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3-10-25 10:53
第1章 預兆(一)
晚春時節。
臨近畢業,清水櫻所在學校組織的這次休學旅行的地點,是山裡一個櫻花環繞的溫泉莊園。
「說起來,櫻的名字剛好契合了這次溫泉旅行的景色呢。」
雖然白天他們又會恢復成同學間的安全距離,但這並不妨礙出發前夜五條悟在床上親昵地摟著她調笑。
可即使身體有著再如何親密的關系,他們到底不是情侶。
去溫泉會館的路上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同學們閑著也是閑著,有人提議聯機打游戲,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響應。
「櫻也一起來呀?」
清水櫻正在聽歌,聞言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淺笑道:「我就不來了,我游戲打得不好,還是你們玩吧。」
同學們聞言也不勉強,一行人很快就沉浸其中,時不時爆發出游戲勝利的尖叫或失敗的嘆息,並伴隨嫌棄的埋怨和互相甩鍋的聲音。
清水櫻保持著淺笑,安靜地看著他們。
溫泉會館位於半山腰,車子盤旋而上,陽光順著風飄過林間間隙,透過窗戶照進來。
他額前的碎發被微風吹得輕拂,面容在陽光的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像是又贏了一局,臉上帶著「你們弱爆了」的挑釁笑容,氣得其他人差點引發一場圍毆。
但就算所有人圍毆,也打不過他吧。
畢竟,他是最強的五條悟啊。
她漫無邊際地想。
清水櫻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但是從始至終,他並沒有看她一眼。
她喜歡的這個人,出生於御三家,是最強的咒術師,強到顛覆咒術界的平衡。
他身姿挺拔,容貌俊美,家世優越,能力極強,除了性格惡劣以外簡直毫無弱點。
她愛了他很多很多年,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到如今的同窗同學,仔細算算,已經十年有余了。
可是,就像清水櫻十年如一日地愛他一樣,他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愛她。
和他相比,她太普通了,沒有強大的咒術也沒有優越的天賦,除了美貌過人以外並沒有其他可取之處,連性格也是平淡無奇的溫柔綿軟,所以他不喜歡她,好像也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但她還是愛他。
無可救藥地愛他。
她愛他愛到可以忍受沒有任何緣由地陪他上床,只要他想,她從來沒辦法拒絕。
但他還是不愛她。
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名號都吝嗇於給她,她不是他的未婚妻,不是他的女朋友,甚至不是他的曖昧對像。
至少在所有人眼裡,他們只是從小一起長大,感情還行的青梅竹馬。
其實並不是沒有過機會,至少在最開始,年幼的清水櫻確實是以他未婚妻的名義被五條家收養,他們是有過婚約的。只是十四歲那年,五條悟第一次向本家提出了解除婚約的要求,態度冷漠而決絕,為此和五條家翻臉也無所謂,之後的五年他用行動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一件事實——
「我不可能娶你。」
他不可能娶她。
這是清水櫻在門外聽見他對本家長輩們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
那天晚上,她整夜失眠。
其實她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家世和能力,與「五條家家主夫人」這個身份並不匹配,她並沒有奢望能真的成為五條夫人,獲得並不屬於自己的一切——她原本以為「解除婚約」這個要求會由某位五條家的長輩提出。
她只是沒想到提出的人會是五條悟。
從那天起,她就沒有再做過嫁給他這個夢了。
但或許,男人總是能把愛和性分開看待,對他來說,不喜歡她和睡她好像是不相關的兩件事。
而她還要在他面前拿出畢生最好的演技,就像他不對她抱有任何微妙的感情一樣,清水櫻也要假裝沒有對他有任何超出朋友以外的情愫……可是、可是——
可是她明明愛他。
暗戀這種東西就像是飲鴆止渴,明明知道繼續下去遲早會死,明明知道自己就算戀火焚心對方也還是雲淡風輕,卻還是不能不心甘情願地飲下毒藥。
甚至害怕,就連為此去死的資格都失去。
她望著他陽光下半明半昧的側臉,他纖長的睫毛微微垂下,半遮蓋住了寶石般的藍色眼眸,睫影瀲灩。
耳機裡的音樂正播放到副歌部分,她思緒紛雜。
「清水同學,我可以坐這裡嗎?」
身旁突然傳來的溫和男聲把清水櫻從紛雜的思緒中拉了出來,她轉過頭,出現在她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是夏油傑——五條悟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同窗三年的同伴。
進入學校以後,她和五條悟的關系不再像兒時那麼親密,他有了志趣相投的好兄弟夏油傑,她也有了關系非常好的閨蜜家入硝子。
雖然和夏油傑不算很熟,但看在同窗的情分上,他們仍然是見面會友好打招呼的關系。
同學們都在前排玩,清水櫻坐在後排,身邊還有很多空位,實在沒有什麼理由拒絕,況且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拒絕的:「當然可以。」
「謝謝。」
他在她身旁落座。
她的注意力短暫地從五條悟身上移開:「夏油同學怎麼過來了?不和大家一起玩嗎?」
「太吵了。」
他言簡意賅地回答她。
清水櫻看著前方打游戲打到群魔亂舞的場面,忍不住笑了一下。
「吃藥嗎?」
「什麼?」她一愣,下意識以為自己聽錯了。
「暈車藥。」夏油傑遞給她兩顆紅白色的膠囊和一瓶水,「你不是在暈車嗎?」
「你怎麼知道……」
「臉色這麼蒼白,上車以來一次手機都沒看過……」他單手撐著頭,看向她,「拒絕大家打游戲的邀請不是因為玩得菜,是因為你暈車吧?」
真是敏銳的觀察力。
「……謝謝。本來應該出發前服用的,但是今天早上……」她頓了頓,「今天早上起得稍微晚了點,忘記了。謝謝你,夏油同學。」
她低聲道謝,接過他遞過來的暈車藥,吞服下,上車以來一直感受到的頭暈惡心似乎稍微好了點。
「夏油同學也暈車藥嗎?」
「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清水櫻想了想,「就連我這樣暈車的人,也會忘記……不暈車的人,應該一般不會隨身攜帶暈車藥吧。」
他好像是微笑了一下:「這只能說明清水同學太迷糊了哦。畢竟即便是不暈車的人,也會帶著以備不時之需的。」
「誒?原來是這樣……」
她第一次發現夏油傑和五條悟並不同,雖然兩人都是俊美帥氣出類拔萃到讓人有距離感的少年,但相比性格惡劣的五條悟,夏油傑沒有像他一樣難以接近,反而是個很能聊得來的人。到溫泉會館兩個小時的漫長車程,竟然就在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不知不覺度過了。
托了暈車藥的福,下車時清水櫻精神還算好。
臨近夜晚,到溫泉會館的第一個活動自然是泡溫泉。這家溫泉會館不存在男女混浴的情況,所以男女生是分開活動的。
「一會兒見,夏油同學。」
「嗯,一會兒見。」
告別了夏油傑,她走向自己在會館裡的房間,快速洗了個澡,換上浴衣,然後准備找家入硝子一起去溫泉。
只是剛一出浴室,清水櫻就愣住了。
姿態放松地躺在她床上的人即使用報紙蓋住了臉,過於優越的大長腿還是讓人一眼辨明了身份。
「……你怎麼在這裡?」
「我不能來這裡嗎?」五條悟扯掉報紙,從床上坐起來,笑盈盈地打量了她一圈,「浴衣很襯你,我的眼光果然很好。」
她穿的這件白底櫻花紋的浴衣,還是出發前他送給她的。
雖然誇她的同時不忘誇自己,他這句話還是讓她有些臉頰發燙,但她很快抓住了重點:「這是我的房間,你當然不能出現在這裡,被其他人發現了怎麼辦?而且男生那邊不用泡溫泉嗎,你怎麼有時間過來?」
「溫泉池出了點問題,還在調整,閑得無聊我就來找你了啊。」五條悟伸手摟住她的腰,微微用力一帶,就讓她毫無反抗之力地陷進了床裡。
今天的他和往常……好像不太一樣。
清水櫻一時間有點懵,回過神來已經被他壓在了身下,就連纖細的手腕也被牢牢握住,壓在臉龐,力氣懸殊過大,根本讓人連反抗的念頭都升不起來。
他摘掉了墨鏡,白色的碎發下是漂亮的藍色眼眸,唇角微微翹起,他輕松地扯掉她腰間的系帶,任由浴衣整個散下來,懶洋洋地低聲笑了一下:「浴衣很襯你,不過——果然還是什麼都不穿的樣子最漂亮。」
他離她太近,以至於說話時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輕微震動,近在咫尺的曖|昧話語讓她的耳廓瞬間紅了起來,熱氣一直蔓延到臉頰。
他纖長的眼睫,修長有力的手指,低頭時跟隨滾動的喉結……這一切,都蘇得人腿軟。
但是……
「……現在不行。」他伸手握住她的腳踝,曖昧地向上,清水櫻咬住唇,斷斷續續地拒絕他,「今天真的不行……」
「哦?為什麼?」
他顯然並不把她的拒絕放在心上,並沒有停下,反而變得越發放肆了起來,浴衣在他沒有控制力度的情況下,直接被撕碎了一個很大的口子,被他隨意地,毫不在意地,扔在了地上。
太粗暴了。
她偏過頭,躲過他的吻:「……我不舒服。我今天暈車,我真的很不舒服。」
「是嗎?」他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柔軟的臉頰,帶著點憐愛意味似的,然而下一秒,卻捏住她的下巴,強行轉過她的臉,剛才沒能落下的吻,直接而凶狠地落在了她的唇上,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讓她覺得「他和平常好像有些不一樣」的感覺越發強烈,終於在這一刻到達了頂峰。
某種壓抑的情緒,似乎也快到了爆發的極限。
他咬著她的唇,略微用了點力,她聽到他說:「是在騙我吧?暈車什麼的——既然這麼不舒服,怎麼還有精力和傑聊了這麼久?不是一路上都聊得很開心嗎?不舒服果然只是騙我的借口吧?」
什麼一路上都聊得很開心?他莫名其妙發什麼瘋……
只是還沒來得及反駁,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的腿就被強行分/開了。
察覺到他想做什麼,她怕得整個身子都繃緊了,雙手有些無措地攀在他的肩上,小聲道:「現在真的不行,我等會兒要和硝子去溫泉,時間不夠的……」
他唇角微微翹了翹,不知道她哪句話說對了,他看起來好像心情突然好了一點,所以惡劣的本性又顯露出來了:「那你求我。」
清水櫻知道他一向吃軟不吃硬的,反抗是沒有用的,只好軟軟地求他:「求求你了……」
「要不是我離你近,真聽不到你在說什麼。」他被她小奶貓似的音量逗笑了,邊笑邊親了親她的側臉,「我不管,既然要我現在放過你,那你今晚必須補償我。」
她漲紅了臉,一半羞的一半氣的,為什麼他沒睡到她還要她補償呀!哪有這麼耍流氓的!
可是如果拒絕,她相信他絕對做得出現在就找她要「補償」的事。
她咬著唇,剛想開口,房門外突然傳來的一聲悶悶的敲門聲。
「櫻?」
五條悟低頭俯視她,他微微挑了挑眉。
門口是見櫻一直沒有出去,所以只好來找她的家入硝子:「櫻?你准備好了嗎?」
如果被家入硝子發現五條悟在她房間,他們還是這麼曖昧的姿態……
清水櫻臉色蒼白了一點,連忙回應她:「我沒事,我剛剛洗完澡,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硝子你不用等我,先過去吧……」
「真的沒事嗎?」家入硝子擔憂道,「櫻,你聲音聽起來好啞,是感冒了嗎?」
五條悟把頭埋進她的頸窩,悶笑了幾聲。
她嚇得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不,我——」
像是為了報復她捂住他的嘴,他突然壞心地在她鎖骨上咬了一口,真是猝不及防防不勝防——還好清水櫻及時反應過來,壓住了喉嚨裡的聲音。
「櫻?」家入硝子繼續敲門,「你真的沒事嗎?需要我進來幫忙嗎?」
「我沒事!」清水櫻捂住被咬的地方,勉強說完一整句話,「硝子你不用管我,你去和前輩她們彙合吧,我馬上就來找你們。」
「……好吧。如果有什麼事,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哦。」
家入硝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五條悟笑了起來,輕輕捏了捏她柔軟的臉頰:「這麼拙劣的謊言,你自己信麼?」
她望著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突然有些恍惚。
總是這樣……即使語氣再怎麼溫柔,動作再如何親昵……
她也從來不覺得離他有多近。
第2章 預兆(二)
等到清水櫻好不容易趕去溫泉,已經過去有一段時間了。
「櫻你好慢哦。」
「等你好久啦,快來快來!」
同伴們早已泡在溫泉裡了,冥冥和庵歌姬熱情地招呼她過去,家入硝子坐在她們旁邊,見自己閨蜜來了,遞給她一杯西瓜汁。
清水櫻脫下穿在外面的浴衣,踏進溫泉裡。
煙霧繚繞,夜晚視野模糊,沉下去足足及脖子的水位,可以替她掩蓋掉許多不能示人的痕跡。
前輩們顯然也沒能看清什麼,只是照常感嘆了一下她過人的身材就開始閑聊。
冥冥:「再過不久,櫻和硝子就都要畢業了吧?想好以後要做什麼了嗎?」
清水櫻所就讀的學校是全日本唯二兩所咒術學校,學校位於東京,全名是「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專門培養對付咒靈的咒術師。畢業之後的學生會從事的工作往往也都與咒術相關,不是祓除咒靈,就是對付居心不良的詛咒師,留校成為老師教導學生的也不在少數。
冥冥和庵歌姬是她們的前輩,比她們大一級,一年前就已畢業。庵歌姬去了另一所位於京都的咒術學校當老師,而冥冥則選擇成為咒術師。
家入硝子顯然是很早就想好了自己將來的安排:「我會選擇留校當校醫,在此之前先去考個醫師執照之類的。」
「櫻呢?我沒記錯的話,櫻和硝子都是少有幾個擅長用[反轉術式]進行治療的人吧。櫻畢業後也打算留校嗎?」
清水櫻有短暫的遲疑:「……可能吧。」
「你和硝子都打算留在東京的學校嗎?」庵歌姬說,「不如櫻來我們京都吧?京都的學校正缺少會治療的咒術師。」
冥冥笑:「歌姬,你直接這樣挖人沒用的。與其說服櫻來京都,不如去說服五條君也許效果會更好哦。」
聽出學姐的言外之意,清水櫻有些窘迫。
「哈——?!」庵歌姬沒聽出冥冥話語下的調侃,聞言嫌棄道,「我才不想去找那個性格惡劣的家伙。」
……於是話題順理成章地拐到了「五條悟那家伙長得帥實力強大又高又有錢為什麼還沒有女朋友」——「一定是他性格過於糟糕沒女生能忍」的批判大會上。
清水櫻和家入硝子都沒有說話。
「誒等等,這個是什麼?」
庵歌姬突然湊近,好奇地看著清水櫻的鎖骨:「這個紅色的印記……」
紅色印記?
她心裡緊了一瞬間,肯定是五條悟那個混蛋剛才咬的時候留下的……
「是蚊子。」安靜了很久的家入硝子突然出聲,「……昨天被蚊子咬的,櫻醬找我借了驅蚊水,但是好像沒什麼用。」
「快入夏了,這幾天蚊子的確已經開始猖獗了。」
前輩們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便忘記了這件事,轉頭提了另外的話題。
清水櫻握住果汁的手指有些僵硬。
……昨晚,她並沒有找硝子借過驅蚊水。
*
泡完溫泉,回大廳的路上,像是有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樣,清水櫻和家入硝子同時落後於兩位學姐,直到前方徹底沒有了人影,才停下來。
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清水櫻還開了口。
「……你都知道了?什麼時候?」
「之前只是一直覺得有點懷疑,今天才算是確認吧。」家入硝子按住額角,似乎感到非常頭疼,「是五條君?不,是我蠢了,除了他還能有誰……但其實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啊,你們談戀愛是很正常的,老師同學都不會多說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費心瞞著大家呢?」
「因為……」即使只是在心裡重復一遍這段話,她仍然感到一陣被針刺痛般的錯覺,「因為,我們沒有在談戀愛。」
「沒有在談戀愛?」家入硝子下意識重復了一遍,她喃喃了幾句,「你們、難怪……」
「什麼時候開始的?」
「……半年前。」
「不談戀愛是他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她沉默著,不回答。
「我明白了。」家入硝子點了點頭,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爆發了,「太過分了,他什麼意思啊!雖然五條君平時在我心裡也不是什麼好人!但我實在沒想到他能人渣到這種地步!」
「那……那你呢?」氣憤過後理智回爐,到底還是對朋友的關心占了上風,家入硝子擔憂地看著她,「櫻,你是被他脅迫了嗎?你別擔心,即使他再強,也不可以做這種強迫別人的事……」
「沒有。」她白著臉,輕聲說,「沒有強迫,我自願的。」
「為什麼……」家入硝子完全無法理解,「你這麼美,性格這麼好,只要你想,願意和你談戀愛的人能從這裡排到東京塔,為什麼……」
她卡在了一半沒有再說下去。
其實不需要問為什麼,櫻能忍受在不談戀愛的情況下,還繼續和他保持這種關系,原因是什麼……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可是……」家入硝子欲言又止。
她勉強笑著打斷了家入硝子的話:「我知道他不愛我,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
她們到達大廳的時候,同學們已經聚在一起開始玩游戲了,家入硝子挽著清水櫻加入其中,她臉上帶著笑,似乎和平日裡沒什麼區別,只是清水櫻卻莫名覺得有些不安。
幾局過去,輪到加入硝子當國王,而恰好被她抽中回答問題的,卻是五條悟。
「真巧誒,是五條君。」硝子臉上帶著溫和的笑,「那現在開始提問啦,因為是游戲嘛,所以如果有問得不恰當的地方,希望五條君不要介意哦。」
「誒——?」他懶洋洋地拖長了尾音,「那我倒是有點好奇是什麼問題了。」
「問題很簡單。五條君有女朋友了嗎?」
清水櫻的手指微微停滯了一下。
然後就聽見他漫不經心的語氣:「沒有哦。」
「那有喜歡的人嗎?」
五條悟笑了一下:「這是第二個問題了吧。真心話可是只用回答一個問題的哦?」
「不過回答你也無所謂。」他隨意地把手中的牌翻過去丟在地上,「我沒有喜歡的人。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沒有喜歡的人。】
【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為什麼在聽到他的回答的時候,還是會覺得……難以呼吸呢?
僅僅是維持著表面的得體,就幾乎要用盡所有力氣了。
她眨了眨眼,明明應該有眼淚的,奇怪的是,眼眶卻干澀到了極點。
或許是已經習慣了,到了此刻,就連心痛也麻木。
又一局洗牌結束。
「太棒了!這次我是國王!」後輩灰原雄是個愛玩鬧的男孩子,第一次抽到國王牌顯然非常激動,「國王命令:請紅桃Q和紅桃K玩pocky game,輸了的人要接受懲罰哦。」
pocky 是一種長條棍狀的餅干零食,pocky game由此衍生而來,通常是選出兩個人,分別從兩頭開始吃同一根pocky,先松口或先咬斷pocky的人就算輸了,輸的人會有相應的懲罰——喝完一整瓶櫻桃醋。
玩游戲的途中一不小心兩個人就會吻上,所以這個游戲也因為非常曖昧——在學生當中廣受歡迎。
「哦哦噢噢噢哦哦是這個游戲!好期待好期待!」
「說是這樣說,但是會不會不太好啊?萬一抽到的人有正在交往的對像呢?」
「開什麼玩笑!在座的大家哪個不是單身狗啊!」
「哈哈哈哈說的也是……」
「話說回來,紅桃Q和紅桃K分別是誰?」
「紅桃K。」
夏油傑翻開了手裡的牌。
「紅桃Q呢?誰是紅桃Q?」
清水櫻這才回過神來,她有些機械地翻開手裡的牌:「是我。我是紅桃Q。」
話音一落,她突然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妙。
……等等。
那這樣說來,不就是……她和夏油傑玩pocky game?
周圍的起哄聲已經響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第一反應是看向五條悟所在的方向。
但他沒有看她。
就好像……他其實根本不關心,她是不是要和他最好的朋友玩這個曖昧至極的游戲一樣。
加入硝子突然開口:「櫻是女孩子,和夏油同學玩這個游戲不太好吧?」
「就是要一男一女才好玩呀!硝子學姐,現在都什麼時代了,不要那麼保守啊!」
「但是——」
「櫻學姐都還沒有拒絕呢,硝子學姐不要著急嘛。」
這一下直接把話給堵回去了,家入硝子看向她的眼眸裡透著幾分無奈,似乎想說自己也幫不上她的忙。
「不過,如果有喜歡的人,玩這個好像的確不太好。」
「夏油君肯定沒有喜歡的人啦,他能喜歡誰?五條君嗎?」
夏油傑:「……前輩,請不要講鬼故事。」
「傑沒有,不代表櫻沒有吧?」
五條悟突然說。
他笑盈盈地注視著她,眼裡卻沒有笑:「而且櫻的身體好像不太舒服,玩這個游戲有點勉強吧?」
我——
開口的衝動停在了最後,清水櫻腦海裡浮現的,是他輕描淡寫否認的場景。
【我沒有喜歡的人。】
【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她閉了閉眼。
周圍都是同伴們期待的目光。
沒必要……因為個人情緒掃大家的興。
「……沒有。」
她睜開眼,沒有再看他,只是慢慢地說:「我……沒有喜歡的人。玩這個游戲,也並不勉強。」
「那還等什麼?快開始快開始!」
圍觀群眾已經是迫不及待了。
她拿出一根pocky,將其中一端咬在嘴裡,但並不咬斷,只是等著夏油傑咬住另一端。
帥氣程度並不輸五條悟的臉在她視線裡逐漸放大,僅僅由一根pocky連接,她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其實,櫻桃醋也並不是多麼過分的懲罰對不對?只要她想,分明可以現在就咬斷pocky。
可是,如果在這裡認輸,就像是在另一種意義上輸了一樣。
至少現在,她沒有辦法立刻咬斷它。
好像咬斷了,就證明了什麼似的。
巧克力味的pocky融化在嘴裡,奇怪的是她卻吃不出任何甜味。
可能是巧克力本身,太苦了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周圍已經沒有了起哄聲。
就像五條悟嘴角的笑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的一樣。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距離越來越近的兩個人,一貫吊兒郎當的人,臉上卻一反常態地沒有任何笑意,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離吻上,也不過幾寸的距離。
她好像聽見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哢嚓——」
突然響起pocky斷裂的清脆聲。
在她還處於愣怔期的時候,夏油傑已經叼著斷掉的pocky去拿櫻桃醋了。
「是我輸了。」
他說。
隨即打開瓶蓋,一飲而盡,清水櫻只能看見他揚起的脖頸和跟隨滾動的喉結。
被瓶身遮住了臉,所以她看不清他現在是什麼表情。
因為她的視線在夏油傑身上,所以同樣的,她也錯過了另一個人此刻的神情。
第3章 預兆(三)
清水櫻借口去衛生間,撇開眾人去庭院裡透氣。
庭院裡栽種著大島櫻、寒緋櫻、雛菊櫻等等品種不一的櫻花樹。
最美的枝垂櫻如瀑流下,滿月高懸夜空,風過櫻落如雪。
櫻花花期將過,快到夏季了。
她的臉頰突然被灌裝飲料冰了一下。
是——
她轉過頭,看見來人的瞬間,幾乎脫口而出的名字被她咽了下去。
……不是他。
或許是察覺到她一瞬間的失落,夏油傑把可樂遞給她:「怎麼,你以為我是悟嗎?」
清水櫻微微搖了搖頭。
「夏油同學怎麼在這裡?」
「借口去衛生間,出來透透氣。」他跨坐在欄杆上,「只是沒想到剛好抓到一個同樣出來透氣的同伴。」
她笑了起來,握住可樂,又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那個,櫻桃醋……」
「還好,不算太難喝。」
一時間沉默下來。
「……謝謝你。」她低聲說。
「謝我什麼?」他側過頭看她。
「暈車藥,還有櫻桃醋也是……我知道剛才是你讓我贏的。」
「嗯……看來還不算太遲鈍。」夏油傑笑了起來,干脆地接受了她的感謝,「不客氣,清水同學。」
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和態度和她說話。
就仿佛他們已經非常熟稔了似的。
清水櫻看著他的笑,心裡突然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在什麼時候,他也曾經用同樣的語氣同樣的態度對她說話對她笑一樣。
但,她又確信他們以前並沒有過這樣的對話。
她一時有些組織不好語言,就像年幼時嗅過的庭院花香,就像孩提時聽過的八音盒,那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縈繞在身邊,卻又轉瞬即逝。
在她不記得的時候,她難道曾經見過他嗎?
*
但很快,清水櫻就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因為當晚她在自己的房間裡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不速之客不僅不請自來,還送了她一籃櫻桃。
櫻桃是這個季節吃的嗎?如果是反季水果……不會很酸嗎?
悟是甜食黨,不喜歡吃酸的呀。
而且重點是為什麼要帶一籃櫻桃來見她?
清水櫻眨了眨眼睛,有點懵。
庭院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就連房間裡也彌漫著淡淡的水氣。
「櫻桃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不喜歡吃酸的嗎?」
她困惑地問。
「啊,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聲音幽幽道,「從剛才起就特別想吃酸的呢。」
清水櫻:?
她跪坐在床上,手下意識地搭在他肩上,腰間被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摟著,另一只手已經在她分神期間,悄無聲息地溜到了別處。
她頓時羞窘了起來:「嗯……要不我們先吃櫻桃吧?」
看出她想拖延的意圖,他摟著她的腰,不動聲色地盯了她幾秒,然後彎了彎唇角:「好啊,那你喂我。」
雖然覺得有點幼稚……但她一向不太會拒絕他的要求,所以還是乖乖地拿過一顆櫻桃,摘下櫻桃梗,放進他嘴裡。
櫻桃已經被洗得干干淨淨,色澤鮮亮瑩潤,雖然吃起來可能有點酸,但至少看起來讓人很有食欲。
「唔。」他含過櫻桃,握住她遞來櫻桃的手腕不肯放,在她懵懵的視線裡惡劣地衝她笑了起來,「不對哦,我可不是讓你用手喂我。」
……
…………
………………
「混蛋!」
「變態!!!」
清水櫻從小被養在御三家之一的五條家,受的都是嚴格的禮儀教育,性格溫柔軟糯,也就導致了她幾乎從不和人起爭執鬧矛盾,連髒話都不會說。
能罵出口的最過分的詞也不過是「混蛋」。
即使是這個詞彙,在今晚之前,她也從來沒對誰說過。
但不愧是五條悟,在今晚不僅成為了她口中唯一的「混蛋」,甚至破格升級為了「變態」。
「你太過分了……」
「不就是吃個櫻桃嗎?」面對她的控訴,他顯得饒有興致,「我哪裡過分了,說來聽聽?」
說來聽聽?
這、這怎麼說得出口!
即使是清水櫻也被他過於不要臉的態度給噎住了:「……變態!!!」
她眼眸裡還帶著水光,眼角也有些泛紅,罵起人來委實沒有什麼氣勢,五條悟不僅不生氣,甚至還親昵地吻了吻她柔軟的臉頰:「你說我變態我倒是沒意見,但你不覺得變態會有意見嗎?」
第4章 預兆(四)
惡劣歸惡劣,但五條悟到底不是個床品差勁的男人,至少不會做出完事後直接丟下女孩子瞬間入睡這種操作。
清水櫻被他摟住腰抱在懷裡,及腰的淡金色長發被他拿住一綹,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樂此不疲,柔軟的發絲從指間輕巧滑落,仿佛握不住的金色流沙。
她有些困了,便閉上了眼。
這種時候的五條悟總是格外溫柔好說話,就算她不理他自己一個人睡了,他也不會生氣。
睡意上湧,她很快進入了夢鄉。
當天晚上,清水櫻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一排郁郁蔥蔥的白色鴿子樹。
正值初秋,熱意已然散去許多,寒蟬聲聲,晚風吹過,帶走僅剩的一絲燥熱。
夢裡的她還是小孩子的模樣,笑鬧著從鴿子樹下跑過,跟在身後的男孩看起來比她略大一些,溫柔且無奈地讓她「慢一點」。
她衝他撒嬌,然而轉眼就爬到一棵最高大的鴿子樹上。
她站在鴿子樹的枝干上,望著遠方水平線的盡頭,呆呆地看著橘紅色的夕陽在絢爛的火燒雲中一點點沉入地平線。
天空位於白天和黑暗的交界線,像是被一位用筆隨意的狂放畫家塗抹上繽紛色彩,神秘深邃的紫色和被柔霧暈染過的淡粉色混合在一起,美得仿佛一場幻境。
「是『茜空』呀。」小小的清水櫻望著天空,不由發出感嘆,她激動地低下頭招呼下面的男孩子,「傑!快來看!是『茜空』!好漂亮呀!」
【注:「茜空」(やろゼキヘ),日語中一個很唯美的詞彙,意味秋天日落時候被晚霞染成淡橙紅色的天空。清水櫻的眼睛就是這種顏色。】
他抬起頭,望進她仿佛被層層暈染過的有著茜空顏色的眼眸中,對她笑了起來:「是啊,很漂亮。」
「櫻,下來吧,我們該回家了哦。」
她聽見他的呼喊,應了一聲,然而或許是同個姿勢保持了太長時間,剛動身就感覺腿突然一麻,整個人失去平衡,直接從樹上栽了下去。
清水櫻害怕得閉緊了眼,下一秒,卻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下次不要再爬這麼高了,很危險的。」
男孩子把她放下來,不放心地叮囑道,溫柔中帶著一點點的嚴肅。
夢裡的她卻毫不在意地撲進他的懷裡:「沒關系!我知道傑一定會接住我的!」
她從夢中驚醒了。
……
從匪夷所思的夢境裡醒來,清水櫻頓時陷入了極其尷尬羞恥的情緒中,緊接而來的就是疑惑和茫然。
她怎麼會夢到夏油傑?
而且很顯然,不是少年版的DK傑,而是幼年傑。
夢裡的他大概八、九歲的模樣,和她關系親密,「一起回家」這句話如果沒理解錯,夢境裡的他們似乎是很親近的關系。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分明是五條悟,她八歲時就被五條家收養,此後一直和他一起在五條家生活,怎麼可能在八、九歲時認識夏油傑?
雖然她也明白,夢境一向就是這麼光怪陸離不講邏輯,很多人都會夢見各種奇奇怪怪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事,不必太過糾結於此。
只是這個夢實在是……太真實了。
真實到,連鴿子樹樹葉的紋理都清晰可見。
【……算了,可能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境吧。】
清水櫻想。
掛在牆壁上的石英鐘正好指向凌晨三點的位置,她有些口渴,起身去倒水喝,只是腰軟到有些難受,她才發現原本睡在一旁的五條悟已經不見蹤影了。
……是已經離開了嗎?
她心裡湧起一絲淡淡的失落。
白色的窗簾外月影重重,隔著落地窗,她模模糊糊能聽見陽台上傳來的聲音,五條悟似乎正在打電話。
這麼晚了,他在和誰通話?
清水櫻聽不清楚,更何況良好的教養讓她不願意去偷聽別人的通話,她重新回到床上,剛要躺下,就聽到他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似乎被對面的人所說的話給激怒了,夾雜著冰冷的怒意,以至於她能清楚地聽見他的每一個字。
「……讓那群爛橘子最好死心,少耍手段,我說過我不可能娶清水櫻吧?」
「理由?沒有什麼理由,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剩下的話她聽不見了,因為僅僅只是聽清這兩句態度決絕的話,她大腦裡就已經一片空白和嗡鳴。
已經是早就知道的事實,為什麼要一遍又一遍地讓她聽見他親口說出來,讓她一遍又一遍清醒地回顧?
如果沒有醒過來就好了。
如果沒有聽見過這些話……就好了。
她呆呆地想,手腳一片冰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窗台上的人結束了通話,走進來,他微微怔了一下:「怎麼還沒睡?」
「有些口渴,起來倒了杯水喝。」
她低聲說。
清水櫻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淡金色長發散落在鎖骨和肩上,白色的睡裙讓她看起來非常柔弱嬌小——其實在日本這個國度,清水櫻一米六八的身高在普通女孩中絕對算不上嬌小,甚至可以說得上高挑——但是五條悟身高190+,在他眼裡,168的清水櫻確實很嬌小。
呆呆抱著被子的樣子也很讓人憐愛。
剛才通話所帶來的怒意不知不覺散了些,他看向她的眼眸略微軟了一點:「明天還有訓練,早點睡吧。」
他把她摟進懷裡,打算像之前一樣躺下休息,然而卻被一雙手輕輕抵住胸膛,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
五條悟微微一怔:「……怎麼了?」
清水櫻還被他半抱在懷裡,她神情依然安靜且柔軟,只是望著他,低聲道:「悟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這句話問得很奇怪。
以前這種夜晚……他們從來都是一起睡的。
她明明應該已經習慣。
他略微挑眉,反問:「我不應該在這裡嗎?」
清水櫻並不正面回答他的話,只是低聲說:「沒有事了的話,悟君就離開吧。如果明早被其他人發現你不在自己房間,不太好解釋。」
看起來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做法,很符合清水櫻一貫為他著想的作風。
但他聽出了話語中的拒絕,方才還依賴地趴在他懷裡入睡的人會突然推開他?
這分明是委婉的逐客令。
還有她剛才叫他什麼來著?
「悟君」?
加了敬語,真是新鮮的說辭。
她還從來沒有這麼疏離地叫過他。
他想。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孩會突然鬧別扭——不過,如果她以為他會因此去哄她或者探尋她別扭的原因——那就太天真了。
雖然這樣想著……但不知道為什麼,剛才因為她才平息躁意的心火,似乎又有復燃的跡像。
自己心裡煩躁不爽,當然不能讓別人開心——五條悟隨手把外套搭在肩上,臨走前,他對她揚了揚嘴角:「你說得對。畢竟以我們的關系,只用做「正事」就夠了——結束後確實沒必要一起睡。」
他離開房間,夜風替他順手帶上了門。
第5章 預兆(五)
他走了。
清水櫻怔怔地坐在床邊,低頭盯著地板上發呆,月色如水,映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讓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月光還是夜露凝結成的白霜。
她後半夜始終轉輾反側,睡得很不安穩,最後半夢半醒間,她夢見了五條悟,他們八歲那年初見的場景。
彼時她父母剛離世,五條家的人找到她把她接回了本家,負責護送她的都是神情冷漠肅穆的大人。沒人哄她,沒人和她說話,也沒人向她解釋他們的去向,就像根本沒有人會關心,一個年僅八歲剛剛失去父母的小姑娘被一群陌生人帶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會有多害怕多忐忑不安。
小小的清水櫻還很懵懂,只知道爸爸媽媽都已經離開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她還不知道將來等待自己的命運會是什麼。敏感的小孩子總能察覺到身邊微妙的氛圍,可她太小了,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害怕地抱緊了自己懷裡僅剩的生日時媽媽送她的軟軟的毛絨小羊,怯生生地被大人們拉著走,就連她自己也像是一個聽話的玩偶娃娃。
那晚也是月夜。
偌大的五條家本宅有如月色般冷清,神龕燃燒著奉神的燭火,徹夜不歇。
月色盡頭站著一個穿著白色和服的男孩子,他有一頭雪色的短發和天空藍的大眼睛,就連纖長的睫毛也是白色的,仿佛冬夜雪屑落於其上。
仿佛下一秒就會隨霧散。
繡在和服上的蜻蜓栩栩如生,安靜地停在他的和服上,振翅欲飛。
見到這個男孩,護送清水櫻的大人瞬間恭敬地跪了下去:「悟大人。」
男孩沒理他,他只是湊近了盯著清水櫻看,半晌,歪了歪腦袋——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生動了一點,不再那麼冷清,多了些人世間的煙火氣:「唔,看起來呆呆的。」
他這樣評價道。
但是,在他觀察清水櫻的時候,清水櫻也在盯著他看——白色的頭發和睫毛,藍藍的大眼睛,像極了家裡那只喵喵叫喜歡撒嬌黏著她的白毛藍眼布偶貓。
可是那只乖巧粘人的小布偶幾天前就和爸爸媽媽一樣死掉了。
她抱著它沾滿血的柔軟的小身子哭了很久,直到它一點點變得僵硬,帶她走的大人不許她把死掉的小貓帶回五條家,粗暴地把它從她懷裡搶出來扔進了雪地。
她伸手輕輕碰了碰男孩的臉頰,然後收回手,抱著軟軟的小羊小聲嘀咕:「不是喵喵呀。」
她的舉動讓身邊人惶恐地跪了一地,冷汗如雨下——御三家的少爺,五條家下一任家主,咒術界未來的「最強」——悟大人是何等尊貴的身份,他們平日裡能和他說上一句話都是莫大的榮幸,半分不敢僭越,這個女孩竟然敢在第一次見面就直接觸碰他的臉,何止以下犯上,簡直膽大包天。
但男孩看起來並不生氣,也絲毫不在乎跪了一地的人,他只是因為臉頰被觸碰而短暫地驚訝了一瞬,然後笑了起來:「你不怕我?」
確認了他不是變成精靈的喵喵,清水櫻非常難過,所以只是抱著小羊一聲不吭,也不回答他的話了。
男孩也不為難她,只是轉而看向護送她來五條家的人:「她就是五條家准備給我的未婚妻?」
對方恭敬道:「回悟大人,准確說是送來侍奉您的人。家主吩咐過,如果您滿意,她就是您的未婚妻。」
男孩說:「如果我不滿意呢?」
「那就送她去『應該去的地方』。」
男孩沉默著站在走廊上,身姿挺拔如松,他斂眉垂眸俯視下面那個懵懂又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對自己的命運還一無所知。
半晌。
「讓她留下來吧。」他說,「告訴父親,我同意了。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未婚妻。」
當時的清水櫻還不知道「婚約」、「未婚妻」這些詞彙都代表著什麼意思,她只是沒有想過,八歲時由他親口確認的婚約——
會在十四歲那年,由他親自解除。
*
一整晚都沉浸在夢境中,直到第二天清水櫻的精神都還不太好。夢裡的內容時不時在她腦海裡翻湧,一會兒是黑發男孩抬頭對她笑的場景,一會兒是白發男孩垂眸不語注視她的場景。
體術訓練她和家入硝子是搭檔,在休息的間隙,她時不時會抬頭看向五條悟所在的方向,他在和夏油傑聊天說笑,並沒有一次看向她。
他是……生氣了嗎?
清水櫻有些難受低落。
昨晚她不該那樣說的——感情裡不被偏愛的人從來就沒有任性和鬧脾氣的資格——她早就明白這一點。
找個機會和好吧。
她不想和他繼續冷戰下去。
訓練結束後,清水櫻去借用小廚房和食材,做了幾塊櫻花糕。
清水櫻擅長各種料理,但最擅長的是做甜食——因為他是甜黨。
等忙完已經是傍晚了,她把做好的櫻花糕放進食盒裡裝好,打算給他送過去。就在這個時候,家入硝子發消息讓她去參加同伴們的夜談會,五條悟也在場。
清水櫻其實是個比較喜歡安靜的人,相比大家一起熱鬧地玩樂,很多時候她更喜歡獨處,她也從來不熱衷於這種集體活動,但是如果同學們邀請到了,她也從來都不會拒絕。
在日本這個規矩森嚴的社會裡,不合群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對於她來說不是。
*
合宿和旅行中,夜談會都是學生活動中必不可少的環節,雖然只是一大群人坐在一起講些不靠譜的鬼故事和怪談,但將來回想起來仍然會成為青春時期的寶貴回憶。
清水櫻去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大家雖然已經聚在了一起,但還沒有落座。
看見她過來,頓時有人眼色亂飛,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夏油傑身邊的位置留給她。
這也是讓她感到有些困擾的點——或許是受到那天他們玩pocky game的影響,加上夏油傑主動放水認輸的反應,大家似乎都默認他們之間可能有點微妙的化學反應存在,以至於明裡暗裡撮合的舉動不在少數。清水櫻解釋過,但沒多少人相信,大多都嘻嘻哈哈的,她有些為難,但又不知道怎麼做會比較好,畢竟大家玩笑和八卦的性質對半開,非常嚴肅認真地一再申明,難免讓人覺得過於掃興。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就是這麼無聊,一點點可能的曖昧都能被無限放大。
雖然表面上沒什麼,不過夏油同學心裡想必也覺得非常困擾吧。
她想。
她望著夏油傑身邊被同學們「默契」留出來的空位,有短暫的遲疑,但一想到這畢竟只是個座位,特意提出換位置的話,不僅十分小題大做,也會讓夏油傑覺得難堪。
就坐這裡吧。
她走過去,只是還沒落座,肩膀就被人摟住帶進了懷裡,她有點懵,等完全反應過來,已經在五條悟身邊坐下了。
他松開摟住她的手。
眼見自己看好的「夏櫻CP」突然被「拆開」,有同伴發出失望的嘆氣聲:「五條君這是做什麼啊……」
五條悟:「有什麼問題嗎?」
這、這話讓人怎麼接啊!
起哄的人自知理虧,一時語塞,還好有人及時打圓場:「好啦好啦,既然人都到齊了,那我們就開始吧。酒瓶轉到誰誰就要分享一個故事哦。」
……
「……說起來,大家知道咒術師的起源嗎?」
「起源?不就是人類的負面情緒產生了咒靈,為了消滅咒靈,咒術師便應運而生嗎?」
「這只是表面的說法啦,我以前也沒有仔細探究過,但是後來意外知道了一些實情。」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中其實並沒有咒術師的存在。面對因為戰\\亂\\飢\\荒而頻繁滋生的強大咒靈,人類只能節節敗退,除了等死毫無辦法,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位名叫『琳』的女性站了出來——唔,准確來說,『琳』只是她的名字,至於她的姓氏是什麼,現在已經無法拷證了。」
「『琳』是一位柔弱的女性,本身並沒有特殊的能力,更不要說上戰場抵御咒靈。然而由她所誕生的孩子,卻能夠得到足以戰勝咒靈的特殊能力。大家也知道術式是很依賴血脈遺傳的吧?——這就是初代咒術師的由來。」
「為什麼『琳』生的孩子就能成為咒術師呢?她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啊……這……」講故事的同學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誒,我也是聽說的。」
「我覺得這個故事是假的。按你這樣說,這位名叫『琳』的女性幾乎可以說是所有咒術師的先祖了,這樣偉大的存在,為什麼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根本不合常理呀。」
同學訕笑著搖了搖手:「所以我一開始也說了,是『傳說』嘛。」
這個故事被很快掠過,酒瓶又一次轉了起來,這一次轉到的人是夏油傑。
夏油傑沉吟了一下:「嗯……我好像沒什麼故事可講。」
「就隨便說說吧,親身經歷的也行啊。比如……夏油君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吧?那夏油君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咒術師的呢?」
他想了想:「是八歲那年。我第一次看見咒靈是八歲,我家門前有一排鴿子樹,咒……」
「嘭——」
驟然響起的食盒墜地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清水櫻卻沒有心思去顧及身旁的食盒,而是有些驚訝地望著他:「夏油同學,你家門前有一排鴿子樹?很高嗎?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夕陽嗎?」
夏油傑抬起頭,他溫和地對她笑了一下:「是,清水同學喜歡鴿子樹嗎?」
她遲疑了一下——
她確信,她絕對沒有在幼年時見過夏油傑,因為自幼被養在本家,更不可能去過他家附近,不會知道他家門前的環境。
為什麼她的夢境裡會准確地夢到幼年期的夏油傑,甚至是他家門前的鴿子樹?
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夏油傑還在等她的回應,她又不能說自己昨晚夢見他了,只好回道:「嗯……我喜歡鴿子樹的。」
「是嗎?」坐在她身邊的人突然轉過頭看她,冷不丁地說,「你不是喜歡櫻花嗎,我怎麼不知道原來你喜歡鴿子樹?」
清水櫻一時有點無措,不明白五條悟為什麼要突然拆她的台,幸而,剛好有人及時救場——
學弟灰原雄接住了她剛才掉落的食盒,驚喜地看著裡面的櫻花糕,兩眼放光:「櫻學姐!這是你做的?我可以嘗嘗嗎?」
她點點頭,好脾氣道:「可以呀。」
灰原雄把一塊櫻花糕放進嘴裡,香甜軟糯的口感立刻在整個口腔裡彌漫開來,他不由得露出幸福的微笑,感嘆道:「能娶到櫻學姐真好呀。」
場面瞬間寂靜,眾人都被驚住了——主要是這個告白簡直過於大膽並且突如其來。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引起了誤會,灰原雄連忙面紅耳赤連忙解釋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櫻學姐溫柔又漂亮做甜點也很好吃,誰能娶到她真是太幸運——」
「不行哦。」五條悟笑盈盈地打斷了她的話,半真半假地說,「誰要娶櫻的話,必須要過我這關,我不同意就不行。」
夏油傑靠在座椅上,微笑著望著他:「悟,別替清水同學做決定,她不是你的所有物。」
「而且櫻學姐憑什麼要聽五條前輩的,你又不是她的長輩?」
灰原雄也小聲抗議。
「我可是看著她長大的。」他虛抱著櫻把頭擱在她肩上,看向他們,言詞間卻隱隱有股挑釁之意,「櫻最喜歡我了,不聽我的難道聽你們的?」
清水櫻跪坐在原地,不說話,她有些恍惚。
什麼叫「要娶到她必須過他那關」?
為什麼他能這麼坦蕩地一邊睡她,一邊當著她的面談論她未來嫁給誰這種事?
他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哪怕她嫁給別人嗎?
其實還是有些慶幸的。
至少五條悟沒有再說出「我一直把櫻當成妹妹」這種話,否則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當場失態。
接下來的整場夜談會她都仿佛夢游一般地過去了,明明說話和應對都沒有什麼差錯,但她卻覺得自己的魂已經有游蕩地很遠很遠,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
散場後。
所有人都離開了大廳,看著五條悟背影,清水櫻抱著食盒,猶豫了許久,還是跟上去,拉了拉他的衣袖:「……悟。」
扯住衣袖的纖細手指沒用什麼力度,但他還是遷就地停在原地,側頭看她:「什麼事?」
他的態度實在算不上親昵或者熱情。
也對,現在已經沒有別人了……他也沒必要保持人前那樣和她親近的關系。
他冷淡得讓她有些心生退意,清水櫻抱著食盒的手微微緊了緊,沒辦法說這是自己為他做的櫻花糕,更沒辦法再說出和好的請求。
【會被拒絕的吧,說不定還會被他嘲諷。】
可是他這樣看著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復,也不能……什麼都不說呀。
清水櫻想了想,剛好她對夏油傑的事心存疑惑又因為不夠熟悉不好直接去問他,而五條悟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找他打聽夏油傑的事是合理的——更何況提這個話題總比剛才的話題更安全一些。
她望著他說:「悟,你以前有去夏油同學的家拜訪過嗎?有沒有他家附近的照片呢?」
如果有照片的話,她就能確定和她夢中的場景是不是一樣的了。
五條悟沒有說話。
「你剛才——也是打算直接坐在傑身邊的吧?現在又找我打聽他家附近的環境——」他俯下身,那張俊臉直接湊到了她面前,他微微眯眼直視她的眼眸,扯出一個笑,「這麼關心他?」
第6章 清醒夢(一)
「這麼關心他?」
清水櫻眨了眨眼,有些困惑。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五條悟會得出這個結論,但她直覺感覺如果不否認似乎會發生不太妙的事。
「不是的……」她解釋道,「因為你和夏油君關系更好,所以我想你以前可能會去過他家附近。」
「你問這個是想做什麼?」
清水櫻有一瞬間的遲疑——總不能說是因為自己昨晚夢到他了吧?
「我只是……好奇。」
這個理由顯然站不住腳,但所幸五條悟似乎沒有要繼續追問下去的意思。
他只是攏了攏衣服領口,神色冷淡道:「我去傑家裡拜訪過,只有一次。至於有沒有鴿子樹,記不太清了。」
「那……」清水櫻還想繼續追問,就被他打斷了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叫住我就想問這個?」
她抱著櫻花糕盒子的手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指尖在壓力的作用下略微有些泛白,然而想說的話在心口徘徊了許久,他的目光……卻讓她沒有辦法直白地出和好或者示弱。
「……算了。」似乎等得不耐煩了,他移開視線,揮揮手,「沒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了。」
清水櫻張了張嘴,到底沒辦法再叫住他。
她目送他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走廊盡頭,手裡的櫻花糕……
也已經涼掉了。
*
清水櫻沒有想到,那天的夢境,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之後的幾天她開始頻繁夢見和夏油傑相關的事,夢境的時間地點跳躍且並不連貫,往往上一個夢還是初春,下一個夢就已經到了盛夏,唯一不變的是這些夢都真實到了極點。
夢裡的她和夏油傑似乎是青梅竹馬的關系,因為家人去世,她在八歲時被夏油傑的父母收養。他們對她特別好,幾乎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來看待。她和夏油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夢裡的清水櫻比真正的她要更活潑好動,夏油傑也不是什麼安分的孩子,總帶著她干些上樹抓鳥下河摸魚的事,惹得夏油媽媽火冒三丈,但她又舍不得揍清水櫻,所以最後遭殃的總是夏油傑。但每次挨完揍以後,他還是會繼續帶著她到處瘋玩。
時間一點點流逝,他們逐漸長大,從天真懵懂的小孩子蛻變為青澀的少年少女。
兩人還是照常在一起廝混,是放學可以一起回家的關系,是冰棍可以交換著吃的關系,是所有節假日都會在一起慶祝的關系。
終於有同學忍不住了,問她:「櫻……是在和夏油君交往嗎?」
「誒?!」清水櫻一愣,因為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她從來沒有把兩人的關系往曖昧的方向聯想過,所以聽到同學這樣問,頓時驚訝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否認,「怎麼可能!我和傑只是青梅竹馬,關系很好的朋友!」
她也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
她第一次,親眼撞見女生向夏油傑告白。
女生臉頰微紅,結結巴巴地說著告白的青澀話語,扎著丸子頭的高挑少年微微低著頭,似乎在認真聽女生說的話,他的側臉在湖邊水光的映襯下,有種格外秀氣雅致的寧靜之感。
就連在說出拒絕的話的時候,也考慮到了女孩子的心情,溫柔到讓人心醉。
校園的林蔭小道上,櫻花樹下的少年少女美得仿佛一副畫卷。
一旁的清水櫻覺得自己像是個誤入青春校園偶像劇男女主拍攝場地的路人。
也不是不知道傑在學校裡一直很受女孩子們的歡迎,可她一直覺得自己並不在意。
可是如果真的不在意,親眼看見這一幕的時候,心中湧上的那種又酸又澀的感覺又是什麼呢?
她好像,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不在意。
她心底的漣漪逐漸演變成驚濤駭浪,讓她每天溺死千百遍,然而夏油傑卻一切照舊,似乎對她的變化全無察覺。
她一面覺得無比慶幸,另一面卻又覺得十分沮喪。
【夏油傑你是個瞎子吧。】
【不然怎麼會連我喜歡你這麼明顯的事……都視而不見呢。】
她心底的怨念太濃,只能化悲憤為動力,把精力都發泄到了祓除咒靈這件事上。因為過程過於血腥暴力,以夏油家為中心方圓十裡的咒靈聽聞後都很驚恐連夜扛著火車跑路了。
咒術高專的入學考試,清水櫻和夏油傑都順利通過了,然而離開前老師卻讓夏油傑單獨留下來,說是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他。
清水櫻擔憂地在家裡等了許久,他一回來她就連忙問他:「怎麼啦?發生什麼啦?為什麼老師要單獨把你留下來呀?」
夏油傑神情微妙:「沒什麼大事……只是負責這一塊區域的咒術師要見我。」
「然後呢?」
「然後他哭了。」
「啊?!」清水櫻有點懵,「哭了?」
「他哭著求我管管自己的女朋友,說是托你的福周圍已經沒有咒靈的影子了,再這樣下去,他們就要失業了。」他眼裡帶著促狹的笑意。
清水櫻叉腰:「哼,那是他們太弱啦!不對——」她突然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地推開他,「誰是你女朋友啊!」
卻被他反手拉進了懷裡,他低頭笑著望進她的眼睛:「真的嗎?真的不當我女朋友?」
清水櫻扭捏了一下,小聲說:「如果你態度誠懇地求我的話,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一下……」
「嗯……」他沉思片刻,「……這樣呢?這樣算誠懇嗎?」
「變態滾開啦——」
……
雖然但是,總而言之,他們順理成章地交往了。
夏油傑父母都是寬容且開明的人,並沒有反對他們在一起。夏油媽媽知道這個消息後還開心拉著清水櫻說這樣正好,這樣以後櫻就不會因為嫁給別人離開他們家了。
清水櫻知道,雖然沒有正式過戶,也沒有讓她改口叫他們「爸爸媽媽」,但是因為從小把她養在身邊,夏油父母都是把她當成半個女兒看待的。接受這個消息對他們來說不是不困難,只是為了不讓她和傑難過,才會做出這麼風輕雲淡的模樣。
【以後,我一定要加倍地對叔叔阿姨好。】
她暗地裡下了決心。
暑假過後,她和夏油傑正式成為了咒術學校的新生。
然而開學前,夏油媽媽卻突然生了一場重病,夏油爸爸工作忙碌,為了照顧母親,夏油傑主動申請延遲入學。清水櫻原本也想留下來照顧夏油媽媽,最後還是被夏油傑說服,先去咒術學校報道了。
進校第一天,她在學校門口看見了一個戴著墨鏡的雪發少年。
夢境就在這裡,斷掉了。
第7章 清醒夢(二)
這幾天連續不斷的詭異夢境讓她清水櫻點懷疑人生。
太離譜了。
夢裡她不僅是夏油傑的青梅竹馬,後來還成為了他的女朋友。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因為她喜歡五條悟,所以以往總是夢到他,夢到他們的過往一起長大的事——這是很正常的。
但她並不喜歡夏油傑啊。
他們甚至算不上很熟的朋友。
如果一次兩次也就算了,但是現在這樣的頻率根本就不正常,為什麼這幾天她總是夢到這麼奇怪的內容,偏偏還都和夏油傑有關?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詛咒,又或者是受到了什麼咒靈的影響。
頻繁做這種沉浸感極強的夢是有後遺症的。
關系不夠親近或者沒有經過允許隨便稱呼別人的名字是一件不禮貌的事,因此清水櫻以前一向稱呼夏油傑為「夏油同學」,現在關系稍微熟悉了一些,她也會稱呼他「夏油君」,但她從來不會直接叫他的名字。
可是夢境裡從小到大她對他的稱呼都是「傑」。
也就導致那天剛剛從夢裡醒來的她還不夠清醒,一時沒能轉變過來,竟然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連續三次叫錯了他的稱呼。
雖然夏油傑很溫和紳士地表示如果她願意,以後可以直接稱呼他的名字。
……但她還是有些懊惱。
清水櫻覺得那個古怪的夢境對她的影響稍微有些太大了。
那個夢境到底代表了什麼呢?
她夢到的人和事在現實中是確有其事嗎?
她想著這些事,很想弄明白到底為什麼會頻繁地做這個夢,可是礙於和夏油傑關系並沒有熟悉到可以詢問私人問題的地步,也不好直接找他詢問——畢竟和誰說「我晚上總是夢到你」——都會覺得非常奇怪和微妙吧。
想來想去,她還是只能去找五條悟。
既然他和夏油傑關系那麼好,應該多少知道一些和他有關的消息。
雖然上次在他那裡碰了個釘子,但是這麼多天過去了,也許他氣已經消了,不和她生氣了呢。
清水櫻樂觀地想。
她想問問他,看看真實世界的消息能不能和她夢裡的信息核對上。
她敲了敲門,幾秒後,門打開了。
五條悟戴著墨鏡,恰好完全地遮住了眼睛,他嘴角略微帶著點弧度,讓人看不清他心情到底如何。
「你怎麼來了?」
話是這樣說,但他看起來似乎並不驚訝。
清水櫻一時有些緊張和局促:「我……」
「進來說吧。」
他側身讓她進房間。
今天的悟……好像比較好說話?
清水櫻眨眨眼,這個認知讓她稍微有了點勇氣:「悟,我來找你,是有事想說的。」
「什麼事?」
「關於傑的。」
她完全是條件反射——等到說出口,她才懊惱地發現自己第四次叫錯稱呼了:「……是關於夏油君的。」
五條悟嘴角的弧度似乎淡了些,但這短短的一瞬像是錯覺,很快,他就重新揚起了唇角,語意不明地應了一聲:「啊,原來你來找我就是想說這個。」
聽他這樣說,她又有些不安了起來,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我想知道……」
接下來,清水櫻連續問了五條悟好幾個關於夏油傑的問題,這些都是她夢裡夢見過的,比如夏油傑父母的名字、家庭住址、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但是五條悟是真的不做人,全程用「嗯」或「啊」來回答她,要麼就是「不知道」,完全不配合。
她最後都無奈了:「悟,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敷衍我?」
「敷衍?」他揚了揚眉,似乎很詫異,「我不是在認真回答你的問題嗎,怎麼能算是敷衍呢?」
「可是你一直在說『嗯』或者『啊』呀……」清水櫻不習慣和人爭吵,只好軟軟地求他,「那、那你可不可以說點別的話呢?」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提他?」五條悟反問,「你問這些是想做什麼?」
「我是想了解一下——」
「『了解』?」他打斷她的話,像是覺得有趣似的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然後笑了一下,「你剛才叫他什麼?——傑?不是稱呼都改了嗎,應該已經很了解了吧?」
清水櫻不明白他為什麼唯獨對她的攻擊性這麼強,為什麼這麼不願意和她好好說話,委屈和難受在心底來回拉扯,她咬住唇:「我只是想問你幾個很簡單的問題而已……到底要怎麼樣你才願意好好回答我?」
「別這麼委屈,求人要有求人的態度對吧?」他輕慢地摸了摸她柔軟的臉頰,「這樣吧,你讓我開心一點,說不定我心情好了,就願意好好回答你的問題了呢?」
*
五條悟這個人,雖然總是笑著,但絕不是個好說話的人。良好的出身和過強的實力給了他隨心所欲的資本,對他來說這個世界似乎並不存在他想做但是做不到的事,這也就導致很多時候他和正常人之間總有種距離感——換言之,他能體會別人的感受,卻很少願意花心思去體諒和遷就——因為沒必要。
這種一定程度的冷漠導致很少有人能真的被他放在眼裡,所以很多時候,他想怎麼樣就要怎麼樣,地點,時間,方式,從來都由不得清水櫻選擇或者拒絕。
而她總是願意順著他的。
更何況,不管怎麼過分,他始終是把握著底線的。
但今晚的五條悟似乎格外反常,格外越界。
更過分的是,她實在沒想到,他竟然想——
「不行、不能——」
「為什麼不能?」他輕而易舉地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抵在枕頭旁,俯視她,「剛才給你機會你也並沒有拒絕啊?為什麼對別人能那麼熱情,卻總是拒絕我?」
握住她手腕的手修長有力,絲毫無法撼動,讓她完全沒有掙扎的余地。
清水櫻躺在他的身下,看著那張俊秀的,帥氣的,一如往昔讓她迷戀的臉,突然覺得心髒的位置有些發涼。
「……為什麼要這樣做?」
「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理由吧。」他懶散地回應,「當然是因為我想,所以就這樣做了。」
「就只是這樣?」
「不然還能怎樣?」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萬一……「她幾乎快壓抑不住嗓子裡的哽咽了,「有沒有想過萬一……」
「萬一懷孕怎麼辦?」他接過了她幾乎說不下去的話,了然般的應了一聲,「啊,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
他突然靠近她,蒼藍色的眼眸裡印出她的模樣,嗓音既甜蜜又惡劣:「所以呢?那又怎麼樣?你總不會想要我負責吧?」
第8章 清醒夢(三)
【你總不會想要我負責吧?】
其實,在這段關系開始的時候,清水櫻就並沒有期待能夠得到他的任何回應。她執拗地覺得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既然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給出任何承諾,那麼結局如何都應該坦然接受。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在聽到他這樣說的時候,還是會覺得胸口難受到快要窒息了?
她只是姍姍來遲地認識到,那些偶爾的溫柔,繾綣的曖昧,都只是不可觸及的假像,就像小美人魚化作的泡沫一樣,終究會在天亮前破碎的。
連說點好聽的話騙騙她都懶得。
他是真的……不在意她啊。
那張俊美帥氣的臉離她很近,是他低下頭,或者她抬起頭,就能吻上彼此的距離,然而他們都沒有任何舉動。說完那句話後五條悟就只是看著她,藍色的眼眸裡帶著某種審視般的仔細,像是——
不打算錯過她泄露出的任何一絲情緒。
她輕輕閉了閉眼,微微後退了一些,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我沒有這樣想過。你不用擔心,就算真的懷孕……」她頓了頓,低聲說,「……我也不會讓你負責的。」
她知道他自由肆意慣了,連被戀愛關系所羈絆都尚且不願意,又何況是本身就不期待的孩子?
清水櫻沒有說謊,她是真的沒有想過,要讓他為此負責。
她原本以為他得到想要的回答會滿意,但不知道為什麼,聽她這樣說,他好像也並沒有多開心,甚至連嘴角的弧度都隱隱冷了幾分。
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
過了幾秒,他突然笑了一下:「不用我負責?那你想找誰負責?」
語氣裡透著輕佻。
她再也聽不下去了。
可是她性子一向溫柔軟糯,從不和人正面起衝突,因此即使他這樣說,她也沒辦法說出什麼同樣傷人的話。
她只是穿上睡裙,安靜地下床,房間裡沒有開燈,她也沒有心思去找拖鞋的位置,只能踩在干淨的木質地板上。
觸感冰涼。
「沒有事了的話,我就先離開了,被人看見的話不太好。悟君也早點休息吧。」
她低聲說。
這是回避的姿態,更像是逃離,透出幾分倉惶。
但他卻像完全不在意一樣,清水櫻剛踩在地板上,還沒能直起身,就被他摟住腰輕巧地重新抱回到了床上,手腕被以同樣的,甚至比剛才還要更強勢的姿態牢牢握住,陷進床裡。
金發散落在潔白的被褥間,她無措地望著他:「……悟?」
今晚都放縱到這種程度了……他還不打算放過她嗎?
「怎麼又不用敬語了?」他俯視著她,夜色中暗藍的眼眸裡光影浮動,讓她甚至有些害怕。可是下一秒,又像冰雪消融一樣,他甚至微笑了起來,溫柔又親昵地摸了摸她的臉頰,然而出口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只是突然覺得沒什麼好顧忌的了。再做幾次吧?反正就算懷孕……也不用我負責不是嗎?」
*
這一晚清水櫻既沒有夢到夏油傑也沒有夢到五條悟。
她的夢裡出現了一只藍眼白毛貓。
這只藍眼白毛貓戴著一副黑色墨鏡,邁著步子從她面前路過,看起來有點拽,清水櫻歪頭望著它,總覺得有點眼熟,可是又想不起來像誰。
貓貓走到一半,突然發現了她的存在,然後調整了原本行進的方向,高興地衝著她的方向轉過了身,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姿態有些急切,它矜驕地放慢了腳步,來到她面前坐下。
距離近了,她才發現和它相比自己的體型要小很多,清水櫻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不對,是她的小爪爪,這才想起來自己好像也是一只貓貓。
誒等等,為什麼她要說「好像」?
