻麻的線頭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

  但只要找到其中唯一重要的那根線,輕輕一扯。

  海水沒過所有聲音,熱鬧無比的大廳陷入空白的寂靜。

  好像壞掉的收音機終於找到正確的頻道,雜亂無章的音質忽然清晰——

  阿渡重新低下頭,欲蓋彌彰地端起一杯酒,同時在心裡想:

  ……不,算了,你還是別看了。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對視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心髒卻燙了起來。

  阿渡在心裡默念:別看了,快把頭轉回去。

  然後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過了好一會兒,落到身上的視線才終於消失了。

  「……發生了什麼好事嗎?」藤原家兼眯起眼眸。

  麻倉葉王笑道:「並無。」

  筵席過半,雪還在下,舞台上的舞者換了一批,被風吹斜的雪片追逐著舞者飛旋的衣擺,大廳內的空氣熱了起來,不知是盆裡的炭火燒得太旺,還是喝下的酒水過於暖和。

  阿渡的身邊東歪西倒地趴著兩三個人,她勉勉強強端起酒盞。

  「我見過你。」旁邊忽然斜過來一道身影,那個人眯起眼睛,臉上帶著酒意熏出的緋紅。

  「你,」對方打了個酒嗝,不太平穩地伸出手指,「你是跟在麻倉葉王身邊的那個誰。」

  「哦?是嗎。」阿渡笑道,「但我好像沒見過你。」

  在座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官員,被她這麼一說,那個人立刻就急了起來。

  喝倒第四個受害者之後,她眼前的屏風好像也出現了重影。

  阿渡眯起眼睛,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麻倉葉王的身影,周圍的人已經喝得不省人事,因此倒沒有人受到驚嚇忽然跳起來。

  「你喝太多了。」穿著狩衣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這個酒有那麼好喝嗎?」

  她撐著頭,朝他笑道:「……那你要嘗嘗看嗎?」

  酒喝多了之後,世界變得輕飄飄的。

  手裡的酒杯被人拿走了,她扯住那個人的袖子,將別人的衣服抓得皺巴巴的。

  「你想溜出去嗎?」那個聲音問她。

  阿渡慢慢松開手:「……溜出去?」

  「是的。」他微笑道,「偷偷溜出去。」

  筵席還未結束,沒有人發現在座的賓客中少了兩個身影。

  雪還在落。新月後的第四日,月亮淺如夜空中的一個指甲印。

  「偷溜出去不能坐牛車。」她肅然道,「必須步行。」

  麻倉葉王:「為什麼不行?」

  阿渡用「你行不行啊」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因為哪有翻校門出去後打車的道理。

  不行,必須用跑的。

  與宴會一牆之隔的世界只剩下落雪寂靜的聲音,平安京的街道霜白一片,熱鬧喧囂漸漸在背後遠去,無盡的夜色像無人知曉的地圖一般鋪展開來。

  「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嗎?」

  「當然能。」

  「那我們現在在哪?」

  「……」

  她停下腳步,往雪上一踩:「以後,這條街,就叫三條大路,所以我們現在在三條。」

  跟在她背後的聲音不置可否。

  「然後呢?」

  「然後我們左拐!」

  「為什麼是左拐?」

  「……因為我想左拐。」她仰起頭,「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

  這個人一定是在看她玩笑,要不然他為什麼總是在笑。

  阿渡被氣到了,她要單飛。

  「我要單飛!!」她大喊。

  「單飛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一個人回家的意思。」

  「你要怎麼回去?」

  她被問住了,忽然難過起來。

  「抱歉,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阿渡搖搖頭:「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道歉。」

  正月是很重要的節日,在她的家鄉,無論多遠,人們都要回家團聚。

  她嘆了口氣:「我現在的情緒會影響到你的,你還是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雪好像終於小了一些。

  「沒關系。」麻倉葉王頓了頓,輕聲道,「就算是負面的情緒,那也沒關系。」

  星星點點的雪花從夜空飄落,銀白好似鍍著月亮的光輝。

  麻倉葉王伸出手,拂去落到她發梢上的雪花。

  阿渡抬起頭,眼神格外專注,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

  阿渡眯起眼睛:「現在的氣氛,是我想的那種氣氛嗎?」

  他輕笑一聲:「你今天喝太多了。」

  「一點都不多。」她下意識反駁,隨即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街道,「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下做這種……」

  視野忽然一暗,陰影垂落下來,大陰陽師抬起手,將她籠罩在狩衣的寬袖內側。

  零零散散的雪花飄到狩衣上,沿著朱紅的細繩滑落。

  外面的世界消失了。平安京的街道,飄雪的夜空,夜空中的月亮,忽然都在那一刻神奇地消失不見了。

  這個人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狹長的輪廓並不銳利,古典中帶著幾分別致的美感,溫柔地半垂眼簾時,會讓被注視的人忘記周圍的所有事物。

  她靠著他的胸口,訝異地仰起臉,麻倉葉王恰好在那一刻微微低頭——

  落到唇畔的雪輕柔細膩,溫熱得讓人心髒顫抖。


第26章

  混沌的世界朦朧而柔軟,阿渡從昏沉的夢中醒過來時,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窗外的雪停了。

  模糊的景色逐漸變得清晰,白茫茫的積雪鋪滿庭院,空氣裡沉澱著木炭灰燼的氣息,她從床榻上坐起來,宿醉的頭痛隨著流動的血液忽然上湧,她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阿渡小姐,你終於醒了。」

  最輕微的動靜引來了屋外的式神,白色的紙片人跟在麻女身後魚貫而入。

  阿渡按住不斷跳動的太陽穴,她上一次宿醉得這麼厲害似乎還是大學時期,她當時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想的,和室友聚集在校外的燒烤攤上喝到半夜,第二天頭痛欲裂還得繼續爬起來上課。

  說到上課,如果她沒記錯的話……

  阿渡倏然僵住。

  今天宮裡要舉行敘位儀式。

  「敘位」和年終評審差不多,升職加薪,啊不是,加官進爵的授予儀式都集中在正月的第五日,也就是今日進行。

  想到這裡,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強作鎮定地問麻女:「現在是幾時了?」

  麻女微笑著,將黑乎乎的湯藥端到她面前。

  「已經是巳時了。」

  阿渡:「……巳時?是臨近中午的那個巳時嗎?」

  麻女:「是的。」

  ……這已經不是遲到的程度了,她現在進宮敘位儀式都已經結束了啊!早就已經結束了啊!

  為什麼平安時代的人什麼事情都要安排到大清早!放過她這個可憐的現代人吧。

  阿渡覺得自己的頭更痛了。

  「不用擔心。」麻女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麼,笑眯眯地開口,「葉王大人已經幫你請假了。」

  麻女今天的笑容燦爛得有些過分,那些手舞足蹈給她捧上熱毛巾的紙片人也不太對勁,喜氣洋洋的氛圍好像今天才是正月迎新春的第一日一般。

  「葉王?」

  阿渡想起來了,她昨天在太政大臣的筵席上和人拼酒,喝到最後她都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了,只記得自己非常光榮地喝倒了四個挑戰者。

  ……不對,現在不是為此自豪的時候。

  她有耍酒瘋嗎?天啊,千萬不要告訴她在眾人面前耍了酒瘋。

  最後不會是麻倉葉王力挽狂瀾阻止了她耍酒瘋把她帶回來的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新年剛開始就要社死一回嗎?

  阿渡痛苦地捂住臉。

  「阿渡小姐?」麻女關切的聲音在身旁響起,「你還好嗎,阿渡小姐?」

  「……」

  深吸一口氣,她從指間抬起頭,小聲道:「我昨晚是不是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現在想想,她之所以會掉以輕心,一部分是不熟悉這個時代的清酒,而另一部分……可能是因為她潛意識裡覺得只要有麻倉葉王在場就不會出問題。

  她擅自這樣相信別人,果然對別人造成了負擔吧?

  麻女臉上的笑容好像頓住了。

  踮著腳將熱毛巾往她臉上貼的紙片人也停住了。

  周圍的景色仿佛按下暫停鍵,好半晌,屋檐上的積雪落入庭院,撲出一聲鈍響,總算打破了莫名其妙陷入凝固狀態的氣氛。

  「……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麻女:「你昨晚是怎麼回來的,路上又發生了什麼。」

  阿渡空白的表情逐漸變得驚恐:「難道……我做了什麼可怕的事嗎?」

  「……」

  麻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現在的表情,就好像到手的鴨子飛走了一般,好像整條桂川的香魚本來都被她兜在網裡,現在那些香魚紛紛插上莫名其妙的翅膀,眼睜睜地從她的網裡飛走了,飛遠了,再也回不來了。

  「……葉王大人!!」麻女恨鐵不成鋼,周圍的紙片人面面相覷,仿佛下一刻就要躲到屏風後去開個臨時會議。

  哎,不是,這又關麻倉葉王什麼事?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麻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會這麼生氣地大喊麻倉葉王的名字。

  麻女在房間裡走了幾圈,看得她眼花之前,她忽然一下子坐了回來,將黑漆漆的湯碗往她面前一遞。

  「這是醒酒湯。」麻女一字一頓道,「喝下去後阿渡小姐說不定就能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

  她昨晚做過的所有尷尬事嗎?

  阿渡看向那碗醒酒湯,在麻女目光炯炯的注視下,她頓了頓,乖乖端起湯碗將苦澀的湯汁喝了下去。

  ……苦是真的苦,不負這碗醒酒湯黑漆漆的顏色,但有效也是真的有效,喝完湯後,她很快覺得自己頭痛的狀態減輕了一些,太陽穴不再一跳一跳地疼。

  「謝謝。」

  麻女朝她湊近過來:「阿渡小姐想起來了嗎?」

  面對那滿懷希望的目光,阿渡忍不住輕咳一聲,微微別開視線:「……還好。」

  「還好是想起來了?還是沒想起來?」

  「……是在想的意思。」

  「麻女能幫助阿渡小姐想起來嗎?」

  尾巴,並不存在的尾巴又出現了,而且越搖越快。

  忽然被對方可愛到,阿渡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推開麻女軟乎乎湊上來的臉頰。

  「我有點餓了。」她決定聲東擊西。

  侍女模樣的式神無法拒絕這個要求,麻女幾乎是立刻便站了起來。

  離開之前,她閃身回到屋前:

  「筵席上的飯好吃,還是這裡的飯好吃?」

  阿渡露出微笑:「當然是麻女做的飯最好吃。」

  式神心滿意足地走了。

  她長舒一口氣。

  股宗銜著它的專屬坐墊走進來,它非常聰明地避開了麻女的拷問環節,待一切風平浪靜後,才不緊不慢地走到她的床榻邊,舒舒服服地給它自己做了個窩。

  黃褐色的虎斑貓收起前爪,將前爪藏到毛茸茸的肚腹下,蹲下來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好像一塊面包。

  「你是專門來看我的嗎?」阿渡伸出手,摸了摸股宗的下巴。

  「我已經感覺好多了。」

  股宗眯了眯眼睛。

  吃完飯,窗外再次零零碎碎地飄起小雪,這幾日似乎一直在下雪,厚厚的積雪埋葬了所有聲音,灰白的世界寂靜而柔軟,天空堆滿棉絮般的雲層。

  阿渡摸著貓,蹲在墊子上眯眼假寐的虎斑貓,看起來的確就像一塊方方正正的吐司面包。

  就連顏色都十分相似,白白的肚子,褐色的外皮。

  好想將臉埋到白色的貓肚子上吸一口。

  「股宗。」她摸摸貓腦袋,「你知道你很像一塊面包嗎?」

  「你是說那種用小麥做成的食物嗎?」

  阿渡轉過頭,發現麻倉葉王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

  平安時代的人們不吃面包,這種食物要等到16世紀,才會由葡萄牙的傳教士帶到這個國家。

  「……是的。」她在腦海裡想像出面包的樣子,然後在旁邊擺上股宗做對比。

  「你不覺得很像嗎?」

  貓和面包。

  「的確有些相似。」

  股宗抬起頭,看向坐下來的麻倉葉王。

  他解釋道:「是誇獎你的話。」

  股宗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屋裡燒著暖和的木炭,麻倉葉王的衣袖上帶著外面新雪的氣息,他語氣溫和地開口:「你感覺好些了嗎?」

  阿渡點了點頭,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披著外衣坐在床榻上好像不太妥,但具體是哪裡不太妥又說不上來。

  「麻女告訴我,你似乎不太記得昨晚的事了。」

  來了。

  她心裡頓時一凜,下意識就坐直了點:「我昨晚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嗎?」

  「不。」麻倉葉王微笑道,「你沒有做任何奇怪的事。」

  這句話怎麼聽都不太對勁。

  「……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的。」阿渡視死如歸地閉了閉眼,「不管是什麼,我都會負起責任。」

  麻倉葉王露出意味不明的眼神,表情似乎在微笑,但那含笑的神情似乎又多出了一些別的意味。

  「真的?」

  阿渡感到了一絲危機,雖然這股危機感很微弱,但存在感卻異常鮮明。

  麻女走近的瞬間,被包圍的危機感無形淡去,麻倉葉王收回視線,看向興高采烈捧著什麼東西的式神。

  「怎麼了?」

  麻女朝她的方向看過來,笑眯眯地說:

  「葉王大人會吹笛子。」

  「……?」

  阿渡還沒反應過來,麻女已經催促般地將東西往麻倉葉王手裡一塞。

  難得的,大陰陽師好像頓了頓,似乎也沒料到自己的式神會是這個反應。

  他不語片刻,微微嘆了口氣:「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不如將信紙和梅枝一起拿過來。」

  阿渡後知後覺地,非常遲疑地反應過來。

  「現在這是要作和歌嗎?」

  麻女:「可是現在梅花還沒有開。」

  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後,麻女的反應就好像她恨不能現在跑去庭院裡摘枝梅花回來,或者她自己變出一朵梅花來也行。

  她用譴責的目光看著麻倉葉王,仿佛在問他為什麼要選在這個季節。

  選在這個季節做什麼?

  吟唱和歌嗎?

  阿渡越來越迷惑:「那個,我也得作一首和歌嗎?」

  糟糕,讓她作和歌,還不如讓她去背莎士比亞。

  她試探性地開口:「我可以跳過這個環節嗎?」

  麻女和麻倉葉王一起看了過來。

  ……好心虛,真的好心虛,這種感覺就像被抽上講台做數學題一樣,但她真的不會啊!

  「如果是理想的情況的話,是的。」麻倉葉王笑道,「但如果你不擅長的話,那就沒關系。」

  說著,他拿起手中的笛子。

  平安時代的貴族,吟詠和歌和彈奏樂器都是必修課,隨便在宮廷裡伸手一抓,抓到的幾乎就沒有不會這兩項技能的人。

  可是她記得她第一次在宮裡見到他的時候,大陰陽師好像是從和歌會上溜出來的,她原本以為他討厭歌樂,現在看來他只是討厭那種場合。

  細雪從天空飄落,悠揚的笛聲在寂靜的雪中響起。

  遠方好像吹來了一陣風,相同的風吹落春日的櫻花,吹入映著陽光的門廊,溫潤的涼意掠過面頰,撩起了她耳畔的碎發。

  風中送來樂聲,當時似乎是龍笛,又仿佛是篳篥,古樸悠久的聲音縈繞不散,仿佛雲繚霧繞的畫卷在眼前徐徐打開。

  隨即畫卷融化,金漆剝落,落雪的夜空從記憶裡浮現而出,指甲印般的月亮在狩衣的寬袖後若隱若現,美得讓人不自覺屏住呼吸。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溫熱的呼吸微微離開唇畔,抬著袖子的大陰陽師低笑一聲,微垂眼瞼。

  「你為什麼喝了這麼多酒。」

  「……什麼?」

  她還未反應過來。

  「因為確實……」吻再次落下來,這次不是融化的雪片,對方的呼吸含著笑意,輕聲道,「令人想要回味。」

  抿了一口後,只會讓人意猶未盡地想要繼續品嘗。

  從一開始的蜻蜓點水,到後面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捧著她臉頰的手指很溫暖,呼吸交融的感覺也好溫柔,細密的戰栗感爬上脊椎,舒服得令人思維發麻。

  她終於在第三次時反應過來。

  她伸出手,抓住紅底白衣的狩衣,在對方有些驚訝的眼神中,拽住他的衣領將他扯了下來——

  笛聲停止了。

  雪花飄過屋檐,在白茫茫的背景裡簌簌而落,穿著狩衣的大陰陽師停下動作,抬起眼簾。

  「……」

  讀心這種能力太可怕了。

  現在讓她鑽地縫還來得及嗎?

  麻倉葉王慢慢放下笛子,微笑著說:「很遺憾,可能來不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時代,男女表白情意的方式=互贈和歌

  這個和歌的送法很講究,從筆跡、信紙的熏香、到綁著信紙的花枝,每一個細節都會經過對方仔細的審查。

  阿渡:啊?

  不會寫詩的人在這個時代注定單身


第27章

  那個瞬間,她決定以後都不喝酒了。

  越是想要將記憶壓下去,腦海裡落雪的月夜越是揮之不去,滾燙的溫度隨著血液不斷上湧,她恨不能立刻人間蒸發,或者連夜逃離這個星球。

  雖然說了要戰勝時刻被讀心的羞恥感,但目前的情況明顯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範圍。

  「……」

  好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微笑地望著她的大陰陽師沒有幫上任何忙,阿渡就像被對方含笑的目光燙到了似的,她無法直視對方的臉,只能充滿羞愧地低下頭。

  ——對不起!

  現在來個土下座的話,會不會顯得她好像占完人家的便宜就想跑呢。

  ——請忘掉昨晚的事!!

  這種說法好像顯得她更渣了。

  ……不行,不管怎麼看她的退路都已經被封死了,身後就是懸崖,讀心這種能力太狡猾了,她現在進退兩難,想要裝傻都做不到,只希望自己可以立刻脫離這個次元憑空消失。

  這個世界上有記憶消除術嗎?

  讀心術都有了,難道還沒有記憶消除術嗎?

  ……啊,好想回爐重造重新做人。

  她以後絕對要戒酒。

  阿渡低頭盯著木地板的紋路,非常努力地想要假裝自己不存在。

  「那麼,」放下笛子的大陰陽師語氣溫和,「我們現在似乎應該交換姓名。」

  「……誒?」

  仍然陷在震驚中無法自拔的大腦一片空白,阿渡抬起頭:「為什麼要交換姓名?」

  那種事情他們不是已經早就……

  麻倉葉王含笑不語。

  她心裡忽然湧上不祥的預感。

  ……不會吧?你們平安時代的人……不會吧?交換名字難道還有別的含義嗎?

  麻倉葉王:「是這樣沒錯。」

  短短的一天之內,社會性死亡的次數太多了,她忽然在那一刻無比安詳。

  阿渡閉上眼。

  但很快的,麻倉葉王的聲音再次將她拉回殘酷的現實。

  「你之前說過的話,現在還算數嗎?」大陰陽師嘴角微彎,嗓音和煦。

  ——「不管是什麼,我都會負起責任。」

  阿渡的眼睛立刻就睜開了。

  不管是什麼。

  我都會。

  負起責任。

  ……問題是這是她負擔得起的責任嗎?!!

  「……」

  糟糕,她會被麻倉家暗殺嗎?

  「不會。」麻倉葉王微笑道,「沒有人有那個膽子。」

  阿渡低頭不語。

  「你想怎麼做?」

  麻倉葉王始終保持著溫和的神情:「我說過,你想要逃跑也可以。」

  心裡有什麼東西忽然被輕輕揪著一扯,她抬起頭。

  半晌,阿渡聽見自己說:

  「……不,我只是需要時間整理一下思緒。」

  昨晚的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她現在無法判斷那是酒精驅使下做出的衝動行為,還是她當時發自內心地想要和對方變得更加親近。

  讓她做出昨晚行為的,究竟是一時的衝動,還是更加深層次的情緒,她不想草草敷衍了事,也不想昧著真心編織謊言。

  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對她很重要。

  她心中對這個人懷揣的,究竟是想要回報恩情的熱切,是感激、依賴、普通的喜愛,還是更深沉更熱烈的情感,朋友之間的界限應該在哪裡劃分,一旦有些事情越界之後又應該如何處理。

  如果兩人之間的關系現在產生了變化,她不希望因為自己一時的草率判斷,日後某一天忽然意識到她心裡這份情感並非出自真正的愛慕,而只是被扭曲偽裝過的依戀之情。

  麻倉葉王是她在平安時代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她在這個時代關系最親密的朋友,因此這個問題確實存在。

  那樣對誰都不公平,人的心是非常珍貴的東西,需要被更加小心慎重,也更加溫柔細致地對待。

  更重要的是,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她現在光顧著沉浸在自己的羞恥感和忐忑不安的情緒裡,完全沒顧及到他的想法。

  阿渡:「……你是怎麼想的?」

  她鼓足勇氣,認真地看著麻倉葉王:「你希望我怎麼做?」

  雪花從屋檐不斷飄落,周圍的寂靜被落雪的細響放大,背對著灰白的世界坐在門邊的大陰陽師微微一笑,身影的輪廓籠罩著一層柔軟的雪光。

  「如果感到不確定的話,」他低聲道,「要再試試看嗎?」

  式神們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窗外落雪的房間裡,回過神來時只剩下他們二人。

  ——要再試一次嗎?

  世界如潮水退去。

  阿渡沉默了許久。

  終於,她小聲說:「你低下頭。」

  衣裳窸窣的細響傳來,鴉黑的長發隨著對方傾身的動作從肩頭滑落,屬於另一個人的氣息靠近過來,淺淡的熏香讓人恍然想到了在寂靜的深山裡飄入泉水的落花,還未徹底將她包圍,她的臉頰已經先莫名其妙地燙了起來。

  阿渡垂著眼簾,慢慢抬起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撫上麻倉葉王的臉頰。

  房間裡的幾帳繪著開在雪中的梅花,燦爛流麗的垂落地面,染上香爐曳出的柔軟氣息。

  心髒的跳動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大腦似乎變得一片空白,周圍的世界都在背景裡淡去,最後只剩下眼前的身影,以及大陰陽師溫雅俊秀的眉眼。

  麻倉葉王表現得異常耐心,她停頓了好久,擁有操縱鬼神之能的大陰陽師就像低下頸項的鹿一樣溫順,她可以伸手摸摸鹿角,也可以撫摸溫暖厚實的皮毛。

  她可以抱著他的脖子,將臉埋到他的肩窩上,他們在寂靜的雪地裡相擁,飛舞的雪花不斷擦著他們的衣角飄落,呼吸落到寒冷的空氣裡,化作溫暖的白霧曇花一現。

  溫順安靜的假像是誘人的陷阱。

  她終於湊上去,托著他的臉輕輕落下一吻。

  吻落在唇角,麻倉葉王嘴邊的笑意融化了,一直靜止不動的大陰陽師抬起手,攬住她的腰背,將她往懷裡一攏,她的心髒停跳了一拍,瞳孔微微放大,仰起臉時,驚訝的聲音湧到口中,短促地發出第一個音節,接下來便淹沒在隨之而來的親吻裡。

  雪夜的記憶復蘇盛開,這次比之前還要鮮明清晰。

  她的靈魂被抓住了,被人下了奇異的咒。

  咒的紋路沿著心尖蔓延,滲入滾燙的血液,溫柔的親吻綿密深長,呼出的氣息在彼此的唇隙間交融重疊,她第一次發現時間這種東西確實是可以靜止的,世界的存在感原來可以如此稀薄。

  柔軟的親吻讓心口滿漲得不可思議,好像溫熱的感情隨時都會滿溢出來。

  手指穿過發梢,指腹貼著皮膚溫熱的臉頰,緊繃的身體慢慢在對方的懷抱中放松下來,麻酥酥的感覺擴散開來,柔和似春日水中泛起的漣漪。

  窗外,白色的雪花無聲飄落。

  他們好像親吻了很久,停滯的時間再次流動起來時,木盆裡的炭火嗶啵一聲,濺出星點火花碎屑。

  阿渡回過神,溫熱的氣息撲到臉頰上,她抬起眼簾時,清晰地在麻倉葉王溫和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兩人靠得太近了,他開口說話時,聲音就像在她耳畔響起來似的:「還要再試一次嗎?」

  「……」不知飛到哪裡去了的理智倏然回籠,她飛快離開他的懷抱。

  阿渡抓起不知何時滑落的外衣往肩上一披,側身往床榻上一裹一躺,背對他道,「我需要思考一會兒。」

  「思考一會兒是多久?」

  「我還沒想好。」

  麻倉葉王單手支頤,聲音含笑:「那麼,你要什麼時候才會想好?」

  「我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

  麻倉葉王:「我現在似乎應該離開。」

  阿渡:「既然你知道應該怎麼做,就付諸行動如何?」

  「但是我好像不想這麼做,怎麼辦?」

  阿渡惱得一下子掀開被子坐起來:「……這種問題不要問我,我要思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然後不出意外地看見了麻倉葉王面帶微笑的模樣。

  「……你覺得很好玩嗎。」

  「不,我剛才說的是真心話。」

  ……因為是真心話所以才糟糕啊!

  她現在的心已經夠亂了。

  「你討厭我嗎?」

  「……當然不是。」阿渡板起臉,「但我發現你這個人有時候確實有些壞心眼。」

  「是嗎?」

  麻倉葉王放輕聲音,含笑的語氣比窗外飄落的雪花還要柔軟:「阿渡。」

  心髒忽然毫無預兆地顫了一下。

  她別開臉,好半晌,才嘀咕出聲:「……讀心這種能力實在是太狡猾了。」

  她心底的答案到底是什麼,現在其實已經十分明確了。

  劇烈跳動的心髒不會騙人,仿佛連思維都會融化的滾燙溫度,她很清楚原因是什麼。

  愈是觸碰就愈是渴求,淺嘗輒止無法得到滿足,一旦纏繞就變得難分彼此,只是稍微碰一下,顫抖的心湖便會泛起漣漪。

  但她想害羞一下都不行,一定要讓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才可以嗎?

  阿渡看向麻倉葉王,這個人不必看也不必問,周圍人的心聲也會自然而然地湧入他的心中。

  就算什麼都不做,他也能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

  但也許正因為如此,親口說出來的話才擁有特殊的分量。

  比起被迫去傾聽,有些事情,也許還是希望對方能夠親口告訴自己。

  心裡忽然平靜下來,兩人的目光隔空相遇,麻倉葉王慢慢斂起笑意。

  「……我喜歡你。」

  不是感激,不是依賴,也不是普通的對朋友的喜愛。

  窗外的積雪隨著一聲輕響,從屋檐墜向地面。

  阿渡無意識地揪緊被子,不閃也不避,認真地看著他補充:「很喜歡。」


第28章

  ——「我喜歡你。」

  說出這句話時,心裡的某塊角落忽然塵埃落定。

  仿佛既定的齒輪咬合,冰凍的溪流在四季輪轉時再次化成春水,枝頭的花朵盛開敗落,到了正確的時節又重新吐出新蕊。

  暫時不去考慮未來的事,也不考慮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不同時代,選擇誠實後,情緒不再動搖,思考變得清晰,明白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時,仿佛撥開雲霧見明月一般,一切都變得通透澄明。

  那些或害羞或忐忑不安的情緒,也像太陽照射下的積雪一樣消融無形了。

  「說實話,我不太擅長應付這種局面。」阿渡撓了撓臉頰,「接下來應該做什麼我也不清楚,只希望我沒有搞得太誇張……」

  話還未說完,端著鏡餅的紙片人將邁進房間的那只腳收了回去。

  阿渡:「……」

  她已經看到了,還有跟在它後面的那些紙片人,甚至連麻女試圖藏起來的衣角她都看到了。

  消失不見的式神不知道從哪裡重新冒了出來,阿渡看向麻倉葉王。

  大陰陽師沒告訴她那些鏡餅是做什麼用的,他微微一笑,聲音溫潤平和:「你們先退下去吧。」

  僵住的式神們重新活動起來,很快捧著東西倒退消失在房間門外。

  阿渡:「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她一直不太能操縱召喚式神,就算將寫好咒文的符紙拿在手中,只要符紙脫離了她的掌心,很快就會變得如同廢紙一般,輕飄飄地從空中落到地上。

  「這可能和你的媒介有關。」

  「媒介?」

  「你能將靈力加諸己身,同樣也能將靈力覆蓋到使用的刀具上。」麻倉葉王語氣溫和,「但就是這樣的你,偏偏不能召喚使用式神,你考慮過這是為什麼嗎?」

  「……因為我和式神這種東西相性不合嗎?」

  「是也不是。」

  麻倉葉王耐心地解釋:「如果將陰陽師自身蘊含的靈力比作水,水的流通需要渠道引導,每個人的靈力都有不同的特性,因此引導水流的渠道也不盡相同。」

  「媒介是引導靈力的渠道,對於一些人來說,最適合他們的媒介可能是符咒,可能是金屬,也有可能是最簡單的言語。」

  「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麻倉葉王聲音微頓,「你的媒介是你自己。」

  所以她能將靈力附加到觸碰過的任何事物上,甚至能拿著背包和燭台物理打鬼,但召喚式神的符紙一旦離開她的手心,立刻就會失去作用變回原樣。

  「……」

  阿渡努力試著接受現實:「也就是說,我確實無法召喚式神。」

  再見了,她的人工智能夢。

  可惡啊!如果凡事都要親力親為的話,當陰陽師還有什麼快樂可言。

  「那你的媒介呢?」她不死心地問。

  麻倉葉王:「只要掌握了陰陽五行,就不會再受媒介限制。」

  他微笑著補充:「所以你不用太灰心喪氣。」

  ……不,好像忽然變得更喪了。

  阿渡在心裡為自己默哀了幾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好好的表白環節不知怎的就變成了陰陽術的學術討論現場。

  「一般來說,現在應該做什麼?」

  這種時候如果她也有讀心能力就好了,只有她的心思在對方面前袒露無遺,而麻倉葉王總是表現得如此鎮定,好像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有絲毫動搖。

  麻倉葉王輕垂眼瞼,笑道:「這樣確實不太公平。」

  「什麼?」她回過神。

  手指傳來微溫的觸感,大陰陽師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隔著狩衣的布料,她感受到了麻倉葉王體內的心跳。

  撲通一聲,心房在胸腔內發出回響。

  心跳的震動貼著掌心傳來,她像被那聲音燙到了一般,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陷入狩衣柔軟的布料。

  但麻倉葉王沒有松開她的手,他握著她的手腕,明明沒有開口說話,聲音卻清晰地湧入她的心中。

  「現在能聽見嗎?」

  阿渡睜大眼睛,抬頭向他看去。

  「這是什麼?」

  「是我的心音。」

  麻倉葉王的心音和他此時臉上的神情一樣溫和平靜。

  「雖然很少這麼做,但我可以讓自己的心聲流入他人心中。」

  阿渡:「……」

  她在心裡提問:「就像反向讀心一樣嗎?」

  「是的。」麻倉葉王笑著說,「就像反向讀心一樣。」

  「……好厲害。」

  簡直和神奇寶貝一樣。

  「那是什麼?」

  她的腦海裡頓時出現了一些因為版權問題而必須打碼的圖像。

  「……」

  麻倉葉王的心音忽然沉默了。

  他好像嘆了口氣,抬手將她攏入懷中。

  「現在這樣好點了嗎?」

  不用說話就能溝通的感覺十分奇妙,阿渡忍不住帶了點笑。

  「公平多了。」

  她放松肩膀,寬大的狩衣蓬松柔軟,被裹在裡面的時候特別有安全感。

  連靈魂都仿佛松懈下來的感覺太舒服了,她靠到麻倉葉王懷裡,伸手環住他的腰,穿著狩衣的身影似乎頓了頓,然後無聲地將她攬得更緊了些。

  寒冷的冬日,屋裡燒著炭火,窗外飄著小雪,一切都很完美,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不會傾斜的平衡。

  「有讀心的能力的話,會不會覺得日子很無聊?」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遇不到什麼預料之外的事。」

  「那倒也不是。」他撫過她的臉頰,「有時候,人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阿渡唔了一聲。

  「我猜你不怎麼和人下棋。」

  麻倉葉王笑而不語。

  「雖然原因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但你剛才並沒有否認無聊的說法。」

  「以前可能是的。」他將落到她頰側的碎發挽回耳後,手指輕輕碰過她的耳垂。

  「但現在不一樣了。」

  阿渡在他懷裡憋了一會兒,沒憋住,忍不住重新坐了起來。

  「突然說這種話是犯規的。」她伸出手指,耳垂隱隱還有些發燙,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嚴肅一些,「是犯規。」

  「為什麼?」麻倉葉王也跟著切回普通的對話模式,「哪裡犯規?」

  阿渡張開口又閉上,麻倉葉王伸出手,在她從懷裡溜出去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臂。

  「到底是哪裡犯規?」

  雖然他面上還是一副溫溫和和的模樣,但如果此時能聽到心音的話,她敢發誓,這個人絕對在笑。

  她板起臉:「以後不能隨便碰……總之就是不能隨便碰。」

  「啊。」麻倉葉王發出原來如此的聲音,「原來是那裡嗎。」

  他故意的,他絕對是故意的!

  「麻女!」阿渡也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她只想喊麻女。

  「怎麼了?」侍女模樣的式神立刻探進一個頭。

  看到麻倉葉王此時拉著她的樣子之後,麻女又立刻將頭縮了回去。

  「……???」阿渡一臉不可置信。

  麻倉葉王不緊不慢道:「麻女是我的式神。」

  懂了,她這是進了賊窩了。

  ——總之,事情的後續大概就是這樣。她在正月的筵席上喝多了酒,強吻了大陰陽師麻倉葉王,她決定負起責任,所以現在他們兩人開始正式交往了。

  「今晚我可以留下嗎?」

  「……你這樣也太直白了。」

  「是嗎?」麻倉葉王微笑著說,「我還以為你的時代會比較習慣這種直接的表達方式。」

  阿渡語塞。

  有時候她都不知道平安時代的貴族男女究竟是含蓄還是奔放,明明表達情意的時候各種隱晦,可到了直奔主題的時候……那個速度也是相當果斷。

  「就算是以現代的標准而言也太快了。」

  「那我應該怎麼說?」麻倉葉王好像真的在思考。

  他語氣溫和:「今晚要和我一起賞月嗎?」

  「……」

  這是表達的問題嗎?是速度!速度太快了!

  你們平安時代的人怎麼回事,確定關系後就立刻直奔主題的嗎?

  麻倉葉王輕笑一聲,垂眸看她。

  「那我應該怎麼做?」

  「……你快走吧。」阿渡恨不得直接把他往牛車裡一推,「再不走你就要遲到了。」

  冬日的清晨寒冷昏暗,橘色的提燈映出門前白色的積雪,牽牛車的侍從眼觀鼻鼻觀心,她也很想像他們一樣假裝自己不存在,但戴著烏帽的大陰陽師似乎一點也不急。

  阿渡好不容易送走麻倉葉王,垂下御簾的牛車嘎吱嘎吱地消失在長街的拐角處,她本想回去補個覺,但奇怪的是她現在感覺並不困,回過神來時,已經來到了書房。

  考慮到入鄉隨俗……不是,考慮到別人有的東西,她希望麻倉葉王也有,阿渡在書桌上展開紙,提起筆,非常認真地思考起和歌這種東西應該怎麼寫。

  經過昨日簡單的科普,她大概了解到這個時代的男女都是通過和歌互通心意,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寫首作為回應的和歌。

  麻女替她抱來了《萬葉集》之類的參考書,股宗也不知何時跑了過來,跳上堆滿書卷的桌面,尾巴彎成毛茸茸的問號。

  「我在寫詩。」阿渡告訴它。

  隨即,她看了一眼空白的信紙,更正之前的說辭:「我在試著寫詩。」

  桌子上的紙片人磨墨的磨墨,翻書的翻書,沒多久她面前就擺上了一堆可以作為參考的和歌。

  這陣勢就很像明天有幾門考試熬夜臨時抱佛腳的現代大學生,氣勢很足,但沒太大用。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遠遠的,朱雀大道的方向似是傳來了寺院的鐘聲,蒙蒙亮的天色清晰起來,今日是晴朗的天氣,太陽將庭院裡的積雪照得耀眼,撲簌一聲,展翅的雀鳥離開屋檐,飛入寂靜回蕩的天空。

  被雪片般的和歌淹沒站在書桌前的阿渡:「……」

  寫不出來。

  雖然說萬事開頭難,但這也太難了點,甚至比寫論文還要困難。

  因為實在是寫不出來,阿渡開始翻閱手邊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卷軸書籍。

  麻倉葉王的書房是這個時代藏書最豐富的地方之一,她翻過那些或文字晦澀艱深或繪著朱紅咒文的紙張,正要捧起一段記載古時天像的卷軸時,一張十分眼熟的地圖掉了出來。

  她第一次和麻倉葉王描述現代的世界時,畫的就是這張地圖。

  將腦海裡的景像用圖畫的方式呈現出來是一門需要磨煉的技藝,不巧的是,她在繪畫方面沒有什麼天賦,學習陰陽術時畫出來的符咒和結界也總是歪歪扭扭,她雖然十分努力地試著繪出她所理解的世界地圖,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仍是一堆奇形怪狀的圖案。

  因為實在看不出來大陸和海洋的區分,她不得不親自解釋。

  這裡是太平洋,這裡是亞洲……

  然後在他們目前的位置上標了個圓圈。

  畫完世界地圖之後,她還畫了一下地球在太陽系裡的位置,然後在旁邊點了個小小的圓圈,代表圍繞地球旋轉的月亮。

  提到地圓說,就不得不提起古希腊,講到亞裡士多德,然後進一步說到航海,以及第一個環球航行的葡萄牙探險家,說到大航海時代,又不得不提起玉米、土豆、西紅柿這些來自美洲大陸的食材,講到食材她又忍不住懷念起這個時代還沒有出現的醬油……

  她記得當時在書房裡待了好久,好像要一口氣將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一樣。

  阿渡拿起那張畫得很醜的地圖。

  在一堆文獻古籍中,唯有這張地圖顯得簡陋無奇,好像小孩子的簡筆畫,因為不小心才出現在了大人的書桌上。

  ——「我以後再給你畫一張好看點的。」

  她當時明明都這麼說了。

  結果還是存下來了。


第29章

  剛穿越到平安京的那段時間,她經常做夢。

  夢境的內容無一例外,全部都是關於現代的回憶。

  有時候是蟬鳴聲嘶力竭的夏日,她穿過居民樓之間狹窄的過道,過道的出口明晃晃地耀著日光,空調的滴水在地面上積成小水窪,炎熱的下午大人們都躲在空調房裡,只有不懼太陽的小孩子在外面瘋跑。

  那是智能手機出現之前的暑假。同一個小區的孩子每到夏天便在外面瘋玩,天黑時分又被各自的家長逮回去吃飯。

  水泥地總是被太陽曬得發燙,花露水無法阻止蚊子的叮咬,文具批發市場散發著廉價的油墨味道,自行車騎過坑坑窪窪的磚石地面,有時候還會刻意加速一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享受一下後座的人的怪叫。

  後來等她上了初中,新開的書城成了她暑假最常去的地方,每周的零花錢精打細算,剛好足夠她在地鐵往返的票錢上再加上一杯奶茶。

  甜膩的奶茶永遠是最開始的幾口最值錢,喝到後面,黏糊糊的珍珠和濫竽充數的冰塊混在一塊,濕漉漉的水珠貼著奶茶的塑料外殼慢慢滑落,只要回憶起初中的暑假,最先浮現出來的,總是那股濃郁的香精味。

  高中的回憶被卷子堆滿,冬天的樓道裡充斥著灰塵和水的味道,有一天風刮得特別厲害,冷得她直把脖子往圍巾裡藏,在公交車站的廣告牌背面縮成一只鵪鶉。

  沿海的城市沒有四季,只有冬夏,一旦到了冬天,課本上的筆跡便會變得歪歪扭扭。

  有一天是難得晴朗的冬日,她坐在教室裡,看向窗外時,忽然意識到幾個月後的自己再也不會坐在這個座位上,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感頓時呼嘯而來,連平時不討喜的同桌都變得比平時可親起來。

  她總是想著要寫日記,讓未來的自己能夠回憶起當下的感受,但日記每次總是寫了一兩篇就拋到一邊積累灰塵,到現在她也沒有養成寫日記的習慣。

  夢裡的內容雜亂無序,有時候是她小學的事情,有時候浮現出來的是她大學的室友,最糟糕的幾次她還夢見了自己坐在考場裡,試卷上的題目她一個都看不懂。

  亂七八糟的夢境光怪陸離,偏偏有時候真實得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

  每次醒來看到房間的天井時,她心裡總會空落落的。

  最開始的時候,她甚至會想在早上起來前閉上眼睛,假裝自己睜開眼睛就能回到現代。

  好像只要人的心願足夠強烈,就能產生連現實都會為之改變的力量。

  但不知道從何時起,夢境的次數漸漸變少了,內容也產生了變化。

  她有時候會夢到平安時代的人和風景,現實和夢境的界限在這種時候特別容易變得曖昧不清。

  夢裡平安京的櫻花開了,吹雪般的花瓣從枝頭飄落,落到朱紅的拱橋上,落入錦鯉游曳的池塘,被清風吹入映著陽光的長廊。

  「阿渡。」

  溫和低沉的聲音隨著微風拂過耳畔,她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抱著毛茸茸暖乎乎的虎斑貓在地板上翻了個身。

  貓從她懷裡滑了下來。

  她將臉貼到貓最柔軟的肚皮上,滿足地嘆了口氣,然後被貓一爪子按在臉上,撐住了。

  「……」

  「怎麼又在這裡睡著了?」

  阿渡睜開眼睛。

  外面的季節確實是春天,日光從廊檐下灑落進來,朦朧的意識慢慢清晰,她昨晚值了一整夜班,夜晚是京城裡的妖魔鬼怪最活躍的時間段,作為不擅長其他領域的陰陽師,她比別人值的夜班都多,正月結束後就一直在忙著驅逐清理各種各樣的妖物。

  微風吹起書頁,《萬葉集》裡的和歌像雪片一樣堆落滿地,雪白的紙張邊緣在風中微微翻動。

  想起自己睡著前在做什麼後,她立刻就醒了。

  她坐起身,正想啪的一下按住抄寫的和歌,麻倉葉王先她一步伸出手,輕輕將落到地上的和歌撿了起來。

  穿著狩衣的大陰陽師唔了一聲,微笑道:「是春天的歌呢。」

  「……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不是很講究季節嗎。」

  「是這樣沒錯。」

  股宗踩過散落在地的白紙,窗外,簇擁在枝頭的綠葉被風撥動,窸窣著發出沙沙輕響,京城雖然距離大海甚遠,那聲音卻好像瞬間將人帶到了晴朗的海邊。

  ……他見過海嗎?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蹦入她的腦海。

  麻倉葉王念出紙上的和歌。

  「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櫻花恰似來迎雲。」

  溫和舒緩的聲音融入風中,隨著平息下來的風聲漸止。她以前不太能欣賞這個時代的貴族吟詠和歌的方式,現在卻似乎稍微有點理解了。

  問題不在和歌上,而是吟歌的人。

  「作為這個季節的和歌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麻倉葉王的聲音將她帶回現實。

  她眯起眼睛:「這算是誇獎嗎?」

  因為「靈視」的能力,麻倉葉王非常清楚她為什麼最近這幾個月忽然學起了和歌。

  「真是一點驚喜感都沒有啊。」

  「但我還是很期待。」他不緊不慢道,「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表現得很驚喜。」

  阿渡:「那我就期待你到時候的演技了。」

  說著,她伸手就要將張抄寫的和歌拿回去。

  麻倉葉王收回手,將那首和歌攏入袖中。

  「?」

  動作在空中停頓片刻,她和大陰陽師對視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你喜歡和歌嗎?」

  「還好。」

  她抄了那麼多和歌,他怎麼偏偏就選了這一首。

  阿渡移開視線,看向長廊外的庭院。

  「……我最近其實在想一些事。」

  麻倉葉王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麻倉葉王這個名字,是先帝根據你的職位賜予的。」

  麻倉家是宮廷御用的陰陽師,在麻倉葉王之前,麻倉家並不存在。

  她總是在和對方聊起自己的事,談起一千多年後的現代,但是……

  「在那之前,你的名字是什麼?」

  在成為麻倉葉王前,對面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不管是他本人還是周圍的人都很少提起。

  「如果是不願意提起的話題,你不用告訴我。」

  早春,籠罩在日光中的櫻花從枝頭無聲飄落。

  櫻花落得緩慢,風也舒緩,春日的午後,時間仿佛融化的雪水,慢慢地在寂靜中流淌下來。

  「麻葉童子。」

  她沒有立刻回過神:「……什麼?」

  「那是我過去的名字。」

  阿渡身體前傾:「真的?」

  「真的。」

  手撐到地上,她繞到麻倉葉王面前:「你以前叫麻葉童子?」

  她像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心裡癢癢的,聲音也忍不住帶了點笑。

  麻倉葉王看著她:「知道了我過去的名字就這麼讓你高興嗎?」

  「高興。」阿渡笑著說,「總感覺好像忽然更了解你一點了。」

  她補充:「以前總是你負責了解我,偶爾我們也該換換位置了。」

  說起來的話,她其實有不少問題,但習慣使然,別人不主動提起的話題她也不會去問。

  因為這個習慣,她曾經被人說過在人情上顯得過於冷漠,現在想想,對方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因為喜歡到一定程度,便自然而然地忍不住會想要去了解更多。

  ……啊,糟了,對面的人會讀心。

  阿渡直起身,重新坐好了。

  麻倉葉王笑了笑。

  他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於是她聽到了以麻葉童子為主角的故事。

  麻葉童子被世人稱為狐狸之子,遭到人類恐懼唾棄,只能流落街頭,短暫擁有過名為乙破千代的朋友,但很快便再次變得孤身一人。

  後來,他被當時的陰陽頭羽茂忠具撿了回去收為弟子,在巨大的危機中拯救了平安京,因此被當時的天皇任命為大陰陽師,授予了麻倉葉王這個名字。

  狐狸之子的說法十分耳熟,她記得歷史上那個有名的陰陽師,安倍晴明,在傳說中就是白狐生下的孩子。

  但這個時代沒有叫做安倍晴明的陰陽師,她也不記得對方活躍的具體年代。

  這個世上沒有以安倍為姓氏的陰陽世家,如今麻倉家風頭正勁,一時無兩,門下弟子無數,但在麻倉家眾多的家臣和弟子中,只有少數人冠有麻倉的姓氏。

  平安時代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十多歲。

  麻葉童子的母親去世得很早,他的父親似乎是一位十分有能力的武侍,他的母親擔心自己擁有的特殊能力會影響丈夫的仕途,默默選擇了離開,一人帶著孩子隱居在荒蕪偏僻的村莊中。

  麻葉童子並未見過自己的父親,身為武侍的父親那邊的族人,也是在他成為麻倉葉王之後才找上來的,這些人一部分留了下來,改變姓氏加入了麻倉家。

  那些人之所以能認出成為了麻倉葉王的麻葉童子,原因也很簡單。

  麻倉葉王的母親,名字叫做麻之葉。

  故事的前半段十分簡短,匆匆幾句便略過了最初的歲月。

  不管是誰都有難以開口的回憶,也許是因為過於重要,對於麻倉葉王來說,在無數的回憶裡,最珍貴的則是麻之葉這個名字。

  他談起自己母親的時間太短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試著開口的瞬間便戛然而止。

  ——「麻葉童子。」

  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喊過了。

  她想,也許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如果他生氣了,她會好好承受這份怒火,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一直遙望著庭中櫻的大陰陽師,頓了許久,這才慢慢朝她看了過來。

  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做出怎樣的回應才是正確的,但對面的人告訴了她非常珍貴的東西,她會小心妥帖保存起來——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能傳達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阿渡放輕聲音:「……你想她嗎?」

  那一刻,她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

  名字是他人賦予的東西,是他人加之己身的咒。麻倉葉王也可以不再是麻倉葉王。

  聽到這個問題後,微微仰起臉的人,現在只是他自己。

  「……每一天。」那個人低聲告訴她。

  每一天。


第30章

  她已經習慣了見到門後的景色。

  每隔一個月,她都會來到熟悉的門前,每一次,當她將手放到門框上時,血液加速流動,心髒砰砰跳動,寂靜的時間變得無比緩慢,周圍的世界在拉開門扉的瞬間靜止——

  每一次,她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房間。

  加速的血液還未沸騰便已冷卻,手指嵌入門框的凹槽,厚重的木門又冷又硬,指尖用力到泛起缺血的白色。

  希望和失望密不可分,如同開出不同花朵的植物在地底纏繞著相同的根,隨著胸腔裡砰砰跳動的希望逐漸微弱下來,開門的瞬間,那如呼嘯的冷風一般透體而過的失望也漸漸失去了尖銳的棱角。

  阿渡已經習慣了失望,正如她已經習慣了每個月的等待。

  大部分時候她不會刻意去想起滿月,作為陰陽師的生活足夠忙碌,她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奇跡再次發生的可能。

  但只要來到熟悉的門前,這段時間無意識間積累起來的思念便會如漲潮的海水,無言地沒過所有堤壩。

  家是一個遙遠的詞彙,是她目前回不去的地方。

  阿渡站在門邊,看著房間內空空的景色。

  她很想家。

  每到滿月,想家的念頭便在心口翻湧,漲得她胸口發疼,眼眶發熱。

  但是這次,她張開口,終於找到聲音。

  「……我在這邊過得很好。」

  媽媽。

  「不用擔心,不管在哪裡,我都會過得很好。」

  媽媽。

  喉嚨被莫名的感情堵住了,積壓許久的話語湧到口中,她按緊門框,明明知道聲音這種東西無法跨越時空,但在思念面前人好像變回了小孩子,拋去思維理性,只剩下最單純誠實的情緒。

  她對著虛空說:「我會回來的。」

  所以再等等我。

  「在那之前,我會在這邊好好活下去。」

  「……」

  「下個月我還會來的。」

  暮色四合,白晝的余暉墜入群山背後,墨藍色的蒼穹只剩下一絲薄薄的微光,像火堆的余燼一般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日落後,陰影拉長的皇宮顯得空空蕩蕩,晚春的空氣沁入薄霧般的寒意,遠處,換班的武侍燃起火把,倏然躍起的火光驅散了漸濃的黑暗。

  她一個人穿過長廊,走下台階。宮門外,垂著御簾的牛車靜靜等在原地。

  傍晚是十分危險的時間,原因和晝夜交替的逢魔時刻無關,不管是宮裡的人,還是外面街道上的平民百姓,就連掠過天空的飛鳥,在暮色降臨的時分都有歸去的地方。

  想回家是一種本能,和一個人今年幾歲身處何方都沒有關系,而這種本能會在傍晚變得格外強烈。

  阿渡奔過去。

  邁開步伐的那一瞬,能夠聽見他人心聲的大陰陽師,短暫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那點驚訝很快融化,變得溫柔下來。

  她張開手,一把撲入大陰陽師的懷抱。

  「葉王。」

  她原本以為他會被撞得往後踉蹌一步,但他站得極穩,穿著狩衣的身影在她撲過來的瞬間抬手將她攏入懷中,好像兩人早就說好了一樣。

  每個月,他都會等在宮門外。

  雖然沒有口頭約定,但不論陰晴雨雪,每個月她失望而歸時,總會有人等在外面,接她回去。

  被這個人抱住的瞬間,心裡因為寂寞而隱隱作痛的地方忽然就被撫平了。

  好像漏風的缺口忽然就被堵上了一樣,要填平無邊無際的寂寞,原來只需要一個人就可以了。

  「葉王。」阿渡抓住他的袖子,將臉埋進他的懷裡。

  大陰陽師將她的心聲聽得一清二楚,但還是溫和地出聲回應:「怎麼了?」

  「……」

  她想家了。

  一定是因為思念這種情緒會傳染,聽到麻倉葉王提起自己的母親後,她也忽然變得難過起來。這個月的失落感來得尤其深刻,她本來覺得還尚且可以忍受,現在卻發現自己的眼眶隱約泛起了濕意。

  「我沒想讓你也變得難過。」

  麻倉葉王慢慢摸著她的頭發,好像她是忽然落到懷裡的雀鳥一般,手指小心溫柔地撫過她的發間。

  「你在哭嗎,阿渡?」

  這句話非常有用,她揪緊他的袖子,抬起頭:「……沒有。」

  「哭也沒關系的。」

  「這句話你會對自己說嗎?」

  「……」

  「你看。」阿渡說,「騙人。」

  麻倉葉王抬起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濕意。

  她下意識地眯了一下眼睛,輕柔的觸感擦過眼尾,隱約殘留著對方指尖的余溫。

  「你現在想回去嗎?」他問她,「還是你想繼續待一會兒?」

  拿著火把的侍從熟練地移開視線,周圍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街道上門戶緊閉,只有一輪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

  百鬼夜行的時代,偌大的平安京在入夜之後恍如一座空城。

  寬大的狩衣柔軟暖和,阿渡低低應了一聲。

  「……再一會兒。」

  她靠著大陰陽師的肩膀,寒冷和寂寞都被一個簡單的懷抱隔絕在外,她一時留戀那份溫暖,舍不得起身離開。

  麻倉葉王微微側頭。

  火光隨腳步聲漸漸走遠,那兩名侍從無聲地退下去,消失在平安京的夜色之中。

  「……沒有人趕車怎麼辦?」

  麻倉葉王微笑道:「不用擔心,這件事本來也不需要人類。」

  阿渡從他懷裡抬起頭,越過他的肩膀往旁邊一看。

  噗的一聲,火把再次燃起,照亮了牛車附近的碎石地面。燃燒的火光飄在半空,華麗的御簾被式神掀起,注意到她的視線,那個紙片般的身影無聲地朝她低頭行了一禮。

  「……」她收回目光。

  阿渡憋了憋,但還是沒忍住:「不用式神是為了不嚇到普通人嗎?」

  麻倉葉王:「這個平安京的怪談已經夠多了。」

  想想看,夜深人靜的街道上出現了一輛無人駕駛的牛車,牛車旁邊還浮動著火光。如果第二天接到百姓報官,大水衝了龍王廟就不好了,那多尷尬啊。

  阿渡:「融入普通人的社會還挺不容易。」

  麻倉葉王:「誰不是呢?」

  就算是普通人,也在努力地融入所謂的社會。

  說到底,普通這個概念,本來就是相對的。

  在普通人占據壓倒性多數的世界,能夠看見鬼的人是少數。

  如果這個世界全部都是通靈人,那現在的普通人就會變成異常。

  因為有所謂的普通,所以才能界定非常規的事物。如果要定義何為正常,就一定得先區分什麼是不正常的東西。

  「如果使用式神的話,周圍的心聲會變得很吵。」麻倉葉王語氣溫和,「人類不擅長接受超出他們認知的事物。」

  越有能力的人就越是辛苦。

  這叫什麼來著?

  啊對了。

  「向下兼容。」

  麻倉葉王看向她。

  「意思就是有能力的人體貼沒有那麼有能力的人。」

  阿渡的思維發散開去,甚至出現了《蜘ま俠》電影裡的名台詞: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能力越強,責任越大。

  然後亂七八糟的電影畫面一閃而過,穿著紅藍相間戰衣的超級英雄在紐約的高樓大廈間蕩來蕩去……打住。

  「那是誰?」

  阿渡捂住耳朵,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第一反應是捂住耳朵:「別看,拜托了。」

  她的腦內小劇場必須停一停了。

  輕笑聲傳來,麻倉葉王低下頭:「你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

  難過的情緒和寂寞的感覺不知何時都消失不見了。

  在暮色西沉的時分,見到宮裡的近衛侍女,看見街道上匆匆趕路的行人,不管是見到再多的人,哪怕置身人群,內心空洞的寂寞也不會減輕分毫。

  但其實只要有一個人——只要有一個正確的人就足夠了。

  人的寂寞和孤單,就是這麼復雜又簡單的東西。

  「那我們回去吧。」

  他說回去。

  確實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詞了。

  御簾垂下,現在的季節不算太寒冷,車廂內部比外面溫暖很多,她後來才知道改變空氣的溫度是既困難又相當消耗靈力的一件事。

  身為大陰陽師的麻倉葉王在平安京重要的各角設置了御靈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晝夜,消耗的全部是他自身的靈力。如果是普通的陰陽師的話早就被掏空……不是,被抽干了。

  「我不冷。」

  在沒有暖氣的南方也能熬過寒冬,這麼多年她早就練出來了。

  除了穿到平安京的第一天,那時候她是因為穿了不符合季節的衣物才會凍得發抖。

  阿渡不確定是不是這件事給麻倉葉王留下了錯誤的印像,畢竟第一印像總是比較深刻。

  車輪碾過地面上的碎石,車廂顛簸的瞬間,她非常熟練地撐住了車壁。

  雖然不能和坐得四平八穩的麻倉葉王相比,但就她個人而言,這個進步已經很大了。

  「……別笑。」

  「抱歉。」

  「道歉的時候好歹把你臉上的笑容收起來。」

  「……」

  「這不是還在嗎!」

  嘎吱一聲,牛車在宅邸門外停了下來。

  阿渡跳下車,麻倉葉王抬起御簾,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玄關亮起燈火,房門自動打開,麻女的身影出現在門邊,股宗擠開門縫,尾巴豎得高高地跑過來,在她腳邊繞了幾圈,然後又跑到麻倉葉王那兒反復來回地繞。

  麻女微笑著問她:「東西需要我搬過去嗎?」

  這句話她每天都會重復一遍。

  阿渡:「不用,我覺得我現在的房間挺好的。」

  麻女看了麻倉葉王一眼。

  「葉王大人是不是又打趣阿渡小姐了?」麻女一臉嚴肅,「這樣下去,葉王大人永遠都不會得償所願的。」

  她腳下一滑,撐住了旁邊的門框。

  「……麻女?」

  「麻女。」麻倉葉王語氣平和地說,「永遠這個詞也太嚴重了。」

  阿渡嗖的一下看向他,臉上明晃晃地寫著:重點是這個??

  人和式神都收住了腳步,股宗也跟著停了下來。

  阿渡看了一眼股宗,覺得小貓咪不能聽這種話題,她正打算將股宗撈到懷裡,帶著小貓咪離開現場,大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急促的敲門聲十分突兀,麻倉葉王斂起笑意。

  「……是誰?」

  都這個時間了。

  「姑且算是宮裡的人。」他對她說,「你待在這裡就好。」


第31章

  藤原家的家主,藤原家兼病倒了。

  宮裡下了急令,命陰陽師立刻前往藤原家的本邸,舉行祛病除魔的儀式。

  麻倉葉王雖然說了她不用去,事實卻好像並非如此,被點到的陰陽師的名單上,赫然也有她的名字。

  阿渡有些意外,替人看病可不是她的長處,麻倉葉王抬起眼簾,平靜地開口:

  「這是怎麼回事?」

  傳令的使者低下頭,不敢觸碰他的目光,寬大的袖袍微微發抖,隨同使者的羽茂家陰陽師猶豫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

  「這是宮裡的旨意。」

  麻倉葉王似笑非笑地重復了一遍對方的說辭:「宮裡的旨意。」

  那名陰陽師垂下目光:「是的。」

  氣氛莫名沉重,玄關前的空地上,燃燒的篝火被夜風壓低,在寒冷的空氣中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不太習慣這種窒悶緊繃的氛圍。

  「……我知道了,不就是去一趟嗎。」

  有什麼東西忽然一松,明亮的火光重新竄起,阿渡伸出手,拉住了微微側身回首的麻倉葉王的袖子。

  她抬起頭,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這是阿渡第三次踏足藤原家兼的府邸,深夜時分,偌大的宅邸燈火通明,寢殿前的空地上燃燒著經文符紙,滾滾濃煙從熾亮的火堆中升騰而起,幾乎遮蔽了夜空中的月亮。

  放眼平安京,有能力的通靈者幾乎都聚集在這裡了。

  手持念珠的僧侶搭起佛壇,一邊念經一邊將經文扔進火中,連綿不的念誦聲和篝火劈啪燃燒的脆響混合在一起,恍然間讓她以為自己置身於威嚴的佛堂。

  空地的一角聚集著念經驅魔的僧侶,另一邊則聚集著舉行拔褉儀式的神官,陰陽師們張開了結界,麻倉家和羽茂家的陰陽師都在場。

  好家伙,這是什麼通靈人大戰嗎。

  阿渡在人群中看見了面無表情抱著刀的麻倉葉平,頓時就像找到了自己的小團體一樣,就差沒湊上去說一句,「好巧,你也是來劃水的嗎?」

  她只擅長降妖除魔,見鬼打鬼,不擅長替人看病,祛病消災——雖然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兩者也許並沒有太大區別。

  半夜時分,高燒不退一直昏迷不醒的藤原家兼似乎短暫恢復了意識。

  「麻倉葉王大人。」一道身影從寢殿中走了出來,「藤原家兼大人有請。」

  周圍安靜了一瞬,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大陰陽師於寂靜中走上前,穿著狩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重新放下的御簾後。

  「……為什麼只是麻倉葉王?」

  就算沒有讀心能力,她也能感受到周圍的人那一刻在想什麼。

  「你就是阿渡大人吧?」旁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阿渡轉過頭,看起來二十多歲的陰陽師露出友善的微笑,慢悠悠地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是麻倉葉良。」

  陰陽寮分為陰陽道、天文道、歷道、漏刻道四個部門,麻倉家目前執掌陰陽道和天文道,羽茂家則掌握剩下的歷道和漏刻道。

  「你可能沒怎麼見過我。」自稱麻倉葉良的陰陽師笑著說,「我喜歡觀星,不太常出門,這件事說來有些奇怪,但我一直無法占蔔到任何和你有關的事。」

  阿渡覺得她懂了,這個人是天文道那邊的學術宅,如果沒猜錯的話,以在場的各位都是身居要職的陰陽師這點來看,對方多半是寮內的天文博士。

  麻倉葉良:「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件事應該問本人嗎?」她忍不住吐槽。

  居然開局就逼她吐槽,話說這是第幾個麻倉葉ま了?

  「是這樣嗎?」對方露出苦惱的表情,「如果你也不知道的話,那就真的棘手了。」

  麻倉葉良繼續道:「像葉王大人娶妻這麼重要的事,星像居然沒有任何顯示,我差點都以為自己應該直接辭官了。」

  「……等一下。」阿渡確信自己產生了幻聽。

  她需要暫停一下:「你剛才說什麼?」

  「像葉王大人娶妻這麼重要的事,我居然一點跡像都沒有占……」

  阿渡:「我們什麼時候結婚了?」

  這下輪到對方露出驚訝的神色了。

  懶散悠哉的陰陽師睜大眼睛:「沒有嗎?」

  「你們不是都住在一起了嗎?」

  阿渡也一臉懵:「住在一起就相當於結婚了嗎?」

  「不然呢?」麻倉葉良愣愣道,「我還以為……」

  「葉良,你話太多了。」旁邊的陰陽師板起臉出聲提醒。

  開口的陰陽師叫麻倉葉輔,擔任陰陽大允一職,負責寮內的出勤和值夜的管理,她每天去陰陽寮打卡都會遇到這個人,是她除了麻倉葉平以外在麻倉家最熟悉的面孔之一。

  麻倉葉輔為人正直,做事非常認真負責,他的式神就像為了彌補他性格上的沉悶,是兩只非常活潑的狐狸靈。

  兩只狐狸靈一紅一白,白的狐狸脖子上戴著紅色的鳥居,紅色的狐狸則戴著金色的鬥笠,頸間掛著倒置的鳥居,蓬松的尾巴幾乎有身體那麼長。

  阿渡伸出手,熟練地摸了摸白色狐狸的腦袋。

  白狐眯起細如彎月的眼睛。

  「原來能觸碰到靈的傳言是真的啊。」麻倉葉良性子隨和,說話方式直接卻並不讓人討厭,也許是因為這個人臉上總是掛著笑意,身上也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惡意。

  她回過頭,好奇道:「關於我的傳言很多嗎?」

  「……很多。」麻倉葉良稍微看了周圍一眼,「而且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多。」

  在附近徘徊的視線頓時收了回去。

  「這個世上,有一些事情靠占蔔就能得知。」麻倉葉良嘆了口氣,「但也有一些事情,根本不需要靠占蔔推算。」

  庭院的空地上,燃燒經文符咒的黑煙滾滾升起,念經聲連綿不絕,間或伴隨著法器的輕響。以台階為界限,寢殿外的回廊上候著神色各異的家臣,以及等著回去宮裡復命的使者。

  藤原家兼有五子三女,藤原家又分為藤原北家、南家、式家、和京家,以藤原家兼為首的北家目前實力最強,是不折不扣的四家之首。

  「要猜猜看嗎?」麻倉葉良輕聲道,「在這些人中,有哪些人盼望著藤原家兼的死,又有哪些人迫切地希望他活下來。」

  麻倉葉平冷冷地嗤笑一聲。麻倉葉輔則是蹙了蹙眉,低聲警告:「你越界了。」

  阿渡沒有說話。

  熊熊燃燒的篝火混合著黑煙,扭曲的熱浪模糊了人群的身影,空氣裡充斥著嗆人的灰燼,密密麻麻的誦經聲疊加在一起,一時聽起來不知像是祈福還是詛咒。

  那些重疊的聲音變成嘈雜的心音,心懷鬼胎的人齊聚一堂,各種各樣的念頭如沸騰的水沫,隨時都要從邊緣滿溢出來。

  她默默心想:

  ——葉王。

  寢殿內,跟在侍從後面的身影頓了頓。

  繞過幾帳屏風,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光線昏暗的主屋,御帳台裡隱隱約約臥著一道身影,牆角的燭台嗶啵一聲,悶熱的燭火剝落燈油。

  房門合上了。

  擠出胸腔的呼吸聲短促而壓抑,藤原家兼抬了抬枯瘦的手指,沉聲開口:

  「下咒的人是誰?」

  麻倉葉王垂下眼簾:「沒有那樣的人。」

  御帳台裡傳來一聲笑,藤原家兼咳嗽著,沙啞的聲音仿佛磨著礫石,呼出的氣息染上鐵鏽的血腥味。

  「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打算欺騙我嗎?」

  他發出嘲諷的聲音,渾濁的視線越過御帳台垂下的陰影,在昏暗的房間裡尋找著大陰陽師的位置。

  「是誰給了你什麼好處?」藤原家兼喘著氣,啞聲笑道,「朝廷的走狗也打算另擇主人了嗎?」

  「我說了。」

  麻倉葉王抬起眼簾。

  沙啞的笑聲忽然一止,隔著簾帳,狩衣的陰影被昏暗的燭火投映到地上。

  「沒有人給你下咒。」

  沒有回應,寂靜的室內只能聽見燭火燃燒的輕響。

  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痙攣起來,御帳台內的人影喃喃道:「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麻倉葉王的聲音傳來,「我還以為你不信鬼神之說。」

  藤原家兼嗓音一厲:「……你是在糊弄我嗎,麻倉葉王?」

  「我並無此意。」

  御帳台內的人咳嗽起來,聲音越來越急促,最後卻變成了某種奇異的笑。

  「傲慢。」

  那個嘶啞的聲音笑道:「我知道的,麻倉葉王,你其實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傲慢。」

  御帳台外的身影沒有說話。

  「你是個威脅。」藤原家兼低聲道,「對朝廷,對這世間的秩序亦然。」

  他似乎終於笑累了,痙攣般的笑聲漸漸微弱下去。

  渙散的目光注視著御帳台的頂部,蒼老的身影以喃喃自語般的聲音道:

  「人死之後會去哪裡?」

  「……」

  「告訴我,麻倉葉王,我死後會發生什麼?」

  「沒有活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你不是一般的活人。」藤原家兼抓緊身下的床褥,「告訴我。」

  「……」

  他厲聲道:「告訴我,麻倉葉王!」

  腥甜的氣息驟然上湧,御帳台內的身影抽搐起來,俯身嘔出暗紅的鮮血。

  急促的腳步聲闖入室內,碎裂的夜色散落一地,麻倉葉王轉過身,不想死的聲音凄厲地嘶嚎著,「葉王!」但周圍的侍從沒有人敢上前攔阻。

  守在外面的人湧入寢殿,妙法蓮華經的念誦聲被驚慌的人聲蓋過,熊熊燃燒的篝火吞噬經文符咒,烈火攜著黑煙越竄越高,紙屑散為灰燼,在夜空中如火星飛舞。

  「……葉王。」

  身著狩衣的背影停下腳步。

  今晚是滿月。

  地面之事距離夜空中的明月無比遙遠,立在原地的身影微微仰起臉,仿佛在欣賞今晚的月亮。

  「……說到底也只有這種程度罷了。」

  阿渡愣了一下,放慢腳步。

  「你是在說藤原家兼的事嗎?」

  麻倉葉王轉過頭。

  她抬起手,試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臉頰。

  「你還好嗎?」

  麻倉葉王神色如常,反倒是阿渡看起來有些擔心。

  「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這個時機不太好。」

  「什麼時機?」

  她猶豫了一下,朝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如果他們把這件事怪到你頭上怎麼辦?

  雖然藤原家兼本來就是一腳踩在死亡邊緣的狀態,但他醒來後只召見了麻倉葉王一人,如果出了什麼大事,其他人肯定會率先將矛頭指向麻倉葉王。

  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見了,麻倉葉王進入寢殿後沒多久,藤原家兼的病情忽然惡化,這要是成了藤原家兼人生中的最後一晚,他肯定會遭到藤原家的責難,如果事情嚴重的話,說不定……

  不對,等一下,麻倉葉王是先帝提拔上來的,如今藤原家攝政,年幼的天皇形同傀儡,現在如果藤原家兼倒了,說不定會是天皇重新掌權的時機……

  大陰陽師伸出手,將她摟入懷中。

  「……」

  臉頰觸到寬大柔軟的狩衣,阿渡貼著麻倉葉王的胸口,之前還轉得飛快的思緒忽然中斷,只剩下大片大片彌漫的空白。

  葉王?

  但他什麼都沒說。

  回廊點著青銅燈,所有人都湧向寢殿,亂糟糟的夜晚兵荒馬亂,沒有人注意這個偏僻的角落。

  阿渡安靜片刻,抬起手,慢慢抱住了他的背。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的信息量比較大,記不住麻倉家新登場的人名沒關系,反正都是麻倉葉ま


第32章

  平安時代的貴族將災厄疫病都歸咎於鬼神作怪。

  永延二年(988)五月,官居攝政、太政大臣的藤原家兼忽然病倒,將攝政之位轉給長子藤原道重。

  永延二年(988)七月,藤原家兼薨逝。關於藤原家兼之死的流言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京城,光是阿渡聽到的版本就不下三個。

  第一個版本將矛頭對准了藤原家兼的長子藤原道重,作為這次事件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傳言說他在父親的寢殿下埋藏了詛咒的人偶,為了權力不擇手段。

  第二個版本則說藤原家兼的三子藤原道家才是真正的凶手,他因為父親將攝政之位傳給了長子而懷恨在心,暗中召集方士詛咒了當時臥病在床的藤原家兼。

  第三個版本將懷疑的對像轉移到了麻倉葉王身上,他是藤原家兼最後召見的人,在那之後不久,藤原家兼的病情很快惡化,但這個流言很快被宮裡的那位壓了下去。

  剩下的版本不是將矛頭對准了藤原家兼的其他子嗣,就是懷疑藤原分家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一時間朝堂氣氛緊繃,藤原本家的人互相懷疑,本家和分家之間又暗流湧動。

  陰陽寮緊挨中務省,位於皇宮的東南方,她最近去陰陽寮上班打卡時,總能感受到周圍似有若無的打量。

  腳步微頓,阿渡轉過頭,身著朝服的官員們匆匆移開視線,待她繼續往前走時,那些隱晦的目光又重新黏了上來。

  太陽穴突突一跳,她倏的看過去,那些人來不及收回目光,當場被她抓了個正著。

  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那些拿著笏板的官員們若無其事地別開視線,身後的長裾窸窣輕響,一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長廊的拐角後。

  就像聚集在水池陰影裡的魚一樣,一旦水面有什麼動靜,便立刻警惕四散。

  路上這麼一耽擱,她抵達陰陽寮的時間就晚了些。

  難得的,麻倉葉輔並沒有在她的出勤記錄上記下一筆,反而非常公事公辦地和她建議:「你最近可以休息一段時間。」

  兩只狐狸靈在她身邊竄來竄去,朝不遠處偷偷往這邊打量的人齜牙咧嘴,發出沒有什麼意義的威脅——普通人看不見這些式神。

  「還是算了吧。」

  她最近加班都忙不過來。

  夏季,隨著天氣變暖,疾病的傳播也變得更加迅速。她最近去了幾次賀茂川的河畔,腐爛的臭味在空氣裡縈繞不散,充滿死亡氣息的土壤成了孕育鬼的最佳溫床。

  就算斬殺再多的鬼,下一次,她在賀茂川河畔見到的還是相同的光景。

  阿渡接過今日的任務卷軸,順口問道:「那些人總是看我做什麼?」

  聞言,麻倉葉輔抬起頭:「你應該也聽說了,那些關於葉王大人無中生有的流言。」

  「但是宮裡的那位不是禁止眾人紛議此事了嗎?」

  「正是因為如此,對葉王大人的關注才變多了。天皇陛下的這份舉動,昭示出了他對葉王大人的信任和對貴族們的不滿。」

  停頓片刻,麻倉葉輔語氣平平道:「天皇陛下最近馬上就到選妃的年紀了。」

  如果能讓自己的女兒入宮,哪怕不是成為中宮,只是成為天皇身邊的女御,也會為自己和家族帶來莫大的權勢。

  因此不只是藤原家的人,其他的貴族公卿也對這件事虎視眈眈。

  「那麼,」麻倉葉輔問她,「你要請假嗎?」

  「……還是不了。」阿渡收起卷軸。

  她本來今天也要去賀茂川河畔,但行到半路,新的任務忽然從天而降,指名要她前往貴族的宅邸驅鬼。

  寢殿造的宅邸寬敞氣派,她隨著侍女來到據說有妖物作祟的房間,發現罪魁禍首不過是一只居住在花瓶裡的小妖怪。

  那個花瓶年代比較久遠,放置百年後,從中生出了具有自我意識的器物靈,別稱付喪神。

  那只付喪神性格溫順,從不害人,只是偶爾會在花瓶裡發出咚咚的聲音。

  她表面上對宅邸的主人說她已經消滅了妖物,私下裡說服那只付喪神換了一個居所。

  「那麼,」工作完成,阿渡轉身就要離開,宅邸的主人卻忽然出聲挽留,讓她在正廳稍等片刻。

  悶熱無風的天氣,蟬鳴在庭院的陰影裡喧囂。她在正廳裡等了沒多久,侍女們捧著東西魚貫而入。

  「……這些是?」

  宅邸的主人眯起眼睛,臉上堆著臃腫的笑容:「一點謝禮罷了。」

  阿渡慢慢抬起頭,看向那位姓藤原的貴族。

  ……他是藤原北家、南家、式家、還是京家的人?

  「這些謝禮太貴重了,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而已。」

  「您太謙虛了。」宅邸的主人呵呵笑道,「寒舍簡陋,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這些只是我的一點心意,還希望您能夠收下。」

  阿渡忍了忍。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開口時,廳外匆匆跑入一名侍從。

  「左京大夫大人求見。」

  雖然說是求見,話音剛落,穿著狩衣的身影已經穿過回廊來到大廳。

  「葉……」宅邸的主人匆匆將差點脫口而出的名字咽下去,「您怎麼來了?」

  那張臉上再次堆起笑容,但笑容的褶皺裡這次多出了些許不安,頰邊的肌肉微微顫動著。

  「我聽說此處有妖物作祟。」麻倉葉王眼神微涼,「正巧順路,就過來看看了。」

  宅邸的主人努力維持著僵硬的笑容:「這點小事,怎敢勞您大駕。」

  「既然是小事,想必並不需要這些謝禮。」

  「這……」

  「守護京城治安是陰陽師的職責。」麻倉葉王平淡地說,「既然妖物已除,我就先帶人回去了。」

  阿渡跟上去,離開大廳時,背後驀的傳來一聲:「請留步……!」

  宅邸的主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走在她前面的麻倉葉王微微側首,非常普通地看了對方一眼。

  那個聲音仿佛被掐住喉嚨一般,驟然斷開。

  離開寂靜的宅邸後,兩人沿著平安京的街道走了很遠。

  阿渡覺得她有義務像征性地問一下:「你不回去嗎?」

  回宮裡。

  太陽傾灑著光芒,蟲鳴在空氣裡回蕩,麻倉葉王看向遠方,連綿起伏的山脈將盆地圈在中間,淡如天空一般的藍色。

  他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反而談起另一個話題。

  「你曾經說過,比起待在這裡,我更適合離開京城。」麻倉葉王聲音微頓,「這個想法,你現在也沒有改變嗎?」

  阿渡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忽然提起這件事。

  「……是的。」

  擁有讀心能力的人,比起待在這個爾虞我詐、充斥著權力鬥爭的京城,不如遠離這些塵世紛擾,提前退休。

  直到現在,她也是這麼想的。

  阿渡:「發生什麼了嗎?」

  麻倉葉王停下腳步,片刻後,他朝她看來。

  「明年,我會被任命為出雲國的國守。」

  每一年,朝廷都會進行地方官員的人事調動。

  地方官員被稱為國司,職位從高到低分為守、介、掾、目,一國之守是朝廷任命的最高級別的地方官,一般由公卿級別的官員擔任,每幾年會進行變動。

  阿渡十分詫異:「在這個節骨眼上?」

  更重要的是,麻倉葉王如果不在了,誰來守護平安京的治安?

  「在權力面前,有些東西是次要的。」麻倉葉王平靜道,「有些人不希望這段時間我留在京城。」

  被任命為出雲守,從明面上來說不能算是貶職。由於只需要向朝廷交付固定的稅收,這個時代的貴族經常通過擔任地方的國司進行斂財。

  離開京城時,國司可以帶上隨行的家屬。

  但是……

  短則一年,長則十幾年,國司和其家屬都要在遠離京城的地方生活。

  夜深人靜的時分,月亮高高掛在空中。

  夜風卷起狩衣寬大的衣角,從五重塔的塔頂望下去,可以將平安京如棋局縱橫的街道盡收眼底。

  地面的事物變得渺小,視野變得開闊,這個能讓人放松心情的好地方,一開始還是麻倉葉王告訴她的。

  到了春天櫻花盛開的時節,可以抱著貓在五重塔上賞櫻。平時若是心情不佳,也可以到塔頂吹風賞月。

  「……」

  ——麻倉葉王沒有問她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出雲。

  他知道她每個月都在等什麼,也知道滿月對於她的意義。

  每一次拉開門,每一次面對失望,她心裡都有個隱秘的角落,懷著微弱卻不曾死去的希望,想著也許下一次奇跡就會發生。

  只要她足夠堅持,永不放棄,固執地橫亙在眼前的現實總有會被她撼動的一天。

  好像只要重復下去,總有一天,拉開門時,她會看到不同的景色。

  但如果離開京城,她就做不到這些事了。

  夜風拂過臉頰,遙遠的地面上,街道和房屋沉睡在靜謐的黑暗裡。

  那個晚上,她在五重塔上待了許久。

  待到四肢發麻,臉快要被夜風吹得失去知覺,她才從塔上跳了下來。

  回到宅邸時,玄關前燈火未熄。

  她穿過空空蕩蕩的長廊,路過無數空無一人的房間,銀白的月光像海水一樣,柔軟地漫過庭院前的空地。

  麻倉葉王坐在廊檐下,端著酒杯似在賞月。

  阿渡伸出手,拿過他手裡的酒杯,在麻倉葉王詫異的注視下,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我也會去。」

  隨著一聲清響,她放下酒杯。

  「我會和你離開京城。」

  去出雲,那個她根本不知道在哪裡的地方。

  她吹了一整晚的風,看了一整夜的月亮,翻來覆去思考了那麼久,最後還是發現——異地戀,她做不到。

  「……」麻倉葉王看了她許久,「現在離開京城,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我知道。」

  阿渡沒想過她會說出這句話:「但是現在比起思考回家的事,我還是更想和你一起走。」

  為了鼓足說出下句話的勇氣,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氣,對麻倉葉王說:

  「我們結婚吧。」

  作者有話要說:

  刀肯定會有的,這個躲不掉,但現在可以先度個蜜月


第33章

  平安時代的婚姻形式被稱為訪妻婚,顧名思義,夫妻二人分居,由男方拜訪女方。

  這個年代的結婚儀式十分簡單,征得女方家族的同意之後,男方需接連拜訪女方三夜,到了第三夜,夫妻二人會共食名為「三日餅」的年糕,之後再由女方家族舉行婚宴,就算禮成。

  阿渡之前見到的那些紙片人,端在銀盤上的並不是什麼鏡餅,只是這個時代的年糕在她的眼裡都長一個樣,所以才會產生誤會。

  她以為她的動作已經足夠快刀斬亂麻了,沒想到還是遜了麻倉葉王的式神一籌。

  聽說兩人打算結婚時,以紙為媒介的式神差點哭得皺起來。

  親眼見到三維立體的式神直接向二維發展,阿渡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將皺巴巴的麻女重新展開。

  前段時間,麻女或隱晦或直白地和她打探過現代的婚姻習俗,但她後來認真想了想,覺得既然是在平安時代結婚,不如就按照平安時代的風俗舉行婚禮。

  ——來都來了。

  唯一的問題是,她在這邊沒有家族,而這個時代的婚禮向來都在女方的家中舉行。

  聞言,麻女破涕為笑,說這個簡單,讓葉王大人出去再回來就行了。

  阿渡:「……?」你確定是你麻倉葉王的式神嗎。

  於是麻倉葉王暫時被請了出去。

  深夜,暖色的燭光勾勒出房間裡的幾帳屏風,阿渡穿著寢衣坐在銅鏡前,麻女小心翼翼地給她梳著頭發,皺巴巴的式神重新舒展開來,眼睛都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葉王大人很好的。」麻女一邊給她梳頭發,一邊不斷重復強調麻倉葉王的優點。

  周圍的紙片人早就將一切布置好了,這會兒正調整著垂下的幾帳,以毫米為單位進行移動微調。

  房間裡不知燃著什麼熏香,淺淡的香氣如白霧飄曳,回味帶著輕微的甘甜,在盛夏的夜晚聞起來十分舒適宜人,連緊張的心情都慢慢放松下來。

  麻女:「葉王大人很溫柔,也很聰明。」

  阿渡忍不住笑了起來。麻倉葉王的式神是真的為他操碎了心,但反過來說,這也是他的式神真心喜歡他的證明。

  麻女梳頭的動作停了下來。

  「……其實也不只是為了葉王大人。」

  她的聲音似乎小了下去:「麻女也希望阿渡小姐能留下來。」

  庭院外,月亮在雲層裡若隱若現。忽短忽長的蟲鳴此起彼伏,廊檐下的青銅燈被夜風奏響,輕輕搖晃著發出清響。

  說完這句話後,式神似乎有些忐忑。

  阿渡轉過身。

  「我也是。」

  在不知不覺間——

  「麻女已經成為我的朋友了。」

  雖然一時半會兒,不,說不定式神永遠都改不掉在她的名字後加敬稱的習慣。

  麻女睜大眼睛,握緊梳子,仿佛在尋找合適的措辭。

  她左右環顧了一圈,謹慎地探聲:「朋……朋友嗎?」

  「是的。」阿渡握住她攥著梳子的手。

  她笑道:「我們是朋友。」

  和式神做朋友,聽起來好像很孤獨,但事實並不是這樣。

  「謝謝你,麻女。」

  於是,仿佛拼命搖著看不見的尾巴的式神,再次在她面前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等麻女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她才端起脂燭,將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的麻倉葉王迎進屋裡。

  房門合上,燭台中的火光輕輕晃了一下,氣氛忽然安靜下來後,剛才還比較輕松的心情再次緊張起來。

  省略互贈和歌的環節後,今晚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同時也十分困難,極其挑戰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阿渡正坐在床榻上,以視死如歸的氣勢,決定先發制人。

  「……如果中途感到不適的話,我們可以立刻停下來。」

  只要被讀心的人臉皮夠厚,今晚尷尬的人就不是自己。

  麻倉葉王微笑道:「我知道了。」

  阿渡很少見到大陰陽師不穿狩衣的模樣,這種卸下所有防備的姿態,反而讓人鮮明地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讓她在無意識間變得更緊張了。

  她非常嚴肅地說:「感到緊張的話也沒關系。」

  麻倉葉王:「嗯。」

  「如果超出了能夠承受的範圍,你可以立刻告訴我。」

  麻倉葉王:「好。」

  阿渡:「……」

  阿渡:「你不要這麼配合我。」

  「為什麼?」麻倉葉王聲音溫和。

  「對話進展太快了。」她硬邦邦道,「我緊張。」

  麻倉葉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阿渡。」他道,「如果你真的緊張,我們今晚什麼都不必做。」

  阿渡看了看周圍布置好的幾帳屏風,看向床榻邊的熏香,然後又看向兩人的衣物,最後再次將視線轉到麻倉葉王臉上。

  「……」

  這種時候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

  都到這一步了,怎能止步不前。

  而且,這道坎總是要過去的。

  阿渡:「就今晚吧。」

  她只是感到緊張,並非排斥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麻倉葉王的長相也是一個問題,她現在眼神亂飄,很難在那張俊雅白皙的臉上停留過久,更害怕直視那雙仿佛氳著淺淡霧氣的狹長眼眸,因為直視的時間一旦長了,她的心髒就會變得古怪起來。

  「如果看著我的臉會緊張的話,」他溫聲說,「就坐到我的懷裡來吧。」

  燭火靜靜燃燒,暖色的光暈在木地板上如油融化。

  衣裳窸窣的寂靜中,窗外的蟲鳴仿佛變得更加清晰。

  阿渡想像著夜空中的月亮,萬尺高空的雲海靜謐無垠,銀色的月光潑灑到魚鱗般的雲海上,雲海的間隙裡露出遙遠的地面,黝黑的群山連綿起伏,仿佛大地聳立的脊梁。

  麻倉葉王從背後擁住她,腦海裡的景像忽然斷開,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他的手掌觸碰過的地方。

  靠著麻倉葉王的胸膛,阿渡緩緩舒了口氣,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

  ……只是腰。

  只是抱著腰。

  但是體溫透過單薄的衣物傳來,麻倉葉王的存在是如此鮮明,她難以分散注意力。

  「阿渡,別緊張。」

  她應了一聲。

  然後又道:「但是我不擅長。」

  「沒關系。」麻倉葉王輕輕抬起她的下頜,讓她偏過頭。

  「我們可以一起……學。」

  最後一個字被含入呼吸溫熱的唇齒間,她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然後慢慢融化下來。

  酥酥麻麻的感覺沿著脊柱升起,飄乎乎得讓人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雲端,思維蒸騰空白,只剩下回應和索取的本能。

  因為太舒服了,身體開始發燙,又深又長的吻讓人有些呼吸不暢,稍微有點缺氧,一時卻又停不下來。

  呼吸變得凌亂,衣裳微微散開,麻倉葉王的動作很溫柔,但他的手分開衣襟伸進來時,她還是短促地繃緊身體,腳趾劃扯過床榻表面,本來想要後退,結果卻只是將自己更加送進他的懷中。

  「……不舒服嗎?」

  「……」

  你不是會讀心嗎?

  阿渡睜大眼睛。

  她本來想質問他,抬起頭時,奇怪的聲音卻先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氣息不覺變得急促,思維渙散開來,麻倉葉王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帶著溫熱的呼吸。

  「這樣呢?」他的語氣十分溫柔,但她無暇回應。

  陌生的感覺反復衝刷著身體四肢,她靠在他身上,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

  麻倉葉王吻了吻她的唇角,明知故問地發出關切般的聲音:「阿渡?」

  弱點被人掌握在手裡的感覺十分不妙,意識陷入灼熱的空白,眼前的景色模模糊糊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身體的感官上,將細微的回饋不斷放大。

  「等等,那裡……」

  別。

  阿渡小小地啜泣了一聲,那種感覺實在太奇怪了,又害怕又忍不住想要逃離,但身體卻使不上一點力氣,軟綿綿地靠在身後的人的懷裡。

  空氣裡浮動著熏香,香氣變得濕潤黏稠,夏夜的汗水打濕了單薄的寢衣,她聽不了那個聲音,只能努力別過臉,將自己埋入麻倉葉王的懷裡,不去看也不去聽。

  「阿渡。」麻倉葉王的聲音含著笑意,嗓音比平時更低一些。

  他垂下眼瞼,眼神微暗:「你還好嗎?」

  身體的體溫令人發暈,耳邊的聲音也令人眩暈,空氣裡的氧氣太稀薄了,心髒在胸腔裡怦怦跳動,她努力喘氣,就連喘氣的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起來。

  「……別問。」她說,「別再問了。」

  麻倉葉王笑道:「但是你之前說了,讓我不要那麼配合你。」

  「……」

  她要打人了,她真的要打人了!

