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微笑 2023-10-27 20:44
《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作者:喬.布林克里、傑.馬瑟
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
Cambodia’s Curse: The Modern History of A Troubled Land
作者:喬.布林克里、傑.馬瑟
原文作者:Joel Brinkley, Jay Mather
譯者:楊芩雯
語言:繁體中文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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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b]普立茲新聞獎得主布林克里震撼人心力作
繼北韓之後,另一個你應該認識、卻從未深入了解的國家 [/b]
吳哥窟,充滿神祕的文化韻味,迷人而富有情調
事實上,柬埔寨像是被施了魔咒的苦難國度
上千萬人民困在永無止盡的惡夢裡,早已失去掙扎的氣力……
1970年代,赤柬統治柬埔寨,屠殺200萬人民,等同四分之一人口
1990年代,聯合國接管柬埔寨,各國捐贈巨款,卻進了政府官員口袋
喬•布林克里的《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點明了柬埔寨的真實面貌,以及導致今日困境的深厚歷史根源。
閱讀這本書,我們得以了解一個國家何以走上歧途,成為現在的樣貌;
歷史又是如何埋下遠因與近果,使其人民沉默迎向苦難,喊不出求救的聲音。
柬埔寨在盜賊統治之下,官富民窮、貪汙腐敗,黑暗勢力籠罩全國,
半數人民患有創傷後症候群,出現極端暴力行為,並直接影響下一代,
潑酸、強暴、毆妻、虐殺等駭人案件,每天在社會各個角落例行上演。
在這裡,金錢比人命重要,只要有利可圖,殺人放火也在所不惜;
上學、考試、看病、打官司、運送貨物等,全都要支付賄金,
沒有錢,一律免談;付了錢,一切合法。
政府砍伐林木、販賣人口、侵占醫療資源、強奪土地,人民生計飽受威脅;
40%的兒童嚴重營養不良、80%的人民過著與千年前無異的原始生活,
這個看不到希望的國家,百姓卻也無力發出怒吼……
微笑的吳哥窟眾神
與
受苦的柬埔寨人民
你給我天堂,也給我地獄
天堂與地獄,原來在這個地方,沒有差別!
血淚交織 真實存在的悲慘世界
不可思議 令人震撼、憤怒又心碎……
吳哥窟是世界文化遺產,每年湧入數十萬各國觀光客;然而吳哥窟所在的國度柬埔寨,卻有全球數一數二的貪汙政府與貧窮人民。離開觀光景點,全國大多數土地低度開發,鄉間居民生活水準低落,無法享有道路、自來水、電力、學校、醫院等現代國家最底線的基礎設施。
在一片貧瘠景象的同時,柬埔寨卻年年接受數億美金外援,大大小小非政府組織都在首都金邊設有辦公室。有了這些錢、這些援助人員的努力,為什麼柬埔寨人的日常生活還是不見重大改善?答案是政治與金錢掛勾,掌權者以常人想像不到的方式,拿走原應屬於全國人民的大部分資源──是大部分,而不是一小部分。
作者布林克里曾赴柬埔寨撰寫赤柬下台後的報導,30年後,他回到柬埔寨,發現柬埔寨人民依舊是世界上最飽受摧殘、虐待的一群人。政府貪贓腐敗,人們身陷其中深深受苦,不賄賂政府,甚至連最基本的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都無法享有。多數柬埔寨人生活落後,與千年前無異;而政府官員轉手塞入自己口袋的公款,金額高到難以置信。同時,經歷赤柬時代得以倖存者中,半數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至今仍受折磨──且這份苦痛已傳到下一代,使整個國家偏向黑暗的負面人格。