她本來就是喵喵呀。
【你是誰呀?】
櫻喵好奇地問面前比她高了許多藍眼貓貓。
【我是悟大人哦。】貓貓搖了搖尾巴,看起來心情愉快,【你就是那群爛橘子獻祭給我的新娘嗎?】
【「新娘」是什麼意思?】
【就是以後我們可以一起玩的意思。】藍眼貓貓友好地對櫻喵伸出爪爪,【你要和我一起玩嗎?】
【唔……】櫻喵歪了歪小腦袋,高興地應下了,【好呀!】
可是櫻喵發現自己根本不適合和「悟大人」一起玩,藍眼貓貓太壞了,老是欺負它,它又打不過藍眼貓貓。櫻喵覺得自己已經玩得很累很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可「悟大人」還是一直纏著它要和它玩。
櫻喵淚汪汪:【嗚嗚嗚我不想和你玩了……】
【唔,你不要哭。】藍眼貓貓皺起眉,圓圓的貓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自語道,【奇怪……雖然我好喜歡欺負你,但是為什麼看到你哭我會覺得很難受呢?】
*
這一晚五條悟也做了個夢。
夢裡的他是一只藍眼白毛貓貓,正邁著悠閑的步伐在月色下散步,突然間,它瞥見不遠處有一只它的同類,五條喵頓時停住了腳步。
那是一只小奶貓,有一聲淡金色的毛發,大大的眼睛像黃昏時的天空,在月色下美得像是一只小精靈,它身子小小的,乖乖地坐在原地,歪頭盯著五條喵看。
【它真可愛。】
五條喵心想。
於是它走到小奶貓面前坐下。
【我是櫻喵,你是誰呀?】
小奶貓喵喵叫著問他。
【我是悟大人哦。】他搖了搖尾巴,心情有點愉快,【你就是那群爛橘子獻祭給我的新娘嗎?】
【「新娘」是什麼意思?】
【就是以後我們可以一起玩的意思。】他友好地對櫻喵伸出爪爪,【你要和我一起玩嗎?】
【唔……】櫻喵歪了歪小腦袋,高興地應下了,【好呀!】
五條喵很喜歡和櫻喵一起玩,小奶貓就像是一顆棉花糖,小小的,軟軟的,甜甜的,咬一口就會有絲絲甜味融化在嘴裡,讓五條喵很想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但是真的吃掉又有點舍不得。
而且它很好欺負,抱起來軟軟的,身上也香香的,被欺負的時候還會軟軟地求五條喵不要欺負它。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五條喵很喜歡欺負小奶喵,但它並不真的想看見小奶喵哭。
它哭的時候,五條喵也會覺得很難受。
總是被它欺負,小奶喵終於不想再和它一起玩了。
五條喵不想放小奶喵走:【你要我怎麼做,才願意繼續和我一起玩呢?】
小奶喵軟軟地喵喵叫:【那你不要欺負我呀,你對我好一點,我就願意繼續和你一起玩呀。】
五條喵想了想:【如果我不想對你好,還是想欺負你呢?】
小奶喵認真道:【那我就真的再也不和你一起玩啦。】
*
似乎……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從夢境中醒來的時候,清水櫻已經完全想不起夢裡的內容了。
腰上搭著一只手,瘦弱的肩也被人親密地摟住,她現在是被他完全抱在懷裡的姿態。
晨光透過窗簾照進房間裡,她略微一抬頭就能看見他精致秀氣的五官輪廓,睡著的五條悟沒有平日裡那麼惡劣可恨,看起來非常安靜,安靜到幾乎令人有種溫柔的錯覺。
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敢這樣無所顧忌地看著他。
好像總是她在單方面注視他。
五條家作為御三家之一,和另外兩家一樣古板而又守舊,規矩森嚴。十四歲之前她和五條悟的婚約還沒有解除,五條家對她嚴苛至極,不僅談吐禮儀要求極高,也不止是限制她的行動,就連她每餐用量,伸筷子的次數,睡覺的姿勢都有嚴格的規定。在五條家的時候她不是「清水櫻」這個人,而是一個呆板的符號,一個被精心打扮好的維持五條家體面的娃娃。
誰會關心娃娃怎麼想呢?
十二歲之後,五條家對她的管教越發嚴格,很多時候,她穿著繁復華麗的十二單站在寂靜的日式古宅裡,都會有種沉重到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實在情緒崩潰到了極點的時候,她只能悄悄躲在沒人的角落裡哭泣。
因為如果被五條家的人發現,她又會受罰。
她真的不喜歡這裡,她感覺自己就像是長在腐爛土壤裡的花,早晚會在沒人發現的角落裡死掉。
唯一能讓她覺得開心就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但他又不能時時刻刻和她在一起。
「我們搬出本家住吧。」有一天,五條悟突然這樣對她說,他好像只是隨口一提似的,「這裡還是離學校還是太遠了。」
她不知道五條悟是怎麼讓本家的長輩同意她離開本家的,但是自那以後,除非必要,他們很少再回五條家本家。
想到這裡,她的目光恰好落在了他胸膛上的傷痕處。
那是左邊胸口上的一道傷痕,近乎要貫穿心髒的位置,因為傷得太深,即使過去了四年也依然清晰可見。
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消退。
那是四年前他為了保護她受的傷。
【我不會讓你死的。】
【不要怕。】
那個時候,他也只有十四歲,還不是後來的「最強」。她被他抱在懷裡,看不清周圍是怎麼修/羅/地/獄般的場景,只能聞到空氣裡彌漫的血/腥/氣,他胸口處一直在流血,但還是冷靜地用沙啞的嗓音安慰哭泣的她。
但其實他不知道,清水櫻哭不是因為害怕死亡。
她只是想到,平時她僅僅是劃破手指,就會覺得很疼,而他胸前的傷口,近乎深可見骨,又該有多痛。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視線總是會不自覺地落在他早已痊愈的傷痕處。
而他顯然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反應一向是懶散隨意的。
【「嗯?你問傷口?」】
【「早就不痛了。」】
不只是這道傷口。
她想。
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太過放縱,她的指甲不小心在他肩背上劃了好幾道小傷口。
第二天去海邊游泳,有人好奇地問他背後的傷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喂小野貓的時候被撓了?
「嗯……」他只是瞥了一眼僵硬的清水櫻,然後笑著說,「不是小野貓,是家養的小奶貓撓的。」
他對此顯然毫不在意,她卻因為不小心劃傷他而非常愧疚,之後就把指甲剪短了,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克制著手指,寧願揪床單或者枕頭也不去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他修長的手順著她的手腕向上,扣住她纖細的手指:「為什麼不抱著我了?」
「我怕又劃傷你……」
她小聲說。
他低聲笑了起來,溫柔地親親她的臉頰,把她緊緊抱進懷裡:「可是這種時候,我喜歡你抱著我啊。」
【我喜歡你抱著我啊。】
他總是在某些時刻非常溫柔。
溫柔到很多時候,都給她一種他也喜歡她的錯覺。
如果可以選擇,她真的寧願他對她可惡一點,再可惡一點,最好從來沒有過溫柔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對她好的時候,讓她能不要一次又一次地心生妄想,能果斷地死心。
就像現在,哪怕被傷害過那麼多次,遇到困難到無法解決的事她的第一反應還是找他,蜷縮在他懷裡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想抱緊他。
明明昨晚她還心涼到近乎灰心的,可是現在看到他胸口的傷痕……本來想說的話,突然間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第9章 清醒夢(四)
接下來的幾天,五條悟沒有再來找過她。
白天沒有,夜裡也沒有。
他們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
平日在眾人面前,他們的關系本就算不上多熱絡,不像其他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一樣親密無間,所以即使不怎麼交流,大家也不會覺得奇怪。除了家入硝子,似乎沒有人察覺到他們之間僵硬冷淡的關系。
准確來說,是他單方面冷淡的關系。
學校組織的這次旅行,表面上是畢業旅行,但對於他們這群咒術界未來的支柱來說,不抓緊任何時間訓練是不可能的,只不過礙於場地限制,這幾日來進行的都是體術方面的訓練。
以往和五條悟一起的搭檔的都是夏油傑,沒辦法,他的實力實在過於強悍,除了同樣厲害的夏油傑,其他人對上他可能連三秒都撐不下來。
然而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悟卻沒有來訓練場,老師只好把他們打亂了重新進行分配。前幾日清水櫻的搭檔都是家入硝子,打亂重新搭配後,她今天的搭檔恰好是前搭檔不在場的夏油傑。
清水櫻今天開始身體就隱隱有些不舒服,腹部隱隱的墜痛越來越強烈,大概是察覺到她過分蒼白的臉色,扎著丸子頭的高挑少年並沒有在分配好後就立刻開始訓練,反而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說:「清水同學,你感覺還好嗎?」
清水櫻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腹部越來越劇烈的疼痛卻讓她瞬間跪倒在地,全身冷汗,眼前全是白色的雪花。
「櫻醬!」
「清水君!」
「櫻學姐沒事吧?!」
「櫻!」
突如其來的狀況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看見她脫力倒在地上,夏油傑臉色驟變,老師同學們也擔憂地發出一連串詢問,甚至打算直接送她去醫院。
清水櫻有些尷尬,連忙拒絕——她只是每個月例假都會有的慣性疼痛,休息一下就好了,去醫院也不會有太大的幫助——但是同學老師都不知道她身體上的這個問題,見她拒絕去醫院,都露出不贊同的神情,想像力豐富的學弟甚至憂慮她是不是患了什麼疾病不想被老師同學們發現所以才不肯去醫院。
場面一時間僵持住,正在清水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的時候,夏油傑突然上前把她抱了起來:「大家不用擔心,繼續訓練吧,我先帶清水同學去休息。」
夏油傑離開訓練場地,但卻也並沒有帶她走向醫務室的方向,只是把她送到了她自己的房間,他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給她帶了熱水袋和止痛藥。
清水櫻抱著熱水袋有點懵,夏油君明明是男孩子,為什麼會這麼懂女生經期需要的東西……不對,重點是她還什麼都沒說,為什麼他會知道今天是她的特殊時期?
「雖然不是很了解,不過聽說這種時候喝熱水會好一點哦。」
他溫柔地說。
你靠坐在床上,聞言微微遲疑了一下,接過他遞來的水杯。
觸感適宜,溫度恰到好處。
其實面對這種情況,清水櫻是稍微有些羞窘的,但是夏油傑那麼坦蕩溫柔的模樣,從頭到尾沒有問她任何敏感尷尬的問題,以至於她心底殘存的那絲羞窘,也被指尖所觸及到的溫度所驅散了。
「謝謝你,夏油君。」她喝了一口溫暖的水,雙手抱著水杯,又道謝了一次,「謝謝你。」
「你對誰好像都這樣。」
「……什麼?」
「非常客氣。一點點幫助就會讓你不停地說謝謝,好像總是很怕麻煩到別人。」他說,「暈車再難受也不說,例假再疼也不說,習慣什麼都自己忍著。我偶然間聽過一些傳言,身邊的同學都覺得你是被父母寵愛著長大的女孩,不該這麼能忍痛。」
……是這樣嗎?
原來在別人心裡,她是會被父母寵愛著長大的樣子啊。
或許是這幾日來積壓的情緒,又或者是長久以來的壓抑,讓她眼眶突然有些酸澀。
「夏油君,我父母在我八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夏油傑靜靜地注視著她,似乎並不意外:「抱歉。」
「沒什麼,都過去很久了。」她搖了搖頭,「他們是為了我保護我才會失去生命的。不止是爸爸媽媽……夏油君,你不要對我好,小時候有人說過,我爸爸媽媽就是因為對我太好,下場才會這麼凄慘。」
「誰說的?」
他問。
清水櫻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問這個。
「你是笨蛋嗎清水櫻?這種擺明是蠢貨才能說得出的話你也信?」
他用詞很不客氣,連神色都冷了幾分。但他似乎並不是在責怪她,反而更像是關系親近的朋友或者比她略微大一點的哥哥,在讓她不要在意旁人惡意的言論。
那種熟悉感讓清水櫻有些恍惚,幾乎快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中,還是身處夢境。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突然想起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人以同樣的態度回答過她。
「誰說的?!這種鬼話你都信?!」少年滿含怒氣的暴躁嗓音又一次回響在她耳畔,「我不知道對你好的人結局會不會很慘,但我保證,他既然敢這樣說!我一定會讓他的結局很悲慘!」
所以應該說,兩人不愧是「摯友」吧?
連反駁她的話,都出奇得一致。
一時之間,他們都安靜了下來,沒有人再主動開口。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
【如果在這種氛圍下問問夏油君關於那個夢境的信息……應該不算很冒犯吧?】
清水櫻想。
他的目光寧靜而溫柔,莫名給了她一些信心,她下定決心,剛要開口——
「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冷不丁響起的聲音既有磁性又清朗好聽。
恰到好處地打破了房間內微妙的氛圍。
清水櫻原本想要說出口的話也斷在了喉嚨處。
她循聲望過去,倚在門邊身姿修長帶著墨鏡的少年正是五條悟。
她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有些驚訝:「……悟?你怎麼過來了?」
「聽說你身體不舒服,我當然要過來看看。」見他們同時看過來,他扯了扯嘴角,讓人總忽略不了那點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不過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需要我回避一下,把空間留給你們嗎?」
這是什麼意思?
話是這樣說,五條悟卻沒有絲毫要「回避」的意思,反而毫不客氣地直接走進來,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
止痛藥、溫水還有熱水袋。
啊對了……因為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五條悟是記得她的生理期的。
可是現在的情況委實有些尷尬,五條悟帶來的東西,溫水、止痛藥、熱水袋……和夏油傑給她准備的東西剛好重合。
不愧是最好的朋友,真是心有靈犀。
可是……已經吃過了止痛藥,總不可能短時間內再吃一顆。
兩只手同時各握一只水杯感覺也很傻。
但是五條悟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窘境,修長有力的手握住水杯懸停在半空,他沒有要收回的意思。
即使已經看見了她手中的水杯。
似乎不等到她接過杯子,他就會一直維持這個姿勢。
像是在逼迫她選擇其中一個杯子。
夏油傑語氣淺淡:「悟,清水同學手裡已經有一個杯子了。」
「看見了。所以呢?」五條悟轉頭看他,笑眯眯地說,「已經冷掉的水還握著干什麼?」
夏油傑同樣微笑著回望他:「冷沒冷,應該是清水同學說了算吧?」
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但都幾乎同時望向了清水櫻所在的方向。
她握著夏油傑准備的水杯,一時間只覺如坐針氈,不明白為什麼氣氛突然間變得這麼奇怪,幾乎、幾乎……有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感。
像是過去了很久,又像是只過去一瞬間。
五條悟沒有再堅持要把水杯遞給她,他只是隨意地抽出一只座椅,在她床前坐下,微微笑著看向夏油傑:「聊什麼呢?傑如果想了解櫻,可以來問我的哦?畢竟從小一起長大,關於櫻的任何事——都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不用了。想了解的話,我親自詢問清水同學不是更有誠意嗎?」
他不輕不重地回應。
「誠……意?」五條悟重復了一遍這個詞,他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也就順勢笑了一聲,「哈,傑和櫻都是認識三年的同學了,現在才說『誠意』——太晚了吧?」
「嗯,悟說得有道理。」夏油傑沉吟片刻,突然把視線投向清水櫻,他語氣真誠,「清水同學會覺得晚嗎?」
為什麼話題要圍繞著她……這氛圍簡直讓人如芒在背。
而且什麼「誠意」,「晚不晚」又是什麼意思?
是擔心畢業後就再也沒有時間一起玩了嗎?
可是,雖然學校裡相處的時光所剩無幾,但……就算離開學校大家也還是朋友呀?
還有可能會一起工作呢,又不是再也不聯系了。
清水櫻有點懵,她只能搖了搖頭:「唔,不晚吧,以後還會有時間的。」
「嘭——」
修長有力的手指蘊含的恐怖爆發力讓透明的玻璃杯在一瞬間碎裂炸開,伴隨著紛紛落落水珠散落一地。
一時間,空氣好像都凝滯安靜了。
右手被玻璃碎片劃破的傷口瞬間滾落出鮮紅的血珠,他卻像是沒有痛覺般毫不在意。
五條悟垂眼看著碎落一地的水杯,語氣輕飄飄的:「抱歉。手滑了。」
第10章 清醒夢(五)
「抱歉。手滑了。」
輕飄飄的道歉顯然沒什麼誠意,水杯驟然炸開,碎片散落一地,清水櫻沒心思去關注碎掉的水杯,只是擔憂地望著他還在往外滲血的手指:「悟,你的手……」
聽她這樣說,他好像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傷口,漠不關心地看了一眼:「啊,沒事。」
「你們都杵在櫻房間干什麼呢?」
家入硝子的出現打破了空間中沉悶的氣氛,她叼著根香煙形狀的棒棒糖——家入硝子最近在戒煙,難受到抓心撓肝的時候就會吃香煙形狀的東西聊以慰藉。
她看向清水櫻的視線中隱含關心:「櫻感覺好點了嗎?」
清水櫻點點頭:「嗯嗯,我覺得好多了。」
「你們都在這裡,櫻要怎麼休息?留點空間給她吧。」家入硝子雙手插在口袋裡,轉身看向另外兩個男生,「五條君,夏油君,夜蛾老師有事找你們。」
*
連著幾天晚上都沒休息好,清水櫻的確有些疲倦,她閉目躺在床上,黃昏的光柔和溫暖,透過窗欞照進來。
三人走後沒過多久,她的思緒便漸漸下沉,最終沉進一片混沌之中。
……
去咒術學校上學第一天,清水櫻就在學校門口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那是一個有著雪色短發身材修長的少年,明明是天氣不太明朗的陰雨天,他卻戴著一幅明顯會影響視線的墨鏡站在咒術學校的門口,始終沒有進去的意思,一動不動,似乎是迷失了方向。
【是咒術學校的學生嗎?】
學校也太過分了!清水櫻憤憤地想,咒術師這麼高風險的職業竟然招募盲人學生,他們行動不便,獨自面對咒靈和詛咒師是很危險的。
而且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看起來脆弱又可憐。
清水櫻心裡頓時升起了一絲同情,她走到墨鏡少年面前:「這位同學,你是迷路了嗎?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墨鏡少年似乎沉默了一瞬。
過了許久,他才幽幽地嘆了口氣,秀氣的眉宇間染上了一絲淡淡的憂郁和自嘲:「不用了,其實我早就應該認清現實的,像我這樣的狀況就算到了學校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給大家添麻煩……」
「不要這樣說呀。」清水櫻安慰他,「你能有勇氣加入咒術師這麼危險的行業,冒著生命風險去保護大家已經很了不起啦。我們是同學,平時生活中有什麼不便大家都會幫助你的,不要自暴自棄呀。你是迷路了嗎?不要著急,我帶你進去吧。」
「同學你真好。」雪發少年悠悠道,仍然很憂郁,「不過我第一次來學校,手機和錢包都忘在家裡了……」
「唔,沒關系,我可以借錢給你。」
「我還帶了很多行李……」
「沒事,我可以幫你搬!」
「上課的時候肯定要做筆記吧?那……」
「我可以額外再做一份!」
少年露出笑容,悠悠道:「同學你真是個好人,那接下來的三年,就麻煩你咯。」
「不用客氣!大家以後都是同學呀!」清水櫻高興地說,「我叫清水櫻,你叫什麼名字?」
「五條悟。」
……
兩個月後。
【五條悟這個混蛋!】
【到底是哪個精神病院這麼不負責把他放出來亂跑啊?】
【亂跑也就算了為什麼要禍害我!薅羊毛也不能專逮著一只羊薅吧我都快禿掉了!】
【櫻,不要說髒話。】夏油傑的回復相當淡定,【所以你那位同學這次又干什麼了?】
【今天上實戰演練課,他把半棟宿舍樓轟塌了。】
【唔,才半棟?】
夏油傑的關注點沒來由地有點偏。
清水櫻:【???】
夏油傑:【……不,我是說你沒受傷吧?】
【受傷倒是沒有。】
【那就好。】
【但是當時我正在宿舍樓裡洗澡。】
【……】
【嚶嚶嚶,宿舍樓沒了,今晚只能出去流浪了。】
清水櫻非常悲傷。
【怎麼沒了?他不是只轟塌了半棟嗎?】
【噢,是這樣的。因為他在我洗澡的時候轟塌了半棟宿舍樓,我非常生氣就和他打了一架,然後另外半棟也沒了。】
【……】
【可惡的五條悟!不管怎麼想都是他的錯!】
提起五條悟的罪行,那簡直是罄竹難書,清水櫻越想越憤怒,思緒不由得回到了第一次在校門口見到五條悟的那天。
她以為自己的新同學是位盲人,於是本著同學間互幫互助的友愛心理,一直對「柔弱可憐的五條悟同學」施以援手,包括但不限於——給他搬行李,幫他記筆記,替他跑腿幫他買他想吃的甜品,任勞任怨地幫他值日打掃衛生等等等等……
然而事實證明,瞎的不是五條悟,瞎的人是她。
那天他們一起外出執行任務祓除咒靈,清水櫻想著照顧弱小,於是讓他在一旁保護好他自己,等她祓除完咒靈他們就可以回學校了。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這次遇到的咒靈是個難纏的家伙,學校裡給出的任務等級明顯出了疏漏,這種等級的咒靈根本就不是在校學生可以應對的。
清水櫻一時不察落入了咒靈的陷阱之中,就在她掙扎著喊五條悟快逃的時候——
她突然被攔腰抱住脫離了危險的領域,而原本張牙舞爪的咒靈瞬間被暴力碾碎成渣。
她被他單手抱著,風揚起他額前的碎發,距離太近,她清楚地看到墨鏡下的那雙蒼藍色的眼眸准確無誤地映出她的面容。
清水櫻人都傻了。
「你、你眼睛好了?」
五條悟沉思片刻,點頭道:「是的,醫學奇跡。」
「騙誰呢還醫學奇跡?!」意識到自己這麼多天來一直在被他耍的清水櫻炸了,「過分!為什麼要騙我你看不見?」
「講道理,我可從來都沒騙過你。」五條悟一臉無辜地嘆氣道,「你仔細想想,從頭到尾我有說過我看不見麼?」
清水櫻哽住。
她回想了一下,他好像的確從來沒說過自己看不見。
但是、但是——
啊啊啊啊啊可惡的五條悟!
清水櫻剛要發作,就被他一臉嚴肅認真地按住肩膀:「別動,這種現場要留檔記錄的。」
然後五條悟掏出了手機,熟練地打開相機,「哢嚓」一聲。
「留檔記錄?我怎麼沒聽說過?」清水櫻暫時忘記了憤怒,懵道,「是學院要求的嗎?以後祓除咒靈都要把現場拍下來記錄?」
「噢不是,我在拍你。」五條悟心滿意足地收起手機,神采飛揚道,「畢竟難得看你這麼狼狽的樣子,當然要留個紀念,以後放給學弟學妹們看。」
「混蛋五條悟!你給我刪掉——!!!」
在被她毆打前他已經哈哈大笑著跑掉了。
……
認識兩個月不到,五條悟憑借著在她面前完全不做人的行事風格,成功升級為「清水櫻最想祓除的咒靈TOP 1」。她每次都被他氣到抓狂,問題是打又打不過他,只能回宿舍把枕頭當做五條悟暴揍三百遍才能勉強維持生活這樣子。
【我一定是上輩子毀滅了宇宙,所以這輩子才會淪落到和五條悟當同學!我看透了!他就是故意惹我生氣!只要我生氣他就高興!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人!】
清水櫻哭唧唧地和夏油傑哭訴。
奇怪的是,一向秒回她消息的夏油傑這一次卻沒有立刻回復她。
是已經休息了嗎?
現在還早呀?
【傑?】
過了一會兒。
【抱歉,剛才有點事。】夏油傑回復道,【我下個星期就可以返校了。】
清水櫻有點驚訝:【這麼快?你之前不是說要再陪陪夏油阿姨嗎?】
【不用擔心,媽媽現在已經沒事了。】
【櫻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嗎?我帶給你。】
清水櫻高高興興地打字:【不用啦!能見到傑我就超級開心了!我好想你哦[小奶貓偷親小狐狸.jpg]】
【我也很想你[小狐狸偷親小奶貓.jpg]】
第11章 清醒夢(六)
夏油傑送了她一條蝴蝶結發帶。
純白色澤,金絲線被細密地編織進去,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好看,和她淡金色的長發相得益彰,走起路來發帶上的蝴蝶結也會跟隨她的步伐躍動,像是有只真蝴蝶停留在她發梢似的。
清水櫻很開心,跟他撒嬌:「傑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蝴蝶結發帶呀?」
「上次去橫濱玩,你多看了它幾眼哦。」夏油傑低頭看她,微微上挑的眼角似乎流轉著些許狡黠的笑意,「喜歡嗎?」
「嗯嗯!超級喜歡!」
清水櫻沒想到自己只是多看了一眼甚至沒有提及的蝴蝶結發帶,竟然會被他記了這麼久。
「明明是執行任務,我說傑為什麼還要特意跑一趟……原來是給你買發帶啊。」
某人發出了不滿的抱怨聲。
清水櫻才不理他:「哼,你就是嫉妒。」
「嫉妒?!」五條悟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你搞清楚,我會嫉妒有人給你買發帶?!」
「我不管,你就是嫉妒,略略略!」
家入硝子笑:「都高二了,你們兩個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幼稚。」
距離清水櫻進入咒術學校已經過去整整兩年,這兩年裡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清水櫻原本是希望夏油傑回到學校後能和她統一戰線對付五條悟這個大壞蛋的,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夏油傑和五條悟竟然意外地合拍,沒過多久兩人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按夏油傑的話來說「他們很默契」,五條悟認為「傑和我是最強的」,家入硝子則表示人渣當然能和人渣玩到一起,並安慰清水櫻想開點,她總不可能因為傑和五條悟一起玩就不要這個男朋友了。
清水櫻垂頭喪氣道:「你說得對……不過有一點我不贊同!傑才不是人渣呢,他比五條悟那個大壞蛋好多了!」
「唔。」家入硝子嫻熟地點了支煙,「我倒覺得他們本質上挺像的,不然也玩不到一塊兒……說說唄,你覺得這兩人哪不一樣?」
「傑比他溫柔多了!而且傑很有責任心呀,不像五條悟整天以捉弄我為趣。」
「都是表像而已啦,你男朋友濾鏡開得太大了。」家入硝子笑眯眯地說,「不過我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那麼討厭五條君呢?」
「你不如問問他為什麼那麼討厭我!我不開心他就高興……」說起這個清水櫻就生氣,「硝子你都沒看到,他第一次知道我和傑是情侶的那個表情——仿佛被雷劈了!有這麼誇張嗎?!『我是傑女朋友』難道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嗎!他只是傑的朋友有什麼資格挑剔呀!我和傑是天作之合好不好!」
家入硝子噗嗤一聲笑了:「櫻,不是五條君誇張,是你不明白吧。」
留下一句語意不明的話後,她便若無其事地換了話題,沒再提過。
清水櫻沒把她最後的話放在心上,對她來說她只是用兩年的時間論證了一個真理——那就是她和五條悟永遠沒辦法成為朋友,能維持著同窗情誼不打起來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且不說他們第一次相遇開局就糟糕至極,兩年間五條悟一直致力於用各種方法惹她生氣,兩人把教學區和宿舍區的樓打塌了好幾次,學校財政頻頻赤字,教務處恨不能掛個牌子宣告「五條悟與清水櫻不得入內」,連夜蛾老師都從一開始的額角冒青筋變成如今的淡定自若——生氣又有什麼用呢?不要以為氣壞了身體就能在家清閑下來,來看望他的兩個罪魁禍首很有可能在探病途中一言不合送他個「拆家大禮包」。
不過,雖然知道五條悟是五條家未來的家主,但其實清水櫻一直覺得他不像是御三家養出來的孩子。
咒術界從古發展至今,由於術師很大程度上與血脈傳承有關,所以有時候越是古老的咒術世家便越容易出現強大的咒術師。古老一詞又往往和封建古板相伴而生,御三家等級森嚴,規矩苛刻,甚至到了如今都還殘存著古時的妻妾制度,可笑又殘酷。
「就像壞掉的橘子一樣,這些家伙從裡到外都透露著腐爛的氣息。而最荒誕的是這樣腐朽到無可救藥的高層竟然掌控著咒術界百分之九十九的資源和絕對的權利。」
清水櫻忘不了五條悟談起這件事時輕蔑的口吻,幾乎不像平日裡那個吊兒郎當的他。
真是奇怪,像這樣封建又刻板的家族能培養出的人,應該是那種張口等級閉口規矩自私自利利益為上的家伙吧?
可五條悟分明是個和循規蹈矩半分搭不上邊的人,他肆意妄為,隨心所欲,自由得像生長在藍天下的海鳥,陰影和黑暗永遠追不上海鳥盤旋時起落的翅膀。
「聽起來你好像很反感咒術界高層?」
清水櫻道。
他一只腿架在空閑的椅子上,懶洋洋地撐著頭說:「不止是反感。可能你們覺得我出身御三家就會天然地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會這麼想也無可厚非……但事實上高層的一切我都厭煩,厭煩透頂。」
背後聽起來似乎蘊含著很多故事的樣子,可是五條悟沒有想要深談下去的意思,清水櫻也就遏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沒有再繼續追問。不過這一次對話改變了些許五條悟在她心中的印像,清水櫻不喜歡咒術界高層那群爛橘子,就像他所說,隔著八百米遠都掩蓋不住那股腐朽又惡心的氣味。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既然五條悟也討厭那些高層,她決定暫時不計較他老招惹她的事,他們可以統一戰線同仇敵愾。
「……要為弱小的家伙們操心,還真是累。」
五條悟漫不經心。
夏油傑淡淡道:「[弱者生存]這才是應有的社會形態。所謂扶弱抑強,聽好了悟,咒術是為了保護非術師而存在的。」
「你那是正論?」五條悟嗤笑,「老子最討厭正論了。」
「……什麼?」
「往咒術上強加理由和責任才是弱者的表現吧?別總站在自己立場上說得那麼起勁行不行?」ヾ
似乎有隱隱的火藥味在教室裡蔓延,眼見兩人一言不合就要開打,家入硝子很有遠見地在衝突前就溜走了,留清水櫻一個人面對眼前的場面。
但她並沒有忙著調停,甚至不由得有些走神。
五條悟覺得照顧弱小是件麻煩事,夏油傑則認為應該「扶弱」,或許是曾經站在過「弱者」的立場上所以能體會到「弱者」的心情,不帶任何私情地說,清水櫻天然地贊同夏油傑的觀念,她喜歡的也正是他對弱者的溫柔。
但與此同時她也覺得五條悟所說的似乎也並非沒有道理——咒術是為了保護非術師而存在的嗎?還是說這是在往咒術上強加理由和責任?
她不確定。
在她單純的想法裡,咒術就只是咒術。有的人用它祓除咒靈,於是成為了代表保護的咒術師,有的人用它肆意破壞,於是成為了代表邪惡的詛咒師。任何事物似乎都有其兩面性,如果說它自己代表著什麼,似乎對咒術本身並不公平。
【傑這麼相信這一點,如果日後發現……並不是這樣呢?】
她還太年輕,並不能參悟其中的真諦,只是模模糊糊的念頭浮現,在她體內劃過一絲冰冷不安的電流。
「有任務。」班主任夜蛾正道推門而入,他雙手撐住講台,神情凝重,「悟,傑,[天元大人]點名親派你們去完成。」
「護送[星漿體]——」
「並將其抹殺。」
[天元大人]的真實身份已經無法拷證,似乎也沒人見過它的真面目。然而它對咒術界卻有著重要的作用,結界防護,任務執行中都存在著它的身影。
[天元]擁有[不死]術式,然而卻並非不會衰老,當□□積累到一定程度的衰老時術式將試圖改造其□□,將其變為更高次元的存在,這種情況下的[天元]將不再擁有「人的意識」,甚至有可能進化為人類的敵人,帶來大災難。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出現,每隔五百年就會讓符合條件的人類[星漿體]與其進行同化,從而重置□□。(ゝ)
「……那[星漿體]呢?」聽完老師的解釋,清水櫻問,「同化之後,那個[星漿體]女孩……會怎麼樣?」
夜蛾正道靜默了一會兒,沉聲道:「會徹底失去自我意識。」
「說的這麼文縐縐的。」五條悟撇嘴,「簡而言之就是會死對吧?」
教室內一時靜默。
無論描述得再好聽,理由再高尚,也掩飾不了這次任務的本質,是送一個和他們同年齡的女孩去死。
「……」
清水櫻沒有再說話。
這次任務只派遣了夏油傑和五條悟前往執行,時間緊急,或許是見她情緒不太好,離開前夏油傑還在逗她笑。
可是清水櫻沒有笑,她只是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把頭靠近少年懷裡。
他的手輕輕落在她的發梢上。
「櫻不想我去執行這個任務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有些迷茫地低聲道:「那個女孩子,好像比我還要小一點。」
「這是沒辦法的事。」他說,「她是[星漿體]。」
清水櫻明白他的未竟之語。
[星漿體]的誕生就是為了死亡。
她從出生起,就是為了死。
可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
所有人生命的終點都是死亡,但沒有誰應該從出生起,就是為了死。
連為自己活一次的機會也沒有,那也太……悲哀了不是嗎?
[天元大人]不斷犧牲無辜之人去延長自己的生命,因為害怕進化為人類的敵人。可是如果真的害怕引發大災難,為什麼不干脆地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將咒術界的未來交付年輕人?
【它應該干脆地選擇死亡,不該如此貪婪,留戀人世。】
【它已經活得夠久了。】
【它已經活得……夠久了。】
涼爽細密的雨絲滴落在她的面頰上,清水櫻微微一怔,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清醒時經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剛才在想什麼?
她當然同情[星漿體],想要拯救她,但即使讓她來也會選擇溫和折中的方式,怎麼會……
如此決絕地想讓[天元大人]去死?
她一向是溫柔善良到連路過螞蟻窩都會小心避讓的人,過於溫和甚至會有選擇恐懼症,人生中很多重要決定都需要夏油傑在背後輕輕推她一把才能下定決心。
她困惑恐懼於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冰冷殘酷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即使只是短短一瞬,也讓她不寒而栗。
她靠在他懷裡,輕輕顫抖了一下。
扎著丸子頭的少年像是誤會了她是在為[星漿體]的命運難過,抱住她的手微微緊了一點,他說:「……我會問她的。」
「……什麼?」
「在抹殺掉她的存在前,我會問問[星漿體]願不願意犧牲自己。如果她願意,就尊重她的選擇。」
「……如果她不願意呢?」
「也尊重她的選擇。」
他聲音低且堅定。
「那可能……意味著和[天元大人]為敵。」
「櫻害怕嗎?」
她搖搖頭:「不怕。」
他輕聲笑著,伸手挽過她耳旁的碎發。
「那我也不怕。」
作者有話要說:
注:ヾ來自原文,ゝ來源百度百科。
因為漫畫沒連載完,所以肯定和我的設定有很多相悖的地方,不一樣的大家就都當是我的私設吧~
第12章 清醒夢(七)
五條悟和夏油傑外出執行[星漿體]任務,清水櫻也沒能閑下來,被派遣了其他的,祓除咒靈的委托。
所以等再次見到他們,已經是一星期以後了。
「任務失敗了。」
在見到他們之前,清水櫻已經了解了這次事件的始末,所以知道這個結果也並不驚訝。
這樣說著的五條悟看起來並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他好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並不因為認識幾天內女孩的死而感到難過。
不動搖是正常的,清水櫻想,說到底他們和[星漿體]不過是剛認識幾天的陌生人,原本就建立不了太深的羈絆。而五條悟一向清醒,能救之人他會盡力去救,救不了也不會全部包攬在自己身上。
可是夏油傑不一樣。
短短幾天,他似乎消瘦了些,人也有些消沉,但在看到她時他仍然對她笑了,只是牽動嘴角的弧度有些勉強:「抱歉,我沒有做到答應你的事。」
清水櫻心裡一酸,什麼[星漿體]、什麼任務,什麼[天元大人]此時此刻在她心裡全部煙消雲散,只剩下對他的心疼。
她把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要多的高挑少年抱進懷裡,安撫道:「沒關系,你能平安回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能感覺到他瞬間的緊繃,隨後便逐漸放松下來。
仿佛和之前沒什麼不同。
但又像是有什麼已經開始改變了。
比如他笑的時間更少了。
比如他開始頻繁祓除咒靈。
比如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沉默。
清水櫻不知道問題的結症所在,她挖空了心思想要讓他重新高興起來,但好像只是徒勞。
壞事接踵而至。
一年後,學弟灰原雄去世。
死於一次任務之中,高層錯誤地將一級咒靈定為二級咒靈,派遣了能力尚不足以應對的灰原雄和七海建人前往祓除。
清水櫻對他有印像,因為學校每一屆術師就那麼幾個人,在一眾特立獨行的術師中,好脾氣的灰原雄顯得很另類。他很崇拜比自己高一級的學姐學長,經常跟在他們後面「學姐學長」地叫著,最常說的話是「希望將來能像學長學姐一樣厲害」,像只活潑可愛的小狗狗。
清水櫻見他的最後一面,是在停屍間。
他躺在白布之中,面容呈現出死亡特有的灰冷。
他永遠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可是清水櫻沒有過多的時間為此感到悲傷,讓她擔憂的是夏油傑的狀態。
那種微妙的,游離的,漂浮不定的狀態,可是每當她想要好好和他談談的時候,他就會露出那種溫柔的,特定的,敷衍的笑容,安撫她:「我沒事,只是……苦夏罷了。」
他拒絕向她打開心扉。
清水櫻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她八歲,父母雙亡,被夏油夫婦收養。因為親眼目睹了雙親的慘死,年幼的清水櫻經診斷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她不和任何人說話,也拒絕和外界有交流,做什麼都要抱著媽媽留給她的那只毛絨小羊,吃飯洗澡睡覺都不肯放下,常常一整夜抱著小羊睡不著,她情緒波動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有情緒波動,仿佛已經無法感知正常人的感情。
這麼小的孩子,本身就處於塑造三觀和認知的關鍵階段,脆弱得像是個隨時會粉碎的瓷娃娃,各種心理治療和藥物幫助取得的效果都微乎其微,最後連醫生都束手無策了,只能讓夏油夫婦好好照顧她,多花時間陪伴她,以免病情加重。
但是夏油夫婦工作忙碌,縱使有心照顧,也分\\身乏術。
所以在最初的那兩年裡,一直是夏油傑陪在她身邊。
年幼的夏油傑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子,明明是應該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到處瘋玩的年紀,卻在她到來以後收斂了所有小孩子的貪玩和任性,像個小大人似的小心翼翼地牽著她的手,走到哪牽到哪,像帶著一只乖巧安靜小尾巴。
一起玩的孩子中總免不了有幾個頑劣的,看見小小的清水櫻又呆又萌,長得像只洋娃娃,總是好奇地想要摸摸她碰碰她讓她和自己說話,但夏油傑從來不讓他們得逞,總是會把那些試圖接近她的男孩子都揍翻在地。
時間一久,即使是小孩子也察覺到清水櫻的異常了,他們都知道夏油傑帶在身邊的這只洋娃娃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呆呆傻傻的,總是抱著那只髒兮兮的毛絨小羊不肯放,智商不太正常的樣子。小孩子的惡意天真又殘忍,他們取笑她的時候從不避諱清水櫻,一會兒嘲笑她沒有爸爸媽媽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一會兒嘲笑她笨笨傻傻的他們都不願意和她玩。其實小小的清水櫻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聽不懂,她深陷病灶,周圍的一切都是黑的,靈魂仿佛和軀殼隔離,被永遠地封閉在了某個無光無聲的角落裡哭泣,她感知不到外界也感知不到情緒,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
可是看到這一切的夏油傑很難過,他不想她遭受這些惡意和譏諷,即使她現在連感知這些惡意的能力都不再有。
所以他仍然牽著清水櫻,走到哪裡牽到哪裡,但他再也不和那些孩子一起玩了。
他帶著她一邊邊走過門前的鴿子樹,帶她去看日落時最美的火燒雲,用零用錢給她買水果糖。清水櫻這樣的情況其實很多東西都沒辦法玩,就連游樂園和電玩城都不會讓她進,就算去公園或者圖書館玩,那些大人一看到她明顯異常的樣子,都會警惕地把自家小孩抱走,唯恐被傳染了似的,甚至會讓要求工作人員把他們趕走。
仿佛她是個肮髒的病原體。
夏油傑不怪那些大人,每個小孩都是家裡的寶貝,他們緊張自己的寶貝並不是錯。
可櫻也是她爸爸媽媽的寶貝啊。
如果身在天堂的叔叔阿姨看見自己的寶貝被這樣對待,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他注意到在圖書館的時候,她的視線曾經在童話繪本上多停留了幾秒。
但是他沒辦法再帶她去圖書館看那些繪本。
所以他開始一頁一頁給她畫。
畫小奶貓和小狐狸的故事。
【有一天,小狐狸家裡來了一只很可愛的小奶貓。】
【小奶貓之前受過很重的傷,所以有點怕生,總是怯生生地縮在安全的角落裡,不和小狐狸說話也不和它玩。】
【可是小狐狸很喜歡小奶貓,它覺得小奶貓好可愛,它很想和它一起玩。】
【於是它決定每天送小奶貓一件禮物。】
【第一天,它給小奶貓叼去了一顆草莓味的棉花糖,就像小奶貓一樣軟軟甜甜的。】
【小奶貓沒有出來和它玩。】
【第二天,它給小奶貓叼去了一枝紅色的玫瑰花,並且把刺一根根拔掉了,希望玫瑰花不會不小心傷害到它。】
【小奶貓沒有出來和它玩。】
【第三天,它給小奶貓送了自己最喜歡的蕎麥面,它最喜歡吃蕎麥面了,如果小奶貓也喜歡,那就太好啦。】
【小奶貓沒有出來和它玩。】
……
【第七百二十三天,小狐狸發現自己好像沒有禮物可以送了,它來到小奶貓的小窩前,問它,「小奶貓呀小奶貓,你什麼時候才願意出來和我一起玩呢?」】
【小奶貓沒有回答,它露著兩只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小狐狸。】
【小狐狸安撫它,沒關系,就算你永遠都不出來和我玩也沒關系,我會每天來這裡陪著你的。】
【你不要怕,也不要著急,也不用勉強改變自己。】
【我只希望你能快樂。】
【小奶貓縮在小窩裡聽著它的話,它沒有出來和小狐狸玩。】
……
雖然一直得不到回應,但年幼的夏油傑並不覺得沮喪,他已經習慣了對著似乎永遠都不會回應他的清水櫻說話,不回話也沒關系,只是看到她澄澈的眼瞳,他也會覺得安心。
而且她越來越聽話了,就算他放開她的手,她也不會走,只會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回來。
盛夏,柏油馬路熱得能把生雞蛋烤熟,他想給她買雪糕,又不舍得她頂著烈日和他一起去排隊,就讓她待在鴿子樹蔭下等他。
老板生意太好,等待的時間遠遠超出了夏油傑的預期,等他終於買好雪糕跑向鴿子樹時,耳邊卻傳來了女孩的哭聲。
夏油傑心裡咯噔一聲,等他趕到現場時,清水櫻已經不再是他離開前那個打扮得乖巧漂亮的娃娃了。她被周圍惡意捉弄她的壞孩子推倒在地,他們弄亂了她淡金色的長發,臉上和公主裙上被抹上了髒兮兮的泥沙,但這些都不是清水櫻哭的原因,真正讓她哭泣的是她懷裡那只永遠不離身的毛絨小羊,那是她媽媽留給她的唯一的玩具,唯一能牽動她情緒的東西——已經被其他孩子粗暴地搶走了,大概是看她哭起來有趣,為了讓她哭得再大聲點,他們用剪刀剪壞了毛絨小羊把它肚子裡軟軟的絨毛在她面前全部扯了出來……
他小心翼翼保護,生怕她碎掉的女孩子,被他們這樣對待。
女孩無助的哭聲和男生嘈雜的笑聲成了夏油傑耳朵裡唯一能聽見的東西,在那之後,他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紅色。
「十幾個男孩子!他居然能一個人把十幾個男孩傷成這樣?!」
——當然這是醫生的後話。
雖然夏油傑受了些傷,但是相比和欺負清水櫻的那些人,明顯是他賺了。
夏油傑並不怕他們的父母會來找他算賬,索要賠償也是無濟於事——難道要說十幾個男孩子被一個男孩圍毆了?
笑話。
他擦過嘴角的血跡,被他目光掃視過的男孩全都瑟瑟發抖地回避,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他面前。
因為那眼神陰鷙得實在不像是個人類。
夏油傑把毛絨小羊撿起來,稍微整理了一下清水櫻的裙子和頭發,又替她擦了擦臉頰,才用和往常溫柔無二的語氣對她說:「櫻,我們回家吧。你不要擔心,小羊我會讓媽媽幫你縫起……」
他的話斷在了半截。
因為他被抱住了。
「傑……」
因為太久沒說話,她的聲音非常生澀稚嫩。
夏油傑愣在了原地。
這是她第一次給他回應,雖然只是一個害怕的擁抱和一個帶著哭腔的名字。
……
【第七百五十四天,小狐狸為了保護小奶貓受了很重的傷。】
【受傷的小狐狸想趕快回家見小奶貓,它怕自己會在見到小奶貓之前就倒在路上。】
【可是它太疼太累了,走到一半就倒下了。】
【閉上眼睛前,它感覺鼻尖被輕輕碰了一下。】
【是小奶貓。】
【膽小的小奶貓終於鼓起勇氣走出它的小窩,來到了小狐狸的身邊。】
……
夏油傑回家的時候,在自己的房間的床頭找到了一只熟悉的毛絨小羊,毛絨小羊的下方壓著一本和他曾經所做的,相似而又不同的繪本。
繪本首頁是不快樂的小狐狸和擔憂的小奶貓。
【有一天,小狐狸生病了,不再像以前一樣快樂了,小奶貓非常著急。】
【它想起以前小狐狸都自己開心的方法,於是決定試一試。】
【它好希望小狐狸可以快樂起來。】
【於是它決定每天送小狐狸一件禮物。】
【第一天,它給小狐狸叼去了一顆草莓味的棉花糖,就像它一樣軟軟甜甜的,因為它知道小狐狸最喜歡小奶貓了。】
【可是小狐狸還是不快樂。】
【第二天,它給小狐狸叼去了一枝紅色的玫瑰花,並且把刺一根根拔掉了,玫瑰代表愛情,希望小狐狸能明白它的心意。】
【可是小狐狸還是不快樂。】
【第三天,它把自己最喜歡的小羊送給了小狐狸,這是媽媽留給它最珍貴的禮物,希望小狐狸會喜歡它,趕快好起來。】
【可是小狐狸還是不快樂。】
……
門口傳來少女苦惱的聲音:「小狐狸小狐狸,我是小奶貓,我可以進來嗎?」
夏油傑闔上繪本,他感覺喉嚨上好像被卡住了什麼東西,以至於連聲音都有些變樣,只能竭力平靜:「進來吧。」
清水櫻拿著自己最喜歡的毛絨小羊,輕輕塞到少年懷裡。
他低頭看著小羊,笑了:「你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小羊,真的舍得送我?」
她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裡,軟軟地說:「不舍得。」
「可是小奶貓只希望小狐狸能快樂。」
「做什麼都可以嗎?」
「嗯。」
「那……嫁給我吧?」
*
「畢業就結婚?!會不會有點太早了?!」
這是幾乎所有得知他們要結婚的人的第一反應。
「雖然有點突然……」清水櫻繞了繞發梢,「不過我們都已經到法定婚齡了呀,結婚也是合乎規定的吧。」
家入硝子一臉「你沒救了」的表情:「夏油君給你灌什麼迷魂藥了?」
「不是迷魂藥,只能怪當時氣氛太好了。」清水櫻小聲嘀咕,「而且……」
「而且什麼?」
她搖了搖頭:「……沒什麼。」
沒說出口的話是,而且她總覺得,那個人好像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如果她不拉住他,他真的就會干脆地墜下去,粉身碎骨。
「夏油君的父母知道了嗎?他們也沒意見?」
「沒有意見,不過……」說起這個清水櫻就想笑,因為夏油傑突然向父母提出要和她結婚,以至於夏油媽媽著急得要死,連連逼問是不是那個混蛋小子做了壞事他們要奉子成婚,看樣子是氣得恨不能打夏油傑一頓。得知這場婚禮不會有「第三人」在場後她才松了口氣,然後又各種不放心,說櫻還這麼年輕,說不定後面還有更好的呢要不再等等?這麼早嫁人不就便宜了夏油傑了嗎!
夏油傑全程保持著黑線笑,並表示懷疑誰才是親生的。
「五條君知道這個消息了嗎?」
家入硝子突然問。
「應該?傑應該已經和他說過了吧。」
「你跟他說過了嗎?」
清水櫻疑惑:「傑說了就行了呀,為什麼我還要跟他說?難道我結婚還要征求他的意見?不征求他就會在婚禮上大喊『我不同意』?」
……等等。
……不是沒可能。
仔細想想是五條悟那家伙干得出來的事啊!!!
清水櫻頓時有點慌,高中三年她和五條悟那麼不對付,為了報復她,保不准他會想在她一生一次的婚禮上搞點大事情……不,夏油傑是他最好的朋友,想來他應該不會毀了最好朋友的婚禮……不——!當年在學校這兩人也是不分場合打架的!「摯友」什麼都完全不可靠!
清水櫻焦慮地連夜給五條悟轉了個大額紅包。
五條悟:【?】
五條悟:【干什麼?】
五條悟:【做了對不起傑的事被發現了希望我幫忙求情?】
清水櫻:【神經病!】
清水櫻撤回了一條消息。
五條悟:【撤回沒用哦,我已經看見了~】
清水櫻:【不,是這樣的,五條君,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件事……就是……】
清水櫻含蓄地表達了一下自己不喜歡他在婚禮上搞些么蛾子的誠懇請求。
清水櫻:【所以你答應嗎?(期待地搓手手.jpg)】
五條悟:【……】
五條悟:【唔,看心情。】
清水櫻又給他轉了個大額紅包。
清水櫻:【求求你啦五條君,這可是我一生一次的婚禮,不能出錯的!(小奶貓哭唧唧.jpg)】
五條悟:【……】
五條悟:【好吧,看在傑的面子上。】
五條悟:【對了,新婚快樂。】
五條悟給她轉了個紅包,數額是她轉給他的所有紅包總額的一百倍。
居然這麼大方?
清水櫻有些驚訝。
不過無所謂啦,只要他能保證不搞事就好!
*
第二天就要結婚了,怎麼想怎麼不真實,婚禮前夜,清水櫻實在睡不著,和家入硝子聊了好久。
家入硝子問她:「這麼早結婚,真的不會後悔嗎?」
「不會後悔。早晚的事啊……」清水櫻說,「反正早晚都會嫁給他,雖然可能倉促了一點,但也只是把時間提前了而已嘛,最後結果都一樣啊。」
家入硝子抱了抱她,發自內心道:「櫻,你一定要幸福啊。」
清水櫻笑著反手輕輕拍拍她的背:「放心吧,傑肯定會對我好的,我們都會幸福的!」
婚禮當天,艷陽高照,晴空萬裡。
好天氣似乎預示著好事的發生,伴郎伴娘的人選都毫無爭議,伴娘是家入硝子,伴郎則是五條悟。
畫好妝的清水櫻捧著新娘捧花,在休息室裡等待儀式的開始。
她等了很久。
真的很久,從清晨一直等到黃昏,等到臉上的妝都花了,等到滿場的竊竊私語壓都壓不住了,等到賓客都散場了……
她也沒等到夏油傑。
清水櫻這輩子一生一次的婚禮,她為此做好了所有的准備,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
她唯一沒准備好的是,承諾要娶她的那個人,竟然會在婚禮上放她鴿子。
*
「……還是沒有消息嗎?」
屋內明晃晃的熾光燈晃得她眼睛生疼。
從夏油傑失聯以來已經過去一整天,就連夏油夫婦也找不到他,他們本來就又焦急又愧疚,清水櫻不想讓兩位長輩陪自己熬夜,就讓他們先回去休息,有消息再通知他們。
「……沒有。」
清水櫻不說話。
她想不到有什麼理由和借口,能讓他在婚禮上放她鴿子,在這之前,之間,之後,更是一個電話都沒有。
不會是意外事件。
夏油傑已經是特級咒術師,能力之強,有什麼能阻攔他來婚禮的腳步,甚至於連一個電話都無法打過來?
更何況,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不管有什麼意外情況,今天是婚禮!
今天是婚禮啊!
他原本就應該披荊斬棘不顧一切地到她身邊來。
所以他沒來的原因只有一個……
他是有意不來。
他根本沒打算今天和她結婚。
人都已經走完了。
清水櫻閉了閉眼,或許是直視吊燈太久,閉上時眼裡一片變幻莫測的光影,讓人幾乎有種瞎掉的錯覺。
……錯覺。
她睜開眼,怔怔地望著前方,望著突然出現的人影。
他穿著一身黑色外套,身上似乎帶著外面雨水的濕氣,他臉色蒼白到近乎慘白,於是襯得眼眸越發清幽。
他甚至還有余力對她微笑一下。
清水櫻腳步輕飄地走到他面前。
「對不起。」
他說。
她咬住唇,湊近了才聞到他身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滿心的憤怒和委屈似乎都被擔憂壓住了——她有些氣自己,明明剛才才想好要怎麼質問他,可是一看到他這樣,卻還是忍不住擔心他,忍不住去想他不來是不是真的有原因,是不是哪裡受傷了為什麼身上有血腥味——
「傑,你——」
她想問問他是不是哪裡受傷了,想問問他沒有來婚禮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她是不是還能再給他一個機會,可是剛一開口,聲音就斷在了喉嚨處。
因為他抱住了她。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仿佛要和她融為一體,然後不容反抗地——
把刀刃送進了她的胸口。
「對不起。」
他輕聲說。
顯然此時此刻,至少此時此刻——
他的聲音裡沒有後悔。
第13章 求而不得(一)
「她絕對、絕對喜歡我!」
五條悟按著游戲手柄,操縱著手中的游戲角色和夏油傑打得你來我往,或許是摯友間特有的默契,以至於游戲中狀況如此激烈,他們竟然還能有余力分心說話。
夏油傑:「她和你告白了?」
五條悟:「沒有。」
夏油傑:「你和她告白她接受了?」
五條悟:「……也沒有。」
夏油傑:「那你憑什麼確定人家女孩子喜歡你?」
這話真是一針見血。
五條悟心緒一亂,按鍵劃開,操作一個不慎就被夏油傑搶到了機會,游戲到了賽點,回天乏術,五條悟看著游戲屏幕上蹦出來的「K.O」,扔下手柄不滿道:「喂傑你是故意的吧?」
夏油傑笑:「戰術而已。悟,是你太沉不住氣了。」
游戲廳裡到處是游戲背景音,少年少女們的尖叫和大笑成了點綴的音效,嘈雜的環境讓他們之間的話語聽起來略顯失真。
夏油傑也放下游戲手柄,他拿起可樂喝了一口:「所以你到底為什麼這麼肯定別人喜歡你?」
五條悟並沒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重新提了一個問題:「傑,你相信夢裡發生的事嗎?」
「夢裡發生的事?嗯……為什麼這麼問?」
五條悟:「從八歲起,我就一直在做一個夢。」
夢裡的他在八歲那年,得到了一位家族送給他的未婚妻。
那是個有著淡金色長發,茜空色眼眸,膚白如雪的女孩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不難看出她長大後驚人的美貌。
她抱著一只毛絨小羊,怯怯地望著他。
出於某些原因,五條悟讓她留在了自己身邊,小姑娘有個很美的名字,清水櫻。
人如其名,她就像櫻花一樣柔美,也像櫻花一樣脆弱易碎,似乎一陣風吹過,就會從枝頭墜落凋零。
說句實話,五條悟並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
太弱了。
柔弱,脆弱,軟弱。
完全不是他會喜歡的類型。
無拘無束的靈魂,永遠不會被軟弱怯懦的靈魂所吸引。
他換著方法欺負她,想看看她鮮活起來的模樣,想探尋一下她蒼白的表面下是不是會隱藏著別的顏色,最好能憤怒地反抗他,光是想想她那雙美到極致的眼眸裡燃起火焰的樣子都會讓他有股躍躍欲試的興奮,畢竟——那種姿態才最漂亮。
可是不管他怎麼欺負她,無視她,冷落她,她還是像條小尾巴似的依賴地跟在他身邊。
不反抗也不拒絕。
慢慢地,五條悟也覺得無趣了。
他不再欺負她,但也不再和她交談。
他並不討厭她。
他只是看不起她。
其實這沒什麼可難過的,真的,五條少爺成長到現在,真的沒幾個「看得起」的人。絕大多數人在他眼裡都是無關緊要的路人甲,連名字都不必記住,剩下的一大部分是早晚要碾碎的「爛橘子」,還有極少極少的一部分是「有些在意的人」,除此以外寥寥無幾的才是能被他放在眼裡的人。
【但是清水櫻喜歡他。】
或者再具體點——她愛他。
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他們都已經十四歲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五條悟覺得有點麻煩了——老實說,清水櫻是他「有些在意的人」,但並非他「放在眼裡的人」。她甚至不會被他劃分到朋友的範疇中,更何況是娶她?
於是十四歲那年,他解除了他們之間的婚約。
但也是在那一年,清水櫻失蹤了。
她徹底消失在了他的夢境裡。
……
從八歲到十八歲,五條悟總是會夢到那個過於真實的夢境。但是現實中的他並沒有在八歲那年迎來自己的未婚妻,就像是八歲那年上帝開了個小差,本應該來到五條家的清水櫻並沒有來到他的身邊,她似乎只是他夢中杜撰的虛擬人物。
留給他的全部印像是她很愛他,很依賴他,失去了他,她就會像櫻花一樣墜落凋零。
有時候從夢境中醒來,會短暫地分不清現實,直到發現自己身邊並沒有那條乖乖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他的心情都會有片刻的復雜。
這僅僅只是個夢嗎?
如果不是夢,她現在又在哪裡?
失去了他保護的清水櫻……又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這種若有若無的思緒一直纏繞在他心中,不算明顯,但也無法完全忽視。
直到十八歲那年,他在咒術學校門口遇見了一個把戴著墨鏡的他誤認成盲人的少女。
她有一頭淡金色長發,茜空色的眼眸,膚白勝雪,杏眼櫻唇,長相清純又柔美。
「我叫清水櫻。」
和夢裡的她相比,沒有生長在五條家的清水櫻性格更開朗也更鮮活,她不再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像只小奶貓似的被他一逗就炸毛,但是又打不過他,只能憤憤地撓他幾下,然後哭哭啼啼地回去揍抱枕,真的——
超可愛的。
唯一讓他困惑的是,都認識兩個月了,她竟然還沒向他告白。
這不對勁。
五條悟心想。
難道是太害羞了?
五條悟完全沒往「她不告白可能是不喜歡他」這個方向去想——夢裡的清水櫻可是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
……
夏油傑:「所以你說的這位『絕對喜歡你』的女孩子到底是誰?」
「唔,先保密。」他嘻嘻笑著說,「以後告訴你。」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五條悟還沒告訴夏油傑那位「絕對喜歡他」的女孩子是誰,他就得知了一個消息——
清水櫻和夏油傑不僅是青梅竹馬,他們還是情侶。
這個消息實在是讓人……驚慌失措,措手不及,猝不及防,防不勝防。
開玩笑的吧?
五條悟有點懷疑人生。
清水櫻居然不喜歡他,她喜歡夏油傑?
他們難道不應該是前世今生命中注定的戀人嗎?
就算這輩子開頭劇情出了點差錯,不也應該是一見鐘情的發展嗎?
就像一出纏綿悱惻的愛情劇,演到一半,女主角表示男主角的人選要換人了。
真是……難以置信。
可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講道理的東西,「夢中情人」「前世今生」「命中注定」這些概念在感情面前都不管用。
清水櫻就是喜歡夏油傑。
她看他的眼神不會說謊。
【算了。】
畢竟除了「算了」他也不能怎麼樣,如果相遇是發生在「清水櫻和夏油傑在一起」之前,也許他還能和夏油傑公平競爭,但是現在,一個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個是他最好朋友的女友。
除了「算了」又能怎麼樣呢?