  現在和之前能一樣嗎?!

  「要休息一會兒嗎?」麻倉葉王耐心地問她。

  但她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

  話音還未落下,足背忽然弓起,她徒勞地試著踩住地面,世界在眼前斷片,潮水一般的白光沒頂而來,她完全忘了呼吸,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戰栗著,被背後的人緊緊抱在懷裡。

  回過神來時,汗水濡濕了長發,視野置換,木格的天井映入眼簾。

  「要休息嗎?」麻倉葉王再次跟她確認。

  聲音回湧,阿渡抬起眼簾,他撫著她的臉頰,手指撥開貼在她頰邊的碎發。

  「壞心眼。」她指控。

  「啊,」麻倉葉王柔軟地承認,「我是。」

  他俯下身,在她的臉上印下一吻。

  「不行嗎?」

  「……」

  「要現在推開我嗎?」

  「……不。」

  平復著呼吸,她慢慢抬起手臂,攬住他的脖頸。

  「繼續。」


第34章

  月光越過窗隙,落到熱氣蒸騰的水面上。

  阿渡用雙手舀起一捧水,銀色的水中月逐漸下沉,慢慢從手指的縫隙流走。

  她反復試了幾次,撈起月亮,又任其逃走。

  水面泛起漣漪,月亮的倒影破碎分散,好像一葉銀色的扁舟,在波瀾起伏的水波中晃晃悠悠。

  「……阿渡小姐?」全神貫注時,屏風外響起麻女的聲音。

  阿渡松開手,月亮隨水聲嘩然而散。她將身體往浴桶裡沉了沉,清咳一聲,道:「我快好了。」

  她的時間是暫停的。

  暫停意味著不會出現新的變化,也意味著做一些事的時候沒有後顧之憂。

  事後,麻女非常積極地表示要幫她擦洗身體,被她委婉而堅定地拒絕了。

  ——「阿渡小姐是在害羞嗎?」

  拒絕麻女好心的提議後,式神捧著干燥的衣物止步於屏風外。

  麻女一臉不解:「可是,這個宅邸裡都是葉王大人的式神。」

  因為是麻倉葉王的式神才會害羞——這件事和對方也說不清楚,她費了不少力氣,才說服麻女等在外邊。

  阿渡想像著自己是只河童,頂著荷葉在浴桶裡下沉,如果不是水溫太熱,她能將整個人都泡到水底憋氣。

  她是在沿海城市長大的孩子,暑假的時候經常去海邊瘋玩,在家洗澡的時候也不安分,不是挑戰自己的憋氣記錄,就是將小小的澡盆想像成大海,而她則是掀起海嘯巨浪的罪魁禍首。

  長大之後,她已經很少重溫童年的蠢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懷舊的感覺會在注視著水中的月亮時忽然而至。

  浴室裡氤氳著溫熱的水汽,阿渡枕著浴桶邊緣,手臂沿著浴桶垂落。

  窗外,夜蟲在靜謐的夏夜裡此起彼伏,心裡的漣漪也如這池中水一般,在月光中變得寧靜而溫柔。

  ……好放松啊。

  身體的不適在熱水中漸漸泡散蒸發,暖意從骨子裡散發出來,整個人都變得懶洋洋的了。

  待酸痛發麻的地方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阿渡撐起身體,略笨拙地離開浴桶,聽到動靜的式神頓時捧著布料和衣物從屏風後魚貫而入,好像生怕她會摔著似的。

  水珠沿著發梢,滑過皮膚滴落,濕漉漉的腳印出現在地板上,她特地回身看了一眼,確定這次沒有流下什麼東西。

  陰陽術在這個科技簡陋的年代極大地提升了生活的便利性,擦干頭發之後,她在麻女固執的幫助下換上干燥柔軟的寢衣,踏入月光溫潤的長廊時,寺院的方向傳來寅時的鐘聲,不多不少敲了七下。

  古樸悠久的鐘聲在夏夜裡遙遙回蕩,月亮西斜,映出麻倉葉王披散著頭發坐在台階前的身影。

  黃褐色的虎斑貓蹲在旁邊,黑紋的尾巴在背後圈成半圓。

  阿渡一直覺得股宗擁有自己的墊子這點十分可愛,如果麻倉葉王坐在哪裡,它一定會待在旁邊的墊子上,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在月色下看起來分外和諧。

  她停下腳步。

  麻倉葉王背對著她,她心中玩心忽起,那股帶著雀躍的癢意來得毫無預兆,她微微往後退了點,找准時機,忽然邁開步伐跑過去。

  「……突襲!」

  擁有讀心能力的人轉過身,不閃不避被她撲了個正著。

  夜風撩起衣袍,阿渡一把抱住麻倉葉王的脖子,他很配合地倒下去,順勢抬手摟住她的腰。

  這下反倒是她被微微嚇了一跳,麻倉葉王忽然倒下去時,她下意識將他抱緊了些,短暫的失重感柔軟著陸,兩人一起躺到鋪滿月光的長廊上。

  今晚的月亮清澈明亮,柔和似水。

  「……哎,」她在他的胸口趴了一會兒,說,「這樣一點挑戰性都沒有。」

  「那要再試一次嗎?」麻倉葉王問她,「我可以表現得驚訝點。」

  阿渡從他身上爬起來,爬到一半動作被他樓在腰間的手卡在那裡。

  「……連股宗都表現得一點不意外。」

  虎斑貓甩了甩尾巴,慢慢眯起眼睛。

  「貓的耳朵很靈敏。」

  阿渡:「可是我的動作也很靈敏。」

  麻倉葉王笑了一聲將她抱到懷裡,手指撫過她剛剛梳理好的長發。

  「阿渡。」

  她應了一聲。

  但麻倉葉王說出這句話後就沒了下文。

  她靠在他的胸口等啊等,只聽見了他胸腔裡傳來的心跳聲。

  「你不去睡覺嗎?」阿渡開口,「如果你現在去睡的話,說不定還能睡上一個時辰。」

  天一亮,麻倉葉王就得進宮。

  「不著急。」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睛。

  「我以前不太理解。」

  「什麼?」

  「為什麼會有人……」他頓了頓,「不上朝。」

  「……」

  阿渡:「這種時候我應該說什麼?你這樣沒個正行?」

  麻倉葉王不以為意:「正行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別人定的。」

  「那你還真是看心情決定要不要遵守。」

  「不然呢?」麻倉葉王漫不經心道,「世人定的規矩,我就非得遵守嗎?」

  阿渡:「好有道理,你好像說服我了,你現在可以松手了嗎?」

  「我想想。」

  「你這樣會帶壞貓的。」

  聞言,蹲在旁邊的股宗站起身,不緊不慢地離開廊下。

  「……」

  「你還覺得酸嗎?」

  貓一離開話題就立刻朝著成年人的方向下滑了啊!

  阿渡撐起身:「我好多了。」

  「是嗎,」麻倉葉王溫和道,「那就好。」

  他的表情明明十分正常,她的臉頰卻微微燙了起來。

  「還有兩夜。」

  「不,不止兩夜。」剛才的感覺不是錯覺,麻倉葉王嗓音一低,「是以後的很多個日日夜夜。」

  他撫上她的臉龐,手指穿過她的發梢,將她輕輕拉下來,在她的唇邊印下一吻。

  她確定麻倉葉王沒有使用巫術。

  蜻蜓點水般的觸碰沒有立刻離開,溫熱的呼吸若有若無地在唇角流連,麻倉葉王摩挲著她的臉頰,低聲道:「阿渡。」

  腹部輕輕一抽,修長的手臂環住她的腰,他親親她的頭發,呼喚著她名字的聲音恍如嘆息。

  「……阿渡。」

  今晚的月光太亮了,懸掛在夜空中的月亮從流雲後浮現出來,仿佛在靜靜注視著地面發生的一切。

  她唔了一聲:「……外面不行。」

  平安時代的婚禮儀式真是簡單,連續三夜都要做同樣一件事。

  房間裡的蠟燭燒到只剩尾巴,搖曳的燭火浮在燈油裡,腰帶散開後衣裳從肩頭滑落,她覺得麻女可能又要燒一次熱水了,但這點僅剩的念頭也很快融化在隨即而來的浪潮裡。

  夜色如水,熱燙的水聲不斷溢出,撞擊在器皿的邊緣翻湧。

  脫下狩衣的大陰陽師好像隱約變得有哪裡不太一樣,具體的不同她不太說得上來。

  「阿渡。」親吻落到眼尾,落到微微張開的嘴唇,落到收縮顫動的喉嚨上。

  溫柔又危險的快樂將人拽入泥沼,她意識不清地想:

  ……簡直就像是在下咒一樣。

  呼喚著她名字的人,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如果是下咒的話,那要下很多遍才行。」

  ……為什麼?

  「因為是重要的——」

  力道忽然一重,她不受控制地弓起腰。

  「最重要的——」

  麻倉葉王溫柔的聲音低下去。

  昏暗的夜色漸漸從視野邊緣褪去消失,阿渡沒有聽見後面的話,過於疲憊的意識墜入黑暗,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再次睜開眼睛時,外面不知何時已經天色大亮。

  熏香熄滅,陽光穿進室內,灰塵在停滯懸浮在霧蒙蒙的光線裡,外面的蟲鳴過了一會兒才湧入耳中,固定不變如盛夏永恆的背景樂。

  意識空白,仿佛被蟬鳴拖長的思緒慢慢回復,重新變得清晰。

  醒來後,阿渡的第一反應是探手一摸。

  ……沒有黏糊的手感。

  在她睡著的期間都被清理過了,潔白柔軟的寢衣貼著皮膚,夏季的空氣略顯潮濕悶熱,她只是躺了一會兒,便感到頸後出了一層薄汗。

  但是不想動。

  股宗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宅邸內也聽不見式神的動靜。

  阿渡撐起身,骨頭散架般的酸痛感傳來,於是她又躺了下去。

  麻倉葉王彎身將她抱進懷裡,安撫般地問:「難受?」

  隨著他說話的聲音,她能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震動。

  阿渡閉了閉眼:「還好。」

  如果現在要她爬起來打怪,她還是做得到的,只是現在身體發懶,暫時不想動而已。

  「第三夜要舉行婚宴嗎?」

  平安時代的婚宴其實是名為「露顯」的儀式,作用是向他人正式宣告婚姻關系。

  「你想舉辦儀式嗎?」

  麻倉葉王的宅邸很少有訪客,甚至有點讓人難以想像這裡熱熱鬧鬧的模樣。

  主要是,舉辦宴會好像有點麻煩。

  「那就不辦了。」麻倉葉王溫聲說,「人如果太多了,確實會很吵。」

  阿渡抬起頭。

  「怎麼了?」

  「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擁有靈視的人,會被迫聽取他人的心音,包括那些復雜陰暗,充滿憎恨的想法和情緒。

  「因為讀心的能力,你會感受到很多負面的東西。」

  那首遲遲沒有送出去的和歌,她一直無法下筆。不管是言語還是文字,到了這種重要的時候都無可避免地擁有一定限制。

  「但是,你也因此能切身體會到他人心中的正面情感,不是嗎。」

  阿渡握住麻倉葉王的手,將他的手貼到自己心髒的位置。

  「我可能寫不出和歌。」她笑道。

  但對你的喜歡都在這裡,全部都給你。


第35章

  記不清楚是誰提出的理論,說養成習慣需要二十一天。

  以她自己的經驗而言,養成習慣有時候只需要一部電影——之所以這麼說並不是因為她是電影愛好者,事實恰恰相反,她對於電影的看法,特別是那種結尾帶點遺憾電影,和多數人的可能不太一樣。

  那部電影的名字是什麼,記憶早已模糊,主題也許是親情,也許是年輕時青澀的愛慕,劇情圍繞著未能在另一方在世時闡明的感情展開,始終無法述說的感情跨越死亡,終於在對方離世之後傾瀉而出。

  那部被多人評價為催淚治愈系的電影,只給她敲響了警鐘。

  也許是遺憾的結尾給年幼的自己留下了過於深刻的印像,她在心中默默決定,絕對不要重蹈那部電影主人公的覆轍。

  以虛構的故事為鑒,這聽起來像是小孩子才會的做事情,但小孩子就是這種生物,比起現實裡的榜樣,虛構的人物反而更能引起共鳴。

  活著的時候就不要留下遺憾,心裡有愛的話就要大聲說出來。每年的母親節,每年媽媽過生日的時候,她都是努力這麼做的。

  第一次的時候,兩人都很不好意思,後來每年都會說兩次的我愛你成了慣例,她不得不加上補助的語氣詞,反復強調,她是真的真的,很愛她的媽媽。

  言語這種東西,在最需要的時候總是顯得輕飄飄的。

  心裡那股熱乎乎的,只要想到對方就會變得滿漲而溫暖的感情,用普通的言語說出來後,總覺得失去了原本真正的分量。

  這個世上會發生什麼,誰都無法預測,人類生活的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沙塵,不,說不定比沙塵還要渺小無數倍。

  但是客觀上來說很渺小的事情,主觀上的感受有時候卻勝過一切。

  她不想留下遺憾,不想在一方離世後,才滿懷後悔地想著,當初自己如果將感情傳遞出去就好了。

  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對方明白自己心中那份無法表述的愛意。

  如果靈視真的是能夠觸碰到他人心靈的能力的話……

  阿渡握著麻倉葉王的手。

  「這個能力好像也不是太壞。」

  蟬鳴此起彼伏,樹影蔥翠欲滴,盛夏永恆的陽光漫過窗口,麻倉葉王的眼睛是一種溫暖的淺褐色,像樹脂凝固千萬年後形成的琥珀。

  永延三年(989)正月,麻倉葉王被任命為出雲國的國守,消息一經頒布,立刻在朝野引起一片嘩然。

  出雲國位於平安京西北的山陰地區,山高路遠,在古老的神話中是神明居住的國度,若從京城出發,快的話也要花上將近十天才能抵達。

  不論朝中如何暗流湧動,她眼下明顯有更重要的事:平安時代遠行不易,更何況是以年為單位的遠行。

  早春的積雪一化,他們便要動身,哪些東西要帶,哪些東西可以留下來,阿渡收拾了大半天,搬動行李時,眼熟的盒子從儲物架上掉了下來,落到地上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悶響。

  屋外飄著小雪,炭火在盆中燃燒,白色的雪花落到庭院的枯枝上,覆上一層薄薄的寒霜。

  停頓半晌,阿渡探出手,解除了籠罩在盒子周圍的結界。

  裝在盒子裡的東西她清點過很多遍,就算閉著眼睛,她也知道裡面有什麼。

  一張銀行卡。

  兩張一萬日元的紙幣。

  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幣,加上六十二日元的零錢。

  一張京都一日游的巴士套票。

  一張酒店的房卡。

  還有她後來撿回來的、破碎成幾段的鑰匙。

  一個沒電了的智能手機。

  一塊會在一千多年後過期的巧克力剩下來的包裝紙。

  一瓶至今沒有派上用場的防狼噴霧。

  一張救急的衛生巾。

  一瓶防曬霜、一支淺色的口紅、一個可以套在手腕上的發圈、一張印有酒店地址的明信片。

  還有她來到平安京的那一天,穿在身上的衣物。

  流轉的四季不曾停止,在平安時代的這兩年,仿佛比她經歷過的任何時期都要短暫,同時也更加漫長。

  有時候,現代的生活遙遠得恍若隔世,但只要打開這個盒子,那一天發生的一切又會如盛夏的風一般撲面而來,連回蕩在悶熱空氣裡的蟬鳴都清晰可聞。

  她記得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從她早上醒來,離開下榻的酒店,提前查好巴士的路線,到買票進入二條城時,旁邊跟著家長的小孩嘰嘰喳喳的聲音。

  好像在那平凡無奇的諸多細節中,只要她仔細察看,總能發覺命運留下的蛛絲馬跡。

  炭盆裡濺出聲響,火星輕輕一躍,毛茸茸的觸感蹭過身邊,股宗朝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杏仁般的貓眼眯成彎彎的細縫。

  貓咪拱起的背脊有神奇的魔力,彎彎的尾巴好像能勾住人心的鉤子。

  阿渡放下手邊的東西,忍不住開始擼貓,好像搓肥皂一樣,揉搓著拱起脊背的貓咪兩側的皮毛。

  擼貓一定要以深吸一口貓作為結尾,這是基本的禮儀。

  「東西收拾得怎麼樣了?」

  貓主人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門邊,打斷了她吸貓的快樂時間。

  阿渡非常鎮定地重新坐起來,股宗還側躺在地面上,時不時甩一下尾巴宣告自己的存在。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把這個一起帶上吧。」

  她愣了一下。

  「但是……」阿渡頓了頓,「只要看到的話,就會變得想家。」

  所以盡管全部都放到了盒子裡,卻還是會忍不住時不時打開查看。

  但是,她後來將更加重要的回憶,全部都存放到了另一個人那裡。

  為什麼關於現代的回憶能夠存留下來會如此重要,阿渡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就好像她最重要的一部分,在這個時代得到了不會消失的保證一樣。

  如果她在平安時代待了五年,十年,甚至更多……知道最初的自己不會消失,這件事本身就給予了她莫大的安慰,讓她獲得了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的力量。

  她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不管如何,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

  「既然想家的心情不會改變,那還是帶上比較好。」

  不管是平安京,還是出雲國,距離她的家鄉都無比遙遠。

  阿渡:「……你不介意嗎?」

  麻倉葉王語氣溫柔:「我知道。」

  擁有讀心能力的大陰陽師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她想回家,和她喜歡他,兩者在情感上並不衝突。

  「但如果有一天我得做出選擇怎麼辦?」

  這個問題憋在她心裡很久了。

  如果能回到現代,平安時代這邊要怎麼辦?只要想到這件事,心裡就會悶得喘不上氣。

  麻倉葉王:「那就不做出選擇。」

  他彎了彎眼眸,溫和地笑著說:「為什麼只能選擇一邊?」

  阿渡愣了許久。

  「……那種事情能做到嗎?」

  她之前沒想到這個問題還有這種狂妄的答法。

  麻倉葉王伸出手,將落到她臉側的碎發挽回耳後,他的動作細膩溫柔,嗓音也溫和平緩。

  「也許會比較困難,但不試試看的話,就永遠不會知道。」

  「既然是想要的東西,那就全部攏入手中,何必強迫自己做出選擇。」

  燙意忽然湧上來,她猝不及防低下頭。

  「……阿渡?」

  「沒什麼,只是高興。」

  哪怕只是一時的夢話,她也好高興。

  「你會喜歡出雲那邊的。」

  麻倉葉王告訴她,出雲國有山脈,平原,森林,湖泊,還有溫泉。

  出雲國一共有十個分郡,位於東北部的島根郡不止是設立府衙的地方,同時也擁有豐富的溫泉。

  到了出雲後,她也不用再天天去陰陽寮上班打卡,想睡到多晚就可以睡到多晚。

  說起來的話,出雲還是以產鐵聞名的地區,鍛刀技術走在這個時代的前沿,如果她覺得現在使用的佩刀太普通了,正好可以換一把更趁手的。

  搞的兩人好像是要去度假旅游一樣。

  其他人估計也是這麼覺得的,離開京城的那一天,前往出雲國的隨行人員特別少,一點也不浩浩蕩蕩的隊伍裡,麻倉葉王的式神可能比人類的侍從還多。

  因為是式神居多的隊伍,穿越崇山峻嶺時,試圖攔路打劫的盜匪最後總是嚇得落荒而逃。

  麻女比他們更早抵達出雲國的府邸,提前將房屋收拾得干干淨淨,阿渡懷疑當地人可能受了一點驚嚇,迎接麻倉葉王一行人的時候表現得格外恭敬,和請神送佛一樣,倒是避免了和本地豪族的衝突。

  出雲國的府邸比平安京的小很多,沒有占地寬廣的庭院,也沒有池塘拱橋,更沒有人工制造的島嶼和假山。

  麻倉葉王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阿渡好奇地跟上去。

  兩個人離開府邸,穿過一大片齊腰高的野草,介於枯黃和新綠之間的野草在風中窸窣輕響。

  漸漸地,地勢開始下斜,山坡兩邊生長著低矮的灌木,灌木裡星星點點地綴滿了不知名的野花。

  空氣裡的氣息潮濕起來,呼嘯的風聲變得寬廣,兩人沿著灌木間的小道來到細爍的白砂地上,她忽然就知道他之前為什麼說她會喜歡出雲了。

  亙古不變的潮聲拍打著岸邊,玉石般的水浪嘩啦一聲,撞在嶙峋的礁石上碎成無數白沫。

  ——是海。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時間的進展要加快了,時間線要跳躍了,直接跳到幾年後


第36章

  臨海的出雲國氣候常年濕潤溫暖,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季,氣溫也鮮少低於零度。

  這個零度是阿渡根據自己的體感測量的,輔佐的證據則來自冬季的降雪量,薄薄的一層霜雪剛好能夠覆蓋屋檐和樹林,點綴連綿起伏的山脈和大地。

  到了春天,積雪彙成溪流,夏天隨著豐沛的雨水來到,森林裡的綠意遮天蔽日,淺一點的綠色被陽光照得透亮,深一些的綠色沉積著青苔的歲月,密密匝匝的綠擠滿了視線,被一種顏色占據的森林容不下夏花的燦爛,於是那些明亮的色彩只能另尋出路,熱熱烈烈地另辟蹊徑,轉移到人類生存的土地上。

  和大多數現代人一樣,阿渡對植物花卉的了解不多,能叫得上名字的兩只手就數得過來。

  夏天的時候,前往海邊需要先穿過成片的花海,藍色的花和白色的鈴蘭挨擠在一起,金凰花滿溢似液體的黃金,緋紅色的夏花織成絢爛的花牆,沉甸甸的花朵幾乎要垂到地上。

  夏日的空氣裡充斥著香甜的氣息,散發著被太陽烘烤過後的味道。

  可惜,作為貓的股宗不太喜歡那些花,濃重的花粉總是搞得它噴嚏連連,想要保持平時那副穩重端莊的模樣都做不到。

  貓不喜歡花粉,也不喜歡水,但麻倉葉王去哪,股宗也要去哪,它花了幾年時間,才好不容易習慣大海,在海邊散步的時候能夠作為獨立的一只貓行動,而不是被麻倉葉王一直抱在懷裡。

  股宗有它自己的高光時刻,就像人類有人類的社會一樣,當地的野貓也有野貓的規矩。

  在阿渡的想像中,本地的野貓有聯絡彼此的情報網,最開始的那幾年,出現在圍牆上的野貓可能只是出於好奇,後來不知怎的,覆蓋著青苔的牆沿變成了本地貓和外地貓打擂台的地方。

  作為一只來自平安京的貓,而且還是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貓,股宗向來很有禮貌。

  只要別人,啊不是,別的貓不挑釁,它就絕不會出手,就算迫不得已出手了,它也向來很有分寸。

  精瘦的灰貓立在牆沿上,脊背高高拱起,渾身毛發蓬張,看起來就像一張橫過來的毯子。

  兩只貓間隔不過幾步,像佐羅,不對,像十九世紀的歐洲□□手,也不對,像相約武林之巔的江湖高手一樣,全神貫注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阿渡十分緊張,在心裡反復呼喚麻倉葉王過來看貓打架。

  ——快來!!

  要開始了。

  心音剛落,凶狠凄厲的貓叫聲像毛線團一樣滾到一起,她捧著麻女遞過來的一小碟腌菜,哢嚓哢嚓吃得十分緊張,同時看得目不轉睛。

  阿渡也不知道貓這種生物是怎麼做到的,打起架來的時候就像風火輪一樣,一蓬又一蓬的貓毛漫天飛舞,像灰色的雪一樣從圍牆上飛落下來。

  從書房出來的麻倉葉王來得晚了一點,這次的決鬥結束得比平時要快,纏在一起難舍難分的兩只貓忽然分開,那只精瘦的灰貓耳朵後撇,幾乎要貼到腦袋上,看似凶狠地哈了幾聲氣,從圍牆上跳下來,跑了。

  股宗沒有去追,它重新在牆頭蹲下來,慢條斯理地梳理起自己的毛發。

  然後,它也從圍牆上跳了下來,身後的尾巴像旗幟一樣高高豎起,矜持地享用阿渡推過來的一碟小魚干。

  「唉,」她嘆氣,「你錯過了最精彩的部分。」

  麻倉葉王笑而不語著,摸了摸股宗的背,本來就豎得很高的貓尾巴,好像又往上翹了翹。

  「貓的年齡和人類的年齡是怎麼換算的?」

  柔軟的貓尾巴在眼前晃來晃去,阿渡沒有忍住,伸出手輕輕摸了一把。

  按照人類的年齡,股宗早就不是小貓了,重點是中年和老年之間的界限。

  仿佛聽到了她在想什麼,吃著小魚干的股宗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不用擔心。」麻倉葉王撓了撓虎斑貓的下巴,掛在股宗脖子上的熊爪項鏈跟著搖晃起來,沒多久股宗就將腦袋靠到了麻倉葉王的掌心裡,呼呼地眯起眼睛。

  阿渡知道麻倉葉王說的不用擔心是什麼意思。

  但活著的生物,和死去之後脫離軀殼的靈魂,這兩者感覺總有些不一樣。

  就算知道股宗會作為靈體留在身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感覺她還是會忍不住哭出來。

  麻倉葉王:「你想得太遠了。」

  「……你想得更遠才對吧?」

  要不然也不會一開始就將注入了自己力量的熊爪作為媒介掛到股宗的脖子上了。

  他微笑著說:「啊,好像無法反駁呢。」

  每次他露出這樣的笑容時,阿渡就會覺得心癢,因為太癢了,她總是會忍不住撲過去,將微笑的大陰陽師按到地上,好像要啃他一口似的。

  這麼想著,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在她撲過來時,麻倉葉王熟練地抱住她的腰。

  「抓到你了。」

  阿渡摟住他的脖子,克制地親了一下他的嘴角,好像要將他掛在唇邊的笑意吃下去似的,這樣才能平復她心裡那股忽如其來的癢意。

  「嗯,被你抓到了。」

  麻倉葉王的神態和語氣,很難讓人不懷疑,他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怎麼做會引起她怎樣的反應。

  「今天想去海邊嗎?」

  「想。」

  阿渡曾經問了麻倉葉王一句,他有沒有遇到過沒有辦法讀心的情況。

  他說有,但那是很多年前,他還是羽茂忠具門下的陰陽生的時候,他曾經無法讀取羽茂忠具的心聲。

  「靈視的能力在比我更強大的人身上不起作用。」

  阿渡:「那現在呢?」

  「已經沒有那樣的人了。」

  隨著歲月流逝,麻倉葉王的靈視隨著他力量的增強愈發強大。

  為了確定靈視的讀心範圍有多廣,每一年,阿渡都會重新測量一次。

  一開始只是游戲一般的玩法,她讓麻倉葉王站在海邊不要動,自己撿了一大堆貝殼枯枝,往前跑出幾丈距離,轉身在心裡問他:

  「你現在還聽得見嗎?」

  心底響起答復:「可以。」

  於是阿渡在那個地方放下一枚貝殼,又往前跑出幾丈。

  「現在呢?」

  麻倉葉王傳來心音:「還是可以。」

  貝殼越放越多,她也跑得越來越遠。

  跑到四十丈遠的地方時,阿渡停下腳步,再次轉過身。

  「你能聽見我的心聲嗎?」

  「聽得見。」

  平安時代的宅邸,標准是寬四十丈,長四十丈。這只是她原本的猜測,麻倉葉王的讀心能力,估計至少能覆蓋一個宅邸的範圍。

  但那是好幾年前的猜測了。

  現在應該更遠——更遠——

  阿渡放下枯枝,繼續往前走。

  碧波萬頃的海洋潮起潮落,雪白的沙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麻倉葉王停在原地的身影不斷縮小,後來她已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在海風中如白鳥翻飛的狩衣。

  重復的問句用多了,她開始換一種確認方式。

  她在腦海裡翻出萬葉集裡的和歌:「碧波漾朱藤,海底澄清矚。」

  「白石數嶙嶙,我見乃珠玉。」

  ……

  「高山則堅,大海則淵。」

  「唯其山也,故是堅也。」

  「唯其海也,故是淵也。」

  「人則空花,世如浮煙。」

  萬葉集選幾首,唐朝的詩詞也選幾首。

  後來詩詞背膩了,她開始考對方數學,盡管在這幾年間,她能教給對方的都教得差不多了,連她當年讀大學,學得不怎麼樣的線性代數也傾囊相授,到了最近她已經是黔驢技窮,只能開始返璞歸真。

  「三七?」

  「二十一。」

  「九九?」

  「八十一。」

  ……

  「羅密歐啊,羅密歐……」

  然後她反悔了:「這個還是算了吧。」

  「說的也是。」

  ……

  每一年,她都走得比去年更遠。

  海岸線逐年拉長,廣闊的海洋映出夕陽的光輝,絢麗的晚霞落到海上,一望無垠的海面仿佛燃燒了起來,灼灼燃燒的火光從海天相接的地方開始,一路鋪到柔軟的白砂上。

  晚風吹拂起來,她的懷裡不知何時已經空了。

  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後來終於完全停了下來。

  阿渡放下最後一枚貝殼,轉過身。

  「……葉王?」

  她有些害怕聽到回復。

  海水攜著夕陽的余暉染上沙灘,耳邊只有晚風拂過臉頰的聲音。

  也許他沒有聽見她的心聲,也許他聽見了,所以選擇沒有出聲。

  她跑了回去。

  太陽朝著海中下沉,最後一點光線燦爛得近乎奪目,天空和大地籠罩著同一種顏色,等在原地的身影亦是如此。

  她跑向這個時代唯一和她說著同一個語言的人。

  不,應該說是學會了她的語言的人。

  麻倉葉王在最後一刻上前幾步,提前將她抱到懷裡。

  心髒還在體內咚咚直跳,阿渡抬起頭,臉上是掩不住的憂色。

  「你沒事嗎?」

  這些年,他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了。

  與此相應,靈視這個被動讀心的能力,範圍也越來越廣。

  「你在擔心我嗎?」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她抓住他的衣服。

  「我沒事。」

  「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阿渡眯起眼睛:「……那你考慮過嗎?」

  「怎麼可能。」

  「那麼,如果以後你的回答改變了,那個時候你一定要告訴我。」

  麻倉葉王嘆了口氣:「你最近好像變得喜歡擔心了。」

  阿渡哦了一聲,板起臉:「你是在暗指我的年紀嗎?」

  「你知道不是的。」他彎了彎嘴角,看著她,聲音好像輕了一些,「你一直都沒有變。」

  「……這是誇獎嗎?」

  麻倉葉王低下頭,蜻蜓點水般的吻一觸及離,仿佛指尖還未碰到就已經落下枝頭的花瓣,等她回過神,他已經重新直起身,幫她理了理被海風吹亂的鬢發。

  「好了,不要擔心了,阿渡。」

  夕陽燃至余燼,海邊暗下來,麻倉葉王示意她看向夜空,臉上的神情十分平靜柔和。

  他低聲說:「你看,星星都出來散步了。」


第37章

  也許是因為現代社會用地上的路燈取代了夜空的星辰,大城市裡的人們鮮少仰望星空。

  千年前的時代截然相反,人們深信千百光年外的天體和地球上的一切息息相關,仿佛冥冥中自有一股隱秘的力量將萬物的命運微妙地系在了一起,窺破星星秘密的人同樣也能夠知曉萬物。

  穿越到平安時代之前,她沒有觀星的習慣。

  學習觀星的過程就像學習一門語言,最初的時候,數不清的星辰只是夜空中陌生的圖案,雜亂無章的符號堆積在一起,看起來賞心悅目,對於不通這門語言的人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

  夜空中的繁星多如海邊的沙粒,但只要學會梳理,復雜晦澀的地圖也會逐漸浮現清晰的脈絡。

  二十八星宿將夜空分為四個區域,每個區域各自擁有七個星宿,東方是青龍,西方是白虎,南方是朱雀,北方則是玄武。

  躺在屋頂上仰望星空時,麻倉葉王會告訴她哪裡是青龍的角,哪裡是白虎的嘴巴,哪裡是朱雀的翅膀,觀星的過程就像在畫圖,而她在透過他的眼睛去看星辰的圖案,在腦海裡將他指尖描繪的地方從點連成線,又從線連成圖案。

  就像天邊的一朵雲,在不同的人眼裡有不同的形狀,那些夜空中的星辰,有時候看起來也並不像它們名字的模樣。

  青龍和白虎還好,玄武她曾經盯著看了老半天,始終沒能看出一只烏龜的形狀。

  她在腦海裡將北方的星星排列組合了一下,進行連線。

  「看起來像這樣嗎?」

  「……不,」麻倉葉王笑了一聲,告訴她,「你得把腦內的圖像翻轉過來。」

  「……像這樣?」

  「對,就是這樣。」

  於是她悟了——原來是倒過來的王八。

  現代城市的夜空見不到星辰,但現代人有別的辦法將星星搬入自己的臥房。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臥室的天花板上就貼了很多熒光的星星貼紙。

  阿渡至今不知道那些貼紙是什麼材質,只記得那些星星在臥室的天花板上待了一年多,淺綠色的熒光才漸漸黯淡下去。

  她將那些遙遠的記憶翻出來,像晾曬貝殼一樣,將童年的回憶挑挑揀揀,拿出來放到手心裡和對方分享。

  有時候,如果星辰光輝燦爛,靜謐的銀河流淌如傾灑的白沙,麻倉葉王也會偶爾說起以前的事。

  他每次都說得不多,好像那些回憶是聚攏在指間的水,只要握得稍微松了些,便會不受控制地從指縫流落。

  最早教會麻葉童子看星星的人是他的母親,麻之葉。

  偏僻閉塞的村莊,生活困苦貧寒,但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抬頭仰望夜空時,看到的都是同樣美麗的景色。

  天上的星星屬於所有人,因此也不屬於任何人。

  不管地面上的世事如何變遷,夜空裡的星辰總是永恆不變。

  星星的時間並非不會流逝,只是和星辰漫長的壽命比起來,人類的歷史就如同黑暗中一閃而逝的火花那般短暫。

  不管是人類還是地球,在廣袤無垠的宇宙中都無比渺小。

  奇怪的是,仰望星空時,認識到自己的渺小讓她打從心底感受到了一種平靜的安寧,就像望著風平浪靜的海面一樣,溫柔地映出鏡子般的天空。

  「是這樣嗎?」麻倉葉王安靜地說。

  「你指什麼?」

  「人會因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安心。」

  阿渡想了一會兒:「也許有一些人會覺得恐懼,覺得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所有的事情到頭來在這個宇宙中都只是滄海一粟。」

  「你不在乎嗎?」

  「也不能說是不在乎……但是怎麼說,意識到自己很小之後,生活裡那些負面的東西,連帶著自己的煩惱好像也跟著變小了。」

  「就像松了一口氣那樣?」

  「就像松了一口氣那樣。」

  麻倉葉王露出微笑,沒有說話。

  阿渡坐起身:「你有不同的意見。」

  麻倉葉王眼神溫和地望著她,用縱容般的語氣說:「如果你是那麼想的,那也沒什麼不好。」

  「能接受自身渺小的人,實際上並不渺小。」

  貫穿夜空的星河披銀戴紗,沒有風的夜晚,溫柔的星光如同靜止,好像伸手就能從漆黑的水中撈起。

  麻倉葉王笑了笑,道:「這個世上,害怕平庸的人總比追求偉大的人更多。」

  長德元年(995),關白藤原道重去世。

  同年八月,藤原道重的五弟,藤原道滿被任命為右大臣。

  藤原道重的長子,時任內大臣的藤原周伊,和叔父藤原道滿就關白之位展開鬥爭,矛盾逐漸激化。

  長德二年(996),藤原周伊被人揭發,憎恨天皇陛下的生母支持藤原道滿,暗中對其施行詛咒,由於人證物證具在,藤原周伊很快被貶官流放到播磨,和他有關的人也被紛紛降職。

  至此,這場政治鬥爭以藤原道滿的勝利結束。

  消息傳到出雲時,麻倉葉王並不在府邸。

  巨人般的杉木遮蔽了陽光,立在森林深處的神社和腳下的大地同樣古老,神殿的木柱被歲月打磨得十分光滑,泛著歷史厚重的古樸色澤。

  平安時代的人相信星辰的指引,也相信夢境的預示,白發蒼蒼的宮司說他在夢中得到神明指引,從神社的地底下挖出了一柄寶劍,劍身周圍設了一層奇異的咒,神社內無人能夠勘破解除,更別提直接觸碰。

  掛著注連繩的神社歷史悠久,在當地頗有名望,阿渡跟著去湊了一趟熱鬧,見到了那柄傳說中的寶劍。

  和平安時代的刀具不同,放在祭壇上的是一把雙刃劍,珊瑚色的石劍大概有一個成年人的小臂那麼長,看起來與其說是用來殺敵的武器,更像獻給神明的貢品。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石頭做成的劍,從劍的材質便可以看出它古老的歷史。

  麻倉葉王:「要試試看嗎?」

  阿渡和其他人一起看向麻倉葉王。跟在宮司後面的神職人員控制不住臉上的驚詫之色。

  「這樣好嗎?」畢竟對方是找麻倉葉王幫的忙。

  「有何不可?」

  阿渡走到祭壇前,想著這把劍應該算出土文物,需要輕拿輕放,伸出手時,她背後的空氣明顯緊張起來,那些人的目光落到她的動作上,沉重的視線恍若擁有實質,比她托到手中的石劍沉多了。

  離開祭壇,她將那柄劍遞到麻倉葉王面前。

  「你能看出什麼門道嗎?」

  為了方便他查看,她將手裡的劍翻過來,然後又翻過去。

  「確實是有點古老的咒。」這麼說完後,大陰陽師抬起手,空氣裡仿佛傳來哢嚓一聲,如同鎖扣脫落的輕響,細微的漣漪從劍身上剝落消散。

  做完這個簡單的動作後,他轉過身,看向僵硬地等候在原地的神職人員。

  老邁的宮司沒有上前。他嘆了口氣,深深彎腰行了一禮,以敗者的姿態道:「既然您破除了劍上的咒,就請您把這柄劍帶走吧。」

  他身後的神職人員微微躁動起來,窸窸窣窣,白色的衣袍好像翻湧的泡沫。

  仿佛沒聽到身後的動靜,白發蒼蒼的宮司低下頭:「非常感謝您的幫助。」

  那些不安分的聲音消失了。

  古色蒼茫的森林彌漫著薄霧,碎石地面的細響在寂靜裡回蕩得極遠,落寞的鳥鳴在森林深處忽短忽長,鳴聲突然中斷時,她清楚感受到空氣起了變化。

  暴烈的波動十分短暫,黑色的咒還未張開獠牙,便被更加冰冷的力量遽然從中撕為兩半,扭曲壓縮的空氣發出痛苦的嗡鳴,仿佛撞在堅不可摧的屏障上,支離破碎的咒瞬間就被震了回去。

  穿著白色衣服的神職人員身形一晃,如遭重擊,鮮血從眼眶口鼻湧流而出。

  麻倉葉王回過身,溫柔和煦的笑意不見了。

  被咒語反噬的神職人員倒在地上,臉色蒼白的宮司慌忙帶著其他人跪下來。

  「請您恕罪。」對方將頭抵在碎石地上,「還請您饒恕犬子。他只是……他只是……」

  不甘心。

  「是嗎?」麻倉葉王看著匍匐在地的人,冰冷的聲音沒有波動。

  阿渡回過神。

  她看了看托在手裡的石劍,又看向被瞬間召喚出來,幾乎擋住了她視野的前鬼和後鬼,獠牙森森的高大式神殺氣騰騰,也怪不得會把對面的那群人嚇成那樣。

  只要對方沒有起殺心,反彈回去的咒就不會要人性命。

  「那個……」她硬著頭皮出聲道,「這把劍有名字嗎?」

  麻倉葉王轉過頭,她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的目光看起來更有說服力。

  不知僵持了多久,可能是片刻也可能只是一瞬,大陰陽師收回目光,前鬼和後鬼化作紙片,輕飄飄地從空中落下,被無形的風一吹,藏入狩衣的袖子裡消失不見了。

  「尚……尚無。」宮司的聲音艱澀干燥。

  「這裡的神社,供奉的是什麼神?」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告訴她,供奉在這個神社裡的神明,叫做布都御魂大神。

  有了名字的布都御魂之劍,很快在幾日後的暴雨中派上了用場。

  出雲國的夏季潮濕多雨,天氣反復無常,前幾日還波光粼粼的大海,下一刻就可能會掀起巨大的波濤。

  暴雨時,溫和的大海如同變了個模樣,凶猛的波濤似黑蛇在水中翻湧,狂風一陣接一陣,將雨水吹得漫天橫飛。

  宅邸內,書房成了重災區,雨水隨著呼嘯的風聲灌入,白色的紙張如同雪片一樣到處飛舞。

  她能逮住一張是一張,窗板在風中危險地嘎吱搖晃,她抓過布都御魂之劍,隨手壓到紙堆上,轉身飛奔過去關了窗,確定用護窗板擋得嚴嚴實實。

  平安時代的木質建築太脆弱了,既不防火也不防水,麻倉葉王張開結界後,外面的狂風暴雨才稍微好了一些,總算沒有要將整個宅邸都連根拔起卷入海中的勢頭。

  股宗謹慎地蹲在書架頂端,待在安全的島嶼上俯視地面的一片狼藉。

  阿渡撿起最近的一張紙,那張紙已經被雨水完全打濕了,黑色的墨跡暈成一團,泡軟的纖維隨時都會斷開。

  她看向旁邊的麻倉葉王:「……你可能要重新寫這部分了。」

  陰陽術研究得差不多後,一開始也許只是興趣使然,也許只是為了消遣時間,麻倉葉王將自己這些年對於陰陽術的心得寫了下來,寫著寫著,發現能寫的東西有點多,於是隨手寫的筆記變成了完整的章節,完整的章節經過整理,漸漸有了一本書的雛形。

  那本寫得差不多了的《超·占事略決》,被麻女晾到火堆上方,先被雨水打濕又被火烤了一遍的紙張皺巴巴的,看起來就像月球的表面一樣飽經風霜。

  麻倉葉王將外衣披到她身上,暴雨還在屋外肆虐,天色暗如黑夜,圍爐裡的火光搖曳著,在木地板上投下條條道道的橘色光影。

  「冷嗎?」

  「不會。」

  她靠在他懷裡,變幻搖曳的火光有催眠的功效,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眼皮漸漸變得沉重,然後意識便沒入黑暗的水中消失了。

  雨接連下了好幾日,雨停之後,京城那邊的消息也到了。

  書信有兩封,一封召麻倉葉王立刻回京,另一封來自麻倉家內部,告知麻倉葉輔死訊的同時解釋了朝廷召他回京的理由。

  長德二年(996),平安京出現了極其嚴重的瘟疫。

  作者有話要說:

  藤原道滿=歷史上的藤原道長。


第38章

  在荒蠻貧瘠的時代,平安京曾被人們視作唯一的文明寶珠。

  宮廷的畫師們用金漆描繪殿宇長廊,身著華服的貴族公卿們醉心於詩歌文學,宴會的仙樂縈繞不散,如同朦朧的雲霧一般籠罩著人們想像中的京城。

  撥開那層雲霧後,華美燦爛的顏色迅速黯淡剝落,露出漆皮後的醜陋模樣。

  回京的道路和幾年前的模樣截然不同,大片大片的生機從京城逃難而去,離平安京越近,周圍的景色越是荒涼,枯敗的村落無人居住,廢棄的田野雜草叢生,空洞洞的風聲拂過時,唯有蔓長的野草在風中如響尾蛇般晃動。

  太陽朝著遠方下沉,在干枯的河床上投下血一般的顏色,蛛網般密集的蚊蟲聚集在河灘旁,幾只漆黑的烏鴉落下來,蛛網短暫膨脹四散,隨後又再次聚攏在腐朽的肉塊上。

  瘟疫剛開始的時候,朝廷還會派武侍守在京城的入口處,驅趕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流民,那一批最早的屍體掛在河畔,箭矢穿過露出皮肉的白骨,寄居在軀殼裡的瘟疫隨著血液流出,後來屍體越疊越多,害怕的武侍們開始後退,最後徹底放棄了阻擋災難的步伐。

  血紅色的夕陽塗抹著破敗的廟宇,衣衫襤褸的人們圍在篝火邊,神情疲憊的陰陽師們看了看天色,強撐精神召喚出式神。

  夜幕落下時,黑暗籠罩大地。燃燒的篝火嗶啵一聲,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來了。

  圍在篝火邊的表情變了,恐懼隨寒意彌漫上來,領頭的陰陽師喊了一聲「張開結界!」話音未落,襲來的鬼接連撞在無形的屏障上,發出一連串嗡鳴的巨響。

  結界崩潰,那幾只鬼拖著垂到地上的長臂,發狂奔跑時身體前傾,尖銳的爪牙輕易撕碎了撲過來的式神,紙片如雪飛散,操縱著式神的陰陽師臉色一白,下一刻被那只鬼撞飛出去,撲落到廟宇凹陷的門扉上,錯位的肩膀哢嚓一聲。

  血液飛濺而出,陰陽師的哀嚎還沒響起來,黑暗中銀芒一閃,弦月般的刀光凌空劈來,屍首分離的鬼保持著張開嘴巴的姿勢,頭顱從肩膀滾落。

  周圍亮起五芒星的結界印,本想撲向人類卻撞在結界上的鬼發出凄厲的咆哮,仿佛被無形的烈焰灼燒著骨血一般,焚燒的身軀化作白骨,白骨融為灰煙,然後砰的一聲,那些鬼如同撲火的飛蛾,焦黑的余燼被夜風吹散。

  劫後余生的陰陽師們回過神來,不知是誰聲音顫抖地喊了一句:「……葉王大人!」

  那名陰陽師的臉上濕漉漉的,混雜著髒兮兮的血液和汗水,阿渡恍然覺得她好像聽到了一絲沙啞的哭腔。

  這句呼喊打破了某種枷鎖,沉重的空氣裡有什麼東西一松,其他的陰陽師陷入某種魔怔,只會不斷激動地重復:

  「葉王大人!」「葉王大人!」「葉王大人!」

  阿渡扶起那名肩膀受傷的陰陽師,結果站起身後,那名年紀比較大的陰陽師低下頭,神態似慚愧似放松,慢慢朝麻倉葉王行了一禮。

  「葉王大人。」

  「……」

  時隔多年回到麻倉家的本邸,也許是夜深人靜時分,府邸裡人員少了很多。

  股宗是一只老貓了,但它好像還不太習慣這點,年輕的靈魂被困在漸漸遲緩的軀殼裡,它執意要從麻倉葉王的懷裡跳下來,最後是阿渡將它接了過去。

  大廳外面的走廊上蹲著兩只狐狸,一紅一白,白色的狐狸叫伊萬裡,紅色的狐狸叫信樂,這是麻倉葉輔給它們倆起的名字,失去主人的狐狸看著被人抱在懷裡的虎斑貓,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

  京城周圍地帶這幾年的收成不好,流民開始出現時,朝廷並沒有放在心上,最先察覺到不對勁的是陰陽師,流民聚集的地方容易催生鬼,驅逐了鬼的陰陽師沒有受傷,十幾天後卻忽然因為疾病去世。

  麻倉葉輔是陰陽寮的陰陽少允,負責記錄陰陽師的出勤,他是最早開始調查京中出現的奇怪疫病的人,也是最早染上瘟疫的幾名陰陽師之一。

  染上瘟疫的人一開始會出現高熱,身體疼痛的症狀,偶爾伴有嘔吐和腹瀉,之後身上會出現紅色的斑點,這些斑點會逐漸變成腫塊,又由腫塊破裂成惡臭的膿包,這些膿包多聚集於人的面部和四肢,病情嚴重的人還會出現失明的現像。

  朝廷命陰陽師守護平安京的治安,驅逐日益增多,像疫情一樣擴散蔓延的鬼。

  護衛在皇宮周圍的御靈神不能動,剩下的麻煩陰陽師們需要自己想辦法解決。

  如今陰陽師的傷亡不斷增加,鬼的數量不見減少,將麻倉家和羽茂家的陰陽師合並起來,也不足以維持平安京的治安。

  展開地圖,縱橫交錯的街道以平面的形式在眼前鋪開,嚴重的區域以朱筆標記,密密麻麻的紅點看起來就像蔓延的瘟疫。

  麻倉葉良低聲說:「這個瘟疫就像活物一樣。」

  會呼吸、死亡、繁殖、蔓延、甚至還會反抗。

  阿渡曾經見到的,那個笑容溫和開朗,喜歡觀星的年輕人,臉上現在帶著抹不去的疲憊。

  坐在旁邊的麻倉葉平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面無表情的臉上每一個線條都比她印像中的還要平板。

  在座的還有兩個她不太認識的陰陽師,以五芒星為家紋的麻倉家,加上麻倉葉王,參與今天會議的人數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人。

  會議快結束的時候,阿渡將手按到地圖上紅點最密集的區域,自動請纓負責這塊地區,麻倉葉王說不行,其他人默不吭聲地盯著地面上的地圖,好像要把那張地圖研究出花來。

  最後是麻倉葉良嘆了口氣:「到了冬天……」

  他沒有把話說完。

  瘟疫橫行時,飢荒是必然的結果。沒有人耕種的田地會漸漸荒蕪,不用占蔔也知道今年的秋收慘不忍睹。

  就算疫情會隨著寒冷的到來而得到緩和,飢荒卻不會。

  舊歷的霜月,天氣如期轉冷。

  天空堆疊著灰暗的雲朵,白色的雪花緩慢飄落,被地面的泥濘染成髒污的顏色。

  年末的第一場雪沒有洗淨京城的污垢,黑色的積雪和泥水混在一起,收容流民的寺院沒有多余的房間或空地,道路兩邊的流民縮在牆角邊,貴族公卿們的牛車已經不會經過這條道路,車轍被泥土覆蓋,野草十分稀少,碩果僅存的也會很快被人拔光。

  巡邏到羅生門附近時,兩個髒兮兮的身影忽然竄出來,阿渡摸向刀柄,看清楚跑出來的是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後,她也沒有立刻將手移開。

  「行行好。」皸裂的嘴唇吐出沙啞的祈求。

  大一點的孩子按下小一點的孩子的腦袋,兩個人以匍匐的姿態跪下來,將臉埋入積雪冰冷的泥土。

  「行行好吧,大人。」

  她無法分辨那兩個孩子的性別,大一點的孩子可能有八九歲,至於小一點的身影,身高勉強只到她的腰部,連話都說不清。

  周圍有很多人,看起來荒涼凋敝的街道,裹著草席躺在牆邊的人還有呼吸,拐角處的陰影裡也有人,一牆之隔的院子裡——如果還能被稱為院子的話——屏住的呼吸聲也不止一個。

  「你沒有辦法拯救所有人。」麻倉葉王按住她的手。

  那些窺探的視線和貪婪的呼吸都消失了,如同退回洞穴裡的蛇,窸窣著藏到野草的陰影裡。

  像這樣的孩子,每天都有無數個。

  阿渡:「……你怎麼又過來了?」

  麻倉葉王收回視線,視線猶帶冷意,聲音已是緩和下來:「這邊比較重要。」

  她往身後的右側一指,掌著長斧的前鬼像門神一樣立在原地,然後她又往左側一指,後鬼眼珠微動,五只眼睛都轉了過來。

  「把你的式神都扔給我還不夠嗎?」

  在這件事上,麻女毫不意外地和麻倉葉王站在了統一戰線上。

  回到宅邸,侍女模樣的式神急匆匆跑上前,將她今天的衣物換下來,扔到燒到滾燙的熱水裡。

  她不知道這場瘟疫的真凶是什麼,作為現代人能給出的建議也只有消毒、隔離,而平安時代物資貧乏,能用來消毒的東西基本上只有酒、炭、和熱水。

  阿渡將食物包好,藏到懷裡。

  「阿渡。」

  冬季天黑得早,日落比煙火還要短暫。漆黑的街道亮起門前的火光,天空開始飄雪,白色的雪花落到地上,浸入污濁的泥水,很快融化成烏黑黯淡的一片。

  沉默許久,她從地面上抬起視線。

  「我不是神。」

  你也不是。

  「我只是個普通人,」呼吸時,眼前的空氣如白霧散開,「所以我沒有辦法,也不會拯救所有人。」

  她這次回到平安京,主動提出要負責疫情最嚴重的區域,也不是為了拯救眾多的人。

  能夠讀心的大陰陽師停下腳步。

  「為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大聲說:「因為我偏心。」

  「所以就像我想幫助你一樣,我也想幫助我選擇的人。」

  只有神才負責拯救眾生,但她只是個普通人,而所謂的普通人,能做到的就是幫助近在眼前的人。

  為什麼選擇幫助今天遇到的孩子,理由其實很簡單,因為她看見了,心動搖了,僅此而已。

  雪花從夜空飄落,羅生門的附近沒有熟悉的身影,她找了許久,沒有看到白日裡遇到的那兩個孩子。

  夜很深了,雪越下越大,遙遠的黑暗中,隱隱約約冒出了一絲火光。

  微弱的火光在風雪中飄搖,麻倉葉王忽然按住她的肩膀。

  「別去。」他的聲音很低。

  但是晚了,她看到衣衫襤褸的孩子,神色麻木地坐在火邊,孤零零地抱著膝蓋。

  院牆坍塌的角落,一群人圍在篝火邊,明明滅滅的火光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臉,那些人伸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柴火,劈啪燃燒的柴火時不時濺出火星,篝火上架著一口鍋,似乎正在煮東西。

  搖曳的火光將那群人的身影映到地面上。

  那個瞬間,她不確定她看見的究竟是人類還是鬼。


第39章

  「怎麼了?是飯菜不合您的口味嗎?」

  「……不。」阿渡抬起視線,看向那名緊張的侍女,聲音微頓,笑道,「只是比我想像的,還要豐盛很多。」

  她拿起朱器旁邊的筷子。

  長德三年(997),藤原道滿成為藤原家的家主,第一次正月設宴款待宮中的大臣。

  寬敞豪華的宅邸,金漆屏風圍攏大廳,九道菜品依次為筵席的客人擺上,她的座位今年往前移了不少,靠近長廊的下位空空蕩蕩,唯有御簾垂下的絲絛在落雪和樂聲中飄搖。

  在京中蔓延的瘟疫對貴族和平民一視同仁,身居要職的貴族公卿,因病去世者占三分之一,但在座的人仿佛沒有意識到自己身側的空缺,熱絡的賀喜聲盡數往主位的身影湧去。

  在一片祝賀的聲音中,穿著狩衣的人起身離席。

  「這麼早就要走了嗎,出雲守?」

  從庭院飄來的樂聲停止了。周圍的嗡嗡聲如潮水退去,在座的賓客們噤若寒蟬,謹慎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單手支頤的男人。

  麻倉葉王沒有轉身,平淡地朝後方一瞥:

  「我的妻子身體不太舒服。」

  仿佛沒有察覺到緊繃的氣氛,藤原道滿撐著下巴微微一笑:「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京城的飯菜不合出雲那邊的口味。」

  麻倉葉王轉過頭,身著黑色朝服的官員們微不可察地縮了縮,臃腫的身影好像在那個瞬間變小了,像一窩鵪鶉一樣擠在一起。

  鷹隼沒有移開目光,大陰陽師好像笑了一下,短暫的笑意如出鞘的弧光,很快收起剎那冷銳的鋒芒:「只是幾年的時間,還不足以改變一些事物。」

  眼瞼微垂,麻倉葉王注視著距離登上權力巔峰只差一步的藤原家主,以陳述無聊事實的語氣道:

  「平安京還是和以前一樣。」

  一點也沒有改變。

  細小的雪點從蒼穹飄落,斑駁地蓋到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雪中的身影舍了牛車,扶著牆壁走了許久,最後還是沒有忍住,彎腰干嘔起來。

  酸水在胃中翻湧,阿渡干嘔半天,忍住將腸胃清空的欲望,抱著肚子慢慢蹲了下來。

  帶著體溫的衣袖蓋到身上,遮去了落到發梢上的雪花,她抬起頭,麻倉葉王待在她身邊,溫和地望著她。

  「還是不太吃得下嗎?」

  「……還好。」至少她把宴席上的食物全部吃完了。

  如果不吃完的話,那些食物多半會被倒掉。

  寒冷的雪夜聽不見其他生物的聲息,不管是雀鳥還是走獸,甚至連老鼠都已經被人吃完了,偌大的京城只剩下被分為三六九等的人類。

  空有平安之名的京城對任何生物都充滿危險,盡管發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股宗不再外出,步入老年的虎斑貓總是等在玄關,等著執行任務的人回來。

  晚上的時候,股宗會跑到被窩裡,像還是小貓的時候一樣,將自己團成一團睡在人的枕頭邊上。

  月隱星稀的夜晚,麻倉葉王環住她的肩膀,額頭和她輕輕相抵。

  他每天都要確認一次,用自己的體溫確認她有沒有發燒。

  阿渡:「……我沒有生病。」

  她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將臉埋到他懷裡。

  麻倉葉王摸摸她的背:「怎麼了?」

  她不喜歡自己的軟弱,如果她現在都已經這麼難受了,擁有靈視的麻倉葉王的感受可想而知。

  但是為什麼反而變成了他在安慰她呢?

  麻倉葉王好像輕輕笑了一聲,他低下頭。

  「阿渡。」

  相貼的心髒在胸腔裡跳動著,她仰起臉,麻倉葉王撥開她耳邊的發絲,輕輕吻了一下她的眼尾,低沉的聲音滿溢黏稠的溫柔。

  「現在這樣就足夠了。」

  休息的時間來之不易,陰陽師人手嚴重不足,所有人都晝夜顛倒,她時常覺得自己只是稍微合了一下眼,就再次到了換班的時間。

  天還未亮,東寺的空地上堆滿篝火的余燼,說服朝廷用寺院收留流民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按照以往的做法,污穢不潔的事物都要被驅除出京,但聽命於朝廷的武侍不足以擊退洶湧的人群,於是朝廷只能後退一步,勉為其難地開放京城最南面的兩所寺院,收留無處可去的流民。

  衣衫襤褸的人們或坐或臥,寺院的空地上幾乎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阿渡對旁邊的陰陽師說:「女性和孩子需要單獨的空間。」

  那名陰陽師看了她一眼,疲憊的臉上短暫泛起驚訝的神色,做出這麼點表情似乎已經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氣,他點了下頭,沒有反駁:「那就交給你了。」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施粥的時候,幾個陌生男人強行擠到老弱婦孺的隊列裡,被她拖出隊伍時,更多旁觀的男性圍了過來。

  她將那個人往地上一扔,他像野獸一樣翻身爬起,齜牙咧嘴地大喊:

  「憑什麼!!」

  有小孩子嚇得哭了起來,聲音沙啞干枯,很快被旁邊的女性捂住了嘴巴。

  「這不公平!!」有人喊了一聲,其他人疊聲附和起來,一雙雙眼睛盯在她身上,她拔出刀,刀橫到叫囂得最凶狠的男人頸邊時,那些聲音仿佛被掐住喉嚨,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說的沒錯,這不公平。」她平靜道,「但那又如何?」

  她本來想說一句滾,後來還是用了更禮貌一點的語氣。

  「給我滾回去。」

  她第一次見到人露出那麼惡毒的目光。

  寺院臨時搭建的收容所魚龍混雜,阿渡不放心那裡的治安,尤其是婦女兒童的安全,接連幾個晚上值班都沒合眼。

  試圖殺人的,試圖分一杯肉羹的,都被毫不留情地驅逐出去,再也不能回來,但收容所裡的情況也只比外面好上一點,染病的人和沒有顯出症狀的人分開隔離,燒毀穢物的煙霧整日都不曾斷絕。

  盡管如此,每天依然有源源不絕的人前來請求收留,後來實在擠不下,就只能睡在寺院外面的台階上。

  麻倉葉王來到寺院時,阿渡差點將他一起請出去。

  「你不能來這裡。」她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焚毀死者衣物的黑煙飄向灰暗積雪的天空,咳嗽的抽氣聲斷斷續續,除此以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寂靜下埋藏著無數她聽不見的心聲。

  麻倉葉王摸摸她的頭發,告訴她:「沒有區別。」

  她啞然。

  「所以,還不如來看看你。」他說,「你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

  阿渡慢慢收回手。

  從人類心中生出的鬼,是陰暗情緒的具像化,瘟疫和飢荒橫行的年代,這些怨恨變得尤其濃厚,甚至將矛頭對准了所有生者。

  對活人的恨意成了鬼的養分,人群聚集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吸引鬼的攻擊。

  隨著夜幕降臨,寺院裡的氣氛明顯變得緊張起來,陰陽師們喚出式神,無形的空氣如水面泛起漣漪。

  張開的結界燒毀了第一批撞上來的鬼,麻倉葉王結了個印,五芒星的結界膨脹擴散,觸到結界的鬼發出凄厲的慘叫,隨著結界如星辰碎裂的光芒分裂四散。

  但緊接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幸存的鬼沒有撲向人群,反而瘋狂啃食起地面上同類的殘肢。

  牙齒撕開血肉筋膜的聲音不斷響起,尖銳的長爪掰斷骨骼,連縫隙裡的骨髓也沒有放過,隨著劇烈吞咽的聲音,陰影中的鬼不斷變化增長,身軀融為一體,變成了更加高大可怖的模樣。

  阿渡看了麻倉葉王一眼,兩人互換了一下眼神。

  前鬼和後鬼從天而降,沉重的長斧和鐵盾同時落下,隨著一聲巨響將那只鬼壓向地面。

  刀光切開黑暗,她正要斬落那只鬼被壓在地上的頭顱,預感到危機的鬼憑著忽然爆發出來的巨力,猛然掙脫前鬼和後鬼的束縛,張開口腔黏膜腐爛般的牙齒,在電光石火間朝她咬了過來。

  來不及收住揮到一半的刀勢,尖銳的獠牙近在咫尺,她瞳孔微縮,後鬼一拳捅進那只鬼張到極限的嘴巴,將那只鬼的舌頭扯了出來。

  腥臭的血液爆射而出,後鬼的盾牌被合攏的利齒咬碎,武器碎裂時,式神受到的傷害會盡數返還給施術者,她飛快看向麻倉葉王的方向,不出意外地看見殷紅的血液滲出白色的狩衣,沿著大陰陽師的手指流落下來。

  幾乎要震碎人耳膜的慘嚎聲響起,失去舌頭的鬼從地上彈起,她在地上一撐,翻身後躍時,陡急的風聲擦著腦袋而過,她旋身一斬,鋒利的弧光切下那只鬼的手臂,它拖著湧出的血跡,開始往五重塔的方向奔逃,感受到地面震動的人群驚叫著四處逃散。

  「前鬼。」麻倉葉王的聲音沉穩無波。

  鋒利的長斧劃過空氣,那只鬼凌空一躍,前鬼的攻擊撲了個空。

  後鬼扯住那只鬼的後肢,將它往地上用力一砸,蛛網版的裂痕崩開蔓延,阿渡緊隨其後,握緊刀柄揮刀一斬,將那只鬼劈成兩半。

  血肉從鬼的身軀上剝落,露出森白的骨骼,巨大的骨架從頭顱開始,慢慢消融成灰。

  篝火在積雪上投下拉長的陰影,人群中傳來不安的動靜,沒有靈感的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懼驚惶,他們不知道最大的危機已經過去,依然臉色慘白地緊緊挨在一起。

  「葉王大人……」

  那些陰陽師還沒有靠近,人群中忽然傳來顫抖的聲音——

  「狐狸之子。」

  阿渡轉過頭,黯淡的火光勾勒出衣衫襤褸的身影,那個男人站在人群前方,他是從京城周邊的村莊逃難而來的人之一,她先前一直對他沒有什麼印像,那張臉上印著宛若見鬼一般的神情。

  「是你。」那個男人嗓音沙啞,「我記得你。」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半晌,狩衣染血的身影慢慢轉過身。

  太陽穴青筋凸起,那個人重重地喘了幾口氣,仿佛被可怕的回憶扼住無法逃離,他的瞳孔急劇收縮,聲音陡然變得高亢而詭異。

  「狐狸……不,鬼之子!」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你是帶來災厄的鬼之子!」

  人群如沸騰的水躁動起來,那個人仍未停止,失心瘋一般嘶聲高喊:「快跑!他要來復仇了!他要為他被人類燒死的母親來復仇了!快跑啊!這個人是妖怪生下的孩子!」

  剎那間,麻倉葉王的眼中有什麼東西變了。

  地面上的骨架停止消散,慢慢再次聚攏成型,陰陽師們焦急出聲:「不要分散!快回來!」 但被恐懼和混亂攫住心神的人已經聽不進去,人群潰散四逃。

  那個村民瘋瘋癲癲地高喊著:「我認識你!我知道你是誰!你和你的母親麻之葉一樣,都是……」

  瘋狂的話語,隨著噴濺而出的鮮血戛然而止。

  借由恐懼和怨恨復生的鬼,長臂一揮,尖銳的利爪將那個身影撕成了兩半。

  人類的身體像破布袋子一樣飛散出去,裡面的血液和內髒灑了滿地,震耳欲聾的寂靜過後,人群凄厲的尖叫聲變得更加刺耳。

  搖曳的火光被夜風壓倒,麻倉葉王站在原地,任混亂在周圍如血液潑灑。

  他好像笑了,又好像嘆了口氣。

  淺褐色的眼眸微垂,映入火光仿佛燒得滾燙的琥珀,大陰陽師注視著地上的殘骸,仿佛早就知道事情會演變至此,聲音又輕又淺,冷如千年不化的冰霜。

  「真渺小啊。」


第40章

  人類和紙不一樣,著火後不會立刻開始燃燒。

  被火燒死的過程漫長而痛苦,從人體外面最薄的皮膚開始,滾燙的火焰會一層一層剝開剩下的皮膚,直到黃色的脂肪溢出,在人死去之後,著火的屍體依然可以持續燃燒數個小時。

  神經被火燒焦後,人不會再感到疼痛,但大部分的人早在這之前就已經死去。

  葬身於火中的人,最直接的死因大部分時候並不是燒傷。

  有時候是一氧化碳中毒,有時候是體內的髒器被高溫融化,有時候是毛細血管破裂引起的失血過多,被火燃燒的人喉嚨會腫脹到無法呼吸的程度,最後窒息而死。

  被火燒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在黑夜中驅逐野獸,為人類社會帶來光明的火焰,同樣被人們用來懲罰罪犯,鏟除異己。

  ——麻倉葉王從來沒有和她提起,他的母親是怎麼去世的。

  歐洲中世紀時,人們會將巫女綁到火刑架上。

  平安時代的人們面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時,將能夠看見幽靈的女人綁了起來,和屋子一起燒得干干淨淨。

  當年那個被燒死的女人,名字叫做麻之葉。

  血液和火光流淌到地上,被鬼撕成幾塊的軀體散落一地,周圍的人群崩潰般地尖叫起來,衣袖染血的大陰陽師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如同隔岸觀火,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一般,看著那只鬼衝向人群的方向,被層層疊疊的結界不斷壓下,又再次掙脫出來。

  ……葉王。

  葉王!

  這一次,不論她怎麼呼喚,那個身影都沒有動。

  一定是因為周圍的聲音太多了,人群的聲音過於嘈雜——

  「……殺人了!!」嘶啞的聲音在混亂中沸騰。

  「麻倉家的陰陽師殺人了!!」

  阿渡猛地抬起頭,但那個人狡猾地隱入人群,沒有靈感的普通人看不見鬼,只見到了那個指認麻倉葉王的村民在下一刻屍首分離,腸子流了滿地。

  周圍的視線變了。

  渾濁的光影,紛亂嘈雜的腳步聲,藏進人群中的換了個聲音,繼續高喊:

  「麻倉葉王殺人了!」

  大腦變得一片空白,血液盡數上湧,一個陌生的聲音粗暴地切進那片混亂——

  「都給我閉嘴!!!」

  回音震蕩嗡鳴,世界遽然褪色,在金屬般的回音中褪成熾熱滾燙的白色。

  她好像沒有在思考,有人拿著剪刀,哢嚓一聲,切斷了她體內非常重要的一根線,警告般的回聲在腦內嗡鳴回蕩,血液翻湧得過於劇烈,她甚至覺得自己可能要吐出來了。

  謊言一旦出口就沒有回轉的余地,而她甚至還沒有開口,就已經感受到了它的副作用。

  「……是天譴。」

  喉嚨仿佛有火在灼燒,但她這輩子第一次拋棄了自己的良心,選擇用謊言保護更重要的事物。

  阿渡閉上眼睛,大喊:「散布流言的人遭到了天譴!!」

  在場的陰陽師驚詫無比地看了過來。

  「這就是證明!那個人撒謊了!」

  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沙啞又可怕,撕扯到沁血的極限。

  但是要和人溝通,就必須使用和他們相同的語言。

  「撒謊的人會被天懲罰!!」

  阿渡沒有辦法去看其他陰陽師的目光,她覺得她好像燒起來了,不管是頭發,皮膚,還是骨骼,全部都在被看不見的烈火燃燒。

  「所以……」喉嚨變得嘶啞,她喘著氣,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靜而有說服力。

  「如果不想死的話……」

  「如果不想死的話,就都別動。」

  麻倉葉王的聲音十分平靜,低沉如波瀾不驚的井水。

  下一刻,他抬起手,壓制住鬼的結界驟然增強。

  瘋狂的掙扎被冷酷無情的力量鎮壓,搖搖欲墜的結界碎裂重鑄,爆開又再次凝聚成型,最後硬生生憑著一股蠻力,將結界內的鬼直接捏爆了。

  血水濺了滿地,那只鬼連骨頭渣都沒剩下。

  麻倉葉王離開時,沒有人發出聲音。

  但在那之後不久,京城內出現了隱晦的流言,位列公卿的大臣因為如今的瘟疫死了將近一半,朝廷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局面,過去的勢力平衡搖搖欲墜,新貴舊勛各懷鬼胎,都想借著這次的機會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和權利。

  那些流言越傳越玄乎,最後甚至演變成這次的瘟疫也是人有意為之的結果。

  麻倉葉王被先帝任命為守護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官居左京大夫,如今升為出雲守,作為非貴族出身的人,幾乎已經達到了他所能觸及的權力的極限,如果還想往上爬,就必須借助非常規的情況才行。

  人們對於身居高位者的利己主義深信不疑,一旦聽說部分人可能因為這場瘟疫受益,本來還有幾分猶豫的人也立刻選擇了倒戈相向。

  麻倉家的陰陽師如今處境十分艱難,對麻倉葉王心懷恐懼的民眾雖然表面上不會做什麼,那些暗地裡的視線卻愈發令人脊背發涼。

  烏鴉從空中盤旋而下,堆在賀茂川河畔的屍體變少了,那些憑空消失的屍體就好像被大型的野獸拖走了一般,地面除了泥土被拖行的痕跡以外什麼都沒有留下。

  和她一起巡邏的陰陽師病倒了,她去看望那個人時,年輕的陰陽師已經說不出話,臉上密密麻麻全是腫塊膿包,看起來畸形又醜陋,恐怖得令人望而生畏。

  像這樣的人,寺院的收容所裡有很多,還有更多的人倒在外面的街道上,死在沒有屋檐遮蓋的荒野裡。

  麻倉葉輔已經死了,她和麻倉葉良交班時,他就像被已經不在的人附體了一樣,神情和語氣變得嚴肅。

  「你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那你呢?」她嘆了口氣,「你也要休息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寺院的收容所差點發生了□□,被鎮壓下去後,麻倉家的陰陽師和民眾之間那種緊繃的氣氛卻沒有散去。

  以前,她是不讓自己合眼,害怕對弱勢群體的犯罪發生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現在她是不能合眼。

  「你也許不喜歡,但恐懼永遠都是最有效的統治手段。」

  搖曳的燭火嗶啵一聲,阿渡以為自己聽岔了。

  她轉過頭,靠坐在廊檐下的大陰陽師表情溫和,距離地面無比遙遠的夜空,烏雲後懸著一抹月亮,冰冷美麗的月光沒過空蕩蕩的庭院。

  「……你剛才說什麼?」

  「民眾陷入恐慌時,溝通是行不通的。」

  阿渡張了張口,找回自己的聲音:「那個時候,你不應該放任那個人被鬼殺死,他本來可以成為重要的證人。」

  「不管當時發生了什麼,那個人都注定會死。」麻倉葉王微笑著說,「和指認藤原周伊詛咒皇族的那幾個僧人一樣,想必他也會離奇死亡吧。」

  藤原周伊是藤原道滿的侄子,是他前不久才流放出京的政敵,聽說遭到流放沒多久後就自殺了,如今藤原家成了藤原道滿一個人的囊中之物,他手上過多的權力已經引起了天皇的不滿,但外戚當政的局面無法一時改變。

  麻倉家本來會成為天皇手中的棋子,藤原道滿估計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不喜歡下棋。」麻倉葉王溫和地說。

  「為什麼我要遵守他人設立的規則,和弱小的人玩一同盤棋呢?」

  微弱的燭火不足以驅散冰雪的寒意,對面的人彎了彎眼眸,笑著說:

  「為了無聊的權力鬥爭,居然擅自提起我母親的名字,那些人不配。」

  「……」

  「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陰陽師要和普通人置身於同樣的棋局。」

  「……你到底想說什麼?」

  麻倉葉王漫不經心地開口:「真正的瘟疫是人類才對。」

  阿渡看了他許久,手腳慢慢變得冰涼。

  「……你是認真的。」

  「是,我是認真的。」麻倉葉王沒有否認,他的臉上始終帶著溫柔的笑意,清淺似春日拂過枝頭的微風,說出的話語卻一句比一句更加冰冷無情。

  「需要被消滅的是人類,你不這麼認為嗎?」

  「……」

  「我……」

  我無法認同。

  「為什麼?」

  「人的善惡會被環境影響,環境惡劣時,人心也許會變得極其醜陋,但只要時代改變了,社會也會……」

  麻倉葉王輕輕笑了一聲,帶著縱容無知孩童一般的無奈。

  「在你的時代,為什麼夜空會看不見星辰?」

  她忽然頓住。

  「你很幸運,沒有經歷過戰爭,也沒有經歷過飢荒。」他緩緩道,「但是,那不是你的時代普遍的情況,你只是極其幸運的少數人而已。」

  「只要人類還存在於這地表的一天,戰爭就不會就停止。」

  「人永遠都是人。」麻倉葉王笑著說,「人心是不會改變的,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這一點。」

  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堵住她的東西又痛又燙,燙得她視線模糊起來,但她將那股燙意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你說的好像普通人和陰陽師是兩種不同的生物一樣。」

  阿渡攥緊拳頭:「就姑且認為世上的人都能按照善惡歸類好了,普通人有很多醜陋不堪的地方,但陰陽師難道就沒有嗎?」

  藤原道滿既然敢打壓麻倉家,說明羽茂家一定在暗中倒戈了,要不然藤原家又如何要在如今瘟疫橫行的世道中自保。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人類要滅絕,那也不需要借助外力。人類才存在了多久?一萬年?十萬年?二十萬年?沒有那個種族會永遠存在下去,地球會毀滅,太陽會爆炸,就算人類要滅絕也不需要你動手。」

  「哪怕人類真的有原罪,那也有量刑的問題,有些人該死,所有人就都該死嗎?」阿渡不斷搖頭,「我沒有辦法認同,我真的……」

  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裡。

  許久之後,阿渡垂下眼簾。

  「你不如說出真正的理由如何?」

  「……沒錯。」麻倉葉王聽到了她的心聲,他微笑著,那張臉上溫柔的神情,和煦的嗓音,全部都在寒冷的月光中變得陌生起來。

  「因為我恨。」

  他平淡地說:「說到底,一切都是為了向人類復仇。」

  為了他被火燒死的母親。

  「那麼多年前……」阿渡試著道,「那麼多年前的恨意,為什麼現在……」

  然後她停住了。

  「和靈視有關,對不對?因為現在的瘟疫,你聽到了太多負面的心聲,所以才會……!」

  「不要小看我。」麻倉葉王嘴邊的笑意消失了,他的聲音涼了下來,「我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被靈視打敗的人。」

  「不要聽!」阿渡急切地說,「不要去聽那些恨意,那並不是你心底真正的感情,因為他人的心聲侵入了你的心,所以你才會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憎恨,葉王……」

  她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攥住他狩衣的袖子。

  他笑了一聲:「你又懂什麼。」

  她又懂什麼。

  沒有靈視的人,擅自憑著自己的臆想,在這裡試圖理解,甚至解釋他的感受。

  阿渡睜大眼睛。

  麻倉葉王好像在那個時候忽然回過神,短促的笑聲立刻消失了。他抬起手,她往後退了一步。

  「……抱歉,」她順勢松開手,「你說得對。」

  這個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是她剛才過於傲慢。

  「阿渡。」

  「我們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談話。」她別開視線,然後試著笑了一下。

  阿渡找到她的佩刀,忽然由衷感謝她現在需要去執行任務。

  「我得去值班。」她松了口氣,說出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宅邸裡的寂靜太陌生了,她不喜歡此時的月光,也不喜歡月光在積雪上投下的陰影。

  離開前,阿渡頓了頓,安靜地對身後的人說:

  「等我們都冷靜下來了,情緒都處理好了,再來試著談談吧。」


第41章

  離開宅邸時,股宗追了出來。

  地面上的積雪泛著冰冷的月色,這一年的冬季尤為漫長,寒冷的空氣沒有解凍的跡像,零零散散的雪花從夜空飄落,徒勞地試圖掩蓋地面的污泥。

  春天的痕跡無處可尋,這是她在這個時代待的第十年。

  ……已經十年了。

  虎斑貓穿過積雪斑駁的街道,拱起脊背貼上她的小腿,似焦急似懇求地在她身邊繞來繞去。

  小動物的體溫讓她回過神,阿渡低下頭,和股宗對上視線。

  「……回去吧。」

  侍女模樣的式神等在宅邸的門邊,忐忑地將手絞在一起。

  說話時的呼吸落入寒冷的空氣,虛幻如曇花一現的白霧。

  「我沒事,股宗,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吧。」

  她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笑,唇角試著彎了彎。

  「請你陪在他身邊。」

  阿渡記得她第一次在這個時代見到的月亮。

  又大又圓的月亮好像要將寺院的五重塔吞下去一般,陌生的街道組成了沒有出口的迷宮,無措的敲門聲音在寂靜中回蕩得很遠,始終沒有人給她開門。

  那個時候,平安京的街道她一條都不認識。

  如今她早已將縱橫交錯的道路背得爛熟於心,哪怕閉著眼睛也不會在千年前的都城裡迷路。

  但她現在恍然覺得自己回到了穿越到平安京的第一個晚上,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

  ……

  麻倉葉王說的沒錯,她確實什麼都不懂。

  就算再怎麼努力,她也不會明白心被他人侵蝕的感受。

  不論如何嘗試,她也不會明白日日夜夜被迫聽取他人的心聲是怎樣一種折磨,就算再強大的心也會出現裂開的痕跡。

  擁有靈視的痛苦,她永遠都不會明白。

  她確實什麼都不懂。

  但是……

  片片雪花無聲飄落,她已經走得足夠遠了。

  但是,就算如此——

  明明已經在這個時代待了十年了,明明已經不會迷路了。

  阿渡仰起臉,冰冷的雪花融化在臉上,隨著溫熱的濕意一起流了下來。

  她已經走得足夠遠了,所以不會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聽見。

  ——她想家了。

  她好想家。

  她想念她的媽媽,想念她在另一個時代的家人和朋友,想念家裡的飯菜,玻璃窗上的夕陽,想念平凡而無聊的日常,想念她已經離開十年的地方。

  這個時代和她的截然不同,不論她在這裡生活了多久,不論她如何努力扎根,她始終都是寄居他鄉的異客。

  只是吵了個架而已,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覺得如此孤獨。

  為什麼人流眼淚有時候會發不出聲音,為什麼刻骨的孤獨感會在這一刻呼嘯而來。

  也許是因為這些天她真的太累了,身體裡的靈魂都如灌了鉛一般疲憊,也許因為這是兩人第一次起衝突,陌生的情緒讓她覺得無所適從。

  也許是因為她覺得不論這個時代的其他事物如何令她感到孤獨,至少麻倉葉王不會,只有他和別人不一樣,只要有這樣的一個人就足夠了。

  ……在陌生的時代生存了十年,原來她還存著如此幼稚天真的想法。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對一個人產生了如此深的依賴,將所有的情感需求都放在一個人的身上,連現在的眼淚都顯得愚蠢又自私,滑稽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憑什麼覺得一個人必須特殊呢,這不止是在給他人創造負擔,也是在給自己制造負擔,擅自堆高期望,又擅自因此灰心失望。

  ——我以為只有你是不一樣的。

  這樣的想法太給人添麻煩了,她有什麼好哭的呢,如果是因為想家倒也罷了,因為吵了個架就掉眼淚顯得她也太沒用了。

  阿渡抬起手,狠狠擦去眼淚,順手抹了一把臉頰。

  她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沒有當場掉眼淚,她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對方抱歉的神情,那只會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憐,很悲哀,居然因為對方簡單的一句話就難過到心髒絞痛,只是稍微想到這個可能,她就忍不住走得更快了一些,幾乎要逃跑一樣奔跑起來。

  白色的狐狸在前方的拐角處一閃而逝,阿渡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但幾秒後,那只狐狸又出現了。

  沾著月光的雪花從夜空飛落,白色的狐狸式神無聲地看著她。

  她慢下腳步,名字叫伊萬裡的狐狸式神往前跑出一段距離,停下來看了她幾眼,確定她跟在身後,這才繼續往前跑。

  跑跑停停,牆角破敗的屋檐投下陰影,遮去了地面肮髒的積雪,陰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好像拂去落葉一般,那個人的手指擦過她的肩膀,在她背後輕輕一揪。

  模糊的咒如同有形之物一般被他捻入手中。

  「那是什麼?」

  麻倉葉良的身影離開檐下:「是尋物的咒。」

  他張開手指,半透明的咒像一枚葉子一樣,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裡。

  「這原本是很普通的咒語,被陰陽師們用來尋找丟失的物品,但如果施術者的力量足夠強大,」麻倉葉良的聲音頓了頓,「尋物的咒也能變成追蹤的咒,就算對方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回來。」

  阿渡:「……你的能力是抓取咒嗎?」

  「與其說是抓取,不如說是交換位置罷了。」麻倉葉良松開手,尋物的咒被無形的風吹動,貼到狐狸式神的身上光芒一閃,再次隱去蹤跡。

  白色的狐狸朝著寺院的方向跑去。

  「你可能知道,葉王大人有反彈他人咒術的能力,而咒這種東西,破除時施術者會察覺,我沒有他那麼厲害,只會一點移花接木的手段,頂多將原本的咒換到別的物體上。」

  麻倉葉良聲音一低:「雖然很突兀,但還請你諒解。」

  見到麻倉葉良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心髒不斷下沉,逐漸沉入厚重窒悶的泥沼。

  阿渡抬起眼簾,明知故問:「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麻倉葉良露出似乎有些不忍的表情。

  「……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麻倉家的府邸,燭火在地板上投下黯淡的光影,五芒星的五角缺了一角,除此以外,掌管麻倉家事務的人都在場。

  飄雪的夜晚沒有風。

  ——「為什麼陰陽師要聽命於朝廷,你們不覺得很奇怪嗎?」

  麻倉葉王笑著對麻倉家的陰陽師說,空有地位頭銜的人不應該凌駕於有能力的人之上,貴族公卿將陰陽師視作工具隨意踐踏使喚,愚昧的民眾不會對陰陽師心懷感激,甚至還在他人的煽動下產生了恐懼仇恨的情緒。

  如今的世界是錯誤的,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都無法脫離自身的短視,每個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所有人都只為自己而活。

  為什麼不改變這個世界?陰陽師有這個能力。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麻倉葉王已經向他人透露過自己的野望。

  「葉王大人……」不知是誰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艱澀的聲音好像咽著粗糲的砂石,「意圖謀反。」

  「……但是,」阿渡聽見自己說,「他還什麼都沒做。」

  其他人的視線轉了過來。

  「等他做了什麼一切就太晚了。」

  「如果葉王大人只是打算謀反的話,我們現在也不會聚集於此。」開口的人是麻倉葉良,「他不止想推翻貴族的統治,同時也想除掉所有普通人。」

  「消滅人類太極端了,我們無法認同。」

  她看向麻倉葉平,抱著刀的武侍始終沒有出聲,只是陰沉地盯著燃燒的燭火。

  火光明明滅滅,他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簾,兩人的目光在沉寂的空中膠著許久,麻倉葉平微微別開視線,她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陰陽師的使命是守護人世,我們麻倉家的使命亦是如此。」麻倉葉良的聲音很輕。

  她想起了那件染血的狩衣,看到了被怨靈拖入漆黑水澤的陰陽師,她揮刀斬斷他的靈魂之線時,那張臉上似乎浮出了放松的笑意。

  「這和朝廷的命令無關,是我們陰陽師自身的信念。」

  就算不被理解,不被世人贊揚歌頌。

  「只有這一點,我們絕對不會放棄。」

  她出神地盯著地面上的燭影。

  「……那麼,你們要討伐他嗎?」

  「如果事情進行到那一步的話。」

  「那麼你們不應該讓我出現在這裡,也不應該讓我聽到你們的談話,因為……」

  「葉王……不,麻倉葉王已經知道我們的想法了。」

  第一次得知麻倉葉王有靈視的能力時,她曾經問過他:「其他人也知道你能讀心嗎?」

  「只是少數人。」麻倉葉王當時笑著告訴她。

  ——「那些人都很怕我,你就不害怕嗎?」

  周圍的陰陽師都看著她,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了解過身邊的人,一張張熟悉的臉變得陌生,她找不到實感,畫面和聲音都如隔水面,她好像落入了一場極其荒誕的夢。

  她慢慢說:「所以你們都知道。」

  「是的,我們都知道。」回答她的聲音說,「靈視這個能力太危險了。」

  「那位大人已經變得不正常了。」

  從他無動於衷地看著人被鬼殺掉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有某個部分改變了。

  「到了必要的時刻,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們都會阻止他。」

  「阻止。」她毫無波動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阻止到什麼地步?」

  那些聲音陷入沉默,她還有什麼好問的呢。

  「你們是他的親族,不是嗎。」

  在他的母親死後,唯一和他血脈有所相連的族人,現在想著要在必要的時候殺死他。

  麻倉葉良看著她:「正因為我們出自相同的家族,所以才要阻止他。不是借著外人的手,而是由我們親自做個了斷。」

  這太奇怪了。

  「這太奇怪了。」

  「但是你也不認同那位大人要消滅所有人類的理念。」

  「我當然不認同,但我不是說了嗎,現在他還什麼都沒做。」

  「那位大人不是會輕易改變自己想法的人,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會站在他那一邊嗎?」

  「……」

  「你會幫助他嗎?」

  「……這個世上只有兩種立場嗎?」

  「如果要站在那位大人的對立面,我們勢必得傾盡全力,就算如此,需要付出的代價想必也無比慘重。我們知道這個決定對你來說很艱難,我們所求的,僅僅是請你到時候不要插手。」

  「……」

  「阿渡大人?」

  「請讓我再和他談談。」

  這個現實,她不接受。

  「事情還有余地,最壞的局面還沒有發生,請讓我再試一試。」

  她說:「拜托了,請讓我再試……」

  地面劇烈震動了一下。

  燭火滾落地面,所有人都停止動作,遙遠的黑暗中,寺院的長鐘敲碎了夜晚的寂靜。


第42章

  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時代,是被飢餓籠罩的時代。

  普通人一心只求生存,為了活下去能夠互相殘殺,貴族想要權力,為了自己的貪欲不擇手段。

  從這個時代的人心中生出的鬼繼承了這份飢餓的特性,弱小的鬼被其他鬼吞吃,吃得越多的鬼變得更加龐大,扭曲的黑影不斷膨脹,獠牙變得尖銳,長爪變得鋒利,身軀覆上厚甲,骨骼被嘎吱咬斷的脆響,血肉被撕扯開來的聲音,濃郁的血腥味讓陷入進食狂熱的鬼變得無比瘋狂。