布林克里以《紐約時報》資深記者經驗,訪談多方決策要角,包括柬埔寨政治人物和企業家、美國大使和參議員、非政府組織派駐當地工作者,以及身處苦難現場的柬埔寨人民,並爬梳大量新聞報導和調查報告資料,寫就20萬字著作,分別以17章詳述柬埔寨經濟掛勾、政治操弄、土地掠奪與開發、非法砍伐森林、醫療與教育貧乏收賄等各個面向。本書筆法引人入勝,描寫出柬埔寨領導人存心造成的國家管理不善;作者運用豐富且深入的報導,勾勒出柬埔寨的真實面貌。包括生存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人民,以及導致今日困境的深厚歷史根源。
得獎紀錄
布林克里(Joel Brinkley),普立茲新聞獎(Pulitzer Prize)國際報導獎得主
入圍亞洲協會伯納德•施瓦茨圖書獎(Bernard Schwartz Award)決選名單
名人推薦
知名作家、資深記者 陳柔縉/專文推薦
深具批判力與解析力,並充滿了如小說般的片段。哀傷處,更加活生生;驚悚處,更加血淋淋。
國際媒體一致好評
柬埔寨名列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至少30%的柬埔寨人只靠不到一美元度過一日,約40%的兒童因為營養不良而發育遲緩……除了證實人民蒙受苦難的數據以外,《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徹底讓讀者認識到富裕國家在這場災難中扮演的角色。
──《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
閱讀本書令你憤怒,也令你黯然神傷。布林克里提出強而有力的資料佐證,不帶過度詮釋,多有犀利辛辣的軼聞。他嚴格監督,不對誰手下留情。柬埔寨官員從貪汙腐敗、邪惡到病態的人都有;局外人和捐贈團體要不是漠不關心,就是天真過頭或淪為共謀──有一種是漫無目標、未善盡責任,另一種則是心照不宣。貪汙官員繼承赤柬惡行,為了利益虐殺人民。柬埔寨人困在永無止盡的惡夢裡,被動消極且逆來順受,幾乎要被世人所遺忘。布林克里以發自內心深處的同情與憤怒,再一次給了我們見證。
──前美國駐中國大使暨外交關係理事會主席,洛德(Winston Lord)
《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一書歷經多個月的田野調查以及數百次訪談,沉著剖析今日柬埔寨權位和貪汙的運作方式,令人聞之心傷。布林克里從未忘記要站在受害者的角度,這本書尖銳深刻、發自真誠且具有說服力。
──澳洲蒙納許大學(Monash University)榮譽教授,錢德勒(David Chandler)
發人深省……布林克里1980年採訪柬埔寨難民的報導,贏得了普立茲新聞獎。他訪問握有權勢的國家要角與外交人員,談及政治、法庭審判、醫療、土地開發、森林與學校教育,剖開柬埔寨的底層,將細節一一梳理成扣人心弦的論證。
──《華爾街日報》(Wall Street Journal)
布林克里裁剪出清晰脈絡,描述這個名列世界上最為殘酷貧窮、亟待外界伸出援手的國家,其領導人自私自利、令人困惑的政治,以及充滿暴力的社會生活。
──《外交期刊》(Foreign Affairs)
引人入勝……一個關於欺騙與貪汙,發人深省的故事,文句敘述別具動人風采。
──《美國利益雜誌》(The American Interest)
布林克里以新進年輕記者之姿,在1980年憑著柬埔寨難民危機的報導贏得一座普立茲新聞獎。三十年後重返舊地,如今身為史丹佛大學新聞學教授的布林克里,慎選鑽研主題……極佳地展現洪森行政體系已釀成許多柬埔寨人的災難。