況且以他的矜傲,並不是非她不可,他更不屑於介入兩人之間。
就這樣吧。
夢裡發生的一切,終究不過是一場夢。
……
時間流逝得太快,護送【星漿體】任務失敗、後輩灰原雄死在任務中、傑和櫻決定結婚、傑在婚禮當天叛逃殺了包括父母在內一百多個人……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讓人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五條悟趕到現場的時候,夏油傑已經不見蹤影。
映入眼簾的是倒在血泊中的清水櫻,她胸口上插著匕首,面色慘白如紙。
他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
匕首插入的位置是心髒,如果他和家入硝子來得再晚一點,清水櫻便不會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心髒正中。
傑竟然真的……
下了死手。
第14章 求而不得(二)
「……經過診斷和討論,我們認為清水小姐表現出這種症狀,是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創傷後應激障礙?」
「簡單來說就是PTSD。患者因為經歷、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的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威脅後,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注:本段關於PTSD的解釋引用自百度百科。)
「能治愈嗎?」
「心理治療是治愈創傷後應激障礙最有效的方法。此前,我們已經嘗試了催眠療法、精神分析療法、認知行為療法等療法,伴隨藥物輔助對清水小姐進行治療,但是收效甚微。我們了解到清水小姐幼年時曾因為親眼目睹雙親慘死而罹患PTSD,經歷了很長時間才逐漸變得與常人無異。然而這一次受傷瀕死的經歷似乎對她的精神造成了非常嚴重的衝擊,以至於勾起了她童年的記憶,雙重刺激下,常規的療法對病症起到的效果已經微乎其微。」醫生搖了搖頭,「目前我們只能盡可能采取控制的手段,盡力不讓清水小姐的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但要徹底痊愈,恐怕……」
剩下的話雖然沒說出口,但雙方彼此都心知肚明。
距離夏油傑叛逃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他在叛逃當日,殺掉了包括自己父母在內的一百多個人。
如果五條悟和家入硝子趕到現場的時間再短一點,清水櫻也會順利成為他手下的眾多亡魂其中之一。
但活下來對她來說似乎並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家入硝子能用反轉術式順利治愈她心髒的傷口,然而精神上的創傷卻實在無能為力。清水櫻的精神狀態原本就不穩定,她醒來後咒術界高層派人告訴了她夏油傑叛逃的消息,進而得知了夏油夫婦的死訊,他們已經下發了針對夏油傑的通緝令,並希望如果她有任何線索都能及時提供給他們。
「夏油阿姨和夏油叔叔……真的,是他親自動手的?」
她低下頭,嗚咽出聲:「……為什麼啊?」
「夏油君想要創造一個只有咒術師存在的世界,走上這條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決心吧?所以在此之前要斬斷一切退路和軟肋。」被派來通知她消息的人淡淡道,「清水小姐,你並不是被他心軟放過的那個人,老實說,如果不是五條君及時趕到,你現在已經和夏油君的父母一樣身處停屍間了。」
直到他離開,清水櫻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自那以後,清水櫻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越來越不穩定。咒術師的咒力來源是自身的負面情緒,她本身已經是特級咒術師,如果徹底失控,可能會造成極大的傷亡和破壞。咒術界高層擔心她會徹底瘋掉變成詛咒師那樣的存在,於是在醫生對她有了「幾乎不可能治愈」的判斷後,他們秘密下達了處死清水櫻的命令。
然而這個命令沒能順利執行,五條悟執意要保下她,被高層派往前來執行抹殺命令的術師根本沒人是他的對手,全都無功而返,五條悟甚至威脅高層如果他們執意殺掉清水櫻,那麼他並不介意與其為敵讓咒術界換一批新的血液。咒術界高層不敢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處死一個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的人,無奈之下退了一步,撤銷對清水櫻處以死刑的命令,只要求五條悟時刻監視她,限制她的行動。
雙方達成微妙的平衡。
為了監視清水櫻,也為了保護她,五條悟把她接到了自己的住所。然而沒過多久,他就發現高層所謂的「監視清水櫻」和「限制她行動」的要求根本是多此一舉。
清水櫻的狀態太糟糕了,糟糕到現在的她,根本沒有余力去傷害別人。
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讓她經常失眠、噩夢、驚懼,甚至出現幻覺。她的感知和情緒逐漸封閉麻木,從最開始五條悟和她說的每句話她都會回應,發展為四五句回應他一句,但最後甚至不再回應。她似乎並不是賭氣或者有意沉默,更像是完全處於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幻覺裡,以至於聽不見他所說的話。
她的記憶力也越來越糟糕,經常忘記很多東西,對於時間的認知也越發模糊。今天的清水櫻可能是十八、九歲的清水櫻,明天的清水櫻也許就變成了八、九歲的清水櫻。有的時候她甚至會認不出五條悟,對於房間裡突然出現的這個陌生的大哥哥感到異常驚懼,恐懼排斥他的接近,哭著喊著問夏油傑在哪裡,直到哭累了睡著了在夢裡她還會叫著夏油傑的名字求他來救救她。
可分明,讓她陷入如今地獄般境地的人,也是他。
五條悟請了很多知名醫生來對她進行治療,效果不僅不顯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清水櫻的狀態甚至逐漸向著深淵不可挽救地滑落下去。
他是在某一天突然發現,除了創傷後應激障礙,清水櫻竟然還患上了解離症。她開始頻繁地出現幻覺,[自我]開始滑落甚至消失,幻覺頻發,記憶錯序,時間感和空間感降低。他帶她出去散心,她常常會在走到一個地方的時候突然停住,眼裡全是茫然和驚慌,她對於自己怎麼來到這個地方印像全無,沒有任何記憶,似乎她已經不再能操控自己的身體,她甚至已經不再是她自己。
「繼續這樣下去,她會徹底迷失在幻覺中吧?要麼毀滅別人,要麼毀滅自己。像清水櫻這樣善良心軟的女孩子,她不會選擇傷害別人的,毀滅自己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
有人用冷靜的口吻對她的結局下了判斷。
五條悟不信他們說的話。
他對此嗤之以鼻。
可是他也真的不願意看見清水櫻繼續這樣下去。
她終於在他面前乖巧了,順從了,不再和他對著干了,她也沒力氣和他對著干了。可他寧願她還是以前那個一逗就炸毛的小奶貓,怒氣衝衝很有精神地撓他,也不想看到現在這樣脆弱得仿佛隨時會碎掉的清水櫻。
所有辦法都幾乎用盡的最後,他去了夏油傑家裡。
夏油夫婦已死,夏油傑叛逃,清水櫻病了,這所曾經熱鬧溫馨的屋子如今空蕩蕩的,已經很久沒有人再光顧過了,孤寂得像是被整個世界永遠地遺忘在了角落裡。
也許,它將永遠,永遠地孤寂下去。
家具和地板上已經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黃昏的陽光透過老舊的紗窗照進來,隱隱約約能看到在光束中翩飛的細小塵埃。
就是在這個時候,五條悟看見了掛在牆上的兩本畫冊。
那是一只小狐狸和一只小奶貓的故事。
溫柔的小狐狸救贖了年幼時深陷黑暗的小奶貓,他把差點就會永遠沉淪在黑暗中的小奶貓拉到了陽光下,給了她一個溫馨快樂的家。
從那以後,小奶貓一直愛著小狐狸,依賴著小狐狸。
她希望小狐狸能快樂起來,為此做什麼都沒關系,付出什麼都沒關系,她甚至願意把自己最喜歡的小羊也送給他,願意和他組建一個家庭來留住他。
可是小狐狸毀掉了這個家。
他不止毀掉了他們曾經的家,未來的家。
甚至把他親手拉出黑暗的那只小奶貓,再一次地,毫不留情地,親手推進了黑暗中。
救贖了她的人,最終毀滅了她。
五條悟這才意識到,其實當時他還是去晚了。
他還是去得太晚了。
他救下的只是清水櫻的身體,她的靈魂,已經死在那個晚上了。
那雙蒼藍色的眼眸久久地望著那兩本畫冊。
已經泛黃的紙張上,稚氣的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去掉玫瑰花上的刺,高興地叼著它放在了怯生生的小奶貓面前。
小狐狸伸出爪子,輕輕摸了摸小奶貓的兩只小耳朵。
【小奶貓,你不出來和我玩也沒關系。】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著急,更不用為了我勉強改變自己。】
【我只希望你能快樂。】
可是仔細想想,大家都會長大的,童話故事聽聽就好,不能當真的,那些都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小狐狸早就忘記了。
唯一傻的是那只小奶貓,現在都還在相信童話,還傻傻地站在原地等小狐狸回來。
她只是沒想過,當初把她拉出地獄的人,會親手把她再次推進地獄中。
離開前,五條悟拿走了畫冊和毛絨小羊。
這兩樣都已經是「過去的回憶」了,被人蒼涼地遺忘在角落,只剩夕陽,還能鍍上幾縷余溫。
【傑,時至今日,我已經多少明白你當初叛逃的緣由和決心。】
【我不能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你到底怎麼忍心……這樣對她。】
*
今晚天氣不好,戶外電閃雷鳴,暴雨不歇。
因為開著無下限,他身上沒有任何地方被淋濕,五條悟回到家時房間內一片黑暗,清水櫻沒有開燈。
是已經睡了嗎?
他打開房門,想確認一下她的狀態,然而開門的瞬間黑漆漆的天際突然劃過一束閃電,幾乎照亮了整個夜空,伴隨著雷聲的巨響,他臉色微變——清水櫻的床上沒有人。
他聽到了很輕的嗚咽聲。
像是受傷的小獸害怕地角落裡舔舐傷口的聲音。
她縮在角落裡,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睡裙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身邊是散落一地的鏡子碎片,手臂和腳踝都在往外沁著血珠——大概是打碎鏡子時劃傷的。
她這麼驚懼,可能是又看到恐怖的幻覺了吧。
他走過去,想幫她處理一下手臂和腳踝上的傷口,更何況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一直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第二天大概率會生病。
可是他一走進,她就驚懼地往角落裡縮,清水櫻的認知似乎又出了差錯,她完全不認識他是誰了,她又變成了小時候那個失去爸爸媽媽保護的無助的小姑娘,哭喊著不要他接近她。
他壓住心底逐漸蔓延開的情緒,沒有觸碰她,只是把畫冊和毛絨小羊輕輕塞進了她懷裡。
清水櫻緊緊抱著自己熟悉的毛絨小羊,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歪頭盯著畫冊上的小奶貓和小狐狸,過了許久,才抬頭望向五條悟。
她看了他很久,像是終於認出了他是誰,所以不再抗拒他的靠近。她眼角泛紅,那雙美到極點的眼眸逐漸濕潤,蒙上了一層薄霧,簌簌地落下眼淚來。
她撲進他懷裡,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嗚你終於來了……」
聽見她最後的那個稱呼,他身體微微一僵,握住她的肩膀拉開彼此間的距離,他臉色略有些發白,低頭望著她:「你剛才叫我什麼?」
清水櫻哭著抱住他:「嗚嗚嗚傑你怎麼能在婚禮上遲到,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還以為你不來了!」
第15章 求而不得(三)
十年後。
敲門前的瞬間,乙骨憂太仍有些顧慮,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轉頭問站在自己身邊的後輩:「那個……我們這樣直接來拜訪,真的不會打擾到五條老師嗎?」
「啊,沒事。」伏黑惠把臉埋進衣領中,他輕輕蹭了蹭溫暖柔軟的白色圍巾,「新年的話,櫻姐姐會更喜歡家裡熱鬧一點。」
乙骨憂太沒有聽說過這個陌生的稱呼:「『櫻姐姐』是——」
話還沒說完,他們面前的門已經打開了,乙骨憂太看著出現在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倒不是被對方極美的容光所震懾,他只是一時有些分不清該用「女人」還是「少女」來形容出現在眼前的人。
從柔美的體態來說,她大概率已經不是花季少女了,但是清純秀麗的容貌讓她看起來仍然很稚氣,更難得的是眉目間有幾分少女獨有的孩子氣,這種少有憂慮的神態似乎只能出現在未經世事的少女身上——可如果說是少女,她身上似乎又有些成熟女性獨有的風情。
十六歲?
還是二十六歲?
乙骨憂太並不是一個喜歡探尋女性年齡的人,只是認知上的不協調讓他短暫地有些混亂。
一見到面前的女人,伏黑·前不良少年·惠立刻變成了乖寶寶,連日常炸毛的短發似乎都溫順下去了,乖巧喊人:「新年快樂,櫻姐姐。」
「是惠惠來啦,快進來!」清水櫻高高興興地說,讓他們在沙發上坐下來,她把早就准備好的水果和飲料端出來擺在他們面前,「旁邊這位就是乙骨君吧?我有聽傑說過你。不用太拘謹,和惠惠一樣叫我『櫻姐姐』就可以了,歡迎經常來家裡玩哦。」
「傑」?
這又是誰?
乙骨憂太並沒有直接把疑問問出來,第一次上五條老師家拜訪讓他略有緊張,但仍然溫柔地學著伏黑惠喊人:「櫻姐姐好,新年快樂。」
然後他和伏黑惠就被一人塞了一個紅包,還被順便擼了把呆毛。
「喏,是れ年玉!」清水櫻笑眯眯地說,「新年快樂呀兩位小朋友。」(注:【れ年玉】是日語裡的詞彙,相當於中國過年時長輩給晚輩的壓歲錢。)
乙骨憂太收下紅包,其實他已經好幾年沒有收過れ年玉了,突然收到壓歲錢,對方還是個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感覺難免有些奇妙:「……謝謝。」
伏黑惠:「……櫻姐姐,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朋友了。」
下一秒,他的紅包就被一只修長的手拈住拿走了:「既然惠不想要,那我就勉為其難收下了哦。」
伏黑惠一愣,抬頭看向突然出現的男人:「老師,那是我的れ年玉!而且我沒有說我不想要!」
「就是因為你總是這樣才會被學生私下吐槽沒有老師的樣子哦。」清水櫻說,「快把惠惠的れ年玉還給他啦。」
「誒?有什麼關系嘛。」突然出現的男人雪發藍眼,耍賴般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抱進懷裡,撒嬌地說,「小朋友們都有れ年玉了,大朋友呢?」
清水櫻板著臉:「大朋友沒有哦。」
「可是大朋友也想要れ年玉嘛……」
伏黑惠無力吐槽:「老師,應該是你給櫻姐姐發れ年玉的……」
乙骨憂太這一頓飯吃得既莫名又溫馨,雖然平日裡五條老師在他心裡的形像就已經很神秘了,但現實說明他身上的謎團似乎比他以往認為的還要多。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只是他一向溫和且習慣性為別人著想,所以沒有在聚會時就直接提出自己的問題。
和伏黑惠離開五條家,走在寥落的星空下,他才開口道:「『櫻姐姐』到底是……」
「她的全名是清水櫻,是五條老師的妻子。」
經過剛才,已經有了判斷,乙骨憂太對這個關系並不感到驚訝,唯一讓他覺得驚訝的是「五條老師居然有妻子」這一點。
「她對五條老師的稱呼……?」
這一次,伏黑惠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他停下腳步,看著呼出的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漸漸消散。
他沉默了很久:「乙骨前輩,我是六歲那年來到五條老師家的。」
當時的五條悟剛從高專畢業不久,每天都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能照顧他,陪伴他最長時間的人是清水櫻。
對年幼且早慧的伏黑惠來說,溫柔的清水櫻就像他的姐姐一樣。他很喜歡這個櫻花一樣美麗柔弱的姐姐,雖然她有時候看起來真的很蒼白易碎,但更多的時候她都是溫柔軟糯的,她對他的溫柔和愛護或多或少地填補了他關於母愛的缺失。
所以一開始,他並不理解五條悟把她當成金絲雀一樣養在家裡的做法。
甚至很反感。
他覺得五條老師根本不尊重櫻姐姐,她是他的妻子,但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人。她應該擁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生活完全被他填滿,似乎不依附著他就無法活下去。
直到他親眼看見清水櫻生病。
她是那麼嫻靜溫柔的女孩子,所以即使發病也不像其他病人一樣歇斯底裡,面目扭曲。
她既不尖叫也不哭鬧,更不會傷害他,她只是會在突然之間完全不認識他,驚懼地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掉眼淚,不允許他的靠近。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清水櫻,伏黑惠完全茫了,他無措地站在原地,既不敢靠近清水櫻,又怕放任她這樣下去會傷到她自己。
伏黑惠聲音艱澀:「都怪我,我剛才問了櫻姐姐『傑』是誰,為什麼要這樣稱呼五條老師……」
「不要自責,惠,這不是你的錯。」
聽到消息趕回來五條悟沒有責怪年幼的惠,他只是熟練地拿出毛絨小羊和畫冊,輕輕塞進清水櫻懷裡。伏黑惠看到原本還不讓任何人靠近的女孩抱著毛絨小羊,盯著五條悟看了一會兒,像是認出了他是誰,她依戀地抱住他,乖巧地對他說話,像喵喵叫的小奶貓一樣,被他哄了沒多久就在他懷裡睡著了。
第二天清水櫻就好了,她完全不記得昨晚的事了,仍然溫柔地和伏黑惠說話溫柔地對他笑,好像昨晚那個認不出他的清水櫻只是他的幻覺。
「櫻患有很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和解離症。」
五條悟說起這句話的語氣既不輕浮也不嚴肅,就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般風輕雲淡。
從他的三言兩語中,伏黑惠拼湊起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青梅竹馬的戀人,其中一方在婚禮婚禮當天叛逃,另一方被重傷,醒來後卻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創傷,再也無法使用咒術。
她的身體沒有死在那個晚上,靈魂卻不可逆轉地向著深淵下滑。
最開始,五條悟只是想拉住她,挽救她還沒徹底墜落的靈魂。
他沒想到帶回來的畫冊和毛絨小羊會讓小奶貓在陰差陽錯中把他誤認成小狐狸。
在清水櫻的認知裡,夏油傑只是在婚禮現場遲到了一會兒,他們順利地成為了夫妻,沒有叛逃,沒有弒親,小狐狸一直陪在她身邊,就像他曾經承諾過的一樣。
更讓五條悟料想不到的是,把他錯認成夏油傑後,清水櫻的狀態反而慢慢變好了起來。
除了認不出他以外,平日裡的她完全就是個正常人。
五條悟不是沒有嘗試過糾正她的認知,但清水櫻的反應非常激烈,顯然每一次糾正就是在向她強調這個殘酷至極的現實,每一次糾正都是對她精神的重創。
他最終選擇以夏油傑的身份陪在她身邊。
整整十年。
所以,並不是五條悟以豢養金絲雀的方式禁錮了清水櫻,而是她以脆弱到極點的姿態纏繞著他,讓他無法抱著毀滅她的決心掙脫她的束縛。
可是,不知道該說清水櫻是深情還是無情,她眼裡的五條悟扮演著夏油傑的模樣,可她既不記得真正的夏油傑,也遺忘了真正的五條悟。
是狗血低俗的三角戀?
還是一心一意的兩情相悅?
或者是曲終人散的獨角戲?
這場三個人的感情戲裡,缺席的人到底是誰?被取代的人到底是誰?最殘忍的人到底是誰?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十年,他在所愛之人的眼裡扮演另一個人的影子,整整十年。
一個人的一輩子,到底能有多少個十年?
其實最開始是有抽身離開的機會的吧?
但他顯然決絕,顯然孤注一擲,顯然非要和她糾纏到死不可。
柔弱易碎的櫻花和真摯熾烈的情感,交織成這段扭曲瘋狂的關系。
乙骨憂太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五條老師,瘋的人不是清水櫻……」他喃喃道,「真正瘋得厲害的那個人——是你吧?」
第16章 求而不得(四)
洗完澡後,清水櫻一個人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
可能是房子太大,乙骨憂太和伏黑惠都離開後,整個家顯得有些空曠。
自從伏黑惠滿十四歲後,他就堅持要搬出去住,雖然經常會回來和他們一起吃飯,但清水櫻仍然覺得很舍不得。他六歲來到他們家,清水櫻從小看著他長大,對她來說伏黑惠就像半個弟弟一樣——或者說是像半個兒子。看著他搬出去住,總有種「兒子已經獨立了」的失落感。
坦白地說,和夏油傑生活在一起的這十年,她真的感到非常幸福。
他對她完全稱得上百依百順,寵愛有加,即使已經結婚十年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爭吵,出軌之類的糟心事更是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婚後她的記憶力似乎沒有婚前那麼好了,清水櫻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事,但她潛意識裡好像並不願意回想起。
【應該沒關系的吧?】
【既然已經被遺忘了,那就說明,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對吧?】
而且傑這麼愛她,一定沒問題的。
清水櫻也知道自己身體不太好,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對於他不讓她出去工作這件事也沒太大的異議。可是夏油傑工作很忙,雖然他已經盡力抽時間來陪伴她,但畢竟不能隨時隨地都在她身邊。
伏黑惠也搬出去後,清水櫻一個人在寂靜的房子裡,常常會感到很寂寞。
如果……他們有孩子就好了。
她好想要一個長得又像她又像傑的寶寶呀。
她曾經提過幾次,但好像每次都沒能得到他的回復,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他好像對於孩子這件事……並不是很有熱情?
甚至有點冷淡。
為什麼呢?
明明他們是相愛的……不是嗎?
五條悟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抱著被子呆呆坐在床上的清水櫻。她穿著一身雪白的睡裙,淡金色的長發散落在鎖骨上,從他的視角看過去她非常小一只,像躲在床被間的小奶貓,非常惹人憐愛。
他走過去把她抱進懷裡,懶懶散散地把下巴擱在她肩上,語氣揶揄:「這位同學,這麼認真地發呆是在思考人生嗎?有沒有思考出點什麼?」
聽了他的話,清水櫻慢半拍地轉過頭來,她好像是下了決心以至於眼睛都亮亮的,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趴近他懷裡,軟軟地撒嬌:「老公,我們生個寶寶叭。」
五條悟扶著她的腰,以防她太激動不小心摔下去:「唔,為什麼突然有這個想法?」
「不突然呀。」清水櫻望著那雙漂亮的蒼藍色眼睛,小聲嘀咕,「我以前也和你提過好多次了,每次你都敷衍我。我一個人在家裡等你,真的很孤單噠。」
「你到底為什麼不願意和我生寶寶呢?」
她說著說著都委屈上了,委屈得特別真情實感,像極了網上流傳的那張貓貓流淚圖。
看見這一幕的人,恐怕都會被她逗笑。
但是五條悟沒有笑,他只是保持著嘴角微翹的弧度望著她。
「我是誰?」他說,「櫻,此時此刻,在你眼裡的我是誰?」
這個問題真是莫名,清水櫻困惑地歪了歪腦袋,然後恍然大悟,她笑著親親他有些微冷的嘴唇:「你是傑呀,是小奶貓的小狐狸,也是我的老公!」
空氣似乎有點凝滯。
那雙望著她的蒼藍色眼眸像是被滴入了深色的墨水,從最亮的地方一點點擴散開來,幾乎要把他淹沒了。
「啊,是這樣啊。」他笑了,像是在低聲自語,「明明是既定的事實……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再問一遍呢?」
他垂下的眼睫纖長秀氣,像有雪屑落於其上,下一秒就要融化了。
感受到微妙的氛圍,清水櫻有些無措:「傑?」
然後下一秒,她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已經陷進柔軟的床被中了。
「生個孩子吧,我答應了。」
他說。
貼身的睡裙被撩開,握住她腰的手指修長有力,親昵地摩挲著她的肌膚,落在唇上的吻溫柔又強勢,清水櫻被吻得迷迷糊糊,立刻忘記了剛才微妙的對話。
她眼角都被逼得泛紅了,委委屈屈地譴責身上的男人:「太、太過分了,你就知道欺負我嗚嗚嗚……」
「冤枉,我哪裡舍得欺負你?」五條悟嗓音低啞,笑著親親她,「我不是在實現你的心願嗎?」
說著又順手塞了個枕頭在她腰下。
這張臉實在過分好看,嗓音也過分好聽,他一吻她她的智商就直線下降,清水櫻被他親得懵懵的:「可、可是……為什麼要用到枕頭呢?」
「嗯……這樣更容易受孕哦。」
……
…………
………………
不知道翻來覆去罵了他幾遍「臭流氓」,最後她還是嗚嗚哭著在他懷裡睡著了。
她的身體抱起來軟軟的,聲音也軟軟的,哭唧唧的樣子超可愛的。
欺負她真的很有意思。
這十年來,五條悟時常會這樣想。
只是有的時候,這種惡劣的趣味會被另一種更為復雜激烈的情緒所取代,甚至淹沒。
因為清水櫻總是眷戀地喊著夏油傑的名字。
迎接他回家的時候。
給他打電話的時候。
向他撒嬌的時候。
擁抱他的時候。
親吻他的時候。
甚至是他們最溫柔,最親密,最繾綣的時候。
他知道她是生病了,從一開始就知道。
何必要在意她呼喊的是誰的名字呢?
畢竟他最初的目的不就只是為了拯救她,照顧她,不讓她的靈魂墜向深淵嗎?
現在的狀況比起預想中好了太多太多,他已經擁有了她,能對她做一切他想做的事,畢竟她那麼愛他,那麼依賴他,那麼眷戀他,滿心滿眼都是他,哪怕是真正的夏油傑站在她面前,恐怕現在的清水櫻也認不出夏油傑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僅不覺得滿足,內心的不甘反而如野草般瘋狂生長?
她明明是在他懷裡,為什麼要用那雙被他親吻過千萬遍的嘴唇,眷戀地念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即使那個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承認吧。】
他聽見自己說。
【你明明就是嫉妒得快發瘋了。】
第17章 求而不得(五)
初春時節,清水櫻去了一趟醫院。
之前因為身體不好,她服用過一段時間的藥物,雖然距離現在已經過去挺長一段時間了,但她仍然擔心殘留的藥物會不會對寶寶產生影響,於是打算去醫院做一個全面的檢查。
畢竟現在她可是處在備孕的關鍵時期。
好在檢查的結果是好的,清水櫻放下心來,離開醫院回家的路上剛好路過淺草寺。
這是東京都內最古老的寺廟,在日本歷史上層屢次被火災所損毀,江戶時期德川家康曾下令重建寺廟,令其變為一所規模宏大的寺院。迄今為止,淺草寺中的建築仍然保持著「江戶風格」,灰瓦紅牆,莊嚴肅穆。(注:淺草寺的介紹引用自百度百科。)
每到春季,寺廟裡外栽種的櫻花便會競相開放,站在高樓上,淡粉櫻花與遠處的富士山上的白雪遙相輝映,風過花落,宛如一場櫻花雪。
淺粉色的花瓣落進她的鬢發間,清水櫻微微一愣,看向寺廟內初開的櫻花,才恍然已經是這個季節了。
聽說淺草寺求簽一向靈驗,既然都到這裡了,就進去求個簽吧。
或許是還沒有到旅游旺季,今日又是工作日的緣故,寺廟裡此時並沒有多少人,清水櫻只在路上看見了一個披著長發穿著袈裟秀氣高挑的青年,想來應該是寺廟裡的工作人員。見他一直盯著她看,清水櫻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她禮貌地對對方點了點頭,然後收回了視線。
擦肩而過。
到了抽簽的地方,清水櫻付了錢,握住簽筒虔誠地搖了搖,「啪嗒」一聲,一根帶著號碼的簽便掉在了地上。她拾起簽,根據號碼去找對應的簽文。這種簽文一般是由中文寫就,晦澀難明,為了方便求簽之人理解簽文,簽文下都有日文寫好的解釋。
她今天的運氣似乎不太好,手中號碼對應的簽文經過歲月的腐蝕,下面的小字注釋都已經模糊不清了。
無奈之下,清水櫻只能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簽文本身上——
【玉石未分時,憂心轉更悲。】
【前途通大道,花發應殘枝。】
——這是什麼意思呢?
她握著手中求來的簽,困惑地歪了歪頭。
「……即使現在有如玉與石混在一起仍未分離明晰,但其發展趨勢和結果已經像通往光明大道般的明確了。如果你這時因為一無所獲而憂慮心煩,更甚者打算放棄當前目標而改變方向的話,你將會變得更加迷惘和失去理智,而且極有可能選擇曾經放棄過的目標作為所追求的結果。」一個溫和清越的嗓音在她身邊響起,似乎是帶了些許戲謔的意味,「不巧,是【末吉簽】呢。」(注:ヾ)
前面一大段簽文解釋清水櫻聽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但最後那句【末吉簽】她是聽懂了的。雖說抽簽就是各種結果都可能發生,但抽到【末吉簽】還是讓她有些郁悶——更不要說解簽的人還是這種戲弄的近似於幸災樂禍的口吻——實在是讓人心裡不舒服。
她有點不高興地看著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你們給顧客解簽都是這種態度嗎?如果是抽到【凶簽】的客人,是不是還要嘲諷一番呢?」
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正是剛才擦肩而過時一直看著她的高挑青年,離得近了清水櫻才發現對方有著非常秀氣雅致的容貌,黑發如瀑,細長的深紫色眼眸似乎有種奇特的蠱惑力,是會很招女性喜歡的俊美青年。
長得再帥也沒用,寺廟裡的工作人員怎麼可以對抽到末吉簽的客人發出嘲諷呢?
清水櫻氣鼓鼓地想。
她那副過於孩子氣的神情和眉眼間的陌生都做不了假,卻讓原本帶著笑意的黑發青年神情凝滯了一秒,剛才擦肩而過時就有的違和感終於明顯到了讓他無法忽視的地步,原本游刃有余的姿態消失殆盡,他定定地望著她——
「……你不認識我?」
【這話問得真是奇怪。】
清水櫻盯了眼前的青年許久,好奇道:「這是什麼新型的搭訕方式嗎?」
不過,他這樣一說,她才突然覺得對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可她確定自己以前並沒有見過他。
不過這也說不一定,畢竟她和傑結婚後,原本聰明的小腦瓜就退化成了金魚的記憶。
小金魚如果忘記了以前有過幾面之緣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清水櫻帶著點歉意地補充道:「對不起呀,我結婚後記性就不太好了,可能以前見過你,但是我真的不記得了,不好意思啊。」
對方像是沒有注意到她的道歉,聽完她的話,半散長發的青年神情不變,只是臉色白了些:「……你結婚了?」
聲音輕到幾不可聞。
她都二十多歲了,超過法定婚齡好幾年了,結婚難道是什麼值得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嗎?
「是呀。」雖然感到奇怪,清水櫻還是點了點頭,「我已經結婚十年了。」
「……是誰?」他說,「是悟嗎?」
「什麼『悟』?」清水櫻鼓起臉頰,「我不認識你說的人是誰。請不要再繼續追問了。」
畢竟只是陌生人,一直問她的私事也太沒有界限感了吧。
清水櫻心裡嘀咕道。
對方像是怔了怔,他似乎在一瞬間明白了什麼,但是現實並沒有給他過多整理情緒的時間。他很快掛上了那種浮於表面的偽裝式的溫柔笑容:「抱歉,是我冒犯了。」
「沒關系。」清水櫻一向好脾氣,對方道歉後她也沒有計較。
青年自我介紹是淺草寺的僧侶,也就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出於對她的歉意,可以帶她在寺廟裡逛逛,免費燒柱香送她個御守之類的。對方態度真誠,反倒讓清水櫻不太好拒絕,便也同意了他的請求。
短暫的接觸下來,清水櫻很快就和青年熟悉了。她發現對方實在是個非常溫柔好相處的人,更讓人驚喜的是他們竟然在興趣愛好上有許多相似之處,所有她感興趣的話題他也有著不淺的了解,明明是才認識不久的人,卻像是已經相識很久了一般有種奇特的默契。
除此之外……她總覺得對方身上有種讓她分外懷念的熟悉感。
就像是盛夏時的綠豆雪糕,就像是秋季黃昏時被染成橙紅色的天空。
離開前,清水櫻問他:「謝謝你今天帶我逛寺廟,但是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呢?」
青年沉默了一會,微笑道:「我姓夏,不介意的話,可以稱呼我夏先生。」
清水櫻有點驚喜:「真巧,我丈夫名字裡也有個夏字。」
對方笑容不變:「是嗎,真是奇妙的緣分呢。」
他注意到她手中拿著的體檢報告:「……你去過醫院?是身體不舒服嗎?」
「啊,這個……」清水櫻連忙搖了搖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其實我最近剛好在備孕,所以才去醫院做體檢,來淺草寺求簽也是為了這件事啦。」
聽完她的話,黑發青年一怔,他的臉色越發白得透明,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氣裡了。
距離他叛逃,已經過去十年了。
這十年間,夏油傑不止一次回想過過去發生的一切。
最初聽說她被救下來時,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可惜,可惜那晚沒能真正殺掉她。他是下定決心要走上這條道路的人,必然要斬斷一切的退路和軟弱,而她沒能成功死掉,顯然是他前進路上的隱患和敗筆。
可是當他聽說她還活著時,驟然松了口氣的安心又是來自何處?
他不願意去深究。
午夜夢回時,夏油傑總會夢見叛逃當晚,父母倒下的身影,和清水櫻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眸,還有她胸口不斷溢出的鮮血。
不可能後悔的,從他選擇那條路開始,心裡的天平就已經發生了傾斜,清水櫻只是一個人,就算她再愛他,又怎麼能和他心裡的理想道義相提並論?
他從來沒有感到後悔過。
從來沒有。
並不是沒有想像過再見的場面。
這十年來,他有設想過她的所有反應。
她可能會很恨他,恨到不願意再見他哪怕一面。
她也可能會在見到他的第一面就破防,哭著求他回頭,而他已經決心自己絕不會動搖。
更有可能是經過十年,她已經成長到足夠直面和他的過去,愛恨都坦然,於是一切都能和他做個了結。
但他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他唯獨沒想過,她竟然已經忘記了他。
清水櫻不記得他了。
所以愛也好,恨也好,通通都和他沒有了關系,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她把五條悟當做了夏油傑的替身,然後順利成章地遺忘了真正的他。
她不僅嫁給了悟,甚至還要給他生孩子?
為什麼?
難道她真的愛上了他?愛上了那個虛假的幻影?
太荒謬了。
簡直可笑至極。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僅笑不出來,反而如鯁在喉,那些被刻意壓抑的瘋狂念頭在此刻有如鬼火般肆意燃燒了起來?
這十年來,她是怎麼和悟相處的?
她會對他撒嬌嗎?會擁抱他嗎?會親吻他嗎?會軟軟地和他說話嗎?
就像她曾經對他做過的那樣?
……她甚至打算給他生個孩子。
真是……太可笑了。
她明明叫著他的名字,卻打算給另一個男人生孩子。
而那個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這些念頭簡直有如毒蛇般撕咬著他的心,溢出來的每一滴血中都滲著毒素。
無法忍受。
完全無法忍受。
而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清楚地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但即便如此——即便他能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嫉妒和不甘仍然不受控制地在心底恣意生長,有如大火燎原。
大概是小動物特有的對危險的直覺,清水櫻有點被這種微妙的氣氛嚇到,小聲說:「夏先生,謝謝你今天陪我逛寺廟,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夏油傑扯了扯嘴角:「好。」
他重新掛起溫柔的笑容,把手上的東西遞給她:「這個送給你。淺草寺的櫻花鈴鐺,能開運招福,辟邪除惡。」
清水櫻原本想推拒的,但這個櫻花鈴鐺和其他的櫻花鈴鐺不太一樣,上面有一只萌萌噠的可愛小狐狸,而她又實在很喜歡小狐狸,所以便也高高興興地收下了,打算帶回家給家裡的那只小狐狸看看。
他一定會喜歡噠。
作者有話要說:
注ヾ:簽文和傑哥說的那段解釋都引用自百度。
第18章 求而不得(六)
今天的五條悟回來得尤其早,清水櫻還在廚房裡做晚餐,就被人從背後摟住了腰,眼睛也被捂住,懶洋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猜猜我是誰?」
「是我老公!」她高高興興地抱住他的手,撲進他懷裡撒嬌,「傑,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呀?」
「唔……」他思考了一下,嘴角帶笑,「我感應到你想我了啊。」
清水櫻不服氣地哼哼:「哼,明明就是你想我了嘛。」
幾句話帶過了這個問題,五條悟換了個話題:「去醫院檢查過了嗎?怎麼樣?沒問題吧?」
「沒有哦,醫生說現在要寶寶完全可以噠!」清水櫻伸手摟住他脖子,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所以接下來老公你要好好加油哦!」
「誒——?」五條悟拖長了尾音,挑眉道,「——應該加油的人是你吧?我記得每天晚上哭哭啼啼求饒的好像都是——」
清水櫻害羞地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許說不許說!你就會污蔑我!大壞蛋!我明明超厲害的!」
然後她就被直接打橫抱起來放到了床上,罪魁禍首還悶笑著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處,壞心地堵住她叭叭叭的小嘴,停頓幾秒,見她實在可愛,於是忍不住再親親她,低聲說:「向我證明一下吧?『超厲害』可不能只是用嘴說說而已哦~」
……
「嗚嗚嗚我不行了,都怪你……」
今晚的結果照舊不出所料,清水櫻哭唧唧地求饒,一邊求饒還不忘一邊譴責他。
哪有這樣耍賴的,五條悟都要被她逗笑了,眼見小奶貓被他笑得委屈得快炸毛了,只好趕快哄哄她。幸而小奶貓一向好哄,甜言蜜語聽了沒多久就又重新高興起來了。
清水櫻窩在他懷裡,乖乖地被他玩著頭發,結束後她有點疲倦,說話間差點困得睡著了,正在迷迷糊糊之際,她突然想起了今天帶回來打算給他看的那只櫻花鈴鐺,頓時又精神了起來。
「對了,我今天去淺草寺求了簽,還帶回來了一只很好看很特別的櫻花鈴鐺!」
他饒有興趣:「有多特別?讓我看看~」
「醬醬~」清水櫻從衣服口袋裡把櫻花鈴鐺翻出來遞給他,「是別人送我的,而且特別巧的是那位先生和你一樣名字裡也有個『夏』。其實我本來是不想收的,但是這只櫻花鈴鐺和其他的不太一樣,上面那只小狐狸實在太可愛啦,我一下就想到你了!」
粉白相間的櫻花鈴鐺,金色流蘇垂墜而下,一只黑色的小狐狸笑眯眯地坐在上面,伸出小爪爪,像是要摸摸誰的小耳朵。
如果對面再配上一只小奶貓,整個畫面就完整了。
五條悟垂眸望著手中的鈴鐺,嘴角的弧度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
清水櫻沒有注意到他的反常,繼續高興地說:「我聽說除了小狐狸,好像還有出售畫著其他小動物的櫻花鈴鐺。我想下次再去看看有沒有小奶貓的,這樣你戴小奶貓鈴鐺我戴小狐狸鈴鐺,我們不就剛好湊齊一對了嗎!」
話音落下,房間內一片寂靜。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他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清水櫻有點不安,眼巴巴地望著他:「傑,你怎麼啦?你如果不想要小奶貓鈴鐺,那就戴小狐狸鈴鐺叭,反、反正,我戴哪個都可以的……」
「不用了。」他突然說,「你自己戴吧。」
全然拒絕的口吻。
「為、為什麼啊?」清水櫻一愣,她結結巴巴地說,「這是小狐狸和小奶貓啊,是……」
——是我們啊。
她的話沒能說出口,就被五條悟打斷了,他扯了扯嘴角:「是你誤會了哦,我從來就不喜歡狐狸。」
清水櫻呆住了。
結婚以來,他對她一直都是溫柔的,遷就的,寵愛的,縱容的,她從來沒有聽見過他用這麼冷淡生硬的語氣和她說話。
而且,他說從來就不喜歡小狐狸是什麼意思?
小狐狸是他在童話裡的化身,是帶著小奶貓走出陰霾的光,是他們之間最美好的曾經啊。
他現在,是要否認他們之間的過去嗎?
還是說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厭倦了,終於想要拋棄她了?
清水櫻又委屈又害怕,眼淚瞬間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停不下來。
她只有撒嬌的時候才會邊哭邊譴責他,真正委屈的時候哭起來都是一聲不吭的。
她被他寵愛了這麼多年,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
觸及到她冰涼的淚水,五條悟像是突然從剛才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他眉宇間閃過一絲懊惱,幫她擦掉眼淚:「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哭。」
他安撫的姿態反而讓清水櫻再也繃不住了,汪得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嗚……」
「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不要哭嘛,你一哭起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五條悟把她抱進懷裡,哄了又哄,清水櫻抽抽噎噎的,但她一向好哄,最後不知道怎麼回事反而被他哄得在床上又來了幾次,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她還是懵的:「明、明明你說你要道歉的,這、這是道歉嗎……」
五條悟一臉理直氣壯:「你不是想要小寶寶嗎?多做幾次可以提高受孕概率。」
清水櫻覺得他的話好像哪裡有問題,但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問題出在哪裡:「是、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沒錯哦~」
【好叭,既然他說是這樣,那就是這樣叭。】
清水櫻習慣側身蜷縮著睡覺,這樣也很方便五條悟從背後把她整個人摟進懷裡。
他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腹部,清水櫻被他弄得有點癢,在他懷裡小幅度地扭了扭:「這是干什麼呀?」
「唔,我在想,這裡是不是已經有小寶寶了。」
「不會這麼快噠……」她困得聲音都變小了,「怎麼突然積極起來了呀,你以前不是不想要寶寶的嗎……」
「我沒有不想要。」他低聲說,「我一直都很想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男女無所謂,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
「……我只是怕你會後悔。」
他說。
她沒有說話。
清水櫻呼吸平緩,她已經睡著了。
……
當晚,清水櫻做了個夢。
她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只小奶貓,陷在泥潭裡爬不出來,眼看就要永遠沉下去了,突然感覺身體一輕,被一只黑色的小狐狸奮力從泥潭裡叼了出去。
她親昵地用耳朵蹭了蹭小狐狸:「謝謝你救了我呀小狐狸。」
小狐狸沒有說話,只是笑眯眯地望著她,然後清水櫻就看見小狐狸站的那塊黑色領域一點點上升,一點點上升,直到……完全吞噬了它。
它被黑暗淹沒前,清水櫻終於看清了小狐狸的臉。
黑發紫眸,秀氣中帶著一絲狡黠。
和今天她遇見的那位夏先生,長得一模一樣。
第19章 求而不得(七)
最近,清水櫻總是覺得很困。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以往對生孩子沒什麼興趣的五條悟這幾天突然變得積極了起來,一有時間就纏著她。連續幾天都睡得很晚,她只能用白天來補覺,清水櫻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個作息太陰間了,只怕寶寶還沒來,她先撐不住了。
好在咒術界給五條悟派遣了任務,他需要出差兩天。
所以清水櫻再見到夏油傑,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
上次的求來的是末吉簽,她覺得簽文的意思不太妙,不安地想要更好一點的簽,於是抽空再去了趟淺草寺。
夏油傑聽說了她的來意,有一瞬的驚訝,然後便輕聲笑了起來:「如果這一次抽到的簽還是不滿意呢?」
調侃之意溢於言表。
清水櫻理直氣壯:「那我就一直抽到滿意的為止鴨。」
她一連抽了十次,每次搖出來的簽是【大凶】,清水櫻差點汪得一聲哭出來:「果然太貪心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嗚嗚嗚……」
夏油傑微笑著把自己手中的【大吉】換給她:「這樣會不會心情好點?」
她沒有接他遞來的簽,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夏先生,上次收了你送的鈴鐺已經很不好意思啦,怎麼還能收你的簽呢?」
「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能讓你高興就算實現它們最大的價值了。」他淡淡地說,語調中帶著一股涼薄之意,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今天沒有戴嗎?櫻花鈴鐺。」
說起這個,清水櫻心情更低落了。
那天……雖然說過那樣的話後,五條悟很快就道歉哄她了。
但是她心裡卻像是留下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雲。
【是你誤會了哦,我從來就不喜歡狐狸。】
他說這句話時冷淡又復雜的表情不是假的。
可是,他怎麼會不喜歡小狐狸呢?
他怎麼可能不喜歡小狐狸呢?
那是他們從小到大最美好的回憶啊。
清水櫻一向簡單,掩蓋不住內心的情緒,所思所想直接掛在臉上。
看出她的失落,眼前的男人微微偏了偏頭,關切道:「怎麼了?是……發生什麼了嗎?」
「……沒什麼。」人際交往,切忌交淺言深,雖然知道對方的詢問是好意,她仍然沒有打算事□□無巨細地告訴他,只是一筆帶過,「我把櫻花鈴鐺帶回去了,可是我丈夫好像不太喜歡。」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笑容有些勉強。
【不過……夏先生送的櫻花鈴鐺上的小狐狸,真的和傑以前畫給我的那只挺像的,都是黑毛紫眸,和傑的發色眸色一模一——】
清水櫻怔住了。
……等等。
為什麼她會下意識地認定小狐狸和傑的發色眸色一樣?
畫冊上和鈴鐺上的小狐狸都是黑毛紫眸,可是傑——她的丈夫——明明是白發藍眸啊。
不要說一模一樣了,根本就是毫不相關。
就連夏先生和小狐狸的相似度都比傑要高。
清水櫻突然抬起頭,她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黑發紫眸,眯眼笑起來的樣子狡黠得像是一只狐狸。
她睜大了眼,愣在了原地,就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那晚做的那個關於小奶貓和小狐狸的夢境突然被她從記憶的角落裡翻找了出來。
在夢裡,小狐狸最後變成了夏先生的模樣。
她覺得自己好像潛意識裡明白了什麼,過往記憶裡那些不合理,被她下意識忽略掉的地方就快要呼之欲出了。
可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不敢再深想了,她隱約覺得被她忽視掉的部分不是現在的她能接受的,如果真的想起來了,一切就不能回頭了。
「我、我要回去了……」清水櫻慌張地轉過身,剛想離開,卻被男人一把拉住手腕。
看見她透著驚慌的眼眸,長發青年沉默了一會兒,往她手裡塞了個東西。
那是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和一把有些年歲的鑰匙。
「想知道一切,就去紙上寫的地方。」
「如果你最終決定不去……」他笑了笑,笑容中有著她看不明白的復雜意味,「不去也很好。」
【我會就此消失,永遠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
*
二零一八年的春末。
距離夏油傑叛逃過去的第十年。
今年的櫻花開得太早,受到反春寒潮的影響,東京都內的櫻花都已經呈現出頹勢,大概再過三四天,就會徹底凋零。
清水櫻按照紙條上的地址來到了那個已經很老舊的房子前,街道兩旁的鴿子樹新發了綠枝,不難想像盛夏時亭亭如蓋的模樣。
房子前的庭院積滿了落葉,是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的跡像。
「櫻醬!」不遠處有個帶著小孩的女人看見她,立刻高興地衝她揮了揮手,「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由美呀,我們小時候經常一起玩的!可是自從你和夏油君搬走以後,就好久沒見過了呢,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也不知道你們過得怎麼樣……仔細算算,已經十年了吧?櫻醬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
清水櫻垂下眼簾,看著女人身邊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的小姑娘,她笑了笑:「這是你的女兒嗎?」
「對啊。」女人彎腰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叫阿姨。」
小姑娘面對生人有點害羞,對著手指小小聲說:「……阿姨好。」
清水櫻彎下腰,給了個糖果給她:「你好呀,小朋友。」
「時間過得好快啊。」女人感嘆道,「一轉眼我們都是要被叫『阿姨』的年紀了。」
「是啊。」清水櫻輕聲說,「畢竟……已經十年了。」
她把鑰匙插入鎖孔之中,輕輕轉動,耳旁仿佛清晰地響起了齒輪咬合的聲音。
時間在一瞬間,飛速回流,倒轉,褪色。
像是坐上了一架永不回頭的時光機。
*
五條悟回到家是黃昏時分。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夕陽的余輝打在米黃色的窗簾上,樹枝的影子映在上面,搖曳生姿,房間內沒有開燈,處於日與夜的分界線,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
不期然的,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
她在被雷電撕裂的夜空下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
——那是他們的開始。
其實今天的場景和當時一點也不像,但他就是有種預感。
那種……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預感。
清水櫻坐在沙發上,她好像已經等了他很久,好像在等他的過程中已經想了很多,好像一切都已經在她心中塵埃落定了一樣,所以此刻的她雖然有些疲憊,但仍然是嫻靜溫柔的。
她抬頭微微笑著望向他:「悟,你回來啦。」
這是這十年來,她第一次叫他「悟」。
這十年間,他曾經無數次想像過她用溫柔軟糯地嗓音叫他的場景,不是作為傑虛假的影子,而是「五條悟」本身。
可是為什麼,當這個場景真正發生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並不覺得欣喜?
可能是因為他也知道的吧。
當她想起一切的時候,就需要作出抉擇了。
而他從來不願意去想她抉擇的結果。
五條悟像是座雕塑一樣佇立在原地。
他說:「你見過傑了。」
用的是陳述句。
「嗯。」清水櫻點點頭,平靜地說,「我見過傑了,去看了夏油阿姨和夏油叔叔,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那個櫻花鈴鐺也是傑給你的。」
「是。」
「你這幾天出去見的人也是他。」
「對。」
「所以呢?」他說,「你在家等我是想和我說什麼?」
她張了張嘴,像是用盡了力氣也很難說出接下來的話,最終出口的只有一個短到極點的詞——
「……對不起。」
五條悟唇角緊抿,冰冷得沒有一絲上揚的弧度:「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
清水櫻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
「……悟,謝謝你。」她沉默許久,她慢慢地說,「我現在回想起來,這十年就像是一場夢。謝謝你照顧我,才讓原本應該很不幸的我,十年裡的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幸福。但是……但是,夢就是夢,再美終究也是要醒的。」
「你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他沒有戴眼罩,額前的碎發垂下來,直接遮住了蒼藍色的眼眸。
「現在不說……最後也還是要說的。比起發短信或者打電話,我覺得當面說,會更有誠意。」
「誠……意?」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緩緩搖了搖頭,「不用鋪墊這些廢話。你說這些,是不是想離開我?」
清水櫻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只是這一眼,他心如明鏡。
胸口處血氣翻湧,五條悟幾乎嘗到了喉嚨處的血腥氣,再怎麼回避也不得不直面這個現實了——她選擇離開他,即使救了她的人是他,即使陪了她十年的人是他,即使一直照顧她的人是他——在恢復記憶後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他!
意識到這個事實,他幾乎要瘋了:「離開我你要去哪兒?你是不是還是打算回到傑身邊?!即使他這樣對你你還是決定和他在一起?你還愛他?!」
清水櫻沒有回答他。
其實早在之前,當她在夏油家回想起一切的時候,她就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已經過去十年了,漫長的時間足以淡化愛恨,只要她願意,她分明可以一直維持這種幸福的生活,可以一直生活在幸福的泡影中。
她真的要為了夏油傑,去傷害陪伴了她十年的五條悟嗎?
她不知道。
——直到她在角落裡找到夏油媽媽偶然被家庭錄像帶錄下來的臨終遺言。
其實清水櫻一直都知道,相比自己,夏油媽媽肯定是更偏愛夏油傑的——這當然不是什麼錯誤,更偏愛自己的親生孩子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可以過多苛責的。夏油媽媽能收養她,給她一個家,她已經很感激了。
她原本以為臨終前夏油媽媽留下的最後的話,應該是對兒子的愛或恨的表達,又或者是對於他殺害自己的不解和悲憤。但她沒想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夏油媽媽斷斷續續反反復復對夏油傑重復的只有一句話——
她在求夏油傑不要去傷害櫻。
她知道夏油傑在弒親後,大概率下一個要殺掉的目標就是清水櫻。
所以才會在生命的最後,留下這麼絕望的語句。
真是奇怪,這個普通的女人既不是術師,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她甚至不是清水櫻有著血緣關系的親人,可是她生命的終點卻沒有留一句話給自己的兒子,而是在反復地,絕望地懇求他不要傷害自己的女兒。
是啊,她確實是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的吧。
清水櫻想。
夏油夫婦大概是打算把整個婚禮過程拍下來,而籌備時又太過忙碌,所以忘記了關攝影機,以至於給了清水櫻一個機會,能讓她跨越十年的光陰,瞥見十年前她所不知道的事。
也是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選擇。
她永遠,永遠也沒辦法和夏油傑在一起。
但她也永遠,永遠不可能和五條悟在一起了。
夏油傑需要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他做了這麼多錯事,是非要下地獄不可了。
她會親自送他去地獄,然後下去陪他。
可是這些沒必要讓五條悟知道。
何必要讓他知道她寧願和夏油傑一起死,也不願意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呢?
即使不是出於自身的願望,她本身對他的傷害也已經夠多的了。
「對不起。」她只能這樣說,「我知道說對不起也太清淺了,但是都要分開了,我是真的希望以後的日子你每天都能過得快樂。」
五條悟冷冷地望著她:「我不會祝你幸福的。」
清水櫻笑了笑,心平氣和地說:「沒關系,你不願意祝福我也沒關系。無論如何,我始終是希望你能過得幸福,快樂的。至於虧欠你的……我會想辦法彌補的。」
什麼叫虧欠你的?
什麼叫想辦法彌補?
十年的感情和陪伴,最後她得出的結果就是「虧欠」和「彌補」?
真是理性的解決方案啊,像是計算機裡寫好的程序一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償還完以後就不必再和他有任何牽扯,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著他這十年就是一個笑話。
太諷刺了。
他眼睫輕顫,像是落於枝頭上的雪,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可是他沒有讓它碎掉,反而掀起眼簾,幾乎帶了股狠勁,他冷笑著反問:「彌補?你打算怎麼彌補?」
「你說了算。」清水櫻說,「只要是我能力範圍之內的,我能做到的,什麼都可以。」
「如果我要你毀掉你媽媽唯一留給你東西,毀掉那只毛絨小羊呢?」
「可以。」
「還有那本畫冊,也不能留下。」
「可以。」
他知道她有多珍視這兩樣東西,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她陷入黑暗時的精神支柱,可是對於他要毀滅這兩樣東西的要求,她答應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為了和他劃清界限,她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有一瞬間的心灰意冷。
就像是整個人都浸在了冰窖之中,心冷到連呼出來的氣都能瞬間凝成冰霜,又像是烈火焚心,一定要把心髒裡的每一滴血液都燒干才肯罷休。
扭曲又瘋狂的念頭在心髒發酵,流入血液中瘋狂衝撞肆虐,他突然覺得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他其實根本沒必要好言好語地和她商量——何必要在意她的感受?何必在意她在說什麼想什麼,何必在意她真正的願望是什麼?他是五條悟,是最強的咒術師,是五條家的家主!只要他願意,毀掉整個咒術界都是輕輕松松的事!她說什麼重要嗎?她的感受重要嗎?她的選擇重要嗎?他大可以直接強行留下她,把她關起來,鎖起來,囚/禁起來,剝奪她的自由,讓她懷上他的孩子,再生幾個他們的寶寶,讓她的世界裡從今往後只有他的存在,她眼裡能看到的只有他,除了愛他依賴他她別無選擇——
他明明可以這樣做不是嗎?
……他明明可以這樣做。
瘋狂的想法像毒蛇一樣蟄伏在心髒的角落裡蠢蠢欲動,只需要一個契機就能徹底爆發出來,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他摟著她的腰,臉上掛著蒼白的微笑,他親昵地摸了摸她的臉:「如果我說,我要的補償是你必須給我生個孩子,才願意放你走呢?」
清水櫻沉默了幾秒,那雙清澈的眼眸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的眼睛:「可以。」
她答應了。
她已經答應了。
所以可以實施的吧?所以不必猶豫了吧?就算真的按照他腦海裡的想法走到無法挽回的那一步,她也不能怪他,對吧?
他低下頭,一只手握著她的手腕,壓在枕頭旁,另一只手撩開她大腿處的裙擺,他咬著她的嘴唇摩挲:「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能答應我的要求到這種地步?」
清水櫻沒有看他,她望著天花板,輕聲說:「是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我很感激你。」
他僵住了,徹徹底底僵在了原地,像是遠古荒原上火山爆發時凝成的雕塑,要孤獨到天荒地老。
五條悟低頭笑了,又像是痛苦到了極點,以至於能嘗到唇齒間翻湧的血腥氣:「……所以你只是想報答我?」
她沒有否認。
他不說話,把她剛才被他脫下的貼身衣物和裙子重新一件一件給她套上,他臉上的微笑太蒼白脆弱,如同被人刻意畫上去的面具:「你走吧。」
「……悟?」
「剛才我提的要求都不算數,你走吧。」他嗓音很低,像是被砂礫磨礪過般沙啞,透出一股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死氣,「我只有一個要求,從今往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見你,無論你過得好不好。」
清水櫻在原地站了很久,她像是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麼都沒想,然後她靜靜地笑了:「好。」
她答應他唯一的要求了。
她走的時候安安靜靜的,連行李都沒帶,走得悄無聲息。
五條悟在房間裡坐了很久,他其實什麼都沒想,沒有刻意去想她,也沒有刻意地開始忘記她,只是房間裡處處都是她曾經生活過的痕跡,像空氣一樣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了他。
他一直在房間裡坐到夜幕降臨,直到天邊都掛滿星星的時候,才終於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他有些身形不穩地撐著地站起來,抬頭就看見了窗外流動的燈火,他突然想起清水櫻這麼柔弱,這麼容易被欺負,現在壞人太多,這麼晚了她一個人走在外面會很危險,如果遇到壞人了她該怎麼辦,如果受委屈了她該怎麼辦,她好像還沒帶手機,肯定會害怕得掉眼淚……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五條悟發現自己已經出來了,他正站在路燈下,周圍空無一人,就連昏黃的路燈也寂靜,寂靜到寂寥。
沒有清水櫻的蹤跡。
他這時才恍然,清水櫻恢復了記憶,也沒有精神崩潰,那麼大概率,她的咒力也恢復了。
他輕輕笑了笑。
對了,她以前就是特級術師,原本就不需要他的保護。
她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了。
*
兩周後,夏油傑死亡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咒術界。
和這個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清水櫻的死訊。
人死如燈滅,外界的紛紛擾擾都不重要了,流言蜚語也都不重要了,愛和恨全都化為塵土,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二零一八年夏末,她死在另一個男人懷裡。
他們至死沒有再見過。
第20章 今後事(一)
清水櫻自幼在五條家長大,他們對她的管教一向嚴格,只有在五條悟在的時候她才能輕松一些。而五條悟並不總有時間陪她,那些他不在的日子裡她都只能在本家大宅中活動。古板嚴苛的大宅裡自然沒有電腦手機一類可供她消遣時間的玩意兒,除去學習禮儀插畫課程以外,看書成了她在那些閑極無聊的時光裡唯一的樂趣。
她曾經看過一本中國古籍《莊子·齊物論》,「莊周夢蝶」這個成語典故便是出自其中。大意是說莊周有一天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夢境裡的景像過於真實,等到他醒來的時候恍惚間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自己。
當年的清水櫻尚且年幼,對於典故中蘊含的深意還不能完全理解,只是懵懵懂懂間覺得這個故事非常奇妙,然而小孩子忘性大,此後的幾年裡她未曾再想起過。
不過,或許是因為她也才經歷了一場大夢,以至於醒來的瞬間,出現在腦海裡的竟然是這個已經許久不曾想起的成語。
剛從夢中醒來,她的思緒還有些遲鈍,清水櫻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她經歷的一切——從年幼到死亡,漫長的二十幾年人生——只是她做的一個夢。
現實中的記憶紛至沓來。
【我是誰?】
【——清水櫻。】
【我過往的經歷是?】
【——八歲時父母雙亡,此後被五條家收養。】
【我現在是在?】
【畢業旅行的溫泉山莊。】
【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是?】
【五條悟。】
【夏油傑的身份是?】
【特級咒術師,同時也是我同窗了三年的同學。】
【我剛才是在干什麼?】
【來例假不舒服睡了一覺,做了一個真實到極點,但又和現實中的一切截然不同的夢。】
【我愛的人是……?】
【五條悟。】
清水櫻又花了幾分鐘,才從夢境殘留的情緒中抽離,重新找回自己現實中身份的認同感。
春末時節,溫泉山莊中絕大多數櫻花都迎來了自己最後的盛放之日,粉白色的花朵開得艷麗而肆意,卻又透露出一股盛極將衰的頹靡之感。黃昏時夕陽的光照在凋零的櫻花花瓣上,更為這副場景添了一絲哀婉。
清水櫻有瞬間的恍惚。
夢裡她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漫長人生,然而現實裡卻僅僅只是過去了一個下午。
那僅僅……只是一個夢嗎?
如果不是夢,那又意味著什麼呢?
平行世界?
前世今生?
又或者是一個關於未來的預言?
……不對。
仔細想想,現實和夢境中有許多地方都是重合又全然不同的。比如夢境中她和夏油傑的青梅竹馬,而現實中的她卻是在五條家長大,又比如,夢境裡五條悟和夏油傑在執行【星漿體】那個任務時失敗,作為夏油傑叛逃的契機,然而現實中她明明記得【星漿體】那個任務是執行成功了的,在那之後,夏油傑也並沒有如夢境中的他一樣表現出不對勁的地方。
那是不是意味著……他不會像夢境中一樣,走上叛逃那條路?
好歹也是咒術師,清水櫻沒有天真到事到如今還以為那僅僅只是一場夢。
關鍵是夢境中的那兩人,是不是和她一樣做了這個夢呢?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五條悟的行為舉止似乎和往常沒有什麼區別,至少無法明顯地辨別出他是不是也受到了夢境的影響。
那……夏油傑呢?
以往相處中被她忽略掉的奇怪之處突然浮現在眼前。
他好像知道她暈車,所以提前准備好了暈車藥。
對於她八歲時父母去世的事,他似乎並不感到驚訝。
還有……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夏油傑也做了那個夢嗎?他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呢?
【找個機會問問他吧。】
清水櫻想。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在找到這個「機會」前,一件事耽擱了她的進程。
畢業旅行結束,他們帶著「本來不該來,但是硬要跟著他們來溫泉莊園蹭吃蹭喝」的前輩後輩們回到學校,舉行完畢業典禮後,班主任夜蛾正道把【入職意向表】發給了他們。
咒術界存在了幾千年,發展至今規模已經非常成熟。咒術師作為唯一能抗衡咒靈的存在,數量實在稀缺,因此咒術學校培養出來咒術師畢業後大都會從事咒術相關的工作。基本沒有戰鬥力的可以成為「輔助監督」,平時不參加戰鬥,工作是給咒術師提供支援和下達任務指令,有戰鬥力的咒術師按照等級從高到低依次劃分,日常工作是前往各地執行祓除咒靈,追捕詛咒師等任務。這其中如果有願意的咒術師,也可以選擇同時擔任咒術學校的老師。
【入職意向表】就是征集畢業生們自己的意願,除非有極其特殊的情況,一般他們填寫的入職意向都會得到批准。
「填好入職意向表交給我,你們就可以回家准備了。」班主任夜蛾正道站在講台上,大概是想到終於要告別這幾個折磨了他三年的妖魔鬼怪,表情是難得的和藹,「不用著急,這關系到你們將來要走的道路,下筆前可以再好好想想。」
五條悟和夏油傑還在學校就已經是特級咒術師了,以他們的戰鬥力顯然不可能去做「輔助監督」的工作,清水櫻之前有聽他們聊起過,五條悟和夏油傑似乎都有留在東京的咒術學校培養學生的意願。
家入硝子的意向一開始就很明確,作為極少數能使用反轉術式進行治療的咒術師,她打算留在東京的學校當校醫。
至於清水櫻自己……
老實說,雖然她和家入硝子一樣能用反轉術式治愈別人,但她不像她的另外三個同學對於自己將來的道路有著清晰的規劃。偶爾地,清水櫻會覺得自己很奇怪,她好像天然地對咒術界的一切都有種倦怠感。無論是祓除咒靈、對抗詛咒師、還是在學校裡學習咒術,她都提不起多大的興趣,雖然每一件事她都會拿出百分百的認真去完成,但那也不過是習慣和責任感使然。她和自己的同學還有前輩後輩們都不一樣,從以前到現在,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特別的理想或者愛好,唯一支撐著她在「咒術師」這條道路上走下去的,也不過是「想要走在五條悟身邊,不想被他甩下太遠」這個動力而已。
關於以後的職業,清水櫻很早就想好了,她打算和硝子一樣留在東京的學校成為校醫。雖然京都那邊的學校也拋出了橄欖枝,但她完全沒有要離開東京的想法。
留在東京的學校當校醫,這樣一來,就算以後五條悟出任務受傷,她也能及時給他治療。
……雖然以他「最強」的實力,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受過傷了。
想到這裡,清水櫻把思緒拉回了現實,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的【入職意向表】上,剛要落筆,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阻止了她下筆的趨勢。
她微微一怔,抬起頭,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悟?」
五條悟應了一聲,墨鏡擋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沒有表情的下半張臉:「你打算留在東京的學校是不是?」
清水櫻不明白他這一系列舉動是為了什麼,只好下意識地點頭:「是……我打算和硝子一樣,留校當——」
「不行。」他打斷她的話,「去京都的學校當校醫也好,或者成為輔助監督也好——總之,你不能留在東京的學校。」
這個要求之荒謬之奇怪讓人簡直措手不及,清水櫻甚至來不及憤怒或者難過,一時間只能下意識地問出最直接的那個疑問:「……為什麼啊?理由呢?」
即使只是隔著墨鏡,她似乎也能感受他居高臨下的視線。
五條悟笑了一下,輕飄飄地說:「很簡單,因為我不想和你在同個地方工作。」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肯定有小可愛會這樣猜測——
「現實中的5t5對櫻妹這麼不好這麼狗,是不是因為夢境裡櫻妹讓他傷透了心,所以他想報復櫻妹才故意對她不好哇?」
回答你們,不是這樣的,這個5t5這麼狗和夢境裡發生的那一切沒有關系,他現在甚至還沒有夢境裡的記憶,不知道自己曾經愛櫻妹愛得發瘋,他現在這麼狗是有其他的原因在裡面的,不往這個方向猜哈~
第21章 今後事(二)
「因為我不想和你在同個地方工作。」
明明是語氣輕巧的一句話,然而理解他含義的瞬間,清水櫻的心髒卻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地錘了一下。
瞬間摔落到底,溢出來的全是血汁。
她努力了許久,嘴唇張張合合,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握住鉛筆的指尖一片冰涼。
冷到甚至有些顫栗。
是,她知道他是五條悟,唯我獨尊慣了,一向是他想怎麼樣就要怎麼樣,不會去在意那些不被他放在眼裡的人的感受,所以會說出這種話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清水櫻以往總是樂觀地以為,就算他不喜歡她,但他也從來不去找別的女孩子,是不是她在他心裡也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位呢?