  越是吞吃只會越是飢餓,越是飢餓便越是想要吞吃。

  鬼群闖入人類的聚集地,狩獵生者的過程中,破碎的火光隨茅草飛散出去,木質建築頹然塌陷,滾燙的燈油撒了一地,洶湧的火勢著油即燃,烈焰如蜿蜒的巨蛇包圍了平安京的街道。

  大火燒起來了。

  赤紅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空有平安之名的京城從夢中驚醒,寺院的長鐘不斷回蕩,巨大的鬼壓向五重塔,魁梧的身軀幾乎遮蔽了背後的月亮。

  秘密集會被迫中斷,在麻倉葉良的指揮下,陰陽師們飛快集結成隊,前往火勢最為凶猛的各個街區。

  數道黑影從火海中竄出,緊緊追在身後。

  阿渡拔出刀,在街道的盡頭倏然回身,那幾只鬼一躍而出,攜著凄厲的罡風撲了過來。

  一聲刀刃入肉的嗤響,鮮血沿著刀光飛旋而出,最先撲過來的鬼被她一刀切開嘴巴,另一只鬼從側面急速繞過來,她在圍牆上借力一蹬,旋身用力一斬,斬下犄角醜陋的頭顱。

  剩下的幾只鬼撞到陰陽師張開的結界上,發出一連串刺耳的爆響,式神和鬼纏鬥在一起,旁邊的圍牆忽然倒塌,埋伏的鬼衝出來,距離最近的陰陽師躲避不及,被那只鬼一口咬住脖子甩入空中,溫熱的鮮血濺了幾丈遠。

  越是接近平民居住的街區,場面越是混亂。

  跟在她身邊的陰陽師漸漸變少了,燃燒的火光攜著滾滾黑煙,房屋轟然倒塌時,屋裡的烈火洶湧膨脹,幾乎能融化人皮骨的熱浪迎面而來,燒焦的稻草如灰燼漫天飛舞。

  衣衫襤褸的人們在火海中四處奔逃,鬼在燃燒的建築物間游走,嗆人的濃煙模糊了視線,長臂垂地的鬼從倒塌的房屋後衝出來,在鬼快要咬到她的腦袋時,阿渡忽然一個矮身,刀尖從喉嚨到腹部,劃開了那只鬼的身軀。

  血的腥味很快吸引來了更多的鬼,滑膩膩的鮮血沿著刀刃不斷滴落,她重復揮舞著手中的刀,看到撲上來的鬼就一刀將其斬落。

  咚的一聲,揮下去的刀砍到了堅硬的骨骼,後躍的動作慢了半拍,被那只鬼尋到空隙,扭頭咬住她握刀的肩膀狠狠一扯。

  她好像短促地悶哼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驚詫多於痛苦,隨即視野遽然翻倒,那只鬼將她壓倒在地,踩入滾燙焦灼的地面,遍布森白利齒的巨口張開,嘴縫不斷擴大,滲人的黑暗突然包圍過來——

  短刀沒入喉嚨,穿過呼吸的氣管,從那只鬼的腦袋後面透了出來。

  腥臭的血液濺了滿臉,阿渡慢慢抽出刀,在那只鬼的屍體砸下來之前,艱難地往旁邊一翻。

  失血的眩暈感湧上來,之後才是撕心裂肺的劇痛,鬼的牙齒鋒利無比,只是一下就咬碎了她右肩的骨頭。

  她從來沒有這麼疼過。

  大腦一片空白,疼痛震耳欲聾,周圍的聲音不見了,生理性的眼淚滲出來,她張開口,無聲而痛苦地喘氣。

  在這個時代待了這麼多年,她是第一次受到這麼嚴重的傷。

  第一次……

  為什麼現在才第一次經歷這種劇烈的痛苦,她知道原因。

  臉頰貼著地面,劇痛扼住了呼吸的咽喉,阿渡努力集中精神,延展靈力。

  《超·占事略決》裡記載了麻倉葉王能使用的所有陰陽術,這個治愈的術式她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使用。

  左手再次握住短刀,阿渡踉蹌著爬起來。

  火海將夜空燒得熾亮,披頭散發的女性坐在燃燒的建築物前不肯離去,周圍無人停留,還未徹底崩塌的房屋深處,斷斷續續傳來小孩子的哭聲。

  垂下的草簾被火吞噬,屋內的溫度高到可怕,置物架和水缸模糊成扭曲的陰影,濃煙隨熱浪撲面而來。

  阿渡單手抱起那個孩子,旁邊忽然傳來嘶啞的聲音。

  「你是陰陽師對不對?」

  那個聲音又驚又喜,帶著危險的狂熱。

  「快救救我!」

  那個男人被倒塌的重物壓住了半邊身體,面貌模糊的臉被煙熏得焦黑,只露出微黃的眼白。

  支撐房屋的木梁發出搖搖欲墜的聲響,穿過火海時,她停頓了剎那,但也只是剎那而已。

  「……別走!」

  嘶啞的聲音陡然凄厲尖銳。

  「不許走!!!」

  啪的一聲,仿佛木屐帶子斷裂的脆響,那個男人在最後一刻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氣,驟然往前拽住她的腳踝。

  她回過頭,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寺院施粥的隊伍,看到了周圍充滿惡意的目光。

  她第一次見到人露出那麼瘋狂而惡毒的眼神。

  頭頂的房梁哢嚓一聲,她憑著本能將懷裡的孩子猛地往外一推。

  時間靜止,屋頂的缺口露出焦黑的夜空,夜空的一角勾勒出五重塔的邊緣,大鬼被五芒星的結界印束縛,掙扎著發出扭曲的咆哮。

  隨後,熊熊燃燒的房屋隨著一聲撕裂世界的巨響,驟然向內坍塌。

  ……

  模糊的黑暗中,自行車的車鈴響了起來。

  橘色的夕陽大片大片地漫過高樓大廈,汽車卷起悶熱的尾氣,無聲的光影在建築物之間閃動,她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仰頭望著天邊的火燒雲。

  騎車的身影回頭和她說了什麼,她應了一聲,乖乖抱住被汗水打濕的襯衫。

  一聲輕響,車輪越過減速的路障。

  坡面下斜,自行車的車輪飛快轉動,她背著書包,一個人騎車穿過光陰斑駁的林蔭道。

  作業越來越多,書包越來越重,自行車變成巴士,巴士變成火車。後來書包不見了,她拖著行李箱,踏上離開家鄉四年的班車。

  學士帽被拋入空中,寢室變得空空蕩蕩,她看著堆疊在桌面上的參考書,手機屏幕這時亮了起來。

  ……她原本並沒有打算去京都。

  前外二條城的巴士緩緩駛入站台,隨著一聲氣響,車門打開。站台周圍的世界朦朦朧朧,世界上的所有聲音好像都在那個剎那消失了。

  「不要去。」背後傳來微弱的聲音。

  白茫茫的世界中,沒有熄火的巴士等在站台旁,車身微微震動著,穿著制服的巴士司機目視前方,手臂搭在方向盤上。

  「不要去。」

  拉住衣角的力道松開,她邁開步伐,踏上命運的班車。

  折疊的車門在身後合上了。

  ……

  黑暗中,黏稠的液體在流淌。

  蜿蜒的液體緩緩滴落,在地面上積成溫熱的一小灘。滴答、滴答,持續不斷如同古老的鐘擺。

  有人在和她說對不起,那好像是個女性的聲音,近在咫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更多的聲音從遠方如漲潮的海水沒頂而來。

  好疼,救救我,有沒有人,好燙,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爸爸媽媽你們在哪,好害怕,好痛苦,我要死了,不要留我一個人,為什麼沒人救救我……

  火海燃燒的聲音好像變小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焦黑的世界映入眼簾,模糊的火光在眼前閃動著,溫熱的液體不斷順著額角臉頰淌下,她的身上好像有千鈞重,失去痛覺的四肢動彈不得,她試著挪動指尖,用手臂的力量往外爬。

  倒塌下來部分的房梁形成了矮小的三角形空間,艱難地抬起頭時,她失去意識前見到的場景並不是幻覺。

  五重塔附近的大鬼被巨大的五芒星結界壓制,磅礡的靈力如耀眼的流光,不斷撕裂漆黑的夜晚。

  ——「你其實不應該相信我,誰知道我是人是鬼,心裡懷的是善念還是惡意。」

  靠著車壁的大陰陽師朝她微微一笑。

  ——「你不害怕嗎?」

  ……

  她摳住地面,努力往外爬。

  ——「……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我選擇相信一個人,和那個人真實如何無關,信任只是我出於個人的判斷做出的選擇,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麼後果也由我自己承擔。」

  就算口口聲聲說著要消滅全人類,她認識的那個人,心底一定還保留著溫柔的角落,不會對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

  所以……

  壓在身上的房梁好像松動了一些,她拼命往前夠去。

  ——還能挽救。

  他還沒有將想法付諸行動。

  一切還有回轉的余地。

  不需要和血脈相連的族人對立,也不需要和天下人為敵。

  失血過多的眩暈模糊了視野,她好像透過倒塌房梁的空隙看到了前鬼和後鬼,隱約看見那兩個身影在視野的邊緣裡一閃而逝。

  她艱難地張開口,喉嚨發不出聲音。

  ……葉王。

  ……

  他的式神沒有回來。

  陷入地獄火海的平安京充斥著痛苦的心聲,烈火吞噬著倒塌的房屋,滾滾濃煙遮蔽了夜空,她感受不到灼熱的高溫,察覺不到壓垮身體的痛苦。

  火光變得輕飄,烈火在無聲的寂靜中燃燒,刺目的顏色慢慢渡向溫柔的白。

  飛舞的火點變成春日的落櫻,被舒緩的清風一吹,慢慢飄到長廊上。

  她面前有一道門。

  金色的隔扇繪著蒼勁的青松,遠遠的,外面隱約傳來了小孩子的嬉鬧聲。

  她穿著那一天的衣服,手裡拿著油墨彩印的旅游傳單,細長的陽光映到門上,好像一條裂開的縫。

  在打開那扇門之前,她已經知道另一邊等著她的是什麼了。

  她知道誰等在那裡。

  她伸出手,打開了那扇門。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幾章是股宗視角的番外。

  是倒敘。


第43章

  1972年,島根縣,出雲市。

  永恆不變的蟬鳴在樹影裡喧囂,午時的後山空無一人,低眉順眼的地藏菩薩注視著路邊的青苔,脖子上的紅色圍巾在歲月的洗刷中發白褪色。

  聽到近處傳來的腳步聲,躲在神祠後的身影往下蹲了蹲,本想往陰影裡藏得更深一些。

  腳步聲停下來了。

  「莖子小姐……」

  「我不回去!」

  十二歲的麻倉莖子第一次用這麼大的聲音說話。

  她下意識縮起肩膀,准備迎接訓話,閉著眼睛抬頭半晌,沒有等到回復,只好自己偷偷睜開眼睛。

  沒有人。

  停頓片刻後,她將視線往下移了一些。

  「莖子小姐。」那個聲音不急不緩,聽起來十分有禮貌,「再不回去的話,你的家人會擔心的。」

  「……啊,」她眨了眨眼睛,「貓說話了。」

  「准確點說,是貓又。」

  斑駁的光影穿過葉隙,隨著那只貓說話的動作,它的尾巴從鬥篷後面露了出來。黑紋的尾巴像分叉的麥穗一樣,在眼前輕輕晃來晃去。

  「小生是貓又股宗,侍奉麻倉家已有將近一千年,原本在外浪跡天涯,這次難得重回故地,接下來幾日多有叨擾,還請您莫怪。」

  麻倉莖子:「……貓修煉了一千年就會長出一條尾巴的傳說原來是真的啊。」

  隨後,她回過神。

  「是父親讓你來找我的嗎?」

  「葉明大人很擔心你。」

  麻倉葉明是麻倉家的現任家主,視獨生女為掌上明珠,但今年剛剛小學畢業的麻倉莖子明顯有自己的想法。

  「說謊。」她雙手環胸,強振氣勢,「說是擔心,其實只是覺得我不能落下巫女的修行,這樣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我要去東京!」

  「那麼,莖子小姐去了東京之後想做什麼?」

  她頓了一下;「我要成為在公司上班的白領。」

  沒錯,就是這樣。

  「當巫女太累了,我明明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們就是不肯好好理解我的想法,總想擅自安排好一切。」

  「只有小孩子才會喜歡強調自己不是小孩子。」

  貓又股宗翻開手中的書,她這才注意到它一直拿著一本書。

  會直立行走,穿著和服披著鬥篷,像人一樣說話而且談吐文雅的貓已經足夠罕見了,沒想到它還喜歡讀書。

  「這就是莖子小姐你離家出走的原因嗎?」

  麻倉莖子不自覺松開手,掩飾般地撥了撥落到耳邊的頭發。

  「……那倒也不全是。」

  「為了今年在札幌舉辦的冬奧會,我聽說葉明大人給家裡買了一台彩色電視機。」貓又股宗翻過一頁,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你沒有邀請朋友來家裡嗎?」

  「沒有……」她握緊拳頭,又緩緩松開,「沒有那種人。」

  她用松了一口氣的語氣說:「我能看見幽靈,但周圍的人不是覺得我在說謊,就是覺得我很可怕。」

  「作為麻倉家的子嗣出生,又不是我自己選擇的。」

  麻倉莖子在神祠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斑駁的碎光隨夏風在地面晃動,好像玻璃杯裡的冰塊一般折射出細碎美麗的光澤。

  她抱著手臂,將臉頰靠到膝上。

  「關於麻倉家的始祖的故事我已經聽膩了。」

  千年前的平安時代,被朝廷封為大陰陽師的麻倉葉王創立了現在的麻倉家。

  據說,麻倉葉王精通這世間的一切陰陽術,他不僅掌握了自然界的法則,還能自如驅使連鬼神都能降服的式神,強大的力量舉世無雙,在那個年代就算被當做神也不為過。

  「關於那個人的事,你了解多少?」

  貓又股宗從書中抬頭。

  「你是指什麼?」

  「你剛才說自己已經侍奉了麻倉家一千年,那麼你和那位麻倉葉王,應該是同時代的吧?」

  麻倉莖子抱著手臂往前傾了一些。

  「後來他不是瘋掉了嗎?」

  麻倉葉王為什麼會從神墮為鬼,這至關重要的一點,她從小聽到大的故事一直沒有給出解釋。

  那種感覺就像拼圖拼到最後一步,卻發現自己缺了一塊關鍵的拼圖一樣,有時候甚至會梗到她晚上睡不著覺。

  從有記憶起,家裡的人就會反復提醒警告她,千年前死去的大陰陽師會再次卷土重來,他掌握了能操控自己生死的禁術,每隔五百年就會再次轉生,每一次都會掀起可怕的腥風血雨。

  阻止麻倉葉王是麻倉家千年以來的使命,每一個麻倉家的子嗣都是這麼被教育著長大的。

  在同齡人開始讀書習字時,她已經將麻倉家始祖的故事翻來覆去聽了無數遍,聽到耳朵都能起繭。

  麻倉家的罪過必須由麻倉家來贖清,她覺得這句話有些道理,但細想又覺得哪裡似乎有些不對。

  貓又股宗沒有回答她的話。

  麻倉莖子懷疑這是所有成年人心照不宣的把戲,當他們被問到不想回答的問題時,他們會熟練地開始裝聾作啞,巧妙地轉移提問者的注意力。

  股宗雖然不是人,但它是她見過最奇特的貓。底蘊深厚的麻倉家有許多作為式神的持有靈,可沒有哪個靈像股宗那樣,衣著談吐都無限接近人類。

  因此活了千年的貓靈也可以勉強歸為成年人。

  「你為什麼沒有邀請同學來家裡?」

  「……因為不想。」麻倉莖子說,「就算他們願意接受邀請,那些人喜歡的也不是真正的我,他們只是想來我家看電視罷了。」

  貓又股宗合上書,她發現貓原來也可以露出微笑的表情。

  「小生收回之前的話。」

  「哪句話?」

  「『小孩子才喜歡強調自己不是小孩子』。」聲音微頓,貓又股宗繼續道,「莖子小姐已經是出色的大人了。」

  她好半天都沒有接話。

  「……股宗,你這次會在這裡待多久?」

  「在你的父母辦完事之前,小生都會陪著莖子小姐。」

  夏季晝短夜長,晚霞波瀾壯闊,火燒雲層層疊疊,好像天空失了一場大火。

  電視機裡播放著最近震驚全國的刑事案件,最後一具屍體遲遲未能找到下落,麻倉家的家主麻倉葉明和政界的要員多有來往,妻子麻倉木乃是天賦極高的市子,夫妻二人被政府委以調查的重任,這幾天暫時都不會回來。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麻倉家的家教十分嚴格,她鮮少有機會獨自行動。

  搖曳的燭火照亮了腳下的石階,跟在她身後的貓又說:「小生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但你就不好奇嗎?」麻倉莖子端著燭台。

  麻倉家在出雲的宅邸占地七千坪,歷史悠久的建築群埋藏著無數秘密,她的父母以她年紀還小為由,禁止她打探族裡的禁地。

  石階不斷盤旋向下,沒入地底迷宮般的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哪裡忽然傳來噗的一聲輕響,橘色的燭光接連從岩壁上躍起,照亮了通往禁地深處的道路。

  回過神來時,麻倉莖子發現自己站在朱紅的鳥居前,鳥居兩側繪著五芒星紋,偌大的地底空間被火光照亮,長長的參道盡頭立著一座神祠,神祠門扉緊閉。

  「這是葉王堂。」貓又股宗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銜著煙鬥的貓靈好像嘆息了一聲。

  「這個地方建於公元1005年,對於現在的你來說,來這裡本來為時過早,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話……」貓又股宗在神祠前停下來,「作為麻倉家的子嗣,你有知情權。」

  猶豫片刻,麻倉莖子伸出手,門上的禁制無聲解開,隨著一聲嘎吱輕響,門扉緩緩打開,裡面的燭火無風燃起,長長的光影驅散了黑影,勾勒出壁龕裡的掛軸。

  她抬起頭,視線沿著掛軸裡描繪的大陰陽師的身影慢慢下落,最後落到祭台的供物上。

  「這是什麼?」

  一堆供品中,一本破破爛爛的書擺在正中央,被歲月腐蝕的書頁四角貼著朱紋的符咒。

  「那是《超·占事略決》,裡面記錄著那位大人使用過的所有法術。」

  麻倉莖子搖搖頭:「我說的是這個。」

  她指向旁邊的祭台,色澤黯淡的紅繩從中斷為兩截,金屬的鈴鐺殘缺凹陷,表面留著焦黑的痕跡,仿佛被火燒過。

  「……」

  麻倉莖子轉過身:「這個是什麼?」

  「……是遺物。」

  「誰的?」

  「那位大人的妻子。」

  「……為什麼她的遺物會被供奉在這裡?」

  「誰知道呢。」貓又股宗抬起頭,它抬頭的原因和她不一樣。

  「也許,」它停頓了很久,說,「也許是為了平復那位大人的憤怒和悲傷。」

  成為靈之後,身體會變得輕盈。

  卸下沉重的軀殼,衰老的身軀會擺脫歲月的束縛,四肢會重新充滿生機和力量。

  將近一千年的時間,它再也沒有體驗過第一世的沉痾負累。

  但貓又股宗始終記得,在焚燒過後的大地上奔跑的感受。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房屋和人都化為焦炭灰燼。烈火消失後,嗆人的煙霧沒有立刻散去,慘淡的黎明被蒙蒙霧氣籠罩,一時讓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處活人的世界還是亡者的土地。

  這裡沒有,那裡也沒有。

  它穿過倒塌的房屋,踩過破碎的木梁,繞過看不出人形的屍體,從黑夜跑到黎明,灰白的煙霧頹然覆過大火留下的廢墟。

  最先看到的是破碎的鈴鐺,斷裂的紅繩如血絲散落,安安靜靜地落在焦黑的廢墟旁。

  然後是狩衣的一角,接下來是手指,然後是手臂,找到後,移開房屋的殘骸只是一瞬間的事。

  回憶沒有聲音,可能是它選擇性地忘記了。狩衣染上血污,記憶裡的背影彎下身,將找到的人抱到懷裡,仿佛試著聚攏破碎的東西那般,好像將摔碎的東西重新拼湊起來一般,慢慢將人摟到自己懷裡。

  大陰陽師在廢墟裡坐了許久,回過神來後,他抬起手,仿佛出於習慣想要理一理懷中之人的頭發,但是黑色的頭發和臉上的血塊凝結在一起,他分不開。

  他分不開。

  也就是那個時候,那個人的體內好像有根弦,突然啪的一下斷掉了。

  ——「股宗。」

  現實的聲音穿透回憶,麻倉莖子端著燭台,還在看那個破碎的鈴鐺。

  「她是一位怎樣的人?」

  「……」

  「她是哪裡人?」

  「據說是在沿海城市長大的人。」

  「啊,」麻倉莖子說,「那不就是像出雲這樣的城市嗎。」

  千年前,世人都說想要消滅全人類的麻倉葉王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麻倉莖子,公式書蓋章的大美人,童年性格是私設,1960年出生,25歲時生下了轉世的麻倉葉王,以及通靈王這部漫畫的主角麻倉葉,麻倉葉和反派【?】麻倉葉王在這一世是雙胞胎。

  1971年,日本開始有彩色電視機。

  1972年2月,北海道札幌舉行了冬季奧運會。

  ……

  1985年5月12日,麻倉葉王和麻倉葉出生。


第44章

  貓又股宗的主人麻倉葉王曾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溫柔。

  它出生沒多久後就被母親拋棄,剩下的兄弟姐妹很快相繼死於疾病,它當時也時日無多,在賀茂川河畔終日和屍體為伍。

  人類將它錯認為妖怪,惱羞成怒地要將它殺死時,是麻倉葉王阻止了那些人。

  「即便再弱小,那也是一條命,不可以濫殺無辜。」

  那個懷抱的溫暖,就算過了一千年也無法忘懷。

  「來吧,到我身邊來。」

  ……

  「回去吧,股宗,請你陪在那個人的身邊。」

  ……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比這世上的任何都更加溫柔,也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博學。

  他精通陰陽五行之術,能占蔔天像,操縱鬼神,博古通今,書庫裡堆滿卷籍,密密麻麻記載著這世間的所有可說與不可說之物。

  泰山府君祭是陰陽道的至高之術,能讓死者復生,自由操控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但是,去過死者之地還能回到現實的人屈指可數。

  離開活人的國度後,氣溫逐漸下降,光明被遠遠拋在身後,只剩下狹窄的縫隙,後來那一絲光也徹底消失了,死亡般的黑暗沒頂而來,無情地吞噬了流逝的時間。

  寒霧在黑暗中彌漫上來,死亡的氣息如沼澤黏稠腐爛,化作靈體的股宗跟在麻倉葉王身邊,鈴鐺的聲音在黃泉之路上孤零零地回響,沒有冷熱知覺的身體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不管是來時的方向還是腳下的道路都消失不見,只有無盡的黑暗如水澤彌漫。

  要想見到掌管死籍的泰山府君,必須先通過七十五位冥府高官的同意。

  那些聲音好像是第一次見到抵達此處的活人,一開始傲慢譏諷的語氣很快在恐懼中低伏下來,變得惶恐而卑微。

  黑暗中不見身形面貌,那位泰山府君的聲音如寒霧彌漫,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

  「……」

  「我明白你的來意了。」

  「但是……」那團霧氣來到麻倉葉王面前,無形的視線掃過他的懷中人,「這個人類的靈魂已經不在這裡了。」

  還未靠近看得更仔細些,寒霧倏然張開,如冰冷靈活的軟體動物往後飄去,離站在原地的大陰陽師遠了些許。

  「……你應該早就察覺到了。」緩和下來後,那團聲音不緊不慢地在周圍漂浮環繞,「這個人類不屬於這個世界,那只是個臨時的軀殼,時間不會流動,死去後她的靈魂應該會回到原本的地方。」

  「……」

  「若是找不到靈魂,我無法將人復活,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注定不會久留,等異世的靈魂歸位,留下來的軀殼也會慢慢消散。」

  那個聲音微微一頓:「倒是你……」

  漆黑的水漲上來,沒過狩衣垂下的衣角,漫到麻倉葉王的腰際。

  「一直抱著這個空殼不放手,只會讓她無法回到該去的地方。」

  那道聲音慢慢退去,麻倉葉王一動不動在水中站了良久。

  他站了許久,才低下頭,緩緩將懷裡的人放下來,慢慢沒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覆過熟悉的面容,那些駭人的傷疤和燒痕都不見了,看起來就好像懷裡的人睡著了一樣。

  就算修復了軀殼,沒有靈魂的身體也不能復生。

  最後松手的那一下,懷裡忽然一空。

  從黃泉回來的麻倉葉王,將什麼東西永遠地留在了那裡。

  他的心變得冷硬至極,麻倉家的人集結了所有人的力量將他誅殺,但為時已晚,利用泰山府君祭麻倉葉王已經能自由地操縱自己的生死輪回。

  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戰鬥,被靈視吞噬心靈的麻倉葉王最後力量暴走召喚出了鬼。死去前,渾身是血的大陰陽師大笑著警告世人,他會時隔五百年再次回到這個世上,實現自己消滅全人類的野望。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死了,但他留下的東西沒有被全部付之一炬,他著作的《超·占事略決》還有布都御魂之劍,都被麻倉家的人一起供奉在葉王堂裡,等待著來世派上用場的時機。

  血跡斑斑的鈴鐺似乎被麻倉葉王施加了特殊的咒,沒有隨著熊熊燃燒的大火化為灰燼。

  沒有人想到屍體被火化後的灰燼裡會留下其他東西,股宗將那個鈴鐺從火堆的余燼裡扒拉出來,最後是麻倉葉良決定將東西一起供奉到葉王堂裡。

  「你要等他嗎,股宗?」

  麻倉葉良在那場戰鬥中受了重傷,元氣大傷的麻倉家一度人員凋零,最後被迫離開平安京,輾轉至出雲再次立下根基。

  「如果你要等的話……那就等吧。」

  股宗是一只貓,生前是一只貓,死後也只是貓的靈魂。

  貓和人類不一樣,不會直立行走,不會讀書習字,不會因為他人的心聲而感到痛苦。

  所以貓不理解。

  它不理解溫柔的主人為什麼會陷入冰冷的瘋狂,不明白世事為何會陷入無法挽回的地步。

  但貓也有感情。

  貓比任何人都理解寂寞。

  在接下來的五百年間,股宗慢慢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學會了像人類一樣直立行走,漸漸學會了使用麻倉葉王留給自己的力量,它終於變得沒那麼弱小,不像五百年前那只什麼都沒能做到的貓,成為了麻倉家最強大的持有靈。

  決定成神資格的通靈人大戰每隔五百年都會舉行一次,公元1500年,通靈人大戰再次展開時,麻倉葉王果然出現了。

  這一世他轉生成了舉辦通靈人大戰的帕契族祭司,奪取了帕契族五大精靈之一的火靈,肆意屠殺反抗自己的參賽者。

  五百年的時間沒能撫平麻倉葉王心中的憎恨,操控火靈的帕契族祭司被其他參賽者們稱為惡魔,戰鬥很快爆發,熊熊燃燒的大火將賽場變成了人間煉獄,披著鬥篷的男人變得無比陌生,笑著將和自己為敵的人一個接一個燒成灰燼。

  赤色的火焰美麗至極,純粹的力量巨大到令人恐懼戰栗,火靈的火焰不僅能夠燃燒人的血肉骨頭,還能將人的靈魂也一起燃燒殆盡。

  股宗作為麻倉家的持有靈,在那場大戰中和麻倉家的族人一起參戰。

  見到朗聲笑著燒死他人的帕契族祭司時,它忽然明白過來——當年那個比誰都溫柔的大陰陽師已經不在了。

  那個人並沒有從黃泉回來。

  熊熊燃燒的烈火扭曲了空氣,模糊了敵人的臉,在分神就會敗北死亡的戰鬥中,它強迫自己不去想五百年前的歲月,和麻倉家的族人一起戰鬥。

  但是……

  咆哮的火焰排山倒海而來,滾燙的高溫幾乎讓人無法睜開雙眼,本來應該被阻擋的攻擊不知道為什麼在最後一刻突然順利往前一送,猩紅的血液飛濺而出,灼熱的火和焦黑的煙忽然散開,露出了回憶中那個人的身影。

  但是……

  ——「如果到時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的話……」

  大陰陽師微笑著,動作溫柔地為它系上熊爪的項鏈。

  刀鋒刺入敵人的心髒,將那個身影貫穿釘在堅硬的岩石上。

  烈火小了下去,燃燒的聲音都消失不見了。清晰又模糊的視線裡,那個人似乎微微抬起頭,朝它的方向看了一眼。

  ——「希望你能變成御靈神,一直保護我。」

  ……

  「即便再弱小,那也是一條命,不可以濫殺無辜。」

  ……

  「你覺得股宗這個名字怎麼樣?」

  ……

  「股宗。」

  「……股宗?」

  庭院裡的蟬鳴響了起來。

  共振的聲音綿延成線,房間裡的電視在播放午間新聞,最後一具屍體被警方找到了,支離破碎的身體被犯人裝在尼龍袋裡,扔到了荒無人煙的山野。

  「你在聽嗎,股宗?」

  銜著煙鬥的貓又應了一聲。

  「這次的犯人真可怕,」麻倉莖子拿起一塊仙貝,「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會做出這種傷害人的事呢。」

  「……大概是有反社會人格障礙的人吧。」

  「反社會……什麼?」

  「反社會人格障礙,擁有這種人格障礙的人沒有同情心,體會不到他人的痛苦,缺乏悔恨和愧疚的情緒,經常會為了尋求刺激而采取暴力手段。」

  麻倉莖子坐直了點:「這是你從哪裡學來的?」

  「書裡。」

  「你平時一直都在看書嗎?」

  「是的。但是書裡也有尋求不到的答案。」

  「比如?」

  「缺乏愛和愛得太深都會成為惡的根源。」

  午間新聞結束了,輕快的廣告樂響了起來。

  滾燙的陽光鋪在地面上,盛夏漫山遍野的綠意,它已經看了將近一千次。

  「股宗,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真的很像人類?」

  麻倉莖子好像發現了什麼。

  「為什麼你會這麼像人呢?」

  為什麼你會像人類一樣說話,像人類一樣讀書,像人類一樣思考呢。

  「一千年的時間很長吧。」麻倉莖子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可以摸摸你嗎?」

  「……」

  股宗沒有說話,麻倉莖子試探著說:「就一下?」

  貓又的兩條尾巴,像風中的蘆葦一樣輕輕晃了晃。

  「……謝謝你,莖子小姐。」

  「誒,為什麼要向我道謝?」

  但是股宗沒有回答。

  門口傳來動靜,麻倉葉明和麻倉木乃回來了。

  「小生該走了。」

  貓又戴上帽子,披著鬥篷的身影好像從大正時代的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一般。

  「你要去哪?」

  門邊的身影頓了頓,迎著明亮到耀目的陽光微微抬起頭。

  「去旅行。」

  去尋找這一千年來,它一直未曾找到的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原著的恐山篇很完美了,所以這個故事裡就不多著筆墨了

  想知道股宗尋求的答案是什麼,可以去看漫畫的19和20卷

  ……沒錯,我就是來賣安利的


第45章

  1999年,1月,東京郊外。

  通靈人大戰預選賽開啟的第一天,對於普通人來說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

  隨著夜幕降臨,街邊的路燈漸次亮起,離去的汽車卷起尾氣,轟鳴聲在夜色中漸行漸遠。

  今天是店員A在便利店上班的第一天,到目前為止,他沒有遇見刁鑽的客人,使用收銀機的時候也沒有出現故障,一切風平浪靜。

  距離下班還有半小時,便利店內空無一人,他正打算靠著櫃台放松一下,門口叮鈴一聲,自動門隨著客人的到來緩緩向兩側滑開。

  「歡迎光臨。」店員A換上營業模式的微笑。

  他已經習慣了被客人無視。但這次的客人稍許有些不同。

  「這就是便利店嗎,好大人?」

  戴著五芒星耳飾的少年笑著應了一聲:「你想買什麼都可以哦,小黑碳。」

  深夜光顧便利店的兩位客人穿著奇怪的鬥篷,長發的少年看起來十四五歲,跟在他身邊的小不點看起來只有三四歲,乍一眼看去就像一只黑色的小綿羊,頭發又卷又蓬松。

  兩人在一月的東京除了身上的鬥篷沒有任何可以御寒的衣物,少年充滿耐心地陪著小不點將便利店逛了一遍,矮小的客人最後從冰櫃裡選了一支雪糕。

  「一共是100日圓。」 店員A保持著恭敬的笑容,下意識加了一句,「感謝您的惠顧。」

  戴著五芒星耳環的長發少年看著他,既沒有掏出錢包,也沒有要付錢的意思。

  店員A的額頭漸漸冒出冷汗。

  「……一共是100日圓?」

  「……是嗎?」

  店員A在那一刻改變了主意。

  電鈴響起,自動門再次滑開,如釋重負的「感謝您的惠顧!」隨暖氣飄了出來,沒有付錢的兩位客人離開便利店,瑩白的燈光映到停車場上,在黑暗中拖出長長的方塊。

  郊外,沒有了高樓大廈的遮擋,低垂的夜空仿佛能觸到地面的野草。

  天空零零散散飄著雪花,坐在河堤旁的少年用指背托著下巴,好像在賞雪,似乎又沒有在看著落下的雪花,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

  「這是小黑碳第一次吃雪糕吧?」

  「嗯。」懂事的小黑碳舉起手裡的雪糕,「好大人要嘗嘗看嗎?」

  「我就不用了。」麻倉好溫和地說,「好吃嗎?」

  「好吃。」

  「這樣啊。」

  雪花無聲地飄向大地,麻倉好托著下巴笑了笑:「會好吃到哭出來嗎?」

  遙遠的路燈照出旁邊的積雪,深夜時分的道路沒有汽車經過。

  「……誒?」

  「沒什麼。」麻倉好放下手,「是我問了奇怪的問題,你不必為答不出來而感到難過。」

  小黑碳重新快樂起來。

  「明天就是好大人的第一次預選賽了。」

  「……啊,是這樣沒錯。」麻倉好撐著膝蓋,從河堤旁站了起來。

  五芒星的耳飾在路燈中輕輕一閃,他看向幾位不速之客,臉上依然帶著溫柔的笑意:「在那之前,稍微熱一下身也不錯。」

  平安無事活到二十二歲的店員A有一個秘密。

  他能看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有些人將這種能力稱為靈感,他曾靠著這個能力多次逃過一劫,比如今晚,他能平平安安地下班,就全靠對危機那種毛骨悚然的直覺。

  好不容易熬到交班的時間,他換下制服,離開便利店的後門,在雪中走出沒多遠,抬起頭的剎那,看見了有幾層樓那麼高的惡魔。

  巨大的火之惡魔身後站著身披鬥篷的長發少年,被烈焰包裹的惡魔拎起地面上掙扎的身影,裂縫般的嘴巴忽然張大——

  察覺到他的視線,少年微微側頭,似乎在那個瞬間朝他的方向笑了一下。

  然後,烈火的深淵合攏,慘叫聲戛然而止。

  ……

  落到大地上的雨和雪,最後都殊途同歸。

  水分滲入地面,融進地底的暗河。暗河重新浮出地表,有時化作湖泊,有時變成泉水溪流,所有的河流最後都會回到一望無際的海洋。

  霧蒙蒙的世界靜止在日出時分,黎明的光線映入水面,蘆葦叢中飛出白色的水鳥,無聲的畫面如漣漪擴散,她光著腳涉過那片水澤,在空蕩蕩的時間裡走了許久。

  溫和的水浸過腳踝,慢慢淌過腿肚,岸邊的蘆葦漸漸在白霧中隱去身影,沒入水中時,身體沒有感受到任何窒息的痛苦。

  水流托起散開的長發,她好像在下沉,又仿佛在上升,安靜的水底慢慢浮現出熹微的光線,她被那道光吸引著,周圍的水開始朝相同的方向湧去。

  白沫如散亂的飛雪紛杳而來,她下意識閉上眼。

  水底的光芒破裂開來,忽然浮出水面的剎那,她喘了一口氣。

  看見了白色的天花板。

  視野從模糊到清晰,眩暈的感覺慢慢消散,她一動不動躺了許久。

  外面傳來持續不斷的蟬鳴,季節好像是盛夏,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陽光映到眼皮上,她忍不住抬起手。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你總算醒了。」如釋重的聲音從床邊傳來,她一轉頭,看見了表姐熟悉而陌生的臉。

  「我的天啊,你到底在搞什麼,好端端地去逛個歷史景點也能中暑暈倒。」她的表姐拿起手機,直接往她臉上一懟,「你看看,你這都睡了一天了,你媽聽說你暈倒了,連工作都管不上了,直接買了當天的機票,待會兒你自己跟她解釋去……」

  她盯著那個待機屏幕。

  2020年8月7日,下午3點11分。

  沈渡慢慢伸出手:「……這不是我的手機嗎?」

  「不然呢?你手機沒電了,我幫你重新充好了。都多大的人了,出門前都不會注意一下手機電量。哎,我說你啊……」

  絮絮叨叨的聲音還在繼續,沈渡劃開屏幕,仿佛忽然愣住了一般:「……我的手機解鎖密碼是什麼來著?」

  她的表姐忽然就頓住了。

  「……我需不需要去找一下護士?」

  敲門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似有所感地抬起頭。

  年近五十的沈燕女士拋下工作趕到京都,來到醫院看見的就是自己的女兒傻愣愣地坐在床上,久久回不過神的模樣。

  「……」

  「……媽媽?」

  沈燕差點忘了自己是來探病的,下意識回了一句。

  「怎麼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對話,坐在病床上的人忽然就流出淚來。

  「媽媽。」

  好像在超市走丟的小孩子一樣,眼淚在看見媽媽的瞬間,忽然隨著無法言說的委屈和害怕全部湧了出來。

  「媽媽。」

  「……你這是怎麼了?」沈燕手忙腳亂地抱住女兒,「餓了嗎?如果餓的話,要不要我給你叫點吃的?你想吃什麼?」

  她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

  「我想吃你做的飯。」

  「……」

  腦袋忽然被蓋了一下。

  「說什麼胡話呢你。」沈燕笑罵了一句,聲音聽起來有點高興。

  「唉,你先待著別動,我去看看能不能定個民宿,給你做點飯帶過來。你想吃什麼?」

  「醬油。」

  「……」

  她的媽媽和她的表姐交換了一下眼神,聲音遲疑起來:「要不……還是找個護士來看看?」

  兩人的表情仿佛在說,她現在真的很需要被拉到腦科,然後做個核磁共振檢查一下。

  「我沒事。」

  她能有什麼事呢?她只是忽然從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時代回到了現代而已。

  「我想吃番茄炒蛋、紅燒茄子、醋溜土豆絲、蒜炒空心菜、可樂雞翅、麻婆豆腐、紅燒肉……」

  「停一下,」她的表姐說,「你給我停一下。」

  沈渡吸吸鼻子,抱著她媽媽的腰抬起頭:「不行嗎?」

  「……還有呢?」

  「還有,我今晚想和媽媽一起睡。」

  然後毫不意外地被嫌棄了。

  因為她只是中暑暈倒被送到醫院來的,醫生給她做完簡單的檢查,確定她一切健康後,就爽快地放她出院了。

  那場可怕的大火,砸倒的房梁在她身上造成的傷痕,都如同夢裡發生的一般,消失得干干淨淨,找不到任何痕跡。

  腦袋被砸破的地方不見了,臉上的血跡沒有了,她張開手,手指白白淨淨,常年握刀留下的薄繭仿佛從未存在過,柔軟得令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的行禮和衣物都留在酒店,沈渡在醫院門口揮別有些擔心的兩人,笑著表示自己很快就會到民宿和她們彙合。

  夕陽漫過京都的建築,她放棄了打車,沿著街道步行。

  人行道亮起綠燈,賀茂川河畔拂過微風,三三兩兩的人們坐在河畔,天空處在最為美麗的分割線上,橋邊聚集著不少拍照的游客,和家人及天空合影。

  最熱鬧的河原町車來人往,熱鬧的聲音像擠滿泡沫的海水一般漲潮而來。

  京都這座城市並不靠海。

  沈渡回到酒店,從背包裡拿出房卡,按下樓層的數字。

  房間保持著她離開前的模樣。

  門把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打開燈時,柔和的燈光驅散了房間的黑暗,半敞的行李箱躺在地上,裡面裝著她此行打來的衣物,還有一疊厚厚的參考書。

  根據她原本的計劃,在京都旅游的這幾天,她本該抽空背一下單詞。

  現在錯位的世界恢復原本的模樣,停滯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什麼都沒變。

  她翻開那本書,進度依然停留在第一頁的第一個單詞上。

  ——Abandon。

  作者有話要說:

  注:麻倉葉王和麻倉好的日語發音相同,都是asakura hao,為了區別千年前和千年後的麻倉葉王,現代才用了麻倉好這個名字。

  1999年1月,通靈人大戰的預賽開始【地點:東京】

  1999年9月,開幕式【地點:東京】

  2000年1月,通過預賽的選手抵達帕契族的村落【地點:美國】

  2000年1月,進行第一輪和第二輪的淘汰賽【地點:東京海域附近的無人島以及穆大陸】


第46章

  沈渡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被自己的手機解鎖密碼難住。

  居民樓下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2020年的夏天異常炎熱,人們對此習以為常,歷史最高溫這幾個字就和超市的限時打折一樣,使用的次數多了便會失去原有的刺激性。

  空調緩緩吹拂,窗外傳來夏蟬的嘶鳴,她舉著手機躺在沙發上,仿佛希望增加的距離能夠喚醒記憶,熟悉而陌生的屏幕顯出一行字:

  【輸入密碼:_ _ _ _ _ _ 】

  手指停頓片刻,她輸入自己的生日,屏幕震了震,待機頁面紋絲不動。

  她又隨便試了幾個數字組合,無一例外以失敗告終。

  「……」沈渡嘆了口氣,放下手機。

  「媽媽。」

  「什麼事?」

  「你的手機解鎖密碼是什麼?」

  「……」路過客廳的沈燕看了躺在沙發上的女兒一眼,報出一串數字。

  她輸入相同的數字組合,手機屏幕應聲而解。

  「都說了不要躺在沙發上看手機,對脖子和眼睛都不好。」沈燕拿起桌面上的車鑰匙,出門前沒忍住又叮囑了一句,「記得少點外賣。」

  「……」

  「……媽媽,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說什麼?」

  「不要躺在沙發上看手機和不要點外賣這句。」

  「……」

  防盜門無情地關上了。

  沈渡從沙發上坐起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早上的八點十五分,許久沒有睡過軟床的身體不習慣這種奢侈的享受,她原本以為自己會一覺睡到大中午,結果早上七點多就醒了。

  劃過屏幕,一一點開微信群的紅點,同期畢業的大學同學在抱怨實習工作,家族群在轉發社會新聞和養生秘方,再往上滑是一連串恭喜表姐結婚的賀詞,還有許多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打開過的紅包。

  ——你從京都回來了嗎?

  好友發來的最後一條消息,聊天記錄顯示的是昨晚的時間,那時她的飛機剛落地。

  手指停留在輸入法的鍵盤上,沈渡出了一會兒神,這才慢慢開始回復消息。

  她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整理這段時間和世界中斷的聯系。

  手機相冊裡留著她之前在京都拍的照片,備忘錄的第一頁是網上很火的京都旅游攻略。

  翻看那些東西的感覺,就像她上大學之後重新翻開小時候的相簿一樣。

  她點開外賣軟件,給自己下單了一份加冰的奶茶。

  也許是太久沒有喝到奶茶了,傍晚的時候,腹部傳來陌生又熟悉的絞痛,疼得她冷汗立刻就冒了出來。

  沈燕下班回到家,客廳裡沒看到人,走進房間一看,床上隆起一個鼓包。

  「……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連自己的日子都記不住。」

  「……」

  她忍著痛,干笑一聲:「這不是好久沒來了嗎。」

  是她今天過於自信,不僅給自己點了大份的奶茶,還點了麻辣香鍋和小龍蝦,怎麼重口怎麼來,喝完奶茶後還灌了一杯冰可樂。

  沈渡後悔了,她現在無比後悔,終於回憶起沉痛的現實:她是容易痛經的體質。

  暖寶寶被塞進被窩裡,熱水被遞到眼前,腹部的絞痛慢慢緩和下去,疲憊的身軀放松下來,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夢裡的世界朦朦朧朧,現實淡成模糊的白霧,意識不斷柔軟下沉,陷入沒有時間的夢境。

  貓躺在走廊上曬太陽,春天的花瓣慢慢從枝頭飄落,落到身上的陽光暖融融的,讓人舍不得離開。

  她好像睡了很久。

  「該起床了。」

  那個聲音十分溫柔,含著淺淡的笑意。

  她不想動彈,也不想起身,慵懶的倦意隨著春光浸到骨子裡。

  ……讓我再睡一會兒,她在心裡小聲嘟囔。

  但是白霧慢慢淡去,春日的陽光消失了,震動的鈴聲取而代之,她下意識想要避開噪音的來源,翻身翻到一半,肩膀被人抓住了。

  「……快起來。」

  再等一下。

  但對方就像沒聽到她的心聲似的,加重語氣說:「快起來喝藥。」

  我說了,再等……

  沈渡醒了。

  床頭燈微暗的光芒映入眼簾,外面的夜色似乎已經很深了,對面的居民樓只有星星點點的燈光還亮著。

  她的媽媽坐在她床邊,手裡端著一杯熱騰騰的生姜紅糖水。

  「起來喝了這個再睡。」

  杯子很燙,沈渡慢慢坐起身。

  她不喜歡吃生姜,平時吃飯的時候遇到生姜都要單獨挑出來。

  空掉的杯子很快被放到床頭櫃上,重新躺下去時,她聽見床邊的人說:

  「最近發生什麼了?」

  「……什麼?」

  「我可是你媽。」沈燕柔和了語氣,「在我不知道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她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貼著很多年前就已經黯淡下去的星星。

  小的時候,她會想像那是真正的夜空,夜空銀河燦爛,灑滿城市裡難以見到的星辰。

  「我有喜歡的人了。」

  她背包裡的東西都還在。

  旅游手冊、銀行卡、巴士套票……甚至連鑰匙都完好無損,如果不是少了一個金色的鈴鐺,她幾乎都要以為那十年是只存在於她腦內的幻想。

  這個世界上沒有存在過名為麻倉葉王的陰陽師,平安時代最有名的陰陽師是安倍晴明,京都現在還有祭祀他的神社,每年秋分都會舉行晴明祭。

  網上搜索不到,博物館裡沒有記錄,若是和人打聽,對方只會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麻倉……什麼?」

  沈渡看著天花板。

  「媽媽。」

  她的聲音沒有她想像中的那般平靜。

  濕漉漉的東西順著臉頰落到耳窩裡,她沒有移開目光,黯淡的星星在視野裡變得模糊:

  「我可能見不到他了。」

  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二條城裡,那扇金漆隔扇還在,走廊上的游客換了一批,她拉開那道門時,毫不意外地發現穿越時空的奇跡已經消失了。

  門後的房間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散落在耳旁的鬢發被溫柔挽起,她的媽媽伸出手,慢慢拭去她臉上的濕意,「你們現在……算是分道揚鑣了嗎?」

  燈光是夜晚的太陽,融化的光芒暈開黑暗,從床頭流落到地上。

  這是她的房間,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都存在著她過去的痕跡。

  沈渡望著天花板,沒有回答。

  她輕聲開口:「媽媽,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這些年,」她停頓許久,「為什麼你沒有再找一個人?」

  「……不是沒有再找。」沈燕笑了笑,「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而已。」

  她張了張口,還沒說什麼。

  「不是因為你。」

  她的媽媽摸摸她的頭,聲音和氣息一起緩和下來:「一段好的關系應該給你的生活錦上添花,而不是成為你生活的必需品。」

  「如果有那樣的人,那當然很好,如果沒有遇到,那也沒什麼。」

  頓了頓,沈燕補充:「所以你也該好好出國讀研,不要想著留下來陪我。」

  「……誒?」

  「你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她慢慢回過神,試圖掙扎:「你就不希望我多陪陪你嗎?」

  「你以為我沒朋友嗎?」她的媽媽露出有些嫌棄的神色,和她大學暑假回家時,在家裡待久了的神情一模一樣,「限你兩年內給我出國讀研,早點搬出去早點讓我清靜清靜。」

  「……」

  說完,她的媽媽站起身,離開房間前,將那疊參考書往床頭櫃上一放:「明天好些了就給我起來背單詞。」

  她看著那些參考書。

  「……媽媽?」

  正要關上的房門微微一頓。

  「我很愛你。」

  非常非常,非常愛,甚至想到媽媽就會有點想哭。

  因為不論她在多遠的地方,不管她是否已經成年,她永遠都是媽媽的女兒。

  她抬起頭,笑著說:「謝謝你把我生下來。」

  ……

  人一旦忙碌起來,時間就過得飛快。

  出國讀研的申請截止日期在十二月。今年的申請季她是趕不上了,但她可以用一年的時間去通過考試,准備資料,了解心儀的學校。

  在這期間,她考了駕照,想著技能多一項是一項,順便過了日語能力測驗。

  又是一年暑假將至,她在敲鍵盤寫文書時,她的姑媽給她打了一通電話,問她願不願意這個暑假去一趟美國,輔導她在那邊上高中即將考大學的表妹。

  「聽說你打算去美國讀研,這次的研究生入學考試也考得很好,這次正好可以先去那邊熟悉一下環境。」

  她看向牆上的日歷,暑假的幾個月,除了寫文書的任務,其他的都是空白。

  ……

  「航班即將起飛,請各位系上安全帶。」

  通過預選賽的通靈人抬起頭,飛機內部的屏幕上出現了帕契族族長的臉,帶著羽冠的老人微笑著宣布:「接下來,我們將招待各位前往美國的帕契族的村子。」

  小黑碳回過頭。

  「要開始了,好大人。」

  坐在一排座椅中間的麻倉好笑眯眯地回應:「啊,要開始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機身劇烈震動起來,周圍的乘客被加速的力量壓扁到椅背上,在一片兵荒馬亂的驚叫聲中,整架飛機沒有任何預兆,幾乎是從地面垂直起飛,衝入雲霄。

  1999年10月,通靈人大戰正式進入下一輪試煉。

  作者有話要說:

  重逢倒計時。

  可以猜猜看這次是哪方穿越


第47章

  加州是美國亞裔人口最多的州。

  這一點,沈渡在抵達加州南部後有了最直觀的體驗。

  她如今的住處距離最近的華人超市開車只需十分鐘,形形色色的奶茶店遍地開花,火鍋店的生意也十分紅火,到了傍晚就餐的高峰期,人氣高的火鍋店經常需要排隊取號。

  據說,在一些華人為主的城市,就算不會說英文對生活也沒有任何影響。

  抵達洛杉磯的第一天,她的表妹開車到機場接她,由於是早上抵達的航班,兩人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餐館吃飯。

  沈渡當時仰頭看著櫃台後面的菜單,包子油條豆漿應有盡有,她發了好一會兒呆,是櫃台後的工作人員不大耐煩地出聲:「要點什麼?」字正腔圓的中文這才讓她回過神來。

  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了,為什麼在美國讀高中的表妹會需要英語輔導。

  吃完早飯,兩人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到洛杉磯附近的衛星城市,下了高速後,安靜的住宅區漸漸浮現出來,兩人在獨棟的房子前停下車,周圍的房子前都鋪著同樣綠油油的草坪,有些人還在門前種植了不少植物花卉。

  加州這幾年連續大旱,她的表妹示意她看向家門前的草坪。

  「就這玩意兒,」聲音頓了頓,「據說是中產階級的證明。」

  房子五室一廳,對於曾經住在這裡的兩位留學生來說有些過於寬敞。那位學姐高三畢業,這個暑假搬出去了,剩下的房間空空蕩蕩,沈渡隨便選了二樓的一間臥室。

  美國的高中是四年制,初中只讀兩年,她的表妹剛讀完高二,正是大部分人開始為考大學做准備的階段。

  暑假兩個多月,在這段期間,有些人會選擇做公益活動,或者去社區大學選修一門課,主要目的在於豐富自己的履歷,也有人會選擇專心備考,通過申請大學必須提交的學術能力測驗。

  時間眨眼來到八月初,兩人在奶茶店前排隊時,她的表妹輕咳一聲,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她這幾天會和朋友出去旅游一段時間。

  「去多久?」

  對方眼神閃爍:「大概兩周吧。」

  沈渡看著她,發出一個單音:「哦?」

  「……就兩周!我很快就回來了,我保證!在這段期間,房子就拜托你了。」

  以考試成績為保證,她的表妹好不容易才和家長拿到出行的許可,結束通話時,她興奮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今晚我們去吃火鍋慶祝。」

  火鍋店裡人聲鼎沸,沈渡將凍豆腐放下去,隔著熱氣問:「這次你去旅游具體要做什麼?」

  「去追彗星。」對面的人被蝦滑燙得不斷嘶氣,但就是不肯放下湯匙。

  「你沒聽說嗎?八月份會有千年難遇的彗星接近地球,最佳的觀賞日期在八月中,但八月初就能在西北方的夜空看到彗星,城市裡太烏煙瘴氣了,我們打算去加州北部的國家公園捕捉彗星最燦爛的瞬間。」

  絮絮叨叨的聲音繼續著:「據說關於彗星最早的記錄還是來自中國的春秋時代呢,那個時候的人們不把彗星稱為彗星,叫什麼來著?」

  「……星孛。」

  「啊,對,就是星孛。」她的表妹放下湯匙,有些驚異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你還挺懂誒。」

  對方咽下蝦滑:「我還以為你對天文不感興趣,之前從來沒聽你提起過。要不,這次你跟我們一起去?」

  「……還是不了,那是你們的旅行,我就不跟著瞎湊熱鬧了。」

  「你該不會是覺得和我們一群未成年人在一起不太自在吧?唉,那什麼,女人至死是少女,一起浪嘛,說不定還會遇到不錯的小哥哥哦。」她的表妹在腰間一比,低聲說,「有八塊腹肌的那種。」

  沈渡撈起一片牛肉:「謝謝你的邀請,但房子總得有人看著。」

  她的表妹想了想,發現這個理由好像無法反駁。

  「……好吧。」

  吃完火鍋的幾天後,去北加州的隊伍准時出發。

  沈渡站在二樓的走廊裡,側耳傾聽片刻,確定樓下的未成年人已經離開了,接下來至少兩周之內都不會回來,她三步並做兩步跑下樓梯,直接開去最近的華人超市,搬了一箱氣泡果酒回來。

  杯子裡加入冰塊,打開易拉罐的剎那,清脆悅耳的聲音和氣泡同時湧出,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直接托著杯子往客廳裡的沙發上一癱。

  ——終於自由了。

  天知道她這兩個多月保持成年人的架子有多難。

  就算包吃包住還包機票,輔導高中生課業的同時還打掃五室一廳的房子也不是什麼容易事,堅持兩個多月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躺在沙發上喝酒追劇吃零食,這一癱就直接癱到了深夜時分,她打開壁櫥,本來打算簡單做一點速食的意面,發現家裡的意面吃光了,但又不想麻煩地跑一趟超市再回家做飯,稍微思考片刻就決定出去買外賣。

  炸雞店的生意不錯,也有可能是周圍的餐館都已經關門了。沈渡停好車,推門進去時,等外賣的兩個客人正在閑聊。

  「老兄,你臉上的傷怎麼回事?」

  「你說這個嗎?這是被一只奇怪的貓搞出來的。」

  「……貓?」

  「一只奇怪的日本貓。」

  「你是說品種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個人的聲音困惑起來,仿佛自己也不太確定,「那只貓穿著和服,不是日本的貓還能是哪裡的貓?」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可能吧。」那個人嘟囔著,從櫃台上拿起自己的外賣,和他的伙伴推門離開了。

  「訂單57號!」

  沈渡回過神,上前拿過自己的外賣。

  離開炸雞店時,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回去的路上,道路十分空曠,廣播裡的主持人在聊彗星的最佳觀賞地點和時間,邀請了本地大學的天文學教授為聽眾進行講解。

  彗星的觀看時間一直持續到八月末,如今仍是八月初,彗星只在日出前的幾個小時肉眼可見。沈渡看了一眼手機導航上的時間,還有幾分鐘到半夜十二點。

  空蕩蕩的馬路上,前方亮著綠燈,她正要一腳油門加速過去,被車燈照亮的路面上,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她猛地踩住剎車,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伴隨著一聲長鳴,在最後一刻險險停了下來。

  ……干?

  車燈如霧,在深夜時分亮得近乎刺眼,沈渡在駕駛座上呆坐片刻,深吸幾口氣,拿上手機,慢慢打開車門下了車。

  停在馬路中央的身影一動不動,似乎忘了反應。

  眼睛漸漸習慣光線,她放下擋在眼前的手,發現站在馬路中間的,是一只貓。

  「……阿渡大人?」對方的聲音輕如某種囈語。

  ……原來貓也會流眼淚。

  2021年8月11日,凌晨,美國加州南部。

  一樓,客廳,廚房的燈亮著。

  「……你吃炸雞嗎?」

  坐在桌邊的貓沒有影子,它眯起仍有些濕潤的眼睛,笑道:「小生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

  沈渡看了一眼手裡的炸雞,默默收回動作。

  股宗:「這裡是地獄嗎?」

  「我覺得地獄裡不會出現炸雞這種東西。」

  「啊,說的也是。」對面的貓慢慢放松下來,「這裡是阿渡大人的世界,對嗎?」

  「叫我阿渡就可以了。」在平安時代待了十年,她依然不習慣別人對自己使用敬稱。

  「您真是一點都沒變。」

  「這是誇獎嗎?」

  「是的。」

  她想了很久要問什麼,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她現在和度過千年歲月的貓一起坐在廚房桌邊,一起看著桌面的紋路出神。

  「……你是怎麼……我是說……你是怎麼過來的?」

  「出現在這裡之前,小生原本在地獄助人修行,回過神來後,已經出現在陌生的街道上。」

  她點點頭:「然後遇到了陌生的醉漢。」

  「那是個有靈感的普通人,他試圖抓住我時,自己摔了一跤。」股宗頓了頓,「看來這個世界的年輕人也一樣缺乏鍛煉。」

  沈渡笑起來,貓又股宗看了她一會兒,再次垂下視線。

  坐在桌邊的貓披著大正時期的鬥篷,穿著和服和木屐,腰間別著煙鬥,談吐舉止都和人類無異。

  它說,沒有改變是好事。

  它好像很想多看看她,又仿佛深感自己不配,羞愧痛悔的情緒如無聲燃燒的烈火,燒得它抬不起頭來。

  「股宗,我可以摸摸你嗎?」

  「……當然。」貓又取下帽子,尖尖的耳朵向後撇。

  「不管多少次……」它說,「不管多少次都可以。」

  落到腦袋上的力道很輕,貓又眯起彎月似的眼睛,努力將濕意忍下去。

  「……股宗。」

  她輕聲道:「如果你現在不想說的話,就不用說。」

  低著頭的貓又微微一僵。

  「關於我不知道的事,等你什麼願意告訴我了,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沈渡笑著道:「已經很晚了,就算你已經變成了靈魂狀態,忽然經歷了這麼多事,想必也已經累了吧?」

  需要消化的事情有很多,早知道她今天就不喝酒了。

  出於不知道的原因,時空的大門再次打開了。

  她由衷希望那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希望自己的一來一回沒有把時空之間的屏障戳成篩子。

  但事與願違,第二天一早,她帶著股宗熟悉周圍的環境,綠化做得極好的住宅小區緊鄰公園,一人一貓路過公園時,看到了奇怪的少年坐在滑梯城堡上,仿佛在抬頭仰望天空。

  今天是晴天,天空晴朗無雲,只有加州亮得灼眼的太陽。

  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少年的橙色耳機,隨後視線下移,這才發現少年戴在脖子上的,赫然是眼熟的熊爪項鏈。

  「……葉少爺?」

  股宗不可思議出聲的瞬間,戴著橙色耳機的少年看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麻倉葉,通靈王這部漫畫的主角,麻倉葉王【麻倉好】這一世的雙胞胎,名字雖然很像,但一個是主角一個反派,大家小心不要搞混了【敲黑板

  ·

  通靈王眾人:反穿

  阿渡:……你們給我等一下!

  ·

  虛假的通靈人大戰第一輪淘汰賽地點:2000年東京海域的無人島

  真實的通靈人大戰第一輪淘汰賽地點:2021年美國加州南部


第48章

  靠海的購物公園非常熱鬧。

  小黑碳走走停停,四處張望。不管是坐在噴泉旁休息的人群,還是拎著購物袋離開櫥窗的顧客,每個人都拿著光滑的金屬方塊,有時候還會突然舉到眼前,哢嚓一聲,比出拍照的姿勢。

  「……好大人,那是什麼?」

  但是走在前面的人沒有回答。

  「好大人?」

  小黑碳跟上去,戴著五芒星耳飾的少年似乎這才回過神,微微側頭:「你剛才說什麼?」

  他的腳步停得有些突兀,小黑碳差點撞上去,捂著額頭控訴:

  「好大人剛才在發呆,根本沒有在聽小黑碳說話。」

  「啊,抱歉。」麻倉好掛上微笑,耐心地問,「小黑碳想知道什麼?」

  小黑碳抓著他鬥篷的下沿,往那群游客的方向示意:「那些人手裡拿著的東西是什麼?」

  「那個啊,應該是叫做智能手機的東西。」

  跟在後面的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聽到兩人心聲的麻倉好轉過頭:「和你們猜的差不多,這裡並不是我們的世界,時間也不同。」

  阿納霍爾倒抽了一口涼氣,拉基斯特面色不變地將手按在左胸口上,低頭微微行了一禮:「不愧是您,連未來之事也盡在掌握之中。」

  「……不是的,拉基斯特。」

  麻倉好收回視線。

  身後的人似乎還在等著他的解釋,但這麼說完後,那句話就沒了下文。

  微垂眼簾,麻倉好溫和地開口:

  「小黑碳。」

  「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先和拉基斯特他們待在一起。」

  「……」

  「……好大人要去哪裡?」

  海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白色的海鷗掠過轉動的摩天輪。

  熙熙攘攘的人流穿過街道,麻倉好抬起頭,太陽的光芒璀璨又熱烈,明亮得讓人幾乎無法睜開雙眼。

  「去見一個人。」

  ……

  帶股宗熟悉周圍環境的計劃被迫中止,少年明顯和股宗互相認識,沈渡覺得她打擾兩人之間久別重逢的氣氛不太好,將客廳留給兩位敘舊,自己去了一趟廚房找點吃的。

  她打開冰箱,沉默地看著堆滿冰箱的氣泡酒,又看了一眼客廳裡的未成年人,砰地一聲關上冰箱門。

  ……還是先點外賣吧,待會兒她得把冰箱裡的酒全部清理出去,干脆就送給周圍的鄰居好了。

  沈渡忍住心疼,拿出手機叫了一份壽司。

  拎著外賣走進客廳時,談話的聲音一頓,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少年眼前一亮,肚子非常應景地響了起來。

  「……你多久沒吃飯了?」

  「大概有一天了吧。」少年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眼眶似乎還有點紅,笑容真誠又開朗,「真是太好了,我差點以為自己就要餓死了。」

  然後他打開外賣,毫無預兆地停頓片刻:「這個綠色的東西是什麼?」

  「牛油果。」

  「……為什麼壽司上會有牛油果?」

  「意大利人也想知道美國的披薩上為什麼會有菠蘿,快吃吧。」

  一整盒壽司很快被消滅得干干淨淨。吃完飯,戴著耳機的少年心滿意足地往沙發上一躺。

  「終於活過來了——牛油果壽司也不錯啊。」

  旁邊的股宗提醒道:「葉少爺。」

  「啊……」仿佛忘記了什麼的少年坐起來,「多謝款待。」

  沈渡拿起茶幾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著水杯找了個舒服的角度靠著沙發,好奇地問:「為什麼股宗的媒介會在你身上?」

  那個熊爪項鏈,當初是麻倉葉王為了讓股宗死後也能陪在自己身邊,特意注入自己的力量制成媒介戴在股宗脖子上的。

  「這件事可能說來話長。」少年彎起眼睛,嗓音散漫溫和,「股宗是我的第一個持有靈。」

  「……持有靈?」

  陌生的詞彙出現了。

  「你可以理解為式神。」股宗解釋說,「除了陰陽師以外,這個世界上還有各種各樣的通靈人,和通靈人結成契約的靈,現在被統稱為持有靈,而式神只是持有靈的其中一種。」

  沙發上的貓又坐得端端正正,仿佛置身於傳統古樸的和室。

  「隨著時代的變遷,通靈人使用的術語也改變了。你以前理解的靈力,現在被稱為巫力,是用來衡量通靈人力量的一種數值。」

  戴著耳機的少年捕捉到關鍵詞:「……以前?」

  股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坐在沙發另一側的她一眼,像長輩一樣微微嘆了口氣。

  「那麼,我們還是先做一下自我介紹吧。」

  貓又抬起眼簾。

  「這位是麻倉家的現任家主,麻倉葉明的孫子,麻倉葉。」

  「至於這一位……」它頓了頓,「曾經是一千年前麻倉葉王的妻子。」

  片刻的寂靜過後,兩人同時出聲:「誒?!」

  麻倉葉一下子就從沙發上坐直了,盤起的腿也無意識放了下來。他冷汗涔涔地掰著手指,試圖算清楚兩人之間的輩分。

  「那她不就是我的曾曾曾曾……」

  「不是。」沈渡有些頭疼,「我沒有……那什麼……啊,對,我沒有孩子。」

  用現在時的感覺更奇怪了,她放下水杯,覺得自己還是需要回廚房一趟,從冰箱裡拿出酒來。

  「但是麻倉家是麻倉葉王千年前建立的家族吧?既然麻倉葉王是麻倉家的始祖,那你是我的曾……」

  「別。」她深吸一口氣,「別用敬稱。」

  兩人一貓無聲對望許久。

  沈渡:「你不用坐得那麼端正。」

  「啊?」戴著橙色耳機的少年愣了一下,再次默默盤起腿,「哦。」

  她將話題撥回正軌:「股宗為什麼是你的第一個持有靈?」

  這個故事確實說來話長,一切要從1995年的冬天,以及麻倉葉的未婚妻說起。

  麻倉葉的未婚妻名字叫做恐山安娜,安娜和千年前的麻倉葉王一樣,擁有被迫讀心的能力。

  靈視會侵入他人的心,也會啃噬能力者自己的內心,孕育出黑暗的鬼。

  為此,安娜常常感到痛苦不已,甚至一度選擇了封閉自己的內心,新年祭拜時,周圍人嘈雜渾濁的心聲讓她力量暴走,制造出了可怕的大鬼。

  大鬼擄走了安娜,以她心中對人類的憎恨為食,不斷增強自己的力量。最後是麻倉葉在股宗的幫助下打敗了大鬼,拯救了安娜寂寞而痛苦的心。

  為了打敗大鬼,股宗毫無保留,獻出了自己的所有力量,包括麻倉葉王留給它化形所需的巫力。

  戰鬥結束後,千年前未能拯救自己主人的貓又,這麼多年的遺憾終於借著另一種方式得到圓滿,從此世消失了。

  那一天,貓又股宗本來應該成佛了。

  「但是你之前說,你在地獄助人修行,這個修行具體是什麼?」

  沈渡覺得她問了一個很普通的問題,股宗和麻倉葉忽然都沉默下來。

  「怎麼了?」

  「……是為了……」

  「是為了打敗再次轉世的麻倉葉王的修行。」麻倉葉接過股宗的話。

  空白的寂靜在耳中嗡鳴擴散,她怔了許久,聽見自己問:「……再次轉世是什麼意思?」

  「一千年前,麻倉葉王並沒有死去。他獲得了讓自己轉世的力量,為了消滅全人類,建立只有通靈人的世界,他現在參加了通靈人大戰,目的是成為全知全能的通靈王。」

  她張了張口:「但是……但是一千年前……」

  股宗垂下視線:「那個時候,那位大人最後一次試著幫助人類的結果是什麼,你也知道。」

  對人類最後僅存的那一點善意,在燃燒的大火中灰飛煙滅,消失得干干淨淨。

  「這一世,那位大人再次借著麻倉家子嗣的身體轉生,和葉少爺是出自同一對父母的雙胞胎。他現在是人類的公敵,為了打倒他,我們聚集了很多人的力量。」

  「不阻止他不行,因為他確實擁有毀滅人類的能力。」

  股宗低著頭:「抱歉,阿渡大人。」

  「……你是為了什麼道歉,股宗?」

  「五百年前……」它的聲音斷了許久,「五百年前的通靈人大戰,是小生……是小生幫助那時候的麻倉家誅殺了葉王大人。」

  貓又沒有意識到,它對前主人的敬稱再次冒了出來。

  沈渡看著茶幾上的水杯。水杯早就空了。但她總得看著點什麼。

  「……股宗。」旁邊的少年似乎想說什麼。

  貓又擦了擦臉:「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因為太突然了。」她說,「我現在對這一切沒有什麼實感。」

  沈渡慢慢抬起頭:「就算你告訴了我這麼多,但一千多年前的事情,對於我來說好像還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她回到現代已經一年了,也只是一年而已。

  有時候,她會恍然覺得千年前的平安京只是一場夢,有時候,她又會真切地覺得一切發生在昨日。

  做夢的時候,夢裡偶爾會出現燃燒的火海。

  但只要從夢中醒來,生活照舊,時間繼續往前。

  她的身上沒有疤痕,沒有燒傷,沒有頭破血流的痕跡,過去只存在於她一個人的記憶裡,現在那段過去忽然要翻越千年的時光,重新構築她眼前的現實。

  這件事沒有那麼容易一下子接受。

  理智上能隱約明白,情緒卻落不到實地。

  「我需要時間整理思緒。」最後,她只是低聲說,「我們明天再談吧。」

  明天到來得比她想像中的更快。

  夜晚短暫而漫長,夢裡交織著火光、月色、五重塔前的夜櫻,海邊盛夏的繁花開得熱烈又璀璨。

  她穿過那團花影時,忽然就醒了。

  千年後的世界,窗外的天空隱約泛起黎明的光線。

  那一絲金光遙遙嵌在地平線的盡頭,夜色未褪的蒼穹鋪滿一望無盡的墨藍。

  四萬英尺的高空,她在黑暗的機艙內醒來時,透過懸窗的縫隙,看到的就是這般靜謐而壯闊的景色。

  她毫無預兆地想起昨天聽到的廣播:八月初,彗星在日出的前幾個小時肉眼可見。

  現在距離日出還有一個多小時,世界尚在沉睡,走廊靜悄悄的。

  將手放在門把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了奇怪的預感。

  她打開門。

  鳶藍色的天空染上黎明的薄金,外面的世界晨霧還未散去,戴著五芒星耳飾的少年站在門廊前,仿佛兩人並未分開千年,他彎起眼眸,清朗的嗓音溫柔而熟稔。

  「好久不見。」

  麻倉好微笑著問她: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阿渡?」


第49章

  2021年8月12日,美國加州南部,清晨五點。

  天還沒亮,世界處在黑夜和白晝的分界上,這種時候不開燈的話看不清東西,但開燈又讓人覺得有點浪費。

  最後她只打開了廚房的一盞壁燈。

  窗外的天空染著霧蒙蒙的藍色,暖色的燈光在玻璃窗上融化開來,快速加熱的水壺漸漸冒出白煙,她從冰箱裡拿出幾枚雞蛋。

  「你吃早飯了嗎?」

  「還沒。」

  「荷包蛋你比較喜歡哪種吃法?」

  「按照你的喜好就好。」

  沈渡關上冰箱門。

  啪的一聲輕響,燃氣灶冒出火苗,藍色的火焰舔上鍋底,等金色的油燒得夠熱了,她在鍋沿上敲開雞蛋,回頭提醒坐在桌邊的人:

  「我喜歡吃煎得比較焦的荷包蛋。」言下之意是他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沒關系。」他說,「我不挑。」

  荷包蛋如雲膨脹,在熱油裡劈啪作響著逐漸成型,她看了麻倉好一眼,翻過煎得差不多的荷包蛋,隨手往平底鍋裡又加了一個雞蛋。

  「這個灶台有什麼好看的嗎?」

  水壺燒開了,柔軟的白煙攀上廚房水池前的玻璃窗。

  等待另一枚荷包蛋煎熟的過程中,她打開灶台上方的壁櫥,拿出茶葉和咖啡。

  「茶還是咖啡?」

  台上放著兩個杯子,她往自己的杯子裡放了一袋茶葉。

  「茶。」

  沈渡收起那罐咖啡,順手將煎好的兩枚荷包蛋盛入盤中,然後又給自己打了一個雞蛋。

  渡過黑夜的分界線後,天色一點一點,慢慢從迷蒙變得清朗。

  溫熱的茶香隨白霧溢出,杯子不再燙手,沈渡捧起茶杯,能閑聊的話題好像已經閑聊完了,拖延的間隔已經拉得足夠冗長。

  黎明落入安靜的廚房,千年的時間都已經等過來了,坐在對面的人好像一點也不急。

  她摩挲著茶杯,想著該如何開口。

  這件事其實十分簡單,因為答案從一開始就在那裡。

  「我沒有生氣。」

  她從來就沒有生氣,不管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都是如此。

  ——「你又懂什麼。」

  語氣、聲音,當時說出這句話時,對方的眼神和臉上的神情,她都記得。

  「雖然聽起來可能有點殘酷,但現實就是如此。」她放下茶杯。

  瓷白的杯底安安穩穩地落到桌面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更重要的是,」動作微頓,她平靜地抬起視線,「那句話不只是對我說的,不是嗎?」

  一千年前,和麻倉葉王處於同一時代的人——那些依賴他,恐懼他,同時將他捧上神壇又劃為異端的人。

  那些沒有靈視的普通人,又懂他的什麼呢。

  冰冷又鋒利的嘲諷,其實不是全部衝著她來的。

  只是當時京中瘟疫橫行,黑暗混亂的時代讓人積蓄了太多負面的壓力,這些不斷積壓膨脹、在心底如烈火翻湧的情緒,一不小心在那次的爭吵中找到了突破口,忽然短促地爆發出來了而已。

  回到現代的這一年多,她一直盡可能地使自己忙碌起來,准備考試,搜集資料,甚至還考起了駕照。

  原本以為只要時間足夠忙碌,她就不會去回想,但人的記憶明顯更加狡猾,比她預料中的還要更加無孔不入,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將兩人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回顧了很多遍。

  其實只要想明白了就好了。

  不管什麼時候,遇到矛盾都一定要先處理情緒,再處理具體的問題。

  「但是,我當時讓你感到寂寞了。」

  她抬起頭,麻倉好神情中的笑意不知何時消失了。

  她看了他一會兒,嘴角忽然微微彎了一下。

  「那也不全部都是你的錯。」她垂下眼簾,「是我當時在你身上放了太多東西。」

  麻倉葉王是她的戀人、伴侶、家人和朋友,是千年前的那個時代,唯一一個不會讓她感到寂寞的人。

  「你本來已經夠辛苦了。」

  雖然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如果她被放到和他相同的處境裡,壓力一定是難以想像的巨大。

  「結果我沒能幫到你的忙,反而給你增加了負擔。」

  沈渡笑了笑:「對不起。」

  「……」

  「為什麼要道歉?」麻倉好的神情暗下去。

  她重新端起茶杯:「我聽說你打算成為通靈王。」

  「……」

  「……看來你已經從葉那裡聽說了。」

  他在那一刻回過頭,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看向從樓梯上悄悄下來的身影。

  「……」麻倉葉僵在原地,卡在樓梯那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他撓撓後腦勺,跟在他身邊的持有靈就沒那麼淡定了,銀發紅鎧的武侍如臨大敵,神態緊繃如堅硬的花崗岩。

  「你不用那麼緊張,阿彌陀丸。」麻倉好靠著椅背,單手拿起茶杯,「我沒打算做什麼。」

  沈渡看了一眼時間,才早上六點。穿越也會需要倒時差嗎。

  「你要不要吃早飯?」

  「啊?」麻倉葉回過神,「好的。」

  「櫥櫃裡有面包,冰箱裡有藍莓和草莓果醬,如果你想吃麥片的話,壁櫥第二層就有。」

  她想了想,補充:「冰箱裡還有牛奶和橙汁。」

  沈渡起身起到一半。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來。」麻倉葉閃進廚房,以上學遲到的速度夾起一袋面包就跑。

  「還有黃油——」

  但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上。

  ……面包都不烤一下嗎?

  沈渡重新坐下來,沉默片刻後,仿佛忽然想起什麼。

  「股宗呢?」

  從起床到現在,她一直都沒有見到貓又的身影。

  麻倉好微笑著說:「已經跑掉了。」

  端著茶杯,他漫不經心地補充:「應該是沒有辦法面對我吧。」

  沈渡看著他。

  想起麻倉葉王和貓又股宗最後一次見面是怎麼收尾的,她沒有說話。

  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杯沿,她看著杯底的茶滓:「……你還是打算建立只有通靈人的世界嗎?」

  「沒錯。」

  麻倉好等了好一會兒,笑著道:「你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沈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我們上次聊起這個話題時,談話的結果好像並不愉快。」

  「這一千年並沒有改變我的想法。」他溫和地說,「恰恰相反,這些年見識到一切只讓我再次確認了人類貪婪愚昧的根性。」

  她點了點頭:「所以你還是決定消滅全人類。」

  麻倉好微微眯起眼睛。

  沈渡:「我可以和你說一件事嗎?」

  他沒有出聲,算是默許。

  身體無意識地微微前傾,她看著他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

  「不要對我的世界出手。」

  「……」

  「你有你的底線,我也有我的。」她頓了頓,「我不想和你為敵。」

  麻倉好看著她,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

  「你答應了?」

  對面的人喝完最後一口茶,不緊不慢地放下茶杯。

  「不然呢?」

  「……我的意思是,不能殺人,也不能做違法亂紀的事。」

  「我知道。」麻倉好慢悠悠地補充,「但如果有人自己撞到槍口上,那就怨不得我了。」

  她重新靠到椅背上。

  「我們已經吵過一次架了。」麻倉好說,「對於我來說,一次就夠了。」

  心底湧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可能是高興,也有可能是傷感,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釋然。

  「我也是這麼想的。」她舒了口氣。

  然後,語氣變得輕快起來:「在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就像你一千年前幫過我那樣,這次輪到我來幫你了。」

  頓了頓,她補充:「雖然你可能不需要我的幫忙,但是請務必讓我做點什麼。」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我覺得這次的穿越和彗星有點關系,如果這個推測准確的話,你可能至少會在這邊待上十幾二十天,順帶一提,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你在做什麼?」

  麻倉好微笑著回答:「有人毀了我的基地。」

  「……」

  沈渡:「行,有人毀了你的基地。然後你就在散步的過程中忽然切換到這邊的世界了嗎?」

  「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不知不覺間,窗外已經天色大亮,該聊的都聊得差不多了,沈渡收起桌上的杯子碗盤,忽然想起什麼。

  她轉過身:「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

  她指指他的耳邊:「耳環,戴著不重嗎?」

  「……」

  「要摸摸看嗎?」

  「……可以嗎?」

  「如果你想的話。」

  沈渡將杯子碗盤放到水池裡,擦干淨手重新坐回桌邊。

  胳膊肘搭在桌沿上,對面的人身體前傾靠過來,棕色的長發順著動作從肩頭滑落,他彎了彎琥珀色的眼睛,笑道:「喏,給你碰。」

  刻有五芒星紋路的耳環不知道是什麼金屬材質制成的,說不上輕但也不會太重,她試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耳飾。

  這麼做的過程中,她十分認真地保持著距離,確定她的動作不會越界碰到他的臉或耳垂。

  棕色的長發擦過她的手背,感覺稍微有點癢,銀色的金屬耳環冰冰涼涼,和人的體溫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從樓梯上下來的腳步聲再次頓住了。

  來不及收回手,她轉過頭。

  「……我來拿塗面包的果醬?」麻倉葉的聲音充滿不確定。

  麻倉好笑容和煦:「你吃面包一定得塗果醬嗎?」

  麻倉葉點點頭,僵硬地轉過身。

  她收回手,拉開椅子站了起來,無視旁邊麻倉好跟過來的視線,拿起手機一看。

  早上六點多,有些超市已經開門了。

  十分鐘後。

  車庫的門軋軋升起,沈渡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後座的少年,從今天早上起,麻倉葉的表情就一直有點飄,他的那個武侍持有靈的表情也十分怪異,一副很想說話又不敢說話的樣子。

  「記得系上安全帶。」她叮囑了一句。

  和後面的人比起來,坐在副駕駛上的人就表現得淡定多了,好像這輛車的副駕駛生來就是為他准備的。

  她把著方向盤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麻倉好:「你也是。」

  然後哢的一下,扯過安全帶給他系上了。


第50章

  早上七點的停車場空空蕩蕩,沈渡隨便找了個離超市入口最近的車位。

  下車時,後座的少年似乎終於緩過神來。

  自動感應門朝兩側滑開,戴著橙色耳機的少年停下腳步,插著褲兜站在攝像頭前,仰臉露出笑容。

  「好神奇,我們出現在屏幕上了,這是拍合照的地方嗎?」

  路過的顧客古怪地看了三人一眼,她心平氣和地取出購物車:「不是,是超市的監控攝像頭。」

  「……」

  「好了,我們現在兵分三路。」沈渡指揮說,「你們去買各自的東西,想拿什麼拿什麼,半個小時後我們在收銀台那邊集合。」

  麻倉葉:「欸,什麼都可以嗎?」

  「什麼都可以,包括日常生活用品,還有……」她看了麻倉好一眼,「換洗衣物。」

  麻倉好微笑著說:「我這一身不行嗎?」

  於是她也微笑著回答:「不行,因為會弄壞洗衣機。」

  麻倉葉趿著拖鞋,帶著他的持有靈悄無聲息地溜了。

  沈渡轉過身,推著購物車朝那個方向沒走多遠,麻倉好一臉理所當然地跟了上來。

  「……你是會在超市裡迷路的類型嗎?」

  麻倉好微微側頭:「順路不行嗎?」

  「……」她嘆了口氣,「我要去買食物填冰箱。」

  麻倉好:「那正好可以買點咖喱。」

  她頓了頓:「你喜歡吃咖喱。」

  「轉生到這個身體裡之後就變得喜歡吃了。」

  「……也就是說,葉君估計也喜歡咖喱是吧?」

  麻倉好看向她,保持著微笑問:「葉君?」

  咖喱做起來簡單,也適合大家一起吃,沈渡打定主意,推著購物車轉了個方向,走出幾步後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回答他的話。

  「葉君不行的話難道要叫小葉嗎?」她將咖喱放到購物車裡,微辣中辣激辣的口味都各拿了幾盒,「麻倉這個姓氏讀起來太麻煩了。」

  要做咖喱的話就還要買土豆洋蔥胡蘿蔔,牛腩和雞腿肉,正好家裡的芒果干沒存貨了,牛奶也只剩下半罐。

  要塞進冰箱裡的東西買得七七八八,接下來是日常用品,沈渡推著購物車路過電子產品中心,在裡面發現了試戴耳機的麻倉葉的身影。

  靠牆的過道上擺滿了液晶電視。

  「真厲害,二十年後的電視機居然這麼薄。」看到她後,麻倉葉笑著摘下耳機,「未來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啊。」

  「你的東西都買好了嗎?」

  「怎麼說呢……」麻倉葉撓了撓臉頰,「我看耳機看得太入神了,一不小心就……」

  「那就跟上來吧。」

  說著,沈渡看了旁邊的麻倉好一眼。兵分三路這個策略一開始就沒能成功。

  三人即將離開電子產品區時,液晶電視屏中的場景忽然一換,變成了新聞的實況直播。

  主持人激動的聲音飄了出來,屏幕上閃出加州海灘的景色,好像游客用自己的手機錄下的畫面,紅底白字的新聞標題出現在屏幕底端,用加粗的字體寫著:

  ——加州南岸的海灘上出現了神奇的小型冰川。

  沈渡推著購物車走出幾步。

  幾秒後,她推著購物車急速倒退回來。

  游客錄下的視頻短暫而模糊。麻倉葉站在液晶電視屏前,沉思片刻,慢悠悠地說:

  「……啊,那好像是我的朋友。」

  至於屏幕上一閃而過的另外幾個黑點。

  麻倉好微笑著說:「是我的家臣。」

  十分鐘後,一輛普通的SUV突然擠上高速,各種極限變道超車。

  洛杉磯附近的高速公路,十二條車道上車來車往,呼嘯而過的汽車掀起劇烈震動的長風,沈渡面無表情地一腳油門踩到底。

  她一個月前去過那個海灘,度假勝地離這邊不遠,全速開過去的話大概半個小時,但現代社的和平可等不了這麼久。

  前面的車道忽然出現狹窄的空隙,她踩死油門,一轉方向盤,險之又險地嵌入湍急的車流。

  尖銳的喇叭聲長長響起,車身劇烈一甩,麻倉葉身子一歪,趕緊抓住車頂把手。

  旁邊的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降下車窗,瘋狂大喊:「Are you out of your mind 【你瘋了嗎】?!!」

  雙手握著方向盤,沈渡目視前方,對副駕駛上的人說:「幫我搖下車窗。」

  麻倉葉看向麻倉好,後者笑眯眯地抬起手。

  車窗降下,震耳欲聾的強風倏然灌入,她猛地一扭頭:「Get the fuck out of my way【別擋路】!!」

  旁邊的車主被震撼到了。

  那個壯漢默默地將頭縮了回去。

  沈渡:「好了。」

  麻倉好再次抬起手。

  幾秒後,兩方都重新搖上車窗。

  右前方車道出現空隙,沈渡面無表情地一打方向盤,再次變道超車。

  尖銳的車輪摩擦聲響起,路面發出痛苦的尖叫。

  「……」

  麻倉葉:「我要死了嗎?」

  指背托著下巴,麻倉好靠著副駕駛的車窗,笑容不變:「你還是太弱了,葉。」

  周圍的車默默讓開道路,儀表盤上的速度飛快上漲,窗外的景色模糊成扭曲的線條,被呼嘯的風聲不斷後扯。

  二十分鐘後。

  德國出產的SUV一個急剎車,在海灘附近的路邊停了下來。

  在北冰洋的冰川急速融化的時代,突然出現在加州海灘上的冰川引起了人類的高度關注,媒體、游客、附近的居民,各種各樣的網紅將海灘圍堵得水泄不通。

  「人在哪?」

  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被當成人工導航的麻倉好:「那邊。」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通靈人並不愚蠢,在這邊引起普通人的關注後,他們很快便離開了現場。

  陰陽道的占蔔術就是好用。

  海邊的倉庫區,兩方人馬謹慎地對峙著。

  沈渡很快便認出了哪些人是麻倉好的家臣,哪些人是麻倉葉的朋友,因為——

  「……好大人!」

  「葉!你這混蛋跑到哪裡去了!」

  在場的人有點多,她努力總結了一下。

  麻倉好的家臣包括:墨西哥吉他手、樂高形像代言人、活潑橙發魔女、抽煙藍發御姐、面癱哥特少女。

  葉那邊的朋友則有:冷傲中華小子、滑雪板運動員、嘻哈黑人小哥,明顯在人數上處於不利的地位。

  「好大人!」

  另外三人出現的瞬間,這種劣勢就變得更明顯了。

  啪嗒啪嗒披著鬥篷朝麻倉好跑過來的小孩子看起來頂多四歲,後面跟著鼻子很長的埃及人,以及穿著黑色西裝的高大歐洲人。

  局勢再次變得緊張起來,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所有人都看向戴著五芒星耳飾的少年。

  「請下達命令,好大人。」

  麻倉好的幾名家臣蠢蠢欲動,現在明顯是干掉敵人的絕佳時機。

  「啊,說的也是。」

  麻倉好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

  「那麼——」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輕松笑道:

  「休戰吧。」

  ……

  回去的路上,麻倉葉很自覺地系上了安全帶。

  由於車位不夠,沈渡用打車軟件給剩下的人叫了幾輛車。

  敵我雙方聚集在客廳,她打開廚房的冰箱,發現那一箱氣泡酒她清理得太早了,早知道家裡會來這麼多人,她就不送給鄰居了。

  水壺的水倒完了,她只能先拿出果汁和牛奶。

  走進客廳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通靈人或坐或站,沙發明顯擠不下這麼多人,只有麻倉好附近的位子很空,身邊暫時只坐著麻倉葉和那個叫做小黑碳的孩子,他的家臣大多都站在他身後,無聲地和葉的朋友們形成對峙。

  咋咋呼呼的滑雪板小哥,面對麻倉好神情就冷凝了起來。

  「休戰的提議你是認真的嗎?」

  麻倉好想了想,托著下巴笑道:「我看起來不夠認真嗎?」

  「別開玩笑了!」滑雪板小哥壓低聲音,「先挑起戰爭的是你吧?」

  通靈人能借著瀕死體驗提升自己的力量,穿越到這邊的世界之前,為了打敗麻倉好,麻倉葉和他的朋友們去了地獄修行,而麻倉好的家臣們則對他們的修行進行了破壞阻撓。

  她在麻倉好面前的茶幾上放下一杯牛奶,談話的聲音微妙一頓,麻倉好看著她,她看著麻倉好,片刻後,她將那杯牛奶換到一直盯著這邊的紫發少年面前,重新回到廚房。

  談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你說的話有幾分可信度,我們無法確定。」

  「但是除了接受你們沒有別的選項吧?」這是麻倉好的聲音。

  他笑道:「誰叫你們這麼弱小呢?」

  「……」

  「我勸你們接受這個提議。」麻倉好微笑著說,「畢竟休戰這種東西,向來是對弱者的好處更多。」

  沈渡端著茶水回到客廳,發現那杯牛奶又回到了麻倉好面前的茶幾上,無人敢動。

  「謝謝。」小黑碳接下她遞過來的橙汁。她選了最小的茶杯。

  麻倉好的家臣她一時認不過來,只記住了回程路上和麻倉葉一起坐在後排的小黑碳和拉基斯特,小黑碳據說是麻倉好在非洲撿回來的孩子,拉基斯特是個很高的意大利人,穿著黑色西裝,國籍是她根據對方的姓氏猜的。

  兩方談和的過程中,那個叫做拉基斯特的人不動聲色地看了她好幾眼。

  「真沒辦法啊。」最後是麻倉葉靠到沙發上,懶懶散散地笑道,「那就休戰吧。」

  「……葉?!」

  「休息一陣子也沒什麼不好吧?」

  聲音微頓,麻倉葉補充:「大家都累了。」

  說出這句話時,他同時也朝站在麻倉好身後的家臣笑了笑。

  沉默中,肚子餓扁的聲音應景地響了起來。

  她聳聳肩,劃開手機屏幕:「那午餐就吃披薩吧。有人有異議嗎?」

  「……」

  很好,沒有。

  所有人總算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

  沈渡打開外賣軟件,點了六份十四英寸的披薩。

  作者有話要說:

  通靈王是一部反派會和主角團一起泡溫泉的神奇漫畫


第51章

  當你的家裡有十幾個黑戶時,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住宿問題。

  對此,麻倉好提出的解決方案很簡單。

  「都出去住不就行了?」

  時間是午後,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照進來,沈渡本來靠在沙發上休息,聞言無意識坐直了點。

  片刻的寂靜後,她放下水杯,慎重地和他確認:「你是說所有人嗎?」

  這裡的所有人特指麻倉好的家臣。

  那些人現在既沒有錢也沒有身份,忽然莫名其妙來到陌生的時代,他輕飄飄一句話,就要將所有人趕到大街上。

  但在廚房裡洗碗收拾的人沒有提出異議,客廳裡的其他人也沒有發出聲音,麻倉好的家臣們好像對此習以為常,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天經地義,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麻倉好想了想,微笑著說:「小黑碳可以留下來。」

  「……錢和身份的問題怎麼辦?」沈渡問,「就算不住酒店好了,民宿的話也要花錢吧?」

  「資金的事您不用擔心。」

  她轉過頭,開口的是拉基斯特,高大的男人微微彎身,語氣和姿態都表現得十足恭敬。

  「我們自有辦法。」

  「……」

  麻倉好笑眯眯地提醒:「記得手段溫和一點。」

  拉基斯特:「當然。」

  「……」

  她看向麻倉好。

  「不會鬧出人命的。」他溫和地對她說,「他們做事有分寸。」

  拉基斯特:「我可以代替好大人向您保證,我們不會破壞這個時代原有的模樣。」

  這句話讓她忍不住多看了這個聰明人一眼。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渡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主要是對方太有禮貌了,光從外貌判斷,這個人少說有四十歲,看起來既像意大利黑幫大佬又像教堂神父的人在她面前低頭,搞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

  「……先住三天吧,你們在這三天內把事情都處理好了,等稍微習慣了這個時代再搬出去住也不遲。」

  麻倉好轉過頭:「不行,他們今天就要搬出去。」

  「……他們是你的家臣吧?」

  「是啊,他們是我的家臣。」他不緊不慢地笑道,「所以一切由我說了算。」

  她嘆了口氣:「……怎麼說也得至少給人三天的適應期。」

  麻倉好:「一天是極限了。」

  沈渡:「……三天。」

  「一天。」

  「三天。」

  「一天。」

  「……」

  廚房裡的人都朝客廳的方向看了過來,那位墨西哥吉他手的視線停留得稍微有點久,他戴著防風鏡,臉被面罩蒙起,讓人無法第一時間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等她望過去,對方已經悄無聲息地收回視線。

  麻倉葉:「兩天如何?」

  戴著耳機的少年站在茶幾前,撓頭笑道:「取個中間數嘛。」

  「……」兩人一起看著他。

  沈渡:「那就兩天吧。」

  麻倉好沒有出聲反對。

  今天是第幾次拿出手機點東西,她已經記不清了。

  「既然要住兩天,就先把東西買一下吧。」在超市購物到一半被打斷,她還什麼都沒來得及買。

  這麼多人的東西,一輛車想必也塞不下,沈渡打開超市送貨上門的軟件,將手機往麻倉葉的方向一遞:「需要什麼就放進購物籃裡。」

  「……」對方沒有接,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後。

  沉默片刻,沈渡嘆了口氣,轉身將手機放到麻倉好手裡。

  「你要買什麼?」

  然後她看到他點開了洗發水的頁面。

  「……」

  沈渡:「?」

  頁面不斷下滑,卻始終沒有停留,各種各樣的洗發水很快被他看了個遍。

  幾分鐘後,麻倉好抬起視線:「你一般用什麼?」

  她隨口報了個比較常用的品牌。

  麻倉好:「那就這個吧。」

  客廳周圍傳來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那些要被麻倉好扔到大街上時眼睛都沒眨一下的家臣們,現在全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連拉基斯特的目光都飄了一下。

  「好大人……?!」

  滿臉的不可置信,如此的義憤填膺。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剛才點火燒了麻倉好的頭發。

  「……這個洗發水有什麼不對嗎?」

  她看了那群人一眼,又看了一眼淡定地坐在沙發上的麻倉好,視線最後落到少年漂亮柔順的棕色長發上。

  「不。」麻倉好微笑著說,「沒有任何問題。」

  周圍噤聲了。

  「……好大人,」小黑碳扯了扯他鬥篷的邊緣,看向她這邊,「你一直都沒有介紹。」

  麻倉好的聲音溫柔下來:「說的也是呢。」

  心底湧起不太妙的預感,她試圖給他遞眼神,但他就和沒看見似的。

  麻倉好做出認真思考的模樣,彎了彎眼睛笑道:

  「應該算是初戀吧。」

  ……

  樓下炸了,她最後只能上樓。

  五室一廳的房子,樓上兩間臥室,樓下三間臥室,二樓還有一間較為寬敞的家庭室,相當於一個小型客廳,裡面至少可以睡五六個人,就是需要先清理一下她表妹留下的PS4和Xbox。

  沈渡撥通電話,那邊的人很快接起。

  她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

  「我這邊來了朋友,需要借一下家庭室。」

  「哦——」她的表妹拉長聲音,「朋友啊。」

  她平靜地補充:「一共十三個人。」

  剛剛有點蕩漾起來的聲音立刻就消失了,她的表妹沉默了一會兒:「……這麼猛的嗎?」

  然後小心翼翼地補充:「在家裡開趴蹦迪的時候記得悠著點。」

  沈渡掛了電話。

  分配好房間後,外面的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加州夏天的日落是晚上八點,絢爛的火燒雲將天空染得一片茜紅,她在洗衣機和烘干機上貼了個簡單的操作說明,用的全部是日語。

  ……天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會說日語。

  難道那個世界的通用語是日語嗎?