──《舊金山紀事報》(San Francisco Chronicle)
一本精采且富有文學性的報導文學作品。
──《出版人週報》(Publisher’s Weekly)
關於柬埔寨的絕佳敘述,描寫其根源於歷史的貧窮,因越戰更加惡化,至今顯然如故。
──《柯克斯書評》(Kirkus)
令人心碎卻至關緊要的現況報導,此地人民理應獲得更好的生活。
──《書單》(Booklist)
繼北韓之後,另一個我們更該認識的國家
這不是一份資料匯整的國情報告,在普立茲新聞獎得主-布林克里筆下字句皆深具批判與解析,順暢易讀如小說,卻更有著活生生的哀傷與血淋淋的驚悚。 1993後,柬埔寨在民主選舉的空殼裡,實際包藏著暴力與獨裁......他剖開柬埔寨的底層,將細節一一梳理成扣人心弦的論證。
深邃的微笑 2023-10-27 20:46
序
推薦序
覺醒才能終止詛咒
陳柔縉
這個國家的人不喜歡孔雀,千萬不要去那裡開工廠、做生意,設計個有孔雀的商標。
這個國家的人民多信仰佛教,所以,他們不喜歡大聲講話,爽朗的哈哈大笑到那裡會變得有點不太禮貌。
入了這個國境,看見無邪的可愛兒童,也別想摸他們的頭,否則就犯禁忌了。
這個國家有世界遺產,十二世紀留下的吳哥窟,巨大的岩石完美堆積,沒有一根釘子,任何人站在那裡,都要為七、八百年前王朝的能力和鼎盛,發出讚嘆。
以上是讀一般介紹柬埔寨的書,會得到的親切資訊,像從旅遊中心拿到的旅遊導覽一樣,總是有最漂亮的風景和最親切的國民笑顏。這類書會說,柬埔寨的政治體制是王國,已逝的老國王西哈努克「功勳卓著」,娶了法國和柬埔寨的混血美女,他「多才多藝」,喜歡體育、藝術,會創作歌曲;又會說,首相才握有實權,是真正的國家領導人,現任首相洪森在位快三十年,「愛讀書,鑽研理論」。
但是,這本《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不講這些味道偏甜的民俗風土,也不用社交辭藻去吹捧政治人物,反而形容洪森「沒受過什麼教育,既聰明又殘忍」,是「一位狡猾的前赤柬師長」。
筆下對老國王西哈努克也不客氣,指他「喜歡在痛罵貪汙者的同時,過著難以想像的奢靡生活,而他的財富來源一直是個謎。」並引用九○年代美國國務卿貝克的助理親眼所睹,早上十點,僕役為西哈努克國王遞上香檳,「他彎腰倒了一杯給狗喝,行為跟路易十六沒有兩樣。」
作者布林克里是美國知名的國際記者,三十幾年前曾赴柬埔寨,揭露赤色高棉大屠殺後難民的苦境,獲得普立茲國際報導獎。相隔快三十年,他再度深入柬埔寨,花了兩年的時間,採訪了兩百多位國際組織派駐柬埔寨的外國人、柬埔寨官員和民眾。
資深記者功力非凡,全書不似平板資料彙整的國情報告,而是深具批判力與解析力,並充滿了如小說般的片段。哀傷處,更加活生生;驚悚處,更加血淋淋。
一九五三年結束法國的殖民統治後,柬埔寨至今經過幾個戲劇般轉換的階段,以統治者來大略區分,先是老國王西哈努克,而後是龍諾將軍、紅色高棉的波布、韓桑林,到今天的洪森,他們背後各有不同的國家支持,包括中國、美國和越南;柬埔寨猶如虛弱的掌中布偶,其間的換手,無不經由無止盡的戰鬥、燒殺與政變,近代柬埔寨人民的苦難可想而知。
波布掌控的三年半,更有兩百萬人遭到屠殺,等於每四個國民就有一個被殺,結果,柬埔寨損失了八○%的老師和九五%的醫生。近代國家中,再沒有比柬埔寨更悲慘的了。
一九九三年,聯合國出馬了,給了柬埔寨民主選舉的制度,一切似乎要步上康莊大道,然而,民主空殼裡頭,卻包裹著暴力和獨裁,每次大選都有人要死於暗槍。
作者多次提到一個典型的場景,兩個騎摩托車的人,戴著黑色頭盔安全帽,拿著槍,殺了揭弊的記者或反對黨的幹部。而國際懷著救贖心理的捐款,也往往提供貪汙溫床更滋養的肥料而已。柬埔寨人民仍在黑暗深淵裡。
