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3-11-5 11:06
《(綜武俠)女主她都不是人》作者:三蔓子【完結+番外】
文案:
故事一:殘忍孤傲冷漠殺手一點紅X虛弱大美人吸血鬼
一點紅是個殺手,所有被他盯上的目標,都絕逃不過他掌中的那口薄劍。
為了擊殺目標,他躲進了送往目標家中的一輛大車之內。
但大車之內卻有個美人,一個蒼白的看起來馬上就要死掉的病美人。
殘忍冷漠如他,也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他連刺數人,身受重傷,渾身浴血,冷聲喝令她快逃。
——美人卻迷蒙著雙眼,露出嘴中尖利的犬齒,對著他脆弱的脖頸用力咬了下去。
他的劍當哐一聲掉在地上,咬著牙承受那種痛苦,雙手卻用力的抱緊了她。
——————
故事二:冰山脆弱小狼狗復仇的紅雪X腹黑溫柔反差萌貓妖大姐姐
紅雪半輩子活在不屬於他的仇恨之中,真相揭穿之時,他幾近崩潰。
是邊城的那個老板娘救了如斷脊之犬的他,她嬌美動人、無所不能,讓他甘願拜在她石榴裙下。
但有人告訴他一個秘密:你的老板娘是個妖怪,吃人的妖怪。
他置若罔聞。
直到有一天她露出了可怕的真面目:哦,原來是一只喜歡在他胸口蹦迪的十七斤重的大貓貓呀!
——————
故事三:生無可戀吐槽役浪子小鳳凰X鐵拳無敵嚶嚶嚶做作怪玉兔精
四條眉毛是江湖第一美人谷星陸的男朋友。
他還知道一個秘密:谷星陸是月宮裡走出來的玉兔精。
兔兔這麼可愛,當然不可以嚇兔兔!他對谷星陸是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有人敢在女朋友面前鬥毆都是一律丟出去怕嚇到她。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面目猙獰的妖怪,自己的兔兔女朋友面無表情的伸手一巴掌把那妖怪給打飛了。
小鳳凰:「……?」
啊?等等,這是什麼東西,一O超人麼?
以後如果他劈腿了會不會被谷星陸一拳打死?
——————
故事四:溫柔多情浪子楚香帥X凶殘野性美貌鮫人公主
楚香帥的小船漂浮在大海之中,某一日撈上一個濕淋淋的昏迷女人。
她擁有純黑的頭發,比大海更藍的藍眼睛,還有一張叫人看見就再也無法忘懷的臉。
她失去了所有記憶,卻最喜歡黏著他,盜帥以為她因為失憶害怕所以黏人。
其實她心裡想的是:這個人聞起來好香,能不能吃掉?(吞口水)
tips:
1.吸血鬼的故事是作者之前一篇文(《公主她想搞基建》)中CP的新背景AU故事,介意勿入。
2.故事不一定只有四個,可提名新故事
3.不一定按照文案順序寫
4.不建議屏蔽作話,因為小故事具體食用指南寫在每篇第一章的作話裡。
5.私設非常多,
6.文案於2022年1月30日電子存檔
內容標簽:七五 武俠 情有獨鐘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很多人▏配角:很多人▏其它:新坑《和白雲城主先婚後愛了》求預收
一句話簡介:【單元完結】妖怪美人X武俠男主
立意:愛情使人成長
[url=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6219150]原創網[/url]
悠于 2023-11-5 11:10
一點紅X吸血姬
第1章
夜,雨夜,暴雨夜。
一輛大車正迎著暴雨疾馳,七八個魁梧的大漢騎著駿馬護在大車左右,背上背著锃亮的鋼刀。
有人正躲在路旁的林子中,冷冰冰地盯著那輛飛馳的大車。
暴雨之中,他在樹叢之中一動不動,宛如盯著獵物的惡狼、又好似蓄勢待發的黑豹。
此人的諢名喚作「中原一點紅」,乃是江湖上最有名、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而這一次,他也正是為了殺人而來。
他要殺的人是翠羽山莊的莊主崔萬羅。
與這個風花雪月的地名不相符的是,翠羽山莊是個守衛極其森嚴的地方。
崔萬羅年輕時結下了不少仇人,待到年老體弱之時,因害怕仇人上門尋仇,故將山莊緊緊封鎖起來,莫說一個人,就連一只蒼蠅要飛進去,也得被層層守衛砍成八截。
但這輛大車卻是要光明正大的駛進翠羽山莊的大門的。
時逢暴雨之夜,視線差得很,正是混入的最好時機!
轟隆一聲雷響,閃電瞬間劈開夜空,將泥濘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晝,忽然的爆亮之中,馬嘶鳴、人閉眼。
中原一點紅蓄勢待發的身體動了起來,幾乎瞬間,他就掠進了大車的車廂之內,輕巧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發生了什麼。
他滾入車內,皺了皺眉。
這車古怪。
車內無窗,車壁之上用釘子釘著一層銀壁,車內四角,放著四盞點燃的銀蓮花燈,如豆般的燈火搖曳,卻始終不滅。一點紅隱隱看到燈芯之內,有點點殷紅。
而這銀車廂的角落裡,躺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柔軟的烏發似堆雲一般,一支釵子插在她的發間,撐著她歪歪斜斜的雲鬢。而她的臉……
那是一張可以叫人呼吸都停滯的面龐。
她半眯著眼睛,裡頭似乎有氤氳的銀河與濕潤的雲母,見有人闖入,她纖長濃密的睫毛不自主地顫動了一下,在眼瞼落下了小小的陰影。
她的皮膚蒼白,仿佛有十二分的病氣繚繞,在幾近透明的皮膚之下,一點紅甚至能看到她脖頸之下青青紫紫的血管縱橫。
……這是一點紅此生見過最美、也最易碎的女人。
美貌可以殺人,如果她出現在江湖上,一定會有很多人樂意為她送命。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冷漠殘忍的瞳孔縮了一下,又瞬間恢復正常,他冷冷地盯著這個半睜著眼看著他的美人,就好似是在看一塊其貌不揚的石頭。
下一個瞬間,他那柄無鞘的薄劍就已穩穩抵上了女人脆弱的脖頸。
「敢喊就殺了你。」
中原一點紅的聲音嘶啞、低沉,好似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
女人沒有張嘴,只是用非常非常小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奇異的是,即使被利劍抵住脖頸,她的臉上也沒有浮出一絲一毫的恐懼。一點紅冷冷地盯著她,她半闔著眼睛,乖順似的接受他無情的審視。
半晌,一點紅終於放過了她。他收回了劍,靠在車壁上,曲起一條腿,隨意的坐著。
有這樣的美人在側,他卻連眼睛都不肯再抬一下,好似一根對女人根本不感興趣的木頭樁子,一點風情也不解。
美人慢慢掙扎著坐了起來,無力地靠著車壁,衣服摩擦間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點紅聽見著響聲,目光又毫無波瀾地朝她掃去,那美人倒是一點不怕他,見他看她,還朝他粲然一笑。
一點紅面目表情地盯著她,手臂上的肌肉卻瞬間縮緊了。
美人開口,小聲地道:「我叫李魚。」
她的聲音也帶著一股子倦怠的病氣,好聽,但帶著一點點溫柔的沙啞,叫人耳根子酥酥麻麻的。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閉目養神,只當是個聾子,並不理會她的搭訕。
——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殺手的第一課,就是不能對漂亮女人動了惻隱之心。
這女人美艷不可方物,卻病弱得看起來活不過下個月,大車飛馳的顛簸對她來說本就痛苦,這車外的七八個大漢何以不停下替她看病?而仍是加急趕往翠羽山莊?
答案只有一個,這女人不是座上賓,她是階下囚,要被抓進翠羽山莊當禁臠的。
而鐵石心腸的一點紅,絕不會救她。因為他亦要趁著這個機會潛入翠羽山莊,取崔萬羅的首級。
一點紅這種人,橫豎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他一副冷漠至極的樣子,絲毫不打算理會李魚。
半晌,安靜地車內再次響起李魚的聲音:「你衣服濕透了。」
他在暴雨之中蟄伏許久,渾身上下,自然無一處不是濕透的。黑色的勁裝濕透之後,緊緊地裹在他身上,冷而沉重,自然很不舒服。
一點紅緩緩地睜開雙眼,嘴角忽然扯出一個譏誚似的笑。他反手放下了劍,又慢慢地將衣襟扯開,竟是開始慢條斯理的脫起衣裳來了。
此舉恐嚇之意明顯,但那弱柳扶風的美人李魚卻一點沒露出驚嚇的神色,反倒是調整了一下姿勢,眼睛倒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動作。
一點紅很快去了上衣,他的皮膚,也是一種似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色慘白,只是他猿臂蜂腰、筋肉緊實,任何人見了他,都能看出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力量,與病弱是決計扯不上任何關系的。
去了上衣之後,他停了手。
李魚倚在角落裡,安安靜靜地盯著他精赤的上身。
而一點紅亦冷冷地盯著李魚。
美人兒看了他好久,忽然抿著嘴似有些羞澀地笑了,她的目光垂下來,落在他窄腰上勒著的漆黑帶子上:「你的褲子好像也濕透了。」
一點紅:「……」
第2章
中原一點紅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而他修長穩定的手指,也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他並非聲色犬馬之人。事實上,一點紅從未進過花樓,也對雇主送來的低眉順眼的美人們毫無興趣。
——在女人一事上,他實在是沒有什麼經驗。
而他亦沒有什麼興趣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更何況這個弱女子現在並不能死——她要是死了,這輛車還怎麼進翠羽山莊?
脫衣,不過是他能想到最溫和、也最有效的恐嚇,好叫她乖乖放棄從他身上求救。
可是她那饒有興趣的微笑、還有緊緊盯著他身體的眼睛,卻讓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他是那花樓裡低眉順眼的花娘,而她卻是肯賞臉多看他幾眼的恩客。
一點紅:「……」
他冷冰冰的眼神霎時更令人膽寒,在這樣的盯凝之下,通常很少有人能保持冷靜。
李魚抬起眼來,纖長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帶著一點濕潤的雙眼正對上了一點紅那雙冷漠殘忍的眼睛。
她輕聲道:「你怎麼了?」
一點紅終於開口:「這輛車要進翠羽山莊。」
李魚搖頭:「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送到哪裡去。」
她沒有說謊。
事實上,她是個穿越的,幾天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坐在這輛奇怪的大車之上了,所以她什麼都不知道。
唯一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她不是人,而是一種靠吸食人血活著的妖怪——也是是所謂的吸血鬼。
這具身體原有的記憶已全部消失了,但唯有這個認知,本能般的留了下來。
心跳與呼吸稀薄的可怕,體表溫度別說36攝氏度,恐怕連30度都沒有。
她餓,她好餓,就連喉嚨裡,都好似有一團火在灼燒,燒得她奄奄一息,痛不欲生。可是她卻推不開這輛大車的門,也無法接觸到外面的人。
直到這個陌生男人跳上車來,李魚麻木遲鈍許久的五感忽然一下子被激活了。
他渾身濕透,黑衣濕答答地貼在身上。濕透的衣裳本是冰冷的,可李魚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了他衣裳下頭的皮膚炙熱如火,還有……還有心髒穩定有力的跳動聲、溫暖的血液流動的潺潺聲、呼吸的每一次變化、肌肉的每一次緊繃……
不是錯覺,她都感覺的到!
與此同時,她還聞到了他身上炙熱又香甜的味道,像她最喜歡的、剛出爐的蜂蜜蛋糕。
……啊,好想咬一口。
她躺在車廂裡,嘴巴裡都在忍不住分泌口水,理智都已不在……但她虛弱得動不了。
她的脖頸、手腕與腳腕之上,都套著足銀的鐲鏈,明明不重的東西,卻有一種詭異的力量,死死壓住她的四肢,讓她的手腳虛浮無力。
不過也正因為虛弱,她才沒有被本能控制行動,理智慢慢地回籠,她盡力去無視自己產生的這種駭人衝動,開始冷靜地思索現在的情況。
大車之內的銀壁、她身上繁復的銀飾,車內四角的銀蓮花燈,都是用來壓制她這只吸血鬼的「寶器」,看來銀質的器具就是她的弱點之一。
除此之外,她應該還怕太陽光,但自穿越之後,她就被關在這輛大車之中,不見天日,到底怕不怕她也說不准。
擺在她面前的問題是:她要被送到哪裡去?那裡的人想要對她做什麼?能不能逃走?怎麼樣才可以逃走?
前幾日,她試圖與車外的人說話交流,但沒有人理她。
這個躍進大車之內的陌生男人,是危險的,卻也是她的機會。李魚絕不會放任這機會憑空溜走。
果然,他帶來了消息。
車是駛向翠羽山莊的,是這個「翠羽山莊」的主人抓了她。
李魚輕輕問他:「翠羽山莊是什麼地方?」
一點紅卻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過多解釋,只是淡淡道:「一點紅,中原一點紅。」
李魚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名字。
這個人……
看上去那麼凶惡,可是身上卻散發著那麼甜蜜的蜂蜜蛋糕味兒,恐嚇起人來,也只會選脫衣服這種手段,甚至他那只在她面前亮了一次的劍,都被收到了他的背後,似乎是不想傷到她。
這個人……也並不是那麼凶惡的壞人嘛……
李魚朝他輕輕一笑,小聲地道:「一點紅,你好。」
一點紅避開了她明艷到叫人心神蕩漾的笑,冷硬地道:「我乃殺手。」
李魚點頭:「嗯……好。」
一點紅:「翠羽山莊莊主的命,我要了。」
李魚心中一動,望向他不甚英俊、卻棱角分明的臉。
一點紅淡淡地道:「你想跑,到時趁亂逃走。」
對於一個想逃跑的女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了,有這個機會在,想必她與他會有最起碼的心照不宣。
可是——
一點紅看了看她過分蒼白的面龐。
叫這樣的女人一個人跑出去,她又能活得了多久?
不過這種事情,已和一點紅無關了。
他半靠在車壁之上,閉目養神,已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了。而李魚本就虛弱,說了一會兒話之後,更覺得精神不濟,就靠著車壁,慢慢地睡過去了。
在夢裡,李魚又夢見了剛出爐的蜂蜜蛋糕,表皮顏色深一點,咬上去有點脆脆的,裡面軟乎乎、甜蜜蜜的……
一點紅睜開眼睛,皺著眉看她喉頭滾動,嘴角似乎有亮晶晶的口水。
一點紅:「……」
……這些人不給她吃飯麼,怎麼餓成這樣?
第3章
李魚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已快要依偎進一點紅的懷裡了。
男人佁然不動,闔著雙眼。他左腿隨意曲起、右腿伸直,左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右手手掌覆蓋在他薄劍的漆黑劍柄之上。
李魚的頭虛虛地搭在他的左肩之上,他動也不動,宛若泥塑木雕。
她驚了一跳,連稀薄的呼吸都驟然加快了幾分,見他沒有任何動靜,以為他睡熟了不知道。
她慢慢撐起身子,若無其事地退回大車的角落裡。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睡著睡著會差點撲進人家懷裡。
但其實,這也難免。
一點紅身上有飢餓的吸血鬼小姐李魚最喜歡的蜂蜜蛋糕味兒,她做夢又夢見小蛋糕自己長著腿跑了,怎麼抓也抓不到,所以在夢裡她也不自覺的靠近美味的源頭。
若是再睡一會兒,說不定她就真的去咬他的脖子了……還好醒得及時。
她不能咬他的脖子,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口腹之欲而直接把一點紅殺了。
……李魚雖然變成了非人生物,但骨子裡還是個正常的現代人,並不能接受隨意的殺人。
而且就她現在這個體質,怎麼可能壓制住這個勁瘦有力的殺手去吸血?說不定一露出獠牙,就被對方一劍捅個對穿了。
至於一點紅……
殺手怎麼可能會睡熟?輕功高手的腳步聲都無法躲過一點紅的耳朵,更何況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嬌弱女人靠過來的動靜呢?
在她依偎在他肩頭的一瞬間,一點紅雙目猛地睜開,灼灼如火的目光如同野狼一般,閃著慘綠色的光。
然而她睡得正香,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的胸口忽然起伏了兩下,他能聞到她堆雲般的發髻上的冷香。
……她的身子好冷,冷得幾乎不像是活人。
她這不足之症……已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一瞬間,即使冷心冷肺如中原一點紅,也不由的產生了一種淡淡的惋惜之情。
絕頂的高手、絕世的美人,本就是這世上極其少見的明珠。這樣的美人,本該用萬金供養,披金戴銀、翠袖紅妝,然而她卻注定不久於人世。
伏在他肩頭的美人忽嗚了一聲,似要醒來,一點紅按下心頭的那一點點惋惜,緩緩闔眼,只假裝什麼都沒感覺到。
她醒來,似有些緊張,看他沒反應,又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慢慢地退開了,那輕搔的羽毛與動人的冷香,也靜悄悄地遠離了他。
他按著劍柄的手指忍不住彎曲了一下。
兩個人並不熟,一點紅也並沒有想與她攀談的意思,兩個人就一直這樣沉默著,直到車壁上傳來一聲細小的機關聲。
一點紅驟然睜開雙目,劍已握在了手上。
車壁之上,開了一個僅能通過手腕的口子,有人推進來一碗水和一碗飯,隨即機關關閉,那車壁上的口子又死死地關住。從始至終,沒有人與李魚有任何的交流。
李魚靠在角落裡,看都沒看一眼那食水。
半晌,她才輕輕地把那食水推到了一點紅的面前,輕輕地說:「你吃。」
她吃這種東西起不到任何作用,還不如留給這個殺手,叫他補足了力氣,好能把那翠羽山莊攪得天翻地覆。
一點紅的目光轉到了她的臉上,並沒有說話。
李魚道:「這食水裡沒毒,他們不想我死的。」
半晌,一點紅才道:「我知道。」
於情於理,這食水之中也不可能有毒,且他是殺手,懂十七八種分辯毒物的法子,他剛粗略看過,的確無毒。
李魚催促道:「那你快吃些東西。」
一點紅忽冷聲道:「你為何不吃?」
美人沉默了一下,道:「我吃不下……」
她身上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難解釋,李魚也並不想跟一個剛認識幾個小時不到的陌生男人交淺言深,只能如此搪塞。
男人表情不變,只是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正在此時,原本疾馳的車馬忽然一個急停,車外的馬被驚得嘶鳴一聲,車廂劇烈的晃動起來,角落裡的一盞銀蓮花燈啪得倒下,豆般的火光瞬間熄滅。
一點紅功夫好,自可穩住身形。可李魚這樣的虛弱女子,在馬車急停的慣性之下,竟一下子向前撲去,眼看就要撞上車廂堅硬的底部……
一點紅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眼疾手快的伸出手,一把就把李魚撈了過來。他的手臂肌肉緊實有力,只用了三分力氣,就將她穩穩拉起。
車外響起了短兵相接的聲音,馬躁動不安的劇烈動著,擾得車裡也不太穩當。
李魚身子本就虛弱的驚人,手腳都很難用力,又怎麼能在這種環境之中穩住身形呢?
一點紅許也是看出了這一點,他一只手還緊握著李魚的手腕,見此狀況,干脆稍稍一用力,直接將她拉進了自己懷中。李魚嗚咽了一聲,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頸。
他的脊背瞬間弓起,那一節一節的椎骨在慘白的皮膚上撐出形狀,好似一根骨鞭從上到下的劈開了他的身體,透出一種殘酷的美感來。
馬被驚,大車裡實顛簸得厲害,李魚的手指甲就不小心在一點紅的脖頸側留下了一條淺淺的血痕。
她小聲道:「一點紅,你……」
車外的打鬥聲已停住了,驚馬也已慢慢地安靜下來,車子緩緩地向前,已然平穩了下來。
一點紅松開摟著她的手,忽冷聲道:「無事了。」
可是她卻沒有動,一點紅詫異地挑了挑眉,低頭看向懷中的美人。
她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的脖頸側。
——那裡有一道血痕,是剛剛李魚不小心用她的手指甲劃出來的。有一滴小小的血珠從那裡滲了出來,殷紅色的血珠與他慘白的皮膚形成了一種極其鮮明、極其殘酷的對比。
而李魚的心跳開始加速。
——從傷口裡,她聞到了血的味道,一種非常溫暖、非常甜蜜的血的味道。
第4章
本能難控,一點紅身上無傷的時候,她尤能穩住心神,可只要他身上沁出一滴血珠來,那味道絲絲縷縷地鑽進李魚的鼻子。
就好像是貓咪見了小魚干、狗熊見了蜂蜜一般,她盯著一點紅慘白皮膚上的一點殷紅,簡直連眼睛都開始發直了,口水悄咪咪的分泌著。
因為飢餓而一直灼痛不止的胃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了,發出「咕嚕」一聲,李魚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脖頸側的傷痕,幾乎就要撲上去咬人……
按理來說,一點紅一個業務熟練的殺手,幾乎不可能意識不到危險的存在。然而,危險有許多種,被一個冷冰冰軟綿綿的漂亮女人吃掉顯然是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的。
所以一點紅任由她伏在懷中,聽到那清晰的咕嚕咕嚕聲,只覺得這女人怕不是幾天沒吃飯,快餓出毛病來了。
李魚微張著嘴,小尖牙的尖尖角藏在嘴巴裡,閃著森森的白光。一點紅渾然不覺,忽然一把端起了放在不遠處的食水,另一只手半分猶疑也無,不可拒絕地捏住了李魚的下巴,把那粥碗抵在她唇邊,強硬地灌了下去。
李魚:「……嗷?!」
李魚:「???」
李魚:「咳……咳咳咳!!」
理智瞬間被這碗賣相和口味都不怎麼樣的黏糊糊粥給拉了回來,李魚捂著嘴咳嗽起來,蒼白如紙的臉上慢慢地浮起了一種病態的酡紅。
她瞪大眼睛、眼眶都紅了,狼狽的迅速退開。
一點紅倒也沒有喜歡當老媽子的愛好,見李魚抗拒,也不阻止,沒什麼表情地放下了手裡的粥碗。
李魚瞪著眼睛看他,一點紅神色淡淡,與她對視。
她的眼睛是非常非常漂亮的,裡頭仿佛有揉碎了的星光一般,眼角處還有一顆小痣,為她的面龐憑空添上了幾分魅惑之色。
這般漂亮的人,卻一直看起來沒有什麼生機,反倒是如今瞪著眼睛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叫一點紅覺得這樣才更像個活人。
二人對視著,半晌,李魚才無奈地道:「我真的吃不下……」
一點紅冷冷道:「你若想死,大可以自我了斷。」
李魚搖頭:「我不想死,我如果真的想死,又怎麼會寄希望於你。」
也正因為不想死,她才不能在這裡對一點紅露出什麼破綻。
這麼想著的李魚瞬間乖巧下來,在一點紅冷冰冰地盯凝之下,皺著眉苦這臉把那碗粥全喝光了,又把碗拿給一點紅看,乖巧地道:「你看,我全喝掉啦。」
她尾音軟糯,這般話語,倒是有種奇異的親近和撒嬌之感,一點紅有幾分出神地盯著她嘴邊沾著的一點點粥米看,半晌才應了一聲,又提醒道:「嘴角。」
他說話言簡意賅,能不說就不說,能只用兩個字說清楚就絕不會說第三個字。
李魚正餓得頭疼,人也遲鈍,她歪了歪頭,竟是一時之間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一點紅:「……」
他不耐煩多說話,不容拒絕地伸出手去,把李魚嘴角的那一顆粥米直接擦去。
他的手因為常年習武練劍而磨出厚厚一層繭,粗糙得要命,在她如冰冷絲綢般的面龐上擦過,讓李魚忍不住輕顫了一下。
她又看見了一點紅肩頭那一點殷紅的血珠,忍不住湊近了一點,也伸出手指,道:「對不住,我剛剛指甲劃傷了你……」
說著,她也要效仿一點紅的做法,用指腹去抹他脖頸側的血珠,然後再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嘬一下自己的手指……
餓慘了,就算只有一滴能吃的也要珍惜呀QAQ
誰知這一點紅竟忽伸出了手,啪的一聲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冷淡地說:「不必。」
說著,伸手隨意的擦去了脖頸上的血珠。
李魚:「……」
餓得兩眼發暈的吸血鬼小姐在心裡瘋狂罵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委屈地退了回去。
昏昏沉沉地又大睡一覺,李魚醒來之後,這才覺得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而一點紅沒那麼多覺,他坐在車內,還聽著車外的動靜。
見李魚醒來,他冷不丁地說:「車外只剩兩人。」
他趁著昨夜大雨混入車內之時,車外有八個人,今日早些時候的那場死鬥,翠羽山莊雖占了上風,然而八個人已死得剩下四個。
而剛剛,又有一撥人衝過來與這四人死鬥,翠羽山莊又勝了,可死的只剩下兩個人。所以這兩人不敢再出現在官道之上,因著奇佳無比的方向感,一點紅判斷此刻這二人已駕著車進了林間小道。
李魚的手指把玩著自己耳邊垂下的頭發,沒有說話。
一點紅譏誚地道:「有人要搶你。」
李魚心中一動。
來搶她的人,究竟是因為她是個美人才來搶,還是因為她是個吸血鬼來搶?人類搶吸血鬼有什麼用?難道喝了吸血鬼的血能長命百歲不成?
這個滑稽的想法從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可是李魚卻忽然頓住了。
人會因為什麼搶破了頭?最簡單的答案是破天富貴,但這裡沒有潑天富貴,人口買賣利潤率是很高,但只賣一個人還沒有值錢到那個份上。剩下的答案就是……
長命百歲、長生不老。
她壓下心頭的不安,側了側頭,被打磨得光潔的銀壁之上隱隱約約地倒映出了她的臉。李魚她哼了一聲,故意傲嬌地道:「我這樣的臉,被人覬覦難道不正常麼?」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本是打算避重就輕,把這個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問題給避過去。
誰知道這冷心冷情的殺手先生竟深以為然,言簡意賅地道:「嗯,確實如此。」
第5章
一點紅這種鋼鐵直男,與女人接觸的不多,當然也不會什麼討好女人的法子。他之所以這麼說話,只是因為他的的確確就是這麼想的。
女人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一向惡聲惡氣的殺手會說出這種話,然而一點紅卻沒什麼繼續這個話題的興趣了,他漠然地轉開眼,不再理會李魚。
正在這時,車馬停下了行進,車外僅剩的兩個人似是累得很,於是停下車馬准備休息。
那二人先是點了一團篝火,又似乎在森林之中獵了什麼野兔,架在篝火上烤,松快地大快朵頤。吃完之後,這二人又說起了近日的接連趕路與這幾場要命的死鬥。
一人道:「淦!真他娘的倒霉!老子是造了什麼孽才接了這趟差事!」
另一人苦笑:「咱們兄弟兩個,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成問題!」
第一個人又道:「什麼狗屁娘養的美人,叫老子們白受這苦!」
第二個人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阻止道:「大少爺可說了,誰也不能打開這門!」
第一個人嗤笑:「大少爺?大少爺都死了,管他娘的說了什麼!」
說著,一陣腳步聲就響了起來,正正好停在了車前,伸手就要拽開車門。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去摸劍,在那人打開車門的一瞬間,劍鋒突出,電光火石之間,閃著森森寒光的薄劍就已刺穿了他的喉嚨。
他出劍的姿勢很是奇異,手肘以上的部分佁然不動,只有手腕與小臂發力,他發力也是不肯發死力的,若刺出三分能殺人,他就絕不肯多花費一丁點力氣去刺出四分。
那人的眼睛似是青蛙一般的凸起,嘴巴也長大了,似乎是想要慘叫,可是他的喉嚨卻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音來。
一點紅那張冷漠、殘忍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種譏誚似的表情,而那一雙死灰色的眼睛裡,也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一點紅收劍,反手一甩,劍身上沾的一串血珠就甩到了車內,還有幾滴濺到了李魚的臉上,他看都沒看一眼李魚,如黑豹一般的躍了出去,直衝另一人而去。
那人反應極快,已抽出鋼刀,欲與一點紅決一死戰。然一點紅的功夫卻在他之上,幾招的功夫,死招都不曾出,就用劍將那人的腳釘在了地上。
那人慘痛地叫著,一點紅卻連一絲一毫的憐憫都無,陰森森地開口逼問,那人不想死,很快就將翠羽山莊的事情和盤托出。
此人乃是莊主崔萬羅的養子之一,崔繼,在江湖上有幾分名氣。
崔萬羅養子無數,崔繼說是養子,不如說是大少爺崔千綺的長隨、打手。
大少爺崔千綺於數日之前逮住了一美人,要獻給父親做六十大壽的賀禮。他帶著七個長隨,一路飛奔回翠羽山莊。但他卻不准任何人打開車門,看一眼這美人,就連每日一碗的食水,也是車內的美人某一日隔著門要求而來。
而這追殺就更離奇了,搶一個女人而已,再漂亮的女人也不過是個玩物,何至於死鬥至此?
至於旁的,崔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崔千綺知道的肯定比他多得多,可惜已經死在了今日的第二場死鬥之中。
一點紅木著臉,繼續逼問與崔繼個人有關的消息,崔繼大驚,似是已知道了他的打算,不斷的哀求一點紅放過他,一點紅譏誚一笑,動一動劍,又把崔繼的手掌捅穿釘在了地上。
崔繼只能如實招來,一點紅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之後,眼睛都不眨的殺了崔繼。
如今翠羽山莊的八個人皆死,一點紅倒是也不急躁,心中已有了另一個混進去的法子。
正在此時,他忽然聽見身後的車內傳來一陣干嘔聲,一點紅一轉頭,就看見李魚正捂著嘴,臉色慘白,顯然是被周圍這濃重血腥氣給弄得相當不好。他皺了皺眉,立刻跳回了車上,查看她的情況。
李魚捂著嘴,干嘔得昏天黑地,難受得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一點紅跳上車,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攬住了她肩頭,冷聲道:「你怎麼樣?」
李魚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作為一個以血為食的非人生物,李魚絕不可能因為血腥氣這麼難受。
一點紅殺人之後,在車裡甩了一下劍,那劍上的一串血珠就落在了車壁之上。
不知道為什麼,李魚聞不到這血的味道,也對這血無法產生食欲,只是介於自己實在是餓得慌,所以偷偷地用手指抹了一點,放在嘴角咂麼了一下。
然後……
「嗚……」
——她開始干嘔了。
她賴以為生的食物,卻帶著一股腐爛的惡心味道,讓她整個人從喉嚨到胃都被惡心得天翻地覆,難受得腦袋都嗡嗡響。
直到一點紅上車,將她攬住,她被籠罩在那一股甜蜜的蜂蜜蛋糕味兒裡,她急促地呼吸了兩下,喉嚨裡那股腐爛的味道才堪堪被壓住。
為什麼?!
她震驚地想。
這是為什麼??人類的飯食無法緩解她的飢餓,接觸到一點紅之後,她本以為自己是靠人類血液生存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其他人的血會讓她這麼難受呢??她想錯了麼?
還是說……他是特殊的麼?還是說……她的脖子和手腳上的這些銀質的裝飾物,除了令她虛弱不堪之外還在強行抑制她的進食?亦或者兩者皆有?
她腦子嗡嗡的,一時之間連思考都做不到,只能緊緊地攥著一點紅的衣服角不放手,大口大口的呼吸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點紅皺了皺眉,只當她是在這密閉空間之內被血腥氣給弄得惡心。
這般脆弱、易碎……
他死死地皺著眉,一句話沒說,直接將人橫抱起來,躍出了車外。
車外是一片蒼翠的林子,天色早已暗下,高遠的夜空之中,幾顆星星碎碎地閃著光輝。
原來不知不覺,二人已在車上呆了整整一天。
昨夜的暴雨也波及至此,空氣之中帶著潮濕的涼意,將暴雨之後泥土的清新氣味送來,小溪穿過森林,暴雨帶來了豐水,在夜光之下閃著粼粼的波光。
一點紅擇了一處遠離屍首的地方,將她慢慢放在樹下,與他不善的面色不同的是,他的動作竟罕見的輕柔。
他什麼也沒說,放下她後就打算站起身來。
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的一點紅,也需要在這林子裡獵些野兔,摘些野果來飽腹。
李魚的頭卻仍突突地疼著,一只蒼白的手死死地攥著一點紅的衣服角,不肯放他離開,一點紅皺了皺眉,蹲下身來,一點一點把自己的衣服角從她手裡扯出來。
他冷冷地道:「你不該如此。」
李魚軟綿綿地靠在樹干上,還沒緩過神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冷峻的五官。
一點紅道:「我與翠羽山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換言之,若你對一個殺手有了不該有的依賴,遲早都是要失望的。
李魚沒有說話。
一點紅淡淡道:「呆在這裡,我去找些吃的。」
說著,他就轉身,大步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悠于 2023-11-5 11:10
第6章
一點紅頭也不回的走了,心裡卻覺得不太痛快。
李魚、李魚。
這個名字在他心底打了一個轉兒,浮起一些細微的瘙癢。
不知道為什麼,一點紅覺得這個女人對他好像有一種……奇怪的依賴感,他的衣服角被攥出了難以平復的褶皺,足見她剛剛使了多大的力道。
一點紅的心裡也浮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是個沒名沒姓的孤兒,四五歲大小的時候被就師父撿回了家,從此和一群同樣沒名沒姓的孤兒一起受訓,成為殺手。直到在江湖上闖出了一些名氣,因著獨特的殺人技巧,才得了個「中原一點紅」的諢名。
他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自小到大,旁人的目光之中無不帶著恐懼、怨恨與輕視,從未體會過一絲一毫的溫情。
他身世凄苦無比,心中滿懷怨抑之氣。這樣的人,就好似是那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旅人,但凡只要有一滴水,對他來說就是千古難逢的甘霖。
李魚體現出的那種……有意無意的親近與依賴,恰就是那一滴濕潤了他干裂嘴唇的甘霖。
一點紅的心裡其實清楚的很,李魚對他的態度,是因為她寄希望於他會救她。
她一個弱女子,被關在一輛不見天日的馬車之中,即將被抓去給一個老不死的東西當禁臠,這樣的環境之下,他這冷漠殘忍的殺手,竟也算得上是一株救命的稻草了。
他諷刺似的勾了勾嘴角。
即使知道是這樣,他卻……還是忍不住去多想了一些。
護送大車入翠羽山莊的八個人都已死了,一點紅殺手出身,精通人皮面具的制作,又從崔繼口中得了不少信息,所以打算假扮崔繼,大搖大擺的進門去。
那……她呢?
要不要仍拘著她,把她鎖在那車裡,送到崔萬羅那老東西那裡去?
普通殺手的做法當然是要,因為若帶不回崔萬羅要的人,即使假扮成崔繼,也難以躲過層層盤問,要是帶回了人,機會顯然更多些。
但一點紅不是普通殺手。先前不想管這事,是因為他是企圖呆在車裡混進去的,但如今既然有了別的法子,他也不屑的用女人給自己鋪路。
若是別的女人,隨意找個地方放了就是。可問題在於,這個女人是李魚。
太漂亮,又太易碎。
一點紅毫不懷疑,這樣的女人放在大街上,絕對會引得無數人覬覦,人人都想要吃上一口!她的體質又那般脆弱,假使遭遇……禍事,怕不是當晚都活不過。
扔又不能扔,帶又不能帶。換了別人,那解決辦法倒是也簡單,找個信得過的朋友代為照看便是了,但問題是……一點紅為人偏激陰冷,在江湖上根本就沒有朋友!
一點紅煩躁得直想殺人。
腦中各種想法亂糟糟的,他又忍不住自嘲般問自己,一點紅啊一點紅,你又算個什麼東西?什麼時候還想當起好人來了?
林中兔子躥過,他夜視能力極好,一根透骨釘將其釘死,想拎著回去再處理,又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她聞見血味之後那蒼白至極的臉色,腳步又瞬間頓住了。
他實在沒有法子,只能在原地將逮來的兔子割喉放血,干脆的處理完之後,才慢慢往回走。
而另一方面,李魚坐在林子裡,居然有奇遇。
擺脫了那銀壁馬車的束縛之後,她感覺自己身上果然松快了一些,沒有之前那般難受了,但手腳仍是無力的很。
她又試著去把手腳上帶的銀飾給卸下來,結果同前幾次一樣,那銀好似是長在她皮膚裡一樣緊緊箍著,根本取不下來。
她嘆了口氣,坐在樹下發呆。
一只貓頭鷹撲棱著落在了她身邊,李魚偏頭看了一眼,圓滾滾、白生生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還很高傲地挺著毛茸茸的胸,讓李魚想到了同事家裡養的那只豐滿的鴨鴨。
同現在這種極端不利的情況比起來,穿越之前即使有極品的父母和弟弟,生活也算得上是很幸福了。
李魚嘆了一口氣,移開了眼睛。
貓頭鷹是挺可愛的,可惜她現在沒有什麼心情欣賞。
結果那貓頭鷹的鳥喙張開……居然開口說話了!
「李娘娘,您好!」——聲音居然還是個健氣少年。
李魚:「……???!!!」
四周沒有別人在,只有那只貓頭鷹歪著頭、瞪著大眼睛在看著她。
這個世界既然有她這樣的吸血鬼,那麼有會說話的貓頭鷹,當然也不足為奇。而且,正好可以從這貓頭鷹的嘴裡,看看能不能撬出什麼信息來。
李魚壓下心裡的驚詫,淡淡看了一眼那貓頭鷹,平靜地道:「你有事?」
貓頭鷹聽見她開口,挺起了毛茸茸的胸脯,又很嚴謹的用鳥喙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李娘娘,久聞您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
李魚:「……」
怎麼貓頭鷹說話也跟人一樣,喜歡客套來客套去的。
她沒什麼客套的興趣,懨懨地說:「哦?你認識我?」
貓頭鷹說:「當然啦,您可是人類肉身化成的大妖呢,與我們這些山野精怪當然不同,您的大名早已經傳開啦!」
聽這話,原主以前應該還是個厲害的大妖怪,怎麼如今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她倒是想問,不過這貓頭鷹以前並不認識她,問了也白問。
貓頭鷹繞著李魚飛了一圈,猶猶豫豫地問:「李娘娘,其實我跟著您已經有好幾天了,您身上怎麼會有死氣繚繞?您遇到麻煩了麼?」
李魚神色略微動容:「死氣?」
貓頭鷹歪著脖子,雙翅膀背在後頭,開始嗒叭嗒叭的解釋。
從貓頭鷹的口中,李魚得到了一些新線索。
這個世界的物種(種族?)應當是分三種的,人類就是人類,妖怪乃是活物吸取天地之力成精怪,而妖魔則死物怨氣衝天成魔,身上纏繞著死氣。
死氣是一種非常陰毒的東西,若是纏上沒有妖力護體的人類,則人類會死得很難看,而若是纏上妖怪,則會使妖怪喪失吸取天地精華的能力,慢慢衰弱而死。而她身上的銀飾,正是用來承載死氣的法器。
好消息是:只要殺死用死氣纏繞她的那只妖魔,法器就能摘下來,她的危機也就結束了。
但壞消息是:妖魔的產生,是需要數以萬計的衝天怨氣的,天地之間和平了許久,這幾百年來都不見妖魔蹤跡,這一只纏上了李魚的妖魔是誰,在什麼地方,與她有什麼過節——她一概不知,這貓頭鷹就更不知道了。
李魚沒有說話。
之前她都是兩眼一抹黑,全靠自己推斷的,現在得到了寶貴的信息,起碼有一點解決問題的方向了。
她朝貓頭鷹淡淡地道謝。貓頭鷹搖著頭說不用不用,說完之後又不肯走,在她腳邊踱來踱去、抖擻羽毛,欲言又止。
李魚說:「你還有什麼事麼?」
貓頭鷹說:「其實,您要是實在虛弱得慌,為什麼不把您身邊的那個爐鼎給吃掉呢?」
李魚:「……爐鼎?」
貓頭鷹說:「就是剛剛抱著您的男子呀!他血氣充沛、蘊含天地之力,血肉拿來滋養您再合適不過了!您生死攸關,吃掉他就可以恢復些妖力,能暫時抵御死氣的侵蝕了。」
李魚抓住了重點:「暫時?」
貓頭鷹點頭:「妖魔的死氣與我們生靈的生氣是至死方休的,所以唯一的破解之法是殺死妖魔,至於其他,都是暫時的。」
李魚:「那假如我不吃他呢?只把他的血吸一部分?長時間放在我身邊……嗯,慢慢享用?」
貓頭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可能的!爐鼎的血肉太美味了,只要嘗到一口,我們妖怪是絕對停不下來的!」
李魚沉下臉:「你也想吃他麼?」
貓頭鷹簡直嚇得連羽毛都豎起來了:「不會不會!爐鼎蘊含的天地之力太豐富了,我們小妖怪吃一口都會導致爆體而亡的,更遑論全吃掉呢!現在天地之間的靈氣凋零,大妖都不見了,除了您之外,根本沒有妖怪能消受的起他啦!」
李魚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說:「好吧,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
這只啰啰嗦嗦地貓頭鷹又憂心忡忡地提醒她道:「不過,我爺爺說,爐鼎至純的血肉可補充妖力,但若爐鼎血液渾濁的話,您就千萬別吃啦,會食物中毒的!」
李魚:「……」
貓頭鷹又說:「您可別小看食物中毒,以前有好多妖怪都是吃了渾濁的人血人肉直接死掉了呢!」
她說:「……好吧,我知道了。」
貓頭鷹松了一口氣,用兩個翅膀給她作揖,看起來十分滑稽,然後抖抖翅膀飛走了。
只剩下李魚一個人,在心底默默地想著貓頭鷹的話。
不得不說,貓頭鷹的出現,給她提供了不少信息,只不過這貓頭鷹主動上來示好又是為了什麼呢?它一定有什麼所求。
正巧這時,一點紅拎著兔子回來了。
他一身黑色勁裝,緊緊裹著勁瘦有力的身體,脊背筆直,表情冷峻,活脫脫是一個叫人看了就會直喊A的狼系男子。
但是爐鼎……
李魚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來。
第7章
李魚表情微妙地盯著一點紅一步一步走回來,滿頭黑線,忍不住縮了一下。
一點紅沉默地站定,看她忍不住縮澀的動作,以為她是被他之前的冷言冷語嚇到了。
一個孤苦無依的絕美女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稻草卻殘忍地告訴她:其實他和戕害她的那些人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來。
易碎的絕世美人似乎具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在這種力量的面前,就算是心如鋼鐵般堅硬的殺手也會變得柔和幾分。
他沒說話,沉默地在篝火上烤起獵來的兔子,李魚就縮在樹底下,安靜地看著他的動作。
風餐露宿的殺手,野外生存能力自然不弱,烤起東西來輕車熟路,不一會兒,那兔子就散發出了一種炙烤的原始肉香味,只是沒有薄鹽,如果有,想必味道會更好。
他撕了一條兔子腿,沒有看她,嘶啞地道:「過來吃東西。」
臉冷得像塊石頭,說出來的話卻似帶上了幾分溫度。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對別人怎麼樣李魚不知道,可是對李魚,是真的還不錯。
她心頭一暖,默默地走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接過了那條烤好的兔子腿。
一點紅看都沒看她一眼,自顧自地吃了起來,為了避免受到他身上甜蜜味道的引誘,李魚又默默地離他遠了一些,低著頭小口小口的吃著兔腿。
其實吃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緩解飢餓的作用,但殺手先生的好意實在是又別扭、又叫人覺得心暖,李魚不想辜負他的好意,所以才強迫自己把兔腿吃下去的。
吃完之後,殺手又扔給她一個水囊,裡頭還有半囊水。
他看著對什麼都冷硬無情的樣子,但其實好像還……想得挺周到的?
李魚朝他笑了笑,禮貌性地喝了兩口水,又把水囊給遞了回去,一點紅伸手接過,嘴巴閉得死緊,根本不打算跟她說話。
李魚只好說:「我們明天要繼續去翠羽山莊麼?」
一點紅脊背一僵,冷冷地看著她,美人臉上仍是一種憔悴的疲憊,但很是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半晌,他才淡淡道:「你可以離開。」
李魚有點驚訝:「你不是打算混進翠羽山莊麼?不帶上我,他們怎麼會信你呢?」
一點紅冷冰冰道:「找別的法子就是了。」
李魚不依不饒:「什麼法子?」
一點紅道:「與你無關。」
李魚道:「可是我無處可去了。」
一點紅那冷冰冰地目光之中,也似閃著利劍的薄光:「你很想去翠羽山莊?」
李魚道:「我必須去。」
一點紅:「為什麼?」
李魚平靜地說:「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那輛車上,什麼也不記得,只是好虛弱……不管吃進去什麼東西,我都在一天天的衰弱,我……我以前不這樣的,翠羽山莊既然抓我,一定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我必須去,否則我都不曉得我會怎麼死。」
她說了一連串,一點紅只注意到了「衰弱」二字,他皺了皺眉,心道她會不會中毒了,於是道:「伸手。」
李魚:「啊?」
一點紅:「伸手。」
李魚不明就裡地伸出手。
她手腕上的膚色簡直比她的臉還要更蒼白,帶著一種病態的、易碎的透明感,一點紅能看到青青紫紫的血管爬在她的皮膚之下,像是某種縱橫交錯的傷痕。
他伸手摁住了她手腕,替她把脈。
李魚震驚了:「你還會把脈?」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道:「殺手若不會自己治病,豈非等死?」
他身上有無數傷痕,泰半都是自己咬著牙流著血自己處理的,像他們這樣的人,早就習慣了受傷自己自己躲起來舔舐傷口。
李魚唔了一聲,不再說話。
一點紅閉上眼,細細感受。
她身上的溫度還是那麼冷,明明是夏天的夜晚,不冷也不熱,但她的手腕卻冷的像是在冬天。脈搏很慢、很稀薄、很虛弱,是那種被什麼霸道的東西強行壓制住活力的那種虛弱。
毒有千千萬萬種,一點紅不可能見過世間所有的奇毒,李魚究竟有沒有中毒,他也判斷不來。
他放開李魚的手,半晌,才冷冷道:「你進去了,就絕出不來。」
李魚沉默半晌,道:「……我知道。」
一點紅又道:「我不會受累救你。」
李魚的臉上就露出了一點奇異的表情,她緩緩道:「我也知道。」
他譏笑道:「你不求我?」
李魚忽然笑了,說:「我求你你會救我麼?」
一點紅冷冷地盯著笑起來風華絕代的絕世美人,手指忽然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一點紅譏誚地道:「你這樣的女人,無論要求什麼,男人都只有答應的份。」
李魚冷冷地斥責他道:「你不是見色起意的人,為何要這樣說?」
一點紅目光灼灼,步步緊逼:「你怎知我不是?」
李魚頓了一下,忽然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道:「你常常都是不看我的。」
見色起意之輩的眼睛,絕不會時常避開一個絕世美人,相反,他們的不尊重首先會從眼神開始。
這種人即使會答應什麼,也絕不是出於正直的品行,而是帶著那種令人惡心的意圖。
但一點紅不是的,他從第一面見她的時候,就總是不去看她的。
一點紅一愣,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暴起,嘴巴緊緊地閉著,他不習慣別人說他的好……所以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晌,他才吐出一口濁氣,嘶啞地道:「我是個殺手。」
李魚道:「所以呢?」
一點紅森然一笑:「殺手就好肖伎女,只要價錢合適,什麼活兒都肯接。」
這比喻粗俗不堪,又充滿了自輕自賤。
——所以你可以出價買我。
這是他給李魚的台階。
李魚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復而搖頭道:「我是個累贅,你殺死崔萬羅之後,自己尤可逃走,帶上我只會死。」
如果翠羽山莊真的好進好出,那這身手奇佳的殺手一點紅,又怎麼會選擇跳進這輛大車裡混進去呢?
一點紅冷冷道:「殺手的命重要麼?」
李魚看著他握得緊緊地拳頭,輕輕地道:「殺手的命重不重要我不知道,可是一點紅的命重要。」
——那可不,珍貴的爐鼎,還只有她一個能享用,可不是好重要嘛!
魚魚叉腰.jpg
她不想殺死一點紅(而且她現在根本沒力氣吃掉他),也不想自己去死。折中一下,假若他會願意自己放一點血給她吃呢?
那貓頭鷹說,爐鼎的血蘊含天地之力,只一口就能讓小妖爆體而亡,那這樣的話,她其實不需要非得把人吃掉才能暫時突破死氣的繚繞吧?
一點紅對她著實不錯,說實話,她覺得他是個還挺容易心軟的人,所以她要是跟他搞好關系,他應該會願意的吧?
就當是無償獻血400CC,以他的體質應該也不痛不癢。
她可以離他遠遠的去喝,這樣的話就不存在什麼無法控制自己會吃掉他的顧慮了。
殺手嘶啞地問:「為什麼?」
李魚望著他,道:「因為你是我在這世上見到的第一個人。」
殺手愕然,眉頭緊緊地皺起,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什麼?」
李魚微笑著望著他,輕輕道:「我從那輛大車裡醒來,除了我的名字,已什麼都不記得,你……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雛鳥會把它見到的第一個人當做媽媽,而我……」
她低下了頭,似乎有些羞赧,斟酌著用詞,慢慢地道:「而我……你對我不錯,所以我不想要你死,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殺手的目光灼灼如火地盯凝著她,裡頭似乎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想要說些什麼,又半晌沒開口,最後只冷硬地道:「可笑。」
李魚嘴角勾了起來,似乎在嘲笑他:真是口是心非。
殺手只覺得她那勾起的笑容都格外的刺眼。
半晌,他才道:「夜深了,要睡覺回車上睡。」
李魚搖頭:「我不要,待在那車裡讓我好難受。」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表示你愛怎樣怎樣,他才懶得管。
李魚本也累了,就窩在篝火邊上,慢慢睡過去了。
一點紅久久沒睡,用樹枝撥弄著篝火堆裡的樹葉木柴,他瞟了李魚一眼,她蒼白的面容在篝火的映襯之下,總算好像有了些生氣。
他忍不住想到她冰涼的身體,忽站起身來,脫下了外衣,只著裡衣,慢慢地過去,把外衣蓋在了她身上。
聞到蜂蜜蛋糕味兒靠近的吸血鬼小姐鼻子動了動、嗅了嗅,一下子睜開了眼,正巧和給她蓋衣裳的殺手對上了目光。
一點紅:「……」
第8章
一點紅俯身為她蓋衣服的動作頓時僵住了。
他從未對人好過,這種事做起來本就覺得別扭,如今被抓個正著,真是進退不得。
倒是李魚,反應很快,她衝著一點紅一笑,伸手就接過了他的外衣,柔聲道:「謝謝你,一點紅。」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李魚蓋上衣裳之後,也不多說話,把自己往那黑衣裳裡縮了縮,脖子一歪,又慢慢地睡著了。
她這個體溫是正常狀態,完全不需要衣裳來保暖,可既然這是他的關心……李魚善解人意,並不會拒絕。
——況且,這也是無償鮮血計劃的一部分嘛。
聞著好聞的味道,她慢慢地睡了過去,而一點紅則是靠在另外一邊,雙手抱劍,久久未睡,他精力充沛,甚至還有體力去把那兩具屍首善後處理了,直到天將亮未亮之時,才閉上眼睛閉目養神了一會兒。
第二天,李魚醒來之後,二人就該出發前往翠羽山莊了。
崔繼一行被數次追殺,足以證明有人要搶奪李魚。這輛大車制式奇怪,很是顯眼,自然是不能用的。一點紅只卸下了大車上套著的馬,准備騎馬前行。
手裡捏著韁繩,一點紅回頭,看了看躲在樹陰影下的美人,出聲問道:「會騎馬麼?」
美人果然搖了搖頭。
一點紅嘖了一聲:「過來,我帶你上馬。」
美人猶疑著不肯過去,一點紅挑了挑眉,雙手抱胸,無言地盯著她看,過了半晌,她才試著邁出了一步。
她怕的當然並不是騎馬,而是太陽。
按照她所知道的吸血鬼故事來說……吸血鬼都是害怕太陽的,但這個害怕的程度卻不一樣,譬如在夜訪吸X鬼中,被太陽光照射會被作為一種極刑來使用,用於處決殺害吸血鬼同胞的罪惡之人(鬼?);但在X光之城中,吸血鬼被太陽照射過之後,產生的後果僅僅是皮膚會像鑽石一樣blingbling的發光,是個提升時髦值的好道具。
好在今天是個陰天,暗沉沉的天光從密布的烏雲裡頭透出一些來,李魚慢慢走出樹陰,天光照在她暴露在外的皮膚,讓她覺得有隱隱的灼傷感,但並不是非常難以忍受。
只有這麼一點點太陽光露出來的時候,她都會有這種被灼傷的感覺……如果是太陽曝曬的話,她這具特殊的身體……應該是無法承受的。
李魚在心裡做出了這樣的判斷,無聲的嘆了口氣。
一點紅立於馬邊,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滿是厚繭,看似沒什麼特殊的,卻對力道有著一種可怕的精准控制,昨天他殺人之時,甚至能穩穩地控制薄劍劍尖的顫鳴。
李魚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一點紅略垂了一下頭,目光似乎有千分之一秒停留在她柔軟冰冷的手上,然後他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腰,驟然發力,她就輕飄飄的起來,又穩穩落於馬上。
下一個瞬間,一點紅翻身上馬,正好落在了她背後。
他本來起碼只需要單手持韁繩就行,但看著坐在馬上渾身僵硬的李魚,他還是伸出了另一只手去持韁繩,讓她能待在他……姑且算懷裡,不至於在路上有掉下去的風險。
這個姿勢對於認識僅僅兩天的人來說,未免過於親近了。一點紅吐出一口濁氣,把一些微妙的想法拋出腦外,嘶啞道:「衣裳。」
李魚:「啊?」
一點紅:「我的衣裳。」
昨天他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她蓋,所以他現在只身著白色的裡衣。
一點紅雖是殺手,卻是個孤高自傲的個性,極其的愛干淨,身上總是穿的一絲不苟,像這樣子要騎馬出去,卻只著裡衣,放浪形骸,是從沒有過的。
那衣裳今早起來,李魚就攥在手裡,完全沒有要還給他的意思。一點紅不明所以,一直忍著沒要。
結果馬上要走了,她還是攥在懷裡不打算物歸原主,一點紅實在沒忍住,要把自己的衣裳要回來。
結果李魚抱住衣服跟他打商量:「能不給你麼?」
一點紅:「……」
一點紅:「為什麼?」
李魚理直氣壯:「我冷呀。」
一點紅瞪著她,似乎要把她的後腦勺瞪出個大洞來,半晌,才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魚將一點紅的衣服直接罩在了自己的頭臉上。
她要這衣服,自然是為了把天光擋住,今日太陽被擋住,她尚且需要如此才能保護自己,若是過幾日太陽光強烈了可怎麼辦?
她只好道:「我們……我們可以換一輛馬車麼?」
一點紅淡淡道:「騎馬去最近的鎮子要兩個時辰,去了鎮上,就買馬車。」
李魚躲在衣服下面,聲音顯得有點悶:「我以為你會嫌麻煩。」
一點紅嗤笑一聲,道:「你能受得住一直騎馬?」
……那當然是不能的,一直曬太陽她估計會被曬成灰!
但一點紅的意思顯然不是那樣的,在他心裡,李魚就是個柔弱多病的漂亮女人,要這種體質的人連天的騎馬,身子骨怎麼可能受得了?怕不是還沒到翠羽山莊,就直接一命嗚呼了。
而且……
而且,長著一張這樣臉的女人,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他們是為了躲避追兵追殺,不是為了當活靶子,所以最好還是讓她待在馬車裡比較好。
她用衣裳蒙住頭臉,想必正是出於這個目的,正好給一點紅減少了些麻煩。
他沒再多話,一拉韁繩,一夾馬肚,馬飛馳而去。兩個時辰之後,果然到了最近的鎮子。
這鎮子倒也繁華,大街之上,該有的一應俱全。
一點紅身著裡衣,騎著高頭大馬,懷裡還窩著一個頭上蒙著黑布的女人,再加上他腰側無鞘的薄劍,自然很引人注目。
對這種注目,一點紅不屑一顧,只徑直買了一輛小馬車,又進了這鎮子裡最好的客棧,開了間房,叫店小二去燒洗澡水,又不由分說地拉著李魚進了那房間。
他冷冰冰地對李魚說:「去洗澡。」
李魚:「啊?」
為什麼忽然說起這個呢?
一點紅冷漠地盯著她,忽譏諷似的一笑,對李魚道:「你幾天沒洗澡了?」
李魚更震驚了:「啊?!」
她作為一個冷艷高貴的非人生物,可以確定自己比人類干淨多了,在那車上窩了那麼多天,還是香香軟軟干干淨淨的,連頭發也沒有出一點油,怎麼就礙著一點紅這大爺的眼了?
他是不是有潔癖啊??
第9章
事實證明,一點紅可能真的有潔癖,因為他安排完李魚之後,就自己進了隔壁的房間洗澡,又換了一身新的衣裳。
——和原來的衣裳長得一模一樣的新衣裳。
李魚很懷疑他就是那種同一款式的衣裳在家裡擺一排,天天換著穿(還會認真挑選),但是沒人看出他換過衣裳的那種人。
他收拾得很快,不出一會兒就洗好澡換好衣裳過來了,想著女人家洗澡總歸是比較麻煩的,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伸手敲門。
裡面那人輕柔地道:「請進吧。」
一點紅推門進去。
李魚自從不是人類之後,簡直干淨得要死——畢竟連汗都不出,所以她就是為了潔癖一點紅隨意的敷衍了一下子,只不過她頭發太長了,把釵子拆出來之後,頭發掉進洗澡水中,濕了個透頂。
但也無所謂,她並不會因為著涼而感冒,所以不把頭發擦干也無所謂。
一點紅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榻上,半濕的長發披散下來,像是漆黑的緞子一樣散在她身上,微微卷曲的發尾還有水珠底下,沒入她纖薄的衣裳布料中。
一點紅盯著她半濕的頭發,沒有說話。
李魚問他:「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本來想說立刻的一點紅改口:「過一會。」
李魚斜斜地倚在了榻上,不自覺的用手卷著自己的頭發玩兒,說:「好……那我先睡一會兒?」
一點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但李魚已經很習慣他這種答話的風格了,他這樣無可無不可地哼一聲,意思就是隨便,誰管你。
李魚抿著嘴朝他笑了一下,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吸血鬼大概是不太喜歡白天的,到了白天,竟比晚上還困倦了。
——不過,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其實不管什麼時候都很疲憊、很困倦就是了。
一點紅雙手抱胸,看著她半臥在那裡,似是要睡著了,目光又移到了她鋪散在床鋪上的半濕長發,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他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輕輕扣響了門,李魚迷迷糊糊地讓人進來,原是兩個小丫頭,她們捧著毛巾、新衣還有首飾,低著頭就進來了。
李魚懶洋洋地問:「你們是誰?」
那兩個小丫頭下意識的抬頭看她,她躲在床幔之後的陰影裡,頭發隨意的散著,半眯著雙眼打量著她們……兩個小姑娘忽地看呆了,似是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姐姐。
好一會兒,李魚又問:「你們是誰?」
兩個小姑娘這才驚醒過來,臉慢慢地紅了,其中一個小姑娘低著頭,似有些羞澀地道:「漂亮姐姐,是那個拿著劍的大爺叫我們來的。」
另一個小姑娘搶著道:「那位大爺說,只要幫姐姐打理打理,就給我們二十兩銀子呢!」
第一個小姑娘說:「大爺還說,姐姐身體不好,叫我們幫你把頭發擦干呢……」
第二個小姑娘道:「姐姐,那位大爺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是好關心您呢!」
對八卦感興趣是全人類的通病,而對好看的人的八卦感興趣更是正常得要命,她們兩個看見李魚和善,便過來,一個幫她換衣裳,一個幫她擦頭發,還嘰嘰喳喳地說著笑。
她們是客棧掌櫃家的女兒,平日裡在客棧裡也干一些活兒,幫助女客打理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這些事情她們干起來輕車熟路,甚至還幫李魚梳了個斜斜的墮馬髻。用金梳點綴。
李魚問:「這金梳是哪裡來的?」
一個小姑娘笑道:「是那位大爺給錢叫我們隨便去買些首飾來呢。」
李魚失笑。
一點紅……他倒真的是想的周全,還知道女人的頭上萬不能少了首飾,看著冷心冷情,誰知卻是什麼都能想得到。
麻利的弄完之後,兩個小姑娘就手拉著手告辭了。她們兩個走出房間,走下樓梯,還嘰嘰喳喳的討論著。
「小月小月,那位姐姐真好看呀……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姐姐。」
「簡直比天下第一美人還美呢!」
「呸!你又撒謊,你見過天下第一美人麼!」
「可我就是覺得,這位姐姐肯定比那位林仙兒姑娘要更好看呢!」
「說不定她就是林仙兒姑娘呢!」
小姑娘們正嘰嘰喳喳地嬉笑著,一點紅迎面而來。
他的表情總是顯得冷漠至極,叫人心生怯意,兩個小姑娘一見了他,立刻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大爺,您囑咐的事情我們都辦好啦!」
一點紅從懷中掏出一塊銀錠來,隨手扔給了那小姑娘,沒說話,直接上樓去了。
樓上,李魚已完全打扮好了。
她的容貌本就是極其艷麗的,只是過分蒼白的膚色和總是懶洋洋的神態衝淡了這種艷麗。如今一打扮起來,只讓人覺得艷光逼人,不可直視,有她在,整個屋子都似乎被這妍麗所照亮了。
那兩個小姑娘幫她上了些口脂,又在臉上掃了淡淡的胭脂,叫她看起來氣色好了許多,手腳的指甲之上,也有艷紅的蔻丹點綴。
一點紅一推門進去,幾乎連呼吸都瞬間停滯了。
不管是第幾眼看到這女人,他都會被這過分美麗的容顏給恍到。
他本不是待人體貼之人,也絲毫不憐香惜玉,見了這李魚之後,竟破天荒的如此耐心了起來……說到底,過分漂亮的臉,是真的有用的。
一點紅想起她昨晚說他不是好色之徒的話,心道:錯了,男人就沒幾個不是好色之徒的。
……這種女人,當真還是少看為好。
他的胸口起伏了兩下,不著痕跡地別開了眼,道:「走。」
李魚看著他冷淡至極的神色,又想到他這種暗地裡的體貼,忍不住笑了,安安靜靜地說了聲:「好。」
一點紅丟給她一個帷帽。
帷帽,就是那種帶著一圈紗的帽子,可以把臉完全擋起來,李魚正巧穿了身白衣,再帶上這帽子,雖遮住了臉,但那身姿氣質,卻無一不是頂尖。
二人下了樓,買好的馬車正停在門口,店小二眼疾手快的在馬車下放了個小凳子,李魚娉娉婷婷地走過去,提著衣裙上了馬車。
馬車裡竟丟著一件兔毛的皮草,李魚微微一愣,又想起自己早上找借口不還他的衣裳,說她冷……
畢竟是個小鎮,大夏天的,找一件皮草談何容易呢?李魚心中一動,下意識的朝車外看去。
一點紅已坐在了馬車的車轅之上,手持韁繩,一趕馬,馬便走動起來,他沒看李魚,只淡淡地道:「把帷幔放下。」
帷幔,就是擋在車門上的門簾了。
李魚輕輕地笑了笑,並沒有聽他的話,反而是往外挪了一挪,又伸出一只無骨般的手,輕輕地拽住他的衣服角拉了拉。
一點紅道:「怎麼?」
李魚笑著道:「沒什麼,就是謝謝你呀。」
一點紅冷硬地扯開話題:「進車裡去。」
第10章
李魚在車裡醒了睡、睡了醒,清醒的時候就無所事事地縮在車裡看一點紅駕車。
這一日,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一邊的天空已呈出了深色,另一邊更亮些,晚霞似是神妃仙子肩上五彩的披帛一般。
一點紅隨意地曲著一條腿,一只手拉著馬的韁繩,余光瞥見車裡的人把帷幔拉開了一點點,從裡頭探出個腦袋來,還附帶了一條蓬松的大麻花辮。
——李魚穿越之前沒混過漢服圈,不會盤發髻,可惜了那兩個小姑娘為她弄的墮馬髻,睡了一覺就亂糟糟得了,她只能把發髻拆出來,可惜頭發太長,實在很不方便,笨手笨腳的李魚只能打一條又長又蓬松的柔軟大辮子。
說起來,這具吸血鬼的身體可真棒呀……頭發又濃密又柔軟,隨意怎麼造作還不脫發,上輩子的脫發少女苦中作樂地表示很滿意。
而一點紅見了她的新發型之後,忍不住多瞟了一眼,那條辮子隨著她的動作晃晃悠悠,倒是很像狐狸的蓬松大尾巴,蕩來蕩去的。
見一點紅看她,她又朝一點紅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還露出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一點紅拉著韁繩的手緊了一下,面上波瀾不驚地移開了目光,也沒有想找她搭話的興趣。
他是個話很少的人,一路上除了必要之外,基本上是完全沉默的,李魚找他說話,他也興趣缺缺,只是嗯、啊的隨意附和兩聲。
這一晚,二人再次進了城鎮。
其實他們大多數時間是風餐露宿的,一點紅能吃得了苦,李魚可以睡在車裡。而且城裡魚龍混雜,李魚又太過於引人注目,因此二人達成了一種默契——能不進城,就不進城。
但今日為何要進城呢?
一點紅說:「此地產鐵。」
李魚:「恩……所以?」
但這和進城有什麼關系?
一點紅瞟了她一樣:「買刀。」
李魚:「你不是用劍麼?」
一點紅沒說話。
二人進了城,找了間客棧要安頓下來,誰知這產鐵的小城外來人倒是不少,滿滿當當地把這客棧都快塞滿了。
店掌櫃一臉為難的看著這黑衣的冷面劍客和帶著帷帽的白衣女子,賠著笑道:「真不好意,客官,咱們客棧只剩最後一間上房了。」
這已經不錯了,因為對面的另一間客棧連一間上房都沒有,有的是大通鋪。
一點紅丟了一錠銀子過去,把唯有的那一間上房定了下來。
一錠銀子,可實在是不算便宜,好在這家客棧的確是整個城裡最好的一家,上房乃是套間,外頭有臨窗大炕,炕上放著小幾、靠背、引枕、條褥。裡間隔出了碧紗櫥,可睡人。
這其實和兩間屋子也差不多了,住兩個人也沒什麼問題。李魚與一點紅一路上都在一塊兒,自然不會在意這種問題。
她理直氣壯地占了碧紗櫥,一點紅在這種事情上,萬事隨她,並不在意。
他無可無不可的跟在李魚後頭進了屋子,看李魚占了裡間,就自行坐在外間修整。
李魚精神不濟,進去就跟一點紅打招呼說要睡覺,一點紅嗯了一聲,表示聽見了。李魚往床榻上一窩,歪著頭舒舒服服地又睡著了。
她的呼吸聲是很淺的,稀薄到有時會讓一點紅覺得她其實已經死了一樣……直到現在,他有時也會產生一種想要去探她呼吸的衝動。
好在今日沒這個問題。
換個了舒服的環境,她顯然睡眠質量有所提升,還小小聲地說起夢話來了。
一點紅聽力極佳,即使隔著隔扇,也能清楚的聽到動靜,只是這人說起夢話來口齒不清、嘟嘟囔囔的,一點紅也聽不真切,只能聽見什麼「蜂蜜」「糕」還伴隨著一點可疑的吸口水聲。
一點紅:「……」
他實在懶得再聽,叫小二送了水來,給自己擦洗身體,收拾完之後,又推門出去了。
所以李魚醒來之後,屋子裡就只有她一個人在。
燈架上的蠟燭已點了起來,只是蠟燭不比白熾燈,不可能讓室內明亮起來,因此,室內的光也只能說是勉強能夠視物。
好在李魚這雙妖怪眼睛自帶補光,隔著這麼遠,也能清楚的看見外頭的八仙桌上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東西,有湯有飯有肉,還有一道糯米和著蜂蜜弄出來的小糕點,倒也精巧。
只不過,再精巧的食物對於現在的李魚來說都沒什麼意義,她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從裡間走出來,弄了一點兒湯、弄了一點兒飯,狗狗崇崇地倒進了裡間盆栽的花盆裡頭,好叫一點紅回來不至於又誤會她不吃飯。
至於那碟子糕點,她沒動。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門外頭忽然有什麼東西撲閃撲閃的飛著,看影子,倒是很像一只貓頭鷹。
李魚挑了挑眉,打開窗戶,果然是前幾日見的那只貓頭鷹小妖怪,嘴裡還叼著一株淡色薔薇。它梗著基本不存在的脖子,把薔薇往李魚手裡遞。
李魚疑惑地接過,說:「謝謝,這是給我的麼……?」
貓頭鷹呃了一聲,正要說話,薔薇花層層疊疊的花瓣裡突然鑽出一只……熊蜂來,嗡嗡嗡嗡嗡的努力說話。
熊蜂,一種……毛茸茸的蜂。
一般形容男子身形好,常會說「猿臂蜂腰」,意思是手腳修長、腰像蜜蜂腰一樣細。由此可見,蜂的細腰乃是美好身材的代名詞。
但熊蜂是個例外,熊蜂的身體毛茸茸、圓滾滾、黃黑條紋相間,背後一對非常迷你袖珍的小翅膀,讓人很懷疑到底能不能把它胖墩墩的身體帶起來飛。
這只小熊蜂也不例外,兩片小翅膀耷拉在背後,圓滾滾毛茸茸的身子艱難地從洋桔梗的花蕊中爬出來,兩根黑線一樣的……胳膊還努力試圖朝李魚作揖,不過因為胳膊太短、遂放棄。
熊蜂:「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貓頭鷹替它翻譯:「李娘娘,他是蜂勇敢,久聞您的大名,想向您求一滴血來救命。」
熊蜂以一種正常人看不太出來的幅度點頭——他也沒什麼脖子,所以點頭這種動作實在比較難做。
李魚:「……」
蜜蜂也能成精麼?這個世界真玄幻。
她說:「要我的血?」
貓頭鷹點頭:「是的呀!我們這些僅剩的小妖,當然聽過您的傳說啦,您的血除了不能祛除妖魔的死氣之外,什麼都能治呢!其實……我們本來也不敢再來打擾您,可是蜂勇敢的孫子那天飛的時候被鳥給撞了,連翅膀都撞斷了,如果再不救的話……很快就要死了……」
熊蜂伸出自己的小黑線細胳膊抹眼淚。
李魚若有所思。
她的血這麼厲害的麼?