  街燈亮起,月亮攀上夜空。她在二樓的浴室洗了個戰鬥澡,吹完頭發後回到走廊上,在自己的房間門外不期然地看見了穿著運動衫的麻倉好。

  他是真的很喜歡星星,不管是耳飾、手套、衣服還是褲子,全部都有五芒星的紋路。

  沈渡抱起雙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自己就找上門了。」

  麻倉好明知故問:「算什麼賬?」

  小黑碳從對面的房間探出頭,也套了一件星星花紋的睡衣。

  ……有點可愛。

  她回過神:「……你之前和小孩子胡說什麼呢!」

  麻倉好眯起眼睛。

  他溫柔地笑著說:「我明明是認真的。」

  「……」

  「你這裡還有空位嗎?」麻倉好溫和地說,「其他地方都太擠了。」

  沈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房間,緩慢道:「你今晚,想睡這裡?」

  麻倉好:「夫婦一起睡不是很正常嗎?」

  「……你現在都沒到合法結婚年齡。」

  「但是我們已經結婚了。」

  沈渡:「根據律令法,夫妻三年不見面就算離婚了。」

  麻倉好側了側頭:「就算是一千多年前,也沒什麼人嚴格遵守那套。」

  「是啊,」她也不緊不慢地說,「有時候三個月就行了。」

  「……」

  小黑碳抬起頭:「他們在說什麼?」

  銀發的持有靈從麻倉葉的背後冒了出來:「應該是平安時代的法律。」

  麻倉葉哈哈干笑兩聲。

  「……」

  「小黑碳今晚不想和你睡嗎?」沈渡拋出殺手锏。

  麻倉好轉過頭,小黑碳停頓片刻,嗖的一下將頭縮了回去。

  藏進走廊對面的房間裡之前,她還不忘大聲強調:「小黑碳可以自己睡覺!」

  「……」

  干。

  麻倉好回過頭,臉上一副「你看吧」的模樣。

  她和他僵持許久,最後無奈地打開房門:「我今晚還要寫一會兒文書,開著台燈你也不介意嗎?」

  「嗯,沒關系。」

  「打地鋪也沒關系嗎?」

  「當然。」

  對方太好說話了,以至於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文書的進度這幾天落了太多,她打開電腦,一開始還不太習慣背後的視線,慢慢進入狀態後就逐漸忘記了時間。

  桌面上的手機忽然叮咚一聲,震動起來。沈渡漫不經心地摸過手機一看,是她表妹發來的照片,露天野營的國家公園,夜空中的彗星清晰可見。

  「前幾天拍的。」

  聊天記錄框又震動了一下。

  「是不是漂亮極了?」

  「……」她看著那張照片沒說話。

  對於城市裡的現代人來說難得一見的彗星,她在千年前的夜空中見過很多次。

  璀璨的銀河,時不時就會劃過夜空的流星雨,還有漫天閃爍的星辰。

  那種令人心悸的震撼和無與倫比和美麗,從地球仰望星空,那一瞬間幾乎讓人淚盈於睫的感情,她至今都沒能忘記。

  停頓片刻,沈渡合上電腦。

  轉過身時,她發現後面的人還沒睡。

  「……你怎麼還醒著?」

  麻倉好:「你寫完了?」

  可能是光線的問題,他臉上的表情太溫和了,一瞬間幾乎讓她覺得時間退回了千年前。

  她微微移開目光:「……還沒,但今天就寫到這裡了。」

  頓了頓,她道:「你怎麼還戴著耳環?」

  「……啊,這個啊。」麻倉好笑道,「忘記摘了。」

  「……」

  沈渡轉過頭:「我好像已經知道你要說什麼了。」

  「早上的事情不繼續嗎?」麻倉好溫柔地說,「我記得你很好奇。」

  ——「耳環戴著不重嗎?」

  ……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窗外夜深人靜,桌上的台燈暈開暖色的光芒,她考慮了一會兒,覺得對方還沒睡著,八成是她開著台燈或敲鍵盤的聲音太吵了的緣故。

  「……好吧,」她嘆了口氣,「耳環我可以幫你摘。」

  麻倉好戴的是垂墜式的五芒星耳環,耳環用銀針穿過耳洞,針尖加上耳堵固定。

  棕色的長發隨著他湊近的動作滑下來,她不得不挽起礙事的長發,別到他耳後壓好了。

  「你別動。」

  她自己沒有打過耳洞,不太確定取耳環的時候會不會疼。

  麻倉好彎了彎眼眸,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一動不動。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耳堵,微微松動穿過耳洞的銀針,看了麻倉好幾眼,確定他沒有表現出疼痛的樣子,這才將整只耳環取了下來。

  這麼做的時候,她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耳垂。

  擦過對方耳垂的指尖變得有些燙,她很快將手抽了回來。

  但是稍微慢了一步。

  溫熱的陰影忽然籠罩過來,麻倉好在那一刻握住她的手腕,兩人之間的距離突然拉近。

  「……」

  呼吸停留在指縫間,她在最後一刻險之又險地擋住了他的臉。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了起來。

  狹小的空間縫隙讓空氣變得稀薄,屬於另一個人的呼吸近在咫尺,明明兩人的身高差不了多少,她卻有種被人壓住的感覺,好像再後退一步就會抵上死角。

  「……」沒有移開手,沈渡深吸一口氣,慢慢抬起視線。

  「未成年,」她斬釘截鐵地說。

  「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麻倉好:通靈王這部漫畫的戰力天花板,沒有敗績的反派,習慣是一天洗兩次澡,而且只用一種據說很貴的洗發水品牌。


第52章

  ——「未成年,不行。」

  說出這句話時,落入掌心的呼吸微妙地頓了頓。

  被她捂住嘴巴的人眯起眼眸。兩人此時的距離近極了,近到她能清晰看見燈光邊緣映入琥珀色的眼底,像落入火堆的星子,勾勒出蓋在余燼下還未完全熄滅的火種。

  溫熱的氣息很燙,壓迫感莫名令人心悸,心髒微微踩空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變得堅定起來。

  沈渡重復:「不行。」

  靜止不動許久後,對方像只不情願的貓一樣往後退開了。

  麻倉好坐回去:「……為什麼我要遵守人類社會的法律?」

  「……不是你要遵守。」警報解除,她放下手,「是我要遵守。」

  「為什麼?」

  「因為我是成年人。」

  「……」

  麻倉好彎了彎眼眸:「親吻也不行嗎?」

  她鐵面無私:「不行。帶有那種意圖的親吻也算犯法。」

  以前擦槍走火的次數還少嗎,她又不傻。那個時候怎麼做都無所謂,但現在的情況截然不同。

  「……」

  麻倉好歪了歪頭,笑著說:「開始覺得這個身體有點麻煩了。」

  「……這個身體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兩人面對面坐在房間的地毯上,吐槽完畢,沈渡抱起雙手:「你能做到嗎?」

  做不到的話,他就只能去別的房間睡了。

  麻倉好微垂眼瞼:「我知道了。」

  答應得倒是十分爽快。

  「如果你堅持的話,那也沒辦法。」他笑了笑,「雖然人類的法律對我來說怎麼都無所謂就是了。」

  「……」

  不管是千年前的麻倉葉王,還是現在的麻倉好,他一直都是言出必行的人,既然都做出保證了,就絕對不用擔心他會不遵守契約。

  「……晚安?」

  「晚安。」

  燈光熄滅,黑暗像柔軟的羽絨一樣籠罩下來。

  原本以為多少會有些不習慣,也許是忙碌了一整天的關系,放松下來後,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一覺睡到天亮。

  意識朦朧間,陽光越過窗簾的縫隙落到臉上。她轉過臉,還沒拉起被子的一角,那道刺眼的陽光就消失了。

  她正想重新睡過去,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床畔的身影從模糊到清晰,見到她醒了,那個人放下手,金色的陽光重新落下來,在被子上鋪開一條光河。

  「睡夠了?」

  穿著紅色運動衫的少年靠坐在她床邊,神態自然地托著下巴朝她笑了笑。

  「……」沈渡頓時就醒了。

  她猛地坐起來,摸出手機一看——

  她這根本不是一覺睡到天亮,是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還差不多。

  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她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浴室裡,麻倉好慢悠悠地跟過來,看她手忙腳亂地開始洗漱。

  浴室的瓷磚上殘留著冰涼的水汽,沈渡端著水杯一轉身,就看到了他姿態閑散地靠在門邊的模樣。

  「……你早上是不是又洗了一次澡?」

  麻倉好沒有否認。

  她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下樓來到廚房時,拉基斯特正在煮咖啡,其他人好像都已經出去了,空下來的廚房裡只有葉和他的小伙伴們坐在桌邊,似乎在吃第二輪早餐。

  人太多就是這點麻煩,連早餐都要分成兩輪。

  小黑碳:「好大人來得好遲,你今天睡懶覺了嗎?」

  她裝作什麼都沒聽到,徑直在桌邊坐下。

  麻倉好跟著落座,笑道:「啊,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葉的小伙伴們神態各異,她昨天努力記了一下三人的名字,滑雪板運動員叫霍洛霍洛,紫發的冷傲少年叫道蓮,嘻哈黑人小哥……名字好像是巧克力愛情?

  她確認了好幾次,這個名字不是藝名,嘻哈黑人小哥真的就叫巧克力愛情。

  ……好玄幻的世界。

  麻倉葉:「早上好。」

  幾名少年都是還在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年紀,她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被賦予拯救世界的使命——盡管這個滅世的反派也是需要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未成年,活了一千多年的那種。

  拉基斯特將黑咖啡端了上來,苦澀的香氣在廚房裡彌漫開來。

  麻倉好漫不經心地拿起那杯咖啡:「早上好。」

  葉的小伙伴們表情更詭異了。道蓮冷哼一聲,握緊餐刀……繼續在烤面包上塗黃油。

  幾人的持有靈呈球體飄在空中,明明都已經變成靈魂的球體了,卻愣是讓人看出了緊張的情緒。

  「您也要來一杯咖啡嗎?」

  要糾正對方口中的敬稱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她看向拉基斯特,高大的身影端著咖啡壺,從黑幫教父變成了笑容和善的管家。

  「……」意大利濃縮式咖啡聽說超級苦,但她總不能往咖啡裡瘋狂加糖和奶油吧,那種感覺據說就跟中國人吃餃子沾番茄醬差不多。

  意式苦咖啡和美式甜到膩死人咖啡不共戴天。

  「不……」用了謝謝。

  話還沒說完,拉基斯特端上銀制的托盤——等等,銀盤是哪裡來的,她不記得這個家裡有這種托盤——上面擺著奶油和砂糖。

  「……謝謝。」

  不愧是見到美式披薩連眉毛都沒抽動一下的意大利人,是個可怕的狠角色。

  拉基斯特:「方便告訴我您銀行賬戶的轉賬信息嗎?」

  「……?」

  「昨天讓您破費了,我們很快就會把錢打到您的賬上。」

  ……這才過了一晚吧?你們昨晚都干什麼去了?加班嗎??

  她看向麻倉好,他慢悠悠地喝著咖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沈渡沉默了一會兒:「我待會兒寫給你。」

  「那真是太好了。」意大利黑幫教父,啊不是,拉基斯特保持著微笑說,「感謝您昨日的慷慨。」

  桌上的早餐以西方人的角度來說十分豐盛,烤面包、果醬、黃油、牛奶、麥片、酸奶、餅干、培根、煎蛋……基本上都有。

  她被震撼到了,默默拿起一塊牛角面包。

  吃飯的期間,客廳裡持續飄出電視機的聲音。

  收看新聞可以幫人盡快了解這邊的世界,在客廳裡一直當裝飾品的電視難得能派上用場,她給最後一塊面包抹上草莓果醬時,社會新聞正在滾動播報洛杉磯發生的囚犯越獄事件。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坐在椅子上的小黑碳晃著雙腳,她看了小黑碳一眼,不確定給小孩子放這種血腥凶殺案的新聞合不合適。

  「您晚上想吃點什麼?」拉基斯特的聲音讓她回過神。

  「……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了什麼嗎?」

  「我打算晚上做點玉棋【gnocchi】,您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意大利的餃子。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教您做這種食物的方法。」

  一頓飯做十幾個人的分量一定很辛苦。

  沈渡覺得她悟了,對方這是在委婉地請她幫忙。

  「當然。」她覺得自己真是善解人意,「我很樂意。」

  玉棋是意大利的一種傳統食物,通常用土豆和面粉做成,制作工序不算太復雜,就是有點花時間。

  傍晚的時候,沈渡檢查了一下壁櫥和冰箱,橄欖油、土豆、面粉家裡都有,唯獨少了拉基斯特說的一種叫做裡科塔的奶酪。

  這種奶酪不算太罕見,美國的很多超市裡都能買到。

  「那我去吧。」麻倉好笑眯眯地說。

  葉的小伙伴們都看了過來,除了表現得最悠閑淡定的麻倉葉,其他人詭異的表情從昨天起就一直沒下去。

  她從廚房裡探出頭:「你確定?」

  最近的超市要走二十多分鐘。

  她畫了張簡易地圖,標出這個房子和超市之間的距離,寫上所需食材的名字和分量,將地圖和信用卡一起遞到麻倉好手裡。

  其他人的表情變得更詭異了,拉基斯特和小黑碳倒是表現得十分平常,後者還自告奮勇地要一起幫忙做飯。

  麻倉好離開後,屋裡緊繃的氣氛無意識一松,持有靈們活躍起來,脫離球體的狀態紛紛顯出原形。

  麻倉葉的持有靈是叫做阿彌陀丸的銀發武侍,活躍於六百多年前的室町時代。

  巧克力愛情的持有靈和其他人的都不同,是一只名字叫米克的花點美洲豹。

  見到大貓的時候沈渡沒能忍住——

  「我可以摸摸你嗎?」

  然後從頭到尾將大貓擼了個爽。

  美洲豹躺在廚房的地板上呼嚕,她吸完貓,正打算回去繼續幫廚,在那一刻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麼,忽然看向拉基斯特。

  「好的持有靈是什麼?」

  她到現在都還沒有見過他的持有靈。

  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頓,拉基斯特轉過身,微笑時他眼角的皺紋折起,看起來就像一名慈祥的神職人員。

  「身為那位大人的家臣,我可能無法回答您的這個問題。」

  「……為什麼?」

  但是拉基斯特沒有再多言。

  ……

  路邊的街燈在暮色中亮起,衣衫襤褸的男人藏進建築之間的陰影裡,警惕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這似乎是一個安靜的住宅區,街道干淨整齊,種著不少綠植花卉。不遠處傳來滑板的聲音,那裡似乎有個公園,有公園就代表有人群聚集。

  想到這裡,男人的表情變得陰暗。

  他扶著牆壁,慢慢往後退去。

  退了沒幾步,一股莫名的直覺讓他突兀地停了下來。

  頸後的汗毛根根豎立,耳邊的寂靜震耳欲聾,公園傳來的笑聲在那一刻小下去,模糊得如同來自遙遠的異世。

  呼吸緩慢下來,僵硬的血液似乎停止流動,仿佛置身於恐怖片中的冰冷窒息感讓男人動彈不得,但他強迫自己轉過身,拎著超市紙袋的少年站在巷子入口,身影被投映到地面上的路燈拖得很長。

  男人殺了很多人,本來要被執行死刑。

  對方笑眯眯地抬起手。

  無形的利器從背後貫穿胸口,男人還未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熾烈的火焰仿佛以噴湧而出的鮮血為食,瞬間猛然竄起。

  人類變成一團燃燒的火球,外層的皮膚剝離融化,露出只剩血肉的骨架,緊接著那具骨架也在高溫的烈焰中熔化,焦黑的灰燼隨著突然收起的火焰消失得干干淨淨。

  巷子恢復原有的寂靜,仿佛從未多出過男人的存在。

  隔壁街區的滑板聲再次響起,公園裡有小孩在蕩秋千,清脆的笑聲在暮色中傳得很遠。

  麻倉好看了一眼沒有留下燒痕的地面,對身後姍姍來遲的幾個人說:

  「你們的動作太慢了。」

  他收起笑容,眼神微涼:「下次記得注意點。」

  ……

  鍋裡的土豆煮得不軟不硬剛剛好。

  沈渡正要關上灶台的火時,門鈴響了起來。

  打開門,麻倉好拎著超市的紙袋笑眯眯地站在門外:「東西我買回來了。」

  一起跟著回來的,還有麻倉好那幾個白天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的家臣。

  「這是你需要的裡科塔奶酪,還有一盒雪糕。」

  她頓了頓,困惑地接過東西:「我記得我好像沒說過要買雪糕?」

  麻倉好:「是嗎?那就當飯後甜點。」

  他跨過門檻,仿佛想起什麼,微笑著補充:「收據在紙袋裡。」


第53章

  通靈人大戰是淘汰制的競賽。

  淘汰賽有兩輪,通過預選的參賽者三人為一組,進行小組之間的對決,直到選出最後的勝者。

  包括他本人在內,麻倉好的勢力一共分成了四組,名字分別是星組、花組、地組、和月組。目前只有月組仍然下落不明。

  穿越過來之前,那邊的世界停留在2000年的1月。

  來到現代世界之後,以拉基斯特為首的幾人很快意識到了手機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

  嶄新的手機亮起屏幕,麻倉笑眯眯地托著腮坐在桌邊,看她將眾人分組拉進新建的聊天群。

  「……好了,以後有事就用這個溝通。」

  麻倉好接過手機,盯著聊天界面看了一會兒,慢悠悠地開口:「不需要電話號碼嗎?」

  「……」沈渡拿出自己的手機。

  幾秒後,麻倉後的手機屏幕隨著震動的鈴聲亮了起來。

  「這是我的號碼。」

  麻倉好唔了一聲,手指微動,將號碼存到空白的通訊錄裡。

  片刻後,他抬起頭,微笑著問:「那種叫短信的東西怎麼發?」

  「……」

  「看到那個氣泡了嗎?那個寫著「信息」的氣泡。」她毫無起伏地說,「點開它。」

  叮咚一聲。

  屏幕蹦出一條短信。

  她懷著不好的預感點開一看——

  :)

  他給她發了一個充滿年代感的笑臉。

  麻倉好:「像這樣嗎?」

  「……」

  沈渡蓋下手機,單手捂住臉。

  「好大人!」披著鬥篷的小黑碳啪嗒啪嗒跑過來,非常自豪地說,「小黑碳的俄羅斯方塊創下了新紀錄!」

  「是嗎?」麻倉好笑道,「真厲害。」

  小黑碳是個很乖的孩子,在麻倉好的團隊裡有點類似吉祥物的存在,其他人都消失不知道去干什麼的時候,只有小黑碳會乖乖待在家裡。

  小不點轉過頭:「……阿渡大人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沒事。」麻倉好道,「她只是在忍笑罷了。」

  「笑什麼?」

  「笑我。」

  小黑碳睜大眼睛:「好大人很好笑嗎?」

  沈渡重新摸起桌面上的手機,換了個話題:「小黑碳今天想不想出去一趟?」

  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能整天憋在屋裡。

  「去哪裡?」

  「一個有很大摩天輪的地方。」她補充,「靠海的購物公園去過嗎?」

  「……」小黑碳轉頭看向麻倉好,後者笑眯眯地開口:

  「當然沒有。」

  ……

  靠海的購物公園和平價的大超市不同,明亮的櫥窗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品牌店鱗次櫛比。

  三人的輕裝簡行後來不知怎的變成了集體出行,路邊的游客紛紛朝這邊投來注目禮,沈渡忍不住看向跟在麻倉好身後的家臣,總覺得他們看起來不像是來買東西的,反而像是來砸場子的,怪不得葉的同伴會堅持跟來。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穿過購物公園,麻倉好走在最前面,後面保持一段距離的是他的家臣,再後面是無奈撓頭的麻倉葉和他的同伴。

  沈渡:「要不,都散了吧。」

  沈渡:「你們就沒有什麼想買的嗎?」

  那些人看向麻倉好。

  走在最前面的少年側了側頭,五芒星的耳飾在陽光中微微一閃。

  「那就都散了吧。」

  身後終於清靜了。

  來到目的地,沈渡推開門,舒適的冷氣迎面吹來,色彩清爽的店鋪裝飾得像海底世界一樣。

  牆上,木桌上,擺滿各種各樣、琳琅滿目的浴室用品。

  「還有高級洗發水。」

  小黑碳基本上問什麼答什麼,包括麻倉好只用一種很貴的牌子這件事也毫無保留地告訴她了。

  她說:「如果這裡沒有的話,這個購物廣場裡還有其他店。」

  麻倉好看了看周圍,臉上保持著微笑的神情,沒有動。

  「你這是想償還恩情嗎?」

  沈渡本來抱著手站在原地,聞言詫異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只是……不想你在這邊的世界降低對生活的要求。」

  麻倉好笑容微斂:「我沒有降低要求。」

  但是,就像千年前的麻倉葉王在平安時代幫過她,她也想盡自己所能,在這段時間讓他過得高興點。

  麻倉好:「我不需要。」

  空氣變得有點冷,旁邊的顧客放下商品,輕手輕腳地離開商店。

  他笑了笑,聲音依然清朗,卻讓人感覺不到多少溫度:「我想要的不是償還的恩情。」

  小黑碳不吭聲,犯錯似的縮在她身後,安靜地抓著她衣服的後擺。

  「……那就算了。」沈渡松開手。

  她轉過頭,看了看附近,拿起最近架子上的東西:「但我覺得這個還是挺適合你的。」

  她攤開手,掌心上托著一只橡膠的小黃鴨。

  小黑碳重新從她背後探出頭來。

  「既然你不想買貴的,這是這個店裡最便宜的商品了。」沈渡說,「洗澡的時候你可以扔到浴缸裡。」

  麻倉好:「……」

  沈渡:「不行嗎?」

  冷凝的氣息不知不覺間消散了。

  他彎起眼睛,笑眯眯道:「可以哦。」

  應該說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就是臉皮厚嗎,沈渡將那只小黃鴨放到他手上:「別動,送你的。」

  然後,她忍著笑舉起手機,哢嚓一聲,給他拍了一張照。

  點擊群發。

  付完款,三人離開那家店,她看了一眼死寂的聊天界面,心想真奇怪啊,其他人不看聊天群的嗎。

  她本來以為手機會瘋狂震動起來呢。

  夏天的陽光璀璨熱烈,噴泉廣場的地面隨著音樂隱隱震動起來,不遠處,幾只海鷗落了下來,敏捷地搶過游客手中的薯條就跑。

  逛了大半天,稍微有點累了,本地頗有人氣的刨冰店前排起長隊。

  沈渡坐在桌邊,遮陽傘投下蔭蔽,重新快樂起來的小黑碳晃著夠不著地面的雙腳,麻倉好暫時排隊買刨冰去了。

  小黑碳斷斷續續地,心情愉快地哼著歌,她聽了一會兒,發現那好像是最近電視裡播放的兒童動畫的片頭曲。

  「不沮喪了?」

  小黑碳搖搖頭,言簡意賅:「好大人是非常溫柔的人。」

  然後,她停頓了一會兒,補充道:「告訴了阿渡大人不該說的事,小黑碳之前是在和自己生氣。」

  沈渡忍不住柔和了聲音:「之前的事和小黑碳無關,你沒做錯什麼。」

  但這個頂多只有五歲的孩子明顯不這麼想。

  「好大人的情緒比什麼都重要。」小黑碳看著腳前的地面說,「所以好大人高興,小黑碳也高興。」

  「……」

  她聽見自己說:「他最近過得好嗎?」

  「嗯。」小黑碳點了點頭,好像如果不這麼做,就無法強調接下來的話語的重要性似的。

  「好大人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小黑碳從有記憶起就一直跟在好大人的身邊,但是好大人一直都很寂寞。」

  買刨冰的人回來了。

  「……好吃嗎?」麻倉好很自然地在桌邊坐下來,仿佛並沒有聽見兩人之前的談話。

  小黑碳握著勺子,挖起一塊刨冰。

  那塊刨冰太大了,小黑碳被冰得抖了一下,毛茸茸卷乎乎的頭發都差點豎起來。

  麻倉好笑起來。

  「好大人壞心眼!都不提醒小黑碳。」

  「抱歉抱歉,店裡有餐巾紙。」

  小黑碳跳下椅子,朝草坪對面的刨冰店跑過去了。

  加州是個奇怪的地方,太陽明亮到刺眼,拂過的涼風卻很舒服。雲影在頭頂的遮陽傘上滑過,海邊的摩天輪緩緩轉動,很多游客在下方排隊,帶著家人和朋友。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頓了頓,「聽說明尼蘇達州冬天最冷零下三十多度,所以那裡有室內的游樂場,和巨大的商場合並在一起。」

  「……」

  「你能想像嗎?室內的游樂場誒。」

  停頓許久,沈渡慢慢放下勺子:「——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不會破壞目前氣氛的話題。」

  麻倉好:「你在難過什麼?」

  「你明明知道的。」

  噴泉的水柱停在半空,笑鬧的孩子停止奔跑,背景裡嘈雜的人聲如潮水慢慢褪色淡去,她看著面前的刨冰,說:「你那邊的世界也有這樣的地方吧。」

  熱鬧的旅游勝地,朋友和家人一起度過愉快時光的購物廣場,海邊的摩天輪,來來往往的人群。

  消滅全人類這件事,作為抽像的概念存在時,尚且有冷靜討論的余地。

  沈渡敲著碗裡的刨冰,冰塊的碎屑一點一點落下來。

  「如果你成為了通靈王,這樣的地方也不會存在了。」

  所謂的毀滅人類這件事,意味著早上和你打招呼的鄰居,街上和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和家人一起坐摩天輪的游客,以及將刨冰遞到你手裡的店員——這些人,全部都會消失不見。

  人類消失後,這樣的地方會很快荒廢,摩天輪會爬上斑駁鐵鏽,地面的縫隙裡會生出雜草,對於在天際翱翔的海鷗,和海裡不用再呼吸塑料顆粒的魚群來說,這也許會是一件無與倫比的喜訊。

  當然,大部分時候她根本就不會去想這件事。

  但偏偏像今天這樣,和他在一起,她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快樂,想著時間如果能慢下來就好了的時候。

  她會忽然全部想起來。

  「我有時候都不知道。」沈渡輕聲說。

  碗裡的刨冰慢慢融化。

  「是知道你打算毀滅人類這件事,還是依然愛著你這件事,究竟是哪一方更加讓我痛苦。」

  現在是八月中。

  噴泉落下,在草坪上奔跑的孩子摔了一跤,在家長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去拿餐巾紙的小黑碳還沒回來。

  沈渡撐著桌面站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間。」

  洗手間在商店街的過道裡,她放下包,正要打開水龍頭時,包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停頓片刻,她從包裡拿出手機,發來消息的是她從來沒有交談過的人。

  遮面的墨西哥吉他手叫佩約戴。

  對方發來的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話。

  「你知道那位大人能看穿人心這件事嗎?」


第54章

  公園裡的孩子在蕩秋千。

  嘎吱——嘎吱——秋千在孩子的笑聲中高高蕩起,隨後又在傍晚漸起的風中穩穩落回家長手中。

  蕩秋千的聲音起起落落,火燒雲鋪滿天邊,在沙坑裡堆城堡的孩子定睛看著一個方向許久,站起身,指著空無一人的長凳說:

  「貓。」

  但是小孩子的話沒有人會當真。

  「該回家了。」旁邊的家長彎下腰,拍掉孩子衣服上的沙粒。

  「是一只像人的貓。」

  「好了,知道了,我們先回家,明天再來看貓,好不好?」

  「……」

  秋千慢慢停止晃蕩,太陽的余暉將世界的影子拉得很長,孩子的笑聲離開後,公園裡只剩下溫暖寂寞的夕陽,和長長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戴著橙色耳機的少年,在空無一人的長凳旁邊停下腳步。

  「你不回去嗎?」

  坐在長凳上的貓又,看著天邊的夕陽沒有回頭。

  「太復雜的感情我可能不太理解。」麻倉葉插著褲兜,和股宗一起看向遠方的火燒雲,「但只要心裡還想見到對方的話,就一定會有辦法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

  「就算活了一千年,貓這種生物也依然不喜歡回家啊。」

  「准確點來說,是貓又。」

  股宗的聲音十分平靜。

  「葉少爺今天不是去了海邊的購物公園嗎?」

  「啊,你說那件事嗎,已經回來了。」麻倉葉側了側頭,「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是氣氛改變了……吧。」

  他笑著說:「然後我們就都回來了。」

  天空層次漸變,晚霞由燃燒的赤紅渡向淺淡的鮭粉,沙沙的晚風拂過公園周邊的樹林,葉片窸窣摩挲著,發出落雨一般柔軟的聲音。

  股宗看著消失的夕陽,慢慢眯起眼睛。

  「……不是不喜歡回家,是不能。」

  兩條尾巴的貓又,一直坐在長凳上。

  「小生無顏面對那位大人。」

  夕陽在視野裡漸漸模糊成搖曳的燭光,回憶裡的那一年是公元999年,羅睺星時隔五百年回歸地球,再次拉開了通靈人大戰的序幕。

  平安京滿目瘡痍,兩年前被火燒毀的長街尚未重建,入夜之後,魑魅魍魎四處橫行,門戶緊閉的平安京仿若一座空城。

  貓靈回到左京三條的宅邸,黑漆漆的走廊上點著微弱的火光。夜風襲來時,青銅燈忽閃搖晃,宅邸裡的鬼影追逐嬉笑著,在視野的邊緣裡一閃而逝。

  空蕩蕩的宅邸裡,寂靜在黑暗中回響。沒有點燈的房間裡棲居著數量眾多的鬼,誕生自人心黑暗的鬼如今代替了這個宅邸裡原本的式神,任養出它們的主人驅使。

  書房裡,眾多的小鬼正在忙碌,它們或端著燭台,或捧著卷軸,吱吱怪叫著圍繞在翻閱古籍的大陰陽師身邊。

  朱紅的咒文脫離紙面,自動打開的卷軸一路鋪到門邊,天井的陰影裡,密密麻麻的鬼影窸窣著,從書架頂端搬下書籍。

  端著燭台的小鬼被同伴絆了一跤,大陰陽師停下動作,飄在空中的咒文倏然凝固。

  「太吵了。」

  黯淡的燭火不足以照亮黑暗,陰影如濃墨在地上流淌,小鬼們噤若寒蟬地離開大陰陽師的身邊,乖乖退入陰影的角落。

  注意到門邊的動靜,麻倉葉王慢慢轉過頭。

  「……你回來了,股宗。」

  大陰陽師抬起手,溫柔地說:「過來。」

  貓靈依偎到主人懷裡。燭火明明滅滅,在牆壁和地面上拖出漆黑的陰影,朱紅的禁咒在紙面上浮動著,仿佛有生命一般,隨時都會脫紙而出。

  「神明是存在的。」

  那一年,大陰陽師麻倉葉王得知了通靈人大戰的存在。他撫摸著待在懷裡的貓靈,散落在周圍的卷軸密密麻麻寫滿了鮮紅的禁咒。

  「每隔五百年,神明會在有能力的人之中選拔。只要成為了神,就能推翻已有的世界。」

  靈魂並不會覺得冷,貓靈早已喪失了對冷熱的感知,不會再感到飢餓,也不會再感到疼痛。

  它忍不住將自己圈得緊了一些,但就算圈得再怎麼緊,也仍舊在主人懷裡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麻倉葉王摸了摸它的腦袋,笑著說:

  「我會成為神。」

  為了成為神,貓靈的主人殘酷無情地殺了很多人。

  ——「股宗,為什麼你會這麼像人呢?」

  因為貓無法明白人類的心為什麼會被黑暗吞噬。

  貓無法明白,為什麼擁有靈視的人最終會被同化成鬼。

  若想拯救曾經溫柔的主人,就必須先理解他的痛苦。

  因此,為了理解人的痛苦,為了明白深愛的主人墮為鬼的原因,貓花了漫長的時間變成人。

  它花了漫長的時間學會人類的語言,學會像人類一樣行走說話,甚至連思想都變得無限趨近於人。

  它最後變得過於像個人類,卻反而丟失了真正重要的東西。

  它離開麻倉家,用剩下的五百年去旅行,去尋找答案,學著它一千多年前的主人,讀了許許多多的書。

  但是答案最後都不在書裡。

  回憶裡的燭火失去焦距,漸漸模糊成一千多年後天邊殘存的夕陽。

  「葉少爺。」坐在長凳上的貓又說,「小生有一些事必須告訴你。」

  ……

  2021年8月17日,美國加州南部,一棟廢棄的建築裡,棕色皮膚的男人悄無聲息地穿過廢墟,在月光邊沿的陰影裡拉下蒙面的頭巾。

  「……其他人呢?」

  蛛絲般的月光從裂開的天花板漏下,這裡似乎曾經是一個寬敞的大廳,露出鋼筋的承重柱高達幾米,宛若巨人的骨架一般撐起上層的建築。

  「他們會來的。」墨西哥吉他手撥弄了幾下吉他,仿佛在給手裡的樂器的調音,「你們月組的其他人呢?」

  「不知道。」塔拜因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忽然來到這個奇怪的時代,我還沒來得及和其他人取得聯系。好大人……」

  「我們之前的談話你還記得嗎?」手裡的吉他嗡鳴一聲,佩約戴突兀地換了個話題。

  「……」

  「那個時候,」他仰起臉,「你說你有時候會搞不懂那個人在想什麼。」

  「……注意你的言辭,佩約戴。」

  「不管我們怎麼失敗,就算是當著敵人的面逃回來也好,在第一輪淘汰賽上輸給對手了也好,那位大人總是會笑盈盈地迎接我們回來。」

  佩約戴慢慢收回視線:「我當時問你,『你覺得害怕嗎,塔拜因?』你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我和你見面不是為了討論……」

  「你說,『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就像沒有感情一樣。』」

  撥弄吉他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漫不經心地一下又一下,在月光如霧的廢墟中回蕩。

  「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塔拜因。」佩約戴笑道,「那位大人是有感情的,他有感情——」

  「他只是不在乎我們這些人而已。」

  琴弦繃斷,吉他的音色陡然一變,似乎沒想到朝夕相處的同伴會突然叛變,被巨大的骨刀刺穿的瞬間,男人的臉上的神情無比震驚。

  髑髏模樣的巨大超靈體抽出骨刀,佩約戴抱著吉他,放聲大笑。

  其他人趕到時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塔拜因倒在血泊裡,佩約戴站在旁邊,笑得仿佛眼淚都要流出來。

  「……你做了什麼?!」

  佩約戴側了側頭,仿佛這才意識到來人,虛無的目光掃過在場的眾人,微笑的聲音不緊不慢。

  「你們都來了啊。」

  佩約戴抱著吉他站直了點。

  「不要這麼大驚小怪嘛,」他靠著背後的牆壁,凝望鋼筋混凝土廢墟上的月光,「如果不是遇見了好大人,塔拜因他早就葬身於中丨東的戰火,我只是修復了他原本的命運而已。」

  「……你這個混蛋在說什麼鬼話!你是想背叛好大人嗎?!」

  「怎麼會。」佩約戴大笑著說,「那位大人曾經是我的神明,我怎麼會想著背叛他。」

  他彈著手裡琴弦破碎的吉他。

  「甘娜。」

  佩約戴毫無預兆地點出藍發御姐的名字。

  「遇見好大人之前,你的家族被人毀滅,一心只想著復仇。」

  「馬琪露塔和瑪莉歐。」這是橙發魔女和哥特少女的名字。

  「因為流著魔女的血統,你們曾經多番遭受自詡正義的人們的迫害。」

  「布羅肯。」

  佩約戴的笑容詭異起來。

  「你因為成長障礙遭到家人幽禁,第一次見面就被那位大人燒斷了四肢,但卻因此獲得了新的力量,終於脫離長期的幽禁。」

  他繼續彈著吉他,吉他聲越來越急,剩下的琴弦接連繃斷。

  「至於我,我當然也和你們一樣,遇見那位大人之前,我的人生混沌黑暗,是那位大人給我們帶來了光明,為我們指引了未來的方向。」

  佩約戴一邊笑一邊搖頭,笑得渾身發抖。

  「你們是不是曾經覺得,只有那位大人明白自己在想什麼?只有那位大人了解我的痛苦,是好大人給了我在這個腐爛的世界裡活下去的希望,那位大人就是我的神明,為了他我可以無所不能,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啪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也繃斷了。

  「他也許確實是神明。」佩約戴安靜下來。

  他抱著手裡的吉他,笑道:「但在那位大人的眼裡,我們什麼都不是。」

  他大笑:「我們什麼都不是!」

  「……我受夠了!我要殺了你!!」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殺氣凜冽的持有靈一躍而出,巨大的髑髏再次揮動骨刀,佩約戴站在原地,注視著憤怒無比的同伴:

  「那位大人有看穿人心的能力。」

  靜止的時間合攏,鋒利的骨刀遽然揮下,沒有遭到任何阻攔。

  滾燙的鮮血濺射而出,剩下的人似乎一時忘了反應,面色蒼白地僵在原地。

  「……說謊。」喃喃自語般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在說謊……!!」

  ——「不,他沒有說謊。」

  滾燙到刺目的烈火剎那燃起,廢墟陷落火海,空氣的溫度急劇攀升,巨大的火之惡魔背脊貼上鋼筋混泥土的天花板,麻倉好的身影從火靈背後顯露出來。

  他笑吟吟地說:「我確實有讀心的能力。」

  沒有料到他會出現,所有人都凝住了。

  披著鬥篷的少年姿態閑散地在廢墟高處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你們如果還有什麼想說的,可以快一點嗎?」

  燃燒的火焰包圍了廢墟,他托著下巴,彎了彎眼睛,補充:「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還活著的人張了張口,卻沒有完整的聲音從喉嚨裡出來。

  「……好……大人?」

  「如果你們沒有想說的話,那就開始回收吧。」麻倉好笑眯眯地說,「作為我一手培養起來的家臣,讓你們把靈魂獻給火靈當養料不過分吧?」

  巨大的火之惡魔彎下身軀,可怕的火海不斷高漲,幾乎完全遮蔽了視野。

  鋼筋混泥土的建築似乎開始在高溫中融化,熔斷的建築物朝地面滴落下來,天花板好像變低了,也有可能是地面的人類在火靈的襯托下變得渺小無比。

  有人往後退了一步,但後面不是火海就是牆壁。

  仿佛沒看到那些恐懼的反應,麻倉好微垂眼簾,琥珀色的眼底映入燒得熾亮的火光。

  「畢竟,如果沒有我的話,你們根本不會活到現在。」

  火靈張開嘴,粘合的嘴縫拉扯裂開到最大,露出喉嚨裡滾燙的深淵,眼見著就要將人生吞下去。

  ——「夠了。」

  雪白的刀光劈開火海的一隅,月光短暫地再次落下,手持布都御魂之劍的少年站在廢墟前,抬頭仰望上方的身影。

  「住手吧,好。」

  麻倉葉的臉上沒有笑容,看起來甚至有些難過。


第55章

  廚房裡的時鐘指向晚上的十點十五分。

  灶台慢慢由中火轉向小火,藍色的火苗一圈圈小下去,最後徹底偃旗息鼓。

  沈渡端著剛出鍋的面條回到桌邊,打開寫到一半的文檔,手指落到鍵盤上之前,她頓了頓,滑開手機,亮起的屏幕依然停留在沒有收到回復的聊天界面上。

  和對方聊天記錄總共只有三條,最後兩條都是她發的。

  「你知道那位大人能看穿人心這件事嗎?」

  「知道,怎麼了嗎?」

  「如果有什麼需要的,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兩條消息都如同泥牛入海,對方突兀地發來第一句話後就沒了下文,如果不是聊天記錄清清楚楚,她幾乎都要懷疑那條最初的消息是她想像出來的。

  沈渡將手機蓋回桌面上。

  牆上的分針緩慢轉動,這個時間小黑碳已經上樓睡覺去了,回房間之前,小不點的臉上一直帶著可憐兮兮的表情,淚汪汪的大眼睛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閃爍的光標停在原處,她打出一行字,停頓片刻後,又逐字刪掉了那一句話的內容。

  盯著筆記本的屏幕,她逐字敲著退格鍵,對旁邊的拉基斯特說:

  「這次的事我不能插手嗎,還是說,我應該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端起黑咖啡的男人動作沒有一絲停頓:「您是指什麼?」

  「我覺得,你們好像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刪完最後一個字,她重新將手指放到鍵盤上,修改起之前的語法。

  「我曾經是個陰陽師,現在姑且也是。換句話說,我和你們一樣,也是通靈人。」

  「……」

  「現在那東西叫什麼來著?哦對,巫力值。根據巫力值來判斷,你是他最強的下屬。」

  沈渡敲了一下回車鍵,換到新的段落。

  「將最得力的部下留在我這裡,他是怎麼想的?」

  拉基斯特端著咖啡沒有說話。

  對麻倉好忠心耿耿的男人不會回答她的話,沈渡嘆了口氣:「……算了。」

  她合上筆記本電腦:「我上樓看一下那些未成年睡沒睡。」

  未成年人都在長身體的階段,充足的睡眠十分必要。

  這一突擊檢查,就發現樓上的未成年少了一個。

  麻倉葉的三個小伙伴和她面面相覷。

  「……葉君呢?」

  「不知道。」

  沈渡點點頭,正要關上門。

  「等一下。」

  她和三人的交流不多,也許是因為麻倉好的存在總是人十分緊張,每次他一出現,在場的人就全部忙著防備他去了,根本無法進入輕松聊天的氛圍。

  今天麻倉好難得不在,三人明顯有話要說,而且這些話似乎憋很久了。

  「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麼事?」

  「就是……」接下來的話似乎有些讓人難以啟齒,霍洛霍洛支支吾吾許久,煩躁地抓起自己的頭發,最後是巧克力愛情爽快地比出一個拇指:「就是你和那家伙的事。」

  道蓮:「……為什麼要比拇指?」

  巧克力愛情遲疑道:「為了緩解尷尬?」

  「……」

  沈渡忍住笑:「是真的,但是為什麼要這麼問?」

  「……因為難以想像。」

  霍洛霍洛嘖了一聲:「你和那家伙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蠢貨。」道蓮抱著手臂靠在窗邊,「千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

  沈渡覺得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你們想問的,是不是他變了很多?」

  三人不說話了。

  「……怎麼說呢。」她抬起頭,想了一會兒,「人類體內的細胞,新陳代謝的周期是七年。從生理上的角度來說,我們和七年前的自己截然不同,和七年後的自己也完全不一樣。」

  「就算是現在,我們體內的細胞構成也和一秒前的自己不同,人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沒有什麼人會保持不變。」

  聲音微頓,沈渡繼續道:「……我其實不太喜歡別人對我說『你變了』,因為一般別人這麼說的時候,他們真正的意思是你變得和他們期望中的不一樣了。」

  但是人沒有義務回應他人的期待,也沒有義務為他人停留或改變自己。

  「因為我自己也不喜歡,所以我一般也不會用同樣的說法評價別人。」

  而且,說不定她也改變了。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和千年前在平安京停留的自己有所不同。

  時間的流動無法停止,有些軌道一旦錯開就難以重合,過去這種東西,因為無法改變所以才會被稱為過去。

  「……抱歉,我可能給了個沒什麼用的回答。」

  沈渡收回視線。

  「但是跨越千年的時間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沒有辦法感同身受。」

  如果只是幾百年還好,她說不定可以努力延展一下自己的想像,但千年的時間橫亙在眼前,以她的經歷根本無法揣測。

  她不知道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去過哪裡,在想什麼,是什麼支撐著他跨越了千年的時光。

  她笑道:「所以我說不出來。」

  ——「你變了。」這樣的話。

  ……

  火海包圍了廢墟,空氣在熱浪中扭曲,坐在廢墟上的人望著下方的少年,眯了眯眼睛笑道:「這就是你在地獄的修行中獲得的力量嗎?這個甲縛式超靈體還算不錯。」

  羽翼般的護甲環繞在麻倉葉身側,他左手握著布都御魂之劍,右手操縱戰甲延伸出的白色長刀,白色的甲縛式超靈體看起來宛若展翅的白鵠,極其出色地將攻防融為一體。

  麻倉葉好像無奈地笑了一下:「和你在地獄修行的九百年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麻倉好不置可否:「你想憑這個阻止我嗎?」

  「不,既然你能讀心就應該明白,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談談。」

  麻倉好微笑道:「這就是你在多管閑事了,葉。」

  刺目的烈焰翻湧,周圍的景色一片赤紅,張開深淵巨口的火靈停在身體僵硬的幾人面前。

  「佩約戴本來就想死在我手中,我現在只是滿足他的這份心願而已。」

  麻倉葉直視著他道:「那其他人呢?」

  麻倉好唔了一聲,托著下巴笑回答:「本來就是屬於我的靈魂,讓火靈吃掉也沒什麼關系吧?」

  「……」

  斷斷續續的笑聲響了起來,佩約戴對臉色蒼白的同伴說:「我說了,他根本就不在乎。」

  「我們的信念建立在謊言之上,我們的生命從一開始就無足輕重,一切只是一場虛無的騙局,只有我們自己當了真,我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到底算什麼呢,當然是什麼都不算。」

  佩約戴笑出眼淚:「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麻倉好彎起眼眸,和顏悅色地對麻倉葉說:「你看。」

  他抬了抬手,巨大的火之惡魔如同活過來的石像,在熊熊燃燒的火海中朝地面渺小的人影張開下頜。

  「……好!」麻倉葉臉色一變,攥緊武器正要衝過去。

  火海燃燒的聲音中,手機鈴聲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

  震動的聲音持續嗡鳴著,在詭異的寂靜中格外清晰,火靈停下動作,連劈啪作響的烈火都似乎短暫小了下去。

  手機屏幕亮起,麻倉好斂起笑意,垂眸看著屏幕上的來電號碼。

  仿佛是許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過後。

  在鈴聲即將消失的前一刻,他滑開屏幕,按下接聽鍵。

  「……喂?」

  沈渡握著手機,站在窗邊。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看著哪裡,於是只好注視自己在窗上的倒影。

  那邊的人沒有出聲。

  兩人都沉默著,作為一個成年人,她覺得自己應該承擔起開口找話題的責任。

  「……你那邊是不是信號不太好?」

  背景裡充斥著奇怪的雜音,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隆隆作響。

  麻倉好的聲音頓了頓:「不會。」

  那些奇怪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變得安靜而溫馴,恬和似窗外此時的月光。

  假定兩人現在的物理距離夠遠,她忽然意識到,這好像是兩人第一次在他無法讀心的情況下交談。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不,說不定兩人都在想著同樣的事。

  「我是……」沈渡頓了頓,「我是想為今天的事說一聲抱歉。」

  「……」

  她看向窗外的月亮。

  「在購物公園的時候,我可能說得太過分了一些。」

  「你讓我很痛苦。」

  「但是你當時並沒有說錯。」麻倉好的聲音非常溫和。

  盡管知道他看不見,她還是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她說,「就算沒有說錯,也不代表我應該說出來。」

  她抱著手臂,站在窗前。

  「比起正確與否,你的情緒對我來說更重要,所以那句話說出來就是錯的。」

  很多時候,人並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心裡湧出的想法,但人們可以選擇說出口的話。

  因此,比起心裡想的事物,有時候說出口的話語更能代表一個人真正的選擇。

  「對不起。」

  「……」那邊的人久久沒有回話。

  他沉默的時間太長了,以至於她不得不出聲確認:「你還在聽嗎?」

  「我在聽。」

  「那……你待會兒要不要回來吃夜宵?」沈渡想了想,補充,「我做了點面。」

  「……我很期待。」

  通話結束了。

  寂靜蔓延擴散,消失的烈火沒有在地面留下焦黑的燒痕,如霧的月光重新從破口漏下,廢墟中傳來一聲輕響,脫力的人跌坐在地,明白自己和死亡擦身而過。

  麻倉好轉過身,沒有再去看其他人。

  「你剛才說,你想和我談一談。」鬥篷被風揚起,他輕輕巧巧跳下廢墟,來到呆愣的麻倉葉面前。

  「那就快點吧。」麻倉好說,「這裡不適合談話。」

  隨著一聲轟燃,烈焰在他身後展開,再次顯形的火靈將麻倉葉往手裡一托,等麻倉葉再次回過神來時,兩人已經來到夜風呼嘯的高樓頂層。

  遙遠的地面,洛杉磯的市中心車流如織,耀眼的燈光滲出黑暗的縫隙,霓虹燈的街道星羅棋布。

  「好了,這裡就不會有人打擾我們談話了。」風聲遠去後,寂靜的月光覆蓋下來。

  五芒星的耳飾隨著麻倉好側頭的動作晃了晃,他笑著補充:「你不害怕嗎?」

  麻倉葉緩緩松開刀柄:「不會。」

  「如果是以前的話,我可能還真的會有點緊張。」

  「……哦?」

  「但是這些天我已經明白了,」麻倉葉以松了口氣的聲音笑道,「你的弱點是什麼。」

  「……」

  麻倉好眼眸微眯:「注意你接下來的言辭。」

  麻倉葉沒有立刻開口,他抬頭看向夜空,今晚的月亮說不上很亮,銀幣般的月亮缺了一個口子。遙遠的雲層中,飛機尾翼的燈光在黑暗中如星辰閃爍。

  「在帕契族的五大精靈之中,你為什麼當時偏偏選了火靈?」

  洛杉磯的夜空星辰寥寥,地面上的光河卻無比璀璨,星星點點的燈光彙聚在一起,織成在黑暗中蜿蜒的光帶。

  「因為這是對人類絕妙的諷刺。」

  夜風再次呼嘯而來,鬥篷在風中烈烈翻飛,麻倉好笑盈盈地回答:「火焰給人類的社會帶來了文明之光,用同樣的火焰終結人類的文明再合適不過。」

  「是嗎。」麻倉葉看著夜空說,「其實是為了復仇吧?」

  「……」

  「股宗都告訴我了。」他收回視線,「包括千年前的事。」

  麻倉好的表情冷下來。

  「你確定你要毀滅人類嗎?」麻倉葉問他。

  「你一直不展示自己持有靈的原因很簡單吧?」

  遠離地面的高空,亙古不變的月亮照亮了兩人的身影。

  少年溫和地說:

  「你擔心她怕火。」


第56章

  麻倉好和麻倉葉是一起回來的。

  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兩人一副在外面散步偶遇的模樣,也不知道聊了些什麼。

  聽說麻倉葉參加通靈人大戰時才得知自己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以兩人目前的表現來看,他們好像相處得不錯,已經熟稔到一起晚歸的地步。

  深夜時分,廚房的燈光照亮了黑暗的走廊。

  麻倉好笑眯眯地托著下巴看著對面的人,以及他面前的那碗面。

  正要拿起筷子的麻倉葉:「……」

  沈渡:「怎麼了嗎?」

  「沒什麼。」麻倉好微笑著說,「我只是在想,原來夜宵有兩份。」

  「……」

  都一千多歲的人了。

  麻倉好喔了一聲,不緊不慢地笑道:「這種時候我就不算未成年人了嗎。」

  「……好了,別玩了。」沈渡無奈地拿出一罐鹹菜,放到這個千年老祖宗面前。

  「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

  未成年熬夜會長不高,這一點麻倉葉那個叫道蓮的小伙伴就做得特別好,每晚雷打不動准時上床睡覺。

  麻倉好的家臣如約搬出去之後,房子明顯空了不少,洗衣機和烘干機的使用時間也不再像之前安排得那麼緊湊。

  麻倉好的個人穿衣風格比較獨特,她曾經擔心他的衣服會弄壞洗衣機,後來才發現他的露指手套上的樂高是可以拆卸的。

  說實話,他的隊伍不應該叫什麼星組、花組、地組、月組,應該統一叫樂高組,因為他們每個人的衣服上都有樂高配件,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搞什麼樂高崇拜。

  沈渡在樓下洗好個人衣物,回到二樓的房間時,洗完澡的麻倉好披著毛巾坐在地毯上,在她開門的那一刻看了過來。

  這些天她已經發現了,他的換洗衣物統共就只有兩套,一套是他那身極具印第安風格的鬥篷裝,另一套就是他現在穿在身上的紅色運動衫。

  「……」

  兩人對視半晌。

  浴室裡有負離子吹風機和護發精油。

  麻倉好露出微笑:「我不太用那些東西。」

  她發現,活了很久的人,臉皮似乎會變得特別厚。

  光澤柔順的棕色長發濕漉漉地滴著水珠,沈渡忍了忍,最後還是沒能忍住:「你轉過身去。」

  這可能是他到目前為止最聽話的一次了。

  她將毛巾蓋到麻倉好頭上,他低著頭,嘴邊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別笑。你再笑我就不幫你擦干頭發了。」

  擦完頭發還要吹,吹到半干的時候要抹護發精油,頭發吹得差不多了,最後還需要用梳子梳順。

  她捧起一段頭發,從發尾開始慢慢梳理,千年前的麻倉葉王頭發好像也是這個長度,光澤如瀑的長發垂落腰際,平安時代的人們以長發為美,從牛車御簾底下流露出來的袖擺和長發都是判斷一個人美麗與否的標准。

  那個時候,她就覺得他的頭發很漂亮。

  早上不想起床的時候,賴在他懷裡不想動的時候,她有時候會將漂亮的長發攏在指尖,一圈又一圈地繞著玩兒。

  麻倉好回過頭。

  「……抱歉,我不應該想的。」她平靜地垂下視線,繼續梳理捧在手中的長發。

  但那一段長發從手心滑走散落,麻倉好轉過身,手掌撐著地毯,身體微微前傾,逆著背後的燈光問她:

  「觸碰也不行嗎?」

  他的聲音含著笑意,眼神卻很認真。

  兩人的距離本來就離得很近,麻倉好抬起手,指尖觸上她的臉頰,仿佛想撥開她頰邊的碎發一般,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龐。

  「阿渡?」

  這是他以前經常做的動作,她忍不住恍了一下神。

  只是恍神的剎那,光影被遮蔽,麻倉好微微偏頭,貼著她的呼吸吻上來。

  前一刻還溫柔地攏著她臉頰的手指,穿過發梢扣住她的後腦勺,墊住了她在那個瞬間想要後退的衝動。

  時隔千年的親吻從一開始就不是簡單的淺嘗輒止,熟悉又陌生的戰栗湧上來,對彼此的過於熟悉在此時成了致命的弊端。

  倒到地毯上的那一刻,混亂的理智終於回籠,她偏過頭。

  溫熱的呼吸停留在她頸側的皮膚上。

  沉默的空間裡只剩下微亂的呼吸和心髒跳動的聲音。

  手撐在他的胸膛上,沈渡別過臉,偏頭看著旁邊的床底。

  許久後,聲音再次平緩下來的麻倉好說:「要我出去嗎?」

  「……」

  沈渡沒有抬起視線。

  「……也不全是你的問題。」她輕輕推開他,從地毯上坐起身,「幾天前你就應該搬出去了。」

  這裡的搬出去,特指去別的房間裡睡,而不是留在她的房間繼續打地鋪。

  「這次我們扯平。」她微微別開目光,「你還是去別的房間睡比較好。」

  麻倉好動了動手指,似乎想說什麼,但他只是微笑著道了一聲好,轉身離開了房間。

  後半夜,沈渡是在熟悉的疼痛中醒過來的。

  一開始只是不舒服的墜脹感,後來疼痛逐漸擴散,疼得她思維都有些發麻,雖然已經習慣了這種一天前的疼痛……不,她不習慣。

  沈渡忍著痛,在黑暗中翻過身。

  好疼。

  ……還是好疼。

  她將臉埋進枕頭裡,旁邊忽然傳來啪的一聲輕響,過分明亮的床頭燈亮了起來。

  「阿渡?」

  燈光太刺眼了,下一秒,床頭燈再次熄滅,斑駁的光影還殘留在視野裡,柔軟的黑暗已經再次合攏。

  她松了口氣,睜開眼睛:「……止痛藥在廚房的抽屜裡。」

  混沌深沉的夜色裡,她看不清站在床邊俯身查探她狀況的身影,只能感覺到他的手掌貼到她額頭上的溫度。

  「你在出冷汗。」

  「……我沒事。」習慣了就好。

  麻倉好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以前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才正常。

  在平安時代的那十年,她的時間一直都是靜止不動的。

  疼痛稍緩,沈渡靠著枕頭休息,昏昏沉沉間,麻倉好帶著止痛藥回來了。她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一團暗紅色的光芒慢慢飄過來,她眯起眼睛,發現那好像是一個她從沒見過的持有靈。

  球形的持有靈像剔透的玻璃珠一樣,裡面流轉著漂亮卻不會過分耀眼的火光,看起來就像有人將液態的火焰封存到了球形的透明容器裡。

  ……好迷你。

  她一時都忘了疼痛。

  麻倉好讓她靠到他的肩膀上,將藥片和水杯遞過來。

  她伸出手,一摸那個杯子——涼的。

  「……」

  紅色的持有靈看了看麻倉好,小心翼翼地飄過來,她手中的水杯很快變得溫暖起來。

  「這是我的持有靈。」麻倉好頓了頓,語氣溫和地補充,「它可以改變周圍環境的溫度。」

  紅色的球形持有靈有著熒綠色的眼睛,仔細一看的話腦袋上似乎還長著鹿一般的犄角。

  她很快就發現了這個持有靈的便利性,它不僅能照明,燒水,而且還能當個暖手寶。

  麻倉好的持有靈解除球形狀態時,看起來就像一只墨西哥鈍口螈,那是一種粉色的兩棲類生物,長相比蜥蜴圓潤很多。

  它乖乖地被她抱在懷裡,自覺圈成一團,非常體貼地開始散發溫熱的暖意,變幻溫度時,它體內的光之紋路流動起來,看起來就如同某種美麗的火光,炫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她將紅色的蠑螈,不是,持有靈抱在懷裡,抬手摸了摸它頭上硬邦邦的角,然後又摸了一下,轉移注意力後連疼痛都在不知不覺間減輕不少。

  也有可能是止痛藥起了作用,沈渡回過神,發現她還靠在麻倉好身上,他坐在她床邊,似乎一直都在觀察她的反應。

  她輕咳一聲,收回手。

  「說起來,我有一件事一直忘了問你。」

  「什麼?」

  「你的部下知道你有靈視這件事嗎?」

  「不,」麻倉好溫和地回答,「只有拉基斯特和小黑碳知道我能讀心。」

  她下意識看了一眼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正想著要怎麼提起佩約戴給她發的信息。

  「我已經知道了。」

  麻倉好的語氣十分平靜,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這件事我已經讓拉基斯特去處理了。」他似乎想抬手碰碰她的臉頰,但最後只是坐在床邊,任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眯起眼睛,笑道:「你不用擔心。」

  沈渡抬起頭,懷裡的持有靈持續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她借著那柔和的微光,在黑暗裡看了他好一會兒:「那你呢?你也沒事嗎?」

  麻倉好側了側頭,柔軟的長發隨著他的動作滑落,蹭過她和他靠在一起的肩膀。

  「我已經習慣了。」他微笑著,語氣輕柔地說,「大家都很怕我,我早就有被背叛的感覺了。」

  「……」

  「還疼嗎?」

  她慢慢搖頭:「這種疼痛,吃一下止痛藥就好了。」

  時間可能是凌晨四點,也有可能是凌晨五點。

  再次醒來時,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進來。紅色的持有靈一動不動地趴在她懷裡,保持著她昏昏睡去前看到的模樣。

  她發現自己還靠在麻倉好身上,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他微微低頭,笑著問:「醒了?」

  下樓時,廚房裡已經擺上了午餐。

  拉基斯特和小黑碳都在,麻倉葉和他的同伴們也坐在桌邊,經過將近一周的相處,前不久還打得你死我活的兩方人馬已經能夠心平氣和地坐在廚房裡一起用餐。

  和平的氛圍在兩人抵達廚房時出現了一絲詭異的裂痕。

  沈渡頓了頓,一開始覺得氣氛的改變可能是麻倉好造成的,沿著眾人的視線,她很快發現他們盯著的並不是麻倉好本人,而是待在她懷裡的持有靈。

  拉基斯特很快移開視線,小黑碳也跟著乖巧地收回目光。

  麻倉葉等人的持有靈靜止在空中,她發現球形的持有靈也能露出震驚的表情。

  考慮到有些人可能沒有見過麻倉好的持有靈,沈渡想了想,以安撫般的語氣說:

  「不用擔心,它很溫順。」


第57章

  麻倉好的持有靈叫火靈。

  同樣的持有靈可以變幻成不同的形態,也許是為了節省空間,讓房間在視覺上看起來沒有那麼擁擠,屋裡的持有靈大部分時候都維持著球體的形狀。

  這意味著她每天一抬頭,幾乎都能看見一兩個球形的持有靈從腦袋上飄過去。

  通靈人有通靈人的社交圈,持有靈也有持有靈的生態圈。

  看見一堆球,啊不是,一堆持有靈擠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體驗。

  經過這幾日的觀察,沈渡發現,火靈好像不太受其他持有靈歡迎。

  她從筆記本電腦上抬起視線,正好看見暗紅色的持有靈張大嘴巴——原來它的嘴巴能張得這麼大嗎——然後僵硬地打了個哈欠。

  其他的持有靈飛快四散,那個畫面就和打桌球或保齡球差不多,幾個圓球以火靈為中心立刻飄遠了許多。但是屋子就這麼大,它們飄得再遠也遠不到哪裡去。

  沈渡收回目光,繼續寫文書。

  這件事一再耽擱,已經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這些天她幾乎都要忘了這個暑假最重要的任務是寫完申請研究生項目的文書。

  罪魁禍首之一笑眯眯地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寫了幾個段落,但麻倉好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強了,她敲下回車鍵。

  「你就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嗎?」

  胳膊肘靠在沙發背上,他撐著臉頰,微笑著問:「比如什麼?」

  「比如別的要緊事。」

  「讓我想想。」麻倉好作出思考的模樣,他停頓片刻,笑著回答:「沒有。」

  她差點蓋上電腦,但是她忍住了。

  「就算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你也不需要一直盯著我。」

  「影響到你了嗎?」

  沈渡在心裡告訴自己,她是個成年人了,旁邊的這位祖宗雖然活了一千多年,但現在殼子只有十幾歲,她要耐心,她要冷靜——

  她停止敲鍵盤。

  「你覺得呢?」

  麻倉好做出讓步:「我可以坐遠點。」

  「你還可以上樓,或者出去散個步也行。」

  「那你要去散步嗎?」他溫和地說,「正好可以找一下靈感。」

  沈渡閉了閉眼,她仰起頭,以認命的聲音說:

  「你在旁邊的時候我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

  「是嗎。」

  「……你的耳環很適合你。」

  沒頭沒尾地拋下這句話,她收回視線,無視旁邊笑容和煦的人,繼續寫文書。

  動作微頓,靠坐在沙發上的麻倉好回過頭,在廚房裡倒水喝的霍洛霍洛端著杯子凝固在那裡,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遇,在對方僵硬地別開目光之前,麻倉好笑吟吟地開口說:「我沒有被附身哦。」

  手機叮咚一聲,留學公眾號傳來推送。

  沈渡隨便掃了一眼,推送的消息是關於洛杉磯迪ま尼樂園的旅游攻略,她原本正要放下手機,下滑的屏幕停到一張照片上。

  「霍洛霍洛……君。」 憑著一股莫名的直覺,她叫住神情僵硬地轉身上樓的少年。

  沈渡舉起手機,將屏幕轉向他。

  「你認識這個頗有年代感的飛機頭嗎?」

  「……」

  有了之前的經驗,這次沈渡心平氣和地帶著一車未成年上了高速。

  洛杉磯的迪ま尼樂園有兩個園區,一個是主題公園,一個是冒險樂園。

  她的表妹打來電話時,她正坐在主題公園的長凳上,晴朗的陽光在花壇上閃閃發光,拖家帶口的游客將觀賞游行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她好不容易才搶到一個位子,還沒來得及休息一下,口袋裡的手機先震動了起來。

  「你那邊是怎麼回事?」她的表妹問她,「你現在在哪?」

  「……迪ま尼。」

  電話那頭的聲音意味深長:「還是和你的那群朋友一起?」

  她唔了一聲,算是回答。

  「主題公園還是冒險樂園?」

  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迪ま尼城堡:「主題公園。」

  「……」她的表妹吐槽道,「你這是在帶孩子嗎?」

  「我才沒……」

  沈渡張開口,披著鬥篷的小黑碳坐在麻倉好的肩膀上,兩人其樂融融地從她面前走了過去,邊走還邊聊。

  「現在看得到游行了嗎?」

  「看得到,忽然變得好高,小黑碳好高。」

  「……」

  電話那頭傳來她表妹的聲音:「喂,你還在嗎?」

  她回過神,平靜地回答:「反正不是我在帶就對了。」

  「……啊?」

  欲言又止的聲音傳來,最後變成了一句:「總之,我過幾天差不多就回來了。」

  「……這麼快?」沈渡眨了一下眼睛,「你們不是在國家公園露營嗎?」

  「彗星的觀賞期馬上就要結束了。」

  「……」

  「別告訴我你沒拍照。」她的表妹誇張道,「那可是一千年回歸地球一次的彗星誒,人一輩子只能見到一次。」

  結束通話時,熱鬧的游行還在繼續。

  鼓聲、樂聲、人群的笑聲融合交彙在一起,今天好像是周末,所以游客特別多。

  沈渡看了一眼手機屏幕,2021年8月22日。

  屏幕映出樹影和碎光,微風拂過時,心裡的情緒比她想像中的平和很多。

  色彩和聲音的河流漸漸遠去了,她離開長凳站起身,問回來的人:「你們有什麼想買的或想嘗試的東西嗎?」

  她笑著說:「今天我請客。」

  麻倉葉說這不太好吧,明明一直都是她請客。

  「因為我是唯一的成年人嘛。」

  拉基斯特今天不在,他最近忙碌了起來,估計是處理麻倉好之前交給他的任務去了。至於其他人,從海邊的購物公園之行後就再沒有出現過。

  家臣消失了大半,麻倉好的反應與其說是十分平常,不如說是根本就沒有什麼反應。他就像沒有注意到自己的下屬不見了一樣,悠閑得不像一個准備滅世而被眾人列為公敵的大反派。

  她在照片中看到的飛機頭叫梅宮龍之介,在通靈人大戰中和麻倉葉是同屬一隊的伙伴,和其他人的關系也不錯,目前在麻倉葉的未婚妻恐山安娜的指揮下在迪ま尼打工。

  為什麼會在迪ま尼打工這件事說來話長,簡單地概括一下來龍去脈,身為市子的安娜有招靈之能,穿越到這邊的世界後她在機緣巧合下解決了困擾園區已久的靈異事件,以此為條件讓手下,啊不是,梅宮龍之介加入了打工人的隊伍。

  等等,靈異事件是什麼她怎麼沒聽說過,迪ま尼不是販賣夢想的地方嗎。

  同樣加入打工人隊伍的還有好幾個她不認識的名字,包括什麼法斯特,馬爾科,瑞瑟格,玉緒,還有一位同樣不用打工,如果打工了部下就會瘋狂痛哭流涕說沒用的自己真是罪該萬死的聖女梅登小姐。

  總之就是有很多人。

  重點是,這些不認識的人,好像全部都是麻倉好敵對陣營的人。

  大概是意識到了如果所有人見面的話,場面會變得異常危險,迪ま尼說不定會原地爆炸,首先和同伴彙合的梅宮龍之介沒有將麻倉好也在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只單獨通知了健步如飛來到現場拎住麻倉葉耳朵的恐山安娜。

  「你來得太慢了,葉。」

  沈渡第一次見到了麻倉葉那位據說很厲害的未婚妻,然後發現她確實很厲害。

  在其他人都只能盯著眼前的桌面假裝自己不存在時,只有安娜不閃不避地盯著桌對面的麻倉好,語氣冷靜地開口:

  「這家伙怎麼也在?」

  她的視線是盯著麻倉好的,提問卻是對著旁邊的麻倉葉。

  「啊哈哈,怎麼說呢。」麻倉葉開始撓頭,聽說在家裡他是負責煮飯打掃衛生的那一個,現在沈渡信了。

  園區餐廳的服務員來這邊晃蕩了好幾次,座位本就緊張,一大群人坐在桌邊不點餐,看起來就顯得十分突兀。

  一行人落座後,沈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今天麻倉葉等人來找失散的同伴,其實沒麻倉好什麼事,他現在看起來完全就像是來湊熱鬧的,而且還是不嫌事大的那種瞎湊熱鬧。

  麻倉好微笑著說:「我是來湊熱鬧的,不行嗎。」

  「……」

  ?