一九九七年,台灣首次民選總統的第二年,金邊一場反政府的集會,被丟了幾枚手榴彈,有孩童的臉瞬間炸開,大人被炸成兩半。在場有一位美國共和黨的人也受傷了,聯邦調查局探員飛去追查。多人指證丟手榴彈的人從現場政府警衛隊伍中出來,又被開道掩飾躲回去。聯邦探員追到最後,跟現場指揮的少校對質。
探員問少校當時人在何處,少校否認他在隊伍中,探員拿出照片,少校啞口無言,只剩忿怒,突然,房門開了,一列警衛隊轟然衝進來,一陣亂聲,他們身上全掛著手榴彈、機關槍、突擊步槍,護在少校的身後。
作者除了訪問聯邦幹員,得到如電影般的駭人情節,也到農村訪問老百姓,追查社會結構的弊病。有人幫軍官盜捕保育類動物穿山甲謀利,路上穿山甲抓破袋子逃走,軍官火大,找來爪牙把這個人淋了汽油、點了火。
嚴重燒傷的男人被轉送進大醫院,醫生告訴家屬傷口需要清創,必須付醫生一百美金,傍晚又加到一百五十,男人的太太哭出來,說她沒錢,醫生說,那不必清傷口了,邊說邊脫掉手套,然後走人。家屬再沒看過這位醫生,他們把痛到哭不停的男人包起來帶回家,第二天他就離開人間了。
這本書講了很多悲哀的故事,解析近一、二十年來柬埔寨的政治暴力、司法黑暗、官商勾結、強奪人民土地,看醫生,被索紅包,連小孩子上學,老師也天天跟小學生要「贊助費」。
近代亞洲國家多被列強侵略殖民過,但也為千百年停滯的農鄉狀況注入現代文明的契機,最可貴的是帶來新式教育。明治初期,日本馬上覺悟,拚命學習西方,大興基礎教育。過了三十年,日本統治台灣,也鼓勵孩童入學。
太多台灣學生都因為日本老師不厭其煩,再三到家裡勸說父母,才能受教育。第一代學生當上醫生和老師,扭轉身分地位和財富後,台灣人慢慢瞭解教育的價值。二○年代掀起的爭權抗日行動,也來自這樣的知識基礎。
日本給台灣人一個金字塔式的教育結構,文盲大幅下降,英國給殖民地印度的就不同了,反金字塔式,設很多大學,看似漂亮,卻只是培育了菁英階層。法國對於柬埔寨,則更糟糕了,如本書所說,一九三○年代,法國人才創辦第一批高中和初中,而且全數集中在金邊,「法國占領者對於為了更好的柬埔寨社會而教育下一代並不感興趣」。到今天,柬埔寨也未施行義務教育。
這個國家先天不足,後天失調,讓人嘆息,簡直不知道從哪一點救起,國家才能走上正常成長的路。
近一、兩年,財經新聞總把柬埔寨捧成投資致富的新天堂,但柬國裡,誰賺走了錢?中國元朝的周達觀在十三世紀末出使到柬埔寨,他看到人們以竹蓆為牆,棕櫚葉為屋頂,在戶外升火,用瓦鍋煮食,「就地埋三石為竈」,本書作者所見仍然一樣,千年真真如一長夜。柬埔寨政經社結構性的問題還待時機解決。
受苦的柬埔寨,必須人民先受教育,因教育而能覺醒,擺脫對外國的依賴心,自己推翻獨裁,才有可能從惡性循環的漩渦爬出來。去年夏天的選舉作弊,引發強烈抗議,年底並有工人大規模示威,逼迫當權者略有讓步,取消集會禁令。祈禱這不是一次性的火花,有一天,柬埔寨的人民終於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自序(節錄)
世上最不被善待的一群人
一九七九年,初訪
第一次外派去柬埔寨的時候,我二十七歲。那時才從大學畢業四年,在美國肯塔基州的《路易威爾信使報》(Louisville Courier-Journal)工作,主跑傑佛遜郡的教育線,寫些學測成績和高中畢業紀念冊銷售量的報導,最近的成果是編了一本小手冊,整理秋季班的校車行程表。我曾做過最接近國際新聞報導的事,只不過是飛到加拿大艾伯塔省的埃德蒙頓待一晚,採訪一家購物商場。
我的編輯主管考克斯(Bill Cox)可沒管那麼多,有天下午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喔,對了,我們想派你去寫越南入侵柬埔寨的新聞,還有難民造成的問題。」喔,對了──他這種說法,簡直像在暗示:如果你沒別的事好做的話,那就去吧!