這個世界的……嗯,姑且叫吸血鬼吧,原來是一種比什麼靈芝人參、天山雪蓮更有用的靈丹妙藥?
等等,那這麼說的話,一點紅是爐鼎,體內蘊含天地之力,可令妖怪的妖力大增,暫時突破死氣的繚繞;而她的血又是靈丹妙藥,只要是沒死的妖怪,她都能救回來?
那人能不能救回來呢?
如果她的血也可以救人類的話,那她和一點紅豈不是……互為血包?循環利用?可持續發展?
但她並不打算問貓頭鷹她的血可不可以救人類,因為她不想被別的妖怪知道自己現在什麼記憶都沒有的事情。
能不能救,她完全可以在路上找快死的人試驗一下。
她問那貓頭鷹:「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貓頭鷹挺起豐滿的胸脯:「娘娘,我叫鷹英俊!」
李魚:「……」
蜂勇敢、鷹英俊,這些妖怪起名風格還挺統一……?
她說:「想要我一滴血可以,但你們得幫我一個忙。」
鷹英俊連忙說:「娘娘請說!」
熊蜂也開始瘋狂點頭。
李魚道:「去查暗算我的那妖魔的線索。」
鷹英俊歪頭想了一下,說:「您放心,娘娘,我們一定會發動貓頭鷹十八連環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為您尋找的!不是我吹,我們可是遍布天下的空中霸王!一定可以找到線索的!」
李魚道:「好,不要讓我失望。」
她從懷中取出簪子,在自己的手指上戳了一下,一滴血珠慢慢地滲出,凝結成一顆血紅的珠子,閃著寶石似的光芒。
熊蜂又朝他千恩萬謝地作揖(依然沒成功),然後用兩條細線接過了那滴血珠凝結的寶石。它瘋狂扇著小翅膀,差點因為太沉而沒飛起來,最後還是貓頭鷹把腦袋伸了過來,熊蜂艱難地爬上去,縮在了它的羽毛裡,朝李魚揮了揮手。
貓頭鷹爽朗地跟她告別,快樂地飛走了,只留下一株淡色的薔薇花。李魚若有所思的別在了自己的麻花辮裡。
悠于 2023-11-5 11:10
第11章
一點紅回來之後,李魚已經又躺回碧紗櫥裡睡覺了。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看到那桌子上七七八八的東西只有一點點動過的痕跡,皺了皺眉。
他自然是沒吃的,於是坐在了八仙桌旁,拿起了筷子。
雖然是夏天,但過去了這麼一陣子,飯菜還是早已冷去了。這家店的東西做的不錯,清炒蓮子、荷葉雞、排骨蓮藕湯……起碼在一點紅看來,味道都可圈可點。
但李魚仍是只吃了那麼一點點,喝了一點點湯,吃了一點點飯。
還有桌子上那道蜂蜜糯米糕,她連動都沒動過。
是不喜歡麼?
一點紅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
其實一個人所展現出的細節,是能透露出許多信息的。
就比如這個叫李魚的女人。
膚白勝雪、發黑如漆,有女美貌至此,對於普通人家來說,不是好事,是災禍,只有高門大戶、王公貴胄,方能保護如此美人不受傷害。
而對吃食的挑剔也正好說明了這一點。
一點紅的心裡,忽然隱隱地浮出了不是答案的答案。
——莫非,她是那皇帝老兒的妃子不成?
這猜測未免太過荒唐,可細想來,卻也只有這個答案,或者跟這個差不多的答案才能解釋的通。
他頓時覺得沒什麼胃口了。
但他不是李魚,他是靠賣命為生的,若體力跟不上,就很有可能死於非命,他雖然不想吃,但仍慢慢地咀嚼著嘴裡涼透的食物。
把這一桌子的東西七七八八地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叫店小二進來收拾東西。
夜已深了,他翻身上了外間的榻,隨意地躺下,閉上眼睛。
碧紗櫥裡的人翻了個身,又開始嘟嘟囔囔地說著斷斷續續地夢話,一點紅倒不是想聽,主要是他聽力的確靈敏,這屋子裡的動靜他都能感覺得道。
她嘴裡說著些什麼「入黨」「彙報」之類的詞,在黑暗之中,一點紅猛地睜開了眼睛,冷冷地朝那碧紗櫥掃去。
什麼意思?
黨爭?京城朝廷裡的黨派之爭……?
是她以前的事情?
……她不是說她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麼?
一點紅冷漠地盯著碧紗櫥的隔扇,似乎想從那裡看出些什麼,可惜裡頭睡著的美人兒已完全睡死了過去,並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
他的臉像冰一樣冷,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李魚所在之地,半晌,才轉身合上了眼。
——她在騙他。
她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說他是她有記憶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人。都是在騙他的。
一個被歹人劫走的柔弱美人,為了得到一點保護和幫助……會說些叫人心神浮動的甜言蜜語未免太過正常。
一點紅不是個傻子,在此之前,也從未把她嘴裡的話全當真。
可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卻仍有一股子奇怪的情緒慢慢上浮,似是激憤、又似是自嘲。
像他這樣下賤卑微的殺手,即使在江湖之上凶名遠揚,卻也沒有一個人瞧得起。像他這樣的人,本就與這人間富貴花攀扯不上任何的關系……
若不是她有所求,而他剛好出現,她何必要用那般的甜言蜜語討好於他?
一點紅的嘴角,勾起了一絲譏誚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李魚醒來之時,一點紅已醒了,正坐在外屋的炕上打坐,聽到裡頭的動靜,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李魚懶洋洋地伸了個攔腰,問道:「我們幾時出發?」
可以的話,她還是想盡可能在天光大亮之前出發,以免皮膚被灼傷。
一點紅沒有搭話。
他時常都不太愛搭理人的,李魚早已習慣,她把衣裳整理整齊,又順了順那狐狸尾巴一樣蓬松的大辮子,這才從碧紗櫥裡鑽了出來。
一點紅看也不看她,只說了句:「走。」
說罷,他翻身下榻,大步走了出去,竟是比往常還要更冷淡上三分。
對人情緒變化無比敏銳的前社畜李魚,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了他不高興。
他不高興?為什麼?
李魚疑惑地下樓,鑽進馬車,一點紅一言不發,忽用力地拉緊了韁繩,馬嘶鳴一聲,奔跑出去,顛得李魚都驚了一跳。
小馬車不比大馬車,跑得快了就十分的顛簸。李魚的身體本就虛弱,難以平衡身體,見馬車顛簸至此,只能一下子拉開帷幔,緊緊地抓住了一點紅的胳膊。
一點紅渾身一僵,那條被李魚抓住的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縮緊了,脖頸側的青筋也一條條的凸了出來。
他忍不住側頭瞟了她一眼,見她表情有些驚疑不定,這才意識到自己駕車駕得太快,令她不舒服了。
……他當然不是故意的,即使不高興,他也不會選這種法子來折磨她。
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慢慢控制著馬匹慢下來,啞聲道:「抱歉。」
李魚那雙柔弱無骨般的雙手慢慢地放開了他,他穩了穩心神,轉回了頭,卻又感覺自己的衣服角被拽了拽,他沉默了片刻,並沒有看李魚,只是道:「怎麼?」
李魚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你不高興?」
一點紅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來:「沒有。」
李魚沒有說話,又盯著一點紅的側臉看。他的臉棱角分明,鼻子很挺、嘴唇很薄,眼睛又藏著過多的野性與銳利,叫人看了就免不得心裡要害怕。
可是李魚卻不怕他。
以貌取人,本就是偏頗的,更何況這個叫一點紅的男人……其實很像個小孩子。那種沒人疼、沒人愛,用冷硬的外表去硬撐起來的小孩子。
換言之,就是很好拿捏。
她搖頭晃腦地道:「你是生我的氣。」
一點紅的呼吸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道:「沒有,回車裡去。」
身側的美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忽然伸出了纖纖的手指,要點向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細,似乎他稍稍一用力,就可以直接折斷似得。
他手上沒太收著勁兒,想必她是不太好受的。
果然,李魚的臉上就顯出了一種吃痛的表情,一點紅眸色暗了暗,正要說話,李魚卻忽然笑了,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一點紅的手穩穩抓著她的手腕,結結實實地受了這一下,連動都沒動。
李魚嗔道:「你騙人,你要是不生氣,干嘛不看我說話?」
一點紅渾身一僵,半晌,他才慢慢把眼神定在了李魚的臉上,與她對視,似乎在證明什麼東西一樣。
他正要說話,李魚忽嘆道:「你看你,為什麼總要一直皺著眉。」
一點紅眼神動了動,緊緊地抿著嘴,卻是不打算說話了。
李魚低下了頭,那狐狸尾巴一樣的大辮子垂了下來,落在了一點紅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有點酥酥麻麻的。
她看著一點紅捏著她手腕的手,他的手修長、穩定、骨節分明。
李魚自言自語般地說:「以後我會好好吃飯的,你不要生氣。」
這話當然是假的,因為李魚很清楚,一點紅當然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而生悶氣,可她偏偏就要這麼說,看看他到底作何反應。
而一點紅也很清楚這是謊話,他們之間的距離、情分難道已達到因為吃飯這種小事而生氣的程度了麼?當然是……不可能的。
明知道她溫柔的態度是謊言,可是聽見這句的話,他的心還是在剎那之間就不可抑制的軟了一分。
可他說出口的話卻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我生不生氣,都會送你到翠羽山莊,你大可不必擔心。」
美人都是驕傲的,她們自小都是在寵愛與追捧之下長大的,哪裡受得了一個人對自己如此不假辭色?一點紅此舉,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激怒她。
可李魚偏偏就沒有生氣的。
她只是定定地盯著一點紅的表情,看他那雙冷漠的、死灰色的眼睛。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她,似乎也在等著她的反應。
李魚道:「你既然答應我,就不會食言,我知道的。」
一點紅又別開了眼,不肯看她。
半晌,他才嘆道:「……我這樣的人,你何必在意?」
這樣自輕自賤的語氣,好似他自己只是一根草芥、一條野狗。
這樣的話,比起是在拒絕,倒更像是一條凄慘的小狗正在露出自己的肚皮,等待有人來摸一摸、抱一抱他。或許一點紅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話裡居然是這個意思。
她故意不講道理地說:「我在意誰不在意誰,和你有什麼關系,我願意在意就在意,願意關心就關心,怎麼樣?難道你要一劍捅死我不成?」
第12章
李魚的聲音並不是一味的清甜,反倒是有一點低、帶著一點女人家溫柔的啞意。她倨傲又不講理的說話時,聲音也虛弱得很,像是什麼病弱的小公主一樣。
一點紅動也不動,只是握著韁繩的手卻忽然收緊了,上下牙齒也忽然緊緊地咬在了一起。
他好像不是在受用一個絕世美人的溫柔話語,而是在被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似得。
一點紅久負惡名,江湖上人人瞧不起他,竟說他只要有錢,連父母兄弟都肯殺得的。久而久之,就連他自己,都會以這青樓伎子來自比,滿心偏激凄楚、如惡犬一般,又想叫人愛他敬他、又下意識地對著所有人呲牙。
這絕美久病的人間富貴花啊……如果她真是天家貴胄中的一員,只是偶然淪落至此,若不是為了自救,何苦對著他這樣的喪家之犬溫言軟語?
——他是這樣想的。
或許是一種習得性無助,一點紅從來都不對任何人抱有什麼好的期望,在意識到李魚騙自己之後,心裡想的也是「果然如此」。
他忽然有些忍受不了,於是一個急停,馬兒嘶鳴一聲,前蹄乍起,又復而落地,停在了原地。
李魚沒想到他會突然停車,馬車本就不穩,這樣一個急停,在慣性之下又是忽然向前撲去,一點紅伸出一只手,穩穩當當地扳住了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形穩了下來。
李魚抬頭看他。
一點紅道:「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魚:「?」
一點紅的臉色冷而森寒:「你這樣的女人,若對誰都這樣說話,遲早危險。」
這般貼心的溫言軟語,是蜜也是刀,能哄得男人找不著北,也能是一把對准她自己的刀,說到底,美人計,從來就不是能讓美人獨善其身的計。
李魚終於明白了。
他是覺得自己說這些話都是哄著他的。
她忽然笑了,道:「你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裡頭包不包括你呢?」
一點紅森森然道:「你覺得呢?」
李魚吃吃地笑:「當然不包括啦。」
她不按照常理出牌,一點紅一時語塞,只好冷冰冰地瞪著她。
李魚收斂了笑意,認真道:「我不是騙你的,我真是這樣想的。」
一點紅沒說話。
李魚嘆道:「你若真是無情無義,何必要如此待我?你若是個色中餓鬼,又何必每日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明明……你明明是個品行高潔的人,為什麼總要這樣自輕自賤?別人眼瞎編排你,難道你自己也眼瞎不成?」
說道最後,她的語氣竟是有些生硬了起來,好像很不高興似得。一點紅眸色微動,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病態的嫣紅,那雙美麗的眼睛帶著慍怒瞪著他,咬著牙,好似帶著一萬分的恨鐵不成鋼似得。
一點紅心中一動。
李魚卻已不打算再說,她生完了氣,長嘆了一聲,轉身回到馬車裡頭去了,只留給一點紅那微微顫動的帷幔。
為什麼轉頭就走,因為太陽要出來了。
一點紅盯著帷幔,似乎要透過這不透光的簾子,去看坐在馬車裡的那個人,他盯了許久,這才轉過身去,繼續駕車,朝著翠羽山莊駛去。
直到午間,一點紅駕車停在樹蔭之下歇息時,他才又掀開了馬車的帷幔。
李魚抱著那兔毛皮草,像是抱了一窩兔子抱枕似得,正眯著眼呢。
見他掀開簾子,她微微睜開了眼,與他無聲的對視,似乎是在等著他先開口說話。
一點紅心道:還在生氣?
——真是荒謬,明明是這女人先說謊騙他的,明明記得以前的事,偏說不記得,拿來哄騙他。這下倒好,三下兩下,她自己倒生氣了,引得他去哄。
一點紅才不會順著她的意思去哄人。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自懷中掏出一個東西來,當啷一聲扔了進去。
李魚定睛一看,是一把短刀。
她微微一怔。
一點紅沉聲道:「拿去。」
李魚道:「刀?為什麼?」
一點紅冷笑道:「進了翠羽山莊,難道要我替你把覬覦你的人全殺了?」
李魚沒說話,仍是有些怔怔地看著他。
一點紅沉聲道:「心狠才能活下去。」
李魚終於開口:「昨日進城,是為了買這把刀麼?」
昨日進城,他言簡意賅的說是為了買刀,原來是為了……給她買刀。
一點紅假裝沒聽見,徑直又放下了帷幔出去了。
其實這午間的休息自然不是李魚要休息——因為她一直都在休息,長途跋涉之下,一點紅也需要暫且修整,但他也不肯休息太久的,一般都只是吃個干糧就走。
然而今天,他吃完干糧之後,卻沒有動身出發。
李魚覺得古怪,正欲掀開帷幔看一下,卻聽一點紅忽然隔著帷幔沉聲說了一句:「呆在裡頭,別出來。」
語氣之中,已染上了十二分的凌然殺氣。
說罷,他忽跳下了馬車,往前走了幾步。
李魚一驚,立刻掀開了帷幔。
一點紅立在馬車前方,那柄無鞘的薄劍,已握在了他的手上,閃著寒森森的青光,在這樹林之中,異常的毒辣、異常的陰森。
而他的對面,也站了一個男子。
這男子身形魁梧,比修長勁瘦的一點紅幾乎要大了一圈,一點紅已是個格外讓人膽寒的人,可這男子,卻更像是惡鬼一般,連臉都好似有些發青。
他的手上帶了一只厚重的鐵手套,那只鐵手套,在這陰暗的林間小路之上,竟也閃著碧色的青光,他一動,那手套上的青光就變成了幽幽的深紫,看起來十分的駭人。
一點紅冷冰冰地盯著那魁梧的男子,嘶嘶地道:「青魔手伊哭?」
他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條毒蛇吐著紅信子。
他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和李魚說過話,以至於李魚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還可以用如此可怕、陰寒的語氣去說話。
第13章
青魔手伊哭,乃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用毒高手,他的那只青魔手,乃是淬以百毒、煆冶了七年才制成。那青魔手雖然既笨重、又難看,但誰若是小看了它,一定會付出代價——慘痛的代價的。
誰若是被這只手沾上一點兒,那他就只有死,而且是最痛不欲生的死法。
這才是此人最可怕的一點。
伊哭聽見一點紅說話之後,竟也嘶啞的笑了起來,他本就醜陋如惡鬼,如此一笑,更是顯得陰森可怖,叫人心裡沒由來的發寒。
伊哭道:「中原一點紅?」
一點紅沒有說話。
伊哭又道:「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一點紅沒有說話。
伊哭冷笑道:「你死之前,還有什麼話說?」
一點紅道:「是誰要她?」
——翠羽山莊的八個人,有六個都是死於追殺之下的,這就說明除了翠羽山莊,還有一股別的勢力想得到李魚。伊哭也是其中的一員。
伊哭獰笑著說:「你臨死前就只想說這話?」
一點紅說:「還有一句話。」
伊哭道:「哦?」
一點紅譏誚地道:「你為什麼要自己找死?」
說著,他忽然長嘯一聲,閃著青光的薄劍已刺了出去,在這陰暗的樹林之中,這劍氣似又增添了幾分陰森毒辣之氣。
伊哭狂笑,用青魔手接招。
兩個人剎那之間就鬥了起來。
打鬥之中,這兩個人都已似不是人,而是兩只吃人的野獸。一點紅的招式並不花哨、也不甚好看,他出的每一招,都只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殺人!
青魔手與薄劍撞擊在一起,似乎有火星爆裂出來,那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一聲一聲地震著人的耳朵,就連樹蔭裡的鳥兒,都被驚得紛紛逃離。
忽然,一點紅一劍擊出,刺中了伊哭的咽喉,伊哭瞪大了雙目,臉上的肌肉扭曲顫動起來,好似一個可怖的活僵屍。一點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誚的笑容,手腕上只稍稍一用力,劍尖就刺穿了伊哭的咽喉,叫他氣絕身亡了。
一點紅收劍,反手一甩。
劍尖上的血珠就被甩了下來,沒入到了林間小路的泥土之中不見了。
李魚一直在馬車裡看著,見一點紅得勝,也不禁露出微笑,等著他回來。
但他沒有回來。
他在那裡立了一會兒,忽然靠在一棵樹上,慢慢地坐了下去,他臉色不好,另一只沒有握劍的胳膊似乎動不了了。
李魚一驚,立刻下了馬車,朝一點紅奔了過去。
一點紅坐在樹下,臉色慘白,嘴唇連一絲血色也無,豆大的冷汗已爬滿了他的額頭,見李魚奔了過來,他忽然厲聲喝道:「不准過來!」
美人第一次被他用這樣可怕的語氣厲喝,登時有些不知所措,停在了他的面前,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猶疑地道:「你……你怎麼了?」
一點紅喘著氣道:「我被他的青魔手碰到了。」
李魚一驚,立刻朝一點紅動不了的那只胳膊看去。
他身上裹著勁裝,只是那條左胳膊上的料子已破損了些,露出裡頭的皮膚來,那皮膚已不復平日的顏色,而是呈現這一種青紫青紫的詭異顏色。
李魚下意識地就要去碰他的傷口,一點紅沒中毒的那只手立刻一把抓住了李魚的手腕,冷聲道:「不許碰!」
李魚問:「為……為什麼?」
一點紅冷笑道:「只要沾上這青魔手的毒,哪怕只有一點兒,人也死定了,你很想死麼?」
就在這談話的須臾之間,把小臂上的一點兒青紫,就已經蔓延到了他的手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此刻也呈現了一種可怕的青紫色,而他的脖頸處,血管和青筋此刻也詭異的凸了起來。
李魚瞪大了雙眼,嘴唇囁嚅:「那你……你……」
一點紅沉聲道:「我已活不長了。」
很奇怪的是,他說這句話的語氣竟意外的平靜,似乎早都預想到自己會死於非命了一樣。
——做殺手的人,人頭都是別在褲腰帶上的,那一日被人弄死了,不也正常的很?
一點紅並不怕死,所以他說這話才如此淡然。
可是面前的美人顯然沒有這種覺悟,她有些怔怔地盯著他,似乎還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而當她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眶唰地一下就紅了。
一點紅看著她的臉,忽有些無奈地想:真是脆弱的人啊,連死人都沒見過。
……這樣脆弱的人,該怎麼樣一個人找到真相,怎麼樣過的好呢?
人到了將死之際,話好像總是會變多,一點紅用右手,從懷中掏出了一疊大額的銀票,慢慢地道:「拿去吧,你要去翠羽山莊,還有些路程。」
李魚沒接,她低下了頭,一點紅只能看到她的牙齒咬住了下唇。
他勉強笑了笑,又道:「短刀收好,若有人對你不軌,先用溫言軟語迷惑他……趁其不備用刀殺了他,你這樣的女人,太軟弱會活不下去的。」
說完這話,他就閉上了嘴,似乎是想在這裡等死。
被青魔手擊中的那只胳膊他已完全控制不了了,但感官卻並沒有失去,劇烈的疼痛順著他的神經、他的皮膚跳動著……青魔手不虧是這武林當中最可怕的兵器之一,只被蹭破了一點兒皮,這種可怕的折磨就令一點紅痛不欲生。
他已說不出一句話了,牙齒緊緊地咬住,而額頭上的青筋也爆起,足見他此刻究竟是受著多大的折磨……
聽說,被青魔手擊中的人,最後皮膚會整個變成紫黑紫黑的顏色,皮下的血液會全充起來,整個人會不成人樣……
他很想叫李魚快走,不想叫她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可是此刻時刻,他竟已一句話說不出了。
李魚忽然站了起來,朝伊哭的屍體衝了過去,在他身上翻來翻去,勢要翻出解藥。
一點紅看著她,想告訴她青魔手的毒是無藥可救的……她大可不必這樣費心。
但她竟真的從伊哭的屍體上翻出了東西,她手裡捏著什麼東西,又衝了回來,對一點紅厲聲道:「張嘴!」
這是一點紅第一次聽到她如此嚴厲、一點都不溫柔的語氣。
他搖了搖頭,沒說話。
李魚卻在此時此刻展現出了一種不可拒絕的魄力,她忽然一把捏住了一點紅的下巴,強迫他要把嘴巴張開,一點紅死死地咬著牙關,並不肯如她所願。
她身上力氣弱,只要一點紅不願意,她自然是沒法子成功的。
她眸色一暗,忽然冷冷地說道:「你若不張嘴吃藥,我就去碰你中毒的胳膊。」
一點紅本有些渙散的目光立刻聚焦了起來,冷冰冰地盯著她,似乎是一頭想要吃人的惡狼似得。
李魚不甘示弱地看著他。
她張開了手掌,她的手掌裡捏著幾顆小小的紅色藥丸,這藥丸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制成的,竟像血玉一般溫潤,閃著奇異的寶石光澤。
一點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張開了嘴,李魚立刻把那幾顆紅色藥丸全部倒進了他的嘴裡。
這紅色藥丸一抿就碎成了粉末一般的東西,沒有任何味道,被他直接吞了下去。
他也不指望這玩意有用,他只是看李魚太焦急,若吃點莫名其妙的東西,就能叫她安心一些的話……臨死之前,一點紅倒是也不在意做個好心人。
而那紅色藥丸……
紅色藥丸當然不是從伊哭身上翻出來的,而是李魚借著這個機會,用短刀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道,流出來的血所化作的血珠。
昨天晚上,那貓頭鷹小妖和熊蜂小妖來求她一滴血時,她就想知道自己的血究竟能不能救人類。
其實這個問題很是復雜,李魚作為一個崇尚科學的現代人,秉承著一種嚴謹的實驗精神。
如果能救,是能救到什麼程度?能讓死人復活還是僅限於生者?能夠救生病的人麼?能讓身上的外傷完好無損麼?斷肢是否能再生?精神疾病又能不能治?
這些東西,貓頭鷹小妖是不可能知道的,而且李魚也不想問它。
她本來打算在路上遇到合適的實驗對像就試上一試,沒想到這第一個「合適的實驗對像」就是一點紅。
一點紅啊……
她忽地想到了他剛剛隔著帷幔的那一句「待在裡面,別出來」,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在冷淡的外表之下,這個人……其實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情,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是最好的一個人。
這樣的人,就算他不是李魚的爐鼎,她也不想看他就這樣死去。
可她的血會有用麼?
她不知道。
李魚慢慢地坐了下來,靠在了一點紅的身邊,與他一起等待情況變好或者變壞。
第14章
李魚坐在一點紅身邊,一言不發。
而一點紅的左胳膊已完全失去知覺了,甚至連疼痛都已感覺不到。他瞟了一眼李魚,嘶啞地道:「你不該還呆在這裡。」
李魚問:「為什麼?」
一點紅嗤笑道:「你見過死人麼?」
李魚指了指伊哭,說:「這不是麼?還有你那天殺死的崔繼和另一人。」
一點紅一時語塞,半晌,又嘶啞地道:「我是中毒,死相不好,你最好還是別看的好。」
李魚說:「你不會死的。」
她的語氣有點低低的,似乎是心情有點低落,她眼眶微紅,眼睛裡似有點點淚水,卻又怎麼也不肯落下來。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
像他這樣的人……能在臨死之前,得到一個人的眼淚,已很是難得。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也忍不住泛起了漣漪。
他忽然伸出了另一只完好的手,用大拇指輕輕蹭上她的面龐,替她擦掉了那一滴即將落下的眼淚。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
他是個很少會笑的人,即使是笑,也通常是那種諷刺的、譏誚的冷笑,看上去並不柔和。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微笑看上去卻很輕松,很愉悅。好像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馬上要死的人,而是一個忽然被天降橫財擊中的幸運兒一般。
他忽嘆了一聲,道:「莫哭。」
李魚別開了眼,說:「我沒有哭。」
一點紅自嘲地道:「為我這樣的人掉眼淚,實在是不值得。」
李魚的聲音顯得有些悶:「我早都說了,請你莫要這般自輕自賤,你卻從不聽我的。」
一點紅勾唇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眼皮都抬不起來,大腦慢慢變得無法思考……
他曾面對過很多次死亡,但唯有這一次,他覺得安寧,他說不了話,也沒法子控制自己的身體倒下,他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等再一次醒來的時候,他一時沒意識到自己在哪裡。
並不大的空間,有一股木頭的味道。除此之外,他的鼻腔周圍還圍繞著一股冷香,一股動人的、熟悉的冷香。
他側頭看了看,一張美艷絕倫的睡顏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那人額前的頭發有些凌亂地貼在臉上,卻根本無損於她的美貌,反而叫她多了一股海棠春睡般的嬌媚之感。
……是李魚。
——他還活著。
這是在他們的馬車裡頭,這馬車不大,平日裡有李魚一個人的時候還不見得擠,如今兩個人時,卻覺得有些逼仄了。
李魚雖睡著了,卻似乎不太舒服,在夢中眉頭也輕輕地皺著,呼吸仍是淺淡到讓他以為這是個死人。
一點紅微怔,盯著李魚的睡顏看,半晌,才忽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替她撥開額前凌亂的發絲。
然後就觸到了她如冰冷絲綢一般的皮膚。
一點紅皺了皺眉。
她身上好似更冷了。
他瞥見了被她丟在一旁的兔毛皮草,伸手撈了過來,蓋在了她的身上。
美人嚶嚀了一聲,似乎不太喜歡身上蓋著衣裳,伸手就要撥開,又被一點紅強硬地抓住了手,塞回了皮草裡頭。
他慢慢地坐起身來,半靠在馬車壁上,伸出了受傷的左臂。
……皮肉上那些可怖的毒素蔓延的痕跡,已經沒有了。
他閉上雙眼,運起內力。
他體內還有只余毒,但也無傷大雅,除了有些虛弱之外已沒什麼了,這些余毒,有個十幾天,大概也就能全消了。
那如血玉一般的藥丸……竟如此神奇?
一點紅一個殺手,對毒物自然很是了解,光是解毒的法子就知道十七八種,這青魔手的大名,也早早就聽過了。
按理來說,這青魔手乃是百余種劇毒根據不同的配比淬煉而成,解毒之法即使有,也極其復雜。需得先把人命吊住了,再慢慢調理,一種毒一種毒的去解,其中的復雜,如今江湖上根本沒人能做到,因此才說,這青魔手無藥可醫。
這紅珠玉一般的藥丸子……究竟是什麼東西,竟能解開如此可怖的奇毒?
伊哭制毒的本事大,這解毒的本事也這般大?還是說……
一點紅的目光釘在了李魚的臉上。
還是說,這是她本來就帶在身上的奇寶?只是裝作是從伊哭身上翻出來的。
如此至寶,她竟能一拿就是幾粒。這東西江湖上是決計沒有的,除非……除非真是從那皇宮大內裡帶出來的珍寶。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似乎能把她的臉盯出一個洞來,可惜李魚對別人的目光實在是不太敏銳,仍呼呼大睡,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盯著她看。
一點紅收回了目光,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天色已暗了下去,他們的馬車仍停在原地,看來,他昏迷了大半天。只是他昏迷之時,乃是在樹下,是她把自己拉扯進馬車的麼?
一點紅雖然瘦,但卻不是羸弱的瘦。他身上肌肉均勻,輕肯定是輕不到哪裡去的……李魚一個嬌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把他拉扯進馬車,又費了多大力氣?
正想著,李魚嗚了一聲,慢慢地睜眼,揉了揉眼睛,口齒不清地道:「唔……你醒了……」
一點紅側頭看了看她,沉聲道:「嗯。」
李魚像只懶貓似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窩在那兔子皮草裡頭,伸了個懶腰,又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一點紅道:「已無大礙了。」
李魚點了點頭,又眯著眼睛歪了一會兒,這才要慢慢坐起來。
她剛起,無甚力氣,一點紅瞥她一眼,順手扶了一把,李魚朝他笑笑,他又沒什麼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一點紅道:「那藥丸是怎麼回事?」
李魚道:「是從伊哭身上找到的。」
一點紅冷笑:「他衣服根本沒有翻亂的痕跡。」
李魚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一點紅道:「那藥是你的?」
李魚點了點頭。
一點紅盯凝著她,忽然緩緩道:「好,我欠你一條命。」
李魚忽笑了,道:「你欠我命麼?我不覺得,你之所以身處險境,也是因為我。」
一點紅淡淡道:「我想殺伊哭,只是因為我想殺,同你沒有關系。」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一點紅嗔道:「好,那我救了你,你想要怎麼報答我?」
一點紅看著她笑得花枝亂顫,目光竟罕見地柔和了幾分。
他一字一句道:「我會把你從翠羽山莊安全帶出來的。」
其實他早就決心這麼做了,只是卻從沒說過,今日終於借著這「救命之恩」把這承諾說出來了。
李魚微笑著看著他,忽然伸手點了點一點紅的眉心。
他竟罕見地沒躲,看著那根纖纖手指湊近的時候,他忽閉上了眼睛,老老實實地被她點了點。
然後,他就聽到她帶著笑意的聲音:「說謊,你明明早就決定要保護我了。」
第15章
一點紅下意識地睜開了雙眼,朝她看了過去,然後就看到了她的笑容。
李魚笑起來的時候,是很神采飛揚的。
她本就美艷不可方物,只是那種過於脆弱的病態衝淡了這種濃稠的艷麗,如今這樣璨然一笑,面上都似是渡上了一層日月星辰的輝光。
她好似在叉著腰叫囂:誰能不喜歡我呢?誰能不愛我呢?誰能拒絕把心和性命都捧給我呢?
一點紅緊緊地盯著李魚的面龐,好似是一只蟄伏著捕獵的荒原野狼。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仿佛有爆裂的炭火在燃燒一樣。
李魚笑著道:「好男人可不能撒謊的。」
一點紅沙啞地道:「我不是什麼好男人。」
李魚還笑:「你不是好男人?那說明你在說謊咯。」
一點紅一時語塞。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眼中帶著神氣的狡黠……其實一點紅自見她的第一眼,就在抵抗著她的魅力了,可今日的那場死鬥,那種……仿佛生死離別一樣的場面,卻打破了他本就無謂的抵抗。
在他以為自己中毒快要死去的時候,他為她的眼淚而心悸。
而當他醒來,看到她正窩在自己身邊睡覺的時候,那種感覺……那種感覺的確是很奇妙的。他一直以來,都好似是一個活死人一樣,空虛的行走在這江湖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生,也不知道自己會為什麼而死。
所以,他不想活,也不怕死。
可一睜眼看到她的時候,那種可怕的空虛竟消失了,他感覺到一股欣喜湧上心頭,他竟覺得……他還活著,活著真好。
他盯著李魚,目光竟也柔和了三分,嘴上竟也沒有說什麼掃興的話,只妥協似的道:「好,我早就想護你左右了,你滿意了?」
李魚唔了一聲,揚唇道:「我滿意咯。」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沒再說話。
二人在馬車裡窩了一會兒,一點紅起身出去。
一般在林子的時候他出去都是為了打獵什麼的,因此李魚也沒問他,她剛剛醒來,有些余困未消,便打著哈欠又在馬車裡歪了一會兒。
她伸手撫摸著自己發間的那一朵淡色薔薇,花瓣嬌嫩如絲絨,摸上去手感很好。
她在思考怎麼去要一點紅的血。
現在看來,一點紅對她已有了幾分關心,可若他知道自己是妖怪,靠吸人血為生,他的態度還會這樣好麼?會不會一劍捅死她?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本就是很有道理的。
李魚現在一點所謂的妖力都感覺不到……或許是因為妖力都在與死氣纏鬥,分不出來讓她呼風喚雨。所以她雖是大妖怪,卻孱弱的連尋常女子也不如。
事關自己的性命,李魚是如此的不敢信任一點紅,所以她的確不知道該怎麼提出這個要求。
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好的說辭,李魚只能暫時作罷。
罷了,一點紅的血味帶了些渾濁,這大概就是貓頭鷹說的「食物中毒」,反正現在也不能吃,等他的血恢復澄清再說吧。
而且……一個好消息是,她的身體沒有繼續孱弱下去,她也漸漸地適應了那種飢餓感,感覺上暫時應該不會死。
她跳下馬車,准備在附近隨便走走。
林子裡樹影婆娑,輕柔地夏夜晚風吹過,樹葉就發出了颯颯的響聲。高遠的夜空之中,月光像是皎白的輕紗,在晚風中被吹出褶皺,星星像是細細碎碎的鑽石一般鑲嵌在夜色中。
而地上也有星星,它們閃著熒光在林中飛舞,不遠處有一條並不湍急的小溪,溪水倒映著星月的光芒,被水流衝灑成了粼粼的波光。
一點紅正站在那裡。
他上身精赤,頭發和皮膚都是濕的,閃著星光的水珠順著他慘白的皮膚滑下。原是抽空在這小溪中洗了個澡。
他上身的皮膚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有刀劍所傷,也有暗器所傷的傷痕,而他的背上,竟有很多縱橫交錯的鞭痕,足以證明這個男人在過去的日子裡,究竟受過多少痛苦的折磨。
做殺手的人,耳聰目明,五感敏銳,自然已發現了李魚在他的身後,只是他沒有轉頭,伸手撈起自己的上衣打算穿上。
背後不遠處的美人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似是一點兒也不羞赧似得,一點紅早知道她不是個正常女人,聽見她笑,也不回頭,繼續慢條斯理地穿衣裳。
有什麼東西砸到了他的背上,柔軟、帶著一種絲絨般細膩的觸感。
一點紅反手抓住了那東西,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一朵淡色的薔薇,這薔薇花沒有味道,可這一朵上頭,卻帶著一點點奇異的冷香……
這是李魚別在辮子裡的那一朵花,她拋過來扔在了他身上。
一點紅低頭看那朵花,嘴角怎麼也止不住的向上揚起。
他慢慢地穿好衣裳,又反手把那花兒拋了回去,正正好落在了她身上,李魚反應慢,沒接住,那薔薇就落到了地上。
她低頭欲撿,一點紅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卻已撿起了花兒,他抬手一晃,薔薇就又回到了她毛茸茸的□□花辮上了。
李魚笑著道:「這花送給你了,你干什麼又還給我?」
一點紅道:「為什麼要送我花?」
從來只有男人送女人花,卻沒聽說女人送男人花的。
她璨然一笑,道:「我既然看到了美景,自然要有所回饋。」
一點紅:「……美景?」
李魚湊近他,悄咪咪地說:「你身材真好。」
一點紅:「?」
一點紅:「……」
他活了二十大幾歲,這大概是第一次被女人調戲,實在是沒什麼經驗,一下子語塞,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神很是微妙地盯著李魚那過分美艷的笑容。
半晌,他才咬牙切齒地道:「別瞎鬧。」
李魚哈哈大笑起來。
悠于 2023-11-5 11:10
第16章
一點紅簡直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他是見了不少的。他是個很有名的殺手,要價更是不低,這江湖上的人,十個想請殺手,倒是有八個要來找他。這些雇主見了他,難免是要討好的。
討好,自然是用漂亮的女人來討好。
一點紅自然是對睡女人沒什麼興趣的,他寧願去睡稻草垛,也不願去睡那溫香軟玉的床榻。
然而這些雇主個個都要搞這麼一套,倒是叫他見過不少的漂亮女人。
……沒一個是像李魚這樣的。
這其中微妙的區別,一點紅並說不太上來,只是知道他的的確確被李魚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女人所吸引了。
她看他吃癟,笑得是前仰後合,花枝亂顫。一不小心就咳嗽起來,咳得臉上浮出病態的紅。
一點紅無奈,伸手拍了她背兩下,又問:「還笑麼?」
李魚老老實實地道:「唔,不笑了。」
一點紅道:「走吧。」
二人便回到了停著馬車的地方,一點紅麻利的生了一團篝火,又把在上一個城鎮裡買的干糧餅拿出來烤得脆脆的,他知道李魚吃不下,但還是掰了一半扔給她。
李魚像征性地吃了兩口。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一點紅身上的毒大部分都已解了,但身中劇毒畢竟不是什麼一時半會兒就能完全恢復的,故而身上還有些不適。
他這樣高傲的人,自然不會在李魚面前提,但李魚因為極其敏銳的嗅覺,能聞到他血液裡的渾濁氣息,故而對這事兒清楚的很。
一點紅這一夜照例要睡在車外。
李魚從馬車裡探出頭來,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地說:「你受著傷,不好吹夜風。」
一點紅淡淡道:「無妨。」
無妨是真的無妨,他不知受過多少次傷,受傷之後千裡奔襲、風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情,更不要說如今是夏天的夜裡,吹吹風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李魚卻不依:「我不管,你進來。」
她看上去好像是十分不講理、十分驕縱的模樣,可一點紅心裡明白,她的確是為了叫他能在裡頭睡個好覺。
他心中一動,伸手捉住了那只捏著他衣服角的手。
那只手比他的手小上不少,能叫他一下子就完全攏在手心裡。他的手上滿是握劍留下的厚繭,可是李魚的手不是,她的手上塗著鮮艷的蔻丹,觸感似是綢緞一般。
他忽然覺得挺直的脊背上的毛孔都張開了。
一點紅捉著那只手,慢慢地從自己的衣服上拿開了,又慢慢地松手,感受那冰涼的絲綢從他手上流走。
他還是沒忍住,跟著她一起進了馬車裡頭。
其實他們並不是沒有在馬車裡頭同住過,剛認識時,就是一點紅潛入關著李魚的大馬車裡頭,二人在那輛馬車裡頭,足足一起呆了一整日。
但那時,他對李魚並沒有別樣的想法,如今卻不同。
馬車不大,躺兩個人已是極限,一點紅平躺在馬車裡,盯著低矮的馬車頂看,身邊人身上的那股馥郁的冷香又悄悄地包裹了他,叫他怎麼逃也逃不出去。
過了半晌,他才斜眼看了李魚一眼,李魚精神不好,總是昏睡,往馬車裡一趟,沒過多久就睡著了,如今睡得正沉。
一點紅盯著她的睡顏看,似是已有些恍惚了。
半晌,他才伸出手來,幫她把額前的碎發別到了耳朵後頭去。然後才轉回了頭,閉目養神。
——若她醒著,他或許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但他此刻已不願思考。
第二天清晨,李魚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占據了馬車接近三分之二的空間,簡直要把一點紅都擠到角落裡去了。
一點紅側著身子,弓著背,似乎是想給她讓出更大的地方。李魚一直往這邊擠,此時此刻,倒像是窩在他懷裡一般。
貼在馬車壁上睡了大半夜的一點紅當然早就醒了,只是懶得睜開眼睛,只感覺到懷中美人悄悄咪咪地退開之後,立刻松了松筋骨,換了個姿勢,平躺了下來。
身邊的美人立刻就僵住不動了。
過了半晌,她訕訕地說:「你昨天是不是沒睡好?」
一點紅道:「沒有。」
李魚又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擠你的……」
一點紅的嘴角不著痕跡的勾了勾:「無妨。」
他的話雖然少,語氣也淡,但任誰都能聽得出,他此刻心情應當是很不錯的。
說完之後,他就睜開了眼,跳出了馬車,收拾收拾准備繼續出發了。
誰知今日,路上竟還有不長眼的不速之客在等著。
來者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一手撫著胡須,面上帶著微笑,仿佛這世間所有的東西他都曉得、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
這人不是籍籍無名之輩,長期浸淫江湖的一點紅一眼就認出了此人。
「百曉生。」
此人正是號稱江湖百事通的百曉生。
百曉生微笑著道:「紅大俠。」
一點紅挑了挑眉毛,譏諷地笑了。
他竟也有被人叫大俠的一天?
一點紅道:「你為她而來。」
他身上並沒有什麼值得百曉生這樣的人物覬覦的東西,只有她……她才能換來這樣一聲「紅大俠」。
可她到底是誰呢?翠羽山莊要她,伊哭要她,百曉生也要她。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名動江湖的美人,可是江湖上卻靜悄悄的,並沒有人談論起一個這樣的美人。
百曉生笑著道:「紅大俠果然敏銳。」
一點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來,沒有說話。
百曉生道:「沒有來歷的漂亮女人,往往是最危險的,這道理,紅大俠難道不懂麼?」
一點紅的回答頗具特色:「你在教我做事?」
百曉生嘆道:「哪裡哪裡,只是想同紅大俠做個交易罷了。」
一點紅道:「哦?」
百曉生笑道:「漂亮的女人很多,絕色的女人也不少,紅大俠只要肯把她交出來,百曉生願奉上十個絕色美人。」
一點紅緩緩搖頭:「不夠。」
百曉生面色不變,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木盒來,繼續道:「自古英雄配寶劍,這是藏劍山莊的至寶魚腸劍。」
他打開木盒,劍身的光芒一閃而過,他又拿起那柄短劍,寒光照人。
一點紅的面色不變,仍緩緩搖頭:「不夠。」
百曉生微微一笑,又拿出另一個寶盒來,寶盒一掀開,竟是一顆散發著瑩瑩光澤的珠子,那珠子不小,有拳頭那般大。
百曉生道:「此乃東海夜明珠,拳頭大的夜明珠最是難得,或許只有那皇宮大內裡頭,才有與之媲美的成色。」
一點紅仍冷冰冰地道:「不夠。」
百曉生終於變了臉色,勉強笑道:「紅大俠想要什麼,都可盡管提來。」
一點紅道:「只要一個回答。」
百曉生道:「什麼回答?」
一點紅森然一笑,道:「聽說你欲譜兵器譜,將天下江湖人排個甲乙丙丁出來?」
百曉生笑道:「的確有此打算。」
一點紅道:「我可以排第幾?」
百曉生道:「前十。」
一點紅道:「那你呢?」
百曉生道:「百曉生既要排兵器譜,又怎好把自己也排進去?」
其實,他號稱江湖百事通,又飽讀詩書,如何不明白,虛妄的名聲,也是殺人的利器。
江湖上的人愛給自己起諢號,都有可能給自己起出災禍來。單說那南俠展昭,得了那皇帝老兒御賜的「御貓」二字,意在叫他「除盡天下鼠輩」,就惹來了陷空島五鼠。
今日他要品評天下江湖人,把人家都分出個三六九等出來,難道就不知道,為了這虛無縹緲的排名,定會有人殺個死去活來?
不把自己攀扯進去,實在是高明。
一點紅陰沉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來,好似那野獸惡狼露出獠牙一般,而他那雙死灰色的眸子,此刻也似乎閃著一種惡毒的光芒。
一點紅道:「那我便來試試你排第幾!」
說著,那青光閃閃的薄劍,就朝著百曉生的咽喉直刺而去!
第17章
一點紅的殺意來勢洶洶,百曉生面色一變,已與他打將起來。
百曉生的功夫,在江湖上也能排得上號,只是他畢竟不是靠武力行走江湖的,與這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一點紅自是不一樣,十招之內,二人還打的難解難分,可二十招之後,百曉生的疲態盡顯。
三十招之後,他被一點紅的劍一劍刺中了肩膀。
一點紅這樣一個凶性大發的惡鬼,似乎今日對他手下留了情,否則的話,這一劍必然是要刺中百曉生的咽喉的。
剎那之間,百曉生心中的年頭已打了三個轉兒,他果斷收手,就要逃跑。
只可惜一點紅竟一點機會都沒給他,上來又是一劍,直接挑了百曉生一條胳膊,他流血不止,終沒法子逃跑了。
一點紅惡狠狠地一腳踏在了他背上,這一腳簡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百曉生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已然奄奄一息。
他氣若游絲地道:「一點紅,我敬你也是條漢子,你要殺就殺,何苦折磨我!」
一點紅陰森森地道:「我想讓你死你就死,我想讓你活你就得活著。」
百曉生不說話了。
一點紅對他如此侮辱,這百曉生要是真如江湖傳言裡的那般智慧、那般人品貴重,怕不是要不堪受辱,自刎而死,但他卻沒有。
亦或許他認為,人生中最大的智慧,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一點紅伸手點了百曉生的穴道,叫他不至於流血不止,又毫不客氣的將他一路拖著,到了馬車旁邊。
這般死鬥之後,一點紅身上也留下了濃重的血腥氣,他沒有靠近李魚,只是對馬車裡的人說:「他既然是衝著你來的,有什麼事,你自己問。」
馬車的帷幔裡就伸出了一只纖白的手來。一點紅瞧見,又道:「我勸你最好別掀開簾子。」
李魚在裡頭問:「為什麼?」
一點紅看了一眼凄凄慘慘的百曉生,冷聲道:「因為這百曉生的樣子比你之前見的屍體還要慘。」
李魚卻道:「沒關系。」
說著,她就掀開了馬車的簾子。
這百曉生的模樣果然很是凄慘,血痕從他們打鬥的地方,一直拖到了這裡,足見一點紅的確是如惡鬼一般殘忍。
前幾次一點紅殺人時,李魚都沒怎麼細看過那些人的慘狀,如今仔細看這倒霉的百曉生,她一個上輩子遵紀守法的社畜,怎麼可能一點衝擊不受呢?
可她必須要看,因為無論如何,她已經卷進這場詭譎的紛爭之中了,而一點紅,也正是因為要保護她,才會如惡鬼一般殺人、折磨人的。
她面色蒼白,見了百曉生的慘狀之後果然不適,身子歪了兩下,一點紅抱著劍站在百曉生身邊,把李魚的反應盡收眼底,卻並不打算說什麼。
而李魚的心裡卻有一點復雜。
她不是人類,如果她想要與一點紅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互助的關系,那這件事他遲早要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而已……
這百曉生又知道多少呢?
她看著這個號稱是百事通的中年人,道:「你居然能想到以絕世珍寶來換我的法子。」
百曉生面色灰敗,卻也不懼,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一點紅,道:「江湖人都說,中原一點紅無情無義、無心無肺,只要錢給的夠,父母兄弟都殺得。卻不想姑娘有這本事,能將這種惡狼馴服。」
李魚的臉沉了下去。
她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
百曉生道:「什麼?」
李魚璨然一笑,道:「交易這種事情,若是放在沒有秩序的地方,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珍寶我們搶走,人也不會給你。」
李魚頓了頓,又道:「而且,難道你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也不是馴服與被馴服。」
百曉生沉下了臉,並不說話。
百曉生重男輕女,因此便以己度人,認為男人只會把女人當做玩物,而絕不可能真的喜歡一個女人。
他細細算來,這一點紅與這絕世美人,應當已在一起很多天了,玩也該玩遍了。帶著這個女人,只有無盡的麻煩,而既然玩都玩了,換出去還能換千金難求的寶貝,他還有什麼動手的理由呢?
可誰成想,這一點紅竟真一點兒都不為所動。
所以說,人不該以為自己能洞悉一切的,否則必將敗於自己的自大。
李魚嘲諷了他幾句,終於開始說正事:「你可認得伊哭?」
百曉生勉強道:「江湖上誰不認得青魔手?」
李魚伸手撥弄了一下頭發,又道:「你們抓我干什麼?是誰指使你們的?」
百曉生道:「你這般模樣,誰不想要?這天下想奪美之人,難道只有我一個不成?」
李魚不屑地笑了。
她道:「是麼?據我所知這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好像叫林仙兒,其他叫得上號的美人也沒我的份。我有這樣大的名氣,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你又從哪裡知道我美的?」
百曉生不說話了。
一點紅不耐煩的嘖了一聲,一劍釘進了他僅剩下的一只手的手掌裡,百曉生慘叫了一聲。
一點紅陰惻惻地說:「我勸你說實話。」
這時,百曉生的眼睛裡忽然好似閃過一縷黑色的東西,他脖子一歪,嘴裡嘔出了一口血,竟然登時死了。一點紅皺了皺眉,上前查看了一下,道:「咬舌自盡了。」
李魚唔了一聲,若有所思。
這百曉生如果真想死,早在被一點紅擒住的時候就該咬舌了,為何直到自己問出關鍵問題的時候才咬舌呢?這真的是他自己的意願麼?
還是說……這些一路上追殺她的人,其實都是由那給自己纏繞上死氣的妖魔給控制了呢?怪力亂神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發生。
李魚的臉色看著不太好,一點紅定定地看著她,忽然道:「追殺我們的人不會少。」
——總有能問出來的。
李魚朝他笑了笑,柔聲道:「我知道,我沒事的。」
一點紅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多說話。
百曉生死了,可他的東西還在。
魚腸劍是一柄短劍,一點紅既然是個武人,對神兵利器不可能不喜歡的,他從那小盒子裡拿出魚腸劍,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才丟給李魚,道:「這劍比短刀好。」
短刀,自然就是一點紅在那小城裡特意為李魚買的短刀了。
多個防身的兵器沒什麼不好,於是李魚就很不客氣的收下了。
一點紅又去看那夜明珠。
拳頭大的夜明珠,在這白天也顯得有幾分陰暗的林子裡,散發著溫潤的光芒,饒是一點紅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見過無數珍寶,也從沒見過這樣好成色的夜明珠。
但他對這種東西沒什麼興趣,便問李魚:「這東西你要麼?」
李魚興趣缺缺地看了一眼。
夜明珠,也就是螢石,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李魚穿越之前的工作是科普雜志的編輯,辦公室裡的同事們有好幾個都喜歡收藏各種礦石,李魚也不例外,這種發光礦石她有足足一櫃子,螢石又有什麼稀奇的呢?
這麼一點兒光,還不如一根蠟燭呢,帶著還怪沉的。
她沒什麼興趣地說:「不要,不感興趣。」
這只是一句普普通通、毫無防備的話罷了,說的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一點紅的心裡忽然一跳。
他掃了李魚一眼,見她看都不看這夜明珠一眼,只坐在馬車裡頭玩自己的指甲。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個猜想,關於她身份的猜想。
東海夜明珠這般貴重的東西,她也絲毫不以為意,那種不以為意不是視金錢為糞土的不以為意,而是一種……這東西我見多了,有什麼稀奇的不以為意。
什麼樣的人才會覺得這些東西不稀奇?難道她真的是那皇宮大內裡皇帝老兒的妃子不成?
一點紅的拳頭忽然攥緊,小臂上的青筋也忽然一根一根的爆了起來。
第18章
一點紅已並不在意她隱瞞自己身份的事情了。他明白這個女人嘴裡的話是為了叫他保護她、送她去翠羽山莊,可在那些溫柔的話語之中,她的確是有幾分真心在的。
她不想看他死去,她為他流過真誠的眼淚。
對於一個活了半輩子,連一絲真情都沒體會過的可憐人來說,無論這份好之中摻雜著多少算計與目的,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甜味,他就已滿足了。
即使十分之中只有三分真心實意,他也已決定要為她赴湯蹈火。這也正是一點紅這種江湖人的瀟灑之處。
但這夜明珠讓一點紅瞬間想起了她的身份,她是皇帝老兒的妃子。
他們兩個之間,一個是天上的雲,一個是地上的泥,能有此相遇,已很難得,他又為什麼會生出一種別樣的念頭呢?
一點紅眸色閃了閃,臉上倒是沒顯出什麼情緒來,他看也不看那夜明珠,直接扔了。又轉身地回到了馬車上,拉起韁繩,面無表情地趕起了車。
李魚的手從馬車裡伸出來,拉了拉他的衣服角,一點紅側了一下頭,看到她倚在馬車壁上,懶洋洋地看著他,目光裡似乎是有些不解的。
她很敏銳,他是知道的。
他伸了一只手出去,握住了她那只白生生、冷冰冰的手,那只手的觸感實在太好,叫他的手也忍不住緊了一緊。
一點紅道:「我沒事,進去吧。」
他緩緩地別開了自己的眼睛,那只滿是厚繭的手卻還虛虛握著她的手。
李魚吃吃地笑道:「你知道麼,你每次要說謊,都會避開我的眼睛的。」
一點紅面色不變,道:「我在駕車。」
李魚眉眼彎彎地笑著。
比起荒原夜行的野狼,一點紅更像是一只外表凶惡的大狼狗。
他平時總愛呲一下牙,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但他的脾氣卻是不差的,只要他不討厭你,上去順順豐厚的毛,捏捏大狼狗的耳朵,他都只會呼嚕呼嚕的悶哼兩聲,完全不會生氣的。
就算真的不高興,他也只會默默地躺倒一邊去自己甩著大尾巴生悶氣,完全不會打擾別人。
李魚想到這兒,戳了戳他的背,小聲說:「你真可愛。」
一點紅:「……」
他原本完整的低落心情瞬間被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評價給衝得七零八落。
他想不明白李魚在說什麼,又覺得自己莫名又被調戲了一回,連話都不想說,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陰惻惻的冷哼,試圖嚇她一嚇。
但李魚早明白他是什麼人,難道還能被嚇到不成,她又很放肆地笑了起來,伸手抓住一點紅的高馬尾拽來拽去。
一點紅半晌沒搭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奈道:「……別瞎鬧。」
……這話他總覺得自己已說過不只一回了。
若是叫別人看到,這殺人不眨眼的凶惡殺手一點紅,此刻竟乖得像鵪鶉一樣,指不定要嚇出什麼毛病來呢。
李魚笑了半晌,這才停下,放開了一點紅高高束起的馬尾,又很貼心的幫他順了順,這才打了個哈欠,退回了馬車裡頭。
而一點紅平視前方的目光,卻變得有些晦暗不明。
這一日趕路結束之後,一點紅進城,去取了一個人皮面具。
不出三日,他們就能到翠羽山的山腳下了,最多不過五日,就能抵達翠羽山莊。
越靠近翠羽山莊,一點紅的氣壓就越低。
而李魚的心情也不怎麼樣。
一個好端端朝九晚五的社畜,忽然一下子穿越,變成了一種奇怪的非人生物,還被卷入了一場不知道是什麼的陰謀之中……此刻即使說是接近了真相,她的心情也依然不怎麼樣。
這一天晚上,二人宿在小鎮之內。
南方的鎮子都算不得太窮,一點紅身上帶的錢也很寬裕,他給二人定了兩間相鄰的上房,休整一番後,他敲響了李魚的房門。
李魚自然讓他進來。
一點紅推門進去,反手把門關好,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沉聲道:「明日就要進入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了。」
李魚道:「好。」
一點紅又道:「明日我就會換上崔繼的面具。」
李魚又道:「好。」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半晌沒說話。
如今他的心境,與數日之前剛認識李魚的時候又有不同。那時他對李魚絲毫不關心,這漂亮女人活著死了也不干他的事,而他自己的死活,他更是渾不在意,只有一腔孤膽。
然而現在……
他已舍不得李魚去死,甚至不想叫她進那龍潭虎穴。
半晌,他忽沉聲道:「你在這裡等著。」
李魚一愣,道:「什麼?」
一點紅道:「我把崔萬羅擄出來給你問。」
他語氣淡淡的,好像深入那龍潭虎穴,將頭領活捉出來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李魚皺起了眉。
她從紗櫥後頭走了出來,坐到了他身邊。
她說:「那翠羽山莊的莊主,難道這麼好活捉出來?」
一點紅平靜的面容之上,就顯出幾分冷冽的殘忍來,他冷冷一笑,道:「他年輕時倒也算個人物,只不過如今垂垂老矣,只是條老狗罷了。」
李魚平靜地道:「可就因為他如今已經老去,他更害怕有人害他,所以他的身邊,一定已圍繞了許多高手,將他活捉出來的難度,更甚於殺死他。」
李魚不是個笨蛋,一點紅一開始與他相遇,就是為了躲在那車裡潛入翠羽山莊,他的功夫這樣好,又這般高傲的一個人,若是可以在那翠羽山莊中來去自由,又怎麼會選擇這樣的方式?
所以,翠羽山莊不好對付,僅憑他一人,不好對付。
一點紅仍平靜地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的手擱在桌子上,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叩擊著桌面。
李魚伸出手,點了點他的手指骨,她沒用什麼力氣,但一點紅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他的眼睛瞟了一眼桌面之上二人的手,忽然似是移不開了。
李魚溫溫柔柔地道:「我不要你試。」
一點紅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李魚的眼睛,嘶聲道:「為什麼?」
李魚道:「因為我舍不得你一個人去送死。」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她,牙似乎都在一瞬間咬緊了。李魚看到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把他原本就緊緊裹在身上的黑色勁裝撐得滿滿的,而他擱在桌子上的手,也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可他說出口的話卻比冰更冷,比石頭更硬。
他厲聲道:「難道你跟我一起去,我就不是送死?你這包袱,帶了你,我反而更累贅!」
這般毫不留情的話語,若是叫別人聽了,肯定是要生氣的,可李魚卻仍望著他,神色很平靜。
她嘆道:「我知道,你是不想叫我負險……」
一點紅斷然冷笑:「難道你以為,像你這樣的女人,就得所有人豁出命來保護你?你對自己未免太有信心了。」
李魚瞪大眼睛。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過話,如今忽然變臉,並不是他的本意,卻也沒辦法。他死死盯著李魚的怒容,額角的青筋都已暴起。
李魚睜圓了眼睛瞪著他,冷笑道:「你說這樣的話,很有意思麼!」
一點紅譏誚地道:「怎麼?你聽不得真話?」
李魚瞪著他,眼睛裡似乎有幾分濕潤,眼眶也慢慢地紅了,一點紅見她這幅模樣,竟忍不住要別開眼。
李魚的表情卻慢慢地軟了下來,她忽然伸出手去點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沒躲,直挺挺地坐在哪裡。
李魚揉了揉他的眉心,忽然苦笑道:「下次你說這種狠話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把眉頭皺得這樣緊?好像不是在說我不好,而是在說你自己不好似得。」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如同一陣風一般自一點紅耳邊掠過,他定定地望著她,牙齒咬得死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魚忽然沉下臉,冷冷道:「你對我是好是壞,關不關心,難道我自己看不出來麼?你以為你巴巴地跑過來說幾句難聽話我就負氣不理你了?你就把我當這樣的人!」
說著,她一拳砸中了一點紅的胸口。
她這一下,可是輪圓了用力砸的,可她力氣不大,一拳下去,一點紅動也沒動,似是完全沒受影響一般,可若再仔細聽,就能聽到,一向呼吸悠長的習武之人,此刻的呼吸竟也亂了幾分。
他忍不住動容道:「你……」
無論是多麼冷心冷情的人,聽到這樣的話,也不至於無動於衷,更何況一點紅根本就不是無情之人,他看似無情,實則有情。
李魚看著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她自然明白一點紅鬧這一出是為了什麼,他就是擔心她遇到危險罷了……
因為他一直都以為她只是一個孱弱的人類女子罷了。
她忽然覺得心情很復雜。
她是妖怪,是吃人的妖怪……他若是知道了,會做什麼反應呢?是不是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呢?
但若完全不說,又怎麼請他放血救她?
李魚斟酌地道:「其實,我早就有事,想同你坦白,這事與我的身份有關……」
一點紅一聽這話,目光忽然又閃了一閃,嘶啞地道:「身份?」
李魚道:「是……只是有些復雜,我自己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一點紅沉默了一下,道:「其實你不必說,我已猜到了。」
李魚驚了一跳:「……啊?!」
一點紅的嘴角,忽泛起了一絲苦笑,這苦笑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自嘲的意味。
他慢慢地說:「長成你這樣的女人,若是在普通的家庭,是絕不可能平安長大的。」
女人若是美貌無雙,又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就像小兒在鬧市中抱金一般,只是等著人來搶、來掠奪。
李魚沒說話。
一點紅繼續道:「對夜明珠這等寶物不屑一顧,想必是以前見的多了,這天下只有皇宮大內,這樣的東西才多到叫人厭煩。」
「有一日你在夢中,提到了朝廷黨爭之事。」
他掃了一眼李魚,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你是那皇帝老兒的妃子,是也不是?」
李魚:「???」
李魚:「……」
推理的很好,下次千萬別繼續了。
第19章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沒有再說話。
李魚也驚愕地看著一點紅,半晌,她才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越笑越開懷,簡直停不下來,笑著笑著又咳嗽了起來,捂著嘴眉眼彎彎。
一點紅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冷聲道:「你笑什麼?」
李魚道:「我總算知道這幾天你為什麼不太開心了。」
一點紅心事被戳中,卻並不願承認,他的目光閃了閃,眼睛也別開了,並不肯說話。
李魚笑著,又伸手上去點了點一點紅握緊的拳頭,嗔道:「我才不是什麼皇帝的妃子,你這人,怎麼胡亂猜也不跟我說?」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手指一下一下地點著他的拳頭,她艷色的指甲就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點點月牙似的印。
一點紅猛地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他一個劍客殺手,手上的力道掌握得最精妙,可此時此刻,他捏著李魚的手腕的力道,卻有幾分重了。
他的目光也緊緊地盯著李魚,在這灼灼如火的盯凝之下,這屋子裡的溫度似乎也升高了幾分。
他不說話,李魚只得道:「我不騙你的。」
一聽這話,一點紅毫不留情地道:「你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這豈非不是在騙我?」
這語氣又冷又硬,卻不知為何透露出一點點委屈的意思來,叫李魚的心都忍不住動了。
李魚光速認錯:「唔,對不起嘛……你別生氣好不好,我以後再不干這事了!」
一點紅:「……」
她認錯太干脆,倒叫一點紅一時語塞,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魚自我批評道:「我真不是人……」
一點紅挑了挑眉,打斷她道:「不必如此。」
李魚:「……啊?」
一點紅淡淡道:「騙就騙了,我不怪你,不必如此說自己。」
他早想通了,一個孤苦無依又手無寸鐵的人陷入困境之際,為了獲得一點幫助,說些謊話,又有什麼可苛責的地方?
他既已決心不在意此事,本不該拿出來嗆她,只是剛剛他脫口而出,待到後悔,話已經出口了。
李魚微怔,看著他平靜地面容。
他還是如往常一樣的,面容冷峻、殘酷,仿佛絕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心軟,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冒犯他的人。
但……他其實不是這樣的。
雖然他猜的並不對,但他很明白的一點是,李魚的確為了留住他撒過謊,他也的確明白,她的那些「拿捏」、那些溫柔的甜言蜜語之中,頂多只有三分真意。
他很清楚這些,但他卻只是淡淡地說:騙就騙了。
李魚盯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有些恍惚。
李魚穿越之前,是個從小縣城跑到大城市打拼的普通女性,且已經與家裡斷了聯系,斷聯的原因是……她家裡重男輕女,打電話來要她把全部積蓄拿出來,給弟弟買房子,弟弟要娶媳婦。
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裡,李魚注定是個敏銳的人、是個情商很高的人,也是個注定無法對別人掏心掏肺的人。
可一點紅……
他竟是完全不同的,他竟如此淡然地告訴她:「騙就騙了,他仍然願意為她負險的。」
一種異樣的情緒慢慢地從她心裡升起,讓她既感動、又愧疚。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有些說不出來。
一點紅卻不想繼續這話題了,他站起來來,淡淡道:「我留下銀兩,若我五日之內還沒回來,去找一個叫三尺劍的殺手,叫他護你回你該回的地方。」
三尺劍是他的師弟。
其實,他們這個組織的殺手之間,都沒有什麼師兄弟的感情,但這三尺劍的為人最是古板,又非常恪守拿錢辦事的守則,只要錢給的夠,李魚應該能請得動他。
一點紅沒有相熟的朋友,並沒辦法把她托付給誰照料,如此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他站了片刻,又道:「魚腸劍你拿好了,若有人對你不軌,心狠些,殺了他。」
說著,他就轉身要走,卻被李魚又拉住了衣服角。
一點紅站定,沒有回頭,只是無奈道:「帶你進去太危險。」
李魚嘆氣道:「難道你真的覺得,我什麼都沒有,就敢進那翠羽山莊麼?」
一點紅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你有什麼?」
李魚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問道:「我想從你這裡要一樣東西,你肯不肯給我?」
一點紅轉頭看她,道:「你要什麼?」
李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身上,就傳來了一種溫暖、甜蜜的味道,像是用蜂蜜制成的蛋糕、甜蜜且輕盈。
但……仍有一些渾濁的味道,他前幾天被青魔手所傷,雖然用她的血清除了毒素,但體內卻仍有些余毒未清,而且他的身體也還有些虛弱。
她躊躇了片刻,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那的確是你可以給得起的東西。」
一點紅皺著眉看她,半晌才道:「我給的起,一定給你,但你若是想叫我帶你一起上山,不可能。」
李魚改變策略,道:「我不叫你帶我上山,可從這裡到翠羽山莊,還有好幾天的路程,你為什麼不繼續帶上我走一走呢?我在山腳下等你,好不好?」
一點紅皺了皺眉,道:「再往進走,就是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了,有人會盯著。」
李魚一笑,道:「我也可以帶人皮面具,你說是不是?」
一點紅道:「那玩意兒你帶不慣。」
李魚道:「你放心,我帶的慣的。」
一點紅的心,也有些動搖。
雖說是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但這翠羽山莊的守備力量,其實大部分都放在了翠羽山上。
近些年來,崔萬羅發了瘋一樣的怕死,丹藥、參藥不知道買了多少,銀子像流水一樣的花,對其周邊的控制也大不如以前,真能注意到他們麼?倒是也不一定。
而且……
而且,他的確不放心她一個人待在這樣遠的地方好幾天,若是帶到山腳下去,找個僻靜的宅子先藏起來……也未嘗不可。
李魚又趁熱打鐵地分析道:「你既然要擄崔萬羅出來,那我在山底下接應,總比你帶著個會反抗的大活人跑上好幾日要隱蔽。」
她頓了頓,又誠懇地道:「你如此為我好,我知道。所以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這人雖然不是什麼大才,但不給你添亂總是做得到的。」
她當然知道一點紅心中對她是有憐惜之意的……不,應該說是有偏愛的。
若換了別人,在這時候,說不定會拿自身安危去威脅他就範,就像絕食逼迫親人服軟的大小姐一般,不過,李魚沒有會服軟的親人,也就從沒養成過恃寵而驕的習慣,她的驕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驕,從不叫人覺得不舒服。
所以,她會選擇這樣誠懇的分析利弊的形式來說服一點紅。
一點紅沉默了半晌,才道:「明日你再換身衣裳,面具中途不可摘下來。」
李魚乖乖點頭:「好。」
她抬著頭,一點紅居高臨下地低著頭,二人目光對視一會兒,李魚輕輕地笑了笑,臉頰上就露出了兩個小酒窩來。
一點紅心中一動,忽然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慢慢地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
第20章
第二天,一點紅為李魚准備了人皮面具,這面具既沒有改變她的性別、也沒有改變她的年齡,只是讓她從一個絕世美人,變成了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孩子。
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把她扮成男人、或者老人,身體的動作若是學的不像,反倒更引人懷疑。
而一點紅也沒有用崔繼的面具。
帶著李魚扮成崔繼,是為了大搖大擺的混進翠羽山莊,可帶著一個姿色普通的女人扮成崔繼,還要把這普通女人給藏起來,扮成崔繼只會徒增無用的關注。
二人進入了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又走了好幾日,直到這一日,他們到了翠羽山的山腳下,這裡有一個叫點翠鎮的小鎮。
既然進來了,一點紅就把這翠羽山莊崔家的事情,一一講給李魚聽。
翠羽山莊取名自翠羽山,而翠羽山的由來,則是因為山中的一種奇鳥——翠鳥。
翠鳥的羽毛乃是輝藍色,艷麗且輝煌,自古以來,這翠鳥羽毛所制成的點翠首飾,就受到了上層人士的追捧。
翠鳥之翠羽,須得在鳥兒活著的時候將羽毛生生拔下,才能保持顏色之輝翠,因此須得將翠鳥活捉,再加上點翠工藝復雜,因此,這點翠首飾價格不菲。
翠羽山莊崔家的祖上,正是靠著這成千上萬慘死的翠鳥發了家,後來又取了個武林世家的媳婦,習得了人家的家傳劍法,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武學奇才,這才躋身武林豪門。
現任莊主崔萬羅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叱吒江湖的風雲人物,惹下了不少血債,年老之後有一回,差點被仇家殺了,救治了好久才緩過氣來,從此怕死怕得要命,把翠羽山莊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起來,龜縮在裡頭,已五六年沒出來了。
崔萬羅有三個孩子。
大哥崔千綺——已經在綁票李魚的這一路上,被另一派追殺的勢力給殺了;二哥崔千鈺,此人名氣不大,之前幾年都是神出鬼沒的,也不知現在在哪裡;還有小妹崔千晴——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個漂亮小女孩,最轟動的事情就是前一陣子,崔萬羅抓了上千只翠鳥,一擲千金,為她做了一條美麗非常的翠羽裙。
翠鳥,可謂是翠羽山莊的老本行了,所以,翠羽山莊的門人,都會在衣服上插上一根翠鳥之羽,以示身份。
只是進了這點翠鎮之後,李魚卻發現一個奇怪的事情。
李魚悄悄問一點紅:「你有沒有發現,這街上走的,幾乎沒有女人。」
一點紅皺眉。
他的確是發現了。
閨閣小姐少出門,各地都是共通的,然而這普通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可沒那麼多不讓出門的講究,因此他們這一路上見的街道之上,沽酒女有、老板娘有、提著菜籃子跟著老母出來賣菜、趕集的也有。
但這裡……
街上的年輕女子簡直少得可憐!