這句話就像是對她的天真最有力的嘲諷。
為什麼他能直接對她說出「我不想和你在同個地方工作」?
就算他心裡真的是這樣想的……難道不能稍微掩飾一下嗎?
還是說在她面前,他已經連掩飾都懶得了?
她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
清水櫻本身長相就是清麗柔美型的,平日裡已經足夠柔弱,更不用說現在白著臉說不出話來的模樣,更是可憐到了極點。
五條悟低頭注視著她蒼白的神情,握住她手腕的力度不自覺地松了松。
他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坐在清水櫻身邊的家入硝子忍無可忍,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五條君!適可而止吧!櫻要選擇留在哪裡輪不到你來替她決定,這和你又有什麼關系啊?」
「哦?是嗎?」五條悟嘴角噙著笑,眼裡卻沒有笑意,「我倒是也希望和我沒關系呢。但是她選擇留在東京的咒術學校……不就是因為我在這裡嗎?」
「你——」
家入硝子一時語塞。
他的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清楚了。
不止是家入硝子沒辦法反駁,就連清水櫻也感到一陣難堪。
眼眶發熱,她低著頭,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僅僅是控制著不要掉下眼淚就要用盡全部的力氣了——清水櫻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在他面前哭出來。
眼淚只對會心疼你的人有用,如果對方根本不因此動容,淚水不過是徒勞惹人厭煩。
她不想讓別人覺得她是在靠眼淚博得他的憐憫和讓步。
她死死咬住牙,強撐著把淚水逼了回去。
夏油傑皺眉看著自己的摯友,沉聲說:「悟,你太過了。」
「過?」五條悟訝然似的笑了起來,他輕輕聳了聳肩,眉眼間隱含挑釁,「傑,你是以什麼立場替她說這句話?」
「那你又有什麼立場那樣對她說話?」
「真有趣。你是在替她抱不平?要不要先問問別人領不領情啊?」
被他操縱的咒靈的巨手直接撕開了教室的一角,夏油傑直起身,語氣冷了下來:「去外面說吧,悟。」
「好啊。」
五條悟哼笑。
緊張的氛圍一觸即發,上次出現這種情況,還是在他們爭論關於「正論」的話題的時候,眼看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就要打起來了,班主任夜蛾正道及時從外面推門進來,他皺眉看向兩個學生:「……這是干什麼?體術課沒上夠,都畢業了還想留級重修是不是?要不要讓後輩們都來欣賞一下『兩位前輩』的笑話?」
老師都到了,有再大的矛盾也不能現在打起來。
五條悟松開握住清水櫻的手,垂眸看著她:「話我已經說完了。你最好不要選擇留在東京。」
*
清水櫻婉拒了夏油傑和家入硝子送她回去的請求,也沒有等五條悟,一個人離開了學校。
春末時節,就連微風中也帶著醉人的花香,天氣已經徹底溫暖了起來,她一個人走在繁華的東京街頭,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路過商鋪櫥窗時,她看了一眼玻璃裡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眶紅紅的,即使努力擠出微笑也是勉強的,完美地詮釋了「失魂落魄」這個詞。
【真難看。】
清水櫻想。
其他走在東京街頭的同齡女孩子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活潑得笑容裡能沁出陽光。
她也很想像她們那樣。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好像越來越難快樂起來。
最初到底是為什麼會喜歡五條悟呢?
她好像忘記了。
清水櫻按住側邊的太陽穴,可能是剛才忍哭忍得太用力,她這裡一直在隱隱作痛。
疼得幾乎想要干嘔。
真奇怪,剛才因為在大家面前,所以她不敢哭,不敢掉眼淚,拼命忍著。可是現在到了沒人認識她的地方,能夠痛快大哭的地方,卻反而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了。
……可能是已經干涸了吧。
她渾渾噩噩地想,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到了人際荒蕪的郊外。
這裡曾經似乎是座工廠,廢棄多年,工廠舊址還未完全拆掉,周邊雜草叢生,灌木叢中盡是些已經腐朽掉的木料和鋼鐵。
荒涼得連鳥都不會光顧。
不過,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廢棄工廠外的河流中沒有排放的污染物和行人隨手丟下的垃圾,難得地澄澈,夕陽下河水波光粼粼,甚至能一眼看見河底經過水流長時間衝刷而變得格外柔潤的石子。
清水櫻站在溪流前,默默地望著前方。
溪流對面站著兩個人,穿著沙色風衣的俊美青年拉著另一個女性的手,似乎含情脈脈地在說著什麼,然而原本臉頰微紅的女人聽完他的話後臉上血色頓消,驚慌失措地甩開他的手逃走了。
是分手的戀人吧。
清水櫻有些出神,以至於連對面的人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了。
「還真是好運誒,沒想到能在這麼荒涼的地方遇見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身邊響起的嗓音溫柔帶笑,尾音上揚,帶著和外表不符的活潑。
對方有一雙鳶色眼眸,手部和脖子上綁著白色繃帶,襯得俊美的容貌有股病態的吸引力。
清水櫻轉過頭,看著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的俊美青年,眼眸中浮現一絲清淺的困惑:「這是搭訕嗎?」
「唔……」青年屈起手指,用指節輕輕抵住下顎,微笑道,「算是吧。」
「……為什麼能做到呢?」她說,「才剛剛和女朋友分手,就能毫無芥蒂地搭訕下一個女孩子嗎?」
「那才那位小姐不是我的女朋友哦。」青年輕輕攤了攤手,「只是我的殉情對像。」
「殉情對像?」
「沒錯。」青年滿意地打了個響指,然後很快又沮喪了下來,「准確來說,是邀請未遂的殉情對像。真是的,明明之前才說著『最喜歡太宰先生了』,怎麼我一提出殉情邀請,就跑得比誰都快呢……」
青年毫無自覺地說著可怕的抱怨之語。
幸而此刻清水櫻的感知也很遲鈍,她沒有多余的心情去應對外界的一切,所以聽見他這樣說,也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真是敷衍的反應呢。」青年說,「原本呢,我是想邀請小姐你一起入水殉情的,但就在剛才,我改變了主意。」
「……為什麼?」清水櫻側過頭看他,「是發現我達不到您一起殉情的標准嗎?」
「不是哦。」青年把手放進風衣口袋,望著前方,「是因為你還有『未曾了解之事』吧?是不做完,就無法放下心去死的事。」
清水櫻有瞬間的恍惚。
她不知道五條悟算不算是她的「未曾了解之事」。
奇怪,以往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的問題,到現在,她竟然會猶豫了。
「小姐是在因為什麼事,或者說——因為什麼人,而苦惱吧?」
對方一針見血。
或許是青年一眼洞察人心的敏銳讓她有些觸動,又或許是苦悶了太久無人可以訴說,清水櫻沉默了許久,最終斷斷續續,甚至前後語義不太連貫地把現在最令她迷茫的一切告訴了他。
棕發青年實在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全程都只是靜靜地聽她講著自己的事,目光溫柔沉靜,像是黃昏時河底閃著金色光芒的流沙。
他沒有對故事中的任何人物提出評價,只是在她說完後,才開口道:「最開始,清水小姐是為什麼會喜歡對方呢?」
「因為……」
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剛失去父母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五條家所有人都對她很冷漠,對她提出各種嚴苛而冷酷的要求,一切都沉重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只有五條悟會對她笑會帶她玩,所以只有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才感覺自己是鮮活的,才能感覺到什麼是快樂。
「那現在呢?現在在他身邊,你還覺得快樂嗎?」
清水櫻遲疑了,她發現自己竟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這個以往——她曾確信不疑的事實。
只這一瞬,她心如明鏡。
「看來清水小姐已經有答案了。」
青年輕笑著說。
她沒有回答,只是說:「太宰先生,謝謝你今天聽我說這些。」
「不客氣。不如說,清水小姐願意把心事告訴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倒是令我受寵若驚了。」
清水櫻歪歪頭,對他笑了笑:「沒關系啊。太宰先生也說了,只是偶然間遇見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反正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見。」
所以才能這麼坦蕩地把自己的心事說出口,而不怕之後會發生什麼糾纏。
「誒?還真是無情呢。」青年微笑嘆了口氣,「不過,清水小姐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叫『立FLAG』?意思是人們認為某些事絕不會發生而信誓旦旦地說出了口,最後卻反而應驗了。」
「比如?」
「比如——『我們以後再也不會見面』這件事。」
*
清水櫻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了。
房子裡漆黑一片,燈沒有亮,五條悟似乎還沒有回來。
【這樣也好。】
她想。
她不想在離開的時候見到他,他們漫長的相處中,不堪已經夠多的了,最後一面,就保留一些體面吧。
她拿出塵封了很久的行李箱,開始一件一件,有條不紊地收拾著自己的衣服和物件。
索性她要帶走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全部收拾結束,也只用了二十分鐘左右。
開門聲響起。
「怎麼現在才回來?你知道已經幾點了嗎?」
他的語氣實在說不上好。
清水櫻心裡湧起一陣無力感:「……你不是也才剛剛回來嗎?」
「打電話你關機了,所以我一直在外面找你。」
「抱歉。」她輕聲說,「我不是故意不接電話,手機沒電了,身邊沒有充電器。」
大概是終於發現了她的異常之處,他沉默了一會兒:「……你還在因為入職意向的事生氣?」
清水櫻不說話,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總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
為什麼要用這麼理所當然的語氣,他那樣對她,難道她不該生氣嗎?
還是說他早就認定了,無論他做任何事,她都不會生氣?
就因為她愛他?
是,她當然愛他,從八歲到現在,十幾年的感情早就融進了骨髓,她生命中超過一半的時間都是由他參與構成的,放棄他,整個人生都會空出一半,她怎麼可能不愛他呢?
她愛他愛到幾乎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有的時候就連清水櫻自己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只是一個沒有情緒沒有自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娃娃。
可她到底不是一個沒有自我感情的娃娃啊,她是活生生的人,什麼樣的愛情經得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消磨,他真的覺得他一再做出的那些舉動她不會難受不會痛嗎?
就像那些他永遠不會去留意不會去注意的事。
他永遠不會明白她的手機為什麼總是滿電,為什麼他任何時候打電話都能找到她。
他永遠不會明白冰箱裡的甜品為什麼總是充足的,為什麼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拿到他最喜歡的口味。
他永遠不會明白她為什麼要在她完全不感興趣的咒術上花那麼多時間,為什麼要那麼努力。
就像他永遠不會明白她到底為什麼能連自己的尊嚴都不要了,願意在他不給任何承諾的條件下還和他保持著那樣被世俗所不恥的關系。
不過沒關系,從今往後,這些他都不必明白了。
他再也不用明白了。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她已經受夠了無休止地猜測他的心思,受夠了因為他的一句話一個舉動而忐忑不安,受夠了沒有希望永無盡頭般地追逐他的背影。
得不到回應的獨角戲太累了。
五條悟這時才注意到她手裡的行李箱:「你決定去京都任職了?」
他隱隱覺得有點不對。
離入職時間還早,就算要去,也不用現在就急著走吧?
「我沒有打算去京都。」清水櫻說,「鑰匙我已經放在床頭櫃裡了,如果你不放心,換鎖也可以。」
想到今晚因為擔心她在外面找了她幾個小時,結果回來就要面對她鬧別扭的場面,他的神色也冷淡了下來,語氣惡劣:「你放鑰匙干什麼?打算離家出走?和硝子商量好什麼時候回來了嗎?」
清水櫻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其實清水櫻有很多想說的話,她想說:「悟,我是真的喜歡你,做夢都想嫁給你。」
她想說:「像我這種對什麼事都提不起熱情的人,唯獨喜歡你這件事堅持了好多年。」
她還想說:「我真的好希望你能喜歡我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呢。」
但最終,她什麼也沒說。
那些曾經隱藏在相擁而眠的夜裡,每一句縈繞在舌尖的,關於喜歡關於暗戀關於堅持的告白的話,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了。
她一直那樣靜靜地望著他,就好像……這是她最後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他了。
那種視線莫名地讓他心火復燃,就像是她已經做了什麼決定,完全沒有和他商量的意思,那種決定在他的預料之外,並且絕不妥協絕不改變。
那不會是他想聽的內容。
但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就已經開口了。
清水櫻很輕地對他笑了笑,溫柔又平靜:「悟,我沒有和硝子商量好,也不是打算離家出走。之所以放鑰匙是因為……」
「我不會再回來了。」
第22章
「我不會再回來了。」
五條悟花了一秒聽清這句話,
又用了幾秒,才理解了她的言下之意,緊隨而來的,
就是對自己理解能力的懷疑。
以往不管他怎麼欺負她,
對她再怎麼惡劣,
她也總是溫柔的,
忍耐的,退讓的。雖然有時候五條悟也會覺得她這種態度很無趣,
會想像如果她真的憤怒地反抗他會是什麼模樣,
他又會怎麼應對,
但是當這一刻真正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好像並沒自己所想的那麼期待。
他好像並沒有准備好,面對這樣的她。
清水櫻沒有站在原地等他,她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他會對她的一句話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甚至於就連「我不會再回來了」也只是通知他一聲,
沒有征求他同意的意思。
所以話一說完,
她就拖著行李箱打算離開,
卻在開門的瞬間被他握住了手腕。
「這樣說,
是要和我結束的意思?」
他問。
清水櫻的視線垂到了手腕上,都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有余力分神,
她只是突然想到,
又是手腕,好像他拉住她的時候總是會選擇握住她的手腕,他們有真正意義上好好地牽過手嗎?
好像沒有。
即使是在床上他們也鮮少有十指相扣的親密,
更多的時候就像現在一樣——他總是會握住她的手腕,壓在枕邊,以一種她無法反抗的姿態。
可是,
在夢境裡,她是見過他真正喜歡她是什麼樣的啊,原來他也會那麼溫柔那麼遷就那麼縱容,會總是想要摟著她親一親再親一親,她一掉眼淚他就會把她抱進懷裡哄著,走在外面隨時都會牽著她的手。
那才是喜歡一個人的姿態吧。
她覺得有點累了,所以也只是輕聲說:「不算是結束的意思,悟,你忘了嗎,我們從來就沒有開始過。」
他微微一怔。
他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就要脫離他的掌控了,徹底脫離,這種感覺真是讓人發瘋,可就像是籠中困獸,再怎麼原地打轉也找不到出路。
在她離開前,他沉默了很久,最後一次開口:「鑰匙你帶上吧,我不會換鎖的。」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示弱吧?即使只是這麼微弱的程度。
如果是今天以前,她可能會很開心,會覺得長久的堅持看到了曙光,但在已經決定離開的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靜了很久,背對著他,最終只是笑了笑:「不用了。」
「它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
追溯起來,她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產生依賴的呢?
是八歲那年吧。
那年她被五條家的人帶回到本家,小孩子對於身邊環境的變化總是分外敏感,清水櫻雖然年幼懵懂,但已經能夠隱隱察覺到在這個冰冷偌大的日式古宅裡沒人喜歡她,只有那個雪發藍眸身份尊貴的男孩不會傷害她,他會保護她。
出於小動物趨利避害的本能,她總是跟在他身邊,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後,像只甩不掉的小尾巴。
可是五條悟並不總能陪在她身邊,「最強」年幼的時候還不是「最強」,他也有很多的課程和訓練需要完成,所以常常會離開本家。
盡管他離開的時候一再向淚汪汪的清水櫻承諾很快就會回來,但他走之後她還是大哭了一場。
那是她來到五條家三個月後的事。
因為某些原因,五條悟外出了兩個星期,清水櫻不被允許和他一起離開,只能留在五條家。
她以為接下來這段日子會像以前一樣在孤獨中等著五條悟回來,然而第二天她就被告知,接下來的日子裡,都會有老師來這裡教導她。
教導她……如何做一個沒有思想沒有自我,無條件服從五條悟,甚至心甘情願把一切都獻給五條悟的人,成為一個供他操控的傀儡和乖巧溫順的娃娃。
這是違反人性的洗腦,是徹頭徹尾的犯罪。
可是清水櫻只有八歲,她太小了,根本分辨不了「老師們」灌輸給她的觀念到底是好是壞,也理解不了她們教她說的話,做的事都隱藏著怎樣可怕的深意,只是乖乖地按照她們的意思去做。
只是時間似乎太短,這麼短的時間,還不足以將她徹底馴化成不會自我思考也沒有獨立人格的清水櫻。
兩個星期後,五條悟回來了。
清水櫻按照「老師們」教導她的內容,怯生生地和他說話,她不再稱呼他為「悟」,而是稱呼他為「主人」,她的主語裡甚至不再出現「我」。
年幼的五條悟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常:「……為什麼這樣和我說話?」
清水櫻被他驟變的臉色嚇到了,「老師們」教她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能對悟大人說謊,所以只好磕磕絆絆地回答他:「是、是老師們教的……」
男孩蒼藍色的眼眸裡一片陰翳:「他們還教了你什麼?」
「他、他們還說……我依附著主人生存,是低人一等的存在,要心懷感激,絕對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也不能有私心……將來要把一切都奉獻給主人……」說著說著,清水櫻絞著手指困惑地小聲嘀咕,「可、可是『低人一等』是什麼意思呢?」
她還太小了,甚至理解不了某些詞語的含義。
「這群混賬!」
聽完她的話,男孩尚且稚氣的臉上閃過一絲猙獰,清水櫻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看見過這麼憤怒——真是稱得上暴怒的一面,他站起身臉色陰沉地衝出房間找人算賬,當天五條家的宅子就塌了一半,修繕工作持續了好幾天。
自那以後五條家再也沒有安排過「老師」前來教導她。
清水櫻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她其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不知道五條悟會什麼會那麼生氣,也不知道外面時不時響起的巨大聲響是怎麼回事,她只是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這樣,一個人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過了沒多久,房間的木制拉門被推開,冬季晚風裹挾著庭院中千枝梅的清冷幽香魚貫而入,就連他的白色浴衣上也帶著凜冽的氣息。
五條悟走到她面前,微微蹲下,雙手按在她的肩上平視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從現在起,忘掉那群蠢貨交給你的一切。記住,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所有物。」
「你不需要為我奉獻一切,也不需要為我犧牲。你不依附我而活,也並不低人一等。」
「櫻,你是人,是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著獨立人格的人。」
年幼的清水櫻呆呆地望著他。
明明是光線模糊的夜晚,那雙蒼藍色的眼眸卻亮得像是有火在燃燒。
*
當年她還小,對於年幼的自己差一點就會被拐上彎路這件事並沒有什麼清楚的認知,只是為五條悟自那以後花了越來越多的時間陪她玩而感到高興。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增加,三觀的成熟,她才逐漸明白當年的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她離萬劫不復只差一步。
離開的時候,她又一次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個夜晚,想起了那個男孩曾經告訴她的話。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所有物。】
【你不需要為我奉獻一切,也不需要為我犧牲。你不依附我而活,也並不低人一等。】
【你是人,是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著獨立人格的人。】
清水櫻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她的愛情會失敗得一塌糊塗。
維系感情的正確方式絕對不是單方面的索取和給予,也不應該是單方面的支配和掌控,放棄尊嚴一味遷就的愛怎麼可能會得到好的結局。
每個人從出生起,就應該是平等的啊。
明明是很淺顯的道理,但她似乎忘記得有點久了。
不過沒關系,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算太晚。
*
清水櫻婉拒了家入硝子想要陪同她一起出去散心的提議,也沒有留宿在她家裡,一個人離開了東京。
硝子打算留校當校醫,最近在備考醫師執照,她不想打擾到她。
臨走前,她曾經和老師夜蛾正道有過一次短暫的通話。
夜蛾正道問她以後還打算當咒術師嗎,清水櫻沒有猶豫太久就給出了回答:「抱歉,夜蛾老師,以後,我可能……不會從事咒術相關的工作了吧。」
夜蛾正道沉默了一會兒:「是因為悟那小子嗎?」
「不是的。」清水櫻說,「和悟君沒有什麼關系,是我自己的原因……雖然從來沒有說過,但是我好像對於咒術或者說咒術界的一切,都不太提得起興趣。祓除咒靈也好,對抗詛咒師也好,只是因為大家都這樣做了,我也就隨波逐流地跟著做了。有時候會很羨慕同學們,對於自己的理想和目標都有這麼清醒的認知,唯獨我好像是找不到方向的那個人。」
「明白了。」夜蛾正道沉聲道,語氣和緩,「櫻有想好以後做什麼嗎?」
雖然隔著電話看不見,清水櫻還是微笑了一下:「還沒有,不過應該會從事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吧。近期內打算出去旅游幾天,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可能多走走,就會找到答案呢?」
因為是短期旅行,旅游的地點局限在了日本境內。清水櫻以往一直待在東京,很少去日本的其他地方看看,也沒什麼旅行經驗。在選擇旅行地點的時候犯了難,猶豫不決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上次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
【「我住在橫濱,只是來東京出差而已。清水小姐還沒去過橫濱吧?離東京很近,海景很漂亮,治安也很棒,絕對是旅游散心的好選擇哦。」】
既然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那就是去哪裡都無所謂的吧?
清水櫻拖著行李,一個人搭乘電車前往橫濱。
大概做人真的不能亂立flag,這麼大的城市,她竟然又一次偶遇了原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棕發青年。
名為「太宰治」的俊美青年風趣幽默,彬彬有禮,他表示恰好這幾天自己也沒什麼事,不如和她一起結伴逛橫濱。
或許是因為他外表實在優秀,即使是這樣自來熟的態度也絲毫不惹人反感。清水櫻在橫濱的這幾天,被他帶著幾乎逛遍了所有橫濱知名景點,而他又實在是個博聞強識,談吐不凡的人,洞察人心的本領爐火純青,只要他願意,幾乎能讓人時刻處於愉快的情緒之中。
沒來由地,清水櫻覺得他身上有股令人懷念的親切感,這種熟悉的信賴感和夏油傑帶給她的那種青梅竹馬般的親昵截然不同,有種春風拂面的溫柔,卻又總是模模糊糊隔著什麼似的,讓人看不真切。
她和他提過年幼時五條家試圖把她洗腦成沒有自我思想的娃娃的往事,棕發青年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
「愚蠢。」他微笑著評價,「兩個星期,這麼長的時間足夠完成一場群體催眠。而清水小姐所說的那群人竟然無法洗腦一個小孩子,這種糟糕的水准應該立刻切腹自盡。」
清水櫻有些不服氣:「在太宰先生看來,催眠別人難道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嗎?」
「並不想這樣說,但事實如此。」太宰治把手插在風衣口袋中,望著遠處的富士山,淡淡地說,「只要掌握了技巧,一切都會變得很簡單。從最基礎的心理暗示,到催眠洗腦,再到植入想法,這些在現實生活裡無處不在,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其影響。小到一句話,一幅圖,讀過的一本書,大到和親人朋友的交談,網絡的輿論,普世的價值觀……你能確定自己腦海裡裝的真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受到了其他什麼人的影響嗎?」
清水櫻不解:「太宰先生,就算你這樣說也……」
「清水小姐。」他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日本有這麼多風景怡人的旅游地點,你為什麼唯獨選擇來橫濱?」
清水櫻下意識地說:「因為太宰先生你說——」
【清水小姐還沒去過橫濱吧?離東京很近,海景很漂亮,治安也很棒,絕對是旅游散心的好選擇哦。】
她突然頓住了。
只是一句話的功夫,他就已經輕松對她灌輸了一個「來橫濱旅游」的念頭。
不刻意,不露痕跡,甚至會讓人下意識地忽略掉,然而只要她在不久後冒出「旅游」的念頭,緊隨而來的出現在腦海裡的地點就會是「橫濱」。
清水櫻恍然,她抬頭定定地望著他:「……所以你才說我們還會再見的。」
太宰治趴在眺望台的欄杆上哈哈大笑了起來:「不要用那麼嚴肅的表情看我嘛,沒有你想的那麼恐怖哦,這只是最基礎的一種心理暗示,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畢竟我可不是那種會隨便催眠女孩子的變態。」
「可是……」清水櫻又想了想,「太宰先生,這種方法有很大的漏洞。你怎麼能保證我一定會來橫濱呢?」
太宰治輕輕聳了聳肩:「我沒辦法保證。」
「沒辦法保證?」
清水櫻有些意外。
「是的。任何一種心理暗示也好,催眠也好,只能通過一些手段讓成功率不斷提高,但再如何提高,也達不到百分之百。」
不知道為什麼,聽他這樣說,清水櫻反而有點失落了:「……真的沒有辦法能把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百嗎?」
「唔,倒也不是沒有人嘗試過。」太宰治沉吟片刻,「但是,需要付出代價。」
「代價?」
他微笑著垂下眼簾,低聲道:「……很大的代價。」
*
一個星期後,清水櫻在橫濱的港未來游玩時,見到了一個熟人。
扎著丸子頭的少年不知道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眼下一片青色,眉宇間也透露出幾分疲憊,和平日裡帥氣秀雅的模樣相去甚遠,以至於清水櫻看到他的時候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他來。
「夏油君?」她擔憂道,「這、這是怎麼了?」
夏油傑望著她:「你這幾天,有見過悟嗎?」
清水櫻搖了搖頭,不要說看見五條悟了,這幾日以來他們甚至沒有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條短信。
夏油傑沉默片刻:「咒術界最近會很亂,你待在橫濱先不要回東京。」
「咒術界會很亂?」清水櫻隱隱不安,「夏油君,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夏油傑低沉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咒術界一天之內死了很多高層,初步判斷,是悟做的。」
第23章
【「之所以放鑰匙是因為……我不會再回來了。」】
【「不算是結束的意思,
悟,你忘了嗎,我們從來就沒有開始過。」】
【「不用了。」】
【「它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
隨著輕微的關門聲響起,
清水櫻的氣息徹底消失在房間裡,
只剩下她說過的話的尾音似乎還在空氣中微顫。
她好像總是這麼溫柔平靜,
連說再見的時候也不會難堪地和他爭吵,
更不會失掉體面。
可這不是他想看到的態度。
這麼多年,五條悟很清楚清水櫻有多喜歡自己,
她對他喜歡到近乎縱容,
從不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能調動她的情緒,更何況她是那麼簡單明了的女孩子,她對他來說實在過於好讀懂。
他沒有過短時間內被她一連拒絕三次的經歷。
不過,每次鬧別扭她都撐不了多久就會來找他和好,這次也一樣,
估計明天就會給他發短信或者打電話,
淚汪汪地和他道歉。
他想。
清水櫻還是太天真了。
她真的以為她離家出走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嗎?
他又不是小孩子,
難道她以為沒有她在身邊,
他就會像八點檔裡的女主角一樣輾轉反側睡不著,獨自垂淚到天明?
簡直可笑。
五條悟負氣地蓋上被子躺下,
一秒閉眼。
……
凌晨四點。
整個城市都進入了沉眠狀態,
一片黑暗中,某人平攤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陷入了對人生的懷疑。
獨自垂淚到天明是不存在的,但他居然真的失眠到了現在。
這裡是東京最頂級的公寓,隔音效果絕佳,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晚他的聽覺似乎格外敏感——浴室裡沒有擰緊的水龍頭的滴答聲,樓上偶爾拖動椅子的聲響,甚至是隔壁房間蚊子的嗡嗡聲都讓他心煩意亂,睡意全消。
臥室裡原本准備的就是雙人床,現在少了一個人,整張床空得能在上面游泳。
他揉著頭發從床上坐起來,牆上的石英鐘滴滴答答地走著,秒針每一次移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他突然沉默下來。
少了一個人的房子……也太寂靜了。
清水櫻容貌柔弱秀美,性格溫柔乖巧,但她的睡姿卻不像她的長相和性格一樣規矩,而是非常有意思。五條悟早就發現了,她的睡姿竟然會根據季節的變化而變化。
冬天天氣寒冷,雖然剛入睡的時候她都是乖乖地躺在床上,但清水櫻體寒怕冷,等她睡著以她就會下意識地尋求溫暖,往五條悟身邊靠,抱著他的手臂慢慢蜷縮進他懷裡,像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大型熱水袋。她睡著的時候手還會軟軟地握成拳頭放在臉頰旁,見她實在很可愛,五條悟便也大方地不計較她把自己當抱枕了。
而一旦到了夏天,睡著的清水櫻怕熱,就會開始遠離他,往往越睡越往床沿移動,離掉下去只差那麼一點。有時候五條悟會故意使壞把她抱進懷裡,就像抱了一個軟軟涼涼的冰袋,還自帶香氣,實在讓人愛不釋手。等她無意識地小聲嚶嚶的時候,他就會把空調的溫度再稍微調低一點,不熱了以她就會安靜下來,乖巧地靠在他懷裡睡覺,完全信賴的姿態。
可是現在他懷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五條悟以往總是會想,她這麼嬌氣的女孩子,睡覺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要是以清水櫻沒有他了,晚上還能睡得著嗎?
……但現在看來,睡不著的人似乎是他。
【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睡得怎麼樣。】
一夜未眠,他站在巨大的透明落地窗前,看著朝陽從城市的另一端慢慢升起來。
原本以為她最多堅持一天,就會敗下陣來找他和好。然而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別說來找他和好,清水櫻根本就是音訊全無,連短信和電話都沒打一個。
她離開的第一天,除了睡不著以外,他沒有什麼太多的感受。
她離開的第二天,洗漱時看著盥洗室裡成雙的牙刷和水杯,他會有一瞬間的愣怔。
她離開的第三天,冰箱裡的甜點都空掉了,空蕩蕩的冰箱看起來有點孤獨。
她離開的第四天,他腦海裡偶爾會閃過一絲模糊的念頭,入職意向那件事,如果當時他用更和緩的態度和她說,她是不是就不會和他鬧脾氣?
她離開的第五天……
她離開的第六天……
她離開的第七天……見鬼了她怎麼還不回來?!
漫長的等待實在消磨耐心,五條悟逐漸暴躁,他打開網絡社交平台,熟練地找到她的賬號。清水櫻性格內斂,不習慣在動態裡發自己的照片或者分享心情,她的動態一向乏善可陳,更新頻率也低,但總是會在第一時間給他的每條動態點贊,敬業得像他請來的水軍。
翻開歷史記錄,她已經很久沒有訪問過他的動態了。
就像已經把他遺忘在了角落。
【櫻:山下公園很漂亮,還能親自喂海鳥,可惜現在不是秋天,道路兩旁的銀杏葉還沒有變成金色。】
動態配圖裡,清水櫻舉起面包屑,一只海鳥俯衝而下,叼走了她手中的食物,她淡金色的長發在風中飛舞,陽光正好,襯得她雪白的小臉越發白皙清透。
【櫻:夜晚的橫濱海港沒有白天忙碌,聽說這裡是日本第一個現代碼頭,擁有最新的復合設施,不過我來得有點晚,已經錯過了開幕式。】
動態配圖是現代化的橫濱港,繁忙的海港即使到了夜晚也是一片燈火通明的景像,暗藍的天空被燈光染成了橙黃色,海港外是靜謐幽深的大海。
【櫻:彼得兔cafe館也太可愛了叭!自助套餐超好吃,還有萌萌噠的兔先森!】
看得出來她的確很喜歡這個地方,從字裡行間都能感受到她的興奮和激動,配圖有兩張,比之前的所有動態都多,一張放的是精致的食物照片,看起來就很美味,另一張是清水櫻高興地摟著萌萌噠的彼得兔合影的照片。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好像越來越開心了。
所有動態的定位都是【橫濱】,原來這幾天她去橫濱旅游了。
一個人嗎?
五條悟瀏覽完所有照片,沒有找到其他人的身影——好吧,關鍵是沒有其他男人的身影——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確實多少松了口氣。
他又欣賞了一遍她動態裡的配圖,這些照片都拍得非常有水准,特別是山下公園裡清水櫻喂海鳥的那張,陽光、藍天、大海、海鳥、少女……這些元素構成了一幅和諧完美的圖畫,美得賞心悅目,似乎連她的每一根頭發絲都在閃閃發光。
他剛想關掉軟件,卻突然一滯。
……等等。
如果她是一個人……
這些照片又是誰給她拍的?
*
既然找到了蛛絲馬跡,坐不住的五條悟當天就去了橫濱。
隔著很遠的距離,他還是在人山人海中一眼就看見了她。
五條悟原本以為,幾天不見,清水櫻一定已經被對他的思念之情折磨得徹夜難眠。但現在看起來,她臉蛋白皙柔潤,泛著健康的粉色,顯然這幾天休息得很好,不要說「思念之情」了,看樣子是完全沒有想起過他。
再對比一下吃不好睡不好眼下一片青色還連夜從東京趕到橫濱來的自己。
五條悟:「……」
清水櫻完全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她正微微仰著頭,認真地和她身邊穿著沙色風衣的男人說著什麼。
那是個相當俊美秀氣的青年,一頭微卷的短發,鳶色眼眸表現出深淺不一的層次感,他微微笑著低頭看著她,安靜地聽著她的話。
任何人看了,都會認為這是一對非常般配的情侶。
除了五條悟。
他覺得事情的發展好像不太對勁。
清水櫻不是深愛著他的嗎?
按照電影裡的劇本,深愛著男主角的女主角在離開對方的這幾天,應該被感情上的波動牽扯著情緒,和他一樣困囿於兩人的過去無法自拔,同時又躊躇於兩人的未來迷茫不安,郁郁寡歡悶悶不樂,在旅游散心時偶然和追過來的男主角相遇,兩人同時微怔,在抬頭低首間相視一笑,在抒情的音樂中打出圓滿的大結局……
這個中途截胡,代替他這個男主和女主相識微笑的野男人是哪裡跑出來的?!
兩個人怎麼還有說有笑?
還摟摟抱抱?
五條悟:笑容逐漸消失.jpg
他覺得清水櫻絕對是瞎了,放著他這麼好的男人不回家,偏偏找了這個風衣男一起旅游,這是何等糟糕的眼光!
而且那個男人語氣這麼輕佻,舉止這麼輕浮,身上還綁著可疑的繃帶,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冷冷地注視著相談甚歡的兩個人,只覺得這幅畫面實在刺眼,讓人很想破壞掉。
穿著風衣的俊美青年似乎說了什麼有趣的事,逗得清水櫻笑了起來,把亮晶晶的眼眸笑成了兩彎小月牙。
原本想要上前的五條悟,突然停在了原地。
他看著她的笑容,一時有些恍惚。
她在他面前,總是沉默的時候更多,掉眼淚的時候更多,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對他笑過了。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開心地笑過了。
和那個男人一起說笑游玩,就這麼開心嗎?
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還要更開心嗎?
這個認知讓他一瞬間如鯁在喉,原本打算上前的步伐,突然間怎麼也邁不出去了。
第24章
他最終沒有選擇出現在她面前。
回程的路上,
五條悟看著電車外漸落的夕陽,他和清水櫻初遇的場景清晰地浮動在眼前,好像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清水櫻到來的前一天,
五條悟就知道自己會迎來一位未婚妻,
當然「未婚妻」不過是表面說辭,
五條家所有人都默認了她真正的地位不過是一個生育機器。擔心一向叛逆喜歡和家族對著干的少家主不願意接受這個未婚妻,
家族派來的說客絮絮叨叨地對五條悟念叨著「這個女孩血脈不同常人」、「家族都很期待她能誕下少家主的孩子」、「延續五條家血脈是少家主應盡的職責」雲雲……
穿著白色浴衣的少家主站在庭院中,望著天邊的雲卷雲舒,
絲毫不回應,
全當身邊人說的話是在放屁,
等到對方費盡口舌無話可說時,他才終於開口:「你們的提議是好的,我也很願意為了家族的延續盡一份力,但是我覺得你們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對方一愣:「請悟大人指教。」
少家主悠悠道:「我今年才八歲,生不了孩子。」
明白自己是被少家主戲弄了,
說客有些不悅,
意有所指地說:「悟大人,
家族當然不是讓您現在就繁衍子嗣,
您不會不明白這點,請不要拿我尋開心。畢竟這可是家主的意思,
不是我希望您如何,
而是家主……」
五條悟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熱道:「你是在教訓我?」
對方驟然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個普通的八歲男孩,他是御三家之一五條家的少家主,
是「六眼」的擁有者,是咒術界未來的「最強」,根本不是他拿著雞毛當令箭就能輕易得罪的對像——他惶恐地跪下:「悟大人,
我……」
五條悟懶得再和傻逼虛以委蛇,語氣惡劣道:「父親有什麼命令讓他親自來告訴我,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和我說話?」
少家主一連讓數位說客滾蛋了,實在找不到人,五條家主無奈之下只好親自來見他,豈料兒子並不買賬,語氣隨意,說出來的話相當混賬:「這麼想要繼承人,與其寄希望於我,不如父親您和家族裡的幾位長輩再多努努力,畢竟……」他似笑非笑,語氣諷刺,「等再過幾年你們想努力恐怕都沒機會了。」
不怪五條悟和吃了炸/藥似的輸出爆/炸,實在是家族的態度太讓人火大。
身為御三家之一的少家主,五條悟很小就接觸到了咒術界裡最陰暗的部分。
關於咒術師的起源,咒術界明面上對外宣稱是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的負面情緒產生了咒靈,為了消滅咒靈咒術師便應運而生,然而真相遠比這要殘酷血腥得多。
幾千年前,人類中其實並沒有咒術師的存在。面對因為戰\\亂\\飢\\荒而頻繁滋生的強大咒靈,人類只能節節敗退,除了等死毫無辦法,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名叫「清水琳」的女性站了出來——她宣稱自己雖然本身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但是經由她孕育的孩子,卻能夠獲得足以戰勝咒靈的特殊能力。
她犧牲了自己,在短短三年內生下了三個孩子,人們驚喜地發現由她所誕育的子嗣竟然真的擁有了足以對抗咒靈的能力,原本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的人類,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他們看到了反敗為勝的曙光。
但「清水琳」僅僅是一個人,即使不間歇地懷孕生子,耗費十幾年時間也不過只能得到十幾個咒術師,和數量龐大的咒靈相比,實在太少太少。
就在這時,「清水琳」告訴人們她的血脈其實並不特殊,她的族人中的部分女性有著和她相同的體質,他們平日裡族內通婚誕生的孩子不會有任何異常,然而和外人誕育的孩子卻擁有戰勝咒靈的能力。
所以,只要讓她的族人們和她一樣奉獻自己,誕下子嗣,人類咒術師的數量早晚能多到戰勝咒靈!
可能對於人類來說,「清水琳」是恩人,是聖人,是無私奉獻了自己的存在。
但對於她的族人來說,她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罪人。
自那以後千年來,清水一族的女性不停地遭受著追殺和抓捕。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有權有勢的家族將抓來的女性豢養起來,讓她們生下有著自己家族血統的孩子,為了防止她們逃跑,也為了防止她們傷害與其□□的男性,她們被折斷手腳,毒啞嗓子,刺瞎雙眼,毀去容貌。她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生孩子,永無止境地生孩子,直到死亡結束自己悲慘的一生。
隨著時間的推移,咒術師的數量越來越多,咒術師和咒術師之間可能誕下咒術師,咒術師和普通人也可能誕下咒術師,清水一族的女性起到的作用越來越微弱,就在這個有著悲慘命運的一族即將解脫的時候,咒術界又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
原來清水一族的女性不僅僅能誕下擁有咒力的孩子,她們中的極少部分人,誕下的孩子甚至能擁有極其稀少罕見的特殊能力。
比如……六眼。
這個消息讓咒術世家為之瘋狂,所有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這代表著家族輝煌的延續,擁有過這種女性的世家都曾經在歷史長河中迎來過鼎盛時期。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近五百年來,擁有這種體質的女性越來越少,幾乎銷聲匿跡。
清水櫻是近年來找到過的唯一一個。
也難怪五條家就算拼著和其他兩家撕破臉的風險也要把她帶回來,原來是有這麼大的利益可以圖謀。
五條悟無不嘲諷地想。
等到真正見到她的時候,他才發現清水櫻和自己想像中的不太一樣。那是一個有著淡金色長發,茜空色眼眸,柔弱美麗得像櫻花一樣的女孩子,怯生生地被五條家的人拉著走到他面前,手裡還不忘抱著她的毛絨小羊,看起來軟軟糯糯的,很好欺負的樣子。
他說:「她就是五條家准備給我的未婚妻?」
「回悟大人,准確說是送來侍奉您的人。家主吩咐過,如果您滿意,她就是您的未婚妻。」
「如果我不滿意呢?」
「那就送她去『應該去的地方』。」
五條悟知道他們所謂的「送她去應該去的地方」的地方是什麼意思,他曾經在書中見過多年前被其他家族豢養起來的清水一族的女性。她們有的人從出生起就剝奪了人權,被永遠地限制在暗無天日的小小房間裡,讓家族中不同的男性和其□□誕下擁有家族血脈的孩子,從第一次初潮開始就不停地經歷著懷孕生子的過程,死亡對她們來說甚至是一種仁慈。
五條家的意思顯而易見,他們不會動少家主的「未婚妻」,畢竟他和清水一族的女性誕生的孩子可能會強大得超出所有人的預料,讓她去給五條家的其他平庸之輩生孩子反而是種浪費。但如果他不願意接受清水櫻,甚至現在就表現出排斥的意味,那麼她的下場就是五條家的生育機器。
在他成長到足夠強大能憑個人實力庇佑她前,他們的婚約反而是對她的保護。
幼年的五條悟沉默著站在走廊上,身姿挺拔如松,他斂眉垂眸俯視下面那個懵懂又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對自己的命運還一無所知。
他雖然厭惡家族拿他的婚約當要挾的戲碼,卻沒辦法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個無辜的女孩墜入地獄。
半晌。
「讓她留下來吧。」他說,「告訴父親,我同意了。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未婚妻。」
*
清水櫻很黏他,大概是因為小孩子更能敏感地察覺到別人對她的態度,她知道五條悟是這個大宅裡唯一對她好的人,所以總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
五條悟有點無奈,他早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行動,無牽無掛走路帶風,視線永遠都不必往下看,可身份尊貴高傲冷漠的少家主身後老跟著個軟軟糯糯的小尾巴算是怎麼回事呢?看起來一點都不威嚴。
但是……這只小尾巴真的很可憐,她這麼小就失去了爸爸媽媽,被人當做生育工具一樣送到他身邊,沒有人關心她沒有人對她好,想來她也是太害怕了才會一直跟著他吧,畢竟如果不跟著他,她又該怎麼辦呢?
她這麼無依無靠,就像路邊的小花一樣誰都能踩一腳,如果他也不理她,他也不保護她,不知道她會被人欺負成什麼樣。
而且他承諾過會保護她,他向來說話算話,當然不能食言。
於是少家主開始學著陪小姑娘玩,學著逗她開心,學著在她難過哭泣的時候換著花樣哄她,學著在她想念爸爸媽媽的時候把毛絨小羊塞進她的懷裡……
「櫻可是我看著長大的。」
這句話絕不摻假,五條悟覺得自己今後再也不可能在哪個女孩子身上投入這麼多的時間和耐心了,因為人生只有一次,無法重來,他不可能再陪著誰一起長大,看著她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春去秋來,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變故發生在他們十四歲那年。
御三家神社集會,清水櫻作為五條家名義上對外宣稱的「少家主的未婚妻」和五條悟一起出席。雖然說是五條家的未婚妻,但誰都知道說白了她不過是五條家未來的生育機器,都是心高氣傲的咒術世家,沒有人會發自內心地尊重一個生孩子的機器。擅長矯飾偽裝的大人就算看不起她,最多也不過是忽視她,真正讓清水櫻難受的反而是那些和她同齡的少年們。
為首的是禪院家和加茂家的少年,他們坐在她不遠處,對著她美麗的容貌、紅色的發簪、鵝黃的和服、甚至是她和服下尚且青澀的身材肆意打量,評頭論足,並不時發出大笑,言語逐漸隱晦下流。
其實他們倒未必是真的對這個美麗柔弱的女孩子有多大的惡意,但他們背後的勢力是禪院家和加茂家,御三家常年來此消彼長,彼此間天然不對付,可是很多時候虛偽的大人們不願意不顧體面撕破臉,所以交鋒往往交給小輩們。更何況隨著五條悟年齡的增長,他們或多或少都聽說過他身為「最強」的名號,年少氣盛的男生對於優秀的同性天然存在著比較和不服的心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五條悟的未婚妻代表著他的顏面,給清水櫻難堪就是給他難堪,這顯然是打算在五條悟還沒到達前的一個試探,當然說是下馬威也沒錯。
席間的大人們任憑他們談論清水櫻而不加以制止,明顯是默許的態度。
但清水櫻不知道這背後的彎彎繞繞,她以往被五條悟保護得太好了,哪裡直面過這樣咄咄逼人的惡意。她知道自己是五條家少家主的未婚妻,在外代表的是五條家的面子,一舉一動都要端莊文雅。五條悟還沒來,為了維持五條家的體面,她穿著和服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隨意起身走動,不遠處污言穢語不停穿進她的耳朵裡,羞辱之意太盛,她臉色蒼白,緊握成拳的手微微顫抖,全身都是僵硬的。
就在這時,神社的門被推開,光像一把白色利刃直直劈了進來。
神龕中奉神的火苗跳躍了一下,發出清脆的「劈啪」聲。
穿著白色浴衣的藍眸少年逆光而立,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徑直走向她所在的位置,圍繞在她身邊的人被他身上的戾氣所攝,他一走近他們就下意識地層層向後退開,有如摩西分隔紅海。
他在她面前站定,半蹲下身把自己玩游戲時用的耳機套在了她的耳朵上,耳機裡正放著勁爆的搖滾樂《the
kill》,主唱嘶吼著「co
break
down」,音樂聲斷絕了外界的一切紛擾,劃分楚河漢界般地把她和其他人清晰地分成了兩個世界。
典雅的和服和現代感十足的耳機搭配起來委實有些違和,所以看著這樣的她,他也就順理成章地笑了一下,短暫又惡劣地衝她做了個鬼臉。
清水櫻呆呆地望著他,污言穢語也好,輕賤譏諷也好,她突然就不再怕了,身體也絲毫不顫抖僵硬了,她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他的保護領域之中,沒人敢再傷害她。
藍眸少年摸摸她的腦袋,直起身,他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面向那群剛才還在「高談闊論」現在卻噤若寒蟬的少年:「雖然咒術學得不怎麼樣,但在找死這條路上,你們的確有著獨到的天賦。」
只要他願意,發動咒術時甚至不需要結印。
【術師順轉·蒼】——
近似小型黑洞般的藍色光球出力最大可達負無窮,巨大的爆發力將神社中粗糙的青石地板瞬間掀了起來,裹挾著他的目標對像一起給神社開了個洞,翻滾著直到撞上石階下紅色的鳥居才終於停下。
鳥居前倒下的人,昏迷不醒,完全看不出剛才在清水櫻面前逞威風的模樣。
昏暗的房子裡被他暴力撕開了一角,日光如羽毛般紛紛揚揚地灑落進來。
一片寂靜。
「下一個。」
他說。
見許久沒人敢應聲,他頓了一下,悠悠補充道:「或者你們一起上也可以。」
有人退縮了:「五條君,交流切磋會還沒正式開始呢……」
「而、而且,我們一起上……不就以多欺少了嗎?」
「沒關系的哦?」他瞥了他們一眼,口吻輕蔑地微笑道,「畢竟你們——很弱啊。」
*
這次的御三家集會,不圓滿地開始,不圓滿地落幕,很多人豎著進神社橫著去醫院,交流切磋的後果相當慘烈,卻讓所有人確定了三件事。
第一,五條家少家主的未婚妻,是個非常好欺負的女孩子。
第二,五條家的少家主,現年十四歲的五條悟的確是「最強」。
第三,五條家的少家主絕對不會容忍有人欺負他的未婚妻。
結論——五條家少家主的未婚妻不能欺負。
雖然過程有些陰差陽錯,但這的確是五條悟想要達到的效果,所以一回到五條家本宅,他就解除了他和清水櫻的婚約。
自從清水櫻來了初潮後,五條家的人總是想方設法地想把她送到他的床上,手段越發激進,今天他們敢把她灌醉了送進他的房間,明天就敢給他下藥,五條悟實在是煩不勝煩,與其總讓他們抱著僥幸的心態,不如干脆斬斷他們的念想。
現在的他羽翼漸豐,沒人敢也沒人能從他手中搶走清水櫻把她變成生育工具,他已經不需要靠著五條家的婚約才能保護她,那麼這場婚約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更何況五條悟從來沒想過要娶她,第一他覺得自己不需要愛情,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第二他覺得就算自己需要愛情,喜歡的對像也不會是清水櫻那種柔弱型的,作為五條家家主夫人她更是不合格,就算以後出於家族層面的考量,他會與之結婚的也是能和他並肩同行的女性。
可是清水櫻——他欺負她她都不反抗的!
既然他不喜歡她,何必還要用婚姻約束她,她才十四歲,應該有資格去體會和追求自由的愛情,而不是早早地就被五條家少家主未婚妻這個身份框住定型。
——雖然一想到將來她會跟在別的男人後面當條小尾巴他心裡就會有些不舒服,但五條悟覺得這代表不了什麼,不過是青梅竹馬的小伙伴被野男人搶走自然會有的別扭心態,調整一下會好的。
總之,不管從哪個層面上考慮,五條悟覺得自己都足夠體貼,絕對算得上仁至義盡了。從八歲到十四歲,他已經用婚約庇佑了她六年,他現在有能力憑個人實力保護她了,總不能還讓他賠上自己的婚姻一輩子吧?
他又不欠她什麼。
而且解除婚約對清水櫻來說,也絕對算得上是件好事啊,這樣她以後如果遇到喜歡的男孩子,就不必因為顧及婚約而無法和對方在一起了。
所以,在解除和她的婚約時,五條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可是他忘了,清水櫻不知道這些關於婚約的內情和博弈,不知道平靜的海面下隱藏著怎樣洶湧的暗流,站在她的視角上看,就是自己兢兢業業當了六年他的未婚妻,卻在沒做錯任何事的情況下被他單方面解除了婚約。而她一個無依無靠被五條家收養的孤女,連向他詢問原因的立場都沒有。
更何況,他對她的好,早就讓她對他產生了深刻的依賴和眷戀,她總是像一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甩也甩不掉,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們是青梅竹馬嗎?
她分明是喜歡他啊。
十四歲的五條悟不會去思考這些少女獨有的細膩心思,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她是真的喜歡他,做夢都想嫁給他,他還以為解除婚約不僅僅是他想要的,同時也是她的願望。
他不會去探尋她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在聽到解除婚約的消息後還用溫柔平靜樣子面對他,才能不失態地在他面前哭出來。
所以,他才會在解除婚約的當天,漫不經心地對清水櫻說了一句即使十幾年後他回憶起來,也還是會覺得後悔的話。
他說:「櫻,你自由了。」
現在想來,那天白天晴空萬裡,晚上卻暴雨不歇,第二天清晨庭院中的櫻花就全部凋零了。
大概是她心裡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吧。
但這一切五條悟都不知道,因為就在和清水櫻解除婚約的當晚,他做了一個非常真實,代入感強到可怕的夢。
第25章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觀前提示:這幾章是五條悟的回憶,正片(五條悟追妻火葬場)是三周目,櫻夢見的過去(五條悟求而不得)是二周目。
這一章講的是十四歲的五條悟和櫻解除婚約當晚,他做夢夢見的一周目發生的事。
注:文中鳥居的說明部分引用自百度百科。
夢中有一個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由遠至近,在耳邊回蕩。
「悟。悟?你發什麼呆呢?」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五條悟原本模糊的思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他看著出現在他面前的人,
對方是個黑發紫眸的帥氣少年,
年齡大概在十七八歲左右,
是他沒見過的人,但是和他說話的態度卻非常熟稔。
【奇怪……我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剛才……御三家的集會上回來……解除婚約……十四歲……做夢……】
思維斷斷續續的,
再要回想時腦海中突然尖銳地痛了起來,
黑發紫眸的少年望著他,
神色間隱約有些擔心:「悟,你真的沒問題嗎?」
「別擔心啦傑,我又不會在關鍵時刻夢游。」
他聽見自己說出這句話,一瞬間——原本隔著一層白霧似的朦朦朧朧的世界突然在他眼前清晰了起來。
五條悟想起來了。
他今年十八歲,面前的這個少年和他同齡,
是他在高專認識的同學,
也是他關系最好的朋友夏油傑。
「沒事就好。」夏油傑說,
「雖然有了清水櫻的消息,
但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已經過去四年了,很難說她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清水櫻的消息」?
「是死是活」?
這兩個關鍵詞一下子將五條悟暴力拉拽到了過去。
啊,
他想起來了。
清水櫻八歲的時候被五條家的人帶到他的身邊,
為了庇佑她,他給了她自己未婚妻的身份。然而他並不喜歡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也從來沒打算以後要真的和她結婚,
他雖然保護著她,但一直對她很冷漠,盡管知道她喜歡自己依賴自己,
但還是在十四歲那年解除了他們之間的婚約。
【不對……他對櫻並不冷漠……他一直都是……哄著她護著她……】
頭又疼了起來,原本翻滾的思緒再一次斷掉了。
五條悟接著回憶。
十四歲那年,解除了婚約的第二天,清水櫻就失蹤了。
她毫無痕跡地消失在了五條家本宅中,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掠走了。
這四年來,他幾乎動用了五條家所有能動用的力量去尋找她,然而始終杳無音訊。
清水櫻到底在哪兒?掠走她的人是誰?那個人的目的是什麼?她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整整四年,這些問題都得不到任何答案。
五條悟雖然不喜歡清水櫻,自幼一直對她很冷漠,但他畢竟答應過會保護她。
承諾過的事卻沒有做到,甚至讓她就在自己身邊被人奪走,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恥辱。
自從她消失後,他總是會在夢裡夢見她,女孩子的哭聲凄楚又可憐,一直喊著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五條悟知道那只是夢,卻無法遏制每次夢醒時深切的挫敗感。
「救回清水櫻」逐漸成了他這四年來的執念。
他十八歲這一年,終於有了關於她的線索。
夏油傑雖然沒有見過清水櫻,卻聽摯友說起過關於她的事,知道找到她這個念頭幾乎成了五條悟的心魔,所以這一次才會主動要求和他一起前往救人。
*
青森縣位於本州島最北端,三面環海,森林覆蓋率極高,根據得到線索的指示,目的地就在青森縣腹地的一座深山之中。
正值黃昏,逢魔時刻,日本陰陽道稱這是鬼、神、人最容易同時出現的時候。
森林深處,夕陽像巨輪般停在懸崖盡頭,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下沉,天空和雲彩被染成柔霧般朦朧的粉紫色,林間不時響起飛鳥的尖利驚鳴。
青石階梯上矗立著紅色的鳥居,這是日本神社的附屬建築,代表神域的入口,傳聞這是用來劃分人類和神明休憩之所的分界線,一向代表著莊嚴和聖潔。奇怪的是這裡的鳥居卻紅得詭異,仿佛鮮血染成的顏色。1
走過鳥居,出現在他們視野裡的是一座輝煌壯麗的神社。
深山老林,人跡罕至的地方,誰會在這裡建這樣一座輝煌壯麗的神社?
神社前方,淨手用的長柄木勺在水池中一圈又一圈規律地轉動著,麻神上的風鈴無風自響,分明是神社,然而他們逛遍了所有社殿,卻沒有看到任何被供奉起來的神明和塑像。
五條悟注意到每一座社殿上似乎都雕刻著一個奇怪的符號。
「好像是『不死鳥』。」夏油傑說,「神話傳說中永生不死的鳥類,每隔五百年就會浴火重生。」
「這座神社是用來參拜『不死鳥』的?」
「不。我剛才在其他殿內還看到了燈塔水母和銜尾蛇。」
不死鳥、燈塔水母、銜尾蛇……
五條悟明白了:「這座神社供奉的不是動物,是『永生不死』。」
推開位於神社最深處的一座社殿,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夏油傑和五條悟進入殿宇內,兩人同時被眼前的景像所震懾,久久沒有說話。
牆壁上,穹頂處,甚至包括角落裡的石燈籠上全都堆積著數不清的咒靈屍體,死狀千奇百怪,凄慘無比,血流蜿蜒而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血池,血池旁用鮮血畫著奇怪的圖案,像是在做一場邪惡的祭祀。
他們翻遍了神社中的所有角落,沒有見到任何人的痕跡,更不用說是找到清水櫻了。
「看來是我們來晚了。」夏油傑說,「留下來的只是沒來得及銷毀的罪證,罪魁禍首大概已經把清水櫻帶走了。」
空跑一趟,五條悟很難說自己心裡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畢竟這種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希望找到清水櫻,但不希望迎接他的只是她冰涼的屍身。
「走吧,去外面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線索。」
五條悟說道。
轉身的瞬間,他們聽到了大地的嗡鳴聲。
成千上萬只咒靈從神社的四面八方湧向他們,如同看到美味的食物般迫不及待,五條悟和夏油傑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場陷阱,一場誘敵深入的陷阱,所謂關於清水櫻的線索什麼的完全就是個幌子,背後人物的真實目的應該是借機殺掉他們。
但如果那人以為憑借這些不入流的咒靈就能殺掉兩位特級術師,未免了太天真了些。
兩人不再猶豫,瞬間啟用咒力。
【咒靈操術】
【術式反轉·赫】
……
十分鐘後。
整座神社在巨大的衝擊下被夷為平地,原本壯麗的紅磚青瓦全都變成了堆積一地的殘垣廢墟。這些咒靈雖然單個實力沒多強,但勝在數量龐大,源源不斷,五條悟和夏油傑殺掉所有咒靈需要耗費的咒力不算少,結束一場高強度的對戰他們都略微有些疲憊。
「……先離開吧。」夏油傑微微皺眉道,「這裡總給我一種……太好的感覺。」
五條悟點頭,他們走到神社邊緣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迅速返回廢墟所在的地方:「稍等,我對那個『不死鳥』的圖案還是有些在意,我想帶回去研究一下。」
他蹲下身,在廢墟中翻找起來。
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一只手指尖長銳利的咒靈突然出現在五條悟身後,它顯然是剛才那場戰鬥中的漏網之魚,雖然全身都是血但還沒有死,不知道憑借什麼撐到了現在,它向五條悟撲了過去,鋼鐵般尖銳的手指仿佛能刺破他的咽喉!
他和咒靈的距離太近,五條悟在進神社前為了方便調查關閉了無下限術式,現在已經來不及開啟了!
夏油傑瞳孔驟然緊縮:「悟——!」
長久以來和夏油傑並肩作戰的經驗讓他們有著足夠的默契,五條悟沒有絲毫猶豫,在轉身面對咒靈的瞬間發動了術式!
【術式反轉·赫!】
咒靈撲住五條悟的瞬間,紅色的衝擊波洞穿了它的胸口!五條悟想像中後背被利爪撕裂劃傷的痛並沒有傳來,尖銳的利爪落在他背後的觸感意外地輕柔,甚至連他的衣服都沒有劃破。
它的「手臂」摟著他的脖子,並不用力,也沒有傷害到他。
輕柔得仿佛一個擁抱。
五條悟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在被他殺死的瞬間,這只咒靈是在……擁抱他?
他想起剛才在血池裡看到了那些仿佛是實驗用的素材般的咒靈,想起照面時這只咒靈和其他咒靈相比顯得異常嬌小的身形,想起這個熟悉的充滿依戀的擁抱姿勢……他突然顫抖起來,臉色慘白,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在那一瞬間不假思索地相信了六眼的判斷和以往的經驗,沒有想過這只咒靈其實並不是真的咒靈!
抱住他的咒靈兩只利爪垂下,已經沒有任何活著的氣息了,她好像已經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心願所以便心甘情願地離開了。就好像她忍受了四年非人的折磨,忍受著自己變成面目全非的模樣,就是為了在最後見他的時候能拼盡全力再抱一抱他。
即使這個擁抱的代價是死亡。
她被改造得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只剩下那雙茜空般的眼睛,還是和曾經一樣干淨清澈。
他怎麼會認不出她呢?她是陪伴他長大的女孩,是他找了整整四年的女孩啊。
他緊緊抱住她,即使明知道死去的人不會再有感知,也還是緊緊抱著不願意放手。五條悟雙眼一片血色,久久地望著她的眼睛,凝視她的每一秒都痛到都像是在經歷千刀萬剮:「櫻……」
他的嗓音沙啞至極,僅僅能支撐他時隔四年最後喊一次她的名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
凌晨三點,五條悟從夢中驚醒。
他從代入感強到恐怖的夢境中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不,不對。
那恐怕並不僅僅只是一場夢。
夢境裡的櫻是在他們十四歲,他解除婚約的當晚,被人消無聲息地掠走的。
時間就是今天晚上!
五條悟從床上翻身而下,直奔清水櫻所在的房間,果然就如夢裡的一樣,她的房間裡空無一人,清水櫻真的被人掠走了!
冷靜下來,五條悟對自己說,他和夢中的那個五條悟不一樣,他沒有那麼冷漠,也沒有對櫻愛答不理,他從小對櫻就很好,總是哄著她逗她開心,所以現實不一定會按照夢境發展。不管夢裡的一切是平行世界也好,是預知未來也好,比起夢裡的他,現在的他已經擁有了太多的優勢——他比夢境裡的他提前幾個小時發現清水櫻的失蹤,而且他知道她會被帶去哪裡,悲劇還沒有發生,現在還來得及救下她!
這一次,他能改變櫻的結局!