一開始我不太相信考克斯是講真的,畢竟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之前馬戲團來城裡的時候,考克斯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動了馬戲團團長,叫他們把一隻成年的水牛運到報社。考克斯牽水牛搭貨運電梯上樓,然後騎在水牛背上逛遍整個編輯室,手中還揮舞一頂大牛仔帽。所以我自己做了點調查,發現還真有這麼回事。
報社的攝影同事馬瑟(Jay Mather)從電視上看到有個來自路易威爾市的外科醫生,曾赴泰柬邊境醫治難民。馬瑟向他的攝影主管提議派一位文字記者和一位攝影到泰柬邊境去,報導那位醫師和他背後的故事。
那是一九七九年,距離越戰畫下句點僅僅過了四年,然而越戰在鄰近國家引起的騷亂經年來仍未平息。西貢(Saigon)淪陷後,一群被稱為赤柬(Khmer Rouge)的共產黨叛軍把龍諾(Lon Nol)拉下台,過去龍諾是華府安插在金邊(Phnom Penh)的軍事獨裁領袖。
時至今日,赤柬犯下的罪行舉世皆知。在波布(Pol Pot)執政的三年半期間,有兩百萬柬埔寨人遭到殺害,等同整個國家人口的四分之一。他執意摧毀所有二十世紀生活的產物與圖騰,處決柬埔寨八○%的老師、九五%的醫生和幾乎每個受過教育的人。就像波布樂於宣稱的,柬埔寨被迫回歸到「紀元零年」(Year Zero)。
駭人屠殺在一九七九年秋天還鮮為人知,偶有傳言流出,波布政權全盤否認。這時有一小群赤柬的擁護者在西方政局埋下種子,他們規模雖小,卻日漸茁壯。有些政府人員向上呈報柬埔寨的慘狀,但是在美國幾乎無人肯聽信。越戰的創傷猶新,美國佬最不願關注的地方就是東南亞,況且能源危機、情報單位醜聞和伊朗大使館人質事件接連爆發,占據他們的全副心神。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越南入侵柬埔寨,很快就推翻了赤柬政權。接下來的幾個月,成千上萬柬埔寨難民步履蹣跚逃往泰國,隨身行李是已無法治癒的疾病,因飢餓而削瘦枯槁的身體,還有那些駭人聽聞難以置信的悲劇──這是紅色恐怖第一次向世人明白展露他們的醜惡面目,而那就是我正要去的地方。
在網路還沒出現之時,報社的錢滿口袋,《信使報》想要趕在會計年度結算前把差旅預算花完,免得來年的預算被砍。我很高興能幫上忙。於是在一九七九年十月,我準備動身前往東南亞,起初促成這件事的攝影師馬瑟也同行。
有天午後,我們到傑佛遜郡衛生局接種疫苗,一位把灰白頭髮盤在腦後的年長護士問我們要去哪兒,我回答柬埔寨。
「柬埔寨?」她問,「怎麼寫?」
我告訴她之後,她翻遍檔案櫃,終於抽出一張年久泛黃的破爛紙張。護士掛上髒兮兮的老花眼鏡,念出一長串致命傳染疾病的名字:「我看看,你們需要打瘧疾、霍亂、肺結核、破傷風、傷寒跟白喉。」
我說:「好啊,我們全部都打。」
護士搖搖頭。「不行,」她堅持,「一次只能打三種。你們得挑三種疫苗打。」
「妳覺得我們該打哪三種?」
「抱歉,」她邊搖頭邊說,「我不能幫你選你的病,每個人都得選自己的病。」
我選霍亂、白喉跟破傷風,回來時卻得了傷寒。