見有外來人,街上蹲著、坐著的男人們渾濁的雙眼都朝這邊盯了過來,一點紅心下一沉,面上卻不顯山露水,仍慢慢悠悠地趕著馬車往裡走。
這一夜,二人沒有宿在客棧之中,而是找了一間民舍住下,這民舍的主人是個五六十歲的婆子,一點紅出五十兩給她,她歡天喜地的收下了,可在看見李魚從車上下來時,她的臉色卻變了,似乎想要反悔。
一點紅的劍尖卻直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讓她把反悔的話語給吞回去了。
不過看她的樣子,應當是知道些什麼,一點紅冷冷逼問,那老婆子也不敢隱瞞。
昨天,就在昨天夜裡,翠羽山莊的人忽然傾巢出動,把附近城鎮的年輕女孩子們都給抓走了。
這附近的城鎮裡,原本就隔三差五的有年輕女子失蹤,昨日的事情一出,百姓們才恍然——原來之前女子失蹤的案件,都是翠羽山莊做下的!
就像土匪劫掠糧食一樣,翠羽山莊門人所到之處,女子已悉數被抓走,不知死活。
那婆子說:「崔老爺不知發的什麼瘋,英雄還是帶著姑娘快些離開吧!」
一點紅皺眉。
李魚面色平靜。
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了同一個疑惑——
崔萬羅要那麼多少女,到底是要干嘛呢?
一點紅經歷過的江湖詭事頗多,對此迅速做出了反應。他朝著那婆子冷冷一瞥,道:「你若敢跑出去,我就殺了你。」
而只要看一看他冷酷、殘忍的眼睛,就知道這話語之中,絕沒有一個字的假話。
那婆子渾身一顫、臉色慘白,諾諾地應下了。
李魚輕輕一笑,又拉過了那婆子的手,柔聲道:「奶奶,您大可放心,我們不會在這裡久留,只是我這……哥哥太關切我,不想叫我也被崔老爺擄走,所以才如此說,只要您不出去報信兒,我們不會對您怎麼樣的。」
這話中,雖然有威脅之意,卻又透露出一種「我們並非不講理的人」的意思。婆子聽了,心下安定了幾分,忙不迭的點頭。
李魚不是矯情的人,一點紅如此威脅一個老婆子,當然是為了她,她不可能一邊享受著人家的好意,一邊又怪人家行事作風不好。如此描補一二,就可以了。
她又朝婆子安撫似的笑了笑,伸手拉住了一點紅的手腕搖了搖,撒嬌似地道:「哥哥,我們去隔間裡頭吧。」
她說話總是不徐不疾、帶著溫柔笑意的,一點紅被這句忽如其來的「哥哥」,又激得耳根都酥了幾分。他什麼也沒說,乖乖被李魚拉著手腕進了裡間。
如今情況有變,二人要商量之後的行動。
李魚皺眉道:「崔萬羅抓那麼多女孩子干什麼?」
一點紅緩緩道:「我這一次要殺崔萬羅,同此事也許有點關系。」
他這一單的雇主,正是一個丟了女兒的巨商,經過多方調查之後,這巨商發現,女兒原是被翠羽山莊的人擄走的,從此不見音信,巨商上門討要,卻多次無功而返。
愛女心切的巨商,於是決定殺了崔萬羅這老東西!
他花了巨款,請了天下最負盛名的殺手中原一點紅。
這事一點紅是清楚的,所以在躍進關著李魚的大車時,才認為她是被送進翠羽山莊當禁臠的。
可昨夜發生在翠羽山附近的事情,卻推翻了他原來的認知。這樣大規模的擄走少女,絕不是只是為了玩弄她們,一定還隱藏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可這原因是什麼呢?
李魚心裡,隱隱有一個念頭,可還沒等她把這念頭說出來,一點紅霍然起身,厲喝一聲:「到我身後!」
有人衝著他們來了。
李魚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點紅就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後,伸出一只手護住了她。
可不想,這些來的人卻並沒有破門而入,一縷甜香忽然鑽進了一點紅的鼻子,他立刻對李魚道:「有迷香,閉氣!」
此地不宜久留,對面這些來者不善的人,喜歡玩陰的。
一點紅當機立斷,拉起李魚就要衝出去。
只是他雖然閉氣閉得及時,但那迷香卻是極其厲害的,他拉著李魚,一腳踹開了門,當即就覺得眼前一黑,竟是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就倒在地上昏迷了。
而李魚不是人類,呼吸稀薄,不會被迷香所迷倒。
但她看見了門外那十幾個黑衣人,衣服上具是別著翠羽——這些人是翠羽山莊的人。
她將計就計,也裝作一頭暈倒,想著直接混進這翠羽山莊去。
悠于 2023-11-5 11:11
第21章
衣服上別著翠鳥的羽毛,自然是翠羽山莊的門人。
他們見二人暈倒之後,就把他們用一根繩捆在一起,又把他們一起扔進了馬車裡,晃晃悠悠的上山去了。
但凡是男人,總是有些輕視女人的。因此,這些人捆一點紅的時候比較盡心,捆李魚的時候就隨便捆了兩下,就把她扔進了馬車裡。
李魚袖中還藏著吹毛斷發的魚腸劍,在馬車裡沒人照看,正好一劍割斷了手上的繩索,又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一點,血珠從她的手指尖上滲出來。
她微微一皺眉,忍痛把自己的手指遞到了一點紅的唇邊。
盯著一點紅昏迷不醒的睡顏,李魚心想:本來是我巴巴地要等著吃你的,結果現在一口沒吃到不說,還送了不少我自己的血。
……冤種吸血鬼啊!
她的肚子又是咕嚕一聲。
她忍不住無奈地笑了,伏在一點紅耳邊輕輕道:「乖乖的。」
一點紅昏迷之中,自然是聽不見她說話的,李魚也沒寄希望於讓他聽見,只是把自己的手指往裡送了送。
李魚的血連青魔手那樣的毒都能解,更不要說區區迷香,一點紅吮了她的手指之後,幾乎是立刻就恢復了意識。
他將醒未醒之時,意識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身旁有個冷冷軟軟的人依偎著……一點紅立刻清醒過來,她的手指飛快的撤走,一點紅的眼力當然很好,一眼就看見了她纖細如蔥管一般的手指上有一道微紅的傷口。
他忍不住看了李魚一眼。
李魚怎麼也沒想到她這點珍貴的血液治起迷香來這麼神速,這效果,簡直比速效救心丸還快,真的尷尬。
她若無其事掏出魚腸劍,一劍割斷了綁著一點紅的繩索。
一點紅轉了轉手腕,忽然出手如閃電,一把抓住了李魚的手腕,把她的手強拉到了他的跟前,仔細去看她那根手指。
手指上的傷痕清晰可見,傷口是被利器劃開的,傷勢並不嚴重,沁出一點點的血,那傷口帶著殷紅。
她的手是很漂亮的,蔥管一樣纖細的手指、冷白色的皮膚,在這樣美麗的手上,即使是這樣的小傷,也叫人忍不住憐惜,只覺得異常的殘酷。
一點紅看了半晌,啞聲道:「你給我喂你的血?」
因為車外有人,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又帶著一股子沙啞之氣。
李魚沒什麼好否認的,只得點了點頭。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又垂下眸,看她手上的傷口,低聲道:「疼麼?」
李魚搖了搖頭,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小聲道:「我不疼,你放心吧。」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好一會兒,又道:「翠羽山莊的人抓你,是為你的血。」
這不是問句,這是肯定句。
幾乎是瞬間,他就把前幾日他中青魔手之毒的事情與剛剛李魚喂血的事情聯系了起來。
他以前聽過一個傳聞,說是西域那邊的魔教,會選出美麗少女,自幼每日浸在各種不同的藥汁子裡,以處女之血氣滋養,如此這般十多年之後,這些美麗少女就成了最好的解藥,血可解百毒。
他沒見過這種詭譎的事,自然不信,聽過就聽過了,如今把李魚聯系進去,竟是一下子想通了。
聽說那西域的魔教就會用這樣的藥人少女的血氣做藥丸,那日他服下的那些紅丸,光澤如血光……莫不是裡頭有一味,就是她的血?
難怪她從不提起自己的來歷,這來歷若是提了,有幾個人能忍得住貪念,不把她抽皮扒骨的吃干淨了?這崔萬羅將她擄來,想必也正是為了這事。
——既然打著這個主意,無論如何,他絕不可能讓崔萬羅活下去。知曉她身份作用的人,一個也別想活下去。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魚,見她似有話要說,便忽伸出了手朝她示意,又道:「無需解釋,我必不會害你。」
李魚還想說話,卻聽外頭的幾個人在閑聊,說起了昨夜強擄點翠鎮少女的事。
「小姐病重,老爺要這些少女做甚?」
「你不知道,小姐這可不是病,說是被什麼不潔之物給纏上了,來咱們山莊的那個道士給了個方子……這話我告訴你,你可千萬莫要說出去。
「我自然不說的。」
「昨日我們抓上山的女人……聽說是要被剜心取血的,小姐的治病方裡,須得要女子心間血五錢,這一個女人的心尖血才有幾滴,小姐每日吃三丸,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這……這……是真的麼?!我說老爺要抓那麼多女人干什麼。」
另一人壓低了聲音,又道:「我偷看過方子,這方子裡還有一味……是陽氣充沛的武人男子的頸骨一錢磨成灰,與那心尖血一起混了做藥。」
「什……什麼?!」
「今日我自作主張,把這男的也抓回來,就因為他是武人,知道麼?若他不死,咱們莊子上的兄弟,今天估計就得失蹤一個了。」
「嘶……這,這是什麼陰私東西?這是真的假的?!好兄弟,你可不要騙我!」
「老爺前幾年開始,為了追求長生,就試了許多奇怪方子,千鈺少爺下山,不也為了長生方,如今來了個妖道士,為給小姐治病,你覺得……老爺做不出來這事?」
「這……這……」
另一人道:「咱們兩個親如兄弟,哥哥我只同你一人說,若是誰找你去煉丹房,千萬別去。咱們只管好自己,別的可千萬莫要多問。」
「你說的是,你說的是。」
馬車內的偷聽二人組對視一眼。
翠羽山莊的人,把他們當做了普通的倒霉鬼抓來,給那崔千晴小姐入藥呢。
一點紅的臉色已陰沉了下去。
他早已決定要好好的護著李魚,根本不想讓她進翠羽山莊這是非之地,可這些該死的人卻將她擄進來,還妄圖用她的血去救什麼狗屁大小姐!
車子已駛入了翠羽山莊的大門,現在想把她送出去……只會更危險,一點紅陰森森地盯著馬車的門簾,已決心絕不留下外面那些人的性命。
但現在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現在該怎麼辦?
那個崔千晴重病,山莊裡又多了那麼多用來當藥引子的陌生女人男人,想必亂得很。
越亂,就越適合渾水摸魚。
他們很快就定下了策略,把繩子又綁回手上,松松地弄了活結,然後二人佯裝暈倒,就這樣輕輕松松被送進了翠羽山莊。
翠羽山莊的一間房裡,崔家唯一的女兒崔千晴正奄奄一息的躺著,她本來是個很漂亮的花季少女,可是現在,她的臉上卻呈現出一種死人般可怖的灰敗之色,形如枯槁。
她的母親,也就是翠羽山莊的女主人正坐在她身邊,執著她的手,默默垂淚。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小道士模樣的童子,手裡頭捧著一個盤子過來了,那盤子裡放著一個散發著血氣的紅丸,崔夫人見了,令丫鬟接過,服侍小姐服下。
這就是用女子的心尖血和男子的頸骨灰和成的丸藥了。
崔千晴不願意吃,崔夫人勸道:「我的兒,你乖乖吃藥。你父為了你,已將點翠鎮所有的好女兒都擄來為你做引了,心尖血難求,一個女人也不過只有幾滴,你這一丸,裡頭可有五六十條人命,不好好吃了,豈不辜負人家性命?」
丫鬟站在一旁,一聲不敢吭。
這些鮮活的女孩子們,一個個被拖出去剜心取血,把翠羽山莊都哭成了人間地獄,難道她們甘願為崔千晴付出性命麼?崔夫人佛面獸心,竟說出叫崔千晴「不要辜負人家性命」這樣的話,這怎能叫丫鬟不害怕呢?
而崔千晴聽了這話,竟也勉強笑了笑,道:「是了,不能辜負了那麼多性命……」
說著,掙扎著坐起來,就著茶把那紅丸吃了。
崔夫人又道:「我的乖女兒……你好好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父為你做的那條萬翠裙,等你好了,就能穿起來啦。」
那條美麗的裙子正掛在屋內,這是用一萬只翠鳥的性命織成的裙子,故名萬翠裙,在燭火搖曳的燈光中,萬翠裙流光溢彩,輝藍與翠綠色粼粼的交相輝映著,美麗的簡直讓人的眼睛都挪不開。
崔千晴聽了這話,臉上也放出了光彩,她的目光依依不舍地看著萬翠裙,好像已被它吸走了魂魄。
崔千晴喃喃道:「是了……是了,等我病好、等我病好,我就可以穿上它了……」
第22章
李魚和一點紅穿過了翠羽山莊入口處的守備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經過沒人的地方是,把抓他們的那些人給解決掉了。
這幾個門人,簡直連反應都沒反應過來,一點紅陰冷的劍就已經將他們的喉嚨刺穿,頃刻之間,幾人的命就已沒了。
一點紅表情陰森森的,眼中似都浮動著森森的綠光。
而李魚雖然一個現代人,對這些人的死卻提不起任何聖母心。
他們是要害她的人,一點紅是拼了性命護著她的人,她的安穩是建立在一點紅手上的血腥之上的。享受這份安穩、又裝模作樣的譴責殺手的殘忍——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李魚干不出來。
所以她只是將眼睛避開了,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
然後,李魚建議一點紅換上一直沒派上過用處的、崔繼的面具。
崔繼,是崔萬羅的養子,大少爺崔千綺的長隨,在路上被一點紅眼都沒眨一下的挑了脖子。
崔萬羅的養子不值錢,所以崔繼也頂多算個有點身份的奴僕而已,但他是原本劫持李魚的八人之一,且是「唯一存活」的一個人,如此,崔繼的身份就很很不一般了。
一點紅動手殺人,事前的情報收集工作做的也相當不錯,對於這翠羽山莊裡頭的事情,他知道的遠比外頭的人要多。
崔萬羅不僅在山莊外布下了層層守衛。他是個怕死怕到神經質的人,即使是在自家,他也永遠待在主屋裡頭,身邊圍繞著十多個忠心的死士。這幾年來,翠羽山莊的事情都是崔夫人和崔大少爺在料理,山莊裡的人想見到崔萬羅,那都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但崔繼一定能見,因為崔繼身負著很重要的任務。
結合小姐崔千晴重病要用女人心尖血和男人頸骨灰來救治,李魚可以得出結論:崔家一定知道什麼詭異的續命法子,再聯想到崔萬羅的怕死,和地位超然的大少爺崔千綺親自把原主擄回山莊……
她一開始的那個猜測是沒錯的,翠羽山莊要她是給崔萬羅(或者他們一家人)續命的。
李魚幫著一點紅把那幾個人的屍首拖進灌木叢之後,拉著一點紅把自己想到的東西加工了一下語言,給一點紅分析了一遍,最後對他說:「所以,你換上崔繼的面具,我們一定能見到崔萬羅。」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魚。
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居然還能冷靜地把各種信息整合、推理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叫他高看。
但是聰慧的玻璃美人兒,也依然是易碎的,在這樣一個龍潭虎穴之中,他絕沒辦法把她扔下,可要是帶著她,用崔繼的身份,又實在是太危險。
一點紅死灰一般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了幾絲凶惡的殺意。
他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崔繼太顯眼,圖窮匕見之時,刀劍無眼。」
他自己當然是不怕刀劍無眼的,他是擔心李魚。
自從他開始在乎李魚之後,嘴上雖然不說,但是心裡絕對是恨不得把她藏在叫刀和劍都接觸不到的地方去的。畢竟,他身強體壯,被砍上一刀、刺上一劍還能活,可這琉璃一樣的美人兒……若是捱上一刀,還焉有命在?
他的語氣並不太好,可李魚怎能聽不出來其中帶著煩躁的關切之意?
她笑了笑,繼續道:「我們就算頂著兩張路人臉,在這翠羽山莊裡,難道不危險麼?試探著要見到崔萬羅的真身,在這地方,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情,還不如大膽一些。」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道:「你……」
李魚笑道:「而且,難道我們真的除了硬闖什麼法子都沒有麼?我看未必。」
一點紅挑了一下眉,問:「你有法子?」
李魚道:「剛剛我們被擄來的路上,那幾個黑衣人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一點紅抿嘴,細細想來。
黑衣人說的話,他自然都聽進心裡了,昨夜被擄上山來的女子,正是為了給重病的崔千晴治病,而這治病之法,是用女子的心尖血和男子的頸骨灰……
這其中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地方呢?
李魚道:「那黑衣人說,這治病的法子是山莊裡的道士說的,還說這崔萬羅,從好幾年前就開始求長生方了。」
一點紅皺眉:「是又怎麼樣?」
李魚道:「說明他家裡養著道士,有煉丹房,他們家這樣有錢,煉丹房裡的東西一定不少。」
一點紅仍不明白。
李魚道:「煉丹房裡的東西,可以制火藥,還有那聞之使人斃命的毒氣,還有那潑之燒灼人面目的毒水,這些東西,我們自然可以利用。」
李魚本科學的正是化學專業,後來干的工作雖然同專業無關,但這些並不復雜的東西,自然還是沒忘光的。
硝石、硫磺,作為丹藥之中的重要成分,在煉丹房裡是絕對能找得到的。崔萬羅有錢、又追求長生,家裡養的道士、丹房一定也不是那種普普通通的丹房,裡頭能用的東西說不定還會更多。
一點紅略一思量,道:「翠羽山莊本身也有火器,叫什麼霹靂彈,只是翠羽山莊並非以火器見長,這東西威力不大。」
李魚點點頭,繼續道:「既然威力不大,這翠羽山莊必然也不怎麼重視,這裡起碼關著幾百個等死的女孩子,我們把她們放出去,給她們分發這些東西。」
一個鎮的女孩子,有成百上千。翠羽山莊不拿女人的命當命,也不覺得她們能掀起什麼騷亂。可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女孩子就算平日裡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面對生命危險的時候,也會殊死一搏。
李魚算不上頂頂的大好人,現在的情況讓她自身難顧,自然也不可能去親自把這些女孩子們救出,安全送回家。給她們自保用的東西,把翠羽山莊內部弄的一團亂,制造給她們逃生的機會,就是她能做的做大的事情了。
一點紅皺眉:「靠她們?」
李魚笑道:「自然不是,你記不記得,那人還說,救崔千晴,得要女人的心尖血五錢,和陽氣充沛的武人男子的頸骨灰一錢?」
一點紅:「嗯。」
李魚道:「這些頸骨灰,是打算用翠羽山莊的門人。」
一點紅緩緩點頭:「不錯。」
李魚繼續分析:「按照比例來說,他們需要殺的女人多,男人少,所以崔萬羅是打算弄些山莊裡的倒霉鬼,就說他們失蹤了。這山莊裡的門人,知道這事情的人如果多了,翠羽山莊自己就亂起來了。崔萬羅把自己的門人當豬狗一般的殺,不用鼓動,他們就知道該把崔萬羅給一刀宰了。」
「他身邊不是有很多武功高強的死士護衛麼?等翠羽山莊的門人們和死士們殺做一團,崔萬羅驚恐萬分之際,你就用崔繼的身份出現,說你帶回了長生方,不僅能叫人長生不老,還能叫人呼風喚雨,叫他跟你走……你看,他會不會上鉤?」
這鉤雖然看起來有點直,但可千萬莫要忘了,崔萬羅可是個怕死怕得幾乎失去理智的人。
說完這個惡毒的計劃,她忽然甜蜜地笑了。
第23章
這計劃其實說不上多麼高明,但比直接依靠武力和膽識強行去抓崔萬羅出來,顯然是要省力不少的。
——李魚並不想讓一點紅處於太危險的境地之中。
而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的笑容,半晌沒有說話。
李魚歪了歪頭,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毒?」
一點紅道:「不,你很聰明。」
男人實際上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千百年來的慣性讓他們瞧不起女人,覺得自己比女人高得不知道哪裡去了;但另外一方面,女人一旦表現出好強的攻擊性和縝密的思維能力,他們卻害怕得立刻要跳起來打壓。
漂亮的蛇蠍美人,是他們最痛恨、最害怕、也最想毀掉的女人。他們不會愛這樣的美人,只會想著如何征服她們、毀掉她們的個性。
但一點紅不同。
他自小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被師父撿回去又只教授殺人技,旁的是一點沒學,長大以後混江湖,也是獨來獨往的孤狼。雖然時常能聽到那些「豪氣衝天」的江湖男人們的高論,但他對那些話卻是嗤之以鼻的。
一個人的性情、能力,竟是由著男女之別來決定的?這簡直是這世上最可笑的事請之一。
他混江湖許多年,見過如「疾風劍」諸葛雷一樣色厲內荏的軟骨頭,也見過像藍蠍子那般武功高強、心性高傲的女人。再加上他本來就天生反骨,最討厭順著別人的規矩走,以至於形成了現在這樣的性子。
他是真的發自內心的贊賞李魚的頭腦。
在情報十分有限的情況下分析出了這麼多,還能抓住能用的力量,利用目標的性格弱點……一點紅一腔孤膽,若只是他一個人來的話,怕是想不到這樣的法子。
他緩緩道:「我早說過,這世道,人要夠心狠才活的下去,你這樣很好。」
而且,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一個心狠手辣的男人,豈不正是一拍即合?
這話他自是沒說出來的。
他道:「只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李魚道:「你說。」
一點紅道:「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不准離開我身邊半步。」
他說這話的意思……當然是為了在這翠羽山莊裡頭保證她的安全。不過話說出來,味道卻有點變了。
一點紅愣了三秒,眉頭皺了一下,看到她有些愕然的表情,正欲開口再解釋,李魚卻先笑了,搶著道:「我會牢牢抓住你的,你就算想把我丟下自己走了,我也不會讓你走的。」
她臉上帶著的人皮面具平平無奇,可那眉梢眼角的神情,卻讓一點紅忍不住想,此刻她本身的面容又是怎麼樣一副顧盼神飛的樣子呢?
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道:「那你可得抓好。」
李魚也微笑著道:「好。」
計劃既然定了,那就還得快些實施才好。
一點紅本就刺死了幾個翠羽山莊的人,且他們本來是要被拉去和那些「制藥原材料」們待在一起的,因此此處距離關著姑娘們的地方、還有煉丹房都很近。
一點紅此刻物盡其用,眼都不眨的手起刀落,把他們屍首分離,身子丟在這裡,把連著脖子的腦袋給找地方藏了,等著叫人發現這些無頭的屍首。
隨後就是摸進煉丹房。
煉丹房現在是隨時都要殺人剜心取血的,這些「制藥原材料」自然離煉丹房很近,靠近煉丹房時,李魚和一點紅就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一點紅出手如閃電,把那些用人命來煉丹的妖道給一劍挑了,李魚在煉丹房裡搜到了好多東西,可巧的是,翠羽山莊那些威力不大的霹靂彈,也正巧存放在這一片地方。
霹靂彈乃是一種隨身攜帶的小暗器,只要擲出去丟到人身上就會爆炸,跟甩炮似得,裡頭還放著有毒的料,爆炸之後,便會浮起黃煙,只不過翠羽山莊既不是以火器見長、也不是以毒物見長,故而弄出來的這玩意,只是看起來可怖。
一點紅也是以前碰上過幾個不長眼的翠羽山上下來的小子,才見過此物。
李魚聽了,便覺的只用這個東西,那些可憐的姑娘們,只能小打小鬧,想要逃出去,卻仍是不夠。
她還是希望,她們能夠逃出生天。
煉丹房裡的東西很齊全,她想要的一應俱全,不僅如此,還有全套護具——看著這個妖道,不在乎別人的命,自己的命倒是注意的很。
李魚毫不客氣,穿上全套護具,配了火藥,裝在竹筒裡,還配了引線。一點紅有樣學樣,也要按著她的步驟幫忙,被李魚無情喝止。
這東西畢竟危險,李魚自己弄得時候,還心驚膽戰的,怎麼好叫一個沒接觸過化學的人來干呢?
一點紅被喝止,有些莫名,又立刻反應了過來,冷著臉道:「此物危險?」
李魚道:「那是自然,你難道沒聽過煉丹房爆炸的事情麼?」
一點紅皺了了眉,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們另找辦法。」
李魚頗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什麼另找辦法?此刻我們身在敵營,本就是很危險,難不成還要怕這點危險麼?」
一點紅道:「你與我不同。」
李魚道:「有什麼不同?」
當然是你太容易死,我又不想叫你死唄!
只是這話,一點紅卻不可能說出口。他深知,李魚的確是個很有擔當的女人,即使自己已擺出了會拼命幫她的架勢,她也絕不會把那些本該是她自己的事情推給他做。
這也正是她令人敬佩的一點。
一點紅不說話,半晌,才忽然教育她:「小心些,莫說話分神。」
李魚:「……」
明明是你先跟我說話的!
弄好之後,李魚說:「我們把這東西拿到小姐崔千晴的院子裡,把那裡炸掉!」
她說這話,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崔萬羅的翠羽山莊,好歹也算個正派,比不得那魔教隨手殺人擄人,是要臉面的。
可為了這重病的小姐崔千晴,崔萬羅竟然連最基本的臉面都不要了,把點翠鎮裡的年輕女人全都抓上山來剜心取血。足見這崔萬羅,是及其珍愛這個女兒的。
崔千晴在的地方發生爆炸,翠羽山莊一定會亂套,然後再去把關在這裡的女孩子們給放出去,她們逃生的幾率也就更大一些。
當然了,這崔千晴李魚沒見過,她也不喜歡隨便殺人,所以只需要找一間空屋子炸了就行,畢竟,她的目的只是引起騷亂而已。
一點紅自然也同意了這個計謀。
剩下的問題是,怎麼過去呢?
想知道崔千晴在哪裡,不難,只要在路上找個人逼問就是,逼問完把人打暈扔進假山裡頭就行了。
可這裡是敵營,大搖大擺的在路上走肯定不行,而且他們還很趕時間。
一點紅的輕功倒是極好的,他們做殺手的,講究的就是一個落地無聲、來去無蹤。可是李魚呢?
她可是一點兒輕功不會。
一點紅自然可以抱著她或者背著她走,可是她又想不想?
李魚倒是一點兒不見外,叉著腰對一點紅道:「一點紅一點紅,快帶上我,咱們快走!」
一點紅故意道:「怎麼帶你?」
李魚歪著頭思考了片刻,不確定地道:「嗯?抱我?」
就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
這些天來,她與一點紅都是形影不離的,也沒真見過一點紅施展輕功的樣子,在她想來,這種武功高強的人,帶一個輕飄飄的女人,那還不是輕輕松松的事情?
轉念又想,不對,人再輕巧,也是一百斤的重量,帶著一百斤的負重健步如飛……嗯,他能做到麼?
李魚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心虛,不住地往一點紅身上瞟,評估他身上的腱子肉。
一點紅哪能看不見她的小眼神,簡直都要氣笑了。
男人嘛,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勝負心,一點紅也不例外,見李魚眼神猶疑,他冷著臉,硬聲硬氣地道:「你覺得我抱不動你?」
李魚眯著眼發出渣男語錄:「……我可沒這麼說,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一點紅:「……」
算了。
一點紅道:「過來,我背你。」
李魚乖乖過去,伸出了雙手。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低著頭慢慢地俯下了身子,好像半跪在她面前一樣,叫她能夠輕而易舉的攀在他的背上。
李魚看見他從衣領裡伸展出來的脖頸……他低著頭,弓著背,頸椎骨在他慘白的皮肉之下若影若現的凸出來。
她趴在他的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一股甜蜜又熾熱的味道又一次湧進了她的鼻腔,叫她一瞬間眯起了眼睛,連手指間都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他血液裡的渾濁,就在剛剛,已全部澄清了。
李魚用雙臂輕輕地摟住了一點紅的脖子,忍不住在他耳邊道:「你身上真好聞。」
她並不溫暖的氣息在他耳邊輕輕刮過,好似一根羽毛在搔動、好似一片薔薇花瓣在纏眷。
一點紅的手指忍不住痙攣了一下。
他瞥了一眼李魚,冷淡地道:「又胡說什麼。」
他從不用熏香,身上自然是沒有味道的,殺手身上要是有香氣,那豈不是還沒動手,就被人發現了?
李魚笑了一下,沒說話,只是又輕輕地嗅了嗅。
第24章
計劃實施的很順利。
崔千晴院子裡離正屋很近的一間空房子轟然爆炸——當然了,想要完全把一間屋子都摧毀是不可能的,只是屋子裡多是綾羅綢緞,又是木質結構,火苗躥起來之後,順著房梁衝天而起,一時間,火光衝天。
這樣重要的位置,這樣大的動靜,翠羽山莊的門人們自然大驚失色,都往這邊跑,來滅火。
翠羽山莊的夜晚這幾天本就不平靜,此事一出,路上更是亂糟糟的,各處都有人在奔走著。
人一多、一亂,就免不了渾水摸魚的人,有人在灌木從中發現了多具無頭男屍,從屍體上穿的衣裳,可以認出這些死去的人都是翠羽山莊的門人。
崔千晴的院子裡,一個丫鬟驚慌失措地逃跑,被趕來的門人攔下,那丫鬟被嚇得口齒不清,說那些冤魂來索命了。
門人大驚失色,厲聲逼問,逼問出了崔千晴吃的藥丸裡,不僅有那些被擄來的女人的血,還有他們翠羽山莊門人們的命在裡頭。
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門人們霎時間炸了鍋,騷亂一觸即發。
崔萬羅的養子之一崔護,是個混不吝,早受夠了崔家的鳥氣,又素來在門人們裡面有些威望,此刻振臂一呼,鼓動這些門人們,去把崔夫人和崔千晴都抓來,問個究竟。
他們衝進崔千晴的院子,幾個丫鬟小廝正架著崔夫人往出逃,崔夫人見人來,大呼小叫地要他們趕緊救火。
門人們對她們亮出刀劍,崔夫人變了臉色,尖叫著厲聲喝罵崔護吃裡扒外。如此態度,更引發了門人們的憤怒情緒,在逼問之下,崔夫人死活不肯承認,破口大罵。
煉丹房那妖道死了,但妖道身邊送藥的小道士被抓住逼問,那小道士沒見過這種陣仗,很快就頂不住壓力全招了。
崔萬羅為了自己女兒的性命,竟要把他們這些為翠羽山莊賣命的人,當豬狗一般的屠殺。崔千晴要吃一個月的藥,那就意味著……要死多少人?
即使大多數的門人,並不在乎別人的命,然而上位者這樣的態度,卻還是讓他們怒火中燒,整個群體的激憤,一觸而發。
他們抓了崔夫人當俘虜,又四處搜尋崔千晴的身影,要以崔萬羅的妻女為質,引崔萬羅束手就擒。
但崔千晴卻不見了,她不在屋子裡,也不在院子裡。
等眾人看見她的時候,她正穿著那條美麗得要命的萬翠裙,裙子在衝天的火光之下,閃爍著一種奪目的光輝,但崔千晴的面色卻灰敗的像是死人一樣,她的活力,似乎被這條用無數翠鳥生命織成的裙子所吸干了一樣。
崔護帶著人就要衝上去抓她,崔千晴卻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她七竅流血,臉上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個一個的小紅點,血慢慢地滲出,就像是翠鳥被活生生拔下羽毛一樣。
她倒在地上,痛苦地呼吸,虛弱地叫著母親,崔夫人尖叫一聲,就要衝上去,這場面太過駭人,竟無人阻止崔夫人。
可惜,崔夫人撲上前去的時候,她的女兒卻已經死了。
眾人呆呆地立著,崔護忽然喊了一聲:「看啊,老天都不容崔家!殺了崔萬羅!殺了崔萬羅!」
眾門人浩浩蕩蕩地朝崔萬羅所在的方向去了。
而另一面,眼見翠羽山莊亂起來了,李魚與一點紅又回到了關押那些女人的地方,打開門叫她們逃走,同時給她們分發了霹靂彈,以在遇到危險的時候能出其不意。
剩下的,李魚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衝天的火光將夜空照亮,李魚望著不遠處的火苗,忽然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她身體虛弱,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覺。要是往常,這個時間,她早睡著了。
一點紅瞥她一眼:「困了?」
李魚眯著眼,捂著嘴巴,有些懨懨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嘴角勾了勾,緩下語氣道:「辦完事,找個地方叫你好好休息。」
李魚點點頭。
她大概是真困了,連多說話的精神頭都沒有,和剛剛那個滔滔不絕的分析著局勢的似乎不是一個人。
一點紅道:「走,我們去找崔萬羅。」
李魚又點點頭,伸手撕下了自己的面具。
崔萬羅並不難找,因為崔護帶領的門人們已同他的死士們鬥了起來。
崔萬羅很怕仇家上門來尋仇,身邊有十個武功高強的死士,有擅劍的,有擅毒的,還有擅暗器的,比這群門人要厲害上不少,只是他們人數畢竟有限,又沒考慮過內部會反水,崔護打他個措手不及,死士們一開始倒是殺了不少人,可戰況拉得越久,死士們就顯出了疲態。
崔萬羅是個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人,頭發花白、長髯雪白、道袍飄飄然,只是他的行動看起來卻不像是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他神色慌張地後退,叫死士們為他頂住,自己從院子的後門逃出。
僅僅才奔逃了幾步路,他的額頭就出了不少虛汗,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或許的確是有幾分膽色的,可對於死亡的恐懼、對於長生的狂熱,卻讓他被各種丹藥掏空了身體。
奔逃出幾步,面前忽然出現一人,那人面目有些熟悉,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人,美麗到簡直讓這世間一切美人都黯然失色。
崔萬羅的呼吸也在瞬間暫停。
那人自報姓名,他是崔繼,是跟著千綺少爺出門辦事的人,千綺少爺已死於追殺之下,但他帶回了千綺少爺叫他帶回來的「東西」。
崔萬羅的雙眼忽然放出光彩,道:「在哪裡?在哪裡?!」
崔繼道:「老爺跟我來。」
崔萬羅本就驚慌,此時此刻,竟真的慌不擇路的跟著假扮成崔繼的一點紅走了。
若只有一點紅自己手上的事情,此刻一劍挑了崔萬羅的喉嚨就完事了,可李魚要的,卻是崔萬羅口中的真相。
崔萬羅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呢?那只妖魔在不在翠羽山莊呢?還有……一點紅知道她不是人之後,會作何反應呢?
擔心依然在,只是無論如何,既然已抓住了崔萬羅,此事是注定瞞不下去了。
她的眼神閃了閃。
卻沒想到,崔萬羅卻率先發難。
他手中拂塵,瞬間擊向一點紅的心口,一點紅反應極快,一把把李魚推開,以薄劍格擋。
鏘的一聲,拂塵擊在了纖薄的劍身之上,竟發出了金屬碰撞才能發出的聲音。
一點紅嘶嘶地冷笑道:「你發現了。」
崔萬羅道:「去死吧!」
李魚若有所思地眯著眼睛,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事情。
二人纏鬥在一起,一點紅的招式並不怎麼好看,但每招每式都精准、有力。而崔萬羅呢,更像是一條滑不溜手的魚,他雖吃了許多丹藥,但以前的武功底子還在,再加上一點紅不欲殺人,而是要抓活的,一時之間,竟是沒能制得住崔萬羅。
變故突生!
不知從哪裡,忽然又鑽出了幾個黑衣的死士來,他們迅速圍了上來,把三人圍在裡頭。
狡兔三窟,崔萬羅這樣的老狐狸,身邊竟除了那十個人之外,還有隱藏得更深的暗衛!
一點紅的臉色變得猙獰起來,剎那之間,他的出招更加的狠辣、無情,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狼,隨時在找機會咬斷這些人的脖子。
崔萬羅的臉上帶著奇異的笑容,他抽身而退,暗衛們飛身進入戰圈,與一點紅纏鬥起來。
這些暗衛並不講究什麼一對一的決鬥,手段髒極了。
一個暗衛見一點紅一手護著李魚後退,一手拿著長劍與他們纏鬥,手上的東西便有意無意的朝李魚這邊招呼。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冷漠雙眼之中,似都染上了瘋狂的血光,他長嘯一聲,一劍刺穿了那個暗衛的喉嚨。
與此同時,另一個暗衛瞅准了時機,竟朝李魚一劍刺去,一點紅想也沒想,竟是下意識的擋在了李魚身前,只聽噗嗤一聲,那劍身便沒入了一點紅的肩頭,戳出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來。
一點紅面色猙獰,咬緊牙關,竟是扛著一聲沒吭,下手愈發的狠戾,這些暗衛雖然武功高,卻都沒一點紅這麼不怕死,他發起狂來,竟是連刺數人,渾身浴血。
連刺著數人,他身上也受了不少傷,血已慢慢地從他的衣裳上滲了出來。
身上越痛苦,他的精神卻越清明,他氣息非常不穩,可雙眼卻冷靜地看著面前還剩下的四個暗衛。
這四個暗衛的功夫,比剛剛死的那幾個更好。
他已很難支撐。
他忽然拉起李魚,朝後方退去,幾個暗衛如影隨形的跟上來,一點紅長嘯一聲,對李魚厲聲喝道:「快走!」
他用力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勉力擋在她身前,好不叫這幾個暗衛追擊她。
但她沒走。
她的碎發掃過他的脖頸,一雙白生生的胳膊環住了他。然後,一點紅就感覺到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刺痛在他的脖頸上炸開,讓他瞬間眼前一黑,竟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第25章
在一點紅開始流血的時候,李魚的精神就開始恍惚了。
一點紅的肩膀被劍刺穿,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鮮血從他的肩頭湧出,將他黑色的衣服打濕……夏夜的空氣之中,血腥氣顯得愈發濃重,此時此刻的氣氛,也是如此的可怖和沉重。
這是多麼殘酷的場面啊!
然而……這一切在李魚的視角下,卻又變了一個樣。
別人流的血,李魚聞不見。唯有一點紅的血,散發著一股純淨而甜蜜的香味,又溫暖,又輕盈,像是蜂蜜、牛奶與黃油的香氣經過烘焙之後混合而成。
她就像是一個長期過度節食的可憐人驟然見到自己最愛吃的甜食一樣,胃裡胃酸似乎都在翻滾翻滾再翻滾,讓她的整個胃都處於一種被腐蝕的極度痛苦之中,她可以肯定,如果她此時此刻還不吃東西的話,她一定會因為胃穿孔而死。
而一點紅擋在她的身前。
他的劍光似乎都染上了一種絕望的瘋狂,但他的傷卻還是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一點點血濺在了李魚恍惚的臉上,他流著血的左手緊緊地抓著李魚的手腕,重重地拉扯著她跟著他走。
李魚恍恍惚惚地被他拉著走,思維停滯的厲害,耳邊那些刀劍相交的聲音都似乎已消失了,一切的動作被放慢,感官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內被無限的放大。
她能聽到他的心髒在砰砰砰的跳動,像是一個極其有力的水泵一樣,血液流遍他溫暖的四肢,從傷口處潺潺流出,順著他緊緊握住她手腕的左手流到了她的衣服上和皮膚上。鮮血像是蛛網一樣,把一點紅整個人都網在了裡頭,而他的人,也好似是一個被網住的困獸,正在發出最後的悲鳴,他的雙目赤紅,整個人已陷入了瘋狂。
而李魚的思維似乎也在此時此刻被一種瘋狂的念頭所占據了,她恍恍惚惚地想:好甜,真的很甜,像是她小時候吃過的、長得像一個個小梅花一樣的蜂蜜小蛋糕。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這麼喜歡吃甜食的。
神游天外之際,她被他用力的推了一把。
她聽見一點紅嘶聲的厲喝,他說:「快走!」
他沒有回頭,因為此時此刻的情景讓他不能分神,無法回頭,所以他看不清現在李魚的表情,如果他能看到的話,他此刻一定會非常驚愕。
因為那是捕食者對獵物露出的表情,但同時,那表情中又有一些微妙的恍惚與眷戀,讓這種危險的表情變得有些——媚態。
她不走,她的雙手忽然從背後攀住了他。她不是外科醫生,卻精准無誤的找到了他的血管,在一點紅看不見的角度,她毫不猶豫的露出兩顆寒光森森的尖利獠牙——!
一點紅的表情瞬間扭曲起來,他瞪大了雙眼,幾乎用盡全力,讓自己一聲不吭,他緊緊咬著牙關,甚至能聽見咯咯作響的聲音。
溫暖的血液順著她的嘴巴流入了她的食管,最後進入她冷冰冰的胃部。
她已經飢餓足夠久了,從一開始頭暈眼花,到後面逐漸習慣這種飢餓帶來的痛感,這種疼痛甚至已經與她融為了一體,可是現在、可是現在,她的胃慢慢的溫暖起來,冰冷的四肢末端都開始微微的恢復熱度,似是恢復了知覺。
她發出了一聲含糊的聲音,好似是嘆息。食物補充了她的體力,讓她感覺自己的四肢逐漸恢復了力量……不過此時此刻,她的大腦依舊沒有恢復清醒,所以她只是跟著自己的本能,雙手愈發緊地攀著他。
他真好,他真好。
他是這個世界上味道最好聞的小蛋糕,是溫暖、甜蜜和一切與幸福有關的詞彙。
李魚眯著眼睛,她這樣的喜歡一點紅,可此時此刻,她混沌的大腦卻完全沒想到,她在殺人,她正在殺掉這個唯一全心全意對她好、而她又無比喜歡的這個人。
一點紅……
一點紅杵在那裡,竟是一下都沒反抗過。
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緊地繃起,把裹在他身上的黑色勁裝給撐得滿滿的。他的額角、脖子青筋爆裂,死死地咬著牙,他身上所有的毛孔似乎都張開了,他身上所有的傷口似乎都在流血。他忽冷忽熱,脖頸處劇痛,血液和體溫迅速流失,手腳發麻、冰涼,這是死亡在擁抱他的前兆。
而那些與他打鬥的暗衛,似乎也被這忽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呆了,他們的眼神驚疑不定,誰也沒有上前來。
……他快死了,一點紅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失血過多反而讓他的頭腦變得更加清醒了。
之前從沒多注意過的細節,此刻如走馬燈一樣的在他眼前重復播放——冰冷的身體、稀薄的呼吸和脈搏、永遠不怎麼吃東西、還有他曾瞥見過的,她笑的時候會露出的「虎牙」,她說想跟他要一樣東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不是人,她是靠人類的血肉活著的怪物!
而他是她的獵物!
或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已經在心底將他劃分為獵物了……她美麗、溫柔、體貼,都是因為……她在盤算著怎麼把他給吃了!
如果他再有骨氣一些,現在就應該照著自己的胸口來上一劍,這一劍會從他的胸膛裡穿過,然後惡狠狠的刺穿這個美麗怪物的心髒,讓他們同歸於盡!
但……他竟是不想這麼做的。
他厭惡別人瞧不起他,厭惡別人瞧不起他還要裝出一副恭維尊敬的樣子來,也厭惡別人騙他……若是換了別人,他拼著自己的命不要,也一定要把膽敢騙他的人一劍殺了才爽快。
可……
可此時此刻,他竟是一點殺心都提不起來。
他的手腳冰涼,腦袋發木,但五感卻靈敏的很,他能聽到自己迅速失血的聲音,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的溫度迅速流失,還有……她。
漂亮的她,溫柔的她,摘下了人類面具凶殘的她。
他的手一松,長劍當哐一聲掉在了地上。
劍,是劍客的生命,在一點紅殘酷的少年時光裡,他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若沒了劍,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失血過多讓他眼前發黑,四肢無力,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發出絕望且艱難的呼吸,他的手臂無力的垂下,好似已完全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死就死吧,死亡對他來說並算不得什麼。
他身世凄苦,獨自一人落魄江湖、飄零如浮萍。沒有親人、朋友和愛人的一點紅,與這個世界本就是沒有任何聯結的紐帶的,他不明白活著的意義,自然對活著沒有眷戀,對死亡沒有恐懼。
成百上千次的面對要死的絕境,但他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死在這樣一個場景之下。
他的嘴角竟忽然向上揚了揚,好似覺得很好笑,又好像有點無奈。
他的手指忽然動了動,他艱難地抬起手臂,伸手摸了摸……環住他腰部的那只蒼白冰冷的手臂。
一點紅再也沒有力氣,他朝前撲倒,倒在了冰冷的泥土中,一動不動。
他瞳孔放大,呼吸和脈搏都已經非常非常的淺,失了這樣多血的人,恐怕神仙也難救回來了。
李魚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又嗚咽一樣的用毛茸茸的腦袋拱了拱他,像一只正在撒嬌的小貓咪一樣。
可一點紅一動不動,已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他已經快要死了,快要被這個正在撒嬌的女人給殺死了。
悠于 2023-11-5 11:11
第26章
李魚搖頭晃腦的站了起來。
她雙眼渙散,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嘴唇上因為沾著鮮血而顯現出一種妖異且可怖的嫵媚來。她蒼白美麗的面容上,帶著一絲愉悅的笑容,那雙璀璨到可以令星光都失去顏色的雙眼,正帶著一種冰冷的傲慢,像一條吐著紅信子的蟒蛇一樣,慢慢自崔萬羅和他的暗衛身上滑過。
這是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眼神,雖然美麗,卻帶著一種陰冷的、死亡的氣息。
穿越過來這麼久,李魚第一次感覺到力量的存在。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她喝下去的、一點紅的血,暖烘烘的在她體內流動,變成了一縷一縷的「氣」,令她渾身都充盈著力量,在這種力量的加持之下,她的心情也變得松弛、愉快起來,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
而她的五感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
她能聽見遠處燃燒的木頭發出的劈裡啪啦聲,能聽見至今還在纏鬥的翠羽山莊門人們呼喝吶喊的聲音,還有林子裡微風拂過每一片樹葉的颯颯響動、冷蟬的翅膀每一次震動所帶來的震顫聲——
當然,眼前幾人的心跳和呼吸,她也都聽的一清二楚。
她覺得十分新奇,輕飄飄地往前走了幾步,暗衛們眼中滑過恐懼的光芒,卻仍手持刀劍的上來了。
崔萬羅喊道:「抓活的!剜心取血!誰把她的心挖出來,賞銀一千兩!」
重賞之下,暗衛們惡狠狠地撲了上來,李魚卻沒有覺得有一丁點的害怕,相反,她甚至還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的動作。
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呼吸,都在她的眼前無處遁形,李魚意興闌珊,只一個揮手,就打飛了一個暗衛,剩下的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相同的恐懼。
一千兩銀子已不足以讓他們賣命了,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全然未知的恐懼。
僅剩下的三個暗衛頭也不回的跑了,李魚也不去追,就這麼冷冰冰地盯著崔萬羅。
崔萬羅面色大變,又不肯放棄她,竟自己衝上前來,意圖抓她。
李魚帶著微笑,抓住了他的掏心爪,崔萬羅不死心,又用另一只手攻了過來,李魚眯了眯眼,手上稍微一用力,就扭斷了他的手腕,又如法炮制,將他另一只胳膊也廢了。
崔萬羅殺豬一般的嚎叫起來,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李魚,那種目光很奇怪,又仇恨、又貪婪,又有一種不顧一切似的狂熱。
李魚冷冰冰地開口:「你果然認識我。」
她之所以要在去見崔萬羅之前摘掉面具,就是為了試探崔萬羅到底認不認識她。
崔萬羅如夢初醒,掙扎著向後逃,李魚拽著他花白的頭發把他拽回來,帶著慵懶地笑意開口:「聽說你很怕死,嗯?」
崔萬羅不開口。
李魚又道:「我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這話她說的非常自然,其實,自體內的妖力回來之後,她就感到自己的情感非常的淡漠,說起話來,都好像是隔著一層冰冷堅硬的玻璃一樣,原主的性格特點好似隨著妖力的回歸而暫時的出現,讓她也變得冷漠無情了起來。
崔萬羅看著這個絕美的女人。
她的美麗並不是收斂的,而是一種極度囂張艷麗的美,她就這麼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時不時的還會玩一下自己的指甲,顯現出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好似所有人的生生死死都隨她掌控一樣。在這種神態之下,任何見到她的男人都不會升起什麼旎綺的心思,他們只會被死亡的重壓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有傲慢的資本,她有傲視一切的資本。
她說的話不假,一個字也不假,她希望他活著,他就會活著,她希望他死掉,他就會死掉,而如果她希望他生不如死……那他一定會懇求她直接殺了他算了。
崔萬羅渾身冰冷,卻也明白自己無法再抵抗,只能乖乖坦白。
他的確怕死,他怕死怕的要命,所以才狂熱的追求長生。為了這個長生的願望,他吃了很多丹藥,身體卻越來越差,他不再管事,大兒子崔千綺接管了翠羽山莊的大部分事,二兒子崔千鈺四處游歷,尋找所謂的長生方。
幾年前,崔千鈺終於帶回了好消息。
據已遠去尋找海外仙山的奇俠王憐花所著的《憐花寶鑒》中的一頁記載,在寒冷的北方,冰雪與松葉織成的世界裡,藏著一個人形的妖怪,這妖怪美麗如星辰冷月、如薔薇花海,卻殘忍的取用人類的血液為食。
但,這妖怪的血肉,卻可以使人類獲得永生。
至於如何利用這妖怪的血肉使人類長生,憐花寶鑒之中記載了復雜的秘法,只可惜,崔千鈺只得了憐花寶鑒上的一頁,並不知道這秘法。
崔千鈺決定去尋找這個美麗的怪物。
接下來的幾年,崔千鈺徹底失去了蹤跡,不知是死是活。只是曾寄回書信,裡頭寫了自己的確看到這怪物吸食人血之後,動作更加輕盈,看起來更加年輕貌美的事情。
崔萬羅等不到這美麗怪物,便開始自己試著用活人的血來給自己延年益壽,又請了個據說精通此道的道士,自此開始了殘害少女的事情。後來越做越過,以至於居然在崔千晴重病之後,愛女心切的崔萬羅竟喪心病狂的用整個鎮子的女孩子和山莊裡的男人來做藥。
幾個月前,崔千鈺終於送信回家,說是已成功的拿下了妖怪,只是希望由其他人出面,把她送回翠羽山莊。
後面的事,李魚都知道了。
李魚暗自思量——
崔千鈺,這個人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一個怎麼樣的角色?毫無疑問,崔千鈺接觸過原主,說不定還認識原主,取得了原主的信任,但他是怎麼制住原主的,繚繞著死氣的銀質鐲子,到底是怎麼扣上她的手腳的?
自始至終,李魚也沒聽到崔萬羅提到一句「妖魔」。
李魚試著試探了一下,崔萬羅一臉茫然,並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知道。
所以,妖魔藏在另一方的勢力——也就是在路上不斷的追殺翠羽山莊一行人的勢力,是伊哭和百曉生所在的勢力。
崔千鈺應該是和另一方的勢力達成了什麼共識,另一方提供了帶有妖魔死氣的「法器」,而接近了原主的崔千鈺負責給她扣上,讓她變得孱弱。
然後,這個共識不知道為什麼失效了,崔千鈺背叛了另一方的勢力,選擇把李魚直接帶回翠羽山莊,因此才招來了那麼多的追殺,要不是一點紅橫插一杠,李魚現在應該會被另一方的勢力帶走。
可另一方勢力是誰?崔萬羅卻完全不知道。
李魚隨意地撿起了一柄地上掉落的劍,走向了崔萬羅。
崔萬羅自然不停的求饒。
可李魚卻沒有放過他,此人為了自己長生,已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又為了自己的女兒,把其他百姓的女兒殺了,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崔萬羅牙呲目裂,就欲逃跑,最終卻還是被李魚一劍刺死。
火勢不知什麼時候,已慢慢地平息下來。林子裡忽然變得陰冷、很陰冷。
一個面色灰敗的女孩子忽然出現了,她渾身都呈現出一種石灰一樣的顏色,雙眼渾濁,行動遲緩,她身上穿著一條非常美麗的裙子,這裙子在月光的映襯之下,竟閃動著輝藍色的光芒。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倒在地上的一點紅,就要伸出手去抓他。
李魚身上那層冰冷堅硬的情緒外殼忽然碎掉,她猛地轉頭,對那穿著美麗衣裙的女孩怒吼一聲:「滾開!!」
妖氣直衝那女孩的面部而去,裡頭好似帶著冰錐一樣,那女孩被妖氣迎面擊來,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尖叫。
這尖叫聲並不是人的聲音,而像是幾千只鳥一樣,尖銳且保持在同一個頻率上,顯現出一種鳥類大合唱般的效果。配上這女孩可怖的臉色和僵屍一般遲緩的行動,顯得很是陰森。
——她不是人。
李魚撲過去,像護食一樣的護住了一點紅,對那個鳥妖怒目而視,露出尖利的獠牙。
剛剛是原主殘存在身體裡的性格特點占據了上風,讓她也變得冷酷無情起來,但這個穿著漂亮裙子的妖怪覬覦一點紅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憤怒。
這種憤怒忽然瞬間打破了原主留下的情緒外殼,李魚忽然驚覺,一點紅已要死了,他已經快被她給殺死了。
她驚慌失措地去探一點紅的鼻息,又掀開他的眼皮去看他的瞳孔,他的瞳孔放大、呼吸也幾乎要沒有了……但李魚現在擁有非常敏銳的五感,她能聽到……雖然非常稀薄,但一點紅的確還在呼吸。
她理都沒理那個奇怪的女孩,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的劃了一刀,她把手腕放到了一點紅的嘴唇上,潺潺流出的血液就這樣流進了他的嘴巴裡。
謝天謝地,一點紅真是命大,沒直接被她弄死。
她現在總算理解了貓頭鷹的話。
——如果不是一點紅運氣好的話,他估計現在早就死透了。
李魚緊緊抱著一點紅,她的眼睛帶著瘋狂的怒意,死死地瞪著那只鳥妖:「你想干什麼?!」
第27章
其實李魚並不能算得上是占有欲很強的人。
她生活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這樣說或許不夠准確,她的家庭裡是有愛的,有偏愛有溺愛,但這些東西都不屬於她。
李魚出生在一個小城市之中,有一個小三歲的弟弟。她的家庭是非常典型的重男輕女型姐弟家庭。很小的時候開始,李魚就開始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了,可是一直到高中畢業上大學之前,李魚弟弟的衣裳都是她洗。
別問,問就是哪有男孩子自己洗衣服的,你做姐姐的怎麼這麼不懂事啊。
長到二十幾歲的時候,李魚已經非常明白,自己想要過得好,家裡人是依靠不上的,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不僅是只能依靠自己,還得不再奢望什麼感情,一旦奢望感情,她的身邊就會在瞬間多出無數陷阱,隨時隨地准備讓她掉進萬丈深淵。
——很多重男輕女的家庭,養出來的女孩子,都會形成一種奇特的性格缺陷,那就是一面自卑的認為自己不值得愛,另一面對任何一點點好都沒有絲毫的抵抗力。
所以她們會被一些渣男的區區小恩小惠給騙得死心塌地,還會認為這就是最好的,如果沒有抓住這一個人,就再也不會遇到更好的人了。為了這一點點的好,她們是非常沒有底線的,無限的忍讓,冷暴力、言語上的侮辱、還有更為直接的家庭暴力——她們都可以忍。
而且,她們會天然的認為這個男人和自己是一體的,假使男人出軌或者怎麼怎麼樣,她們會嫉妒、狂怒,卻把這些不美好的東西都深深地藏在賢惠溫和的外表之下,對「外頭的女人」刻薄尖酸,對「自家的男人」卻無限的忍讓,原諒。
李魚有幸,在自己的成長路上見過很多這樣淪陷的不幸女孩,從蒙塵的明珠變成了魚眼珠子。
她很聰明,也很懂得如何反思自己,因此對這件事,她深以為戒,不斷的告訴自己除了自己,沒什麼是她不可以失去的,而既然不計較失去,自然不會有占有的欲望。
亦或者說,她是天然壓制自己情感的一個人,只是她的情商過於的高,平時在生活工作中一點不顯冷漠無情。
但現在不同。
僅僅在數日之內,她已與一點紅一起經歷了很多風雨,那些腥風血雨已讓她發生了變化。她開始對一點紅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情,他們之間明明什麼都沒有,但有他人覬覦一點紅時,她的憤怒卻讓她看起來面目猙獰。
她緊緊地把一點紅抱在懷裡,就像抱著一個大號的玩具熊,她對那個穿著美麗衣裙的非人生物怒目而視,甚至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獠牙。
毫無疑問,這是宣誓主權的反應。
一點紅是她的東西,就算被她弄死,屍體上的一根頭發也不能被別的妖怪動一下!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李魚在大腦裡憤怒地尖叫。
憤怒完之後,她的思緒又有一瞬間的呆滯。
——因為很明顯,這並不是她的性格,就算她心裡關心一點紅,不想要一點紅被別的妖怪拉走,她也絕不可能如此偏激、如此霸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原主的性格余波的確因為她妖力的充盈而重新對她產生影響,讓她也變得更富攻擊性,更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了。
但這影響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因為剛剛原主極其冷漠的一面已經被打破了,這富有攻擊性、占有欲的一面……應當也很快會消失才對。
李魚穩了穩心神,繼續用冰冷且威脅的眼神盯著那女孩。
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女孩動作遲緩、四肢極其的不協調,就好像是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童一般,再加上她嘴裡發出的,宛如萬千只鳥在尖叫的聲音——
李魚腦海裡的信息飛速的拼湊,翠羽山莊的發家史、一萬只翠鳥的羽毛所制成的美麗裙子、小姐崔千晴的生日賀禮……
她問:「你是崔千晴?」
那少女仍東倒西歪地試著走,對李魚露出了畏懼的神色,但是對崔千晴這個名字,卻沒有任何反應。
——李魚又把目光放在了那條美麗的裙子上。
李魚皺著眉道:「你是翠鳥?你是一萬只翠鳥慘死之後留下的冤魂怨氣?」
少女的眼睛驀地定住,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兩行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出。
少女張口,終於歪歪扭扭地說出了第一句人話——當然了,聽起來還是像無數只鳥兒在說話。
它說:「求大妖娘娘殺了我。」
一條裙擺這樣大的裙子,要足足要用掉四到六米的布料。把翠鳥的羽毛捻成線、紡成布,然後做成漂亮的裙子……一只一只的鳥兒死去,只為了滿足人類奢侈的欲望。
——冤魂太多太多了,所以成魔了。
李魚瞬間警惕起來。
自從恢復妖力之後,她就能感覺到自己手腳之上那些做工復雜的鐲子裡頭鑽著絲絲縷縷的黑氣,在慢慢地蠶食她的妖氣,妖氣與它們纏鬥,卻始終無法讓它們消失。
將妖力凝結在眼睛裡,李魚在這條璀璨的裙子上看到了一些不和諧的東西。
那是一種慘森森的「氣」,圍繞著裙子緩慢的流動著,同時,那氣還從裙子上這具死灰色的女孩屍體的五官之中慢慢的流進,這屍體之所以能動、能說話,正是因為這種氣在撐著她。
——李魚驀地反應過來,這是死氣。
死氣,是妖魔的像征。
這死氣與暗算李魚的那一股氣息不同,所以這翠鳥妖魔並非是暗算李魚的那一只。看情形也知道,這翠鳥妖魔應當是新死、屍體還是新鮮的,它們驅使著這具屍體行走,應該只是幾個小時之內發生的事情。
而且李魚還能感覺到這翠鳥妖魔驅使的屍體裡有無數股力量,在不停的拉扯,試圖逃出這具身體,但又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束縛著這些微小的力量,不讓它們逃出這具身體、這條裙子。
所以它想要她殺了它?想要獲得解脫?
李魚試探著問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鳥兒們生來是向往自由的生物,即使死去,也不想與這條裙子有任何的牽扯了。
它們並不想當妖魔,它們寧願永遠灰飛煙滅。
李魚眯了眯眼睛,忽然隨手一揮。
裙子上忽然燒起了亮藍色的火光,這並非凡火,而是妖力凝結成的妖火,這妖火水澆不滅,能把任何想燒的東西全都燒穿,就連怨氣結成的妖魔,也可被燒的灰飛煙滅。
——李魚妖力恢復的時候,她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妖力的使用方法。她的妖力凝結在指尖之後,隨心所欲的點燃了空氣,形成了這鬼燦燦的妖火。
而被妖火灼燒的少女,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鳥類即使變成了妖魔,也只能簡簡單單的控制人類屍體的四肢歪歪斜斜地走路,至於做出表情這種事,已超出了它們控制的極限。
它呆呆地望著天空,然後慢慢的倒下,那條穿在它身上的美麗裙子,慢慢的失去了光澤。那些美麗的藍和綠,那些為它們招來了殺身之禍的輝光,漸漸變成了一堆灰燼,散發出一股並不怎麼好聞的味道。
而那個少女的身體,則是被燒成了一副焦黑的骨架。
忽然,李魚聽到了翅膀撲閃的聲音,藍色的火光裡,忽然飛出了無數翠鳥的幻像,它們爭前恐後的叫著、飛著,企圖衝向天空,又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靜謐的黑夜裡,破碎成落在地上長眠的星星。
對它們來說,一切都結束了。可對於李魚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李魚無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一點紅,有些茫然無措。
一根羽毛忽然從天上慢慢地飄了下來,落在了李魚的手上,那是一根翠鳥的羽毛,閃著藍色的輝光,比翠羽山莊門人們身上別的那些還要更美麗一些。
李魚抓住那根羽毛,端詳了一端詳。
是給她的禮物麼?
可這禮物有什麼用呢?
正在她這麼疑惑的時候,裹在她手鐲上的死氣忽然被吸出來一縷,迅速的纏繞在了羽毛上。
李魚又驚又喜,趕忙把羽毛靠近了手鐲。但手鐲卻再無動靜。
她攤開手掌,盯著那羽毛看。羽毛忽然慢慢的動了起來,在她手上轉了半圈,羽毛尖忽然牢牢的指著一個方向。
李魚心中一動,試著轉了個方向,羽毛又開始轉動,最後還是指著和剛剛同一個方向。
所以說,這是一個類似指南針的東西?可它是指著哪裡呢?
想到剛剛羽毛吸收死氣的場景,她很輕易得出了結論——羽毛所指出的方向,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只妖魔的方向。
這就是翠鳥們給出的謝禮。
李魚終於露出一個舒心且放松的笑容。
可是懷中一點紅冰冷的身體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做了錯事,她在一點紅為她浴血奮戰的時候,偷襲了他,差點殺死了他。
李魚那一點點的笑容忽然又消失了,她忽然再也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忽然覺得很惶恐、很難過,她低下頭看著一點紅,那張永遠冷峻卻永遠可靠的面容,此刻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機的樣子,他還睜著眼睛,那雙比劍芒更具寒光的眼睛……此時此刻瞳孔放大、毫無焦距,灰暗一片。
他的身體比冰還要冷。
——他不會死,他只是昏迷了。
李魚很確信這一點,因為她一直能聽到一點紅的心跳聲,雖然這心跳聲並不強烈,但一下一下很穩定,這意味著他的心髒依然在向全身輸送血液。
……他不會死,他只是昏迷了。她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
可是——
李魚卻覺得冷、覺得難過極了。
一點紅會醒過來,可是醒過來之後呢?她背叛了他,而他是個很孩子氣的人,他這一生中最想要的東西就是真摯的情感。
他為她付出了多少呢?李魚其實很不敢細想,她作為一個一直在索取的人,她其實很自私。
她什麼也沒給過一點紅,她在一點紅為了她浴血奮戰的時候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會恨她、仇視她、還是……試圖殺了她?
她的眼眶驀地紅了,她呆呆地盯著一點紅昏迷的臉,好像委屈的要命,隨時要哭一樣。
第28章
李魚帶著一點紅走了。
恢復妖力之後,她力氣實在大得不像話,輕輕松松就能把身高大概一米八五的一點紅抱起來——還是公主抱。
天空逐漸泛起了魚肚白,太陽很快就會升起,在清晨的淡淡暉光之中,一點紅慘白色的皮膚被照得幾近透明,他的雙眼緊閉,歪著頭倒在李魚的懷裡。
他醒著的時候,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毒辣、陰森的氣質,讓他顯得十分不好接近,可是睡著了之後,這些氣質卻全都消失不見了,只余下了脆弱與安寧。
這或許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他歪著脖子,蒼白的脖頸側上有一個可怖的傷痕,像兩個小小的血洞,還在一點一點的留著鮮血,殷紅色的血線順著他慘白色的脖頸向下劃,好像要把他的身體和皮膚全都利落地切開一樣。
那個傷口猙獰得厲害,卻沒什麼撕裂傷的痕跡,這說明他在被野獸叼住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反抗……沒有試著反抗過。
李魚一愣。
當時她已經幾乎失去理智,根本什麼都沒注意到,可是現在回頭想一想……一點紅當時手裡是握著劍的。
他那樣偏激孤傲的性格,在面對這種事的時候會做什麼?
很顯然,他應該……寧願一劍捅穿他們兩個,也絕不會選擇讓她踩著他的屍體獨活才是。
但他為什麼沒動手呢?
李魚心中一動,又去看他,他緊閉著雙眼,呼吸仍然稀薄得要命,不可能回答她的問題。
天很快就要亮起來了,李魚不能在這裡多呆,她要盡快下山,找一個地方安置一點紅和她自己。
於是點翠鎮最大的客棧裡,就迎來了兩位奇怪的客人,那客棧店小二天沒亮就起來就起來收拾,於是就看見了奇怪的一幕。
一個如神妃仙子一般美麗的女子,正款款走來,但是……她正抱著一個渾身是血、但身高體強的昏迷男人。這男人雖然身材勁瘦,但決計不輕巧,可這美麗女子,走起路來卻毫不費力。
店小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的確沒看錯。
那美麗女子進了店,要了上房,又伸手從一點紅懷裡摸出一張銀票來,扔給店小二,叫他幫忙去請大夫。
她面色冰冷、並不親切,顯然是心情不太好的,店小二呆呆地盯著她美麗的臉看,直到她皺起了眉,咳嗽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接過銀票,又送這二位上樓上上房。
李魚的確也沒什麼攀談的欲望,一點紅失血太多,雖然靠著她的血吊著性命,可是卻沒有絲毫要蘇醒的痕跡。
李魚把他放在床榻上,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襟,把他受傷的身體露出來,他的肩頭被刺了一劍,留下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胳膊上和胸膛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劍傷,有的只是一道痕跡,有的卻深可見骨。
這些傷口與傷疤,像是一張蜘蛛網一樣,把他慘白的身體網在裡頭,讓他喘不上氣,只有胸口處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李魚皺眉。
他身上的傷口出血倒是不怎麼出血了,傷口也有愈合的跡像,但效果看起來不是很明顯。
看來,她的血也不是萬能的,最起碼,在外傷的治愈上,效果沒有治療內傷那麼好。
李魚不太甘心,又拿出魚腸劍,在她手腕子上劃了一刀,把淅淅瀝瀝的血流進他嘴裡。
只可惜,喝了血之後,她又盯著觀察了一會兒,仍不見有什麼非常明顯的變化,只得作罷。
李魚自己身上被劍劃傷的痕跡倒是慢慢消失了。先前她妖力不足,劃傷自己的手指都沒法愈合,現在身體裡妖力充沛,連手腕子上的那一道,都愈合得一點痕跡看不見。
李魚若有所思。
店小二很快就請到了一個老大夫,老大夫來看了一點紅後,很驚訝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居然還能活著,連連感嘆他運氣好,又調了些藥膏,敷在他的外傷上,囑咐李魚這藥膏每隔半日就要換一回。
李魚自然應下。
倒是一點紅脖頸處的傷口,引起了老大夫的注意。
老大夫眯著眼睛端詳了許久,得出結論:這是被熊咬的——還是只不大的熊崽子!
李魚:「……」
你才是熊!
她一聲不吭地把大夫送走了。
第一天,一點紅仍然悄無聲息地躺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第二天,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穩起來,換藥的時候發現傷口的情況也很不錯,並沒有出現什麼感染潰爛的情況,而且甚至愈合了一些——李魚猜測這不是藥膏的功勞,這是她自己的功勞。
只是,換藥膏的時候,他的反應卻很強烈。
傷口雖然情況好轉,但卻仍是血肉模糊,那滿是草藥味的藥膏抹在他血肉外翻的地方,他在昏迷之中也在痛苦地呼吸,那種如影隨形的劇痛讓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渾身的肌肉也都縮緊,又無力的松弛下來,傷口因為這個動作再一次迸裂,鮮血從他的胸膛上緩緩滑下。
李魚忙找了塊濕毛巾幫他擦擦,他緊緊閉著眼睛,卻忽然劇烈地掙扎了兩下,李魚本來想摁住他的肩膀,又想起他肩膀上有傷,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在他掙扎了兩下又安靜下來了。
李魚迅速幫他換好藥,用繃帶把他的傷口全纏了起來。
半夜,一點紅有點發燒。
這一點,老大夫早想到了,給准備了退熱的藥,李魚靈機一動一動動,用妖火去煮藥,果然很快就煮好了。
中藥總是很苦的,李魚端著藥碗,對因為發熱而臉色有些發紅的一點紅道:「你乖乖把藥喝了,我就給你喝糖水。」
一點紅根本聽不見。
李魚把他扶起來,摟在自己懷裡。男人渾身無力,看起來很乖的樣子。
……但他不乖。
藥倒不進他的嘴,順著他的唇邊流出來了。
李魚又試了幾次,還是沒辦法讓他乖乖吃藥,從來沒有照顧過這種危重症病人的李魚氣得威脅道:「你要是再不喝,我就往你胃裡插管往下倒!」
她當然是不可能真的這麼做的,所以她也只能在威脅完之後繼續喂他吃藥。
她拿了勺子來喂。
瓷勺撬開了男人的嘴唇,但他的牙關緊咬,怎麼也不肯放松,用勺子喂藥的計劃再次失敗。
沒辦法,她只能把藥擱在一邊,等藥涼了之後,也就不能喝了。
第三天,一點紅因為沒有吃藥,燒得更厲害了。他的臉色已被燒成了潮紅色,那種紅色還隱隱順著他的脖頸蔓延下去。
和他冷冰冰的外表不同,一點紅是個體溫很高的人,只要坐在他身邊,她時常都能感覺到那種血氣。可是現在,他整個人都燒得不正常,身上滾燙滾燙。
李魚的正常體溫本來就就低,用手一碰他的皮膚,簡直好像是被燙傷一樣的迅速縮回了手。
她只能叫店小二拿酒來,拿烈酒來。
酒精降溫。
她用冷水浸過的毛巾貼在一點紅的額頭,又用烈酒擦拭他,好讓他的身體不那麼燙,但這些畢竟只是外在的降溫手段……雖然也可以等著一點紅自己退燒,但是萬一燒太高把他腦子燒成白痴怎麼辦?