第26章
從東京到青森縣,
乘車大概要四個小時左右,五條悟追尋著清水櫻被掠走的痕跡,越發確定她是像夢境中一樣,
被人帶去了青森縣深山中那個詭異神社裡,
他不再遲疑,
直接動用【瞬移】到了夢境中所在的神社。
現實裡的神社和他在夢境中看到的別無二致,
子夜時分,
百鬼夜行,群魔亂舞。一片昏暗中,
遠遠便可見神社前的神龕裡燃著火燭,
明明是微弱的火焰,卻一反常態地照亮了整個神社,
跳動的火苗時隱時現,猶如無數游蕩的鬼魂。青石台階上盡頭的鳥居紅得仿佛在往下滴血,
明明空無一人,
水池裡的長柄木勺卻在瘋狂轉動,夜空裡麻繩上的風鈴不停發出尖銳的鳴叫。
「你來晚了。」社殿前的不死鳥塑像竟然會說話,
它注視著匆匆趕來的五條悟,語調平靜無波,
再一次重復了自己的台詞,「你來晚了。」
五條悟沒有時間聽它廢話,社殿的門被他用反轉術式暴力轟破,
門倒塌的瞬間,
殿宇內的一切徹底暴露在他眼前,
一覽無余。
清水櫻躺在血池邊,她雙眼緊閉,面無血色,
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似乎說明她還活著。
血液從她手腕處溢出,像一條詭異的紅線般蜿蜒而下,紅線的另一端連接的竟然是一只咒靈。
「那不是咒靈。」不死鳥塑像似乎明白他心裡所想,說道,「那只咒靈的原身是人類。」
「這是制造咒靈的一種方法。交替儀式一旦結束,這個女孩子就會變成咒靈,而那只咒靈則會重新變成人類。」
五條悟沒有戴墨鏡,蒼藍色的眼眸直直望著它:「為什麼要帶走櫻把她變成咒靈?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不是我把她帶走的,我也沒有強迫她變成咒靈,她是自願的,這種儀式必須要雙方發自內心地同意才能進行。」不死鳥塑像平靜無波的語調中似乎帶了一絲淡淡的憂郁,「那只咒靈和她說了幾句話,這個女孩就心甘情願地同意了這場交替儀式,她是自願代替它成為咒靈。」
太荒謬了。
它在說什麼?
櫻是……自願的?
那只咒靈和她說了什麼,她為什麼會同意代替對方成為咒靈?
這些問題現在都得不到答案,也沒辦法現在探索,情況緊迫已經來不及多想,他必須馬上阻止這場儀式!
他剛要動手,不死鳥塑像出聲阻止了他:「你不能停止儀式。儀式進行到一半,詛咒之力已經通過血液流進了她的身體,如果不徹底完成轉換就停下來,詛咒之力會在瞬間破壞她全身的器官,她撐不了幾秒就會死的。」
「我之前就說過,你來得太晚了。」
不停止儀式,她會變成咒靈;停止儀式,她會死。
五條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清水櫻變成咒靈,那樣活著和死亡有什麼區別,但他也無法忍受親眼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
進退兩難的選擇。
他的六眼清楚地「看見」詛咒之力正順著她手腕處流出的鮮血纏繞而上,沒有時間了,儀式就快完成了。
五條悟不再猶豫,劃斷了鏈接她身體的鮮血,詛咒之力找不到能進入她身體的媒介,只能不甘地被擋在外面。
儀式被終止了。
「你寧願看著她死,也不願意看著她變成咒靈嗎?」
不死鳥塑像問道。
五條悟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想起了夢境的那個擁抱,那個拼盡全力又溫柔至極的擁抱。
「我不會讓她死的。」
他低聲說,一字一句,卻又重得像是一個承諾。
*
一切都結束了。
神社燃起熊熊大火,黑煙盤旋著升上夜空,伴隨著社殿轟然倒塌的聲音,像是無數厲鬼灰飛煙滅時尖嘯的叫聲。
他背著她,走在櫻落如雪的春末小道上,月色如水,腳步踏過路上已經風干的櫻花,發出輕微脆響。
女孩好像清醒過來了,她冰涼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般滴落在他的脖頸上,伴隨著微弱的嗚咽聲,她伏在他背後,非常傷心非常傷心地哭了起來。
五條悟身形一僵,他的步伐微微停滯,少年原本清朗的嗓音有些異常的低啞,但他仍然耐心地安撫她:「不要怕,櫻,已經沒事了。」
可是清水櫻沒有停止哭泣,她淚如雨下,嗚咽出聲:「悟……那只咒靈,是我媽媽啊……」
清水櫻的父母是清水族的後裔,她的母親是少見的清水一族中少見的沒有特殊體質的女性,所以得以像個平凡的普通人一樣和她的父親結婚生子,過著平靜的生活。
然而八歲那年,女兒清水櫻被檢查出擁有特殊體質,檢測結果被一級一級上報給了咒術界高層。清水櫻的母親不願意交出女兒,她深知女兒如果落在他們手裡會是什麼下場,所以在咒術界高層派人來之前,她就和丈夫一起帶著女兒逃走了,打算一輩子隱居深山老林再也不出來。
小小的清水櫻不知道父母是在帶著自己逃亡,她只以為這是一次家庭旅行,所以開開心心地把自己喜歡的零食和玩具都打包了,還帶上了生日時媽媽剛送給她的毛絨小羊和最黏她的那只小奶貓。
可是普通人怎麼躲得過咒術師的追殺,他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就在途中被抓住了。
年幼的清水櫻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只以為他們遇上了車禍,父母都在車禍中喪生,後趕到的五條家人手最為充沛,經過一場惡戰和博弈,他們把她搶走帶回了五條家。
清水櫻的父親被殺死,母親則被帶到了神社中,她明明是人,卻硬生生被改造成了咒靈。
有意識地被改造成怪物是比無意識地死亡更殘酷的事,也許在最初的日子裡,清水櫻的母親還會牽掛櫻,擔憂櫻的未來,可是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每天都要面對面目全非的自己,痛苦日復一日地疊加……漸漸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
終於有一天,她腦海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如果當初,她沒有選擇帶著清水櫻逃走,而是順從地把她交給那些人,會怎麼樣呢?
她的丈夫不會死,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們或許會在櫻被帶走後傷心幾年,但是沒關系,他們都還年輕,很快又能擁有一個新的孩子,一個平凡普通的孩子,他們又會是一個完整的家庭,每天活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這個念頭就像是種子一樣,一旦埋下就再也無法根除,痛苦是陽光,後悔是水,時間為養料,終於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如果當初,沒有帶著櫻逃走就好了。】
【如果當初不反抗,直接把她交出去就好了。】
後悔之外,是深刻的怨恨。
折磨和痛苦讓她不敢去恨那些讓她淪落至此的人,所以她恨上了櫻,恨上了自己的女兒。
【「這種儀式必須要雙方發自內心地同意才能進行。」】
【「那只咒靈和她說了幾句話,這個女孩就心甘情願地同意了這場交替儀式,願意代替它成為咒靈。」】
不死鳥塑像所說的話又一次回蕩在他腦海裡。
五條悟突然明白了。
清水櫻雖然不知道這一切,不知道母親沒死的真相,也不知道母親為何會在重逢的時候怨恨她至此,但在已經變成咒靈早已扭曲的母親提出要她代替自己成為咒靈時,她還是同意了這場替換儀式。
即使母親再怨恨她,怨恨扭曲到想讓她代替自己成為咒靈,也還是改變不了她對母親的依戀和愛。
就像記吃不記打的小狗狗,永遠改變不了對主人的愛,即使被責罵,被虐待,被不耐煩地踢開,也還是會嚶嚶叫著,依賴又親昵地蹭過去依偎在主人身邊。
「我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死在我八歲那年……可是她沒有死,她被變成了咒靈……媽媽說她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她說她恨我,她說她恨我……」
清水櫻再也說不下去了,她小聲啜泣了起來,她受了那麼重的傷,差點就死了,所以就連傷心到了極點時的哭聲也很微弱,像是受傷的小奶貓舔舐傷口時的嗚嗚聲。
「悟……你不要對我好……就像害死爸爸媽媽一樣……對我好的人都不會有好結局的……」
聽著她的哭聲,五條悟心髒處有一陣輕微而細密的疼痛蔓延開來,逐漸變成讓人難以忍受的鈍痛。
他原本打算等她再長大一點,就把她的身世、她特殊的血脈、她成為他未婚妻的真相告訴她,但是事到如今,好像不可能了。
他要怎麼說呢?
難道要告訴她她擁有著讓人眼紅的體質,她父母的死是因為不願意把她交出去,她就是被當做生育機器收養……難道要把這一切都告訴她嗎?
可是錯的不是櫻,罪人也不是櫻,是那些貪婪的覬覦她的人啊。為什麼加害者能坦蕩地活著,卻要讓受害者在余後一生中受到良心的折磨?
就像有根刺卡在了喉嚨處,五條悟覺得自己實在說不出口。
「不要擔心。」他故作輕松地開口,「我和你父母不一樣,我可是最強啊,對你好這件事是不會害死我的。你不如擔心下自己,畢竟你這麼弱,我肯定是會死得比你晚的。」
清水櫻小聲說:「那你要說話算數。」
「當然。我答應你的事情,有哪件是沒有做到的?」
他說。
她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裡,不再說話。
不過須臾,清水櫻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她這才注意到他臉色白得不同尋常,額角上全是冷汗。
他還背著她走了一路。
紅色的血跡氤氳了他胸口處的浴衣,血跡到現在終於滲了出來。
「你受傷了!」
他還背著她走了一路!
清水櫻顫抖著手,哭著拉開他染血的衣襟,在他心髒的位置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深可見骨。
五條悟蒼白著臉衝她笑了一下,抱住她低聲說:「沒事,小傷而已,修養幾天就好了。你不要哭。」
……
就像五條悟說的一樣,心髒處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似乎僅僅只是一個「小傷」,接受治療後沒幾天,就完全好了,只剩下傷痕短時間內無法消除。
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消除。
每次看到他心髒上的傷痕,清水櫻都會很愧疚,為了不讓她多想,每當她問起的時候,五條悟都是用毫不在意的口吻回復她。
【「嗯?你問傷口?」】
【「早就不疼了。」】
雖然他這樣說,清水櫻心裡卻一直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
【誰能在「最強」開著無下限術式的情況下傷到他?】
*
【——他自己。】
*
時間回到抉擇的那個夜晚。
……
不終止儀式,她會變成咒靈,終止儀式,她會死。
而五條悟選擇……終止儀式。
「你寧願看著她死,也不願意看著她變成咒靈嗎?」
不死鳥塑像問道。
五條悟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想起了夢境的那個擁抱,那個拼盡全力又溫柔至極的擁抱。
「我不會讓她死的。」
他低聲說,一字一句,卻又重得像是一個承諾。
五條悟看著手機那條像紅絲線似的東西。
——傀儡契,一種非常珍貴的咒骸。
這是前不久,五條家給他的東西。
「傀儡契可以把兩個人連接起來,一方為【主人】,一方為【傀儡】。」
「【主人】可以對傀儡下達命令,而【傀儡】無法反抗。」
「【主人】將死之際,【傀儡】會為對方提供生命力,讓【主人】活下去。」
「和清水櫻建立傀儡契,讓她成為你的【傀儡】,徹底掌控她。」
五條悟厭煩地拒絕了。
他一向肆意妄為,自由自在慣了,極度厭惡這種不平等的關系,不管是被人控制還是控制別人,都讓他覺得惡心,他從沒打算讓清水櫻成為他的【傀儡】,他也不想當清水櫻的【主人】,反過來也一樣。
但是——
【主人將死之際,傀儡會為對方提供生命力,讓主人能夠活下去。某種意義上,遇到危險時傀儡也是主人的保命道具。】
這句話清晰地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清水櫻就快死了。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
他垂下眼簾。
下一秒,匕首的利刃干脆地劃開了他的胸口,深入心髒的位置,【傀儡契】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紅線蠕動著,一端連接他心髒處的傷口,一端連接清水櫻的手腕處的傷口。
契約達成。
*
【那個時候,她就要死了,他只是單純地想救她。】
【他並沒有想過身為「傀儡」,他究竟要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
第27章
最初和清水櫻建立傀儡契的時候,
五條悟沒有想太多,他只是為了救她,為此他暫時成為傀儡也無所謂,
之後等清水櫻恢復過來,
再解除傀儡契就好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並不會有任何變化。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
他漸漸感覺自己的目光開始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
幾乎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她淡金色的長發。
她茜空般的眼眸。
她白皙粉嫩的臉頰。
她櫻花般柔潤的嘴唇。
她纖長柔軟的手指。
她秀氣精致的鎖骨。
還有她柔弱得仿佛不堪盈盈一握的脖頸。
每一處都那麼惹人憐愛。
僅僅只是注視著她,
他喉嚨處就仿佛火燒般干渴,某種瘋狂的,
隱晦的,
從未有過的欲/望從心底萌芽,蠢蠢欲動,
只需要一點星火就能燒成一片火海。
最初,他並不明白那種欲/望到底代表著什麼。
直到有一天,
他夢見了清水櫻。
她白皙纖弱的雙手摟著他的脖子,
他好像在欺負她,以至於她一直躺在他身下嗚嗚哭泣,
並不是悲傷或者難過的哭聲,更像是小奶貓撒嬌示弱的喵喵聲。可她越是哭,
他就越是不想放過她,在夢裡他幾乎對她做遍了所有能做的不能做的事,強行握住她的腰讓她沒辦法逃走,
她散亂的發絲,
雪白的肌膚,
哭紅的眼眸,還有每一次親吻每一次觸碰,都讓他感到一陣興奮到極點的顫栗。
夢裡他一直纏著她,
恨不能糾纏到天荒地老,仿佛永遠不知道疲倦和厭煩,畢竟她的一切都那麼惹人憐愛,讓他永遠都不會對她有煩膩的一天。
夢醒之後,五條悟對著自己的床單陷入了沉默。
是因為身邊的女孩子只有她,太久沒接觸別的女孩子,所以潛意識裡才把她當做了這種的女主角了吧?
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測,他在一天之內瀏覽了不下五百張各種少女偶像團體的照片,甚至把她們的視頻翻出來看,雖然她們長相不一定比清水櫻好看,但身材都很有棒,性感眼神和表情的誘惑力絕對比一臉天真稚氣的清水櫻強多了。
但是沒用,當天晚上,他夢境裡的女主角還是清水櫻。
之後的每一次夢境,他都會夢到她。
雖然絕大多數時候是不可描述的那種夢,但也有很溫柔清新的夢境,有一次夢裡,他僅僅只是陪著她坐在湖邊看櫻花,他們就那樣看了一晚上,即使什麼都不做只是注視著她,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心裡仍然殘留著一種極其溫柔的滿足感。
於是他漸漸明白了,不是因為他總是解除清水櫻才會在青春期做那種夢,而是因為他想夢見清水櫻,所以她才會出現在他的每一種夢境中。
但……這是不對的啊。
他明明……不喜歡她不是嗎?
為什麼他的目光開始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她身上,為什麼他完全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為什麼即使在夢裡他也總是夢見她?
後來他才從族人口中得知,這竟然是【傀儡契】的副作用之一——為了方便控制傀儡,作為【主人】的一方對於【傀儡】最大的願望,會體現在【傀儡】身上。
雖然清水櫻不知道他們之間有傀儡契的存在。
但是她喜歡他,所以她潛意識對他最大的願望是——
「希望悟也喜歡我。」
傀儡契回應了她的這份心願。
想明白了這一切,五條悟開始抗拒自己對她的這種愛/欲。
他可以接受救她而和她建立傀儡契,可以接受因為救她而自願成為【傀儡】這一方。但是以他的驕傲和自尊,實在無法忍受自己的情感被一個傀儡契所操控,被驅使著去做不是自己發自內心想做的事。
可是在傀儡契的影響下,對她的愛和欲/望,就像深深扎進了他的骨頭一樣,強大到幾乎成了他的本能。
他不想敗給它。從十四歲到十八歲,五條悟嘗試了種種方法來反抗和逃避,他回避她,不理她,故意惡劣對待她……各種方法他都試過了,但無一例外全都敗下陣來。
她的每一次哭泣每一個微笑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牽引著他的情緒,讓他不由自主地猜測她是因為什麼而微笑,又是因為什麼而皺眉,她望著天邊的夕陽時在想什麼,她接住飄落的櫻花瓣時垂下的眼簾裡是什麼樣的情緒。
他甚至想知道她做的每一個夢。
想知道她的夢境裡,會不會像他夢見她一樣,她夢境裡的男主角也全是他。
對她的愛和欲/念竟牢固至此。
保護她的欲望和蹂/躪她的欲望相互交纏依偎,如野草般曠野生長,有的時候,五條悟甚至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一半的五條悟說,他應該遠離她,保護她,放她自由。就像他曾經打算的那樣,就像他曾經承諾過的那樣。
可是另一半的五條悟則只有一個念頭。
他想占有她。
他想占有她。
他想占有她。
他真的好想……占有她。
這種欲/望簡直有如毒/藥一般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讓他早就上了癮。就像快要渴死的人看見水卻不能喝,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每一次呼吸,甚至就連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做,僅僅只是靜靜地站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對他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
可是他什麼也不能做。
忍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極致的煎熬和折磨,特別是他也知道她喜歡他,只要他提出來,她就一定會心甘情願地為他獻上自己的一切。
可他竟然真的在這種情況下,忍耐了四年。
一千四百六十一個日日夜夜。
足以讓人瘋狂的一千四百六十一個日夜。
越是忍耐,對她的占有欲越是與日俱增。
進入高專後,他們認識了新的同學,她的身邊不再是只有他,而是多了家入硝子和夏油傑的身影。
理智上他知道這才是對的,她的身邊不應該只有他,而是應該去學著結交更多的朋友。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無法自抑地感到痛苦。
她明明應該是他的,他不希望任何人從她那裡分走她的關注,她應該一直注視著他,滿心想的都是他,不管是傑也好,硝子也好,其他老師同學也好,甚至是校園裡的流浪貓流浪狗,他都難以忍受他們分走她的任何一點點目光和視線。
她應該看著他。
她只能看著他。
她必須一直看著他。
只有在她的目光下,他才能勉強控制自己……不在漫長的忍耐和折磨中瘋狂。
可是,明明他都退讓到這種地步了,為什麼她還是要把更多的注意力分給別人?
只是和傑一起執行了一次任務,就能讓兩個人的關系迅速拉近嗎?
其實他看得出來,夏油傑明顯對清水櫻是有好感的。
所以呢?熟悉以後的下一步,他是不是就會和清水櫻告白?
而櫻呢?
她會不會放棄他,順理成章地接受傑的告白?
他們會牽手會擁抱會親吻,會做一切情侶該做的事。
那些他在夢裡對她做過無數次,現實中卻舍不得對她做的事。
只是想想都要發瘋了。
無法忍受。
完全無法忍受。
那天晚上,五條悟喝了酒,清水櫻不知道他心裡的所思所想,只是以為他心情不好,便陪他一起喝。
五條悟酒量不怎麼樣,清水櫻比他更糟糕,所以他還只是略有醉意的時候,她就已經完全喝醉了。喝醉的清水櫻不像平時那麼規矩,她窩在他懷裡,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他把她抱著放到了床上,清水櫻哭著問他胸前的傷口還疼不疼,她顯然還對他曾經為了救她而受傷的事心懷愧疚,摸著傷痕出嚶嚶哭著說:「看著就好痛,悟,如果我能替你受傷就好了……」
他的呼吸有一瞬間的紊亂,他俯下身,雙手就撐在她臉旁,把她整個圈在了懷裡:「……為什麼想替我受傷?」
這是明知故問,但他就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清水櫻醉得迷迷糊糊的,只能懵懵地看著眼前那張帥氣精致的臉,她依戀地摟住他的脖子,像小奶貓似的喵喵叫著撒嬌:「我喜歡你呀,悟,我一直都好喜歡好喜歡你……」
她的手輕柔地落在了他的臉頰上,怯怯地看著他,帶著點試探意味似的,小心翼翼地親親他的臉頰,見他沒有躲避的意思,她又小心地親了親。
小喵喵在偷親大毛毛。
五條悟笑了,低聲自語道:「不能怪我,這可是你先動手的。」
他俯下身,扣住她的後頸,壓抑而熱烈的吻直接落在了她的唇上,像疾風驟雨一樣,讓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床邊的白瓷花瓶被隨意扔掉的衣物擊中碎裂,紅色花瓣掉落,碎在了雪白的襯衣上。
……
…………
…………………
他終於對她做了他早就想做的事。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清水櫻還在睡覺,她眼角紅紅的,困倦極了的模樣,不睡到中午可能是不會醒了。
可他覺得,她這麼可愛,多睡一會兒當然是可以的。
而且她這麼可愛,如果她向他提出結婚,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他想。
但就在不久之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他得知了【傀儡契】的第二個副作用。
契約中作為【傀儡】的那一方,如果沒有能力在六年內祓除【傀儡契】,時間一到,就會死。
死去的【傀儡】,會將所有生命力送給契約中作為【主人】的那一方。
五條悟是「最強」,以他的能力,祓除一個【傀儡契】根本是小事一樁。
但問題是,當年櫻瀕死,就是靠著和他建立的這份【傀儡契】才能憑借他共享的生命活下去,一旦他解除了契約,她的結局只能是死路一條。
他是在十四歲那年和她結契,六年,也就是二十歲。
而他現在已經過了十八歲,距離死期只有兩年不到。
到了這個時候,五條悟突然明白了【傀儡契】的真正含義。
作為【傀儡】的那一方,情緒、情感、生命通通都不再由自己掌控,【傀儡】的宿命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主人】。
他要獻出的不止是自己的理想、道義、愛情。
他要獻出的是他的整個人生啊。
其實只要他想,他隨時都能祓除它。
他久久地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凝視著心髒處的那個傷口。
但他最終什麼也沒做。
不期然的,他突然想起八歲那年,自己曾經對清水櫻說過的話。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所有物。」
「你不需要為我奉獻一切,也不需要為我犧牲。你不依附我而活,也並不低人一等。」
「你是人,是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著獨立人格的人。」
他好像在無形之中,聽見了命運諷刺又張狂的大笑。
*
【那個時候,她就要死了,他只是單純地想救她。】
【他並沒有想過,自己會為此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作者有話要說:三周目的屑貓貓一直覺得自己會愛櫻只是因為【傀儡契】的原因,這是他對櫻態度別扭的一部分原因。
但其實二周目可知,沒有【傀儡契】他還是照樣會愛上櫻,所以這是之後火葬場的一個虐點~
五條悟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回憶篇章結束啦,沒看懂的小可愛可以結合這幾張的評論再回顧一下(傀儡戲)這個章節哦,下一章回火葬場~
ps:再多啰嗦一句哈,我在設計文中五條悟的形像的是這樣想的,人都有兩面性,無法片面地根據某一面否認他的另一面。
就比如,五條悟對櫻好是真的,他一直保護她啊,甚至連命都可以給她啊這種,另一方面他對她不好也是真的,比如不考慮她的感受啊,擅自替她做決定啦,讓她難堪啦之類的。這兩面是一體的,都是他,不能分開看待然後單純地說他是渣男對不起櫻,或者櫻欠他太多對不起五條悟之類噠∼
第28章
在橫濱旅游散心的這段日子,
清水櫻過得很輕松。
一種難得的,久違的輕松。
原因有幾點。
首先,和繁華忙碌的東京相比,
橫濱整座城市的氣氛都更慢更悠然。這裡氣候溫和,
風景怡人,
濱海的緣故,
隨時都可以見到大海和沙灘。橫濱有很多設施正在建設中,
適合游玩散心的景點也不少,有的時候哪怕什麼都不做,
只是在山下公園裡待一個下午,
也會感到平和和愉悅。真讓人意外,除了「橫濱治安很好」這一點太宰治明顯是在說鬼話以外,
其他關於橫濱的安利,他竟然並不是在騙她。
其次,
她已經從咒術學校畢業,
不需要像上學期間一樣去面對她不擅長的體術課和無聊的理論課,說句實話,
雖然除了體術課和實踐課外其他的課程她總是能拿到高分,但清水櫻的確是對咒術界的一切都不感興趣的。畢業對她來說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解脫,
不想上學這一點可能不管哪個國家的學生都是相似的吧。
以上這些是她近來感到輕松的原因,但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橫濱沒有五條悟。
所以,
她再也不用揣測五條悟的想法,
再也不用糾結於他的態度,
再也不用每日陷入患得患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她再也不用和他糾纏了。
從東京來橫濱的電車上,清水櫻在音樂軟件的「每日推薦」列表上偶然聽到了一首寫暗戀的歌,歌名她已經忘了,
唯獨其中的歌詞還記得很清楚——
【暗戀是一個人的事情,除你之外都知道這個秘密。】
【你明明是從未擁有過的夢境,可我像無數次失去過你。】1
現在想想,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又怎麼可能輕易地遮掩住呢,更何況她從來不是個演技好的人。想來她喜歡五條悟這件事早就已經被很多人看在眼裡了吧,所以同學和老師才會有時不時助攻的舉動。旁觀者都知道她喜歡他,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他明明知道她喜歡他,卻還是能毫不顧忌她的感受那樣對她,擺明就是不在乎她啊。
早在那個時候,明明就應該放棄的。
她不是看不清楚,是看清楚了卻還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總是舍不得做先放手的那個人,舍不得做先離開的那個人,總是以為再堅持一下就能迎來勝利的曙光。
患得患失的那個人從來都是她,然而可笑的是,他們明明從來沒有開始過。
就像歌詞裡唱的一樣——
【你明明是從未擁有過的夢境,可我像無數次失去過你。】
現在,她終於決心失去他了。
所以從今往後,她再也不用擔心失去他了。
橫濱旅行的這段時間,太宰治帶她去了很多地方,有著名的橫濱旅游景點,也有那種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獨家珍藏」。太宰治是個雙商極高的人,只要他願意,幾乎沒有人會討厭他,清水櫻和他相處的這些天總是感到相當輕松愉快,就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即使兩人都沉默著什麼也不說,也不會有任何尷尬的感覺。
自從那天,他對她提起過關於「心理暗示」和「催眠」的話題後,清水櫻就對此很感興趣,之後的幾天裡,他們有時會談及這個話題。清水櫻對他偶爾展露出來手段和計謀感到驚詫,分明只是幾句話,幾個表情,幾個動作和特定的場景,竟然能達到這樣出乎意料的效果。
「很神奇吧?」太宰治微笑著說,「子彈毒/藥往往只能毀滅一個人的肉/體,而心理暗示卻能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摧毀一個人的靈魂。運用到極致,殺人於無形,這才是最極端的暴力。」
【運用到極致,殺人於無形,這才是最極端的暴力。】
清水櫻默默地琢磨著這句話。
「暴力美學」這個詞常常被運用在電影領域,深諳此道的導演常常以美學的形式呈現暴力。
清水櫻本性溫柔,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於祓除咒靈、對抗詛咒師一類的事不感興趣,或許是因為她不喜歡暴力的緣故。
但現在她才恍然,她並非是厭惡「暴力」,而是相比較於那種視覺感官上的衝擊,她更欣賞太宰治所說的這種「無形的暴力」。
研究人心的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她以往總是興致缺缺,除了五條悟,對什麼都不太提得起興趣。雖然畢業後已經決定不再從事和咒術相關的職業,但也一直沒有想好自己將來要做什麼。
但現在,她好像稍微找到了自己真正有興趣的領域。
太宰治說,能找到自己感興趣的事當然是件好事,反正她現在還這麼年輕,完全可以考個心理學方面的專業學習研究一下。
清水櫻接受了他的意見。
只不過,或許是她這幾天看書的時間太久,有些疲憊,應太宰治邀請去武裝偵探社做客的時候,她竟然暈倒了偵探社內。
*
清水櫻是在一片消毒水的味道中醒過來的。
她睜開眼,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太宰治的臉上帶著溫和而禮貌的微笑,穿著白大褂的人和他說了些什麼,就轉身離開了。
這裡好像是……醫院?
沒費多少時間,清水櫻就確認了自己的所在地。
可是她怎麼會在醫院?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意識裡最後一個畫面,是她在武裝偵探社拜訪時的場景。她在驟然起身時感到了一陣暈眩,接下來似乎就昏迷過去了。
大概是低血糖,她的一直有這個毛病。
昏迷之後,應該是太宰先生把她送到這裡來的吧。
想到這裡,清水櫻有些微的愧疚,對太宰治說:「太宰先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只是小事,清水小姐不用放在心上哦。」太宰治說,「比起這個,我覺得現在可能有一件更要緊的事需要清水小姐處理呢。」
清水櫻疑惑:「更要緊的事?」
難道她的健康狀況真的出了問題?
「唔,雖然不知道該不該說『恭喜』——」太宰治神情微妙道,「總之,你有寶寶了哦。」
清水櫻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隨即而來的,是漫長的沉默。
「現在月份還小,醫生說如果清水小姐不想要這個孩子,最好盡快做決——」太宰治話說到一半,余光瞥到病房外的某個身影,他突然頓住了,然後若無其事地換上了一副溫柔到極點的表情,他執起清水櫻的手凝視著她,深情道,「櫻,孩子生下來吧,我養。」
第29章
「櫻,
孩子生下來吧,我養。」
清水櫻:「……?!!」
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聽力出現問題了。
這個突然的變臉是什麼鬼?
這個近似於備胎宣言的發言又是怎麼回事?
太宰先生你醒醒!你不是這種人啊你崩人設了!
清水櫻看著突然變臉滿目深情的男人,瞠目結舌道:「太、太宰先生!您、您剛才有說話嗎?還是我出現幻聽了?」
太宰治幽幽嘆氣:「櫻,
就算不想接受也不必用聽不見這個理由來敷衍我……」他憂郁地誠懇道,「孩子生下來吧,
我跟孩子姓。」
清水櫻:「?!?!?!?!」
就在她被對方的一系列操作弄得又震驚又惶恐還滿頭霧水的同時,病房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扎著丸子頭的高挑少年走進來,他顯然是聽到了兩人之間的談話,眉眼間有些許的驚訝和凝重:「櫻,
你……」
「夏油君?」清水櫻也有些意外,「夏油君怎麼會來橫濱?」
她記得填入職意向表的時候,
夏油傑明明是選擇在東京都立咒術學校留任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假期還沒開學,
剛好橫濱這邊咒術師缺人手,
我過來幫忙。」夏油傑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一下自己這邊的情況,
話題重新回轉到她身上,
「倒是你……」
太宰治探過頭,
發現夏油傑身後沒有別人,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失望之色:「誒……沒有其他人了啊,我還以為……」
他欲言又止。
清水櫻警覺:「以為?太宰先生是在期待什麼嗎?」
「怎麼會?我什麼都沒有期待!」太宰治滿臉嚴肅,義正言辭地說,
「我可不是那種會在情侶之間故意制造誤會挑撥離間的fff團團員!」
什麼不會?!你明明已經把你心裡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了!
清水櫻:「……」
「嘛,
這個不是重點啦。既然清水小姐的朋友來了,
就暫時把空間留給你們吧。」
太宰治笑眯眯地說,
他把手重新揣進風衣口袋,轉身悠然離開了病房。
*
原本在溫泉山莊的時候就想和他談談了,但是一直沒有找打機會,
之後又被各種各樣的事情耽誤。
這好像還是她夢到完整夢境後,第一次和夏油傑獨處。
他抽了只椅子,在她床邊坐下,拿著一旁洗淨的蘋果削起來,他低垂著眼眸,嗓音仍然是溫柔平和的,說出來的話卻直切主題:「……是悟的孩子吧?清水同學有考慮好怎麼處理嗎?」
清水櫻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
老實說,她剛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內心也是茫然和無措居多。這個孩子的到來不在她的計劃之中,在已經決心和五條悟了斷的現在,它也並不算是一個意外之喜,更何況她原本打算和咒術界的一切說再見,去追求自己真正感興趣的夢想,而懷孕生子必然要耽誤這個進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它都是「多余」的。
【多余】。
想到這個詞的時候,清水櫻心裡微微刺痛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八歲以前,她是在泡在蜜罐中長大的女孩子,雖然家庭算不上多麼富裕,但爸爸媽媽都給了她最多的愛。
然而八歲以後,一切天翻地覆。
她還記得十四歲那年被拐走,在神社中見到面目全非的母親時的場景。
媽媽說她恨她,後悔帶著她逃跑,更後悔生下她。
她甚至想要讓自己的女兒替她成為咒靈,從而獲得解脫。
即使到現在,清水櫻也沒有因為她說過的那些話,做過的那些事而怨恨她。
父母不是生來就是父母的,他們首先是他們自己,沒有道理一味地要求父母為了孩子犧牲自己,永遠把孩子放在第一位,這些,清水櫻都是明白的。
所以後來某些時候她也會想,是不是,如果當初父母沒有帶著她逃跑,而是選擇把她交出去會更好。
是不是,如果她從來沒有被生下來,會更好。
像她這樣生命過半都是痛苦和悲傷的人,總是會有這種念頭——如果我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就好了。
可是……
她又想到,如果她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那麼她就不會遇見五條悟,不會遇見夏油傑,不會遇見家入硝子,不會遇見太宰治,不會遇見可靠的前輩和可愛的後輩,不會遇見那些對她好的人們。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會是多麼遺憾的一件事。
世界上那麼多壞人,但總是好人更多,世界上有那麼多傷心事,但總是幸福的瞬間更能讓人銘記。
就她自身而言,哪怕是在出生前就知道了自己將來要經歷的一切,也還是會選擇降生到這個世界吧。
因為,如果不出生,她的生命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永遠地歸於沉寂和湮滅。
可是如果出生,即使是悲傷地,痛苦的,她的生命也還有千千萬萬種可能。
所以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對於清水櫻而言,選擇要這個孩子,不是因為它的父親是五條悟,也不是因為她孤獨寂寞想要一個陪伴,更不是因為它是她血脈相連的孩子是她唯一的親人。
只是因為,它是一個新生命。
一個,擁有著無數種可能的,全新的生命。
「……大概明白你的想法了。」夏油傑說,「有打算告訴悟嗎?」
清水櫻並不遲疑,搖了搖頭:「我沒有打算告訴他。」
她不想知道他得知她懷孕後的反應,無論他是打算看在孩子的份上選擇負責,又或者是冷漠無情地讓她不要找他負責,那都不是她期望的。
既然打算斷了,如果又憑借著孩子和他牽扯到一起,又算什麼事呢。
她想要的是最純粹的感情,如果不是因為愛情而決定生活在一起,那又有什麼意義。
在她短暫思索期間,夏油傑已經削好了蘋果遞給她,他把蘋果削成了一個萌萌噠的小奶貓,耳朵小小的,貓貓臉上劃了幾條淺淺的印記,當做胡須。
夢裡,那個和她青梅竹馬的夏油傑,也常常會在清水櫻哭泣的時候這樣哄她。
清水櫻接過蘋果,輕輕咬了一口小奶貓的耳朵,果肉清甜的汁水在唇齒間迸濺開,帶著一絲淡淡的酸。
「其實在溫泉山莊的時候就像問了,只是一直沒找到好時機。」她輕聲說,「夏油君……是在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呢?」
她沒有過多解釋,但她相信他知道她在問什麼。
「並不比清水同學早多少。」夏油傑說,「只是當時看來,有記憶的好像只有我一個,連我自己也懷疑,那到底是前世今生,還是平行世界,又或者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因為自己都無法確認,所以更沒有辦法直接告訴你和悟。」
「……所以夢境裡的一切,才沒有發生。」
清水櫻恍然。
夢境裡他們執行【星漿體】任務失敗,夏油傑弒親叛逃,這些通通都沒有發生在現實中。
夢的確是改變了。
「……還是有些東西沒變的吧?」夏油傑淡淡地笑了笑,低聲道,「比如說,我錯過你兩次這件事。」
「上一次我那樣對你,你還是放棄照顧了你十年的悟,選擇陪我一起死。」他說,「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報應這種東西,所以這一次,從一開始我就已經失去了爭取的機會。」
清水櫻一時有些無措,她想說點什麼,但是回憶起夢境裡發生的一切,最終也只能沉默。
那本泛黃的畫冊,早在上一世就和他們一起陪葬在烈焰之中,關於小狐狸和小奶貓的故事已經結束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是不是有些人有些事,總是要等到無法挽回的時候,才能體會到後悔的滋味。
「說這些,並不是要讓清水同學難受或者愧疚。」夏油傑對她笑了笑,「我主要是想表明,畢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和『夢境』裡的我們相比,太多事都發生了變化,直接把曾經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對等起來並不公平。我不是『夢境』裡的夏油傑,你也不再是『夢境』裡的清水櫻,與其說是夢境已經結束,不如說是現實重新開始。」
「夏油君……」
「叫我名字吧,櫻。」他站起身,窗外噴泉池裡噴灑出來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隱隱約約的花香浮動在空氣中,光影映照在他的側臉上,寧靜又悠遠,「這一次,就當是重新認識。」
*
清水櫻選擇暫時在橫濱定居休養。
她租住的區域治安良好,從窗戶遠眺能看見大海,藍天深海連成一線,海鳥在澄淨如洗的天空下盤旋,整個人的心情都變得溫柔開闊了起來。
就在幾天之後,她接到了在咒術界工作的前輩的請求。
前輩畢業後成為了一名輔助監督,駐扎在橫濱分部做著和文職人員相差無幾的工作。最近前輩家裡出了點事,需要她立刻趕回去處理,然而橫濱這邊人手匱乏,一時實在難以找到可以接替她工作的人選,只好臨時拜托在橫濱度假的清水櫻幫幫忙。
人都會有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而且在學校裡的時候清水櫻也受過前輩的幫助,她想了想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感覺還算穩定,所以實在沒什麼可拒絕的,便答應了前輩的請求。
作為一名輔助監督,平日裡不需要親自上場對付咒靈,她需要做的就是給咒術師們情報信息和傳遞命令。清水櫻在學校裡已經有這方面的經驗了,所以上手很快,而且分配在她手下的咒術師——竟然也是剛好被橫濱分部拉來幫忙的夏油傑。
真是兩個臨時工湊在一起了。
夏油傑知道她現在身體情況特殊,很多事情能自己解決的都不會麻煩她動手,在平時工作的時候也時常照顧她。整體的工作氛圍和環境都很輕松,朝九晚五,沒有加班,清水櫻既不覺得有壓力,也不覺得疲憊,甚至有時候還會有種自己還在休假的錯覺。
美好的日子持續了一周不到,某一天,上級突然宣布有一名咒術師被調來橫濱這邊幫忙,因為清水櫻手下負責的人比較少,所以這名咒術師就安排給她負責了。
就算再多一名術師,算上夏油傑,她現在要負責的也才不過兩名咒術師而已。
清水櫻答應了。
但就在看見這名「新來的咒術師」的瞬間,她就後悔了。
並不寬敞的辦公室裡站著兩個身高都很有壓迫感的少年,他們看見對方同時怔了一下,挑眉的挑眉,皺眉的皺眉,沒好氣道——
「傑你怎麼會在這裡?」
「悟你來這裡干什麼?」
然後同時轉頭看向清水櫻——
「……他為什麼在這裡?」
第30章
「……他為什麼在這裡?」
兩道視線突然之間都凝聚在自己身上,
帶著咄咄逼人的意味,就像小奶貓被人抓住了後頸一樣,清水櫻瞬間緊張了起來,
向雙方解釋道:「橫濱這邊缺人,傑十幾天前就過來幫忙了。悟是因為高層調令過來的,
剛好我手下沒多少咒術師,所以才分給我……」
「……『傑』?」五條悟揚眉,關注點完全歪了,「櫻,
你和他的關系什麼時候好到可以互相稱呼名字了?」
「當然是在悟不在的時候。」
夏油傑微笑補充。
眼見氣氛又變得焦灼起來了,清水櫻只好無奈轉移話題:「不要鬧了,
今天的任務還做不做了?」
*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清水櫻一直陷在一種奇怪的氛圍之中。
倒不是她奇怪,
而是五條悟和夏油傑之間的氛圍過於奇怪。雖然都說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結構,
但是這個理論套在三個人身上就會完全相反。不管是出任務還是彙報工作,
但凡三個人同時在場,
身邊的環境就像變成了一個堆滿汽油的密閉空間,
窒息又忐忑,稍微一點星火都能瞬間引爆。
清水櫻不是不知道這種氛圍是什麼意思,現在叫修羅場,進階版本叫狗血三角戀。
她只是不明白五條悟現在再來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他不喜歡她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十年了愛情都沒萌芽,
她沒有那麼天真,
會以為她一走他就會立刻愛上她,
然後悔不當初地追過來,試圖和她和好——雖然他現在所做的幼稚舉動也的確是要和她和好的意思——但那絕不是因為愛情。
頂多只是不習慣。
只是因為不習慣從來都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女孩突然離開而已。
但越是意識到這一點,清水櫻就越是心涼。
她已經決心離開他,
卻在離開後不久被告知懷孕的消息,這個孩子或多或少地打亂了她人生的計劃,也讓她永遠不可能從和他真正意義上地一刀兩斷。每天只是要忍受懷孕初期的各種反應,她就已經非常難受了,不把懷孕的事告訴他是她自己的決定,但這不代表她願意在自己非常難受的這種狀態下還看見罪魁禍首一無所知地在自己面前晃悠。
他還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仿佛她虧欠他良多。
她想讓他離開橫濱,但一直找不到一個好的時機開口。他並沒有明確地表白,如果冒然拒絕,難免讓人覺得自作多情。
這種微妙的情況暫時保持了下去。
直到某一天,清水櫻在茶水間休息的時候,無意間聽見五條悟和其他人的對話——
「……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事。但是如果以後真的有孩子了,大概還是選擇不要會比較好。」
「原因?生下我的孩子不是什麼好事吧?」
隨著腳步聲的漸漸遠離,清水櫻僵硬的手指才稍微有一點點回暖。
她突然意識到她忽略了一個問題。
以往她總以為如果五條悟得知她懷孕,也不過是兩種反應——第一種,選擇為了孩子負責,第二種,即使有了孩子他也不想負責。
無論是哪種反應都是她不願意看見的,所以她從來沒有打算把懷孕的事告訴他。
但是她還忘記了一個可能。
他也有可能既不打算負責,也不願意讓她生下孩子。
他可能會逼迫她放棄它。
以他的實力和背後家族的力量,他如果想,絕對有無數手段做得到。
想到這一點,清水櫻如墜冰窖。
現在寶寶還小,還能瞞過去,但是時間一久,如果他一直留在這裡,他們相處的時間太多,她沒有把握能一直瞞住他。
「悟想和你和好,他不是那種會輕言放棄的人。」夏油傑說,「他一向都是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普通的交談對他是沒用的。」
「……那該怎麼辦?」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幫到你,他一定會選擇放手。」夏油傑說,「只是要看你願不願意。」
*
五條悟年幼時期,心裡就一直藏著一個疑問。
日本這麼多咒靈,每年都會導致無數無辜的普通人被卷入其中,失去生命,可是為什麼咒術界高層看起來似乎對於徹底消除這件事並不積極?
甚至消極。
但他沒有直白地把自己心裡的疑問問出口,而是選擇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年齡漸長,看過的事多了,他逐漸明白為什麼了。
【徹底消除咒靈符合普通人的利益,但不符合咒術界高層的利益。】
上千年來,咒術師和咒靈之間的鬥爭從未停止過。普通人沒有對付咒靈的手段,面對這種超然的力量,只能寄希望於咒術師,咒術師能獲得金錢、地位、名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咒靈脫離不了聯系。強大的初代咒術師累積財富和土地,依靠血脈將術式代代相傳,逐漸演變成最強大的三大咒術世家,這也是御三家的雛形。日本古代的大名就算擁有再多的權利和地位,面對咒靈這種超乎能力範圍之外的威脅,仍然不得不仰仗咒術師。咒術師和權力高層之間的糾纏已經持續了上千年,日本古代從幕府時期開始,咒術界高層就是站在幕府背後的隱形「權威」,之後不論是皇權的衰落還是幕府的末日都影響不了其分毫,咒術界高層始終矗立在腥風血雨中巍然不動。
咒術界最強大的時候,甚至能左右日本首相的選舉。
可是,這一切都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當咒靈存在的時候,普通人需要他們的力量救命,政客需要他們的力量維持秩序,增加自己政治道路上的砝碼,所以咒術師是祓除咒靈的「正義的一方」,咒靈越強,人們對咒術師的依賴便也越強。
可是,當咒靈不再存在的時候,咒術師也不再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一切將歸於平靜,咒術界高層千百年來掌握的權力和財富都將隨著時間的洪流一起湮滅。
這絕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
所以才會放任咒靈的存在,所以才會打壓沒有背景的強大術師,所以才會千方百計地想要得到清水櫻。
死幾個普通人算什麼?
犧牲幾個沒有背景的咒術師算什麼?
日本人民的平靜和安穩算什麼?
這一切哪有握在手中的權力地位重要?哪有延續家族的輝煌重要?哪有那些染血的紙幣黃金重要?
明白這一切後,五條悟心中只有一種冰冷的火焰在燃燒,明明溫度熾熱到骨頭都被融化了,然而呼出來的每一口氣卻都是冰涼的。
真是貪婪至極,這些人不止想要享有一世榮華,甚至妄想千秋萬代!
——即使榮華富貴下是積累成山的白骨。
從那個時候起,他心裡就隱約埋下了一個念頭。
他想要改變這個腐朽的咒術界。
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命運這種玩意兒就是這麼坑爹,總是能在你以為自己已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勝券在握萬無一失的時候殺你一個措手不及——五條家的人可能至死也想不到,他們原本打算用在清水櫻身上的【傀儡契】,最後竟然坑了自家少家主。
得知如果不解除【傀儡契】身為【傀儡】最多只能活到二十歲後,第一個浮現在五條悟腦海裡的念頭是——
如果他死了,櫻要怎麼辦?
清水櫻這樣特殊的體質,八歲時就能招來咒術界高層爭相搶奪,十四歲之前有他們的婚約和五條家護著她,十四歲之後有「最強」護著她,所以她平平安安地長到了這麼大,沒有人敢對她動手。
盡管如此,虎視眈眈覬覦著她的人從來都沒有消失過,現在還沒人知道他命不久矣所以不敢冒然對清水櫻出手,可是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他的死訊傳了出去,咒術界那群高層一定會非常迫不及待地讓清水櫻成為生育機器。
她那麼柔弱,只掌握著能夠治療的反轉術式,面對整個咒術界的壓迫根本毫無反抗之力。
以後如果沒有了他的保護,她又要怎麼辦?
不是沒有想過干脆殺掉咒術界所有高層這個辦法——以五條悟的實力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殺掉這一批高層,還會有下一批上來填補他們的位置,只要腐朽的制度不改變,「高層」始終會是「高層」,殺戮永遠都只是杯水車薪的做法——他也不可能為了清水櫻一個人,喪心病狂地殺掉整個咒術界,沒有了咒術師的壓制,清水櫻也沒有能力獨自一人面對這麼多咒靈。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很久。
他不能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種境地裡,至少在他離開之前,他要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好。
索性,不久後,五條悟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
但他還沒來得及實施,事情就出了變故——清水櫻主動離開了他的身邊。
只是因為他不讓她在東京都立咒術學校留任?
五條悟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
咒術界的中心就在東京,讓她離開東京明明是為她好——好吧好吧,他承認他和她說話的時候語氣的確有些強硬,態度的確有些不好,措辭的確有欠考慮——但是她有必要因為這種小事和他鬧脾氣嗎?
他好不容易示弱一回,從東京跑到橫濱找她,結果看見的,就是她和另一個男人相談甚歡的場面。
無法忍受。
完全……無法忍受。
從橫濱回東京的電車上,五條悟漠然地看著窗外漸落的夕陽,腦海裡關於清水櫻的回憶不斷閃現。
保護了她的人是他,陪伴她長大的人是他,救了她性命的人是他,獻出自己整個人生為她犧牲至此的人也是他——她欠了他這麼多,有什麼資格擅自離開他去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
他可不是狗血八點檔裡的苦情男配,為女主角承擔一切,還在自己命不久矣的時候看著她和男主角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然後默默地,在她毫不知情的角落離開。
他死後的世界他無法干涉,但在他活著的時候,清水櫻必須陪在他身邊不可。
再說了,她那麼愛他,只要他對她態度不那麼惡劣,再稍微示弱一下,她肯定還是會乖乖回到他身邊的。
五條悟信心滿滿地想。
*
然而事情的發展和他想像中的似乎有些不一樣。
無論他是示好還是故意惹她生氣,清水櫻對他的態度都沒有絲毫變化,總是溫柔的,禮貌的……疏離的。
他從來沒有想過,曾經乖乖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有一天竟然會用這種「疏離的」態度來面對他。
和她對他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對夏油傑的態度。
他們改了對彼此的稱呼,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像是交換了他不知道的秘密一樣,明顯親近了起來。
以前三個人走在一起的時候,她會下意識地偏向他的方向。
但是現在,她和夏油傑的距離更近了。
以前她遇到困難的時候,下意識裡第一個尋求幫助的人是他。
但是現在,她下意識尋求幫助的人變成了傑。
以前在人群之中,即使不說話,也會有隱隱約約的曖昧流轉在兩人之間,往往一個眼神,他們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但是現在,她不再和他有眼神的交流,他經常看見的是她和傑默契地相視一笑的場景。
以前出現在她口中頻率最高的詞彙,是他的名字。
但是現在,他已經很久沒聽見她叫他「悟」了,她對他的稱呼加了敬語,改成了更客氣的「悟君」。
五條悟不想去注意這些,明明都是些容易被忽略的小事,為什麼要在意呢?
為什麼要糾結呢?
為什麼要這麼……耿耿於懷呢?
但偏偏就是這些容易被忽略的小事,會讓他在突然之間,有如鯁在喉的感覺。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是怎麼對清水櫻的,是不是在那些他未曾注意,覺得毫不重要的小細節裡,也曾經讓她有過無數次這樣如鯁在喉的感受?
他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也並沒有真的覺得清水櫻和他最好的朋友之間能發生什麼,他只是覺得她和傑之間的氣氛實在讓人厭煩至極。
就在他以為三個人之間這種詭異的氛圍還會繼續下去的時候,清水櫻竟然主動約他見了一面。
是終於打算好好和他談談了?
還是打算順著他給的台階下了?
五條悟維持著淡然的表像,等待她開口。
清水櫻說:「悟,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嘴角的弧度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淡了下來:「……為什麼?」
「我懷孕了。」
他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像是怕他誤會,清水櫻及時補充道:「不過不是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屑貓貓得知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它覺得自己承受能力很強,於是決定先聽好消息。
好消息:你喜歡的女孩子懷孕了。
(屑貓貓狂喜)
壞消息:她懷的不是你的孩子。
(屑貓貓:「………………」)
屑貓貓:……人生的大起大落不過如此。
下一章,屑貓貓會接受來自櫻妹的三連暴擊~
ps:大家不用擔心,櫻妹敢撒這個謊肯定是做好了萬全的准備~
第31章
清水櫻態度回轉得出乎意料地順利,和好之後,五條悟原本想讓她和他一起回東京住一段時間,
但是卻被她以「橫濱很漂亮,想留在橫濱多度假一段時間」為由拒絕了。
她以往從不拒絕他的要求。
所以,就算那句話是她用溫軟的語氣撒著嬌說的,
卻仍然讓他有一瞬間的違和感。
而且,
雖然說是和好了,但十幾天下來,
她再也沒有和他有過肌膚上的接觸。
她總是會用各種理由拒絕,要麼是身體不舒服,要麼就是工作太累。
抗拒得不著痕跡,但又顯而易見。
時間一長,
他心裡也有點冷淡和不耐了。
倒不是五條悟有多想睡她,他只是不明白——既然她已經同意和好了,又何必在和好後再擺出這種抗拒的態度?
她同意和他和好,同意和他住在一起,但不和他一起吃飯也不和他一起上下班,即使睡在一張床上也不讓他碰,
可偏偏對他的態度又是一貫的溫柔平靜,
讓人找不出錯來。
但就是哪兒都不對勁。
她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就他所知,除了他和傑,清水櫻在橫濱根本沒有什麼認識的朋友,她不回來的這段時間是去哪兒了?
她說自己是在辦公室裡處理工作。
但五條悟有觀察過,
上級派發給她的文書工作,根本沒有多到需要熬到這麼晚的地步。
清水櫻顯然是在說謊。
但是她為什麼要對他說謊?
她到底有什麼事在……瞞著他?
就像根魚刺似的卡在喉嚨處,拔不拔都疼,
但拔了總比不拔好。
這個疑惑一直持續到某天晚上。
春末已經過去,櫻花凋零,進入晝長夜短的季節,街上的行人衣物越穿越輕薄,夏天已經到了。
洗完澡出來,五條悟才發現清水櫻已經縮進了被子裡,她把燈都關了,只留下了床頭櫃上那盞昏暗的台燈。
「這麼早就睡了?」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翻身把自己蜷成了小小一團,裹著被子像個蠶寶寶,看起來像是很困倦的模樣。
五條悟不想打擾到她,去了隔壁房間吹頭發,等毛茸茸的頭發完全干掉,回到房間時,床頭櫃上那盞昏黃的台燈都已經被她熄滅掉了。
房間裡一片昏暗,她只占據著床上小小一塊角落,他怕她會睡著睡著掉下去,於是摟住她,小心又輕巧地把她往自己的方向帶了帶,把清水櫻整個抱進了懷裡。
她身上那股溫暖柔軟的香氣一如往昔,只是抱著睡覺就讓人有種滿足感。擔心睡著以後會不小心壓住她的頭發,他順手把她披散下來的頭發往一旁撥了撥。
淡金色的發絲從肩上流瀉而下,她白皙柔嫩的脖頸、纖巧精致的鎖骨,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他眼前。
連同上面那明顯又露骨的痕跡。
就像被定住了似的,他的目光聚焦在那上面,移不開視線。
他不是沒有經驗的純情少年,會分不清什麼是蚊子叮咬的痕跡,什麼是曖昧的咬痕。
只是一眼,他就完全確定了那些痕跡意味著什麼。
可是這麼多天以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都沒有和她睡過。
她身上這些痕跡是哪兒來的?
或者……再說明白一點——她身上這些痕跡是誰留下的?
像是被他的動靜弄醒了,又或者是她本來就才剛入睡不久,清水櫻有些迷糊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黑暗裡他那雙蒼藍色的,甚至是暗藍色的眼眸。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冷靜過,就連十四歲那年她被掠走的那個晚上,就連護送星漿體失敗的時候他都沒有如此冷靜過,他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說:「你身上這些痕跡,都是誰留下的?」
他看見她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慌張,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她不躲不閃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就這一瞬間,最後的一絲僥幸也沒有了,讓原本只是百分之八十的懷疑立刻變成百分之百的蓋棺定論。
「我本來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清水櫻慢吞吞地說,她輕輕推了推他的胸膛,從床上坐起來,床被從她身上滑落,天氣越來越熱,所以她只穿著單薄的睡裙,不僅僅是脖頸和鎖骨,就連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大腿上也全是顯而易見的曖昧痕跡。
心頭仿佛有火在燒,但就連呼出來的氣也都是冰涼的,他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近乎咄咄逼人:「誰做的?」
清水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她只是衝他微微笑了笑:「悟,以後你還是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懷孕了。」她說,「孩子不是你的。」
不等他消化這個消息,清水櫻起身下床,從自己的包裡翻出一份檢測報告遞給他:「並不是想故意瞞著你。老實說,知道這個消息我也很驚訝。雖然做了羊水穿刺,但是由於時間太短還不能馬上出結論,我實在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
「索性,今天檢測報告終於出來了。」
「恭喜,你不用為此負責了。」
她的嗓音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又清淺,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有種從未認識過她的錯覺。
他盯著檢測報告上的那個名字看了很久,以往忽略的某些細節,好像突然在腦海裡清晰了起來。
比如,他們四周那樣若有若無的,旁人插不進去的氛圍。
比如,他們之間隱隱約約存在的秘密。
比如,他們還在溫泉山莊的時候,他曾經在她睡著後,聽見過她的夢囈。雖然他很確定她喊的不是他的名字,但因為她聲音太小,他也沒能聽出她到底在說什麼。
可是現在,那個發音卻突然間清晰了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掀起眼簾,定定地望著她:「你和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畢業旅行的時候。最開始只是個意外,不然我也不至於會因為時間太接近,而分不清誰是孩子的父親。」清水櫻溫溫柔柔地說,「至於之後的發展……我想你也不會有興趣,我就不說了。」
房間裡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是山雨欲來前的低氣壓。
他突然冷笑了一聲:「撒這種謊也太拙劣了吧?你真的以為憑你的只言片語我就會相信?」
「撒這種謊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清水櫻心平氣和地說,「這麼容易被戳破的謊言,如果你不相信,現在就可以打電話問傑,或者和我一起再去檢測中心做個鑒定。況且如果真的是你的孩子,我有什麼必要騙你?」
「如果你還是不信的話……」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包裡翻出來一張紙,「這個應該可以說明了吧?」
婚姻屆。
上面寫著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他的視線久久地凝滯在上面。
他從來沒有哪個時刻,覺得他們的名字並排起來竟然如此刺眼。
雖然他並不覺得世俗的規則對他有任何約束力,但他很明白她決定和另一個人締結婚姻的意思。
從今往後,她的人生將徹底和他再無聯系。
一個是他的摯友,一個是他最喜歡的女孩子。
這是他無法容忍的雙重背叛。
「和好」以來,她的種種反常行為,終於有了解釋。
「你早就想過今天要和我攤牌了。」
「是。」
「你知不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說。
「知道。」
「你早就知道自己懷孕的事了。」
「沒錯。」
「那為什麼還要假意和我和好?」他怒極反笑,「你故意玩我呢?」
她輕輕笑了起來。
「你說對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自尊心嚴重受打擊,喪到極點的屑貓貓~
下一章進入高潮劇情~
之後會從傑哥視角揭露一個大秘密!
第32章
【那你為什麼要假意和我和好?你故意玩我呢?】
【你說對了。】
五條悟以往總以為,
像清水櫻這麼柔弱到甚至軟弱,從來都順從他從來不拒絕他的女生,是根本說不出傷人的話的。
但事實證明,
只要有心,沒有誰說不出傷人的話。
不愧是曾經和他同床共枕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孩子,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可真是太了解他了,
完全知道做什麼樣的事說什麼樣的話,
能最大限度地激怒他。
但其實,比起憤怒,
他更多的是心冷。
就像烈焰一樣,燃燒時溫度灼熱,燃盡後就只剩下灰燼。
從小保護她的人是他,救了她性命的人是他,
承受傀儡契所有副作用的人也是他,為了她他幾乎獻出了自己的整個人生,可是現在——
「櫻。」他說,「有的時候,你真的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清水櫻也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她不明白,單方面退婚的人是他,
強行要求她修改自己入職意向的人是他,
說自己不想負責的人也是他,這麼多年來,難道不是她一直苦苦追尋他的身影而他連回頭都吝惜嗎?
有孩子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但現在無論選擇打掉還是生下來,
承擔後果的人不都只是她嗎?
為什麼要擺出一副她虧欠了他很多的樣子?為什麼要做出一副被她傷透了的樣子?
他讓她難堪的時候還少嗎?他讓她受委屈的時候還少嗎?她到底有多少次,被他折辱過、漠視過、冷淡過、踐踏過……為什麼他現在還能擺出一副他才是受害者的態度?
他既不願意負責,又不願意放手,
那他想讓她怎麼辦?
他想讓她怎麼辦?!