多年以後,我替《紐約時報》駐外採訪,有幸享受大報提供給國際特派員的福利:司機、嚮導、翻譯和助理。而當時,攝影馬瑟和我什麼都沒有。我們只能靠自己,而且我們還只是新手。
當時記者要去柬埔寨首都金邊並不容易,仍有赤柬鬥士與越南軍交火。馬瑟跟我從曼谷開始,我先做幾個採訪,然後我們開車往柬埔寨邊境去,那幾個小時車程的路況很差,衝到路上的水牛幾乎跟車子一樣多。我們在泰柬邊境上小城亞蘭(Aranyaprathet)的旅館住下,房間的門上有金屬扣,留給房客自己決定要不要買個鎖。
房間裡頭,床板上是一張草蓆,洗手檯之下空空如也,一開水就直接打在我的腳上,流往房間正中央的排水口。
隔天我們開往邊界。一位泰國官員看了看護照以及在曼谷取得的許可證,然後示意說還缺了另一樣東西──看樣子是得蓋章。他揮揮手要我們開回曼谷。我們不會說泰文,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沮喪地調頭。往曼谷的路上,我們看到一個廢棄的美國空軍基地,最靠近路的大樓前面停了幾輛車。或許裡面有人會說英語,可以教我們該怎麼做。
走進去,有位軍官坐在桌子後頭,是泰國人。他還是不會說英文。我拿出許可證,向他比畫這有問題。他把許可證拿去,手伸向抽屜,拿出戳章蓋下去。馬瑟和我轉頭看向彼此,露出笑容。我們真是幸運星。
我們越過邊界,一路尋找難民營。沒過多久,路上出現一輛大卡車,載著麻袋裝的米疊得老高,我們決定尾隨它。後來駕駛停在一個隨意搭建的避難所前,幾十個生病垂死的柬埔寨人躺在裡面,他們全都穿黑色長袍,也就是赤柬建立的國家「民主柬埔寨」(Democratic Kampuchea)要求人民穿的服裝,每個人都一樣。離避難所不遠處有個大型難民營,往地平線看去卻找不到盡頭。我們在那裡待了一天,之後數日又發現另外幾個難民營。
我寫下這些字句:
憔悴消瘦,目光呆滯,失去國家。他們蜷伏於炎熱之中,又餓又病,縮在一小塊如岩石般僵硬的乾燥土地上。而他們等待。
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等待好幾個小時,才能分到國際人道組織給的今日食物配給:一碗稀飯、兩根香蕉和一桶褐色的飲用水。
他們等待醫生來治癒他們。
有些人等待親人的消息,雖然更多人知道家人早已死去。他們記得曾親眼目睹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子女被殺害,或是在餓死前掙扎著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們等待另一次受欺侮,泰國軍人會強暴他們的女人。越南軍隊也可能發動全面攻擊,逼使他們必須跨越邊境逃入泰國。
還有一些人等待著,看看自己悲慘的命運還能演變至何種境界。於此同時,他們渾身流汗,不時揮打蚊子,呼吸的空氣滿是惡臭,來自身旁成千上萬受苦垂死的同胞。
眼前盡是死亡與空乏。
自一九七五年以來,七百萬柬埔寨人被困於這兩種苦難之中。其中大約三百萬人已經死去,許多活著的人很快也將因疾病和飢餓而亡。
比較幸運的一百多萬柬埔寨人,逃出共產赤柬的魔爪,躲過越南入侵者的子彈,行囊裡完全沒有食物,或是只帶了極少口糧,跋涉數百哩路來到泰國邊境的難民營尋求庇護。
然而,這算是什麼樣的庇護?