李魚又試著給他喂了一次血,好家伙,這次是連喂血也喂不進去了。
李魚嘆了一口氣。
她又煮了一次藥,這一次,她自己喝了一口。
藥汁子又苦又燙。
她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住了一點紅,一點一點地給他渡藥。
一點紅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竟真的慢慢把那藥汁子給喝了下去,李魚一口一口的喂他,他閉著眼睛,下意識的吞咽著,他大概是吃夠了苦的人,吃到這味道惡心的藥汁子,竟也一聲不吭。
好容易喝完了藥,李魚又給他喂了些水,他喉頭滾動。等到了最後,不像是喝水,竟像是在無意識的回應。
喂完水之後,李魚轉身去放碗。
等她回過頭來再看一點紅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睜開了雙眼。
——那雙死灰色的、如惡狼一般的眼睛,正灼灼如火般地盯凝著她。
第29章
一點紅的眼神清明,一點都不像是剛剛自昏迷中醒來的樣子,他安靜地躺在床榻上,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那雙死灰色的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李魚的臉,似乎要把她的臉戳出個洞來才算完。
那雙永遠冷漠的眼睛裡,此刻也似乎有火星在迸發。
被他死死盯著的美人兒僵硬地立在原地,是過來也不是、不過來也不是,她的眼神閃躲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點紅,半晌,她才躲開了一點紅的目光,似乎是想要先退開。
一點紅冷笑著開口:「你躲什麼?」
因為長達幾日沒有進食水,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明明差點被她弄死的人是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竟然從李魚的眼神裡看出了幾分茫然無措來。
聽到他的話,本來想先走開的李魚身子一僵,又停住了腳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來,坐在了他床榻的邊緣,有些意義不明地道:「……你醒了。」
一點紅也同樣意義不明地回答:「嗯。」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依然緊緊地盯著李魚。
他的臉色和嘴唇依然是那種極度病態的慘白,可是他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整個人的氣場卻又隨之一變。即使虛弱得要命,他的眼神也像是某種凶惡殘忍的野生動物一樣,被這雙眼睛盯著的時候,李魚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被拷問、在被撕扯一般。
她做了壞事,本就心虛得要命,現在又被這麼盯著,實在是坐立難安得很。二人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李魚才道:「你好幾天沒吃東西,餓不餓?」
一點紅冷淡地道:「還好。」
李魚道:「我去找店小二。」
說完,飛快開溜。
只留一點紅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背影。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正縮在那輛大車裡睡覺,雲鬢微斜、海棠春睡,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開了目光,不願再看。然後現在想一想,或許在第一眼的時候,一點紅就已經把她瞧進了心裡。
這一瞧,實在是了不得,搞的如今,他竟也絲毫提不起恨她、想要殺她的念頭。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動了動胳膊,只覺得渾身各處傷口一動就痛得要命。
一點紅面色不變。
受傷,受重傷,對他來說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情,身上的這些刀劍傷,還不算很嚴重。
他伸出沒受傷的左臂,用手指摸了摸自己刺痛的右脖頸側。
那裡有一個猙獰的傷口。三天之前,獠牙就是從這裡,刺穿他的動脈,將他的血液幾乎抽干。
三天過後,這可怖的傷口自然是還沒愈合的,他粗糙的手指觸上去,能感覺到那猙獰的傷口帶著侵入骨髓的痛,一動脖子,就會瞬間如一萬根針扎進去一樣,尖銳的疼痛起來。
但這傷口卻不是單純的痛,而是帶著一股子似有似無的癢,深入血肉之中好似牢牢地攀附在了他的神經深處,他的手指碰一碰傷口,便覺得那種似有似無的癢好似菟絲子的蔓枝一樣,一直纏到骨頭上都不放開。
而他也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他失血過多,眼前已模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他的感官卻無比的敏銳。
風吹動的聲音、樹葉颯颯地響、金屬因為碰撞而發出刺耳且熟悉的聲音、她的發絲被夜風吹動,窩在他的脖頸側裡,讓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奇妙。而她冰冷的身體,好似一條蛇。
——好似一條殺人的美女蛇,美麗的叫人心醉,要把臣服在她石榴裙下、不長眼的男人全都當做養分捏碎才肯罷休。
……他就是那個不長眼的男人,還心甘情願的要死在她手上。
他又回想起了自己昏迷的時候,意識在沉沉浮浮,有人在用冰冷的毛巾幫他擦拭降溫,他燒得厲害,那毛巾擦過之後的皮膚因為瞬時的驟冷而汗毛直豎。
其實那一點都不舒服,還是她那雙冰冷的手放在他額頭上試他還有沒有在發燒時的感覺更好些。
還有剛剛……她給他喂藥的時候。
其實他在中途的時候已經醒了,只是實在睜不開眼睛,但即使不睜開眼睛,他也知道那是誰。
他想到了那一朵薔薇的花瓣。像是絲絨般細膩,又比絲絨更加的脆弱嬌貴。
他不由自主閉著眼睛回應,直到她撤開,他才緩緩睜開了雙眼。
看到他清明的雙眼時,她的表情瞬間有點不太對勁了,他冷冰冰地盯著她,不肯挪開視線,直到她的眼神開始閃躲,臉上也露出了那種有點心虛、有點無措的表情。
在那個瞬間,一點紅居然覺得有點想笑。
和一個吃人的怪物共處這麼久,還能如此全心全意地回應她那蜻蜓點水般的吻。他都開始有點佩服他自己的膽色了。
他腦子裡亂糟糟地想著這些,沒過多一會兒,李魚已經回來了。
為了方便,她只要了一間房。她剛剛出去是想順便要另一間房間的,但沒想到這家客棧居然客滿了。
李魚身上沒錢,錢都是從一點紅懷裡摸出來的,他顯然是一個很有錢的殺手,身上的銀票都是百兩起步的,李魚當時著急,又沒法找個錢莊去現取銀,只好看似大方實際心如刀割地給了店小二一張百兩銀票。
也因此,這家客棧對他們的服務態度也相當的好,大半夜的,李魚去找店小二,叫他們送食水來,還提了不少要求,那店小二二話沒說,就去把廚子叫起來了,所以食水送的很快。
一點紅傷成這樣,肯定是沒法子起來吃的,也肯定是沒法子吃油膩的大魚大肉的。因此李魚特地吩咐弄點清淡、有營養的東西來。
送來的是湯清味美的小餛飩,湯上面撒了幾滴油,飄著淡淡的油花,又撒了一小把翠綠的蔥花,餛飩纖薄的面皮之間,還能透出肉餡的顏色來。
又送了些清淡的炒菜、一碗煮的軟爛的大米粥,一些溫熱的茶來。
李魚過來,也不說話,只是伸手要把他扶起來,一點紅自己伸手撐著床沿,掙扎著要坐起來,被李魚伸手就撈了起來。
他詫異地看了一眼李魚,又很快想明白她這忽如其來的力氣是因為什麼,沒什麼表情的移開了視線。
李魚端著碗遞到了他面前,輕聲問:「手能抬起來麼?」
換言之,你能不能自己吃呢?
昏迷的時候是一回事,醒來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他剛剛毫無預兆的睜眼……李魚都在想,他那時候回應,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一點紅沒說什麼話,試著抬了抬胳膊,肩頭傷口上綁著的白布條又滲出了血,他渾然不在意的要抬手抓住碗,李魚看見他這幅樣子,忙又把他的手壓了下去。
她說:「算了,我來吧。」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李魚若無其事地盯著手裡的小瓷碗,舀了一勺餛飩,又輕吹了吹,試了試溫度尚可,這才把勺子遞到了一點紅嘴邊。
她明明就是害一點紅變成這幅模樣的罪魁禍首,可是她垂著眼睛、又溫柔又體貼的給他喂東西吃的時候,一點紅的心還是不能控制的動了。
他心想:一點紅啊一點紅,沒想到你竟也是一個為了美色不要命的賤東西。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一句話也沒說,低下頭,把那一口餛飩送入口中。
湯清味美,肉餡剁得很細,加了切碎的馬蹄,溫度適中,實在是很不錯。
他三天沒進一粒米,此刻一口飯食入胃,胃部才如同被激活了一樣,餓得發痛。他一聲不吭的吃東西,李魚也一聲不吭地看著他,適時地送上下一勺。
吃完一整晚餛飩,李魚又喂了些粥給他,一點紅仍是默默喝下。
用完食水,李魚從桌上拿了塊手帕,伸手上來要幫他擦拭嘴角,一點紅受傷不重的左手忽然動了,啪的一聲,扣住了她的手腕,李魚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抬起眼來,默默地看著一點紅。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似能把她身上的皮膚都燒出洞來,那目光之中當然是有隱隱的怒意的,但奇怪的是,李魚從那目光之中,竟絲毫看不出殺意。
她沉默了一會兒,下意識的要偏過頭,一點紅忽然松開她的手腕,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又強硬的把她的頭轉回來,冷聲道:「你有能耐殺了我,竟沒能耐好好看著我?」
其實李魚現在,想要掙脫他的手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就好似鐵鉗一般,叫她實在是無法掙脫。
李魚只能看著他。
他臉色慘白,額角有冷汗沁出,嘴唇蒼白的不像話,一看就知道仍是虛弱得很。現在他是處於弱勢的人……可他的眼神,卻讓人忍不住聯想到侵略性。
一個內心堅毅的人,即使在如此孱弱的狀況下,也依然能夠展現出自己的強勢。
他緊緊抿著嘴,等著李魚開口。
半晌,李魚的睫毛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她低低地道:「對不起……」
一點紅挑了挑眉,很不客氣地道:「就這?」
李魚:「……」
李魚道:「其實一開始,我就……」
一點紅道:「你就是抱著這念頭接近我的?」
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來。
他想到了李魚低著頭微笑著說他並非好色之徒的樣子,想到李魚朝他身上丟花的樣子,想到她和他一起窩在狹小的馬車裡睡覺的那個晚上,還有她很小孩子氣地抓著他的高馬尾拽來拽去的樣子。
李魚望著他,默默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點紅語氣平平地道:「什麼意思。」
李魚終於道:「我一直不肯吃東西,是因為……這些東西吃了對我也沒用,我並非人類,而是以人血為食的妖怪。」
一點紅仍面無表情:「嗯。」
李魚繼續道:「那時我說,想求你一樣東西,是想叫你取些血給我,我沒想到……」
她眼神暗了暗,有些澀然道:「我沒想到會那樣,那時候我已完全沒了理智,其實……其實我從沒想過要你的命。」
她垂頭喪氣地坐在他的床榻邊上,眼眶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濕潤,整個人都顯得蔫蔫的,這些話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而如今犯下大錯,說出口之後,卻也覺得這語言實在是蒼白的很。
她不是失血過多的那一個人,一點紅才是。
由己度人,假如她在用盡全力保護某人,某人卻在她背後捅刀子,差點把她給捅死,她又會是什麼感覺呢……?
所以說,什麼「我本來沒想這樣的」「是你的血太好聞了」「其實我一開始沒想要你的命」這種話……就很像是那種被警察叔叔逮住的犯罪分子蒼白無力的辯白。
這種人渣一樣的話,她簡直自己都要說不下去了。
一點紅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她。
李魚垂頭喪氣地說:「你現在是不是很想一劍殺了我……」
一點紅:「……」
一點紅說:「你看我現在像能提起劍的樣子麼?」
李魚又道:「……那你傷好了之後會不會想一劍殺了我。」
一點紅:「……」
一點紅:「你覺得呢?」
李魚不說話。
見她不說話,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沙啞地問:「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李魚沉默了片刻,道:「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
一點紅眯了眯眼,等著她的下文。
李魚望著他,忽然有些失神,半晌,才輕輕道:「我怕我說出來,你會走掉。」
她一個上班打工的社畜,好端端地睡覺,一睜眼就成了個孱弱無力、害怕太陽光、無法進食的妖怪,還陷入了一團迷霧之中,為了活命,需在短時間內找到罪魁禍首。若無人幫助,鐵定是不行的。
一點紅的出現太及時了,及時到讓她恍惚中覺得,或許自己是穿越進了什麼小說之類的,困境的設置就是為了引出這個男人來。
但現在……
她眼神黯淡,偏過頭,澀然道:「但現在,你一定會走的,是不是?」
一點紅還是沒說話。
半晌,李魚才再次開口道:「你不想殺我。」
一點紅道:「嗯。」
李魚的眼神閃了閃,忽然深吸了一口氣,一點紅身上那股炙熱的藥味就撲進了她的鼻子。
她不想問為什麼,或者說……她有些逃避問為什麼。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她的自私、她所有行動裡面埋藏的利用心思……他如此敏銳,絕不可能一點兒都沒感覺到。但這麼多天以來,他的確什麼也沒問、什麼也不探究,即使到了這個程度,他竟還是一點殺心都沒有。
他是一個很偏激、很孤傲的人,本不該容忍任何人騙他、害他的。
李魚沒有問他為什麼,只是道:「你不想殺我,但一定也不想再看見我,只是如今你身上受著重傷,等你能下地走路的時候,我就自己離開,咱們再也不見,你看這樣可好?」
一點紅淡淡道:「我身子愈合的快,明日就能下地走路了。」
李魚澀聲道:「那我明天就離開。」
一點紅冷冷道:「不行。」
李魚驚道:「……什麼?」
一點紅瞥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不行。」
李魚問他:「為什麼?」
一點紅忽然嘶聲道:「我本就欠你的命。」
伊哭那回,他本以為他是要死的,但李魚救回了他。
他盯著李魚有些驚愕地臉,平靜地道:「我欠你一命,如今算還了你的命,如此而已。」
他的話一字一頓,絕沒有半點要開玩笑的意思。
李魚微怔地看他面無表情的臉,忽然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似的輕笑了一下,道:「我早說了,你中毒也是因為我,這事情不能這樣算的。」
一點紅扯著嘴角冷笑了一下,冷傲地道:「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愛幫誰就幫誰,受了傷算我自作自受,干你什麼事?」
李魚說不出話來。
半晌,一點紅才軟下了語氣,道:「我知你並非有意殺我。」
否則,她不必如此費心費力的救他。
李魚還是不說話。
一點紅心中一動,忽然伸手,撫了撫她柔順的黑色長發。李魚望著他軟和下來的面容,忽然鼻頭一酸,不知怎麼的,竟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之上,也滿是厚繭,粗糙得要命。李魚抓他的手,他沒有任何反抗,就任由她把他的手放在眼前端詳,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李魚問:「左手又不握劍,為何也會有繭?」
一點紅平靜道:「我練過左手劍,還有發暗器什麼的,若只練右手,右手廢了就只能等死。」
李魚的一滴眼裡就嗒叭一下掉進了他的掌心裡,眼淚滾燙,落在他手心的時候,一點紅的手指忽然無法控制的蜷縮了一下。
李魚忽然沒頭沒尾地道:「那你還走麼?」
一點紅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走?」
李魚沉默了一下,又道:「可你的……工作呢?你的其他活計呢?」
一點紅先前與她同行,很大程度上是幫她,但照他自己的說法,是為了去殺崔萬羅。如今崔萬羅已死,他們似乎已沒有什麼理由同行了。
一點紅忽然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道:「你很希望我去干別的活兒?」
李魚咬了咬下唇,忽然道:「難道你沒有聽出……我在試探你麼?」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她:「我已看出了。」
李魚道:「那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一點紅道:「難道你沒有看出,我在逼你自己說。」
李魚嗔怪似得瞪了一點紅一眼,一點紅的嘴角就勾起了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自他醒來之後,二人之間那種奇怪的氛圍,似乎已經隨著這幾句毫不沾邊的話煙消雲散了。
李魚低頭,看著一點紅修長的手,輕輕地道:「我不想叫你離開。」
按理來說,她真的很不該說這個話的。畢竟前幾天才差點把人給弄死,現在又說這種話,就很像是那種家暴之後甜言蜜語認慫的人渣丈夫。
說完之後,李魚瞬間心虛,抬眸看他,卻看見他的面色已緩和了下來,他忽然抬手,又幫她理了理額角的鬢發,然後道:「我是個殺手,賣命的人。」
李魚道:「所以……?」
一點紅譏誚一笑,道:「我什麼活兒都接,只要價碼合適。」
李魚也忍不住笑了,她道:「可是你看,我身無分文,你看,這些天我都是花你的錢。」
一點紅道:「我不缺錢。」
李魚歪了歪頭,又道:「所以……?」
一點紅勾起嘴角,忽然道:「所以客人若是對我的胃口,白送也是可以的。」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第30章
李魚忍不住笑了,她蒼白病態的面容本就顯得憔悴纖弱,這一笑,整個面龐卻又好似散發出一種璨璨的動人光輝來,叫人實在是移不開眼。
整個天地似乎都獨獨愛她,才會給她這麼一副令花、令月、令夏夜之景都黯然失色的容顏。
一點紅現在更確定自己是為了美色不要命的混蛋了。
二人一笑抿恩仇,李魚顯然是心情很好的,眉梢眼角都是動人的風情,一點紅看著她笑,嘴角也不由地向上翹了一下。
正說話間,李魚忽然站起來,道:「啊呀,到換藥的時間了,你躺好,我去拿藥膏。」
說著,她就轉身去找那藥膏了,一點紅仍靠在靠背上,看著她的背影。
他其實並不習慣被別人照顧,因為他從沒有被別人照顧過。
以前受傷更重的時候不是沒有,他自己拖著渾身是血的身體,點穴止住了血,又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自己包扎,昏迷過去,又靠著他鐵打的身子骨和堅強的意志捱了過去。
李魚轉身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罐和幾條長長的干淨布條。看見一點紅仍坐著,她挑了挑眉,道:「你為什麼還不躺下呢?」
一點紅道:「我自己來。」
李魚笑了,她坐在一點紅身邊,瞥了他一眼,又伸出手指來點了點一點紅受傷的肩頭,道:「你自己來?你自己准備怎麼來,你的右胳膊能抬起來麼?」
一點紅卻道:「我自己可以。」
李魚好笑似得瞥他一眼,那只點在他肩頭的手又作勢要上去點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沒讓她得逞,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冰冷細膩的手捏在他的掌中。
李魚哼了一聲,掙脫了他的手,然後一下一下點著他的胸膛道:「不許逞強,快點,乖乖的!」
她是溫柔的,性格卻又很是鮮活,這樣子非常倨傲的發號施令,倒叫一點紅產生了一種倒錯的感覺。
他盯著那只手,就好似在盯著一把劍、一柄刀、一種能殺人的利器——她的溫柔本就是殺人刀。
他勾了勾嘴角,才道:「好,你隨意。」
然後,就慢慢地躺下了。
李魚:「???」
隨意什麼,什麼??
她沒說話,垂下眸去解一點紅身上的白布條,白布條上已有了不輕的血痕,布條下面,傷口處倒是不怎麼流血了,但仍是血肉模糊,猙獰至極。
這是他肩膀的那處傷口。
李魚雖然知道受傷這種事,恢復起來極慢,但因為用了自己的血,傷又總是不見好的趨勢,便有些浮躁,忍不住道:「這裡怎麼一點好的跡像都沒有。」
一點紅側躺在榻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傷,淡淡地道:「正常。」
李魚道:「嗯?」
一點紅譏誚一笑,道:「那人好像恨透了我,劍戳進來轉了半圈,傷口裡頭攪得亂七八糟,不好才是常事。」
李魚手上一頓,她不會武功,一點紅打鬥之中受了傷又一聲不吭,她怎麼能知道?
他嘴上說的輕描淡寫,但這樣殘酷可怕的事情,又怎能是輕描淡寫就能帶過去的呢?
李魚低著頭,似乎想要碰一碰他的傷口,又很怕把他弄疼,於是又縮回了手,輕輕地問:「疼麼?」
她沒有在看一點紅的時候,一點紅的眼神就軟了下來,他看著李魚的側臉,淡淡地道:「還好,這算不得什麼。」
李魚道:「騙人,一定很疼。」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一下,寬慰她道:「疼是疼的,只要不了命,所以不算什麼,過陣子就好了。」
李魚哼了一聲,瞪他一眼,道:「傷的又不是我,你安慰我個什麼勁兒?」
她這脾氣發得莫名其妙,鋼鐵直男一點紅自然搞不清楚,但他也並不生氣,只哼笑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李魚盯著一點紅猙獰的傷口,卻忽然福至心靈的想,藥分內服和外用,那她的血是不是也可以這麼做呢?治內傷那麼快是因為口服進去,那是不是只要把她的血滴在一點紅的外傷處,他的傷就好得快一些呢?
她既這麼想了,就立刻這麼動了起來,翻出魚腸劍,立刻又要給自己手腕子上劃拉一下,一點紅本來閉著眼睛閉目養神,聽到動靜,驟然睜眼,見她要自傷,想都沒想,伸手上去一抓,抓住了她的手腕。
因為他側躺著,所以他動的是那只受傷嚴重的右臂,他的肩膀本就傷得一塌糊塗,驟然一動,只覺得鑽心一樣的疼,整條胳膊都尖銳的痛著,甚至連手都使不上力氣。
他驟然咬緊牙關,額頭上又沁出了冷汗,只是他卻仍不肯痛呼,顫抖地呼吸了幾下之後,他面色不善地發問:「你做什麼?」
李魚被他忽然的動作給嚇了一跳,道:「我自然是取我的血為你療傷。」
一點紅這才想起她的血是有些妙用的,現在想來,這應當是她這種妖怪獨特的妙用……他閑極無聊的時候,曾潛入過一個大儒的書房,翻過《山海經》,裡頭記載的妖怪,似乎吃了都有些長生不老、治病轉運之類的妙用。
只是想到那《山海經》裡寫的「食之」、「烹而食之」,他的臉色又瞬間陰沉了幾分。
他很干脆的拒絕道:「不必。」
李魚道:「為什麼?試一下嘛。」
一點紅皺眉道:「朝手腕上劃刀口,你不疼?」
一點紅這個人,看著冷心冷情,但實際上只是一座很虛假的冰山而已,李魚看著他冷冰冰的面容,嘆了口氣,道:「疼是一定疼的,可我總是想,你一定比我更疼。」
一點紅道:「我已習慣了。」
他和李魚相識以來,一直是把她當做易碎的玻璃美人兒一樣護著的,雖然現在他得知了真相,知道了她並不是和表面上那樣易碎,但不知為何,那種先入為主的慣性,該是叫他不自覺的護著李魚。
就比如說現在,明明是他肉體凡胎,受傷極重,他卻只覺得沒什麼,李魚只劃拉個手腕,他卻覺得她定是受不住的。
李魚卻嘆著氣搖頭道:「受傷竟還有習慣這一說?你這個人,真是嘴硬的很。」
說著,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受傷的肩頭。
但即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但一點紅仍是疼痛難忍,他下意識的咬緊了牙關,似是忍耐。李魚看著他這幅一聲不吭的樣子,只覺得心裡頭有點酸。
幸福長大的孩子是會喊痛的,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撒嬌就會有人疼有人愛,但不幸的孩子卻早早明白,無論自己喊痛喊得有多大聲,旁人只覺得聒噪而已。
一點紅是個殺手,無父無母無親無友,自然明白喊痛是不會有結果的,於是他學會了長久的忍耐,學會了所謂的「習慣」。
但李魚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她有弟弟,她家重男輕女,所以她是草,弟弟是寶,她也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一切只靠自己。
這一刻,她竟是從這個認識才幾十天的男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拿著魚腸劍,用力朝自己胳膊上一劃。根本不容得他拒絕。
殷紅的血便順著她的胳膊流了下來,正好滴落在他的傷口上。一點紅忽然緊緊握住了拳頭,渾身的肌肉也繃得死緊,似乎是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一樣,他額前滿是冷汗,連身上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的血液好似是什麼極其霸道的東西,內服感覺不到什麼,但外用之時,簡直宛若什麼腐蝕性極強的毒一樣,叫他一瞬間疼得眼前一黑,簡直連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李魚的行為也只不過是基於現有情況的合理聯想,哪裡能想得到他竟會如此之痛,她慌忙停了手,俯下身問:「你沒事吧?」
一點紅半晌沒說話,再開口的時候,他竟顯得有氣無力。
一點紅道:「……沒事。」
就在這說話之間,他肩頭的傷口居然愈合了幾分。
李魚看見,有些高興地說:「你看,傷口似乎愈合了一些。」
一點紅瞥了一眼,也覺得神奇不已……她的血滴在他傷口上的時候明明疼成那個樣子,這便是良藥苦口?
李魚又道:「既如此,你忍著些,咱們一鼓作氣直接治好。」
一點紅:「……」
一點紅不是很想繼續療傷,因為實在是疼得很。這療傷的感覺,簡直比刀劍穿刺身體還要痛,那是一種渾身的血都快被燒到沸騰潰爛的感覺,直把他折磨的是一絲力氣也無,若是再來,他可能會被活活疼暈過去。
一點紅道:「你胳膊不疼?」
李魚很是無所謂的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那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她還催促道:「快點啦,再不來,我傷口都要愈合了。」
一點紅:「……」
一點紅冷著臉道:「那便來吧。」
這話說的還頗有那種慷慨就義的氛圍,他自己很自覺地平躺好,把肩頭傷口完全暴露了出來。
李魚盯著他看,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說老實話,你是不是怕疼?」
鋼鐵直男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硬邦邦地道:「沒有。」
李魚壞心大起,用那種地痞調戲良家婦女的語氣逗他道:「只要你肯求我,我今天就放了你呀,來,快說兩句好聽的話來聽聽~」
悠于 2023-11-5 11:11
第31章
一點紅:「……」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李魚學起地痞流氓來好像還有那麼一點味道。
講道理來說,一點紅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換別人這樣對他說話,早被他一劍挑了脖子,可李魚三翻四次的如此作弄他,他卻生不起一點兒氣來,甚至還已經很習慣了。
他瞥了李魚一眼,李魚笑得很開心,似乎覺得這很有趣的樣子。
他的嘴角忍不住也向上翹了一下,竟沒叫她「不要總胡鬧」,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想聽什麼好聽的?」
李魚嘴角越翹越高,毫不客氣地說:「叫句好姐姐來聽聽?」
一點紅:「……」
從不哄女孩子的鋼鐵直男表示很拒絕。
他挑了挑眉,道:「你有我大?」
李魚問:「你今年多大?」
一點紅居然還略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二十五。」
李魚得意地道:「那我比你可要略大一點。」
一點紅起了性質,道:「哦?」
李魚面不改色的胡說八道:「我三百。」
一點紅:「……」
一點紅卻非常實誠的相信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見李魚特別得意的狂笑,又抓著他不依不饒的要他喊姐姐。
一點紅:「……」
鋼鐵直男張了張口,沉默了半晌,那兩個字就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樣,怎麼也不肯從他喉嚨裡被擠出來。
李魚期待了半天,最後一點紅破罐破摔的摔回床榻之上,半歪著躺平,很不客氣地道:「不喊,你愛怎麼折磨我怎麼折磨我吧。」
他時常都是一個崩得很緊的人,如今忽然一下子放松下來,歪歪斜斜地躺在榻上,還一副良家女心灰意冷的樣子,搞的李魚愣了幾秒之後,忽然爆出一陣大笑。
一點紅的嘴角勾了勾。
他閉目養神,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李魚正在給他上清涼的藥膏,又用干淨的布條幫他把傷口重新包扎起來。
他睜開一只眼,問:「不繼續治?」
李魚朝他一笑,柔聲道:「療傷既然太痛,還得緩緩才是,難道我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現代做手術還有人從麻醉中醒來活活痛死的,不能只因為對身體好,就讓人一直這麼受著,還是得緩緩才好的。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沒多說話,只道:「夜已深了,睡吧。」
李魚自從妖力恢復之後,簡直是精力充沛,並不如以前那麼愛睡覺,不過是身為人的習慣還在,讓她覺得不睡覺遲早猝死。
她嗯了一聲,轉身要回外頭的炕上去。
古人所說的炕,和現代人說的炕是不一樣的,現代人所說的炕是那種在東北農村的,與床鋪用處一樣的東西,古人所說的榻上卻是放著小幾、靠枕等物,是放在外屋用來待客的地方,還可以坐在炕上吃飯。
當然了,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撤,炕其實大的很,睡一個人完全不成問題的,之前他們二人住一間屋子的時候,一點紅就睡在外頭的炕上。
一點紅見她要走,出聲道:「你要去哪裡?」
李魚不明所以:「去外頭炕上啊。」
一點紅就皺了皺眉,道:「我睡外頭,你睡這裡。」
內外之分,重要的其實不是榻還是炕,而是若有危險,一定是從外頭破門而入的。
一點紅早習慣了護著她,即使她其實凶惡的能殺了他。
李魚當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一點紅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說著,他立刻便掙扎著要起身,容不得她一點拒絕。
李魚無奈,忙摁住他,不讓他起來。她長長的、柔順的黑發就在他脖頸和胸膛上滑過。
李魚道:「你別起來,我睡碧紗櫥裡面,好不好?」
這就是豪華套房的另一個好處了,最裡頭有碧紗櫥,外頭有榻,最外頭還有炕。
而且碧紗櫥還在最裡頭,很明顯可以讓他滿意。
一點紅果然道:「好。」
於是李魚就進了碧紗櫥裡頭睡了。
第二天,照例又是療傷,一點紅差點疼暈過去,又死死咬著牙,一聲都不肯漏出來,冷汗密密爬滿了他的額頭,臉色也蒼白的要命,嘴唇更是連一分血色都無。
不過,他倒是是一個一點兒都不肯矯情的人,虛弱得厲害,明明一點都不想吃東西,卻還堅持一口一口地吃下,爭分奪秒的恢復體力。
這大概就是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危機感吧,受傷、虛弱,會讓他覺得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因此他在忍耐痛苦時,從不肯多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這和李魚倒是也有點像,只是不同的是,她畢竟生活在一個比這裡和平太多的地方,從不必擔心性命之憂,只需要努力思考自己如何才能過的更體面。
她看著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吃飯的一點紅,嘆氣道:「你若不想多吃,就先放著,等一會兒叫小二送新的來。」
一點紅搖了搖頭,道:「我太虛弱。」
虛弱會讓很多不長眼的東西想要趁虛而入的,這個江湖就是如此殘酷可怕。
而他果然料的不錯,還沒過幾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然而,找上門來的,既不是翠羽山莊的余孽、也不是另一方如影隨形的勢力,而是一群宵小之輩。
點翠鎮並不是一個窮苦的小鎮,故而也有幾家有名的青樓,其中最大、最有名的一家青樓,便是名叫「暖香閣」的。
這暖香閣的老鴇背靠著翠羽山莊的大人物,對鎮子裡的人倒是不會下毒手,但外來的、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就成了他們的目標。前幾日崔萬羅發瘋,把全鎮的女孩子都搜刮去了,卻唯獨沒動青樓女子,想來也是覺得青樓女子的血髒,不能入藥。
女孩子們三三兩兩的逃下山來,令失去了女兒和媳婦的家庭高興不已,而山上的翠羽山莊又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一堆人打做一團,亂得不可開交。
暖香閣的老板,也想趁著這亂像做點什麼。
李魚這種程度的絕世美人,本就有許多人盯著,這客棧裡頭的人,也就注意到了她。
暖香閣的老板本事大得很,買通了給一點紅看過病的大夫,便知道了些事情。
她的屋子裡有個男人,手裡有劍,卻受了重傷,連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這樣子,不死也得半殘廢,根本不足為慮。
於是,暖香閣的老板便動了心思。
這美人顯然是在日夜照顧這受重傷的男人的,暖香閣的人又觀察了幾天,發現她幾乎是日日窩在房間裡同那男人待在一起,吃喝用度都讓客棧的店小二送來,根本不出門的。
暖香閣的老板,並沒有把重傷的一點紅放在眼裡,而一個弱柳扶風的病弱大美人,他更是不屑一顧。
因此,這日夜裡,李魚和一點紅所住的屋子前,就圍了一圈手持鋼刀的打手。
其實,他們靜悄悄地從客棧的樓梯上走過的時候,一點紅就睜開了雙眼。
他的劍就立在床榻邊上,他一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劍。
耳聰目明的李魚也感覺到了有人靠近,她打了個哈欠,從碧紗櫥裡頭探出了頭,毫不意外的看見了一點紅那雙清明中帶著殺氣的狼眸。
他已從榻上坐了起來,蓄勢待發。
經過這幾日痛苦的「療傷」,他的傷口泰半已愈合了,只是身子還虛弱得很,臉色看起來也不好。
他瞥了一眼李魚,十分自然而然地道:「你在裡邊呆著。」
他利落的就要翻身下榻,碧紗櫥裡卻伸出一只纖纖玉手來,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只纖纖玉手,蒼白又纖細,拉住他的手,卻讓他竟是連分毫都動不得。
一點紅一怔,轉過頭去看她,就看見她從碧紗櫥裡出來了,身上只穿著裡衣,還赤著腳,漆黑柔軟如海藻般的頭發披散著,眼睛裡似乎還有幾分困倦之意。
看起來還是那麼纖細、病弱,可是他竟無法掙脫她的手,足見這美麗的妖怪這脆弱的外表之下,藏著多麼強大的力量。
一點紅倒是沒什麼大男子主義,心裡也沒有什麼不平衡,只是挑了挑眉,對她道:「怎麼,你來?」
李魚揉了揉眼睛,滿是困倦地道:「誰這麼不長眼,又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來了。」
那一句「我們」,卻是讓一點紅很是受用,他勾了勾嘴角,又道:「你困了?」
李魚蔫巴巴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非常淺地笑了一下,非常自然地伸手上去撫了撫她的頭頂,道:「那你休息,我來收拾他們。」
說著,忽然反手一下,將李魚扳在了他躺的這張榻上臥著,又伸手捻著被子往她身上攏了攏。李魚被他塞進被子裡,只露出一雙又大又美的眼睛。
但她卻仍拉著他的手腕不肯放開,一點紅挑眉,道:「怎麼?」
李魚朝他一笑,道:「你受著傷,我來最好,也好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她既然想,一點紅自不會阻止。
他挑了挑眉,翻身又上了榻,正好坐在了她身邊,李魚側了側身子,從門口那角度看上去,就好像他們正依偎在一起似得。
於是,暖香閣的黑衣打手們破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像。
男人精赤著上身,身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冷冰冰地看著他們,他身邊的美人臥在床榻上的靠枕上,側著身子,好似被男人護著一般,她歪著頭,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第32章
男人坐在床榻之上,臉色是病態的慘白,身上裹著繃帶,卻是精壯結實,每一條肌肉都充滿了力量,身上連一絲多余的贅肉都沒有,他單腿曲起,一只胳膊隨意的搭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雙死灰色的眼眸,充滿了冷漠與譏諷,殘忍地盯著那幾個破門而入的打手看。
而他的身邊,一個女人身上蓋著薄的被子,懶洋洋地側躺著,長發如海藻一般濃密漆黑。
她漂亮的簡直讓人移不開眼睛。幾個打手看到她之後,竟是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心中只想到:這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人?她難道真的是從天上下來的仙子不成?
而這美麗的女人半眯著眼睛,懶洋洋的打量著他們,臉上倒是連一點驚恐的表情都沒有。
男人身子動了動,似乎要護她,又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開口道:「你不是要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打手們面面相覷。
也不只是哪一個打手,壯起了膽子朝裡頭衝了過來,就要殺死男的,搶了女的,踏出幾步之後,整個人周身卻忽然燒起了藍色的火焰,連哼都沒哼一聲,他就化成了灰,連身上帶的刀都化成了灰燼。
再看那榻上,他們竟是連動都沒動一下。
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下一秒,恐懼就爬滿了打手們的心,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忽然轉身就要逃命,那女人卻如同鬼魅般的出現在了門口,關上了門,堵死了他們的逃生之路。
女人嘴邊還掛著微笑,她說起話來,倒是帶著一點溫柔的沙啞之意。
只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越溫柔的話越嚇人啊。
她和顏悅色地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打手們撲通、撲通地跪倒,倒豆子似得全說了,在性命面前,忠心不值得一提——而且他們和暖香閣之間,又有什麼忠心可言呢?
李魚聽了,倒是沒什麼反應,倒是一點紅每聽一句,臉色就黑下一分。
花樓他沒去過,不過光是想想,也知道女人進了花樓有多慘。他們這幾日在點翠鎮逗留,竟不想讓她被花樓老鴇這種髒東西給盯上了。
他從榻上起來了。
從榻上下來的時候,他順手拎起了自己好幾天沒穿過的上衫,把衣服攏好之後,又反手提起了自己的劍,慢慢走到了為首的那個打手跟前,冷冰冰地道:「暖香閣在哪裡?帶路。」
李魚挑了挑眉,道:「我去就好,你受著傷,何必要去?」
一點紅冷冷道:「你的本事的確大得很,只這一樁,活兒我干,不許同我搶。」
李魚笑了,道:「好呀,不過我也要去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喜歡干這種欺男霸女的惡事。」
一點紅道:「好!」
暖香閣,顧名思義,是個夜夜笙歌的地方。
夜晚的花街,亮著一盞盞燈籠,燈籠有金有紅,是全點翠鎮最亮的地方,像是以紅花金屑填滿的地上銀河一般,女人的嬌笑聲與男人放肆的大笑、濃郁的酒香一起,織成了一片暖香。
這就是暖香閣,令男人樂不思蜀,女人遍體生寒的地方。
一個打手戰戰兢兢地走著,有眼尖的人已認出了,這人乃是暖香閣的打手,從前是個地痞流氓,在翠羽山莊學過幾年武功後被趕了出來,從此成了暖香閣的第一打手。
此刻,這打手卻畏畏縮縮、戰戰兢兢。因為他的身後正跟著一對男女。
男人的臉並不甚英俊,但身姿修長挺拔,身上裹著江湖人慣愛穿的短打勁裝,腰間掛著一柄閃著青光的無鞘薄劍。
而那女人卻是有著傾城之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裳,腰帶松松垮垮地系著,柔軟的衣料隨著她走路的動作而輕輕搖曳。
女人從不會來這一條街,這條街上的女人都是花娘。
但沒有人敢靠近這個絕世的美人,因為本能告訴這些男人,靠近這個女人,很危險。
靠近雖不能靠近,但還有有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美人看,他喝了不少酒,眼睛裡又貪婪、又沒有絲毫的尊重可言。
拉著那個女人手腕的男人猛地測過頭來,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死灰色的眸子裡亮著森寒的劍氣,喝醉酒的嫖客嚇得一個激靈,身上竟是生生地被嚇出了一聲冷汗。
他立刻收回目光,根本不敢再看那美人,縮著身子跟個王八似得。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不屑地收回了目光,繼續一步步朝著那暖香閣走去。
而暖香閣的老板,此時此刻正溫香軟玉在懷,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
開花樓的,其實一般都是男人,老鴇只是一個「掌櫃」的定位罷了,暖香閣的老板,是個書生樣的男人,名叫崔旭,他病懨懨的,眼下兩片烏青,一看就是一副縱欲過度的腎虛樣子。
崔是大姓,點翠鎮上的人,姓崔的多了去了,崔旭和崔萬羅乃是遠的不能再遠的親戚,其實根本也就沒什麼關系了,只是他腦子活絡,又是個心黑手狠的東西,搭上了翠羽山莊的關系之後,就開始做這種肮髒生意,還真叫他把生意給做起來了。
女人的一切都是能榨出油水來的,托她們的福,崔旭自開了這家暖香閣,便從一個窮光蛋變成如今揮金如土的富人。
而對這些嬌滴滴的女孩子們,他也狠得要死,根本不懂什麼憐香惜玉,不聽話的就打。
當然了,也有那本就暴虐的客人,這時候姑娘們被打死,崔旭也不管的,還會抬著屍體去鬧,叫客人多花錢來把事情擺平,這真可謂是一女多吃。
鎮上來了個神妃仙子般的絕世美人,還孤零零一個人照顧一個快死的男人,崔旭若是不擄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再漂亮的女人,在他這裡也只是能賣錢的東西罷了。
他心裡想像著那美人弱柳扶風的身姿,只覺得渾身舒爽。想著待會她一到,就先來一頓好打,再不吃不喝地關上幾天。好叫她乖乖認清現實。
他美滋滋的想著,病懨懨的臉上便露出了笑容。絲毫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
而另一頭,一點紅已一腳踹開了暖香閣的大門。
他這一腳,力道十足,完全不像是一個幾天前還深受重傷的人,沉重的木門剎那之間就被踢破了,捱那一腳的地方,木屑四分五裂。
暖香閣裡推杯換盞的聲音瞬間停了。
那帶路的打手被一點紅一腳踹了進來,渾身都是木屑,心裡恐懼得直打哆嗦。
他也殺過不少人,卻從也沒見過這麼凶惡的男女!面對一點紅冷冰冰地眼神時,他簡直連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當然,他也不必說,因為一點紅根本不打算讓他活,一劍就把他釘死在了地上,連眼都沒眨一下。
剎那之間,鮮血四濺,暖香閣裡的氣氛冷如冰窖,有一個名叫月雲的姑娘離得最近,臉上被濺個正著,眼裡含著眼淚,剎那之間就要尖叫,卻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生把那聲尖叫給壓在了喉嚨裡,慢慢地咽了下去。
而這活閻王一樣的男人身邊的那個女人,卻忽然回過頭來,衝她揚唇一笑。
她太美了,美到令這屋子裡靠美色生存的女人們都自慚形穢,可此時此刻,沒有人有心情欣賞、或者嫉妒。
美人對她說:「你過來,我有事要拜托你。」
月雲遍體生寒,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那男人見她沒動靜,臉上又顯現出一種不耐煩的表情來,月雲見了,立刻上來,顫著聲道:「姑娘……姑娘有什麼吩咐?」
美人說:「暖香閣的老板在哪裡,帶我去見。」
她聲音淡淡的。
月雲不敢說不,顫顫巍巍地走在了他們前頭,給他們帶路。
崔旭就在暖香閣二樓的一間包廂裡,今天他自覺暖香閣又能收一個絕色,心情實在是好得很,便叫了一堆狐朋狗友來吃酒,身邊又有數十個鶯鶯燕燕作陪,好不得意!
他的這些狐朋狗友,有好幾個也算是暖香閣的東家,籌建的時候投了銀子,平日裡壞事也沒少做,有暴戾的,還曾在暖香閣裡殺過姑娘,無法無天。
因為崔旭派去的打手一個不拉,全被一點紅戳死了(李魚只小露一手之後就沒動了),所以也沒人來給他報信,故而直到此時此刻,他也什麼都不知道呢。
門開了,月雲站在門口,臉上的血已用帕子擦掉了,衣裳上卻還有飛濺的暗紅色。
一個女人柔聲道:「辛苦你了,快去洗洗,換身衣裳吧。」
崔旭皺眉喝罵道:「月雲!什麼人也給爺領來!賤蹄子還想挨打?」
結果回話的並不是月雲,而是一個陌生女人。
那陌生女人有點抱怨似得說:「一點紅,你看,這人這樣壞,還這麼橫。」
另一個陌生男人冷哼了一聲,道:「你想怎麼教訓他?」
女人不確定地道:「嗯……先打斷他的腿?」
下一秒,崔旭就被門外飛進來的一根木頭樁子重重地砸在了腿上,殺豬般的嚎了起來。
第33章
這木頭樁子,自然是一點紅踢進來的。
他一眼都沒看屋子裡頭,只是聽聲辨位,飛起一腳,就踢飛了一根柱子,從門口飛進,沒掠著別人一根頭發,卻穩穩當當、精精准准地正好砸在了崔旭的雙膝上。
他一出手,簡直毒辣、殘忍到了極點。
那木頭樁子沉重,又帶著十成的力道,重重地砸在崔旭的膝蓋之上,剎那之間,他的雙膝骨頭,就已全碎了,一陣劇痛襲擊了崔旭,叫他忍不住慘痛的嚎叫起來。
眾賓客大驚失色,卻不敢叫罵,只朝那門口看去。
門口站了一個美人,美人看起來病懨懨的,蒼白纖弱,卻有著極其美艷的五官。她只要站在哪裡,哪裡就好似被一層輝光所籠罩。
這些賓客,都是好色之人,在這樣的地方看到這樣的美人兒,本是一件令人心神蕩漾的美事,可崔旭的嚎聲仍在耳旁……此時此刻,看見這臉上帶著微笑的美人兒,也只覺得此人乃是地獄裡頭來的。
她一點不見外,也一點不害怕,信步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後半步的,是一個黑衣的男人,腰間別著一把青光瑩瑩的薄劍,看起來竟是格外的凶。
在場的所有人就都明白了,這是一條護主的惡狗。
崔旭今日宴請他們,是因為他的暖香閣要來新美人,他們狐朋狗友的,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於是眾人都知道,他已叫人去搶一個孤苦伶仃的絕世美人。
打手未回,卻來了個砸場子的絕世美人,任誰都想得到,這絕世美人就是崔旭的目標,可惜崔旭膽子太大,惹了不該惹的人,現在是人家上門來尋仇呢。
剛才推杯換盞的熱鬧勁兒已煙消雲散,整個包廂寂靜的就像野墳地,只有崔旭的嚎聲不斷的傳來。
崔旭早從椅子上跌了下去,李魚非常不見外的坐到了他的主座之上。
一點紅瞥了一點她身邊坐著的那個人,那個人被這帶著冰碴子的目光那麼一瞥,立刻嚇得站了起來,一點紅就也很不客氣地坐下了。
坐下之後,他又冷冰冰地對抱著膝蓋跌在地上的崔旭說:「閉嘴。」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好似富有一種魔力,能叫人忘不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崔旭驚恐萬分,卻也憤怒萬分,他大聲喊道:「來人!來人!殺了……啊!」
一點紅看也不看,飛起一腳,正好踹到了他的肚子上。崔旭被生生踹出去了幾米,竟是痛得連一聲都哼不出來。
他叫人閉嘴的法子,就是這麼的簡單粗暴。
這一下,這包廂裡頭,更是寂靜如死地了。
半晌,才有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人賠笑道:「英雄消氣。」
說著,給一點紅敬上了一杯水酒,一點紅視若無睹,只對李魚道:「你想怎麼處置他們?」
李魚並不回答,只微笑道:「你餓不餓?這裡的東西看上去倒是不錯。」
桌上擺滿了酒菜,銀盤裡乘著白玉似的雞肉、玉碟中坐著蜜炙的火腿。崔旭他們才剛剛開席,桌上泰半東西,都沒動過筷子。
一點紅也是真不客氣,隨便叫了一個作陪的姑娘,道:「撤下去,重上。」
那姑娘自然是戰戰兢兢,卻也不敢反抗,另一個姑娘膽子大些,見這二人似乎也無意為難她們這些人,便大著膽子也去收盤子,一點紅果然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倒是剛剛那年紀稍長一些的男人,見狀,也想趁機開溜,便也端了兩碟,一句話都不敢吭的要退下。
李魚冷不丁地道:「坐下。」
李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平淡淡,倒是一點殺氣都無,男人渾身一僵,只覺得整個人瞬間都被冷汗浸透了,他賠著笑,正要說話,一點紅卻又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叫這男人瞬間連話都不敢說了。
他一聲不吭地坐下,雙腿卻開始不住的打顫。
這二人來者不善,一出手就廢了崔旭的雙腿,後頭……後頭又有什麼在等著他們呢?
再看那美人——
一個女人,竟囂張至此,連青樓都敢來!敢把男人的臉面往地上踩!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這男的實在放縱她,她又怎麼敢……!
此人一下子怒火中燒了起來,燒得渾身發顫,卻也不敢跳起來反抗,只一聲不吭地裝鵪鶉。
而本來陪酒的姑娘們借著撤下食碟的由頭都走了。
不過,她們早在這暖香閣裡過慣了被人呼來喝去的日子,雖然如今崔旭看著倒了霉,但是叫她們逃走,她們卻是也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
所以,她們還真就非常聽話的換了吃食又回來了。
李魚:「……」
一點紅:「……」
她當然就是借著這個由頭叫無辜的姑娘們都跑啊!她們怎麼又回來了。
也太實誠了。
算了,回來就回來吧。
李魚隨手指了一個姑娘,道:「你來說說,這崔旭平時都干了什麼好事?」
那被指著的姑娘一驚,幾乎是連站都站不穩,半天沒說話,李魚微笑著,很有耐心地等她說話,一點紅倒是又不耐煩了,冷冰冰地瞪了那姑娘一眼。
姑娘立刻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嘴唇囁嚅,半晌,她忽然發了狠,指著崔旭道:「他……他!紅玉妹妹生了病,病得奄奄一息,這挨千刀的就叫人把她扔進棺材裡埋了!天哪……紅玉在棺材裡,還說自己沒死,求他放她出來!他根本不聽,還叫人把棺材釘上……紅玉的手伸出來,不叫那棺材蓋合上……這挨千殺的狗東西,竟……竟叫人直接把釘子釘在了紅玉的手上!」
她說著說著,竟已說不下去,這慘絕人寰的事情,即使說出來,也叫她心神俱碎,痛苦不堪。
而崔旭……
崔旭聽了,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歉疚,反而覺得憤怒!怒火中燒!
……這些被他視為豬羊的溫順女人,竟在此時此刻跳起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崔旭怒道:「你這賤人找死是不是……!」
李魚輕飄飄地打斷了他的話:「哦?那既然如此,我想把他也關進棺材裡活埋了,是個不錯的處置,一點紅,你怎麼看?」
一點紅瞟了李魚一眼。
她睜大眼睛,露出一副天真又嬌憨的樣子……當然了,一點紅心裡清楚的很,這幅樣子只是故意對他露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出於撒嬌、還是單純覺得好玩。
她一點都不軟弱,她簡直是用最快的速度適應了這個殘酷的江湖,並回擊以相同的殘酷。
一點紅很是受用。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順著她道:「這法子倒不錯。」
輕描淡寫之中,就定了崔旭的生死。
屋子裡更是如死寂一般,崔旭渾身冰冷,忽然狂叫著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透骨釘朝這二人甩去,李魚連動都沒動,就見一點紅伸出了一只手,再一看,那十幾枚透骨釘都已夾在了他五指的指縫之間。
他又一甩,那十幾枚透骨釘又朝崔旭身上飛去,崔旭臉色慘白,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自己的命就得立刻交代到這裡——
誰知,這十幾枚透骨釘,只是順著他的身體擦過,釘在了地板上。
一點紅陰森森地一笑,嘶嘶地道:「我留著你活埋。」
崔旭聽見這話之後,竟是駭得渾身抖如篩糠,一句話說不出來,簡直恨不得昏死過去。
李魚視若無睹,指著那剛才就一直殷勤獻好的男人問那姑娘:「那他呢?」
那姑娘驚愕不已,竟是沒想到,這兩個殺神,竟真是來給她們撐腰來了。
那姑娘還沒說話,另一個紅衣的姑娘大著膽子插話道:「女俠,奴知道!奴能說麼?」
李魚自然應允。
那紅衣姑娘便掰著手指頭數這人的罪行,每說一件,此人臉上的表情便都灰暗下去一分,他再也坐不住了,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拼命求饒。
饒他在心中罵了無數次狼狽為奸的奸夫淫婦,此時此刻,在腦袋都保不住的情況之下,他還是嚇得沒了一點自尊與風度。
接著,那些姑娘們一個個的膽子都大了起來,把在場所有的男人們的底全都抖落了個干淨!這些男的,也真都是禽獸,青樓姑娘孤苦無依,他們就可勁的造作,每個人的手裡,竟然都起碼有一兩條人命!
李魚聽了,心裡惱怒。
作為這世間千千萬萬的普通女人之一,她只是幸運的她們,她們只她不幸的影子。
李魚一笑,故意嗔道:「一點紅,你看他們,明明要求饒呢,卻也不拿點買命錢來。」
一點紅的目光之中,就露出了一絲罕見的笑意,他點了點頭,道:「很是。」
在場的人皆是一愣。
這兩人來,一看就是來尋仇找茬的,沒幾條人命是打發不了的,可現如今看他們的意思,竟然是要……錢?
這可真是……
太好了!!
真到了這時候,這些人才知道什麼叫做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小命都不保的時候,錢財再多能有什麼用呢?
崔旭忍著身上的疼痛,忙道:「英雄,女俠!小人也有錢,小人也要買命!」
李魚笑容不變,問他:「你出多少買你的命?」
崔旭道:「三千兩!三千兩!」
三千兩白銀——這可實在不能算少。
李魚卻嘆了口氣。
此時此刻,她就好像那皇宮裡的太皇太後一樣,一個眼神、一聲嘆息,都能嚇得這些人屁滾尿流。她一嘆氣,整個包廂的氣氛立刻又冷了下來,都等著她接著說話。
李魚道:「可是你們暖香閣惹了我,不見血不死人,那是不行的,可我又想要你們的買命錢,那可怎麼辦呢?」
她垂下頭,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半晌過去,她忽然抬頭,喜滋滋地道:「要不這樣好了,你們競價,價高者活,出價最少的那幾個……」
她抿著嘴,忽然不懷好意的笑了,這笑容本是美麗,可看在這些命懸一線的男人們眼中,就只覺得格外的惡毒、格外的殘忍了。
而這主意出的也的確惡毒。
李魚並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錢。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錢多少算多、多少算少。要按照正常中國古代來說的話,中國並不是一個銀儲備豐富的國家,一年能有三十萬兩白銀出產就很了不得了。可是一點紅殺人,動輒出價就是幾萬兩,而在路上聽到人家說什麼江湖大事的時候,動不動就是丟了幾百萬兩銀。
李魚的聽後感:「……」
打擾了,這個世界根本不能用常理來判斷!
也因此,現在這一出,就是她摸清楚這裡物價的好機會呢!
而她出的難題,本就很難有人能爬出這個坑,更不要說這些個酒囊飯袋了,一時之間,人人競價買命,競得是臉紅脖子粗,最後竟然競價竟出了十幾萬兩的高價!
李魚:「……」
這個世界的物價果然不科學。
不過科不科學這種事先放在一旁不論,李魚開開心心、喜氣洋洋地看著這些人支使著下人回家去取銀票了,因為她沒說這一屋子人到底要死幾個,因此人人心裡存著念想,都忙不迭地取了銀票來。
取了銀票,李魚又交給一點紅一一驗過。一點紅這殺手做的,簡直是樣樣精通,一眼就能看出是哪個錢莊出的通票子。
確認過錢沒問題之後,李魚翻臉不認人。
她笑著道:「可我實在是討厭你們,要不之前說的都不作數了,這錢呀,等你們死後,我再送回你們家去,怎麼樣?」
——那怎麼可能呢?
眾人一時如五雷轟頂,皆是被她這幅當場翻臉的樣子給震住了,只有一點紅,卻實在忍不住要勾嘴角。
她這來錢的本事,也實在大得很,簡直比去搶還快。
心黑手狠,是為她也。
與他愉悅的心情相比,這些砧板上的魚肉們就顯得悲苦、激動了許多,有人忽然站了起來,發了瘋一樣的,指著李魚的鼻子罵什麼「妖女」之類的話,一點紅頭都沒抬,甩過去一根透骨釘,正中眉心,此人撲通一聲倒了地。
余下的人經歷了一場殘酷的精神折磨,再也支撐不住,哭成一片,嘴中不斷求饒,李魚視若無睹,一點紅這殺神倒是饒有興趣,一個個挨個給發了便當。
唯有崔旭,被特地留了下來,因為李魚已說過,要他也嘗嘗那小伎女死前的痛苦感受。
這自然是不用一點紅動手的,只肖威逼幾個暖香閣的龜公就行了就行了,也不必抬出城外去埋了,直接就在暖香閣的院子裡挖坑吧!
碎了膝蓋的崔旭就扔在一旁看著,他嚇得牙呲目裂,渾身顫抖不止,發出凄厲的哭聲來,竟似是已被嚇瘋一樣,暖香閣的姑娘們先開始只是躲到暗處看,等後來,竟是一個個爭前恐後的拿著鋤頭也開始挖坑,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
一個膽大的姑娘朝李魚叫道:「女俠,英雄!能不能叫我們把他埋了!」
李魚撫掌大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於是姑娘們就伸出芊芊細手,推推搡搡地把崔旭扔進了那坑裡,崔旭吃了一嘴的土,嚎著求姑奶奶們饒命,換來一陣快活的笑聲,土一層一層的撒在他身上,崔旭驚恐地用手抹掉臉上的土,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土……
院子的土被填平,姑娘們個個氣喘吁吁,臉上卻紅光滿面,眼睛裡也亮得驚人。
今天她們都干了一件驚天動靜的大事!
結果李魚又指揮她們把暖香閣直接燒了!
她或許就是有這種振臂一呼的魅力,這群姑娘們簡直就是瘋了!親手殺死了壓在她們頭上魔鬼的感覺太過舒爽,她們亢奮得不得了,笑著叫著應了,去打翻燈籠、踢倒火燭,看著竄起來的火苗歡呼。
李魚坐在暖香閣對面的屋頂上,光著腳晃來晃去,看著對面的火光笑得花枝亂顫,撫掌大笑。一點紅雙手抱胸,靜靜地站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冷冰冰地盯著對面的火光。
姑娘們則都站在暖香閣的外頭,盯著這葬送了無數人的華美地方。花街上的人早嚇呆了,尖叫著四散而散,左右毗鄰的青樓怕火燒到他們家去,急得上竄下跳,叫了一堆龜公提著水桶來滅活,被一點紅隨手甩出的透骨釘釘死幾人之後,再無人敢動。
李魚站了起來,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下頭幾十個鶯鶯燕燕地姑娘,然後把搜刮來的銀票扔了下去!
第34章
李魚的行事作風,實在是出格得很。
在現代時,李魚也並不是一個溫柔和順的「好女兒」。
生長在她這樣的家庭裡的女孩子,若是沒有十成的狠心和毅力,都會被拖到泥潭裡起不來,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全供養了弟弟買房買車娶媳婦。
像她,在大城市裡找到了高薪的工作,她媽媽便打電話給她,厚顏無恥的叫她上交工資,李魚當然拒絕了她,等到了後來,她和這家人圖窮匕見之際,她媽打電話來辱罵她、四處企圖找到她的工作單位去鬧。
而李魚也很瘋,家裡各種和稀泥的親戚在微信問個不停的時候,她直接反手把她媽辱罵她的聊天記錄甩過去,叫他們連句「好歹是一家人」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為人情商高、處事靈活,有底線,但骨子裡卻似乎永遠都在壓抑著一種憤怒,一種「憑什麼我的命運是這樣」的憤怒。
如今行事如此出格,似也有暢快發泄的意思。
她笑得臉上都浮起了病態的嫣紅,這嫣紅順著她蒼白的脖頸,沒入到了她的衣服領子裡。
一點紅雙手抱胸,立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盯著李魚,臉色平靜,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他猛地轉頭,一口青瑩瑩的掌中劍已擋在了身前,只聽當當當一陣亂響,數十根慘碧碧的毒針已落在了地上。
一點紅只看了一眼,立刻看出這乃是見血封喉的毒藥,那暗處的人不是衝著她來的,而是衝著一點紅來的。這些人似是恨毒了一點紅,竟是多連一秒都不願意叫他活。
李魚也已站在了他的身邊,剛剛的快意已不見了,她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十幾根毒針,面色沉了下來。
一點紅只道:「在這兒等我。」
說著,便朝著那樹蔭掠了過去。
他雖然已知曉了李魚的本事,可以前養成的習慣卻仍沒有改變,因此遇到了事情,他是絕不會想到讓她出頭的。
李魚反應過來之後,緊緊地跟了上去。
樹蔭之後,一點紅已同數十黑衣人纏鬥在了一起,這些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都是斃命的狠招,凌厲的劍氣帶著冰一樣的陰寒,金屬發出刺耳的顫鳴之聲。
一點紅作為天下殺手之中最有名的那一個,自然並非等閑之輩。他雖身子沒大好,但僅僅過了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這些黑衣人就已全被他殺死,甚至都沒要李魚出手。
他無甚所謂的一甩劍,劍尖便有一串血珠落下。一點紅回頭,語氣平平地對李魚道:「回去吧。」
李魚點了點頭。
回去之後,傷口好的差不多的潔癖一點紅大爺終於可以要水洗澡了。大大的浴桶被搬進來,熱水蒸騰著翻起熱氣。
一切都很好,唯一的問題是,李魚和一點紅現在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一點紅的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是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
李魚就坐在榻邊上,她已把外衫脫了,只余下一件松松垮垮的裡衣,用一根五色絲絛系在腰間。她赤著腳,腳踝細的好似叫人一捏就會碎似得,而與那種易碎的蒼白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圓潤腳趾上染著的艷色蔻丹。
蔻丹一晃一晃的。
她還笑著道:「你不是要洗澡麼?怎麼不肯解衣裳?難道是等著我來幫你?」
一點紅野狼般的眼眸之中幾乎在剎那之間暗了下來,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李魚,好似要把她從裡到外都刺穿一般的看,如果此時此刻細看他的話,便能看見他的喉頭正輕輕地滾動。
李魚說話,總是這般大膽的。
可這一次,一點紅卻沒有說她「胡鬧」,他的目光灼灼如火地盯凝著她,半晌,忽然一字一句道:「我叫你來幫我,你會來麼?」
他一直記得她給他渡水喝,那時候他已醒了,只是那蜻蜓點水實在是叫他不忍睜開眼。
一點紅的嘴角想勾起來,卻又生生忍住了。
從那時候起,他就明白了,他已經跌倒在了她的裙下,再也爬起不來了。
他如火一般的目光盯在李魚的臉上,任誰也看得出他目光中延綿的情緒。
可他卻看見李魚的目光退縮了一下,她的笑容忽然之間變得有些悵然、有些迷茫,這情緒轉瞬即逝,下一秒,她就瞪了他一眼,似是嗔怒一般地道:「那我才不,你自己解。」
說著,就躲進了碧紗櫥裡面,再沒言語。
一點紅的脊背忽然僵住了,他渾身的熱血似也已在這一瞬間變得冰冷。
碧紗櫥是可以模模糊糊看到人影的,所以一點紅就看到李魚窩在碧紗櫥裡,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的。
為什麼呢?一點紅想。
是他的意思太明顯?是她被他忽如其來的試探嚇住了?還是說她……還不想接受他的意思……?
他杵在原地,半晌都沒動,直到李魚氣急敗壞地在碧紗櫥裡道:「你還不動,水都涼了,難道你擔心我偷看你洗澡不成?」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慢慢地解開衣服,跳進了浴桶裡開始洗澡。
他忽然又放松了下來。
他並非是容易放棄的人,既已認准了,在確定李魚對他連一點點情誼都沒有之前,他是絕不會放棄的,就像那荒原行走的野狼,只要叼住了獵物,是絕不可能輕易松口的。
而李魚是怎麼想的呢?
李魚若是一點兒都不喜歡一點紅,那也是絕不可能的。這個男人是她在這個陌生、危險的世界中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
她的前路實在茫然,與這世界的聯系也實在薄弱。可一點紅始終都在身邊,就叫她覺得安定。
但……但李魚是一個性格缺陷很嚴重的人。
幼時的生活,求而不得的父愛母愛,讓她變得格外的乖巧、優秀,她總是不停的自我催眠,告訴自己父母之所以對她不好,只是因為她還不夠好。
可是長大以後,她明白了,她之所以得不到父母的愛,是因為父母根本就不愛她,所以她也不應該舔著臉去愛她的父母,他們對她,不過是名為親情的綁架和吸血。
缺愛的女孩子,總是分外容易成長成為一個渴望愛的女人的,一句甜言蜜語、一點點的好,就能讓她們心甘情願的奉獻出一切。
李魚並不想變成這樣,所有她對讓自己心動的人有著別樣的警惕和……恐懼。
生怕自己也會變成那種可憐的女人,生怕她付出之後就會萬劫不復。
所以她雖然溫柔、情商高,辦事利索,但內心裡是從不願意付出一點點真感情的。而且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之中,她也從沒遇到過什麼叫她很心動的人。
但一點紅讓她覺得安定。
待在他身邊時,她就會覺得開心。或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和自己實在是有點像,或許是因為看一個冷漠的男人如此包容她實在是感覺太美妙。
李魚心裡亂糟糟的,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高興是高興的,可抗拒卻也是那麼強烈。
她嘆了口氣。
一點紅冷不丁地開口道:「莫嘆氣。」
他已洗完了澡,換上了新衣,躺在了榻上。
他的語氣平和,倒是聽不出有什麼生氣或者不忿的情緒來,反倒是讓李魚聽出了一點……無奈的感覺。
她心中一動,就像從碧紗櫥裡向外頭看一眼,看看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她的辮子尾巴探出去一點點,一點紅斜眼朝這邊看過來,又看見那毛茸茸黑亮亮的辮子尾巴又慢慢地退了回去。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半天沒挪開視線,直到天都快亮了,他才慢慢地閉上了眼。
第35章
第二天早晨李魚醒來,發現一點紅的態度一點異常的地方都沒有,他正坐在桌前,表情平淡的一口一口吃著飯,見她醒來,還瞥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哼了一聲。
這態度平淡自如,好像昨天夜裡那一場失敗的試探從未發生過一樣。
李魚坐在塌邊上,歪著頭看他一筷子一筷子的吃東西。
他吃東西時候的樣子也顯得很認真——或者說,他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不認真的時候,他垂著眸,也不說話,只是快速且大量的吃東西,似乎要把這些天因為受傷而流失的體力和營養全部補充回去一樣。
而李魚也能看出,一點紅對吃食根本是一點不講究的,他們給足了銀子,這家客棧給上的飯也是滿滿一大桌子,豐盛異常。可一點紅的吃法卻是只夾離他最近的東西吃,等到一盤子吃完了,才去夾下一盤。
等夾到第三盤的時候,他的筷子突然停住了。他冷冷地盯著那盤鹵牛肉,嘴角忽然慢慢勾起了一個冷誚的笑。
李魚不明所以地道:「怎麼了?」
一點紅啪的一聲放下了筷子,道:「這菜裡有毒。」
李魚一驚,立刻皺起了眉,走到了他跟前,問道:「你有沒有事?」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這裡頭的毒發作的很快,我若有事,現在早倒了。」
殺手,一般都懂些毒理和醫理。一點紅自有被殘酷的訓練,更是精於此道,下在這飯裡的毒極其霸道毒辣,何止是發作得快些,此毒乃是用五步蛇、蜈蚣、蟾蜍等劇毒之物煉成,只肖一口咽下,登時就會七竅流血、連內髒都會融成一灘血水!
這不得不讓人想到昨天夜裡那十幾個死士,那毒針上帶的毒,也是如今日一般,只力求讓人速速斃命,實在可怕得很。
一點紅生平殺人無數,在江湖上的名聲又難聽的不得了,有人想殺他,那實在是正常的很,所以他下意識覺得這是有人來尋仇。
只是他的行蹤一向神秘,又因是躲在暗處裡的殺手,見過他廬山真面目的人並不多……他的仇家沒理由會知道他最近這些天一直在翠羽山莊附近。
而且他前幾日還重傷得厲害,李魚看上去又僅是個柔弱的絕世美人樣子。若真是他的仇家一路盯梢,前幾日才是最好的下手機會,為何一直要等到今日才下手?
此事古怪。
因著這些人很明顯是衝著他來的,而不是衝著要搶李魚來的,所以一點紅就沒往李魚身上想。
他又瞥了一眼李魚,卻見她死死地盯著那盤有毒的肉,表情很是陰沉。
一點紅心中一動,出口的話也軟了幾分。
他道:「一點紅造孽太多,有人要殺我,實在正常得很。」
李魚還是不說話,她顯然是生氣了……因為有人要毒死他,所以生氣了。
一點紅自然能看出這一點,他的心裡也就泛起了淡淡的漣漪。
他語氣淡淡地寬慰李魚道:「只這樣的手段,是毒不死我的。」
他受過多少折磨,差點死過多少回,都拼著一口氣自己撐過來了,如今……
如今他對李魚起了心思,又日夜與她共處,半生飄零、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好不容易終於有滋有味了起來,他哪裡舍得去死?