  讓你聽別人的心聲,不是讓你直接借用回答好嗎。

  小黑碳坐在麻倉好旁邊的座位上,夠不著地的雙腳晃啊晃,同陣營僅有的兩人都是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

  沈渡:「……要不要先點個薯條?」

  旁邊的店員已經第三次偶然路過這張桌子了。

  麻倉好:「那就先點個薯條吧。」

  小黑碳:「薯條!」

  其他人:「……」

  炸得酥脆金黃的薯條很快就端了上來。

  聽到是她請客付款後,金發金眸的少女看了過來。

  安娜抬手按住麻倉葉的腦袋,微微低頭:「這段時間,葉讓你費心照顧了。」

  沈渡正要擺手,對面的少女接著又道:「作為報答,如果你有什麼麻煩需要解決,我可以現場就幫你搞定。」

  對方意有所指,神態十分認真。

  「……比如什麼?」

  安娜:「比如難纏的定位追蹤咒。」

  少女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我可以現在就幫你摘除。」

  「……」

  眾人背後的持有靈紛紛顯出原本的模樣,如臨大敵地盯著對面的身影。

  麻倉好抬起眼簾:「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那麼做。」

  「哦?」安娜表情不變,「這是來自施術者的威脅嗎。」

  「是好心的勸告。」

  麻倉好微笑道:「我不想在這邊的世界動手。」

  沈渡發現兩人之間好像有過節,這種快要打起來的氣氛是怎麼回事。

  「你們……」她在兩人之間示意了一下,「認識?」

  空氣裡有什麼東西微微一松,所有人都朝她看了過來。

  然後她就聽到了麻倉好端詳別人長相湊得太近結果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故事。

  沈渡轉過頭,看向麻倉好。

  「她打過你?」

  「……」

  沈渡:「哇,她好酷哦。」

  麻倉好:「……?」

  作者有話要說:

  安娜長得和葉王的媽媽很像,原著裡葉王以為是轉世,湊過去搭訕,被打了。

  世界名畫.jpg


第58章

  麻倉好轉過頭。

  沈渡看著他:「是你先招惹人家的,會被打也沒辦法吧?」

  她也是通靈人,能感受到眾人的巫力,以及這些力量之間的巨大差距。

  在場的人就算全部加起來,集結所有人全盛時期的力量,和麻倉好本人之間依然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就算敵人現在一擁而上發起突襲,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將所有人按在地上打,所以他才能悠閑地坐在這裡,欣賞對面的人高度戒備的模樣。

  沈渡微微嘆了口氣:「……你不要欺負人啊。」

  她本來想說不要欺負小朋友,考慮到麻倉好現在也是未成年——雖然是活了一千多歲的那種——還是稍微將這句話改了一下。

  「……」麻倉好頓了頓,微笑著說,「我沒有做過那種事。」

  其他人用一副見了鬼的表情看著他。

  「我們都是通靈人大戰的參賽者吧?」麻倉好托著下巴,仿佛沒看見眾人詭異的表情,語氣十分和善,「參賽者之間的事,怎麼能用欺負來形容呢?」

  「……」麻倉葉的同伴們欲言又止。

  麻倉好笑著彎了彎眼睛,看問眾人:「對吧?」

  居然還要他們作證。

  沉默蔓延開來,麻倉好笑眯眯地等著眾人有所回應。最後是小黑碳勇敢地舉起手:「沒錯,好大人並沒有欺負人。」

  她繼續說:「是敵人太弱了,在好大人面前不堪一擊,這件事根本就不是好大人的錯……」

  麻倉好:「要吃點薯條嗎?」

  小黑碳頓時就被推到面前的薯條轉移了注意力。

  勉強夠到桌面的小黑碳拿起一根薯條,沈渡撕開番茄醬的包裝:「吃薯條蘸著這個會更好吃。」

  說完這句話後,她忽然想起薯條是高熱量高脂肪的食物,端著番茄醬的手變得遲疑起來。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能吃薯條嗎?」

  她沒有育兒經驗,只有養貓的經驗。就像貓狗不能吃巧克力,年紀這麼小的孩子會不會也有忌口的食物,想到這點,她變得不太確定起來。

  沈渡本來以為麻倉好會比較懂這方面的事,畢竟小黑碳基本上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

  麻倉好想了一會兒,笑著說:「應該沒問題。」

  「……」

  好隨意。

  麻倉葉的同伴們好像也是這麼想的,大家都是一副很想吐槽又不敢吐槽的模樣,除了安娜,她不鹹不淡地喔了一聲,直接說出所有人的心聲:

  「原來是放養派的。」

  「對於葉的教育,麻倉家也是放養派吧?」麻倉好鎮定自若地回答。

  安娜眼眸微眯:「作為消失了十幾年的兄長,你對葉的情況倒是很了解。」

  麻倉好和顏悅色:「你生氣了嗎?」

  「……」

  麻倉葉看看安娜,又看看對面的好,臉上一副「糟了,我今天要死」的表情,他的同伴都是愛莫能助的模樣。

  他哈哈干笑幾聲,正要英勇地插話打圓場。

  沈渡嘆了口氣,這好像已經是她短時間內第二次嘆氣了,她將信用卡遞給路過的服務員,言簡意賅地說:

  「結賬,謝謝。」

  等待賬單的過程中,沉默的氣氛再次籠罩下來,眾人小心翼翼地踩在那如履薄冰的平面上,是麻倉好神態自然地換了個話題,雙手交疊抵著下巴,眼眸彎彎地笑道:

  「話說回來,既然你們現在找到同伴了,就可以一起搬出去了。」

  「……」

  麻倉好笑著補充:「當然,如果葉願意的話,他可以留下來,但其他人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吧?」

  其他人本來就不想和他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但現在的情況變成了他們仿佛是被麻倉好趕出來的,一下子就被他的一句話奪走了離開的自主性。

  道蓮雙手環胸,冷哼一聲:「確實,我們沒有留下來的必要。」

  「你自己不搬嗎?」安娜神態冷靜,「你現在是前夫吧?」

  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氣,麻倉葉轉過頭,小聲勸道:「安娜。」

  「安靜點,葉,你們不懂有一個危險的前夫是什麼意思。」

  只記著一份薯條的賬單回來了。

  沈渡簽了個能讓她良心稍安的小費,蓋上賬單。

  「那就都住下來吧。」

  「……?」

  「反正接下來也沒幾天了。」她放下簽字筆,「既然談不攏搬出去的事宜,不如都住下來如何?只是多幾個人而已。」

  觀賞彗星的最後期限是後天。

  日落後,仿佛朝著地平線墜落的彗星在西北的夜空肉眼可見。

  彗星是由氣體和冰構成的小型天體,亮度會隨著日距而改變,軌道周期短則幾年,長則幾千甚至幾百萬年。

  距離太陽越近,彗星就越明亮。

  太陽的輻射和太陽風會改變彗星原本的模樣,像擦燃的火種一般,在宇宙中拖曳出明亮的彗尾。

  「千年的彗星,人一輩子只能見到一次。」

  但她已經見過兩次了。

  千年一遇的奇跡,她經歷了兩次。

  閉園前,人群聚集在等待煙火表演的地方,周圍人頭攢動,雖然來之前已經確認過一次了,沈渡還是問道:

  「這麼多人真的沒關系嗎?」

  麻倉葉和安娜好像朝這邊望了一眼,這次安娜沒說什麼。

  小黑碳坐在麻倉好的肩膀上,總算從黑壓壓的人群中露出腦袋,能仰臉看到即將被煙火照亮的夜空。

  麻倉好笑道:「沒關系。」

  他似乎還想柔聲說什麼,煙火的清嘯已在頭頂的夜空綻開。

  周圍的人群發出驚呼,火樹銀花點亮了黑暗,燦爛的碎光如雨而墜。

  盛大的煙火表演好像持續了許久,奪目的光芒明明滅滅,抬頭仰望夜空的人們帶著近乎虔誠的表情,仿佛在注視一場宏偉落幕的夢境。

  夏天結束了。

  回停車場的路上,孩子跟家長抱怨不想開學,成年人哀嘆著明天又要回去上班,不可思議的魔法消失了,普通人又得回去繼續生活。

  回到家後,她來到桌前,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

  文檔還是原本的模樣,閃爍的光標停留在原地,好像一個耐心的問號。

  窗外夜色已深,安靜的住宅小區只能聽見飛蛾撞在路燈上的聲音。

  一共要申請的學校有十所,文書的內容都大同小異,要回答的問題翻來覆去總共就那麼幾個。

  為什麼選擇這個學校,為什麼選擇這個專業,為什麼覺得自己適合這個項目。

  前面的部分她很早就已經寫得差不多了。

  文檔分成不同的段落,光標停在最後一個黑字加粗的標題旁,在那之後便是大片蔓延的空白——

  【為什麼選擇臨床心理學這個專業?】

  ……

  廚房壁櫥裡的茶葉還剩下一點。

  茶是從華人超市買回來的,隨著時代變遷,在異國他鄉留學這件事也變得沒有之前那般煎熬,信箋不需要漂洋過海,家鄉的味道在開車十分鐘的超市就能找到。

  沈渡松了口氣,燒上熱水。

  白色的煙霧漸漸從水壺冒出,在玻璃窗上融開燈光和夜色。

  她看著窗上漫開的白霧,對身後來到廚房的人說:「要不要來點咖啡?」

  然後補充:「如果你之後還睡得著的話。」

  「我只是下來坐坐。」

  沈渡轉過身,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麻倉好微笑道:「不行嗎?」

  水壺燒開,她給自己泡了杯茶,端著茶來到桌邊坐下。

  「小黑碳已經睡下了?」

  「已經睡下了。」麻倉好將手搭在桌面上,姿態放松地問,「你似乎很喜歡那孩子。」

  她沒有否認。

  「喜歡啊。」她端起茶杯,「不僅是小黑碳,還有拉基斯特,葉和安娜,我都挺喜歡的。」

  上次像這樣坐在廚房的桌邊還只是兩周前不到的事情,只不過那時候是清晨,現在是凌晨時分的深夜。

  「這些人,不像其他人那樣怕你。」

  十幾天的時間不是很多,但足以讓人看清楚一些重要的事。

  「既不是神明也不是惡鬼,將你當成你來看待的人,也是存在的。」

  她放下茶杯,笑著說:「看到安娜嗆你,說實話,我還挺開心的。」

  不因麻倉好的力量而畏懼他,在他做事出格時會毫不留情地教訓回去,這樣的人即便在千年的時光裡也想必很少。

  「不管未來發生了什麼,小黑碳那孩子都不會背叛你。」

  想到這裡,心就變得柔軟下來。

  這一千年,你過得好嗎——從見面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想問這句話。

  因為問不出口,她只能自己找答案。

  「你對那孩子也是有真感情在的吧?」

  轉世成麻倉好的麻倉葉王,臉上總是帶著笑意。

  好像什麼都不在意,好像什麼事都無法對自己造成任何動搖,將絕對的力量掌握在手中,在這千年間變得無比強大的人,不論面對什麼情況都能悠閑地笑著面對。

  那是看起來隨和友善,實際上非常居高臨下的傲慢笑意。

  但就算是那樣的傲慢也會偶爾流露出溫柔,因為感受過麻倉葉王的溫柔,那孩子才會對他如此死心塌地,就算他真的是毀滅世界的惡者也毫不猶豫地追隨到底。

  微笑的神情從麻倉好的臉上消失了。

  「你想說什麼?」

  沈渡摩挲著茶杯的杯柄:「我是說,你身邊也有珍惜你的人。」

  「所以呢?」

  「……」她沉默許久,「你的那些下屬後來都去哪裡了?」

  那些將麻倉好當成神明一般愛戴,當成神明一般崇敬畏懼的人。

  「如果你沒有做什麼,他們應該不會離開。」

  她垂下眼簾:「你把他們丟掉了嗎?」

  「是他們自己離開的。」麻倉好聲音溫和,「我說過了,他們一直都很怕我。」

  「……」

  「你在想和葉一樣的事。」

  麻倉好笑了笑,手指搭在桌面上:「我們談過話,他當時說我用武力壓制他人的方法是不對的。」

  沈渡:「但事實確實如此,不是嗎?」

  「你也許不喜歡,但恐懼永遠都是最有效的統治手段。」

  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脆弱的冰面破裂的第一絲縫隙,從縫隙中露出壓抑許久的黑暗,就是從這一句話開始的。

  距離地面無比遙遠的夜空,凝固靜止的烏雲後懸著一抹月亮,冰冷美麗的月光沒過空蕩蕩的宅邸,冷得讓她骨隙生寒。

  「……你剛才說什麼?」

  她抽回手,但對面的人比她動作更快,滾燙的茶水嘩然翻倒,沿著桌角滴落下來。

  麻倉葉王攥住她的手腕。

  「我已經和那個軟弱的時候不一樣了。」

  每一次轉世,他都變得比之前更加強大。

  茶杯很燙,水溫也很燙,她指尖發麻,發現自己無法從他掌中抽離。

  一千年的時間,足以讓他的力量另所有人都望塵莫及。

  「現在不管發生什麼,靈視都不會令我失控。」

  麻倉葉王緊緊攥著她的手,溫柔地笑道:

  「那些不該說的話,我再也不會說了,阿渡。」


第59章

  深色的茶水沒過桌面,沿著木頭的紋理擴散蔓延。

  水珠串聯成線,從桌角不斷墜落。茶杯翻倒的聲響後,周圍的寂靜好像忽然擴大了。

  「那些不該說的話,我再也不會說了。」

  對面的人臉上掛著微笑,聲音也很溫柔。

  喉嚨微動,沈渡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先放開手。」

  「每一次,你關心我的時候,」麻倉葉王說,「都像在跟我告別。」

  「……」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你現在喜歡什麼,有什麼生活習慣』,『身邊有朋友嗎』,『有沒有在乎你,你也在乎的人』……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又能如何?」

  「我說了,你先放開手。」

  「你一直都在和我保持距離,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行,同時劃下我不能跨越的界限,但是你也說過,不能根據人的想法對人下達裁決。」

  沈渡忽然頓了頓。

  她抬起頭,麻倉葉王溫柔地說:「就算我要毀滅人類,現在也還沒有將這件事付諸現實。」

  「所以,」他彎了彎眼眸,「能請你不要這麼快就判我死刑嗎?」

  「……」沈渡慢慢道,「你覺得我判了你死刑。」

  「不是嗎?」

  兩人對視許久,攥住她手腕的力道終於微微一松。

  廚房的燈光在深夜裡過於明亮,她閉了閉眼睛,重新靠上椅背。

  「我以為關於這件事,我們第一天就達成共識了。」

  千年的彗星帶來了時空短暫交錯的奇跡,奇跡消失後,兩個世界也會重回正軌。

  一千年前,她沒能改變麻倉葉王的想法,本該繼續的談話因為一場忽如其來的意外終止,那個時候她已經喪失了最好的時機。

  重逢的奇跡這麼短暫,十幾天的時光難以改變千年的憎恨,如果不是擁有足夠強烈的執念,對面的人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裡。

  究竟是多麼深沉的憤怒和悲傷,才能讓人重復轉世跨越千年的時間也要向人類復仇。

  「一千年的時間沒能改變你的想法。」沈渡看向頭頂的燈光,「我的想法也沒有改變。」

  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原點。

  「我覺得人類的命運應該由人類自己決定。」

  就算是毀滅的命運,也應該由人類集體決定,而不是由一個人的意志判定一切,哪怕那個人是神也一樣。

  「說到底,通靈人大戰的機制本身就很奇怪,為什麼是根據力量決定誰有成為通靈王的資格?」

  她想了很久,慢慢道:「力量的強大不代表一個人適合做領導者,用現實的例子打個比方,用通靈人大戰決定通靈王,就像用械鬥決定誰能成為總統一樣。」

  「通靈王和人類社會的領導者不一樣。」麻倉葉王道,「一個通靈人強大與否,取決於這個人的心是否堅定。換句話說,通靈人大戰其實是意志的對決。」

  「那麼只要一個人的意志足夠強大,哪怕這個意志是毀滅世界的願望,這個人也能成為通靈王。」

  「沒錯,因為決定通靈王的偉大精神並不會區分意志的善惡。」

  「但是,」沈渡說,「人會分辨善惡。」

  「所以才會有像葉他們那樣的人來阻止我。」

  麻倉葉王微笑著:「這就像物競天擇一樣,偉大精神設立規則,但不辨意志的善惡,決定善惡的是參賽的通靈人,既然有決定毀滅人類的意志,自然也會有想要拯救人類的意志,接下來需要決定的只是哪方的意志會勝出而已。」

  「問題是,這場戰鬥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懸念了。」她的聲音十分平靜。

  「會成為通靈王的人,是你。」

  「話也不能這麼說,葉和其他人還是很努力的,即便到現在也沒有放棄。」麻倉葉王表情不變,溫和地補充,「雖然最終會贏的人還是我就是了。」

  沉默片刻後,她再次開口:

  「通靈王沒有拯救人類的能力嗎?還是說,你只是不想這麼做?」

  「……」

  「你說過,通靈人大戰每五百年會舉行一次,假定通靈王和神差不多,每五百年,你們那邊的神就會換一個。在這期間,就沒有人生出過想要拯救人類的念頭嗎?還是說這些所謂的神都沒能做到?」

  麻倉葉王:「你的問題變尖銳了,阿渡。」

  「因為通靈王是從人類中選的,原本是人類的神明,能夠多大程度地跳出人類本身的局限,這本身就是個問題。」

  「你還是在將通靈人和人類混為一談,認為通靈人只是擁有特殊能力的群體。」麻倉葉王頓了頓,耐心地說,「你在這邊的家人朋友都是普通人,你會堅持自己和他們是同類很正常,但正常不代表正確。」

  她看著他:「人類和通靈人的區別到底是什麼?」

  「兩者和這個世界的聯系截然不同。通靈人理解如何和大自然共處,但人類卻只想著征服自然,他們所有的科技和技術,說到底都是為了降服自然的力量並讓其為自己所用。」

  麻倉葉王:「不懂得和自然共處的種族,會滅亡是必然的。」

  「但是,人類不算大自然的一部分嗎?」

  「人類不一樣。」

  「到底哪裡不一樣?」

  「動物會為了生存殺死其他生物,但只有人類會因為單純的惡意進行殺戮。」對面的人笑著說,「所以,是欲丨望的不同。」

  「……」

  「你的世界不也一樣嗎,人們會因為信仰的不同,膚色的不同,因為各種各樣無聊的原因對他人生出龐大的惡意,甚至為此不惜殘害同類。」

  「我轉世了這麼多次,每一次,我看到的世界都沒有什麼不同,人類永遠都在爭鬥,為了自己的貪欲進行永無止境的破壞和掠奪。」

  麻倉葉王問她:「就算是這樣,你也依然要堅持人類值得拯救嗎?」

  她沉默了很久。

  桌上的水漬無人清理,淅淅瀝瀝的水珠停止墜落,她看著翻倒的茶杯,茶水已經不再滾燙。

  「你覺得人類文明的最初標志是什麼?」

  「……」

  「人類文明最初的標志,據說不是火焰也不是石器,而是愈合的股骨。」

  因為動物一旦摔斷大腿骨,受傷後無法進行捕獵,也無法逃避其他獵食者的追捕,很快就會死亡。

  在股骨愈合前,受傷的動物便會死去。

  人類學家發現過去人類的遺骨時,愈合的股骨代表這個人在受傷的期間得到了其他人的照顧,在她行動不便時,她身邊曾有人給她帶來食物,給予她庇護,照料她的傷勢,直到她傷口痊愈。

  人類和動物最大的不同,在於人類的同理心。

  「人類的文明之所以能發展到現在的程度,不是因為人類的惡意或貪欲。」

  因為人會分辨善惡,社會不公的時候,部分人會說,這樣是不對的,看到陌生人受到傷害時,有些人會站出來,哪怕代價是自己的性命。

  哪怕這些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為有這些人,人類的社會才慢慢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雖然惡意依然無處不在,爭鬥未曾停止,但每個時代都有力求改變的人存在。

  「我不否認人有惡劣的根性,但人同樣有自由意志,也有選擇向善的能力。」

  如果人生來本性即善,善良也不會成為美好的品格,正因為人的本性裡有難以根除的惡性,善良才會成為一種選擇。

  「如果現在就毀滅人類,相當於奪走人類對自己命運的選擇。」

  「……」

  麻倉葉王不置可否:「這確實像是你這個時代的人會說出來的話。」

  「過去的人不理解自然的運作法則,因此創造了呼風喚雨掌管萬物的神明,試圖用信仰解釋一切,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變得不再需要神明,反而相信起所謂的自由意志。」

  「但是,阿渡,你應該比其他人都理解群眾的愚昧性。將人類的命運交在人類自己手中,和毀滅這個星球並無不同。」

  「沒有力量的溫柔毫無用處。」他溫和地說,「你對人類的溫柔最後為你帶來了什麼,你還不明白嗎?」

  「……」

  「歷史上試圖拯救人類的人,最後都會被人類自己殺死。人類討厭惡者,但他們同樣憎惡聖人,面對前者,他們至少還懂得俯伏求饒。」

  「我當時其實想了很久。」麻倉葉王平靜地笑道,「我是應該燒死愚昧的民眾,還是燒死造成這一切的貴族。」

  「後來我意識到了,」他聲音溫和,「罪魁禍首是那個時代的一切,而造成那個時代的貪婪和惡意,過了千年也依然不曾改變。」

  對面的人明明笑得那般溫柔,她卻忽然難過起來。

  沈渡別開目光。

  「……剛回到這邊的世界時,我經常會做夢。」

  夢裡是可怕的大火,焦黑的濃煙,她被壓在斷壁殘垣下面,滿臉都是溫熱的血。

  「那個時候,你沒有來。」

  最後一次決定拯救人類的大陰陽師,當她被壓在火海下面時,正忙著鎮壓造成這場災禍的惡鬼。

  那個時候,她光顧著想自己絕對不能就這樣死去,求生的念頭超過了一切,對於疼痛的記憶,反而是回到現代後才慢慢浮現出來的。

  被火燒死好可怕,那個時代也好可怕。

  千年前的時代又可怕又陌生,但當她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時,想起的卻不僅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偶爾還會看見銀河璀璨的星空。

  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夜空。

  因為麻倉葉王的存在,本來應該只有可怕回憶的時代也有了溫柔的部分。

  她會想起兩個人一起看過的景色,想起平安京的月亮,出雲海岸邊的繁花。

  只要抬頭仰望夜空,她就會想起那個教會她看星星的人。

  「所以,那個時候你沒來也沒有關系。」

  那個遙遠時代的星辰太漂亮了,只要回想起來就會讓人忍不住落淚。

  「因為早在這之前,我就被你拯救了。」

  就算隔著千年的時光,回想起那個時代,她最先想起來的,還是他曾經的溫柔。

  「最後給你留下了痛苦的回憶,我很抱歉。」

  當年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兩人就分開了,再次見面時,橫隔在中間的是千年的時光。

  「支撐著你跨越千年的,是對人類的仇恨嗎?」

  她曾經那麼努力地想要說服他放下對人類的憎恨,結果卻成了加劇這仇恨的一部分。

  麻倉葉王看著她。

  「……也不盡然。」

  許久後,他才繼續說:「我知道你當時回去了。」

  「你不屬於我的時代,總有一天會回去這件事,我其實早就知道了。」

  她抬起頭。

  麻倉葉王微笑著說:「我會成為通靈王。」

  深夜時分,融化的燈光暈開黑暗,凝固許久的水漬隨著重新流動起來的時間啪嗒一聲,從桌角的邊緣墜落。

  「所以,我知道千年的盡頭是你。」

  再次重逢時,門外的少年笑著對她說: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阿渡?」


第60章

  【為什麼選擇臨床心理學這個專業?】

  ……

  【為了幫助曾經沒能幫到的人。】

  ……

  因為就像人的身體會生病一樣,人的心也會生病。

  會生病本來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心的疾病不像身體的疾病那樣受人重視,不管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的時代,這一點都不曾改變。

  一千年前,他最痛苦的時候,她沒能幫到他。

  她沒有靈視,沒有辦法真正理解他的痛苦。

  她努力嘗試過了,在十年的時間裡,從得知這個人有靈視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試著理解這種龐大而不可控的能力。

  然後失敗了。

  這個世上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失敗之後要做什麼,回到現代要做什麼,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

  這邊的世界雖然沒有擁有靈視的人,但不管是哪邊的世界,都有因為心的疾病而感到痛苦的人。

  因為心的疾病得不到重視,甚至會被他人嘲笑為軟弱的體現,心生病的人需要同時應付兩場戰鬥,一場戰鬥是和自己,另一場戰鬥則是和社會的偏見。

  在那之前,她一直都沒有什麼真正想做的事。

  她按部就班地和所有人一樣遵循設立好的人生軌跡,考上大學然後從大學畢業,打算讀研然後找一份工作。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她把結婚生子從人生的清單上摘掉了,但原本的命運在一年前的夏天、在京都這個城市戛然而止。

  斷掉十年的人生,現在重新被擺到她眼前。

  她發現自己終於有了想做的事,她想繼續戰鬥,想幫助別人一起戰鬥。

  想做這件事的理由很早就存在於心中,但她現在終於能寫出來了。

  說再見這件事沒有想像中的那般困難,等她寫完這篇文書的最後一段,她按下回車鍵。

  桌面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沈渡:「……」

  「……喂?」

  她將手機湊到耳邊,表妹熟悉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背景稍微有點吵,有人似乎在開車。

  「我明天就回來了。」

  沈渡單手敲著鍵盤,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等你回來了,我們要不要一起出去喝點酒?」

  「……」她的表妹無語片刻,「你該不會忘了我是未成年人吧?」

  「……哦,對。」

  「你有在認真聽我講話嗎?」

  「我當然有在聽。」她蓋上電腦,為表誠意還特意站起身,盡管電話那頭的人根本看不見,在房間裡走了起來。

  「酒不行的話,奶茶?火鍋?」

  「都行。」電話那頭的聲音微微飄遠了一些。

  「順帶一提,我回來的時候可能會多帶一個人回來。」

  她漫不經心地問:「誰?」

  「你認識一個叫阿納霍爾的人嗎?」

  「……」

  沈渡突然停止踱步:「你剛才說誰?」

  「阿納霍爾,他說你認識他。」

  「現在就讓他接電話,不對,給我換成視屏通話。」

  長鼻子的埃及男人很快出現在手機屏幕裡,他們確實在開車,窗外的風景被大片大片連綿起伏的金黃色山坡占據,加州晴朗的天空藍得像一幅油畫。

  她壓低聲音:「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她記得沒錯,這個叫阿納霍爾的男人也是麻倉好的手下,但她只見過他一面,他消失得比其他人都要早,沒想到是跑到北加州去了。

  和一車嘰嘰喳喳的未成年人擠在一起,對方的臉色不太好,語氣倒是十分恭敬:「好大人的敵人很多,我出現在這裡只是以防萬一。」

  「……所以?」

  「請放心,好大人吩咐過,讓我保護您家人的安全。」

  「……」

  她得下趟樓。現在,立刻,馬上。

  沈渡將手放到門把上,一邊推門一邊問:「你們明天具體什麼時候到?」

  但電話那頭沒有傳來回復。

  推開門的瞬間,潮濕的微風拂面而來,明亮到有些刺目的陽光從頭頂灑落,她下意識眯起眼睛,再次睜開雙眼時,已經站在一望無際的大海前。

  碧藍的海水卷上沙灘,搖曳的白沫隨著潮聲回湧,她拿著手機,保持著聽電話的姿勢,呆立片刻後突然往後一退——

  摸了個空。

  門框消失了,熟悉的房間不見了,有過一次經驗的沈渡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麼。

  ……干。

  彗星的觀賞期還沒結束,她以為等結束了一切就會重回正軌,卻忘記了時空仍在交錯重疊的情況下,她這種容易穿越的人會一不小心跑到隔壁的世界。

  這種開門一不小心就會換一個世界的體質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好。

  沙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周圍沒有其他人,遙遠的海面不見陸地的蹤影,她初步判斷這可能是一個無人島,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無人島。

  隔壁世界正在舉行的通靈人大戰,就是在一個無人島上進行的。

  沈渡放下手機,沙灘邊,棕櫚樹在海風中搖曳,條條道道的光影交叉成陰涼的遮陽傘,她找了一截斷木坐下來,隨手拍掉縫隙裡的沙粒。

  很好。她現在該怎麼回去?

  還是等其他人明天過來?

  沈渡在樹蔭裡坐了一會兒,思考她迄今為止的人生。

  如果不是忽然莫名其妙來到這個無人島上,遙遠的海平線上似乎還隱約浮現著軍艦的輪廓,她估計會覺得此時的景色十分美麗,充滿海邊度假的氣息。

  舉行通靈人大戰的地方應該會有相應的住宿設施,希望這個島嶼的面積不是太大,她離開樹蔭,沿著海岸線沒走出幾步,陽光模糊的遠方,兩道影子正朝這邊疾奔而來。

  她一開始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因為那兩道影子跑得太快了,人類的話根本不可能……

  確實不是人類。

  兩只狐狸一紅一白,比她印像中的要長大了很多,她只來得及喊出一句,「等一下!」然後就被兩只興奮的大狐狸撲倒在地,一頓瘋狂亂蹭。

  那根本就不是狐狸,體型和美洲豹差不多。

  蓬松的尾巴在身後搖來搖去,兩只狐狸哼哼唧唧地在她身上左聞聞右嗅嗅,興奮張大的嘴巴幾乎能將她的腦袋含下去。

  「……」

  沈渡:「你們先起來。」

  兩只狐狸式神置若罔聞,仿佛已經一千年沒見到她了一樣——確實是一千年。

  她張開口:「……」

  「伊萬裡,信樂。」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

  兩只狐狸尾巴一頓,不情不願地退開些許。

  「你還好嗎?」那個陌生的聲音很有禮貌。

  她擦著臉上濺到的沙粒坐起來,正要道謝,抬頭就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拎著釣魚用具的男人。

  那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戴著奇怪的鴉天狗面具,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花紋的夏威夷泳褲。

  「……」

  「……你誰?」

  穿著夏威夷泳褲的男人說他叫麻倉干久,是麻倉家入贅的女婿。

  麻倉干久的妻子叫麻倉莖子,是麻倉家現任家主麻倉葉明和麻倉木乃的獨生女。

  半個小時後,沈渡坐在鋪著榻榻米的和室裡,聽對面的人和她解釋目前的情況。

  「這裡是位於東京東南海域的一座無人島,也是舉行通靈人大戰第一輪淘汰賽的場地。」

  島嶼上零零散散分布著建築群,淘汰賽則在帕契族建立的競技場裡舉行。

  「由於部分參賽選手忽然失蹤,淘汰賽被緊急叫停。」麻倉莖子笑容溫柔,「說起來的話,按照原本的賽程,明天會是葉和道家那孩子的比賽。」

  她發現,麻倉家的雙子繼承了母親的美貌。

  至於當父親的麻倉干久,他在妻子溫柔的死亡凝視下換了身正常的衣服。

  「……」

  在場的人都坐得那麼端正,態度那麼隆重,她忍不住跟著坐直了點。

  然後開始覺得腿酸。

  「那些失蹤的人可能明天就回來了,所以不用擔心。」

  她簡單解釋了一下自己這邊的情況,說明了一下兩個世界時空交錯的問題。

  麻倉莖子微笑道:「謝謝,說實話,我們並不擔心葉那孩子的情況。」

  「……?」

  「他已經成長了很多,沒有什麼我們能操心的了。」

  談話的期間,兩只狐狸式神一直努力往她這邊湊,她把毛茸茸的狐狸腦袋推開幾次無果,只好放棄。

  「命運真不可思議。」麻倉莖子微垂眼簾,笑道,「將這個東西帶上時,我本來沒有想太多,只希望著也許可以派上用場。」

  麻倉莖子將一個盒子放到榻榻米上,輕輕往她的方向一推。

  「沒想到也有能物歸原主的一天。」

  周圍的人都安靜地看著她,沈渡拿起那個木盒,打開一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斷裂的紅繩,隨後才是破損的鈴鐺。

  金屬的凹面遍布著被火燒過的痕跡,她記得這個鈴鐺嶄新的模樣,也記得自己每日出門前,都曾要將這個鈴鐺系在狩衣的腰間。

  在覆滅平安京的大火中,鈴鐺是什麼時候斷裂,什麼時候掉落的。

  時隔一千年,這個鈴鐺為什麼會再次回到她手中。

  她伸出手,在破損的鈴鐺上感受到了熟悉的巫力。

  凝聚千年不散的巫力柔軟如水,形成透明的薄膜覆蓋在金色的鈴鐺上,讓它在千年的時間裡依然保持著原本的模樣。

  「這個鈴鐺……」麻倉干久說,「是清水寺的鈴鐺吧?」

  搖晃掛墜時,金色的鈴鐺在京都的夏日中閃閃發亮。

  「這是能喚來幸福的鈴鐺。」

  那一天的蟬噪在耳邊綿延回響,她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夏日刺眼的陽光。

  「……嗯。」

  「您不恨嗎?」對面的問句很輕。

  她捧著那個木盒,看著裡面的鈴鐺。

  「就算有那樣的人,那些人也已經不在了。」

  一千年前的人,早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對麻倉家沒有恨意。」她抬起頭,朝對面的人笑了一下。

  「將這個還給我,非常感謝。」

  被火燒焦的鈴鐺,覆蓋著大陰陽師麻倉葉王死去前留下的巫力。


第61章

  2021年8月23日,幾個小時前。

  住宅區附近的公園裡來了一群奇裝異服的人,占據了樹下僅剩的兩張長桌。

  一張長桌擠滿了人,另一張長桌空空蕩蕩,給樹葉間落下的陽光留出了充足的空間。

  加州的夏季璀璨熱烈,樹蔭裡卻十分涼爽,斑駁的陽光在松針和葉隙間晃動,粼粼如水面起伏的波光。

  戴著五芒星耳飾的長發少年托著臉頰,望著樹葉間的碎光似乎在出神。

  微風拂過,頭頂的樹葉沙沙輕響,公園裡傳來蕩秋千的聲音,小黑碳抬起手,輕輕扯了扯那個身影的鬥篷邊沿。

  「好大人。」

  樹葉在風聲中翻湧,碧藍的天空晴朗無雲,沒有得到回應,小黑碳再次嘗試出聲:

  「……好大人。」

  扯住鬥篷邊緣的力道努力下沉。

  五芒星的耳環終於隨著對方側頭的動作晃了晃,麻倉好收回視線,習慣性地彎了彎眼眸,笑道:「怎麼了?」

  「……」

  「好大人又在發呆了。」

  公園的長桌是家庭野餐的地方,麻倉葉和他的同伴們來得不巧,一群人圍坐在僅剩的長桌邊,三三兩兩的麻雀啄食著上一個家庭留下來的面包屑,隨著撲簌簌的聲音落到周圍的草地上。

  霍洛霍洛:「話說回來,我們為什麼要和那個家伙一起出來?」

  麻倉葉笑了笑,聲音散漫又隨和:「因為阿渡小姐需要專心寫東西吧?等她寫完東西我們就能回去了。」

  幾個人肩挨著肩,安娜抱著雙手,面無表情地開口:「你們幾個給我坐過去。」

  麻倉葉和他的幾個小伙伴:「……誒?!」

  「太擠了。」

  「但是……」

  安娜眼眸一眯:「你們害怕嗎?」

  「……」

  霍洛霍洛撐著桌面站起身,還沒挨到隔壁桌的長凳邊緣。

  麻倉好轉過頭,微笑著說:「你確定你要坐下來嗎?」

  霍洛霍洛僵在那裡,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真丟人。」金發的少女走過來,動作利落地往麻倉好對面一坐,眼神銳利地開口,「以這家伙現在的狀態,根本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小黑碳看向麻倉好,試圖勸架的麻倉葉湊了過來,但安娜就和沒看見在背後晃來晃去的麻倉葉似的,神態和語氣都是十足十地冷靜。

  「我都從葉那裡聽說了。」

  麻倉好表情不變:「什麼?」

  「你這家伙一千年前做過的蠢事。」

  安娜背後的麻倉葉表情一僵,額頭冒出冷汗。

  風聲漸漸平息,樹葉停止晃動,斑駁的光影落到桌面上,麻倉好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褪去散漫笑意的眼眸露出危險的鋒芒,仿佛大火余燼中還未燃盡的火光,在短暫一瞥的間隙裡微微一閃。

  「你想說什麼?」

  安娜平靜地說:「不要撒嬌了。」

  她直視著對面的人,目光不閃不避。

  「我不需要葉理解我曾經的痛苦。」

  麻倉葉頓了頓。

  「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真正彼此理解,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搞錯了。」

  不能完全理解又如何?

  「最重要的,一直都是想要理解對方的心。」

  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擁有截然不同的經歷和感受,因此沒有辦法和他人徹底感同身受。但是就算不明白,就算不能理解,人們依然會想要向對方靠近,堅持不懈地向另一個人伸出手。

  因此,就算無法徹底互相理解,人們依然會相愛。

  朋友和朋友之間的愛,家人和家人之間的愛,伴侶和伴侶之間的愛。

  甚至是貓對主人的愛。

  愛沒有辦法解決所有問題,同時卻又能跨越一切。

  因為說到底人不是靠著理解活著,而是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靠著愛而活著的生物。

  「我只要葉陪伴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安娜眼神堅定。

  「因為我愛他,所以他只要愛著我就足夠了。」

  麻倉葉:「……安娜。」

  少年臉色微紅,還想說些什麼。

  安娜頭也不回:「別打斷我,接下來才是重點。」

  「……」

  「追求完美理解的蠢貨都會走入死胡同,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這種東西。」

  麻倉好:「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突兀地笑了一聲,笑聲震動短促,恍如某種從喉嚨裡泄出來的氣音。

  「這一千年,你以為我什麼都沒想嗎?」

  在地獄的九百年,在人世間的一百年,他有漫長到接近無盡的時間去回想。

  麻倉好抬起眼簾,眼眸暗處落入陽光的碎影,滾燙如燒得熾亮的琥珀。

  「當年如果沒有人類攪局。」他說,「如果沒有人類……」

  「現在可沒有人攔著你。」

  安娜靠上桌沿。

  「怎麼了,你說不出來嗎?」

  ——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夠了。

  「……」

  安娜:「現在如果要比試心的堅定的話,我們這邊不會輸。」

  戴著念珠的金發少女,露出勝券在握的微笑。

  「你動搖了,不是嗎。」

  「……」

  「通靈人的強大在於心的強大,你可怕力量的來源一直是你那跨越千年的執念。」安娜不緊不慢道,「但是,你現在發現你的執念有了矛盾之處,對人類的仇恨無法和另一個部分共存。」

  她抱著雙手,冷靜地說:「你要怎麼做?待會兒直接回去被甩嗎?還是繼續坐在這裡等待分手宣言?」

  寂靜中,麻雀飛走了。公園的秋千還在輕微搖晃,但上面已空無一人。

  麻倉好慢慢眯起眼眸:「你的口氣是不是有點太狂妄了?有自信是件好事,但過多的自信就不好說了。」

  安娜:「要打嗎?」

  麻倉好手指微動,隔壁桌的人緊張起來,空氣陷入凝滯的狀態,陽光似乎變冷了。

  「如果你打算在這邊的世界動手的話,我樂意奉陪。」安娜頓了頓,嘴邊露出一絲笑意,「但是你敢嗎?」

  小黑碳有些無措地在兩人之間看來看去。

  「好大人……」

  危險的氛圍一觸即發,但就在那個時刻,有什麼轉移了麻倉好的注意力。

  吹拂著世界的風改變了,斑駁的光影隨樹葉的聲音沙沙而落,披著鬥篷的身影忽然轉過頭,看向來時的方向。

  在場的人都被遺忘,五芒星的耳飾在離開樹蔭的陽光中微微一閃,樹葉飄落到草地上時,周圍的空氣已經恢復原本的和平靜穩。

  許久後,眾人才回過神。

  空蕩蕩的桌子上只有安娜還坐在那裡。

  「那家伙去哪了?」

  「不知道。」安娜用並不關心的聲音說。

  霍洛霍洛:「……話說,你剛才是在幫那家伙嗎。」

  「怎麼可能。」安娜用「你傻嗎」的眼光看著他,「我這是為了軟化他的意志,削弱他的力量。」

  她聲音微頓:「然後把他踢走,讓葉成為通靈王。」

  麻倉葉:「……」

  麻倉葉:「安娜。」

  ……

  停泊在海平線上的軍艦似乎不止一艘。

  沈渡問了一下麻倉干久,為什麼舉行通靈人大戰的無人島附近會出現人類的軍艦,但對方也不太了解狀況,只說前不久天邊忽然出現了耀眼的光線,將島上一個廢棄的基地炸得只剩殘骸骨架。

  「……基地?」

  「應該是好的基地吧。」麻倉干久又換回了他那條夏威夷泳褲,他拎著釣魚桶,站在下榻的旅館前,「那束從天而降的光估計也是什麼衛星兵器,由於造成的動靜過大,這才引來了各國的注意。」

  「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不清楚,事情變得棘手起來了,以前的通靈人大戰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那些人只是在遠方觀察還好,如果他們想要登岸的話……」

  會發生通靈人和人類之間的戰爭吧,麻倉干久沒有把這句話說完。

  直到日落時分,遠方的艦隊都沒有什麼動靜,表現得十足謹慎。

  麻倉家的人邀請她住下來,至少今晚的住宿是不用擔心了,兩只狐狸式神跟在她身邊蹦蹦跳跳,狐狸的彈跳能力是真的好,蹦起來比她人還高,落地後像小狗一樣在她腳邊堅持不懈地繞圈,哼哼唧唧地把蓬松的尾巴給她看。

  她今天擼狐狸擼得手酸,如果狐狸不是靈體,早就沾了一身狐狸毛。

  沈渡婉拒了兩只狐狸想陪她一起在海邊散步的好意,表示自己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太陽落向海中,將晚霞的光芒揮灑到墨藍色的海面上。

  層層疊疊的海浪推湧著卷上沙灘,舒緩的聲音隨著潮水慢慢漲落,潮濕的海風拂面而來,吹起衣衫和耳邊的碎發,她抬手壓了壓,後來發現無濟於事,於是也就隨它去了。

  白晝的余暉被拖得很長,沙灘殘留著太陽的溫度,鈴鐺的聲音在風中輕晃,她沿著海岸線走了很遠。

  跨越漫長時間回到手中的鈴鐺就像最後一塊拼圖,千年的時間終於塵埃落定,脫離夢境的輪廓有了厚重而真切的實感。

  那場大火發生過,也已經結束了。

  她經歷過的平安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徹底被歷史的塵埃封存。

  就像她手中的這個鈴鐺一樣,那十年切切實實地存在過,但也不會回到原本的模樣。

  沈渡在海邊停下腳步。

  海水漫上沙灘,卷著碎玉般的白沫緩緩退去。

  她正要轉身往回走,背後一道冷酷的聲音讓她停了下來。

  「別動。」

  沈渡在原地轉過身。

  「我說了,讓你別動。」

  她今天已經見了許多不認識的人,新出現的這位穿著利落的白色制服,左肩的臂章上繡著紅色的十字紋路。

  「你是誰?」

  穿著白色制服的男人留著金色的長發,眼神銳利又冷酷,緊繃的聲音冷得幾乎能結冰。

  她抬起手,指了指對方朝著自己的木倉口,話說為什麼通靈人會拿著現代兵器?

  她對現代武器的了解不多,看不出男人手中的突擊步木倉是什麼型號的,只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息極不好惹,巫力處在隨時爆發的危險邊緣。

  「你不先報上名字嗎?」

  「你身上有麻倉好的巫力。」男人壓低聲音,銳利的眼睛泛著很淺的藍色,「據我所知的情報裡沒有你這麼一號人物。」

  她攤開手:「……現在有了?」

  「廢話少說。」對方眼神冰冷,「麻倉好的黨羽都是死有余辜的惡徒。」

  心裡湧上不妙的預感。

  「既然你不肯報上姓名,那就接受制裁——!」

  沈渡正要有所動作,那個人忽然將武器一轉,指向天空。

  因為這出乎意料的舉動,她頓了一下,下一刻,龐然的巫力隨著巨大的身影從天而降,看起來既像天使又像機甲的超靈體落到海岸上,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

  「阿薩勒茲!」那似乎是墮天使超靈體的名字。

  她伸出手,馬上就能扼住對方的脖子,金發的男人站在原地,看起來十分冷靜的一個人實際上是個脾氣火爆的豪賭狂。

  墮天使超靈體發出亮光,可怕的巫力在胸口凝聚成漩渦,刺目的光芒收束成線。

  滾滾烈焰忽然咆哮而來,她只來得及看見那地獄般的烈火膨脹爆裂,下一瞬已經離開海邊,呼嘯的風模糊了周圍的景色,只剩下熟悉的鬥篷在視野邊緣一閃而逝。

  騰空失重的感覺讓心髒漏了一拍,風聲在耳邊獵獵,她下意識抱緊了身邊人的脖子,將腦袋貼到他懷裡。

  破碎的超靈體頹然砸落,大海掀起滔天巨浪,飛散的水沫在高溫的空氣裡蒸發消散。

  轟然巨響散去,洶湧的狂浪漸漸平息,她慢慢睜開眼睛——

  天邊的晚霞還沒消失。抱著她的身影也沒有消失。

  他早到了一天。

  海風掀起衣袍,吹起臉邊的長發,她抬起頭,麻倉好垂下眼簾,溫柔地和她目光相抵。

  「我們能不要說再見嗎?」

  作者有話要說:

  ヾ金色長發的男人的名字是漢斯·萊海特。

  X-LAWS【對抗葉王的組織】之中最強的成員,但因個性中的攻擊性太強,因此被刪除在X-LAWS主要成員名單中,漫畫裡死於葉王的鬼火。

  持有靈:墮天使阿薩塞爾【B站翻譯為阿薩勒茲】,靈力47萬【以上來自維基百科】。


第62章

  太陽沉入海中,殘存的亮光如燃燒的余燼,遙遙灑在海天相接之處。

  遠離地面的高空,夕陽的余暉仿佛朝著海面墜落,沈渡怔了很久,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某種真空般的寂靜。

  平息下來的海水再次緩緩湧上岸邊,隨著海水漲潮,凝住的意識重新開始流動,積壓在她心中的疑問太多,以至於她都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下意識看了一眼海岸的方向。

  「我手下留情了。」看穿了她心裡在想什麼的人微笑著說,「雖然我本來不想這麼做就是了。」

  「……」

  沈渡:「這是什麼?」

  「你說這個嗎?」環繞在麻倉好身側的超靈體隨意念而動,展開機甲末尾似羽翼似利爪的部分,「這是我的甲縛式超靈體,黑雛。」

  海水在礁石上碎成白沫四散,夕陽的余燼漸漸黯淡,晚霞湧向天空的盡頭,追逐著太陽消失的方向,在暮色四合的世界中落下柔軟的陰影。

  晚風漲起,淺色的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直到麻倉好收起展開的超靈體,沈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還待在他懷裡,手臂繞過他的後頸搭在他肩上。

  少年人的肩膀和成年人不同,和她記憶中的相比清瘦很多,但在這之前她都沒有察覺到這份差異。

  「……」沈渡收回手,「你可以把我放下來了。」

  動作微頓,麻倉好微微彎身。

  重新踩到實地上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從她的口袋裡掉了出來。

  隨著一聲輕響,黯淡的光芒滾入冷卻的沙中,看清楚掉下來的東西是什麼後,她正要伸出手。

  「看來你已經見過麻倉家的人了。」

  麻倉好撿起紅繩破碎的鈴鐺,放入她的掌心。

  金屬的鈴鐺有些涼,觸感柔和地落入掌心,海風仍在吹拂,最後一絲晚霞遙遙嵌在天邊,夜晚的陰影如薄紗蓋上海岸。

  「……這個鈴鐺,」她聽見自己說,「我曾經找了很久。」

  回到現代後,背包裡的東西都還在,唯獨少了京都清水寺的鈴鐺掛墜。

  麻倉好彎起眼睛:「當初是我拿走了。」

  「更准確點說,是我留下來了。」

  寬大的狩衣在海風中如白鳥翻飛,曾經她不管在海岸邊走出多遠,只要轉過身,就能跨越兩人之間的距離。

  「你離開後,應該說是世界的自我修正嗎,不屬於那個時代的東西也很快跟著消失了。」

  他看向遙遠的海平線,晚霞黯淡下來,暮色光線朦朧。

  「我當時想著總得留下點什麼,就動了點手腳。」

  沈渡看著手裡的鈴鐺。

  晚風漸漸平息,呼嘯的風聲朝著世界的盡頭遠去,世界變得安靜又空曠,安靜得讓人能清晰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這個回到我手中的時候,我發現我想的只有一件事。」

  「一千年前的那個我已經死了啊。」

  她抬起頭,看向輪回千年的人。

  「……你也是。」

  一千年前的你也是。

  「你不用隱藏自己持有靈原本的模樣。」她說,「我已經沒關系了。」

  麻倉好斂起笑意。

  短暫的停頓後,黑暗毫無預兆地被火光驅散,滾滾烈焰隨之轟然,巨大的火之惡魔從空氣中顯出模樣,長長的手臂垂落地面,看起來幾乎有幾層樓那麼高。

  明亮的火焰在軀殼裡燃燒,從赤紅向金色漸變,覆蓋身軀的紋路隨著流動的火焰微微發光,垂首站在海岸邊的火之精靈看起來就像熔岩砌成的巨像,美麗至極的同時危險無比。

  沈渡仰起頭,不仰起頭的話,她無法看清楚火靈的全貌。

  「……感覺有點像數碼ま貝和高達的集合體。」

  看起來像數碼ま貝和高達集合體的火靈,夜幕垂臨時在海邊升起了一攤篝火。

  熟練地做完這件事後,火之精靈退到麻倉好身後,巨大的身軀形成遮擋海風的岩壁,長長的手臂在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成了最佳的擋風板。

  風聲小下去,明亮的篝火劈啪燃燒著,在周圍的地面上投下搖曳的火光。

  「最早教會我如何生火的,是乙破千代。」麻倉好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身側響起。

  沈渡記得乙破千代這個名字,麻倉葉王以前提過,乙破千代是一個在平安時代活了百年的鬼,也是他童年時期唯一的朋友。

  她不太清楚他為什麼會忽然提起這件事。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有靈視的能力。」

  沈渡頓了頓,忽然轉過頭。

  「這個能力是乙破千代傳給我的,我當時一心想著給母親復仇,結果沒能控制好自己的力量。」

  麻倉好笑了笑:「在那之後,乙破千代就消失了。」

  麻倉葉王沒有告訴過她,他的母親是怎麼死的,關於乙破千代的事,她以前的了解也僅限於對方在陪伴麻葉童子一段時間後就忽然消失了。

  「……復仇是怎麼回事?」

  千年前的平安時代,麻葉童子的母親麻之葉因為有看見靈的能力,被村民們視作妖怪,他們找了法師驅妖做法,放火燒死了當時被困在屋裡的麻之葉。

  在那之後,年幼的麻葉童子流落街頭,在平安京遇到了名為乙破千代的鬼,乙破千代生於兩百年前的時代,地位低下靠著看人臉色過活,還是人類的時候就能聽到其他人心裡在想什麼,死後成為鬼也繼承了這個能力。

  麻葉童子和乙破千代成為了朋友,但好景不長,當年殺死麻之葉的法師聽說了會獨自和空氣說話的孩子的怪談,再次找了上來。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麻倉好的聲音十分平靜。

  麻葉童子殺死了仇人,也在同一天內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乙破千代消失了,但它卻將靈視的能力留了下來,成為了麻葉童子的一部分。

  「……」

  「你是不是在想,靈視這個能力究竟是什麼回事?」

  麻倉好抬起頭:「其實很簡單,產生讀心能力的最大原因在於寂寞。」

  因為寂寞,所以想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

  因為寂寞,所以必須更深層次地去了解他人的內在。

  想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的意念越強烈,讀心的能力也就越強大。

  「其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能力,因為人就是會不斷揣測對方想法的生物,但意念過強的人看透他人內在的能力也會越強,最終形成所謂的靈視。」

  火光在地面上明明滅滅,她已經許久沒有聽到海風吹拂的聲音了。

  沈渡移開目光。

  潮聲平緩的海面上,銀河穿過夜空,黑暗襯托出遙遠的星光,細爍如海岸的白沙。

  她說:「你一直都有靈視。」

  在那十年間,麻倉葉王的靈視也沒有消失,反而逐年增強,範圍變得越來越廣。

  麻倉好沒有直接回答。

  「我在你身上放了坐標。」他看似換了個話題,「現在的話,在時空交疊的情況下我可以跨越兩個世界之間的屏障。」

  麻倉好頓了頓,微笑著補充:「雖然巫力的消耗非常巨大就是了。」

  她沒有說話,心裡湧上難過的情緒,幾乎讓她指尖發麻。

  「成為通靈王之後,我就能解決這兩個前置條件。」

  麻倉好:「那是一千年前的我做不到的事。」

  空白的寂靜中,心跳突兀地停了一拍,沈渡看向他。

  今晚的夜空看不見月亮,燦爛的星辰灑滿夜空,漆黑的大海一望無垠,好像一面被星光打磨過的鏡子。

  「那個時候,在一起的時間越久,不想分開的意念就變得愈發強烈。」

  在那十年間,她身上的時間一直沒變。

  但說不定哪一天凍結的時間就會重新流動起來,錯位的世界也會回歸原本的軌跡。

  ……

  「如果有一天我得做出選擇怎麼辦?」

  在現代和平安時代,兩者之間做出選擇。

  那好像是很多年前,他們離開平安京去出雲前的對話。

  屋檐外飄著小雪,宅邸裡燃著溫暖的木炭,他當時說:「那就不做出選擇。」

  「……」

  「為什麼只能選擇一邊?」

  「……那種事情能做到嗎?」

  ……

  她都忘了,她當時以為那只是他安慰她的話。

  「我現在已經能履行約定了。」麻倉好微笑著說,「我已經和那個時候的我不一樣了。」

  「……」

  「——但是就算這麼說,你現在也不會開心吧。」

  麻倉好看著夜空:「你喜歡的,一直都是千年前那個溫柔的麻倉葉王。」

  「……」

  「所以我當時試過了。」他說,「在吵架之後,試著像以前那個溫柔的我會做的那樣,去拯救麻木愚昧的百姓和貪婪迂腐的貴族。」

  那算道歉嗎?

  不清楚。

  但至少,在那之後他們會和好,裂縫不會有擴大的機會,他們依然會在一起。

  這些事都沒有發生。

  熊熊燃燒的大火,不,是人類毀了這一切。

  「你的心太軟了。」麻倉好笑著說,「你可能不會去恨當年的人,但是我不一樣。」

  他說,我不一樣。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星星出來了,柔軟的星光照亮了深沉的黑夜。

  麻倉好:「所以我會證明給你看,人類這個物種無可救藥的劣根性。」

  「……」

  「成為通靈王之後,我會讓你明白,人類不值得拯救,也無法拯救。」

  他後來好像還說了些什麼。

  風聲寂靜,燃燒的篝火似乎小了下去。遙遠的地方,海水慢慢漲潮,隨著星光溢向岸邊。

  麻倉好的聲音忽然一滯。

  回過神來時,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湧出眼眶。

  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堵住她的東西又痛又燙,燙得她視線都模糊起來。

  「……那個時候,」她試著說,「那個時候……」

  一千年前,說著要毀滅人類的大陰陽師,就好像要去很遠的地方一樣,但那個地方她去不了。

  她去不了。

  忍了許久,仿佛在千年前就應該流出來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分不清是巨大的悲傷還是喜悅,心裡的那道口子終於破開,所有東西都跟著眼淚流出來,於是眼淚越擦越多,不斷沿著面頰滾落。

  「你說我總在保持距離,但先拉開距離的人不是你嗎。」

  那個時候她沒有哭,但是現在卻忽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得停不下來。

  「你後來怎麼也死了呢?」

  一千年前,他怎麼只在她之後活了幾年就死了呢。

  他在地獄裡待了九百年,在人世間轉世三次,怎麼加起來才活了一百年。

  她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哭,不喜歡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她試圖擋住自己的臉,但麻倉好伸出手,用指腹蹭去她眼尾的淚珠。

  「……沒關系。」

  他的眼睛是一種淺淡的褐色,像樹脂凝固千萬年後形成的琥珀,和一千年前一模一樣。

  她哭得停不下來。

  「沒關系,」麻倉好眼神溫柔,微笑著說:「因為就算是哭泣的時候也很可愛。」


第63章

  她以前一直以為眼淚這種東西毫無用處。

  就像靈視無法解決人的寂寞,眼淚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但事物的存在可能都有合理的原因,人會哭泣也不僅僅是因為悲傷,當特定的情緒超過閾值,心裡的堤壩無法繼續維持,那些忍耐壓抑許久,甚至連本人都沒意識到的感情也會隨著眼淚洶湧而出。

  情緒好像被放大了,同時又好像變小了,曾經無法負荷的情緒被揉成小小的一團,在淚水中逐漸泡開化散,變得溫柔而軟和,最後慢慢消失不見了。

  胸口的重壓離開了,扼著心髒的手松開了。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之後,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宛若新生的世界在朦朧的光線中醒來,夜色褪去的天空漸漸變得明亮。

  棕櫚葉隨著海風輕晃,模糊的意識再次清晰起來時,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擋在眼前的一道陰影。

  她眯起眼睛。

  「……醒了?」

  陰影移開,麻倉好收回手,斑駁的碎光落下來,棕色長發的少年坐在只剩余燼的篝火旁,也不知道在那裡坐了多久。

  沈渡坐起身,蓋在身上的鬥篷隨之滑落堆積在腰腹處,她動作一頓,將那個眼熟的鬥篷拎起來,物歸原主:「你先把衣服穿上。」

  「你昨晚看起來有點冷。」麻倉好托著下巴說,「你體質偏寒嗎?」

  「……都說了,你先把鬥篷披上再說話。」

  話說體質偏寒這種說法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要猜猜看嗎?」

  「不用了。」

  「真冷淡啊,阿渡。」

  兩個人還能如此平常地聊天似乎是一件奇怪的事,但這件事偏偏就是這麼自然地發生了,而且還有進行下去的趨勢。

  她忍了忍,沒忍住。

  「你的手套真的有點硌人。」

  他昨晚沒什麼用地幫她擦了好久眼淚,結果眼淚越擦越多,把她的皮膚都擦紅了。

  不用看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滑稽,皺巴巴的衣服上全是沙粒。

  麻倉好作出思考的樣子,抬手就要摘下寬大的露指手套。

  「別。」她面無表情,「你穿在身上的衣服本來就不多。」

  陽光鋪上海岸的白砂,今天也是晴朗無雲的天氣。

  潮聲緩緩起落,沈渡踩著沙子走在前面,旅館離海邊不遠,她原本只是打算回去洗漱一下。

  她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在旅館門口和麻倉家的人不期而遇後,終於想起那件不妥的事是什麼。

  麻倉家和麻倉好的關系十分復雜,千年的恩怨延續到現在,中間偏偏又多了一層血緣的聯系。

  她昨天消失了一整晚,沒有如約回到旅館,現在忽然出現,身後還跟著麻倉家那個活了一千多年借著自己族人血脈再次轉世的老祖宗。

  最重要的是,哪怕麻倉好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離家出走了,他現在也是麻倉家未成年的子嗣。

  她僵在門口,對方也僵在門口。只有麻倉好表現得若無其事,他就像沒有看到對面的人一樣,笑眯眯地開口:「不進去嗎?」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麻倉干久,他表現得無比沉痛,一副非常對不起她的樣子,幾乎要給她現場來個土下座。

  「抱歉,是我們教子無方……」

  等等,為什麼是對方道歉?!你們到底誤會什麼了??

  「不是……」

  麻倉莖子你不要把頭低下去,為什麼旁邊的兩個人也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不是!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她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看向旁邊置身事外的麻倉好:「他可以解釋。」

  麻倉好微微側頭。

  「我確實可以解釋。」他頓了一下,微笑著說,「但事實就是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好像無法反駁但事情也好像變得更糟糕了啊!!

  回房間換衣服的時候她都木了。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候特別困難,她往鏡子裡一瞥,似乎隱約明白了這次的溝通出錯出在哪裡。

  收回目光,沈渡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她將皺巴巴的衣服扔進籃子裡,換上旅館准備的浴衣,系腰帶系到一半,隔扇外響起似乎很禮貌的敲門聲。

  「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雖然她確實不擅長系這種衣服的腰帶,怎麼系都沒有足夠的安全感。

  她在浴室裡和那條墨藍色的腰帶爭鬥了半天,好不容易整理好衣物。

  走出浴室,房間的隔扇關得好好的,走廊上的人似乎離開了,她松了一口氣,窗外忽然吹進一陣風。

  在隔壁房間的客人反應過來之前,她一個箭步衝過去。

  落到窗沿上的身影,鬥篷忽然被她揪住,琥珀色的眼眸因為驚訝微微睜大,隨即輕巧地卸去所有力道,任她拽住鬥篷的衣領將自己拉了下來。

  嘩啦一聲,窗簾被滿漲的海風揚起。

  由於他過度配合,兩人一起摔進了屋裡。

  意識到不對時已經太晚了,心髒踩空的瞬間,視野翻轉顛倒,但預計中的疼痛並未出現,露指手套磕到榻榻米上發出一聲悶響,他在最後一刻托住了她的後腦勺,用手掌墊住了下墜的衝擊。

  重物落地的聲響後,耳鳴般的寂靜蔓延開來。

  待眩暈感散去些許,她睜開眼睛,棕色的長發從對方肩頭滑落,陰影隨之籠罩下來,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見她察覺後笑意彎彎地眯了起來。

  「你太緊張了。」麻倉好說,「隔壁房間沒有人。」

  這好像是好消息,又似乎是壞消息。

  「這個島上的都是通靈人,只要他們足夠識相就不會注意這邊的動靜,你並不需要在乎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沈渡將危險的話題撥回正軌:「……你剛才在窗邊干什麼?」

  他想了一下,花了大概一秒鐘的時間。

  「擔心你被困在浴室裡了。」

  「這個借口太爛了。」

  「那我換一個?」

  說話的期間,她能感覺到他胸腔裡傳來帶著笑意的震動,銀質的五芒星耳環在她眼前晃啊晃,感覺都快落到她臉上了。

  沈渡板起臉。

  麻倉好:「你還需要多少時間思考?」

  「思考什麼?」

  「之後的事。」

  他擁有跨越世界的能力,這意味著她以為存在於兩人之間的期限並不存在。

  奇跡般的重逢並不短暫,好聚好散是很難實現了,暫時壓下問題和平共處也沒有了必要,一切都需要用全新的角度重新考慮。

  但這並不是靠理智思考能得出答案的問題。

  就算她一直想,說不定花上千年的時間去思考,也依然無法得出完美的答案。

  因為答案從一開始就不在那裡。

  沈渡抬起手,手指勾住他鬥篷衣領的邊緣,忽然將他往下一扯。

  「那就證明給我看吧。」

  她抬起眼簾,盯著麻倉好的表情:「把你的理想,把你口中罪無可赦的人類,證明給我看。」

  把你這千年的經歷,以及從中得出的真理,證明給我看。

  兩人之間的距離因為她的舉動忽然縮短,隨著開口說話的聲音,溫熱的呼吸落入縫隙狹小的空氣,身上的人低笑起來,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什麼東西慢慢柔軟下來。

  「好啊。」麻倉好托著她的臉頰,指腹拂開落到她頰側的碎發,「我會證明給你看。」

  沈渡:「當上通靈王之後,你要先證明給我看。」

  「我知道。」

  「要先證明給我看才行。」

  「說好了。」

  她眯起眼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松開淺色鬥篷的衣領。

  但麻倉好沒有起身,他就像沒有得到她示意他起開的提示一樣,被她抓得皺巴巴的鬥篷散落下來,他將她罩在身下的陰影裡,微笑著問:

  「不選擇與我為敵嗎?」

  「……」

  「作為渺小的人,渺小也有渺小的好處。」沈渡頓了頓,「你想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

  「我打不過你。」她誠實地說,「而且也不想和你打。」

  穿越到這邊世界的第一天,她已經充分地認識到了他的人緣有多差,她好好地在海邊散個步,都能有麻倉好的仇人找上門來,仿佛他是什麼世間的極惡,恨不能把和他有關的事物都消滅得干干淨淨。

  「和你為敵的人那麼多,也不缺我一個。」

  她對自己的定位從始至終都是一個普通人,作為通靈人也只是普通的通靈人。

  「但你不要會錯意了,不和你為敵,不代表我支持你的做法,你要說要證明給我看你的思想是正確的,我只是同意了而已。」

  麻倉好笑起來:「那你到底是哪邊的?」

  「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支持你和反對你兩個立場嗎?」她說,「我當然是我自己這邊的,我站我自己選擇的立場。」

  「哦?」麻倉好不緊不慢道,「是詭辯呢。」

  她承認:「確實是詭辯。」

  在一方代表惡的情況下,選擇不作為的中立,可能和縱容惡並無不同。但這就是她的答案,選擇這個答案的代價她也會自行承擔。

  「我會下地獄嗎?」她發現自己的心態意外平和。

  「或者我應該換一個問題——地獄可怕嗎?」

  麻倉好看著她,聲音溫和地回答:「……一點都不可怕。」

  他說:「比起生者的世界,地獄一點不可怕。」

  「那我就放心了。」沈渡放松下來,「說不定還正好可以去看一下你這九百年間見過的景……」

  聲音消失了。

  漫長的停頓過後,靜止的世界從空白的邊緣回湧。

  黏連的呼吸微微分離,她說:「這樣不行。」

  可心髒的溫度騙不了人。

  時隔千年,什麼都變了。

  但就算是在這時間的廢墟中,也依然有不曾改變的事物。


第64章

  浴衣的弊端在這種時候顯露無疑。

  一條腰帶不足以固定收攏衣衫,只要動作稍微大了點,哪怕腰間的系帶仍未解開,柔軟單薄的衣物已然變得松散。

  海岸的陽光容易讓人忘記這是一月,微涼的空氣貼著浴衣半掀的下擺鑽進來,對方手套的觸感尤其奇怪,又粗糙又細膩,緩慢而耐心地自下往上撫摸。

  衣裳窸窣摩擦的輕響傳來,冬日的氣溫冰涼,壓在身上的體溫卻很燙。

  溫熱和滾燙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被打亂的思維不知道該集中於何處,是唇舌還是手指,亦或是垂落於眼前的棕色長發。

  墊在腦後的手指托住軟下來的後頸,心髒又酸又軟,隨著對方的動作漸漸升高的體溫一時讓她心亂如麻。

  黏糊綿密的吻落到下頜,在頸側留下不容錯辨的印記。

  她顫了一下,仰起臉。

  「……這樣不行。」她輕輕吸了口氣,重復之前的說辭。

  但酥酥麻麻的戰栗無法停止,簡單的觸碰讓人上癮,仿佛干旱許久的沙漠終於迎來甘霖,遺忘的記憶慢慢復蘇,血液加速的流動逐漸脫離控制。

  眼見著就要栽入危險的深淵,她抬起手,手臂繞過麻倉好的肩膀,仿佛想要抱住他,又好像要將自己貼入他的懷裡一般,但最後一點僅剩的理智讓她改而揪住了他後頸處的鬥篷,驟然往後一拉。

  「……不行就是不行。」

  未成年就是絕對不行,不管殼子裡的靈魂實際上有多少歲。

  「……」麻倉好嘆了口氣,「真嚴格呢。」

  他低聲說:「結果最困難的是這一關啊。」

  沈渡:「……」

  沈渡:「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

  「沒什麼。」他微微彎了彎眼睛,神態自然地補充,「只是手也不行嗎?」

  她一臉震驚地看著他。

  「你在說什……當然不行!」臉頰的溫度還沒退去,現在反而有了上升的趨勢。

  麻倉好表情溫和:「會很舒服的。」

  他本來似乎想說「我會讓你很舒服的」,但明智地在最後一刻改變了說法。

  他試著說服她:「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兩者能做比較嗎??」

  「為什麼不行?」

  「……」

  「想抱你不行嗎?」麻倉好微笑著說,「夫婦做這種事情很正常吧?」

  「我之前也說過了,你現在連法定結婚年齡都還沒到。」沈渡一動不動,堅守法律和良知的陣地。

  「……真沒辦法。」

  麻倉好微垂眼簾,輕笑一聲:「如果這是你的堅持的話。」

  陰影籠罩過來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但他忽然湊近,卻只是吻了一下她的眼尾。

  落到臉上的觸感非常溫柔,像羽毛一樣輕盈柔軟,溫暖的手掌托著她的臉頰,等她回過神,他已經收回手坐了回去。

  「我得糾正你之前的一個說辭。」

  她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什麼?」

  「關於你認為自己無足輕重不會影響戰局這一點。」

  麻倉好笑眯眯地說了一個看似無關的話題:「來參加我成為通靈王的加冕禮吧,阿渡。」

  「……」新的詞彙又出現了。

  海風吹起窗簾,這裡是旅館的二樓,從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晰地將遙遠的海面收入眼底。

  「你不是想知道嗎,為什麼舉行通靈人大戰的無人島附近會出現人類的軍艦。」

  麻倉好耐心地說:「原因很簡單,通靈人大戰的第二輪比賽在穆大陸進行,穆大陸是位於深海的失落文明,曾擁有遠超現代人類社會的科技和知識,覬覦這份智慧的人類干涉了通靈人大戰,想要將穆大陸的知識財富據為己有。」

  「但是為什麼人類會知道通靈人大戰和穆大陸的存在?」

  麻倉好姿態閑散:「這你就得去問葉的那個人類朋友了。」

  他彎起眼睛笑道:「成為通靈王的儀式也會在穆大陸進行,到時候和我一起去吧。」

  但是成神儀式聽起來嚴肅又隆重,不像是可以輕易帶人參加的樣子。

  「我能去嗎?」沈渡問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通靈人大戰的參賽者,甚至連這個世界的人都不算。」

  「是我邀請的就沒問題。」

  「以前的通靈王也會邀請別人參加自己的成神儀式嗎?」

  這難道是傳統?

  「不是哦。」麻倉好笑吟吟地說,「以前可能沒有這種先例。」

  「……」那還真虧你能說的信誓旦旦一臉輕松啊。

  「那個時候,如果你想反悔的話,你可以這麼做。」

  ——「那就證明給我看吧,你相信的正確之道。」

  沈渡:「……反悔是什麼意思?」

  「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麻倉好結束了這個話題,轉而語氣輕松地提起今日的賽程,「說起來的話,你還沒見過通靈人之間的比賽吧?」

  五芒星的耳環隨著他側頭的動作晃了晃,他微笑著問:「想看嗎?」

  「今天是葉和他的朋友之間的比賽,看完了比賽我們還可以去泡溫泉。」

  她自動忽略了後面一段:「其他人已經回來了嗎?」

  擁有靈視的人笑而不語。

  通靈人大戰的第一輪淘汰賽在無人島上的競技場裡舉行,帕契族建立的競技場從外圍上來看和普通的體育競技場沒什麼不同,內部的擂台周圍布置了極其強力的結界,以防他人干預比賽。

  沈渡對體育不是很熱衷,這種競技場的內部她過去只在電視轉播中見過。

  麻倉好帶著她輕車熟路地來到一排座位前,這裡似乎是星組的專屬位置,比賽還沒開始,拉基斯特和小黑碳已經等在那裡了,披著鬥篷的小不點坐在位置上,穿著黑西裝的意大利神父站在一旁。

  她兩手空空地在麻倉好身邊坐下來。

  「這是望遠鏡。」他笑眯眯地往她手裡塞了一堆東西。

  話說望遠鏡也就罷了,為什麼還有法棍?

  沈渡看著手裡長長的法式面包陷入無言的困惑之中。

  麻倉好唔了一聲:「以免比賽看到一半的時候餓肚子?」

  硬邦邦的法棍簡直可以作為武器,她又不是鐵齒銅牙的法國人,好在競技場內傳來比賽開始的聲音,及時拯救了她拿著法棍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

  登上擂台的有兩組人,一組是以道蓮為首的THE蓮隊,另一組則是以麻倉葉為首的踏張溫泉隊。

  兩隊人馬她基本上都認識,除了麻倉葉身後那個臉色蒼白的金發醫生,名字好像叫法斯特八世,據說來自德國歷史悠久的煉金術士家族,目前是一名死靈法師,持有靈是故去的妻子。

  開打之前,拿著話筒在擂台周圍蹦來跳去炒熱氣氛,看起來體力非常充沛的主持人采訪了一下兩隊人的心情。

  「今天的比賽情況出人意料,居然是兩個好朋友的隊伍之間的比賽,不知你們對這個情況有何感想?」

  競技場裡的觀眾稀稀拉拉,和她想像中的盛況截然不同。

  「因為通靈人大戰的第一輪淘汰賽已經進入尾聲了。」麻倉好微笑著解釋,「所以剩下的人不多了,僅此而已。」

  擂台上,道蓮冷哼一聲,壓下主持人手中的話筒:「你太天真了,葉,但繼續爭論下去也沒有必要,就用實力決勝負吧。」

  沈渡:「……」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麼?這是朋友之間吵架了嗎?

  霍洛霍洛和道蓮站在一起,表情比平時凝重很多:「我的想法和蓮一樣,我不理解你為什麼會去和那個家伙談話,就算他有良心未泯的地方又如何?那家伙做過的事已經證明了他是必須被打倒的惡。」

  她微微看了旁邊的麻倉好一眼,想起了他和麻倉葉一起晚歸那次。

  原來那時候果然是去談話了嗎。

  麻倉葉笑了笑:「我之所以想要成為通靈王,是想要創造一個所有人都能過得舒服的世界。」

  少年的表情閑適又放松,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

  「我不打會讓人反目的架,所以我才會去和好談話。」

  「因為,」麻倉葉笑著說,「那家伙沒有什麼朋友啊。」

  ——因為。

  ——那家伙。

  ——沒有什麼朋友啊。

  時間靜止,這句話在寂靜中回蕩,繚繞的余音久久不散。

  競技場一旦陷入死寂,這種時候如果有人笑出來了,就會特別明顯。

  屏幕上忽然出現自己的臉,沈渡笑聲一止。片刻後,她輕咳一聲,放下手裡的法棍面包,重新坐端正了。

  鏡頭遲緩移開,她松了口氣。

  那些想看向麻倉好又不敢看向他的目光終於回到擂台上,凝固的時間恢復流動,THE蓮隊和踏張溫泉隊之間的比賽開始了。

  沈渡看著擂台中的比賽:「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安娜厲害一點,還是葉君厲害一點。」

  法棍終於在此時派上了用場,她目視前方,用法棍面包戳了戳旁邊的人。

  「他們兩個是來克你的吧?」

  麻倉好微笑著說:「還是太渺小了。」

  麻倉葉說的沒錯,因為朋友是一種互相平等的關系,這個人一開口就暴露了他為什麼沒幾個朋友的致命原因。

  各種自然元素在擂台上綻放閃現,她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戰鬥的過程中,不止一個人將超靈體變成了機甲一般的形態。

  ……通靈人大戰為什麼會變成機甲大戰?

  麻倉好:「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原因。通靈人的意念會隨著時代改變,你覺得這個時代人們心目中最強的兵器是什麼?」

  沈渡:「……」

  行,她了解了,不用再多說了。

  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比賽因為闖入擂台的人忽然終止,她以為帕契族設下的結界足夠堅固,結果還是不及名字叫瑞瑟格的少年,以及他那一身很酷炫的機甲的巫力強大。

  第一輪淘汰賽一共會選出四組隊伍,目前已有三組出線,只剩下最後一個隊伍的名額,原本要在THE蓮隊和踏張溫泉隊之間決定。

  但由於出線的三組中,有一個隊伍忽然棄權,THE蓮隊和踏張溫泉隊之間也沒有了繼續比賽的必要。

  今天的比賽有驚無險地結束了,麻倉好說之後要帶她去泡溫泉,然後帶她出現在了麻倉葉等人下榻的溫泉旅館前。

  「……」蹭吃蹭喝的模樣也太理所當然了,偏偏還愣是沒有人拒絕。

  其他人可能是不敢拒絕忽然上門拜訪的麻倉好,但麻倉葉不一樣,他相當自然地將以麻倉好為首的星組迎了進來,然後轉身就被安娜揪住了耳朵。

  「你要讓這麼多人吃白食嗎?」

  「偶爾一次也沒關系吧啊哈哈。」

  一大群人聚在長桌邊吃晚飯時,麻倉葉被安娜揪過的耳朵依然是紅的。

  他不以為意地笑著,一邊端著飯碗,一邊軟聲和安娜說著什麼。長桌的另一邊,法斯特正在和他的亡靈老婆卿卿我我,背景裡開滿粉紅色的泡泡。

  麻倉好看了看桌對面的人,又轉頭朝她看了過來。

  她端著飯碗,菜夾到一半:「……」

  看什麼看,快把頭轉回去。

  但麻倉好就和沒聽到她的心聲似的,繼續用那副笑盈盈的表情看著她。

  「……」

  「……」

  在周圍的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之前,她沒什麼表情地伸出筷子,給他的碗裡夾了一塊炸蝦。

  作者有話要說:

  新漫畫沒有畫出葉王觀戰時拿在手中的法棍面包是我永遠的遺憾。


第65章

  遠離現代社會的無人島,晚上的時候能看見很多星星。

  低矮的燈光照亮了溫泉池邊的竹牆,白氣彌漫成霧,靠在池邊放松時,只要稍微抬起頭,就能透過朦朧的霧靄看見滿天星辰,如海邊的白砂一樣在夜空中靜靜閃爍。

  氣氛很完美,隔壁的動靜卻不太美好。

  男湯那邊用雞飛狗跳來形容也不為過,仿佛隨時都要開打,看星星看到一半,竹牆那邊飛起一個人影,模糊的身影還未從白霧中顯明,下一秒就被火靈一巴掌按了下去。

  巨大的水聲嘩然四散——

  隔壁終於老實了。

  靠在溫泉池邊的沈渡眨了一下眼睛。

  濺得老高的水珠越過竹牆散落下來,沒了用武之地的前鬼和後鬼垂下視線,兩個式神在男湯那邊搞事的瞬間就被召喚了出來,但麻倉好的動作明顯比安娜更快。

  金發的少女臉色不虞地嘖了一聲,將式神收了起來。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著作的《超·占事略決》,在他死後的千年一直被麻倉家供奉在地底的葉王堂裡,為了幫助麻倉葉在通靈人大戰中取得勝利,這才得以重見天日。

  身為麻倉葉的未婚妻,恐山安娜當時被賦予了將《超·占事略決》交給麻倉葉的任務,據說在這之前,她就已經將《超·占事略決》的內容全部記得爛熟於心,驅使前鬼後鬼的咒更是掃一眼就學會了。

  現在這麼一看,這件事估計是真的,年紀不過十幾歲的少女,說不定比第一世的麻倉葉王還厲害,是不折不扣千年罕見的天才。

  「……不打一聲招呼就忽然前來,今天給你添麻煩了。」

  不僅蹭吃蹭喝,吃完飯還大搖大擺地繼續在敵人的大本營裡泡溫泉,雖然溫泉確實很舒服,晚飯也很好吃,但不管怎麼想都有些過意不去。

  她還從來沒做過這種吃白食……等等,她剛穿越到平安京的時候好像也是天天在麻倉葉王那兒白吃白住的來著。

  後來成為了陰陽師,有了俸祿,但因為感情升溫了,結果就一直沒能搬出去。

  安娜頓了頓,看她一眼:「你不需要道歉。」

  沈渡心想:是好人。

  「但那個家伙另當別論。」

  ……好像也無法反駁。

  「那個家伙很惡劣吧?」安娜看著她,沒有移開目光,「我之前說過的話,現在也還算數。」

  ——「作為報答,如果你有什麼麻煩需要解決,我可以現場就幫你搞定。」

  ——「包括難纏的咒。」

  少女的態度十分認真,沈渡忍不住笑了笑:「謝謝。」

  遙遠的星辰在白霧的縫隙裡若隱若現,出雲過去也算是以溫泉著稱的地方之一,到了冬天的時候,雪花從天空飄落,在雪中泡溫泉是人世難得的享受。

  千年前的人們仰望夜空時看見的星星,和千年後的現在是否相同呢。

  「如果他真的是那種會亂來的人,我當年也就不會喜歡上他了。」

  她說得十分坦然,但旁邊的粉發少女——名字似乎是玉緒?仿佛沒有料到她會如此直白,整個人都害羞地往溫泉裡沉了沉。

  ……咦,為什麼是別人害羞?

  「喜……喜喜喜喜歡嗎?」不知道是不是溫泉的影響,玉緒的臉看起來很紅。

  雖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沒有立刻意識到——當時亂糟糟的事情要考慮的太多了——但現在想起來的話……

  沈渡:「可能有一點點的一見鐘情?」

  是因為後來愛上了,所以才給初遇加上濾鏡,還是初見的時候就已經動心了,後來才慢慢意識到這件事,其實她也不太懂。

  她思考片刻:「可能確實是一見鐘情。」

  男湯那邊,麻倉葉的同伴們圍成一圈,氣氛安靜得仿佛能聽見並不存在的蟲鳴。

  霍洛霍洛:「……喂,剛才那家伙是不是忽然笑了一下?怎麼回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女湯這邊,熱氣繚繞的溫泉裡,安娜的表情一言難盡。

  腦袋上頂著毛巾的小黑碳湊過來:「小黑碳也喜歡好大人。」

  沈渡摸摸她的頭:「溫泉不要泡太久哦,會頭暈的。」

  一月寒冷的空氣和溫暖的泉水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暖色的燈光勾勒出周圍的樹影,氣氛祥和得不似通靈人大戰進入第二輪比賽的前夜。

  明天如果計劃不變的話,通過第一輪選拔賽的四組隊伍會前往位於深海的穆大陸,在那裡舉行通靈大戰的最後一輪比試。

  這個世界接下來五百年的命運,很快就會得出方向和答案。

  安娜:「就算那家伙現在變得這麼惡劣也沒關系嗎?」

  臨海的出雲國四季常溫,冬天就算落雪,積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層。

  「……怎麼說呢,」她微微仰起臉,仿佛注視著從天空中飄落的雪花,她專注地看著並不存在於現時的事物,「一千年前的時候,也許正是因為太溫柔了。」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是守在人世和彼世的妖物之間,最堅不可摧的那一道防線。

  他被朝廷賦予了守護京都的職責,但他其實並不喜歡朝廷的人,那些人怎麼樣都無所謂。

  過於強大的力量達到無人能及的程度後,意味著所有人都仰賴他,依靠他,同時對他恐懼無比。

  那個時代太壓抑了。

  貴族殘忍貪婪,民眾麻木悲慘,昏昏暗暗的時代仿佛一場看不見一點亮光的噩夢。

  聆聽背負世間之惡,同時還負責拯救所有人的大陰陽師,就像積雪的樹枝,雪越來越重,枝條越壓越彎,後來終於有一天,啪的一聲,徹底折斷了。

  守護平安京的大陰陽師曾經太溫柔了。

  那份溫柔最終沒能給他帶來任何回報。

  「所以,」她看著夜空裡的星星,「也許性格惡劣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第66章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分界線,比如地域之間的邊界,時間之間的界限,以及絕對不能跨越的,女寢和男寢之間的分界線。

  因為分界線大多是人定的,越過界限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風險,真正的危險來自於面對設下分界線的主人的怒火,比如被青面獠牙的式神暴揍一頓。

  但這點危險對於某些人來說明顯不足為懼。

  以麻倉好為首的星組忽然到訪,溫泉旅館的住客今晚不得不重新分配房間。鋪著榻榻米的和室布置得簡潔而溫馨,沈渡將被團從壁櫥裡拿出來,門外響起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正要起身,安娜已經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門外的走廊上,麻倉好保持著笑吟吟的神情,手抬到一半,還沒來得及打上一聲招呼。

  唰的一聲,門被安娜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

  但是男寢和女寢之間的界限再怎麼堅不可摧無法逾越,偶爾也會出現尚未覺醒性別意識的漏網之魚。

  熄燈後,和室暗下來,只剩下角落裡的地燈微微亮著。不知過了多久,走廊上響起小小的腳步聲,穿著睡衣的小黑碳跑回來時,手裡似乎拿著什麼東西。

  「阿渡大人——」那個孩子像只靈巧的綿羊一樣,目標明確地朝她奔來。

  安娜想起什麼,露出一副「大意了」的神色。

  漏網之魚跑了進來,但為時已晚,小黑碳將手裡的東西舉到沈渡面前:「好大人讓我把這個給你。」

  那是一張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便簽,和這個旅館每一個房間裡都有的便簽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這張便簽以信紙的方式折了起來,折疊的方式十分古舊,看起來眼熟的同時又隱約讓人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

  小黑碳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她,沈渡只好接過那張折起來的便簽。

  借著柔和昏暗的燈光,她展開那封信,白色的紙面染上燈光的邊緣,上面只有一句話。

  「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櫻花恰似來迎雲。」

  她想起來了,這樣的信缺少的東西是什麼。

  現在是冬天,可尋不來盛開的花枝。

  但是她不會寫詩,無法回信,那個年代的□□,因此也從來沒有嚴格遵守。

  回到現代後,她打開過很多扇門。

  但不管是現實還是夢境裡,沒有哪扇門後是明媚的春光,那些門後沒有盛開的櫻花,洋洋灑灑地被風吹落,也沒有龍笛和篳篥的樂聲,在春日的風中拂面而來。

  周圍的時間,不會在門後的人抬眸朝她看來時,忽然無聲靜止。

  她記得他身上狩衣的顏色,長發順著肩頭滑落的弧度,也記得他抬起眼簾時,淺褐色的眼眸映入外面的陽光,像春日的湖面一樣泛起粼粼微光。

  真奇怪啊,她明明是現代人,回到現代後卻覺得心裡好像缺了一塊,多出了一個漏風的口子,每當她打開門,看到門後空蕩蕩的景色時,心裡缺失的部分都會擴大一些,最後變成某種隱秘而不能言的疼痛。

  在平安時代的那十年,早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了她人生的一部分。

  就算會痛,人也能活下去,她沒有想過自己會愛上哪個人,現在也不曾後悔,她本來都已經做好了覺悟,要帶著曾經懷有的感情就這麼繼續過完自己原有的人生。

  有些東西,有的話很好,沒有的話也沒什麼,她經歷過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

  但是。

  沈渡拉開門。

  僻靜的走廊上,一個身影抱著雙臂靠在廊檐下,在她拉開門的瞬間看了過來。

  她的手裡還拿著那張用便簽寫的信,信紙既沒有熏香,亦沒有綁著花枝,寫的和歌也完全不符合現在的季節,放到千年前的平安時代,百分之百會被對方拒絕。

  「我不會寫和歌。」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麻倉好彎了彎眼睛,笑著說:「我知道。」

  他穿著浴衣,棕色的長發沿著肩頭松散地披落下來。

  「因為寫不出回信,」她說,「所以我就直接來找你了。」

  心口的溫度很燙,其實就算她不過來找他,他也能收到她的回應。

  兩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夜深人靜的時分,貫穿夜空的銀河煜煜生輝,以前的時代沒有電燈,日落後,地面上的燈火黯淡下去,夜空中的星辰卻明亮起來,陰陽師的職責之一就是夜觀天像,透過星辰的軌跡預判人世的動向。

  「今天的星星很漂亮。」麻倉好的聲音十分溫和,「要加入我嗎?」

  少年人的手缺乏成年人骨節分明的感覺,但他托住她的手指動作很溫柔,眼神收起漫不經心的笑意,他的表情柔和下來時,有那麼一瞬間,看著她的模樣和千年前的身影重疊了。

  兩人坐在廊檐下,遙遠的夜空中,白砂般的星辰靜靜閃爍。

  「今天玩得盡興嗎?」

  「你是指什麼?」

  「……比如吃霸王餐這件事。」

  「葉是我的弟弟,在他這邊吃飯怎麼能算霸王餐呢。」麻倉好微笑著說,「再說了,我今天來可是為了正事。」

  「什麼正事?」

  「人類覬覦穆大陸的知識財富這件事你也知道,我今天來這裡,其實是為了提議明天聯手對抗那些軍艦。」

  「其他人答應了嗎?」

  「在共同的敵人面前,有些事情可以先放一放。」

  沈渡想了很久,慢慢說:「你要不要試著多交一點朋友?」

  「……」

  「其實我一直在想,從你告訴我靈視的根本原因在於寂寞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想。」她看著遠方的星辰,「你明明知道靈視的原理是什麼,卻始終沒有擺脫這個能力。」

  這一千年來,他的靈視始終沒有消失。

  是做不到嗎?還是不願意這麼做。

  她曾經將萬葉集從頭到尾抄了一遍,那個時候,寫著和歌的紙張如雪片散落一地,黃褐色的虎斑貓踩在和歌上,在雪白的紙片上落下梅花般的腳印。

  昏昏欲睡的春日裡,貓在走廊上曬著太陽。

  月色溫柔的夜晚,貓總會坐在大陰陽師的身邊。

  櫻花盛開的時候,櫻花沒有盛開的時候,天際飄起小雪的時候,貓會窩在他的臂彎裡,眯著彎月似的眼睛,溫柔地,緩慢地,仿佛述說著愛意一般地打著呼嚕。

  「五百年前的事,我聽說了。」

  因為麻倉葉王留下的巫力才能存在於世的貓,為了打敗昔日的主人,成為了麻倉家的持有靈。

  「你有靈視,能聽到其他生物的心聲,所以我一直在想啊。」

  今晚的星空和千年前一樣美麗。

  一個人仰望星空時,其實非常容易感到孤獨。

  「股宗和你戰鬥時的心聲,你全部聽得清清楚楚。」

  因為聽得見,所以才放棄了。

  「那個時候,你讓股宗殺了你。」

  看到她的瞬間便冒出眼淚的貓,就算是現在也無法面對曾經的主人,五百年前的心聲有多痛苦可想而知。

  這些心聲,麻倉葉王當時都聽見了。

  股宗是麻倉葉王最後的朋友。

  「我有無限的時間。」麻倉好微垂眼簾,笑道,「五百年前不過是一次失敗罷了。」

  「可是你還想見它不是嗎。」

  「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

  五百年前的背叛已經發生了,過去無法抹消。

  「是它自己不願意出現在我面前。事到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她看著他。

  「但是,」她試著說,「我希望你能過得快樂一點。」

  在這一千年裡,他的靈視都沒有消失,他明明知道其中原理,卻仿佛封閉了自己的內心一般,幾乎不怎麼和他人建立聯系。

  好不容易有了同伴,卻被他完全當成可有可無的工具,但還有像麻倉葉這樣,會認真在意他是否寂寞的人存在。

  「就算是現在,你的身邊也有珍惜你的人。」

  朋友又不是盟友,不需要在實力上旗鼓相當,只要在一起的時候能感到快樂就行了,因此就算他的力量強大到無人能及,世上沒有人能和他棋逢對手,那又有什麼關系呢。

  「不管是成為通靈王,還是成為別的什麼都好,我只是希望你能高興一點。」

  也許是因為靈視這個能力太不公平了,他對別人的理解永遠都比別人對他的理解更多。

  他總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但鮮少卻有人能明白麻倉葉王的想法。

  他總是負責聆聽,被迫理解他人的心聲和想法,從一開始,他和別人的關系就並不平等。

  「一千年前,」沈渡頓了頓,「那個時候,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不是吵架了嗎?」

  因為後來發生了那場意外,他們沒能繼續中斷的談話。

  千年後再次相遇,兩人雖然也談了很多,但如果——如果那個時候兩人沒有分開,那場大火沒有發生,她回到宅邸,見到等她回來的麻倉葉王,那個時候,她還有一些真正想說的,但一直沒能說出來的話。

  「我想了想,覺得你是對的。」

  她不明白,也不理解靈視這個能力帶給人的痛苦。

  她並不特殊,反而很普通,沒有無與倫比超凡萬能的愛,能拯救他過去的仇恨和傷痛,甚至撫平靈視這麼多年來一直給他帶來的痛苦和折磨。

  她是個普通人,所以她能給他的,一直都是普普通通、老套又平常的愛。

  「但是,」她笑著說,「如果你願意講的話,我可以聽。」

  如果那些事情都沒發生,她本來是想這麼告訴他的。

  「你總是在聆聽他人的心聲,所以我們交換一下,輪到我去聽你的想法。」

  不管是高興,難過,喜悅還是痛苦,就算是陰暗的情緒也沒關系。

  因為麻倉葉王曾經就是這樣將她從身在異世的孤獨中拯救出來了。他的書房裡一直存放著那張她畫得無比難看的世界地圖。

  「所以,只要你想,我都願意聽。」


第67章

  平安時代的氣候比現代冷很多。

  到了冬天,京城的長街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無聲的雪花從夜空飄落,東寺的五重塔掩映著巨大的圓月,悠久厚重的鐘聲穿過深沉的夜色,被月光照亮的天地廣袤又寂寥,愈發讓人珍惜起宅邸裡溫暖的炭火。

  冬天的時候可以依偎在火爐邊,春天來臨時,五重塔前的櫻花開得爛漫熱烈,綿延成淺緋的雲霞。

  平安京的人們推崇侘寂物哀之美,她以前對此沒有太深的體會。盛夏末尾的蟬鳴,深秋時節鋪滿地面的紅楓,厚密如河流的金色銀杏,在麻倉葉王身邊的時候,她只覺得流轉的四季很美,花的盛開和凋零都無怨無悔,就算是萬物被白雪覆蓋的時節,她也不覺得寒冷孤獨。

  人世也許污濁,但枝頭盛開的春花,掠過天空的飛鳥,山間解凍的溪流,從枯木上冒出的新芽,這些不曾被人類觸碰過的景色,就像冬天裡的炭火,總能讓人感到發自內心的溫暖。

  在現代社會的城市裡,這樣的景色已經幾乎絕跡了。

  行駛過牛車的街道,水泥建築拔地而起,賀茂川上架起不會被河水衝垮的橋梁,曾經泥濘的路面變得整齊平整,年久失修的皇宮在鐮倉時代消失了,新的御所取其代之,成了被現代城市包圍的歷史景點。

  那些東西會消失理所當然,沒有人能阻止時間的一往無前。

  但是,也許是因為見過太過美麗的景色,她以前並不理解那個時代的人們對於物哀之美的執著,在千年前的時代徹底消失後,卻終於後知後覺地能夠稍微感同身受起來。

  「不管是什麼你都會聽嗎?」

  庭院的燈光柔和黯淡,遙遠的星辰光輝燦爛,漫長的寂靜過後,麻倉好抬起眼簾,臉上的神色已恢復如常,溫和的聲音帶著淺淡的笑意。

  「不管是什麼。」

  她能為他做到的一直不多,就像她第一次撞見千年前的大陰陽師陷入靈視的痛苦時,當時她什麼都不知道,能做的僅僅是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她唯一一次撞見他如此顯而易見的軟弱。

  麻倉好笑了笑:「不管提什麼都可以嗎?」

  她已經反復說過了。

  「不管是什麼,」沈渡嘆了口氣,「都可以。」

  「是嗎。」麻倉好想了一會兒,也有可能只是停頓了一會兒。

  「那麼,」笑起來時,琥珀色的眼眸彎如月牙,他的聲音很輕,柔緩似無風的夜晚,「能請你不要收回去嗎?」

  沈渡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見面的時候你說了,一千年前的時候在我的身上放了太多東西。」

  隨著麻倉好的話音落下,她想起來了。

  在平安時代的那十年間,她變得對他過於依賴,麻倉葉王是她的戀人、伴侶、家人和朋友,是絕對特殊無可取代的存在,因此她不需要其他人,心滿意足於有這樣的一個人就足夠了。

  但是,那個時候如果她認識的人多一點,如果兩人身邊的朋友多一點,能夠一起分擔煩惱和困難的同伴多一點,說不定就不會走到最後的局面了。

  她後來認真反省過了,將什麼都放到一個人身上是不對的,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另一個人,這種做法都不明智。

  「那不是負擔。」麻倉好溫和地說,「千年前,我也說過了,就算是負面的情緒也沒關系。」

  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情緒,她都不用試圖在他面前隱藏。

  「是那個時候的我太軟弱了。」

  麻倉好微笑道:「因為太弱了,所以沒能遵守約定。」

  「沒有力量的人,什麼都保護不了。」

  那是段模糊的記憶,天空零零碎碎飄著雪花,一牆之隔的庭院裡似乎正在舉行正月的宴會,穿著狩衣的大陰陽師跟在她身後,問她:「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嗎?」

  ……原來他還說過那樣的話啊。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所以曾經只屬於我的東西,你能還給我嗎?」他的語氣很溫柔,臉上帶著微笑的神情,說出接下來的話時聲音沒有絲毫停頓。

  「只給我一個人。」

  灑滿星光的海面,海水緩慢回湧。

  她怔了很久。

  「……你現在忽然說什麼呢。」

  沈渡別開目光,其實她更想閉上眼睛,不去看笑容溫柔的少年。

  「現在說這些不行嗎?我可是忍耐了很久。」

  麻倉好:「從重逢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忍耐了。」

  「……」

  他那是忍耐的表現嗎。

  「你執意要拉開距離,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麻倉好保持著笑意溫柔的神情。

  「可我這不是擔心會嚇跑你嗎。」

  如果嚇跑了的話,會變得很棘手。

  庭院的燈光柔和黯淡,棕色長發的少年撐著身體湊近,笑吟吟地問:「所以——不行嗎?」

  「……」

  「我都等了一千年了。」他語氣溫緩,「雖然想著這麼長的時間都等過來了,現在也不急於一時,但好像還是不太行啊。」

  「……」心髒突兀地停了一拍。

  空白收束,她好不容易回過神,沈渡停頓片刻,抬起手。

  緩慢而堅定地推開了他的臉。

  「人類的大腦是發育最慢的器官。」她開口。

  「……?」

  「人的前額葉皮層相當於大腦的控制指揮中心,這個地方據說到二十五歲的時候才發育完全,也就是說,從生理的層面上來講,人類到二十五歲才算真正成年。」

  麻倉好:「……你是想說我會受現在這個身體的生理年齡影響嗎?」

  他彎了彎眼睛:「但按照這個標准,你也是未成年哦。」

  「不,我提起這個知識點只是為了轉移一下注意力。」

  麻倉好唔了一聲:「臨床心理學要學這些嗎?」

  「臨床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交叉還是蠻多的。」畢竟許多心理疾病都有生理上的病因。

  這是個常見的知識盲區,心理疾病並沒有辦法靠意志改變,因為當人的心理生病時,這常常意味著人的身體也出現了問題。

  「原來是這樣啊。」

  「……不要笑,我對這個領域感興趣也不全是因為你。」

  「我知道。」

  「……」這不還是在笑嗎!