對許多人來說,只是一小角像桌面那麼大的硬土地,上頭空無一物。
頭頂有塑膠布供遮蔽,離地不遠,低到有些人睡覺時,布會挨到鼻子上。
汗水、糞便和屍體的腐敗味道撲鼻而來,一百萬隻蒼蠅與一萬個咳嗽聲交疊,永不間斷。
一排又一排面目空洞的受難者,他們的未來沒有指望也無從喘息。
難民營的生活如地獄,令人無法忍受。國際志工在第一天的工作結束之時眼眶濕潤,不全是漫天塵土的錯。然而一旦跟一九七五年以後的柬埔寨相比,許多難民說,這樣的境遇也不算太壞。
跟他們說說話。
當他們訴說西方人聽來難以置信的連年恐怖慘狀時,臉上面無表情,話語音調平淡,彷彿在形容一個無趣的工作日。他們的故事結束在微微的點頭,印證這個國家與它的文化已死去。
前言(節錄)
陷於「紀元零年」的國度
若是美國觀光客打算踏足柬埔寨,曾任駐柬大使的慕索梅利(Joseph Mussomeli)會用一種像在演戲的口吻建議:「千萬小心!柬埔寨絕對是你所能踏足的最危險之地。你會愛上柬埔寨,然而到頭來這地方也將令你心碎。」
他說得沒錯,屠殺和戰亂已是數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柬埔寨是很迷人,充滿異國風情且平和。許多西方人想起赤柬恐怖時期喪命的兩百萬人,還是會滿懷同情,甚至覺得自己也該負點責任。來到柬埔寨的訪客臉上常掛著微笑,因為他們目睹柬埔寨人普遍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慕索梅利大使觀察:「美國人所知關於柬埔寨的全部就是赤柬政權。」莫怪遊客與來訪者一見到今日的柬埔寨就會「愛上它」。
在金邊的街道上,年輕人騎乘的幾百部機車呼嘯而過,後頭載著他們的妻兒。路上的小貨車千奇百狀──有的載床墊、有的載大塊玻璃,甚至載豬和其他種家畜。機車跟汽車的數量至少是五十比一。義式咖啡吧和時髦的餐廳妝點都市景觀,主要的消費者是數千名仍住在此地的國際志工。一棟二十七層的高樓、一間銀行和許多其他建築物正在施工,快速爬升爭奪城市的天際線。
放眼所及,熱帶土地上總有盛開的花,樹叢裡鮮豔的紅、黃、橘和藍色花苞外露,隨著輕柔微風沙沙作響。時不時會看到野生的猴子在枝頭跳躍,即使在市中心也如此。從椰子樹或芒果樹下抬頭望,總有成熟的椰子和果實等人去摘採。在棄置路旁的垃圾之中,你會發現毛茸茸的紅毛丹外殼,以及上頭開個小洞插著吸管的椰子殼──在美國的話,大概會是壓得半扁的百威淡啤(Bud Light)易開罐和裝水的寶特瓶。
這正是柬埔寨社會面臨的主要難題。國家的物產如此豐饒,用當地人的話來說,一直以來柬埔寨人都能夠「靠大自然存活」──人們種稻、撿拾水果、捕魚,住在用樹木和草搭建的房子裡。如果自然資源取之不竭,誰還需要現代社會?