「悟,我一直沒有問過你……這麼多年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寵物嗎?還是你的附屬品?憑什麼你總是覺得你做任何過分的舉動我都不會生氣,憑什麼你總是覺得我就算決意離開你招招手我就還是會回到你身邊?就因為我喜歡你嗎?可是,既然你也知道我喜歡你、既然你也知道——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是哪裡虧欠你,是哪裡對不起你……」她視線模糊,就連呼出的氣音都在顫抖,「讓你這麼多年來一直都這樣對待我!」
房間裡一時間安靜得,只能聽水滴落的聲音。
「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心裡對我有這麼多的……委屈和不滿。」
他低著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下一秒,她被強行拉進他懷裡,他輕松地抱起她放在了床上,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壓在她散落的淡金色長發旁,睡裙被掀開,清水櫻驚慌失措地望著他:「你、你瘋了嗎,我還懷著孩子——」
「那又怎樣?無所謂吧?反正也不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麼要在意?」他低聲笑了起來,眼裡卻全是瘋狂之色,「不過有句話你說得對,我是瘋了,因為你我才會瘋成這樣,你的確欠了我,而且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
夏季的橫濱,天氣越來越熱,即使只穿一件單薄的長裙也會覺得難熬。
近來不知道為什麼,她身上的困倦和疲憊感越發嚴重,清水櫻去醫院檢查過,醫生表示大人和孩子都沒出什麼問題,只是處在孕期,難免會有些身體上的不適。
【可能是苦夏吧。】
她想。
今年的夏天熱得也太早了,就像是被什麼追趕著一樣,唯恐剩下的時光不多,所以要在最後的期限來臨前趕著把盛夏過完。
隨著時間的流逝,清水櫻的身體逐漸不太方便行動,好在原本拜托她幫忙的前輩已經回來了,她不需要再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守在橫濱分部做輔助監督的工作,可以安心休養一段時間。
天氣晴朗的午後,清水櫻坐在咖啡館的窗邊看書,書頁暴露在日照下,時間一長,她就會覺得眼睛有些難受,需要看看窗外的大海放松一下。
海鳥上下盤旋,偶爾能看見遠航的船揚起白帆,藍色的大海一望無際,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天空的盡頭。
這種過於純粹的蒼藍色很像是某個人的眼眸,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距離她和五條悟的那場爭執,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了。
聽說他第二天就和夏油傑打了一架,咒術界在橫濱分部的總部建築直接塌了一半。
清水櫻沒有在現場,所以也沒有親眼看見那個場景,只是後來聽人說兩人好像都掛了彩。
夏油傑被五條悟遷怒的事讓她感到很內疚,說到底這是五條悟和她的事,夏油傑是被牽扯進來被誤傷的那個人。
但是他卻讓她不必為此感到愧疚,畢竟——
「提出這個方法的人是我,櫻只是接受了我的建議。」
他溫和地說。
自那以後,她沒有再見過五條悟。
無論如何,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知道五條悟是有多驕傲的一個人,在他看來,她這樣對他,還和他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所以不管怎樣他都不可能再和她糾纏下去。
這樣就很好。
這樣就是她想要的結局。
大概是注視大海的時間太久,陽光照射過來,她隱約覺得眼眶有些酸澀。
陰雲逐漸布滿天空,陽光也已經消失了,是要下暴雨的征兆,她坐在冷清的咖啡館裡,突然覺得有點累。
可是她不想離開,清水櫻合上書,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靠在玻璃窗睡著了。
窗外的雨被風吹斜,打在透明的窗戶上,雨水落下的聲音滴滴答答的。
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咖啡館的對街,隔著不到一個紅綠燈的距離,站著兩個身影修長高挑的青年。
其中一人沒有撐傘,他拉下蓋在頭上的帽子,雨水想要氤氳他柔軟的雪色短發,卻始終無法靠近他分毫,只能不甘心地掉落在地上,和污水融為一體。
他們已經在原地沉默地站了很久,像是在比誰會忍不住先開口似的。
「我以為你不會來見我。」
最終還是夏油傑先開口。
「一開始我也這樣以為。」五條悟說,「但是事情的發展出了意外,我沒有時間了。」
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五條悟的一個問題,是他死以後清水櫻該怎麼辦。她有著能引來多方覬覦的特殊體質,他無法保證她在自己死後能不被咒術姐當成生育工具,無法保證她能自由健康地活下去。
就算他殺掉咒術界所有高層也是無濟於事,只要腐朽的制度無法改變,即使換了一批新的高層上位,他們還是會覬覦清水櫻。
除非……徹底改變他們的想法。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一樣東西。
一個……能從人心深處,蠱惑對方,改變人想法的東西。
【傀儡契】。
就是因為這個東西,他才會不受自己控制地愛上她。
這是讓他陷入這種境地的罪魁禍首,同時也是破局的最優解。
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個東西的恐怖之處。
一個瘋狂的想法在他心裡成型。
五條家的【傀儡契】沒有多到能一對一控制多個【傀儡】,但他是最強的五條悟,以他的咒力,用幾個【傀儡契】控制所有高層,給他們植入「絕不能傷害清水櫻」的想法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問題在於,【傀儡契】有個很大的弱點,不管建立了多少份契約,只要作為【主人】的一方死去,傀儡契就會自動失去效力。
所以就算生前五條悟能用這個東西控制所有高層關於清水櫻的思想,但只要他一死,這份制約就沒用了。
除非……他能在將死的瞬間,把【主人】的身份轉交給別人。
這個人不能是咒術界高層,不能太弱,不能怯懦,他要和他一樣,有保護清水櫻的決心。
那個人,必須是他能信得過的人。
「其實我本來不想找你。」他語氣平淡,「但是沒辦法,我找不到別的可靠的人,而我已經不剩什麼時間了。」
夏油傑沉默了一會兒:「……你就這麼相信我?」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現在也是?」
「現在也是。」
「好,我答應你。」
他們之間的溝通一向簡單默契,既然已經達成承諾,剩下的沒什麼好說的了。
五條悟衝他揮了揮手,離開前,他走到咖啡館外,隔著玻璃窗,最後看了清水櫻一眼。
天已經暗下來了,雨簾隔著透明的玻璃,在她臉上流動。
她睡得很安靜,柔軟的臉頰粉粉嫩嫩的,讓他很想戳一戳。
其實之前她那樣對他,他現在想起來還是真的覺得很生氣。
雖然真的很生氣,但是他好像還是很喜歡她。
不知道以後他不在她身邊了,她會不會偶爾想起他。
應該不會吧,畢竟最終傳出來的只會是他失蹤的消息,不會是他的死訊。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
五條悟漫無邊際地想。
他知道這就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了。
但她還不知道。
第33章
連著幾天都是陽光燦爛的大晴天, 熱到在道路上能看見虛影,好多人在社交平台上抱怨再這樣下去都要被曬干了。天空仿佛聽到了眾人的怨言似的,今日的橫濱在艷陽高照的白天過去後, 在夜晚突兀地下起了暴雨。
窗外電閃雷鳴,烏雲聚集在漆黑的城市夜空上方, 帶來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空氣裡的低氣壓讓人無端煩躁, 清水櫻關上窗戶時下意識地看了眼遠方的橫濱港, 天晴時平和溫柔的大海在暴風雨中變得暴躁而凶猛, 聚時如山來, 散時如玉碎, 拍打出的雪白泡沫被黑色海水吞沒, 轉眼便了無蹤跡。
她合上窗戶,暫時阻擋了窗外的風雨, 但即使只是短時間地暴露在濕潤的空氣中,額前的碎發仍然被打濕了。
「傑, 謝謝你送我回來。」
清水櫻轉過身, 看向身後的俊秀青年, 她感激地說。
她在橫濱的這段時間,一直是夏油傑陪在身邊, 照顧良多。
今天晚上突然下雨, 如果不是他送她回來,可能到家的時候她已經淋成落湯雞了吧。
可是他肩膀和袖口的衣物已經被雨水浸濕了。
夏油傑沒有說話, 他的臉上也不是她一貫見過的溫柔或平和的神情,而是一反常態地沉默。
他走到她面前, 因為清水櫻坐在椅子上,他不想俯視她,所以只好半蹲下身。
他抬起頭, 不躲不避地抬頭望著她。
他視線游弋,從她淡金色的發絲,到她雪白的肌膚,再到她嫣紅的嘴唇,最後定格在她茜空般的眼眸中。
他其實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他想說:「櫻,接下來我要做的事,在你和悟看來,應該是絕不可能原諒的。」
他想說:「但即便如此,即便現在的你們不能理解,但我還是奢望你能相信我。」
他想說:「我不想像那些人一樣用柔弱或者美麗去形容你,這樣的形容詞對你來說太膚淺,膚淺到近乎侮辱。櫻,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聰明、最勇敢、最堅韌的女孩。」
他還想說:「櫻,我是真的喜歡你。」
但是最終,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他不知道「監視」的眼睛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是不是此時此刻也仍然在注視著他們。
所以他什麼也不能說。
他沉默的時間好像有點太久了,久到清水櫻都察覺到了他的異常。
她一向是個對周遭的氛圍變化十分敏銳的人,頓時有些無措:「……傑?」
夏油傑安靜地望著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瞳,裡面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和他往常在鏡子裡所見的自己,毫無差別的臉。
於是他也就像往常那樣笑了起來,他把手中溫熱的牛奶遞給她,溫柔地說:「沒什麼,我只是有點走神。」
「櫻,把牛奶喝了吧。」他垂下眼簾,微笑著說,「已經很晚了,你該睡了。」
清水櫻接過牛奶,她很信任他,所以即使有短暫的猶豫,她仍然選擇一飲而盡。
*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的意識還非常模糊,靈魂像是漂浮在了半空中,久久才落地,重新回歸身體的瞬間,手腕和腳腕處都傳來了清晰的痛感。
她睜開眼。
眼前的景像讓清水櫻在一瞬間驚呆了。
她身處懸崖峭壁之上,山林上方巨大的圓月冷冷地凝望著她。
月色下是青石台階和仿佛被血染紅的鳥居,神社前的神龕裡燃著火燭,明明是微弱的火焰,卻照亮了整個神社。空無一人水池前,淨手用的長柄木勺在水池中一圈又一圈規律地轉動著,夜空裡麻繩上的風鈴不停發出尖銳的鳴叫。
一座輝煌壯麗的神社。
這分明……是她十四歲那年被掠走時達到的神社!
她記得當年她被五條悟救走後,神社就在熊熊烈火中付之一炬,變成了殘垣廢墟。
可是現在,它整潔如新,和最初被毀掉前的樣子毫無區別。
它又回到她面前了,以從未改變的姿態。
清水櫻突然覺得有點冷。
那種不祥的,如影隨形的預感,又一次把她緊緊地攥在了手中,就好像她從未逃離過這座神社似的。
「你醒了。」
清水櫻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修長高挑的青年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他的語氣和神情還是那麼溫柔和緩,清水櫻下意識地想向夏油傑求助,卻又在話出口的前一秒突然意識到把她帶到這裡來的……似乎就是夏油傑本人。
是他給她的那杯牛奶。
她有一瞬間的恍然,心卻突然沉了下去。
她抬頭看向夏油傑,他的身影和夢境中那個毫不猶豫把匕首送進她心髒的身影在此刻隱隱約約地重疊在了一起,如果是夢境裡她還能替他尋找原因和理由,那這一次呢?這一次他背叛的原因和理由又是什麼?
她覺得很難受,嗓子干澀得想要咳嗽,努力了很久,才終於擠出一句摻雜著絕望的話:「……為什麼啊?」
夏油傑不為所動。
他的神情仍然是平靜的,冷靜的,就像決定做一件事前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准備,所以面臨什麼樣的場景都不會動搖。
「櫻,我對你沒有惡意。」他輕聲說,眉眼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陰翳,「我帶你來這裡,只是想告訴你一些事實和真相。」
「關於你的身世,關於你為什麼會被五條家收養,關於悟對你的態度為什麼會那麼奇怪別扭,還有一直系在你心髒上的那個東西——」
「【傀儡契】。」
整個神社的燭光混合著懸崖上清冷的月光倒映在清水櫻眼中。
像是無數鬼火在跳動燃燒。
*
夏油傑和五條悟選定【傀儡契】易主的地點,是青森縣深山中的神社。
他在很早之前,就發現了這座神社的詭異之處,它好像是無法被人毀滅的。
即使當晚燒毀了它,第二天這座神社仍然會以原本的面目存在。
「……為什麼你會把地點選在這裡?」
五條悟問他。
夏油傑不應該知道這座神社的存在才對。
「這裡地處偏僻,不容易被人發現。」夏油傑言簡意賅地說,「而且……悟,我和你一樣,也有關於夢境的記憶。」
「我知道櫻曾經作為咒靈死在這裡,所以這一次,把這個地點當做她的新生,不是正好嗎?」
夏油傑說。
他們繼續往前走,沉默在林間蔓延。
「悟。」夏油傑開口道,「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回到十四歲那年,你會為了讓櫻活下來,而選擇和她締結【傀儡契】,成為她的傀儡嗎?」
五條悟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他說,「我好像沒有和你說過,最開始,傀儡契這個東西是五條家那群老家伙給我的,他們希望我能借此完全操縱清水櫻,讓她徹底變成我的附屬品,心甘情願地為我付出一切。可是清水櫻太無辜了,憑什麼她就活該被我抹殺她作為一個人的人格、感情和尊嚴?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不願意對她使用傀儡契,所以我很厭惡它,厭惡到深惡痛絕的程度。」
「我愛她,不是因為我真的愛她,只是因為傀儡契的存在所以我不得不愛她。」
他當初用它的時候,僅僅只是因為她快死了,他想救她。
他並沒有想過,作為【傀儡】,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情感□□控,想法不受控制,曾經的理想和道義都和他再無關系。
他會在傀儡契的控制下,心甘情願地為她犧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為她放棄生命。
而他只能清醒地看見這一切的發生,無力抵抗。
失去了自我意志,他還是他嗎?
「在你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我心裡的第一反應是『我會。如果重新回到十四歲那年,知曉了現在的一切我仍然會選擇為了她成為【傀儡】』,堅定地沒有絲毫猶豫。」
「但可笑的是,就連這份堅定不移為她犧牲的心情……也只是被傀儡契操縱的結果。」
他輕輕笑了起來,說不清是諷刺還是悲涼。
夏油傑不再說話。
他們穿過紅色的鳥居,距離神社的入口越來越近,就在快要走完青石台階的最後一梯時,五條悟停了下來。
已經走過鳥居的夏油傑也停了下來。
夜間的山林霧氣漸濃,彌漫在兩人之間,他們面對面站著,卻已經快看不清對方的臉了。
「悟?」夏油傑說,「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太靜了。」五條悟說,「走了這麼久,我連一聲鳥叫都沒聽到,對山林來說,實在是太寂靜了。」
「你也會怕太過寂靜的地方?」夏油傑微微笑了起來,「是受到『寂靜嶺』的影響了嗎?別擔心,那只不過是游戲裡虛構的地方,現實中怎麼會存在?」
「我不怕『寂靜嶺』,我們以前熬夜把游戲打通關的時候也只有興奮,你什麼時候見我怕過?」五條悟也笑了,他說,「可是我怕,我一走進神社,四周就全是高層准備好的咒術師。」
「我更怕……」他輕聲說,「就連我最相信的摯友,竟然也會背叛我。」
山林間一時只能聽見風呼嘯而過的聲音,葉子在狂風中颯颯作響。
【術式反轉·蒼!】
【咒靈操術!】
不愧是摯友,劍拔弩張到了極點,就連圖窮匕見也如此默契!
雙方都沒有抱著要殺死對方的決意,短暫地交鋒後一擊即分,五條悟躍空的瞬間六眼清楚地「看見」了潛伏在神社中的眾多咒術師。
他的心徹底冷了下來,沒有僥幸的余地了,他這麼相信他,把自己最放不下的人和事都托付給了自己的摯友,而夏油傑竟然真的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背叛了他!
無與倫比的失望和憤怒填滿了他的心髒,他望著站在懸浮於半空的咒靈身上的夏油傑,一字一句地說:「為什麼?傑,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啊,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那麼很遺憾,讓你失望了。」和情緒壓到幾點的五條悟相比,夏油傑顯得絲毫不動搖,他甚至還有余力維持微笑,「悟,你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櫻身上,都快要看不清這個世界了。」
怒火燃燒到了極點,五條悟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沒有被他的三言兩語激得失去理智,反而輕蔑地笑了起來:「看不清的人是你。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擇去找高層合作,但你總不會天真地以為就憑他們派來的這群歪瓜裂棗就能贏得了我吧?」
「當然不。」夏油傑說,「你可是『最強』。對付『最強』我們怎麼敢敷衍?當然是做好了萬全的准備。」
五條悟看著他所謂的「萬全的准備」,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
他僵在了原地。
飛在半空的咒靈移開羽翼,露出被它擋住的清水櫻。
在契約裡,五條悟是她的【傀儡】。
而此時此刻,她成了夏油傑手中用來牽制五條悟的【傀儡】。
她低頭望著他,死死咬著牙,一言不發,但是淚如雨下。
就在剛才,夏油傑把一切都告訴她了。
她的身世,她父母為何而死,清水一族引人覬覦的血脈,包括五條悟為她所做的一切犧牲,他對她的保護、付出,甚至是他即將因為她死去這件事——
……她全部都知道了。
難怪父親會死。
難怪母親會那麼恨她。
難怪悟會一邊保護她,又一邊傷害她。
難怪他會說她欠他太多,這輩子都不可能還得清。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啊。
可是她活了這麼多年,卻什麼都不知道,明明是罪魁禍首卻毫不知情地把自己放置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甚至以此心安理得地去譴責為她付出至此的五條悟,如果他的計劃成功,她將永遠不知道他曾經為她做了多少,永遠沉浸在自己所謂的「犧牲」中無法自拔——
她根本、她根本就是活成了個笑話。
【「悟……你不要對我好……就像害死爸爸媽媽一樣……對我好的人都不會有好結局的……」】
【「不要擔心。我和你父母不一樣,我可是最強啊,對你好這件事是不會害死我的。你不如擔心下自己,畢竟你這麼弱,我肯定是會死得比你晚的。」】
男孩女孩稚氣的話語又一次回蕩在她耳畔,清水櫻痛苦地閉上眼,淚水成串落下。
原來母親說得沒錯。
父親會死,都是她的錯。
母親會遭受非人的折磨,也都是她的錯。
她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然後現在,她即將害死從小到大唯一對她好的五條悟。
原來那些人沒有說錯,對她好的人,是真的不會有好下場啊。
早知道會這樣,就該死在十四歲那年。
如果她真的死在十四歲那年就好了,悟不會因為她動用傀儡契,他不會為了她失去自己的夢想、道義、愛情甚至是生命。
看見夢境後,清水櫻總是猜測,他對她那麼不好,一邊睡她另一邊卻又不肯給她任何承諾,是因為上輩子她欠五條悟太多,所以這輩子輪到她彌補他,那些他對她所有的不好都是她應該受到的懲罰。上輩子她虧欠了他,所以這輩子輪到他欠她的了。
結果,原來他從來都不欠她什麼,原來即使是這輩子,也還是她欠他更多。
其實五條悟也是後悔的吧?雖然被傀儡契操控著無法認清他自己心裡真實的感受,但是如果真的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真的回到十四歲那年,他也不會選擇和她結契的吧?
【「我愛她,不是因為我真的愛她,只是因為傀儡契的存在所以我不得不愛她。」】
【「但可笑的是,就連這份堅定不移為她犧牲的心情……也只是被傀儡契操縱的結果。」】
愛的基礎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恨的基礎從一開始也不存在。如果不是【傀儡契】,「他睡了她卻不願意負責」這件讓她耿耿於懷的事根本不會發生,他也許早就和她了斷地清清楚楚,獲得了自己的自由,他們不會有以後,不會糾纏至此。
真可笑,這麼久以來反而是她這個「得益者」自始至終做出了受害者的姿態,真正犧牲至此的人,反而緘默不語。
清水櫻覺得自己已經碎了,她的愛情、信仰、尊嚴,人格,長久以來認定的觀念,通通被真相碾得粉碎,每一次反復碾壓溢出來的都是心髒的血。她就像個陶瓷娃娃一樣,隨著五彩斑斕的外殼一片片脫落,最終露出了蒼白脆弱的自己,而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直面過陽光,早就承受不了真相的溫度,被隨便曬一曬,就要徹底化進土裡了。
【「傑……為什麼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我?」】
【「因為活著的五條悟比死去的五條悟更有價值,而死去的清水櫻卻比活著的清水櫻更有價值。」】
夏油傑說得沒錯。
清水櫻恍惚地想。
她怎麼能去相信「每個人生而平等」這種天真到極點理想主義呢?
人命是不平等的吧,五條悟活著會比清水櫻活著更有價值,他是特級術師,他活著的話能救好多好多人,他還有自己的理想沒有完成,而她呢?她活著又有什麼用呢?還要讓他一次次為了她做無謂的犧牲。
甚至就算到了現在,她也只不過是用來牽制他的棋子。
如果她真的死在十四歲那年就好了。
如果她真的死在十四歲那年……就好了。
只要她死了,他就再也不會被傀儡契控制,不會被她牽動情緒,沒有軟肋的「最強」才是真正的「最強」,她早該明白,她從頭到尾都是多余的,她就是他身邊多余的那個人啊!
【傀儡契】擁有著這麼強大的操控能力,而它的本體,卻僅僅只是一條纖細的「紅線」,被風吹拂著,在月光下若隱若現,牢牢地把兩個本應毫不相關的人系在一起。
仿佛命運的紅線。
清水櫻是【傀儡契】中作為【主人】的一方。
所以只要她願意,隨時都能解除契約。
「紅線」在清冷的月光下纖毫畢現,一點都不邪氣,一點都不詭異,反而帶著幾分纖弱的凄美。
她低下頭,握住「紅線」,然後毫不遲疑地,在五條悟驟然緊縮的瞳孔裡,輕而易舉地——
劃斷了它。
她曾經在瀕死時和他簽訂傀儡契,多年來,他把生命和她共享,所以她才能依附著他健康地活下去。
那是她的生命之源。
傀儡契解除,她的生命也將在頃刻間走向終點。
「紅線」一分為二,斷裂在空中,被狂風吹得亂舞,生命力在瞬間被抽離,清水櫻就像是單薄的紙片一樣,被風吹得晃了晃,直直地從半空飄落。
「櫻——!」
在五條悟的視角裡,從她劃斷「紅線」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像是人生盡頭的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迅速播放。
第一次見面,她以為他是那只死掉的小貓變的精靈,於是膽大包天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驚訝了一瞬,原諒了她冒犯的舉動,笑了起來。
她跟在他的身後,像條甩不掉的小尾巴,他走得太快,她著急地摔在了地上嗚嗚哭泣。
年幼的五條悟無奈返回,把她拉起來,換來了女孩依賴的蹭蹭。
他開始外出進行訓練,沒辦法和他一起出去的小姑娘拉著他的衣角,淚汪汪地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摸摸她的頭,嚴肅地叮囑她少和五條家的其他人接觸。
……
以往他總是覺得清水櫻太依賴他,太喜歡他,太黏著他,他雖然願意保護她,但有時候也會覺得不耐,也會覺得麻煩,也會希望能擺脫她的纏繞。可是上天給他開了個玩笑,【傀儡契】讓他被迫和她捆綁得更緊密,所以某些時刻,他也會希望連接他們的那條「紅線」如果從未存在過該有多好。
現在,「紅線」真的斷了,他的願望實現了。
可是為什麼,他絲毫不覺得開心?
為什麼他不覺得開心?
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清水櫻就要死了。
因為她就要死了!
她從空中墜落的每一個瞬間都在他眼裡定格成了慢動作,以他的能力,在她落地前接住她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就算他接住了她也改變不了這個結局了!
她的生命力在瞬間被抽離,全身的細胞都在迅速衰敗,五髒六腑逐漸融化的滋味痛苦得仿佛身處煉獄,清水櫻全身都在出血,她在無法控制地吐出血來,眼淚和血混在一起,逐漸分不出那是淚水還是血水。
【傀儡契】沒用,反轉術式也沒用,他清楚地知道他救不了她,就算家入硝子就在現場也救不了她了,清水櫻不是受傷了也不是生病了,她是就快要死了!
這種感覺真是讓人發瘋,五條悟只能抱著她,事到如今除了抱著她他什麼也做不了了。他不敢抱她太緊,怕她會更疼,但又無法松開她,像是怕她會在他松開的下一秒就徹底死去。
「……悟……對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為我……做的……」
清水櫻斷斷續續地說,她已經沒辦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了,可是在生命的最後,她還在想著和他道歉。
他死死咬住牙,眼裡一片血紅色,他不停地擦拭著她嘴角溢出的鮮血,想讓她在生命的最後能稍微好受一點。但是清水櫻吐出的血越來越多,越來越急,漸漸把他的手和衣袖都全部染成了紅色,一切都事與願違,反而把她原本素白干淨的面容弄得更髒了。
清水櫻意識已經逐漸渙散,但她還是在反反復復地重復著一句話,她好像快要徹底失去力氣了,聲音越來越輕,氣若絲游,五條悟低頭湊近她,才終於在最後一刻聽清了她的聲音。
她說:「……傀儡契已經解除……」
「悟,對不起……」
「你自由了。」
第34章
「悟, 你自由了。」
說完這句話,清水櫻好像連最後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她撐到現在, 好像就只是為了和他說這句話似的——被他握住的手指從他掌心滑落,快得來不及挽回, 像是握不住的指間流沙, 越想抓緊越是加快了它的流逝, 最終只能無力地垂在身側。
「櫻?」
他輕聲說, 可能是聲音太輕, 輕到幾乎聽不見, 所以她沒有任何回應。
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櫻, 你看看我。」
但這一切都只是徒勞,她既不說話也不對他笑, 往昔那張素白美麗的面容上全是血污,她只是閉著眼, 安安靜靜地閉著眼, 如果不是已經完全聽不見她的呼吸和心跳, 可能會讓人誤會她只是睡著了。
但他知道她不是睡著了,而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洶湧的悲傷如同大海一樣席卷了他, 五條悟幾乎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夢境, 也不是電影,這是現實!「清水櫻已經死了」這個定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的現實!
他緊緊抱著她, 即使再也聽不見她的心跳和呼吸也不願意放開,但是抱得越緊,他越是能感受到她原本溫暖的體溫在逐漸變得冰冷, 就像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她生命的流逝。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傀儡契】已經解除,就像清水櫻所說的一樣,他自由了。從解除契約的那一刻起,他被操縱的感情——對她的愛和恨,就隨著「紅線」一起斷裂在風中了。他終於解脫了,再也不用被迫地愛她,再也不用被迫地對她產生欲望,再也不用被迫地為她犧牲自己的一切,他的心靈終於自由了,再一次完全地屬於他自己,完全地被自己掌控了——
這是好事啊,他明明應該開心的不是嗎?
他明明應該感到解脫的不是嗎?
他明明應該覺得自由的不是嗎?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絲毫不覺得開心不覺得解脫不覺得自由,滿心剩下的都只是無處發泄的痛楚?
心髒處的傷口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好了,現在連寄居其上的傀儡契也消失了,「紅線」早就斷了,他對她的愛也應該隨著斷裂的「紅線」一起煙消雲散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還會這麼……痛呢?
為什麼還會這麼痛呢?
……因為櫻已經死了啊。
清水櫻已經死了。
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決絕,最無法挽回的事,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對他笑,再也不會和他說話,再也不會睜開眼看看他。從今往後,無論他是愛她還是恨她,無論他過得好還是不好,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
她什麼都不會知道了。
清冷的月亮漠然地凝視著一切,風吹過山林,無數樹影在搖晃,枝葉仿佛一只只手,眷戀地想要抓住風的尾巴,卻被它毫不留戀地甩在身後,尖厲的風聲在林間回響,仿佛是誰心底深處傳來的悲鳴。
五條悟輕輕把她放在地上,他有些氣息不穩地搖晃著直起身,他仿佛沒有看見隱匿在四周的獵手,也沒有再向他們投去任何一個目光,他只是垂著頭,很簡單地做了一個起手式。
剎那間,龐大的領域帶著冰冷決絕的殺意,在一瞬間籠罩了整座神社。
【領域展開·無量空處】
*
再後來,關於這一天發生的所有事,都被咒術界下令封鎖,幾乎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人都對此三緘其口。
人們只知道那一天死了很多高層,但對於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麼,卻始終眾說紛紜。
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已經沒人知道也無人在意了。不重要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相最終掩埋在時光的洪流中,連同記憶一起漸漸暗淡,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也不過是幾張泛黃的,早就看不清面容的舊照片罷了。
*
聽說,人在至親至愛死去的那一瞬間,其實心裡是不會有太大的真實感的,過於劇烈的情感衝擊反而會使人麻木,以至於感受不到悲傷。
真正讓人難過的,從來不是那個人死去的瞬間。
而是一切已經過去很久,生活逐漸回歸平靜後,才突然發現生命中已經沒有這個人存在的痕跡了。
突然拉開的冰箱空蕩蕩的,沒有以往熟悉的甜品。
洗漱台上那只櫻粉色的牙刷和水杯,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使用過了。
在任務交接時突然翻到聯系人那一欄,看到那個熟悉的已經再也不可能亮起來的頭像時,手指會頓住,心髒像被針扎似的突然刺痛起來。
五條悟很想把房子裡關於清水櫻的一切全部清空,他甚至已經付出了實際行動,他把所有和她有關的東西全部打包了,打算處理掉,連家裡唯一的床都沒放過。
可是還沒等處理的人上門他就後悔了,他打了個電話讓處理的人回去,然後把東西一件件重新放回原位。
生活在這間房子裡真是讓人窒息,到處都是她的痕跡,像空氣一樣密不透風地包裹了他。好多次午夜夢醒,他總覺得清水櫻好像還躺在他身邊,他下意識地想把她摟進懷裡,然而懷裡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
他突然想起了清水櫻那頭淡金色的長發,他以前和她一起睡的時候總是很喜歡玩她的頭發,看著發絲從指間流逝,像握不住的金色流砂。
就像握不住的金色流砂——她養的花都枯掉了,常用的洗發露和沐浴乳也空瓶了,就連她最心愛的玩具小羊身上的絨毛也掉得差不多了。
所以其實他根本不必忙著消除她生活過的痕跡。
時間早晚會讓這些痕跡分毫不剩。
生活在充滿她氣息的房子裡真是讓人窒息,可當他發現這些痕跡在慢慢消失時,這種感覺更是令人發瘋。他嘗試著找回更多她存在過的氣息,比如她的照片,她的留言,她的聲音。可是翻開清水櫻的手機相冊,裡面卻幾乎全是他的照片,他戴著墨鏡挑眉的正面照,他思考問題時沉靜的側臉,他摘下眼鏡時露出的蒼藍色眼眸,還有他偶爾對她的微笑。
他連一張她自己的自拍照和他們同框的照片都找不到。
就連合影,也從來都是同學們在一起時的集體照。
她的目光總是追尋著他的身影,可是那些照片裡的他,卻從來都不曾看過清水櫻一眼。
他們一起生活過那麼多年,卻連單獨的合影都沒有。
他連和她的合影都沒有。
後來回顧這一切,五條悟總是會去想,究竟是從哪個環節開始出了問題。
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同意定下婚約嗎?
還是她太過依賴他而他放任了她的依賴?
又或許是在他提出解除婚約的那晚?
他明明是最強,但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
結局已定,一切都已經無濟於事,再去追尋曾經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但他就是不知道該怎麼放下。
在清水櫻死後,他在酒這個東西上很是沉溺了一段時間。倒不是他真的有多喜歡酒精的味道,只是刺激性強烈的液體灌入喉嚨後燃起的灼燒感和痛楚能短暫地掩蓋過疲倦和麻木,就連呼吸都是刺痛的。
家入硝子親眼見過他那段日子過得有多頹然,他有一次喝得太多直接胃出血,咒術界最強竟然因為喝酒喝到胃出血,說出去可真是讓人能笑掉大牙——但是家入硝子笑不出來——因為酒摻在血裡吐了一地,他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說他現在好像沒有那麼難過了。
「不要做出這副表情嘛,我是不會因為喝酒把自己喝死的哦。」
「別擔心,不會自暴自棄的。我去睡一覺,醒了就好了。」
他懶懶散散漫不經心地敷衍她和夜蛾老師,明明是嬉皮笑臉不正經的模樣,整個人卻透出一股心灰意冷的死氣。
家入硝子攔住了他。
「五條君,我不想說什麼『櫻不會想看到你現在這樣』之類的廢話,我相信你也不需要我這樣虛假的安慰。因為事實就是無論你怎麼折騰自己,櫻都永遠不可能看見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她平靜地說,「但是有些你不知道的事我還是想告訴你的。」
「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每次你外出執行高等級的任務,她都會擔心地睡不著。清水寺的御守和平安符都不知道求了多少個,如果你受傷她是恨不得能代你受過的人——櫻有多喜歡你,你也是知道的吧?」
五條悟站在原地,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他一向是說話算數的人,說睡一覺就好了,果然醒了就好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無波地過去了,執行任務,祓除咒靈,他成了老師,沒出大事的時候就負責上課,興致來了就捉弄一下自己的學生。
每一天似乎都是嶄新的。
每一天好像都是重復的。
今天和昨天沒什麼變化,明天和今天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時間好像過得越來越快,晝夜更替,春來秋往,就連學生他都送走好幾屆了。
五條悟是在某一天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二十八歲了。
她在他生命裡消失了九年了。
生日當晚,他做了個夢,夢見還是少年少女的他們剛入校時的情景。
清水櫻拖著行李跟在他身後,他走得太快她有些跟不上,所以便喘著氣讓他等等他,五條悟有些不耐地嘆了口氣,返回去輕松提起她的行李,讓她跟上來。
清水櫻一愣,連忙說她自己來就可以了。
他瞥她一眼:「你拿得動嗎?」
「當然拿得動呀。」她笑著說,「我又不是七八十歲的老奶奶。」
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澄澈明亮,笑容還是那麼溫柔干淨,整張臉白淨又美麗,沒有一絲皺紋和瑕疵,五官輪廓帶著少女獨有的稚氣和天真。
她笑得這麼好看,卻讓他在一瞬間失語了。
他們曾經是同齡的青梅竹馬,但是現在,她已經比他小了快十歲了。
他低頭凝視著她,突然笑了。
是啊,她還這麼年輕,她永遠都這麼年輕。
只有他在慢慢變老。
一年又一年,他很怕自己會在哪一天,徹底遺忘她。
人生中有太多的遺憾和後悔了,為什麼要他到現在才明白,愛就只是愛,就算沒有傀儡契,就算沒有外力施加的枷鎖,他也還是愛她呢?
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如果人真的可以回到過去——
他會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告訴她,從今天開始,她就是他的未婚妻了,他會永遠保護她。
他會在十四歲那年一直守在她身邊,不讓她有再被掠走的可能。
他會在入校第一天吃醋地告訴她不可以和傑走得太近,他會不高興。
他會逗她笑,陪她說話,走在她身邊時放慢步伐,人多時主動牽住她的手,不放開。
他會直白地告訴她他有多喜歡她,有多希望她能嫁給他,所以這輩子就乖乖和他在一起吧。
可是遺憾之所以是遺憾,就在於它的無可挽回。
他又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那個膽大包天敢直接伸手摸他臉頰的小姑娘。
她小聲嘀咕著他不是她死掉的那只小奶喵,然後失落地收回了手。周圍的人因她的舉動驚懼地跪了一地,他卻並沒有感到被冒犯而動怒,反而因為她大膽直接的舉動而驚訝,於是便也順理成章地笑了起來。
那晚的圓月也是那麼清冷明亮,冷冷地凝視著他們,並不關心人世間的命運。
也許很多事,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第35章
【夏油傑的秘密】
其實一直以來, 夏油傑的心中都藏著一個秘密,只不過,他從來沒有把這件事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二周目的時候——暫且稱之為二周目吧。
他們家收養了無父無母的清水櫻, 他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 原本應該順理成章地在一起, 只是後來他在人生的到路口上和同伴們分叉了, 他決定走向另一條路。
另一條, 只有咒術師存在的世界的道路。
他在婚禮當天選擇叛逃, 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 他殺掉了身為普通人的雙親。
他知道自己下一個目標, 應該是殺掉清水櫻。
可是,在見到穿著白色婚紗的清水櫻的那一刻, 他卻突然猶豫了。
倒不是因為對她的愛,讓他在那一瞬間下不了殺手, 他只是無法忽略心裡越來越強烈的違和感。
他的理想, 是建立一個只有咒術師存在的世界, 為此殺掉所有普通人也無所謂,畢竟術師的命和普通人的命在他看來並不相等, 他視普通人為愚蠢的猴子, 卻珍惜著每一個咒術師的性命。
清水櫻也是咒術師,她並沒有妨礙到他。殺死父母意味著他已經斷掉了自己的後路, 他不該對她下殺手。
所以最後,他只是擁抱了她, 並沒有把匕首送進她胸口。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告別了,但他不打算殺她。
但讓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們擁抱過後, 清水櫻卻突然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她那雙極美的,茜空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還是那麼溫柔,那麼平靜。
她似乎是在和他說話,又似乎不是在和他說話。
她說:「……好像出了點問題,『夏油傑』不願意對我下殺手。」
「……我知道這樣做有些違背『夏油傑』的人物設定,但是沒辦法。」
「畢竟如果他現在不對我下殺手,『五條悟』那邊的劇情,要怎麼繼續下去?」
然後下一秒,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動著似的,毫不遲疑地把匕首送進了她的心髒。
這是bug,是原本不應該出現在他記憶裡的東西,他本應該忘記這一切,事實上他也的確忘記了這段記憶。
但是在二周目的最後,當他和清水櫻一起殉情而死,意識逐漸跌入黑暗的時候,這段記憶連同清水櫻那雙美麗的、平靜無波的茜空色眼眸一起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他突然想起了那段被他遺忘掉的記憶。
連同記憶背後的一切真相。
第36章
趕往東京的列車上。
清水櫻重新瀏覽了一遍咒術高專發來的入學通知, 把它妥善地放好,她珍重的態度引來了一旁釘崎野薔薇的側目,她調侃道:「不要再看啦櫻醬, 放心吧,它不會憑空消失的。」
清水櫻靦腆地衝她笑笑, 微微點了點頭。
她們坐在列車靠近窗口的位置, 今天天氣很好, 碧空如洗, 金色陽光從透明窗戶外照進來, 恰到好處地將清水櫻整個人籠了進去, 給她淺金色的長發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在陽光的襯托下, 她本就白皙細膩的肌膚更是瑩潤得近乎透明,微風輕撫過碎發, 露出精致如畫的眉目,仿佛群山黛洗。
饒是多日相處以來已經見慣了她美貌的釘崎野薔薇也不免再次從心底裡發出感慨——櫻醬真的是個大美人啊。
釘崎野薔薇是在出發來東京上學前, 在家附近撿到清水櫻的。
之所以用「撿」這個詞, 是因為在發現清水櫻的時候她完全處於失憶狀態, 對於自己的身份來歷一無所知,全身上下除了她穿在身上的那件淺綠色長裙, 就只下一封來自咒術高專的入學通知。
從入學通知上的稱呼語, 釘崎野薔薇大致確定了她的姓名是清水櫻。
除此之外就在沒有其他了,她所居住的地方是個小鄉村, 地處偏僻,交通方式單一, 就連監控也沒有,對於這個憑空出現的女孩子到底從何而來真是毫無頭緒。
清水櫻柔弱美貌,又沒有容身之所, 考慮到兩人都是咒術高專未來的學生,名字同屬薔薇科勉強也算是緣分,在還沒開學的這十幾天裡,釘崎野薔薇就暫時收留了她。
清水櫻實在是個非常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幾天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釘崎野薔薇有試過幫清水櫻尋找記憶,但是始終一無所獲。不過有的時候她會冒出一些奇怪的猜測,懷疑清水櫻可能是日本華族出身的大小姐之類的身份。因為就算失憶了,清水櫻不經意間透出的禮儀和談吐還是很能說明問題,更不用提她身上那股溫柔沉靜的高雅氣質,顯然是受過多年熏陶潛移默化出來的。
像櫻這麼柔弱美麗的女孩子……為什麼會獨自一人出現在偏遠的鄉村小鎮中呢?
這個問題,清水櫻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從她有意識開始,她就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金色麥浪中,她努力想要回憶起之前發生過什麼,然而記憶裡卻是一片空白,除了隱約記得自己的名字是「清水櫻」之外,再多的,她就完全想不起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她像是被真空隔離了一般,和整個世界都有股疏離感,身上那張寫著她姓名的入學通知是唯一能證明她真實存在的東西。
她其實不知道「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是做什麼的,對於咒力、詛咒這些名詞也是一知半解,但是心裡總是隱隱有股驅動力催促著她去這所學校看看。
畢竟,這是唯一能把她和這個世界聯系起來的東西了。
也許等到了那裡,她就會找到答案了吧。
列車停靠在站台邊,伴隨著溫柔的到站廣播,清水櫻和釘崎野薔薇拖著行李下了車。
*
東京,原宿站,迎接她們的人早早就來到了車站外,趁著人還沒到,兩位少年閑聊了起來。
「這屆新生包括我們在內才四個人?人數也太少了吧。」粉色頭發的少年吃著冰棍說道。
「咒術師就是這麼寥寥無幾的。」黑發少年淡淡道,「入學很早之前就定下了,原本是三個人,聽說中途不知道什麼原因新加入了一個同學,所以才有四個,原本應該更少。」1
「誒——?是這樣啊……」粉色頭發的少年撓著頭看了看四周,「對了,五條老師呢?剛才不是還在嗎?」
「排隊買甜品去了。」黑發少年說,「『新出的限量版草莓大福,錯過了絕對是損失喲』——五條老師的原話。」
……雖然他也不是很懂為什麼草莓大福都有限量版。
不遠處突然傳來的喧嘩聲引起了兩人的注意,從車站出來的兩個女孩子周圍圍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女,似乎在費勁地勸說著什麼。
「這位小姐,有沒有興趣兼職模特?我是從事這個行業的星探,這是我的名片……」
「小姐姐要不要來我們公司試試?最近剛好有個選秀節目,我們公司可是有著內定名額的哦。」
「小姑娘你的條件真的很優越,不從事這行絕對是損失!再考慮考慮唄?」
……
東京遍地是機會,也遍地是星探,清水櫻委婉但堅決地拒絕了上前搭訕的星探,但他們似乎還不想放棄,一直圍在她們身邊。釘崎野薔薇被這些人煩得額角冒青筋,拉著她就想直接離開「包圍圈」,正要走時,其中一個男人情急之下直接扣住了清水櫻的手腕:「不行!你不能走!」
他用力太過,瞬間就在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個顯眼的紅印。
見對方居然敢直接動手,釘崎野薔薇的保護欲上湧,瞬間炸毛了:「喂你干什麼?!放開她!」
眼見騷亂即將引來車站附近巡邏的警/察,人群中擠進來兩個少年,黑發少年皺著眉,以保護者的姿態護在兩個女生面前,粉發少年則上前攔住了動手的男人,神情認真:「我說大叔,勉強女孩子甚至直接動手不太好吧?」
明明都是年紀不大的高中生,但兩人身形修長,認真起來氣勢很能唬人,原本像看見肥肉的餓狼似的圍在清水櫻四周的「星探們」有些悻悻然,嘟囔著低聲抱怨幾句,散開了。
「呼~好險,還好沒有引來警/察,不然就麻煩了。」粉色頭發的少年揉了揉頭發,轉過身,笑容爽朗地和她們打招呼,「同學好哇,我是虎杖悠仁,仙台來的,和你們是同級生。」
和虎杖悠仁相比,黑發少年則顯得更加冷淡和沉穩:「伏黑惠。」
「我是釘崎野薔薇。」
「你們好,我叫清水櫻,謝謝你們剛才幫忙解圍。」
看清清水櫻面容的瞬間,兩個少年頓時愣了一下,虎杖悠仁有些後知後覺地想,難怪剛才這麼多星探想讓她去自己公司,果然是很漂亮啊。
伏黑惠愣住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她的美貌,他只是在那一瞬間突然有種很奇怪的熟悉感,就好像什麼時候,他有在什麼地方見過面前的女孩似的。那種若有若無的熟悉像是秋天晚風中的桂花香,無處不在,可是當你真的想要抓住它的時候,它又消失不見了。
「有點不靠譜吧?」釘崎野薔薇環視四周,「來接人的就你們兩個?你們不和我們一樣是新生嗎?」
「五條老師也來了,不過他剛才買甜品去了,應該馬上就——」
虎杖悠仁的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立刻傳來了一個清朗帶笑但又有幾分輕佻的嗓音:「啊這裡這裡,老師回來了哦~」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清水櫻呆了一下。
【好高。】
這是她的第一印像,從不遠處徑直走過來的男人目測一米九以上,高挑修長,站在人群中完美地詮釋了「鶴立雞群」這個詞的含義。
不過那個奇奇怪怪的眼罩是什麼?從露出來的下半張臉來看,明明是非常俊美帥氣的長相輪廓,為什麼要把眼睛遮住?難道這位老師是盲人?可是看他行動自如走路帶風的模樣,完全不像是看不見呀……可能這是老師的癖好?
清水櫻有些困惑地想。
在她看向五條悟的瞬間,他也看見了清水櫻。
他的腳步有一瞬間的停滯。
一切背景似乎都虛化了,車站外來來往往的人好像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她的身影是清晰鮮明的。
這是2018年的初夏,最熱烈的時節還沒有到來,她抬眼看向他的瞬間,風過樹葉颯颯響,濃郁的綠蔭裹挾著回憶洶湧地撲面而來。
他沒有說話也不再笑,只是停在了她面前。
她還是原來的模樣,那張略帶稚氣的面容和十年前她死去的時候沒有分毫差別。
不需要確認或者辨別,只一眼,他就知道是她。
他怎麼可能認錯呢?
某種情緒洶湧到幾乎快要實質化。
清水櫻抬起頭,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專程停在她面前,但出於對老師的敬畏,她還是回想著剛才兩位同學對他的稱呼,有些禮貌拘謹地乖乖問候道:「五條老師好,我是新生清水櫻。」
作者有話要說:注:1中對話部分來源於原著,有刪改。
寫著寫著突然想爬牆虎子是怎麼回事(沉思,下次開個小短篇票虎子叭)
第37章
「五條老師好, 我是新生清水櫻。」
話音一落,風好像也停下來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沒有說話,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蒼藍色的眼眸被隱匿在眼罩之後,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緒。
她的面容和十年前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時並無變化, 可是那雙茜空色的眼眸太過澄淨, 澄淨到映出他時不再有任何情緒在其中。
他是她眼裡的陌生人。
他看她的時間好像太久了, 久到清水櫻都有些生怯了。第一次見面就被老師這樣看著, 而且從第一印像來說對方的氣質絕非溫柔可親, 在他灼灼的注視下她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臉上沾上了什麼東西, 又或者衣著有哪裡不得體, 清水櫻頂著壓力鼓起勇氣局促地小聲重復了一遍:「五、五條老師好,我是新生清水櫻。初次見面, 請、請多指教。」
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是過了一會兒——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噗嗤一聲笑了, 把剛買好的甜品遞給她:「啊, 抱歉抱歉, 是老師來晚了,竟然讓可愛的學生等了我這麼久, 就用這個當做賠罪吧?限量版草莓大福, 聽說女孩子都很喜歡的喲~」
他一笑起來,剛才還縈繞在他身邊的, 某種濃烈到快要嚇到她的情緒就被他直接地壓下去了,他重新切換回風輕雲淡從容不迫的姿態, 自然地仿佛他們就只是剛認識的師生而已。
「什麼『女孩子都很喜歡』,明明是五條老師你很喜歡吧。」虎杖悠仁吐槽道,「而且等你的是我們不是她們, 怎麼賠罪都還區別對待啊!」
「誒?原來悠仁這麼喜歡甜品?」無良教師故作驚訝道,「喜歡到竟然想和女孩子搶甜品吃嗎?」
「不、不是!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被戲弄的粉發少年慌慌張張地解釋。
清水櫻乖乖抱著裝有甜品的袋子,望著他:「五條老師,我可以把甜品分給大家一起吃嗎?」
「既然是可愛的學生的請求~」五條悟說,「當然可以哦。」
她從袋子裡拿出草莓大福,分給大家,然後再拿出屬於自己的那份,輕輕咬了一口。
不愧是「限量版」草莓大福,絲絲甜味直接融化進了嘴裡,甜而不膩,帶著草莓特有的香氣,清新可口。
她對五條老師的初始好感稍微高了一點點。
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就送她禮物的老師呢。
*
咒術學校的生活比清水櫻想像中的有意思很多,也許是咒術師人數稀缺的緣故,偌大的學校裡學生和老師都寥寥無幾,大家朝夕相處,她很快就和同班同學熟悉起來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三個月一晃而過。
放學後的某一天。
今天的清水櫻有些奇怪,不只是釘崎野薔薇,就連兩個男孩子都注意到了她的異常——以往總是呆萌呆萌,面對什麼情況都很溫柔安靜的清水櫻今天已經悶悶不樂地嘆了好幾次氣了。
「櫻醬,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小伙伴們圍在她身邊,擔憂地詢問道。
清水櫻愁眉不展:「嗯……大家知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快速賺到很多錢呀?」
快速賺到很多錢?
當然有,能快速賺到很多錢的方法可是都在刑法裡寫著呢!
「櫻醬需要多少錢?」虎杖悠仁沒有追問她要錢來干什麼,只是說,「如果很著急的話,我們可以借你啊。」
清水櫻勉強地衝他們笑了笑:「……不用啦,我自己可以解決的。」
雖然她不願意說,但是在同伴們一再追問下,清水櫻還是扛不住說出了自己需要的數字:「……八十萬。」(按照近期彙率:八十萬日元約等於五萬左右人民幣。)
八十萬?!
這個數字遠遠超出了幾個高中生能負擔的數額,即使三人湊錢幫忙,可能也湊不齊八十萬。
除此之外,他們更驚訝清水櫻怎麼會突然需要八十萬——
「櫻醬,你是借高利貸了嗎?」
「還是遇上碰瓷的了?」
「難道是誤入傳銷組織?什麼傳銷組織連咒術師都敢騙?!」
這些腦洞大開的猜測讓清水櫻有些哭笑不得,她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
事情要從幾天前說起。
那天是周末,她離開學校一個人前往市區內采購生活必需品。回程的電車上,清水櫻突然來了例假——她的例假一向不規律,因此她對此實在是毫無准備,更糟糕的是當天她穿了件白裙子,電車上人不少,從車站走到學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就在清水櫻不知所措的時候,恰好和她在同一輛電車上的五條老師發現了她的窘迫境況。
「啊,這不是櫻醬嗎?好巧。」身形修長的老師走到清水櫻面前,雖然說著「好巧」,嗓音中卻沒有一絲意外,「……怎麼還不下車?是身體不舒服嗎?」
即使是老師,但到底還是位男性,面對對方關心的詢問,清水櫻點了點頭,又立刻搖了搖頭,紅著眼眶囁嚅著不知道該怎麼說明自己現在尷尬的處境。五條悟並不催促,只是半蹲下身平視她,等著她開口,然而越是想到老師在溫柔地等自己說話清水櫻就越緊張,反而急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對方似乎從她的神情中明白了什麼,了然般地輕輕「啊」了一聲,下一秒,他脫下了自己的私服外套,不由分說地把外套圍在了她的腰上。
「這樣就沒問題了吧?」五條老師歪了歪腦袋,笑了起來,他握住她的手腕下了電車,像牽著自己的小尾巴似的,沒有說任何會讓她尷尬的言辭,若無其事避重就輕地換了個話題。
……
「櫻遇到任何問題或者無法解決的難事,都一定要告訴老師哦。」
這是五條悟把她送到宿舍後,離開時對她說得話。
【雖然五條老師平時看起來有些輕浮脫線,但關鍵時刻好像真的是靠譜的大人呀。】
清水櫻想。
她很感激五條老師替自己解圍,讓她避免了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然而不巧的是回來的路上血跡弄髒了他的外套,清水櫻原本想把衣服洗干淨了再還給五條老師,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衣服材質特殊的緣故,她用了好多方法始終沒辦法把血跡完全洗掉——這樣還怎麼把外套還給老師啊!
清水櫻焦慮得不行,像只小奶貓似的急得團團轉喵喵叫,最後實在不行了,她決定買件新的同款外套還給老師——可是上網一查,她才發現五條老師穿的這件私服外套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大牌的最新款——要八十萬日元才能拿下。
清水櫻驚呆了,她沒想到隨便一件外套居然能這麼貴,而她現在只是個失去了記憶無依無靠的高中生,哪裡有收入還這麼一大筆錢哇!
「……總之,就是這樣。」
清水櫻省略了具體事件,只說自己不小心弄髒了五條老師的外套,實在洗不干淨了,想買一件新的還給他,所以現在正在拼命籌錢中。
「啊,是這樣啊。」
「可惡!八十萬日元一件外套,五條老師也太有錢了吧!」
「之前的襯衫不是要二十萬嗎,外套八十萬也很正常吧。」
小伙伴們的態度實在過於淡定,和之前關切的態度差距太大,反而讓清水櫻迷惑了:「我、我欠了老師八十萬日元啊……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表現得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實櫻醬不用擔心啦。」虎杖悠仁笑著揉了揉腦袋,「五條老師不會讓你賠錢的。」
「上次我們弄髒了五條老師二十萬日元的襯衣,最後他也沒讓我們賠。」伏黑惠補充道。
「對,而且——」釘崎野薔薇說,「誰都知道五條老師最偏心櫻醬啦,他才舍不得讓你賠錢。」
五條老師最偏心她?
清水櫻有點懵。
她怎麼不知道?
雖然入校以來五條老師的確對她有很多關照,但是他是個好老師,當然會對自己的學生好。四個人中她不是最強的,也不是最活潑開朗最親近老師的,清水櫻並沒有覺得自己是被偏愛的那個學生。
「不會吧?!」小伙伴們對她的遲鈍感到震驚,「五條老師就差把偏心兩個字刻在臉上了!櫻醬你居然到現在都沒有察覺嗎?!」
「我……」
同學們對視一眼。
「之前有一次執行任務祓除咒靈,你不是受傷昏迷了嗎?五條老師知道後很快就趕來了,哇——你都沒看到五條老師當時的氣場有多恐怖,總之——咒靈死得太慘了,我都不禁有點同情。」
「還有每次訓練的時候——五條老師准備最多的永遠都是你喜歡口味的飲料哦。」
「上次大家一起去銀座玩,五條老師請客,最後選擇的不恰好是櫻醬之前特別想吃的壽喜燒嗎?」
「還有每次節假日——雖然五條老師給大家都送了禮物,但我十分懷疑我們只是順便沾了櫻醬的光。」
另外兩位小伙伴都贊同地點了點頭。
清水櫻被這些信息量過大的消息衝擊得完全呆住了。
以往許多沒有注意到的小細節突然清晰地浮現在了眼前——
她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額外收入,生存都快成問題了,原本想出去找兼職,是五條老師介紹了輕松安全薪水可觀的學校圖書館的工作給她。
學習上遇到任何難題,五條老師都會非常耐心,深入淺出地和她解釋,直到她完全理解為止。
還有每次她單獨執行任務,五條老師都會以監督者的身份陪她一起去,清水櫻原本以為他是覺得自己經驗不足,怕她無法很好地完成任務,現在想來,他分明是在擔心她的安全。
還有那種總是恰到好處附和她口味的飲料和甜品,那種充滿各種小驚喜的禮物……清水櫻一直都知道五條老師對她很好,但她以為他只是對誰都很好,她並不特殊,她沒有想過自己會是被偏愛的那個。
「……所以說你完全不用擔心,直接和五條老師說你不小心把他的衣服弄髒了吧,櫻醬平時這麼乖,老師不會生你的氣的。」
話是這樣說,但知道了「五條老師偏愛我」之後,清水櫻反而更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告訴老師她弄髒了他的衣服。
不能仗著五條老師對她好、偏愛她,就覺得弄髒他的衣服是沒關系的事。
所有老師和前輩中,清水櫻唯獨不想虧欠五條老師什麼,唯獨不想要給五條老師留下任何不好的印像。
只要一想到五條老師可能會因此對她有一點點的冷淡或討厭——僅僅只是想到這個可能性,她都差點汪地一聲哭出來。
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唯獨那麼在乎五條老師的看法。
【「櫻遇到任何問題或者無法解決的難事,都一定要告訴老師哦。」】
雖然五條老師這樣說了,但是清水櫻並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五條老師,即使她知道他一定不會讓她賠錢。
不就是八十萬嗎,她、她努力努力一定可以盡快還清噠>_<
*
經過幾天的搜尋,清水櫻終於在市區內找到一家適合她現在的情況的兼職。
不用每天去——留下了出任務的時間,只排夜班——剛好和她白天的課程錯開,優點很明顯,但是缺點同樣明顯——需要她們穿著兔女郎裝或者貓耳裝在店內服務——當然並不涉及違法的部分,店長的說辭是希望她們能盡可能地讓客人多買點酒水,賣得越多收入也越多。清水櫻原本還有些猶豫,但看在兔女郎裝扮並沒有太暴露,底薪報酬也非常可觀的份上,她答應了這份兼職。
沒辦法,別的地方都找不到時間寬裕薪水還這麼豐厚的兼職了,她想得很清楚,她只是向客人兜售酒水,不會自甘墮落地去賺別的錢。按照這裡的報酬,工作不了多久她就能掙回八十萬,只要能掙夠買下新外套的錢,她就馬上離開,這裡沒有人知道她是咒術師,她也不會給學校丟臉。
清水櫻的想法是好的,只是有些過於天真。工作第一天,她穿上性感的兔女郎裝扮,因為不太適應這種暴露的裝束,她臨時在裡面給自己套了件保暖秋衣……成功地逗笑了自己那桌的客人。或許是一眾兔女郎中只有她這只傻兔子會笨到在暴露性感的兔女郎套裝下穿秋衣秋褲,又或許是蠢萌的裝扮也掩蓋不住她過於出眾的美貌,客人們都很熱情,不一會兒清水兔就賣出了好多酒水,營業額遠超其他兔子。
清水兔非常高興,清點著自己賣出的酒水,按照這個速度她可能會比自己預想的還要更早賺夠八十萬。就在她沉浸在美好想像中的時候,漸漸地,氣氛有些不對勁了。
「櫻醬好可愛,是高中生還是大學生?已經成年了吧?」
「以前都沒有見過櫻醬呢,第一次來這裡工作吧?交過男朋友了嗎?發展到哪一步了?」
「這麼小就要出來賺錢,一定很辛苦吧?叔叔可是很願意資助像櫻醬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的,要不要考慮一下?」
說著說著就有人要來捉她的手。
清水櫻驚慌地抽出手,下意識地往角落裡躲。
被躲開的客人面露不悅:「我這麼照顧櫻醬,第一次來就買了二十瓶香檳支持你,連握個手都不行嗎?」
「別生氣嘛,櫻醬畢竟是女孩子,臉皮薄也是正常的。」另一個客人勸道,「讓櫻醬喝杯酒賠罪就算了吧?」
「對啊,我們消費了這麼多,櫻醬總不至於連陪我們喝杯酒都不願意吧?」
這些人都是社會上混了太久的老油條了,一些人唱紅臉一些人唱白臉,心思比沙漠裡的沙子都多,清水兔哪裡是這些人的對手,被誆得一下子喝了好幾杯。
在此之前清水櫻沒有喝過酒,根本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只是幾杯下去她的眼前就已經開始冒星星,思緒也從一開始的清晰逐漸向著模糊下滑。
【好難受……酒精好衝……不想再喝了……】
她喝得眼角泛紅,又不能哭出來,思緒模模糊糊的一團亂麻,可是周圍人還在逼她喝。
「抱歉各位,有位客人點了櫻醬去包間陪酒,失陪。」
店長突然出現,笑眯眯地向其他人說完,拉著清水櫻就要離開。
客人們立刻就不滿了:「哪有像你們這樣經營的?我們可是花了錢的!」
「很抱歉,我會盡快讓新的兔女郎繼續為您服務。」店長不為所動,笑容有些無奈地說,「我也不想這麼失禮,但對方真的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吶。」
店長和客人的交鋒清水櫻全然不知,她此刻醉得迷迷糊糊的走路都不穩,被店長帶到包間前,推開門就一頭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清水櫻覺得這個懷抱很熟悉很有安全感,於是輕輕蹭了蹭。
五條悟都快被她氣笑了。
他意味不明地彎了彎唇角:「我不是說過,遇到任何問題,都一定要告訴老師嗎?」
熟悉的嗓音從上方傳來,明明是溫柔帶笑的,但清水兔的耳朵卻有些微微顫抖,或許是小動物對於危險的本能直覺,她總覺得對方此刻似乎非常生氣。
「五、五條老師……」
她看著男人熟悉的面容,結結巴巴地說,剛想往後退就被摟住腰強行按回了他懷裡,還被揪住了短短的兔尾巴。
「來這裡扮兔子……你是很缺錢嗎?缺錢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微笑著,若無其事地玩著她的兔尾巴,「比起去求外面那些男人,還是求老師更好吧?老師可是有很多錢的。」
一說起這個,清水櫻頓時就委屈上了,她哭唧唧地說:「我、我還不是為了賺錢,給、給你買新衣服……」
她本來就喝醉了,又哭得抽抽噎噎的,一段話說得顛三倒四,但五條悟還是從她支離破碎的表達中准確理解到了她的意思,他的神情頓時有些復雜,復雜之後是無奈,他嘆了口氣:「……就因為這個?」
她委委屈屈地點頭。
「不用你還。你放棄這個想法吧,你買來我也不會收的。」
清水櫻又想哭了:「嗚嗚嗚五、五條老師果、果然生我氣了……」
「我的確很生氣,但不是因為衣服。」他說,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兩只兔耳朵也被揉得搖晃了起來,「不要說是一件衣服,就算是幾千幾萬件衣服在我心裡也完全不能和你相提並論。櫻,其他的都不重要,我唯獨希望你能開心快樂。」
他聲音很輕,但是語氣卻很決絕。
清水櫻呆了呆,她用她醉得非常不清醒的腦袋思考了一圈最後一句話的含義,然後膽大包天地摟住老師的脖子,像只小奶貓似的喵喵叫著和他撒嬌:「五條老師,你對我這麼好,大家都說你偏心我,你是不是最喜歡我呀?」
他不著痕跡地彎了彎眼眸:「是的哦~」
「我是你最喜歡的學生嗎?」
「當然了~」
「真的是嗎?」她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
「可是我不相信。」清水櫻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除非……你證明給我看。」
她嬌嫩的試探把他逗笑了,五條悟隨意往後靠了靠,調整了一下坐姿,好整以暇地微笑道:「你想怎麼證明?」
清水櫻看了他半晌,看似在思考,實則是腦子短路。
「我可以拉拉老師的手嗎?」
「可以哦~」
於是清水櫻輕而易舉地握住了他修長的手指,沒有感受到【無下限】的阻攔。
「那我可以摸摸老師的臉嗎?」
「可以哦~」
她輕輕撫上他的面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挺拔的鼻梁、弧度微翹的嘴唇和線條流暢的下巴一起組成了一張非常好看的下半張臉,再往下是精致的鎖骨和抬頭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再加上嘴角若有若無的笑,蘇得她有些腿軟。
但她還是有些遺憾。
她還一直不知道五條老師上半張臉長什麼樣呢。
「我可以,看看老師的眼睛嗎?」
她怯怯地提要求。
他彎了彎唇角,用帶著幾分寵愛的縱容姿態溫柔道:「可以哦。」
第38章
「我可以, 看看老師的眼睛嗎?」
「可以哦。」
……
她應該是喝醉了,又或者僅僅只是借著醉意,提出了自己一直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
她想看看他隱藏在黑色眼罩下的眼睛, 想親眼看見那雙眼眸最真實的模樣。
清水櫻跪坐在他腿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穩住身形, 伸出另一只手, 帶著點猶豫和不確定, 輕輕落在了他的眼罩上。
這個場景讓他有一瞬間時空回溯的錯覺, 就好像, 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回到了八歲的五條家本宅中, 初次見面的小姑娘膽大包天地伸出手來觸摸他的臉。
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五條悟伸手扶住她的腰, 防止她不小心摔下來。
清水櫻很慢很慢地,像是怕摘眼罩這個舉動會弄疼了他似的, 一點一點非常輕柔地拉下了他的眼罩。
被隱匿起來的真實面容, 也隨徹底暴露在她面前。
她呆住了。
那是一雙蒼藍色的眼眸, 像是天空一直延伸到盡頭時的顏色,純粹而開闊, 明亮而深邃, 蒼藍色眼眸中映出她的模樣,恍惚間, 清水櫻似乎在藍天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沒有了眼罩的束縛,柔軟的白色短發垂了下來, 他睫毛纖長,和發色如出一轍的白,仿佛冬夜雪屑落於其上, 仿佛下一秒就會融化在風中。
清水櫻曾經根據他顯露出來的下半張臉,腦補過五條悟全臉的模樣。雖然僅看下半張臉也知道五條老師的模樣必然是帥氣出眾的,但她怎麼也沒想到,和猜測中的英俊面容相比,他的真實容貌反而要更加俊美秀氣,大大的貓眼讓他看起來比真實年紀小了很多,再加上他自身隨意懶散的氣質,實在不像是個比她大了十歲左右的老師,反倒更像是她的同齡人。
而那雙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最終卻只是歸於沉默。
分明是第一次見到這張臉,她卻並不感到陌生。
清水櫻心裡突然湧上一絲極輕極淺的傷感。
她說不清這種感覺究竟源於何時,源於何處,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突然湧上心頭——最初她恢復意識站在一片麥田中,看著風中翻湧的金色麥浪時,這種極輕極淺的傷感也曾經縈繞於她胸口。
與其說是突然湧上來的情緒,不如說是某種情感的殘留。
當她的目光觸及到他蒼藍色的眼眸時,那種突兀的、若有若無的情緒在瞬間爆發,變得洶湧了起來。她驚慌失措,一時竟分不清這到底是自己本身的情緒,還是被他所帶動起的共鳴。
她想要親吻他,僅僅只是想要親吻他的臉頰,不帶一絲情/色或欲/望,更像是對於悲傷太久的人的一個淡淡的安慰。
可是還沒等她親吻上他的側臉,已經進入血液的酒精終於在此時發揮了作用,昏昏沉沉的感覺占據了上風,她努力想要保持清醒,然而卻只是徒勞。
最終,清水櫻閉上眼,一頭栽進了他懷裡。
……
當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一個白發藍眸的少年。
夢裡的場景跳躍不定——
月光下一身雪色和服的男孩神情冷漠,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做鬼臉嚇哭她的頑劣少年,轉眼卻摘了朵白色的小花別在她的鬢發後。
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的俊美少年,笑著低頭吻住了她的嘴唇。
……
夢裡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蒙著層薄紗似的看不真切,她不知道其中的劇情和邏輯,卻清楚地看見了夢境中那個少年的模樣。
白發藍眸,俊美帥氣。
那是——
五條老師。
*
關於那天晚上的後續,清水櫻只能根據第二天她醒來時的情況,判斷五條老師在她昏睡過去後就把她送回了咒術高專的女生宿舍中,並且拜托釘崎野薔薇幫忙照顧一下她。
雖然很生氣她獨自一人去那種地方兼職,但是對於她為什麼會喝醉,他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沒有向其他學生透露她去干了什麼好事。
所以醒來後的第二天,清水櫻沒有看見五條悟。
守在她旁邊的是釘崎野薔薇,她不滿又擔心地抱怨著她怎麼能一個人在外面喝醉,這樣太危險了雲雲。清水櫻剛清醒,還有些懵,環視四周並沒有看見五條悟的身影,她下意識地詢問釘崎野薔薇:「……五條老師呢?」
「昨晚五條老師送你回宿舍後就離開了。」釘崎野薔薇道,「原本還以為是不靠譜的大人,沒想到五條老師意外地有靠得住的時候啊。」
醒來的第一時間看不到五條悟的身影當然是正常的,清水櫻也知道作為老師,他能把她安全地送回宿舍就已經盡到自己的指責了,他原本就沒義務在這裡等著她醒過來。倒不如說,如果他堅持在女生宿舍等她醒來那才是有很大的問題,可能會被人質疑師德敗壞。
盡管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她心裡還是湧上了一絲淺淺的失落。
夢裡的場景又一次湧現在她面前。
包括她醉酒時對五條老師做的那些幾乎稱得上是冒犯的舉動。
回想起這一切,她突然明白了很多。
她明白了為什麼她在知道「五條老師偏愛我」後,反而更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告訴老師她弄髒了他的衣服。
明白了為什麼所有老師和前輩中,她唯獨不想虧欠五條老師什麼,唯獨不想要給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像。
明白了為什麼他對她笑一笑她就會覺得開心,他略微皺眉她也會難過得想汪得一聲哭出來。
明白了為什麼——
她唯獨會那麼在乎五條老師的看法。
她不清楚這種情愫是從何時開始的,或許是源於他一次又一次地幫助她,或許是日常生活中他對她看似隨意實則無微不至的照顧,或許是他對她的偏心,讓她真切地在這個找不到容身所的世界裡感受到了旁人對自己的「愛」,所以下意識地想要依賴他,又或許僅僅只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他毫不猶豫送給她的那袋限量版草莓大福,總——
她喜歡五條老師。
這種酸澀的感情還沒來得及破土生長,就被另一種名為「羞愧」的情緒壓過,重新埋進了土裡。
因為她知道,這是注定見不得光的感情。
她作為學生,應該懷著尊重敬畏的心情對待老師,更何況五條老師還這麼照顧她,對她這麼好。她怎麼能一邊接受著他對她的照顧,一邊卻……對五條老師懷有這種不尊重的想法呢。
如果五條老師知道她的心思,一定會感到非常失望吧。
然後他會疏遠她,不會再有任何親昵的舉動或者言語,也不會再把她當做他最偏愛的學生。
只要一想到他會用冷漠的目光望著她,清水櫻就感到一陣窒息般的難過。
她不能讓這樣的情況發生,所以……
【她不能喜歡五條老師。】
【她不該喜歡他的。】
可是感情這種東西,如果能完全自主控制,又怎麼稱得上感情呢。在沒意識到自己對五條老師的心思前,清水櫻還能以乖學生的身份態度自然地和他相處,但是在意識到自己的感情後,再用以前那樣的態度和他相處,反倒讓她十分不自在。
感情越是壓抑,越是瘋狂生長。
為了避免自己在相處過程中不小心露餡,清水櫻只能盡可能地減少和他的接觸,除了上課、出任務、以及大家一起行動這些無可避免的特殊情況,她開始躲著五條悟。
盡量避免和他有超出課堂範圍學校範圍外的接觸,遇到任何困難和無法解決的情況,她也不再去找他尋求幫助。
對此,五條悟似乎毫無所覺。
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感到有些失落。
她已經盡量減少了和他的接觸,可是為什麼心裡對他的喜歡,卻似乎並沒有絲毫減輕呢?