誰要殺他,那他就要誰先做了他的劍下鬼!一點紅陰森森地在心裡發狠道。
可李魚的心裡自然不是這樣想的。
翠羽山莊之後,其實一點紅什麼都沒問過她。他雖然外表陰沉冷漠,能止小兒夜啼,但內心卻好似如赤子一般,既相信她,就真的與她日日相對,不疑有他。
此時此刻,他還只知道李魚不是人,是靠吸食人血為生的一種妖怪,她造了人暗算,現在是一路要找暗算她的人的。
……至於爐鼎之事,他是一點兒不知道的。
他的血肉對她來說有著極其致命的吸引力,他也是不知道的。
這些東西,李魚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跟他說起。她見一點紅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而那種似有似無的依賴、還有那種「他屬於我一個人」的占有欲,多是因為這爐鼎之事而起。
本能難控,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李魚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是絕不肯露出自己脆弱的人。
剛穿來那幾日,她被關在那大車之內,身上孱弱得幾乎下一秒就會死去,她沒哭也沒鬧,而是瞅准時機與車外的人交流,而一點紅來了之後,她也沒有害怕,而是企圖套話,最後換來了他「你可趁機逃走」的承諾。
而與一點紅相交至今,一點紅還偶爾提起自己以前被師父訓練成殺手時經歷的事情,李魚卻從來沒有提過一丁點自己的事。
昨天夜裡,一點紅試探於她,即使她的心的的確確已經動了,她卻還是一點兒也不肯告訴一點紅自己的心意,因為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脆弱的一面露出來之後,會讓她處於下風。
所以她一直沒說。
可一點紅如今被暗算兩回,雖未得逞,卻也讓她不得不深思,這到底是不是那只妖魔在背後搗鬼。
那只妖魔劍指李魚,能使出的,也不過是躲在暗處,用死氣慢慢地消耗她的妖力,又指使這些江湖人來搶她。可如今她有了一點紅,妖力恢復。
那妖魔既然在她身上套了承載死氣的法器,對她妖力的恢復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一點紅就入了它的眼睛,它也就猜到了一點紅乃是爐鼎之身。
更重要的是,一點紅這爐鼎之身,竟還沒被她一次性弄死,而是留在了身邊。
妖力好比手機電量,一點紅就好比那容量無限大的充電寶。想要把手機的電量全耗光,最重要的就是先把這充電寶砸了,就像打游戲先把負責回血的奶媽打死是一個道理。
而他們等著一點紅好起來再來暗害他的理由也很簡單,他重傷臥榻之時,李魚寸步不離,想要靠幾個人類來暗算他,那簡直就是在白日做夢。
而一點紅好起來之後,他自然會要活動、會要吃飯、會要殺人,這時候想要下手,機會反而多。
所以……下手的絕不可能是一點紅的仇人,而是她的仇人。
李魚的臉色霎時就更不好了。
她心如亂麻,半晌,才決定把爐鼎之身的事情告訴一點紅。
他為她數次犯險,難道她就連他遭禍的原因都不告訴他麼?
而一點紅也正等著她說話。
他看出李魚有話要說,而且還是在猶猶豫豫地想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他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李魚,也不催她,也不問她。
李魚的身份並不簡單,而關於她自己……她說過的話又少得可憐,傻子都能猜到,她一定在保留著什麼事情沒說出來。
一點紅自重傷醒來之後,就知道了這一點,可他偏偏就是不問,因為他不願逼迫李魚。
她若是不願意說,那就不說。
而現在……她似乎打算說了。
半晌,李魚才開口道:「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
一點紅不鹹不淡地道:「嗯。」
李魚深吸了一口氣,把爐鼎之事一口氣說了。她倒是不覺得羞臊,畢竟這年代又沒有修仙小說,爐鼎這個詞在人間應當也只是單指道士煉丹用的那種爐鼎,應該沒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意思才對。
穿越之前,作為一個嚴肅的科普工作者,李魚最忌諱想當然,可是她今天,偏偏就犯了想當然的錯誤!
得道成仙,那可是所有古代人共同的理想啊!既然有這個需求,自然就會有供應,那茶樓、街頭上的說書先生們,哪個都會說上一段。再來,這種簡單粗暴的爽劇,自然是廣大勞苦人民愛聽的,為了迎合廣大人民群眾的喜好,哪一出裡頭,都得有點喜聞樂見的東西吧?
修仙裡的這種情節,那必須得配上很高深很有用的理論啊,采補這種神級設定當然要有啦!
而好死不死,其中最有名的一折子書,對於那種女奴的叫法,就是爐鼎。
一點紅路過的時候還剛好聽到過!
這可真是美麗的陰差陽錯……
於是李魚說完之後,就看到一點紅的額角都不受控制地暴起了青筋。
悠于 2023-11-5 11:12
第36章
一點紅:「……」
一點紅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聽著聽著,就覺得有點變味了,再聯想到那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唾沫橫飛的描述那爐鼎女奴有多麼多麼媚骨天成,被無數人搶來搶去,哭哭啼啼淚灑江畔。
一點紅繼續:「……」
他額角的青筋都忍不住開始突突突了。
然後他又看到了李魚純潔的大眼睛。
一點紅忍不住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那天偏偏就會路過那個茶樓,聽到那段說書呢?又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開始想一些很不正經的東西呢?
明明李魚這麼純潔的在說正事!
他臉色鐵青,表情也陰森森的,額角的青筋一條條暴起,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只蒼白纖細的手忽然慢慢地過來,慢慢地用兩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衣袖。
一點紅慣常穿勁裝疾服,這種衣服適合江湖人行動,自然不是寬袍大袖,手腕處收的極緊,李魚這麼一捏,她彎曲的手指就輕輕擦過了他的皮膚。
他渾身一怔,抬眸看李魚。卻見美人的表情裡似乎也帶上了幾分無措,這幅樣子,活脫脫像是那天他剛從重傷之中醒來時她的表情。
她有些無措地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低啞地道:「沒有。」
……他當然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奇怪、說不出的微妙。
李魚卻忽然又瞪他一眼,道:「你就算生氣了,也總會說沒有,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又口是心非!」
她的聲音並非少女般的清甜,而是帶著一種成熟女人的慵懶勁兒,此刻嗔怪起來,竟是顯得格外的嬌媚,格外的動人,叫一點紅聽了,簡直連骨頭都覺得酥了一半。
那一點點詭異的不舒適感,就這樣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他望著李魚,一字一句道:「我若生你的氣,你就把我的皮骨都拆出來,再吃一遍。」
一點紅話很少,但他若是開口,就絕對是一諾千金,此時此刻他如此發誓,是因為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
李魚一怔,立刻道:「不許這麼說!」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看。
李魚道:「我已害過你一次,又怎麼會……害你第二次。」
一點紅道:「你吃我的血肉,就好似這人每日都要吃五谷雜糧一樣,是也不是?」
李魚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自恢復了妖力之後,她還真的有了切實的感覺……那就是自己充盈的妖力,一點一點的被死氣所吃掉,每吃掉一分,她就變得孱弱一分,等她沒有盈余的妖力之後,她就會變成剛穿過來時候的那樣,孱弱到連走路都輕飄飄的。
沒有人會喜歡這種感覺的,這種感覺就像是把衰老的過程放快了百倍一樣,叫人又恐懼、又痛恨。
可她的確提不出要再咬一點紅一次的要求,因為上一次他能活,是因為僥幸。
他的命……的確很重要。
可一點紅卻並不這麼認為。
……其實因為「爐鼎」這個稱呼生氣過後,他瞬間就回過味兒來了。
她說他是這世間難得的爐鼎之身,血肉富含天地之力,她因遭人暗算,無法食他人血肉,唯有他……
唯有他,能令她恢復妖力,不至於孱弱致死。
當時當刻,一點紅的心中便是一動,已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可看李魚這幅樣子,她太自責那次差點把他弄死的事情,是一次次地承諾,她絕不會再對他下手,絕不可能再喝一口他的血。
一點紅心中冷笑道:不行。
他看過她孱弱得快死的模樣,這般美麗的人,毫無生氣地窩在馬車裡頭,每日都在昏睡……她的性子其實並不嫻靜,反倒是活潑、大膽的,困在那樣一副孱弱的身體裡,似是要把她的精氣神都要給耗光了。
一點紅已將李魚瞧進了心裡,他這個人,對無關之人冷漠至極、也殘忍至極,可對著自己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卻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的。
如此外冷內熱之人,如何能在明知道解決之法的情況下,還看著心愛之人一日日孱弱、一日日飽受折磨呢?
絕不可能。
而且,她只有他,她只有他。
就像著了魔一樣,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盤旋不去,讓他的血都瞬間熱了、骨頭都瞬間酥了。
只是他的面上,卻仍是不顯山露水,昨天夜裡的那場試探,已讓一點紅很明白了,這女人她就是個假把式,平日裡大膽的很,一旦他顯出一點點動真格的樣子,她瞬間就縮了。
沒關系,他有耐心,也能蟄伏。
一點紅笑了一笑,非常平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吃我的血肉,又有什麼不對?」
他語氣平淡,竟連心跳也是一下一下穩定而有力的,即使是五感敏銳的李魚聽到了他的心跳聲,也好似他說出的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而不是什麼以性命為餌的……危險之語。
看著李魚驚愕的表情,一點紅心中又嘆,心道:一點紅啊一點紅,你這份膽識,竟有一天用在了美色之上。
可李魚這樣的女人,若不靠著這份孤勇去爭、去搶,難道他能有得償所願的一天麼?
一點紅的個性並不好,因常年落魄江湖,他冷漠、偏激、又滿心凄苦。時常用粗俗、下賤的東西來自比,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在冷冷地嘲諷自己呢?
可自從有了李魚在身邊之後,他第一次品嘗到了些……不一樣的滋味。
被人關心的滋味、被人依賴的滋味,她的溫柔與危險,都叫他恨不得溺死在裡頭,再也不願出來。
他自然就明白自己對李魚的心思了。
他不是扭扭捏捏不肯面對自己心思的人,恰恰相反,一點紅是一個十分忠於自己欲望的人。只是在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都是如行屍走肉般空虛的,找不到自己究竟要什麼、愛什麼。
於是只能自嘲般的說,他既以殺人為業,那就是以殺人為樂。
直到現在……他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他想要李魚,他只想要李魚。
一點紅的目光灼灼如火,裡頭竟像是有燃燒的炭火一樣,他盯著李魚,李魚也盯著他,那雙美麗如星辰皓月般的眼眸之中藏著復雜的情緒,好似欣喜、感動、抗拒與驚愕混雜起來。
她驚愕地道:「你在說什麼?難道你不怕我在讓你死一回?」
一點紅笑了。
他笑的時候,也很難讓人覺得親近,反倒是帶著一種尖銳的譏諷,好似毒蛇一般的惡毒。
——在摸清了李魚的性格特點之後,他已很容易猜到,此刻他若是表明心跡,她一定要嚇得縮回去了。
所以……
一點紅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冰冷又譏諷地說道:「你難道是個傻子不成?」
李魚:「……」
李魚:「……啊?!」
她似乎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向對她有幾分溫柔的男人,竟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地愣了一下。
見她呆愣,一點紅輕輕一笑,又慢條斯理地說:「一個人假使餓了十天,在他面前擺一盤饅頭,他能吃多少?」
李魚道:「……那他一定能吃多少吃多少。」
一點紅又道:「可他若是每天都吃飯,一頓不拉,在他面前擺上一盤饅頭,他又能吃多少?」
李魚道:「你是想……」
一點紅淡淡道:「你因餓了太久,才差點弄死我,若你腹中不甚飢餓,難道就真能把我渾身的血抽得剩不下一滴?」
李魚張了張嘴,剎那之間,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說得再好,那不過也是想像,真的操作起來如何,根本不好說的。他既已因為此事差點死過一回,此時此刻,怎麼又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跟她說……你大可以繼續吸我的血?
李魚驚愕地道:「你……你難道真的不怕我殺了你?」
說大話很容易……可一點紅根本就不會說大話,他會這樣說,是因為他根本就是這樣想的!
一點紅目光灼灼地盯凝著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絕殺不了我!」
李魚哽了一下,立刻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
一點紅盯著她,忽然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與其說叫人親近,倒不如說是更叫人心中打鼓了,他露出白森森的牙,好似一只在荒原獨行的野狼,正見到了他絲毫沒有防備的獵物一般。
他慢慢地道:「因為我不是個會等死的人,我若覺得不對,可以跑。」
李魚看了他半晌都沒說話。
他倒是也不急著等李魚的回答,說完話之後,他竟還有閑情逸致重新拿起筷子,挑另一盤子菜吃。
——這倒真是藝高人膽大,這一桌子菜裡的一道,發現了致死的劇毒,他竟還能面不改色的去吃另一道,這只能說,他對自己辨認毒藥的功夫已非常自信。
可李魚卻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執筷的手,驚道:「你還吃!可不怕毒死你!」
一點紅心頭又是一陣漣漪,反手就把她柔弱無骨的手給攥進了自己的掌中,語氣軟了幾分道:「此菜無毒。」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本不好聽,但軟下幾分來,竟像是在安撫一般,這嘶啞的聲音好似一股電流,能把人的脊骨都給打透。
於是一點紅就感覺到,攥在手心的那只手痙攣了一下,手指都有些不自覺的蜷縮了一下,她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也不知道什麼地方戳到她的點的一點紅疑惑地歪了歪頭。
半晌,李魚才回過神來,低低地道:「畢竟危險,你不許吃這菜了。」
一點紅緩緩搖了搖頭,道:「吃什麼都是一樣的,這些人既已盯上了我,那這一路上,我就再無安寧,難道你要我活活餓死不成?」
這說得也很是,李魚眼神黯淡了些,又嘆了口氣。
——爐鼎既被發現,即使他們此時此刻分開了,那妖魔也絕不會放過一點紅。因為只要有他在,就意味著她還有恢復妖力的可能性。
李魚道:「是我連累了你,我對不住你。」
一點紅道:「既然如此,你更該速戰速決,將這背後主使之人速速殺死,方才叫我得片刻安寧。」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就算沒有這幕後主使之人,他的生活本就沒有片刻安寧的。他手上沾的血太多,想殺他的人也太多,下毒之事更是三天兩頭的有,有沒有李魚,其實都是一樣的。
可他偏偏就要這麼說!
一點紅又道:「你若孱弱不堪,僅憑我,難道能殺得了暗算你的妖怪?你若真的為我好,就不該拒絕我剛說的話。」
他的話說得很重,語氣之中也帶上了幾分冷冽,好似他不是在把自己的血與肉奉獻給一個妖怪,而是在譏諷什麼不懂事、不聽話的小兔崽子一樣。
而李魚則是怔怔地盯著他看。
一點紅回以平靜的目光。
李魚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這樣說的。」
一點紅冷笑道:「哦?我為什麼要故意如此說?」
他真的這麼問的時候,李魚卻卡殼了。
她要怎麼說呢?……說,你就是為了不讓我餓著?你就是為了把你自己獻給我?你就是想對我好卻嘴硬?
……她有點說不出來。
一點紅挑釁似地盯著李魚的臉,眼神之中甚至出現了面對敵人時的那種譏誚、毒辣的光芒。
李魚瞪了他一眼,不肯再說話。
一點紅卻不肯放過她,道:「你該告訴我,我說的話究竟有沒有道理。」
李魚只要嘆了一口氣,道:「有道理是有道理,只是……」
一點紅不耐地打斷,冷冷道:「既然有道理,你還在等什麼?」
說著,他竟是伸手上去,扯了扯裹得很緊的衣襟,又側了側頭,漆黑的長發從他的脖頸上滑開,露出慘白色的脖頸,脖頸之上,青筋現出。
他竟是已擺出了一副引頸就戮般的獵物模樣。
獵物主動擺出了這種姿態,狩獵者難道還能忍得住麼?
可在這場主動與被動的來回拉扯之間,主動的是誰,被動的又是誰呢?這個問題,怕是怎麼也說不清楚。
而李魚……
要說李魚不心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一個品嘗過極端的飢餓與極端的孱弱的人,是絕不會想讓自己再次陷入到那種可怕的境地之中的……一點紅留在了她的身邊之所以讓她覺得安心,或許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在潛意識裡知道,儲備糧還在。
一點紅身上,是她最喜歡的蜂蜜蛋糕味兒,暖洋洋、甜絲絲的。
看到他露出這種引頸就戮的姿態,只在瞬息之間,她的精神就又有些恍惚了,身為獵手的本能被激活,嘴中尖利的犬齒又開始閃著森森寒光,而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慘白的脖頸看。
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一點紅自然而然地看見了她這幅被吸引了一樣的表情,他非常小幅度的勾了一下嘴角,好似有些得意。
李魚慢慢地靠近他,而一點紅的喉結也忽然不受控制的滾動了一下,女人身上那一股冰冷且馥郁的香,明明是很輕、很淺的,可卻讓人有種被網住、被縛在裡頭的感覺。
此時此事,她忽然又不像蛇了,她更像是一只站在蜘蛛網正中間的毒蜘蛛,而一點紅就是被蛛網緊緊抓住的那只可憐的獵物。
這兩個人,誰是獵物、誰是獵手,早已糾纏的模糊,根本分不清楚了。
感受到危險,一點紅身上的寒毛本能地束起,一個人很難克服自己的本能,一點紅忽然緊緊地咬住了牙關,閉著眼感受這種好似死亡來臨前的感受。
李魚冰冷的手指忽然輕輕地落在了他脖頸的大動脈上,一點紅呼吸一窒,只覺得整個脊背都似是已經僵直。
美人好似無辜的聲音又輕又淺的在他身邊響起:「你是要我從這裡下手,是不是?」
一點紅驟然睜眼,看見了她艷麗的面龐。
他忽然伸手撫上了李魚的黑發。
她的頭發卻不像她的皮膚那般冰冷而光滑,反倒是蓬蓬松松、像是狐狸的大尾巴似得,在他的手心裡柔軟的掃過,像是羽毛輕輕搔過一般。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既知道,為何還不動?」
李魚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脖頸看。
那種溫暖的、甜蜜的氣息正是從這個看似冷漠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他身上的味道和他的人反差極大,有時候,看著一點紅冷冰冰的臉,聽著他毒辣的諷刺,李魚都會有一種非常倒錯的感覺。
而此時此刻,她又聽到了他心髒有力的跳動聲和他脖頸下的血管之中,溫暖的血液潺潺流淌而過的聲音。
她的手指輕輕地點著他的脖頸,感受到他的青筋瞬間爆出,肌肉瞬間繃緊,而她的指甲輕輕地掐了他一下時,他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李魚吞了吞口水。
她忽然低下頭去,想要把他的袖口挽上去,卻好幾次都沒有成功,一點紅慢慢地低下頭,看著她的動作,忽然伸手把自己的袖子挽了上去。
持劍之時,他最愛用小臂發力,大臂及身體卻是佁然不動的,因此,他的小臂肌肉緊實,充滿了爆發力,又極其的穩定,對力量有著極為精准的控制。
他的手握拳捏緊,小臂之上,青筋暴起。
李魚慢慢地低下頭,露出了兩顆尖利的犬齒,犬齒上閃著森森的寒光。
皮膚被刺破,血液潺潺流出的瞬間,一點紅忽然緩緩地、悠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另一只手又不自覺的撫摸著李魚蓬松的長發,好似這是自己喂養的一只小貓似得。
半晌,她有些無力地抬起頭來,雙眼之中不知為何有些迷蒙,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種病態的嫣紅。她的嘴角有血緩緩的流下,她自己卻似乎沒有意識到的,搖頭晃腦地就要准備站起來,卻好似沒力氣一樣。
一點紅忽然伸手扳住了她的肩膀,用力往下一壓,她就只能坐在原地起不來。
李魚有些茫然地望著一點紅冷峻的面容,不知他想要干什麼。
一點紅忽勾了勾嘴角,伸出大拇指,慢慢地將她嘴角沾著的血跡慢慢地擦去。
他沉聲道:「你是不是困了?」
李魚嗚了一聲,慢慢地點了點頭。
不……其實比起困了,她倒是更像是喝醉酒了一樣。
一點紅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道:「那就去睡會兒吧。」
他忽然站起,手臂上的傷口明明還在不斷地冒出血珠,他卻一點兒不在意,反倒是不由分說地直接將李魚橫抱起來,一步一步地朝裡頭走去。
第37章
一點紅把昏昏沉沉的李魚輕輕地放在了榻上。美人已合上了雙目,隨著輕而淺的呼吸,她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臉上還泛著一點點紅,好似已經沉沉地睡去了。
一點紅將她放下,便順手扯過錦被,想要為她蓋上。只是一伸手之間,他卻忽然遲疑了。
李魚的身上總是如冰一樣冷的,以前他總以為,這是不足之症的體現,因為便格外的在意她穿得夠不夠暖,被子有沒有蓋好。如今得知了真相,細想之下,只覺得她這幅冰冷的身體……說不定就是妖怪異於常人的表現。
如此一來,蓋不蓋被子,豈非是多此一舉?
他還停下來,略思考了兩秒鐘,最後還是一把扯過錦被,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了裡頭。
——管他呢,他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
李魚昏昏沉沉地睡著,她一大清早就睡下,等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快到正午。
其實她的覺並不算特別多,自從恢復妖力之後,精力也十分充沛,只是這一回,就好比一個本就不太餓的人吃了自己最喜歡的小零食吃到撐——而且這小零食還是高油高糖高熱量,讓人一吃就很有滿足感的好東西。
這種東西吃完之後會困其實還是挺正常的嘛……
她縮在被子裡,大大地打了個哈欠,迷蒙地睜開眼睛,又伸了個懶洋洋的懶腰,還有點不太想起來,就窩在被窩裡四處找一點紅的身影。
他就守在她的身邊。
一點紅盤著腿,坐在外間的榻上,似在閉目吐納打坐。聽見身後的聲響,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目。
一點紅淡淡道:「你醒了?」
李魚唔了一聲,這才慢慢地從榻上下來,走到了外頭那一間,坐在了他的身邊。
一點紅動也沒動。
他的袖子仍是挽上去的,露出一截慘白的小臂來,那小臂之上,一個血色的痕跡格外的明顯。
照理來說,這種小傷,人體的自愈能力自然可以應付,雖然只過了幾個時辰,那最起碼也應當是止住了血,可一點紅手臂上的那個傷口卻不然,雖然看上去並不嚴重,卻仍在一點、一點的滲著血珠。
李魚忍不住伸出了手指,用指腹抹掉了他傷口上滲出的血珠,又被那種甜絲絲、熱乎乎的味道所吸引,盯著她纖白的手指做了好一陣子的思想鬥爭,才悄悄的低頭,快速的把自己的手指頭上沾的血吃掉了。
……然後打了一個飽嗝。
——相當貪吃。
一點紅得出這個結論,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她抬起頭來,又盯著一點紅的傷口看,那地方已又慢慢的滲出了血,這傷口好似不會愈合似得。
李魚遲疑著道:「這傷口……」
一點紅的語氣相當平靜:「似是難以愈合。」
這其實也並不能算得上是多麼奇怪的事情,一點紅知道一種蛇,毒牙嵌入傷口之後,竟比尋常的傷口要難以愈合得多,需要在反復的潰爛之中用烈酒一遍遍的清洗,方才能好。
因此,她能有這般能耐,著實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
一點紅不甚在意,李魚卻很是在意,她總覺得自己好似干了壞事一樣,皺著眉盯著一點紅胳膊上的傷口。
她忽然又拿出了魚腸劍,要取自己的血給他用。
一點紅眼疾手快,立刻摁住了她的手,皺眉道:「你做什麼?」
李魚道:「傷口既難以愈合,自然要想個法子叫它愈合才是。」
她的血的確是有奇效的,之前一點紅的脖頸之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傷口,也好得徹徹底底,今日這個淺一些的傷口,想必應該也沒有問題才是。
一點紅卻道:「不必,你的血珍貴,不需要浪費在此處。」
而且……
而且他也的確想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點紀念品。
他忽然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輕輕磨挲著自己小臂上的那個傷口,傷口完全沒有愈合的痕跡,他手指上的厚繭擦過的時候,便能感覺到一點刺痛。
這讓他忍不住想起李魚吸血時的樣子。
他知道什麼叫徐徐圖之,如今這些舉動,一是為了讓她好過些,二也是為了……讓她慢慢地離不開他。
見李魚還是盯著他的傷口看,一點紅罕見地開口寬慰道:「你不必歉疚,你該知道,這是我逼你做的。」
這低啞的語氣之中,竟還帶著一點點的笑意。
李魚下意識地去看他的臉,而一點紅此時此刻,正好也在看她,那雙永遠冷漠、永遠殘酷的死灰色眸子之中,竟也帶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定定地看著李魚,就看見她忽然又垂下了眼簾,似乎對他滿載的情緒有些無所適從。
她又避開了。
一點紅也不生氣、也不郁悶,他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一點紅問:「接下來去哪?」
李魚沉默了一小會兒,道:「要往北走。」
一點紅挑眉:「哦?」
李魚便從懷中拿出了那根翠藍翠藍的羽毛,將那日他昏死之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一點紅。
一點紅聽了之後,也沒什麼表示,只淡淡地道:「何時啟程?」
李魚道:「那要看你恢復得如何。」
一點紅道:「我已好了,你若要走,現在走都是一樣的。」
李魚看了看外頭的大太陽,沒有說話。
恢復妖力有好處、自然也有不好處。
她身體孱弱之時,太陽光雖然也會對她的身體造成損傷,然則,只要不是大晴天,她頂多是覺得身上皮膚會有被灼傷一樣的痛感,可自從妖力恢復以後,她卻能感覺到,自己更畏光了。
就比如說現在,她就一直躲在床幔之中,因為外頭的太陽光太亮,叫她即使在屋子裡光亮的地方,也難受得要命。
而在昏暗的床幔之中,就會好受許多。
因此這些天,她即使在屋子裡,也只喜歡待在昏暗的地方,好讓自己能好受些。
相比較於恢復妖力之前,她對太陽的耐受力是下降了許多的。現在的她,要是在大白天出門的話,說不定會被直接燒成灰。
一點紅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沉聲道:「你怕太陽光?」
其實早在他還不知道她不是人之前,就已經感覺到有那麼一點不對勁了。她的精神白天總是比晚上更差些。白天她只是偶爾才會掀開簾子,太陽大的日子,她幾乎整日整日都是窩在昏暗的馬車之內的,只有太陽落下之後,她才會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現在想來,這或許正是她的弱點之一。
他一語道破,李魚卻忽然沉默了。
她並不習慣於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與一點紅也相依許久,可她的確一次也沒有傾訴過自己心中那種對於陌生世界的不安。
所以一點紅將此事道破的時候,李魚本能地想要離他遠一些……可一點紅的目光忽然冷冷地刺了過來,簡直就好似是一顆釘子一樣的,將她整個人都釘死在了原地,動都動不了。
他的目光冷冽且平靜,嘴角緊緊地抿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一點紅是為了她不要命的人——李魚忽然想到。
不是一次,而是許多次,即使知道了面前這個擁有美艷皮囊的人內裡是個吃人的妖怪時,他也依然寸步不離。
他待她的確是情深義重的。
李魚忽然有些愧疚,因為即使是此時此刻,她不願叫一點紅從她身邊離開,卻也不願意叫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弱點。
一點紅冷冽地盯著她,忽然嘶啞地道:「你在害怕?」
他的直覺和眼力,簡直就如同野獸一般敏銳,在這一瞬間的遲疑之中,他就看出了李魚的情緒。
李魚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臉也稍微側了側,這才道:「我是怕太陽光。」
卻是又避開了一點紅剛剛的發問。
一點紅緊緊地盯著她,見她臉色蒼白,牙齒忍不住咬住了嘴唇……她這樣子,一點紅實在熟悉得很,每次她覺得自己做錯了事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咬一下嘴唇。
在她遲疑的那個瞬間,一點紅就立刻明白,李魚並不想把她的弱點告訴他,她對他……有所保留。
一瞬之間,一點紅忍不住想:這女人難不成是鐵石心腸?
若他真要害她,又為何三翻四次的為她豁出性命?此時此刻,她雖然並不接受他的感情,但她總不能否認,他們二人之間,說是生死之交也不為過吧?
見她遲疑,他心中一痛,竟是連呼吸都慢了幾分,好似連喉嚨裡也有刀在割,苦酒在入喉。
可看她這幅……好似做錯事了的模樣,他的心中忽然又一軟,竟是連出言譏諷她幾句,也實在干不出來。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罷了、罷了,喜歡上這樣的女人,也都是他自己出於本心的喜好,難道此時此刻,他還能換個女人來喜歡不成?
——那自然是絕不可能的。
一點紅個性偏激,又善隱忍,只是這點困難,實在是嚇不退他。
他於是沉聲道:「既然如此,還是等天黑下來再走。」
對她的那一點點抗拒、隱瞞,他竟是什麼不滿都沒表示。
一點紅其實是個很睚眥必報的人,可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腸卻忽然變得很軟,對她這些令人傷心的舉動,也都只是自己默默地咬牙忍耐下來。
李魚忍不住看向他,卻見一點紅面容平靜,只是那平靜的面容之上,卻似乎有幾分無奈。
她很明白……自己真的讓一點紅傷心了。
換做任何一個人,為另外一人掏心掏肺,幾次差點死了,換來的卻仍是對方的抗拒和不信任,若不傷心,那才真的是奇了怪了。
無論有多少理由,李魚的確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她只覺得歉疚,垂頭喪氣地坐在他身邊,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是應該走開更好,還是應該說些什麼。
倒是一點紅,他看見李魚的神情,忽長嘆一聲,伸手上來摸了摸李魚的長發。
他沉聲道:「你若是還困倦,最好再睡一會兒,等晚上了我們就動身。」
他雖然看起來冷漠殘忍,可……對她,他卻的確很溫柔,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溫柔和容忍。
李魚鼻頭一酸,忽然覺得一陣委屈。
她忽然伸手,拉了拉一點紅的衣服角,又攥緊了他的衣服,不肯放開。
一點紅垂下頭,看她蒼白又纖細的手指在他漆黑的衣服上留下深深的褶皺。
他伸手抓住了那只手,啞聲道:「怎麼?」
李魚長長地吐氣,低低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有良心。」
一點紅忽忍不住笑了。
他言簡意賅地道:「沒有。」
李魚卻委屈上了:「你騙人……你肯定覺得我就是個王八蛋。」
一點紅:「……」
這女人真是……明明是她叫他傷心,可現如今,竟又是她委屈巴巴的,擺出一副想要被安慰的模樣。
可他偏偏就很吃這一套。
亦或者說……只要是李魚,他都覺得好,他既然已認為她是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人,那就絕不會再有別的念頭了。
他手上用力,攥緊了李魚那只冰冰涼涼的手,慢慢地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不該逼你。」
李魚就忍不住笑了。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偏愛……一種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偏愛,他的臉雖然冷漠、語氣雖然冷冽,落在她身上時,卻讓她覺得渾身都有些暖洋洋的。
她得寸進尺地說道:「那……那你不准走,就算我是大混蛋王八蛋,你也不准走。」
第38章
她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又有點弱氣。其實李魚很少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一點也不理直氣壯,反倒是有種小心翼翼,這種小心翼翼被她努力的收斂起來,可還是被一點紅一眼看穿。
她的眼簾是垂下來的,長長的睫毛擋住了她的眼睛,叫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這是他沒見過的李魚,這是一個……脆弱的李魚。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忽一字一句道:「我不會走。」
——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離開你。
李魚就滿意地笑了,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來,這讓她看上去變得年幼了一些,一點紅伸手,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而李魚也始終沒有動,乖乖地坐在原地。
經過一點紅的這一通並不高明、笨手笨腳的安慰之後,李魚的心情顯然是變好了許多的,她睡了一覺,又叫了幾個小丫頭來幫她打扮,唇上塗上艷紅的口脂,頭發被挽出堆雲般的發髻,一點紅有錢、又實在大方得很,直接扔了幾百兩的銀票,叫那幾個小丫頭把能賣到的漂亮首飾都買回來給她。
一點紅乃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殺手,出一次活兒,要價也實在不低。他身價不菲,只是卻不愛喝酒、不愛金銀珠寶、更不愛花街柳巷,生生把自己過成了苦行僧一般的日子。
如今,他就像是個久違找到了興趣的人一樣,扔出了大把大把的銀票,只為將她裝扮的更漂亮些。幾個小丫頭上上下下的幫她試戴各種珠寶首飾,一點紅就雙手抱胸靠在一旁,嘴角微微勾起,卻既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
李魚躲進了床幔裡頭去換衣裳,如今正值夏日,天氣熱得很,人人都穿輕薄的羅紗,李魚也換上了這樣的衣裳。小姑娘們帶來的漂亮衣服簡直叫她挑花了眼。
她一邊挑,一邊又從床幔的縫隙裡去看一點紅靠在一旁的身影。
嗯……這場面,怎麼那麼像那種古早言情劇裡頭,等著貧民窟女朋友換裝的霸總男友?
但說一點紅是霸總……李魚被自己囧了一下,把這種奇怪的聯想給趕出了腦子,繼續挑起了衣裳。
換好了衣裳,小姑娘們又給她帶起了珍珠的瓔珞和耳墜,金色的臂釧,再配上她手腳上的銀飾,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這銀飾乃是裝載死氣的法器,取不下來,前幾日,李魚還試著讓一點紅去取,果然還是不行。李魚討厭死了這堆繁復的銀飾……只是與這些珍珠等物配起來,竟還是有些好看的。
等打扮好了之後,李魚在一點紅面前轉了一圈,輕柔的披帛掛在她的肩上,像是雲朵般的夢,她歪著頭問一點紅:「好不好看?」
一點紅的嘴角就慢慢地勾了勾,他緊緊地盯著李魚,似乎連一秒都不想錯過,半晌之後,才道:「嗯。」
他又伸手捻住了李魚脖子上掛的那一串珍珠瓔珞,沉聲道:「此處的珍珠成色不好,等去了大地方,再買更好的來給你。」
李魚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而一點紅的表情,也柔和了許多。
既然知道李魚害怕太陽光,一點紅便又去換了一輛更大的馬車,那車廂壁很是厚實,就連江湖最負盛名的暗器暴雨梨花針也無法從很近的距離穿透。車廂內沒有設窗,昏暗一片,這也是一點紅特意挑選的。
車廂裡鋪著厚厚的兔毛地毯,又零散的扔著幾套上好的絲綢制成的成衣,幾個小姑娘買來的珠寶首飾,李魚帶不下,也都收進了匣子裡,好好的擺在了馬車裡頭。
那根翠藍翠藍的翠鳥羽毛,一直遙遙地指向北面,也不知道那暗算李魚的妖魔,究竟躲在了何處,又究竟與伊哭、百曉生等人有著什麼樣的關系呢?
天黑下來之後,二人便出發了。
李魚不想待在馬車車廂裡頭,便也坐在了車轅之上,與一點紅並排並的坐著,一點紅單腿曲起,一只手隨意的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拽著馬車的韁繩,面色平靜的趕車。
他白天裡沒睡,到了夜間,竟然也不見疲態,一雙死灰色的雙眼,在這昏暗的夜色之下,竟是更亮、更尖銳了些。
他聽見李魚從馬車裡出來的動靜,只斜眼瞥了她一眼,嘴中淡淡道:「莫要太靠前,小心從車上掉下去。」
雖然知道李魚是個能耐了得的大妖,但她蒼白的臉色、弱柳扶風的身姿,還是叫他忍不住要操心。
李魚輕輕地笑了,朝一點紅點了點頭,倒是也沒多說什麼別的話。
李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你教我趕馬車呀。」
一點紅松了松韁繩,又瞥了她一眼,道:「為何?」
趕車這樣的事,一點紅從來也沒打算要交給她做過。像她這樣的美人……本就不該去干這些粗活。
李魚道:「你今夜駕車,明天白天又當如何?」
一點紅眯了眯眼,道:「自然是你進車裡去歇著,我繼續趕路。」
李魚嘆氣道:「你晚上趕路,白天趕路,難道你的身子是鐵打的不成?」
一點紅的嘴角忽然慢慢地向上勾了勾。
他道:「我的身子是不是鐵打的,你大可以自己來試試。」
這話語氣倒是平淡,只是怎麼聽怎麼奇怪,再看一點紅的表情,簡直是連一絲一毫的不對勁都沒有,李魚盯著他看了半晌,他都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魚哼了一聲,不懷好意地戳了戳他的肩頭,故意道:「怎麼試?如何試?」
一點紅就又瞥她一眼。
他緩緩地吐納,半晌,才岔開了話題道:「殺手幾天幾夜不合眼,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你大可放心。」
這自然是真話,他早已習慣了在極端嚴酷的情形下忍耐,在他最開始接活兒殺人時,曾為了殺一個身邊總有幾十人保護的總瓢把子,在灌木叢中不吃不喝、一動不動的潛伏了整整三天。
為了李魚,他自然可以做更多。
李魚卻深深地看了一眼,道:「我怎麼可以讓你那樣勞累?我晚上可自如活動,你便進去睡覺,我白天不能自如活動時,便換了你保護我,這樣不好麼?」
一點紅的眉頭皺了皺,還欲說話,李魚卻忽然搶道:「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的爐鼎,你的身子若是熬壞了,我該吃什麼喝什麼去?」
一點紅微微一怔,嘴角忽然又稍微勾起了些,道:「你竟用這理由來拿捏我。」
李魚吃吃笑道:「那能怎麼樣呢?我可太可憐啦,除了你,我什麼都吃不下喝不下,你要是不好好保重身子,我可也活不了啦。」
她調笑似得如此說道,語氣之中又帶上了些許撒嬌一般的味道,簡直叫一點紅受用極了,他只覺得自己耳根子都軟了。
一點紅道:「你既要學,那便來吧。」
說著,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身側,示意李魚坐近一點,李魚見了,便也乖乖地挪到了他的身側。
一點紅把韁繩遞給她,李魚抓住。
趕馬車說穿了和騎馬的區別也並不是很大,無非就是用韁繩去控制馬兒速度的快慢,反正對萬能殺手一點紅來說,是沒什麼難度的。
他慢慢地給李魚講著,又虛虛伸出手抓住韁繩,以防馬兒失控。李魚饒有興趣地聽著,上手去學,倒是覺得也不怎麼難。
兩個人倒是靠得很近,近到她身上那種馥郁的冷香,也順著夜風一絲一縷的鑽進他的衣裳裡,像絲線一樣的纏著他的身體,扼住他的咽喉,讓他覺得呼吸都有些難了。
他忍不住側頭去看她。
李魚不是人類女子,不受那些虛禮的束縛,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肩膀上虛虛掛著半透的披帛,月光落在她的身上,給她露出的大片蒼白肌膚上渡上一層淡淡的輝光,而關節、指節和肩頭的那一點點紅,又似乎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她盯著自己手上的韁繩,似乎很認真的樣子,可一點紅瞥見她之後,卻再也無法專心。
他只能隨意地去找些話題,去衝淡自己此時此刻的那些念頭。
一點紅道:「你剛剛說你除了我的血,什麼都吃不下去?」
李魚歪著頭說:「對啊。」
一點紅挑了挑眉。
他忽然想到了在他們剛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他們曾宿在一個鎮子之中,李魚在夢中迷迷糊糊的要吃什麼蜂蜜糕。
他那時先是嗤笑,只覺得這女人都淪落到這個田地了,竟還挑嘴。可店小二問他要什麼菜的時候,他卻不自覺的說了一道蜂蜜糕,店小二為難,只道自家店裡沒有這道糕點,還被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嚇得立刻不敢說話了。
如今想來,似有不對。
他一時還沒能想明白其中的關竅,便直接開口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在夢中說想吃什麼蜂蜜糕?」
李魚:「……」
這要怎麼回答好呢……?
李魚迅速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一點紅正側過頭看她,面容雖然稍顯柔和,那分明的頜骨和挺拔的鼻子,卻仍是讓他顯得冷峻極了。
見李魚抬頭,他的目光也瞬間對了過來。
然後,一點紅就看到李魚的嘴角忽然向上翹起,越翹越高,面頰之上又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她盯著一點紅的臉看,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李魚道:「那你附耳過來,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對這種要求,一點紅自然是十分樂意滿足的。他挑了挑眉,十分快速地往她那便側了側身子,李魚笑了起來,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輕道:「呆子,那是你身上的味道呀。」
她的語氣帶著笑意,又輕輕柔柔的,帶著她身上特有的一點點冷,像是被捏碎的薔薇花瓣。
一點紅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
只是她話裡的意思,卻著實令一點紅感到驚奇,他忍不住又看了李魚一眼,她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此話當真?」
李魚笑得露出酒窩,點點頭。
蜂蜜糕?他身上的味道?
一點紅挑眉,只覺得他同這蜂蜜糕簡直就是連一點關系都扯不上,又想起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伏在他懷中的時候,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得叫,好像餓得要死。
蜂蜜小蛋糕一點紅:「……」
李魚見他露出微妙的表情,反而興致更高,又戳了戳一點紅的胳膊,道:「你這人,看著面冷,卻甜絲絲的……你都不知道,我每次聽到你冷聲冷氣的說話,再聞見你身上的這股甜味,那簡直都……」
她又笑了。
一點紅聽著她說話,見她不肯接著往下說,便又瞥她一眼,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你簡直都怎麼?」
李魚唔了一聲。
……還以為這個人一定又會咬牙切齒地說什麼「別胡鬧」之類的話,誰知道他竟已習慣了。
這倒是讓李魚不知道如何接話了。
她停頓了一下,才道:「你今天都不羞惱。」
一點紅的語氣帶著笑意:「你想看我羞惱?」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道:「算了算了,我不要看。」
一點紅就哼了一聲,沒說什麼。
趕了大半晚上的夜路,一點紅也沒睡,他又從李魚手中拿過韁繩一勒,馬車便停了下來。
一點紅朝李魚伸出了挽起了袖子的小臂。
他握著拳,小臂處的肌肉便繃緊,青筋條條暴起。
一點紅道:「說好的三天一次。」
他的理論是正確的,一個人若是餓了十天,那一次就能吃很多,可一個人若是每一頓都按時吃飯的話,那他每一頓吃下的東西的量必定是有限的。
李魚也是如此,之前她餓得孱弱不已,於是進食之時,就差點殺了一點紅,而上一次來試的時候,因她不怎麼餓,只吃了他一些血,居然就吃撐了,還困得要死的說。
於是,一點紅就給她定下了一個三天進食一次的規矩。
其實,李魚本身是不怎麼想遵守這規矩的,可一點紅嘴中的那一套,她又完全沒法子反駁……於是最後也只得依了他。
而今天,正是第三天。
他的小臂之上,還留著上一次未愈合的傷口,他渾然不在意,還斷然拒絕了李魚要用自己的血為他療傷的要求。
既然答應了,李魚自然也不會推辭,她點了點頭,低下頭,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一點紅卻忽然皺了皺眉。
他忽然嘖了一聲,收回了胳膊,伸出一只手扳在了李魚的肩上,沉聲道:「等等。」
李魚:「?」
一點紅道:「你先坐在車裡等我一會兒。」
說著,他便忽然躍下了馬車,竟是什麼都不解釋,走得瞧不見了。
一點紅何嘗干過這樣的事?李魚在原地呆滯了一小會兒,這才慢慢自他後頭追了上去。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一點紅才是那妖魔的暗算對像,本來二人已說好了寸步不離,他如今卻忽然揚長而去,李魚驚愕之余,還是盡職盡責地跟上去……
而且,如今她的妖力也還算充沛,實際上她的五感相當的敏銳,一點紅的人雖然消失在了夜間的叢林之中,可李魚卻仍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正一步一步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李魚跟上去,慢慢地聽到了溪水潺潺流過的聲音,一點紅就在前方,李魚伸手撥開了擋在眼前的茂密樹葉——
然後就看到了一點紅結實又慘白的背。
他微微朝她這邊側了一下頭,非常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然後慢慢地走入了波光粼粼的溪水之中。
李魚:「!!」
啊!他在洗澡!而且他已經知道自己跟來了!!
好你個詭計多端的一點紅!!
第39章
一點紅是個有潔癖的人。
他總是穿著黑色的勁裝,裡頭裹著白色的裡衣,衣服的布料就是普普通通的粗布,並不高檔,可卻總是散發著一種皂角與澡豆的淡淡味道。
做殺手,自然也忍得了極端髒亂的環境,只是他一得了閑,就會第一時間把自己洗涮的干干淨淨。與李魚一道的時候也是如此,每在林子裡遇到小溪,或者是到了一個新的城鎮安頓下來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永遠都是給自己洗個澡。
但這一次,他顯然是臨時起意的。
他把胳膊伸出去,李魚又開始用那種他已經有點熟悉的、直勾勾的眼神盯著他的血管看。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慢慢地低下頭,好像就要露出那兩顆給了一點紅無限痛苦的尖利獠牙。
一點紅卻忽然皺起了眉。
他想起白天他在曝曬的太陽下奔走、置辦東西,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等置辦好之後,天已黑了,他不欲再耽誤時間,便只用干淨的毛巾去擦身。
他忽然覺得不行,於是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胳膊,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一句也不解釋,就走得瞧不見了。
等到了河邊,踏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時,他忽然忍不住想,這算什麼?就好似是妃子為了侍奉皇帝而精心沐浴。
這想法讓他浮起了一種倒錯的微妙感覺,冰冷的溪水上閃動著粼粼的波光,讓一點紅忍不住想到了李魚的那雙眼睛……她的眼睛著實太美,裡頭好似帶著揉碎的星星和月亮。
他想到了她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又想到了自己如今這般是為了什麼,溪水從他身上流過,不知為何卻像電流一樣,自他的尾椎骨一路打透整個脊背。他站在溪水之中,溪水沒過了他的腰。清澈的溪水之中,能看到底部沉著的鵝卵石。一點紅隨意瞟了一眼水中,嘖了一聲,慢慢沉入了溪水裡。
說實在的,其實李魚跟上來的時候他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是很輕,不想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卻也不似習武之人一般,落地是非常有技巧性的輕。
他雖聽見了,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在小溪邊脫下上衣之時,他也清楚她就在樹葉的後頭。
但他還是要故意如此。
他喜愛李魚,做夢都想得到李魚。因此自然不喜歡李魚對他的親昵之中夾雜的那一點距離感。
他故意嚇她一嚇,也正是忽然湧上心頭的惡趣味作祟。
只是知道她的目光就在背後時,他自己受到的影響也不輕。
不知在這冰冷溪水之中泡了多久,他終於覺得干淨了,慢慢地走出來穿上衣裳往回走。
李魚已不在樹叢後頭了。
等他回去之後,就看到李魚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車轅之上,一晃一晃的晃著腿。她沒有穿鞋,腳踝蒼白又纖細,圓潤的腳趾之上卻塗著鮮艷的蔻丹,隨著她的動作晃出艷光。
她抿著嘴笑道:「自己洗涮干淨的蜂蜜小糕點回來啦?」
一點紅:「……」
這語氣帶著調笑,讓一點紅忍不住覺得他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瞥了李魚一眼,一句話沒說,又坐回了她身邊,他頭發還是濕的,身上滿是冰冷的水汽,然而這男人血氣充沛,即使剛從冷水裡出來,身上也是熱的。
他伸出了他的胳膊,微微歪了一下頭,並沒有說話。
李魚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點紅回以平靜的眼神。
李魚忍不住輕輕問道:「你怎麼心這樣細?人這樣好?」
一點紅挑眉:「人這樣好?你在說我?」
他可真是從來都沒被人這樣說過,這世上,也只有李魚認為他是個好人,如此依賴他,抓著他的衣服角、用很低很低的語氣說「你不許走」了。
他如今還是不習慣被誇贊,只是這話從李魚的嘴裡說出來,他便只覺得心中一熱,整個人都充滿了勁頭、充滿了活力。
——當然了,這種活力他是不肯表現出來的。
李魚道:「對呀……不說你,我還能說誰呢?大善人紅先生。」
她伸手抓住了一點紅的手,一點紅也從善如流的反握住了她的手,她露出了尖利的犬齒,忽然低下了頭。
一點紅便覺得自己那只控制力道無比精准、穩定的手也開始不穩了。
他著迷地盯著李魚進食的姿態看,只覺得她看起來雖然凶,卻又多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姿態,媚得很輕薄,如煙如霧,又帶著一種小動物一般的親昵和野性。
這番姿態帶著一種奇異的矛盾感,又十分融洽的出現在了她的身上,讓人覺得迷惑,又忍不住去欣賞。
一點紅覺得李魚簡直處處都好,樣樣都美,一舉一動之間都有別樣的風情。只是他自己都說不上來,這到底是因為她本來就有這種令人窒息的魔力,還是說他的愛意已經多到快要溢出來,就連一眼都不想錯過她。
半晌,李魚搖頭晃腦地抬起頭來,她的臉上又浮出了那種深深的酡紅,好似吃飽喝足了一般,她雙眼迷蒙地盯著一點紅,一點紅從善如流,非常自覺主動的一把將她橫抱起來,送進了鋪著柔軟兔毛毯子的馬車內部。
然後頭腦不清地她又抓著他的衣裳不叫他走,一點紅忍著笑意撫她的長發,柔聲道:「我不會走,你歇一會兒。」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有對人用這麼溫柔的聲音說過話的。
李魚放心的歪著脖子睡著了。
一點紅盯著她的睡顏看了很久,都舍不得移開目光。
其實看一個人睡得好不好,是能看出很多問題的,一點紅眼睛毒辣得很,自然能看出李魚此時此刻全身全心都十分滿意,睡得很沉,手裡還攥著他的衣服角。
這說明……不管她是否對他藏了很多心事,不管她是不是害怕他知道她的弱點,她的潛意識裡的確是非常信任他的,信任他為她好的一面,也信任他關於男人的那一面。
他的嘴角忽然慢慢地翹了起來。
他早上起得很早,晚上又熬到了很晚,雖然他自己覺得自己完全熬得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待在李魚身邊,他忽然覺得很放松,就連脊背都已不能再挺直。
一點紅順手上去理了理她額角的碎發,然後十分自覺主動地躺在了她的身邊,他閉上眼睛,睡意慢慢襲來,他卻不敢睡得太沉——這也是殺手長年累月形成的習慣,無論如何都改不了。
老實說起來,馬車再大、再舒適,都不如二十兩一間的上房睡著舒服,可一點紅躺在了這裡,卻已不想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紅在半睡半醒之間,聽見了李魚唔了一聲,又動了動。一點紅瞬間清醒,卻仍閉著眼睛,佯裝不知。
李魚轉了個身,與他面對面躺著,又非常小幅度的往他這邊靠了一下,半晌,一點紅突然感覺到李魚湊近了她,在他身邊用非常輕的語氣說:「你怎麼這麼乖啊。」
一點紅眼睛都沒睜,假裝睡眠,側了側身子,一只手攬了過去又順勢一收,正好不好地將李魚摟在了懷中。
懷中那個冰冷且柔軟的人被他的舉動驚到了,半晌都沒再動一下,似乎在觀察他到底是真睡還是在裝睡。
一點紅十分沉得住氣,仍閉著雙眼,呼吸長且勻稱,好似自己剛剛真的就是睡夢中的無心之舉,他的胳膊虛虛地環著她,並不用力,也不肯放開。
最終,李魚還是沒能確定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睡著無心,她輕輕地捶了他幾下,他佁然不動,李魚就安心地窩在他懷裡打了個哈欠,又補覺去了。
一點紅的嘴角慢慢地翹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一點紅睜開眼睛的時候,李魚還窩在他懷裡,她的身體拱起來,有點像只喜歡把自己圈起來睡覺的小貓。她閉著眼睛,臉頰上有些紅,呼吸聲淺淡到不可思議。
一點紅猜她是裝睡。
他不可能不去觀察李魚。李魚恢復妖力之後,需要的睡眠其實並不多,白天的精神是比晚上要差一些,不過那是因為太陽光對她的負面影響,似乎並不會讓她十分困倦。
而她昨天那麼困,是因為吃飽了。
……恩,吃飽了就困就要睡覺,這還真的是很像懶貓。
一點紅這個犬科動物反正理解不了。
他觀察李魚頗多,自然知道她吃飽了睡覺會睡多久,從昨天半夜睡下來看,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睡到現在還不清醒的。
所以……她在裝睡,因為他醒了,而她又很不想面對這種兩個人如此親昵的窩在一起的場面。
一點紅忍不住失笑。
他沒拆穿李魚,也沒多說什麼,稍微修整了一下,把衣服上的褶皺抹平,把頭發重新齊齊整整的扎成高高的馬尾,他帶上自己無鞘的薄劍,掀開簾子躍了出去。
他出去之後,李魚這才慢慢地睜開了眼。
整個馬車車廂之內,都是他身上那股熱乎乎、甜絲絲的味道,她就好像是窩在一個大號的蜂蜜小蛋糕裡頭睡了一夜一樣。
她忍不住笑了,又在意識到自己在笑之後,迅速的咳嗽了一聲,好似在掩飾什麼一樣。
出了翠羽山,二人一路向北走,途中殺死了企圖暗算一點紅的死士三十五人,擋下了整整五波暗殺。一點紅倒是對這種生活習以為常,甚至還覺得有點興奮。
是的,興奮。
江湖人不管外表如何,骨子裡都有一股子狠勁與凶性,即使是那名滿天下的儒俠展昭,年少初入江湖之時,手中寶劍之下,也不知沾了多少惡人的血。
而一點紅要比尋常人更喜歡刺激。他少年時沉默寡言,被與一群孤兒一起訓成殺手。他的師父對他們這群小子沒有任何感情,只將他們當做是殺人工具一般的用,用最嚴苛的法子去訓練他們,甚至讓他們自相殘殺。
他骨子裡是個非常逞強鬥狠的人,這些來殺他的死士一波比一波武功高,和這些人死鬥,讓他興奮得血都熱了。
而他最喜歡的是殺完人之後回頭看,看見李魚正在那裡等他時的場面。
這一日,解決完追上來的又一波追兵,一點紅與李魚進了蘇州城。
蘇州是富庶的大城,即使天色暗下來,卻依舊熱鬧非凡。馬車駛入蘇州城時,一點紅就發覺今日實在是熱鬧的很,街上有許多打扮的精致美麗的女孩子手中拿著團扇說說笑笑,年輕的男女走在一起,神色之間也多有親昵。
直到在街邊看見賣喜蛛的,一點紅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天正是七夕佳節。
……這種節日,在以前,跟他是沒有半毛錢關系的,他對這種節日也沒有絲毫的興趣。
只是今年……
他卻忽然提起了興趣。
今日來蘇州城,自然是為了修整修整,二人進了客棧,一點紅雷打不動的先洗澡,直到把自己洗涮的干干淨淨、又換上充滿皂角清香的衣裳之後,他才敲響了李魚的門。
李魚刷拉一下就拉開了門。
一點紅面色如常地道:「外頭好似很熱鬧。」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仍然十分淡定地道:「出去走走?」
李魚歪了歪頭,有些莫名他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自來了這裡之後,對歷法是全然沒有在意過,至多也只知道現在是夏秋交際之時,剛剛進城時,她又一直窩在馬車裡,沒注意聽外頭的動靜,自然不知道今天是七夕佳節了。
所以,她只是稍微疑惑了一下一點紅的反常行為,然後轉念一想,自己只能晚上出門,本來就少了許多樂趣,好不容易來到了一個晚上也很熱鬧的地方,出去走走當然也是好的。
想必一點紅就是出於這個考慮才來叫她的。
她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道:「好呀。」
一點紅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在看她神色如常,就猜到她估計是也沒注意到今天是七夕……
他面色不變,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道:「那就走吧。」
二人就一起下了樓,出了客棧。
李魚生得極美,身上又掛滿了形形色色的珠寶首飾,更襯托的她整個人都如同從天上仙宮裡下來的神妃仙子一般。客棧裡喝酒吃菜的人不少,她一出現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凝在了她的身上。
可這美人的身邊,卻有一只惡狼,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見了這些帶著惡意的目光之後,他的眼神也變得極其凶惡、極其令人膽寒。
一點紅的目光冷冰冰地在客棧諸人身上掃過,沒膽子惹他的人就都默默地低下了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其中,卻有一人,引起了一點紅的注意。
那是個身材頎長的青年男子,身上穿著錦衣,手上拿著折扇,似是個貴公子般的模樣,只是他的一舉一動,比起貴公子來,卻又顯得有幾分僵硬、縮澀。
更奇怪的是,此人帶著人皮面具。
而李魚也順著一點紅的目光掃了過去,看見了這個人,她的腦海裡忽然湧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覺,好似這個人她應該認識一樣,但……
但她不認識,這或許是原主認識的人。
她有些困惑,卻不怎麼顯山露水,只是淡淡地移開了目光,等走出客棧之後,一點紅道:「那個做公子打扮的人易容了。」
李魚皺起了眉。
她道:「此人……我總覺得他的相貌有些熟悉。」
一點紅道:「哦?」
李魚嘆道:「可是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我先前說我忘了以前的事,可真的沒有騙你。」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
李魚垂下頭思考。
這個貴公子打扮的人,應當是原主認識的人,可這易容卻有些說不過去了。尋常人易容,是為了讓別人認不出來,可這個人易容,難道目的就是為了讓她把他認出來麼?
認出來?為什麼要讓她認出他來?
除非此人是在試探,試探她到底有沒有失憶,到底還認不認識他?
那麼,這個帶著人皮面具的人,不過是此人找來的托兒,目的就為了試探她,而他本人,則躲在暗處觀察她的表情,用以確定她是否真的失憶。
她忍不住用手磨挲了一下她手腕上的銀質手鐲,手鐲上有繁復的花紋,這些古樸繁復的花紋之中,藏著絲絲縷縷的死氣,並不濃厚,卻始終無法消滅,像是蟄伏在暗處的老鼠一樣,一口一口地吃掉她的妖氣。
那妖魔不敢與原主正面交鋒,所以才會用這種法子暗算於她。
可是,如果那妖魔連正面都不敢與她交鋒,那又是如何把這法器死死地扣在她的手與足之上的呢?
答案是有內鬼,有背叛了原主的人。
這個背叛了原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在客棧裡用人皮面具試探她的那個人。
第40章
李魚的心裡慢慢地浮出了一個名字。
她對一點紅說:「我有一個猜測。」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道:「嗯。」
李魚道:「我雖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情,但總歸記得我剛從那大車裡醒來時的場景。」
「我頭上帶著釵子,釵子的樣式是孔雀銜珠,身上穿著綢緞的衣裳,那衣裳顏色很是鮮亮,繡工與樣式也是時興的花樣。崔萬羅曾在死前告訴我,他的兒子崔千鈺是根據《憐花寶鑒》之中記載的一個傳說來尋我的……那傳說裡說,我生活在北方極寒之地,住在雪松密布的深山之中。若我真的住在北方的深山之中,這些江南地區時興的東西是怎麼出現在我身上的呢?」
她笑了笑,道:「而且,我也根本不可能來到江南富庶之地逛街買東西,因為我白天根本不能見人,而晚上,一年之中除了元宵佳節與七夕佳節之外,是不會有店開門的。」
一點紅眯起了眼。
他肯定地道:「因為你的身邊有人在。」
這很容易理解。李魚並非人類,在人類世界行走是有很多麻煩在的。就以現在來說,她白天是完全不能見光的,只能窩在昏暗的馬車裡,衣裳首飾、打聽事情、進城住店之類的事情,都得是一點紅去張羅。
而且還有另外一樁事,可以佐證這個猜測。
李魚這樣的美人,一旦出現在了江湖之上,不可能不被人知曉。
只這些日子,她偶爾出現,現在江湖上已湧起了新的傳聞,只到他中原一點紅得了個絕世的美人兒,以至於他們無論到了哪裡,追兵都如影隨形,還不是賴她太顯眼。
多虧了她,一點紅現在的江湖名聲比以前更難聽了。
只偶爾現身,就能有這種效果,她以前若是出現過,這江湖上不可能一丁點關於她的傳聞都沒有的。一點紅消息靈通,可在見到李魚之前,他也從沒聽說過這麼個女人出現過。
所以……她的猜測是正確的,以前她的身邊的確也有一人,做著他現在為她做的事情。
然後……那個人背叛了她。
一點紅的眼神忽然就陰沉了下去,他的舌頭忽然舔了舔自己的白森森的牙齒,好想是某種野獸在饒有興趣地考慮如何撕碎獵物一般。
而他的獵物究竟又是誰呢?
李魚接著道:「崔萬羅有兩子一女,他的大兒子崔千綺在送我去翠羽山莊的路上,被另一路追兵殺死,二兒子崔千鈺卻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過。」
一點紅皺了皺眉,道:「此事我倒是聽說過一些,自崔萬羅沉迷於長生之後,崔千鈺就下山去雲游四方,給他老子找什麼長生之法去了。」
李魚接著道:「……或許他找到的長生之法就是我。」
李魚這妖怪,血有奇效,能令人的傷口在瞬間恢復,也能清除劇毒,這樣的神通廣大,真的能讓人獲得長生,似乎也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這結論很好猜,一點紅自然也能猜到。
他緩緩地道:「那個從前在你身邊的人,就是崔千鈺,他之所以出現在你身邊,就是為了暗算於你,讓你變成他老子長生的養料。」
李魚微笑道:「正是如此。」
一點紅陰森森地冷笑。
大街上人來人往,為了避免太過引人注意,李魚還是在街上的攤子順手買了一條面紗帶上,只是她美麗非常,娉娉婷婷的走起來時,也叫很多人側目,她煩不勝煩,只得一把拉過一點紅,將他拉進了一條陰暗的小巷裡頭。
一點紅從善如流,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
有好事者探頭探腦地往巷子裡看,一點紅心中不耐,喝道:「滾。」那人就嚇得立刻頭一縮,趕緊走了。
李魚靠在一邊的牆上,歪著頭朝他笑:「一點紅,你好凶。」
一點紅瞥了她一眼,冷淡地道:「你大可以現在把那人找回來,好生安撫。」
他雖然面上看上去很冷淡,語氣也非常冷淡,握著李魚的手卻始終不松開。再看他面上,竟是絲毫看不出端倪,好像他們這樣關系的男女,牽著手再正常不過,有什麼好說的呢?
不過有一說一,他們也確實牽過很多次手了。
男女大防,在李魚和一點紅這裡,被模糊成了一片霧,二人走在霧中,誰也不說什麼,誰的心裡都有別樣的心思。
一點紅就是這樣一個人,既然認准了,無論李魚這女人有多難追,他都要試。他並非是那種恪守仁義禮智信的君子,在他身上,人性與野獸的直覺被完美的融合了起來。
李魚也對這親密的舉動沒什麼表示,她只是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我又不是對什麼人都很溫柔的。」
一點紅心道:你對我倒是挺溫柔的。
他的心情就瞬間明朗了起來,冷峻的面容看著也柔和了幾分。
點到即止,他不欲在這裡多糾結李魚的個人情感問題,於是繼續道:「你認為那客棧裡帶面具的男子與崔千鈺有關。」
李魚點了點頭,道:「我已說了,我失去了以前的記憶。」
她淡淡道:「他或許在暗中觀察我,覺得我行事作風與過往皆是不同,因此才用此法來試探我,看看我還記不記得他。」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來試探她還記不記得他呢?
一點紅冷冷地道:「他還想再暗算你。」
李魚笑了,譏諷地道:「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一個孱弱至此的我,居然有你相助,不僅沒成了他老子的養料,還把翠羽山莊給毀了,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已死得一個不剩了。」
一點紅道:「他要復仇。」
李魚卻道:「另外,這崔千鈺,與另一派想得到我的人……妖之間,一定也有關系。」
這很好理解,崔千鈺與原主認識,原主身上的衣裳首飾都是他來打點,帶有妖魔死氣的銀鐲也有極大的可能性是他為她帶上的,那麼問題來了,他是怎麼弄到這銀鐲的?
答案很簡單,崔千鈺與那妖魔一派,最開始是合作的關系。只是崔千鈺成功用死氣銀鐲制住原主之後,他們兩派之間反目成仇了,崔千鈺將她交給了他的兄長崔千綺,要帶她回翠羽山莊,而那妖魔一派的人得知此事之後,就開始追殺崔千綺一行人。
現在,翠羽山莊的人除了崔千鈺之外,具已經死絕了,只有妖魔一派的人,為了鏟除一點紅這萬能充電寶,不斷的派人來襲。
崔千鈺在此時此刻出來試探她是否失去記憶,又是為什麼呢?
不得不評價一句,這做法真是有夠莫名其妙的,難道此人以為,她失去了記憶,就會變成什麼都信的小白花,再被他騙一次麼?
可即使她是小白花,身邊有更值得信任的一點紅,又怎麼會棄一點紅而去,選擇他崔千鈺呢?
難以理解的做法,她已不想再去考慮,此人的行動之中,處處透露著陰私下作,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去思考。
而一點紅更直接,他只是淡淡地表示:「他已死定了。」
無論他想做什麼,他的命都必須交代在這裡,交代在他中原一點紅的劍下。
然而,他們等來的卻不是崔千鈺,而是另一個麻煩。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時,一點紅收到了一封信,一把被匕首釘在牆壁上的信。
他與李魚並未宿在同一間屋子裡,而是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一點紅很懂得什麼叫點到即止,絕不多做過一分,好叫她不要抗拒他,而是慢慢地依賴他、再也離不開他。
故而這信,就是衝著他中原一點紅來的。
一點紅曲著一條腿,仰面躺在榻上,眯著眼看那寒光森森的匕首,半晌,才慢慢地起身將那信拿了出來。
當然,他是個足夠有經驗的江湖人,在碰那信之前,他就已確認過了那信上和匕首上都是無毒的。
那一張泛黃的信紙之上,只簡簡單單地寫了一句話——
「若未忘師門之恩,破曉時分,湖畔畫舫相見。」
落款,三尺劍。
三尺劍是一點紅的師弟,二人年齡相當,都是在四歲時被師父撿回,日復一日的訓練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凶器。前頭一點紅還同李魚提過這三尺劍,只道讓她去找此人護送她雲雲。
這並非是因為三尺劍與一點紅之間有什麼深厚的情誼可以托付,而是因為這三尺劍為人刻板極了,簡直是用尺子比出來的殺手模板,只要錢到位了,他什麼活兒都接,也什麼活兒都能完成得很好。
這封信的的確確是三尺劍的手筆,他認得他的字。
一點紅眯著眼看著那信紙上的字。
他其實根本就不喜歡做殺手,也不喜歡給師父創的組織賣命。自認識了李魚之後,他已再沒接過活兒,也再沒和組織裡的其他人接觸過。
——而且,他現在的名聲已變得比以前還臭了。
以前江湖上都說,他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只要給錢,連父母朋友都殺得,甚至有人當面同他挑釁,如此說過。
對此,一點紅的回答只有一個——我沒有朋友可殺。
而現在,因身邊多了一個絕色美人,江湖上的人便又開始編排他是個好色之徒,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師門組織都背叛了,為了一個女人,他已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流言這種事,是殺一萬個人都處理不干淨的,一點紅早學會了無視與忍受,因此從未在李魚面前露出過什麼端倪。
而現在,三尺劍因為這流言找上門來了。
一點紅皺眉。
他並非同傳聞裡一樣,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只不過他的情義給的十分吝嗇,只有極少部分的人能得到。
被他殺掉的那些江湖客不在其中,三尺劍自然也不在其中。
李魚得到的最多,而另外一個得到他情義的人,就是他的師父。
一點紅的師父是個非常神秘的人,從來沒有露出過真身,他對這些撿來的孤兒們並沒有什麼情誼,只是為了把他們訓練成殺人的工具而已。
但一點紅快要餓死時的那頓飯,是他給的。
即使這對師父來說並不算什麼,但對一點紅來說,卻是救命的稻草。就好似李魚,李魚一開始對他的好,不過只有三分,可這三分,已足夠一點紅把自己的性命也交出去了。
一點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要殺死師父,如今有了李魚,也只是想先全心全意地解決要她的憂慮。
他早已厭倦了落魄江湖的殺手生涯,不願再受組織的禁錮,本想解決完李魚的事情之後再做打算,誰知這江湖上的傳言雖然歪曲了他的個人形像,卻意外的在想叛離組織這一點歪打正著,三尺劍聽了這有鼻子有眼的傳聞之後,這才找上門來,約他面談。
這就是三尺劍刻板的另一表現了,此人忠於組織,極其的忠於組織。
一點紅卻並不想在此時此刻引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他的師父是個神秘客,在江湖上名不見經傳,沒有人宣揚過他的劍法,可一點紅卻是知道,他師父的劍術造詣之高,竟是連這江湖之中最負盛名的劍客「血衣人」薛衣人都難以望其項背。
若是他的師父出場,他是決計打不過的(而且他也不想對師父動手)。而且他們組織中殺手無數,若再引來組織的追殺,事情只會變得更麻煩。
一點紅自然不是怕死,而是他現在不能死。
他若死了,無法進食的李魚只能慢慢變得孱弱,任那背後之人宰割。
此時此刻,一點紅不希望組織參與其中。
所以——
緩兵之計可行。
他必須赴約,穩住三尺劍,待到李魚的事情解決,她……再不需要靠著他才能好活,他才能放手一搏,徹底與組織切割。
一點紅收起了那信,看著天空遠處已泛起了淡淡的顏色。
他眯了眯眼,推門出去,走到李魚房間的門口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敲響了房門。
他不想讓李魚摻和到這事情裡,卻也不想讓李魚因為找不到他而擔心或者生氣,故而過來同她打招呼。
門很快就開了,李魚又非常不講究的扎著蓬松的麻花辮,松松垮垮地穿著一件裡衣,歪著頭看他。
一點紅沉聲道:「我要出去一趟。」
李魚疑惑地「嗯?」了一聲,又立刻道:「那我們走。」
一點紅搖了搖頭,道:「不,這事兒你不要摻和,這是我自己的事。」
李魚問道:「怎麼回事?」
一點紅也沒想瞞著她,只把事情說了一遍,道:「我不欲在此時惹麻煩,赴他的約是為了打消他的疑慮,如此一來,見了三尺劍,少不得要說些貶低、輕慢你的話,你若跟我去了,反倒麻煩。」
一點紅又不是什麼沒一點腦子的直腸子,為了省去些麻煩,嘴上說兩句不好聽的其實也沒什麼,而且李魚也一定不會在意。
果然,李魚只是平淡的嗯了一聲,道:「那好吧……你要小心些。」
一點紅點頭,道:「我很快回來。」
李魚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點紅轉身走了。
窗外,天已泛起了一點點淡淡的白,這白色像是輕紗一般,蒙在了高遠的夜空之中,很快,黑色將會消失,天空會變成白色,再變成蔚藍。
李魚盯著窗戶看,忽然想到:為什麼會約在此時此刻?
殺手相見,講的都是些不能叫別人聽見的內容,一般的電視劇裡,必定是在黑漆漆的夜裡、約在黑漆漆的地方才是。
當然了,這只是李魚一廂情願的想像而已,畢竟誰說殺手說事不能先吃個早飯再說呢?