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巴西的亞馬遜雨林和其他的遙遠所在,部落土著依此法則生活。而柬埔寨超過四分之三的人口,依舊過著與千年以前差不多的生活,是唯一一個國境內大部分地區還過著原始生活的國家。一九六ま年代,走出首都之外,柬埔寨就沒有學校了。人民仰賴村落裡的僧侶教導佛教信條,除此之外通常別無其他,沒有任何一所中學、高中或大學。大部分地區直到一九九ま年以後才有第一所學校,但是某些偏遠之處的孩童仍然從未就學。所幸如今大部分的村落已經有了學校,各地區也設有診所。不過其他方面就沒什麼改變了。
拜林市(Pailin)位於柬埔寨的最西邊,靠近泰柬邊境。在拜林以南幾哩的地方,天恩(Ten Keng)坐在傳統高腳屋下剝剛採收的玉米,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我沒受過教育,」她說。天恩的表情沒有一絲羞愧,她認識的大部分人都是文盲。事實上,根據柬埔寨的教師協會統計,這個國家六○%的人口沒有讀寫能力。
天恩三十六歲,她的八歲女兒就讀小學一年級,坐在媽媽後頭的板凳上寫作業──柬埔寨文課本上的練習題。如果這個小女孩跟大多數人一樣的話,她會在讀完二年級或三年級時離開學校,回到家中的玉米田或稻田幫媽媽的忙。柬埔寨近一半的兒童都是如此。
高腳屋或有十五乘二十呎,只有一個幾乎空無一物的房間,下有木頭支柱,離地十呎。屋裡沒有水電,也沒有可供燒飯的瓦斯桶或瓦斯管線,沒有電話線路、廣播收音機、電視等任何現代世界的明顯痕跡。天恩要煮飯給家人吃的時候,她會用小樹枝生火,堆三顆石頭再把陶土鍋放在上面。
竹框架構成房屋外牆,內編細長棕櫚葉。茅草覆蓋屋頂,粗製木梯通往敞開的門廳。下層掛的吊床是一家大小安睡之處,屋後方溝渠即是廁所。
環顧四周,芒果樹結實纍纍,成串將熟的椰子高掛枝頭,還有一棵生機蓬勃的山竹樹,產出幾十顆紫褐色果實等待摘取。有一籃滿盛的小黑籽安置在防水布上,給陽光曬乾。「那是芝麻,」天恩一邊告訴我,一邊發出「噓」的聲音趕走啄食的雞和鴨;小鴨的毛色灰白駁雜,大公雞則是渾身黑毛。這籃芝麻價值六、七十美元,賣到市場上能讓她賺點小錢。即使自然物產不虞匱乏,天恩的家人仍然需要這筆收入。
要是雨量充足,在好的一年裡,天恩一家能賺兩百萬柬埔寨幣(riel),也就是大約五百美元。若遇乾旱之年,她說整年的收入會銳減至一百二十五美元,平均下來一天只進帳美金三十四毛錢。而乾旱年卻來得日漸頻繁。他們種植稻米和玉米、摘水果、捕魚,「有許多年食物只是剛剛好夠吃」。天恩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半點悲傷或自憐,也沒有笑容,看起來她覺得生活本該如此。柬埔寨人大抵有著頑強的性格,生之樂事太少,他們面對的每一天都是掙扎。
像天恩一家這般赤貧的家庭,在當地並不少見。每個國家都存在極度貧窮的族群,甚至美國也有。但是在柬埔寨,天恩家的狀況卻屬於常態。柬埔寨住在鄉間的一千三百四十萬人,也就是全國至少八○%的人口,或多或少過著跟天恩家類似的生活。
社會工作者梅森(Paul Mason)在柬埔寨服務近二十年,他回想起幾年前和一位同事去到鄉間,站在剛收割完的稻米田邊,同事爬到汽車頂上舉目四望,不禁脫口而出:「這地方可能跟三百五十年前看起來沒兩樣!」梅森說,他還是目睹了些許改變,例如極少數的鄉間住屋如今換上了金屬屋頂──在人類學家眼裡這可是社會進步的衡量標準。更有甚者,近來有些高腳屋外開始出現機車停靠,即使房子本身看起來仍屬中古世紀所有。
不過,這樣的進步代價高昂。一台轉手多次的機車通常要價兩百至兩百五十美元,幾乎是一般柬埔寨人半年的收入總額。「柬埔寨人常為了買機車而賣掉部分土地」,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的柬埔寨代表科姆(Sara Colm)描述,「我在偏遠村落見過這種情形。」未受過教育的買主急於得到新交通工具,對於後果沒想太多,等發現大事不妙時為時已晚。「然後他們僅存的土地連餵飽自己都成了問題」,莎拉搖搖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