  沈渡站起身:「明天不是還有很多重要的事嗎?」

  她板起臉:「快去睡覺。」

  腳步匆匆地回到寢室時,其他人都已經睡下了,她有些意外地發現安娜還醒著,金發的少女靠在門邊等她,語氣淡淡道:

  「你太溺愛他了。」

  小黑碳睡得很熟,沈渡收回目光,發現自己好像無法反駁。

  「男人這種生物,犯渾的時候就需要被打醒。」

  「那個家伙之所以這麼惡劣,」安娜直起身,冷靜地說,「說到底就是被打得太少了。」

  「……」

  隔著一條長廊的和室裡,麻倉葉睡得迷迷糊糊,毫無預兆地在被窩裡打了個冷顫。

  紙門滑開,出去很久的人回來了。他正要重新閉上眼睛,忽然聽見那個含笑的聲音喚道:「葉。」

  「……怎麼了?」

  他從被窩裡抬起頭,麻倉好撐著門框,笑眯眯地開口:「能讓你的未婚妻,不要教我的妻子奇怪的東西嗎?」

  ……

  第二天海邊的風很大。

  碧藍的海水在風中洶湧起伏,白沫在礁石上碎裂四濺,停泊在遙遠海面上的艦隊不知何時拉近距離,數量比之前目測的要多上許多,巡防艦和護衛艦一字排開,空中還有直升機巡邏。

  「人類已經把這個島嶼包圍了。」拉基斯特站在她身後,高大的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所有人都是一副全副武裝的模樣。

  通靈人大戰的參賽選手會在身上佩戴一種叫做神諭呼叫器的傳令裝置,神諭呼叫器負責傳達偉大精神的旨意,決定比賽接下來的發展。

  因為人類的軍艦包圍了無人島,從第一輪淘汰賽中出線的四組隊伍沒法前往深海的穆大陸,神諭呼叫器中顯示的指令卻讓眾人按照原計劃,在兩小時後登上帕契族准備的巨大潛水艇,前往舉辦第二輪淘汰賽的穆大陸。

  軍艦拉響警報,仿佛自然災害來臨前的聲音在海面上久久回蕩,海風變得猛烈起來,沈渡抬手壓住被風吹亂的頭發,肩膀忽然罩上暖意,一件羽織披了上來。

  給她披上溫泉旅館羽織的人換回了平時的鬥篷裝,寬大的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麻倉好問她:「好些了嗎?」

  沈渡嗯了一聲,轉過頭,小黑碳望著不遠處的軍艦,可能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船,她表現得像要郊游一樣興奮。

  「好大人,好多船!」

  麻倉好笑容和煦:「是啊,我們現在就要去擊沉所有的船。」

  麻倉葉的同伴們似乎還不太習慣要和敵人聯手的現狀,但麻倉葉似乎和麻倉好做過約定,這次的戰鬥不會讓敵我雙方出現任何人員傷亡。

  以麻倉葉的性格,他不會允許大開殺戒,如果麻倉好要那麼做,那麼兩人絕無可能聯手。

  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怎麼可能避免任何人員傷亡,說要擊沉敵人軍艦的人現在就笑眯眯地站在海岸上,但同樣在海岸邊待命的還有聖女梅登等人組成的醫療隊,這個醫療隊非常人所理解的醫療隊,主要的職責是復活在戰鬥中死去的人。

  能夠復活死人這件事她以前完全沒有聽說過,現在的通靈人都玩得這麼野了嗎。

  「全員做好戰鬥准備——!!」

  洶湧的海風吹起衣袍,海面上的軍艦抬起炮口,麻倉葉握緊刀,空氣發出嗤燃的聲音,熊熊烈焰隨之展開,巨大的火之惡魔在麻倉好的背後顯出身形。

  燃燒的烈火化作甲縛式超靈體的羽翼,海岸邊的眾人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更加猛烈的颶風忽然壓來,再次睜開眼睛時,麻倉好已經離開岸邊,朝第一艘軍艦掠了過去。

  「……」

  沈渡有些不確定:「真的不會死人嗎?」

  復活這件事聽起來太超脫常理了。

  醫療隊的成員有三人,包括神級通靈人聖女梅登,道家的長女道潤,以及踏張溫泉隊的法斯特八世,後者和麻倉葉一起接受過恐山安娜的地獄式訓練,學會了《超·占事略決》以及裡面包含的名為咒禁存思的復活術。

  雖然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超·占事略決》她也看過,她明明記得那本書裡並沒有復活的禁術。

  「您當初閱覽的,可能只是初稿。」

  法斯特八世坐在輪椅上,據說他將自己的腿骨給了亡妻,以此拼湊完整亡妻曾經被打碎過的骸骨,這才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遠方,烈火映紅了波濤洶湧的海面,燃燒的軍艦哀鳴著,隨著厚重的巨浪沉入海中。

  「咒禁存思這個術,是後來加上去的。」


第68章

  死去的人和活著的時候截然不同。

  失去生息的軀體不會動彈,曾經柔軟的皮膚變得僵硬冰冷,散亂的長發和血痂凝結在一起,寄生於軀殼裡的死亡讓熟悉的臉變得面目全非,破碎的拼圖缺了最重要的一塊,無論怎樣重整都無法拼成原本的模樣。

  大火留下焦黑的廢墟,斷壁殘垣如枯瘦的骨架,黎明黯淡的光線無法穿透厚重的絕望,未散的濃霧中隱隱約約傳來幸存者的哭聲,沙啞聲音的斷斷續續,如同怪鳥漆黑的悲鳴。

  潔白的狩衣染上血污和泥土,股宗看著那個身影彎下身,低入焦黑的廢墟之中,將看不出原本模樣的身影抱到懷裡。

  大陰陽師沒有起身,動作中透著一股陌生的遲緩,將人抱到懷裡之後,他沒有離開廢墟,只是坐在原地,任衣裳長袖染上那個時代最忌諱的污穢。

  或近或遠的地方,行走在噩夢中的人們翻開廢墟,四處尋找失散的家人。

  許許多多的名字交織在一起,大火消失後的平安京籠罩著一股奇異的寂靜,在那無盡的寂靜中,穿著狩衣的身影望著懷中之人的臉龐,試圖從中找出一絲熟悉的痕跡,但是骨頭折斷的身體沒有動靜,只是軟綿綿地靠在他懷裡。

  早上不想起床的時候,她總是這樣賴在他的懷裡,若是陽光太過刺眼,她還會將臉藏到他的頸窩裡。

  穿著狩衣的身影抬起手,仿佛想要撫上懷中之人的臉頰,撥開落到她頰邊的碎發。

  但血痂和黑色的長發凝在一塊,指腹觸到的皮膚僵硬冰冷,她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眼瞼垂下,失去神采的眼瞳蒙著陰翳,不會像最後一次朝他望來時那樣,努力強顏歡笑。

  「等我們都冷靜下來了,再來試著談談吧。」

  這麼說著的人沒有回來。

  他抱在懷裡的只是個無用的軀殼,是沒有靈魂的拙劣仿品。

  大火散去,余煙遮蔽了天空,廢墟中傳來哭嚎的聲音,仿佛無法忍耐摧心剖肝的痛苦,好像身體承受不住劇烈的疼痛,要把所有痛苦都嘔出來一般。

  那些聲音太吵了。

  尋找的人尋不見所尋之物,捧著支離破碎的遺體,發出嘶啞干涸的哀哭。

  那些聲音太吵了。

  回到宅邸的大陰陽師設下靜音的結界,密密麻麻的咒沿著看不見的紋路鋪開蔓延,如同濃黑的血跡滲入地板的縫隙。

  死亡是生者不能觸碰的禁忌,世界上的所有生靈都被這道界限隔離開來,過去的人不能回來,在界限此岸的人也不能越過界限將亡者拽回來。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伸出手,最後一道禁咒完成,漆黑的死亡如煙霧剝離,新生的細胞取代壞死的部分,被火燒毀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如初,凍結的時間往回湧流。

  可怕的傷痕消失不見了,但生命的氣息依然沒有回來。

  軟綿綿的後頸被托起時,黑色的長發如野鳥折斷的頸椎一般無力垂下,懷中的人依照著生前的模樣被他修補得完好無損,完美如冰冷的人偶。

  本該天衣無縫的復活術失敗了。

  明明不曾出錯,用咒維持的屍體沒有腐爛,連一根頭發也沒有缺少,所有破碎的地方都收集完全——唯獨少了最重要的靈魂。

  長發的式神一動不動地坐在屋檐下,木然的目光穿透庭院的圍牆,落向大火曾經燃燒過的方向。

  「那些人類的聲音太吵了。」

  股宗忽然凝住。

  麻女僵硬地轉過頭,露出似笑非哭,如污濁的墨跡一般扭曲的表情。

  「如果人類能全部消失掉就好了。」她笑著說。

  「全部——用火燒光。」

  以紙為媒介的式神變得單薄起來,紙張邊緣染上燒焦一般的痕跡,面容逐漸變得凹陷模糊。

  「那些痛苦的聲音太吵了,已經快要什麼都聽不見了。如果能燒光就好了。真的好吵啊,真的好吵啊,為什麼還不消失……」

  「那些聲音真的好吵啊,阿渡。」

  身形快要溶解的式神忽然頓住,睜大的眼睛在那一刻竟似有淚。

  維持式神的靈力潰散崩解,她像枯萎的花瓣一樣迅速衰頹下去。

  「……股宗。」搖搖欲墜的式神啞聲祈求,這次用的是自己的聲音,「你幫幫他。」

  麻女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拼命掙扎著對它說:「幫幫那位大人。」

  讓溫柔的葉王大人變回原本的模樣。

  守護人世的大陰陽師,兩手空空地從黃泉回來後,成了決心滅世的瘋子。

  平安時代最後的那場戰鬥,麻倉葉王被靈視吞噬力量暴走,麻倉家的人集結所有力量,在他理性出現裂縫,被靈視折磨得失去正常判斷的時候,付出慘重代價終於將他誅殺。

  五百年後卷土重來的大陰陽師明顯吸取了第一世的教訓,再沒有出現過靈視失控的情況。他每死亡一次,便會變得比上一次更加強大,就算對人類懷有刻骨的仇恨,也將恨意隱藏在雲淡風輕的笑容之下。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殺了太多人,他的靈魂早已墮入地獄,普通的靈魂無法在地獄裡保持正常,很快就會失去自我變得神志不清,但強烈的執念沒有被地獄漫長無盡的時間削弱,反而愈發頑強也更加冷酷。

  幫幫那位大人,眼中含淚的式神消失前對它說,求求你,幫幫那位大人。

  但麻倉葉王回不來了。

  當年那個溫柔的大陰陽師,已經被後來充滿仇恨的自己殺死了。

  因為已經瘋過一次,冷酷的理智不會再被任何事物動搖,在地獄的幾百年間沒能磨滅的意志,輪回後只變得愈發堅不可摧。

  麻倉葉王犯下的殺孽太多,股宗能做的,僅僅是阻止他那一世不要繼續錯下去。

  為了過去溫柔的主人,為了守護麻倉葉王曾經的理念,它殺死了已經墮為魔鬼的人。

  溫柔的大陰陽師已經哪裡都不在了,他只存在於一只貓的心中,成了一道永遠不會消失的傷口。

  世間的萬物死去後,靈魂會回到偉大精神之中,偉大精神是這個世界上所有靈魂的起源,記錄著這個星球上的所有時間。

  地獄位於偉大精神的最深處,同時也是帕契族藏起五大精靈的地方。

  為了打敗第三次轉世的麻倉葉王,眾人需要五大精靈的力量。幫助麻倉葉拯救了恐山安娜的貓又成佛後並未消失,反而來到了麻倉葉王曾經待過九百年的地獄。

  銜著煙鬥的貓又站在荒蕪嶙峋的大地上,看著列車從地獄深處駛來。

  只有五大精靈的力量還不夠。仇恨無法被單純的力量消滅。

  和名為麻倉葉的少年相遇之後,苦惱痛苦千年的貓又終於明白,真正能夠打敗仇恨的東西是什麼。

  列車緩緩停下,燈光照入地獄的黑暗,車門緩緩開啟,站在一旁的大鬼說:「如果找不到怎麼辦?」

  麻倉葉王尋找了千年的靈魂現在還剩下一個。

  披著鬥篷的貓又頓了頓,笑著說:

  「船到橋頭自然直。」

  它已經不會再迷茫了。

  ……

  海燃燒起來了。

  衛星炮在甲縛式超靈體黑雛的面前毫無作用,軍艦的鐵壁脆如薄紙,那道身影掠過的瞬息之後,烈火膨脹爆炸,碎裂開來的軍艦化成燃燒的火球,伴隨著金屬哀鳴的巨響朝著大海墜落。

  白沫翻湧的巨浪嘩然打開,如同巨獸的嘴巴將燃燒的軍艦吞吃下去,眼見著包圍無人島的軍艦被麻倉好挨個擊沉,在岸邊觀望的眾人陷入了一種無聲的沉默。

  雖然他們被叫來助戰,但目前的事態發展已經完全沒有了他們能插手的余地。

  「……那就是好大人一千年結晶的實力。」拉基斯特聲音低沉。

  ——「那位大人已經超越了人類。」

  裂開的軍艦裹著火光和黑煙,傾斜著沉入波濤洶湧的大海。

  「……是嗎。」麻倉葉望著穿梭在燃燒的軍艦之間的身影,「我倒覺得那是一股令人悲傷的力量。」

  談話間,風向改變了。巨大的墮天使超靈體落入海中,沈渡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單音:「啊。」下一刻,滾滾烈焰爆炸開來,空氣短暫陷入滾燙的熾白,震耳欲聾的聲音被拉成一道極細的線,等世界再次恢復正常,被麻倉好一擊打碎的超靈體已經消失了,那股可怕的巫力也連帶著消散得干干淨淨。

  龐然巨浪朝著海邊推湧而來,眾人不得不往後退去。

  海面上火光和濃煙交織纏繞,主要的軍艦都已經被消滅得七七八八,麻倉好收起黑雛,輕輕巧巧地從空中落回地面。

  「收尾的事情交給你們。」他和麻倉葉擦肩而過,「剩下的巫力我就留著施展復活術了。」

  提前解決了人類的威脅,距離參賽者們出發前往穆大陸還有一些時間。

  麻倉好履行了約定,喪生於烈火或於大海中的人類一個接一個被同伴從海中撈了起來,他們明顯對於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重新踏上實地的那一刻滿臉都是不可置信。

  沒有了軍艦,失去了武器,那些人被海水衝上岸邊,對通靈人大戰徹底失去了威脅。

  無法用常理解說的奇跡事件,以後估計會成為加密的檔案,不用擔心會被人類軍方公之於眾。

  海風仍在吹拂,但比起之前已經小了下去。西部的海岸線被劫後余生的人類占據時,麻倉好早已離開現場。

  無人島的另一端,平靜的海面映出天光,鹽粒晶瑩的枯木橫臥在白砂裡,麻倉好停下腳步,微笑著對她說:「我有點累了。」

  話雖這麼說,他看起來還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五芒星的耳環隨著他側頭的動作晃了晃,麻倉好神態自然地補充:「剛才復活了那麼多人,我現在想稍微休息一下。」

  「……」

  他看著她意有所指的模樣太明顯了。

  但他確實復活了很多人,想到這裡,沈渡猶豫起來。

  還沒來得及回答,棕色長發的少年已經伸出手,手掌托住她背後的肩胛骨,動作溫柔地將她攏入懷中。

  他抵上來的那一刻,周圍的聲音忽然都消失了。

  「讓我靠一下。」

  沈渡不動了。

  她垂下眼簾,抱怨說:「……你好重。」盡管他一點也不重,甚至還有些輕。

  麻倉好笑了一聲,震動貼著肩膀傳來,他將她摟得緊了些:「只剩最後一步了。」

  「只差最後一步,我就能成為通靈王。」

  手指碰到鬥篷的邊緣,她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

  麻倉好壓抑著笑意,低聲說:「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恐山篇麻倉木乃和股宗談話時說葉王被靈視吞噬內心是軟弱的表現。雖然他確實沒能勝過靈視帶來的負面效果,但我覺得軟弱這個評價稍微有那麼一點嚴苛。


第69章

  地球百分之七十都是海水。

  廣闊的海洋是生命起源的地方,據說人類對海洋的探索不到百分之二十,超過百分之八十的海域至今超脫在人類的認知之外,神秘領域充滿未知。

  潛入海中兩百米後,落到海面的陽光逐漸變得遙遠。

  陸地的光芒消失後,深水的寂靜籠罩下來。地球最深的馬裡亞納海溝位於太平洋南部,人類的探索記錄最深曾抵達35853英尺,一萬多米深的海底還有什麼,答案隨著黑暗中亮起的光芒在眾人眼前逐漸揭曉。

  那是一座海底的遺跡,只剩殘垣斷壁的文明古都被巨大的透明薄膜籠罩,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如熒白的珍珠一般,指引著前往通靈人大戰決賽的參賽者。

  《平家物語》裡,平時子抱著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海之前曾對他說:「海底亦有都城。」

  看到穆大陸的那一刻,沈渡最先想起的是《平家物語》的結局,之後腦海裡又冒出了諸如「亞特蘭蒂斯的傳說原來不是空穴來風啊」的想法。

  話說回來,舉辦通靈人大戰的帕契族,就沒有考慮過參賽者中如果有人有深海恐懼症該怎麼辦嗎?

  旁邊的麻倉好輕輕笑了一聲,沈渡轉過頭。

  眾人踏上海底的文明遺跡,帕契族宣布接下來的比賽內容之前,族長歌德巴先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由於通靈人大戰沒有出現過這種先例,請容許我再和您確認一遍——」

  「不用確認了。」麻倉好微笑著說,「先例這種東西,就是需要有人創造不是嗎。再說了,在場的另外三組隊伍已經打算棄權,也就說……」

  他聲音微頓:「我已經是通靈王了。」

  麻倉葉和他的同伴們沒有出聲,默認了麻倉好的說辭。

  「……原來如此。」歌德巴收回目光,「要將最終淘汰賽的團體戰改成個人戰是嗎,我明白了。」

  眾人打著啞謎,來到這個世界才幾天的沈渡很懵,有種上數學課不知道老師在講什麼,但其他同學不提問,她也不好舉手的感覺。

  「那個,如果非參賽者不能前往的話,」她試探道,「我可以先回去?」

  「你不用回去。」

  麻倉好彎了彎眼眸,道:「通靈王邀請的人,當然有資格前往神王殿。」

  神王殿位於穆大陸的最深處,抵達需要穿過十個場景,這些場景囊括了地球上的各種自然環境,包括沙漠、山谷、火山、湖泊、高原、森林、洞窟、海洋、冰河,以及最後的宇宙。

  眾人留在遺跡的入口處,拉基斯特和小黑碳都沒有動,麻倉好在帕契族十祭司的簇擁下,動身前往神王殿。

  其他人都沒有跟上來。

  隊伍在回廊分散,帕契族的十祭司前往各自負責的場景,最後抵達神王殿的只有麻倉好,帕契族的族長歌德巴,還有兩位領路的巫女。

  黑暗狹窄的長廊豁然開朗,猶如空中花園一般的文明遺址在眼前展開。

  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被譽為古代文明的七大奇跡之一,平台由圓柱層層壘起,形成金字塔一般的梯形,茂盛的花草樹木覆蓋眼目所及的各個地方,長長的石階盡頭,貫穿天地的光束如瀑布一般垂落到祭壇上,湧流的靈魂之光柔和又溫暖,美麗奪目得令人移不開視線。

  柔軟的陰影蓋過視野,麻倉好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不要看太久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麻倉好一頓,手指微微蜷起,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隨後將遮住她眼睛的手放了下來。

  「那是偉大精神的一部分,直視過久小心被奪取心神。」

  她看了看台階盡頭的宏偉光束,覺得景色十分壯闊美麗,倒沒有他口中所說的讓人精神恍惚的危險。

  「沒有什麼影響就好。」他想了想,又道,「你不要走太遠了。」

  沈渡邁開步伐。

  「你在神王殿要干什麼?」

  「舉行和偉大精神融合的儀式,這是成為通靈王最重要的一部分。」

  掌握偉大精神的人,會成為全知全能的神。

  她以為通靈王的加冕禮會在人數上辦得更隆重一些,但環顧四周,在場的除了他們兩人,就只剩下帕契族的族長和兩名年紀稚嫩的巫女。

  「融合儀式的過程可能會有些久,光是降下偉大精神的降神儀式就要進行五個小時。」

  脫光衣服的人站在台階盡頭的神座前,高背的石頭座椅上放置著白色的骸骨,年代久遠到已經有些開裂。

  她別過臉。

  麻倉好微笑著說:「我不介意。」

  一副讓她看光也沒問題,笑得特別坦蕩的模樣。

  「……」問題是這個嗎??

  沈渡:「但是我介意。」

  她拎起那件寬大的鬥篷,保持著視線看著別處的姿態,將鬥篷往旁邊一遞:「你好歹遮一下。」

  話音剛落,頭頂忽然傳來爆炸的巨響,她抬起頭,一股巨大的巫力朝這邊飛速襲來,周圍的空氣急劇升溫,赤紅的烈火幾乎是眨眼就燃燒起來,從火海中現身的火靈揮出鋒利的長爪,一擊打穿了突襲的魔像。

  令人牙酸的震蕩嗡鳴傳來,金屬被火焰撕裂融化,麻倉好對於突發事態似乎並不意外,他動了動手,巨大的火之惡魔毫不留情地將手中的魔像扯碎開來,露出裡面的兩具屍體。

  那是兩個小孩子的屍體。

  擅自前往穆大陸對麻倉好發起襲擊的是麻倉干久的兩名弟子,在魔像遭到重擊的瞬間便已死亡,靈魂很快就被火靈抓了起來。

  麻倉好微微側頭:「你不說些什麼嗎?」

  「你想聽到我說什麼?」沈渡看著魔像的殘骸,掙扎的殘骸被帕契族族長的超靈體再次打碎,這次再也爬不起來了。

  「因為是小孩子,所以就放他們一馬嗎?」

  魔像上殘留著龐大的巫力,難以想像是在兩個小孩子的操縱下穿越深海,擊穿穆大陸外面的覆膜向麻倉好發起了攻擊。

  「他們不是以孩子的身份來刺殺你的。」

  這個世界的事,通靈人大戰的事,她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搞清楚,但是——

  「他們是通靈人大戰的參賽者,這件事我還是明白的。」

  敵人擁有足夠令人尊重的實力。

  對於通靈人來說,死亡不意味著結束。雖然看到麻倉好出手的那個瞬間,她的心髒確實抽搐了一下。

  她現在隱約明白了,麻倉好邀請她來神王殿意味著什麼。

  滾燙的火焰在火靈掌中燃起,剩下的那個男孩子的靈魂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火靈松開手,從掌間落下的那點灰燼也很快消失了。

  「將這個家伙帶回去吧。」麻倉好語氣輕松地對那個靈魂說,「你去找到葉,把這件事告訴他,讓他們快點來找我。」

  侍奉了麻倉好五百年的火靈,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被他拱手讓人了。

  「因為已經不需要了。」

  麻倉好坐到祭壇前的王座上,寬大的鬥篷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間。

  「把火靈和那孩子的靈魂送過去,說不定還能讓葉動搖一下,你不覺得蠻有趣嗎?」他抬起眼簾。

  「……」沈渡站在王座旁,從這裡看過去可以將石階下方的景色盡收眼底,誰能想到位於深海的文明遺跡裡居然還會有這種地方,幾乎讓人以為自己置身於南美的熱帶叢林,亦或是幾千年前古代文明起源的幼發拉底河畔。

  「你可以告訴我了嗎?」她看向麻倉好,「通靈王的加冕儀式到底是什麼。」

  「簡單點來說,就是我會在接下來陷入沉睡。」

  降神儀式需要五個小時,和偉大精神融合的儀式則需要將近十個小時。

  「在這期間,任何人都有可能殺死我。」麻倉好笑眯眯地回答,「這是葉他們最後的機會,也是我之前說過的,讓你最後一次可以反悔的承諾。」

  在遺址的入口,拉基斯特沒有跟上來,因為他要阻擋麻倉葉等人的步伐。帕契族的十祭祀前往各自的場景,也是為了阻止麻倉葉等人前往神王殿,防止他們趁著麻倉好和偉大精神進行融合的時候殺死他。

  「你覺得葉做得到嗎?」

  那個散漫溫和的少年,最深惡痛絕的就是奪取他人性命。

  麻倉好坐在石階盡頭,單手托著臉頰:「如果他能抵達神王殿,你覺得他能對我下手嗎?」

  趁他沉睡的時候,砍下他的頭顱。

  「要不,給他一個試煉吧。」麻倉好彎起嘴角,語氣輕快,「試試看他能不能做到。」

  沈渡看他一眼,言簡意賅:「真惡劣呢。」

  「你也可以反悔哦。」

  麻倉好眯起眼睛:「這裡現在只有你了。甚至可以說世界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她笑了一聲:「我這個外來人嗎?」

  「想要阻止我的話,就只能殺了我。」他笑吟吟地說,「五百年前,股宗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與我為敵。」

  「問題是這個嗎?」她嘆了口氣,「不是吧。」

  最重要的是——

  「你希望我反悔嗎?」

  「……」

  「如果希望我反悔的話,就不要說什麼「我們不會再分開了」的話。」她無奈道,「你這是在犯規吧?」

  一邊讓她殺了他,說就算這樣也沒關系,一邊又抱緊她,盡說一些撒嬌的話。

  「你可真難搞。」

  麻倉好垂下眼簾,輕笑道:「所以你的答案是「不」嗎。」

  「你已經說了,當上通靈王後會將自己的想法證明給我看。」沈渡頓了頓,轉過身,「我只是選擇相信你的話而已。」

  傳說中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種滿各式各樣的植物花卉,遠遠望去如同一座綠意盎然的城池,從天空鋪到大地。

  「相信是要付出代價的。」麻倉好笑道,「等我當上了通靈王,你想要反悔也晚了。」

  她看向遠方,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放空思緒。

  「當人說自己相信一個人的時候,你覺得這個相信是什麼意思?」

  蔥蘢的綠意爬上圓柱,野草從石磚的縫隙裡冒出,年代久遠的文明遺跡被大自然的生機溫柔地包裹起來,互相依偎如纏繞在王座附近的葡萄藤。

  「我覺得是「想要相信」的意思。」

  她笑了笑,看向他:「換句話說,是「願意相信」的意思。」

  「……」

  周圍的遺跡已經五百年沒有訪客。

  她收回視線:「我先去周圍逛逛。」

  抵達這裡之後,她終於明白了——成為通靈王意味著死亡。

  沈渡離開祭壇前的王座。神王殿外,麻倉葉和他的同伴們正奮力往這邊趕來,偉大精神的光芒如水流溢出,沒過祭壇,淹過地面,沿著長長的石階流淌下來。

  寬廣的空間自成一個世界,遮天蔽日的綠意包圍過來,古老的圓柱撐起平台,上面爬滿了青苔和藤蔓。

  成為通靈王的最後一站原來是這種地方。

  在深深的海底,被綠意包裹的文明遺址裡,坐在高高的石階上,迎接這個世間靈魂起源的光輝。

  她穿過綠意盎然的長廊,停下腳步。

  對於通靈人來說,死亡並不是終點,但她不習慣。她無法習慣。

  「……阿渡。」

  神王殿裡起風了。

  地底傳來輕微的震動,萬物在拂面而來的風中蘇醒,她似有所感,在那個瞬間回過頭。

  「阿渡。」

  呼喊她的聲音再次於心底響起,這次比之前更加清晰。

  植物纏上神王殿的圓柱,平台的縫隙裡冒出蔓長的花草,枝繁葉茂的植被在那一刻被不知名的意識充滿。滿盈的生機如水流淌,茂盛的綠意沿著長長的石階盛開鋪落,仿佛要遮蓋遠古文明留下的痕跡。

  「阿渡。」

  他千年的旅途要結束了。

  夕陽西下,千年前的平安京,她無家可歸地坐在空空蕩蕩的門外,狩衣的陰影隨著殘陽落下來,她抬起頭,看到大陰陽師彎下身,溫柔的眼眸映入晚霞的余暉。

  「阿渡。」

  天地搖動,巨蛇的身影遮天蔽月,守在皇宮面前的大陰陽師張開五芒星的結界,看到她出現的那一刻似乎露出了微笑。

  她倏然轉身,穿過長廊,跑上台階,朝著台階盡頭的那個身影奔去。

  海水湧上岸邊,海風卷起狩衣的衣袍,仿佛白鳥的羽翼一般獵獵翻飛,麻倉葉王理了理她被海風吹亂的鬢發,眼神溫柔地示意她看向夜空。

  「你看,星星都出來散步了。」

  ……

  「阿渡。」

  他在叫她。

  他在喚她過去。

  孤高的王坐在台階盡頭的神座上,蔥蘢的綠意攀爬上來,交織的藤蔓纏上石頭的扶手,充滿世界萬物的靈魂和意識化作溫柔的風,喚醒了神王殿裡的所有植物。

  成為通靈王意味著死亡。

  成神的人要拋下肉身,超脫這個世界,成為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存在。

  何等榮耀,何等孤獨。

  一千年的時間,漫長的輪回終於要結束了。

  原本以為會難過到無法面對,但聽到他呼喚的那一刻,所有多余的情緒都消失了,只剩下滿漲到快要破裂開來的思念和迫切。

  神座上的人抬了抬手指,她跨過最後一級石階,握住他的手。

  人類的溫度交疊相握,她明明笑著,眼淚卻在抓住他的手的那一刻落了下來。

  「我在這裡。」

  濕潤的眼淚滴在手背上,緩緩流入兩人交纏的指縫。

  「我就在這裡。」她告訴他,「我哪裡也不去。」

  他微微垂下眼簾,好像忽然困倦,不再抵抗睡意的人一樣,半闔的眼瞼軟軟蓋過琥珀色的眼瞳。

  暮色四合,太陽的余暉落入那雙眼中,燃燒的夕陽遙遙嵌在夜幕即將合攏的天邊,赤金交織的光芒如擦燃的火種,燦爛美麗得不可思議。

  他一直看著她。

  眼簾半闔,氳著睡意的目光柔和而無聲,他一直看著她。

  溫暖的夕陽蓋在身上,周圍的時間變得安靜無比。

  神王殿不再震動,平台上的碎石停止滾動,蔓延圍攏過來的綠意消失不見了,風不再吹拂,纏在神座上的藤蔓垂落下來。

  她握著他的手,直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終於緩緩闔上。

  太陽落下去了。


第70章

  沒入水中的感覺一點也不痛苦。

  靈魂之河清澈透明,她在水底睜開眼睛,遙遠的水面泛著微光,一時間恍然讓人以為自己躺在春日的花影之下。

  朦朧的記憶停留在綠意盎然的文明遺址裡,她握著某個人的手靠坐在石座邊,不曾記得自己睡去,但意識再次清晰起來時,已經置身於廣闊澄淨的陌生空間。

  水上的天空藍得一望無際,沒有陸地的世界裡,時間靜止在萬物誕生之初的破曉時分。

  光影如花隙,水中泛起波光,微風拂過時,仿佛白色的花瓣簌簌而落,柔軟的河水在風吹起的瞬間湧動起來,時間開始蘇醒,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流動的河水,齊齊往一個地方湧去。

  海中的游魚、陸地上的走獸、天空中的飛鳥,那些靈魂的幻影從她身側紛紛掠過,時間的流逝逐漸加快,河水越來越急,白色的泡沫如暴風雪一樣紛杳而來,在她眼前碎裂成無數景像。

  她看到海水褪去變成陸地,貝殼的骨架被深深掩埋在平原之下,山脈從大地崛起,荒蕪的沙漠冒出生機,湍急的河水勾勒描繪峽谷的走勢,枝頭的落花碾入泥土,在來年春天又吐出新芽。

  火光照亮黑夜,人類組成部落建起城池,歷史的長河一往無前,無數文明在她眼前如飛舞的雪片,密集的泡沫,擁擠在時間的河流中,熙熙攘攘地飛速向前。

  過去的影像光怪陸離,折射出水面上遙遠的波光,白色的浮沫如碎雪一般,在越流越急的河水中洶湧而來。

  她是過去的旁觀者,也是這河流的一部分,不知方位,不知時間,被龐然透明的河水推湧著,飛快地往未來的方向湧流而去。

  無數畫面從眼前閃過,她好像在某個剎那看見了平安京熟悉的夜空,感受到了迎面呼嘯而來的長風。

  記憶裡的某塊角落松動起來,長滿斑駁青苔的碎磚被風翻動,翻過來的回憶裡露出五重塔的輪廓,巨大的圓月嵌在空中,她穿著狩衣,被前鬼用巨斧一送,撕扯的風聲在耳邊急嘯,達到最高點的那一刻,時間忽然寂靜下來,她翻過身,看到了地面上如棋局縱橫的平安京。

  她現在同樣置身於高空,看到的平安京卻和那一晚截然不同。

  熊熊燃燒的火海吞沒了長街,漆黑龐大的鬼影籠罩了京城,張開的嘴巴牽動黏連在下頜處的白骨,仰首朝夜空發出無聲的長嘯。

  過去的畫面沒有聲音,震動的大地裂紋蔓延,烈火將周圍的街道化成了黑色的廢墟,麻倉家的陰陽師以生命為盾守在那只鬼的必經之路上,搖搖欲墜的符咒接連如星火亮起。

  平安京曾遭受滅頂之災時,仍是陰陽生的麻葉童子當時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事後被朝廷賜名為麻倉葉王,奉為大陰陽師。

  過去拯救了平安京的人,現在白色的狩衣被血染紅,注視著陷落火海的街道,無聲地在笑。

  仿佛看到了什麼滑稽無比的笑話,嘲諷著試圖與他為敵的眾位陰陽師,那個身影立在龐然漆黑的怪物之後,披頭散發面帶微笑的模樣恍如從地獄裡爬出來朝世人索仇的鬼。

  「真渺小啊。」他笑容狂傲,鮮血沿著額角淌下,陰影後的眼神冰冷無比,「只有這種程度也想阻止我嗎?」

  和他為敵的陰陽師中,有他親手指點過的弟子,出自同一血脈的族人,那群人用痛心又陌生的目光看著他,啞聲祈求一個答案。

  「為什麼?」

  那些敬仰他的人,畏懼他的人,將他視作鬼神的人,翻來覆去說的就是那麼幾句話。

  ——為什麼?

  時間將她往未來拽去,洶湧湍急的河流不允許她停留,眼見著就要她帶往下一個時代,她拼命掙扎,將手按在無形的屏障上。

  ……葉王。

  過去的時間不會回來,歷史的長河不會為任何人駐足,她死死抓住那個時代的殘片,無情的屏障隔開了千年的時間。

  水的拉扯力越來越大,浮力托著她往上,往前,遠離朝著幽暗之處下沉的時間。

  漆黑的怪物抬起手,一掌將最先衝上來的陰陽師連帶著式神如同破布袋子一樣打飛出去。

  未來的盡頭是一片白光,無數河水都朝著那個方向湧流而去,過往的時間如飛散的泡沫,被無形的力量往上托去,如雪片一般旋舞紛飛。

  ——給我打開。

  她逆著洶湧的水流,扒住那個時代的屏障。

  微光閃爍的咒被無情拔起,如脆弱的稻草折斷碎裂,但緊接著,更多密密麻麻的咒術覆上來,鮮紅的血液繃成束縛的長索,漆黑的鬼張開巨口,墜落的下頜張到最大,發出凄厲刺耳的嚎叫。

  ——讓我過去。

  心底的聲音愈發強烈,

  ——拜托了,讓我過去。

  唯一的意念震得她胸口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

  ——我說了,讓我過去!!!

  哢嚓一聲,時空的屏障上出現了一絲裂縫。

  夜空下,火海中的怪物掙脫所有束縛,發出似扭曲似痛苦,仿佛哭嚎一般的厲嘯。

  又是哢嚓一聲,裂痕擴大彌漫,她陡然失重,跨越無形的屏障,向下落入燃燒的月夜。

  心髒驟停,緊接著,她碰到了實地,觸到了滾燙的空氣,天旋地轉的世界再次找到平衡,清晰起來的視野裡,不遠處的大鬼遮蔽了火海和月光,被血染紅的狩衣在風中烈烈翻飛,所有的聲音回湧,脫離寂靜的世界像沸騰的水一樣,發出接近崩毀的聲音。

  她跌跌撞撞爬起來,大地在震動,她穿過熟悉又陌生的長街,這次她沒有穿著那件被燒毀的狩衣,腰間也沒有佩著長刀,她兩手空空地跑過那條極盡遙遠又無比短暫的街道,梗在喉嚨裡的聲音一開始很小,她都不確定她有沒有發出聲音。

  「……葉王。」

  漆黑的鬼停頓了一下,火還在燃燒,置身於火中的身影轉過頭。

  「葉王!」

  她跑得太急了,完全沒有看腳下的路,她幾乎摔了一下,正要踉蹌著重新爬起來,下一秒已跌入柔軟的懷抱。

  她好似跌進柔軟的雲裡,緊接著才感受到屬於另一個身軀的體溫。

  那個溫度是真實的,血腥的味道也是真的,她抬起頭,殷紅的血珠啪嗒一聲,落到她的眼尾處,無聲地暈開一抹慘艷的紅。

  「……是阿渡嗎?」麻倉葉王捧著她的臉,映入火光的眼瞳明亮得驚人,他低下頭,散落的長發垂落在兩人身側,他抵上她的額頭,仿佛要確認她的體溫,確認她是具有實體的活生生的人。

  觸到溫熱的證據後,他的眼神忽然柔軟下來。

  「是你。」

  漆黑的怪物不再哭嚎,火海燃燒的聲音好像變小了。

  「你回來找我了。」傷痕累累的人彎起眼睛笑了,他伸出手,將她緊緊壓入懷中,臉頰貼著她的額頭,他的懷裡浸著濕潤的血腥味,但依稀還留著她曾經最喜歡的氣息,溫和又清淡,讓人聯想到安靜的時節裡飄入山泉的落花。

  「那些話我不會再說了。」麻倉葉王聲音溫和。

  他托著她的後頸,手指穿過柔軟的發梢,寬大的狩衣長袖將她籠罩在內側,貼在他心口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會再讓你感到寂寞了。」

  濕意沿著臉頰滾落,她抓住他的衣服:「我不覺得寂寞。」

  時間之海要漲潮了,水流馬上就要再次回湧。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覺得寂寞。」

  仿佛預感到了什麼,麻倉葉王笑意微斂。

  「你不能留下來嗎?」

  她抬起頭。

  陰暗的表情變了,他摸摸她的臉頰,擦去滾落的眼淚。

  「別哭。」麻倉葉王低下頭,蜷起指背托去她的眼淚。

  「別哭了,阿渡。」

  輕柔的吻落在發間,大陰陽師再次直起身,視線落到她臉上,仔細研究的目光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他深深地看著她。

  「你是從未來過來的。」

  這個詞好像打破了某種禁制,覆在她身上的拉扯力驟然增強。

  「我得回去了。」

  潮聲在耳畔響起,她知道他聽不見那些聲音,時間之河在召她回去,她的停留本不被允許,僅有的那一點時間也要馬上用盡了。

  「……別擔心。」麻倉葉王微笑著說,「我會去找你。」

  他沒有松開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

  「未來是嗎。」

  仿佛自言自語一般的聲音,撥開重重黑暗終於看見一絲光明。

  他溫柔地告訴她:「我馬上就去找你。」

  無形的水流洶湧而來。

  復原的時間合攏了。

  ……

  ……沈渡在純白的世界中醒來。

  空空蕩蕩的世界充盈著溫暖的白色,沒有地面也沒有天空,一切都是毫無雜質的純白。

  成為神的人坐在她身邊,臉上帶著笑盈盈的神色:「這是偉大精神的最高處,也是我的自治區。」

  她坐起身。

  面對她的目光,麻倉好不閃不避,但漸漸的,那副懶散悠哉的笑意淡去,他收起漫不經心的笑容,微微放下手:「原來你是這個時候回去的。」

  她蜷起指尖。

  「不是幻覺嗎?」

  「不是幻覺哦。」

  麻倉好彎了彎眼睛,溫聲道:「那個時候我確實見到你了,雖然時間很短暫就是了。」

  「……」

  他嘆了口氣:「我就說重逢的時候你怎麼這麼冷淡,原來是時機不對嗎。」

  沈渡睜大眼睛。

  「……你以為保持距離很容易嗎?」如果是再也不見倒也罷了。

  「你還偏偏整天,」她說,「整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聲音毫無預兆地斷了一下,麻倉好湊過來,她推開他的臉,他握住她的手腕,聲音變得溫柔下來。

  「別難過了,阿渡。」

  琥珀色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人的靈魂不受身體限制,麻倉好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攏到懷裡。寬大的鬥篷變成了平安時代的狩衣,烏黑如瀑的長發沿著肩頭滑落,大陰陽師身上的血跡和傷痕都不見了,麻倉葉王攬過她的背,珍之又重地將她抱到懷裡。

  他語氣溫和:「我現在不是就在這裡嗎?」

  就在她的眼前。


第71章

  ——「我馬上就去見你。」

  麻倉葉王是言出必行的人。也許是見慣了他人的出爾反爾,口不對心,他從來不說虛妄的話,只要做出承諾就一定會貫徹到底。

  哪怕對於她來說的「馬上」,於他而言要跨越的卻是千年的時光。

  醒來後純白的世界裡沒有燃燒的火海,也沒有冰冷遙遠的月光,時間安靜而空蕩。

  「……啊,」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麻倉葉王碰了碰她的臉頰,指腹溫和地擦過她的眼尾,「又哭了呢。」

  他看著她的時候,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神情十分柔軟。

  沈渡說不出話,心髒又酸又痛,滾燙的情緒滿漲到快要溢出來。

  最後,她只是將臉埋入大陰陽師的懷中,手指攥住寬松柔軟的狩衣。麻倉葉王輕輕笑了一聲,抬手攬住她,用寬大的袖擺藏起她掉下的眼淚。

  他垂下眼瞼:「你就那麼心疼第一世的我嗎?」

  她沒有回答,哭起來的時候身體一抽一抽的。

  「那麼,」他低頭說,「你還願意陪在我身邊嗎?」

  靈魂的懷抱十分溫暖,和她記憶中的相差無幾。那股暖意熨帖了心裡的難過,撫平了所有悲傷的褶皺,心緒像平和的海面一樣,波濤漸漸平息,緩緩重歸寧靜。

  沒有立刻得到回復,麻倉葉王又問了一次:「阿渡?」

  她抓著他的衣袖,慢慢點了下頭。

  他笑起來,補充:「像以前一樣,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嗯。」

  「你願意繼續做我的妻子嗎?」

  「……嗯。」

  「只愛我一個人?」

  「……嗯。」

  「以後不管發生什麼,都只愛我一個。」

  「……」

  沈渡將眼淚憋了回去:「你是不是有點太得寸進尺了?」

  「是嗎?」麻倉葉王彎起眼睛,笑盈盈地回答,「我怎麼不覺得。」

  千年前的最後一面太短暫了,他收攏手臂,將她緊緊壓入懷裡。

  「說出口的話可不能反悔。」

  這一次不會消失。

  體溫、心跳、懷抱裡的實感,都不會再消失。

  臉頰的溫度燙了起來,這都多少年了,為什麼她還會感到不好意思。沈渡決定轉移話題,不對,應該說是把話題撥回正軌:「你之前說這裡是你的自治區,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麻倉葉王回答,「偉大精神是所有靈魂的起源和歸處,不同的靈魂有不同的自治區,我現在成為了通靈王,而通靈王的自治區位於偉大精神的最高處,只有我允許的人才能出現在這裡。」

  也就是說,這一屆的通靈人大戰已經結束了。

  「其他人呢?」

  「不用擔心,我剛剛將他們都接到了偉大精神裡。」

  麻倉葉王笑眯眯道:「這樣他們就不用再經歷地上的苦難和折磨了。」

  「……」

  「我現在還剩下一點事情處理,你先在這裡待一會兒。」

  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這個世界仿佛完全隨著他的意念而動,他在她周圍畫了一道線,然後,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披著鬥篷的人已經再次出現在空白世界的另一端。

  在麻倉葉的面前,麻倉葉王換回了麻倉好的形像。剛剛醒來的少年一開始擺出了防備的姿勢,兩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麻倉葉的神態放松下來,交談似乎進行得不太順利,反而是麻倉好的表情不太愉快。

  談判破裂了,麻倉好露出冷笑,但是麻倉葉沒有從通靈王的自治區消失,他的四位同伴忽然出現,集齊的五大戰士向麻倉好發起挑戰。

  「我們之間的對決還沒結束。」麻倉葉和同伴們站在一起,笑著對已經成為神的人說,「只要你還決定毀滅人類,我們就不會放棄改變你的想法。」

  通靈人的強大在於心的強大,他們出現在這裡,是為了幫助他成為真正的王。

  天突然黑了,沈渡坐在觀賞席上抬起頭,周圍的場景不知何時變了,從純白墮入廣袤無垠的宇宙,她仿佛置身於漆黑的天文館裡,看見了貫穿夜空的銀河,甚至還見到了巨大的太陽。

  星辰在浩瀚的宇宙中顯得無比渺小,地球上的自然災害在太陽可怕的光輝前完全不值一提,壓倒性的力量朝麻倉葉等人席卷而去,幾次都被他們齊心協力險之又險地化解開來。

  相比之下,麻倉好一直顯得十分游刃有余。

  這是他的世界,全憑他的意志主宰,他抬手就能召喚彗星,動動手指就能讓隕石如雨而落,攥緊拳頭時,滾燙熾熱的太陽忽然爆發出奪目的光輝,巨大的白色籠罩了視野。

  黑夜消失了,致盲般的光芒淡去後,坍塌爆炸的恆星留下的重力場形成了黑洞,面對那可怕的引力,就算是五大精靈也毫無辦法,眼見著麻倉葉等人就要消失在黑洞之中,滿載靈魂的列車忽然呼嘯而來。

  ……就像《鐵道銀河之夜》裡的場景一樣。

  被麻倉好殺死的人,曾被他無情丟棄的家臣,那些應該憎恨他、畏懼他,最不應該前來幫助他的人,乘著穿越星河黑夜的列車,在這一刻全部到齊了。

  眨眼之間,空蕩蕩的世界裡已經充滿了大家的靈魂。

  麻倉家的人,道家的人,通靈人大戰的其他參賽者,包括曾經以打倒麻倉好為唯一目標的XLAWS,還有許許多多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人,聚集而來的靈魂填滿了空白的世界。

  「結果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想留在您的身邊。」

  花組、地組、月組,當然,還有星組的拉基斯特和小黑碳,所有人都來了——為了他一人。

  小黑碳躍向黑洞的瞬間,麻倉好解除了自己的超靈體。

  世界回歸最初的純白,白色的「無」像征著新生,也代表著無盡的可能。

  「成為王的話,只有力量可不行啊。」麻倉葉露出笑容,「你其實也明白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人類的惡也許不會改變,但同樣永恆的還有人類的愛。」麻倉葉道,「因為愛,生命才有意義。但同樣的,失去愛的悲傷也會讓人痛不欲生。」

  「……」

  靈魂的列車停泊在白色的世界裡,許許多多的人來到這裡,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將他從仇恨的泥沼裡拉出來。

  麻倉葉聲音微頓:「仇恨的來源是愛,正是因為愛,所以失去了才會感到無盡的憎恨。」

  他眼神溫和:「換句話說,你恨了千年,實際上也愛了千年。」

  每當想起失去的事物,心裡的仇恨就會更深一分,這一千年來恨之所以沒有被磨滅,是因為底下的愛也不曾消失。

  更多的靈魂出現在了這個世界裡,不知不覺間,那個身影已經被周圍的靈魂包圍。

  「……這趟列車是股宗的主意嗎?」麻倉好壓低聲音。

  「很遺憾,那只貓不會出現在這裡。」恐山安娜來到麻倉葉的身邊。她慢悠悠地道:「你不是有讀心的能力嗎?這種事情還需要問嗎?」

  這句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麻倉好,不,麻倉葉王的靈視消失了。

  沈渡仰起臉。

  ……好溫暖。

  被靈魂充滿的世界溫暖無比,就連茫茫白色也有了溫度。

  「你看,你心中的仇恨已經消失了。」麻倉葉笑起來,「真是太好了呢,哥哥。」

  這個世上的靈魂不盡相同,波長相近的靈魂會互相吸引,相斥的靈魂則無法相見。遮蔽眼目的仇恨消失後,時隔千年,麻倉葉王再次見到了乙破千代。

  那個精靈說,麻倉葉王被自己的仇恨和悲傷蒙蔽,這才一直無法尋見麻之葉的靈魂。但是現在不同了,在眾人齊心協力的努力下,他們終於將最後一件失物帶到他面前。

  平安時代的牛車抬起御簾,那一刻,沈渡無意識地站了起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麻倉葉王的母親。

  從牛車裡下來的身影束著金色的長發,金色的眼眸寧靜溫和,看起來和安娜十分相似,微笑起來時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空白的世界裡仿佛在剎那間開出了春日溫柔燦爛的山櫻。

  麻倉葉王僵在原地,麻之葉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

  然後毫不留情地將他的腦袋按了下去,給周圍的人道歉。

  她笑著說:「我這個笨蛋兒子給各位添了不少麻煩。」

  麻倉葉王回過神來,試圖反抗,他說人類何等卑劣,被人類殺害的母親為什麼要向他們道歉,他無法接受——

  麻之葉干脆利落地給了他一巴掌。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憎恨他人等於憎恨自己。」麻之葉的表情溫柔下來,「我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弱小。」

  她抱住麻倉葉王,安撫般地勸道:「你既然成為了王,就應該先去愛人。」

  白色的世界無比安靜,麻之葉微微抬起頭,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還有,你應該向擔心你的人道歉。」

  忽然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沈渡身體一僵。

  麻之葉微笑著說:「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很抱歉讓你擔心了。」

  「……」好,好耀眼的笑容。

  在麻倉葉王靠近之前,她飛快抬起手:「……等一下。」

  心裡湧上不妙的預感,她掙扎道:「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下……」

  話音未落,眾人體貼地轉過身。

  「……」你們倒是給我轉回來啊!!

  「阿渡。」

  她回過頭,那個瞬間,她不清楚她看見的是平安時代的麻倉葉王,五百年前的帕契好,還是現在的麻倉好。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裡快要融化開來的溫柔。

  白茫茫的世界裡沒有風,但他低頭貼上來時,她分明感到頰邊有微風拂過。那陣風暖和輕柔,仿佛能吹開枝頭的花苞,喚醒沉睡的萬物,心裡的某個角落松動起來,窸窸窣窣地探出枝芽——

  她在最後一刻擋住了他的臉。

  麻倉葉王停住了:「……為什麼?」

  沈渡頓了頓,抬起眼簾:「你現在沒有靈視了對不對?」

  也就是說,他已經無法根據她的心聲進行預判了。

  不待他回答,她忽然移開手。

  忽如其來的吻又輕又淺,如蜻蜓點水一般,在他的臉上印了一下便很快移開。

  身後許久沒有傳來動靜,眾人又將身體轉了回來。

  「……那個家伙是不是僵住了?」

  「確實僵住了。」

  「他那是在出神嗎?」

  「哈哈,沒想到麻倉葉王也會害……」

  下一刻,那些聲音全部消失了。

  白茫茫的世界裡,眨眼只剩下他們兩人。

  沈渡:「其他人呢?」

  麻倉葉王冷笑一聲:「我將他們送回地上了。」

  「……」她無奈道,「那毀滅人類的事情呢?」

  「我會給那些天真的家伙一點時間。」麻倉葉王道,「在殘存的時間裡,他們會怎麼改變地上的世界,我會先觀望著。」

  沈渡看了他一會兒。

  「也就是說,你暫時不打算毀滅人類了。」

  麻倉葉王輕垂眼簾:「約定就是約定,在那之前,我不是先得證明給你看嗎?」人類有多麼不可救藥。

  「這樣啊。」她笑起來,「那我們可以去找股宗了嗎?」

  麻倉葉王應了一聲,臉上的神色放松下來。

  談話的聲音在純白世界的邊緣漸漸遠去了。

  「還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雖然已經沒有靈視了,但我大概猜得到你想說什麼。」

  「這也沒辦法吧?」

  「……」

  「因為,你的媽媽——」

  「……」

  「——也真的好酷哦。」

  ……

  ……

  通靈人大戰結束後,帕契族的十祭司在偉大精神裡留了下來,沒有回到地面上的世界。

  他們的職責是侍奉新任的神,但這位神不僅想法難以揣測,行蹤也十分捉摸不定。

  暫時無法執行毀滅人類計劃的神很清閑,帕契族的十祭司為了顯得不那麼清閑,讓他們的存在變得更有意義一點,開始積極籌備五百年後的通靈人大戰。

  籌備的過程包括重溫這一屆的比賽,將各種咨詢集結成冊。制定正式計劃書的過程中,他們不僅采訪了這一屆的參賽者們,還罕見收錄了和這位神的對話。

  被問及自己行蹤飄忽的問題時,神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這也沒辦法啊。」

  結束采訪的神說他趕時間。

  他抬起手,打開了連通兩個世界的門:

  「因為是訪妻婚嘛。」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可能還有幾章番外,但正文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啦,感謝大家的一路陪伴,通靈王比我上一本寫的犬夜叉還要冷門,你們的陪伴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沒有各位的支持的話我說不定早就熱情消退,這個故事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完結,感謝的話有太多了,結果反而說不出來了可惡!

  番外如果有特別想看的內容,大家可以留言,我會考慮的。這個故事如文案所言,一直是寫哪算哪,沒想到居然寫了二十多萬字,我也很震驚。

  動畫馬上就要播到恐山篇了,強烈推薦大家去看,哪怕只是看恐山篇的那幾集也好。

  愛你們,比心。


第72章 番外01

  沿海的城市沒有春秋,只有冬夏,對於居住在這個城市裡的人來說,四月是白開水一般的季節,天氣溫溫淡淡,出門往往只需添一件薄衫。

  短暫的清明假期後,上班的回去上班,上課的繼續回去上課,樓下傳來防盜門匆匆關上的聲音,晨光落到餐桌上,外面的世界已然蘇醒過來開始運轉。

  聽到拖沓的腳步聲,沈燕從廚房裡探出半邊身子:「整天就知道睡,都要讀研的人了,怎麼早上起床還這麼困難。」

  幾天前,她申請的研究生項目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在那之後,每天的早餐時間都變成了兩人的問答環節,具體內容包括她在美國那邊的租房,家具要怎麼買,去學校的交通方不方便,周圍治安如何,以及附近有沒有華人超市。

  「……現在不是才早上八點嗎。」沈渡捂著嘴巴打了個哈欠。

  話音剛落,睡得有些迷糊的意識瞬間清醒,她老老實實拿起筷子,在沈燕看過來的那一刻低眉順眼道:「我以後會努力早起的。」

  面前多出了一個小碗,碗裡放著一枚煮雞蛋,沈燕拉開椅子,在餐桌邊坐下來。

  沈渡拿起那枚煮雞蛋,圓乎乎的雞蛋有些燙,她一只手拿不住,只能左右互搏,啊不是,左手和右手換著拋來拋去。

  沈燕看不下去了,她的媽媽伸出手,嫌棄地從她手裡拿過雞蛋三兩下剝掉蛋殼,扔回她碗裡。

  「貓要怎麼辦?」

  尖尖的耳朵動了動,團成圓球睡在貓窩裡的虎斑貓睜開眼睛。

  「我已經在辦手續了,到時候一起帶過去。」她吃掉蛋白,將蛋黃掰成兩塊,一小塊托在手心裡,手臂垂下桌面。

  「你要把貓帶上飛機?」

  「嗯,可以的,放在航空箱裡不出來就行,我到時候就把貓放到椅子下面。」

  偽裝成普通貓咪的貓又,離開貓窩伸了個懶腰,爪子前伸的同時腰塌下去,黑紋的尾巴慢慢揚起。它邁開步伐,慢悠悠地來到廚房桌邊,將臉埋入她的手心。

  蛋黃對貓的毛發好,偶爾吃一點能讓毛發更加光澤亮麗。

  沈燕不太贊同:「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機,人都累得要死,對於貓來說也太受罪了。」

  貓又的偽裝十分完美,她的媽媽至今認為股宗是她從樓下小區裡撿回來的野貓。

  沈渡干笑幾聲,吃完蛋黃的貓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回到貓窩裡繼續裝睡。

  股宗十分貼心,從來不給她添麻煩,但它的主人就不太一樣了。作為另一個世界的神,麻倉葉王出現的時機向來非常隨心所欲。

  她舀起粥,湊到嘴邊還沒呼呼吹兩下,金色的晨光剛好透過建築物之間的縫隙照進來,靜止的時間裡,緋紅的和服單衣被看不見的微風托起,隨著出現的身影緩緩飄落。

  隔壁世界的神抬起琥珀色的眼眸,朝她無聲微笑:「早上好。」

  如果他沒有正好落到她媽媽的背後,這個畫面看起來估計會顯得十分美好。

  「……」沈渡被粥嗆到,忽然咳嗽起來。

  「怎麼了?」沈燕皺起眉頭。

  「不,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她擺擺手,趕緊放下調羹,「都這個時間了,你上班是不是要遲到了?」

  麻倉葉王站在桌邊,她的媽媽回頭看了一眼,作為沒有靈感的普通人,當然什麼都沒看到。

  沈渡正想收回視線,麻倉葉王抱著手臂微微彎腰,笑著朝她比出口型:

  「你打算什麼時候把我介紹給你的家人?」

  「……」

  她倒是想,但這件事有那麼簡單嗎?他在這個世界是徹頭徹尾的黑戶不說,到時候被問及年齡,工作,學歷,這些最基礎的問題他一個都答不上來。

  總不能說他是隔壁世界的神吧?

  要解釋兩人認識的來龍去脈太困難了,她不想對家人撒謊,但暫時又想不到能被普通人接受的合理解釋,想想就覺得頭疼,只能先拖著。

  麻倉葉王站在桌邊,似乎還在等她回答。

  沈渡忽然想起他現在已經沒有靈視的能力了,她剛才的心理活動他一個字都沒聽到。

  「我確實得去上班了。」桌對面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沈燕拿起車鑰匙,離開前不忘叮囑她一句:「自己在家的時候多做點飯,不要整天點外賣,到時候去了那邊也好生活。」

  「……好。」

  防盜門合上了。

  警報解除,沈渡放松下來。她靠著椅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下次忽然出現的時候可以先給我來點提示嗎?」

  這句話當然是對著屋裡顯出實體的神明說的。

  貓尾巴高高豎起,股宗朝麻倉葉王走過去,穿著紅色和服的神明極其自然地彎下身,將眯起眼睛的虎斑貓抱了起來。

  再次相見時,羞愧的貓又曾止步不前,是麻倉葉王抬了抬手,笑著對它說——

  「來吧,到我身邊來。」

  和麻倉葉王和好之後,股宗變回了普通的貓。

  貓窩在主人懷裡,心滿意足地打著呼嚕,從麻倉葉王懷裡垂下來的兩條尾巴,慢悠悠地在空中如鐘擺一般晃動。

  紅衣的神明抱著貓坐在沙發上,他出現得十分頻繁,但問題不在於次數,而是他出現的時間地點。

  在她回郵件的時候,玩手機的時候,走在路上的時候,乘坐地鐵的時候,和別人談話的時候,笑眯眯的神明不打一聲招呼便會忽然出現在她眼前,出現的模樣也是隨機的。

  有時候是千年前的大陰陽師的模樣,有時候是五百年前帕契族祭司的模樣,有時候則像現在這樣,選擇的是麻倉好的形像,身上穿的有可能是和服,也有可能是他那身印第安風格的鬥篷裝,簡直就和抽卡一樣。

  什麼時候出現,以什麼面貌出現,全憑這個家伙的心情。

  最糟糕的一次是直接出現在浴室裡,雖然當時立刻就將人踢了出去,他也解釋過不是故意的,坐標在她身上,他穿過來時會自然出現在她身邊,但兩人之後還是約法三章,禁止他在晚上的洗漱時間出現。

  沈渡嘆了口氣,一轉身,麻倉葉王背對著她站在書桌前。

  咦,他是什麼時候瞬移過來的。

  「……怎麼了?」

  他微笑著,轉過頭:「這是男性的衣服吧?」

  桌前的椅背上搭著寬松的衛衣。

  「……你不知道嗎?」她看他一眼,「男裝有時候穿起來比女裝舒服。」

  特別是衛衣,寬寬大大特別適合當居家服,價格甚至比女裝同款還便宜。

  麻倉葉王:「也就是說,這是你的衣服。」

  「……」

  沈渡:「不是我的衣服難道還能是你的?」

  話音一頓,她看了看那件新買沒多久的衛衣,覺得她好像悟了。

  「如果你喜歡的話,那就送給你好了。」

  雖然不知道麻倉葉王看上了那件衛衣的什麼,出門的時候他已經換了一身行頭,穿著寬松的衛衣走在街上的模樣可以完美融入本市的初中。

  她在美國那邊的研究生項目八月底開學,她七月份的時候要提前搬過去,項目長達十五個月,畢業之前估計都不會回來,她最近列了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面全部都是在出國前想再吃一次的餐館。

  沈渡帶著隔壁世界的神明去了一家火鍋店,人氣很高的火鍋店周末都要排長隊,好在今天是工作日,傍晚走進去的時候還剩下一張空桌。

  鍋中熱氣騰起,窗外的街道上亮起燈光,夜幕垂臨後的城市熱鬧起來,嗡嗡的談話聲在背景裡如水沫沸滾。

  「說起來,我好像還沒有和拉基斯特道謝。」

  她申請研究生項目寫文書的時候,有一天忽然想起麻倉葉王那些國籍五花八門的家臣。

  麻倉葉王經常來往於兩個世界,但他很少帶其他人過來,小黑碳比較特殊,是個例外,拉基斯特則是因為那段時間她需要修改文書,精通多國語言的意大利神父幫了她不少忙,在她准備面試需要練口語的時候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他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

  她對拉基斯特的了解不多,只能感覺到他背景不簡單。作為答謝要送什麼好,她覺得這件事最好還是問一下麻倉葉王的意見。

  「你不需要道謝。」麻倉葉王托著臉頰,笑眯眯道,「那是他應該做的。」

  沈渡:「……」

  「倒不如說,能夠幫上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她回想了一下意大利神父離開前和藹無比的笑容。

  「如果您以後還有什麼需要的,請務必隨時喚我。」

  「……行吧。」

  蝦滑煮得差不多了,沈渡伸出筷子,對面的神明毫無預兆地換了個話題。

  「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

  「什麼?」她夾起蝦滑。

  麻倉葉王微笑著說:「我當伯父了。」

  她手裡的筷子和蝦滑一起落進了鍋裡。

  「……伯父是我想的那個伯父嗎?」

  是爸爸的哥哥的那個伯父嗎?

  麻倉葉王漫不經心道:「葉和安娜的孩子,算算的話,現在也快一個月了。」

  「……」

  信息量太大了,她抬起手:「你等等,我需要消化一下。他們不是才十五歲嗎?」

  「是這樣沒錯。」

  「……」

  她看看對面的麻倉葉王,又看了看掉進鍋裡的筷子和蝦滑。

  「可能是因為抱著必死的決心參加通靈人大戰,所以就提前做了一些安排吧。」麻倉葉王端起杯子,「畢竟,與我為敵會發生什麼,有這一千年的前車之鑒,麻倉家也不是不清楚。」

  ……留後是這麼個留法嗎??話說讓十四歲的未成年去參加決定世界命運的戰鬥也太奇怪了,她已經不知道哪邊更不對勁了??

  沈渡被震撼到了。她久久說不出話。

  但令人震撼的事情明顯還沒有結束,她今天出門的時候可能沒有看黃歷,在平安時代學的那些占蔔,早就在英語單詞的洗刷中被她丟到記憶的哪個角落,忘得七七八八。

  有人在他們的桌邊停了下來。叫她名字的聲音十分熟悉,她從小聽到大,就算在睡夢中也不會認錯。

  沈渡僵硬地轉過頭,看見沈燕朝她笑得十分親切和藹:「你和我出來一下。」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車裡的氣氛十分沉悶。

  她很想問一下,在窗邊吃個火鍋也能被家長撞見是多麼倒霉的小概率事件,更糟糕的是麻倉葉王今天偏偏還穿了她的衛衣出門,她想要辯解都無從開口。

  沈渡不敢吱聲,只能鵪鶉似的待在副駕駛上,生怕自己一出聲就會收到她媽媽遞過來的死亡視線。

  「你家住哪裡?」

  今年多大了,在哪裡上學,父母平時做什麼。

  回去的路上,飄向後座的全是這種死亡提問。

  沈渡看向車窗外,麻倉葉王報了個附近小區的名字,天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記住的,也許是他們在附近散步的時候,他隨便看了一眼就記了下來。

  將麻倉葉王送回「家」之後,她媽媽臉上那副對待晚輩的和藹笑容立刻消失不見了,褪得干干淨淨。

  一個急剎車,車在小區的路邊停了下來。

  窒息般的沉默彌漫開來,沈渡把眼睛一閉,正打算招供。

  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沈燕深吸一口氣,轉過頭:「我們做人不能這樣。」

  「……?」

  「別人家的孩子也是別人父母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她的媽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我們不能做這種虧心事。」

  沈渡:「……」

  「就算非得在一起,你等到他長大不行嗎?你就非得現在出手?你怎麼回事?」

  她已經木了。

  「等你出國後就立刻給我斷了,不對,現在就不能繼續下去。」沈燕伸出手,將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語重心長道,「你不能再錯下去了。」

  拯救她的是敲響車窗的聲音。

  叩叩兩聲,靜默片刻後,車窗降下,看清楚外面的身影時,沈渡一瞬間睜大了眼睛,但換了個模樣出現的麻倉葉王就和沒看到她似的,他保持著禮貌的笑容,對她媽媽說:

  「您好。」

  「……」

  等等,他剛才是不是用上了敬語???

  「我們可以稍微談一下嗎?」

  半個小時後,再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回來的麻倉葉王,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她們家的餐桌上。

  無法裝睡的股宗睜開一只眼睛,客廳裡一時沒有人開口說話,沈渡覺得她今天承受的酷刑已經足夠多了,她本來想在桌邊留下來,但沈燕只是看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說「你先回房間。」她就乖乖地退到了房間裡,關上門。

  然後將耳朵貼到門上。

  客廳裡,模模糊糊的談話聲傳來。

  「……也就是說,你正在和我的女兒交往。」

  沈渡懷疑她媽媽更想說的是:和我女兒交往的人是你。

  「是的。」

  她媽媽輕咳一聲,似乎放松下來:「……你和你的侄子倒是長得很像。」

  沈渡:「……」

  居然自己扮演自己,不過這樣的話先前的「誤會」就算暫時解除了,她應該能活得過今晚。大概。

  客廳裡,麻倉葉王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很多人都這麼說。」

  寒暄一會兒後,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隨著一聲輕響,沈燕放下茶杯。

  「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趴在門上的沈渡心裡一緊,想著:來了,逃不掉的拷問環節來了。

  麻倉葉王唔了一聲,仿佛在思考。

  隨即,他彎了彎眼睛,嗓音溫和地回答:「應該算管理層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麻倉葉和恐山安娜的孩子叫麻倉花。麻倉花的出生日期有說法是2000年的8月,也有說法是2001年的8月,據說是漫畫作者訪談時糾正的,具體是哪個日期我也不是百分百清楚,但就當做是2000年8月好了。


第73章 番外02

  作為隔壁世界的神明,麻倉葉王微笑著說他在國外負責管理方面的工作。

  他的工作具有一定挑戰性,身邊的同事性格迥異,工作環境不算非常友好,但同事之間會進行溝通,有分歧的地方也會努力以和平的方式進行協商。

  兩人在京都相遇,但因為到目前為止都是聚少離多的異地戀,一直未能和家人言明兩人的關系。

  麻倉葉王說的每一句話都不能算錯,給出的信息也基本准確,兩人確實是在「京都」認識的,在他成神之前也確實是聚少離多的「異地戀」。

  並非錯誤的說辭和事實真相有一定的區別,選擇性地隱去關鍵的信息後,他說的既非謊言也非事實全貌,偏偏又讓知道實情的人無法反駁。

  靠在門後偷聽的沈渡本來冷汗都要下來了,結果發現麻倉葉王表現得鎮定異常,回答的聲音不緊不慢,全程還帶著笑意。

  客廳的談話結束時,她媽媽讓她送客人下樓。

  樓道裡亮起感應燈,她將麻倉葉王送到小區門口。

  他側了側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我過關了嗎?」

  她剛穿越到千年前的平安京,兩人初次相遇時,麻倉葉王就是現在這個模樣,只是衣著從寬大飄逸的狩衣變成了襯衫和長褲。站在街燈下的男人柔順的黑色長發松松束起,俊雅的輪廓在光下有種別樣的古典美,讓人不由得感嘆千年前的人和現代人果然還是有些區別。

  「……好了,你不用演了。」

  那個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兩人能像現在這樣,一起走過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讓我送你下樓就說明你已經過關了。」

  但是仗還沒打完,沈渡停下腳步。

  「抱歉,這本來應該是由我解決的事,結果不得不讓你給出模棱兩可的回答。」

  麻倉葉王說他不介意。

  隔壁世界的神也不能整天往這邊跑,神明這種工作不應該是全年無休的嗎?他怎麼這麼悠哉清閑,一周七天幾乎有大半時間都窩在她這兒。

  「你快回去吧。」沈渡推推他,「我明天給你消息。」

  送走這位神明後,她轉身回到樓上。客廳的戰場硝煙已散,但余燼還留著,空空的茶杯積澱著茶葉,沈燕坐在沙發上,仿佛在等她回來。沈渡心裡一緊,但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將一切和盤托出,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

  「那個小伙子挺有禮貌的。」

  「……?」

  居然得到了這麼高的評價嗎?

  她的媽媽看了她一眼:「坐。」

  沈渡坐下了。像重回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天一樣,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板正筆直。

  「那個……」她試著發出聲音。

  「我之前錯怪你了。」沈燕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哎,那種毀別人半生的事情我們可做不得。」

  「……」

  「你那是什麼表情,」她的媽媽瞪她一眼,「你好好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在中考的重要時期被已經工作的男人拐去早戀,你如果是那個女孩子的家長,你怎麼想?」

  「……」當然是打斷那個狗男人的腿。

  她忽然就懂了,同時也莫名心虛起來,盡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心虛。她這不是……這不是什麼越界的事情都沒做嗎。

  「總之,事情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就好。」沈燕頓了頓,將話題撥回正軌,「對方的家人是什麼態度?」

  「……家人?」

  「他的家人對於你們的事有什麼看法嗎?」

  記憶回湧,她眼前出現了麻之葉朝她微笑的模樣,隨後麻倉家等人的面貌也漸漸跟著浮現出來。

  ……為什麼想起他的家人,出現的都是對方和她道歉的畫面?好像麻倉葉王是什麼不得了的千年燙手山芋一樣,扔到她手裡還得和她道歉。

  「怎麼說呢……他的家人對他比較……放手。」

  她的媽媽看了她一會兒。

  「你上次哭就是因為他嗎?」

  沈渡愣了一下。

  她開口:「其實……」

  「行了,你不用說了。」

  聽到這句話,沈渡本來很緊張,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是你媽,你長這麼大了,是不是真心喜歡一個人,我還能看不出來?」沈燕瞥她一眼,「如果現在有些事不好告訴我,你也不用和我說,你是成年人了,有屬於自己的判斷。」

  她的心跳漸漸快了起來。

  「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人生中偶爾犯錯也沒關系,結婚離婚都沒什麼大不了的,生活照樣能過。」

  她的心跳頓時就來了一個急剎車。

  「……誒?」沈渡表情空白。

  「如果以後你們要離婚,記得一定要先和我說。」

  她遲疑道:「為什麼?」

  「媽幫你找最好的離婚律師,保證不吃虧。」

  「……」

  漫長的停頓過後。

  沈渡:「謝謝。」

  神明也能打離婚官司嗎——這種話,當然是說不出口的。

  ……

  時間很快來到八月,地點橫跨太平洋,來到一室一廳的公寓。

  搬到美國這邊之後,沈渡加了不少留學生的聊天群,淘了一堆二手家具,客廳沙發有了,茶幾有了,落地燈和靠枕也有了,現在臥室裡就剩床架還沒有著落,她最近天天睡床墊,早上一睜眼,最先看到的就是微笑著和她道早安的神明。

  松松垮垮的鬥篷沿著肩膀的弧度垂落,麻倉葉王托著臉頰,靠在床墊邊上看著她。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進來,在地毯上鋪出一條筆直的光河,沈渡坐起來,麻倉葉王體貼地托住她的腰。

  「這裡還是會覺得酸嗎?」

  「……可以不用那種容易引人誤會的形容嗎?」

  他們今天有很重要的安排,搬到美國這邊獨居後有個好處,她再也不用再擔心憑空消失後要如何報備行蹤,現在她去隔壁世界待上一兩天也沒有太大問題——當然,那是在她沒有課的前提下。

  通靈人大戰結束後,她很快回到了這邊的世界,葉和安娜的孩子現在都快半歲了,她至今還沒有見過。

  她提前買了一些東西,算是見面禮,麻倉葉王站在客廳裡等她。

  他朝她伸出手,沈渡將手搭到他的掌心上,收攏手指的剎那,客廳裡卷起無形的風,她只覺得自己被人托著輕輕往前一帶,下一瞬已穿過兩個世界之間無形的屏障,踏入虛空的步伐很快就往下落到了灰塵厚實的地面上。

  失重的感覺十分短暫,她環顧四周,發現兩人出現在全然陌生的場景裡。

  高樓大廈千瘡百孔,廢墟沙塵漫天,附近的殘垣斷壁上殘留著被掃射過的痕跡,翻倒的汽車只剩下焦黑的軀殼,震耳欲聾的聲音排山倒海而來,沈渡差點以為兩人走錯了片場。

  「……?」她轉過頭,「我還以為我們是來見葉和安娜的。」

  白色的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麻倉葉王神情不變,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是這樣沒錯。」

  大戰余波平息後,葉和安娜開始了環游世界的新婚旅行,新婚旅行的內容是阻止世界各地的戰火,這麼做的原因是他們和麻倉葉王的約定,要在剩余的時間裡向他證明人類不應該被消滅。

  街角響起倉促的腳步聲,隆隆震動的巨響朝地面壓迫過來,沙塵太大了,不遠處似乎有東西正在燃燒,沈渡抬起手,本想擋一下眼角,周圍的沙塵和風聲忽然一起消失了,她看向麻倉葉王,他微微抬起頭,暗下來的琥珀色的眼眸映出籠罩的陰影,那架武裝直升機似乎也發現了兩人的存在,調整炮口對准地面。

  空氣猛然壓縮,被碾碎的武裝直升機就像被折疊的易拉罐一樣,遽然砸入旁邊的水泥建築。

  殘骸隨著巨響七零八落,沙塵此時散去些許,露出街角那邊奔過來的兩道身影。

  「……阿渡小姐?」

  麻倉葉的聲音和她印像中的稍微有些不一樣了。

  戴著防風圍巾的身影停下腳步,跟在他旁邊的身影稍小一些,黑色的兜帽中露出金色的長發,安娜緊緊抱著懷裡的嬰兒,面色冷凝地看著忽然出現的麻倉葉王,似乎還沒有從精神高度戒備的狀態中立刻恢復過來。

  沈渡想起她還拎著一袋子母嬰用品。

  她不太確定地騰出一只手:「……好久不見?」

  麻倉葉王嘆了口氣,雖然他看起來更想嘲諷因他的緣故才逃過一劫的兩人:「這個地方不適合談話。」

  周圍的景色崩散溶解,回過神來時,幾人已經出現在沈渡沒有見過的和室裡。

  榻榻米、茶桌、壁龕,外面的庭院安靜祥和,戰火的聲音都消失不見了,城市荒涼的廢墟不見蹤影。街道上傳來自行車的車鈴聲,空氣裡充滿和平的感覺。

  「得救了——」

  麻倉葉是最先放松下來的人。

  緊繃的神經一松,他直接往後坐了下來,背上的行囊跟著滑落,旅行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沈渡懷疑裡面大部分都是母嬰用品——如果是那樣的話,她今天帶來的見面禮豈不是就沒有了用武之地。

  沈渡沉默片刻,決定先換個話題:「這是哪裡?」

  麻倉葉王:「東京。」

  麻倉葉:「准確點說,是我家的溫泉旅館。」

  安娜:「你這家伙怎麼會突然有閑心干預人類世界的事?」

  麻倉葉王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們對待救命恩人就是這種態度?」

  披著鬥篷的神明抱著雙手靠在門邊,左手的無名指上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中微微一閃。

  麻倉葉:「啊。」

  他笑起來:「恭喜你,哥哥。」

  銀色的戒指鏤刻著五芒星的紋路,沈渡不太清楚帕契族的傳統工藝具體包括什麼,麻倉葉王將配對的戒指交給她時,只說這是用帕契族的制銀工藝做的,質量絕對有保證。

  安娜嘖了一聲,看向靠在門邊的神:「你是為了炫耀這個才特意現身的嗎?」

  麻倉葉王笑意和煦:「阿渡不太放心,一直想見見你們倆的孩子。」

  ……這不是當然的嗎。讓十五六歲的少年撫養孩子怎麼可能沒問題,而且還是在戰火紛飛的地區撫養孩子,她這個完全沒有育兒常識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想想就能讓人厥過去。

  「這麼說起來的話,阿渡小姐還沒見過花呢。」麻倉葉恍然大悟地回過神。

  「……不,那個,叫我阿渡就可以了。」

  麻倉葉王保持著微笑轉過頭。

  沈渡:「怎麼了?」

  兩人對視的期間,麻倉葉已經從安娜的手裡接過軟乎乎的嬰兒,話說他也太隨和了,怎麼能就這樣輕易將六個月不到的嬰兒交給別人抱,如果別人不會抱怎麼辦?

  ——比如像她這樣的。

  嬰兒和成年人不一樣,還沒長好的骨頭特別軟,抱嬰兒據說需要用特定的手法,而她恰好對此一無所知,只能向旁邊的麻倉葉王求助。

  披著鬥篷的神明離開門邊。

  麻倉葉王伸出手,將麻倉花抱了過去,他的動作比她熟練多了,臉上的神情也相當從容,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

  她湊到他身邊,待在麻倉葉王懷裡的嬰兒一臉不爽,但那可能是她的錯覺,畢竟六個月不到的嬰兒怎麼會露出不爽的表情,他剛才在安娜懷裡還待得好好的,甚至還會傻兮兮地笑。

  沈渡盯著那個嬰兒看了一會兒,驚訝地說:「……他的頭發和眼睛都是金色的呢,和安娜一模一樣。」

  安娜臉色稍緩,麻倉葉的表情這個時候看起來非常柔和。

  「是嗎?」麻倉葉王道,「我沒仔細看過。」

  沈渡:「……」

  你好敷衍。

  她無語地看著他,麻倉葉王低下頭。就在那一刻,麻倉花忽然掙脫束縛,一腳蹬在他臉上。

  這個世界的神明,第一次見面時就被半歲不到的侄子結結實實地往臉上踹了一腳。

  「……」

  不爽的表情消失了,以後不會記得這件事的麻倉花咯咯笑了起來。

  「……」

  沈渡:「這個孩子,以後一定很有出息。」

  作者有話要說:

  夢幻的左腳


第74章 番外03

  麻倉花這個名字很有意思。仔細想想的話就會明白,這是從他父母的名字中各自取了一字。

  葉【ha】和安娜【anna】,組在一起就成了花【hana】。

  差點和父母一起命喪戰火後,麻倉花被交給了出雲的麻倉家,麻倉葉和恐山安娜雖然十分不舍,但戰火紛飛的地區明顯不適合育兒,他們肩負著更加重要的使命,不得不將麻倉花留在安全的後方。

  九個月大的時候,麻倉花學會了爬。

  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是麻倉莖子,當時原本是麻倉花的午睡時間,去房間檢查情況的麻倉莖子發現圍著護欄的嬰兒床空空蕩蕩,成功越獄的麻倉花爬到了房間外的走廊上,不僅越爬越熟練,還有逐漸加速的趨勢,把麻倉家的人嚇得夠嗆,當晚就加高了嬰兒床的護欄。

  根據麻倉莖子回憶,麻倉葉小時候是個很乖的嬰兒,平日裡不哭不鬧,見人還會笑,從小就能看出以後悠閑散漫的性格。

  至於麻倉好,他出生第一天就被火靈抱走了,幼年期的表現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好像見面就燒掉了布羅肯——他的第一個家臣兼養父的四肢,用瀕死體驗激發出了對方的力量,聽起來就是個十足十的魔王。

  麻倉花和兩人都不同,他會哭會鬧,精力旺盛得出奇,運動天賦也逐漸嶄露頭角,麻倉家每天僅僅只是看住他不亂跑就忙得夠嗆,用式神看守沒有太大用處,因為式神沒有實體,麻倉花也不害怕靈,看見飄在他周圍的靈體甚至還會伸手去抓。

  久而久之,麻倉家的人類和持有靈都看起來相當疲憊。

  雖然還不適應伯母這個頭銜,沈渡看到麻倉家的人那麼累,葉和安娜又天天忙得回不了家,麻倉家的唯一一名弟子,玉村玉緒剛剛開始上初中,左看右看,能幫忙帶一下孩子的似乎只剩下她和麻倉葉王。

  她決定抽空過去一趟,盡管跟在身後的神明並不樂意。

  「我為什麼要幫那兩個不負責任的家伙帶孩子?」

  「你不是很閑嗎?」

  天天窩在她的公寓裡不說,在她的印像裡,他成為通靈王之後,好像還真的沒有做什麼正經事,頂多就是和前任的幾位通靈王扯皮,啊不是,就人類是否應該被毀滅進行哲學辯論。

  事關世界命運的重大決策,就算是現任的神也無法隨心所欲。

  通靈王的任期是五百年,在麻倉葉王之前,他還有七位同事,因為成神者的靈魂不會消失,這些前任的神現在依然存在。

  通靈人大戰據說可以追溯到一萬兩千年前,到目前為止,成為通靈王的包括麻倉葉王一共有八位,雖然數字有點對不上,出於對隔壁世界的尊重——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是嗎——她很快就將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後。

  「因為清閑我就應該帶孩子嗎?」

  穿著緋紅和服的神明,在這邊的世界時大多都維持著麻倉好的形像,他撐著臉頰坐在茶桌邊,九個月大的麻倉花在周圍爬來爬去,追股宗追得不亦樂乎。

  活了千年的貓又有苦說不出,如果麻倉花只是想擼貓就罷了,但他不止想擼貓,還想拔貓胡須,抓貓尾巴,抱著貓咪的肚子當枕頭。

  「不是覺得你應該帶孩子,是拜托你幫個忙。」

  臨近期末,要交的論文多了起來,沈渡將筆記本電腦帶了過來,寫論文的間隙裡偶爾會瞄一眼股宗那邊的情況。

  追不上貓的嬰兒眼中開始出現淚花,貓又的雷達嗶嗶響起,它稍微慢下來了一點,下一刻就被麻倉花撲倒在地。

  「啊嗚。」

  九個月大的嬰兒還不會說話,但已經能夠模仿其他生物的聲音。

  「啊嗚啊嗚。」

  「……一般來說,叔侄的基因相似度是百分之二十五,因為你和葉是同卵雙胞胎,這個基因相似度就提升到了百分之五十。」

  沈渡勸他:「你看,好歹花和第三世的你有百分之五十的基因相似度,你就幫幫忙嘛。」

  股宗在原地蹲了下來,前爪收起,整只貓變成圓乎乎的面包狀。麻倉花趴在貓又身上,臉頰貼著貓咪柔軟的皮毛,好像終於爬累了一般,閉上眼睛就開始睡覺。

  這種隨時隨地都能睡過去的能力,就真的很讓成年人羨慕。

  十幾斤的重量壓在身上,股宗轉過頭,普通貓咪的偽裝似乎有點堅持不下去了。

  「阿渡大人……」

  「抱歉。」沈渡雙手合十,「我的論文還沒寫完,明天就得交。」

  在這個宅邸裡,麻倉花最喜歡的就是股宗,照現在這個趨勢,她甚至有些懷疑麻倉花以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既不會是媽媽爸爸,也不會是奶奶爺爺,而會是「貓」。

  她忍不住看向旁邊的神明。

  「怎麼了?」

  「沒什麼。」她收回視線,繼續寫論文。但神明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他放下手,湊過來。

  「你剛才在想什麼?」

  想你也喜歡貓。

  不同的地方在於,麻倉葉王是「吸貓」體質。在這邊的世界隨機現身時,他的身邊經常會多出一群圍繞著他的貓,他就像行走的貓薄荷一樣,走到哪裡貓就跟到哪裡。

  說到和貓的緣分,股宗也算是給麻倉葉和恐山安娜牽紅線的貓了。

  敲鍵盤的動作一頓,沈渡道:「……想知道?」

  她朝他笑了一下,笑容十分燦爛,然後轉頭繼續趕論文:「不告訴你。」

  「……」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你也得適應才行。」

  沒有辦法隨時隨地聽取他人的心聲,本來就該如此。

  睡著的麻倉花似乎開始做夢了,攥緊的拳頭揪住尖尖的耳朵,死活不松手。

  股宗的尾巴往左邊甩了一下,然後又往右邊甩了一下。片刻後,貓又的兩條尾巴在榻榻米上邦邦地敲了起來,小動物和嬰兒的組合也許看起來可愛,對於小動物來說卻是十足十地受罪。

  這裡要嚴正聲明一下,股宗並不是不在乎葉和安娜的孩子。作為一只貓,而且還是一只活了千年極其喜靜的貓,它任麻倉花在自己的背上爬來爬去,抱著它當枕頭口水流得到處都是,已經是一只貓所能表達的愛和容忍的極限。

  硬邦邦的尾巴敲了半天後,股宗抖抖被口水黏成一片的毛,整只貓忽然站了起來。

  股宗起立了。四腿伸直,它一下子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掛在它身上的麻倉花滑下去,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現貓不見了。貓走掉了。

  麻倉花翻了個身,朝股宗爬過去。股宗跑得更快了,它像逃跑一樣,嗖的一下跳到櫃頂上,跟在後面的嬰兒路線不變,筆直地朝櫃子衝了過去。

  沈渡被嚇了一跳,她飛快起身,眼見著和室裡就要發生一場交通事故,麻倉花前面的櫃子忽然飄了起來,待在櫃頂的股宗也跟著浮空而起。

  「……」

  麻倉葉王嘖了一聲,也沒見他怎麼動,呆在原地的麻倉花被無形的風托起,晃晃悠悠飄回來,啪嗒一下落到茶桌邊的坐墊上。

  接著,櫃子落回原位,麻倉花愣愣地看著麻倉葉王,以他目前的認知並不能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沈渡一開始擔心嚇到孩子了,後來發現麻倉花臉上的分明是「再來一次」的表情。

  麻倉葉王也意識到了,但他無動於衷。

  「我們要在這邊待多久?」

  「待到花的爺爺奶奶回來為止。」

  麻倉莖子和麻倉干久升級成了爺爺奶奶,麻倉葉明和麻倉木乃現在則變成了曾祖父和曾祖母。

  沈渡看了看寫到一半的論文,又看了看眼巴巴望著麻倉葉王的麻倉花。她嘆了口氣,合上筆記本電腦。

  「剛才的那個,我也想看。」

  「……」

  傍晚時分到家的麻倉莖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飄在空中的麻倉花。

  貓又圈著尾巴坐在紅衣的神明身邊,一起仰頭看著麻倉花在空中翻來滾去,快活得不得了。

  至少股宗是得救了。

  沈渡負責在旁邊捧場,給表演帶孩子絕活的神明鼓掌:「好厲害。」

  如果被安娜看到了這幅場景,說不定會被殺掉,但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好的帶孩子的辦法了。

  玩累了的麻倉花回到房間後很快就睡著了,今天幾乎都沒怎麼哭鬧。

  和父母分開沒多久的孩子,果然還是想念葉和安娜。哪怕這個年紀的孩子沒有什麼記憶,卻依然本能般地知道那兩人不在自己身邊。

  麻倉葉王離開走廊,麻倉莖子似乎終於回過神來。麻倉干久上前一步,自然道:「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

  神明不需要進食。

  「這不是挺好嗎?」沈渡看向他,「難得你回來一次。」

  准確點說,是麻倉好出生後就沒再回來。

  在麻倉家吃晚飯耽擱了一陣,回到現代這邊後,沈渡立刻就開始頭懸梁錐刺股,生死時速趕論文。明天早上八點要交的論文,她至少還有四分之一沒寫完。

  趕論文趕到半夜三點,沈渡迷迷糊糊爬進被窩,正要閉上眼睛。

  「你今天在想什麼?」

  「……」

  神明不需要進食,同樣也不需要睡覺。

  「你在想什麼?」被問到這個問題不是第一次了,有時候她睡覺睡得好好的,安安靜靜躺在那裡,他會忽然問她這句話。

  但她現在太困了,不要說是思考了,腦子都成了一團漿糊。

  「……明天再告訴你。」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慢——

  第二天來得非常快。沈渡覺得她只是稍微合了一下眼睛,手機的鬧鈴就響了起來。

  她幾乎是憑著條件反射,啪的一下按掉了鬧鈴。等到鬧鈴第三次響起來時,她勉強睜開眼睛,終於想起來她今天早上還有課。

  接下來一陣兵荒馬亂。

  兵荒馬亂的期間,麻倉葉王安安穩穩地坐在客廳的布沙發上。

  「要我送你去學校嗎?」

  他口中的送,意思是瞬移。

  「……不用了。」沈渡拎上背包,正要衝出門的那一刻又折了回來。

  「下午記得幫我收一下快遞。」

  說完,不待他有所反應,門便砰的一聲關上了。

  「……」

  腳步聲遠去了,麻倉葉王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寂靜中,他微笑著,看向旁邊的股宗。

  「是上課重要還是我重要?」


第75章 番外04

  城市裡下雪了。

  臨近年末,白色的雪花從漆黑的夜空中無聲飄落,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窗戶,在積雪上投下方形的光影。

  沈渡在圖書館寫完學期末的論文,匆匆趕回家時,雪已經下得大了起來,撕棉扯絮般的雪片飄落到發梢和圍巾上,連睫毛上都落了細小的冰霜。

  衝上樓梯,打開門的剎那,明亮的燈光和溫暖的空氣拂面而來,她扔下背包,撲向沙發,坐在沙發上的人將她撲過來的身影抱了個滿懷,動作自然地敞開寬大的鬥篷將她裹了進去。

  沉重的門在背後戛然合上,寒冷的空氣被阻擋在外,沈渡靠在麻倉葉王的胸膛上放松下來,感到凍僵的身軀開始慢慢回溫。

  「……好些了嗎?」

  麻倉葉王今天是以帕契好的形像出現的,分不清是編織物還是動物皮革的鬥篷寬大又柔軟,輕輕松松便能將兩人都包裹起來。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他鬥篷領口下方的銀質胸甲,帕契族的十祭司由不同的家族擔任,每個家族都有特殊的銀質飾品作為身份像征,他戴著的這個鷹翼形狀的銀牌就是其中一種,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那個叫做席巴的現任帕契族祭司也戴著形狀相似的銀牌。

  雖然靠上去的時候有些硌人,但只要避開了就好,寬闊的肩膀有的是可以當靠枕的地方。她窩在他懷裡,將他當成人形的取暖器,好半晌才點了下頭,窸窸窣窣著將身邊的鬥篷裹得更緊了些。

  「你的體質本來就偏寒。」他輕輕捏了捏她凍得通紅的指尖,皮革手套握著她的手指,「今天出門怎麼不多穿點?」

  「……我看了天氣預報。」

  天氣預報可沒說今天會突然降溫。

  話說體質偏寒這種形容他到底是哪裡學來的,他至今都沒告訴她。

  兩人一貓窩在沙發上,稍微顯得有些擁擠,好在寒冷的冬天這不是什麼問題。窗外的景色映出雪夜中的城市,家家戶戶都掛起聖誕裝飾,路邊的街燈垂首立在紛飛的大雪中,光粒在寒風中和雪花一起翩躚飄舞。

  帕契好的體溫比麻倉葉王和麻倉好都稍微高一些,也有可能是她剛才外面回來,溫差對比之下覺得他的懷抱尤其溫暖。

  公寓裡開著暖氣,裹著寬大的鬥篷在帕契好的懷裡待了一會兒後,沈渡覺得有些熱了,掀開鬥篷的一角就要溜出去。

  「把我用完了就要走了嗎?」他說著非常容易讓人誤會的話,手一伸就將她逮了回來,攬過她的腰將她扣回懷裡。

  沈渡板起臉:「……沒錯就是這樣。」

  帕契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棕色的長發順著肩頭滑落下來,他從背後抱住她,兩條手臂圈住她的腰,她掰著他的手臂,努力試圖從他懷裡越獄,半天都沒能成功。

  她看向股宗,貓又默默移開視線,從沙發上跳了下來。

  「?」

  沈渡累了,她剛寫完論文回來,血條都是見底的,沒有力氣和這個在家裡待了一天的神明干耗。她無奈地改變說辭:「……因為實在太熱了。」

  「你的體溫太高了。」她抱怨著,轉頭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匆匆收回視線。

  帕契好湊近了些,彎腰說話的聲音貼在她的耳邊響起。

  「怎麼了?」他最近總在問她,「你剛才在想什麼?」

  「……」

  沈渡放棄掙扎,沒有感情地回答:「我在想席巴的事。」

  攬住她的力道一松,她正要離開沙發,視野忽然一轉,天花板的燈光很快被籠罩下來的身影遮去,他將她按到沙發上,微笑著問:

  「你在想他的什麼?」

  長長的鬥篷垂落下來,帕契好面帶微笑,棕紅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弧度顯得有些危險。

  沈渡沒什麼危機感,她拿起旁邊的靠枕,直接往他臉上一按。

  「我在想你們兩個長得有些像。」

  身材、五官、甚至是發型都有些微妙的相似。

  她松開手,靠枕掉下來,帕契好似乎愣了一下,五芒星的銀質耳環停止晃動,整個人都靜止了片刻。

  「你很在意嗎?」低沉的聲音染上笑意,他忽然靠過來,拉近兩人之間本來就很短的距離。

  「想知道嗎?」

  沈渡抱著靠枕:「……你忽然在瞎高興什麼。」

  帕契好抬起手,挽起她耳邊的碎發,將頭發別回去的時候,他戴著手套的手指擦過她的耳廓,皮革制的手套質地柔軟,也許是用了很多年的關系,摸起來十分舒服。

  「我沒有結婚。」他看著她說,「那一世我沒有留下孩子。」

  「但是,那家伙和這一世的我擁有相似的血脈是事實。」他彎了彎眼睛,笑道,「畢竟我們都出自同樣的帕契族分支。」

  他的第二世是最長的一世。當他笑起來時,這麼近的距離下,她看到他的眼睛周圍皺起了一點細紋,意外地……意外地有魅力。

  沈渡別開目光。

  「為什麼不看我?」帕契好撫上她的臉,他掌心的溫度很燙,托著她臉頰的動作無端地讓她有些胸口發緊,好像心髒被無形的東西輕輕握住了一樣。

  「阿渡。」

  她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室內的暖氣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紗霧。

  「……因為不太習慣。」

  她最熟悉的是千年前麻倉葉王作為大陰陽師的形像,和千年後少年模樣的麻倉好也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只有五百年前的帕契好,她和那一世的他沒有過任何交集。

  帕契好和他的另外兩世都不太一樣,麻倉好是麻倉家的子嗣,在容貌上和千年前的大陰陽師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但帕契好不管是外貌還是聲音,都和麻倉葉王有些微妙的不同。

  瞳仁的顏色不太一樣,身高也不一樣,印第安人大多是游牧民族,經年累月的日曬讓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健康的小麥色,肩背寬闊厚實,手臂和腰腹的肌理流暢緊實,身上的氣味也和她印像中的大陰陽師不太一樣,聞起來像某種樹木燃燒過後留下的熏香。

  指腹摩挲著臉頰的觸感讓她回過神,沈渡轉過頭,帕契好低聲問她:「那要不要適應一下?」

  「……」心髒一緊,她輕咳一聲,鎮定地環顧四周,「股宗呢?」

  帕契好笑道:「早就走掉了。」

  「……」

  ……股宗!!