然而李魚還是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仔細思索之後,她覺得這種不對勁來自於太巧了。
崔千鈺剛剛露出端倪,這什麼勞什子三尺劍就出現了。
崔千鈺曾在原主身邊,他一定知道吸血鬼的弱點,也就是害怕太陽光。
——而三尺劍約一點紅赴約的時間點,恰恰好就在太陽升起的時候。
李魚當機立斷,跟在了一點紅的後面。
這一次,她充分利用了自己過於敏銳的五感,與一點紅保持了很遠很遠的距離,這個距離之下,只要一點紅還是個人,他就沒辦法發現她。
李魚吸取了上次跟蹤他的教訓。
一點紅不知道她跟在後面,就不會露出任何破綻,她倒要看看,那三尺劍究竟要搞什麼鬼。
悠于 2023-11-5 11:12
第41章
天蒙蒙亮起之時,一點紅趕到了湖畔畫舫。
昨夜是七夕佳節,晚上熱鬧的很,直到半夜人群才逐漸散去,只是七夕的氣息卻仍沒有散去。天蒙蒙亮之時,湖中仍有花燈在飄動,那是最簡單的蓮花花燈,帶著嬌嫩的顏色,在仍然泛著深藍的湖中輕輕地搖曳著走遠了。
一點紅慢慢地走近湖畔畫舫,畫舫之中有人。
他眯了眯眼,眼神忽然冷下了三分。
因為他已看出,畫舫之中坐著的人,並不是三尺劍。
這畫舫之中,除了這人,沒有藏任何一個人,三尺劍不在這裡。
那人寬衣大袖,穿長衫。
殺手都是一個樣,愛穿輕便的衣裳,袖口收的非常窄,以保證自己出劍的時候不累贅。他們也不會穿長衫,原因同樣如上。
然而一點紅的腳步卻一步也沒有停下,仍然往裡走。
他雖身為下賤的殺手,骨子裡卻高傲得要命,明知道面前有陷進,他也不會退縮,反倒偏要進去看看這三尺劍到底想搞什麼鬼。
他踏進了畫舫內,看見了那個背對著他的、穿著長衫的人。
他嘶嘶地開口道:「三尺劍在哪裡?」
長衫人背對著他開口道:「是我借著他的名義約你出來的,紅大俠。」
一點紅皺了皺眉,眼神很冷,臉色也看起來陰森森的。
他很討厭這個男人。
他不喜歡別人誆他,此人與三尺劍合起伙來將他誆騙到了這裡,他自然不喜,然而除了這個,他還有更討厭這個男人的地方。
他忽然陰森森地開口道:「你若是混過江湖,總該知道,以背對敵,命很容易丟。」
這句話當然不是出於好心,他的語氣好似毒蛇在嘶嘶地吐著信子。
那人身子一僵,慢慢地轉了過來。
——是昨天晚上在客棧大堂裡頭,那個人皮面具上的那張臉。
不同的是,一點紅一眼就看出,此人沒帶面具,這就是他的臉。
也就是說,昨天在客棧大堂的那一出,是他安排的。
或許他就是崔千鈺。
一點紅不動聲色,只冷笑道:「我見過你。」
長衫人微笑道:「昨天夜裡,在悅來客棧的大堂之中。」
一點紅冷冰冰道:「那不是你。」
長衫人道:「紅大俠眼力果然驚人。」
又一次被人恭維成「大俠」,一點紅的嘴角浮起冰冷而譏誚的笑。
他冷冷地盯著這長衫人,眼神非常的直白,就是那種野狼在評估獵物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殺的眼神。
他不耐煩在此人面前掩飾他的想法,他想讓這人死,但不是現在。
此人與李魚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李魚失去了自己的記憶,但這個人卻記得一切,他一定知道些什麼,而一點紅要把這些話給套出來。
此人費盡心思,特地找到了三尺劍,只為把他騙到這裡來,所以……他對他有所求。
既然有所求,那就有的談。
——當然了,談完之後,該殺還得殺,該死還得死。
他充滿惡意地想到。
那男人看到這種毫不掩飾打量與殺意的目光,倒也十分鎮定,只微笑著道:「鄙人姓崔,名千鈺,紅大俠該聽過鄙人的名字。」
一點紅面色如常,好似一點不驚訝,只道:「崔萬羅的二兒子。」
崔千鈺道:「正是。」
一點紅冷誚地笑:「翠羽山莊裡的人死絕了,你不知道?」
崔千鈺的表情仍沒有什麼變化。
他道:「我知道,我還知道,這是紅大俠與那女妖的手筆。」
——他提到了李魚。
一點紅神色如常,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來:「你認識李魚。」
崔千鈺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是個看起來很溫潤如玉的貴公子,此時此刻,表情卻顯得有幾分譏諷。
他道:「哦?她竟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叫李魚。」
這句話的信息量不可謂不大,一點紅冷冰冰地想到:此人在誘他上鉤。
一點紅道:「你若混過江湖,總該知道江湖上什麼人死的最快。」
崔千鈺的臉色沉了下來,道:「紅大俠什麼意思?」
一點紅道:「自作聰明的人死的最快。」
崔千鈺臉色突變,一點紅一言不合,已拔出劍來,那纖薄的劍上似乎反著瑩瑩地青光,讓這清晨的畫舫之中也染上了幾分來自地獄的陰冷氣息。
剎那之間,劍鋒已至,崔千鈺手中的折扇立刻格擋,發出「鏘」的一聲。這折扇乃是鋼骨折扇,扇面用的是刀槍不入的金絲甲料子,看似只是精巧的物件,實則乃是神兵利器。
這崔千鈺實在不簡單。
然而這卻點燃了一點紅性子之中的好鬥,他冷冰冰地盯著崔千鈺,陰沉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
崔千鈺嘆道:「我明白了,紅大俠實在不喜歡我說話的法子。」
密集的劍光之中,一點紅還有空表示贊同他這話:「不會說話可以去死。」
崔千鈺忽然一笑,道:「那女妖艷絕天下,美麗無雙,紅大俠一路護送,難道對她沒有心思?」
一點紅的劍光忽然遲鈍了一瞬。
這並非是他心神不定導致的遲緩,而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綻。
崔千鈺感受到了那一剎那的遲疑,立刻道:「在下知道紅大俠的一個秘密,這秘密,那女妖該是一輩子都不會想讓紅大俠知道的。」
一點紅挑了挑眉,不鹹不淡地道:「哦?」
他面色雖然冷淡,手上的動作卻很誠實,唰地一下就收了劍,一雙死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崔千鈺的臉,好似要從他臉上盯出什麼來一樣。
崔千鈺笑了。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很清楚,身邊有她那樣的女人在,這世上絕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抵抗得住,也絕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不想得到她。
中原一點紅也不例外。
這就是破綻。
只是一點紅此人實在凶性太強,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崔千鈺不欲挑戰他的耐心極限,開門見山地便說了那個「秘密」。
他口中的「秘密」,正是一點紅的體質。
——爐鼎之身。
崔千鈺本不知道爐鼎之身的事情,是林仙兒告訴他的。
數年前,他從翠羽山莊出發去往極北之地的雪松林中,只是因為那奇俠王憐花所著的《憐花寶鑒》中的一頁。幸運的是,他找到了書中所述的妖怪。
他成了這絕美女妖的僕人,為她打理一切。
為了找到將女妖變成長生不老之藥的法子,他開始沿著《憐花寶鑒》這條線索去尋找,暗中尋訪數年後,他得知《憐花寶鑒》在興雲莊。
興雲莊,十年前還叫李園,是江湖名俠小李探花的府邸。只是小李探花過於慷慨,在表妹林詩音與大哥龍嘯雲成親之際,把整個李園送給了林詩音做嫁妝,自己遠走關外,再無音信。
如今,興雲莊的主人是龍嘯雲龍四爺,莊中除了住著龍四爺一家外,還有一位住客,那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林仙兒。
《憐花寶鑒》就在林仙兒手中。
這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以自己的美麗作為武器,引誘了無數江湖豪傑為她做牛做馬,意圖攪弄風雲,將整個江湖掌控在她的手中。
林仙兒美極,又非常年輕。只是她卻始終擔心自己會年華老去。
《憐花寶鑒》之中記載有如何用女妖之血煉化長生丹藥的方子,卻沒有女妖行蹤的介紹。崔千鈺找上門來,二人一拍即合,立即打算合作。
那裝飾頗多、繁復美麗的銀飾,就是林仙兒給他的。
後來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女妖對他放松了警惕,被這銀鐲法器所禁錮,因為孱弱而昏迷了過去。崔千鈺飛鴿傳書,叫來了自己的大哥崔千綺,將女妖裝入特制大車之中,飛快的運回了翠羽山莊。
最開始與林仙兒說定的是,抓住女妖之後,送回興雲莊,等煉化出長生藥之後再分。
但崔千鈺背叛了林仙兒。
林仙兒是個很有自信的女人,她認為這世上沒有任何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對崔千鈺,她自然也有這樣的自信,溫言軟語、投懷送抱再加上長相廝守的諾言,她已確信崔千鈺已是她的裙下之臣了。
但……崔千鈺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男人。
這世上真的有比林仙兒更美貌的女子,就是那女妖。崔千鈺在多少個日日夜夜之中與那女妖相對,見了所謂的天下第一美人之後,心中竟是起不了任何波瀾。
而且林仙兒是只毒蜘蛛。
崔千鈺沒有被她迷得七葷八素,因此看得非常清楚,這個女人的野心絕不會允許她去分享什麼長生不老藥的,若是女妖真的被運回興雲莊,林仙兒絕對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按照崔千鈺的想法,只要把女妖帶回翠羽山莊,他的手中拿到了籌碼,完全可以和林仙兒再交涉。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林仙兒對他的動向卻了解得很,非常迅速的做出了反應,以至於他的大哥崔千綺命喪追殺。而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不知從哪裡跑出個中原一點紅,被那女妖征服,甘願為她做牛做馬,還因此毀了翠羽山莊,讓他剩下的家人都死絕了。
更更更加沒想到的是,這女妖竟突破了林仙兒給的法器的禁錮,恢復了妖力。
崔千鈺選擇立刻與林仙兒重歸於好。
於是林仙兒告訴崔千鈺,中原一點紅乃是極其稀有的爐鼎之身,有了他在女妖身旁,這女妖已然不在孱弱,想要抓到這女妖,唯一的做法就是讓中原一點紅死,或者讓他們離心。
崔千鈺此次約見一點紅,正是為了挑撥離間這二人。
崔千鈺與吸血女妖相處數年,雖然一直只是她的僕人,卻對她的性格有了一定掌握。
女妖是個冰冷、隨性、殘暴的妖怪。她仿佛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樣,將人類視作她的糧食。她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弱點暴露給這些她瞧不上的人類。
崔千鈺還記得,她在被自己暗算著帶上了禁錮妖力的法器之後,臉上露出的那種表情。那是一種震怒到極致、又屈辱到極致的表情,這種奇異的表情與她絕艷的面容結合成了一種富有極致吸引力的東西。
直到今天,他都會反反復復的賞玩、品味她那種表情。
她這樣的性格,必定會認為依靠一點紅是一種屈辱,所以她一定不會告訴一點紅這件事。
他微笑著道:「紅大俠可知道,那女妖如今可是仰仗你而活。」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一下,他那雙冷冰冰的、如同惡狼一般的眼眸之中好似忽然閃出了什麼饒有興趣的光芒。
崔千鈺嘆道:「紅大俠這樣的人,想要得到那女妖,也只需要略施小計……大可不必當什麼裙下之臣。」
一點紅不鹹不淡地道:「哦?」
崔千鈺道:「紅大俠為什麼不晾她幾天,等她因喝不到你的血孱弱之時,再趁機……」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任誰都能聽得出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崔千鈺以己度人,他自己對女妖的態度就是那種極其惡意的占有和征服欲,所以他料想一點紅如今為她做牛做馬,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得到她。
有些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他們視女人為劣等,絕不肯與她們交心,他們不會去愛人,只會用極其陰私、下作的法子去折辱女人。
一點紅殺心大起。
若說剛剛,他還只是想一般意義上的想讓崔千鈺去死,那麼現在,他已想把崔千鈺剁成八截扔去喂狗。
但此時此刻還不行,他還沒問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若是此時此刻殺了崔千鈺,豈不白忍受了他放的這一通狗屁?
一點紅不做虧本的買賣。
他盯著崔千鈺,眼睛裡似乎有幽綠色的鬼火在燒一樣,在那不加掩飾的眼神之中,崔千鈺能看到很多東西——他心動了、他在評估,還有……他在思考什麼時候殺了他。
崔千鈺在心裡暗罵,這人一點紅簡直就不是個人!與他打交道,簡直就跟一只一直在磨牙的黑豹打交道一樣。
一點紅道:「你老子死了。」
崔千鈺道:「是。」
一點紅又道:「你老娘和妹妹也死了。」
崔千鈺道:「是。」
一點紅陰森森一笑,道:「是我們殺的。」
崔千鈺面無表情:「在下知道。」
一點紅道:「滅門之仇,你竟不想報。」
崔千鈺微笑道:「長生面前,滅門之仇又算得了什麼?」
一點紅動容道:「長生?」
崔千鈺道:「女妖之血經過煉化,可成長生藥,想必她並沒有告訴你這些。」
一點紅不語,顯然是在評估他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
崔千鈺便從懷中拿出了那張《憐花寶鑒》的殘頁。
他的表情很平靜,只是這種平靜之中,又帶上了幾分篤定,他自認為沒有人能抵抗長生的誘惑,這中原第一殺手也不例外。
但一點紅在心裡卻直譏笑。
活了二十多年便已變成了崔千鈺這般腌臜模樣,再活上百年、上千年又能怎麼樣?
他竟覺得一點紅也會忍不住這長生的誘惑。
可他又怎麼會想得到,對一點紅來說,半輩子的落魄與漂泊,已令他對活著這件事沒有絲毫的動容,唯有在見了李魚之後,他才嘗出一點點甜味來,若為了長生失去了李魚,那這長生有個屁的意義啊。
他心中雖這樣想,面上卻絲毫不顯山露水。只是低頭去看那殘頁。
看完之後,一點紅久久不語,半晌才道:「煉化方法呢?」
崔千鈺道:「紅大俠這是答應與我等合作了?」
一點紅冷冷道:「合作?你有這個資格?」
崔千鈺就說不出話來了。
一點紅道:「你背後之人是誰?叫他來談。」
崔千鈺裝傻:「紅大俠在說什麼,在下不懂。」
一點紅冷笑:「這些天這些追殺我的人,難道是死光了的翠羽山莊派來的?」
崔千鈺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來之前,他只以為這一點紅只是一個被美色衝昏頭腦的莽夫而已,只需略施小計,就可讓他為他所用,可沒想到,此人心思縝密、頭腦聰明,又凶惡無比,與他周旋,早已讓崔千鈺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點紅毒辣地道:「能拿捏她的人是我,憑什麼與你分享這長生藥?」
崔千鈺道:「難道你以為只要有她,這長生藥就能制出來了麼?煉化不當,有也白搭。」
一點紅冷笑:「你老子可只會用女人的血和男人的骨灰來瞎煉什麼,翠羽山莊不知道煉化之法,叫你背後的人出來跟我談。」
如此這般的瞧不起人,崔千鈺早在心裡將他罵了百八十回,但面上卻也只能低聲下氣,忍道:「紅大俠的疑慮不無道理,只是紅大俠也得拿出些誠意來。」
崔千鈺笑道:「紅大俠想要那女妖,大可先將她拿捏住,趁她孱弱之時將她好好作踐,如此,在下也好信紅大俠的誠意,背後之人也敢來見你。」
一點紅握劍的手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強忍著滔天的殺意,慢慢地道:「你的誠意何在?」
崔千鈺嘆道:「紅大俠還想要什麼誠意?」
一點紅冷笑道:「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要挑唆我們內鬥,她若能殺了我,我死她弱,正好便宜了你們。」
崔千鈺道:「她的手足之上扣著法器,這法器能壓制她的妖氣,只要沒有你的血,她很快就會孱弱到連尋常人都不如,難道紅大俠還會怕一個弱女子不成?」
一點紅道:「法器是怎麼來的?為何可以壓制她?」
此人的警惕心實在太強,崔千鈺知道,今日若不透露出一些幕後主使之人的信息,他是絕不會信的。
崔千鈺道:「萬事萬物皆有弱點,而這妖怪的弱點,便是魔的怨氣。我背後那人可駕馭妖魔。」
一點紅道:「既然可駕馭妖魔,又為何要對她感興趣?」
崔千鈺嘆道:「我背後之人,是個女人。」
一點紅道:「哦?」
崔千鈺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絕世美人,能忍受年華逝去。她是個很有能耐的女孩子,這江湖上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她的野心。」
一點紅驀地想到了伊哭和百曉生。
一點紅道:「伊哭和百曉生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崔千鈺適時補充:「在下自然也是。」
李魚從翠羽山莊獲得的翠羽遙指北方,而北方的佳人之中最出名的、追求者最多的一位,正是那興雲莊裡的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
還有……憐花寶鑒,憐花寶鑒的作者王憐花與小李探花乃是摯友,若說這憐花寶鑒藏在興雲莊裡,也很能說得過去。
一點紅道:「林仙兒。」
崔千鈺嘆道:「如此你該信我的誠意了吧。」
一點紅道:「很好。」
話音剛落,劍鋒已至崔千鈺咽喉。
他既已問到了自己想問的東西,便再也不肯忍受崔千鈺這狗東西多活一秒。崔千鈺大驚,身子動的卻比腦子更快,電光火石之間堪堪躲開了薄劍。
劍鋒順著他的脖頸側劃過,割開皮肉,留下一條不致命的傷口。
一點紅面無表情,毫不氣餒,利落收劍,然後突地又刺一劍。崔千鈺無法,只得繼續躲避,以金扇與他相搏。
一點紅出劍穩而迅速,劍光毒辣而繚亂,幾個呼吸之間,他就已刺出了十多劍,崔千鈺功夫很好,卻不及一點紅好,十幾招下來之後,身上已是血跡斑斑。
然則,一點紅若想殺他,剛剛已有很多時機可以一劍挑他的脖子了。
崔千鈺意識到一點紅想他死,卻不想讓他死的太輕松。
他一面躲避、找機會逃跑,一面震驚地喊道:「紅大俠,何故如此?!何故如此?!」
一點紅陰森森道:「誰敢辱她,我就要誰的命。」
崔千鈺震驚:「你竟真愛上了她?!」
對於一個直男癌晚期來說,真心愛上一個女人的男人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的。
一點紅道:「是又如何?」
說著,劍光又變得急迅起來,剎那之間,崔千鈺的身上就又多了幾個血淋淋的黑窟窿。一點紅簡直是在用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情趣去折磨他的,廢了他的胳膊和腿之後,就打算慢慢叫他痛苦的死。
崔千鈺痛苦地倒地,看見一點紅如活閻王一樣的走過來。他忽然大怒,又忽然狂笑道:「你這傻子!難道你以為那女妖是什麼好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遲早被她騙死!」
一點紅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劍釘住崔千鈺的手掌,慢慢地轉了半圈。
他面無表情地道:「我樂意,你管得著?」
崔千鈺嚎叫起來。
這地獄般的場面,一點紅已不知道見過多少回,這充滿痛苦的嚎叫聲,他也不知道聽過了多少回。他習以為常,面無表情,盯著崔千鈺的眼神像是盯著一頭待宰的豬羊一般。
一點紅道:「你辱她,我便要辱你。」
崔千鈺痛苦的呼吸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他沒聽懂一點紅在講什麼。
一點紅非常好心的給他解釋:「你既然想過侮辱她,那你死也只能當個死太監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跟透骨釘來,眯著眼准備甩出去。
崔千鈺牙呲目裂!
這是侮辱男人最惡毒的方式!!
一點紅說到做到,絕不會放過他,崔千鈺臉上的肌肉都已扭曲,他躺在地上因為恐懼而抽搐著,嘴中癲狂地大叫:「你以為你愛上的是什麼好女人麼?!她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男人!老子也玩過!一點紅,你這個把破鞋當寶貝的賤東西,你不得好死——啊!!!」
他與那女妖之間當然什麼都沒有,因為他有賊心沒賊膽。至於女妖之前到底有沒有過男人,他更是一概不知。
他這樣說,只是惡意的中傷李魚,只是為了刺激一點紅。
一點紅臉色都沒變一下,繼續一步一步的按照自己想做的做,直到讓這崔千鈺只剩下一口氣時,他才一字一句地宣布道:「我一點紅這輩子只愛她一人,你敢在我面前放屁,我就叫你求死不能。」
崔千鈺瞪大雙眼,似還想罵,卻已沒了力氣,脖子一歪,徹底死了。
一點紅滿意地站起來,轉身准備回去了。他身上沾上了不少這狗東西的髒血,還需回去好好洗洗才是。
他轉身之後,李魚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第42章
李魚就站在他的背後。
李魚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在恢復妖力之後,她雖然很不習慣,但還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如何隱匿自己的氣息,一點紅再厲害,也是個凡人,所以,她一路跟著一點紅進了這畫舫之內,把自己藏在角落裡。
一點紅與崔千鈺的所有對話,她都聽見了。
一點紅一轉身,就看到了李魚。
美人穿著纖薄的衣裳,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一點紅,她眼眶有一點紅,但眼睛裡卻沒有淚光,她有些怔怔地看著一點紅,似乎對他剛剛發表的一番激烈表白有些無措。
一點紅瞬間渾身僵硬!
他死死地瞪著李魚,嘴裡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可以在無關之人的面前大說特說他對李魚的愛意,可是在面對李魚的時候……他的喉嚨卻好似被殘酷的扼住了一樣。
這並不是因為他不想在李魚面前訴說這些,而是因為他知道李魚聽不得這個!
在對上她眼神的一瞬間,一點紅只覺得渾身的熱血都已在瞬間冷卻。
她都聽到了,所以……
……所以他們已無法裝作無事發生。
一點紅握劍的手都在一瞬間縮緊,劍客的手本是穩定的,控制力道無比精准,可是這一刻,那劍尖金屬的顫鳴已無法停止。
他死死地瞪著李魚,好似在瞪著一個殘酷的劊子手,等著這劊子手給他的脖子上來一刀。
李魚忽然遲疑著向前走了一步,一點紅杵在原地,一步都走不動。
李魚又向前走了一步,她低下頭,看也不看一點紅,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直到走到了他的跟前。
李魚不矮,可是一點紅身材修長,個頭更高一些,她站在他跟前的時候,他的身子就擋在了她的身前,把那些從窗戶口照射進來的太陽光完完全全的遮住了。
他低頭看她。
可她不看他。
她只是低著頭,忽然伸出了雙手,抱住了一點紅。
一點紅的脊背忽然在這一瞬間僵直,他渾身的肌肉也都在此時縮緊,李魚的雙手虛虛地攀在他的背上,而她的頭也輕輕地依偎在了一點紅的懷裡。
一點紅簡直驚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僵硬地雙臂才忽然伸出,將李魚整個攏在了他的懷裡。
他沙啞地道:「我身上沾了很多血,髒得很。」
李魚窩在他的懷抱之中搖了搖頭,道:「你知道麼?其實除了你的血,別人的血我什麼都聞不見的。」
無論是好味還是不好味,她什麼都聞不見的,所以她注定只能被一點紅所吸引,也只能投入到他的懷抱之中來。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撫了撫她柔順的長發,道:「你怎麼來了?」
李魚悶悶地道:「我覺得三尺劍約你見面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就跟在你後頭來了。」
一點紅道:「你猜的不錯,這是意圖分化我們的陰謀。」
李魚道:「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一點紅垂下頭看她。
心心念念的美人主動投懷送抱,這是多麼令人神魂顛倒的一件事啊。可一點紅在被瞬間的狂喜所衝昏之後,卻又在瞬間清醒過來。
他是個足夠敏銳的人,旁人他不屑於去觀察,但李魚,他簡直是恨不得時時刻刻去注意的。他之所以把自己的愛意小心翼翼的藏起來,一次只釋放一點點,那是因為他並不認為李魚會接受他的愛。
他的愛多到像暴雨季的雨水一樣,已將他整個人都充滿,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時時刻刻都受到這種水刑的折磨,可他甘之若飴。
他偶爾也需要一個宣泄的缺口,所以他剛剛才會那樣殘忍的殺死崔千鈺。
他很清楚,要得到李魚,他只能慢慢來,就像去誘捕一只小兔子一樣,得先讓這只容易縮回地洞的小兔子放松下來,然後才能一步步的把她抓住。
她現在聽到這些話,就好像是兔子還沒完全信任捕獵者時,就被一下子抓住塞進籠子裡……兔子會應激的!
可她居然抱住了他。
一點紅不明白。
他更不明白的事情還在後頭。
李魚居然主動說:「……你說你愛我。」
她的聲音很奇怪,又不像是喜悅、也不像是嫌棄或者討厭,而是像……像那種努力去克服心魔、逼迫自己去說出這句話一樣。
一點紅眯了眯眼。
他坦蕩地道:「是,我愛你。」
他早已在心裡說了千千萬萬次我愛你,但卻是第一次真正的說出口。
窗戶紙已經沒有了,所以直接說出來也沒有那樣難的。
李魚又道:「那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一點紅的喉嚨忽然發緊。所以剛剛想說的話忽然一下子全都被扼住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雙臂忍不住用力,將她原本虛虛伏在他懷中的身子用力抱緊。
然後他忽然發現,李魚的身子也是僵硬的。
好似一盆涼水從他頭頂潑下。
一點紅嘶聲道:「抬頭,看我。」
李魚僵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來。
一點紅的眉頭緊皺,那表情好似不是在接受自己心愛的女人投懷送抱,而是被心愛的女人打了一巴掌似得。
李魚一愣,頓時有些不安起來,她踮了踮腳,把自己的唇湊了上去,非常主動地想要去親吻一點紅。
一點紅偏開了頭,他沒有接受。
李魚渾身一怔,顫聲道:「你不要我麼?為什麼?」
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就一根一根的凸了出來。
他的胸口忽然劇烈地起伏著,拳頭也緊緊地握了起來。
一點紅嘶啞地道:「李魚,你辱我。」
這聲音似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帶著一種極致的壓抑和……委屈?
李魚渾身一僵,眼神瞬間縮了一下,然後她又咬著牙去看一點紅。
……他的眼眶居然通紅。
他側著臉,連臉上的肌肉都似乎在抽動,他臉色慘白,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似是已痛苦得不能言語。
李魚的眼眶也瞬間紅了。
她的嘴唇囁嚅道:「一點紅,你……」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嘶啞地道:「你為何要辱我?」
李魚渾身一震,已低下了頭。
他的確已看穿了她,他的確已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因為什麼。
她一直躲在暗處,聽到崔千鈺侮辱她,聽到一點紅陰森森冷冰冰的聲音,聽到崔千鈺痛苦的哀嚎聲還有一點紅一點都不掩飾的「我愛她又怎麼樣」。
在那一刻,李魚的確感受到了一點紅的愛。
不得不說,他控制情緒的能力與他控制劍的穩定一樣的好,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李魚只覺得他的愛就像是溫水一樣,讓她覺得舒適,卻又不會太燙,偶爾逾越之後,他也會給她留出足夠的退後空間。
她的確是被偏愛的人,她也的確在一點紅的偏愛之中如魚得水。
李魚是自私的,她心知肚明,卻在這種模糊的距離之中一直不肯離開、也不肯挑明。
直到此時此刻,直到此時此刻。
一點紅露出了瘋狂的一面,溫水不再是溫水,他的愛明明就是冰山內部的岩漿,隨時隨地想要找機會爆發出來,把自己燒個半死的時候也在企圖把她燒個半死。
她躲在暗處聽著這些話,簡直渾身都在發抖!在那個瞬間,她高興得無以復加,卻也痛苦的無以復加,喜歡的本能讓她好像衝上去抱住一點紅,可是長久以來的逃避、長久以來形成的趨利避害卻讓她幾乎立刻跳起來就要跑走。
她用力的用自己的指甲摳進手心裡,讓這種絲絲地疼痛去阻止她下意識要逃跑的動作。
她忽然覺得羞愧不已。
她了解一點紅,一點紅從來不在嘴上逞能,他說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有一個愛她至深,為她奉獻所有,李魚心安理得的享受了這麼久,在直面這份愛意的時候,她卻想著要跑。
既然一點紅為她付出了那麼多,她為一點紅付出,又有什麼不對呢?
所以她決定回饋一點紅。
但一點紅太敏銳了,他已發現了李魚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渾身都寫滿了不確定,她在上去要吻一點紅的時候,眼睛瞪的大大的,好像要證明什麼似得。
這一切,像是一盆冷水一樣,從一點紅的頭頂直衝下來,讓他的血液冰涼,心中如刀割一樣的難受。
他嘶聲道:「你為什麼要辱我?」
——難道你認為我為你生、為你死,只是為了挾恩來要求你獻出自己麼?
後頭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一種強烈的痛苦襲擊了一點紅,令他的眼眶通紅,雙手顫抖。
李魚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你看透了。」
一點紅一聲不吭。
李魚道:「……對不起。」
自認識了一點紅之後,好像她已道歉道了很多回了。
她的確已做了很多對不起一點紅的事情,偷襲暗算他是一樁,如今又是一樁。
一點紅沉默了很久。
半晌之後,他才沙啞地道:「我是想得到你,可我絕不可能以什麼恩情相要挾!」
他不想說這話,可他卻又絕不願李魚誤解他是那樣的人。
李魚看著他慘白的面容與通紅的眼眶,輕輕地說:「我知道。」
一點紅咬著牙地道:「你若不喜歡我,我也認。」
李魚深深地望著他。
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不,一點紅,我沒有不喜歡你。」
一點紅一怔,幾乎立刻看著她。
直到她看到了他的眼神,才發現那雙永遠充滿著冷漠與堅毅的眼眸之中並不只有痛苦,還有一種強烈的驚慌,那種眼神就好似是一條流浪狗好不容易找到了主人後,又忽然發現主人要拋棄他。
李魚的眼眶也霎時間紅了。
她帶著鼻音說:「我哪有不喜歡你,我明明喜歡你喜歡的要命。」
一點紅道:「可你……」
李魚搶道:「我只是……我只是太自私,又太害怕了。」
一點紅問:「你在害怕什麼?」
李魚道:「一點紅,我太軟弱了。」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弱點,她是自小沒被愛過的人,所以她內心實在是太渴望被偏愛了,可她恐懼有一天也她也會變成愛情的奴隸。
可一點紅實在是太好了,好到讓她為自己的自私羞愧的要命。天知道她在主動抱住一點紅,要求一點紅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到底克服了多大的恐懼。
一點紅不語,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李魚澀聲道:「我喜歡你喜歡的要命,可我偏偏就怕我自己要命一樣的喜歡你,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我一直都在……抵抗你的魅力。」
就像一點紅一直都在抵抗李魚的魅力一樣,李魚同樣也一直在抵抗一點紅那種溫水一般的愛意。
一點紅渾身一震,他的瞳孔幾乎都在瞬間縮緊了。
她的告白來的如此熱烈、卻又如此晦澀難懂。
一點紅啞聲道:「我早就放棄抵抗你的魅力了。」
李魚勉強笑了笑:「你比我勇敢。」
一點紅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
李魚道:「我怕我真的去全心全意地愛你之時,會失去自我。」
一點紅一怔。
李魚繼續道:「我還怕我真的去付出的時候,你變心不喜歡我了。」
一點紅嘶聲道:「我若變心,你就把我的心挖出來扔在地上踩!」
李魚低下頭笑了笑。
一點紅道:「你不信我?」
李魚道:「不,我信你。」
她沉默了片刻之後,繼續道:「我信你的承諾,因為那最起碼代表了此時此刻你對我的愛已達到了可以說永恆的程度。」
萬事萬物皆在變化,這是世界的規律。
感情之所以是人類永恆的追求與永恆的痛苦,就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來無影、去無蹤。它像是流水一樣,站在岸邊可以看的到,可是用手去抓的時候卻會從指縫間溜走。
陷入愛情的人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們清醒的走入了這一場不確定的豪賭之中。
一點紅皺起了眉。
說實話,這是他從來沒思考過的問題。一點紅其實活的很粗糙,殺人就是殺人,愛人就是愛人,他沒法子抵抗李魚的魅力於是就放棄抵抗,他想要為李魚付出一切所以就去付出一切。
這是他第一次去思考李魚所提出的問題。
他半晌都沒說話,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啞聲道:「我已明白你在說什麼了。」
李魚道:「我是不是很自私?」
一點紅道:「不是。」
李魚有些詫異地望著他。
一點紅說:「你明明害怕,卻仍主動抱住了我。」
他冷峻的五官忽然又柔和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明白,李魚並不是在辱他。
她不是因為覺得他付出了太多才被迫決定要奉獻於他的,她也是出於愛意才來擁抱他的,只是她真的是一只顧慮很多的、很容易受驚的小兔子,所以抱住他的時候才會渾身僵硬。
他看著他跟前的李魚,忽然道:「我現在抱你一下好麼?」
李魚點了點頭。
一點紅就無比小心地收攏了雙臂,將李魚擁入了懷中。
他的手輕輕地拍著李魚的背,像是安撫一只小兔子一樣的安撫李魚。
一點紅喃喃地說:「別怕、別怕,我絕不會逼你回應我,也絕不會離開你的。」
即使他要這樣不清不楚的跟著李魚一輩子,他也認了。
第43章
這世上的男人,總是瀟灑的。
其實這種瀟灑,卻也並不一定是真正的瀟灑,只是男人家的面子作祟,非要裝出一副瀟灑的樣子來。
而他們為了做出「瀟灑」的樣子來,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表示出對女人不屑一顧。他們或許會去追求一個絕世的美人,卻絕不肯被她踩在腳下,而是會在同伴們面前大說特說這美人的私密之事,好表示自己的豪氣。即使他們心裡真的喜歡一個女人,也非要去貶低她、侮辱她,好像如果不這樣的話,他就不算是個男人一樣。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倘若哪個男人說,我愛一個女人愛到失去了神志。那他的確會被其他的男人瞧不起。剛剛崔千鈺如此驚異於一點紅竟真的坦蕩說出愛李魚,也正因為這道理。
世上的男人大多如此,但一點紅是不同的。
一點紅一直都是一個人的。
他的師父只拿他當做殺人工具,除了殺人技之外,別的一概不教。而他又不屑於與那些師兄師弟們混在一起,至於雇主就更不要多說了,一點紅多給個眼神都算他服務態度好。
他從沒有混跡於那些聲色犬馬的男人之中,這些男人的劣根性,他雖然見過、觀察過,卻一直都是抱著一種看傻子一樣的譏諷態度的。他不懂這其中那些微妙的彎彎繞繞,只覺得那些人實在可笑的很。
愛一個人就是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就是恨一個人,若是愛一個人,那就該去追求,去保護,如果恨一個人,那他會直接找機會一劍殺了那人。
至於不愛不恨的人……若不是雇主和目標,他實在是懶得多看一眼。
他就是如此孤獨、卻如此簡單的一個人。
所以李魚所顧忌的那些問題,他是從來都沒有思考過的,既然從來沒有思考過,自然也從來不認為那是問題。
李魚說:她害怕自己愛上他之後會失去自我。
可一點紅本來就是沒什麼自我的人,一輩子都沒有為自己活過,先前是為了師父殺人,然後是渾渾噩噩的按照殺手這條路走,直到遇到李魚……他才覺得自己活出了一點滋味。
愛上她之後他才有了自我。
李魚說:她害怕自己愛上他之後,他會變心。
可是他怎麼會變心呢?他本無心,直到有了她,才知道情啊愛啊是什麼東西,才知道有心是什麼滋味。他的心都是她,又怎麼會變?
可他不會去斥責李魚多想,也不會去怪罪李魚多想。他只會覺得,她既然顧忌,那一定是有該顧忌的地方的。
一點紅輕輕地抱著李魚,好像在摟著什麼無價又易碎的珍寶一般。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對力道的控制都實在精妙得很,可在這一刻,他卻顯得小心翼翼、不知是該摟緊一些,還是摟松一些。
李魚伏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聽到他安撫似的話語時,她才慢慢地放松了下來,她或許覺得有點沒有辦法面對一點紅,所以她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也不肯抬起頭來看一眼一點紅的表情。
倘若她抬頭看一眼,就會看到一點紅現在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那的確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與他一貫展示出來的冷漠與堅韌不同,他臉色慘白,眼眶卻通紅,手上擁抱的力道雖然很輕,可是他的牙齒卻緊緊地咬在一起,好似在盡力地忍受著什麼折磨一般。
他受得折磨的確不清。
他喜歡李魚,想要李魚,所以他就死死咬著李魚不肯放開,而且也從來沒想到,如果他們沒法子在一起的話該怎麼辦。
在這件事上,他就像一只靈巧、敏捷的黑豹一般,完全依靠本能而行動,而且他之前還一直認為,自己做的很好。
而如今,李魚把話說的這麼明白。
一點紅不懂李魚所顧忌的問題,他很茫然。
李魚是個失去了記憶的人,她從未提過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的,而一點紅也只能從她現在的模樣中去推測,去想像。
然而即使他不明白,他卻也絕不會勉強李魚。
剛剛他在面臨一個很艱難的抉擇……如果那個時候他選擇忽略李魚下意識的抗拒反應,選擇接受李魚主動的投懷送抱,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全心全意地愛她,絕不想勉強她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情。若她不願意,他就算強行得到了她,又有什麼意思呢?
不成愛,先成仇。
他不要仇,他不要李魚的一點點恨。
所以他只能說:我絕對不會勉強你,我也絕對不會離開你。
可說這話的時候,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爆了起來,他盡力控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和擁抱的力道,好讓她覺得他是溫和的、是柔軟的。
……但他不是的,他痛苦得像是被吊起來用沾著鹽水的牛皮鞭子惡狠狠的鞭打一般,整個身體都血淋淋地在抽搐。
他怎能不痛苦?
李魚說了那些話之後,他忽然驚覺,他們之間的問題或許並不是李魚到底喜不喜歡他這種問題,而是一種更加虛無縹緲的、無法被捕捉到的東西。
那麼他的追求真的是有意義的麼?真的能夠得到回報麼?
一點紅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眼裡就露出了那種宛如流浪狗一般的眼神。
李魚這樣的女人就好似一個永遠在旋轉的漩渦一般,要將周圍的人全部卷進去,正確的做法或許是……應該遠遠的走開、早早的走開。
但一點紅從來對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不屑一顧。
他這個人本身,在這偌大的江湖之上就是個錯誤,他又怎麼會在乎犯更多的錯誤呢?
一點紅輕輕地拍著李魚的背,與她如此溫柔的相擁著,久久沒有分開。
一點紅舍不得放開她。
他們兩個已經把話說透了,再也回不到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之中了。自此之後,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再憑借那種朦朧的、你不言我不語的氛圍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了。
還可以拉著她的手麼?還可以在那馬車裡抱著她麼?
一點紅又茫然、又心痛地想。
他最喜歡伸出手替她理一理發鬢了。她不知道為什麼額前總是有些毛茸茸的碎發,他一伸手,就可以將她的頭發捻在手中,然後她就會仰著頭看他微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他就熟稔地將她的碎發別在她的耳後。
然後就可以看到,她的耳朵上其實也有一顆小小的痣,和眼下的那顆淚痣一樣,有種別樣的魅惑之感。她搖頭晃腦的時候,耳朵上那顆小小的痣也會隨著她的動作搖晃起來,那時他的目光就會去追隨那顆魅惑之痣。
他喜歡這樣的小細節。
這樣的小細節會讓一點紅生出一種別樣的滿足之感,好像他在入侵她的私人領域,將她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全部抓在手上。
他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天光已經大亮,李魚的天敵是太陽光,而且一點紅剛剛還在這畫舫裡殺了一個對李魚有敵意的人,故而此時此刻,他心中不由的開始警惕起來。
他啞聲道:「話已說清了,我們快些回客棧吧。」
李魚猶豫了一下,輕輕道:「好。」
一點紅的手猶豫再三,還是上去輕輕撫了撫李魚的頭發,又忍不住將她用力收入懷中。
他剛殺完人,還用的那樣殘忍的法子殺人,身上的黑衣早就濺上了不少血,臉上和脖子上也沾了些許血跡。他本不想叫李魚身上沾上髒東西,可此時此刻,他卻報復性的想把這些血全部都弄到她身上。
他泄憤似的收緊了雙臂,好似想要將這冰冷的美女蛇攔腰折斷似得。
他懷中的美女蛇悄悄地抬起頭來,有些怔怔地望著他。
一點紅垂眸,對上她那雙過分美麗的雙眼。
李魚吸了吸鼻子,小聲道:「一點紅,你的眼睛好紅。」
一點紅別扭地別開了臉,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
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岔開話題,冷硬地道:「我去找個箱子,把你放在裡頭,帶你先回客棧。」
李魚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一點紅,你真的不要和我在一起麼?」
一點紅一怔,沒太明白她在說什麼,皺眉道:「什麼?」
李魚深吸了一口氣。
好像就在剛剛,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她認真地望著他,好似在斟酌語言,半晌才道:「我是有很多顧忌,也是個愛想很多的人……可我也說了,我也很喜歡你的。」
她的語氣很堅定。
即使她的內心仍然是悲觀的、逃避的,可是與此同時卻還有另一股力量再不斷地推著她,要將她推到一點紅的懷裡。這股力量是如此的強大,要把那些冰冷的理性、哲學的思考全部丟到一旁去。
這種力量的名字就是「愛」,這是一種原始卻強大的力量。
她愛一點紅,她愛一點紅。
一點紅似乎驚呆了,他有些愣愣地看著她,一時之間沒有任何動作與反應。
李魚道:「我說了那麼多話,只為了證明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
她自嘲般的笑了,道:「可是我好不想從你懷裡起來啊,一點紅,我好想就這樣永遠窩在你懷裡。」
「感情」正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東西,雖然她自己覺得自己剛剛的那番發言簡直對極了,可是在一點紅抱住她的時候,她還是動搖了。
本能無法騙人,她被一點紅摟在懷中時,是那樣的高興、那樣的安寧,那些內心的惶恐、不安是如此不理性的全部消失了,此時此刻,她只想一輩子被這個男人抱著安慰。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沒辦法欺騙自己不喜歡一點紅,而且她也不願意讓一點紅一直苦苦地付出,看不到一點希望。
最後這個擁抱讓她的主意堅定了起來。
一點紅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瞬間,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抱著李魚的雙臂瞬間縮緊,幾乎忘記了控制自己的力道。
李魚被他緊緊的錮著,被迫伏在他充滿熾熱血氣的懷中,她乖乖地伏著,又靜悄悄地伸出一雙蒼白美麗的手臂,攀在了一點紅的脊背上。
一點紅的脊背瞬間僵直,表情也忽然猙獰了一瞬,好像他不是在被心愛的女人抱住,而是在被用什麼殘酷的刑罰所折磨似得。
他嘶聲道:「可是……可是你明明說——」
李魚柔聲道:「是我說的沒錯,可你總該給我個機會,讓我試一試,克服一下困難。」
把愛一個人說成克服困難,或許任何一個愛人聽了,都不會開心吧。
但一點紅不會不開心。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他的眼睛瞪得有點大,更顯得眼眶紅通通的,像一只可憐兮兮的流浪狗一般。
他啞聲道:「我不願你勉強。」
他寧願把自己勉強到死,也不願讓李魚勉強。
李魚垂下頭,像是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兔子:「可我偏偏就想勉強。」
她用力的攀緊了一點紅的背,好似要通過這樣的法子來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決心似得。
然後……
……一點紅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李魚還是當人當的太久了,對吸血鬼的力氣沒有一個太直觀的認識,此時此刻心裡又處於一種豪情萬丈的不理性狀態……她雖然長了一副纖弱柔媚的樣子,可是吸血鬼其實力氣很大、真的很大。
一點紅眼前一黑,只覺得肋骨都被她勒得快斷掉,他半晌沒說出話來,好半天,才咬牙切齒道:「……你先松松手。」
不行,心愛的女人還沒得到,他不能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一點紅倔強地想。
李魚如夢初醒般地抬頭,看到一點紅一副快被勒死的表情才驟然反應過來,慌忙放開了他就要往後退,然後被眼前還有些發黑的一點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又一下子撈了回來。
他悶悶道:「話還沒說清楚,不許退開。」
李魚一怔,然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點紅就安安靜靜地摟著她聽她笑完,然後李魚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輕輕地抱住一點紅,好似在抱什麼易碎的珍品一般。
鋼鐵直男一點紅:「……」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更奇怪了怎麼辦。
他忍不住說:「倒也不用這麼小心。」
李魚窩在他懷裡搖頭撒嬌:「不要,一點紅只有一個,弄壞了怎麼辦呢?」
一點紅:「……」
一點紅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垂下頭,與李魚離得很近,嘶啞地道:「我弄不壞的。」
這語調又低啞、又溫柔,還帶著一股子很難形容的舍身感,讓李魚一瞬間只覺得連手指間都輕輕地顫著,無力地蜷了一下。
這男人真的了不得啊……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擁抱在了一起,相互之間都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捧著琉璃一般,半晌,一點紅才開口道:「李魚……」
李魚道:「嗯?」
一點紅道:「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
李魚道:「我知道呢。」
一點紅愣了一下,才又道:「為何知道?」
李魚伸出一只手來,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胸膛,道:「我耳朵貼在這裡,可以聽到你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跳得好快好快。
又溫暖、又熱烈,和他冷冽的外表一點不相似的。
一點紅就笑了。
他其實是一個很少笑的人,即使要笑,也都是那種譏誚的、諷刺的笑,好似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一樣。長久以來,這世上都不存在什麼可以讓他舒心微笑的事物,以至於讓他變成了這樣一副冷漠得要命的模樣。
如今他驟然一笑,竟像是融化的冰雪,春回大地。
只可惜,這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李魚沒有看見,她還正用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的點一點紅的胸膛呢。
科學知識告訴她,其實男人因為常年的鍛煉而鍛煉出來的胸肌,並不是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是硬邦邦的,相反,健身圈的人會認為那種肌肉是沒有鍛煉得當出現的死肌肉,很不入流。
當然了,理論是理論,實際檢驗起來倒是挺新奇的。
一點紅:「……」
那種倒錯的微妙的感覺又來了!
他滿臉黑線地道:「……別胡鬧。」
李魚乖巧點頭:「好的。」
一點紅道:「說正事。」
李魚繼續乖巧:「恩呢好嘛。」
一點紅正色道:「我不願勉強你,也不想與你分開。」
她道:「我知道的。」
一點紅道:「所以……」
李魚道:「所以……?」
一點紅的眼神柔了下來,伸手替李魚理了理碎發,然後道:「我想與你親近,卻怕叫你不高興,所以,我若做了什麼叫你不舒服的事情,你要告訴我。」
一個現代男人,亦難說出這樣的話,更遑論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代男人呢?
這個男人還是個在刀山火海中滾過來的、渾身傷痛的男人。
他定定地望著李魚,臉色已經嚴峻了下來,任誰都能看的出,他這話說的極其認真,絕沒有半分要作假的意思。
李魚久久地與他對視。
她輕輕地道:「好。」
一點紅就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道:「此刻我就想拉你的手,好不好?」
李魚笑了,道:「好呀。」
一點紅就拉住了李魚的手。
他並不是沒有拉過李魚的手。只是他每一次忍不住要捉住她的手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她的手真的很像是會流動的絲綢,好像他握緊了也會跑、握松了也會遛一樣。
那種在模糊的地帶中試探她邊界的行為讓他覺得興奮,又令他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
但現在卻不一樣了。
李魚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紅暈,襯得她的容顏更多了幾分糜艷之美,她勾著嘴角笑,臉頰上的兩個酒窩又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天真嬌憨的感覺,她低著頭,伸手抓住了一點紅的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去撓他的手心。
她的手柔弱無骨、滑膩如羊脂玉一般,艷色的指甲輕撓他的手心,帶來一種細微的瘙癢。她低著頭,認真的抓著他的手來回擺弄,好像他那只滿是厚繭的手有什麼好看的似得。
在被她如此欣賞的時候,一點紅那只控制力道極其穩定的手也不穩了起來,若叫別的人看見,這中原第一快劍的手竟顫抖成這樣,那還不得叫人笑掉大牙才是?
她又抬起頭來衝著他笑,露出兩顆尖尖的獠牙來,道:「你的手怎麼在抖呢?」
一點紅道:「是麼?」
李魚道:「是呀。」
一點紅道:「那是因為我實在太高興。」
說完這話之後,一點紅看到李魚臉上的那種嫣紅色都似乎蔓延到了她的脖頸之上了。
他知道,她其實也是同樣高興的。
他忽然反手又握住了李魚的手,握得緊緊的,簡直再也不想松開了。
他柔聲道:「我們回去吧。」
他心愛的女人就唔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在他們走了之後,三尺劍趕來了畫舫之中,他冷冰冰的盯著崔千鈺慘死的屍身看,然後慢慢地低下頭,自他身上摸出一個玉佩來帶走了。
這玉佩不是普通的玉佩,而是一把鑰匙,一把用來開啟一個機關寶盒的鑰匙。
崔千鈺事先已將此一個秘密放在了盒子裡,並告訴三尺劍,如果自己死了,就把寶盒打開。
第44章
李魚自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都沒進過什麼好地方,多是在野外宿著,少部分的時間是宿在一路上的小城鎮的。
這些小城鎮,自然是沒法子和蘇州這樣的地方比的。
江南水鄉、吳儂軟語,實在是怪不得人要多呆一天的。
當然了,白天的李魚還是躲在客棧裡不能出去,今天的日頭很好,弄的她精神頭不怎麼樣。
一點紅陪在她左右。
在客棧房間夠的情況下,他們一般都是睡在兩間房裡的,在蘇州停留的這幾天也不例外。一大清早回到客棧之後,一點紅立刻就退了一間房,在她的房間裡與她相伴。
李魚的房間是特地選的采光最差的地方,很是昏暗,再加上她又放下了層層疊疊的床幔,縮在裡頭,所以這好日頭對她的影響倒是也算不得太大。
一點紅推門進去,反手關上了門,走到了層層疊疊的床幔前面,他盯著那床幔,好像想要伸手,又猶豫了片刻,最後沒有伸手,只是沉聲道:「我來了。」
李魚的手就從床幔裡頭伸了出來把他拉了進去。
一點紅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絲笑意。
她穿著松松垮垮的裡衣窩在榻上,見一點紅來了,也不說話,只是一下子窩在了他的懷裡,調整了一下姿勢,舒舒服服地眯著眼睡覺。
既然話已說開了,一點紅如今已是她的男人了,李魚就有點展現出那種喜歡撒嬌的本性了……當然,即使在今天之前,對著一點紅,她也沒少撒嬌。
其實她對著別人很少會撒嬌來著。
現在已管不了這樣多了,新鮮出爐的小情侶總該膩膩歪歪一陣子的。
一點紅歪歪斜斜的仰面躺著,懷裡就多了一只李魚牌大貓咪。
恩,百來斤的大貓咪。
一只貓咪若是有百來斤,那起碼也得是只……老虎吧?
他相當莫名其妙的想到,手倒是非常自覺的去撫摸她毛茸茸的長頭發。
李魚牌大老虎舒舒服服的縮在他懷裡,還伸出手來環住了他的腰,一點紅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你困了?」
李魚郁悶地道:「其實沒有,只不過白天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做呢。」
又不能出門,那窩在屋子裡能干什麼嘛!沒有娛樂活動消遣時間的李魚只能練就一身隨時隨地呼呼大睡的技能了……
一點紅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
他道:「今晚出去逛逛麼?」
李魚道:「今晚街上還熱鬧麼?」
一年一度的七夕佳節已經過去了,今夜的街上想必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了。
一點紅答非所問:「蘇州太守的老娘今天過壽。」
李魚不明所以:「哦?」
一點紅勾唇一笑,道:「今晚他們家後院,要開宴會,有戲聽。」
李魚歪了歪頭,道:「我們要去聽戲麼?」
一點紅道:「你想去的話。」
李魚思考了一下,道:「好呀。」
從頭至尾,這兩個人都沒有思考過蘇州太守並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宴會這件事。好像這太守府不是太守府,而是什麼可以隨便進隨便出的地方一樣。
而且,他們也絲毫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子大搖大擺的不請自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李魚才忽然覺得不對勁,她眯著眼問一點紅:「你怎麼知道蘇州太守的老娘今天要過壽呢?」
一點紅道:「我有情報網。」
李魚好奇了:「殺手的情報網麼?」
一點紅說:「對。」
李魚更好奇:「你們殺手的情報網還管這些事情麼?」
一點紅道:「只要我想知道。」
與很多人的想像不同,殺一個人並不是什麼「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瀟灑事。這是一件髒活兒,也是一件非常復雜的工作。
依靠一腔孤勇,是不可能成為天下第一殺手的,一點紅不是個笨蛋,他賺的錢,有很大一部分都用來喂這情報網了。
他雖然業務干得出色,卻對做殺手沒什麼興趣,只覺得自己像個無情的賺錢機器,全讓這些貪得無厭的狗東西享了福了。
不過……今日他倒是覺得,這些錢總算花出去還有點價值了。
一個不愛工作只喜歡談戀愛的殺手如是想到。
於是,這件事就這樣在蘇州太守劉芳不知道的情況下,開開心心地定下來了。晚上開席之後,他們會翻牆進去,混在人群中看看這宴會究竟好不好玩。
唯一的問題是——
李魚太漂亮了。
她就是那種完全沒法子隱藏的人,無論打扮成什麼樣,她那張過分美艷的臉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一點紅倒是不在意別人看她——別人越驚異於她的美貌,越被這種美貌所蠱惑到,他反而覺得越高興、越驕傲。
但是唯有一種人讓他不高興——就是那種眼神很不尊重的男人。只要看一眼他們的眼神,就知道他們心裡絕對沒有在想什麼好事,那種充滿惡意的猥瑣眼神,叫一點紅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一個個挖出來喂狗才好。
毫無疑問,這種會用惡心眼神看人的男人其實挺多的,在那太守府裡,一定也有不少。
但是呢……他們進太守府是為了蹭人家的戲聽的,而不是為了大搖大擺的進去興風作浪的,雖然說興風作浪也蠻有趣的吧,但是在八十歲老太太的生日宴會上興風作浪……
一點紅沒那個興趣,李魚也沒那個興趣。
那怎麼辦呢?
換衣裳吧,看看能不能化妝成丫鬟小廝混進去。
拿到幾套像樣的太守府丫鬟小廝們穿的衣裳,對一點紅的情報網來說還是很輕松的一件事。
太守家的狗吃的都比別家的好上三分,更不要說這丫鬟,穿的比尋常人家的閨女還要嬌俏、還要風流。頭上也插金帶銀的,走出去了,通身都是氣度。
李魚饒有興趣的換上了那衣裳,一點紅又很有售後精神的弄了兩個梳頭小丫頭來給她梳頭,梳了小丫鬟的頭發,又挑了幾樣首飾帶在頭上。
可一轉身,那哪裡是個丫鬟模樣呢?
誰家會有這般美麗的丫鬟呢?
她並不是出水的芙蓉,而是糜艷的鳳仙,她平時不愛穿合身的衣裳,愛穿那種松松垮垮的衣裳,如今換了一身丫鬟衣裳,竟顯得腰身更加如水蛇一般,身姿更是叫人無限瞎想,再看她的容顏,頭上這點子金銀,竟是被她過分艷麗的容貌給比的黯淡的要命。
一點紅雙手抱著胸看她,第一次理解了為什麼美人要以萬金來奉養了。
——因為不是最好的,就只能被她比的黯淡無光。
而且……
而且她這樣子,反倒是更顯眼了!
新鮮出爐的丫鬟李魚卻興致很高,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違和感很強的地方,在一點紅面前轉了好幾圈,問他:「怎麼樣?」
一點紅的眼底便出現了一點點的笑意。
他言簡意賅地道:「好看。」
——就是實在太好看了。
李魚聞言,便歪著頭衝他笑,她故意睜大眼睛,眼睛裡有那麼一點點濕潤,好似十分天真似得,一點紅還沒反應過來,李魚就忽然撲了過來,等到他跟前的時候,又扭扭捏捏的不上前去。
她歪著頭、小小聲道:「紅少爺喜歡我這樣麼?」
她的語氣又輕又羞,好似她當真是個被養在家裡的、嬌俏非常的貼身丫鬟一般。
李魚看到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雙拳也緊緊地握住,好似是在忍耐什麼常人所不能忍耐的東西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啞聲道:「你叫我什麼?」
無辜美貌小丫鬟李魚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少爺不認得我了麼,我是你自小就養在房中的丫頭小魚呀……」
說著,她嗔怪似得瞪了一點紅一眼,又使勁剁了剁腳(因為力氣沒掌握好又不小心把地磚剁裂開了)。
丫鬟小魚道:「少爺莫不是喜歡上了什麼別的野丫頭,如今都不肯認我了。」
一點紅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渾身的肌肉都無法控制的縮緊,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魚,惡狠狠的,好似是一只蓄勢待發的黑豹一般,隨時等待著撕碎獵物的喉管。
丫鬟小魚才不怕呢,她伸出拳頭捶了一點紅的胸膛一下,嗔道:「你要忘了我,就把我打發出去吧,我自找我自己的好姻緣去!」
然後又抓住一點紅垂下的高馬尾捏來捏去,仗著偏愛不肯放開。
一點紅幾乎連表情都快控制不住了,他臉色扭曲,忽然惡狠狠的把李魚拉進了自己懷中,狠狠地捆束起來。
一點紅嘶聲道:「你又鬧!你這樣鬧我!」
李魚無辜又委屈地道:「玩一下而已嘛,不許凶我。」
一點紅的胸膛就劇烈地起伏起來。
半晌,他才嘆道:「你啊……」
李魚笑了,用好不容易梳好的頭蹭了蹭他,果不其然又把頭發蹭歪了。
兩個梳頭小丫頭:「……」
啊,站在這裡好尷尬!
好在一點紅如夢初醒,忽然意識到屋子裡還有兩個小丫頭在,他臉色一下子又陰沉了下去,看到兩個小丫頭杵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一點紅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給了她們。
小丫頭們得了錢,也不覺得尷尬了,一溜煙跑了。
而李魚和一點紅的換裝潛入太守府計劃也宣告失敗了。
那怎麼辦呢?最後還是只能讓易容術出馬,方才能讓他們顯得普通些。
夜幕降臨之後,蘇州城的大多數地方都安靜了下來,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還在熱鬧,蘇州太守劉芳的家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是劉芳的母親八十大壽,宴席從早開到晚,到了晚上,還請了戲班子來給老母祝壽。白天外頭的人都來祝過壽了,因此今晚的園子裡,就只是劉芳自家人。
不過一個大家族,人自然也不少,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再加上一堆的丫鬟婆子,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而且不僅有戲,還有口齒伶俐的女先兒來說書,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中間,左右各摟著一個小孫女,笑得是前仰後合,好不快活。
在這一片其樂融融之中,有人在偷吃葡萄。
不……應該說這個人偷了食物在投喂旁人。
那端著葡萄上來的丫鬟,連看都沒看見,那一盤子如紫玉般的葡萄,就被偷了十幾顆下來,丫鬟渾然不覺,仍將那一盤子端了上去。
無人在意的角落裡,竟是站著一對歪歪斜斜的男女,那男的穿小廝穿的黑衣,卻比那些低眉順眼的小廝看著要傲氣的多,脊背挺得筆直,但他的面容倒是普通的很。
更普通的是他懷裡窩的那丫鬟,頭發都亂了,在男人懷裡咯咯笑個不停,男人本是筆挺,全賴她沒個正形的,這才叫兩人都歪歪斜斜的倚著牆角。
那丫鬟樣貌實在平平無奇,只是身姿卻是絕美,那張普通的面容與這絕美的身姿相伴,總覺得哪裡有些違和感。
丫鬟的一雙蔥蔥手指之上,是用鳳仙花染上的艷色蔻丹,此時此刻,她慢條斯理地剝著葡萄皮,葡萄的汁液便帶著香氣流在她的手上,她渾然不覺,剝好葡萄後送入男人嘴中。
葡萄自然是好吃的。
當然了,比起後世的夏黑、戶太八號、晴王玫瑰等改良種,現在的葡萄實在是算不得什麼非常好吃。
一點紅眯著眼,一個接著一個的吃著葡萄。
作為一個有錢且沒有興趣愛好、對食物也不怎麼感興趣的人來說,這葡萄只要不是酸得驚天動地,他都無所謂。
但李魚剝葡萄喂他吃,這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了。
他摟著李魚,聽台上的戲子咿咿呀呀的唱著昆曲,覺得這玩意也沒什麼意思,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都愛聽戲。
李魚也不愛聽。
主要是這戲腔唱的什麼詞,她都聽不懂。
所以只能找點別的樂子了。
李魚盯著面無表情嚼葡萄的一點紅,忽然說:「我有個想法。」
一點紅:「嗯?」
李魚:「你把脖頸露出來好不好嘛?」
一點紅道:「好。」
說著,他伸手去拽了拽自己緊緊的衣襟,露出一截慘白的脖頸來,漆黑的發也被他順手撥開。
他是個皮膚很白的人,如此這般,好似連血管都看的見一樣。
李魚露出小尖牙笑了。
她「嗚」的一聲投入了一點紅的懷抱,然後踮起腳尖來。
一點紅緩緩閉上了眼睛。
半晌,李魚才抬頭。一點紅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將她擁緊了一些。
李魚打了個飽嗝,咂咂嘴,雙眼又顯出一些因為吃得太飽導致的呆滯來。
一點紅想笑。
李魚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這才回過精神來,道:「唔……有葡萄味呢。」
一點紅挑眉:「嗯?」
李魚道:「你吃了葡萄,就是葡萄蜂蜜味的呢!」
葡萄味蜂蜜小蛋糕!好奇怪的組合!
但是味道居然還挺不錯的。
一點紅這下是真的詫異了,他甚至去抹了一點血珠在手上,湊近自己嗅了嗅……但除了血腥氣,他什麼都沒聞到。
一點紅挑眉道:「所以我吃什麼,血裡就會帶上什麼味道?」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道:「那很好。」
服務意識很強的一點紅覺得很滿意,她如果想換換口味也有法子了。
不過,他不是一個喜歡表現、喜歡在嘴上說的很好聽的人,所以這個想法到最後也只變成了「那很好」三個字。
但李魚卻是從他淡淡的語氣中聽懂了,她臉上又泛起了紅暈,往他懷裡窩了窩,一點紅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順手又將她攬得緊了幾分。
台上的昆曲兒終於唱完,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進了屋子,給老太太說書聽,李魚還沒聽過說書,拉著一點紅也混了進去。
好巧不巧,今天講的就是一修仙故事。
即使是修仙故事嘛……也還是變了個花樣的才子佳人,一股酸秀才味兒。
這故事講的是:一秀才因有奇緣,被一只千年狐狸贈了內丹,吃了之後原地飛升,進入三千小世界中修煉,機緣巧合之下,他在歹人手中救下了一風流靈巧、嬌滴滴哭啼啼的一美人,一問之下,才知這美人乃是天地之間難得一見的修煉寶器爐鼎女奴。
一點紅:「……」
李魚:「……」
李魚:「!!!」
前頭說過,李魚以為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一個「爐鼎」的奇異概念,這才告訴了一點紅這名詞,但是一點紅是心知肚明,又不好表現出來,暗自生了一會兒悶氣之後就自己好了。
李魚恍然大悟:「原來你那天聽了之後生氣是因為這個?!」
一點紅:「……」
李魚:「噗。」
一點紅翻了個白眼,不想說話。
李魚:「美人兒~」
一點紅:「……」
更無語了怎麼辦。
李魚咯咯直笑,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頭聽那女先兒講那秀才與女奴你儂我儂的愛情故事,聽到女奴三天一大哭五天一小哭,為了秀才做針線活兒做的眼睛都快瞎了(為什麼修仙還要做針線活?),還說什麼「奴配不上您,您要娶一個高貴的正妻才是,奴願一輩子做小。」
李魚:「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點紅臉都扭曲了,恨不得立刻叫那女先兒閉嘴。
然後繼續講秀才在神奇世界中的冒險故事,這一日,秀才自深林之中找到了一罐玉女蜂的蜂蜜,此物大為提升修為,秀才欲取,卻被一只熊瞎子一掌拍了過來,原來,熊瞎子最愛吃的東西就是蜂蜜。
李魚:「……」
李魚臉都綠了。
一點紅:迷之微笑。
第45章
除卻這個小插曲,今晚的約會總體來說還是很愉快的。
吃到了葡萄味蜂蜜小蛋糕,聽到了故事,約會之前還搞了換裝游戲玩。
二人玩到盡興後,悄悄離開了。
蘇州再好,也不可久呆,一點紅每次看到李魚身上那些取不下來的、繁復美麗的銀飾,眼神都會變得陰森森的。
林仙兒。
這個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
林仙兒所在的位置,正是保定城裡的興雲莊。
興雲莊在十年之前的名字是李園,那是名滿江湖的奇俠小李飛刀李尋歡的家。
十年之前,李尋歡的表妹林詩音與他的結義兄弟龍嘯雲成親,他便將李園送給林詩音做嫁妝,從此之後,李園改名興雲莊。
而林仙兒雖然也姓林,與林詩音卻沒有血緣關系。
她是個美麗非常、卻也凄苦非常的佳人,有一個混不吝的老爹。林詩音與她相識之時,她正因為自己父親的事情傷神,竟欲跳下懸崖,林詩音將她救下,認了她做義妹,從此住進了興雲莊。
如今,林仙兒已是享譽天下的第一美人了,無數人趨之若鶩。
一點紅在遇到李魚之前,對女人簡直是連半分興趣也無,故而林仙兒這名字甚至都沒在他心裡停留過一秒。
而如今,他卻已不知道把這名字在心裡咀嚼了幾回了。
每次默念,他森森的白牙都甚至要磨起來了。
如果崔千鈺說的沒錯的話,林仙兒就是暗害李魚的幕後主使之人了。
只是她一介凡女,又是怎麼與怨氣所生的妖魔混在一起的呢?
這些問題,等見到林仙兒,一切就都明白了。
在蘇州城修整(玩)了三天之後,他們終於啟程,准備繼續向保定城進發了。
這一日,陽光明媚。
人都愛好日頭,可李魚這樣的非人生物,最不喜日頭,今日萬裡無雲,日頭曬得跟什麼似得,如果在這個日子她被太陽光曝曬一會兒,估計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一個人若是有個天大的弱點,心情自然不會很好,李魚也不例外。
她窩在馬車裡,一根手指都不想露出來。馬車厚重的簾子擋住了太陽光,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她昏昏沉沉地待在馬車裡,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難受的要命。
中午,一點紅把車停在樹蔭中間,掀開簾子進來看她,看到她懨懨地躺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簡直是心如刀絞。
他道:「早知今日日頭這麼好,就不趕路了。」
李魚勉強笑了笑,氣若游絲地道:「即使躲在屋子裡也是一樣的。」
一點紅盯著她病懨懨的容顏,忽然伸手將她摟進了懷中,久久不肯放開。
李魚嗚了一聲,縮進他懷裡。
一點紅啞聲道:「我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
李魚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一點紅才出去,繼續駕車行駛。
穿過一片林子之後,馬車就行駛到了官道上,官道兩旁是農田,並沒有什麼可以遮蔽太陽光的大片陰影,一點紅心中煩躁,架著馬車急速地行駛。
這環境讓他很煩躁、很不安。
馬車飛馳而過之時,塵土飛揚。
前方有人,不止一人。
一點紅銳利的眼神惡狠狠地瞪去。
那是一群黑衣人,腰間都別著薄劍,長而狹窄、青光瑩瑩。
——這是與一點紅相同的黑衣,與一點紅相同的薄劍。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也忽然抽動起來。
他已認出了這些人。
崔千鈺騙他去畫舫的那封信,乃是三尺劍親手寫下,但那一日,三尺劍卻始終未出現,早在那一日,一點紅便明白,這組織遲早會給他生出麻煩來。
而現在,這麻煩已來了!
馬車急停,駿馬嘶鳴,在無邊的塵土之中,這些與一點紅穿著同樣衣裳、帶著同樣利劍的殺手們已慢慢地靠近。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握劍,對李魚道:「不要出來,我去去就回。」
說著,自馬車上一躍而下。
這動作像是什麼開戰的信號一般,頃刻之間,黑衣劍客們就已到了一點紅的身邊,與他纏鬥起來。
這些黑衣人,與一點紅同出一門,他們的劍法與一點紅也極其的相似,毒辣、迅速,每一招都不甚好看,每一招的目的都是殺人!
他們今日來的目的,也正是殺死一點紅!因為他們已知道,一點紅背叛了組織,寧願臣服於一個女人的裙下。
一點紅本是這些殺手之中最有名、也是最出色的一個。這些黑衣刺客們與他師出同門,自然知道一點紅身手了得,單打獨鬥不是他的對手。
這些人不講江湖道義、與一點紅之間更無同門的情誼,為了殺一點紅,他們可謂是算計百出。
一點紅不好惹,他們也不戀戰,第一人極其刁鑽地刺出一劍後,並不繼續與他纏鬥,而是身形一閃躲開來去,在這剎那之間,第二人、第三人的劍光也已刺了過來,待到一點紅的劍要惡狠狠地刺來時,這二人也像是游魚一般的急速退開,又有幾人的劍光迅速補上,叫一點紅顧不得其他。
一點紅的劍雖然凶惡,但這些人卻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訓練有素、配合得當,飛舞的劍光就好似一張細密的大網一般,將一點紅困在了裡頭。
一點紅駭然大喝一聲,迅疾的劍光突出,一劍刺死了一人,生生從這劍光織成的網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他驟然躍起三丈高,想要跳脫出去,黑衣刺客們卻緊隨其後,簡直就是些甩不脫的牛皮糖。
即使同伴死去,他們的軍心也並未亂了分毫,因為他們本就沒有感情,也不害怕死亡。
——同以前的一點紅一模一樣。
剎那之間,一點紅的身上已多出了許多傷口,這些招式每一招都是殺招,他躲避得當,只受了些皮外傷,空氣之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卻更讓他的血熱起來,一點紅雙目赤紅,簡直已瘋狂了。
十三個黑衣刺客,就好似十三個一點紅,久經訓練的凶手,實在是太懂得如何殺人。
忽然之間,那馬車厚重的簾子裡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這只手照射到太陽光的一瞬間,就發出「滋啦」一聲,細膩蒼白的皮膚幾乎在瞬間開始灼燒,一個接著一個的血泡自這手上出現,然後驟然破碎,留下可怖的燒痕,而這燒痕還在蔓延。
這只手的指尖驀地出現一撮妖異的藍色火焰,下一個瞬間,一個正欲刺一點紅咽喉的殺手身上就燃燒起來,剎那之間,他就被藍色的火焰吞得連渣子都不剩。
然後是下一個。
太陽太毒辣了,李魚無法從馬車裡出來,只得用這法子來幫助一點紅。
她本就因為今天過於強盛的陽光感到難受不已,此時此刻,又開始大量的使用妖火,一時之間,只覺得更加虛弱,伸出去的那只手已痛得沒了知覺,李魚都不敢想那只手現在被燒成了什麼模樣。
一點紅長嘯一聲,如惡虎一般撲了上去,一劍刺死一個黑衣刺客。
有了李魚加入戰局,情勢似已扭轉,可一點紅狂躁的心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的焦躁、更加的不安。
因為還有一人沒有出現。
那個人就是他的師父。
他並不知道他的師父姓甚名誰,只知道他是一個絕不能容忍背叛的人,也是一個劍法可怖到極致的人。
世人都道:這世上劍法最高的人,乃是「血衣人」薛衣人,可是一點紅師父的劍法,卻比薛衣人還要更高、更可怕。
薛衣人的劍法雖可怖,卻仍花哨,可他師父的劍法,卻是極端的實用。ヾ
他的擔心並不是不無道理的。
十三個刺客皆倒下時,一點紅渾身都是傷,渾身都是血,他瞪著眼睛,大口大口的呼吸,整個人似乎都已進入了應激狀態,不住的觀察著四周。
曝曬的陽光之下,他的視線晃了一瞬,就在這一瞬之間,一個黑袍客忽然出現了,這黑袍客臉上帶著一個紅中帶紫、紫中帶青的面具。這面具栩栩如生,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可是那面具之下的眼睛,卻是全然的冷漠、全然的殘忍。
一點紅渾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凍結。
來了,他想。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
那黑袍客冷冷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一點紅也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提起了手中的劍。
沒有什麼好說的,他雖然將一點紅撿了回去,給了口飯吃,但他對他卻是全然沒有任何情誼的,而一點紅為了報答他的養育之恩,也為他做牛做馬,殺了許多人。
他現在要殺他,一點紅卻不想死!