清水櫻覺得有點委屈。
她在這邊難過糾結到夜不能寐,他卻能完全不受任何影響。
為了讓自己能轉移一些注意力,不在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五條老師身上,所以,在釘崎野薔薇提議去參加和外校的聯誼活動時,她只是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不是咒術高專啦,是其他普通人上的學校,不過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可能是上天都想幫她擺脫五條悟的陰影,清水櫻在聯誼活動上認識了一個有著燦爛金發的帥氣少年,他自我介紹叫黃瀨涼太,喜歡打籃球,平日裡偶爾會去做模特兼職。
黃瀨涼太的性格就像他那頭耀眼的金發一樣燦爛,清水櫻永遠都會被這麼耀眼的少年吸引,按理說黃瀨涼太應該是她的理想型,可是當她注視著那頭金色的頭發時,腦海中不其然間冒出來的,卻是一頭雪色的白發。
似乎在什麼時候,也有一個同樣俊美的少年略顯惡劣地衝她這樣笑過。
可她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
雖然她全程都很呆很安靜,不怎麼說話也不怎麼和大家玩,但是她出色的外表還是替她吸引來了不少人的矚目,聯誼還沒結束,就有好幾個男生找她要聯系方式。清水櫻想了想,通通婉拒了,既然她沒有哪方面的意思,就不應該給別人留下幻想的余地,這只不過是在浪費雙方的時間而已。
就算身處人山人海中,她心裡想的也還是那個人,旁人的熱鬧和她沒有分毫關系。
聯誼活動舉辦的時間是周末,這就意味著她們不僅回學校的時間晚,第二天還要一大早爬起來上課。
清水櫻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除了讓她更加疲憊困倦外,聯誼根本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盡管眼皮都要闔在一起了,但她一向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所以還是強忍著打瞌睡的欲望,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聽講。期間五條老師抽她起來回答了一次問題,難度明顯要略高於他們現在所學的知識,但是清水櫻一向有提前預習的習慣,所以即使難度超過平均水准,她也還是順利地答上了。
「誒,很不錯嘛,這種難度的問題看來是難不倒清水同學了。」五條悟驚訝似的揚了揚眉,笑了起來,「下課來我辦公室一趟。」
毫無商量態度的命令式口吻。
但凡是學生,對教室辦公室這種地方就不可能沒有抵觸心理。
為、為什麼她明明答對了題目,還要被老師叫去辦公室?!
下課鈴聲響起,小伙伴們看向她的視線都帶著些微憐憫。
「櫻醬最近是得罪五條老師了嗎?」
「別擔心,被叫去辦公室也未必是要懲罰你,可能是有別的事要說呢。」
「是啊是啊,五條老師這麼喜歡你,不會舍得對你生氣的。」
「不過話說回來,五條老師最近心情好像是有點糟糕?前實戰課訓練的時候他明顯比平時下手要狠啊。」
……
總而言,不管怎樣教師辦公室是必須要去的了。清水櫻沒有再和小伙伴們揣測五條老師的想法,一個人去了辦公室。
她在門前站定,輕輕敲了兩下門。
「進來。」
隔著木制門框,裡面傳來的聲音讓人聽不太真切。
她有些緊張地推開門,偌大的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的身影,只有五條悟坐在辦公桌前,似乎是在翻閱著什麼資料。
看見她進來,他微微揚了揚下顎,示意她坐到自己前面的椅子上。
辦公室的門被穿堂風輕松關上,整個封閉的空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清水櫻又有些緊張起來了。
「五、五條老師。」她小聲地開口,「叫我來辦公室是有什麼事嗎?」
「別這麼緊張嘛,老師又不會吃了你。」大概是注意到了她開口時的磕絆,五條悟笑了一下,但隔著眼罩看不清他的眼睛,很難說那抹轉瞬即逝的笑裡帶著幾分真意,他說,「應該不是我的錯覺,你最近好像在躲著我?」
他、他是不是發現什麼了?
清水櫻像是被大灰狼逮住了尾巴的小兔子,全身的毛都要立起來了,心虛地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我怎麼敢躲著老師呢……」
「真的沒有嗎?」他聲音輕飄飄的,「可是我確實覺得見到櫻的時間變少了。以前常常能在校園裡偶遇櫻,現在即使刻意想要找人,也會經常撲空呢。」
這句話話裡有話的既視感太強,讓她沒辦法再隨意敷衍,但是又肯定不能承認自己的確是在躲著老師,清水櫻只好硬著頭皮小聲說:「最近在外面找了幾份其他兼職,事情有些多,太忙了所以在學校裡的時間就減少了。並不是刻意躲著五條老師的……」
「啊,是這樣啊。」他了然似的點了點頭,唇角笑容分毫不變,「原來櫻這麼忙,忙到有時間去和外校學生聯誼,也沒時間待在學校啊。」
「五、五條老師……?」
他、他怎麼會知道她周日去參加聯誼活動了?
五條悟輕巧地跳過了這個疑問,繼續以一種老師般的口吻說道:「並不是要干涉你談戀愛的自由,但是櫻現在年紀還小,應該是好好學習的階段吧?把過多的時間放在校外,也是會影響學業的哦?今天上課的時候你很困吧,畢竟昨天那麼晚才會學校。」
昨晚她和釘崎野薔薇晚上八點半前就回宿舍了呀,應該不算晚吧?
不、不對!為什麼他會知道她是幾點回學校的呢?
拋開這些疑問不說,他語氣雖然輕飄飄的,從用詞的態度來說,清水櫻卻後知後覺地感知到——五條老師好像有些生氣了。
這個認知,讓她也在突然間難過了起來。
緊跟而來的是委屈。
她明明是因為他,因為不想對尊敬的老師產生不該有的心思,才會拼命遏制自己,才會想要盡量避開和他接觸的機會。
他都不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她,仿佛她做錯了什麼似的?
可是這些話她都不能說。
她更怕五條老師會因此討厭她。
「不過今天找你來,並不是因為這件事。」五條悟淡淡地說,他把剛才翻看的資料擺在她面前,「櫻,你的學籍信息有問題。」
「你的學籍是十年前的——包括你手上的入學通知,也同樣是十年前的。入學通知過期作廢,十年前的學籍也不可能現在才登記記錄,你原本是不應該入學的,不知道咒術高專為什麼會同意你進校,大概是學校系統出了問題。」
清水櫻呆呆地看著攤在她面前的入學通知和學籍信息。
她並不願意去理解他的話,但還是不得不理解,她聽懂了,她手中的入學通知和學籍都是過期的,她原本不應該是咒術高專的學生,是招生的時候出了差錯。
「所以……學校是決定要開除我嗎?」
她小聲說,小臉慘白慘白的,看起來非常無助。
五條悟搖了搖頭:「不,學校不會開除你。」
還沒等清水櫻緩過來,他又輕描淡寫地說:「只是以後,你大概不能叫我『五條老師』了哦。」
這是什麼意思?
學校不會開除她,但是他也不讓她再叫他「五條老師」?
……為什麼啊?
是因為她沒有真正的入學資格,所以也就沒有資格再當他的學生了嗎?
清水櫻又想哭了,她沒想過不能再當他的學生竟然會比被學校開除還要更讓她難過。
她已經沒有奢望能和五條老師有其他的可能,她把內心的悸動壓在了不能被陽光照間的地方,只希望能繼續和他以師生的關系相處。
可是現在,就連這個想法,似乎都已經不可能了。
「為、為什麼啊?」她抽抽噎噎地問,「老、老師是覺得我沒有資、資格再當你的學生了嗎?」
就在眼淚即將奪眶而出的時候,她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耳邊似乎響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不,並不是覺得你沒有資格當我的學生。」
「而是我不想,僅僅只是當你的老師。」
話語裡所蘊藏的壓抑已久的渴望和欲/念,終於在此刻爆發了出來,即使不知道前因後果,僅僅窺視其中一角,也令人不寒而栗。
他輕輕摩挲著她柔弱的脖頸,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就在這時,清水櫻似乎聽見從什麼地方傳來了一聲很輕的,飄忽不定的機械聲。
【四周目進度:70%。】
*
【「為、為什麼啊?老、老師是覺得我沒有資、資格再當你的學生了嗎?」】
【「不,並不是覺得你沒有資格當我的學生。」】
【「而是我不想,僅僅只是當你的老師。」】
巨大的屏幕中,俊美青年和秀麗少女親吻的場景唯美得仿佛某個愛情電影的剪輯片段,如果此時再配上背景音樂,整個畫面就完整了。
就在這時,屏幕中突然跳出來了一個提示進度條。
【四周目進度:70%。】
畫面突兀地被中斷。
天元研究所。
這是一座以白色為整體底色的研究所,無數信息流在其中穿梭,就像是二十一世紀科幻電影中的建築。
而現在,科幻電影中的一切似乎成為了現實。
十幾個人圍繞著投影光屏坐成一圈,其中有男有女,他們分明都還只是二、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眉宇和眼神間卻有著與年紀嚴重不符的威嚴和沉穩。
那不僅僅是靠磨礪就能得到的穩重,而是必定要經歷歲月的沉澱,才能擁有。
他們的靈魂已然蒼老,肉/體卻仍舊年輕鮮活。
令人恐懼般地年輕鮮活。
這裡坐著的是日本這個國家四分一的高層人物,掌握著整個社會的運轉,他們的時間該是何等地寶貴,可是現在他們卻聚集在一起,如同看電影般地觀看起了光屏中這個充斥著狗血元素仿佛幾個世紀前的古早言情故事。
中島敦是最近才加入天元研究所的新人,是因為能力出眾,性格溫順,很受上級的賞識,所以即使是這樣的場面,他也能和其他加入了好幾年的研究員們一起作為輔助講解的人員參與其中。
站在他身旁的研究員同樣資歷不深,看見眼前的場面,不由得小聲嘀咕道:「真是奇怪,為什麼這些大人物會對這麼狗血的愛情故事感興趣?」
中島敦垂下眼眸,輕聲道:「因為他們在恐懼。」
「恐懼?」研究員不解。
中島敦不再說話。
他的上級已經走到了台前,向他做出示意,讓他配合自己完成演示。
他順從地向上級遞上了演示所需的裝置,然後就想影子一樣,默默無聞地退到了角落裡。
「中島君,你還沒回答我呢?」剛才的研究員好奇地湊在他身邊,「他們都是大人物,隨時掌握著別人的生死,他們有什麼好恐懼的?恐懼五條家那位悟少爺嗎?」
中島敦對他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這是研究員現在還無法理解的事情。
這群高高在上,掌握著旁人生死的大人物聚集在此的唯一理由——
是因為他們深深地恐懼著光屏中那個看起來如櫻花般毫無威脅,柔弱可欺的女孩子。
【清水櫻。】
這個國家的掌權者們,曾經為她專門制定了一條法律。
僅對她一人使用。
她活著一日他們都寢食難安,迫切地想要宣判她的死刑。
第39章
二十一世紀末期, 隨著生產力水平的進步,科技也發展到了非常高的水准。
人們在探索自身人體潛力的時候,意外開發出了「精神力」這一能力。因為「精神力」的存在, 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中的「超能力」不再是虛構和想像,個人的能力在這一刻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社會結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金錢權勢不再作為判斷個人社會地位的標准, 人們通過「精神力」評級來作為判斷個人能力水平的標准。而個人「精神力」水平的強弱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徹底注定, 血脈基因的遺傳更是對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精神力決定了每個人的社會地位, 為了誕下更加優秀的後代, 幾乎所有人只會找尋比自己更強或者和自己同等級的人結婚。存在於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華族(日本貴族階層)在新時代裡竟然有復蘇的跡像, 日本社會階級進一步固化。
經過一段時間的社會動蕩後,日本統治階層徹底被兩方勢力所掌控, 御三家和政府高層達成微妙的對立和平衡。
隨著精神力的開發,人們的平均壽命被提高到了一百五十歲, 但盡管如此, 「永生」仍然是無法攻克的難題。人類的精神可以一直維持在巔峰時期, □□的衰老卻無法逆轉,即使生前有著再多的財富、權勢、再強大的精神力, 壽命耗盡仍然會迎來死亡。
怕死是人的本性, 一個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時間裡, 都享受著頂級的權勢和財富,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 沒有他做不到的事,那麼到了最後,他的追求便只剩下一個——那就是讓這種生活永無止境地繼續下去。就好比古時的帝王到了生命的後期, 往往會追求長生不老之術。
有權有勢的人們追求「永生」,那麼自然會有追求權勢的人,想盡辦法為他們實現目標。
清水琳——
自幼被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長大,智商極高。學生時期一直是學校的第一名,後來進入世界頂級學府深造。年紀輕輕就拿到了心理學領域和醫學領域的博士學位,後來回到日本,進入政府所建的精神力研究所工作。
她是精神力研究領域的天才。
也是她,第一個提出了「不死鳥計劃」。
一個,可以真正讓人永生不死的計劃。
「不死鳥計劃」整體思路如下——
【人類的□□會衰老死亡,即使科技再如何進步,這一過程也不可逆轉,但是人類的精神力卻可以永存。】
【科技發展至今,克隆人技術已經非常成熟,提取和保存精神力的技術也已經非常成熟。在此基礎上,可以在高層們將死之時提取他的精神力和他自身的基因,保存他的精神力並且利用他的基因制作他的克隆人,等克隆人長到最合適的年紀,便可以通過清水琳研制的「精神力置換裝置」,抹殺掉克隆人的精神力和人格,讓高層們的精神和思維取代克隆人的人格。換言之,雖然外表仍然是克隆人的身體,但內裡已經替換成了高層們自己的靈魂。】
【精神力的置換——或者說是靈魂的置換,可以永無止境地進行下去。□□的衰老和死亡無法挽回,但是通過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靈魂置換,卻可以達到永生不死的目的。】
這個計劃堪稱完美無缺,唯一的風險是「精神力置換裝置」,雖然和自己的克隆人有著同樣的遺傳基因,但是外來之人的「靈魂」想要占據克隆人的身體,就必須在「精神力置換裝置」中殺掉克隆人的「靈魂」,這個過程是靈魂兩方的博弈,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插手。
然而這個唯一的風險也很快被清水琳消除了——首先,克隆人和本體的初始精神力強弱是相同的,然而隨著時間的增加,存在時間更長的精神力天然就勝過年齡尚小的克隆人的精神力,更何況它們如此懵懂,沒有人會告知它們進入精神力置換裝置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做好萬全准備的靈魂想要殺死一無所知的靈魂簡直再簡單不過了。
第一個成功執行「不死鳥計劃」的,是清水琳本人,緊隨其後的是眾多已近暮年的日本高層。清水琳不愧是精神力研究領域的天才,由她提出的「不死鳥計劃」成功率達到了百分之百,高層們成功地通過「不死鳥計劃」置換自身的靈魂,一次又一次突破人類壽命的極限活了下來。
清水琳成功實現了階層跨越,她擁有了龐大的權勢和財富,精神力研究所也正式更名為「清水研究所」。
雖然在日本高層中,「不死鳥計劃」已經是眾所周知的秘密,但是克隆人畢竟是有著自己思想和人格的存在,違法制作克隆人並抹消克隆人本身的靈魂來讓自己活下去,實在是個挑戰社會倫理道德的問題,一旦捅出去被普羅大眾所知,毫無疑問會引發社會動蕩。
因此,「不死鳥計劃」至今仍是絕密的計劃,不為民眾所知,所有參加「不死鳥計劃」的高層,在置換過身體後,都只能用克隆人的名字,在外界,在公眾面前,要以自己的「兒子」、「女兒」、「侄子」等身份活下去,但並不影響之前的地位權勢財富的繼承。
迄今為止,「不死鳥計劃」已經進行到了第五代,換言之,所有參加過「不死鳥計劃」的人,都已經置換過五具克隆人的身體。
清水琳,經過五次置換,也從最初的清水琳,變成過「清水愛」、「清水清夏」、「清水真名」、「清水理緒」。
直到現在,她的第五具克隆人身體,她取名為清水櫻。
所以從第五次置換之後,在公眾面前,她就以「清水櫻」這個名字活了下去。
所有將要進行「不死鳥計劃」的克隆人,從出生開始就被「清水研究所」圈養起來,他們會在這裡受到良好的教育,以保證身心的健康,成為一個完美的容器。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只以為自己是被父母拋棄的孤兒,從小在「清水福利院」長大,而清水琳,就是他們的院長。
克隆人清水櫻是個非常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或許是擁有相同基因的緣故,她天然地親近院長清水琳,暗地裡偷偷揣測清水琳是不是自己的母親——也許她並不是故意不和她相認,而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呢?
也許是漫長的人生中難免有孤獨寂寞的時候,面對親近自己的小姑娘,清水琳也對她釋放了自己的善意,她會教導她,關心她,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所做的那樣。
然後在清水櫻十四歲那年,清水琳按照計劃,啟動了「精神力置換裝置」。
沒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過把清水櫻當做自己女兒的時刻,也沒人知道她在哄誘那個懵懂的小姑娘進行精神力置換時在想什麼,更沒人知道她在殺死清水櫻的靈魂的時候有沒有一瞬間的後悔。
這些都無人關心。
高層們只知道,清水琳成功完成了自己的第五次置換,從今以後,她的名字是清水櫻。
但,或許是漫長的相處中清水琳真的和清水櫻培養了些許感情,以至於親自殺死自己養大的孩子讓她背負著無比沉重的心理壓力,所以第五次置換後,她就辭去了研究所所長的職位不願意再進行「不死鳥計劃」,並求助了心理學領域的專家進行針對治療。
經過漫長的心理治療,她才終於在二十歲那年重返清水研究所。
「……中島前輩,你說的這些我都了解了,但是我有點不明白,先不說清水琳那麼冷酷果決的性格怎麼會因為殺掉清水櫻的靈魂就愧疚到辭去所長職位,需要心理輔導……」新研究員不太了解那段過往,聞言不解道,「但是按照這個發展進行下去,清水琳是怎麼會被革除所長的職位,又是怎麼會被判處死刑的呢?」
「很簡單。」中島敦垂下眼睫,「因為她不是清水琳。」
「不是清水琳?」新研究員一愣,他心裡突然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難道說——」
「沒錯。」中島敦說,「清水琳在清水櫻十四歲那年進行了靈魂置換,但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真正在靈魂置換中活下來的那個人,並不是清水琳的靈魂,而是清水櫻的靈魂。」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她毫無疑問在精神力領域,有著比清水琳更強大的天賦和更冷靜果決的意志。她在靈魂互換中反殺了清水琳的靈魂,並且完美地在清水琳的眾多熟人中偽裝成清水琳的姿態,沒有引起任何懷疑地活了下來。」
「她是『不死鳥計劃』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計劃慘敗的克隆人。」
清水琳不會想到,原本是為了讓自己永生的計劃,竟然會徹底葬送她自己。
而她一直視作容器,從未放在眼裡的克隆人——區區一個克隆人,竟然敢瞞天過海,釜底抽薪,甚至要了她的命。
清水琳早該明白的,擁有和她相同基因的人,即便不如她冷漠殘酷,又怎麼可能是天真柔弱的小姑娘?
新研究員看向光屏上清水櫻的照片。
淡金色的長發,茜空色的眼眸,肌膚如雪,杏眼櫻唇,她那麼清純美貌,那麼天真柔弱,那麼溫柔可欺,也許旁人會輕視她,會看不起她,但絕不會有人對她心生警惕。
因為幾乎沒有人會透過她唇角柔弱的淺笑,看清她古井般毫無波瀾的平靜眼眸。
這實在是極具欺騙性的外表,簡直是絕佳的獵手。
讓人不寒而栗。
第40章
自十四歲接受「不死鳥計劃」, 殺死清水琳並成功隱藏自己真實身份後的多年裡,清水櫻一直以「清水琳」的身份活著。
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精神力轉換裝置中以絕對的劣勢殺掉清水琳,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得知的這一切, 更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此後的幾年裡,她回到了清水研究所, 繼續擔任所長, 從事精神力領域的研究。
按理說, 清水櫻和清水琳有著相同的基因, 她能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瞞天過海移花接木, 本身已經說明了她的天賦遠超清水琳。她是心理學領域和精神力研究領域的天才, 只要她有心隱瞞, 原本一輩子也不會被人發現真相。
但是,就在她二十歲那年, 清水櫻的真實身份暴露在了日本政//府高層面前。
【清水琳死了!】
【萬無一失的「不死鳥計劃」失敗了!】
【她是第一個殺掉了了本體的克隆人!】
這幾條信息對他們造成了巨大的衝擊,「不死鳥計劃」進行了五代, 為了保證計劃的成功, 每一次靈魂轉換後都會有專業人士對身體內的靈魂進行最嚴厲的評估確認, 就是為了保證不會有李代桃僵的事出現。
但是他們忘記了,所有專業人員學習的知識都是清水琳的研究總結, 而偏偏, 清水櫻是比她更天才的天才,她和清水琳共享著同一套基因, 不會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所以瞞過專業人士的眼睛,對她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而他們, 甚至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身處絕對劣勢的靈魂轉換裝置中還能殺掉清水琳的。
「清水櫻」這個名字成了所有參與過「不死鳥計劃」的人心頭的陰翳。
「不死鳥計劃」的創造者被自己所創造出的產物毫不留情地削下了首級,「不死鳥計劃」百分百的成功率宣告破產,所有參加過「不死鳥計劃」的高層都恐懼於自己會是下一個失敗的人選。他們明明已經活了很久很久, 久到能面不改色毫無愧疚地剝奪無辜者的性命,卻無法坦然面對自己可能到來的死亡。
極致的恐懼之下是極致的瘋狂,他們甚至連罪名都來不及想,就下達了逮捕清水櫻的命令。
清水櫻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最初的逮捕令下達後,早已有所准備的她逃過了所有追擊的人,甚至在這過程中重傷了不少追捕她的人,但就在離逃出日本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她被五條悟抓住了。
五條悟是御三家之一五條家的繼承人,擁有著千年難遇的六眼,十八歲他所測出的精神力強度就已經讓整個日本高層為之震撼。
當前人類所發現的精神力強度,大多數人處於四、五級的層次,天賦好的能達到三級,天賦很好的能達到二級,只有極少極少一部分人能達到一級,而五條悟——他是絕無僅有,唯一的特級。
即使是精神力已經達到最頂尖的層次了,清水櫻到底也只有一級,她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距離逃出生天只有一步的關鍵時刻,她被五條悟抓住,押送回了法庭。
為她一人專程開設的法庭。
那些人已經恐懼太久了,她活著的每一天他們都日夜難安,為此甚至不惜專程為她量身定制一條法律,迫不及待地宣判了她的死刑。
清水櫻被關押在監管最嚴的監/獄中,一切似乎都沒有了回轉的余地,就在她等待死亡降臨的時候,轉機突然出現。
五條家派人來請她辦一件事,事成之後,他們承諾可以讓她活下去。
原來就在她入獄後不久,五條家的繼承人五條悟突然遭遇了一場暗殺,受傷極重,昏迷不醒,就連他的精神力也受到了重創。如果不及時進行治療,也許永遠不會醒來,即使醒來,也只會成為一個無法再使用精神力的廢人。
五條悟對五條家的重要性無需多言,而這對清水櫻來說,似乎也是唯一能避免死/刑的辦法。
在答應五條家的邀請前,她說:「那麼多精神力研究領域的專家,為什麼要找一個被判處死/刑的罪人?」
五條家的人回答道:「清水小姐,在你之前我們已經找遍了所有我們認為有能力治療悟大人的所有專業人士,但最後他們全都失敗了。由此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天才有很多,但清水櫻只有一個。」
「你治好悟大人,我們保障你的生命安全。我們會在你治療的過程中全程監控你在悟大人精神領域所做的事,有任何異動都瞞不過專業人士的眼睛,奉勸你最好不要耍任何小心思,否則只會是雙輸的結局。」
五條家的人和高層們達成了怎樣的協議她並不在意,總而言之,清水櫻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五條悟重傷,身體機制為了保護自己已經陷入了沉眠之中,必須要受到特定的刺激才會蘇醒痊愈。清水櫻對他采用的治療方法名為「精神領域治療法」,簡單來說,就是引導他自身構建一個和他認知的世界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的精神領域,進入這個精神領域中的人會失去自己所有現實中的記憶,因此,她會通過自己一開始就編寫好的劇情對目標人物所產生的刺激來進行治療。
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清水櫻把自己的治療過程分為了四個階段,而現在已經進展到了第四個階段的百分之七十。治療的效果也是顯而易見的,研究所人員近期幾次測試結果都表明五條悟的精神力在穩步恢復。
這也意味著清水櫻死期將近。
沒錯,以五條家的實力,的確能保住清水櫻的性命,但是從一開始五條家就根本沒打算履行自己的承諾。無論清水櫻能不能治好五條悟,最終等待她的結局都會是死,他們一直打著卸磨殺驢的主意,清水櫻實在太過聰明太過危險也太過不可控,更何況她身為克隆人,天生立場就和他們不同,她就像是一個□□,如果真的讓她活了下來,他們豈有一天能夠安眠?
更讓所有人坐立難安的是,以清水櫻對人心的掌控,她不可能猜不到他們想要過河拆橋的想法。
但她仍然答應了他們的要求,想好了萬全的方案,盡心盡力地治療五條悟。
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
她不是聖母,更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善良這兩個詞跟她也基本絕緣,更何況五條悟曾經在她就差一步逃出生天的時候將她抓捕了回來,斷絕了她生的希望——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甚至算得上是她的仇人。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也許有的人做事是不需要原因和理由的,但這裡面絕不包括清水櫻。
探明清水櫻這樣做的背後到底有沒有其他目的,她的目的是什麼,成為了高層交給研究所新任所長的任務。
「清水研究所」最初以清水琳的姓命名,所長也一直由她擔任,直到她被殺死,擔任所長的人成了清水櫻。真相暴露後,清水櫻被宣判死/刑,「清水研究所」改名為「天元研究所」,新上任的所長同樣是精神力研究領域的天才,曾是清水琳教導的學生之一,在精神領域頗有建樹。
而今天,就是他向高層們展示自己這麼長時間以來的調查結果的時間。
新任所長走到台前,他看起來相當年輕,眼眸裡的神情卻有著與年齡截然不符的成熟感——毫無疑問,他也是「不死鳥計劃」的參與者之一。
「諸位大人,在一切開始前,請允許我介紹我最新的研究成果——精神模擬態。」新任所長話音剛落,圍繞在他身邊的信息流迅速散稱一個個藍色光點,像是被什麼指引著似的,光點按照規律彙聚,最終竟然變成了一個熟悉的形像——金發雪膚的美貌少女,忽略掉她半透明的身體,簡直就是清水櫻本人。
「這是什麼?」有高層發問道,「這就是你所說的『精神模擬態』?一個百年前的技術都可以做到的全息投影?」
新任所長並沒有在意他話語中的諷刺和挖苦,而是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或多或少地反映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精神模擬態』這項技術的原理,是通過搜集目標人物生活的痕跡——他說過的話、寫過的文章、喜歡做的不喜歡做的事,從小到大的成長軌跡等等,來構建一個三觀、思想、為人處世都和目標人物別無二致的精神模擬態。精神模擬態沒有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它只是目標人物的復制體,有問必答,絕不撒謊,我們可以通過詢問精神模擬態,得知目標人物的真實想法和目的,真正做到讓目標人物在我們面前沒有任何秘密。這比任何心理側寫都要准確。」
「這項技術的正確率可以達到多少?」
另一個高層的提問一針見血。
新任所長顯然對這種刁鑽的提問早有准備,聞言不慌不忙道:「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對超過十萬人次進行了實驗。實驗者們隨機抽取,年齡從五歲至一百二十歲,覆蓋超過兩百種行業,受教育程度不等,並對每個人進行了至少三次測試和調整,最終結果顯示,『精神模擬態』的正確率達到了100%。」
百分之百的正確率,實驗的基數也夠大,足以說明這項技術的成熟程度。
不少高層都略微頷首,多數人被他說服,認可了他主導研發的這項「精神模擬態」技術。
「抱歉,我想再冒昧問一句。」某位高層似笑非笑道,「『精神模擬態』這項技術,是你一人主導研發的嗎?」
「不。」新任所長沉默了片刻,「最初對這項技術提出構想的人,是我的老師,在座的各位應該都聽過她的名字——清水琳。」
「就我所知,清水琳多年來只收過兩個學生,你是其中之一?」
「是。」新任所長說,「可惜老師只是提出了這項技術的初始構想,沒能來得及親自實現。作為她的學生,我繼承並完成了老師的遺志。」
「可是清水琳輸了,她在靈魂轉換裝置中輸給了自己的克隆人。」那位高層收起了笑意,咄咄逼人道,「她已經輸給自己的克隆人了,代價是她的性命。失敗者提出的構想,我們能信嗎?」
言下之意明明白白,近乎算得上羞辱了。
新任所長定定地望了那位高層半晌,最終扯出一個笑:「如果失敗者提出的構想不可信,那麼就不會有『不死鳥計劃』,在座的各位,包括我在內,都該早就化作塵土了,怎麼可能還活著站在這裡呢?」
會議室內一時寂靜得近乎沉悶。
新任所長收斂了自己身上充滿攻擊性的氣勢,重新變得謙卑溫和了起來:「各位不必擔心,清水櫻不過是個克隆人,還是一個生死早已被我們所掌控的克隆人。如果不是她用了卑劣的手段,又怎麼可能贏得了我的老師?現如今,掌握了主動權的人是我們,區區一個克隆人,就算有些小聰明,又能翻得起什麼浪花呢?」
高層們面色稍霽,顯然他的話說到了他們心坎裡,在座的最少都是接受過三次身體置換的人,對他們來說那些克隆人並不是擁有自己思想人格的人,它們不過是用來給他們延長生命的容器——清水櫻再厲害,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個容器,區區一個容器,還想和他們談人權,實在是太好笑了。
「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那我們就開始演示吧。」
話音一落,無數純白光點湧入有著清水櫻外表的「精神模擬態」中,金發雪膚的美貌少女眨了眨茜空色的眼眸,像是木偶被賦予了生命力一般,突然間靈動起來。
新任所長:「你的名字?」
精神模擬態用著和清水櫻別無二致的嗓音回答道:「清水櫻。」
「你的身份?」
「克隆人。」
「清水琳的靈魂是否是在精神轉換裝置中被你所殺害?」
「是。」
「你是早有預謀的主動出擊還是危機之下的被動反擊?」
「主動出擊。」
「為什麼要殺掉清水琳並把自己偽裝成她?」
「清水櫻」沉默了幾秒:「因為我要活下去。」
「即使不擇手段?」
「即使不擇手段。」
「所有克隆人從小就在清水研究所中長大,你們接觸不到研究所的真相,被工作人員豢養,以為自己生活在清水福利院中,所有克隆人直到死在精神轉換裝置中也不會被允許得知真相,你又是如何知道『不死鳥計劃』的?」
精神模擬態沒有回答,它那原本靈動的神態又重新變得機械且麻木:「非常抱歉,這個問題的答案未在收錄中。」
新任所長並不意外,精神模擬態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一項技術,即使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模擬目標,但始終不是本人。模擬的真實程度會以他們收集到的信息和心理側寫為准,有些問題回答不上來也在預料之中。
他神色不變,繼續提問,隨著問題一步步深入,清水櫻的形像在眾多高層眼中逐漸完善——
一個聰明到極點,縝密到極點,也冷靜到極點的人,生存是她的第一要義,為了活下去,她甚至可以不擇手段。
但既然這樣,清水櫻會答應五條家的要求治療五條悟這件事就顯得有些奇怪了,以她的聰敏,不可能察覺不到五條家根本不想履行約定的事實,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答應他們的要求?清水櫻顯然不是會平白無故做慈善的人。
還是說,她所設計的關於五條悟的治療方案背後其實另有圖謀?
可是現在,五條悟的精神領域在她的治療方案的刺激下,恢復程度已經接近百分之九十,她好像只是一個兢兢業業的醫生,他們並沒有看出她還有別的圖謀,就算她有什麼安排,現在不會已經太晚了嗎?
所長問出了這個問題,這一次,精神模擬態沒有再表示這個問題不在回答範圍中。
金發雪膚的美貌少女垂下眼簾,她的神情中有種嫻花映水般的溫柔,只是溫柔中帶著洞悉一切的漠然,她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五條家的人准備過河拆橋。他們想要利用我治療好五條家的繼承人,等事情結束後,再讓我重新回到監/獄等死。五條家並非沒有和高層交涉保住我性命的能力,只是他們並不打算兌現承諾。」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答應他們的要求,同意治療五條悟?」
「因為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她平靜地說。
「最後的機會?」
「五條悟是我能活下來的最後的機會。」
在清水櫻的自述中,雖然她能力出眾,但日本政//府高層中想要她死的聲音,已經壓過了讓她活下來的聲音。現在的情況對於清水櫻而言是絕對的劣勢,除非四方勢力中有某一方勢力想要保下她,否則她的結局只會是死亡。
她身處監/獄,不日就將被執行死刑,所有她能接觸到的勢力中,就只剩下五條家。
或者再直接一點,她能接觸到的,能左右的人選,只剩下五條悟。
而他恰好是五條家唯一的繼承人,擁有著足夠的權力,他的選擇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五條家的人不想履行承諾無所謂,如果最後執意想要護住她的人是五條悟,他們又能如何?
這不是攻略游戲,這是生存之戰,是她的生死困境,她要讓他愛上她,保護她,心甘情願當她的裙下之臣。
這原本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難點之一在於五條悟不是戀愛腦,他骨子裡足夠高傲,很難想像他會愛上什麼人,更何況是讓愛情成為他選擇中的最高優先級?
難點之二在於,此前清水櫻和五條悟並不認識,他們唯一的接觸是他完成任務把即將逃走的清水櫻抓捕回來——這種糟糕的開局,何止是萍水相逢,簡直是冤家路窄,這種情況下要讓他愛上她,無異於痴人說夢。
難點之三在於,她治療五條悟的全過程都在他的精神領域之中,他們會失去原本的記憶,發自內心地認同自己在精神領域中的身份,五條家的人為了防止她做出傷害繼承人的事,會監控整個過程——她要如何在這種情況下瞞過這麼多雙眼睛,順利完成自己的計劃?
她的計劃又到底是什麼?
「清水櫻」沒有直接回答他們的疑惑,而是突然提起了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話題:「除了精神力研究領域,我對心理學方面的研究也有些興趣。在擔任清水研究所所長前期間,除了工作以外,我一直在研究一個新的課題。」
「植入。」
她緩緩地吐出這個詞語。
「植入?」有人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彙,顯然並不明白她提到這個詞的用意。
「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是自身思想在外界的投影。」「清水櫻」平靜地說,「人是社會性動物,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中,自幼接受各種信息的灌輸,加上後天不同的成長經歷,最終形成相似而又不同的三觀。盡管如此,有些觀念卻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比如『手指被針戳會痛』,『維持生命需要水』,『流血過多會死』……這些觀念,就像是本能一樣刻印在我們的腦海裡,根深蒂固。」
「但是,人都是很『固執』的。除了這些能達成共識的觀念,我們如果想要別人接受一個他從來不肯接受的觀念,則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即使費勁口舌去試圖說服對方,也往往難以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我們很難讓對方發自內心地去認同我們的想法。」
「由此可見,即使精神領域中的五條悟會忘記自己原本的身份,但他底層的邏輯思維仍然不會改變。我想讓一個在現實中對我沒有任何感覺的人去接受『他深愛著我』這個觀念,並且保證他蘇醒後仍然深愛著我,也同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去說服他或者攻略他。」「清水櫻」掀起眼簾,淡金色的眼睫仿佛烈日下振翅欲飛的蝶翼,「我要直接對他植入『他深愛著我』這個概念。」
「我們研究過你的治療方案。」一位研究人員說,「你一共編寫了四個周目來對五條悟進行治療,這四個周目的起始背景都一樣。第一周目你作為父母雙亡的孤女自幼被五條家收養,五條悟對你不冷不熱,十四歲那年解除婚約後你被掠走改造成咒靈,最後被五條悟誤殺。第二周目你同樣作為父母雙亡的孤女被夏油家收養,和夏油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後來夏油傑叛逃,你精神出了問題,將五條悟誤認成夏油傑,嫁給他一起生活了十年,最終你恢復記憶,不顧他的挽留,離開他選擇和夏油傑殉情。第三周目你還是被五條家收養,但這一次五條悟對你的態度比一周目好了很多——雖然他沒有一周目和二周目的記憶——他在十四歲那年救了你,沒讓你被改造成咒靈,但付出的代價是成為【傀儡】,最終你得知了真相,萬念俱灰之下死在了他懷裡。」研究人員不解道,「雖然通過這三周目的刺激,他的精神力活躍度已經恢復到了百分之八十左右,但這只是在治療他,我實在不明白,你是怎麼通過上述這些情節,向五條悟植入『他深愛著你』這個概念的?」
「如果你對精神力領域有過更深入的研究,就會發現一個規律。」「清水櫻」說,「精神領域中每一周目產生的影響會成為一個『錨點』,直接作用於下個周目。既然要不著痕跡地向他植入『他深愛著我』這個概念,我就不能簡單直白地在劇情中直接設定他愛著我,我必須讓他在清醒之後也仍然相信,他對我的愛並沒有受到外界的影響,而是他心甘情願發自本心的感情。」
「因此,我設計了這幾個周目的劇情。」
「一周目的五條悟受到現實的影響最深,對我沒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他同意我成為他的未婚妻,也僅僅只是由於心底僅存的一絲憐憫,所以他對我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這種狀態下很難讓骨子裡高傲至極的五條悟愛上性格柔弱到怯弱的我。所以我並不強求他在一周目就愛上我,而是選擇了『被改造成咒靈』這個劇本。」
五條悟過於自負於自己的能力,原本想救清水櫻,最後卻誤殺了她,而被改造成咒靈的清水櫻死前最後的舉動是擁抱他——一周目的結局對他造成的衝擊,足以在冷漠疏離的神子心裡深深刻印下「清水櫻」這個形像。
所以,清水櫻在一周目給他植入的情緒「錨點」是——顛覆性的衝擊、親手殺死她的愧疚、無力拯救的遺憾、以及「清水櫻深愛著我」這個念頭的確信無疑。
有了一周目的情緒錨點作為鋪墊,二周目的五條悟潛意識裡會確信她喜歡他,所以在得知清水櫻真正喜歡的人是夏油傑後,才會對他造成足夠的挫敗感,以及想要得到她的深層欲望。通過數十年的相處,讓原本就對她有好感的五條悟愛上她,再在最後毫不留情地離開他,選擇另一個男人,讓他體會無論如何也留不下她的痛楚和無力。
二周目對他植入的錨點是——求而不得。
有了一周目和二周目的錨點作為鋪墊,三周目的五條悟會愛上她已經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了。但是五條悟在精神領域中會愛上她,不代表他醒來後還會相信自己愛她是出於自己的本心。為了不讓他懷疑自己對她的愛是否是□□控的,清水櫻在第三周目設計了【傀儡戲】這個劇情。
三周目的五條悟會以為自己愛上她是因為傀儡契的緣故,他會以為他對她的愛並非發自本心,直到她死去,傀儡契解除,他才會恍然即使沒有傀儡契,他也仍然愛著她。
三周目植入的錨點是——他愛她就只是因為他愛她,即使沒有外力的作用,即使沒有別人的控制,他也仍然愛她。
三個周目的流程全部走完,「我深愛著櫻」的想法,會像本能一樣深深刻印在五條悟的靈魂中,和他堅信的其他觀念一樣直到死都無法改變。
無論此前在現實中的他是厭惡她、輕視她還是無視她,都無所謂,接下來的他會愛上她,保護她,心甘情願當她的裙下之臣。
清水櫻不僅會活下來,甚至還會活得很好。
她會是五條家未來的家主夫人。
聽完「清水櫻」的發言,會議室陷入死一樣的寂靜中。
金發雪膚的美貌少女溫柔嫻靜地端坐在前方,她那麼美麗那麼柔弱那麼楚楚動人,又沒有強壯的體魄,在現實中簡直不堪一擊。
可她越是美麗柔弱,越是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她在精神領域的研究,的確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既然這次她可以輕松地給人植入「他深愛著她」的念頭,誰能說以後她不會不著痕跡地向他們植入她自己的思想呢?
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還能確定自己腦海中的想法,真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被誰所刻意植入的嗎?
「你只說了前面三周目,那麼你第四周目的打算是什麼?」
「經過前面三周目的鋪墊,『我深愛著清水櫻』已經成為了五條悟深信不疑的事實。第四周目一結束,我們就會從精神領域中醒來。日本政//府高層有很大概率會第一時間把我重新關押回去,甚至執行死刑,為了保證五條悟會在第一時間救下我,第四周目我給他准備的結局是——得而復失。」
「你在精神領域中也會失去記憶,你如何保證自己會按照自己的計劃行動?」
「沒有人會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我很清楚失去記憶的自己在面對這一切時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更何況在進入精神領域前,我就已經給自己下了足夠的心理暗示——換句話說,我催眠我自己。只要一切都按照我所計劃的劇情發展,『我愛五條悟』會成為一個定論,有了足夠的心理暗示,我會下意識地忽略其中怪異的部分,只沉迷於對他的愛情中,直到達成目的。」
「在精神領域中所經歷的一切,除了會對目標人物造成影響,最終也必定對你自身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你沒有考慮過其中後果嗎?」
「清水櫻」突然笑了,在場的人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樣的笑容,不是精神領域中的柔軟懵懂,也不是她一貫的冷靜無波。
她說:「世間的所有事,對我來說只有必須做和不必做,其余的一切考量都是干擾項。只要能達成目的,過程如何,並不重要。」
話音一落,由信息流組成的「精神模擬態」重新四散成白色的光點,金發雪膚的美貌「少女」最終像是幻覺一樣,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一片靜默。
如果不是「精神模擬態」這項技術,可能直到清水櫻達成自己的目標,他們也仍然看不透她背後的計劃。
而她的計劃已經進展到第四周目,一切都快來不及了。
「不能讓清水櫻活著離開精神領域!不能給她任何翻盤的機會!」高層語氣堅決地向新任所長下達命令,「必須讓她死在裡面!」
「這是當然。」新任所長彎了彎眼眸,微笑道,「就在不久之前,我們研究發現了一個新規律。在精神領域中的每一次死亡,都會對精神力造成傷害,一個人在精神領域中最多能承受三次死亡,如果不幸遭遇第四次死亡,精神力會耗盡,意識將徹底消亡。這也是檢測中為什麼她的精神力強度越來越弱的原因。」
「在前三個周目中,清水櫻已經死了三次。」
「第四周目的死亡,會是她最後的結局。」
「上一任監督員夏油君在精神領域中受到了重創,已經脫離精神領域回到現實。」新任所長說,「接下來會有人接替他的工作,以夏油君的身份親自進入精神領域中,確認清水櫻最後的結局。」
「區區一個克隆人,不該是你的對手。所長,不要給她留下任何機會,也別讓我們失望。」
「是。」
散場後,空蕩蕩的會議室裡只剩下新任所長一個人。
他凝視著屏幕中的美麗柔弱的少女,臉上沒有任何笑意。
身為清水琳唯二的學生之一,他畢生所求不過是超越老師。
但清水櫻殺了她的靈魂,一個卑賤的、低微的、不知好歹的克隆人,竟然敢殺掉自己的本體,甚至瞞天過海李代桃僵——他要如何去超越一個死人?清水櫻讓他的畢生所求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而她和他相處的整整六年中,他竟然並沒有發現她的真實身份,還真的將她當做自己的老師一般尊敬。
每次一想到這裡,恥辱就像烈火一般灼燒著他的內心。
索性,清水櫻終究還是敗在了他手裡,不管她謀劃得再深,她終究還是敗在了由他研發的「精神模擬態」這項技術之上。
她的計劃不會得逞,而他會進入精神領域中,親自送她最後一程。
勝負已定。
可是,他心裡明明是這樣想的,潛意識裡卻又隱隱有些不安。
他在投影出的精神領域中,看見了太宰治的身影。
他以前從未見過太宰治,卻時常聽人提起過他,據說琳老師尤為偏愛這個學生,然而他最終卻並沒有跟隨她學習多長時間。
兩年前太宰治就已經自殺身亡,按理說,他早該身死魂消了。
他怎麼會出現在精神領域之中?
第41章
【精神領域】
這幾日對清水櫻而言, 就像是活在夢境中一樣。
意識到自己竟然喜歡上了一直以來對自己多有照顧的五條老師,她一度惶恐且內疚,為自己這種不該有的想法而備受折磨。清水櫻原本以為最好的結局是隱瞞好自己的這份心思, 逐漸和五條老師疏遠,直到她能把彼此的位置重新放回到老師和學生的關系上, 可是她沒想到這段本該無疾而終的暗戀, 竟然真的得到了五條老師的回應。
他說他喜歡她。
他說他從來沒有把她當成自己的學生。
出乎意料的轉折和未曾設想過的展開, 讓清水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情緒中, 她本應為此感到驚喜, 可是一切都太順利了, 順利得出奇, 反而讓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可是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她被五條老師的告白和親吻弄得迷迷糊糊的, 懵懂間點頭同意了和他在一起。
抬頭的瞬間,她看見了他蒼藍色的眼眸, 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似的, 陌生而熟悉的情愫洶湧而來, 對他的愛意淹沒了她,讓她又一次地, 沉溺在了他蒼藍色的眼眸之中。
她是愛他的嗎?
不該有疑問的, 她當然,是愛他的啊。
……
清水櫻最近的煩惱, 從「我喜歡上老師了怎麼辦」變成了「老師太愛我了怎麼辦」。
五條老師,好像過於喜歡她了。
總是像只大貓咪似的粘著她對她撒嬌, 求親親求抱抱,總是在她耳邊低聲說著他喜歡她,一遍又一遍, 不厭其煩。
他能及時發現她的所有困難和需求,第一時間幫她解決。
她每次外出執行任務,他表面懶懶散散地守著她,實際卻像看護珍愛寶藏的惡龍一樣,不給咒靈任何傷害到她的機會。
和他給與其他學生充足成長空間的放養姿態完全不同。
他對她顯然不是培養學生的態度,清水櫻模模糊糊地覺得,五條老師好像非常怕她死掉。
可是,她當然是不會莫名其妙死掉的呀,她覺得他這種沒來由的擔心簡直不合理。
可是五條悟似乎並不這樣認為。
【五條老師……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她呢?】
【明明他們才剛認識不久,他比她大十歲,擁有比她豐富得多的閱歷,一定見過許多風情萬種的小姐姐的風采吧?怎麼會被像她這樣平平無奇連記憶都沒有的女孩子吸引呢?】
這個疑問沒有持續多久。
就在不久之後,清水櫻偶然間看到了一張畢業照。
准確地說,是五條悟那屆的畢業照。
清水櫻在看見畢業照的瞬間就愣住了,照片裡一共五個人,除去五條悟、校長夜蛾正道、校醫家入硝子,和一個扎著丸子頭的秀氣少年,就只剩下一個金發雪膚的少女。
那個少女長著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清水櫻每天在鏡子裡都能看見這張臉。
五條悟的臉和十年後沒什麼變化,只是十年前的他明顯帶著年輕人獨有的張揚氣場,戴著墨鏡的少年懶洋洋地笑著把手搭在少女肩上,對著鏡頭比了個耶,半摟半抱的親昵姿態,讓靠在他懷裡的少女神情間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羞赧。
清水櫻愣住了。
她……怎麼會出現在五條老師十年前的畢業合照裡?
清水櫻沒法說服自己照片裡的那個人不是她本人,因為照片中的少女的長相甚至不能說是和她相似,而是一模一樣。
就連氣質都如出一轍。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啊。
十年前她才多大?如果照片裡的那個人真的是她,她怎麼可能十年間完全停止生長?
還有五條老師的態度……她的失憶……奇怪的入學通知……
過多的信息和疑問霎時間湧入腦海,清水櫻茫然地走在東京街頭,她突然頭痛了起來,在短短幾秒內頭痛就劇烈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清水櫻蹲下身,難受到了極點,眼前的建築物和人群在她眼裡完全扭曲變形,像是來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迄今為止她所攝取的一切信息,都像瑩白色的光點一樣出現在腦海中,最終彙聚成了一條清晰又模糊的線,她距離真實好像只差一點,但卻又無論如何都抵達不了。
「櫻。」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叫出了她的名字。
清水櫻抬起頭。
出現在她面前的青年有著一雙鳶色的眼眸,他逆著光,整個人的輪廓在強光下顯得不太清晰,有種隨時會消失的脆弱感。
他沙色風衣的衣角在風中翩然起舞。
「原本來的人不該是我。」他微笑著凝視她,「但是到了現在,你也該想起來了。」
就像開啟了事先設置好的觸發點一樣。
那條原本並不真切的線,終於在她腦海中清晰了起來。
第42章
一切應該從哪裡說起呢?
在清水櫻的記憶中, 她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她是孤兒,從記事開始, 她就一直生活在清水福利院。
雖然是在福利院中長大,但清水福利院對他們很好, 福利院裡的職工就像長輩一樣溫柔地照顧著福利院中的孩子們, 一起生活一起長大的孩子們雖然並沒有血緣關系, 但彼此間就像兄弟姐妹般親密無間。
雖然他們不被允許離開福利院, 但福利院中的條件很好, 能滿足他們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 所以即使不能離開, 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和其他孩子相比,清水櫻對福利院的歸屬感更強, 因為福利院院長清水琳長著一張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清水琳是個溫柔優雅又帶著點疏離感的女性,福利院中的孩子有的喜歡她, 有的有些怕她, 但他們都很尊敬她。因為那張和清水琳非常相似的面容, 清水櫻也暗暗揣測過自己和清水琳是否有血緣關系。
可是,如果她是自己的親人, 為什麼她會把自己放在福利院, 並且否認她的猜測?
但如果她不是她的親人,她們那張過分相似的臉和完全相同的姓氏又該作何解釋呢?
清水櫻有試過鼓起勇氣詢問清水琳, 美麗優雅的女人微笑著看著她,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只是摸摸她的頭,告訴她:「等以後你就知道了。」
她的笑容那麼溫柔,可是手指卻是冰涼的, 落在清水櫻的臉上,讓她感到一絲不安的顫栗。
清水櫻很小就發現了自己的天賦。
她對旁人情緒的變化感知非常敏銳,總是能通過觀察別人轉瞬即逝的微表情,猜到對方內心真實的想法和感受。她還非常擅長影響旁人的情緒和想法,總是能不著痕跡地讓他們按照她的想法來做事,這種無師自通的天賦,讓她自小在福利院中如魚得水,只要她想,沒有人能不喜歡她。
孤兒院中的孩子們長大到一定的年齡,就會離開孤兒院,有的被領養,有的則是成年了自己選擇出去自力更生,離開孤兒院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偶爾會回來看望他們。
清水櫻很不喜歡和重新回到孤兒院的哥哥姐姐們接觸,因為每次看見重新回來看望他們的哥哥姐姐們熟悉的面容,她心裡總是無法抑制地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
【他們……不是以前的那個人。】
明明是一樣的面容,一樣的聲音,一樣的神態。
可是她就是覺得,他們身上有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割裂感。
就像是……同樣的身體裡,裝進了不同的靈魂。
清水櫻一向很相信她的直覺,她出於天賦的判斷以往從未出錯過,但這一次,她卻遲疑了。
畢竟……哥哥姐姐們怎麼可能離開孤兒院,就換了個靈魂呢?
在身體裡換一個靈魂這種事,沒人能做到的吧。
或許是她多心了。
清水櫻沒有把自己的這種感受告訴任何人,盡管年紀還小,她也知道這種想法堪稱天方夜譚,要麼不被大人當成一回事,要麼就是引起他們的厭惡和恐懼。
但這份疑慮和困惑,卻像種子一樣悄悄埋入了她的心中。
清水櫻在孤兒院裡關系最好的朋友是和她同齡的天內理子,相比清水櫻的溫柔內斂,天內理子更加活潑外向,也更天真單純,她常常喜歡拉著清水櫻去做一些刺激的冒險的事,比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溜出孤兒院去玩,雖然每次都會被孤兒院中的工作人員逮回來批評教育一通,但她仍然樂此不疲。
清水福利院占地面積,孩子們在其中的日常生活幾乎都能被滿足,靠近邊緣的地帶,有一棟廢棄的大樓,福利院裡的大人從來不許孩子們靠近這所大樓。這所大樓就像福利院中的「禁地」一樣,充滿了神秘色彩。
十三歲那年的某一天,天內理子突然神神秘秘地對清水櫻說:「櫻醬,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什麼秘密?」
「你知道那棟廢棄大樓吧?大人都說那裡已經荒廢很多年了,沒人居住,所以不許我們靠近。但是我不久前偶然發現,清水院長和院裡的部分大人每天晚上都會進入那棟大樓,等到第二天天亮才出來。你說他們瞞著我們偷偷進去干什麼呢?」
清水櫻想了想:「唔……可能是大人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天內理子突然說:「櫻,我們明天晚上偷溜進去看看吧!」
清水櫻驚訝且遲疑:「可是……清水院長說過,我們不可以靠近那棟大樓,而且每晚都有阿姨們守著宿舍,我們怎麼進得去呢?」
天內理子早有准備:「我這幾天都觀察好了,院長他們晚上會離開福利院進入大樓內,宿舍阿姨們三點過後就不會再巡視福利院了,所以只要等時間過了三點,我們完全可以偷偷溜進去的!」
見清水櫻仍然遲疑,天內理子搖著她的手撒嬌道:「陪我一起去嘛!難道櫻醬你就不好奇清水院長他們每天去那棟大樓裡做什麼了嗎?而且我們都已經十三歲了,再過一年就要離開福利院了,沒什麼時間了呀!」
「好吧……」清水櫻實在拗不過她,就像往常一樣同意了她的要求。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或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不小心著涼了,第二天起來,清水櫻就發現自己感染了風寒,雖然及時吃了藥,但是到傍晚她的症狀已經嚴重到開始發燒,昏昏沉沉,全身無力,連多走幾步都困難,顯然不可能再陪天內理子去廢棄大樓探險。
「理子,要不我們下次找機會再去吧?」
「是哦,櫻醬現在的身體狀況好像的確沒辦法陪我一起去,可是我已經准備好久了……」天內理子為難地想了想,把左手腕上的手鏈取下來給清水櫻戴上。
「這是……?」
「這條手鏈和我脖子上的項鏈是一對可以及時傳送影像的錄像裝置!」天內理子說,「我想了想,把櫻醬一個人丟在宿舍我自己去冒險好像有點過分,但是要我放棄這個機會我又實在舍不得,所以把這個裝置送給你,我在探險的時候看見了什麼,錄像裝置就能記錄下來傳送給櫻醬,這樣就算櫻醬沒有和我一起去,還是能和我一起分享這次探險經歷啦。」
當天晚上,清水櫻病情來勢洶洶,她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連道別都沒來得及,只能感受到天內理子似乎摸了摸她的額頭,小聲在她耳邊說:「櫻醬,那我就先去啦。」
她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足足花了兩天時間才控制住病情,等到退燒醒來,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三天前去探險的天內理子並沒有回來。
「理子呢?理子去哪裡了?」
清水櫻有些不安地詢問福利院的阿姨。
「理子三天前被一對無法生育的夫婦看中,他們領養了她,她現在已經離開福利院了哦。」
阿姨溫柔地說。
【騙人。】
清水櫻想。
如果理子真的被人領養要離開福利院,也一定會等到她醒來和她告別後再離開。
更何況三天前,理子明明是瞞著大人偷偷溜去了廢棄大樓。
這件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大人們似乎都以為她不知道理子真正的去向,所以才會這樣理直氣壯地欺騙她。
他們為什麼要撒謊理子被人領養了?
出於某種對於危險的直覺,清水櫻沒有直接問出自己的疑惑。
她表面溫順地接受了他們的解釋,沒有再對天內理子的去向提出異議,回去的路上,她突然覺得有點冷,清水櫻下意識地環抱住自己,不小心摸到左手腕上的手鏈時,她才想起理子臨走前把可以即時傳送儲存的影響裝置留給她了。
【「我在探險的時候看見了什麼,錄像裝置就能記錄下來傳送給櫻醬。」】
天內理子的話又一次回蕩在她耳邊。
清水櫻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天內理子到底在廢棄大樓裡看見了什麼?
當天夜裡,清水櫻小心翼翼地避開福利院裡的監控,找了個不會被人發現的角落,打開了錄像裝置。
畫面清晰起來之前,清水櫻聽到了對面傳來的急促的呼吸聲,天內理子似乎正在拼命奔跑著,以至於整個鏡頭都在劇烈晃動。但即使是這樣模糊的畫面,也足以讓清水櫻看清楚,天內理子所處的廢棄大樓內部並不如它的外表看起來那樣破敗,它內部視野開闊,以白為底色,陳列著許許多多清水櫻並不認識的巨大裝置,很像科幻電影裡才會看見的場景。
一聲巨響,天內理子好像在慌不擇路的時候撞上了什麼,掛在她脖子上的微型攝影機啪嗒一聲摔落在地,她似乎也無暇顧及,繼續向前跑,她的身影出現在攝影機畫面中,不久後,畫面裡同時出現了追她的人的身影。
清水櫻認識那些人,那是福利院平日裡照顧他們的職工,總是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樣溫柔可親。
但現在,他們卻像是追捕獵物一樣追逐著天內理子的身影,可說是在追她,那幾人的腳步卻並不急迫,像是已經知道獵物無處可逃,所以並不著急。
其中一人抱怨道:「不是說抓住它以後已經注射了麻醉劑嗎?怎麼還會讓人轉換裝置裡跑掉?」
「畢竟它才十三歲,距離最低標准年齡還差一歲,醫療部的人擔心注射麻醉劑過多會對這具身體造成副作用,所以用量比平時還要少一些……」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了,快點把它帶回去吧,不要耽誤了靈魂置換,天內大人還等著使用它這具身體呢。」
他們對理子使用的代詞是……「它」?
清水櫻還沒他們的對話裡巨大的信息量中回過神來,鏡頭裡的場面突然發生了變化——追逐著她的人縮小了包圍圈,被圍困在中央無處可逃的天內理子驚慌失措,在看清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後,她淚盈於睫,眼裡閃過一絲狠決,她拿過逃跑時從警/衛那裡順來的□□,直接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原本還氣定神閑的工作人員臉色驟變:「這是你從哪裡拿到的?該死!放下它!不要開槍!」
「不要刺激它!這具身體不能損毀,天內大人還等著使用!」
一片慌亂中,身穿白大褂的漂亮女人走進人群中,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最前方,身邊的人也最然而然地給她讓出了一條道路,清水琳那雙美麗的眼眸安靜地注視著天內理子,就像母親注視著自己不聽話的孩子般無奈又溫柔,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理子,這可不是玩具,槍對你來說太危險了,快放下它。」
天內理子不為所動,她凄然一笑:「你不要再用這副溫柔的假面來騙我,你們在做什麼我全部都已經知道了!」
清水琳溫和道:「我們不過是想給你做個小手術,這並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理子,是你誤會了。」
天內理子凄楚道:「小手術?不會對我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當然不會對我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因為你們想殺死的是我的靈魂,好讓別人占據我的身體!所謂的『小手術』做完之後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對不對?」
清水琳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她注視著天內理子,原本溫柔的神情漸漸散去,她的耐心好像已經全部耗盡了,看待天內理子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塊不值得雕琢的朽木,她淡淡地說:「理子,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有的人活著更有價值,而有的人死了,才有價值。」
「價……值?」天內理子喃喃著這個詞,「每個人的生命都不是平等的,我們的誕生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死亡?我是容器,櫻也是容器,福利院裡的所有孩子都是你們延續生命的容器?」
清水琳娓娓道:「既然一切已經無法改變,為什麼你不能學著坦然接受呢?你的靈魂會死在這裡,但是你的身體並沒有消亡,你還是存活在這個世界,只是新生的你,是更有價值的你,這樣難道不好嗎?如果你現在就開槍自殺,你的靈魂和肉/體都會湮滅,既然結局一樣都是死,何必讓自己退場得這麼不體面呢?聽話,把槍放下。」
她的聲音就像她的話語一樣極具引誘力,但很可惜,天內理子一向都不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結局一樣都是死……?」天內理子重復了一遍清水琳的話,她搖了搖頭,嗚咽著哭喊道,「不一樣的……這是不一樣的!同樣是死,至少選擇自/殺的我至死都是我自己!我就是我!你們休想讓我當誰的容器!我死也不當你們的容器!!!」
話音一落,她連半秒的遲疑都沒有,用力扣下了扳機!