  但活了千年的貓又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帕契好拿掉她手裡的靠枕,扔到沙發旁邊的地毯上,沈渡舉起手擋住他的臉:「等一下。」

  溫熱的呼吸停留在頸側,他停頓了一下,微微撐起身體:「你明天又有論文嗎?」

  「……這倒沒有。」交完這學期的最後一篇論文,她現在是正式意義上的開始放聖誕節假了。

  「那今晚不行嗎?」銀色的耳環晃了晃,棕色的長發滑落下來,落到她胸前,帕契好托起她的臉。

  體溫太近了,氣息落到臉上,奇怪的酥麻感沿著脊柱升起,明明還什麼都沒做,身體卻已經因為預感而緊繃發燙起來。

  「……」過去的記憶真是太麻煩了。

  沈渡面無表情,陷在沙發裡一動不動,甚至想伸出手去勾一下掉到地毯上的靠枕。

  他湊到她眼前,低聲笑道:「要不要摸摸看?」

  說著,他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指放到他臉上。

  她很想說,不要再誘惑她了,她今天交完論文累得要死,只想躺在沙發上鹹魚躺一會兒,但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撫過他的眉骨,鼻梁。

  像繪制地圖的制圖師一樣,仔細地描繪,感受,記住他面部五官的輪廓。

  相較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帕契族祭司的面部輪廓深一些,五官也顯得更加銳利。她的手指順著他的額頭,面頰,來到他的下頜。

  戴銀質耳環的習慣,好像就是這一世形成的,甚至連五芒星耳環的紋樣都和第三世分毫不差。

  仔細想想的話,麻倉好的穿衣風格估計受了第二世的帕契好不少影響。

  「這個鬥篷是什麼材質的?」沈渡的學術研究精神忽然湧了上來。她摸摸他身上的衣物,興致勃勃地問:「這是鹿皮?水牛皮?還是植物纖維?像蕁麻那樣的?」

  「……都有。」

  帕契好笑了一聲,引導她摸上印染幾何圖案的衣裳邊緣。

  「這一塊是紡織的。」

  至於鬥篷貼身保暖的部分,則是鹿皮的。

  沈渡在他身上到處摸摸碰碰,眼神很亮:「那這些羽毛呢?」掛在他鬥篷外沿的這一圈羽毛是什麼?

  他嘆了口氣,溫和地解釋:「這些是鷹的羽毛,鷹羽在帕契族的文化中是榮耀的像征,同時也被認為是可以和偉大精神相連的媒介。」

  「哦?」她笑道,「那你還挺厲害的。」

  裹著鬥篷的帕契族祭司,看起來還真的有點像棲息於高山上的鷹。

  他握住她的左手,兩人的無名指上戴著相同的銀色戒指,溫熱的掌心覆過她的手背,他摩挲著指跟處的戒指,耐心地告訴她:「帕契族的人喜歡穿戴銀質的飾品,結婚的時候會佩戴銀飾,綠松石也有特殊的意義。」

  帕契好托起她的手,在她無名指的指關節處落下一吻。

  「我覺得你會喜歡比較簡單的款式,就沒有添加綠松石。」

  確實是這樣。

  沈渡張開手,看著無名指上的銀質戒指。

  「誒,原來這是你做的嗎?」

  沒想到他作為帕契族的第二世還學了這些技能。

  「不是自己做的可不行。」帕契好看著她,「這是傳統。」

  沈渡:「想不到你也有會遵循傳統的一天。」

  他笑了笑,在那一刻俯身吻上來。她無意識地揪緊了他肩膀處的鬥篷,然後慢慢放松下來,手臂環過他的脖子抱住他的背。

  雪花無聲飄落,室內的溫度溫柔又滾燙,一開始的吻很淺,輕輕碰了一下就很快分離,他捧起她的臉,手指穿過她耳後的頭發,細密的吻落到她的眉眼、鼻子、面頰上,她被他弄得有些癢,忍住笑的同時忍不住撓了一下他的背。

  她抓住他背上的鬥篷,正要開口說話,他側頭貼上來,將她的氣息含了進去。

  水變深了。

  再次露出水面時,呼吸變得有些急促起來,她試著深呼吸,發軟的身體陷在沙發裡,帕契好抬起手,咬下寬大的手套,湊到她耳邊溫柔地低聲說:

  「看著我。」

  她抬起眼簾。也許是因為間隔了太久,也許是因為陌生又熟悉的形態,心髒一直不安分地在胸腔裡砰砰直跳,那股陌生感讓五感變得尤為敏銳,她注視著棕紅色的瞳孔,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腹覆著薄繭。

  棕紅色瞳孔中的光影起了變化,如水面般波動了一下。

  空白的停頓後,聲音溢出,她仰起脖子,扭頭將臉埋入旁邊的沙發靠背。

  體溫壓上來,柔軟的皮膚上不知何時滲出一層細密的水光,頸側的血管仿佛隨著呼吸跳動,他吻了吻她的皮膚,另一只手抱住她微微痙攣的身體,將她牢牢壓入懷中。

  「……你好重。」聲音含在喉嚨裡。

  帕契好抬起頭,他托住她的臉頰,讓她轉過頭。

  他掌心的溫度很燙。

  「看著我,阿渡。」

  窗外的雪還在下。

  雪花在玻璃窗上融化成水珠,柔軟的水流淌溢出,微微失焦的視線再次清晰起來時,天花板的燈光斑駁遙遠,帕契好一手托著她軟下的後頸,抽出另一只脫下手套的手——

  好燙。

  融化的感覺全然陌生,和第一世的時候不一樣。

  她抱住他的脖子。

  意識有些恍惚起來,她看著晃動的耳環,銀質的五芒星耳環和棕色的長發總給人一種艷麗的感覺,她具體說不上是為什麼。

  帕契好抱著她,親了一下她泛紅的耳垂。

  「這一世,你也是我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ヾ帕契族的文化習俗都是私設。

  麻倉葉王在地獄待了九百年,在人世待了一百年,如果身為麻倉好的時間按照十五年來算的話,原本的麻倉葉王第一世活了差不多三十年,帕契好大概活了五十五年,但是這個故事裡給麻倉葉王的那一世增加了十年,將他出生的日期往前推了十年,也就是說麻倉葉王活到了四十歲,帕契好活到了四十五歲。

  【為什麼在認真計算他每一世的年齡我也不知道】


第76章 番外05

  冬天的日出安靜而美麗。

  窗外,世界慢慢由深沉的夜色渡向霧蒙蒙的微藍,玻璃窗上的白霧透明起來,尚在沉睡中的城市披上日出的第一道微光,遙遠的光線滲出地平線,仿佛天空和地面之間的某種縫隙。

  世界慢慢打開,沈渡裹著薄被坐在木地板上,和旁邊的神明一起觀看雪中的日出。

  帕契族的婚禮會用到不同顏色的毯子,結婚儀式開始的時候,男女雙方會各自披著藍色的毯子,接受祝詞後,則會換上白色的毯子將兩人裹在一起。

  藍色的毯子代表夫妻雙方各自的過去,白色的毯子像征未來的新生活,顏色有幸福和平的寓意,將夫妻包裹在一起則意味著結合,喻示二人結為一體。

  家裡沒有藍色的毛毯,只有白色的薄被,剛好可以將兩人裹到一起。

  沈渡靠在帕契好的懷裡,朦朦朧朧的光線印到木地板上,她低下頭,蜷起腳趾,好奇地踩了踩那一處的地板,毫不意外地發現冬天的日出沒有溫度,照在冰冰涼涼的木地板上也不會留下絲毫暖意。

  帕契好抬了抬手,將垂下來的被子蓋過她的腳背。他好像總是覺得她很冷,她懷疑那是因為他自己體溫過高,靠上去像個暖爐的同時容易襯得她手腳冰涼。

  沈渡抬起頭,銀色的五芒星耳環隨著他低頭的動作晃了晃。他摸摸她的耳垂,指腹輕輕捏住最柔軟的部分,含著笑意問:「你要不要嘗試一下戴耳環?」

  「……你是說像你一樣試著戴耳環嗎?」

  「是的。」

  「為什麼?」

  「因為覺得合適。」

  「……」

  「不會痛的。」他微笑著說,「如果你擔心的話,我可以幫你弄。」

  耳垂忽然有些燙,她拍掉他的手:「不用了。」

  帕契好環住她的腰,笑吟吟道:「可是我想看你戴。」

  「……已經有戒指了。」

  「多一點不是更好嗎?」帕契好笑了一聲,「而且你也喜歡不是嗎?」

  「什麼?」

  「我的耳環。」

  「……」

  「你一直盯著看呢。」

  沈渡推開他笑意和煦的臉:「你還看不看日出了。」

  「在看呢。」

  「看了千百次的日出你也有興趣嗎。」

  「你在試圖趕我走嗎?這可不行。」帕契好握住她的手,「我們可是新婚的第一天。」

  棕紅色的眼眸彎了彎,他臉上的神情十分溫柔,硬朗銳利的面部輪廓也在日出的光線中變得柔和起來。

  她眨了一下眼睛:「……什麼時候又變成新婚了。」

  「不是嗎?那可能是我解釋得不夠好。」帕契好看著她,「戒指,再加上儀式,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

  第一世的時候,她和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結為了伴侶。

  現在他們補上了第二世帕契族的婚禮,這一世她也是他的妻。

  「所以你不考慮一下戴耳環嗎?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很合適。」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他有在屬於自己的事物上留下自己印記的習慣,第三世作為麻倉好的時候,他穿的手套、褲子、甚至連鞋子上的樂高都印著他的名字。

  普通人這麼做的話可能會招來猛烈的吐槽,但實力強大的人不一樣,他的家臣基本上把他當神對待,通靈人大戰期間他也是一直以「未來王」自居——事實證明,他後來還真的成為了通靈王,他的家臣把他視作神明好像也沒什麼問題,讓人想要吐槽都無從下口。

  沈渡:「還是不了。」

  「為什麼?」

  因為安娜說了,不能把他慣得太厲害。

  雪中的日出逐漸顯露出來,天空染上鮭粉的雲霞,積雪的陰影蒙著淡淡的藍色。半明半暗的世界裡,時間寂然無聲,窗外的世界像一張風景畫,只有光線在變幻流動。

  「馬上就到平安夜了,今年要怎麼辦?」她換了個話題,「在我這邊過,還是去你那邊過?」

  她想起小黑碳,然後又想到了麻之葉和乙破千代。

  在偉大精神裡再次相遇,被麻倉葉王質問它這些年都去哪裡了時,乙破千代說它一直和麻之葉待在同一個地方。

  「你在笑什麼?」

  「我忽然意識到,乙破千代一直和你的媽媽待在一起。」

  本來互不認識的兩人,因為麻葉童子才有了交集。

  沈渡笑道:「這不是很好嗎?你尋找了千年的人,在這千年來也一直在等你。」

  「……」

  「你說乙破千代和你的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會聊什麼?當然是聊關於你的話題。」

  比如小時候的黑歷史啊,還有黑歷史啊,以及黑歷史。

  她和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相遇的時候,他已經是成年人了,小時候的麻葉童子是怎麼樣的,如果是那兩人的話,肯定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你說實話,你小時候是不是偷偷想過,如果自己長得更像媽媽一些就好了?」

  麻之葉是金發金眸,但千年前的麻倉葉王,發色和瞳孔的顏色都明顯更深。這一點上他估計比較像武侍出身的父親,千年後的麻倉家也都是深色的棕發棕眸。

  「……」

  沈渡:「哈哈哈哈哈是不是被我說中了?」

  「……」

  她挨過去:「是不是被我說中……」

  話音未落,世界驟然陷入黑暗,被子忽然蓋下來,將她的視野遮了個嚴嚴實實。

  沈渡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後,她猛地掀開被子。

  「……你居然偷襲。」她撲過去,意外輕松地將他撲倒在地。

  長發散落,日出的光芒照進來,窗外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靜謐的世界中,無聲的光影在地上融化流淌,將兩人的身影拖得很長。

  帕契好抬起手,攏住她的腰。呼吸近在咫尺的距離,她可以清楚看見那雙棕紅色瞳孔裡變幻的光忙,以及眼睫落下的細密陰影。

  「……阿渡。」他撫著她的臉,低聲呼喚她的名字。

  時候尚早,他們還有充足的時間。

  「阿渡。」

  名字是最短的咒。

  地板上的光河沒有溫度,但人的體溫是暖的,呼吸綿密溫柔。

  沈渡俯下身。

  ……

  再次醒來時已是正午。

  陷在柔軟的被窩裡,朦朧的意識慢慢回籠,她下意識想翻個身,換個姿勢補眠,發現自己的身體卡住動不了時,她睜開眼睛,看見了麻倉葉王的臉。

  深色的長發如瀑,順著肩頸和鎖骨像柔和的流水一樣滑落到床單上,她一抬眼就看到了笑眯眯的神明,微垂眼瞼看著她睡覺的模樣。

  「下午好。」

  原來不是中午,是下午。

  睡著前看到的是帕契好,醒來後見到的卻是麻倉葉王,她懷疑他就是故意的,剛才睜眼的剎那確實嚇得她心髒都停跳了一拍。

  幸好出現的不是少年模樣的麻倉好,要不然她真的可能會驚嚇過度一腳將他從床上踹下去,自此留下心理陰影。

  「你睡得還好嗎?」他微笑著問。

  她坐起身,酸痛的腰立刻開始抗議,她又冷靜地重新躺了回去。

  ……原來在上面這麼累。

  麻倉葉王扶住她的腰,體貼地擔當人形靠枕。他將她圈在懷裡,心情好像非常不錯,笑意溫柔地問:「你想先洗澡還是先吃飯?」

  「……?」

  「我看你睡得那麼熟,就沒忍心吵醒你。」

  臥室的門打開了,許久未見的式神魚貫而入,端盆的端盆,端毛巾的端毛巾,侍女模樣的式神來到床邊,眼睛都笑得彎了起來。

  「阿渡大人。」

  好像兩人見面還是昨日的事情一樣。

  她愣住了。

  麻女笑容明朗:「請容許我幫你清理一下。」

  她這才注意到了那股黏膩的感覺,頓時就像面對危機時緊閉起來的蚌殼一樣,瞬間連久別重逢時該說什麼話都忘了,立刻合攏腿,震驚地看向背後的大陰陽師。

  「沒有關系的。」他攏了攏她耳後的頭發,「只是我的式神而已。」

  她會不知道嗎?話說問題是這個???

  沈渡強作鎮定:「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是千年前的平安時代,我要去浴室。」

  「但是你不是腰酸嗎?」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眸,和顏悅色道,「你不必感到難為情,我們是夫婦。」

  說著,他抬起手,干燥溫暖的掌心蓋住她的眼眸,語氣溫和地勸道:「實在不行的話,不看就是了。」

  「但是……」

  麻倉葉王吻了吻她柔軟顫動的頸側。

  「或者我抱你去浴室也行。」

  「……」

  她屈服了。

  聖誕節假期的第一天,沈渡發現她過得無比頹靡,中飯和晚飯直接合起來變成了一頓。

  以麻女為首的式神歡快地洗了床單被褥,打掃了整間公寓,然後開始做飯。不知道是不是承襲了施術者記憶的關系,她還沒來得及教它們怎麼使用現代的電器,恍恍惚惚地做到廚房的木桌邊時,發現飯已經做好了。

  神明和人類不一樣,麻倉葉王會陪著她吃飯睡覺,根據她的作息扮演人類的日常生活。

  「話說,你是不是有點太閑了?」沈渡在麻女期待的目光中拿起筷子,「你不是那邊世界的神嗎?天天待在這裡真的沒問題?」

  「這點你不用擔心。」麻倉葉王耐心道,「神和人不一樣,我可以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地點。」

  她消化了一下他這句話裡的信息量。

  「也就是說……你現在也在那邊的世界?」

  「我的意識已經和偉大精神融為了一體,所以我無處不在。」

  她點了點頭:「那現在的這個你……」

  「是本體。」麻倉葉王微笑著說,「你可以將其他的我視作本體的投影。就算是現在,那邊的世界裡也有我的意識投影存在,所以你不用擔心。」

  「……」

  麻倉葉王溫和地補充:「我可以同一時間出現在不同的地點,也可以在同一個地點以不同的形式出現。」

  心底忽然湧上非常不妙的預感,沈渡放下筷子。

  「要試試看嗎?」

  「想都別想。」

  兩人的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

  沈渡:「……」她就知道。

  她板起臉,用自己最嚴肅、最冷酷的聲音說:「我拒絕。」


第77章 番外06

  對於她的反應似乎毫不意外,穿著狩衣的神明笑了一聲:「是嗎?那真是遺憾。」

  沒有烏帽束縛,漆黑如緞的長發沿著肩膀滑落,麻倉葉王單手支頤,姿態慵懶地坐在再普通不過的桌邊。

  ……「蓬蓽生輝」這個詞,有時候其實還蠻貼切的,但是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沈渡甩甩頭,甩掉那些被美色影響的雜念。

  麻倉葉王溫柔道:「如果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可以隨時告訴我。」

  「不,不會改變的。」她重新端起飯碗,「我勸你還是早點放棄糟糕的想法。」

  麻倉葉王唔了一聲:「我明明還什麼都沒說。」

  「……」

  沈渡看向麻女,侍女模樣的式神笑眯眯地看著她,從出現起就一直是那副高興得不得了的模樣,如果笑容能發光,她早就在廚房裡亮成了一個小小的太陽。

  「真好啊。」麻女有些恍惚地感嘆,臉上依然帶著笑盈盈的神色,「是會動,會說話的阿渡大人。」

  「……麻女?」

  候在桌邊的式神倏然回神,麻女收起恍惚的神情,嚴肅地看向麻倉葉王,非常堅定地和她統一戰線:「葉王大人,這種事情需要有個適應的過程。」

  ……不是,重點是這個嗎?不會有適應過程的,這種道德滑坡一腳踩出去就是無底深淵,根本沒有緩衝的機會好嗎。

  沈渡扶住額頭。

  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股宗回來了。貓又走向客廳,在這邊的世界時,股宗一直盡職地扮演著普通的貓,沒有被問到就不會開口說話。它回到沙發旁的貓窩裡,抬起爪子開始洗臉舔**。

  她昨天本來想找貓又緩和一下氣氛,它跑得倒是快,在察言觀色這件事上比誰都經驗豐富,等她意識到事情發展不對勁時,貓又早已不知蹤影,消失整整一天後才旁若無人地回到公寓。

  「你去哪了?」

  現在是冬天,窗外下著雪,它總不能是跑到外面挨凍挨了一晚上吧。

  貓又從窩裡抬起頭。

  「之前我們不是談到了來往於兩個世界之間的問題嗎?」麻倉葉王溫和道,「我在這個公寓裡設置了「門」,這樣的話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隨時來那邊找我。」

  她穿越世界的能力並不穩定,在這之前,她若要去往隔壁的世界,一直都是由他直接帶過去,避免她迷路跑到其他奇奇怪怪的地方。

  「門是什麼時候設立的?」前幾天這還是個普通的公寓,她上次打開儲物間的時候,可沒發現門背後有什麼隱藏的世界。

  「昨天。」

  神明的辦事效率可真高。

  「你怎麼沒告訴我?」

  「我本來是要告訴你的。」麻倉葉王微笑著說,「但後來不是發生了更重要的事嗎。」

  「……」

  沈渡將碗筷遞給興高采烈收拾桌面的式神,決定將話題撥回來:「門背後是……」

  「我的自治區。」

  自通靈**戰結束,她還沒去過偉大精神的最高自治區。因為學業繁忙,偶爾幾次拜訪那邊的世界,她去的都是麻倉家的宅邸,就像定點查看植物幼苗一般,時不時記錄一下麻倉花茁壯成長的過程。

  她的好奇心湧了上來。

  儲物間的門很普通,想打開的時候拉開就好,沈渡反方向推開門,狹窄的空間豁然開朗。她一腳踏入白茫茫的世界,無限的空間在眼前鋪展延伸開來,廣袤似落雪後的平原。

  她無意識松開門把,微微離開門邊。

  不遠處,古老的神座懸浮在虛空之中。聽到動靜,麻倉好轉過頭,松松垮垮的鬥篷穿在身上,白色的布料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沿著石座滑落下來。

  「總算來了。」

  哢嚓一聲,門在她背後合上了。沈渡轉過身,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站在她身後,在同一個空間裡看到兩個他的感覺十分奇怪,大陰陽師輕輕笑了一聲:「你那是抱怨嗎?」

  周圍的景色起了變化,白茫茫的世界如沙畫流動起來,無形的風拂過雪白的繪卷,霧氣凝結成寬廣的庭院,水池上搭起拱橋,平地建起的釣殿延伸向北面的宅邸,櫻花隨著抽長的枝條綻放盛開。

  一切從無到有,最後落上一層水墨般的顏色,浸透畫布向深層暈染,凝固成和現實相差無幾的質感。

  千年前的平安京,麻倉葉王的住處位於左京三條的宅邸。

  一切恍如昨日,狩衣飄飄的大陰陽師將她送到宮門前,微笑著將白色的懷紙遞到她手中。

  「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你可以到左京三條一坊十二町找我。」

  御簾卷起,紅色的絲絛垂蕩下來,千年前的平安京籠罩在雲繚霧繞般的樂聲裡,龍笛的聲音古樸悠然,笙和篳篥充滿那個年代獨有的古典感,如果不是周圍景色的觸感過於真實,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在看什麼NHK的歷史節目,片頭是貼著金箔的畫卷,在樂聲中緩緩向兩側展開。

  「來。」麻倉葉王伸出手,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變成了熟悉的模樣,紅色的單衣外面罩著白色的狩衣。

  他握住她的手,帶她跨過朱紅的拱橋。庭院裡的櫻花開得爛漫熱烈,洋洋灑灑似淺緋的雲霞。

  花瓣飄落下來,滑過狩衣的肩頭,沈渡驚訝地發現那些花瓣竟然不是幻影,砂石地隨著步伐發出沙沙的聲音,一切都和她記憶中的相差無幾,只是從回憶搬到了現實裡。

  「偉大精神是所有靈魂記憶的資料庫,這裡可以完美再現所有存在過的景像。」

  麻倉好坐在御簾卷起的主屋前,斜靠著絲綢的案幾,披肩的單衣紅似秋日的楓葉,濃墨重彩的顏色穿在他身上正合適,和深棕色的長發相得益彰。

  沈渡看向身邊的大陰陽師,又看向那邊的麻倉好。

  不妙,她想,事情看起來有點不妙。

  「怎麼了?」麻倉葉王收攏手指,笑著問她。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可能要先回去一趟。」

  「哪裡不太舒服?我可以幫你看看。」

  她想起來了,這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裝病這招並不管用。

  ——干。

  沈渡扒住麻倉葉王的衣服,沒辦法,誰讓他是她最熟悉,看起來也是性格最好的那一個「葉王」。

  他笑了笑,抬起袖子將她攬到懷裡。

  「別緊張。」大陰陽師語氣溫柔,「我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

  ……連復數都出來了喂,這不是更加不妙了嗎喂——!

  沈渡:「我已經拒絕過了。」

  「我知道。」麻倉葉王摸摸她的頭發,她剛要放松下來,就聽他接著道:「所以你可以選一個。」

  「……???」

  「現在是第二夜,接下來還有一夜,你可以選擇兩次。」

  沈渡被震到了。有這麼隨便改劇本的嗎?三夜的習俗是平安時期才有的吧?帕契族什麼時候會搞這一套了?

  好隨意,這也太隨意了,就算是神明也不能這麼隨心所欲地全憑自己喜好更換結婚習俗吧!

  「那麼,」麻倉葉王捧起她的臉,溫文爾雅地笑道,「請做出第一個選擇。」

  「……」臉頰被他托在手裡,沈渡冷靜開口,「我可以全部不選嗎?」

  平安時代那段日子,她好歹刻苦鍛煉過,因為作為陰陽師每天都要降妖除魔,運動量長期處於巔峰狀態,但回到現代社會後不要說是揮刀鍛煉了,她連健身房都沒去過幾次,懈怠了這麼幾年,天天坐在電腦前讀論文寫論文的,身體素質早就變得和普通的上班族無異。

  會被掏空的好嗎?

  被耕耘的田地也會裂開的好嗎。

  她難道真的要去健身房辦卡嗎?真的要去健身房辦卡嗎?

  「不選也可以,但是你得回答一個問題。」

  她頓時精神一振:「什麼問題?」

  「如果要做出選擇的話,你會選誰?」

  「……」

  她確定了,壞心眼的神明就是在逗她,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我看出來了。」

  「什麼?」

  「你確實很閑。」

  「神明的工作也沒有你想得那麼輕松。」麻倉好笑了一聲,道,「我得管理偉大精神各處的靈魂自治區,地面上要操心的事也比你想像的多。」

  「哦。」她說,「那這些工作你都完成了嗎?」

  「不是還有帕契族的十祭司嗎?」麻倉好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他們的職責就是輔佐我的工作。」

  「也就是說——你把工作都扔給他們了。」

  麻倉好笑而不語。

  沈渡悟了,在他手下工作的帕契族祭司可太慘了。

  她拿開麻倉葉王的手:「你說讓我做出選擇,是在三個你中選一個嗎?」

  「沒錯。」

  「但不對吧?」沈渡抱起手臂,「除了你們三個以外,還有我沒見過的「你」,不是嗎?」

  麻倉好頓了頓:「你還想見誰?」

  「小時候的你,麻葉童子。」

  「……」

  神明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抬起手指。

  背後傳來一聲輕響,沈渡轉過身,來到平安時代庭院裡的孩子踉蹌了一下,困惑地抬起臉。

  那個孩子披著破破爛爛的麻布,破洞裡露出紫色的單衣,棕色的長發垂落到腳踝處,從衣服裡露出來的四肢瘦瘦小小,腳背上遍布碎石刮出來的傷痕。

  那個孩子像警惕的小獸一樣,忽然來到完全陌生的環境裡,盯著她的目光不敢輕易移開半分。

  她愣了一下,看向麻倉好:「這是過去的影像嗎?」

  麻倉好:「准確點來說,是根據偉大精神的資料庫捏出來的模型。」

  雖然沒有他現在的意識,但是以過去的記憶為基礎,外貌、性格、思維模式,都完美復刻千年前的麻葉童子。

  偉大精神真是不可思議,感覺在這裡什麼都能辦到。

  沈渡蹲下來,視線和那個孩子齊平。

  「你是誰?」麻葉童子的臉頰髒兮兮的,琥珀色的眼眸銳利起來,看起來還真的有點凶巴巴的。

  淺緋的櫻花落下來,庭院裡正值春天,微風拂過時,柔軟的花影簌簌搖曳。

  「我姓沈,單名渡。」她回答說,「是喜歡你的人。」

  麻葉童子愣了一下,警惕的神色忽然化去稍許,隨即再次變得緊繃起來。

  「這是什麼回答。」

  戒心好強啊,這個孩子。

  她想了想,笑道:「或者換句話說,是以後會和你相遇的人。」

  花瓣落到砂石地上,沈渡微垂視線,麻葉童子縮了縮傷痕累累的腳趾,還沒來得及硬邦邦地說出那句「我不信。」下一刻就被她抱了起來。

  那個孩子受到驚嚇,下意識抓緊了她的衣袖,他真的太輕了,她將那個輕飄飄的孩子抱在懷裡,轉頭看向麻倉葉王和麻倉好。

  「我決定了。」她一臉嚴肅。

  「……」

  「我選這個孩子。」

  接下來的時間,她要幫他梳理糾結的長發,包扎他身上的傷口,然後讓他躺在她的膝上,在暖呼呼的春日裡好好地睡一覺。

  「……你要干什麼?」麻葉童子抓著她的衣袖,似乎擔心她不會松開手,同時又擔心她會松開手。

  好可愛。就算是髒兮兮的樣子也好可愛。以後養一養的話臉頰上的肉也會回來的吧?先定一個小目標。

  她理解了乙破千代,下一次見面的時候一定要和對方好好道謝才行。

  「我可以幫你梳頭嗎?」沈渡托起一小撮棕色的發尾,「你看,都打結了。」

  「……」

  天吶,他不出聲了,他真的好可愛。

  「我不會傷害你的。」她保證道,「我就是想幫你梳梳頭發。可以嗎?」

  麻葉童子低下頭,許久才應了一聲。

  她摸了摸那孩子的頭發,還沒貼上去,懷裡忽然一空,麻葉童子的身影直接消失不見了。

  庭院裡的櫻花本來慢悠悠地飄落下來,被猛烈的長風一吹,頓時像狂亂的雪片一樣騰空而起,洋洋灑灑地四處飄飛翻舞,半晌才慢慢平息下來。

  沈渡放下擋在臉前的手臂。

  「……你說話不算話。」

  「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麻倉好笑眯眯道,「我從一開始就沒答應。」

  她回想了一下,發現好像還真的是這樣。

  「身為一千多歲的神明,你居然耍詐。」

  麻倉好不置可否。

  「我倒是不知道,你原來這麼喜歡小孩子。」

  「……也不是喜歡小孩子。」沈渡無奈道,「只是覺得你小時候的性格比現在好多了。」

  麻倉好離開案幾,站起身,她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便已出現在和主屋相連的長廊上,場景瞬間壓縮折疊,將她送過來後又恢復原樣。

  垂落的紅色單衣變成狩衣的模樣,原本待在庭院裡的大陰陽師不見了,麻倉葉王來到她面前,她後退一步,結果抵到了身後的柱子上。

  「如果你喜歡的話……」他溫聲開口。

  他袖上淺淡的熏香圍攏過來,麻倉葉王低下頭,深深地看著她:「我們可以生……」

  沈渡:「我在事業上升期。」

  「……」

  她撐住他的肩膀,稍微拉開一點距離。

  「你已經走上事業巔峰了。」都已經真正意義上地成神了。

  沈渡微笑著說:「但是我還沒有。」

  麻倉葉王開口:「……你對事業巔峰的定義是什麼?」

  「在A級刊物上至少發個十篇八篇論文再說吧。」

  麻倉葉王的笑容有點維持不下去了。

  「……真認真呢,阿渡。」

  是你對孩子的態度太隨意了。


第78章 番外07

  家裡有一扇任意門這件事有利有弊。好處是你可以隨時前往另一個世界,壞處也是你可以隨時去往另一個世界。

  比如現在,她興衝衝推開門,才剛跨入白茫茫的世界,正在開會的八位神明齊齊一頓,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

  一手握著門把,沈渡陡然收住前奔的姿勢。沉默片刻後,她鎮定地將邁出去的腳收了回去,後退一步的同時關上門。

  「打擾了。」

  門關到一半,被一只巨大的手按住了。

  「等一下。」開口的神明穿著古希腊時期的長袍,垂下的衣裳在肩膀處固定,濃密的胡須和威嚴的容貌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古希腊神話中的眾神之主宙斯,對方的體型也是異於常人的高大壯碩。

  他瞬移到她面前,沈渡不得不仰起臉。

  那個神明朝她笑了笑,眼角皺紋疊起,冷峻的面容一下子變得和藹不少。

  「你就是葉王那小子的相好?」

  ……意外地八卦。

  沒想到活了一千多年的現任神也有被稱為「那小子」的一天,但如果對方是幾千年前古希腊時期的神明的話,這個稱呼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對。

  沈渡松開門把,朝身著長袍的前代神明伸出手:「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沈渡。」

  說完這句話她才想起來,現代的握手禮,可能同樣不適用於對方來自的古希腊時期。

  高大的神明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雄渾的笑聲無比豪邁。

  雷鳴般的笑聲把她震住了,沈渡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的神明微微彎腰,伸出比她寬厚好幾倍的手掌,與其說是握住了她的手,不如說是捏住她小小的手搖了幾下。

  如果對方沒有把握好力道的話,她就得現場表演一下手臂脫臼了。話說長得這麼高的人真的存在嗎?……不對,對方已經是神明了,人類的標准並不適用。

  「你覺得人類應該被毀滅嗎?」古希腊時期的神明問她。

  沈渡眨了一下眼睛,實話實說:「我覺得人類是否應該被毀滅,不應該由個體決定。」

  「哦?」神明摸了摸濃密的絡腮胡,微笑著道,「就算做出決定的個體是神明你也不認同?」

  「是的。」

  在桌邊開會的七位神之一,戴著山羊頭骨、手拄拐杖的神明微微動了動,面具後的視線朝她轉了過來。

  「為什麼?」面前的神明追問道。

  她只是來找個人,啊不對,找個神,為什麼忽然要被帶進神明之間的哲學辯論?這是想參考一下人類方的視角嗎?

  「……我也想問,為什麼神明可以對人類整體下達裁決?所謂的神明又算什麼?」

  「當然因為神明是超越人類的存在。」古希腊時期的神明答道。

  「那麼,如果現在出現了超越神明的存在,讓那個更高的存在對你下達判決,你也毫無怨言嗎?」

  神明頓了頓,微微眯起眼睛:「……你可真是敢說啊,小姑娘。」

  「因為可以這麼做和應該這麼做是兩碼事。」沈渡真誠地補充,「而且,是你先提問的。」

  高大的神盯著她看了片刻,肩膀微微抖動,再次聲如洪鐘地笑起來。

  「那麼,葉王那小子的提議你也不認同嘍?」古希腊時期的神直起身,看向坐在石桌盡頭的現任神,朗聲道,「你這是自家後院起火了啊,葉王。」

  撐著臉頰坐在石座上的神明嗤笑一聲:「……你的聽力還是一如既往地糟糕。不認同神明毀滅現在的人類,同樣意味著認為神明無權干涉人類的歷史。」

  麻倉葉王聲音微頓:「不過,按照人類社會目前的發展趨勢,自我毀滅也只是時間問題。」

  拄著手杖的羊頭神明敲了一下地面:「你這是在看不起我創造出來的世界嗎?」

  麻倉葉王微笑著看向發言的神明:「不然呢?我們坐在這裡開會難道只是在過家家嗎?」

  「我們之所以出現在這裡,是因為有超過半數的神不同意你的提案。」戴著羊頭骨面具的神明冷聲道。

  「哦?為什麼?」麻倉葉王離開神座的靠背,雙手交疊抵在下巴處,笑盈盈地彎了彎眼睛,「地面上的人類是什麼德行,你們都看到了。既然遲早都會毀滅,把人類對這個星球造成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不好嗎?」

  看神明互嗆雖然很有意思,沈渡再次握住門把:「如果你們還在忙的話,我就先不打擾了。」

  古希腊時期的神明低下頭,爽朗地問她:「要不要加入我們這一邊?」

  「不用了,我還得回去寫畢業論文。」禮貌地拒絕了古老神明拋來的橄欖枝,沈渡正要關上門。

  「你不用回去。」麻倉葉王放下手,慢悠悠道,「沒有意義的會議,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互相說服不了彼此,再耗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哪怕神明的時間是無限的,和無法認同自己理念的家伙辯論也沒有什麼樂趣可言。

  桌邊的七位神明一個接一個消失了,接著石桌也消散於無形,空空蕩蕩的白色世界就像從未有過前代神明拜訪,再次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沈渡:「你的人緣好像不怎麼樣呢。」准確點說,是神緣。

  「無所謂。」麻倉葉王斜斜地靠在神座上,「神明都是固執的家伙,本來就不可能靠語言說服。」

  「……你意識到你剛才把自己也包含進去了對吧?」

  麻倉葉王輕巧地撥過話題:「比較讓我驚訝的是,你也有傲慢的一面呢,阿渡。」

  ……你那是驚訝的表情嗎?

  他撐著臉頰,笑眯眯地補充:「雖然我一點也不討厭就是了。」

  「傲慢?我嗎?」沈渡忍住笑,「也不看看誰在說話。」

  「對神明毫無敬畏之心,難道不是傲慢嗎?」

  「覺得人類應該對自己心存敬畏,是神明的傲慢才對吧?」

  麻倉葉王微笑道:「身為神明,傲慢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哦。」沈渡抱起手臂,「確實是傲慢的神會說出來的話呢。」

  如果神明掌握著人類的生殺大權,那麼對神明心存本能般的敬畏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我對神明不敬的話會發生什麼?」她好奇地問,「最糟糕的情況是被毀滅靈魂嗎?」

  「……」

  「你那是什麼表情,你可是死了兩次誒,兩次。」沈渡比出手指,「我只死了一次哦?比你還少一次,說一下也沒什麼關系吧?」

  經歷過一次後,她發現死亡也就是那麼一回事。說到底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感到痛苦,比起死亡,活著這件事更加辛苦。如果連靈魂都不存在的話,痛苦自然也不會存在。

  她其實稍微有點理解,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是憑著自己的意願降生於世的,如果活著太痛苦,痛苦到撐不下去的時候,雖然不能選擇降生,但至少能選擇結束自己的存在,那一點點最後的自由,幾乎帶著某種安慰般的性質,是一種在生命盡頭被奪回來的權利。

  這不是在說她同意這種做法。理解和贊同並不一樣。她只是單純地不喜歡……世人對此冠以軟弱的評價。

  身為少數中的少數,幾次憑著自己的意願輪回誕生於世的神明看著她。

  「不要想我在想什麼了。」她說,「小心你又把靈視搞出來。」

  麻倉葉王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提起之前會議的結果:「……和那些家伙的談判破裂了。」

  「好歹你開會開了那麼久。」她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只能進行神明的代理戰爭了。」

  「……代理戰爭?」

  「如果是神明之間的直接對決,可能會毀滅這個星球,所以要進行代理戰爭,選拔地面上的通靈人,代替各自的神明而戰。」

  沈渡理解地點點頭,這可能就和世界杯差不多吧,各自的國家,不對,神明,派出各自的代表隊進行比賽。

  神明的時間和人類不一樣,偶爾開個會都以年為單位,現在好不容易解散會議,決定進行代理戰爭,籌備的工作估計也會以年為單位進行。

  「准備工作大概會花多久?」

  「快的話大概十年吧。」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眸。

  「……」她想了想,「這個制度既然存在,也就是說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對你來說會不會有點不妙?前任的神在這方面說不定會比你更有經驗。」

  麻倉葉王哼笑道:「那不是更有趣嗎?」

  「……也是。」她看向他,「你這個神到底是當得有多無聊啊。」

  麻倉葉王不置可否。

  「獲勝的隊伍能向神明索取一個願望。」他溫柔地說,「你就沒有什麼願望想要我幫你實現嗎?」

  沈渡指向自己:「我嗎?」

  「這裡還有別人嗎?」

  「但我不是參加代理戰爭的選手。」

  「你不需要參加。」他微笑著說,「我也不會讓你參加的。」

  「……」她認真地思考片刻,「我好像沒有什麼願望。准確點說,是沒有什麼想要讓你幫忙實現的願望。」

  「你確定?」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眸,「這可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我確定。」

  沈渡湊到他面前:「更重要的是,我那個非常非常貪心的願望,其實已經實現了,說出來說不定會嚇你一跳喔。」

  「什麼願望?」麻倉葉王問,「你想要什麼?」

  她伸出手,非常爽快地說:「神明本人——你。」

  「……」

  「不誇我聰明嗎?」

  「……」

  「好歹誇我一下啊。」沈渡嘆了口氣,「阿拉丁神燈的故事裡,如果有人說自己的願望是擁有無所不能的燈神,你說燈神會答應嗎?」

  神明本人別過臉:「……你今天找我本來想說什麼?」

  「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她忽然抱了他一下,興衝衝地告訴他:「我考上博士了!」

  「……」

  「接下來我只要完成研究生的畢業論文,就能開始讀博了。」

  麻倉葉王:「這種項目一般要多久?」

  「快的話五年,慢一點的話六七年也很常見。」她掰起手指,「情況好的話,畢業後會去研究性的大學擔任教職,如果不太順利的話,再當幾年博士後也很正常。」

  沈渡離開神座,回頭看了還待在原位的神明一眼:「庭院呢?」

  麻倉葉王抬了抬手,從平安時代復原的宅邸從無到有,如水墨畫一般從空白的世界中浮現而出。今天的季節是秋天,庭院裡的楓樹開得如火如荼,和金黃的銀杏一起飄落到池塘和地面上。

  衣衫襤褸的麻葉童子迷茫而困惑地站在紅楓下,將一個人的某段時期從偉大精神的資料庫提取出來,打個比喻的話就像進行截圖,截圖不會改變過去,只是將當時保存的個體數據復制後完美再現出來罷了。

  但是就算如此——

  沈渡在那孩子面前蹲下身,微笑著說:「你好。」

  今天也是重新進行自我介紹的一天。


第79章 番外08

  深紅的楓葉和金黃的銀杏隨風飄落,庭院的白石地上蔓延開秋天的色彩。池塘裡的鯉魚甩了一下尾巴,啵的一聲,漂亮的尾巴和水面相擊,漾開一圈圈清澈的漣漪。

  「你叫什麼名字?」

  每次的開場白都差不多,得到的回復也大同小異。

  衣衫襤褸的孩子神情冷凝:「我叫麻葉童子,是毀滅人類的鬼之子。」

  「是嗎。」沈渡笑道,「那可真了不起。」

  「……」

  那個孩子被她噎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有人會是這個反應。

  她向乙破千代請教過,乙破千代說麻葉童子喜歡吃糖,也喜歡烤魚,兩者都比草木的根莖好吃得多。

  「要不要嘗嘗看?」她攤開手掌心,水果硬糖包裹著亮晶晶的糖紙,麻葉童子飛快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東西,警惕的神情緊繃繃的。

  「毀滅人類很耗體力的,你要不要先填飽肚子?」

  麻葉童子盯著她,淺色的眼眸一眨不眨:「你不是人類嗎?」

  「我確實是人類。」沈渡剝開糖紙,將一粒水果糖放入口中,向他表示食物沒有下毒。因為嘴巴裡含著水果糖,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含糊起來。

  「但在毀滅包括我在內的人類之前,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和平時一樣,只要他接過了她手裡的糖,就代表事情順利了大半。

  麻葉童子試探性地伸出手。她保持著笑眯眯的神情,待在原地一動不動。那孩子幾乎沒怎麼碰到她的手,就像立刻收回爪子的野貓一樣,飛快地從她的掌心裡順走了一顆糖。他笨拙地學著她的動作拆開糖紙,猶豫片刻後,小心翼翼地嘗了一下水果糖的味道。

  他愣了一下。隨即,眼中有什麼東西不受控制地亮了起來。

  這點變化雖然十分細微,就像古井忽然泛起波瀾,陰雨連綿的天空露出微光的縫隙,不管重復多少次,第一次品嘗到砂糖的甜味時,那孩子身上死氣沉沉的感覺都會不自覺融化開來。

  「……好吃嗎?」

  麻葉童子無意識地點了一下頭。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後,他僵了僵,冷凝的神情化開後無法再次繃起,他只能垂下視線。

  「你今年多大了?」

  他不說話。

  沈渡抬起兩只手,張開手指:「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嗎?」

  麻葉童子沉默了很久。他抬了抬眼皮,淺褐色的眼眸瞥了她一眼,隨後謹慎地抬起手——他的手又瘦又小,從袖子裡露出來的手腕和樹枝一樣纖細脆弱——慢慢按下她的兩根手指。

  十減二等於八。

  「你今年八歲嗎?」

  他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答案不是已經告訴她了嗎。

  「你已經八歲了啊。」她笑著眯起眼睛,「真了不起。」

  這個時期的麻葉童子還沒有和乙破千代相遇,因此他也沒有靈視的能力,只是一個能看見鬼的普通孩子。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沈渡合攏手掌:「居然還會吐槽,實在是太厲害了。」

  「……」麻葉童子不知道吐槽是什麼意思,但他似乎不想在短時間內連續提問,好像生怕這樣會顯得自己無知。

  保持警惕心很好,在陌生的環境裡絕不示弱也很好,不管是什麼都很好。

  她在心裡點點頭。

  「像你這樣的孩子,一個人一直活到現在,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哦。」

  被人抱住時,那孩子似乎會受到輕微的驚嚇,但漸漸的,僵硬緊繃的身體會放松下來,就像要融化在許久沒有感受過的懷抱裡一樣,麻葉童子揪住她的衣服,顯得有些無措。

  兩人坐到寢殿前的台階上,又瘦又小的孩子她一個手就抱得過來,她低下頭,耐心地問將臉藏在她狩衣寬袖裡的孩子:「要不要擦個臉?」

  身體微動,麻葉童子從她的懷裡抬起頭。

  這種時候就需要這麼做——

  沈渡經驗豐富地拿過一面銅鏡,將鏡子遞到他眼前,勸誘:「你想不想擦下臉?」

  「……」

  這招幾乎百試百靈,愛干淨的習慣果然是從小就有。

  一手捧著麻葉童子的臉,她拿著沾過熱水的布,慢慢擦掉他臉上的灰塵和污垢。

  他似乎不知道視線該往哪裡放,目光一開始左躲右閃,後來意識到這只是無用功,這才不再閃躲,目光重新落到她臉上,擦臉的過程中,淺褐色的眼眸舒服地微微眯了起來。

  擦干淨臉後,就可以開始梳頭發了。但因為那孩子打結的頭發比較多,一開始不能用梳子,要先用手指梳開結塊結得最厲害的地方,將頭發差不多分出來之後,再慢慢用柔軟的梳子從發尾開始梳理。

  庭院的紅楓在地面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火紅的楓葉幾乎蓋住了池塘的水面。麻葉童子乖乖坐在她前面,任她一點一點將他許久沒有打理過的長發梳順開來。

  「如果扯痛你了,一定要和我說。」

  就算這麼反復叮囑,他也從來不會吭聲。

  麻葉童子的頭發很長,長到可以完全蓋住他瘦弱的背脊,梳理頭發要花上許久,沈渡擔心他無聊,曾經給了那孩子一些動物餅干,梳完頭發後,她發現他把餅干吃得干干淨淨,唯獨留下了一塊貓貓形狀的餅干。

  那塊貓貓餅干被他捏在手心裡舍不得吃,因為捏住的時間太久了,餅干上的痕跡都有些融化了。

  她當時就決定要在網上再下十單,不對,再買十箱餅干。

  今天她有備而來,不止帶了同款的貓貓餅干,還帶了畫紙和蠟筆。

  「將喜歡的事物保存下來的方法有很多種,畫畫就是其中一種。」

  沈渡將畫紙鋪到寢殿前的走廊上,給麻葉童子遞了幾只不同顏色的蠟筆,然後自己先做示範,在紙上畫了一個……五芒星。

  她的美術水平有限,不畫五芒星的話,估計就只能畫火柴人了。

  紅楓飄落的季節,兩人趴在走廊上,拿著蠟筆畫畫。麻葉童子一開始有些不太確定,偷瞄了她好幾眼,發現她畫的東西也沒什麼水准,才開始小心翼翼地在紙上畫畫。

  平安時代非常看重一個人的書法水平,認為端正漂亮的字跡能反應一個人的優秀品格,有時候連官員升遷都會受到這方面影響,《枕草子》裡也曾出現過清少納言辭犀利地點評他人字跡的故事。

  她雖然不太懂書法,但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字很好看這件事,她曾經還是看得出來的。

  沈渡瞄了一眼麻葉童子面前的畫紙。

  她放心了,是八歲的孩子正常會有的水平。這樣的話,她畫火柴人也沒什麼問題了吧。但是不行,作為知識豐富的成年人,她必須要露一手才行。

  「麻葉童子。」

  趴在走廊上認真描餅干輪廓的孩子抬起頭,她舉起一枚楓葉:「你想知道怎麼將楓葉保存下來嗎?」

  他很捧場地盯著她,沈渡將那枚楓葉放到畫紙下,壓好了,用蠟筆在畫紙上刷刷塗抹幾下,楓葉的脈絡很快便躍然紙上。

  這是她小時候學來的技巧,她已經十幾年沒有用過了。

  紅色的楓葉、金黃色的楓葉、藍色的楓葉、紫色的楓葉……兩人在紙上畫了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楓葉。庭院裡的楓葉和銀杏交織著,微風拂過時,庭院裡的落葉沙沙輕吟起來,追逐著遠去的風聲像翩躚的蝴蝶一樣飛舞起來。

  當時間是無限的時候,就會無限接近於靜止。

  麻葉童子坐在台階上,看著落滿深秋色彩的庭院。

  沈渡坐在旁邊的台階上,他好像出了很久神。

  「我已經死了嗎?」他的聲音很輕。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這裡既不冷也不熱,身體不覺得累,也感受不到飢餓。」麻葉童子說,「太奇怪了,這裡沒有一點痛苦。」

  「你沒有死。」沈渡說。

  「……是嗎。」

  說完這句話後,麻葉童子再次沉默下來。

  她和他一起看著秋天的庭院。

  「你希望自己已經死了嗎?」

  漫長的寂靜後,他慢慢點了一下頭。

  「為什麼?」

  「對於繼續活著這件事,我已經感到有些倦了。」

  離開枝頭的楓葉,緩慢無聲地飄落在地。

  「你說,我們以後會相遇。」麻葉童子抬起頭,「這件事是真的嗎?」

  他問她:「我以後會見到你嗎?」

  她愣了一下,表情不受控制地柔軟下來。

  「會見面的。」

  「……真的?」

  「我保證。」

  沈渡看向旁邊的神明,道:「他也可以做擔保。」

  麻葉童子好奇而困惑地看著麻倉葉王。對於未來的自己,他一直有種本能般的親近和畏懼,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情糅雜在一起,他伸出手,悄悄抓住了她狩衣的袖角。

  「你不用緊張。」沈渡說,「他是好人。」

  姑且算他是個好人。

  「但是他做擔保有什麼用?」

  這個問題問得好犀利……幼年時期的麻倉葉王依然是麻倉葉王。

  「因為……」她想了想,「因為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穿著紅色和服的神明靠著走廊的廊柱,看著靠在她身邊的麻葉童子。

  「以後會見面的事是真的嗎?」麻葉童子抬起眼簾。

  沈渡盯著麻倉葉王。

  「……嗯。」紅衣的神明應了一聲,「是真的。」

  麻葉童子放松下來。

  「到了那個時候,」她看向麻葉童子,笑道,「我說不定還得尋求你的幫助。」

  「……向我尋求幫助嗎?」

  「是的。」

  沈渡:「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願意收留我嗎?」

  他點了下頭。

  「是嗎?」她說,「那我就放心了。」

  紅色的楓葉沙沙飄落,落入池塘漾開輕微漣漪。待清澈的漣漪消散於無形,平安時代的宅邸裡已經再次剩下兩人。

  麻倉葉王:「今天到這裡就可以了?」

  「嗯。」她收回視線,「謝謝你,總是包容我莫名其妙的任性。」

  走廊的地面上散落著畫滿彩色楓葉的紙張,沈渡將那些畫紙一一撿起來,整理好後抱到懷裡。

  「我小時候在超市裡和媽媽走丟都很害怕。」

  沒頭沒尾地說完這句話後,她安靜了很久。

  「……話說你知道蠟筆是用可食用的材料做成的嗎?我以前都不知道。」

  沈渡抱著那些畫,將腿搭到下一層台階上。

  她嘆了口氣。

  「如果我過來得早一點就好了。」

  如果她當初能早一點來到這邊的世界,在他還是麻葉童子的時候就能和他相遇就好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可能會變成「姐姐」。」她笑道,「不過,那也的話也沒什麼不好。」

  她想給他很多東西,很多很多,多到這個宅邸都放不下,藏到人的心口裡都要滿溢出來。

  麻倉葉王笑了笑,不置可否:「那可不好說。」

  兩人坐在廊檐下,秋天慢悠悠地從枝頭飄落。這個庭院不受季節束縛,明日可能開滿櫻花,也有可能覆上皚皚白雪。

  「葉王。」

  「怎麼了?」

  「這個世上有偉大精神不能復刻的東西嗎?」

  「……有。」

  「比如什麼?」

  「比如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你。」

  她穿越到平安時代的那一年是二十一歲。

  「也就是說,二十一歲之後的我也能被偉大精神復刻嗎?」

  就像她見到的麻葉童子一樣。

  「只要是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事物,資料都會被保存到偉大精神之中。」

  「隨時都能再現?」

  「隨時都能再現。」

  「……這樣啊。」她笑起來,「如果確實如此,那也挺好的。」


第80章 番外09

  博二的那一年,她開始實習。

  來到社區心理健康咨詢中心的人形形色色,偶爾也會出現單純出於寂寞,因為想要找人說話而咨詢心理健康服務的人。這些人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時,經常會向她這個實習生搭話。

  窗外的蟬鳴綿延成線,也許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她的工作量比平時少上許多。

  「你訂婚了嗎?」

  接待室的地面被切成方塊的陽光曬得發燙,沈渡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

  「其實,我已經結婚了。」

  那名和藹的中年人笑著道了一聲恭喜。

  這個時間段的工作不多,沈渡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腳步慢下來。

  被蟬鳴包圍的夏日午後,蟬聲模模糊糊地隔著玻璃窗傳來。

  「你認識他多久了?」

  不同地區的蟬似乎有不同的方言,比如京都的蟬鳴就總是忽短忽長,震動的聲音斷斷續續,不像現在窗外的蟬,固執地將聲音拖成筆直的線。

  這個問題讓她稍微停頓了片刻。沈渡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轉頭笑了笑:「好像馬上就要十五年了。」

  結束實習回到公寓時,貓又正躺在沙發上假寐。

  她扔下背包,貓又睜開眯成一條縫隙的眼睛,無奈地嘆了口氣,翻身露出肚皮。

  「股宗——」她將臉貼到貓軟乎乎的肚子上,一整天的疲勞好像都消失不見了,「還是你最好了。」

  沈渡抱著股宗左蹭右蹭,完全把千年的貓又當成了一只普通的貓,被迫營業的股宗看著天花板,忍耐差不多到達極限時,極為克制地喚了一句:

  「阿渡大人。」

  「……抱歉,一不小心又超時了。」

  貓又甩了一下尾巴,沈渡老老實實地從沙發上爬起來,雙手合十保證:「我明天會多給你買幾個高級罐頭。」

  「……小生其實對貓罐頭不太感興趣。」

  「那就貓薄荷。」

  「……」貓又尖尖的耳朵好像動了一下。

  沈渡悟了:「那就買貓薄荷!說好了!」

  股宗翻過身,重新在沙發上蹲下來:「今天的實習也很辛苦嗎?」

  「沒關系,我已經恢復過來了。」沒有什麼比吸貓更能讓人放松下來了。

  貓又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沈渡轉過頭,麻倉葉王笑眯眯地站在她背後,保持著手臂抬到一半的姿勢。

  今天也是,出現得毫無預兆。

  麻倉葉王微笑著說:「你進門前我就已經在這裡了。」

  沈渡:「……啊?」糟糕,剛才過於沉迷貓咪柔軟的肚皮,她吸貓吸得渾然忘我,完全沒注意到公寓裡還有一個隔壁世界的神明。

  「你今天已經忙完了嗎?」

  「其實還沒。我晚上還要讀一會兒論文。」

  麻倉葉王待在原地,好像在等什麼,這個時候,麻女從廚房裡探出身,高興地宣布晚飯已經做好了,一群紙片人跟著跳上餐桌,擺盤的擺盤,端碗的端碗,一會兒就將桌面布置得整整齊齊。

  隔壁世界的神明放下手臂。

  晚飯後是學習的時間,為了避免往床上一倒就開始玩手機的誘惑,沈渡特意將書桌搬到了客廳,換掉了這個年代已經不怎麼使用的電視。

  麻倉葉王托著臉頰坐在沙發上,股宗窩在他身邊慵懶地打著盹,窗外的街道亮起路燈,她讀了十幾頁論文,黏在她背後的目光存在感過於強烈,她終於忍不住離開電腦屏幕回過頭:「你有什麼事嗎?」

  「沒有。」

  沈渡盯著他看了片刻。

  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眸:「只是覺得你很辛苦。」

  「因為再過不久就要選題了,這種時候不加把勁的話,以後會很麻煩。」

  「那你有思路了嗎?」

  「……」可惡,居然直擊痛點。

  沈渡轉過頭,堅定地回答:「沒有。」

  麻倉葉王笑著說:「勞逸結合也很重要哦,阿渡。」她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反駁。沙發上的貓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也在贊同身邊神明的話。

  讀到一半的論文等著她,沈渡看了一眼屏幕,停頓片刻後,將筆記本電腦蓋上了。

  她擠到沙發上。窗外的夏夜裡,蟬鳴依然在震動,但在夜色的掩蓋下似乎稍微安靜了一些。

  兩個世界的時間不同,季節也同樣是錯開的。這邊是炎炎夏日,那邊卻是白雪皚皚的寒冬。

  「馬上就是正月了。」沈渡看向麻倉葉王,「你今年有什麼計劃嗎?」

  「什麼計劃?」

  「比如拜訪別人的計劃。」

  「我是通靈王。」他提醒她,好像通靈王就不需要新春走訪親朋好友一樣。

  沈渡:「……多交一點朋友不好嗎?」

  他微笑著:「在這一點上,你還是那麼固執啊,阿渡。」

  不不不,論起固執,沒有人能比得上花了一千年時間當上通靈王的你吧?

  「不過,既然馬上就是正月,」麻倉葉王溫和地問她,「你要不要來我這邊過?」

  這句話喚起了久遠的記憶,也許是今天窗外的蟬鳴讓她想起了千年前的平安京,連帶著關於那個時代的其他回憶也紛杳而來。

  正月是陰陽寮最為忙碌的時節,宮廷要舉辦各種宴會和消災祈福的儀式,身為陰陽頭的麻倉葉王常常天不亮就要進宮,天黑時分才遲遲回到宅邸。

  若要說起平安時代的正月,就不得不提到朝賀、元旦節會、攝政大臣的筵席,以及在正月中旬舉辦的踏歌會。

  踏歌會是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事,不僅要設酒席、吟和歌,還要獻上祝禱的舞。

  平安時代的宮廷推崇風雅,因此人人都能歌善舞。大陰陽師麻倉葉王也不例外,和歌、漢詩、樂理、茶道和香道,這些都需要樣樣精通。

  因為男女的踏歌會是分開舉辦的,她至今還沒有見過麻倉葉王在踏歌會上的表現。

  沈渡抱著靠枕,忽然從沙發上坐直了。

  「葉王。」

  「?」

  「你之前說我可以實現一個願望的話還算數嗎?」

  ……

  平安時代的宮廷樂被稱為「雅樂」。最先響起來的是笙,悠然緩慢的樂聲拉開序幕,仿佛要滌蕩人心一般,讓一切雜念都安靜下來,專注於此時舞台上垂首靜立的舞者。

  白石庭院裡,方形的舞台圍著朱紅的欄杆。笙樂如雲霧繚繞,鼓聲緩慢敲響,篳篥加進來後,樂聲陡然有了起伏,隱約變得哀愁而莊重起來。

  但是台上的舞者沒有動。就像垂首而立,在湖畔的蘆葦中一動不動的白鶴一般,手中輕輕捏著收攏的檜扇。

  龍笛響起時,穿著狩衣的身影慢慢抬起檜扇。樂聲開始前進,就像平安時代宮廷的隊列一般,悠然回蕩的樂聲微微收攏勢頭,每前行一步,都會忽然停下稍許,然後才再次緩慢揚起。

  平安時代什麼都很慢。說話的聲音很慢,吟歌的聲音很慢,舞蹈的動作也是,一舉一動都仿佛被無形的標尺衡量過,連飄落的雪花都不會錯落一分。

  檜扇一點一點展開,曳地的衣擺掃過舞台的五彩織錦,舞者隨著樂聲踏步,停頓,後退一步,展開狩衣的寬袖,檜扇微轉,接住了從純白天空中飄落的雪片。

  雪花融化在扇面上,穿著狩衣的身影收回手臂,垂落的寬袖遮住白皙俊雅的面容,同時也遮住了他微斂的眼瞼。

  背景裡的笙樂不曾改變,篳篥龍笛和著鼓點的節拍,古樸悠然的樂聲在雪中回蕩,隱含哀愁的韻律仿佛一場縈繞不散的夢境,明明進行得那般緩慢,卻偏偏讓人無法移開注意力。

  這種時候,其他人多半都坐在廊檐下觀看舞蹈。

  御簾卷起,從正殿前方的走廊上看過去,可以將舞台上的一切攬入眼底。如果是千年前的平安京,她不會坐在這種地方,就算真的摸到了宮廷的踏歌會上,估計也是待在哪個角落——甚至是屋頂上,觀看大陰陽師獻上祝禱之舞。

  但是,落著雪的庭院空空蕩蕩,周圍沒有他人,亦沒有過去朝廷裡的那些貴族公卿。

  坐在觀賞席上的只有她一人。

  龍笛聲音微轉,舞台上的身影放下手臂,寬袖緩緩隨之垂落。他抬起眼簾,溫和清潤的目光不偏不倚,在那個瞬間和坐在正殿前的她對了個正著。

  心髒陡然一緊,悠然的樂聲再次清晰響起,她回過神,大陰陽師已經揚著檜扇側過身,扇尖在空氣裡帶過弦月般的弧度,靜止片刻,然後輕輕掃了下來。

  ——「十五年嗎……」

  耳邊隱約響起白天的對話,她的視線不自覺地追隨著舞台上的身影。

  ——「認識了那麼久的話,不會有覺得乏味失色的時刻嗎?」

  雅樂緩慢回蕩,漣漪逐漸輕微。大陰陽師收起手中的檜扇,同時收回之前踏出的步伐,曳地的衣擺隨著屈膝的動作柔軟展開。

  ……不會。

  樂聲消失了。鼓點不再回蕩,如雲霧繚繞的聲音融化在無聲的雪中。獻完舞的身影沒有立刻站起來,這似乎也是儀式的一環。

  沈渡離開正殿前的長廊,來到白石鋪著積雪的庭院裡。

  「葉王。」

  就算是現在,她也依然會在不經意間,忽然怦然心動。

  所以答案是不會。完全不會。

  大陰陽師站起身,在偉大精神裡臨時構建出來的舞台消失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拿著點什麼,比如梅花的花枝。但她兩手空空,沒有能夠獻上的東西,麻倉葉王笑了笑,展開狩衣的寬袖,她跑過去時,正正好好被他收攏手臂攬到懷裡。

  她本來想說些什麼,以前不懂得欣賞那個時代的歌舞真是她的失策,那個時候對踏歌會毫無興趣,居然沒想著爬去屋頂上偷看,她真是大意了——本來想說些諸如此類的話,但現在這些話全部梗在喉嚨裡,完全無法表達她此刻的心情。

  麻倉葉王將她抱在懷裡,今晚好像終於滿意了,溫和的笑意都多帶了幾分真實的意味。

  他微微低下頭,想看看她的臉,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阿渡。」

  沈渡忽然抬起臉,非常認真地告訴他:「對於我來說也是。」

  「……什麼?」

  「初戀。」

  她揪住他的狩衣,明明什麼更加親密的事都做過了,臉頰卻偏偏現在燙起來。

  「你也是我的初……」戀。

  雪在口中融化了。

  觸感和現實無異,落到嘴唇上的雪又輕又柔,隱隱約約和過去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她愣了一下,隨即摟住他的脖頸。周圍的場景忽然轉換,她好像被地面上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幾帳和屏風一起傾倒下來,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室內彌漫著熟悉的熏香,被麻倉葉王抱入寢室的帳台時,沈渡短暫想起了她今晚放下的論文,但這些念頭很快就融化在貼上來的體溫裡。

  朦朦朧朧的簾子垂下來,深色的長發像絲綢又像流水,她不自覺勾住他的頭發,柔軟的發絲繞過手指,纏在收攏的指間。

  「……葉王。」

  他應了一聲,溫柔地親了親她的唇角。

  夜還很長。


第81章 番外10

  現在似乎是春天。照到眼皮上的陽光暖融融的,不似盛夏的炎熱、秋天的溫涼,也不像冬日的太陽那樣,帶著冷白的溫度。

  有那麼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木地板被陽光熨帖過的溫度,拂過臉頰的微風,以及在風聲中窸窣著,柔軟落進房間的花瓣。她以前好像也曾像現在這樣,昏昏欲睡地在溫暖的春日裡打盹。

  太陽的溫度讓人無法忽視,那道陽光沒有離開,滲進眼簾的縫隙,她習慣性地微微側頭,避開春日的光芒將臉貼向能夠提供蔭蔽的懷裡。

  攬著她的人頓了頓。片刻後,窗外忽然光線一暗,從明朗的白晝落入安靜的夜晚。惱人的光線消失了。意識到現實裡的晝夜不可能突然交替,她睜開眼睛,麻倉葉王單手支頤,琥珀色的眼眸含著笑意,姿態慵懶地看著她。

  「怎麼醒了?」

  廊檐下點起昏黃的燈光,模模糊糊的光影越過幾帳照進來。仿佛為了烘托此刻的氛圍,夜裡的蟲鳴模擬得和千年前分毫不差。

  沈渡本來想坐起身,起身起到一半,麻倉葉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他那邊輕輕一帶。她靠到他的胸膛上,他們就像飄在河中的兩只水獺一樣,麻倉葉王抱著她重新躺了下去。

  「明天是周末。」麻倉葉王撫了撫她的頭發,「你可以再在我這裡多休息一會兒。」

  在出雲的時候他也是這樣。離開了陰陽寮,不用每天進宮點卯,遠離平安京的紛紛擾擾,在出雲度過的那幾年是她印像中最為平和悠閑的時間。

  那個時代的人常常天不亮起床,她不習慣。他不幫忙矯正她貪睡的劣習也就罷了,有時候她想掙扎一下試著早起,麻倉葉王還會拖她後腿。他老是這麼做的結果就是在平安時代待了十年之久,她也依然沒能改正自己喜歡睡懶覺的習慣。

  窗外的蟲鳴忽短忽長,廊檐燈光靜穩,星星點點的光芒從窗外飄進來,沈渡抬起眼簾,飛舞的螢火蟲繞過柔軟垂落的幾帳,在空中畫了幾圈,慢悠悠地停到繪著花紋的屏風上。

  她撐起身體,敲了這個世界的神明一下:「……季節變得太快了。」

  怎麼忽然就從春天入夏了。

  麻倉葉王抓住她的手。千年前的大陰陽師比她高很多,她曾經懷疑過那是狩衣的視覺加成,寬大蓬松的衣物讓人顯得比實際上的更加高大,他抬起袖子就能將她整個人都差不多攏進去。冬天的時候雖然很方便,夏天的話就容易惹人嫌了。

  兩人的手掌疊在一起時,這種差異一目了然。她以為這是要比兩人的手掌大小,不動聲色地繃直手指。

  麻倉葉王捏了捏她的指腹。這個動作有點熟悉,沈渡微微皺起眉頭,隨即恍然。

  ……這是當她是貓嗎?

  「繭沒有了。」他捏她的手指捏了半天,最後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她微微縮起指尖。

  「這很奇怪嗎?」

  為了在那個時代生存下來,她拼命刻苦的印記,不管是成為陰陽師付出的努力,還是在戰鬥中留下的傷痕,在她回到現代後消失得干干淨淨,仿佛不曾存在過。

  沈渡看著兩人的手:「早就沒有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握刀,感覺技藝都有些生疏了。

  如果讓麻倉葉平知道了……不,他是不會知道的。

  燭台中的火光微晃。她已經多久沒有想起千年前的其他人了?

  沈渡抬起目光。落在大陰陽師身上的光影柔和朦朧,他微微垂著眼瞼,溫柔似水的神情讓人難以想像這個人也會有殘酷無情的一面。

  被人心的黑暗吞噬,千年前決定毀滅人類的大陰陽師,最後死在了麻倉家自己人的手裡。

  天縱奇才的大陰陽師經歷過兩次死亡。每一次都是被親近的人所殺。

  這個人的弱點,可能一直都沒變過。

  「這麼看來,你的世界也不是毫無優點。」麻倉葉王的聲音讓她回過神。

  「……」

  沈渡:「這句話聽起來好像不是誇獎。」

  「按照你喜歡用的術語這應該叫什麼來著?」麻倉葉王想了想,笑著說,「實驗組和對照組?」

  她揚了揚眉:「哪邊的世界是實驗組,哪邊又是對照組?有通靈王干預的世界是實驗組嗎?」

  「沒有神明干預的世界會發生什麼,也很令人好奇不是嗎。」麻倉葉王將她拉近了些,溫溫柔柔地在她鬢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會對你的世界出手的。」

  「……我知道。」

  她靠在他懷裡,臉頰貼著他的胸口。通靈王不屬於「活人」的範疇,靈體不會有心跳,這是他創造出來的身體,有體溫有呼吸,也聽得到心髒跳動的聲音。

  蟲鳴在夏夜裡柔和震動,帳台外的光影朦朦朧朧。熟悉的景色讓人恍然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什麼都沒有改變。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安靜的夜色十分柔軟,她不覺得困頓,只是不想離開溫暖的懷抱。

  麻倉葉王低下頭。

  「阿渡。」

  「……嗯。」

  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她忍不住彎了彎嘴角,手臂繞過他的腰腹,抱住寬闊厚實的背脊。

  ……好喜歡。

  她貼著他的胸膛,心底的聲音反復回響。

  好喜歡。

  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將心聲說出口。

  「葉王。」

  他已經沒有讀心的能力了。

  「我喜歡你。」

  面對這猝不及防的告白,神明似乎怔了一下。窗外的蟲鳴短暫斷開,波動的景色恢復正常,柔軟的夜色再次如水波合攏。

  「是嗎。」溫柔的嗓音比平時更輕一些,笑意漫上眼底,麻倉葉王撫上她的臉頰,讓她抬頭看著自己,「那可以再說一次嗎?」

  神明有時候真的很容易得寸進尺。但是太溺愛是不行的。

  「為什麼要再說一次?」

  「因為我剛才沒聽清楚。」

  「……騙人。」

  「沒錯。」麻倉葉王笑得溫柔,「確實是騙人。但是我想聽。」

  體溫貼上來,他抵了抵她的額頭,捧著她的臉說:「不行嗎?」

  「……」

  短暫失神的神明搞錯了季節,櫻花映著青銅燈的光芒飄落,一瓣又一瓣的春天在微風中揉碎了吹進房間,滾落到幾帳低垂的束帶下。

  因為學業繁忙,也許她最近有些冷落他了——沈渡為自己找好了理由。

  「……喜歡。」

  「什麼?」

  「喜歡你。」

  落到臉頰上的吻軟乎乎的,也有可能是她心髒的土壤變得泥濘柔軟,親一下就軟得一塌糊塗。

  「再說一次。」

  「……已經說了很多次了。」她想要抱怨,但是被他親吻就會忍不住想笑,因為想笑就無法做出任何抱怨的神情。

  麻倉葉王抱住她,她拍了他一下:「你就不會聽膩嗎?」

  就算只是出於新鮮感,也應該將這種甜膩的話留起來,偶爾才拿出來享用一下。

  「試試不就知道了?」麻倉葉王收攏手臂,將她抱緊了些,「再說一次吧,阿渡,對我再說一次。」

  燭光將兩人依偎的身影投映到帳台的簾幕上,黑色的長發繾綣地纏繞在一起,她恍惚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他們從未分開過一樣。

  她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我喜歡你,葉王。」

  寂寞的感覺就像在陸地上慢性溺水。胸口很悶,心髒被無形的東西揪緊了。呼吸不順暢,但不想求救。周圍都是人,但沒有人手中有解藥。明明很寂寞,卻無法說出寂寞的話。

  好奇怪啊,寂寞有時候讓人拼命想要靠近他人取暖,有時候卻讓人完全無法開口說話,就像聲音被水悶住了一樣,想要傾訴卻又無處抒發。

  千年前,也許她是出於寂寞而愛他。但是現在她已經不寂寞了,這份感情卻沒有改變。不如說如果沒有他的話,她反而會覺得寂寞無比。

  「你知道嗎?人的大腦處理孤獨的區域和處理疼痛的區域是一樣的。」

  「……怎麼了?」麻倉葉王問她,「怎麼忽然說這樣的話?」

  「因為遇到你很高興。」她說。

  就算再重來一次,她也不後悔。

  「那就不要再說可能會分開的話了。」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麻倉葉王看著她。然後沈渡想起來了,她好像確實提起過類似的話。如果她以後出了什麼意外,不能永遠和他在一起,偉大精神裡也留有她過去的痕跡。

  「提前想得遠一點不好嗎?」

  就像千年前,誰也沒有預料到那場可怕的大火一樣。

  「不好。」他微笑著說,「你以後別想了。」

  沈渡張了張口,還沒說什麼,麻倉葉王碰了碰她的臉頰,語氣溫和地問:「當時很痛嗎?」

  他的視線落到她的額角上,緩緩滑過她的臉,最後甚至來到她右邊的肩膀。

  「……都過去多久的事了。」沈渡別開目光,「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很痛嗎?」

  「……真的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嚴重。」

  「是嗎?」麻倉葉王摩挲著她的臉,緩慢道:「被火燒死可是很痛苦的。」

  他彎起眼睛,笑著說:「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件事。」

  那些被他燒死的人,死前的心聲是何等凄厲扭曲。

  「……」沈渡對麻倉葉王說,「伸出手。」

  「?」

  她拿過他的手,攤開他的手指,掌心朝上。

  「中場休息,我們換個話題。」

  麻倉葉王笑了笑,垂下眼簾:「換什麼?」

  「換個猜字游戲。我寫,你猜。」

  沈渡在他的掌心裡寫了幾個筆畫,突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寫完之前你不能看。」

  神明閉上眼睛。

  這是兩人第一次玩這種普通的游戲。燭台中的光芒晃了幾下,她寫完字,合上他的掌心,好像要將隱形的字抓在手裡一樣。

  「我剛才寫了什麼?」

  麻倉葉王睜開眼睛:「「春」。」

  沈渡:「……你是不是作弊了?」

  「是你寫的字太簡單了。」

  於是她又在他的手心裡寫寫畫畫。

  麻倉葉王含笑看著她:「「畿」。」

  「……可惡!」她說,「你絕對作弊了。」

  「答對不應該有獎勵嗎?」

  原來在這裡等著她。

  沈渡想了想,告訴他:「有。」

  然後她勾勾手指,示意他低下頭。麻倉葉王靠過來時,深色的長發從肩頭滑落,遮去了帳台旁的燭光。沈渡親了他的脖子一下,吻落在凸起的喉結旁邊。這麼做時,她明顯感到麻倉葉王僵了僵。

  如果說現在的麻倉葉王和千年前有什麼不同,能夠看破人心的大陰陽師很少露出驚訝的表現,她見到他愣神的次數屈指可數。

  麻倉葉王回過神。

  季節錯亂的櫻花還在盛開,夜晚暫時沒有褪去的趨勢。

  麻倉葉王按住她,朦朦朧朧的光影照入簾帳,沈渡躺在寢墊上,黑色的長發披散開來。她側了側頭,在他耳邊說:

  「沒有靈視是不是挺好的?」

  春夜沉入水中,映在池中的月色起了波瀾。飄舞的螢火蟲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星星點點的光芒漸漸黯淡,最後徹底隱入黑暗的夜色。

  燭光仍在照耀,光影融化流淌。意識最模糊時,他忽然告訴她,讀心帶來的也不全都是壞處。

  「……什麼?」

  靈視也有不那麼糟糕的地方。

  麻倉葉王低聲說:「我總能聽到你的聲音。」

  千年前,他總能聽到她的心聲。

  直到某一天,那些聲音全部在火中戛然而止。


第82章 番外11

  通靈王的任期是五百年。

  在這期間,麻倉葉王說他會證明給她看,他的想法才是正確的。

  但是,也許是因為距離五百年的任期期滿還有不少時間,也許是因為即將展開的神明代理戰爭給毀滅人類畫上了不確定的問號,到目前為止,他說服她的計劃都沒有什麼進度。獲得永生的神明優哉游哉,做得最多的,就是待在偉大精神的最高自治區觀看人類世界的歷史進展。

  白茫茫的世界裡,密密麻麻的景像如同擺滿美術會展的畫布。白袍寬松的神明坐在石座上,每一張畫布都是透向人類世界的窗口,每一扇窗口裡都實時上演著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的戲劇。

  沈渡抬起頭,正上方的畫面被漆黑的濃煙填滿,蛇鱗般的黑霧之間,鮮紅的火光若隱若現。

  她覺得自己像在看新聞直播,但畫面沒有打碼,視頻也沒有進行任何剪輯處理,透著一股血淋淋的真實。

  濃煙漸漸散去,戰爭的殘骸慢慢顯露身形。她頓了頓,還未看清楚被摧毀的事物,就像有人突然關掉了電視那樣,周圍的景色忽然同時消失了,眼前的屏幕一下子陷入漆黑……不對,恢復成空蕩蕩的純白。

  沈渡轉過頭,麻倉葉王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靠坐在石座上,臉上的神情就像看到了什麼無比乏味的東西,興致缺缺的樣子動都不想動。

  「……我還沒看完?」

  說要讓她看清楚人類本性的人是他,忽然不讓她繼續看下去的人也是他。神明都是這麼難搞的嗎?還是說只是貓系的神明比較難搞?

  麻倉葉王撐著臉頰,不以為意:「今天到這裡就可以了。」

  「你知道,因為你總是這樣,我們才總在說服彼此這件事上沒什麼進展。」沈渡抱起手臂。

  麻倉葉王唔了一聲,還是那副笑眯眯,懶洋洋,像躺在走廊上曬著太陽的貓一樣的模樣:「反正也不急。」

  他微笑道:「如果能一把火燒干淨的話倒也算了,但因為總有礙事的家伙攪局,一時半會兒地面上的世界也不會毀滅。你也不是只為了這件事才來見我的吧?」

  沈渡擺擺手:「把調控頻道的權限借我一下。」

  麻倉葉王揚了揚眉。下一刻,她朝虛空中伸出手,按下並不存在的電視遙控按鈕,在兩人面前展開的畫面一變,變成了東京外圍熟悉的街景。踏張溫泉旅館佇立在安靜的住宅區,時間是清晨,穿著高中制服的身影回到門前,購物袋裡沉甸甸地裝滿了食材。

  麻倉干久唯一的弟子玉村玉緒今年十六歲,在東京私立的森羅學園上高中,平時不僅需要負責照顧麻倉花,還要維持踏張溫泉旅館的經營。

  「讓女高中生負起這麼重的責任,」沈渡轉過頭說,「麻倉家在逗我嗎?」

  麻倉葉和恐山安娜很忙,忙著維持世界和平。麻倉花在出雲的麻倉家那裡待了幾年,但後來麻倉木乃身體不好住進了醫院,麻倉干久莫名其妙出了車禍,靈魂至今不知所蹤,麻倉莖子忙著照顧家裡的老人,照顧麻倉花的任務不知怎的就落到了剛上高中的玉村玉緒身上。

  讓毫無育兒經驗的十幾歲花季少女一個人帶孩子,這是人干事??

  沈渡將虛擬的屏幕拍得啪啪響,仿佛這樣才能表達出這件事有多麼誇張,有多麼喪心病狂多麼不合常理。麻倉葉王笑吟吟地看著她,不緊不慢道:「所以呢?」

  「……」她面無表情,「你不去的話,我自己一個人去。」

  「去哪?」

  「下去。」沈渡咬字清晰,「下到地面上去。」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都要炸了。

  麻倉葉王頓了頓,隨即,身體微微前傾:「你什麼時候和麻倉家的弟子關系這麼好了?」

  「這不是關系好不好的問題,是良知的問題,良知。」沈渡覺得頭好痛。

  千年前,年幼喪母的麻葉童子孤身一人在平安京摸爬滾打,在吃人的時代拼命活下來了。和麻葉童子比起來,麻倉花不愁吃不愁穿,生活在安全的國度,有關心他的人悉心照料,情況比他以前好多了——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麻倉葉王才覺得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兩者有比較性嗎?平均壽命不到三十歲的封建社會和文明的現代社會能比嗎?答案當然是不能。

  平安時代的女性也許十幾歲就已經當媽了,但現在是現代社會,十幾歲的少女當媽是要把男方抓起來扔進牢裡的。

  「所以,如果你不打算去幫忙的話,你能至少把我送下去嗎?」沈渡指指腳下的虛空。

  麻倉葉王想了想。他似乎嘆了口氣,一副真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然後,神明離開王座站起身。

  虛空忽然打開,腳下看不見的平地消失了。

  沈渡只覺得心髒陡然停了一拍,下一刻整個人便已向下墜入長風呼嘯的高空。

  地球上現在是晴天。雪白的雲浪綿延向天之海的盡頭,抬起眼簾的剎那,明晃晃的陽光從遙遠的穹頂照入雙眼。她下意識抬起手臂,遮去過於耀眼的光芒。視野再次恢復清晰時,失重的感覺已經被鼓漲的風聲托起。

  白色的衣袍在風中獵獵,和她一起落向地面世界的神明朝她笑了笑,伸出手臂攬住她的腰。

  「嚇到你了嗎?」

  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睛。背著光的時候,琥珀色的瞳仁變得深了一些,恍似秋天落入陰影的河流。

  失重的感覺因人而異,沈渡發現對於她來說那是一種奇怪的癢意。癢意沿著心髒的邊沿擴散開來,她忍不住抓住他的衣領,寬松的衣袍在長風中嘩嘩作響,棕色的長發在空中翻飛舞動,這就是長得好看的人的自信嗎?怎麼被風吹都不怕發型散亂。

  「……說實話?」沈渡將這個世界的神拉到她面前,「我不介意再來一次。」

  高空墜落好玩歸好玩,兩人下來是要辦正事的。今天是周一,踏張溫泉旅館生意一如既往地慘淡,來到門口時,穿著高中制服的玉緒正要出門。

  幾年時間不見,印像裡那個容易臉紅害羞的女孩子已經變成了眼神銳利的不良少女。話說為什麼高中生上學要拿著刀?對方手裡拿著的是春雨吧?不要說是發型根本連基礎的人設都變了。沈渡本來想打聲招呼,結果舉起手後直接忘詞了。

  拎上書包和長刀的少女頓了頓:「你們有什麼事嗎?」

  說話間,廚房那邊有人分開簾子探出身體,飛機頭還是那麼矚目。通靈人大戰結束後,梅宮龍之介成為了踏張溫泉旅館的廚師長,是旅館目前僅有的兩名員工之一。

  「是客人……」

  看清楚麻倉葉王的身影時,梅宮龍之介聲音驟斷,冷汗涔涔地默默縮回廚房。

  「我們只是想來看看花。」沈渡輕咳一聲。

  少女面色稍緩。沒過多久,樓梯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一段時間不見,麻倉花似乎又長高了點,而且長得越發像安娜。銀發的武侍跟在他身後,持有靈晃晃悠悠,飛到玄關那兒的時候也跟著來了個急剎車,一副被忽然出現的現任通靈王嚇得不清的樣子,差點從球形炸成河豚形。

  氣氛一時十分僵硬。只有麻倉花就像沒看見家門口佇著一位神,大大咧咧地和她打了聲招呼。

  「伯母好。」

  這種時候,作為長輩她應該說什麼來著?沈渡回憶了一下自己的童年,還沒回憶完畢,就聽麻倉花雙手疊在腦後再次開口:「這家伙怎麼也在?」

  對於自己小時候被現任神抱過這件事,麻倉花是一點都不信的,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

  「不是「這家伙」。」麻倉葉王笑得溫柔,溫柔得有些危險,「是「通靈王」。」

  沈渡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在他背後揪了一下他的衣服——你和小孩子計較什麼。

  聽說自己常年不在家的老爸以前的夢想是成為通靈王,麻倉花一度對通靈王這個職業充滿了幻像,後來親眼見到了現任通靈王,很快就打消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從某種層面上來說,也是有點厲害。

  居然只是一面就打消了小孩子的幻像,麻倉葉王你真的不反省一下自己的形像嗎?