若是以前,或許死了也就死了,然而現在想讓一點紅去死,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黑袍客冷冷道:「你要朝我動手?」
一點紅道:「我不想死。」
黑袍客又道:「難道你以為,朝我動手就不會死?」
一點紅雙目赤紅,喝道:「我總歸要試一試!」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黑袍客忽然動了起來,他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竟是比一點紅的速度還要快、還要靈巧。只是他卻並不是衝著一點紅來的,他手中那柄薄劍,竟是直衝著馬車而去。
一點紅大驚,立刻出劍攔截。
只是他畢竟比不過這黑袍客!剎那之間,只聽一聲巨響,厚重的馬車壁竟被這黑袍客的劍氣衝得四分五裂,亂飛的木屑之間,馬車裡那個臥著的、絕美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來!
太陽光已照射在了她的身上,幾乎是瞬間,她大片大片蒼白的皮膚忽然泛起了紅,那紅很快變成了一個個燒傷的血泡,猙獰的燒痕已從她的後背上蔓延開來!
一點紅牙呲目裂,直衝而去,一把把李魚攬在了懷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太陽光,李魚虛弱不堪地縮在他懷中的陰影裡,手上、背上卻是大片大片的燒傷,一點紅面色猙獰,卻連動都不敢動,生怕她再有地方暴露在陽光之下。
他背對著黑袍客,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
一點紅嘶喊:「李魚!李魚!你怎麼樣?」
李魚那張絕美的容顏也因為劇烈的痛苦扭曲起來,她死死地縮著,連動都不敢再動,她瞪著雙眼看著一點紅慘白的臉,只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黑袍客冷笑一聲。
噗嗤一聲,薄劍貫穿一點紅的胸膛,寒光森森的劍尖自他的胸前貫出,血順著劍尖嗒叭的掉在了李魚的臉上。
一點紅的表情扭曲。
李魚渾身冰冷,瞪大雙眼。
一點紅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條一條的暴起,他死死地咬著牙,血卻順著他的嘴角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多,止都止不住。
即使是胸膛被利劍剖開,他也一聲都沒吭。
他額角青筋爆裂,面容扭曲如惡鬼,不住的嘔出血,全撒在了李魚的身上,他忽然慢慢地伸出手,又把李魚……往他懷裡帶了帶,好不叫她暴露在陽光之下。
一點紅終於開口:「把我拆了吞下。」
李魚的眼淚奪眶而出,驚恐嘶吼:「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一點紅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繼續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快一些,快一些,恢復了妖力就趕緊跑……快!快!」
他的眼神已渙散了。
李魚瞪著眼睛,渾身發抖,她死死地盯著一點紅渙散的雙眼,整個面容也已猙獰的沒有一絲美感。
那黑袍客嘿嘿冷笑,忽然又一腳踩上了一點紅的脊背,一點紅本就是跪在地上將李魚護在懷中的姿勢,這樣一腳踩上來,好似要將他的脊梁骨踩斷一般。
一點紅哇得又嘔出一口血來!
李魚暴怒,一大團妖火衝那黑袍客襲去,只是她受了重傷,並不靈敏,那黑袍客卻是身形鬼魅,膽大心細,如游魚一般的躲開了妖火。
李魚當機立斷的用短劍將自己的手劃來要為一點紅喂血,只是一點紅跪在她上方為她遮擋太陽,他又已決心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李魚的生機,吸血鬼珍貴的血液根本無法喂進去。
那黑袍客看到這一幕,只道:「哦?你的血有治病救人的效果?那姓崔的倒是沒說。」
——崔千鈺與這黑袍客也早就勾結在了一起。
崔千鈺實在是個心如蛇蠍的人,他自己無法長生,想方設法也要斷了別人的長生路子,對林仙兒,他隱瞞了吸血鬼的天敵是太陽這事,而對這黑袍客,崔千鈺一句長生也沒提過,只是說一點紅為了個美貌妖怪背叛組織。
那日崔千鈺身死,三尺劍從他身上帶走一個玉佩,玉佩乃是一機關寶盒的鑰匙,寶盒之中,正寫著吸血鬼的弱點是太陽光這事。
他若不得長生,也非得弄死李魚不可!
這也就是這黑袍客會選在此時、此地行凶的理由。
李魚一句話沒說,只是一邊想發設法為一點紅喂血,一邊發了狠地要弄死這黑袍客。
黑袍客對敵經驗豐富,武功深不可測,李魚本只是一個普通的都市職業女性,來了這世界之後雖快速適應,這對敵的經驗卻是絕比不上的,她咬著牙又扔出了幾團妖火,卻被那黑袍客躲開了來。
黑袍客道:「你是很神通廣大,只是還太稚嫩了些。」
說著,他竟是要再給一點紅補一劍,好叫他死透了。
電光火石之間,李魚叫道:「我的血可以叫人長生不老!!你不要殺他,我自己跟你走!」
長生的誘惑無人能抵抗。
果然,黑袍客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李魚趁機繼續給一點紅喂血,好吊著他的命。
黑袍客冷冷道:「你憑什麼與我談條件?」
李魚如今,已是強弩之末,這黑袍客想把她帶走就帶走,想給她放血就放血,難道她還有什麼籌碼能拿來交換一點紅的性命麼?
李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道:「難道你以為長生那樣簡單?只是喝口我的血就成?想要將我煉化成長生藥,可沒有那樣簡單,如果真的那麼簡單,為何崔千鈺自己不弄來嘗嘗,反倒是鼓動你來殺我!」
黑袍客嘖了一聲,似乎在評估她說的話。
李魚深吸一口氣,繼續給一點紅喂血。
她的肩膀又暴露在陽光之下,開始慢慢灼燒,只是如今她也顧不上這些了。
一點紅已失去了意識,只是仍下意識的保持著那種護著她的姿勢,他眼神渙散,渾身都是血。那一股甜蜜的、暖烘烘的味道圍繞著李魚,卻讓她心底怕得要死。
原來蜂蜜小蛋糕的味道,也可以這麼可怕,怕得讓她想要尖叫。
她的眼淚嗒叭嗒叭地掉了下來。
過了半晌,那黑袍客總算想明白了,決定給李魚一個機會,道:「可以,你們都得跟我走。」
李魚道:「好。」
黑袍客哼笑。
李魚冷冷地盯著他那紫青紫青的面具,恨意在心底瘋狂蔓延,簡直令她就要發狂。
她一直都是一個在感情方面猶猶豫豫不肯向前的人,可就在剛剛那一刻,看見一點紅的胸膛被貫穿的那一刻,劇烈的恐慌與絕望忽然把她淹沒,她忽然明白,對一點紅的愛意早已把她全身都充滿了,愛意像是梅雨季的雨水一樣,一直一直不停的下,已經快要多得裝不下了。
她恨自己明白的太晚,恨自己沒有早一些答應一點紅。
忽然之間,她聽到了鳥類翅膀扇動的聲音。
其實她此時此刻已很虛弱了,五感並沒有先前那樣敏銳,一只鳥扇動翅膀,她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聽得如此清晰的。
但那不是一只鳥兒在扇動翅膀,那是……無數只鳥兒在扇動翅膀!
她抬頭,看到了一些毛茸茸的翅膀與胸脯。
貓頭鷹!是貓頭鷹!
剎那之間,貓頭鷹遮天蔽日,將李魚所在的這一片的天空全擋住了,此地瞬間陰暗下來,黑袍客大驚,立刻就要行動,沒了陽光桎梏的李魚的反應卻是更快,她瞬間暴起,手中妖火爆裂燃燒,一掌像那黑袍客胸口擊去!
她本就是因為今日的陽光太強烈,能力才大為折損,如今這遮天蔽日的貓頭鷹令她剎那之間恢復了不少氣力,她反應極快,只將所有妖力凝於手中,勢要一擊拿下這黑袍客!
妖怪的上限,本就比人類要高得多,此時此刻,她擺脫弱點,一擊即中!
黑袍客躲避不及,身上驟然燃起妖藍火焰,轉瞬之間就被吞沒,他瞬間發出慘厲的嚎叫,這嚎叫又瞬間消失,只剎那之間,他就被燒成了一副焦黑骨架,連面容都沒叫李魚看清。
李魚冷冰冰的盯著他的屍首,心中只覺得快意無比!
一只貓頭鷹忽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這貓頭鷹圓頭圓腦,毛茸茸的胸脯、毛茸茸的翅膀,還一副很神氣的模樣。
是那只叫鷹英俊的貓頭鷹。
它搖頭晃腦、健氣十足地道:「李娘娘,貓頭鷹連環十八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來幫您啦!」
悠于 2023-11-5 11:12
第46章
遮天蔽日的貓頭鷹在空中盤旋著,期間還夾雜著熊蜂嗡嗡嗡的叫聲,給李魚擋出了一片陰影。
她剛剛將所有的妖力凝於手心,一掌擊出,這才讓那黑袍客死無葬身之地。只是此時此了,妖力耗盡,她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好容易穩住了,李魚立刻回到了一點紅身邊,把自己流著血的手腕湊到了他嘴邊。
那黑袍客的薄劍自一點紅的胸膛貫穿,還毒辣的偏左一些,完全就是衝著他的心髒來的,只是一點紅的心髒,卻恰好與常人不同,乃是在偏右一些的位置。
這才躲過了致命一擊。
李魚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裡,一點紅的臉慘白的好似一張紙,臉上、身上滿是刺目的鮮血。
他睜著眼,只是雙眼已失去了焦距,茫然的、絕望的望著天空,好似在恨這老天實在不長眼一樣,他的胸口微弱的起伏著,若不仔細的去觀察,會以為一點紅早已變成了一具屍首、一個殘破的人偶。
李魚鼻子一酸。
她忽然無法控制的渾身顫抖起來,剛剛她鉚足了力氣,一擊將那黑袍客殺死時,她的大腦裡其實是空白一片的,等到她真的脫險,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忽然襲擊了她,令她眼淚直流,渾身發抖,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她握著短劍的手也顫抖不止,但仍咬著牙繼續在自己的胳膊上劃開深深的傷口,讓自己的血不停的流進一點紅的嘴。
他傷得實在太重,而她也實在太害怕。
李魚妖力耗盡,身上的傷口無法愈合,她的背上、手上,有大片大片的燒痕,看著無比的猙獰,因為她的手一直不停的抖,所以劃了好幾次,傷口都不夠深,血流的也不夠多,她只好咬著牙繼續虐待自己。
妖力耗盡,她又變得孱弱,劃出傷口時,她只覺得簡直痛到眼前一黑……還有滿身的血泡,一個接著一個,只讓她恨不得當時當刻就昏死過去。
但她不行,她不能昏倒,她還要好好的抱住一點紅。
她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鷹英俊和蜂勇敢落在了她的面前。
李魚勉強笑了笑,對它們道:「謝謝你們,若不是有你們,我怕是今日就得交代在這裡了。」
蜂勇敢:「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鷹英俊翻譯:「它說您太客氣啦!若不是得了您一滴血,他的孫子恐現在早沒命了。」
李魚怔了怔,又笑了笑。
誰能想到,只是當日的舉手之勞,今日卻救了她與一點紅的命呢?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善緣。
一點紅的血漸漸止住了,呼吸和心跳雖然微弱,但也慢慢的平穩下來,不至於會忽然消失了。
李魚松了口氣,卻只覺得頭暈目眩,驟然脫困、驟然放松之後,她只覺得累得連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了。
她抱著一點紅暈倒了。
蜂勇敢見狀,立刻飛到了李魚的肩膀上,用兩根黑線小胳膊拽住了李魚的衣裳,然後那一對迷你小翅膀開始撲閃撲閃,非常賣力的樣子。
鷹英俊:「……你能把李娘娘拽起來?」
蜂勇敢:「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笨蛋!我這是讓你來!)
鷹英俊歪了歪脖子,眨了眨圓眼睛,挺起毛茸茸的胸脯,快活地喊:「哦哦!小的們干活啦!」
貓頭鷹一湧而下,一堆用爪子和鳥喙拽住一點紅,一堆拽住李魚,朝著遠處的密林飛去。
在遠處的密林陰影之中,有一處清幽的別苑,這處別苑,正是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十年一度選美大賽所使用的一處比賽場地。
……至於蜂類美男子選美大賽的標准是什麼,這種人外世界的標准,想必人類是很難理解的。
一點紅是個運氣不錯的男人。
他被一柄利劍從胸口貫穿,卻因為他的心髒與常人不同,乃是長在偏右一些的地方,黑袍客沒算到這一點,因而利劍恰恰好錯開了他的心髒,沒能讓他在第一時間死掉。
而李魚又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她與那黑袍客在周旋之間,給了他一些足以吊命的珍貴血液。
這就是他得以活下來的原因。
他昏迷著,躺在榻上,意識模模糊糊的好似要恢復,卻又陷入噩夢之中。他好似仍在死鬥,那種絕望的、瘋狂的感覺,令他想要嘶吼出聲。
李魚凄厲的尖叫簡直像是刀子,把他的心割得鮮血淋漓,讓他渾身都在發抖。
一點紅躺在別苑的榻上,渾身都繃得緊緊的,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整個人在睡夢之中,好似也已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他忽然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啞的吼叫,猛得睜開了雙目,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胸口的劍傷瞬間崩開,剎那之間,劇痛襲擊了一點紅,令他的額頭上都浮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他臉色慘白,雙目赤紅,整個人似已陷入了極度的應激狀態。
在看到伏在旁邊的李魚的時候,一點紅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李魚的臉。
李魚雙目緊閉,睫毛輕輕地顫動著。
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
一點紅驟然松勁兒,整個人又摔回了榻上,這一下,胸口的劍上撕裂得更加嚴重,那白布條上都已滲出了大朵大朵殷紅的血花。
一點紅卻渾然不覺。
他的一雙眼睛,早已緊緊地盯住了李魚。
李魚面朝下睡著,背上蓋著一件薄薄的衣裳,在睡夢之中,她的眉頭也皺的很緊,好似在忍受什麼痛苦一般。
一點紅忽然伸手,將那衣裳取了下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她滿是燒痕的胳膊和背。
一點紅呼吸一窒。
他想起來了,李魚的馬車被他師父的劍氣所衝破,她被太陽光照射到了。
一點紅死死盯著她身上的燒痕,眼眶通紅,牙齒緊咬。
似乎是感覺到了身邊的動靜,李魚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二人四目相對。
一點紅這鐵打的漢子,在這一瞬間,竟似是也要落下淚來,他死死地咬著牙,忽別開了頭。
李魚笑了笑,軟軟地道:「你醒了。」
一點紅道:「嗯。」
李魚掙扎著起來,問道:「身上還痛不痛?」
一點紅心中一酸,伸出手臂來想要抱她,卻又礙於她身上的傷,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碰她,他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無措地收了回去。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傷得很重。」
他根本就沒有回答李魚的問題,因為他根本就不覺得自己受傷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但李魚身上的傷,卻讓他實在心痛得很。
李魚笑了笑,道:「其實這傷,已慢慢地在愈合了,只是我現在妖力微弱,故而傷口愈合的實在很慢。」
這具吸血鬼的身體,就是這樣的堅韌,只要沒有死,都能慢慢地恢復過來。
她與一點紅被安置在這密林別苑之中,不見陽光,然後她又秉承著不要浪費的原則,把一點紅身上傷口滲出的血都利用了起來,恢復了些許妖力,在妖力的加持之下,她的傷口開始緩慢地愈合。
所以她並沒有什麼大問題,要論傷得重,那還是一點紅傷得更重。
他這具身子,雖然如同鐵打一般,卻已不知道受過多少傷,看著他身上那些猙獰的傷疤與新傷之時,李魚的心裡就忍不住的要恐慌起來,怕他已沒多少日子好活。
落魄江湖的殺手,本就是一身傷病的,什麼鐵打的身子,等到年紀稍大一些,到處都是病。
聽她這樣說,一點紅才放松下來,長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
李魚望著他。
她道:「那黑袍客是你的師父麼?」
一點紅道:「是。」
李魚道:「我殺了他。」
一點紅終於伸出了手,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發,沉聲道:「殺就殺了。」
李魚又道:「……你是個很懂得感恩的人,我這樣殺了你的師父,你會不會怪我?」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道:「是他要殺我們的,我的前半生已為他付出了許多,後半生……我想為自己而活。」
李魚的面頰上就又出現了兩個小酒窩,她點了點頭,忽然又問道:「為自己而活?是指和我在一起麼?」
一點紅的唇角勾了勾,道:「是。」
李魚笑了,她輕快地道:「好。」
說完這話,二人又沉默下來,一點紅定定地瞧著她,連眼睛都不肯多眨一下,好似這女人他瞧不夠、實在瞧不夠一樣。
半晌,一點紅忽澀聲道:「我對不住你。」
李魚一怔:「為何要這樣說?」
一點紅道:「這本是我自己的麻煩,卻連累你……受了這麼多苦。」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魚身上的燒痕上。
她是最漂亮的女孩子,身上的皮膚蒼白如紙,好似能看到縱橫交錯的血管一般,但她又白的發光,那如羊脂玉一樣細膩的皮膚好似渡著輝光一般,叫人移不開眼。
這樣漂亮的人兒,如今卻被燒成這樣,她在被太陽光照射的時候發出的那聲慘叫,簡直讓一點紅墜入地獄。
她不該受這些苦的。
他的目光也已帶上了無限的傷痛。
李魚深深地望著他,忽然輕輕、緩緩地抱住了他。他們二人的身上都有重傷,李魚怕牽動了一點紅的傷,故而非常小心翼翼地抱他,而一點紅更是如此,他很害怕碰到李魚身上的那些燒痕,竟是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半晌,他才伸手,只敢去撫她絲綢一般的長發。
李魚柔聲道:「你這個人,怎麼總愛把事情攬到你自己身上?」
一點紅嘶聲道:「因為這本就是我自己的麻煩。」
李魚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有那一刻讓她如此看清一點紅的愛。
人人都說,中原一點紅偏激孤傲,殺人不眨眼,乃是一頭無法被馴服的惡狼。
可只有李魚知道,他不是的。
他才不是什麼惡狼,他只是一只看似凶惡、實則乖巧的大狼狗。只要認准了一個人,他就會把他的心都巴巴地捧出去,絲毫不管對方有可能會傷到他的心。
而他滿身傷口的時候,他那雙眼睛也永遠盯著他所愛的人,卻全然不顧自己。
李魚忽然道:「一點紅,你真好。」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倒是讓一點紅一怔,半晌,他才啞聲道:「為何忽然如此說?」
李魚道:「我看世人都是瞎了眼,才那般編排你,他們……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好,只有我知道。」
一點紅低頭看她。
她的話甚至都帶上了一些鼻音,眼眶也有些紅了。
一點紅道:「其實我不好。」
李魚一怔。
一點紅平靜地道:「除了你,我從沒對人好過,世人沒有瞎眼,他們說我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魚忍不住抬頭看他。
他面容平靜又認真,好似真的在很認真、很認真的去說這件事。
李魚忍不住問:「那你一開始,為什麼決定要對我好呢?」
一點紅垂頭。
二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的眼睛裡倒映著她的容顏。
是啊,為什麼呢?一點紅想。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他只道:「因為我已把你瞧進心裡了。」
第一眼就將她瞧進心裡了,從此之後,他的眼裡就再也瞧不見其他人了。
一點紅並非是流連於女子之間的浪子,他也並不會說什麼好聽的情話,很多時候,他的話語是樸素的、平淡的。
可恰恰是這樣樸素的話語,飽含著濃烈的情感,像是火山的岩漿一樣,愛意隨時隨地都快要溢出來。
李魚怔了怔,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半晌,她忽然流下了眼淚,一點紅無奈,用拇指將她的眼淚擦去,輕輕道:「莫哭。」
李魚低著頭不肯說話。
一點紅又道:「你這樣憔悴,還不多睡會兒?」
李魚抽著鼻子:「你不也是。」
一點紅道:「那我們都休息,好不好?」
李魚笑了,她點點頭,道:「好。」
這二人便在這密林別苑裡養傷了。
後來李魚才知道,原來蜂勇敢在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裡的地位還不低(因為它在上一屆選美大賽裡拿了第一名),它感激李魚用一滴血救了自己的孫子,於是便送了很多上好的蜂蜜來,給一點紅補補身子。
這蜂蜜可不是一般的蜂蜜,這可是蜜蜂妖怪產出的蜂蜜啊!對於人類來說可是很珍貴的食物呢!
李魚哭笑不得,只得收下。
他們兩個人現在的狀況那是相當的尷尬。
李魚與一點紅兩個人,乃是出於一種互為血包的可持續發展狀態,平時一點紅受了傷,李魚可以為他療傷,反之亦然。
可現在,尷尬的是,兩個血包都空了。
這還怎麼可持續發展?還是老老實實的養傷吧。
於是這蜜蜂妖怪出品的蜂蜜,就成了一點紅日常的補品,而也正是因為如此,一點紅身上的那種甜蜜氣息就更濃重了些。
而李魚之前為了殺那黑袍客,還幾乎用光了妖力。
她簡直就是飢腸轆轆!
她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脖頸側的皮膚,那慘白的皮膚之下,她似乎能聽到那種血液潺潺流過的聲音。
一點紅放下粥碗,無奈道:「你既餓了,為何不吃?」
李魚吞了吞口水。
她又搖了搖頭,道:「不行……你受著傷,現在不行。」
一點紅的眼底浮起笑意,他柔聲道:「我沒事。」
李魚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飢腸轆轆狀態的她,可實在是危險。
現在又不比剛認識的時候。
剛認識的時候,李魚也是如此孱弱、如此飢腸轆轆的,可是那個時候,她有求於一點紅,又忌憚一點紅會一劍殺了她,故才一直都忍著沒動手。
可現在,她已經明白,即使自己真的要殺了一點紅,他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反抗,他會自己露出脖頸,自己做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自己乖乖地去死。
李魚瞪他一眼,嗔道:「我哪裡舍得!」
一點紅就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用一雙深沉如墨的眼睛看著李魚。
不過雖然沒有進食,李魚殘存的微弱妖力還是足夠於讓她的傷口慢慢的愈合了。
她畢竟是一只妖怪,愈合力遠強於人類。
沒隔了幾天,她身上的燒痕就全好了,又是一個膚白勝雪、風華絕代的絕世美人了。
但一點紅卻發起了高燒。
這也實在難怪,這些天他雖然一直在吃熊蜂妖怪出產的蜂蜜,但他畢竟受的傷太重,想要恢復,還需時間。
李魚又指使鷹英俊去綁架了一個人類老大夫來給一點紅看病,老大夫被一堆貓頭鷹拽著進來時,整個人看上去都受到了驚嚇。
雖然受到了驚嚇,但老大夫人還是很敬業的,這密林別苑本就陰寒,而他的身子骨此時此刻又實在有些虛弱,大夫看診之後,便道他這幾日忽冷忽熱都很正常,只是不能進陰寒的事物,最好能出去曬曬太陽,也不要總待在這陰寒的地方。
一點紅無可無不可,李魚倒是把這大夫說的話全記下了。
這本來倒也沒什麼,只是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卻是出了問題。
自從與李魚互通心意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在兩間屋子裡休息過了,而經過黑袍客的事情之後,李魚對一點紅的依賴大增,幾乎與他形影不離,就連休息時,兩個人也要窩在一起。
但,大夫說一點紅近來要遠離陰寒之物。
而李魚本身就是一個陰寒之物。
一點紅:「……」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不肯與他窩在一起的李魚,好像隨時隨地都想衝出去把那老大夫找來打一頓,讓他把那話吞回肚子裡才算完。
他竟還有這般孩子氣的一面。
李魚忍不住發笑,道:「難道你是小孩子不成,還要大人陪著?」
一點紅:「……」
一點紅硬邦邦地道:「你過來。」
李魚嘆氣,道:「我們長相廝守的時候還多著呢。」
一點紅仍然不依:「你過來。」
李魚哼了一聲,道:「我才不。」
一點紅嘆氣,道:「我已想到了法子,你快過來。」
李魚挑眉:「……真的?」
一點紅:「真的。」
她就期期艾艾地過去了。
其實她也舍不得與一點紅分開的,哪怕是一時半刻也舍不得。
然後一點紅就把她裹成了個毛巾卷,啊不,是被子卷。
他像一只心滿意足的大狼狗一樣,一只爪子扒拉著被子卷,閉上眼睛准備休息了。
李魚:「……」
李魚:「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JPG
第47章
因著不能使用血包外掛,兩個人只能安安分分的療傷,故而他們在這密林別苑之中足足呆了一個多月。
這密林別苑遠離人世,乃是一片小妖怪們所在的樂土,聽說此地因地勢特殊,還保留了一些天地靈氣,故而很適合妖怪生活。別苑前頭,便是一片薔薇花田,如今開得正盛。
之前鷹英俊與蜂勇敢送給李魚的那一朵薔薇花,便是從這裡采摘的。
因著李魚在這裡養傷,附近的小妖怪們都慕名而來,想要拜訪她,而且還帶著禮物,於是李魚一開門,就會發現自己門口有叼著魚的貓、或者手捧著堅果的松鼠開口說話。
比起人世間的刀光劍影,這裡倒更像是個童話世界了。
一點紅這人,身子骨倒是當真和鐵打的一樣,受了那麼重的傷,竟半個月就能下地了,相反,李魚卻因為妖力耗盡,每日昏昏沉沉地窩在榻上睡。
她實在是餓得很。
唯一的食物在身邊晃來晃去,卻不能下口,這感覺著實是叫人難受。而且他們還很愛廝守在一起,幾乎是寸步不離的。
於是,她窩在一點紅身邊睡覺的時候,一點紅都能聽到她肚子裡發出那種咕嚕咕嚕的叫聲。
一點紅:「……」
一點紅自然心疼。
這樣不行,得想個辦法。
或許是因為吃了李魚的血吊命,他身上的傷雖然沒有第一時間愈合,但是僅僅養了一個多月,傷勢除了一動就疼以外,已沒什麼大礙了。
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去洗澡。
李魚窩在榻上看他在浴桶裡坐著,一點紅黑發如墨一般,在慘白且結實的背上散開,她又打了個哈欠,昏昏沉沉地抱緊了被子。
再睜眼時,一點紅已將她攬在懷中了。
他半靠在榻上,頭發散下來,因為他沒耐心把頭發擦干,所以這漆黑如墨一樣的長發還帶著些濕潤,李魚窩在他的胸膛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用手輕輕地點了點他的胸膛。
一點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道:「你胸膛上的傷還沒好透,就敢這樣抱我。」
話雖這樣說,李魚卻也伸出了一雙蒼白的手臂,虛虛環住了他的脖頸。
一點紅言簡意賅:「你餓不餓?」
李魚的肚子適時的咕嚕一聲叫了起來。
她嗔怪似地看著他,忍不住抱怨道:「你還說!你這樣抱著我,我可怎麼辦!」
一點紅的眼睛裡便也升起了一點笑意。
他道:「你還是不想吸我的血?」
李魚委屈巴巴:「我哪裡是不想,我是不敢。」
一點紅道:「可今時今日,你實在是殺不了我。」
李魚沒說話。
一點紅道:「你沒了妖力,實在是比普通女子還要弱上三分。」
就連牽手時,他也能感覺到李魚那雙手上的無力。
李魚瞥了他一眼,道:「那你想要怎麼辦?」
一點紅道:「江湖上的事情,都是誰的劍法快、誰的刀法准,就聽誰的。」
李魚道:「哦?」
他淡淡道:「所以如今,我比你強,你就要聽我的。」
這話竟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一點紅對李魚,那簡直就是有求必應,何曾說過這樣冷酷的話,一時之間,李魚也起了興致,她不由問:「那我要是不聽你的呢?」
一點紅的臉上就浮現出一種殘酷的神色來:「這由不得你。」
李魚又道:「可我若是恢復了妖力,那可就比你要強了,那時怎麼辦?」
一點紅笑了笑,道:「那時我聽你的。」
說著,他忽伸手捏住了李魚的下巴,他的傷既然好得差不多了,力氣自然也恢復了,此時此刻,他強迫李魚抬起頭來,竟是絲毫不費勁的、
一點紅垂下了頭,蜻蜓點水般的吻住了李魚。李魚的雙臂環著他的脖頸,好似一個最乖順、最可親的美人兒一樣。
二人分開時,李魚的臉上便又出現了那種深深的酡紅。
一點紅其實很喜歡她臉上泛起紅暈的樣子,她太蒼白了,沒點顏色襯著,總顯得病懨懨的,這樣子臉上泛起紅暈時,便顯得鮮活了許多。
當然了,他喜歡李魚這個樣子,也不全然是這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她這樣實在是很嬌媚,嬌媚得他幾乎挪不開視線。
而她如今這樣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他事先咬破了舌頭,剛剛他忽然那般,不過為了給她渡些血。
但僅這樣是不夠的,一點紅忽拿出了短劍,毫不猶豫的自小臂上一劍劃下,皮膚在瞬間被劃開,血液在瞬間湧出,他扳著李魚,不由分說的讓自己的小臂湊近了她的嘴。
李魚惡狠狠地瞪了一點紅一眼。
一點紅絲毫不慌,還有閑情逸致威脅李魚:「血已開始流了,你若不肯,那就讓這血浪費了好了。」
空氣裡又被那種甜甜蜜蜜的味道充滿了,李魚的肚子咕嚕咕嚕的狂叫,她實在是忍不住,一把抄起一點紅的胳膊就低下了頭。
一點紅垂頭看著她,還有心情用另一只手去輕撫她的頭發,好像在撫一只低頭吃魚的大貓咪似得。
當然,他也不可能讓自己死了,感覺差不多的時候,他就捏住李魚的後脖頸把她提起來了。
這看起來更像是給貓喂食了。
李魚茫然的抬頭,臉上沾了不少血,像個不會好好吃飯的熊孩子。
一點紅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在自己准備了干淨的布條,此時此刻達到了目的,他利索地把傷口包扎好,又順手撈了一塊手帕,幫李魚擦了擦臉。
一點紅道:「你怎麼樣?」
李魚有點茫然地盯著一點紅看,然後忽然打了個飽嗝。
一點紅簡直忍不住要笑起來了!
半晌,李魚才道:「唔……你都不說一聲,忽然這樣。」
一點紅道:「難道我說了你會依我?」
李魚是個再善解人意不過的女孩子,他受著傷,她寧願自己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肯叫一點紅放血。這樣的女孩子,假若他不強硬一些,難道是叫她餓死麼?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李魚吃飽了飯,又度過了一小段剛吃飽的時候那種又困反應又慢的時期,現在只覺得神清氣爽,看到一點紅嘴角帶笑之後,沒忍住嗚的一聲就依偎在他懷裡了。
一點紅道:「我發現一件事。」
李魚吃飽喝足,懶洋洋的「嗯?」了一聲。
一點紅道:「原來不只熊崽子喜歡蜂蜜,貓也喜歡。」
這沒頭沒腦的話!
李魚還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調侃自己像貓呢。
她哼了一聲,然後忽然抬頭看他。
其實光論五官,一點紅並不是最英俊的那一個。他的眼睛很銳利、很有神,但卻一點也不溫柔,他不愛笑,也不怎麼愛說話,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生人勿進的氣場。
但他的脊背永遠是挺得最直的,他雖穿著粗糙的黑衣,可是從那身緊緊裹著的衣裳卻能看出,他的腰身雖細,卻充滿了爆發力,他渾身的肌肉都充滿了勁力。
而且,他雖然不是最會說甜言蜜語的那一個,他的感情卻是最真誠、最熾烈的一個。
即使是重傷之際,他仍不忘護著李魚,他在昏迷之前對李魚囑咐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讓她以他的血肉為食,恢復氣力,好找機會逃走。
那個時候李魚就明白,這是一個她可以放心去愛的男人,最起碼在此時此刻,她如此相信著。
李魚嗔道:「你剛剛說,等我比你強時,你就聽我的。」
一點紅道:「嗯。」
李魚道:「那你現在聽不聽我的?」
一點紅嘴角浮出笑意,柔聲道:「聽。」
他剛剛那樣說,不過只是逼她進食罷了,又哪裡是真的想叫她屈服?即使是他們剛剛認識、李魚還無比孱弱之時,他也從來沒這樣想過。
相反,他什麼都聽李魚的,只要是李魚想要的,他都會買回來,只要是李魚想殺的人,他都會去把那些人殺死。
他早就已經是她的奴隸了。
李魚道:「那好。」
她的手就縮在一點紅的手心裡,用指甲撓他的手心,另一只手又期期艾艾地去拉一點紅的衣襟,好似在研究他這一身白色的裡衣一樣。
一點紅眼疾手快,忽然一把扣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神忽然也沉了下來,道:「你之前說,你與我在一起,是試一試。」
李魚點了點頭,道:「我是這麼說的。」
一點紅啞聲道:「我以為你不會想這樣做。」
李魚忽然咬著牙笑了,好似一個羞赧的小姑娘似得。
她說出來的話倒是與羞赧沒什麼關系,李魚振振有詞道:「我與你在一起的確是要先試一試,現在這不就是麼?先說好啦,你若不好,我就不要你了。」
她的語氣驕縱得要命,又得意得要命,搖頭晃腦的。
這還了得?!
一點紅氣得臉都紅了。
他咬著牙道:「你想試?」
李魚露出兩個小酒窩,無辜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猙獰地道:「好!」
前頭說過,因殺手當了很多年,習慣了危險,一點紅歇息的時候,也歇得很不踏實,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會立刻驚醒,即使在這安全的密林別苑裡時,這習慣也依然還在。
所以,李魚一動彈,他立刻就醒了。
她依然是個嬌滴滴的琉璃美人兒,身上的肌膚白得簡直在發光,連一絲傷痕、一塊淤青都沒有。
一點紅不是什麼溫柔的多情公子,在被他眼眸盯著的時候,簡直會讓人產生一種在被荒野夜行的野狼給盯著的感覺。他平日裡對李魚雖然好得很,但是該下狠手的時候也毫不手軟。只是李魚妖力充沛,拿短劍在手臂上惡狠狠劃傷也會十分迅速的愈合,更遑論什麼傷痕、淤青,根本不在話下,愈合的飛速。
倒是一點紅,他的身子骨雖然勁瘦有力,在人類之中也算是難得一見,又因為身子習慣了受傷,所以即使受了傷,恢復的也很快。但他畢竟是個人類,即使再神通廣大,也無法與自然規律相抗衡,他的大臂和脖頸之上,簡直滿是血痕。
傷是皮外傷,自然是不打緊的,只是一點紅盯了半天那琉璃一樣無暇的美人兒,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
李魚就得意地笑了。
這邊的傷養著,那一頭,小妖怪們也在調查保定城的事情,果不其然,保定城裡的興雲莊有妖魔出沒,鬼氣森森。
二人的傷養得差不多了之後,便決定趁早出發,盡早解決這妖魔之事。
林仙兒,林仙兒。
這名字,這些日子,李魚不知道在心裡默念了多少回,一點紅也不知道在心底裡默念了多少回。
李魚並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
如果她好欺負的話,她也不可能從小縣城衝到大城市,過起體面的日子,與自己的家庭切割的明明白白了。
來到這裡,若是沒遇到一點紅,說不定她現在已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被人這樣欺負,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了,這林仙兒既然敢算計於她,那也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了!
而另一面,崔千鈺身死的消息,也早傳到了林仙兒的耳朵裡。
她正對鏡梳妝。
林仙兒的美,與李魚的美並不一樣,李魚是極致艷麗的美人,而林仙兒卻是清婉脫俗,她對著銅鏡,銅鏡上倒映出她那張清麗絕倫的容顏,她便十分用心的去描眉、畫唇。
這裡是冷香小築,是林仙兒居住的地方。
她年紀並不大,大約只有十八九歲的模樣,可是她的本事卻實在是大得很。
有了興雲莊這個跳板,她認得了很多江湖上的人,再加上她長袖善舞,又十分聰明,短短幾年,便已積蓄起了很大的財富;她雖然不習武,卻對江湖上的各種秘籍、各種武功很感興趣,還曾聯合過少林寺的僧人,偷盜出了少林至寶《易筋經》。
至於《憐花寶鑒》,自然本也不是她的所有物,而是由她的義姐林詩音保管,林詩音雖然很是看重這秘籍,卻也從未翻看過裡頭的內容,林仙兒機緣巧合之下知道這事後,便用計調換,得到了《憐花寶鑒》。
那憐花寶鑒之中,藏著魔物。
魔乃是心魔,沒有實體,只有一縷如煙似的黑霧,它藏身於寶鑒之中,隨著寶鑒一同在李園(興雲莊)中被埋葬了十年。
妖魔靠衝天怨氣而生,故而王朝顛覆之時,便有群魔亂舞,而海清河晏之時,魔物衰亡。
而當今的天下,江湖人士再多,卻也不可能數以萬計的死人、數以萬計的產生怨氣。
魔物虛弱,只能附在人身上苟活。
林詩音雖然半生凄苦,卻是個心如明鏡的好人,妖魔無法趁虛而入,恰巧林仙兒用計獲得了憐花寶鑒,她心術不正,欲念極強,給了心魔趁虛而入的機會。
卻不想,它卻並沒能完全的占據林仙兒的心智,因為這個女人實在是不簡單。
她能從毫無根基的民女爬到如今這個地位,只靠美貌是絕不可能的。
她對自己的美貌有全然的自信,手段又是極其的狠辣惡毒,她沒心沒肺,只將所有愛慕者的一腔心意全都玩弄於鼓掌之間。
心魔雖附身於她,卻無法完全的控制她,只得與她合作,想要先將李魚煉成長生丹壯大自身。
——其實憐花寶鑒之中,根本就沒有記載如何將吸血鬼的血液制成長生丹的法子,這法子都是心魔告訴林仙兒的。
魔物天生就有吞噬其他東西已壯大自身的天性,它這法子,只能令它自己變強,至於這林仙兒能不能獲得長生,那當然是不行的。
只可惜林仙兒聰明一世,卻被所謂的長生蒙蔽了雙眼,如今的所作所為,全然都是為這心魔做了踩腳石。
她渾然不知,仍言笑晏晏。
她對著鏡子問:「我美麼?」
鏡子裡的林仙兒回答:「你自然是最美的。」
鏡子裡回答的人不是林仙兒自己,而是以林仙兒為影的心魔。
林仙兒道:「她要來了。」
心魔道:「是的。」
林仙兒道:「崔千鈺已死了。」
心魔道:「是的。」
林仙兒道:「被那中原一點紅殺死的。」
心魔不說話。
林仙兒又道:「聽說那女妖美艷無雙。」
心魔還是不說話。
林仙兒便又笑了,她的聲音如出谷的黃鶯一般:「你瞧你,又不肯說話,難道我是什麼母大蟲,會吃人不成?」
心魔道:「你吃的人還少麼?」
伊哭的兒子邱獨為林仙兒而死,伊哭上門尋仇來,卻成了林仙兒的裙下之臣,為她做牛做馬,被一點紅一劍殺死;百曉生聰明一世,卻仍逃不過林仙兒溫言軟語,也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還有那游龍生、呂鳳先等人,雖說與心魔有關,但若不是因為林仙兒叫他們的心有了縫隙,心魔又哪裡能趁虛而入,將他們網住呢?
林仙兒可是條真正的美女蛇,她用來吃人的工具,就是她這過人的美貌與百轉千回的玲瓏心思。
林仙兒笑道:「現在有一個人,我倒是真想去吃了他。」
心魔道:「中原一點紅?」
林仙兒道:「我倒要看看,此人我究竟吃不吃得下。」
她話雖這麼說,但臉上的表情卻仍是放松的、自信的。在這種事上,她本就是無往不利的,即使有崔千鈺那次失敗的經歷,那也只是因為她從沒正眼瞧過崔千鈺罷了。
倘若她真的用了心,這世上沒有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林仙兒甜蜜的笑了。
那朦朧的銅鏡之中,心魔亦是笑的甜蜜。
林仙兒道:「你要幫我。」
心魔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不幫你,我又該幫誰呢?」
第48章
林仙兒想要一點紅,自然不是因為一點紅是一個多麼多麼奪目的青年才俊。相反,一點紅出生低賤,長相不是最英俊的、武功也不是天下第一。
但是現在,林仙兒卻對他產生了一種非常非常濃厚的興趣。
這自然是因為李魚。
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美人兒都喜歡爭強好勝的,也並不是每一個美人兒都喜歡搶別人的男人來證明自己的魅力。這種事情,與男女、美醜都是沒有關系的。
林仙兒之所以會燃起這種勝負欲,只是因為她是一個壞種,天生的壞種。
她天生就喜歡攪弄風雲,喜歡別人為她瘋狂、為她痛苦。
李魚橫空出世,在江湖上出現,現在已有很多傳聞傳進了林仙兒的耳朵。有這美人與中原一點紅這頭惡狼的香艷事跡,還有單純傳頌美人的美麗。
江湖人說美人,總愛拿人出來比較,而林仙兒作為天下第一美人,自然而然的會拿來比較。
竟有人說林仙兒不如李魚。
林仙兒不喜歡這種說法,她的勝負欲卻已被這種帶著惡意的品評給挑起,而唯一能夠證明她的魅力比李魚更強的法子,那就是將她的男人收過來。
當然了,林仙兒打算這麼做,並不單單只是這麼一個原因。
近幾年來,她靠著美貌與心魔,很是收歸了一批手下,但她畢竟是個凡人,而心魔的能力也只能腐蝕人心,沒有當面對抗的能力。
本來,她靠著死氣制住了那吸血鬼,卻不想橫空出世一個一點紅,竟能為那吸血鬼補充妖力,要是那吸血鬼的妖力充足,她和她的手下們難道有一戰之力?
別開玩笑了,她派出去的殺手,被一點紅戳死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更遑論,那女妖根本沒有出手過。
先前她在暗、女妖在明,自還好說,如今她已經暴露,若再不做打算,恐怕只能任人宰割。
釜底抽薪,很重要。
她對鏡自憐,卻並不慌張,因為她這輩子,從來也沒遇到過想拿卻那不下的男人。
只要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要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另一頭,一點紅與李魚已打算出發了。
臨行之前,為了感謝小妖怪們的慷慨幫助,李魚特地送了他們一小瓶她的血凝結而成的血玉,對於這些小妖怪們來說,一滴血便可挽救一條性命,這一個瓷瓶的血玉,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而小妖怪們為了感謝她的慷慨,也送了她禮物。
禮物一:一件黑鬥篷。
這鬥篷乃是用密林深處的黑色薔硝花的花瓣制成,觸感如絲絨,據說此花所盛開之地,即使是青天白日,周圍也黯淡無光,全因此花可將周圍的太陽光吞噬殆盡。
此物正適合李魚。
禮物二: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
這薔薇李魚見過,正是開在密林別苑前方的那一種。此花是又鷹英俊神神秘秘的送來的,它嘴裡叼著花,還用毛茸茸的翅膀捂著鳥喙,非常非常神秘的湊過來,道:「李娘娘、李娘娘,鬥膽問您!」
李魚:「嗯?怎麼了?」
鷹英俊非常嚴肅認真的八卦:「李娘娘,您是不是非常寵愛那個爐鼎男子?」
李魚:「……」
沒想到八卦不僅是人類的天性,還是小妖怪的天性。
當然了,她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孩子,與一點紅的關系也很顯而易見。
她大大方方地道:「是啊。」
鷹英俊又很認真地問:「那您是只喜歡他的人呢,還是想連他的身體和靈魂一起得到?」
李魚瞬間無語。
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到了一點紅那蒼白的皮膚,他的手腳都是很修長的,人卻並不是清瘦,而是那種結實的、有力的勁瘦,他的腰雖然細,但卻充滿了力量。
李魚忍不住微笑起來,她輕快地道:「我當然是全都要。」
鷹英俊快活地道:「那我想您很需要這個!」
然後遞上薔薇花苞。
李魚不明所以。
鷹英俊說:「其實這以前是給狐狸精們准備的。」
李魚更加滿臉問號。
鷹英俊就煞有介事地解釋起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之間的靈力還很充沛的時候,妖怪們不僅藏在密林之中,絕大多數也能化作人形,去人世間居住,和人類來一場刻苦銘心的愛情。
當然了,其實大多數妖怪對人的興趣都只是嗷嗚一口而已的事情,只有狐狸精最喜歡變成俊男美女,與人類廝混在一起。狐狸天生嬌媚,人類卻更詭計多端。
曾有一擅書畫的狐狸住在人間的一座閣樓裡,引得一書生追求,狐狸墜入愛河之後,書生就開始提要求了。
比如:親愛的今天畫五張好不好?
再比如:親愛的畫的仕女圖實在精妙,再畫一張我欣賞欣賞好不好?
狐狸為愛當卷王,當它卷不動之時,書生……書生卷了他得的書畫跑了!聽說後來那些書畫都賣了大價錢,書生也因此成為一代大家。
狐狸:我有句……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自然催生出妖界新產業,那就是研發一種可以辨認出人類真心與否的寶物。
這個業務就由妖界最智慧且最會賺錢的貓頭鷹家族承包了。
研發出來之後,自然大受歡迎,只是後來天地靈氣衰弱,狐狸精這種愛化作人形與人類相戀的精怪也已消失不見了,能驗證人類真心的薔薇花苞自然就滯銷了。
而李魚居然與人類相戀了!
鷹英俊覺得是時候把封塵已久的貨物拿出來送人了!
李魚聽完:「……」
可以想像在天地靈氣凋零之前,妖界是怎麼樣一片欣欣向榮的景像。
李魚笑納了這份禮物。
她問:「那麼,這薔薇花苞該怎麼使用呢?」
鷹英俊道:「只需要把花苞別在他的衣襟處,他見到你若是欣喜難耐,花就會開,若是心情不佳,花就不會開。」
李魚帶著花苞走了。
第二天,馬車准備好了,他們打算出發了。
李魚吸取教訓,將那黑色薔硝花瓣制成的鬥篷穿在了身上。
一點紅正坐在馬車的車轅之上等她,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穿著樸素的黑色勁裝,腰間別著他那柄青光瑩瑩的薄劍,頭發高高的渣起成高馬尾。
見李魚來,他便伸出手。
李魚嫣然一笑,將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裡,一點紅輕輕一笑,略一使勁,便將她帶到了馬車上,又把她塞進了馬車車廂之中,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
其實他們准備出發的時間,太陽已落山了,並不存在什麼太陽光照射的問題,只是上一回的經歷,實在是讓一點紅太怕太怕,故而如今,他對這些事情在意的不得了。
他們趁夜出發,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時,才將馬車停到深林之中,准備歇息了。
寧慢一些,都不能叫那種危險再次發生。
白天,一點紅的神經繃得更緊。
李魚卻並不怎麼緊張,她還伸出一只手來,把一點紅拉進了馬車車廂裡頭。
一點紅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拽了進來。不過他的反應倒是很快,一把摟住了她。李魚咯咯地笑著,依偎進了他的懷裡。一點紅半靠在車壁之上,伸手捻住她的一縷黑發,在指尖把玩——這樣子倒是真有幾分浪蕩公子的感覺。
李魚一邊笑,一邊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一點紅並不在意這些,只看著她動作。
他的衣襟處便多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
薔薇乃是艷色,梗上卻是無刺,花瓣的觸感如絲絨一般,輕柔的要命。
李魚道:「不許把它拿下來呀。」
一點紅便道:「不拿。」
他雖不知道這是什麼,卻不妨礙他答應李魚。他為了李魚,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任何事情都敢做,只在衣襟處別一朵薔薇的花苞,又算得上什麼呢。
相反,他還覺得李魚這幅驕縱的、毫不講理的樣子很可愛。
能得到這樣的女孩子的喜愛,他難道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麼?
一點紅心情明媚,那朵薔薇花苞便慢慢、慢慢地綻開了。
而李魚盯著他衣襟的那朵薔薇,臉上紅撲撲的,笑容也更燦爛了些。
一點紅:「???」
一點紅:「果真是妖物,竟能這般開花。」
李魚道:「是啊。」
說完,吧嘰親了他一口。
一點紅更加:「???」
不過,美人這樣乖巧,這樣可愛,他當然是喜歡得不得了了。
於是他胸口的薔薇就開的更燦爛了些。
鬧了好一陣子,一點紅不肯再鬧,自經過黑袍客的事情之後,他的精神其實一直都處於高度的緊張之中,並不肯讓自己放松下來,尤其是離保定城越近,他的警惕心就越強烈。
已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絕不可功虧一簣。
所以他只能把眼淚汪汪的美人扔在車裡,自己去外頭警戒。
當然了,做出這個決定他也很艱難的。
於是他胸前怒放的薔薇花也耷拉下去了。
一點紅無視了這薔薇花,直接出去了。
往後好幾天,李魚終於發現了規律,一點紅和她窩在一起時,薔薇花就會盛放,一點紅一旦看不見她的時候,薔薇也蔫頭巴腦的,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一點紅其實是個心思很細致的人,這很好理解,一個殺手,若是心思不細致,怕不是早死了一萬回了。
心思如此細致的男人,不可能不注意到這薔薇花開謝的規律。
一日,李魚拉著他的手說:「其實……這花的開謝是有規律的。」
一點紅道:「哦?」
李魚期期艾艾:「其實,他是在你開心的時候會開,在你不開心的時候會謝。」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道:「我已猜到了。」
李魚不語。
一點紅又道:「所以我看見你的時候會開心,看不見你的時候會不開心。」
李魚的臉上又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好像是的。」
一點紅撫了撫她的長發,他衣襟裡的那朵薔薇花開得更艷了幾分。
李魚看見,忽然道:「我以為……你聽到這事,起碼會不開心一下的。」
一點紅道:「為什麼?」
李魚道:「因為我竟如此試探你。」
一點紅卻忽然笑了。
他平時很少笑,即使對著李魚,他的眼睛裡雖然滿是柔情,嘴角處掛的笑容卻總是淺淡的。
如今如此放松、如此真摯的一笑,竟像是春風拂過了大地。
他認真地道:「我不生氣,我反而很高興。」
李魚不解。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這個自己摯愛的女人,道:「我怕你不信我的感情,又無法真的掏出心給你看,有了這花,你總該能看到了。」
李魚怔住,有些呆呆地看著一點紅。
一點紅平靜地望著她,眼神認真的要命。
他所說的,絕沒有半句虛言。
李魚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再清楚不過。為了得到這容易受驚的小兔子,他已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碎過多少。
他又怎麼會因為這一朵薔薇花苞而生氣呢。
此時此刻,他胸前的那薔薇花綻放的如此艷麗,證明此時此刻他是真的沒有生氣,真的高興得要命。
李魚看了他半晌,忽然「嗚」的一聲抱住了他。
一點紅順勢將她抱住,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他的手穩定而有力,抱著她的時候,便像是再也不肯放開一般。
三日之後,他們進入了保定城。
興雲莊正在這保定城之內。
進入保定城之後,翠鳥之羽指的方向變的更加確定,變化也更加的靈敏,這更說明,妖魔正在這保定城裡。
保定乃是一座大城,又因為此處有名滿天下的龍四爺在,興雲莊如今也算是江湖豪門了,故而這保定城也沾了他龍四爺的光,來來往往的江湖人很多,好不熱鬧。
而林仙兒的名氣也實在大得很。
江湖上的青年才俊都聚集在此處,嘴裡的話題除了林仙兒,還是林仙兒。今日林姑娘對誰笑了,今日林姑娘又與誰說話了,都能是這群人爭風吃醋的理由,更有甚者,有幾個追求者一言不合竟打了起來,他們被嫉妒蒙蔽了雙眼,竟是真的下黑手、下死手,其中一人一時不察,竟被利劍穿胸而過,當場死亡。
此事發生時,一點紅與李魚就在一旁的客棧裡坐著。
一點紅正在進食。
他吃的很快,咀嚼的卻很到位,並不渾淪吞棗。
決戰在即,他一定要好好准備,補充體力,絕不出一點岔子。
李魚正坐在他的身邊。
為了避免麻煩,她將鬥篷嚴嚴實實的穿上,又帶了黑色的面紗,把臉嚴嚴實實地擋起來,這才得了清淨。
血濺當場的戲碼正在他們面前上演,一點紅冷冰冰地看著,嘴角浮出了一絲不屑的冷笑。
他道:「林仙兒本事不小,只是她若是只有這種令人爭風吃醋的手段,怕是死得很快。」
李魚道:「可她若是不只有這手段呢?」
一點紅道:「哦?」
李魚道:「那妖魔要是比我強大許多,當初根本也不需要使那種陰私的手段來暗算我,後來又找上了林仙兒。」
一點紅挑眉:「你是說?」
李魚道:「妖魔為什麼要選擇林仙兒呢?是因為她有野心,還是因為她有能力?」
一點紅道:「能叫伊哭和百曉生都為她所用,這女人野心一定不小。」
李魚道:「能叫伊哭和百曉生都為她所用,她的能力也一定不小。」
如果妖魔隨隨便便就可以操縱一大批人,為何不自己單干,而是要與林仙兒合作呢?
答案只有一個,它操縱人心,是有條件的,而這條件,需要林仙兒幫它達到。
而看了今天這場鬧劇之後,這條件是什麼,李魚已經很清楚了。
這天下的美人個有個的性情,善良的、邪惡的、愚鈍的、聰慧的,而林仙兒,就是美人之中最邪惡、最聰慧的那一種。
李魚嗔道:「我怕她要把你奪走呢。」
一點紅:「……」
一點紅:「開什麼玩笑。」
鋼鐵直男一點紅並不這麼認為。
他這樣想也很正常,因為他們與林仙兒之間隔著的仇恨可不是一般的仇恨,而是一見面就得殺個你死我活的仇恨,在這種仇恨之下,林仙兒不想著怎麼殺了他,竟有可能想著怎麼勾引他麼?
這不可能,因為這太危險,將心比心的想一想,若是一點紅沒有被引誘,而是上來就開打,那林仙兒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職業殺手運用自己的職業思維在心裡一通天衣無縫的推理思考,最後非常篤定地得出結論,不可能!
李魚:「……」
李魚覺得好笑,一時之間也不想說正事,只是調笑道:「難道你竟覺得你沒有這份魅力?」
一點紅掃了李魚一眼,平靜地道:「我有自知之明。」
李魚道:「哦?」
一點紅道:「我並不英俊。」
李魚:「emmmmm……」
一點紅又道:「我身份低賤。」
李魚繼續:「emmmmmm……」
一點紅仍沒說完,繼續道:「我名氣雖大,名聲卻差的很。」
他得出結論:「我這樣的人,本沒有人願意正眼看,你能看得上我,已令我滿足得要死了。」
甚至讓他生出一種「何德何能」的感慨來。
李魚嘆氣。
她忽然道:「你說錯了。」
一點紅挑眉,不解道:「哦?」
李魚道:「樣貌、名聲、地位,這些東西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她笑著道:「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這江湖上英俊的男人並不少,身份高貴的男人也不少,譬如說那翠羽山莊的崔千鈺,其實他的樣貌很好,也很有錢,家中更是武林豪門,可他難道比一點紅更好麼?
當然不是,崔千鈺之流與一點紅相比,簡直就是地上的爛泥與天上的皓月。光是看那崔千鈺一眼,已讓李魚惡心得要死。
李魚搖頭晃腦地道:「在我心裡,你本就是最好的,誰若說你不好,我就要上去撓花他的臉!」
一點紅的眼睛裡便浮出一絲笑意。
他柔聲道:「你在我心裡也是最好的,誰說你不好,我不會撓花他的臉,我會直接叫他下地獄去。」
他們忍不住又依偎在了一起,像是兩只喜歡互相依靠的小動物一樣,李魚的愛意藏也藏不住,只能嚶嚀一聲,又吧唧親他一口。
隔著黑色的面紗,這親吻實在顯得有些怪異。
一點紅並不在意,反倒是將李魚又摟緊了一些,二人一起看著外頭那場可笑的鬧劇,卿卿我我,與客棧其他人那種驚慌的樣子一點不一樣。
變故就是在這片刻之間發生的。
忽然之間,魔氣森森,傍晚的天忽然就全暗了下來,濃密的霧在街上蔓延開來,而李魚懷中的翠羽也忽然開始亂轉了起來,好似指南針陷入了混亂的磁場之中一樣。
妖魔來了!
二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充滿殺氣,李魚的妖火已在蓄力,而一點紅也已握住了腰間的薄劍。
然後那霧氣忽然包裹了一點紅。
霧沒有實體,無法攻擊,又毫無頭緒的直衝一點紅而來,轉瞬之間,一點紅就失去了意識。
不……他並不是失去了意識,而是意識被拉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虛擬的、心魔所創造出來的夢境。
一點紅在夢境中猛地睜開了眼。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間女子的香閨。
這香閨並不是極端的奢華,卻有一種清麗、婉約之感,一片薄紗忽然撫上了一點紅的臉,薄紗後頭,獸型的香爐之中燃著冰片,裊裊的青煙慢慢的向上爬,一種清新的香氣就一縷一縷的鑽進了一點紅的鼻子。
女人的閨房,女人點燃的香。
這一切,都能叫男人完全的放松。
男人本就是一種很不要臉的生物,志怪故事裡寫著荒郊野外的廢棄寺廟中美人投懷送抱,這些該死的男人們竟還不疑有他,笑納美人。
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可能有貓膩,而是因為他們覺得,就算有貓膩又怎麼樣?
一點紅終於看見了閨房裡頭的場景。
一只大木桶,還有躲在木桶裡頭,披散著頭發的清麗美人。那美人不施粉黛,頭發濕淋淋的垂下。她也看見了一點紅,卻全然沒有露出倉惶、害怕的神色,反倒是對一點紅伸出了手。
她嬌嗔著開口道:「你這壞人,怎麼還不過來,扶我一把呢?」
她的聲音像是出谷的黃鶯一般。
第49章
溫香軟玉。
此時此地,這美人躲在木質的大桶之中,浴桶裡溫熱的水散發著氤氳的水汽,水面之上,浮著一層各色的花瓣,那種帶著濕潤氣息的花香,就一絲一縷地鑽進了一點紅的鼻子。
美人圓潤的肩頭如玉一般,漆黑的頭發披散在上頭。
她嬌笑著說:「你這壞人,怎麼還不過來,扶我一把呢?」
此情此景,她欲做什麼,已是一件很清楚的事情了。
一點紅:「……」
一點紅持續無語中。
他才剛剛發表了一翻「不可能使用這法子」的高論,沒想到瞬間被打臉。
他只覺得可笑非常。
一點紅鎮定自若的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他與李魚正在客棧之中就餐,忽然來了一陣怪異的霧氣,這霧氣無形,速度又極快,叫他一個不差,就被裹挾了進去。
再然後,他一閉眼,一睜眼,就來到了此地。
一點紅心道:這就是那妖魔的本事?
志怪本子,他其實一直都不太感興趣,只是認識李魚之後,他刻意去讀了一些,無視掉各種窮酸秀才意淫的奇怪場面之後,他倒是也汲取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知識。
比如,有人在荒郊野外發現了一座華麗別苑,裡頭金碧輝煌、美女無數,然則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在一座鬼氣森森的廢棄別苑裡。
一般人讀完:這些女鬼魅惑陽間男子的招數可真多!
一點紅讀完:懂了,有妖怪懂障眼法。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道:這許是障眼法的一種。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這結論其實也算不得錯誤。
那美人一雙含情之目,幽幽地望著一點紅,好似她滿心滿眼就只有這一個人而已。
一點紅撩開了薄紗,走了過去。
美人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然而,這男人的雙眼卻銳利如刀劍,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松動。
美人抬著頭,用一種濕漉漉的眼神看著他。
一點紅居高臨下地看著此人,冷冰冰道:「林仙兒?」
美人嘆道:「你果然知道我的名字。」
林仙兒與心魔相輔相成,心魔在一點紅心中制造了這個夢境,而林仙兒則可以自由的出入這夢境。她欲在這夢境之中引誘一點紅,若一點紅的心有絲毫的松動,心魔就可趁虛而入,像控制伊哭、百曉生一般的控制一點紅。
待到那個時候,抓住沒了一點紅的李魚,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她爽快的承認了自己是誰,好像覺得一點紅絕不會把她怎麼樣一樣。
一點紅道:「你很有自信。」
林仙兒笑道:「難道我不該有自信麼?」
一點紅不欲與這女人糾纏,本想一劍刺死她了事,但卻忽然意識到,他的腰間沒有劍。
劍消失了,而他這種以劍為命的人,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劍消失了。
一點紅皺眉。
林仙兒幽幽道:「你難道想用你的劍將我殺死?」
一點紅譏誚地道:「對付你這種人,不用劍也能殺。」
林仙兒卻笑道:「沒錯、沒錯,你大可以……大可以用另一種方法折磨我、殺死我,我令你的愛人受了那樣多的苦,你也總該給我些苦頭吃的。」
她的話說著說著,臉上便泛起了一種深深的酡紅色,她的貝齒咬著下唇,眼睛輕輕闔上,眼睫不斷地輕顫著,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點紅冷笑。
他道:「你想叫我怎麼殺了你?」
林仙兒道:「你這樣強壯、心這樣殘酷,我既落在了你的手上,你想怎樣弄死我,自然就可以怎樣弄死我。」
一點紅道:「錯了。」
林仙兒睜開了雙眼。
一點紅冷冷道:「你不是落在我手上,你是主動自己送過來的。」
林仙兒忽然笑了。
她笑得羞澀極了。
她道:「你說的很是,你並沒有主動來擄我,只是我自己、我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
男人啊,還不都是這樣,把不道德的壓力甩給女人,只需要告訴自己,我是被勾引的,就能心安理得的犯錯了。
她得意地想到。
她可太懂了,所以她輕易就把這個讓他心安理得的理由給送了出去。
一點紅道:「你實在是很自信。」
他又把這話重復了一遍,而林仙兒也又用相同的回答重復了一遍。
林仙兒道:「難道我不該有自信?」
一點紅冷冷道:「不該!」
他忽然快如閃電般的伸出了手,一把掐住了林仙兒的脖子,將她生生從木桶裡提了出來,林仙兒瞪大雙眼,一雙柔弱無骨的手已輕輕地攀上了一點紅的小臂,好似哀求。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角滾下,她好似被嚇到了。
——才沒有,她心裡得意地很。
一點紅沒有第一時間擰斷她的脖子,這就說明他已動搖了!
林仙兒忽然大聲道:「你殺了我吧!你扼死我吧!我就是死在你手裡,也喜歡得不得了!」
一點紅:「……」
一點紅手一松,她又撲通一聲跌進了浴桶之中,水花四濺。
她幽幽地望著一點紅,心裡已忍不住要狂笑。
一點紅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什麼為什麼?」
一點紅道:「你為什麼要找上我?」
林仙兒道:「因為我不服。」
一點紅挑眉。
林仙兒道:「我與李魚誰更美?」
一點紅不言語。
林仙兒笑道:「我這樣的人,絕不肯接受被人比我美,她既然愛你至深,我就要你背叛她一次,你放心,此處乃是你的夢境,她什麼都不會知道的。」
她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柔聲道:「人這一輩子,活著正是為了一口氣,我只要你一次,往後大家在興雲莊見了面,大家堂堂正正的決一死戰就是了,此處是你的夢境,本也留不下什麼證據的。」
一點紅道:「錯了。」
林仙兒一怔。
一點紅道:「你找上我,起碼有一半,是別的原因。」
林仙兒不語。
一點紅譏笑道:「你就是這麼控制伊哭那大傻子的?」
說罷,他忽然再一次出手,林仙兒瞪大雙眼,正要尖叫,尖叫卻被扼在了咽喉之中,一點紅下手又快又狠毒,簡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捏斷了林仙兒的脖子。
頸骨折斷的聲音,令人牙齒發酸。
一點紅冷冰冰地笑了。
他其實的確有一種殘忍的天性在的,那種天性就好似是貓抓老鼠一樣,不喜歡一擊致死,反倒是喜歡將老鼠抓了放、放了抓,直到老鼠精疲力竭之後,再殺死老鼠。
他剛剛之所以數次不殺林仙兒,也正是出於這種殘忍的天性。
當然,還有一個理由。
那就是他看林仙兒的自信很不順眼,非常不順眼。
所以他要毀了這種自信。
隨著林仙兒的死亡,夢境瞬間扭曲,這香閨、金獸、薄紗、浴桶全部消失不見,一點紅眼前一黑,又驟然睜開眼睛,便見李魚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她不是原裝的妖怪,對妖魔知之甚少,哪裡知道這些手段?見一點紅被那怪霧裹挾,瞬間失去意識之時,她嚇得要死,立刻就要放血給一點紅療傷,卻見一點紅吃了血之後仍不見醒,此刻正慌得要命,又拼命用指甲掐自己的胳膊,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一點紅一醒來,就看見李魚在自己虐待自己。
他一驚,出手如閃電,啪得一聲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強硬的把她的手拉了過來,厲聲道:「你做什麼!」
李魚一呆,怔怔地望著他,忽然道:「你醒了。」
一點紅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話的語氣實在很差,他心中一緊,立刻放緩了語氣,道:「叫你擔心了,你……你總不該這樣對自己的。」
說著,他將李魚那只胳膊拉到了自己的眼前,蒼白光潔的皮膚之上,有深深地、月牙似得痕跡,李魚的自愈能力非常好,所以那月牙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失。
即便如此,一點紅還是死死地盯著那裡。
他嘆了口氣,忽低下了頭,在她傷痕上落下了一個吻,好似安撫。
一點紅啞聲道:「對不起,叫你擔心了。」
李魚「嗚」的一聲抱住了他,喃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一點紅反手抱住李魚,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這些日子,所有針對李魚的陰謀,好像都施展在了一點紅的身上,但一點紅卻沒有一點不滿。
他是男人,是李魚的男人,為她遮擋這些惡意的東西,本就是他該做的事情。
半晌,二人才分開,李魚問:「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點紅道:「你猜得果然不錯。」
李魚歪了歪頭。
一點紅道:「是林仙兒,她意圖……分化我們。」
李魚明白了,她皺了皺眉。
一點紅非常迅速地補充道:「她將我拉進了夢境之中,我將她一把掐死,故而出來了。」
李魚道:「你是說,你殺了林仙兒?」
一點紅的目光掃過了李魚手腳上的銀飾,他伸手試著取了一下,還是沒取下來,便皺眉道:「她沒死。」
李魚道:「不錯,夢境之中殺死的,不過是她的影子……她的本體應當還活得好好的。」
他們猜的當然不錯,林仙兒自然不可能因為在夢境中被一點紅掐斷脖子而死。
她的本體,還好端端地躺在她冷香小築的床榻之上,她驟然驚醒,驚恐地捂著脖子,她潔白的脖頸之上沒有一絲傷痕,可是那種頸骨被生生折斷的感覺卻已刻苦銘心地記在了她的心上。
那種窒息的、絕望的可怖,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林仙兒尖叫著驚醒,捂著脖子顫抖不止,渾身冰冷。
過了好半晌,她才慢慢地緩過神來。
可是緩過神來之後,卻有一種更大的絕望和憤怒襲擊了她,她怒目圓睜,即使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她仍忍不住怒罵道:「王八蛋!你……你簡直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她罵得對像自然是殘忍冷漠的一點紅。
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那張清麗婉約的面龐也已因為暴怒扭曲了起來,此時此刻,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美,反倒是很醜陋。
在那種暴怒之下,又有一種深深的恐懼與不甘浮了上來。
原來這世上真的不是所有她想要的男人都能屬於她的。
原來這個世上真的有她即使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也無法動搖分毫的男人。
林仙兒驚恐地想,隨即憤怒的砸碎了床榻上放著的玉枕,突然之間,她得意的資本被無情的打破、捏碎,她憤怒的無以復加,又害怕的無以復加。
半晌,她緩緩地吐息,企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沒關系、沒關系,不過是中原一點紅那狗東西不識貨罷了,她還有其他人、她還有……很多很多的其他人。
只要她想要男人,腳邊瞬間就能匍匐一百個男人!!