血像花一樣綻開,染紅了大半個牆面,女孩如折頸的天鵝般滑落在地,結束了她短暫的,僅僅十三年的生命。
一片寂靜。
清水琳平靜地注視著倒在血泊中的女孩,漠然地吩咐下屬:「距離開槍不久,生命跡像應該還沒完全消失,去試試看還能不能用,不能的話就把它處理了,記得做好後續的收尾工作,不要引起其他克隆人的懷疑。」
「是。」
清水琳的身影消失在鏡頭內,或許是攝像裝置太小,掉落的位置太隱蔽,沒有注意到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在悄然間落入了另一個人的視野裡。
清水櫻死死盯著屏幕,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眼眶明明是酸澀的,眼淚卻好像已經干涸了,一滴也流不出。
【是玩笑嗎?】
【是玩笑吧。】
【理子怎麼會死呢?】
【理子怎麼會……死呢?】
這一切就像是一場過於荒謬的電影,觀眾還沒來得及看明白前因後果,演員就已經謝幕了。
即使身處盛夏,清水櫻仍然感到全身冰涼。
她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翻閱了之前傳送儲存的影像,以清水櫻的理解能力,理清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並不是難事。
她們所在的清水福利院並不是真正的福利院,而是「清水研究所」。
她們從小被豢養在福利院中,無憂無慮天真單純地活著,並不知道那所廢棄大樓才是研究所真正的入口。
天內理子冒然闖入其中,自然不可能瞞過研究所內的工作人員。她已經知道了真相,他們不可能再放她回到福利院,所以清水琳打算提早對她進行靈魂置換,卻沒想到引起了她激烈的反抗,天內理子寧願毀滅自己也不願意把身體留給他們當延續生命的容器。
「不死鳥計劃」、「精神力轉換裝置」、「克隆人」……這些概念爭先恐後地湧入清水櫻的腦海,現實終於撕碎了它甜蜜的表像,向她展露了最為猙獰的真相。
那些原本直到她死,也不會知道的真相。
她和清水琳何止是擁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她根本就是清水琳的克隆體。
難怪她們會有著如此相似的容貌。
難怪清水琳對她的態度總是親昵中透著古怪。
她們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而是你死我活的仇敵。
清水櫻甚至來不及為天內理子的死感到悲傷,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沉浸在悲痛中了,按照以往的慣例,清水琳會在克隆人年滿十四歲那年啟動轉換裝置,她認為十四歲的克隆人可塑性強,身體精力充沛,是進行靈魂替換的最佳年齡。
而距離清水櫻年滿十四歲只有一年不到,在此期間,「不死鳥計劃」隨時可能啟動。
死期將至。
極端的生存壓力帶給她的是極端的冷靜,清水櫻很清楚,和擁有充足經驗的清水琳相比,自己想要在精神轉換裝置中殺掉對方簡直是天方夜譚,而以清水琳的冷漠殘酷,她絕無可能對她手下留情。
不到一年的時間,她想在精神力轉換裝置中殺掉清水琳,根本是毫無勝算。
——不。
或許並不是毫無勝算。
第43章
一年後。
「轉換成功!」
「恭喜所長獲得新身體!」
「這次的轉換還是像以前一樣順利呢!」
金發雪膚的美貌少女從轉換裝置中脫離, 耳邊是研究人員爭先恐後的祝賀聲,她緩緩睜開了眼。
「琳,感覺怎麼樣?這次轉換你花的時間比以前多了五分鐘, 是中途出了什麼問題嗎?」
清水櫻看著對方關切的面容,她知道他是清水琳的下屬之一, 一向仰慕清水琳——她在這一年期間, 已經完全調查清楚了清水琳的人際關系。
而模仿一個自己了解到極點的人, 對清水櫻來說, 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清水櫻垂下眼睫, 用清水琳常用的口吻淡淡地說:「還好, 沒出什麼問題。只是和那個孩子相處的時間太久, 最後下手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
屬下沒有懷疑她的說法。
精神力轉換裝置中發生的一切,都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會知道, 旁人不會知道也無法參與。
為了確保最後活下來的靈魂是本體不是克隆人,每次靈魂轉換結束後, 都設置了一次檢驗測試。
清水琳是精神力領域的天才, 所有題目都經她親手設計, 而清水櫻又太了解清水琳,她們甚至擁有著同一套遺傳基因, 因此每個題目背後陷阱和深意在清水櫻眼裡都堪稱是一目了然。
她順利地通過了檢驗測試, 穿上清水琳常穿的白大褂,沒有引起任何懷疑地穿梭過研究所, 來到建築外的草坪上。
這一路上,她回想著不久前在精神力轉換裝置中經歷的一切。
勝負已分, 精神力消散前,清水琳似乎終於從自己落敗的事實中回過神來,她望著清水櫻, 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克隆人似的:「……為什麼?」
清水櫻知道她在問什麼。
身處絕對劣勢的克隆人,為什麼能勝過經驗豐富的本體——這是清水琳想不明白的事。
但清水櫻覺得答案其實很簡單。
「不死鳥計劃」能以百分之百的成功率進行到現在,不僅僅是因為所有本體的精神力都絕對地強過克隆人,而是本體占據了信息差的優勢。所有進入精神轉換裝置中的克隆人靈魂甚至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就已經死在了本體靈魂的手中。克隆人在明,本體在暗,讓人一敗塗地的永遠都是暗箭。
而現在,局勢調轉,在明的是清水琳,在暗的是她。
她是清水琳的克隆人,她們有著相同的基因和天賦,相似的教育環境和生長環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甚至是同一個人,沒有人會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也沒有人會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弱點。
而她們之間最大也是最致命的不同之處,在於清水琳對她的輕視。
沒有本體會看得起自己的克隆人,在他們看來即使對方擁有著獨立的靈魂和人格,也只不過是一只容器,早晚要為自己奉獻一切,甚至是他們的生命。
在這些人眼中,克隆人從來都不是「人」。
一個物品,怎麼敢反抗自己的主人呢?
其他「不死鳥計劃」的參與者尚且倨傲至此,更何況是親自提出並實行「不死鳥計劃」的清水琳?
她本就是天才,在精神力領域從未遇到過挫折,她從小培養清水櫻成長為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知道櫻雖然聰明但絕不夠狠心,她自詡自己已然掌握了清水櫻,所以理所當然地像輕視前四個克隆人一樣地輕視著她,卻忘了和她擁有著相同基因的女孩即使不如她冷漠殘酷,又怎麼可能天真爛漫?
生死決戰中最忌諱的是對敵人的輕視,而她對清水櫻何止是輕視?
她幾乎從未把她放在眼裡。
所以最終慘敗在她手上,也沒什麼可怨恨的。
清水櫻靜靜地想。
可是,清水琳輸了,並不意味著清水櫻就贏了。
因為,還有那麼多、那麼多像清水琳那樣堂而皇之抹殺別人生命的人。
想到這點,清水櫻有些出神。
她站在研究所外的草坪上,這裡晴空萬裡,綠草如茵,盛夏熾熱的陽光透過繁茂的綠葉灑下來,她的影子在樹影裡碎了一地。清水櫻仰起頭,她伸手擋住視線上方,燦爛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卻讓她幾乎有種被灼傷的錯覺。
從研究所內部走來的這一路上,她遇到的所有研究人員都會停下來向她打招呼。
他們在問候研究所所長清水琳。
【真是太荒謬了。】
清水櫻想。
明明她用著的是自己的身體,明明身體內裝著的是她自己的靈魂,明明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可是從今往後,她在所有人眼中都必須以「清水琳」的身份活下去。
太……荒謬了。
為什麼她必須以「清水琳」的身份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她不能當她自己?
為什麼做了那麼多錯事、殺了那麼多人的清水琳能坦蕩地活在藍天之下,清水櫻一旦暴露,就只能在陽光下化為灰燼?
踐踏法律的人到底是誰啊?
枉顧人權的人到底是誰啊?
見不得光的人到底是誰啊?
明明所有人都清楚都明白的吧?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罪魁禍首能活得這麼坦蕩,受害者想要活下去,卻只能躲躲藏藏?
清水櫻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她理解不了。
她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理解。
「所長。」身後傳來下屬恭敬的聲音,「今天下午還有兩位大人的『精神置換手術』要進行,您看什麼時候安排比較好呢?」
「……兩位大人?」
下屬報了兩個名字,清水櫻默默地聽著,她不認識下屬所說的那兩位大人,但是她很熟悉那兩個姓氏,那是福利院裡和她同齡的孩子的姓氏。
他們就要死了。
但他們對此還一無所知。
他們的人生還不算開始,就已經要被迫結束了,而她對此毫無辦法,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清水櫻可以預見的是,從今往後她在研究所裡用著清水琳的身份活下去的每一天,她都不得不一直面臨眼睜睜看著同伴們死去卻連哭泣都不能的絕境。
也許她還會成為親手簽字、親自下命令、甚至親自操控裝置奪取他們性命的那個人。
她閉了閉眼,無法再在研究所外的草地上待下去。
這裡的陽光也過於刺眼了。
*
不久後,清水櫻不顧下屬和政//府高層的挽留,辭去所長的職位離開了清水研究所。她的舉動在研究所和政//府高層內引起一片嘩然,眾說紛紜,有人說清水琳是厭倦了一塵不變的生活才會放棄財富和權勢離開研究所,也有人說清水琳是因為殺了自己從小養大的克隆人清水櫻所以出現了心理上的問題。
沒有人懷疑過這具身體裡的靈魂不是清水琳。
就像從來沒有人會認為清水櫻能對清水琳造成什麼威脅。
自從「不死鳥計劃」提出以來,已經過去了許多年,技術和流程都已經非常成熟,即使離開了清水琳,其他的研究人員照樣可以獨立進行試驗。因此,高層們雖然遺憾於她的離職,卻沒有勉強她留下,只是表示所長的位置永遠是屬於她的,想回來隨時都可以。
【建立在利益上的情誼還真是牢固。】
清水櫻想。
研究所每天都有很多實驗要做,時間緊迫,穿梭在其中的人都行色匆匆,他們對於自己要去什麼地方要做什麼事似乎有著非常明確的目標,絕不遲疑或停留。
清水櫻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馬上就要離開研究所了,但即使站在人山人海中,她也擺脫不了那種如影隨形的孤獨。
那些占據別人身體抹殺別人性命活下去的人不是她的同類,沉溺於日常生活中無知無覺的人不是她的同類,而和她相同出身同為克隆人的伙伴們也不會把她視作同類。
沒有人能真正地理解她、接納她,她是飄蕩在人群中無人察覺的孤魂野鬼,是這世上唯一的異類。
天下之大,可是突然之間,她卻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往哪裡走。
接下來的路,她該怎麼走。
離開之前,清水櫻最後回研究所做了一次交接工作,出乎意料的,她在那裡看到了一個本來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身穿jk制服的少女戴著白色頭巾,扎著麻花辮,她雙手抄在口袋裡,很是愉快地哼著歌和研究人員們交談。
清水櫻怔怔地望著她,不可置信,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飛出來了,幾乎有種落淚的衝動:「理——」
可是,在她的話說出口前,和天內理子有著相同外貌的少女就已經看見她了,對方眼睛亮了一下,衝她揮了揮手,一陣小跑到了她面前:「琳!好久不見!」
清水櫻還沒完全叫出口的稱呼,卡在了喉嚨處。
她望著「天內理子」,對方完全沒有察覺到她那一瞬間的異樣,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好久不見啊琳!可能是天內理子之前自殺腦死亡的緣故,轉換裝置裡我完全沒費力氣就占據了這具身體……不過這次換了身體後我覺得適應期比以前長了很多,一直在調整,也沒來得及在你離開前看望你一下……琳,我聽說你從研究所辭職了?為什麼啊?沒出什麼事吧?」
對方滿目擔憂地看著她,她在等候著清水琳的回答。
清水櫻原本激動跳躍的心,重新歸於一片死寂。
真正的理子,已經死在了開槍的那一刻,可即使她用死亡來強調自己的人格和尊嚴,仍然逃不過被當成容器的命運。
而現在,殺死了理子的罪魁禍首鳩占鵲巢,心安理得地住在她的身體裡,還把她當作清水琳,關切地詢問她好不好。
這個世界真奇怪,所有人都在強調人人平等,但是人命好像並不平等。
做錯事的人不必付出代價,無辜枉死的靈魂卻連伸冤的機會都不會有。
「天內理子」似乎是誤會了她的沉默,看了看自己身上的jk制服,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腦袋:「以前一直都忙忙碌碌的,也沒怎麼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所以這次我打算好好放松自己,去體驗一下女子高中生的生活……你可不要笑話我呀。」
她的聲音和理子如出一轍,還是那麼清脆甜美,但在清水櫻聽來,卻像是指甲劃過玻璃時摩擦出來的尖銳聲響,聲音大到幾乎要蓋過其他的所有聲音,讓她有種幾欲嘔吐的眩暈感。
她沉默得好像有點太久了。
「……琳?你沒事吧?」
清水櫻注視著「天內理子」,又好像是透過了她在看什麼別的人,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用和清水琳別無二致的口吻說:「……不用擔心,我沒事。」
「那就好。」「天內理子」親密地挽住她的手,「剛好我們都要離開研究所,就一起吧!你知道該往哪裡走嗎?」
「嗯,我知道了。」
清水櫻說。
第44章
清水琳曾親自教導過兩名學生, 其中一位從她還是教授開始就一直跟隨她學習,直到現在仍然是研究所中的一員,成果斐然, 聲名在外;另一位則鮮少有人知道,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銷聲匿跡。
清水櫻第一次見到太宰治的時候就覺得他很眼熟。
穿著沙色風衣的黑發青年站在夕陽下, 微微笑望著她, 他聲音輕飄飄的, 說出口的話卻讓她的心髒在瞬間停頓了一拍。
他說:「你, 不是清水琳吧?」
明明用的是疑問句, 語氣卻是陳述句。
清水櫻的腦海中在剎那間湧現出無數種解決問題的方法——否認、說謊、搪塞、威脅、商議、合作……但所有方案的可能性, 都在她望進他那雙鳶色的眼眸時, 被一一否決了。
夕陽的光照進他的瞳仁中,像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樣深淺不一卻又層次分明。
平靜又篤定。
沒有辯解的必要了。
清水櫻想。
她和許多智商高超的人打過交道, 就連她自己也是萬裡挑一的聰明人,她太清楚聰明人的思維方式, 也明白眼前這位青年不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不管他是怎麼得知真相的, 他心裡對此已經有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
否認是沒有用的。
清水櫻沒有說話,她不言不語地望著他。
「介紹一下。」黑發青年微笑著說, 「我叫太宰治, 曾經有幸跟隨琳老師學習過一段時間。」
在聽見他名字的那一刻,清水櫻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他眼熟了。
她年幼時, 曾在清水琳身後看見過一位黑發鳶眸的俊秀少年,清冷美麗的女人在向旁人介紹自己的兩位學生時語氣淡淡道:「多年來我名下教過學生無數, 但唯一有資質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也不過太宰君一人。」
他是清水琳那位不知為何早已銷聲匿跡多年的學生。
*
太宰治曾經是清水琳相當看好的學生,清水櫻原本以為, 既然他發現了自己李代桃僵的真相,想必會直接把自己送進監獄,為老師報仇。但不知為何,作為唯一一個識破了這具身體內真實靈魂的人,太宰治不僅沒有向政//府高層檢舉她的身份,反而不著痕跡地替她掃除了她無意間留下來的「破綻」。
清水櫻跟隨他學習了五年。
對外界而言,太宰治的身份是資深心理咨詢師,盡管在社會上這已經是一份非常受人尊敬的職業,但在「清水琳學生」的光環下,精神力科研領域無所建樹的他似乎和年少時天資非凡的自己相比顯得十分平庸,外界的人偶爾提起他,也只會搖頭嘆息他浪費了自己天賦,他不再是能改變世界的天才,而是芸芸眾生中隨波逐流的一員。
只有清水櫻知道,他在精神力領域和心理學領域的研究已經到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從十四歲到十九歲,她跟隨在太宰治身邊學習了整整五年。
他實在過於神秘,整個人都被層層疊疊的謎團所包裹,在他身上,清水櫻有很多困惑的、不解的謎題得不到答案,可是相比直接詢問得到答案,清水櫻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推斷。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從他身上學到的知識越來越多,自認為對他也略有幾分了解,可是太宰治對她來說,仍然像是一個層層疊疊的迷霧一樣,她看不到他最核心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清水櫻沒有太在意。
她更多思考的是要如何達成她的目的。
她的目標太大、太遠、太瘋狂,瘋狂到說出口也只會被人當作笑話。而她現在甚至沒有解決的思路,想找到實現的可能,無異於大海撈針。
在漫長的無解苦悶中,太宰治隨口提起的只言片語,給了她些許靈感。
「……所有的靈魂轉換裝置都有一個控制中樞,叫做【傀儡契】。」他說,「它始終遵循著設計者最初為它設計的那套運算邏輯運行,無法人為地進行改變。清水琳能完成『不死鳥計劃』,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傀儡契】這套控制中樞。」
【傀儡契】的制作方式,至今仍然是個秘密,只有清水琳一個人知道全部流程。政//府高層曾經對她許下重利,要求交換【傀儡契】這套控制中樞的制作方式,卻被清水琳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她的理由是:「傀儡契的制作材料非常特殊,即使是我,也無法復制和量產。」
「其實很少有人知道,【傀儡契】最初制作的初衷,並不是為了『不死鳥計劃』。」
黑衣青年垂下眼睫,他嗓音極輕極淡。
或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既然【傀儡契】是靈魂轉換裝置的控制中樞,那麼……
清水櫻垂下了眼眸。
*
清水櫻那個瘋狂的計劃誕生之日,她曾打算對太宰治和盤托出,但就在她開口的前一秒,他卻突然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並不說話,只是微笑著望著她。
作為他的學生,清水櫻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監聽、監控都只是雕蟲小技,科學技術發展到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存在絕對安全的地方。
靈魂會被置換,思想會被解讀,她的計劃再周密再精巧再不可思議,一旦被政//府高層獲取,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真正的計劃,是不能宣之於口,不能記錄下來,甚至連思考都要小心謹慎到極點的。
清水櫻回到自己的住所,她原本沒有打算在任何地方記錄她的計劃,但突然間,她卻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她接下來的計劃就像是走鋼絲,要做的事危險到了極點,她非常確定以及肯定東窗事發的那天一定會有人對她本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跡進行研究分析,她原本不想給他們留下任何機會,但是現在,她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引導他們對她的分析,偏向任何她所希望的方向。
真正的目的,應該隱藏在重重迷霧之後。
清水櫻垂下眼簾,她刪除了原本的課題,在光腦上一字一句寫下了新的研究課題——
《利用精神轉換裝置植入想法的可行性》。
*
五年時光轉瞬即逝,清水櫻「畢業」後,按照原本的計劃回到研究所繼續擔任所長。
她心中的計劃已經有了雛形,可是面前仍然是一片迷霧,至少在目前為止,她仍然只能等待時機。
一個月後,太宰治自殺身亡。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殺,即使是清水櫻也沒有看透他到底在想什麼,這個教了她很多也幫了她很多的青年最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帶著無數的謎團,就像迎接太陽初升時屋檐上的雪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化在了這個世界。
*
「清水大人,新的克隆體已經送達了,上面希望您今天十二點以前就能完成靈魂置換。」
「今天之前?」清水櫻把手放進白大褂的口袋中,她的聲音有種玉石般冰涼清透的質感,帶著一絲詫異,「可是今天的日程已經安排滿了,【傀儡契】的工作效率有限,要怎麼再多插一個人進去?」
「那就把原定今日進行的手術推後。」送克隆體來研究所的工作人員話語堅決,「上面下達了死命令,這個克隆體的靈魂置換必須今天進行。」
「為什麼?」
對方猶豫了半晌,最終說道:「這具克隆體叫夏油傑,他的原主是位位高權重的大人,夏油傑原本應該和其他克隆體一樣放在『福利院』中長大。但是那位大人認為『福利院』的生活環境對克隆體本身不好,所以在克隆體年幼的時候就讓五條家的人收養了自己的克隆體。」
「五條家唯一的繼承人五條悟和這具克隆體年紀相仿,兩人一起長大,是關系很好的兄弟。五條家的人不想在自家少爺年幼的時候就告訴他『不死鳥計劃』的真相,所以五條悟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克隆體,等年齡一到就會被置換靈魂強制死亡。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前不久五條悟突然知道了真相,和五條家的人還有政//府高層鬧得不可開交,說什麼也不同意那個克隆人去參加『不死鳥計劃』……」
「總之,五條家暫時控制住了他們家的小少爺,但估計最多也只能堅持到今天十二點之前。所以無論如何,上面的人要求今天十二點以前必須完成靈魂置換。」
五條悟……
清水櫻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五條悟,御三家之一五條家的大少爺,五條家唯一的繼承人,評測中他的精神力遠超一級,是達到了「特級」的天才。
她的視線輕輕掠過「五條悟」的資料,當觸及到「特級」那兩個字的時候,便不著痕跡地頓了頓。
作為有名的天才,又是極其罕見的「特級」,五條悟很久之前就在清水櫻的觀察目標之中,清水櫻對他做過心理側寫,從某種程度上,她或許是最了解五條悟的人也說不定。
他是百年難遇的天才,他的家族是「不死鳥計劃」的既得利益者,如果不出意外,他將來也會是政//府高層中的一員,他原本應該天然地站在清水櫻的對立面,支持「不死鳥計劃」。
但是他偏偏極為厭惡腐朽的日本高層。
或許是時機還不成熟,又或許是有著別的什麼考量,到現在為止,五條悟還沒有做出過實際上威脅到高層利益的舉動,可是如果「不死鳥計劃」即將犧牲和他從小一起長大,關系最好的朋友呢?
在得知自己無法停止不死鳥計劃,無法反抗政//府高層,甚至無論如何無法拯救朋友的時候——他內心深處,想必是極其憤怒不甘的吧。
這種憤怒和不甘,足以讓他想要摧毀「不死鳥計劃」,甚至於——
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毀整個腐朽的日本高層。
清水櫻的目光落在白紙黑字上,這兩個人——「夏油傑」和「五條悟」。
她抬起頭,衝工作人員笑了笑:「我明白了。放心吧,我會親自操作,盡快完成這場靈魂置換的。」
*
距離那天之後過去了不少時日,她親自操作的那場至關重要的靈魂轉換早已完成,研究所裡的一切似乎都已經歸於平靜,但這種平靜與其說是一灘死水,更像是最後的安寧。
山雨欲來風滿樓,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濕潤的氣息。
如果她的計劃沒出錯,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望著研究所外的草坪,清水櫻有些心不在焉地想。
幾日後,由日本高層直接下達命令指派的士//兵包圍了整座研究所,清水櫻暴露了,他們似乎已經搜集到了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她的真實身份是清水櫻而非清水琳,沒有再要調查的意思,直接下達了抓捕她的命令。
可是對於克隆人長久以來的輕視讓他們錯誤地低估了她的實力,早已有所准備的清水櫻如入無人之境,順利地逃到了日本海域的邊緣,就在她距離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她被人抓住了。
身姿挺拔的白發青年取下眼罩,露出那雙天空般漂亮的蒼藍色眼眸,他年紀二十歲左右,有著一副非常俊美帥氣的容貌。
夜晚的大海不像白天那樣風平浪靜,陰沉的天際下海水深不見底,海浪洶湧如山峰驟聚,來時帶著狂風的怒號,卻又在轉瞬間碎成雪白的浪花。
船只隨著起伏的波濤上下晃蕩,他們一人站著一人坐著,都不說話,只是看著彼此,風撩過額前的碎發,他的衣領在海風中瘋狂翻飛。
最後還是五條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笑眯眯地說:「清水小姐,看到我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為什麼要驚訝?」
「因為向政//府高層檢舉你的人是我。」
她笑了起來:「那我應該感到開心才對。」
「開心?」
「因為這說明夏油君把真相告訴了你,而你們決定配合我執行計劃。」
「誒——?」他拖長了語調,微揚的語氣讓他聽起來有些輕佻,「對我們這麼有信心?清水小姐就不怕我和傑過河拆橋?」
「過河拆橋對你們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呢?」清水櫻說,「五條君和夏油君都是聰明人,想必也應該知道,我既然敢瞞天過海冒著這麼大風險救下夏油君,那麼必然是留有後手的。你們不願意配合我不要緊,但是這樣一來,我也只好暴露夏油君的靈魂並沒有死在靈魂轉換中這件事了。執行『不死鳥計劃』後暴露身份的克隆人會是什麼下場,通過這次政//府高層的操作,你們應該也看得很明白了吧?你們當然可以賭,但是如果賭輸了,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這是威脅?」
「這是合作邀請。」
兩人聲音都輕飄飄的,但卻沒有絲毫相讓的意思。
過了半晌——又或者只過了一會兒,五條悟歪了歪頭笑了起來,他彎腰湊近清水櫻,像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樣子似的仔細端詳著她:「真是很有意思~你真的是清水櫻而不是清水琳嗎?這麼冷靜理智,聰明得簡直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嘛……你一直都是這樣長大的?」
他突然的靠近讓清水櫻不太習慣,她有些不高興地微微側過臉,無視掉他話語裡無價值的部分,繼續道:「五條君的意思是同意合作了?」
「沒錯哦~」五條悟直起身,很干脆地點頭,「畢竟就算你不威脅我,我原本也打算來找你。」
最初出現改革日本高層的念頭既不是因為清水櫻也不是因為夏油傑,早在這之前,更久之前,他就已經對這個腐朽的,無藥可救的局面感到了深深的惡心和厭棄。
這些人到底是貪婪到了何種地步?
濫用勢力、踐踏人權、剝奪無辜者的性命,一世的榮華富貴不夠,甚至還要妄想千秋萬代。
壞掉的橘子,就應該在垃圾桶裡腐爛。
政//府中並非沒有反對「不死鳥計劃」的人,但是這麼多年來,從」不死鳥計劃」中受益的人太多,支持的人近乎永生,反對的人卻終有盡時,因此支持的人數遠超反對的人數,他們牢牢地掌控著絕大部分權力,其他人即便想要反抗也是無濟於事。
以五條悟的實力,他並非不能殺掉那些支持「不死鳥計劃」的人,可是單純殺掉他們又有什麼意義?這些勢力早已長成了參天大樹,盤根錯節,殺掉一批人,早晚會有另一批人出現,人的貪欲無窮無盡,何況是對生的追求?只要能支持靈魂轉換的裝置還存在,只要【傀儡契】這個控制中樞還存在,「不死鳥計劃」就永遠不可能消失。
這是近乎無解的死題。
可是清水櫻說,這並非無解的死題。
「如果他們查閱過我這幾年來研究的課題和論文記錄,就會發現這些年來我的研究始終聚焦於心理學和精神力領域,研究最多的是『利用精神轉換裝置植入想法的可行性』這一論題。但事實上,這五年來我真正花費心思研究的只有一個問題——如何在精神領域中反向控制【傀儡契】。」
【傀儡契】是控制一切轉換裝置的中樞,它有一套自己的運行邏輯,無法被人為控制,多年來從未出過差錯。這是清水琳曾經一手制造的神跡,因為有它的存在,「不死鳥計劃」才有了可以施行的基礎。
誰能控制它,誰就掌握了精神領域的出入口。
可是現在清水琳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它的制作原理。
清水櫻花費了五年時間,研究的就是這個東西。
「唔,聽起來是很不錯,但是你是不是忘了考慮一件很關鍵的事?」五條悟摩挲著下巴說,「精神領域中,我們的精神力波動是時刻處於外界的監控之中的,你要用全部精神力入侵【傀儡契】——先不說你能不能做到——你的精神力在檢測中必然是會逐漸衰減的。這種奇怪的現像不可能不引起觀察員的懷疑,而只要他們對此產生懷疑,很容易就能察覺到你的目的,直接宣告失敗,游戲結束。」
「所以我才會研究『利用精神轉換裝置植入想法的可行性』啊。」
她彎了彎唇角。
五條悟挑眉。
真正的目的,應該像大海裡的冰山一樣,浮在海面上的永遠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永遠只是障眼法。
在計劃中,他們會聯合起來演一場戲。
在外界看來,清水櫻親自操作了那場靈魂轉換,害死了五條悟最好的朋友,而五條悟因此恨上了清水櫻,不僅檢舉了她還在她就快逃出生天之際將她抓捕回國,掐滅了她最後一絲活下來的希望。
不會有人去懷疑這樣深仇大恨的兩人之間會有合作的可能。
接下來五條悟會「受傷昏迷」,精神領域嚴重受損,五條家的人為了救自己的繼承人,只能找她幫忙。
為了活命,和他有著「深仇大恨」的清水櫻「迫於無奈」,不得不設計四層劇本來刺激他的精神領域,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利用他讓自己活下來。
她每一次劇本最終的結局都是死亡,精神領域中每死一次,精神力波動就減弱一分,他們只會認為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又怎麼會知道她那消失了的精神力都悄無聲息地入侵到了【傀儡契】中呢?
她知道外界那些人都是聰明人,他們謹慎慣了,一定會懷疑她設計這四層劇本的真實目的,不惜用放大鏡去一幀一幀分析劇情中隱藏的含義,可他們越是去分析這四層劇本,就離她的真實目的越遠。
在他們看來,這四層劇本復雜又詭譎,每一層都設下了錨點,被她精心編織成對五條悟「植入想法」的絕妙設計。
可是對於清水櫻來說,要對別人植入一個想法,又哪裡用得上精神領域?
人總會對自己親自探索出來的真相深信不疑,他們怎麼會知道,他們費盡心思得到的結論,其實只不過是被她植入的想法呢?
她的每一層劇本,都以自己的死亡結束。
而她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為了新生。
*
「既然是合作,總要讓我聽聽你的具體計劃吧?」
「具體計劃是……」
未盡的話語,被海浪呼嘯的聲音所掩埋。
*
五條悟順利地將清水櫻抓捕回國。
政//府高層為此松了一口氣,但他們仍然恐懼著這個會威脅到「不死鳥計劃」的存在,所以特意為她頒布了一條法律,迫不及待地把她押上了法庭,要宣判她的罪行。
審判的過程無法被公開,當然也不可能會有律師來為她辯護,清水櫻安安靜靜地站在法庭中央,聽著法官宣判她的罪行,一言不發。
直到最後一個字落下,她才開口說話:「我不承認這場判決。」
「你是要否認你殺害清水琳的事實嗎?」
法官威嚴的聲音像是從很高的地方傳來。
清水櫻微微笑了起來:「不,我的意思是清水琳想要殺了我,我反擊導致她死亡,頂多只能算是正當防衛——或者就算是我防衛過當好了——在坐的各位殺人犯,你們又有什麼資格來審判我呢?」
「殺人犯」這個詞一出,法庭上頓時一陣騷動,因為這場宣判的特殊性,無法被公之於眾,出席的法官、檢察官、陪審團全部都是參加過「不死鳥計劃」的人。
但——不過是殺了幾個克隆人罷了,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者們,又怎麼會認為自己殺了人呢?
清水櫻對身邊的嘩然和騷動置若罔聞,她繼續說:「如果你們認為自己無罪,為什麼不敢公開進行這場審判,為什麼不敢對外界公布我的罪名?」
「見不得光的人,到底是誰啊?」
話音落下,一時寂靜無聲。
「你只是個克隆人。」法官聲音冰冷,緩緩地說道,「清水櫻,你只是個利用基因技術制造出來的克隆人。」
「是的,我並不否認我的身份。」清水櫻平靜地說,「我知道在你們看來,我們這些克隆人只不過是和你們擁有相同基因的『寵物』、『容器』、『替死鬼』。沒有選擇地被你們制造出來,再沒有選擇地被你們殺掉,既沒有獨立的人格,也沒有作為人的權力,似乎你們提供了基因和技術,就該天然地掌控和支配我們的生命,你們從來不把我們當做人來看待。」
「可是……」她閉上眼,過了許久才重新睜開,「可是我們的外表是人類,我們身體裡流動的血液也是紅色的,被劃上一刀也依然會覺得疼痛,我們的聽覺、嗅覺、味覺、視覺和你們並無不同,面對死亡我們也會恐懼,遇到開心的事會快樂,朋友離去也會感到悲傷,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和你們活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也是人啊!憑什麼我們就可以不被當做人,可以被肆意踐踏人權被隨意剝奪生命?」
「你們不是我們的主人,我們也不是你們的所有物。」
「我們不需要為你們奉獻一切,也不需要為你們犧牲。我們並不依附誰而活,也並不低人一等。」
「我是人,是和你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著獨立人格的人。」
「我知道短短幾句話無法說服你們,你們也不會認同我,但是沒關系,你們可以否認我,可以踐踏我,甚至可以殺了我,但你們永遠無法徹底地毀滅我。」
「因為每個人從誕生到這個世界起——就都是平等的。」
她的發言無法打動他們,卻咄咄逼人地向他們宣判了一個事實——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手染鮮血的罪犯。
已經有人因不安而躁動了,不能讓一切更加失控——法官立刻宣判了她的死刑,只是匆忙的姿態間,似乎帶著幾分狼狽。
清水櫻被警//員重新帶回了監獄,在離開法庭的途中,有失控的人對著她尖叫怒罵,指責她身為一個克隆人竟然妄想索要人權,她早晚要為她的貪婪付出代價。
【不。】
清水櫻想。
或許是她面容過分蒼白的緣故,一向柔弱的五官竟在此時顯出幾分冰刃般的冷。
【即將要為貪婪付出代價的人,是你們。】
*
幾日後,五條悟重傷昏迷,五條家派人來監獄「探望」清水櫻,並威逼利誘,希望她能治療五條家唯一的繼承人。
「走投無路」的清水櫻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她離開監//獄的那天陽光明媚,晴空萬裡。
似乎昭示著即將開始的計劃,一定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第45章
精神領域內部。
腦海中看似漫長的記憶, 真正回想起來也只是短短一瞬。等到清水櫻徹底從回憶中抽離,眼前已經沒有了太宰治的身影。
她已經回想起了自己的計劃,走到這一步,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劇本演出,唯一超出她預計的是……太宰治。
現實世界中, 太宰先生已經亡故多年, 在他去世之際, 五條悟的精神領域根本還未曾構建出來。
【太宰先生……怎麼會出現在精神領域之中?】
但現在並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
清水櫻把目光投向時間, 現在是2018年10月31日, 就在今晚七點整, 涉谷會爆發大規模混戰, 他們的計劃是使用獄門疆封印五條悟,然後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殺死無記憶下單純柔弱的清水櫻。
畢竟無論清水櫻對五條悟植入了怎樣的想法, 只要她一死,一切都會作廢。
他們不打算給她任何翻盤的機會。
這是第四層劇本, 也是她最後的一次死亡。
精神領域中的五條悟還沒有恢復記憶, 如今的他仍然是咒術學校的老師, 是最強的咒術師,清水櫻在他眼裡, 是他現在的學生, 更是他死而復生的戀人。
在他前往涉谷前,清水櫻叫住了他。
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 沒有說話,只是抬頭望著他。
「櫻是舍不得我嗎?」五條悟遷就地低下頭, 笑眯眯地看著她,「不用擔心,老師是最強的~」
清水櫻身高一米七, 在日本女性中絕對算得上高挑,即使是在五條悟面前,也只比他矮了一個頭再多一點。
但即使是這樣,他和她說話的時候,仍然會下意識地低頭和放輕語調,遷就寵溺地像是在哄小姑娘似的。
精神領域外的監測者無處不在,就算他們面對面,她也什麼都不能說。
清水櫻靜靜地望了他半晌,然後突然上前一步,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
五條悟有一瞬間的驚訝,就像八歲那年被她突然伸手摸了摸臉頰一樣——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伸手抱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語氣溫柔中帶著調侃:「這是怎麼了?今天難道是黏人版櫻同學嗎?」
清水櫻從他懷裡退出來,後退兩步,衝他笑了起來。
五條悟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他心裡突然閃過一絲微妙的不安,讓他很想抓住眼前的人,讓她不要脫離他的懷抱……但理智終究還是戰勝了奇怪的情緒——他現在必須出發去涉谷。
「櫻在家裡好好等我回來哦。」
清水櫻偏了偏頭,只是微笑著注視著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是默認的意思吧。
五條悟想。
*
天元研究所。
「涉谷劇情已全部構建完畢。」
「目標人物精神領域重建度已達95%。」
「所長,計劃可以順利進行。」
研究所所長注視著光屏內發生的一切——他們的計劃執行得非常順利,五條悟已經成功被獄門疆封印,接下來無論他們要做什麼都他都不可能再阻攔,接下來就是徹底鏟除清水櫻這個令人如鯁在喉的存在了……
可是,明明一切都發展得如此順利,為什麼他心中不安的預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一切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但現在不是猶豫遲疑的時候了。
「把視角切換回清水櫻所在的場所,讓——」
話才剛說到一半,所長就頓住了,光屏中原本絕對不該出現在涉谷車站的清水櫻竟然就站在站台旁邊!
「清水櫻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所長睜大了眼,死死地盯著光屏裡的人,然而變化就出現在瞬息之間——檢測著五條悟精神力強度的儀器警報聲嗡鳴,原本始終在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九十五之間徘徊的數據在剎那間飆升,一路狂升衝破了百分之百,甚至還在不斷向上攀爬!
但這怎麼可能?
一個人只擁有一個靈魂,無論檢測出來的精神離等級是多少,精神力強度最高也只能到達百分之百啊!
然而檢測儀器不會說謊,五條悟的精神力強度的確是一路瘋狂攀升,最終到達了檢測儀器的極限——50000%!
檢測儀器發出一聲尖銳而刺耳的電流聲,就像離世前的人最後的呼喊似的,最終儀器上的指示燈全部暗了下來,而他們甚至不確定精神力強度是否還在繼續往上飆升。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研究所內死一般的寂靜。
最終還是所長第一個反應過來,找到負責監控【傀儡契】運行的研究員:「切斷五條悟精神領域的鏈接,迅速把他帶離出來!」
然而有著豐富經驗的研究員此時卻一臉慌張,他無措地操縱著面前的儀器,額角卻不停地冒出汗珠來:「不行!控制不了【傀儡契】!我已經嘗試停止它的運行了,但還是不行!就像、就像有人在爭奪控制權一樣!」
最後一句話像一道驚雷一樣在所長的腦海裡炸開,他並不愚蠢,作為清水琳收的唯二兩個學生之一,他甚至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更聰明。事情已經發展到了現在,對於清水櫻真正的目的他已經隱隱有了猜測,可是他不願意去相信更不敢去相信,因為這個計劃實在太瘋狂太不可實現,更因為這個猜測一旦成真,就意味著他們之前對她的研究側寫全部錯了!意味著他引以為傲的「精神模擬態」完全輸了!意味著他們被這個女人徹徹底底地欺騙戲弄了!
而這場無硝//煙的戰爭,不會再有重來的機會。
*
【既然是合作,總要讓我聽聽你的具體計劃吧?】
【具體計劃是——】
早在更久之前,清水櫻就設想過到底改以何種方式改變現在已經腐朽的制度。
如果僅僅只是讓五條悟聯合己方勢力采用武力的方式暴//力改革,也不過是殺掉一批既得利益者,再換另一批既得利益者上位。姑且不去考慮這途中的風險,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也不去考慮對國家安全的威脅和社會動蕩引起的災難——就算他們真的成功了,費除掉了「不死鳥計劃」,又能保證今後不會再出現一個「燈塔水母計劃」或者是「銜尾蛇計劃」嗎?
所以,【傀儡契】這個控制精神領域通道的開關必須被摧毀。
多年來,清水櫻研究的主要問題之一,就是如何用精神力入侵【傀儡契】,並徹底銷毀它。
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只要從「不死鳥計劃」中收益的人還身處高位,掌握著絕大部分的權勢,他們就不會停止對永生的追求。
雖然清水琳死了,【傀儡契】的制造方式徹底失傳,但是科技總是在進步的,天才又這麼多,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就能出現第二個清水琳,她能摧毀一個【傀儡契】,但能保證他們不會想盡辦法去制造第二個、甚至第三個【傀儡契】嗎?
矛盾太尖銳,問題卻又太現實,清水櫻思考了很久,最終絕對來一次釜底抽薪。
她要讓所有支持「不死鳥計劃」,從「不死鳥計劃」中受益的人來一次大換血。
清水櫻在很久之前就對「靈魂轉換裝置」起過懷疑,清水琳剛研發出靈魂轉換裝置時還沒有完全獲得政//府高層的信任,為了證明,她第一個用於實驗靈魂轉換的人就是她自己。
冒著死亡的風險來進行實驗證明自己,在旁人看來這也許是孤注一擲的勇氣,但清水櫻太了解清水琳了,她是狡猾到極點也謹慎到極點的女人,怎麼可能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拿自己的性命來實驗?
除非,她有著即使失敗了,也能重新再來的信心。
這原本只是清水櫻的猜測,但是在她回歸研究所後,她竟然真的在一次次實驗中,找到了問題的結症。原來靈魂轉換裝置中,失敗方的靈魂並不像清水琳所說的那樣被徹底抹殺,而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被藏在了【傀儡契】中,隨著歲月的流逝,要等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會慢慢消散。
也就是說,那些參與過「不死鳥計劃」的高層們掠奪了克隆人的身體,而他們的靈魂,還完整地保留在【傀儡契】中。
清水櫻要做的,就是「物歸原主」。
不管基因再如何一致,不管克隆技術再如何先進,原裝的永遠是最好的,也只有克隆人自身的靈魂才能和他們的身體達到百分百的匹配度。
可是她要如何在短時間內讓沒有進入靈魂轉換裝置的人重新轉換一次靈魂?
這是清水櫻主要研究的問題之二。
最終她得出的結論是……
「共振。」
「共振?」
「靈魂轉換裝置的運行原理,說白就是讓機器提供一個足夠穩定的精神領域,在這個精神領域裡完成靈魂置換的過程。但是如果有人的精神力能強大到提供足以媲美機器的精神領域,那麼靈魂轉換裝置就不再是必須的了。」
「機器不會有偏好,但人會有偏好,在人為提供的這個精神領域內,它的主人可以自行控制自己想要活下來的靈魂,就像共振一樣,物理系統在自然振動頻率下趨於吸收更多能量。」
「很大膽的想法嘛~但是這樣一來,提供這個人造領域的人的精神力強度必須極其高,高到一個難以想像的數值。」
「這就是我為什麼找你合作的原因了,五條君。」
「你可是達到了『特級』的最強啊。」
*
五條悟怎麼會答應幫她?
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是什麼時候串通好了這一切?
夏油傑為什麼不向高層彙報這一切?
事實就擺在眼前,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即使再怎麼不想面對事實,到了如今這個圖窮匕見的地步,清水櫻已經完全不打算掩蓋自己意圖的現在,所長還是不得不承認他之前所有的研究方向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要扼殺所有參與過「不死鳥計劃」的高層,重新替換上克隆人本身的靈魂,再銷毀【傀儡契】,徹底關閉靈魂轉換這條通道。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形勢轉換不過瞬間,他們都成了她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
長時間居於高位的自傲和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在這一刻潰不成軍,他再也無法維持自己平日裡淡然優雅的姿態,所長瘋了一樣把資料文件掃落在地,用盡全力把拳頭砸在儀器上,咆哮道:「一個克隆人!區區一個克隆人!她怎麼敢?她怎麼敢?!」
已經沒有時間留給他崩潰發泄了,感受到體內精神力的飛速抽離,他知道靈魂轉換即將開始,而這一次,他會是徹徹底底的輸家——所長瞳孔深處浮現出一絲恐懼,他沒有精力再去管身後亂成一團的研究員們,他撲到光屏前打開通話通道,急切道:「我知道你已經恢復記憶了,清水櫻,你做這一切到底想要什麼?錢?還是權力?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失敗你要承受什麼樣的後果?!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只要你現在停下來,我保證不會有人追究你的責任!我們會免除你的一切罪責!只要你現在停下來!!!」
然而任他如何威逼利誘,清水櫻都置若罔聞,光屏中淡金色長發少女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淡——這是她的靈魂即將徹底入侵【傀儡契】的標志。
所長徹底瘋了,她不為所動的姿態讓他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一場談判,一切都沒有回旋的余地,他雙眼充血,歇斯底裡地大笑起來:「你以為這樣做就贏了嗎?!你以為你會是最後的贏家嗎?!入侵成功的瞬間你的靈魂和【傀儡契】融為一體,不可能再脫離,銷毀它的同時你也會被撕得粉碎!你成功了又有什麼用?!你改革了又有什麼用?!你還是會死!清水櫻,你還是會死在這裡!」
聽完他的話,清水櫻不僅沒有生氣,她甚至還微微笑了起來。
「沒關系。」她說,即使身影已經淡得幾不可見,但她茜空般的眼眸裡卻像是映出了漫天雲霞,亮得驚人,「沒關系,我今天就會死在這裡,但是沒關系。」
因為這一次,會是千千萬萬個像她一樣的人的新生。
她無法選擇自己以怎樣的方式出生。
但至少可以選擇自己以怎樣的方式死去。
「其實我小的時候一直都不喜歡我的名字。」她輕聲說,「叫『櫻』的女孩子太多了,這個名字老土得像是上個世紀的日漫女主角,一點都不獨特。」
櫻花是日本國花,花期很短,從開放到凋謝只有短短七天,如果遇上寒潮,也許連短暫盛放的機會都不會有。
其他品種的花總是想法設法延長自己的花期,以留存美麗。但它卻選擇在開得最燦爛的時刻凋謝,如紛紛揚揚的大雪,短暫怒放後便了無痕跡。
因為這種花太特殊了,只有凋零的瞬間,它才是最美的。
只有凋零的瞬間,它才是永恆的。
洶湧磅礡的精神領域像被掀起的萬丈海浪一樣淹沒了她,清水櫻閉上眼,她已經做好了靈魂隨之一起灰飛煙滅的准備,她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與【傀儡契】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接近,好像已經完全嵌合在了一起,在它徹底粉碎的那一刻,她也從高空瞬間墜落。
似乎是被誰接住了,她聽到了一聲極輕極淺的嘆息。
第46章
她感受到了光。
周圍充斥著明亮而又柔和的光線,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麼放松過了,就像全身都浸在溫暖的泉水中一樣,長久以來疲憊的身心都被溫柔地治愈了。
失去意識前, 她最後的記憶是為了毀滅【傀儡契】,她做好了靈魂也隨之一起湮滅的准備。
清水櫻不信神佛, 也不信身後事, 可是為什麼現在她還有意識?
這是天堂嗎?
人死後竟然真的會有天堂嗎?
她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廣闊無際的大海, 海鷗盤旋在蒼藍色的天空下, 波光粼粼的海水盡頭是初生的朝陽, 海風襲來, 她聞到了海水淡淡的鹹味。
清水櫻低下頭,她這才發現自已竟然是光著腳站在沙灘上的, 沙子並不磨腳,反而非常細軟, 海水漲潮時的浪花時不時地拍打在她的腳踝處。
冰冰涼涼的。
「櫻。」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聲音溫柔帶笑, 平靜又熟悉, 清水櫻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過去,卻在看清對方的瞬間, 有些錯愕地微微睜大了眼。
微卷的黑發下是秀氣的鳶色眼眸, 他實在是有著一副極其好看的外貌,讓人見之難忘。
是太宰治。
卻不是她熟悉的太宰治。
她記憶中熟悉的太宰先生是個心深似海的神秘青年, 二十多歲的年紀,在她成長的路上一直充當著引路者的形像。
可是出現在她眼前的太宰治, 卻是一個只有十三、四歲左右的俊秀少年,他雖然是微笑著的,面色卻有些過分蒼白。
【太宰先生……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清水櫻此時才有時間去仔細回顧這一切, 她在精神領域中的安排幾乎全程都是按照她所計劃地進行,唯獨太宰治是一個例外。
早在很久之前,更久之前,他分明已經自殺身亡,她的劇本裡面並沒有安排他的劇情,為什麼太宰先生會出現在精神領域中?
他為什麼又會出現在這裡?
更重要的是,【傀儡契】已經破碎,她的靈魂不應該隨之一起消失嗎?
為什麼她還有意識?
清水櫻有太多的疑問想問了,但在她開口之前,卻被太宰治伸手止住了未出口的話。
他把手枕在腦後,語氣輕松地說:「難得有這麼悠閑的時間,就不要問那些無聊的問題了嘛,陪我看看日出怎麼樣?」
或許是十三、四歲的外表讓他看起來有了幾分少年氣,耍賴起來總是讓人忍不住順著他的,清水櫻只好擱置下自已心裡的疑惑,乖乖地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日出。
一時間只能聽見潮聲、風聲和海鷗的鳴叫。
趁他不注意,她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黑發少年望著盡頭的朝陽,臉上無悲無喜,他白皙的面容在金色的陽光下有種幾乎快要消失的透明感。
即使她就站在他身邊,也無法抹消這種透明感。
就好像整個世界寂寥得只剩下他一個人。
清水櫻能看透很多人的內心,能揣測出很多人的想法,卻唯獨一次也沒有看清過他,她沒有這個機會。
……不,或許曾經是有機會的。
在她學成離開前的那天傍晚,太宰治曾經一個人在辦公桌前坐了很久。
房間內沒有開燈,太陽也早已下山,只有窗外隱隱約約有光照進來,他他似乎要和黑暗融為一體。
當時的她就站在門前,也許上前一步,就能踏進黑暗中。
但她最終什麼也沒做,便轉身離去。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之後再聽說關於他的消息,就是他的死訊了。
得知消息時清水櫻有短暫的怔忡,她驀地想起曾經詢問他為什麼要研究心理學。
他說,他想試著剖析人類的本質。
那你得出結論了嗎?
她問他。
他垂下眼睫,聲音極輕,語氣裡是快要壓抑不住的厭倦。
他說,我對人類,失望透了。
後來的清水櫻太忙了,她要計劃關心的事太多,腦內無法再分多少空間給已經死去的人,所以後來的她很少再想起他。
但是他說起那句話時郁郁沉沉的死氣卻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心中。
和他相處的漫長時間中,清水櫻總覺得他是飄在世間的幽靈,是孤魂野鬼,即使笑著,即使和她說話,也總透著一股不真實的感覺,就好像他從來沒有真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你還真是亂來啊,用精神力入侵【傀儡契】再同歸於盡的方法都想得出來……唔,我以前難道是這樣教你的嗎?」
少年太宰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清水櫻不吭聲。
也許換做他來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吧,但是無處不在的監視,孤立無援的困境,人心叵測的環境……她真的已經盡力了。
如果能夠選擇,她當然不會想死,所以也並不是沒有考慮其他的人選,但是入侵【傀儡契】對精神力強度要求極高,又要聰明謹慎能隨機應變,還要這個人能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已絕不動搖——滿足這三項的人選難道是好找的嗎?
除了自已親自上,清水櫻不放心任何人去完成這項任務。
她不怕死,她只怕即使死也無法達成目的。
……可是為什麼她的意識並沒有消亡?
要成功摧毀【傀儡契】,精神力至少要達到一級,除她之外精神領域中還有誰——
不對,還有一個人!
清水櫻驀地抬起頭,眼淚奪眶而出:「太宰先生……」
太陽已經徹底地脫離了海水的挽留,和海中的倒影分離開,就在朝陽徹底升起的這一刻,他的身影在逐漸變淡消失。
太宰治笑著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不要哭嘛,嚴謹地說我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現在不過是消失得再徹底一點……可是誰的死亡又不是徹底的消失呢?沒什麼好難過的。」
「可、可是……為為什麼……」
清水櫻難過得快要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櫻。」他溫柔地最後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你和我不一樣,你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和期待。」
「你看,你還這麼年輕,還有很多事想做,未來是屬於你的。」
清水櫻無力地想再說點什麼來挽留他:「你也很年輕,一切都來得及,只要太宰先生願意,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啊!」
他彎了彎眼眸,溫柔且縱容地注視著她。
「可是屬於我的世代,已經謝幕了。」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連同他近乎透明的身影,一同碎在了海風中。
世界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
精神領域崩潰的瞬間,大量的信息湧入了她的腦海中,清水櫻終於有機會去窺見自已原本也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的秘密。
【傀儡契】最初研究的初衷,是希望能提供穩定的精神領域,來治愈那些精神力受到損傷,一輩子都會留下後遺症的群體。
太宰治提出這個計劃時只有八歲,過於聰明早慧的他從小跟隨清水琳學習,他的確是個天才,構想出來的很多方法都具有開創性,讓這項原本不可能實現的項目有了成功的可能。
然而研究到最後,他發現要成功制作【傀儡契】,並令其穩定運行,需要大量的,源源不斷的精神力。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精神力脫離人類這個提供源後只會逐漸潰散,又怎麼可能持續不斷地提供呢?
這個項目原本已經不可能再進行下去,但是清水琳實在太想成功了,所以——
她把年僅八歲的太宰治的靈魂,做成了【傀儡契】的材料。
以他的精神力強度,的確能源源不斷地提供【傀儡契】所需的能量。
為了防止他的反抗,清水琳最開始就為此設定下了不可更改的運行邏輯。
他被囚禁於外界不可觸及的世界中,成為了真正的「傀儡」。
太宰治出生於一個大家族,家族原本也曾輝煌過,近來卻越來越落魄。
可是不管再落魄,父親對於這個聰明到極點的兒子還是非常疼愛的,所以他想盡辦法,告訴了父親自已如今的處境,來尋求獲救的可能。
父親順利地得知了真相,在知道孩子的靈魂被做成材料這樣慘絕人寰的事情後,他的父親非常悲憤——他以此為要挾索要了足夠多的利益後,便不再追究,風輕雲淡地忘記了這個兒子。
太宰治這個名字也成了家族裡永遠不會再被提起的存在。
百年時光過去了,家族終於躋身高層,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一代家主的小兒子恰好也叫太宰治,他先天精神力有缺陷,懵懂戇直,到了五歲時精神力幾近干涸,尋常醫院將其診斷為腦死亡,父母卻不願放棄,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將其送往清水研究所醫治。
月余後,原本被診斷為腦死亡的孩子徹底痊愈,父母歡喜地迎回了一個聰明早慧,近乎天才的兒子。
……
他一手策劃了自已的毀滅,漫長到永恆的世界裡只有他自已,即使到後來擁有了有限的自由,他也未曾想過自救。
他曾經是怎樣的人,如果順利長大會是什麼樣的存在,會做出多少震驚世人的成果和研究……這些問題,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就像當初,他為什麼一眼選擇了她一樣,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清水櫻緊緊閉上眼,有淚珠從眼角滑落,她拒絕了更多的信息湧入腦海中,不忍再像翻書一樣去閱讀他不為人知的人生。
【夠了。】
【到這裡……就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宰宰對櫻妹是有幾分復雜情愫在裡面的,但是沒來得及生根發芽,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他們都是那種要做的事遠大於自身感情的人,不可能把愛情放在第一位,而宰需要的又是很愛他很愛他的人,可是櫻不是那樣的人。就像櫻妹最後一次和宰見面,那個沒有開燈的黑色房間,那個時候如果櫻走了進去,也許宰的結局會不一樣,但是她選擇了離開。如果這是乙女游戲,這個選項就會導致宰路線徹底關閉……
櫻妹和宰宰對彼此都不是愛情,櫻也從來沒有過愛情層面的心動,她會因為宰宰流淚悲傷,除了對於師生情外,更多的是一種眼見美好事物徹底破碎毀滅,再也無法挽回的無力感。
第47章
雖然因為太宰治的緣故僥幸撿回一條命, 但清水櫻還是沉睡了很久,等到她醒來,已經是一個月後了。
在這期間發生了許多事, 五條悟清醒的時間比她早很多,他們在暗處的安排起了作用, 所有曾經接受參與過「不死鳥計劃」的日本高層身體中的靈魂都被換成了原本的靈魂。
形勢調轉, 掌握了絕對權勢的人如今變成了他們, 反對「不死鳥計劃」的人數壓倒性地蓋過了支持者。
這項曾在百年間奪走過無數人性命踐踏人權的計劃, 終於徹底銷聲匿跡。
已經換了芯子的日本政//府將克隆人技術列為禁忌, 出台了相關法案, 今後如非特殊情況, 任何個人和組織都不得再人為制造克隆人,並給予已經誕生於世的克隆人身份證明, 讓他們能融入人群,與尋常人別無二致地一起長大。
曾參與過「不死鳥計劃」實驗的研究人員, 全部被逮捕歸案, 等待他們的, 會是長達數年的牢獄之行。
清水櫻醒來後沒過多久就恢復了精力,她被重新任命為研究所所長, 只是這一次研究所不會再研究去如何剝奪別人的性命。
發生的這一切都不宜對民眾公布, 在普通人看來,這場在整個國家掀起颶風的革新不過是尋常又平凡的一天。
*
三個月後。
清水櫻離開研究所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正值新舊更替之際,她作為研究所所長每天要處理的工作成倍增加, 幾乎每天都是最後一個下班,但索性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即使忙碌也總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
然而一離開研究所, 她就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不速之客懶洋洋地靠在樹下等她,不知道已經等了她多久了。
清水櫻微微一怔:「……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眯眯的:「等你一起回家啊。」
「謝謝……」清水櫻繞了繞發梢,「但是我們好像並不順路?」
「唔,我昨天在你家旁邊買了一棟公寓,現在順路了哦。」
「可是我最近結束工作都會比較晚……」她抱歉地說,「其實你可以不用等我。」
「就是因為太晚才要等你啊。」五條悟說,「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家不危險嗎?」
清水櫻覺得,以她的精神力等級,應該感到危險的是路上的其他人。
但她外在性格一向比較溫柔軟和,無論心裡怎麼想,沒觸及底線的時候總是不願意和別人起爭執的,所以她沒有再說什麼,和他一起往回家的方向走。
五條悟當然也知道她只是外表柔弱,其實是個能力極強,心深似海的女孩子,按理說他委實不該擔心她的安全問題,但是……
他側頭看了看走在他身邊的清水櫻。
她那麼柔弱美麗,像是在思考什麼難題似的,不自覺地咬了咬嘴唇,臉頰軟軟的,看起來就很好捏。
像被戳中了,他心裡突然軟了一下。
果然,如果喜歡一個人,哪怕明知道她強悍到能徒手拆高達,也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她天真善良柔弱可欺非常惹人憐愛的。
又或許是後遺症。
回到現實後,即使他明確地知道那只是精神領域中發生的一切,但他就像真切地活了四次一樣,也像真切地失去了她四次一樣,他還是改不了下意識想保護她的習慣。
不過……他也沒打算改。
五條悟想。
被精神領域中發生的一切影響到的,並不只是五條悟一個人。
清水櫻近來也時常感到煩惱。
這和做夢不一樣,夢醒了,夢中的記憶和情感都會慢慢模糊掉,但精神領域中發生的一切就在腦海中,這和現實世界裡的體驗並沒有什麼差別。
所以,那段經歷……的確是無可否認地對她產生了影響。
現在再回想起來,那些記憶、感情都清晰深刻地像是就發生在昨天一樣。
現實中的他對她來說是只見過一次面,警惕而陌生的合作者。
可在那個虛假的世界裡,他對她來說卻是溫柔繾綣,糾纏至深的戀人。
明明不久前還是相愛至極的戀人,轉瞬間就變成了有著相當距離的陌生人,現實和虛假的無縫切換,讓她一時有些難以適應這種落差。
但是精神領域中發生的一切也並不全是糟糕的,這麼多年來,清水櫻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長大,一個人思考,一個人去面對種種艱難險阻,背負所有困難壓力。
精神領域中,她第一次體會到被人當做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全心全意地愛著是什麼感覺。
可是……
可是。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
回到家後,清水櫻請他進來喝了杯茶,思考了許久措辭,才慢慢開口。
「五條君,我……」
清水櫻只開了頭,就被五條悟打斷了,他幽幽地說:「之前還一口一個『悟』呢,失去利用價值了就叫人家『五條君』?清水櫻你好渣啊。」
她被更住了,不接他的話,順著自己原本想說的繼續道:「……五條君,我覺得我們最近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
他僵了一下,仔細打量著她的神情,見她認真地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嘴角的笑也淡了幾分:「……這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你可能是受到精神領域中發生的事情的影響,才會對我產生『愛』這種情感……」她並不想刺激他,用軟軟的語氣委婉地說,「但是這些情緒其實都是假的,所以……」
話音未落,他突然低頭親了她一下,瞬間堵住了她接下來想說的話。
清水櫻呆了呆,剛想重新開口,又被他親了一下。
連續這樣下來,她都被他親懵了,幾次過後她終於學乖了,不再開口說話,只是望著他。
「說夠了嗎?」他說,「接下來該我說了吧?」
「清水櫻,我在剛過去不久的時間裡經歷了四次不同的人生,我四次愛上你,又四次失去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看著你死,我到底是什麼感覺啊?」他頓了頓,幾乎有些難以再說下去,「你怎麼能……怎麼能用這麼輕描淡寫的語氣否認一切,撇清關系,說那些都是假的?」
看他這麼難過,她也跟著難過起來了,原本就不怎麼堅定的立場立刻動搖了起來:「……對不起,我……」
五條悟一向擅長得寸進尺,見她放軟了態度,立刻把人抱進懷裡:「我經歷的這一切都和你脫不了關系吧?」
清水櫻點點頭。
「你覺得影響到我很愧疚吧?」
清水櫻點點頭。
他低聲哄誘:「你都對我騙身騙心了,作為補償總該對我負責吧?」
清水櫻繼續點……清水櫻懸崖勒馬,連忙搖頭:「我哪裡對你騙身騙心……」
「好過分。」他傷心地譴責她,「明明什麼都做過了卻要否認,難道在你看來我是你能隨便玩弄的男人嗎?!」
清水櫻:「……」
她實在拿他沒辦法了,只好輕聲解釋說:「不是的,我是覺得剛從精神領域出來,你也許分辨不出自己對我真實的感覺,如果真的在一起……我怕你以後會後悔。」
「不會的。」五條悟認真地說,「不會後悔的。」
有一件事,也許要等到很久以後,更久以後,他才會告訴她。
他第一次對她心動,其實並不是在精神領域內。
早在很久之前,那場特意為她一個人准備的法庭上,他的視線就已經無可避免地被她吸引。
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個看起來柔弱可欺,卻挺直脊背宣示著自己作為人的尊嚴的女孩子,就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無論其他人怎麼看待她,無論外界怎麼議論她,無論後世怎麼評價她。
在他心裡,她真的太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