  遠方的城市在晨光中蘇醒過來,小小的庭院裡,紫陽花正開得熱烈爛漫。現任神靠在廊檐下,整個住宅區附近的野貓好像都被他吸引到了這裡。毛茸茸的貓在他身邊的走廊上打滾,翻出軟乎乎的肚皮,優雅的尾巴在空中晃來晃去,畫面異常和諧。

  沈渡不動聲色地拿出手機,對著那畫面就是一陣連拍。

  「所以才說神都是不靠譜的家伙。」麻倉花撐著臉頰坐在茶桌邊,阿彌陀丸緊張地在他的頭頂上飄來飄去。

  「怎麼可以如此失禮地稱呼那位大人……?!」

  「很吵啊,阿彌陀丸。」麻倉花耷拉著眼皮,「你操心的事也太多了。」

  隨即,他坐直了點,揚聲問逗貓的神明:「喂,你很強嗎?」

  麻倉葉王笑了一聲,慢慢轉過頭:「你想試試看嗎?」

  麻倉花無意識地縮了一下。忽然不說話了。

  沈渡放下手機:「你居然凶孩子。」

  「……」

  麻倉葉王:「……?」

  她牽起麻倉花的手,順便撿起掉在地上的布都御魂之劍——麻倉家的鎮宅之寶現在已經淪為了小孩子的玩具,每天都被花拿在手裡舞來舞去。

  「走吧,花,我們去公園。」

  不去幼兒園的話,那就去公園。來之前她調查過,這個國家的幼兒園入學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也就是說,有超過一半和他同齡的孩子不會去上幼兒園。

  所以,幼兒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麻倉花抬起頭,似乎欲言又止。

  「伯母……」

  「怎麼了?」

  「我不想去公園。」之前那種活力滿滿大大咧咧的感覺從麻倉花的身上消失不見了。他嘖了一聲,仿佛不願意示弱似的,補充說:「公園很無聊。」

  沈渡停下腳步,看了他一會兒。麻倉花別過臉。

  「……那就算了。」她牽著那孩子的手,重新回到和室,「你今天有什麼想做的事嗎?我以後會每個月來一次,你可以提前想好那一天想做什麼。」

  麻倉花:「做什麼都可以嗎?」

  麻倉葉王:「……為什麼要每個月一次?」

  沈渡耐心地回答花的問題:「什麼都可以。」

  麻倉葉王:「讓別人來幫忙帶孩子不就行了?」

  她嘆了口氣,不得不轉過頭,問再次插話的神明:「比如?」

  通靈人大戰結束後,麻倉好的家臣們被他送回了地上,回到了各自的國家。

  聽說踏張溫泉旅館招聘人員時,他們一開始是不感興趣的。但是後來經拉基斯特提醒,麻倉花和麻倉好有百分之五十的基因相似度,眾人的態度立刻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為了爭取在踏張溫泉旅館上崗,每日近距離接觸擁有麻倉好一部分基因的麻倉花,眾人不惜大打出手,最後被花組拔得頭籌。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沈渡問麻倉花:「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雖然還不習慣當別人的長輩,作為這孩子的伯母,滿足孩子的一點點願望她還是做得到的。

  麻倉花:「我想學習劍術。」

  ……???小朋友,你的想法很危險啊。


第83章 番外12

  沒想到麻倉花的願望會是這個,她愣了一下。

  沈渡有些不確定地看了一眼飄在空中的球形持有靈。銀發的武侍嘆了口氣,好像對此並不意外、同時又有些無可奈何。

  「你是說……」她抬起手指,指向自己,「你想和我學習劍術嗎?」

  這個世上,熟悉她身為陰陽師過去的總共就只有那麼幾個人。大部分都已經不在人世。

  公元2000年的通靈**戰,最後雖然發生了很多事,她其實只在這邊的世界待了三天。麻倉好會成為通靈王當時早已成為定局,實力完全碾壓其他的參賽選手。她沒有什麼能插得上手的地方,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展示過自己的能力,一直維持著普通人的形像。

  她早就退休了。因此到底是誰說漏了嘴,將她可以教人劍術的事情說出去了?

  沈渡看向麻倉葉王。以麻倉好的形像現世的神明,**茸茸的野貓包圍著,其中幾只撒嬌般地扒拉著他的衣袖,甚至開始在他的鬥篷上慢吞吞地踩奶。

  ……好羨慕。

  她無法抑制自己羨慕的目光。

  抱著手臂靠在廊檐下的神明抬起眼簾。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片刻後,麻倉葉王放下手,隨手一撈,撈起一只黏在他膝邊的野貓,將那只軟得和流水一樣的貓放到她的臂彎裡。

  麻倉葉王:「想摸摸看嗎?」

  「……可以嗎?」沈渡受寵若驚地抱著那只貓。受寵若驚的主要原因是那只貓大人似乎並不排斥她的靠近,麻倉葉王收回手,它也沒有立刻從她的懷裡跳下來,而是繼續像一汪貓形的液體一樣,軟乎乎地靠在她的臂彎裡呼嚕。

  心髒熱乎起來,貓的體溫比人類高,揣在懷裡就像一團暖融融的太陽。

  沈渡抱起懷裡的貓,將臉貼到貓咪柔軟震動的肚腹上。貓在呼嚕,震動的聲音貼著臉頰傳來,她一時幸福得不得了,感覺骨頭都要化了。

  「有那麼高興嗎?」麻倉葉王聲音柔和。

  「……嗯。」

  「那要不要多抱幾只?」麻倉葉王撓了撓那只貓的下巴,待在她懷裡的貓眯起眼睛,呼嚕呼嚕震動的聲音變得更加響亮。

  剩下的貓跟著麻倉葉王靠過來,喵嗚喵嗚的聲音連成一片。

  不妙,要被幸福的海洋淹沒了。

  麻倉葉王溫柔地看著她,表情過於縱容。她剛想答應,忽然想起家裡的股宗。快要滿溢出來的幸福感頓時被心虛的感覺取代,神志都一下子清醒不少。

  「不,等等。」沈渡騰出一只手,比出暫停的手勢,「貓,一只就夠了。」

  清醒過來後,她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別人。麻倉花神色古怪,飄在他頭頂的球形持有靈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一人一靈都是一副好像自己不應該在這裡的表情。

  麻倉花挖挖耳朵,語氣平板:「……你們需要獨處一會兒嗎?」

  沈渡:「……」

  麻倉家的孩子都這麼早熟嗎。

  旁邊的神明哼笑一聲,仿佛在說他還算識相。麻倉葉王還沒開口,她搶過話頭,接起先前的話題:「如果想要學習劍術的話……」她頓了頓,「向阿彌陀丸請教不就行了?」

  麻倉花嘖了一聲,微微撇開視線。

  「我不是在說阿彌陀丸不好。」

  球形的持有靈露出感動的神色。

  「只是,」麻倉花盤起腿,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拔高音量,「走老爸的老路太無聊了。」

  他哼道:「我要用我自己的辦法打敗那個家伙。」

  ……所以才不想只跟著阿彌陀丸學習劍術嗎?沈渡若有所思。旁邊的銀發武侍已經感動得淚眼汪汪,為自己年少的主公居然有如此覺悟而感動成了一顆波動的水球。

  麻倉葉王:「想法不錯。」

  她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惡劣的神明今天居然誇人了。

  他什麼時候說過好話……不對,他什麼時候誇過別人?

  「但是。」

  ……她就知道。

  麻倉葉王涼涼一笑:「你現在和葉的差距還很遠。」

  話雖然是這麼說沒錯……

  麻倉花站起身。沈渡按住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勸道:「算了吧,現在還不行。你連他的貓都打不過。」

  動作微頓,麻倉花看向那群圍繞在麻倉葉王身邊咪咪直叫的貓。

  「不,我說的是股宗。你不記得了嗎?你小時候可喜歡股宗了。」

  因為是很小的時候的事,他可能不太記得了。

  麻倉花握緊拳頭,重新坐下來。「所以你答應了嗎?」他抬起頭,盯著她:「你會反悔嗎?」

  「已經說出口的話不能反悔,這個道理不論是對小孩子還是對大人都一樣。」她道,「我只是想和你確認一下,你確定你想學平安時代的古劍術嗎?」

  「不行嗎?」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刀的使用方法和打刀不太一樣。你知道阿彌陀丸的媒介「春雨」是室町時期打造的打刀吧?」

  「……」麻倉花表情空白。

  一看就是不喜歡讀書的類型。

  通靈人的強大取決於自身的意念,意念包含各種各樣的東西,最基礎的就是積累的知識。如果不熟悉自己的持有靈,以及最適合持有靈的媒介,通靈人無法根據這些知識創造出強而有力的超靈體。

  一千年前,麻倉葉王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凝成了《超·占事略決》這本著作。陰陽道的學習包括天文、數學、物理。現在的話雖然可能不太看得出來,但千年前的大陰陽師是那個時代不折不扣的頂尖學者。

  就算是通靈人也要讀書,也要學習,光靠蠻力是不行的。

  「那麼,」沈渡說,「第一節 課就從刀劍的歷史開始吧。」

  麻倉花:「啊?」

  「你不想知道嗎?」她諄諄善誘,「為什麼布都御魂之劍是最適合用來創造劍靈的媒介?」

  以刀劍的形式而言,古墳時代直到奈良時代的這幾百年間,雙刃劍或**最常見。這兩者經常被當成貢品獻給寺院和神社,而武侍早期最開始使用的太刀則是到平安時代才出現的武器。

  直到十五世紀,武侍的武器都以彎曲的太刀為主。像「春雨」這樣的打刀,則是室町時代才流行起來的。

  太刀和打刀不同,刀刃曲度更大,佩戴和使用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平安時代到鐮倉時代的這段時期,以前的武侍以騎射為主,更短更直的打刀主要是下級武士的武器。因為打刀更加靈活,以騎兵為主的戰爭模式漸漸退出歷史舞台,打刀才得以大放光彩,成為武侍這一身份的像征。

  公元十世紀之前鍛造的刀劍被稱為「上古刀」,公元十世紀到十六世紀末期的刀則被稱為「古刀」。「上古刀」十分罕見,數量也稀少,布都御魂之劍就是其中之一。

  簡單點來說,作為將「刀劍」這一概念具現化的媒介,沒有什麼比布都御魂之劍這樣的「上古刀」更適合了。

  麻倉花聽得似懂非懂,大概抓住了布都御魂之劍歷史古老所以厲害這一點。

  「所以,」沈渡輕咳一聲,語重心長,「你知道讀書的重要性了嗎?」

  「……」

  麻倉花的態度有些松動了。他勉為其難地表示願意試一試,去搞清楚上學這件事到底有什麼難的。

  沈渡信誓旦旦地和玉緒保證,帶著麻倉花去幼兒園面試,以及之後的入學事項都不用擔心。戰勝幼兒園輕輕松松,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會有問題。

  通過面試後,她拿到幼兒園給的入學清單:背帶水壺、濕紙巾、迷你手帕、水杯、便當盒、兒童餐具、筷子練習器、野餐布、室內鞋、便攜袋、個人印章、個人貼紙、可以繡到衣服上的布牌、用來裝室內鞋便當盒筷子餐具運動服等等的五件套、還有校服。

  更可怕的是,每一件東西都有明確的規格說明。

  沈渡:「……」

  干。

  沒想到居然會有被幼兒園的入學事項打敗的一天。

  她放下那張清單,面朝下趴到茶桌上。

  路過和室的麻倉花:「……伯母,你振作點。」

  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沈渡來到玉緒面前,發自內心地為自己小瞧育兒這件事的艱辛程度而向對方道了歉。

  幼兒園,好可怕。

  但是,沒上過幼兒園就逃跑的家伙會被當做膽小鬼,只有戰勝了幼兒園還選擇功成身退的人才會被大家認為很酷。這件事就像物理很差的學生嚷嚷物理沒用只會被當成傻瓜,但如果是愛因ま坦提出物理無用的學說,所有人都會用敬畏的眼光看待他的發言一樣。

  就算不喜歡上學,不喜歡社會化的集體生活,也得先去嘗試並且戰勝過,這樣的人才能真正說出「我才不需要去上學」這樣的話。

  抱著和這個世界決鬥的信念,麻倉花在來年春天鬥志昂揚地去上幼兒園了。

  「小花,很酷哦。」這麼誇獎對方之後,穿著嶄新校服的身影,將金發蓬亂的腦袋揚得更高。

  留在溫泉旅館的球形持有靈,眼巴巴地看著小主人消失在了玄關外。

  「小孩子這種生物,一不留神就長大了。」

  微風拂過,庭院裡的櫻花簌簌而落,貓又股宗坐在麻倉葉王身邊,兩條尾巴在身後悠悠晃動。

  麻倉花好像已經不記得小時候黏著它的事情了,得知這件事時,股宗表現得既欣慰又隱約有點失落。穿著緋紅和服的神明伸出手,摸了摸貓又輕微隆起的背脊。

  陽光明朗的春日,空氣洋溢著嶄新的味道。雲霞般的櫻花漫過枝頭,股宗看向麻倉葉王,緩慢地眯起眼睛。

  沈渡看著一人一貓的背影,恍然間意識到那個畫面少了點什麼。她拿過茶桌邊的墊子,往股宗身下一墊——很好,完美。

  平安時代,待在麻倉葉王身邊和他一起賞月的貓,總是有專屬於自己的小墊子。

  春日的午後緩慢悠長,時間仿佛變得慵懶。本來待在廊檐下賞櫻的神明枕上她的膝頭,幾瓣淺緋的櫻花順著吹進來的微風,悠悠然地落到美麗的棕色長發上。

  她伸出手,撥掉落到他頭發上的花瓣。棕色的長發似水柔滑,他微微睜開眼睛,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看了她一眼,然後神色安然地再次合上眼簾。

  「唉,」她說,「神明不是不需要午睡的嗎。」

  躺在她膝頭的神明看起來就像一只饜足的貓。沈渡摸摸麻倉葉王的臉,指背貼上和耳廓相連的下頜。

  他不動聲色地側了側頭,將臉埋到她腰間。

  ……行吧。

  她摸著他耳根處的頭發,就像替貓撓下巴似的,順著棕色長發的弧度,慢慢用手指沿著發根梳開散落的發絲。柔軟順滑的長發很輕松地便能一梳到底,在這方面和毛茸茸的貓咪簡直不相上下。

  櫻花慢悠悠地在時間裡飄落,她撫摸著麻倉葉王的頭發。濃烈的紅色很襯他。對於別人來說可能過於艷麗無法壓住的顏色,穿到他身上就正合適。

  閉目養神的神明說:「你很關心花。」

  「這件事很奇怪嗎?」她笑了一下,沒有否認:「花很可愛。」

  麻倉葉王頓了頓:「如果喜歡孩子的話,為什麼不想要?」

  「說不上非常喜歡,但是也說不上討厭,我對小孩子這個群體其實沒有特殊的感覺。」沈渡想了一會兒,要怎麼讓他明白自己的考慮。

  「也許是我想得過於慎重了也說不定,但是我覺得要孩子這件事不太一樣。」

  「哪裡不太一樣?」

  「怎麼說呢,這世上的大多事都有回轉余地。工作辭了可以再找,房子買了可以賣掉。就算是結婚,結婚之後也可以離婚。」沈渡頓了頓:「但是孩子不一樣,一旦生出來就不可能塞回肚子裡。只要成為父母就是一輩子的事。」

  她低下頭:「對於你來說不也是嗎?」

  就算已經成人,就算過了一千年,就算已經成為凌駕於所有人類之上的神——媽媽永遠都是媽媽。

  「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但將一個全新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是一個人一輩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決定之一也說不定。」

  她的聲音柔和下來:「所以,就算我很喜歡麻葉童子,喜歡得不得了,我也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就想要孩子。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應該單純成為他人的延續或倒影,就算是成為你的也不行,那對任何人都不公平。」

  「……那要什麼時候,什麼原因才合適?」

  沈渡側著頭,想了很久。

  「想要無償付出愛的時候。」她說。

  麻倉葉王微微睜開眼睛,就在那一刻,她的手機鬧鈴響了起來。沈渡摸過手機一看。「糟糕。」她一下子躥起來,忘了還枕在她膝上的神明,直接拿起手機就往外面跑。

  「到了幼兒園放學的時間!」

  幼兒園結束得早,下午兩點半就可以回家了。

  櫻花慢悠悠地飄下來,股宗圈起尾巴,在微笑凝固的麻倉葉王身邊坐下來。

  「真不容易。」它說,「養育人類的孩子。」

  和室裡的櫥櫃上擺著一張嶄新的相款,相框裡的麻倉花一臉別扭地站在幼兒園開學儀式的牌子前。等到明年,這張相框旁邊又會擺上新的照片。從幼兒園畢業,升入小學,又從小學畢業,開始上初中……隨著時間流逝,照片裡的身影漸漸長大,櫥櫃上的相框會越擺越多,堆滿歲月這條河流的縫隙。

  這些照片,全部都記錄著不會再回來的、同等重要的時間。

  「……啊。」麻倉葉王撐著臉頰說,「真麻煩。」


第84章 番外13

  重疊的軌跡一旦分開就很難再次相交。這句話形容的不是命運多舛的戀人,而是長大後就各奔東西的童年伙伴。

  「各奔東西」這個形容可能不太恰當,通靈人大戰結束後的第十年,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人們依然在為了和現任神的約定而不懈努力。由於曾經的同伴們如今天各一方,想要湊齊所有人已經變得比收集七龍珠還要困難。

  公元2010年的正月,踏張溫泉旅館前所未有地忙碌起來。旅館裡的人類和持有靈都被代理老板娘玉緒動員起來,一部分人負責准備年夜飯,其他人則負責聯絡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眾人。

  沈渡下班晚了些,匆匆趕到踏張溫泉旅館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溫暖的燈光映在門前的道路上,隨著她抬起暖簾的動作掀開一絲縫隙。「這不是阿渡小姐嗎?」寬敞的和室裡,大部分客人已經到場。

  十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

  通靈人大戰結束後,霍洛霍洛開始經營牧場,據說他種了一大片蜂鬥草田,在毫無「義工」概念的情況下到處為保護自然環境奔走。

  巧克力愛情目前在監獄裡為過去的罪惡服刑,由於他表現良好又具有出色的通靈能力,和政府達成某種協議後獲得了一定人身自由。幫助他和政府進行談判的是瑞瑟格,當時年僅十九歲就從大學畢業的天才少年很快進入情報部門工作,是難得一見的大忙人。

  說到工作忙碌,道蓮好像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公司,每天都忙著維持道家商業帝國的運轉,信念據說是通過經濟而促進世界和平,走的路子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盤腿坐在長桌邊的男人腦門上扎著毛巾,寬松的T恤配上工裝褲,看起來就像剛從牧場裡被玉緒拎過來的。

  「——既然你都出現了,」霍洛霍洛摸著下巴,「就說明那家伙也來了吧?」

  年夜飯還沒開始,她來得不是太晚。沈渡松了口氣,放下肩上的挎包:「不,很遺憾,他可能不會出席這次的聚會。」

  道蓮面色沉靜地坐在桌邊,向來不怎麼參與這種無謂的寒暄。

  「哦?」巧克力愛情問道,「他不打算來嗎?」

  「他比較忙。」

  其他人都是一副明顯不信的表情。

  「忙什麼?」

  她端起茶杯:「忙著擺通靈王的架子。」

  「……」

  「如果很想見他的話,」她笑著建議,「你可以試著說說他的壞話。」

  說不定說完壞話小心眼的神就冒出來了。

  霍洛霍洛想笑又不敢笑。他張開口,還沒發出聲音,似乎在那一刻想起和偉大精神融為一體的通靈王無處不在,停頓片刻後謹慎地環顧四周,最後還是將關於某位神的壞話憋了回去。

  「那家伙真的不在嗎?」

  巧克力愛情:「試試不就知道了?」

  「喂!你這家伙……這麼說的話你怎麼不自己試試。」

  麻倉葉和恐山安娜姍姍來遲,這兩人常年往來於世界各地的戰區,能在正月期間回到東京已經足夠難得。但好端端的年夜飯從十二月底拖到了正月初,新年都已經過去了,他們家才開始播放錄制的紅白歌會,麻倉花對此十分不滿,表達不滿的方式是和他老爸暴力切磋一頓後跑回樓上的房間。

  然後砰的一聲摔上門。

  霍洛霍洛喝了口啤酒:「啊,是青春呢。」

  巧克力愛情雙手環胸:「是青春。」

  道蓮哼笑一聲,連搭著西裝外套的瑞瑟格都微笑著附和了一句:「的確是青春。」

  天花板縫隙裡的塵埃簌簌震落,落到正在重播紅白歌會的電視機上。

  年夜飯過後,夜空飄起了小雪。霧蒙蒙的雪色罩過石燈柔和的庭院,麻倉葉離開和室,來到雪花紛飛的長廊檐下。

  「恭喜你。」長發的男人微微低頭,笑著對她說,「聽說你當上大學教授了。」

  喝氣泡酒的動作一頓,沈渡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易拉罐:「現在還只是助理教授罷了。」

  「那也很厲害不是嗎?」

  「你當真嗎?」她笑了一聲,指出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和你們比起來,我的生活可是再普通不過。」

  和為了世界和平到處奔走,力求改變現狀的人比起來,她這應該算是在摸魚吧?

  「我當上助理教授的事是誰告訴你的?」雖然已經問出口了,但她好像已經猜到了答案。

  麻倉葉屈起膝蓋,姿態放松地在她身邊坐下來。

  「是好告訴我的。」

  「……」

  ……破案了。

  她晃著手裡的易拉罐,一時沒有開口。

  雪花紛紛揚揚,落向霓虹燈中的城市。背後的和室裡傳來談笑的聲音,麻倉葉的朋友小山田萬太也在。對方現在是研究通靈人和經濟共存方法的民俗學者,因為都是搞學術的,兩人頗有共同話題,之前在飯桌上吐槽了一通發表論文的不易。發表一篇論文都是以幾年起步,簡直比生個哪吒還難。

  不知不覺間,她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家庭聚會般的氛圍。

  「你的夢想……」沈渡轉過頭,麻倉葉看著她,表情溫和散漫,多年輾轉於戰火紛飛的地區似乎並沒有磨損他骨子裡的溫柔包容。她頓了頓,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原本是想過上輕松悠閑的日子。」

  「啊,你說那個啊。」麻倉葉撓了撓後腦勺,「好像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來著。」

  「……和現實的差距好像有點大啊。」她抿了口酒,沒能忍住吐槽。

  「怎麼說,夢想這種東西也是會變的。」

  「比如……從自己想要過上悠閑快樂的生活,變成想要幫助別人過得輕松自在一些?」

  「差不多吧。」

  麻倉葉笑了笑,雙手搭在膝上,身體微微前傾,道:「一段時間不見,老實說,小花的進步嚇了我一跳。」

  每一次時隔幾年見面,麻倉花都要和他打上一架。簡直就和不知道該如何撒嬌的小動物表達親昵的方式一樣。

  沈渡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那孩子可能是想要借此離你更近一點吧。」

  作為麻倉葉的孩子,麻倉花從小一直聽著他的故事長大。忙著維護世界和平的麻倉葉其實沒有多少時間陪伴他。對於他來說,填補父親身影的,一直都是別人口中麻倉葉留下的各種光輝事跡。

  她聽說過男孩子會想要超越父親的說法,以前完全無法理解,現在卻似乎稍微有點明白了。

  麻倉花的運動能力很出色,作為通靈人的資質毋庸置疑,學來的劍術也很快便能靈活地納為己用。他最大的缺點可能是不愛讀書,脾氣也比較暴躁,像個一點就炸毛的……貓科動物?

  貓科動物的印像估計來自於亂蓬蓬的金發。

  沈渡:「你以前很喜歡聽音樂嗎?」

  麻倉葉懶懶地笑著應了一聲。

  每個人和寂寞相處的方法都不一樣。如果說麻倉葉過去選擇了向內的消化方式,通過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暫時忘卻寂寞,麻倉花的風格則要向外的多。

  虛張聲勢,張牙舞爪。一臉無所謂地高昂著頭,努力藏起心裡的寂寞。

  因為通靈人在普通人的世界裡格格不入,交朋友很困難,融入集體生活更不容易,天生懷有靈感的人,童年往往會寂寞辛苦很多。

  「小花沒問題的。」麻倉葉看向廊檐外飄飛的雪花,他微微垂著眼瞼,臉上的神情十分柔和。

  她笑道:「因為愛即是信任?」

  麻倉葉側過頭,嘴角也噙著笑意:「股宗還好嗎?」

  「沒有什麼比一只貓的生活更讓人類羨慕的了。」沈渡拎起那罐氣泡酒,「再過一千年,股宗會長出第三條尾巴嗎?」

  麻倉葉:「三條尾巴的話就不能算是貓又了吧?」

  沈渡:「好像是。」

  朦朧的雪色如煙霧飄蕩,兩人一時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只是默默欣賞著安靜的冬夜。

  「……我有一個請求。」

  麻倉葉轉過頭:「什麼?」

  「你可以不要動嗎?」她看著他,「就一會兒。」

  和室裡的燈光滿溢出來,有人似乎高喊了一聲「都給我進來喝酒!」然後被旁人扯住衣領按了回去。電視機裡的紅白歌會正進行得熱火朝天。不遠處的街道上,家家戶戶都掛上了門松。

  雪花一瓣一瓣飄落。霧蒙蒙的冬夜,新雪閃爍著微光。

  「……原來二十五歲會是這種模樣啊。」她收回視線,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喂!」紙門啪的一下打開,霍洛霍洛撐著門框,面頰酡紅地宣布,「在外面偷懶的家伙都給我進來!」

  夜很深了。未成年人都已經上床睡覺,終於輪到成年人猜拳喝酒的環節。

  最先醉倒的是活動的發起者。繼霍洛霍洛之後,麻倉葉也很快舉手投降,醉醺醺的沒用男人很快就被安娜一臉嫌棄地拖走了。

  看起來一臉精英範的道蓮和瑞瑟格也不太行,兩人神色恍惚地撐著額頭。到了最後還挺直身板坐在桌邊的,只剩下神態從容的玉村玉緒,和勉強能夠保持清醒的巧克力愛情。

  千年前的平安時代,她曾在太政大臣的筵席上喝倒了幾個人,但眼下也快到極限了。

  歲月……不饒人。三十歲之後,身體新陳代謝的速度明顯變慢了。

  「不想喝酒的話,就回答勝者的一個提問如何?」玉緒溫柔的聲音從桌對面傳來。

  她和巧克力愛情同時抬起頭。

  「那麼,就先從——」玉緒的指尖在兩人之間停了下來,「阿渡小姐開始吧。」

  「我有提問!」醉倒在地的失敗者舉起手臂。

  「霍洛霍洛先生已經出局了哦。」玉緒微笑著提醒。但對方就像沒聽到似的,仿佛揮下旗幟一般,放下手臂問道:「你最喜歡那家伙的哪一點?」

  她托著臉頰,微微蹙起眉頭:「那家伙是誰?」

  「……當然是那個死要面子端著架子不肯參加凡人社交活動的現任神。」

  沈渡:「哦。」

  她恍然大悟,撐著桌沿坐直了點。雙手按在桌面上,盯著桌面的木頭紋理陷入沉思。

  思考只是擺擺樣子罷了。她幾乎沒怎麼去想,答案已經自然而然地浮了上來。

  把平安時代的時間一起算上的話,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回憶了。

  宮中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是她在平安時代擁有切實參與感的第一個事件。麻倉葉王放走了當時想要保護孩子向丈夫復仇的怨靈,應該就是那一次讓她對他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好感……吧?

  現實和回憶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她撐著腦袋,熊熊燃燒的烈火淡下去,零零碎碎的雪花飄落到太政大臣宅邸的長廊上。周圍人影攢動,談笑聲喧囂熙攘,她恍惚間好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雪白的狩衣和烏紅的朝服涇渭分明——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盡管位列公卿,卻從來不穿符合公卿身份的衣著。這件事宮裡人盡皆知。

  「……葉王?」

  看到的身影不是幻覺。溫柔的觸感貼上臉頰,她聽見熟悉的聲音低聲說:「你喝太多了。」

  周圍不知何時安靜下來。她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抱怨一句「根本就不多。」身體忽然一輕,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人打橫抱起。

  她下意識抱住了麻倉葉王的脖子。兩人來到廊下,雪還在下,霧蒙蒙的雪點不斷被風斜斜地吹落進來。

  「……這不果然還是來了嗎。」霍洛霍洛嘖了一聲,從地板上撐起身,朝長廊的方向伸出手,「喂——」

  他眨了一下眼睛,雪花依然紛紛揚揚迷人眼目,但穿著狩衣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呆愣片刻,霍洛霍洛慢慢放下手臂,小聲嘀咕:

  「……那個模樣還是第一次見。」


第85章 番外14

  「我還不想回去。」她好像嘀咕了一句。

  身體輕飄飄的,意識昏昏沉沉,她恍然間以為自己陷在綿軟的雲霧裡。一道熟悉的聲音拂開朦朦朧朧的雲海,慢悠悠地噙著笑意問她:「為什麼?」

  居然問她為什麼。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會得到回應。

  「……因為還不想結束。」

  就像聚會末尾,能聊的話題都用盡了,人們還磨磨蹭蹭不肯離去的時候一樣。現在回去的話就意味著收尾,像征著快樂的時光結束了。為了延長幸福的時間,人們用盡各種借口,別別扭扭地勾住夜晚的尾巴。

  「那你想去哪?」那個聲音問她。

  「……現在是什麼月份?」

  「正月。」

  說到正月的話……

  「我要去神社**。」

  「**什麼?」

  已經不知道該說這家伙是太有耐心還是過得太閑了。

  「你的問題太多了。」她抱怨道。對於喝醉的人來說,思考這件事也太費腦子了。「我誰也不**,就是想去神社湊一下熱鬧。」

  對方發出意義不明的單音,恍如某種好笑又無奈的嘆息。

  她晃晃悠悠地抬起一只手,抓住寬松柔軟的衣袍:「你……知道去神社的路怎麼走嗎?」

  他說:「你睜開眼睛。」

  白色的雪點從夜空中無聲飄落,落到眼睫上化成冰涼的水珠。涼意滲入眼尾,她眨了一下眼睛,昏沉迷蒙的意識清醒了片刻,呼吸慢慢落入空氣,變成飄蕩的白霧搖曳散開。

  初詣的時間已經過了,正月人潮最洶湧的時期已經在幾日前結束。熱鬧落幕後,矗立在夜色裡的神社空空蕩蕩,雪花紛紛揚揚,輕盈的身姿就好像白色的螢火蟲一樣,慢悠悠地在寒冷的空氣中畫著圓圈飄舞。

  沈渡的視線從空中的飄雪落到抱著她的大陰陽師身上。

  注意到她的目光,麻倉葉王微微低頭:「怎麼了?」

  沈渡往他頭頂上方的空氣裡摸了摸:「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她摸索半天,眯起眼睛努力思考,用力到眉毛都皺了起來。隨即,仿佛忽然找到記憶裡缺少的那塊拼圖,她的眉毛舒展開來,表情如釋重負。

  「原來是少了烏帽子。」

  「……」

  她拍拍他的胸膛:「這樣也挺好的。」然後在他懷裡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窩著,側頭貼著他的頸窩。

  麻倉葉王抬了抬手,狩衣的袖子寬大暖和,像簾子一樣垂下來,柔軟地蓋在身上。

  「你說的**神社,就是待在這裡不動嗎?」

  「不行嗎?」

  她覺得好安心,心髒像泡在溫熱的泉水裡一樣,也許是酒喝多了的緣故,懶意滲進骨子裡,靠在他懷裡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安安靜靜地享受現在的時間。

  「……雖然吹笛子也很好,」沈渡說,「但如果有花就更好了。」

  「哦?」麻倉葉王露出微笑,「你難道是在不滿嗎?」

  如果走平安時代的戀愛流程,正常的順序應該是先書信往來,互贈和歌,寄和歌的花枝要經過精挑細選,沒聽說過幾個人在萬物凋敝的隆冬時節確定關系的。

  普通人兩情相悅可能還會有個互相試探的曖昧過程,但因為麻倉葉王過去會讀心,意識到自己的心意之後在他面前根本逃不掉,甚至連個緩衝機會都沒有。

  時隔二十年,她要開始翻舊賬了。她要翻舊賬了!

  「雖然我也不會寫……」

  翻舊賬翻了個開頭,沈渡卡住了。

  「……算了。」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麼能拿來強求別人呢?

  她別開視線,一抬頭。積雪的枯木好像在那個剎那冒出了一朵花。

  她眨了一下眼睛,以花苞為中心,花瓣徐徐旋轉綻開,待她回過神,頭頂的枝椏已經無聲地開滿了花,恍如一瞬從寒冬步入暖春。沾著雪粒的花瓣簌簌而落,緩慢而柔軟地擦過她的臉頰,輕飄飄落到神社的石磚地上。

  ……明天這裡一定會成為旅游勝地吧。擁有不可思議傳說的神社。

  沈渡低頭捂住臉,她喝了太多酒,臉龐很燙,溫度根本壓不下來。

  「……通靈王的能力不是用來這麼**的。」

  溫熱的觸感圈住她的手腕,麻倉葉王拿開她的手。

  「既然我是通靈王,」他笑著說,「我的能力當然是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又是用這種看似溫柔和善的語氣說出了相當不得了的話。

  呼吸落到空氣裡,融化成朦朧的白霧。她抬起手圈住他的脖子,非常認真地問:「當上通靈王高興嗎?」

  她攬著他的脖子,她的這點重量其實算不得什麼,麻倉葉王低下頭,托住她的腰往上掂了掂,方便她把胳膊肘搭在他的肩膀上。

  「為什麼這麼問?」

  「……你能別用反問回答別人的問題嗎?」

  「你先回答的話我就告訴你。」

  狡猾。

  「所以這算是一換一嗎?」

  沈渡嘀嘀咕咕著,將臉靠到他的肩膀上。

  「答案我不是以前都已經告訴過你了嗎?」她嘆了口氣,「因為想你高興,想你過得輕松。」

  雖然他過得輕松多半意味著別人過得苦哈哈的,比如在他底下慘兮兮打工的帕契十祭司。

  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眸:「暫時不能毀滅地面上的人類確實有點無聊。」

  他拂去落到她頭發上的雪花:「因此,如果只是為了毀滅人類當上通靈王的話,那可能確實有點無趣。」

  回到家裡的時候,沈渡已經睡著了。

  麻女圍上來,隔著燈光看將臉藏在麻倉葉王懷裡睡得正熟的人。

  沈渡本來會這麼一直睡下去,直接一覺睡到大天亮然後明天再面對宿醉的問題,但迷迷糊糊間聽到「醒酒湯」的字眼,苦澀到可怕的記憶瞬間回湧,頓時就一個激靈,勉強張開仿佛用強力膠水黏在一起的眼皮。

  坐在窗台上的貓又本來在看書,反正家裡沒有一個普通人,不需要扮演普通的貓咪,客廳和廚房的方向傳來一陣聲音,股宗轉過頭,就見到沈渡扶著門框,一臉感動地看著它。

  「天吶,股宗都已經長這麼大了。」喝醉的人踉蹌著撲到窗台邊,淚眼汪汪的模樣明顯記憶有些混亂。

  接下來又是一些「快讓我看看是誰家的小貓咪這麼可愛」「天吶,股宗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小貓咪」「我最喜歡股宗了」「股宗快讓我抱抱」諸如此類毫無邏輯的胡話。

  這些胡話,她好像在心底憋很久了。

  貓又蹲在窗台上,兩條尾巴像蘆葦一樣在身後晃了晃,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無奈的長者。

  沈渡大聲宣布:「今晚我要和股宗一起睡地板。」

  端著醒酒湯走過來的麻女:「阿渡大人,你記錯了,股宗平時不睡地板。」

  沈渡愣住了。她看向麻女,盯著侍女模樣的式神看了一會兒,仿佛忽然發現了什麼,好奇地問:「麻女,你的發帶呢?」

  她曾經給式神送了一條發帶作為禮物,從扎上的那一天起,式神就沒有放下來過。

  麻女頓了頓,似乎有些無措。

  沈渡摘下手腕上的發圈,非常鄭重地放到式神的手心裡:「這個你先用著,改天我給你買個更好的。」

  說完,她抱住一動不動的式神,高興地嘆了口氣:「謝謝你,麻女。」

  在平安時代的那十年,侍女模樣的式神是她除麻倉葉王以外最好的朋友。

  那個遙遠的時代,式神比人類更具人情味。

  黑暗中仿佛依稀零零碎碎飄著雪花,虎斑貓圈起身子,像一枚圓圓的硬幣躺臥在她枕邊。

  一碗醒酒湯灌下去後,沈渡清醒了不少。她躺在夜色裡,麻女應她先前的要求在地板上鋪了毯子又加了被子,平安時代的人們都睡在地上,她待了十年也練就出了相同的本事。

  「……股宗?」

  窗外模糊地映出遙遠的城市燈光,黑暗中,躺在她枕邊的身影動了動。貓又抬起臉龐,緩慢地朝她眯了眯眼睛。

  她抬起被子的一角。貓又撐起身體,伸了個懶腰鑽進來。

  她抱住毛茸茸的貓。

  「……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吧。」

  那個時候的月亮又大又圓,好像要將寺院的五重塔吞下去一般,顯得孤寂又冷清。

  「請你陪在他身邊。」

  沒能履行諾言的貓又歉疚無比,但那些難過的事都已經過去了。

  背後傳來靠近的聲音,麻倉葉王抬起手,將人和貓一起摟進懷裡。

  漆黑如墨的長發順著肩膀的弧度滑落下來,沈渡側過頭,他恰好在那個時候俯下身,也有可能是一直瞄准了這個時機,柔軟的溫度貼了貼她的額頭,麻倉葉王拂開她頰邊的碎發。

  「你今天和葉說了什麼?」

  她眨了一下眼睛,被他的動作弄得有些癢。

  「你不知道?」她道,「你會不知道嗎?」

  麻倉葉王撐著腦袋,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神明會以對方熟悉的形態現身。有時候是千年前的大陰陽師,有時候是五百年前的帕契祭司,有時候則是十五歲的名為麻倉好的少年。

  如果說生命意味著成長和改變,死亡則意味著停止變化。

  他有不同的模樣,但成為通靈王之後,和注定會在歲月中慢慢成長的麻倉葉不同,他現身的形態不會再有新的變化。

  當然,作為通靈王,他已經超脫人類所在的維度,達到了截然不同的高度。

  作為人類的形態雖然不會再改變,但他能成為穿越世界的風,落在這個星球上的雨,再也不受固定的形態束縛。

  所以稍微有點感傷的人,只是她自己而已。

  用人類的心去揣度神明,並為此牽動心神的,好像只有她而已。

  沈渡抬起手,摸摸他的臉。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什麼?」

  「在平安時代的那十年,你是怎麼看著我的。」

  凝固的時間,不變的容貌。

  「好像只是一眨眼,我就已經三十多歲了。」她說,「會不會再眨幾次眼,我就已經四十歲,五十歲……甚至六七十歲了?」

  麻倉葉王:「……不要說蠢話。」

  「可是人類的時間確實過得很快。」她嘆了口氣。

  最重要的是——

  「盡管短暫,但也非常幸福。」沈渡彎起眼睛。

  一開始的時候雖然又慌張又困惑,想家還要強忍害怕。

  二十年前,她能夠打開那扇門真是太好了。


第86章 番外15

  二月,東京的積雪還未融化。遠在南半球非洲大陸的某個國家,夏秋之交的季節正是一年中最為美麗的時節,麥田在低廣的天空下翻湧著波濤起伏的金芒。

  公元2014年,空氣溫暖干燥,穿著黑色西裝的身影熟練地穿過金色的麥田。盡管兩鬢夾雜著些許白發,神父的身姿依然筆挺,行動不見絲毫遲緩。

  拉基斯特每天都在為神明四處奔走,行蹤常年捉摸不定,是現任通靈王最為忠誠的左右手。

  ……居然整天指示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做這做那的,每次見到拉基斯特,想想麻倉葉王那副毫無愧疚之心的模樣,她都會有些不好意思。

  「您不必介懷。」拉基斯特露出微笑,眼角周圍的褶皺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既威嚴又慈祥,「能為那位大人效力是我的榮幸。」

  金色麥田的盡頭,一道纖細的身影佇立在村莊入口。見到兩人,以及等到兩人穿過麥田才忽然出現的現任神,她高興地揮起手來。因為距離而顯得嬌小的身影背後,白色的雲彩像羊群一樣慢吞吞地沿著天空遷徙。

  小黑碳的生日是二月二十日,因為這是她被麻倉好撿到的日子。

  在偉大精神裡,那個孩子當時說著想和麻倉好永遠在一起,離開靈魂的列車躍向黑洞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那場大戰最年幼的參賽者,如今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為了給干旱之地帶去希望,目前正為解決這個國家的水源問題而不懈努力,在當地頗具名望。

  願意變成星星和麻倉好永遠在一起的孩子,長大後也找到了自己人生更加廣闊的意義。

  回到偉大精神之前,在地面上的時光要如何度過,那孩子憑著自己的心得出了答案,選擇了原諒當初拋棄自己的家鄉。

  麻倉花長大時,股宗曾經感嘆過,小孩子的成長速度太快了。

  小黑碳,現在應該更加正式地喊她歐巴裘了,決定獨立回到家鄉時,沈渡問過坐在石座上的通靈王:

  「覺得寂寞嗎?」

  她有些想笑,心裡又莫名柔軟。她非常認真地問他:「會不會覺得有點失落?」就差沒卷起一個話筒采訪他的感想。

  托著下巴靠坐在王座上的神明,當時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

  但偶爾,比如那孩子過生日的時候,或是那孩子特別想他的時候,神明會漫不經心地以麻倉好的形像跑到地面上去。

  十八歲是重要的成人禮,雖然以當地的習俗來看稍早一些,但歐巴裘的成人禮只是讓星組重聚的借口,所以習俗不習俗的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向他們迎來的纖細身影,身上的巫力和以往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若換算成具體的數值,歐巴裘的巫力至少在八十萬上下。

  歐巴裘的巫力一開始只有八百,後來是怎麼提高到了八十萬——那當然是為了避免自家孩子到地面上之後受人欺負。

  這只是沈渡的猜想,猜想的根據是:盡管他本人也許不會承認,現任神實際上非常護短。他和公平公正這種作為神明應該擁有的良好品德完全掛不上鉤。

  而且,誰會不喜歡小黑碳……歐巴裘呢?

  「阿渡大人!」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身影忽然抱住她,「你能來真的太好了。」

  金色的麥田在風中翻湧,沈渡回手抱住像綿羊一樣柔軟溫暖的身軀,忽然意識到她當時對麻倉葉王的提問,可能折射出的也是她自己心底對孩子長大成人後的寂寞。

  二月是這個國家最美麗的季節。移動的雲影穿過高地上的平原。被問及自己今天想做什麼時,歐巴裘直起身,笑起來的模樣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想聽好大人彈一首曲子。」

  「什麼曲子都可以嗎?」

  「什麼曲子都可以。」

  古老的樹在山坡上守望著麥田,這個村莊的人們熱愛音樂,歐巴裘去村裡轉了一圈,回來時懷裡抱著一把陳舊的吉他。

  千年前,大陰陽師麻倉葉王在雪花飄舞的冬日裡吹過竹笛。戴著五芒星耳環的棕發少年坐在樹底下。作為麻倉好的這十五年,他顯然學了不少新東西。

  歐巴裘笑盈盈地看向她:「阿渡大人要不要選一首曲子?」

  她慌忙擺手,然後將問題踢給拉基斯特,後者說他沒有意見,麻倉好看了他們一眼,仿佛在說他們真不中用,但對於想彈的曲子,他心裡明顯已經有了答案。

  麻倉好的穿衣風格很隨意,寬大的鬥篷,寬大的手套,以及同樣寬松的褲子。如果他想混入人群,近距離觀察地面上的人類,在街邊彈吉他會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就像那些自己選擇流浪的人一樣,散漫地在忙碌到無暇顧及他這種人存在的大都市裡支起舞台,讓音樂自由飄蕩,隨風播散,吸引願意駐足欣賞的有緣人。

  那些人不會注意到自己和神明擦肩而過,就像此時此刻,那些從村莊裡走出來的人一樣。

  有孩子也有老人,頭上頂著水罐的女人停下腳步,在房屋陰影裡乘涼的男人抬起頭顱。

  不懂音樂的人依然會喜歡音樂。音樂沒有門檻,沒有界限,音樂包容一切,就算不理解歌詞也能用心去感受旋律裡包含的情感。

  那是一首慵懶明快的異國歌。吉他的聲音輕快地越過樹冠,拂過在風中窸動的麥田。金色的波濤翻湧著,層層疊疊地連向低廣的天空和大地相接的地方。

  沈渡隱約覺得這首曲子有點熟悉。

  她腦海裡閃過一道身影。抱著吉他,戴著防風鏡。兩人第一次交談還是通過短信。

  「你知道那位大人會讀心這件事嗎?」

  「這是……」

  拉基斯特抬起手,微微低下帽檐:「是的,這是一首墨西哥民歌。」

  穿過麥田的風搖動樹冠,樹葉嘩嘩作響,映在草地上的光影搖曳起來。今天的天氣很暖和,陽光將野花曬得發燙。人類無法察覺神明的存在,但周圍的大自然不一樣。

  陽光越過葉隙,銀色的五芒星耳環在光中微微一閃。

  吉他的樂聲殘留在空氣裡,蕩開無形的漣漪。棕色長發的少年抬起頭,露指手套寬寬大大,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先前的彈奏。

  「怎麼了?」他問她。

  「……沒什麼。」

  真好。

  雖然經歷過背叛,但最終也選擇了原諒。

  歐巴裘笑起來,雙手合在一起:「我也覺得很高興。」

  差點忘了,這孩子從小時候起就有一定的讀心能力。

  「太好了。」那孩子笑著說,「好大人和以前不一樣,已經不再寂寞了。」

  沈渡喜歡歐巴裘,也喜歡拉基斯特。雖然從來沒有直接說出來過,但有時候她會覺得,他們的某些想法是一樣的。

  風拂過平野,穿過高地之間的山谷。回去的路上,金色的麥浪翻湧起伏,曾經干旱的大地如今生機蓬勃,歐巴裘……小黑碳站在山坡上,朝他們揮手的身影漸漸變小,小得和當年的那個孩子一樣。披著鬥篷跟在麻倉好身邊的孩子,這次不會追上來。

  天空很藍,和金色的麥田相得益彰,漂亮得像一幅油畫。兩人回到偉大精神的最高自治區。

  「我以前的判斷不太對。」沈渡說。

  麻倉好:「什麼?」

  選擇被社會拋棄的邊緣人士成為自己的家臣,是因為這樣的人更容易被收買。對現有的世界懷有怨恨的人,填補他們人生中的空洞,重塑他們的信仰,讓這些人為自己所用。出於現實主義的考慮,這些初衷冷酷無比。

  但是——

  「人心果然都是肉長的。」

  千年的時間並沒有改變他依然是有感情的人這一事實。

  沈渡:「和其他人多有點交集不是挺好的嗎?」

  麻倉好眯了眯琥珀色的眼瞳:「你又來了。」

  「多一點家人朋友有什麼不好的?」

  ——希望他被所愛的,以及愛著他的人包圍。希望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希望他永遠不再寂寞。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會再感到孤單。

  推開熟悉的那扇門,沈渡再次回到了平凡的世界。

  來往於兩個世界早已是家常便飯,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問題,直到她有一天下班回家,在樓下的小區裡不期然遇到了麻倉花。

  會出現在她這邊世界的,基本上只有麻倉葉王本人。

  十三歲的金發少年松松垮垮地拎著書包,看到她的時候也明顯沒有反應過來。兩人大眼瞪小眼,在樓下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是經驗比較豐富的沈渡先回過神,試探性地指了指樓上:「我們上去再說?」

  兩個世界之間的坐標似乎出現了微妙的偏移。回到家裡,她打開連接偉大精神的門,不意外地發現門背後的空間消失了,只剩下一堵普通的白色牆壁。

  沈渡關上門,回到客廳。

  「你可能得暫時在我這邊待一會兒了。」

  麻倉花坐在陌生的沙發上,咋咋呼呼的少年今天難得比較安靜,臉上的表情猶如活見鬼。他的目光從廚房裡的豪華咖啡機,移到客廳裡的裝飾上,晃了一圈後回到她面前。

  「這是……」

  「不用擔心,你只是一不小心穿越了時空而已。」沈渡整理了一下書桌上散亂的論文,「再過一陣子,葉王……你的伯父估計就找過來了。在這之前,你先待在這裡就好。」

  說著,她飛快用手機搜了一下新聞,看看最近有沒有什麼天文異像。

  搜新聞的期間,她不忘問麻倉花:「如果今天要在這裡過夜的話,你有沒有什麼需要的?」

  比如洗漱用品,睡衣,特定品牌的洗發水……不,這個應該沒有。

  麻倉花抽了抽嘴角,下意識想要盤起腿,想起這不是踏張溫泉旅館,又把腿給放了下來——雖然看起來毛毛躁躁的,這孩子倒是懂禮貌。

  「為什麼你這麼冷靜啊。」麻倉花吐槽。

  那當然是因為已經習慣了。

  不知想到了什麼,麻倉花嘖了一聲,視線看向窗外:「這個世界也有像那家伙一樣的神嗎?」

  「沒有哦。」沈渡放下手機,笑了一下,「這個世界沒有通靈王,自然也沒有偉大精神這樣作為靈魂起源的存在。」

  「……」

  「雖然才來到這邊不久,但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吧?這個世界幾乎看不到靈的存在。」

  麻倉花:「那這個世界的靈魂都去哪裡了?」

  「因為這個世界沒有偉大精神,所以靈魂會去哪裡,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麻倉花收回視線,表情有些復雜,似乎欲言又止。

  這倒是罕見。

  沈渡蓋了他的腦袋一下,在少年抱著腦袋抱怨起來之前,她揉了揉亂蓬蓬的金發,道:「我下樓去給你買點東西。」

  家裡有麻女和股宗在,所以暫時不用擔心。麻倉葉王似乎在他的式神身上留了足夠的巫力,因此哪怕現在兩個世界斷開了聯系,式神的行動也沒有受到影響。

  超市距離小區不遠,只隔了幾條街。她買了一些生活用品,然後又從冰櫃裡拿了幾支雪糕。下班回家的時間,因為季節還沒入秋,天色依然明朗,只是太陽的溫度不再熱烈。

  沈渡離開超市時,一道陌生的聲音忽然叫住她。

  「請等一下。」她沒見過的黑發青年,穿著質地考究的西裝,站在普普通通掛滿商店招牌的街道上,顯得和周圍有那麼幾分格格不入。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可以占用你幾分鐘嗎?」黑發青年臉上的神情十分禮貌,笑起來的時候弧度細長的眼睛眯在一起,看起來就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狐狸。


第87章 番外16

  黑發青年說的是日語。這是她停下腳步的原因之一。

  說著自己迷路了的人,神態安然地站在原地,笑意彎彎的模樣就像那些會帶著笑容將別人的家產騙得精光的華爾街精英。他一手插著褲兜,另一只手肘部彎曲,掌心攤開向上,保持著好像下一刻就要伸出去和人握手的姿勢——這是普通人的視角。

  讓她轉過身的主要原因,是青年托在掌心裡的奇怪持有靈。那個持有靈看起來像一只成精的迷你金字塔,碧綠色的眼睛半耷拉著,坐在青年手心裡的樣子恍如某種惡趣味的手辦。

  如果穿越到這邊世界的只是笑眯眯的黑發青年,她可能還一時半會兒猜不出他的真實身份。但看起來滑稽無害的金字塔持有靈,身上的神級巫力不會騙人。

  沈渡抬起目光:「……你是那什麼……鴨川羊介?」

  超過一半的前任通靈王和麻倉葉王意見不合,決定通過代理戰爭的方式解決神明之間的糾紛。每個神明都有自己的隊伍,帶領隊伍的通靈人被稱為大將,一經決定後便不可更改。

  亞比斯是五百年前的通靈王,建立了隔壁世界的資本主義社會。代理戰爭的籌備工作進行了這麼些年,在這期間麻倉葉王也沒閑著,將亞比斯的隊伍從頭到尾給她八卦……不對,扒了一遍,順帶附贈各種無情的挖苦嘲笑。

  亞比斯隊的大將,正是眼前這位平平無奇,甚至讓人感受不到任何巫力的青年。

  「哦?」黑發青年臉上的笑意似乎擴大了一瞬,「這可有點不公平。」

  他側了側頭,稍顯過長的劉海劃過彎彎的眼尾:「看來我們之間的情報並不對等。我對你的事情幾乎是一無所知呢。」

  「……都找上我了還能說是一無所知嗎。」她拎著超市購物袋,沒能忍住吐槽。

  「除了你存在這點,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鴨川羊介笑眯眯道,「現任神口風很緊,幾乎不怎麼讓人知道關於你的事,但是藏得越嚴的東西就越讓人好奇不是嗎?」

  「羊介。」坐在他手掌上的金字塔說話了,「別做得太過火了,你會後悔的。」

  鴨川羊介拿出一張卡牌,笑意彎彎的狐狸眼微斂:「就讓我稍微觀察一下吧。」

  一連串超市推車軋軋碾過。街口的紅燈變為綠燈,汽車揚長而去,轟鳴的尾氣卷起傳單廣告,嘩啦一聲,廣場上的鴿子飛向空中——

  「亞比斯卡牌,時間暫停三十秒。」

  青年話音落下的瞬間,世界被寂靜的薄膜覆過。揚起的傳單廣告傳單在半空靜止,所有聲音和動靜戛然而止,凍結在原本的軌跡上。

  打破那寂靜的是一聲雜物嘩然散落的重響。

  拿著卡牌的青年面色微變,沉重的超市購物袋忽然迎面揮來,砰的一聲,不偏不砸到青年臉上,發出棒球全壘打般的回聲。青年猛然往旁踉蹌了一下。牙膏牙刷,毛巾水杯,凍得硬邦邦的雪糕像雨水一樣兜頭散落。

  跌坐在地,鴨川羊介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了,被驚訝的神色取而代之。

  行人凝固在道路邊,周圍的景色如同被框進畫布裡,還在動的只有他們兩人。

  「這個世界是中立地區。」沈渡放下手,「你最好別搞什麼奇怪的小動作。」

  她說:「要不然下次我就不止是拿購物袋砸你的頭了。」

  搖晃著站起來的黑發青年,聞言突兀地笑了一聲,好像發現有趣事物的孩子一般,神情忽然興奮起來。

  「……時間暫停為什麼對你沒有用?」他露出笑容,「那是你的能力嗎?」

  卡牌的技能時間一到,靜止狀態忽然解除,周圍的世界再次流動起來,熱鬧的聲音像潮水回湧。

  「伯母!」麻倉花不知道什麼跑了過來,貓又跟在他身邊,也許是因為察覺到了波動的巫力,看到敵人的瞬間,貓又瞳孔豎起,毛發蓬張,突然往前一躍。

  麻倉花:「……誒誒誒誒貓忽然站起來了!」

  ……股宗本來就會站立行走。但現在顯然不是吐槽的時候,沈渡轉過頭,鴨川羊介笑眯眯地抽出另一張卡,嘴唇微啟:

  「亞比斯卡牌,方——」

  微笑的聲音驟斷,沈渡揪住他的西服衣領,猛然將他摜到地上。鴨川羊介發出短促的悶哼,悶悶的聲音仿佛在笑。

  看起來就有點精神不太正常的樣子。

  「我說了。」她皺了皺眉,「別搞什麼小……」

  被她壓在地上的人略顯吃力地轉過頭,黑發青年咬著卡牌,像狐狸一樣嗤嗤發出愉快的笑聲:

  「——方尖碑。」

  沈渡猛然松手。周圍的空氣因為龐然凝聚的巫力而發出撕裂般的聲音,對方釋放的似乎是群攻技能,急速後退的過程中,她掃了一眼附近的建築和人群,飛入空中的廣告傳單尚未飄落,紅燈還沒有變回綠燈,等在路邊的行人對即將降臨的災難毫無所察。

  ……不妙。

  就在那個瞬間,大地忽然顛簸了一下,如同鋼索斷裂的電梯,整個世界陡然落入虛空。

  空間發出扭曲的聲音,像擠壓變形的鋼板軋軋作響。重力忽然改變,現實世界的嘈雜被真空般的寂靜吞噬。在名為現實的維度之上,另一個次元像靜音的玻璃罩一樣落下來。

  敵人的巫力剎那化為齏粉,她抬起眼簾時,差點以為被打飛出去的黑發的青年已經死了,但他顯然還有一口氣在,要不然他的持有靈,不對,應該說他隊伍的神明也不會飛身向前,詭異地飄入空中擋住了朝鴨川羊介走過去的現任通靈王。

  「你這是在違反神明之間的規定,葉王。」亞比斯耷拉著碧綠色的獨眼。

  「代理戰爭是神明選出的通靈人之間的決鬥。神明不能自己出手殺掉其他隊伍的代理人。」

  「……是嗎。」麻倉葉王側了側頭,棕色的長發沿著白色的鬥篷滑落下來。他彎起眼睛,眼底毫無笑意:「在我們那邊的世界可能確實如此。」

  他動了動手指,重力倏然加強,承受不住重壓的空間像搖搖欲墜的玻璃一樣發出即將碎裂的聲音。構建世界的線條變得模糊起來,不斷向內彎折疊加,變成厚而潦草的黑色粗線。

  以金字塔的模樣漂浮在空中的前任神頓了頓:「這個世界不是你的所有物,也不屬於你的轄區。」

  亞比斯道:「兩個本來獨立的世界,因為長期相連,現在就像不同容器裡的水混到了一起。會發生時空錯亂的問題,追根溯源都是你的任性妄為造成的結果。」

  白色的鬥篷在風中烈烈翻飛,麻倉葉王突兀地笑了一聲。

  「……不是我的又如何?」他眼神寒涼,「這個世界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就夠了。」

  兩位神明周圍的空間嘎吱作響著,麻倉葉王道:「想動手嗎?」

  沈渡的背後傳來一聲輕響。仿佛已經撐到極限,僵硬的身體四肢變得不聽使喚,麻倉花冷汗涔涔地跌坐在地,臉色不知何時早已慘白一片。

  她轉回頭:「……葉王,你嚇到小花了。」

  「……」

  片刻的寂靜後,重壓忽然散去。

  如同溺水者破水而出,空氣猛然灌入肺腑,麻倉花捂著喉嚨,忍不住彎腰咳嗽起來。

  沈渡伸出手:「我們走吧。」

  麻倉花明顯沒有回過神來:「去哪?」

  「神明之間的事,我們這種普通人就不摻和了,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壓壓驚。」

  反正她是看出來了,麻倉葉王好像在現實世界上又罩了一個維度。兩位神明就算在這個維度裡打得天翻地覆,也不會影響到普通人所在的現實世界。既然沒什麼影響,她就不用管了。

  沈渡帶麻倉花去了一趟附近的麥ま勞。啃著兒童餐漢堡的人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如果是平時的話,正值叛逆期的少年打死也不會屈尊吃麥ま勞的兒童套餐。

  麻倉花似乎回想起了曾經向麻倉葉王發起挑戰的事,現在驟然意識到實力上的巨大差距,不是用理智思考,而是切身體會到了所謂次元的不同,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恍惚。

  「你不用太沮喪。」她想了想,補充,「也不用覺得丟臉。」

  她喝了一口可樂:「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如果會被十幾歲的少年輕易超越打敗,那才真的說不過去。」

  回去的時候沈渡沒有帶外賣,因為外賣這種東西會傷麻女的心。她曾經買過一個掃地機器人,式神當時如臨大敵,她只能將東西轉手送人。

  打開門,隔壁世界的神明抱著貓又坐在沙發上,回來得比他們還早。

  「事情已經解決了?」沈渡關上門,「時空恢復穩定了嗎?」

  「還沒。」麻倉葉王看了麻倉花一眼,「我能過來,但其他人不行。」

  麻倉花別過臉。

  沈渡看了看兩人:「……那我先去幫小花整理一下房間。」

  客廳安靜下來。麻倉葉王摸著貓,懶散隨意的模樣和先前判若兩人。他抬起眼簾,笑道:「怕了?」

  麻倉花嘴硬地說怎麼可能。

  麻倉葉王:「至少你認清了自己現在是多麼弱小。」

  面對神明級別的巫力,不要說是站立了,連保持呼吸順暢都十分艱難。

  「雖然你很有潛力,但現在也只是有潛力罷了。」麻倉葉王哼笑一聲,好像非常清楚他說的都是無法反駁但非常扎心的事實。

  麻倉花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轉過頭,朝房間的方向喊道:

  「伯母。」

  麻倉葉王身形一頓。

  「……怎麼了?」沈渡從客房裡探出半邊身子。

  她看了麻倉花一眼,然後又看向麻倉葉王,仿佛從凝固的氣氛裡判斷出了點什麼,她慢慢皺起眉頭,用譴責的表情看著沙發上的神明。

  「你欺負小花了?」

  「……」

  本來要再花上一點時間修復的時空通道,後來被麻倉葉王提前搞定了。因為他提前搞定了這件事,麻倉花也就沒有了在這邊留宿的必要。

  打開的門扉再次合上。夜幕降臨後,窗外仿佛忽然多出了初秋的涼意。

  落地窗邊點起燈光,沈渡靠在沙發上。等麻倉葉王回來的期間,她本來打算讀點論文,但後來不知怎的,論文讀著讀著就睡著了。

  夢境裡,四季從窗外飄落。她坐在窗邊,金色的銀杏和淺緋的櫻花交替著,如歲月的雨水無聲而落。

  火紅的楓葉在庭院的地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楓葉在寒冷的泥土裡腐爛消融,顏色慢慢褪去,秋天的土壤裡生出白色的積雪,她一直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世界。

  從夢中醒來時,沙發邊的落地燈還亮著。窗外映出高樓大廈,還有懸掛在城市上方的一抹月亮。今晚是滿月。

  她轉過頭:「你回來了。」

  麻倉葉王伸出手,他的手掌很暖和。她將臉貼到他的掌心裡,眼睛微微彎起,笑著對他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他問。

  「那是一個很長的夢,感覺夢裡的時間過了很久。」她頓了頓,「也許是因為在傍晚睡著了吧。在傍晚睡著就容易做這樣的夢。」

  「是嗎。」

  「小花已經回去了?」

  麻倉葉王應了一聲。

  「……真不可思議。」她輕聲說,「如果是十幾年前,我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在另一個世界擁有家人。」

  和另一個世界的大家在一起時,那種感覺很溫暖,很安心,就像在新年飄雪的夜晚,和大家一起聚在屋裡喝酒說笑,或是在圍爐邊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看紅白歌會。

  歲月就那麼慢慢悠悠地過去了。

  小黑碳長大了,拉基斯特兩鬢添了白發。他的家臣擁有了新生活,所有的照片裡只有一個人的身影不會改變,十五歲的少年永遠都是他們的神明。

  時間這種東西,好像只是靠在窗邊打個盹,一不留神就像春天的積雪一樣融化消逝了。

  靠在沙發上,她將目光轉向窗外。

  也許這個世界上寂寞的人,都沒有自己所想的那般寂寞。

  因為麻倉葉王,她在另一個世界有了家人和朋友,他是連結眾人的點,是名為「緣」的紅繩交錯的中心。

  遇到他之後,她的世界改變了。世界改變之後,她和他相遇了。

  但是,兩個世界頻繁的交彙也許會帶來不安定的因素,不同容器裡的水不應該混雜在一起,平行的時空不能交錯過久,要不然會迷失原本的軌道。

  沈渡:「真的沒問題嗎?」

  人的靈魂是什麼呢,不同世界的靈魂本質相同嗎,死後會去往同一個地方嗎?

  「……阿渡。」

  她轉過頭。

  麻倉葉王讓她看著他,他托著她的臉頰,和她額頭相抵。棕色的長發散落下來,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漾著千年裡不曾改變過的溫柔。

  他和她抵著額頭,那是非常親昵的姿勢。說話時,溫熱的呼吸拂到面頰上,她能感受到他喉嚨裡的柔和震動,像輕輕顫動的琴弦一般:「把一切都交給我就好。」

  「……一切?」

  「沒錯。」麻倉葉王頓了頓,表情溫柔地說。

  「包括你的靈魂。」


第88章 番外17

  同樣的一扇門,她推開過無數次。

  在春天、在秋天,休息的時候,繁忙的時候,推開那扇門便會踏入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茫茫的世界沒有時間的概念,和時間同樣無限的空間不受有形之物束縛。裂痕斑駁的石座懸浮在虛空之中,旁邊有時候會站著和神明面容相似的少年,有時候會出現笑嘻嘻的精靈,手裡拿著奇怪的錫杖,敲人腦袋時會發出邦邦的聲音。

  被敲到腦袋的神明也不惱,在麻之葉笑容溫柔的注視下,神明總是脾氣出乎意料地好,一點也看不出他欺壓可憐下屬時的樣子。

  更多的時候,白色的空間裡沒有其他人,隨著她向前邁開步伐,跨過分隔兩個世界的門檻,空白的世界在腳下延伸開來,從無形化為有形,線條和色彩如枝椏抽長,眨眼就會變成寢殿造的庭院,或是如水墨彌漫,重現再造出地面上的某個景像。

  石座的扶手很寬,沈渡坐在扶手上,問托著下巴的神明:「今天是什麼?」

  這是兩人之間一個很簡單的小游戲。

  和偉大精神融為一體的通靈王無處不在,本體待在偉大精神最高自治區的同時,他的意識投影正穿越世界,注視著地面上的生靈萬物。

  從那實時反饋的無數影像中,在他現在注視著的諸多事物裡,他最喜歡的景色是什麼——

  今天是風沙滾滾的宏偉峽谷。

  石座消失了,沈渡發現自己站在陌生的大地上。太陽高懸空中,好像一個熾白的洞。遠處的地平線在熱浪中起伏著,低矮的灌木叢在風沙中簌簌搖動,方圓百裡不見任何建築物的影子,盡是綿延起伏的丘陵和山石。

  「這是過去的影像。」

  她轉過頭,披著鬥篷的帕契族祭司像只筆挺的蒼鷹,收攏翅膀站在她身旁。麻倉葉王朝她笑了笑,低頭時,銀色的五芒星耳環輕輕晃了晃。

  今天——過去的太陽很燙。

  「我們要去哪裡?」

  麻倉葉王抬起手,鬥篷垂下蔭蔽將她攏入其中,被太陽曬得發熱的衣物上染著熏香焚盡後的氣味,皮革質地柔軟冰涼,貼到臉頰上時感覺軟軟的。

  「不遠就是帕契族過去的村子所在的地方,梅薩維德。」五百年前的太陽底下,麻倉葉王的眼瞳映出一種漂亮的棕紅色。像鷹一樣銳利明亮的眼神,說出接下來的話時變得柔軟,垂下的眼瞼遮去傲慢的鋒芒。

  「我想給你看看,我這一世居住過的地方。」

  懸崖峭壁間別有洞天。如同石桌一般巨大的山頂下,石頭砌造的平頂房屋鱗次櫛比,看起來就像隱藏在沙漠和峽谷之中的古老都市。

  天氣炎熱的時候,人可以睡在平頂的房屋上。夕陽沉入紅色的大地,寂靜的夜晚籠罩下來,銀河慢慢亮起燈光,在五百年前的夜空中清晰可見。

  晃著腳坐在屋頂邊緣,腳跟輕輕抵著石壁,上面隱約殘留著白晝的余熱,太陽的溫度隨翻卷的風沙漸漸散去,沈渡蜷起腳趾,抬起頭。

  她看著夜空,看了好半晌。

  「就像發光的鹽粒一樣。」

  繁星多如海沙,沒有燈光的大地沉默著,人的心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安靜下來。

  「發光的鹽粒?」麻倉葉王含笑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這個形容倒是第一次聽說。」

  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明明就很像。」

  「哪裡?」

  「那裡。」她指向銀河,「一看就像某個人打翻了鹽罐。」將厚而雪白的鹽全部灑了出來,灑到漆黑的夜幕上。

  麻倉葉王不置可否。

  「但是,」她頓了頓,抬起眼簾。

  五百年前的星河倒映在眼中煜煜生輝。

  沈渡輕聲說:「確實非常漂亮。」

  只要抬頭仰望星空,她就會想起某個人。

  以為不會再相見的那段時間,被夢中的火海折磨時,只要她看向夜空中的星辰,所有可怕的痛苦都會短暫地失去鋒利的棱角。

  就好像他還在她身邊的時候一樣。

  現在她明白了,這份心情和思念是相互的。

  千萬光年外的星辰靜靜閃爍著。她無聲地將頭靠到旁邊之人的肩膀上。

  「你經常坐在這裡?」

  「偶爾。」麻倉葉王朝她的方向側了側頭,棕色的長發掃過她的面頰耳廓,觸感稍微有點癢。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周圍沒有其他人,過去的影像裡只有他們兩人。但他壓低聲音說話的舉動,就好像現在真的是夜晚一樣。

  「這裡視野最好,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沒有必要的竊竊私語,讓她的耳朵變得有些燙。

  她應了一聲,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要把臉埋到寬大的鬥篷裡藏起來。

  「……怎麼了?」在黑暗中,麻倉葉王的感官依舊敏銳。

  「沒什麼。」她低聲說,「只是挺喜歡現在這樣的。」

  哪怕只是什麼都不做,只是安靜地待在一起,她就覺得很滿足了。

  而且——

  「能了解到你過去的事,總感覺很高興。」她離開他的肩膀,微微抬起頭,「千年的時間很長。」

  長到她無法從感情上明白體會。

  「以後像現在這樣,每天都從我過去的記憶中取出一部分。」麻倉葉王撫上她的臉,皮革的手套寬大柔軟,他用手指蹭蹭她的眼尾,微笑著說:「一千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的。」

  「……誒?」

  「不會無聊的。」麻倉葉王告訴她,「千年的時間沒有你想的那般難熬。」

  她愣在原地,一時忘了該如何反應。

  「把我過去的一千年給你看的話,千年的時間足夠了。在這期間又會累積新的一千年,這些記憶又可以留到下一個千年回憶。不斷創造過去再進行回憶,只要累積的時間不是空白的就不會覺得枯燥難熬。」

  半晌,沈渡眯起眼睛,看向似乎在誘勸她進行靈魂移民,成為偉大精神永久居民的現任神。

  「……你這一千年都在想這些事嗎?」

  「不然呢?」麻倉葉王笑著問她,「你覺得這一千年來我都在想什麼?」

  「……」

  比如該怎麼毀滅人類,以及要怎麼建立只有通靈人的理想世界?

  麻倉葉王看著她。今夜的星辰璀璨無比,漫天銀紗如朦朧綿延的海岸,岸邊閃爍著晶瑩的鹽粒。

  心髒湧上熱燙的感覺,愛意這種東西蠻不講理,完全不會看時機氛圍。她現在需要的是清醒的頭腦,而不是忽然意識到對方沒有說出口的答案之後,忽然栽到柔軟又酸澀的情緒裡。

  「……」沈渡微微垂下目光,「如果我拒絕了怎麼辦?」

  她盯著他鬥篷上的花紋,看著那些黑色的幾何圖案,描繪出起伏的山脈和蜿蜒的河流。

  「那就慢慢來。」麻倉葉王眼神溫柔,聲音也低沉柔和。他微笑著說:「如果說服你要花一千年,那就再花一千年就是了。」

  他頓了頓:「我可以等。」

  「……」

  她說:「那你還真有耐心。」

  「我的時間是無限的。」他提醒她,「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想到說出這句話的人,為了當上通靈王花了一千年的時間不斷輪回。

  沈渡:「感覺稍微有點可怕。」

  「是嗎?」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睛,道,「結果還是嚇到你了嗎?」

  「但是,阿渡。」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托起她的臉,臉上的神情溫柔又平和,「你已經答應過我了。」

  「……什麼?」

  偉大精神是所有靈魂的資料庫,記載著這個星球上的所有記憶。

  場景倒放,她看到了麻倉葉王當上通靈王的那一天,她將臉藏在他懷裡哭的時候,他含著笑意低下頭,問了她好幾個問題。

  「那麼,你還願意陪在我身邊嗎?」

  她抓著他的衣袖,慢慢點了下頭。

  他又補充:「像以前一樣,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嗯。」

  「你願意繼續做我的妻子嗎?」

  「……嗯。」

  「只愛我一個人?」

  「……嗯。」

  「以後不管發生什麼,都只愛我一個。」

  「……」

  沈渡被震撼到了。

  回憶結束,她一臉震驚地看向麻倉葉王,久久無法言語。

  她指指虛空,然後又指向現任神,似乎不知道該譴責哪一個——過去的他還是現在的他。

  「這些是永久的記錄。」麻倉葉王笑道。

  「是絕對,」他慢慢說,「絕對不會消失的。」

  「……」

  好丟人。重看一遍自己當時一無所知的模樣,簡直和公開處刑無異。

  沈渡一下子站起身,但她忘了自己還在屋頂邊緣。

  黑暗的夜色裡,麻倉葉王忽然伸出手,手掌圈住她的手腕,一下子將她拉了回來。

  她踉蹌了一下,跌坐到他懷裡,鼻尖忽然磕到溫熱的胸膛,幸好他沒有戴著帕契族祭司的銀牌,厚實柔軟的布料緩和了衝擊。他松開她的手腕,改而用手臂摟住她的腰。

  「小心不要摔下去了。」麻倉葉王笑了一聲。

  他托住她的後腦勺。她沒吭聲。他摸摸她的頭發,用嘆息般的聲音說:「生我的氣了?」

  好歹把聲音裡的笑意藏起來啊。

  「……老狐狸。」她嘀咕了一聲。

  更准確點說,是有恃無恐的千年老狐狸。

  沈渡坐起身:「你知道我愛你,是不是?」

  閃耀的星辰落下來,落向夜色中的大地。

  「……嗯。」麻倉葉王握住她的手,寬寬大大的皮革手套,一下子就將她的手背全部包裹起來。他摩挲著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微啞的嗓音又低又柔:「我知道。」

  片刻的沉默後,麻倉葉王抬起目光,棕紅色的眼眸明亮奪目,像暗夜中燃燒的篝火,含著星星點點的笑意。

  「所以,你這是答應了嗎,阿渡?」


第89章 平安時代葉王番外

  永延元年(987)那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漫長。

  仲春姍姍來遲,天氣不見轉暖。融化的積雪沒有帶來眾人翹首以盼的春天,只將平安京的道路變得泥濘污濁。

  冬天,結冰的路面讓人寸步難行。冬天消亡後,疫病隨著積雪的消融開始緩慢蘇醒,不管是人類還是動物都未能幸免。

  撿回來的貓瘦骨嶙峋,薄薄的一層皮**貼著空癟的腹腔,隨著微弱的呼吸遲緩起伏。

  「……葉王大人。」式神的聲音讓麻倉葉王回過神。

  立著幾帳和屏風的房間裡,燭火在寒冷的空氣裡微微搖曳。貓窩在大陰陽師的臂彎裡,走向麻倉葉王的那一段路似乎耗盡了它所剩無幾的力氣,它現在連睜開眼睛都很困難。

  仿佛只是為了確認大陰陽師還在,又仿佛只是為了傳遞自己還活著、絕不會如此輕易就向死亡屈服的信念,每隔一段時間,貓都會微微睜開眼睛,安靜地看麻倉葉王一眼,然後才緩緩垂下眼瞼。

  式神端來了一碗溫熱的米湯。

  嗅到食物的味道,貓睜開眼睛,從麻倉葉王的臂彎裡伸出脖子,尖尖的下巴抵著他的手臂外側,似乎下一秒就會從他的懷裡滑下去。

  麻倉葉王沒有養過貓,他的式神同樣沒有經驗。

  貓也沒有被人類撫養的經驗,但獨自生存的貓很懂事,它撐起虛弱的身體,似乎想自己吃飯。

  又瘦又小的一只貓,一只手就抱得過來。左手抱著貓,麻倉葉王騰出右手,舀起一勺米湯。

  貓頓了頓,胡須隨著鼻子輕微抽動,然後它試探性地張開口,舔了舔遞到嘴邊的米湯——

  貓的眼睛變圓了。

  「……好吃嗎?」

  貓晃了一下尾巴,尾巴尖輕輕勾起。

  聽到回應,麻倉葉王柔和地彎起眼睛,微笑著告訴它:「慢慢來,不用急,食物還有很多。」

  屋裡燒著炭火,竹簾垂下,閉合的木板門隔去了寒冷的夜色。大陰陽師抱著貓,從出生起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的貓,沒多久便在他懷裡漸漸睡去,可能是累著了,也有可能是終於安心下來了。

  貓闔著眼簾,眯起的眼縫狹長如彎月。小動物的體溫靠在懷裡,明明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一只貓,抱在懷裡的時候卻十分溫暖,就像一塊小小的木炭,頑強地散發著生命的溫度。

  貓失去了兄弟姐妹,被生下它的母親拋棄。它在賀茂川河畔和屍體終日為伍,盡管如此,貓依然堅強地活了下來。

  它孤獨地活了下來。

  麻倉葉王抱著貓,燭火在地板上投下影影綽綽的痕跡。微弱的呼吸聲在懷裡起伏著,偌大的宅邸裡一時只聽得見貓睡著的聲音。

  平和又安靜。

  寅時,天還未亮的時分,大陰陽師麻倉葉王再次被傳喚入宮。

  車轍泥濘,緩緩碾過宮門前的地面。沒有那麼容易被清理干淨的血跡滲入泥土,松軟的泥沼散發出腐爛的氣味。

  竊竊私語般的心聲,如同黑暗的水泛濫而來。

  「……真晦氣。」

  「是東國的叛亂嗎?」

  「……估計又是百姓上訴。」

  「好困,好想回去睡覺。」

  「一不小心就……那些人就不能死到別的地方去嗎?偏偏在宮門口引起**。」

  「藤原北家的人還是那麼討厭。」

  「右大臣的帽子戴歪了。該不會是偷情到一半匆忙被召入宮的吧。」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會議?好無聊。」

  「……麻倉葉王還沒來嗎?」

  「啊,來了。」

  「某人終於來了。」

  「明明出身低賤,只是被先帝提拔就如此傲慢,簡直不把我們藤原家的人放在眼裡。」

  木盆架起篝火,在大殿前的空地上燃燒。御簾緩緩垂落,遮去了御帳台裡新登基不久的幼帝的身影。內閣的大臣們按照身份地位兩列排開,烏黑的朝服露出朱紅的內袖邊沿。在那烏壓壓的一片人影裡,雪白的狩衣顯得格外醒目。

  身為公卿之首的藤原家兼,似乎正在閉目養神。

  「積雪融化後,出雲國接連大雨數日,彙集的雪水和雨水衝垮了堤壩,在當地造成了嚴重的水災。」

  「……哦,問題是出雲國啊。那不是遠得很嗎?」

  「反正不是京城周邊出現了水患,與我何干。」

  「現任的出雲守不行啊,連自己的領民都管理不好,居然讓他們跑到京城來上訴了。真是廢物一個。」

  「現任的出雲守是藤原京家……不,是藤原式家的人吧。藤原北家的那些家伙,估計又要借題發揮了。」

  「修築堤壩本是為了阻止水患。」藤原兼家身邊的大臣頓了頓,繼續道,「但如今被衝垮的堤壩,反而造成了更加嚴重的災難。」

  黑暗中,無數的心聲如暗河彙聚,沉積、擴散、彌漫成黏稠的泥沼。黑水的邊緣緩緩滲透過來。

  ……本來應該阻止水患的堤壩,到底是推延還是加劇了最終的災難?

  「出雲守不僅對此視若無睹,還繼續調高年貢,最終造成百姓向朝廷上訴國司的苛政,今日在宮門前引起□□,致五人死亡。」

  「來了,果然來了。」

  「接下來是要把藤原北家的人換上去嗎。」

  「在宮門前引起□□的,真的是上訴的百姓嗎?藤原家兼這個狐狸,也真不怕髒了自己的手。」

  「這種時候閉嘴就可以了。」

  「麻倉葉王那家伙,永遠波瀾不驚的樣子真討厭。是在瞧不起我們嗎?」

  「……好想回去繼續睡覺。會議可以結束了嗎?」

  「陛下。」

  暗中翻湧沸騰的心聲,忽然靜止了一瞬。

  藤原家兼睜開眼睛,看向御簾後的身影:「您意下如何?」

  御簾後的身影沉默良久,無聲地攥緊手中的笏板,但還是和往常一樣,將百姓上訴一事全權交給藤原家兼處理。

  現任出雲守被罷免,換上藤原家兼推薦的人選。上訴的百姓明日即刻返程,不得繼續在京中久留。

  「死者要怎麼辦?」

  在座的所有人都看了過來,看向出聲的大陰陽師。

  「……居然將如此污穢的詞語直接說出口。」

  有人以袖掩唇,有人在心底嗤嗤地笑出聲來。那些或怪異或不懷好意的目光,隨著如污水翻湧的心聲齊齊湧來。

  麻倉葉王垂眸看著湧到他腳邊的那些心聲。從始至終,他只是平靜到近乎冷漠地看著,這些年不斷累積疊加,不斷擴散蔓延,仿佛隨時都會滿溢出來的污濁泥沼。

  「枉死的靈魂,說不定會變成怨靈招致禍害。」

  空氣滲入無形的寒意。空地上的篝火嗶啵一聲,晦暗的陰影鬼魅般搖晃起來。

  烏壓壓的朝臣們縮了縮。藤原家兼倒是笑了笑。

  「如果發生了那種事。」他不緊不慢道,「不是還有你們陰陽師嗎?」

  空手而來的流民,最後空手而去。

  回程山高路遠,陷入絕望的流民襲擊了賀茂川河畔的居民,**滅口後卷財逃亡。

  怨恨催生出了鬼,撲向人類的鬼被攔腰斬斷,發出凄厲刺耳的嘶鳴灰飛煙滅。

  狂風平息,瞬間凝成刀鋒的靈力散去。麻倉葉王放下手。跌坐在地的人,驚恐地瞪大雙眼,從喉嚨裡擠出奇怪的嗚咽聲,連滾帶爬地從他面前跑掉了。

  散會時,朝服烏紅的藤原家主和他擦肩而過。兩鬢霜白的老者腳步微頓,如同想要打哈欠一般,微不可察地側過頭來。

  「還請你們陰陽師,繼續在暗中支持朝政。」

  「葉王大人……」隨行的陰陽師,在他抬眼看過來時忽然僵住。

  但是,可怕到令人靈魂戰栗的寒意轉瞬即逝。大陰陽師溫和道:「何事?」

  那名陰陽師看向靠在破敗茅屋邊的屍體。歪垂著腦袋的人早已沒了聲息,褐色的血跡像污水一樣,干涸在衣物都被奪去的軀體上。

  麻倉葉王收回目光:「都葬了吧。」

  不止是這一具屍體,還有那些堆積在賀茂川河畔,許久無人處理的屍骸。

  白晝短暫,夜晚很快再次落下。淅淅瀝瀝,嘈雜喧嚷,時而如水洶湧奔流,時而如泥沼腐爛沉淤的心聲,漸漸如黑暗的海潮聲息消隱,在宅邸玄關合攏的門扉後,在一段又一段曲折空蕩的走廊裡,被他逐漸拋在身後,變成安靜到近乎空曠的回聲。

  快到滿月了。

  殘缺的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不遠處,寺院傳來厚重寂寥的鐘鳴。

  微弱的暖意靠了上來。麻倉葉王低下頭,本來應該在養病的虎斑貓不知何時貼到他身旁,緩慢地朝他眯起眼睛。

  「……喵。」

  沙啞而虛弱的聲音。

  「……是嗎。」麻倉葉王低聲道:「你也是一個人嗎。」

  虎斑貓尖尖的耳朵往後撇了撇,方便他撫摸自己的腦袋。

  貓很瘦,身上沒多少肉,摸起來並不舒服。它低下頭,喉嚨輕輕震動著,反復拿腦袋去蹭他的指尖。

  「那就陪在我身邊吧。」

  貓抬起頭。

  麻倉葉王眼神柔和地看著它。銀色的月光如海水漫過空蕩蕩的庭院,廊檐下的青銅燈在寂靜中投下朦朧的光影。

  他微笑著說:「你覺得股宗這個名字怎麼樣?」

  ……

  ……

  做夢的時候,會夢到母親。

  撫摸著自己臉龐的手,被大火燒到焦黑的手。

  母親的死有意義嗎?人類的存在有意義嗎?

  每日都在思索的答案,逐漸被心中無聲的泥沼淹沒。

  殺掉害死母親的凶手,心裡的憤怒也沒有消失。不管過去多久,不管他這些年如何觀察,以最寬容的心去體諒人類的軟弱,人心的黑暗也不會改變。

  相比之下,貓的靈魂反而更加高潔。

  人類這種東西,到底是為了什麼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為了將彼此踩在腳下嗎?為了無聊的權利和貪欲,擅自妄為地破壞一切嗎?

  為了肆意踐踏他人的珍視之物嗎?

  宮裡的櫻花開了。

  賞櫻的和歌筵上,宮人們搭建舞台,鋪上紅毯,立起金漆屏風。淺緋的櫻花如雲霧彌漫,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櫻花落入碟中,清酒蕩開漣漪。

  衣著寒酸的下級官員,在眾人譏笑的目光中,強忍淚意灰溜溜地退下。

  「真是不知好歹。」

  世界恢復本該如此的光鮮亮麗,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缺席的空位。

  黑暗的水聲漲潮了。這些年,一直在漲潮的暗河不斷淤重彌漫,如同污血流淌,渾濁似沒有邊界的泥沼。

  泥沼腐爛了,腐爛的屍體釋放出可燃的沼氣,只需最微弱的火星便能立刻擦燃,蔓延成熊熊燃燒的火海。

  無數的聲音擠壓著耳畔,頭疼欲裂得讓人想要嘔吐。

  迎面而來的侍衛噤若寒蟬地讓開道路,曲折的宮廊不斷重復。

  回過神來時,已經來到宮裡最偏僻的一角。

  空無一人的房間,寂靜的陽光透過門縫照進來,在木地板上映出一條細細的金線。

  ……

  已經是春天了。

  經過漫長的嚴冬,盛開的櫻花帶來了春日的暖陽。

  吵鬧沸騰不休的心聲,忽然都消失了。世界變得安靜下來。

  很遠很遠的地方,篳篥和龍笛的樂聲如絲拉長。他最先聽到的是門框松動的聲音。然後才是忽然出現的陌生心聲。

  門外起了風。

  櫻花窸窣輕吟著,在風中搖動起來。淺緋的花瓣如吹雪離開枝頭,順著門縫飄進來。地面上的那條金線逐漸擴大,如折扇徐徐打開。

  麻倉葉王頓了頓,在那個瞬間轉過頭。

  抬起眼簾,春日的陽光恰好此時落入眼裡——

  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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