她忽然急切的爬了起來,急切的奔到了鏡子前,那面光潔的銅鏡之中,她的面容依然清麗絕倫,世間絕美,只是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著。
她對著鏡子開始調整自己的表情,直到她自己滿意了,才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來。
「沒錯,沒錯,我可是林仙兒,這世上的男人,我想要哪一個,哪一個都得乖乖過來的。」
「你說是不是,心魔?」
鏡子裡的林仙兒卻並沒有說話。
不知為何,林仙兒忽然覺得有些恐懼,她猛地站了起來,厲聲道:「心魔、心魔,你說話,你快點說話!」
心魔仍不說話。
林仙兒忽然看到了一點點的黑霧在她眼前彌漫。
她怔了一怔,又張了張嘴,黑霧頓時更多了,她忽然明白,哦,原來這黑霧,是從她的嘴裡出來的。
她沒能明白,但很快,黑霧開始從她的眼睛裡鑽了出來,從她的鼻孔裡、耳朵裡鑽了出來,她茫然地伸出手,發現黑霧正如針一樣,從她纖纖手指的指尖鑽出來。
而她的指尖,也忽然有如被針刺入一樣的劇痛起來,下一個瞬間,她臉上的五官也忽然劇痛起來,她慘烈的尖叫起來,跌倒在地,蜷縮在地上不斷地發著抖。
半晌,她忽然平靜下來,慢慢的站了起來。
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全然冷漠,全然沒有生氣。
此時此刻,她已不是林仙兒了,她是心魔。
心魔與林仙兒之間,並非是親密無間的合作者,心魔依附於林仙兒,一直想要奪了她的舍,有一副實體能夠在世間行走,然而,林仙兒是一個內心強大的女人,心魔無法找到她心中的裂痕,故而一直得不到林仙兒的身體。
然而,林仙兒的自信心,其實只是一座空中樓閣而已。
她的自信、她的強大,並不因為自身,而是因為他人,只有男人們像狗一樣的追捧她,她才能夠獲得自信。
這當然是不正確的,一個人的自信若是全然來自於他人,那麼這個人無論多麼的光鮮、多麼的靚麗,也只是一只傀儡,一只紙老虎罷了。
這世上本就有許多女人會犯這樣的錯誤,因為男人就是用「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這種謊言來欺騙她們的。
林仙兒認為自己同這樣的蠢女人不一樣,但其實她才是蠢中之蠢,笨中之笨。
過去的十多年裡,她因為過人的美貌無往不利,積攢起的自信與強大,令心魔都毫無辦法。可是今日,一點紅殘忍的打破了她的自信。
她就因為這個而忽然崩潰,而她的崩潰正好給了心魔趁虛而入的機會!
心魔已因為沒有實體而痛苦太久太久了,它忽然得到了這個機會,當然不肯錯過,只瞬間,就把林仙兒的精神與靈魂給啃得干干淨淨,一刻不留,然後立刻鳩占鵲巢,把這幅美人的軀殼占為己有。
林仙兒、林仙兒,傳奇一生的魔女林仙兒,就這樣死得悄無聲息,徹底從這世上消亡了。
心魔低頭,看了看這雙柔弱無骨的手,它動了動,似乎感覺很是新奇,它慢慢地走近了鏡子,對著鏡子學習林仙兒,露出了一個微笑,只是這微笑卻顯得極其的僵硬、極其的可怖。
心魔並非強大的妖魔,否則也不至於連個實體都沒有,也不至於使用這種見不得人的陰招去暗算李魚,企圖得到她的力量。
所以……與李魚硬碰硬是絕不行的。
心魔對保定城沒有一絲留戀,它只思考了片刻,然後收拾了包裹,轉身就跑,出了冷香小築,一路逃跑。
對付李魚,它和林仙兒已使出了全部,藏著死氣的手鐲、殺死爐鼎、分化爐鼎與吸血鬼等等,都沒有成功。當然了,它本是可以用死氣去殺一點紅的,可是死氣在於李魚的妖力纏鬥的過程中,實在是消耗得厲害,剛剛為了奪取林仙兒的軀殼,它又用了不少,此時此刻,它已沒什麼剩余的死氣了。
心魔:跑啊!誰不跑誰是大傻子!
而另一面的李魚與一點紅,則是看著能指明方向的翠羽表情嚴肅。
一點紅道:「林仙兒跑了。」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道:「還未決戰,她為何要跑?」
李魚道:「難道她還有後招?還有幫手不成?」
一點紅眼神陰森森:「有十個幫手也得死。」
李魚的眼神也陰森森:「沒錯,我已受夠了,這一次無論她還有什麼後招,我都一定要解決這件事!」
一點紅磨牙:「說得不錯。」
李魚握拳:「走,A上去!」
第50章
因著有翠羽的幫忙,所以這林仙兒無論跑到哪裡去,一點紅與李魚都能找得到。
林仙兒三翻四次欲殺一點紅,已讓李魚非常煩躁。她越想越恨,簡直恨不得把這林仙兒給剁成八截去喂狗。
當然了,其實黑袍客的那一次,同林仙兒並沒有什麼關系,只是李魚自然而然的把這筆賬記在了她頭上罷了。
她咬牙切齒的表示要把林仙兒剁成八截去喂狗。
一點紅冷靜地表示:「她這種人,狗都不吃。」
李魚忽噗嗤一聲笑了,道:「可你看,她明明就是個很受歡迎的女子,咱們在街上還看見她的追求者們當街毆鬥呢。」
一點紅冷冷道:「那些男人,自然連狗都不如。」
李魚哈哈大笑。
一點紅便道:「你若真要剁她,我去就是。」
李魚歪頭問:「為什麼?」
一點紅森森一笑,道:「把人剁成八截,畢竟是力氣活兒。」
髒活兒累活兒他干,這很符合道理。
李魚又「嗚」的一聲抱住了他,二人就在這種愉快的討論氛圍之中繼續甜甜蜜蜜了,只聽對話,這二人真的很像是一對蛇蠍夫婦了。
路邊酒家的老板僵硬地聽他們大聲密謀,站在原地一聲不敢吭。
誰知這林仙兒逃跑的速度還很快。
她似乎對李魚的動向也很清楚,感覺到李魚與一點紅追殺之後,更是玩了命的跑,一夜之間,就不知跑了有多遠。
李魚很郁悶地想:這丫還挺能跑!
於是追得更凶。
黎明之前,他們終於追到了林仙兒。
彼時,「林仙兒」正狼狽不堪地躲在樹蔭之下,這心魔新得了軀殼,本就未磨合妥當,又奔逃了大半日,怎能不狼狽?而且這林仙兒,本就是個武功很差的女子,體力並不大好,這般奔逃半日之後,早就精疲力竭,不能再動了。
李魚和一點紅就出現在了它的面前。
一走近這「林仙兒」,李魚便已感覺到了手腳上禁錮的銀飾似也在蠢蠢欲動。
李魚冷冰冰地道:「妖魔?」
「林仙兒」的臉上連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她僵硬地扯開嘴角,似乎想要說什麼,出口地聲音卻沙啞至極,難聽地要命,說出口的話語也混沌不清。
一點紅道:「她不是林仙兒。」
李魚挑了挑眉,道:「裙下之臣無數的第一美人,絕不只是一個皮囊,林仙兒或許已經死了,被這妖魔奪了舍。」
一點紅冷冷道:「天下第一美人是你。」
李魚:「……」
此時此刻雖然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但一點紅對那句「天下第一美人」還是有些在意,於是順口說了出來。
李魚:「好的,是我!」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又道:「如此處置這妖魔?」
李魚道:「待我先問一問。」
她要問的是長生之事。
這些日子以來的磨難,全都是因這長生之事而起,人類對於長生不老的追求,是如此的強烈,又是如此的醜惡,李魚厭惡崔家與林仙兒的貪婪,可是輪到她自己時,她突然就明白了這種貪婪。
她能活很久很久,可一點紅是個凡人。
想到要看著一點紅慢慢變老、慢慢死去,她心裡簡直就恨得要發了瘋,所以她早就下定決心,要得到這長生的法子,讓一點紅長長久久的陪伴她。
但事不與願為。
林仙兒一直窩在手中的長生之法,不過是心魔編出來騙她的,那《憐花寶鑒》之上,也根本就沒有記載什麼長生之法。
心魔之所以要得到李魚,乃是因為妖魔的天性就是吞噬妖力,壯大自身,天地之間的怨氣不強,心魔本就衰落,故而才要吞噬這天地之間唯一的大妖來生存。
李魚臉色鐵青。
下一個瞬間,她的手心裡就燃起了藍色的妖火,妖火惡狠狠地砸在了心魔新得的軀殼之上,轉瞬之間,林仙兒的身體便被藍色的火焰活活吞噬。
心魔發出凄厲的叫聲,軀殼被燒成一副骨架,衝天的魔氣想要逃離這妖火的灼燒,卻被火舌抓住拖了回來,直到燒盡了最後一絲魔氣方才作罷。
隨著心魔的死亡,她手腳之上禁錮得死死的銀飾,忽然嗒哢一聲破碎,掉落在了草地上,裡頭封存的死氣也在瞬間消散了。
……她沒事了。
一點紅盯著她光潔的手腕,忽然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他攬住李魚,啞聲道:「你終於沒事了。」
李魚卻悶悶地不搭理他,半晌,忽然反手環住了他的腰,那種失望的感覺忽然蔓延開來,令她的眼睛裡都蓄滿了淚水,她忽然忍不住的抽泣了起來。
一點紅脊背一僵。
他有些慌了神,忙輕撫著她的背安撫,嘴中道:「李魚,你怎麼了?」
李魚悶悶地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什麼長生之法麼?」
一點紅道:「你為何要關心這個?」
他是真不明白,李魚因為這長生之法吃了這麼多的苦,怎麼如今,她竟是還因為此事傷心上了呢?
李魚大哭:「可是沒有的話!你怎麼長長久久的陪著我!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一點紅忽然怔住。
李魚猶在他懷裡哭泣,她哭得好大聲,好似在把這些日子裡那些負面的情緒全都宣泄出去一樣。一點紅有些怔怔地抱著她,一時之間,竟是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長生之法……
若是以前的一點紅,對長生不老,那可以說是一點點想法都沒有的,因為他根本就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吸引力。
可現在已不同了,他有了李魚。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活著是這樣有滋有味的事情。他想要日日夜夜都與李魚廝守在一起,絕不分離。
李魚是美麗而永恆的女妖,而他會在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之後,變成一抔黃土,再也看不見蹤跡。
他其實很盡力的去避免想到這件事,因為這實在是叫他心如刀割,他不怕死,可若是他死了之後,李魚想他了可怎麼辦?
一點紅緊緊地摟著李魚,一種強烈的痛苦忽然襲擊了他,令他的臉色更加慘白,眼眶也有些微紅了,李魚伏在他懷裡大哭不止,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半晌,他才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魚大喊:「我不要!我不要!」
一點紅就嘆起氣來。
太陽就快升起了,一點紅把李魚抱進了樹蔭深處,他坐在樹下,讓李魚縮在自己的懷裡,默默無聲地陪著她哭。
他強忍著不肯留下眼淚。
一個只能活幾十年的凡人,本就不應該去奢求永恆的,永恆只是一個謊言、一個自以為是的謊言罷了。
此時此刻,一點紅忽然明白了李魚以前說過的、關於永恆的話題。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想法,一個荒謬卻可行的想法。
他忍不住苦笑。
終於,李魚哭夠了,趴在他懷裡輕輕抽泣。
一點紅道:「你這樣哭,我實在難受得要命。」
李魚:「我……我沒辦法。」
一點紅嘆道:「我知道。」
李魚用毛茸茸的頭發蹭了蹭他,好像一只傷心過度的小貓咪在撒嬌求安慰。
一點紅決定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
一點紅道:「等我老了,我就去綁架一堆英俊的男子回來。」
李魚:「???」
李魚:「……為什麼?」
一點紅苦笑道:「我只希望你可以在他們中挑上一個……或者幾個移情別戀,這樣我死了,你也不至於太傷心。」
李魚直起身來,震驚地盯著一點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道:「難道你覺得我這想法不好?」
李魚憤怒地道:「你……你在說什麼傻話!」
……她簡直恨不得搖一搖一點紅,看看能不能把他腦子裡的水搖出來。
一點紅卻嘆道:「我沒有開玩笑。」
他的表情又認真、又嚴肅。
李魚本來眼睛通紅,哭哭啼啼,看見他這幅認真的不得了的樣子,卻不知道為什麼「噗嗤」一聲的笑了。
她忍不住道:「你真是個傻子。」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便抽動了一下。
他道:「我那時已是個老頭子了。」
李魚湊近他耳邊,小聲道:「那你要是看到我同那些英俊青年……難道你會甘心?」
一點紅的表情便忽然猙獰了起來,他嘶聲道:「我、我嫉妒,我嫉妒的恨不得把那些人一劍殺了!」
其實僅僅是想一想,他就嫉妒的發狂。
李魚的心已屬於了他,他怎麼甘心將她拱手讓人?!若是有男人膽敢在他面前勾搭李魚,他一定會叫那男人後悔活在這世上!
愛情本就是具有這樣強烈的排他性的,可愛情同時讓人奉獻,讓人寧願忍受這種嫉妒之苦,也只為叫愛人能開心快樂。
李魚看著他猙獰如惡鬼一般的表情,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撫上了他的面龐,他忽然痛苦的嘆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李魚。
李魚道:「你看你,還沒有真的做到那一步,就已痛苦到了這個地步。」
一點紅道:「我總歸要死的,我怕你傷心。」
李魚道:「不行,我才不許你死。」
一點紅一怔。
李魚道:「我也是人類所化作的精怪,既然我行,憑什麼你不行呢?我不信,我非要找到這法子不可!」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她的表情有些倔強,又有些堅毅。
李魚拉著他的手:「所以,我要你陪我一起去找這法子,你可不要說,你做慣了人類,不肯變成精怪陪我!」
一點紅嘆道:「怎麼會。」
做人類有什麼好,做精怪又有什麼好?難道不是因為有她陪伴,他才覺得好麼?
李魚道:「那我們往後就要雲游四海,四處尋找這長生之法才是。」
一點紅柔聲道:「都聽你的。」
李魚就紅著眼睛笑了。
悠于 2023-11-5 11:13
第51章
現代A市
雨一直下,下到天地之間都只剩雨聲,淅淅瀝瀝的,在冰涼的玻璃上留下雨痕與模糊一片的水汽。
一只手忽然啪的一聲壓在了這充滿霧氣的玻璃上,留下一個手印,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蒼白、柔柔軟、十指纖纖如蔥管一般。這只手不受控制地蜷了蜷,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不太規則的刮痕,然後又忽然攥得緊緊的。
這只手的主人自然是李魚。
她已活過了很久很久,她這一生,已漫長到了令常人無法想像了地步。
此時此刻,她濃密如海藻一般的長發披散著,額前的碎發並不怎麼整齊,反倒是有些凌亂,或許是因為屋子裡實在是很暖和,她蒼白的、冰冷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種醉人的酡紅色。
她本就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蒼白的膚色似乎中和了她過分艷麗的五官,但這種病態的酡紅卻反倒讓她顯得更加的嬌媚起來。
一點紅的手忽然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手修長、穩定、骨節分明,但也同樣冰冷,因為他已不是人類,而是和李魚一樣的精怪。
他的手慢慢地掰開了李魚緊緊攥起的拳頭,然後與她十指相扣。
半晌,他將李魚橫抱起來,一步一步地朝裡頭走去。李魚縮在他懷裡,伸手環住他的脖頸,一點紅微微低頭,頸骨就從他慘白的皮膚上撐出骨感的形狀來,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她的指甲上仍染著艷麗的顏色,若細看,就能看見這艷光也在輕輕地顫著。
他們二人已活過了很多歲月,卻依然如剛熱戀的時候一般恩愛。
A市不算個大城市,是個很有古香古色韻味的二線城市,他們二人在這裡的郊區擁有一棟別苑,這別苑位置偏僻,人煙稀少,去市裡玩只能靠私家車,很是適合這一對非人的夫婦。
一點紅把她放在柔軟的床榻上,李魚的臉上紅撲撲的,還對著他笑,一點紅勾唇一笑,躺在了她的身邊,又順手將她摟在了懷中,李魚窩在他懷裡,像是一只溫暖的大貓咪。
沒錯,溫暖。
溫度的感知都是相對的,一點紅是人類時,只覺得她像是冰冷的絲綢,但他不是人類了之後,卻發現原來她也是溫暖可愛的。
此時此刻,這只溫暖的大貓咪伸出纖纖的手指來,輕輕地觸了觸一點紅滾動的喉頭,嘴中嬌嗔道:「你這壞東西!」
一點紅的眼睛裡便也出現了一點笑意。
他伸手捉住李魚的手,啞聲道:「我是壞東西?難道你不曾喜歡?」
李魚便不說話了,半晌,她才道:「我怎麼不喜歡,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一點紅伸手捻住她的一縷碎發,繞在指尖慢慢捻著。
他與李魚相識,已過去了好幾百年,李魚本是不老不死的精怪,與一點紅相戀之後,便非常執著的要找到將一點紅也變成精怪的法子,二人在江湖之上浪跡了五六年之後,終於找到了心心念念的轉化秘法。
用了這秘法之後,一點紅終於也獲得了永恆的生命,從此二人長相廝守,再不分離。
幾百年間,這世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朝代幾經更替,科學技術迅速發展,高樓大廈驟起、互聯網走近千家萬戶……這一百年來的變化,竟是比之前的幾百年還要快得多。
早在幾百年前,一點紅是個殺手的時候,他就很是富有,經過幾百年的經營,他與李魚早就累積了一大筆財富,此時此刻,他們早實現了財富自由。
這A市的別苑,其實也不過是他們資產之中的一部分罷了。
他們白天一般是在別苑中休息,晚上可能會出門玩樂,現代的夜晚並無宵禁,A市又地處南方,即使是午夜,街上也實在熱鬧得很,只是人類好似都特別喜歡半夜出門吃夜宵……但李魚與一點紅對人類的食物實在是沒有興趣……
而且他們對酒吧夜店也沒什麼興趣。
頂多去商場逛逛買點衣服首飾啥的吧,其實這麼多年過來,他們的物質欲也算不得很高,李魚對買買買本也沒有什麼興趣,不過一點紅這麼多年來倒是一直沒變過——他很愛打扮李魚。
這樣漂亮的李魚,打扮起來實在是美得很,他們的錢本也不知道怎麼個花法,買衣服首飾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以至於現在,專門留出來的一間衣帽間都不夠用了。
不過大多是時候,這些漂亮的衣服首飾也沒機會見人,因為他們……確實挺宅的。
當然了,整日尋歡作樂也沒有什麼意思,這兩個人還是各有各的副業。
一點紅早不當殺手了,他現在買了很多游戲卡帶,有時候會在網上直播打游戲,他本就氣質冷峻,又留著現代男人基本不會留的漆黑長發,因此很是吸了不少粉絲,不過對於那種狂熱粉絲的過激言論,一點紅基本都處於無視狀態。
當然了,也有過激的粉絲,學那些娛樂圈的「私生粉」,摸上門來偷窺,這些人就是仗著現代社會遵紀守法,沒人能對他們做什麼,才如此肆無忌憚。
可惜遇見的是一點紅與李魚。
當然了,人倒是沒死,只是被丟出去的時候嚇得三魂七魄都沒了,連滾帶爬的走了之後安靜如鵪鶉,連在網上看見一點紅的直播頻道都不敢點進去看。
李魚嘆道:「你也變心軟了。」
一點紅斜眼瞥她:「難道這不是你叫我別殺人的?」
李魚笑了笑,道:「這畢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一點紅冷哼一聲。
而李魚則是去給博物館當了顧問,一個活了幾百年的人,見的東西多了,學的東西多了,自然可以去當顧問。
一開始,她只是經常匿名給博物館寫信,後來博物館就正式邀請她了,只不過李魚並非在編制之中,成天神出鬼沒的,也不會在正常的上班時間過來,一般都是在這裡熬夜。
久而久之,博物館的人便說,這位李小姐,天天熬夜也不帶黑眼圈的,實在是天賦異稟啊。
李魚笑而不語。
總而言之,這對吸血鬼夫婦的生活過的很不錯,感情甜蜜、工作順利、有錢有閑,武力值還很高。
而且還很喜歡秀恩愛——
後來,江湖傳聞,那個技術特別好的游戲主播一點紅,有個超級漂亮的大美人老婆啊!!!!
紅雪X貓妖
第52章
這是一間漆黑的屋子,夕陽照進這屋子裡,照在一個枯瘦如柴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裳,跪在一個黑色的蒲團之上,而她正對著的,是一個黑色的神龕。
她枯枯的跪著,好似已成了一株死去的樹,她的嘴唇翕動著、好似在對這神龕說話。
「天羽……天羽……復活……復活……」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花白鳳,屋子裡供奉的這牌位,是她的丈夫白天羽。
十年之前,白天羽是這江湖之上最有名的英雄,他乃是神刀堂的堂主,豪氣衝天、一呼百應。只是遭到歹人暗算,血戰數個時辰,血盡而死。
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她為白天羽生下兒子的那一天,白天羽死去了。
從此,她活著就只為了兩件事——復仇,以及復活。
——殺死當年暗算白天羽的那些人,
——得到九命貓妖的內丹,將白天羽復活。
這兩樣至關重要的任務,她會交給了她的兒子傅紅雪。
為此,她剝奪了傅紅雪所有的快樂,讓他在鞭子與恐懼中長大,好成為一個無情的復仇機器。
傅紅雪其實並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殺死了一個農婦,從農婦手裡搶來的孩子。ヾ
復仇實在是一件辛苦而悲慘的事情,花白鳳舍不得讓自己的兒子來承受這種痛苦,所以她早已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遠遠送走,又設計讓他拜在江湖奇俠小李探花的門下,度過一個幸福的童年。
花白鳳本是魔教的大公主,行事作風十分不正,如此這般的將他人的孩子搶來折磨,也絲毫不會心軟。
而此時此刻,傅紅雪還在練刀。
這是一個黑衣的小少年,他的皮膚蒼白如雪,面容也似是賀蘭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一般,他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一下一下的揮著刀,汗水已將他的後背打濕。
忽然,草叢裡傳出了一聲貓叫。
傅紅雪的動作忽然停下。
他的表情也變了,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露出了一點欣喜、一點雀躍,蒼白的臉上也浮起了一點點紅色,他有些緊張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屋子,確信母親沒有出來。
他迅速收刀,走近了草叢。
草叢裡有一只貓,一只純白的貓。
這只貓實在是漂亮得很,它通身雪白,蓬松的大尾巴一翹一翹,有一種慵懶而神氣的活力。它有一雙碧綠碧綠的眼眸,簡直就好似是昂貴的綠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傅紅雪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摸了摸這漂亮貓貓的毛。
它的毛簡直就好像是雲朵一樣柔軟、蓬松。ゝ
漂亮貓貓側躺在草叢裡,百無聊賴地把自己柔軟豐厚的毛貢獻出來給傅紅雪解壓,它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大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這種懶洋洋的態度,簡直就好似是在打卡上班完成任務一樣。
這並不是一只貓,而是一只九命貓妖。
她的名字叫秋星。
九命貓妖能死而復生,其妖力凝出的精華內丹,更是可以令死人復活,活人增壽。
不久之前,秋星遭人暗算,內丹破碎,一半被那暗算之人奪了去,一半被她拼死護住,只是她命雖保住,卻身受重傷,顯出原形。
它倒在草叢之中,被這冰雪般的少年看見,慌忙救助,這才緩過了神兒來。
如今,她的傷已恢復了些,只是仍不能化為人形。
傅紅雪好似很喜歡貓貓狗狗,只是他母親花白鳳從不許他養,他也只能趁著花白鳳不注意,偷偷地摸一摸漂亮的大貓咪了。
畢竟是個小孩子,他蹲在草叢裡,揉著秋星如雲朵般柔軟的毛,臉上已露出了些快樂的表情。
一個女人忽在他身後厲聲道:「傅紅雪!你在做什麼!」
這聲音正是花白鳳,傅紅雪一聽見這聲音,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冰涼、整個頭皮都已發麻。
他慘白著臉站起來轉身,嘴唇顫抖著說:「……母、母親。」
花白鳳就站在他的身後。
她形如枯槁的臉上滿是憤怒,雙眼之中迸射出一種仇恨來,她看了看草叢裡的那團白色毛茸茸,冷笑道:「貓?」
傅紅雪不敢吭聲。
花白鳳道:「好!好!」
說著,她手中的鞭子忽然閃電一樣的襲來,傅紅雪咬著牙,已做好忍受的准備,可那鞭子卻從他身邊掠過。
這根本不是鞭打他的鞭子!這鞭子是為了將這貓變成死貓!
她不允許任何事物令傅紅雪開心、快樂,一個生來為了復仇的人只能痛苦!
傅紅雪意識到這一點是,時間卻已來不及了!他猛地回頭,幾乎是慘叫著求母親不要!!
「啪」的一聲,鞭子落地,卻只打在了草叢上,那漂亮的白貓動作敏捷得很,幾乎在瞬間就已跳開。
花白鳳一怔。
她昔日也是在江湖之中呼風喚雨,她的鞭子想要殺死一只貓,居然會落空?
這怎麼可能呢?
只愣神了一剎那,那貓忽然高高躍起,可愛的貓咪肉墊之下露出了尖爪,它「喵嗚」厲叫一聲,尖利的獸爪惡狠狠揮下,撕開了花白鳳的皮肉——
鮮血四濺!
花白鳳尖叫一聲,捂住心口連著後退了幾步,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捂住心口的那只手的指縫之間,血已滲了出來。
白貓晃著大尾巴,十分矜持地舔了舔爪子。
其實她心裡很不爽。
九命貓妖的利爪之下,竟還能有活口?
只是她受傷太重,這一下已是極限了。
秋星:貓貓翻白眼.jpg
此時此刻,她是不可能殺得了這個可惡的女人了,秋星晃了晃腦袋,又衝花白鳳呲牙哈氣炸毛一條龍以示威懾。見花白鳳氣得臉色漲紅,她搖頭晃腦、洋洋得意的……溜了。
畢竟殺不了,出一下氣就走叭!
她倒是瀟灑了,卻留下傅紅雪這個十歲的少年直面花白鳳的怒火。
傅紅雪是個很善良、很孝順的孩子,他不願母親殺死這只可憐的小貓,但看到母親被小貓抓傷之後,他亦是心痛、愧疚。
花白鳳看著他,忽然厲聲道:「跪下!」
傅紅雪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花白鳳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道:「復仇。」
花白鳳道:「為誰復仇!」
傅紅雪渾身顫抖起來。
他咬著牙道:「為……為我的父親白天羽。」
花白鳳惡狠狠地盯著這個只有十歲的少年,聲音凄厲的像是厲鬼在哭:「你若不能替你的父親報仇,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一輩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花白鳳惡毒的咒罵著,語言好似一把一把尖利的匕首一樣,刺得傅紅雪渾身是血、顫抖不止,他驚恐的瞪大雙眼,又痛苦的咬住嘴唇,心中忍不住想:難道我現在不是活在痛苦之中麼?
可他一句也沒有分辯。
這孩子天生善良,對他的母親花白鳳是全然的尊重、全然的愛戴,即使她說出再惡毒的詛咒,傅紅雪也從未口出惡言過。
可花白鳳還是不滿意。
她罵到最後,全然已似是瘋狂,見傅紅雪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她的心裡竟是怒火中燒,她忽然抄起鞭子,力道十足、惡狠狠地抽在了傅紅雪的身上。
一鞭下去,血肉模糊。
傅紅雪痛苦的抽搐。
花白鳳發泄似的虐待他、毆打他,好似這不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而是一只畜生、一只隨時隨地可以被宰的畜生!
她雙目赤紅,已然失去了理智,甚至不在乎會不會把他打死。
傅紅雪狼狽的倒在地上,他的身上明明已血肉模糊,卻仍不肯躲、不敢躲。他不明白……他非常不明白,為什麼山下的小孩永遠都在笑,可他若一笑,母親卻如此生氣?
難道他生來就不該快樂?
難道他的快樂在母親看來是一種罪惡?
傅紅雪忽然痙攣起來。
他蜷縮在地上劇烈的顫抖起來,嘴邊無法控制的流出了白沫,他生下來就帶著癲癇的毛病,在他痛苦的無法自拔的時候,這毛病就會發作。
母親!母親!你會心疼我麼?你會心疼我麼?!
他無聲的、絕望的呼喊著。
可他的母親只是冷冰冰地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一種深深的失望來。
傅紅雪是個天資很高的孩子,白天羽留下的刀法,他已得其中三味。可他……可他為什麼是個殘廢?
十年前,花白鳳因傅紅雪根骨奇佳,這才殺母留子,將他奪來,可傅紅雪小的時候,卻生了小兒麻痹,跛了一條腿。而後又發作了癲癇……這樣一個孩子,實在是不能令花白鳳滿意。
可再找一個根骨奇佳的孩子又是何等的困難呢?
花白鳳心裡恨得要死,只想問問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半晌,她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傅紅雪撿回了屋子。
她已付出了十年的時光,已實在是輸不起了。
九年後邊城
邊城是一座地處西北的小城,這裡的風帶著沙漠冤魂的鬼哭,夾雜著粗糲的砂礫,打在人的臉上,就好似是一大把惡毒的鐵蒺藜撒過來。
窮山惡水。
邊城很窮,但邊城卻有兩個人不窮。
馬空群和秋九姑娘。
馬空群是萬馬堂的老板,萬馬堂乃是西北武林的豪強,坐落在邊城之外的沙漠裡。這裡有最好的馬、最烈的酒和最威風的旗幟,整個邊城,竟有一半的人靠著萬馬堂討生活。
而秋九姑娘則是無名閣的老板。
無名閣雖無名,卻有名。這是一座三層的小樓,一樓有食物和酒、二樓有干淨房間,三樓有金銀珠寶。
簡而言之,就是客棧。
可無名閣這客棧並不簡單。
秋九姑娘乃是五年前來到邊城的,當時邊城之中有另外一個叫「無名」的地方,那就是無名居,主人的名字叫蕭別離。
無名居,是青樓,蕭別離,是個皮條客。
秋九姑娘道:我喜歡無名這名字,可我不喜歡旁人與我用一樣的名字。
蕭別離道:難道姑娘要我這無名居改名字不成?
秋九姑娘回答:不,我要你死。
然後蕭別離就被秋九姑娘殺了,他留下的小樓便成了秋九姑娘的無名閣,從此再不做皮肉生意,青樓裡的姑娘們也都從了良。
秋九姑娘一戰成名,從此邊城無人再敢招惹她,她的無名閣也就一直開的好好的,因無名閣的酒菜實在出眾,價格又很公道,慢慢的就成了這邊城之中最大的客棧。
秋九姑娘,自然就是九命貓妖秋星。
前頭說過,九命貓妖的內丹,有令死人起死回生的奇效,九年之前,秋星遭方士暗算,內丹被打碎,一半被那方士奪取,令一半留在了她這裡。
因著內丹只剩一半,秋星妖力受損、身體虛弱,連人形都化不成。
她與貓頭鷹連環十八塢的總瓢把子鷹英俊關系不錯,鷹英俊聽說她有難,特地為她求來了吸血姬李魚血液化作的血玉寶石,充當內丹的另一半,總算緩過勁兒來,得以化作人形。
但這只是權益之計罷了,每到朔月,秋星就會渾身劇痛,好似五髒六腑都被攪爛溶解一般,而且這血玉內丹的使用時限至多十年,十年之內,她一定要找回自己丟失的另一半內丹。
從此,冤種大貓貓就踏上了尋回自己內丹的旅途。
幾年前,秋星終於得到了線索,她的內丹很有可能就在萬馬堂。所以她來到此地,開了這一間無名閣。
道理很簡單,人多的地方才有消息,人來人往的客棧,是各類消息聚集的絕佳場所。
她在此蟄伏了好幾年。
這一天,邊城迎來了新的客人、無名閣也迎來了新的客人。
這是一個黑衣的少年,手中握著一把漆黑的刀。
這少年臉色蒼白如積雪,卻英俊得令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去看他。他的五官鋒利、棱角分明,雙目如漆星一般,卻又沉默如啞巴。
他進門的姿勢很奇怪,他先是邁出左腳,而後右腳慢慢拖過去,發出鞋底與地面摩擦的聲音。
他是個跛子。
這少年正是十九歲的傅紅雪。
他終於學成,背負著花白鳳的詛咒,緊握著白天羽留下的寶刀,來到了邊城,來執行他生來就應該完成的任務。
——復仇,以及復活。
去把所有害死白天羽的凶手全都殺死。
找到九命貓妖,剖開它的身體,奪走它的內丹,讓白天羽復活。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了無名閣,坐在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邊,他伸手,在桌子上放下了兩個銅板。
「一碗陽春面。」
一個女人聘聘婷婷的走過來,她看著桌子上的兩個銅板,帶著笑意道:「可是一碗陽春面要四個銅板。」
傅紅雪沒有抬頭,因為他沒有盯著女人看的壞習慣。
他說:「那就要半碗。」
女人噗嗤一聲笑了。
傅紅雪沉默著,仍沒有說話。
女人忽然噫了一聲,道:「你看,那是什麼?」
傅紅雪一怔,慢慢地抬起頭來。
眼前只有這女人的面容,旁的什麼都沒有。
……他被這女人騙了。
可傅紅雪卻沒有生氣,他盯著她的臉,微微有些發怔。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孩子,她膚白勝雪,黑發如漆,卻有一雙翠綠翠綠的眼眸,好似熠熠生輝的貓眼綠寶石。她的眼睛又大又圓,顯出一種充滿活力的可愛來,可她的表情卻既慵懶、又松弛,眼角也微微向上揚起,讓她的可愛之中又多了幾分懶洋洋的魅惑。
人間絕色。
傅紅雪怔住。
這堅韌的、積雪般的少年,第一次表現出了除了沉默之外的情緒,他張了張嘴,忽然問:「我們見過麼?」
美人聽見這話,忽然眯起了眼,搖頭晃腦地笑道:「小鬼頭,你若是想追求我,這搭訕的話未免有點太老套。」
傅紅雪握著刀的手忽然收緊了。
這美人帶著笑意的語氣,好似是一陣輕柔的風吹過了他的皮膚,卻讓他渾身的肌肉都驟然縮緊,不知所措。
半晌,他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我沒有。」
他收回了目光,再不理會這絕色的佳人。
佳人——也就是秋星,她對於自己調戲年輕小伙子的行徑沒有絲毫的反省,反倒是覺得很有意思一樣的輕笑了幾聲,對於他冷硬的態度,她也毫不在意,哼著曲兒就走遠了。
只留下傅紅雪一個人,仍緊緊握著手中那一柄黑色的刀。
傅紅雪是個鮮少說話的人,因為他對於自己說出口的話態度很認真。
這也意味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假。
他並不是油嘴滑舌的男人,也從來沒追求過女孩子,又怎麼會知道這樣追女孩子的法子呢?
他是真的覺得這個女人熟悉、非常熟悉。
他皺了皺眉,卻忍不住思索起來。
半晌,他忽然明白了這種熟悉感的來源。
——她很像貓,像那只他九歲的時候救助過的貓貓。
這是傅紅雪這輩子唯一的養寵物經歷,他當然記憶深刻。
……而且,他為了那只貓被母親狠狠責罰之後,那只貓卻再也沒有出現過了,當年的小少年傅紅雪很是傷心,覺得貓貓實在是有些忘恩負義,還偷偷為它流過眼淚。
傅紅雪:「……」
他的臉又變得像冰一樣冷,他緩緩地低下頭,安靜地吃起了這半碗陽春面。
另一面,秋星回到了她的閨房。
她的閨房裡堆滿了各色的寶石與金銀,一推門進去,就會被這些亮晶晶的東西晃了眼睛。
這些寶石並沒有什麼其他的用處,只不過秋星還是只幼貓的時候,乃是被烏鴉精撫養長大的……烏鴉精嘛,懂得都懂,最喜歡在自己的窩裡塞滿亮晶晶的東西了。
……所以秋星也留下了這個毛病。
她進了屋子,一只看起來像貓、卻比正常貓看著衰很多的動物正站在她的屋子裡。
這是一種叫兔猻的生物化作的精怪,只在西北才有分布,這只兔猻的名字叫猻堅強。
猻堅強開口道:「九姑娘。」
秋星嗯了一聲,道:「有什麼消息?」
猻堅強道:「當年暗算九姑娘的那方士,與這萬馬堂的三老板馬空群果然私底下有來往,馬空群當年給了這方士十萬兩,想必是拿來買那半顆內丹的。」
秋星道:「馬空群要我的內丹做什麼?他這是想復活誰?」
猻堅強道:「或許是他的大哥白天羽。」
——在建立萬馬堂之前,馬空群乃是神刀堂堂主白天羽的三弟,白天羽慘死,馬空群遠走西北,創建了萬馬堂,卻公開放話武林,白天羽永遠是他的大哥,他永遠不會忘記白天羽的血仇!
所以,他才自稱是三老板,只因他當年在神刀堂排行第三。
秋星諷刺的笑了。
秋星道:「你呀你呀,實在是太小看人性的惡了,要我看,他喊得這樣大聲才是心虛的表現,說不准那白天羽就是他殺的,他想復活白天羽?我看他想讓白天羽下十八層地獄才是。」
猻堅強歪了歪(並不存在的)脖子。
它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一口小尖牙來,半晌,又道:「今天來的那個少年叫傅紅雪。」
秋星挑了挑眉。
猻堅強接著道:「他是花白鳳的兒子,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一心只想著為他復仇,他來邊城,怕是要變天了。」
秋星道:「變天的是萬馬堂,不是邊城。」
猻堅強道:「你說得都對。」
秋星若有所思:「馬空群與那方士有勾結,我一直收斂妖氣,不敢闖入萬馬堂,如今傅紅雪來了,正好去攪弄一番,也好看一看著萬馬堂裡頭究竟有什麼名堂。」
猻堅強道:「九姑娘真聰明!」
秋星眯起一雙漂亮的貓瞳,又道:「只可惜這傅紅雪不是我的人。」
猻堅強歪脖不語。
秋星又道:「但他可以變成我的人。」
猻堅強道:「九姑娘想干什麼?」
秋星忽然舔了舔嘴唇。
她本就是個非常美貌的女人,此時此刻這番做派,顯得又魅惑、又野性,她在嘴中咂摸著「傅紅雪」三個字,簡直就好像要把他從皮到骨拆了吞下一般,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險。
她道:「傅紅雪不過是花白鳳的奴隸罷了,很難想像一個母親竟然會這樣對待她自己的孩子。」ゞ
猻堅強道:「是的。」
秋星道:「但現在,我可以給他改變命運的機會。」
猻堅強道:「您要讓他站起來,成為自己的主人?」
秋星哼了一聲,傲慢地宣布:「當然不,我要讓他變成我的奴隸。」
猻堅強:「……」
——果然,對於貓咪這種生物來說,這世上的人只能分別兩種:有幸成為她奴隸的人,和不幸無法成為她奴隸的人。
第53章
如何把一個人變成自己的奴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這問題若是問萬馬堂的大小姐馬芳鈴,她會告訴你:只需要把那人擄來,關到又髒又臭的馬棚裡去,一日三頓不給他吃飯,不出幾日,他的尊嚴就會被折斷。
這問題若是問萬馬堂的三老板馬空群,他會告訴你:他的魄力足以讓他人心甘情願的做他的奴隸,而一旦成為他的奴隸,想要背叛的下場就只有一個——死。
萬馬堂的作風總是這般囂張、跋扈。
但秋九姑娘的答案更跋扈、更囂張:
——她想要的奴隸,必須由身到心都干干淨淨地屬於她,他必須放棄對其他東西的一切執念,只跪倒在她的裙子下,眼裡只看著她一個人,如果她要他去死,他也得甘之若飴的抹脖子。
這世上的確有一味秘藥可以做到這一點,只需要一根貓頭鷹的羽毛、一小罐熊蜂妖產出的蜂蜜,再加上新鮮的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施法之人的血液,以妖火催發三個時辰,便可得到這藥了。
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喝了這藥之後,也會對施法之人死心塌地。
但秋星是誰?
秋星是一只貓。
一只貓最大的特點,那就是自信!驕傲!即使是修煉多年的貓妖,亦不能擺脫種族的特點。
所以她想要得到一個人,絕不肯用這種外掛一樣的手段,畢竟,外掛可恥。
——而且,鮫人淚很難找,非常難找,怕不是一找幾十年就過去了,等那個時候,黃花菜都涼了好麼?
所以她決定自己上。
猻堅強嗷嗚了一聲,眨巴著喪喪的眼睛,道:「九姑娘要親自出馬?」
秋星驕傲地點了點頭。
她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微笑來。
秋星道:「九年之前,這小鬼總算也救過我一命,那花白鳳雖然是他的母親,對他卻是全然沒有一絲絲情誼,我如今讓他做我的奴隸,也算是報恩了。」
猻堅強:「……」
……這就是貓的報恩麼?
……給你點蠟,大冤種傅紅雪。
另一面,傅紅雪吃完了面,准備訂房間了。
無名閣不僅是邊城最大的客棧,也是邊城唯一的客棧,無論傅紅雪想或者不想,他都只能住在這裡。
可不巧的是,最近的邊城實在熱鬧的很,無名閣的二樓已住滿了。
負責登記客房的是一個叫翠濃的漂亮姑娘,她頗有些為難的咬著嘴唇,道:「可這裡只剩下柴房了。」
傅紅雪仍微微垂頭,並不看翠濃,聽見這話之後,他也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淡淡道:「那就住柴房。」
他並不窮苦,對物質生活卻一點要求都沒有,兩個銅板沒法子買一碗陽春面,那就吃半碗,三百文錢沒法子住上房,那就住柴房好了,無所謂的。
翠濃卻舉棋不定。
秋星冷不丁的出現,道:「住三樓。」
秋星的聲音是婉轉動聽的,卻並非清甜可人,相反,她說話的語氣永遠都是懶洋洋的,好似一個字轉三個彎兒才能好好的出口一樣。
傅紅雪低著頭,聽見秋星的聲音之後,他長長的眼睫忽然顫動了一下,握刀的手也忽緊了緊。
這女人實在是讓傅紅雪有一種奇怪、奇妙的感覺。
翠濃奇道:「九姑娘,你那三樓……」
無名閣的三樓,是獨屬於秋星一個人的。
秋星喜愛亮閃閃的珠寶不是什麼秘密,她這裡消息靈通,有不少人從她這裡買消息,便是用金銀寶石來買。而這些收集來的珠寶,便隨意的堆在她的三樓。
換言之,無名閣的三樓根本就不對外開放的。
秋星微笑道:「沒關系,讓他住,他是個好孩子,總不會偷我東西的。」
翠濃就要點頭。
可傅紅雪卻說:「我不住。」
秋星挑眉,道:「什麼?」
傅紅雪抬眸,冷冷地盯著秋星。
即使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女人,傅紅雪的雙眸之中卻依然像是結著終年不化的積雪一般……他的眼睛很黑、很亮,但那亮光卻是一種冷光,一種能割傷人的冷光。
傅紅雪慢慢地道:「我住柴房、或者睡大街。」
秋星遞出橄欖枝,傅紅雪卻冷冷打落,根本不打算領她的情。
因為花白鳳教過他——這世上的人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對你好,那些甜言蜜語之下,是殺人的刀。秋星本就給他一種又危險、又神秘的感覺,讓他想要一探究竟,卻又想離得遠遠的。
這是一種神秘而新奇的感覺,甚至令傅紅雪覺得有那麼一點點雀躍。
但他的確是個不能雀躍的人。
花白鳳常年的虐待,已把他的靈魂都扭曲成了痛苦的模樣,他甚至會為自己的開心而感到愧疚。
父仇未報,他怎麼敢、怎麼可以開心呢?
所以他決定離秋星遠一些,於是他如此冷冰冰、硬邦邦地拒絕了秋星。
秋星卻並不生氣。
她似乎覺得傅紅雪這話說得實在有意思得很,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道:「你是說,你寧願去睡大街,也不願意去我那裡住上一住。」
傅紅雪冷冰冰道:「是。」
秋星便伸出一根手指,纏繞著一縷自己如烏雲般柔軟的長發在指尖繞。
她微笑道:「可這由不得你。」
傅紅雪手臂的肌肉瞬間縮緊。
他的右手忽然輕輕地顫抖起來,握刀的左手卻仍穩如磐石,只是緊緊地攥住了刀身,好似那柄漆黑的、古樸的刀能給他力量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秋星,半晌都沒說話,過了好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問:「你說這由不得我?」
秋星道:「是。」
然後她就忽然湊近了他。
傅紅雪握刀的那只手的手背之上,都有青筋暴起。
他的武功是很好的,非常好,想要殺一個人是很容易的。
但他從沒有殺過人,也從沒有人教過他,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辦才好。
傅紅雪眼睜睜地看著秋星那張過分美麗的臉帶著笑意湊近,只覺得整個脊背都僵硬了,在聞到秋星身上那種奇異的香氣時,一滴汗忽然自他的鼻尖沁出。
那是一種溫暖的香氣,讓人想到雲朵、想到某些柔軟而蓬松的東西,想到糖果。
他忽然別開了頭,露出蒼白的脖頸來,若仔細看,能看到這少年的眼角,竟是有些發紅的。
他的眼角一直都有些發紅,好似永遠也處於委屈與痛苦之中一樣。
這樣呆呆杵著、側開了頭,露出脆弱的脖頸來的樣子,讓他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他這樣子,總叫人心裡浮起一些柔情,想要讓人把他摟在懷中細細安慰才是。
可秋星並不是人,她是一只貓。
一只貓看到這樣的場面,只會更加升起一種做弄他的念頭,而不是停下來。一只成了精怪的貓,在這種惡趣味的方面,更是無人能敵。
她本來只是想先讓傅紅雪住在無名閣,可是如今,她的心頭卻忽然浮出了一個念頭,一個又大膽,又危險的念頭。
秋星一點點的湊近,在他耳邊落下輕盈的呼吸。
傅紅雪渾身的寒毛都已豎起。
秋星在他耳邊輕輕嘆道:「你怎麼這麼緊張呢?」
傅紅雪不肯說話。
秋星忽然覺得沒意思,她收斂了笑容,在他耳邊輕輕落下三個字。
這三個字說的非常非常淺,也非常非常輕,好似一只貓的尾巴從人身上輕輕滑過,不留一絲痕跡一般。
可這三個字又是如此的如雷貫耳,瞬間令傅紅雪整個身子都僵直、渾身的血液都已凍結,他避開秋星的目光忽然直刺過來,那雪山之巔的積雪之中,也似乎像是炭火爆出火星,能隨時隨地燒死人。
秋星說的三個字是:白天羽。
也只有聽見這個人的名字,傅紅雪才會如此激動。
他盯著秋星,似乎想從那張過分美麗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如此克制的失態讓秋星很是受用,她的嘴角勾起來,眼神也十分的柔軟,好似一個溫柔的美人正在微笑。
秋星道:「我知道你是為誰而來,我也知道你想從邊城獲得什麼。你若真的想如願,最好現在乖乖聽我的話。」
傅紅雪死死地盯著這神秘的秋九姑娘,脊背上忽然已爬滿了冷汗。
他半晌沒說話,好似在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過了半晌,他才緩緩道:「你要我去三樓?」
秋星道:「好像是的。」
傅紅雪垂下了眼睛,不再看她,然後拖著自己的瘸腿一步一步的往樓梯那裡去。
秋星在他身後喊道:「你是不是很不樂意?」
傅紅雪不說話。
秋星繼續道:「你的臉色這樣難看,我可害怕死了。」
傅紅雪:「……」
她這聲音帶笑,又哪有一點點害怕的意思呢?
傅紅雪緊緊地抿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肯說,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默默地等待秋星繼續講話。
秋星道:「我很害怕你要殺了我呢。」
傅紅雪的睫毛顫了顫。
他緩緩道:「我不會殺一個不該殺的人。」
他是真誠的。
可秋星卻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你騙我怎麼辦呢?」
傅紅雪:「……」
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我從不騙人。可他立刻又意識到了什麼,於是忽然又緊緊地閉上了嘴,一聲不吭。
他意識到這位美人現在並不想同他講道理,她只是還有話說,還有別的主意在打。
半晌,傅紅雪道:「你想怎麼樣?」
秋星笑著道:「我想把你捆起來。」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起來,而他的眼角看起來好似越紅了,在蒼白如雪的臉上顯得格外的刺目,而那雙漆黑的眼睛裡似乎也被一種不解和屈辱所充滿,他瞪著秋星,好像下一秒就要跳起來給她一刀一樣。
秋星實在太過分。
但他沒有動,一下也沒有動。
為了復仇,他本就是應該放棄一切的,假使他不放棄一切去復仇,不僅他自己瞧不起自己,他的母親花白鳳也會惡毒的詛咒他,讓他不如死的。
復仇已成了纏繞在他身上的帶刺荊棘,他每動一下,這荊棘就把他刺的鮮血淋漓。
他忽然吐了一口長長的、顫抖的氣,然後冷冷地對秋星道:「那你還在等什麼?」
——其實他的武功不差,內力更不差,即使被麻繩緊緊縛住,想要解開也不是什麼難事。這種事本不算什麼,只是秋星的態度實在是叫人覺得屈辱。
秋星歪了歪頭,笑得很動人。
她打了個響指,就忽然衝出一群鶯鶯燕燕的女孩子來,她們穿著花衣裳,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手中捏著麻繩,圍著傅紅雪便開始動手捆他。
傅紅雪大概從沒見過這陣仗,簡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張蒼白的臉忽然開始泛紅(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的),就連耳根子都已要紅透了。
姑娘們很快就把傅紅雪捆成了粽子,秋星又懶洋洋地道:「把他送進三樓東側的屋子裡。」
姑娘們笑著說好,然後就把他拉走了。
傅紅雪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像是一個最順從的男孩子一樣,一步一步的上了樓,他是個跛子,走路的時候就顯得有些狼狽、有些悲慘。
三樓東側的屋子,是一間很奇怪的屋子。
這屋子裡沒有窗戶,整日點著燈,卻也顯得昏昏沉沉的。
這描述、這說法,很容易讓人以為這是一間用來折磨人、拷打人的屋子。但秋星本沒有這愛好,她所住的地方又怎麼會有這樣一間屋子呢?
三樓東側的屋子是一間儲藏室,一間儲藏著秋星最喜歡的、最珍愛的寶貝的儲藏室。
現在,她把傅紅雪也塞進了這間儲藏室裡。
第54章
傅紅雪站在屋子門口。
他被反手束縛著,左手卻依然緊緊握著刀不肯松開。好在也沒有人對此表示什麼異議,否則今天真是無法收場了。
——這把刀乃是白天羽留下的刀,對於傅紅雪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只要他活著,只要復仇還沒有結束,刀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絕不會分開。
但這樣卻更顯得秋星的要求有些奇妙了。
一個女人,要把一個男人捆起來扔進不見天日的屋子裡頭,卻又大度的允許他的手中握著刀,絲毫不曾考慮他會不會忽然暴起反抗……這實在是很奇怪。
要麼,她根本不覺得傅紅雪會反抗,要麼,她認為即使傅紅雪會反抗,也實在不值一提。
一只輕柔的手將他推進了這間屋子,傅紅雪垂著頭,順從地走進去,那個押著他過來的姑娘倚門而笑,道:「這是我們九姑娘藏寶貝的地方呢!」
傅紅雪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那姑娘又說:「九姑娘喜歡英俊的公子,拿您當寶貝看呢。」
傅紅雪被反縛起來的手不自覺的蜷了一下,但卻仍打定了主意不開口,像是一個木頭人一樣。
那姑娘也不生氣,只是輕輕地閉上了門,讓傅紅雪一個人呆著。
傅紅雪緩緩地抬眸。
這屋子實在像是一個亂糟糟的寶地。
各處都堆著漂亮的寶石,還有各種西域小國通行的金幣銀幣,他進來的時候,正巧一塊貓眼綠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到了他的腳下,在昏暗屋子裡搖曳的燈光之下,閃動著一種熠熠的光芒。
——這的的確確是一個藏寶屋。
這認知一時之間令傅紅雪升起了一種倒錯的感覺,他忍不住去回想自己與這秋九姑娘短短的相遇。
他進了客棧,點了面,秋九姑娘用計騙他抬頭,然後看著他得意地笑了。
她的目光裡實在是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情緒,如果硬要說,傅紅雪認為那是一種很玩味的表情,不像是在看人,反倒是很像在看一塊金幣、一塊寶石。
傅紅雪:「……」
那種倒錯的、好似被人當做物件一樣的感覺又升了起來,傅紅雪忽然覺得有些焦灼,又止不住地想,她是誰?她到底想要干嘛呢?她這樣對我,究竟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呢?
……他自認為自己身上全然沒有任何值得算計的價值的。
想不通,那就不想,總之,傅紅雪之所以願意乖乖地被她擺布,還是因為她拋出的那三個字。
白天羽。
他盤腿坐下來,慢慢地垂下了頭,閉著眼靜心打坐起來。
秋星推門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面了。
傅紅雪是一個很蒼白的少年,卻並不瘦弱,因常年的高強度習武,他的身子勁瘦有力,又因為反手被縛——姑娘們都是實誠人,綁人綁的也很賣力的,所以那些粗糙的麻繩緊緊地束縛著他的身體,好像殘忍的荊棘要將他勒死一樣,有一種殘酷的美感在。
聽見推門的聲音,傅紅雪的睫毛動了一下,卻仍沒有抬頭。
秋九的聲音居高臨下地響起:「你怎麼不看我呢?」
傅紅雪張了張嘴,道:「你希望我看你?」
秋九道:「如果我希望你看我,你就會看我?」
傅紅雪緩緩地抬起頭來,用以雙漆黑的眼睛盯住了秋星。
他道:「會。」
秋星笑著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你要告訴我白天羽的事。」
他的話言簡意賅,絕不多說一個字,也絕不少說一個字。
秋星似乎有些驚訝,她歪了歪頭,一雙翠綠的眼睛顯得更圓了些。
她道:「難道你和所有人都是這樣說話的麼?」
傅紅雪不解。
秋星嘆道:「你未免也太誠實了,這個時候,若你說些甜言蜜語的好話,或許我會更願意告訴你。」
傅紅雪:「……」
這超出了傅紅雪的能力範圍。
半晌,他才冷冷道:「你想聽甜言蜜語?為什麼?」
秋星盤腿坐到了他的對面。
她道:「我想聽你會說麼?」
傅紅雪道:「不。」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會說。」
秋星哈哈大笑。
這果然是個很真誠的小鬼頭。
這世上已很少有這樣真誠的男人了,尤其是……這還是一個極其英俊的男人。
英俊的男人一般都很明白自己英俊,覺得自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勾得姑娘們心神蕩漾、把身家都奉上。秋星有錢有閑,自然經常能見到這樣的男人。
她並非不愛英俊男子,只是不愛英俊卻算盤打得響的英俊男子罷了。
像傅紅雪這樣英俊卻單純的小鬼,現在倒是叫她覺得有幾分意思了。
秋星繼續逗弄他:「你這樣子乖乖被束著關進屋子裡,也是因為想知道白天羽的事情?」
傅紅雪不說話,只是用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她看,似乎再說:不然呢?
秋星嘆道:「可我若騙你怎麼辦?」
傅紅雪那雙幾乎沒有光透過的黑眸之中忽然迸射出冷光來,他冷冷道:「你說什麼?」
秋星道:「你倒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可我若是故意戲耍你怎麼辦?你即使這樣做了,我也不一定會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呢。」
傅紅雪的雙眼之中忽然燃起了寒火!
他胳膊上的肌肉,也忽然一條條的凸起,他冷冷地瞪著秋星,瞪著秋星那種無辜又輕巧的笑容,只覺得心裡忽然又燃起了一種無助一般的憤怒和焦躁。
他又開始了忍耐,一種無盡的忍耐。
半晌,他才道:「那我就走。」
秋星挑了挑眉,道:「哦?一個江湖人受了人的戲耍,竟不打算尋仇,不打算殺人?」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我的仇人,我只殺該殺的人。」
……用最狠的語氣說最有秩序的話。
秋星哈哈大笑。
半晌,她才笑停當,她奶白色的面龐之上,也浮起了愉悅的紅暈,她伸出一根纖纖手指,抹掉了眼角被笑出來的眼淚。
她又笑了,這次是溫柔的笑意。
秋星溫柔地道:「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理所應當得到獎勵,你說是不是?」
不知道為什麼,傅紅雪總覺得這句話有點微妙,可他又實在說不上來哪裡微妙,於是他選擇閉嘴不回應。
秋星道:「我是秋星,江湖上的人都叫我秋九姑娘,我是個買賣消息的人。」
傅紅雪言簡意賅:「傅紅雪。」
秋星道:「我早知道你是誰,你母親花白鳳叫你來邊城的,對不對?」
傅紅雪沉默了一會兒,道:「你還知道什麼?」
秋星道:「我還知道,你是來殺萬馬堂的馬空群的,因為你母親告訴你,這是殺死你父親的仇人,是不是?」
傅紅雪道:「他是不是,我不知道。」
秋星道:「我也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不值得我待在這裡。」
秋星笑道:「你別急嘛。」
傅紅雪抿著嘴,看著她。
秋星道:「當年白天羽與三十個蒙面人在京郊的梅花庵裡血戰,可是那裡卻只發現了二十三具蒙面人的屍首,所以你的殺父仇人起碼有六個還活在世上,對不對?」
傅紅雪還是不說話。
白天羽的死在江湖上不是秘密,有七個蒙面殺手還活在這世界上也不是什麼秘密,這些話實在是廢話。
秋星道:「我雖不知道馬空群是不是其中一員,但他大概率是的。」
傅紅雪的眼睛閃了閃,問:「為什麼?」
秋星道:「因為他從白天羽的死中受益最多。」
傅紅雪看著她,沒說話。
秋星道:「神刀堂沒了,他身為當時的三把手,收編了神刀堂大部分的人,來到這大沙漠的邊緣,經過這二十年,萬馬堂儼然已成為了江湖上勢力最大的幫派,若是白天羽還在,他只能是神刀堂的一個手下而已,哪裡能如此崛起?」
傅紅雪緩緩搖頭,道:「這理由不夠。」
秋星道:「怎麼說?」
傅紅雪道:「一個人死了,總有人受益,我要殺的是仇人,不是受益的人。」
其實花白鳳早已認定馬空群是殺害白天羽的凶手,雖然她並沒有任何的證據,但仍然狂亂地命令傅紅雪去殺馬空群。
但傅紅雪面雖冷,心底卻很正直,他要復仇,可一定要找到這些人殺害父親的確鑿證據,他才肯殺人。
他本就是一個不喜歡見血的人,又怎麼會不謹慎?不認真呢?
秋星笑道:「這也好辦。」
傅紅雪不語。
秋星道:「我這裡不光有金銀財寶,還有很多秘藥,其中一種,吃了能叫人口吐真話,你信不信?馬空群若是能吃了那藥,假使他真的是你的仇人,不但能現出形來,還能把另外六個仇人供出來,免得你無頭蒼蠅一樣的找。」
傅紅雪的眸光閃了閃,半晌,他道:「我信。」
這世上的確存在著很多神奇的東西,他臨行之前,母親告訴他,這世上存在著一種九命貓妖,貓妖身體裡的內丹可以令死人復活。
即使令人死而復生的藥都可存在,令人口吐真話的藥也沒什麼稀奇的了。
秋星道:「不過這藥使用起來頗為麻煩,若是服藥之人精神強大,情緒穩定,怕是沒用,只有當服藥之人精神脆弱、心有戚戚之時,才可見效,這馬空群縱橫西北二十年,想必很難對付。」
傅紅雪的眼裡忽然閃過了一絲譏諷。
他不屑地道:「這就是你找上我的原因。」
秋星微笑:「哦?此話怎講?」
傅紅雪冷冷道:「你想毀了萬馬堂。」
秋星道:「這萬馬堂難道是什麼毀不得的寶貝不成?」
傅紅雪盯了她半晌,慢慢地道:「你和馬空群有仇。」
這不是疑問句,這是肯定句。
秋星臉上的笑容也在瞬間消失了,她冷冰冰道:「他拿了我的東西,我就要毀了他的心血。」
天地靈氣衰落,這世上早已不是精怪的世界,想要修煉成人,呼風喚雨更是難上加難,秋星天賦異稟,又被烏鴉精喂了許多靈丹妙藥,這才能修成人性,一躍成為大妖。
只因人類的貪婪和欲望,讓她遭受了這樣的無妄之災,在每個朔月之夜都被劇痛所侵襲。
馬空群敢和暗算她的方士聯手,那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趕盡殺絕。
傅紅雪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才道:「好。」
秋星歪了歪頭,笑道:「那我們就這樣說好了?」
她這一笑,實在是嬌媚可愛得很,在這昏暗的室內被燭火一照,也能令滿屋生輝,傅紅雪呼吸一窒,只覺得連眼都被恍到。
他面無表情地挪開了視線,半晌才道:「決不食言。」
然後,他驟然發力,身上的肌肉忽然緊緊地繃起,只片刻之間,那些勒在他身上的那根麻繩就已斷裂,秋星目不轉睛地盯著傅紅雪起伏的胸膛,忽然吞了吞口水。
貓貓:本能.jpg
傅紅雪站了起來,看也不看秋星一眼,就要從屋子裡走出去。
秋星歪了歪頭,問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冷硬地回答:「這不關你的事。」
說著,他就拖著他那條跛了的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之所以要離開無名閣,是因為花白鳳早就安排好了他見一個人。
花白鳳說:「你去了邊城的第一天,就去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等著,會有人來見你,這很重要,你要記住。」
傅紅雪什麼都沒問,只是道:「我記住了。」
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在那間屋子裡,會有誰在等他。
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狹小且逼仄,悶熱而干燥。
傅紅雪推門進去的時候,已有人等在了那裡。
月光隨著開門的動作撒在了屋子裡,屋子裡的人卻像是見不得光的那樣,迅速的往裡一躲,躲在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那人道:「你為何還不過來?」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溫柔而多情的少女的聲音。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傅紅雪卻忽然想到了秋九姑娘的聲音,秋九姑娘的聲音也很溫柔的,只是那是一種帶刺的溫柔,一種帶著……全然自信的溫柔與神氣。
傅紅雪慢慢地走進了屋子裡,反手關上了門。
那溫柔多情的少女道:「你下午進城。」
傅紅雪道:「是。」
少女又道:「如今已是深夜。」
傅紅雪又道:「是。」
少女詰問:「你為何現在才來,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
傅紅雪冷冷道:「我已來了!」
少女就不再吭聲。
傅紅雪又道:「母親讓我來見你,你有什麼事告訴我?」
少女忽然笑了。
那笑聲也是溫柔而多情的,但傅紅雪卻是一個敏銳的人,他忽然發現,這少女溫柔多情的聲音裡其實並沒有一絲絲的情誼,也沒有一絲絲的暖意。
那完全是一種「呈現」出來的聲音。
就好似,她知道男人會喜歡這樣的笑聲,所以她才這樣笑的,這聲音裡沒有一點個性,這少女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何男人的幻想。
……唯獨不是一個真正的人。
傅紅雪忽然覺得有一點厭煩。
少女忽然伸出了手,她的手也和她的人一樣溫柔而多情,那只手好似沒有骨頭一樣,輕輕地撫上了他蒼白的臉。
傅紅雪忽然長長地吐息,他抬起了頭,好似引頸就戮一般。
少女吃吃地笑道:「你是不是從沒有過女人?」
傅紅雪不吭聲。
少女又道:「你該學著長大——」
傅紅雪忽然道:「難道母親叫你來,就是為了讓你做這件事?」
他的聲音忽然顯得更冷、更冰。
少女一愣,而後又笑道:「正是,難道你不願意?」
傅紅雪忽然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他冷冷道:「難道你很願意?」
他們兩個人從未見過面,也沒有一絲絲的情誼,一個女孩子奉命來服侍一個陌生的男人,難道她竟是願意的麼?
不知為何,傅紅雪忽然覺得憤怒得要命。
少女不說話了。
半晌,她道:「你下午是不是在秋九姑娘那裡?」
傅紅雪道:「是又如何?」
少女道:「難道你看上了秋九姑娘,如今才不肯?」
傅紅雪:「……」
少女溫暖的手忽然變得冰冷,她的語氣也變得嚴厲了起來:「你總不該忘了你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你是為了復仇,不是為了變成女人的奴隸!」
傅紅雪冷冰冰道:「我沒有忘記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少女不說話。
傅紅雪冷笑道:「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少女嘆道:「這天底下有太多的女人會騙人,你武功不錯,人卻太單純,白鳳夫人只是不想你受騙。」
傅紅雪:「……」
這和現在的場面有什麼關系麼?
少女又道:「但你很快就會明白,女人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女人對你來說……只是一種工具罷了,你根本不需要看得起,你只需要在想找的時候去找就好了。」
傅紅雪的牙齒忽然緊緊地咬起!
他厲聲道:「難道你把自己也當做工具來看?!」
其實他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什麼的,比如他的母親花白鳳只將他當做一個復仇的工具。他接受這命運,卻又悲嘆這命運,看見別人甘願自輕自賤的時候,他又無法自控地覺得憤怒。
少女沉默了,她的臉忽然也漲得通紅。
女人也是人,怎麼會不知道恥辱?剛剛她在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又怎能不屈辱?
兩個人在這黑暗之中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動。
忽然,屋外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小孩哭聲一樣的貓叫,還未等傅紅雪反應過來,關上的門忽然被什麼東西給撞開了,傅紅雪猛地轉頭,卻見一大團貓忽然衝了過來。
月光灑進了屋子,落在了少女的臉上。
她並不是一個少女,她是一個很有風韻的成熟女人,只是她的聲音實在是很像一個溫柔的少女。
這女人是馬空群的小老婆,沈三娘,也是花白鳳二十年前的婢女,白天羽死後,花白鳳命令她去萬馬堂潛伏,於是她就當了馬空群的小妾。
她並不喜歡馬空群,同樣也不喜歡傅紅雪,只是因為花白鳳的命令,才不得不這樣做。
此時此刻,傅紅雪看清了她的臉後,她忽然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衝出了屋子。
傅紅雪有些發怔。
「喵嗚」一聲,喚回了他的思緒。
一只貓忽然非常不見外的跳進了他的懷裡,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白貓,翠綠的眼睛圓圓的,渾身都是雪白的、柔軟的貓,大尾巴十分蓬松,一晃一晃的。
這只貓……怎麼那麼像……?
傅紅雪垂頭看著那貓許久,忽然蹦出一句:「喵喵,是你麼?」
保持本體狀態的秋星:「……」
什麼垃圾名字!
貓貓不滿的伸出爪子惡狠狠地打他。
傅紅雪看著這漂亮貓貓,眼神忽然變得柔和了幾分,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大貓柔軟的毛。
沈三娘走了,他忽然放松了下來,躺在了榻上,懷中抱著雲朵一樣的白貓貓閉上眼准備休息。
然後,貓貓試探性地看了他一眼,歡快地跳到他胸口上開始蹦迪踩踩踩。
傅紅雪:「……」
第55章
白色的大貓貓漂亮得要命,也乖巧得要命。她翠綠的大眼睛睜的圓圓的,有一種又純潔、又可愛的感覺。她叫起來可謂是中氣十足,現在卻好像是故意撒嬌一樣,「喵嗚、喵嗚」的奶聲奶氣。
……連動作也很像一只小奶貓啊。
傅紅雪仰面躺在床榻之上,整個人都有些緊張。這只貓貓雖然很可愛,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奶貓,而是很大一團的大貓,這樣子站在他胸膛之上的時候,傅紅雪就感受到了一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貓貓剛跳到他身上來的時候,他簡直眼前一黑,差點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
然後,貓貓小小的、純白色的爪子,就試探性地摁了摁。
傅紅雪:「……」
傅紅雪的手指痙攣了一下。
江湖人,為了方便行動,都愛穿一些勁裝疾服,傅紅雪也不例外,他的黑衣很利落、也很合身,絕不會影響他的行動。於是此時此刻,便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這勁裝疾服之下漂亮的肌肉是怎麼樣因為緊張而條條繃起的。
而漂亮的貓貓歪了歪頭,發出了幾聲呼嚕呼嚕的聲音,好似十分滿意的樣子。她的爪子不停的踩來踩去,或許是因為實在太愜意,所以她藏在貓爪裡的小尖指甲也微微地探出頭來,刺破了傅紅雪的衣裳,令他覺得有些刺痛。
秋星不是人,她的性格裡關於動物的那一部分還是很顯眼的,早在傅紅雪被反手縛在她的屋子裡的時候,她的dna就動了。
以至於此時此刻,她仗著傅紅雪根本認不出她來,化作原型肆無忌憚的在他胸口蹦小迪。
傅紅雪一動不動,緊咬著牙,他閉上了眼睛,睫毛止不住的輕輕顫動著。
半晌,他才猶豫著伸手,撫了撫大貓豐厚柔軟的毛。
大貓玩夠了,端莊的蹲著,尾巴一翹一翹,見傅紅雪蒼白、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撫它,它也不躲,只是眯起了眼。
貓咪抬了抬下巴。
傅紅雪沒養過貓,自然不知道貓咪在明示什麼,他不明就裡的皺了皺眉,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貓貓的頭頂,幫它梳理毛發。
秋星:「……」
真是笨蛋!秋星生氣地想,恨不得直接開口提醒他。
不過不行,她現在扮演的是一只普通的貓,不能開口說人話的。
於是傅紅雪就看到,貓貓怒目圓睜,張開嘴露出尖尖牙齒哈氣,還激動地啊嗚嗷嗚嗚喵嗚了一會兒,好像口吐芬芳。
這讓傅紅雪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只貓辱罵了。
他愣了愣神,忽然笑了。
貓咪像是被嚇到一樣,瞬間歪頭。
因為傅紅雪實在是個很少笑的人。
他的臉色永遠蒼白,永遠都像是遠山之巔的積雪一般冰冷,他的眼神永遠都是冷的,好似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事情可以使他感到開心一樣。
而事實正是如此,經過花白鳳長達十九年的洗腦和虐待,他早已認為自己根本不配快樂,快樂是一件應當令他感到羞恥的事情。
此時此刻,他卻忽然笑了,那是一種全然的、發自真心的舒心笑容。
傅紅雪輕輕道:「我不聰慧,不懂你的意思,你不要罵我,好不好?」
……好乖。
秋星歪了歪頭,把自己的下巴擱在了傅紅雪的手上,蹭了蹭。
傅紅雪又道:「你想讓我撓你的下巴?」
秋星又蹭了蹭,表示認可。
傅紅雪就盡職盡責的開始幫貓貓撓下巴了,他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卻並不冰冷,反倒是一種很認真的神情,好似他不是在擼貓,而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精細的工作一樣。
秋星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表示很滿意。
她滿意地想:恩,我的眼光果然不錯,這個人來當我的奴隸簡直再好不過啦!傅紅雪,你放心,咱們早晚有一天能快樂的在一起的!到時候我讓你給我磨指甲你就磨指甲,我讓你撓我下巴你就撓下巴!
大概是她眼裡那種志在必得的眼神實在太明顯,傅紅雪撓她下巴的動作也詭異地停頓了一下。
傅紅雪:「……」
最後他還是覺得自己想太多,於是繼續專心致志的伺候貓主子。
這已是他這麼多年來難得感到輕松和愉快的時候了。
把貓主子撓開心之後,白貓貓終於心滿意足的從他身上跳下來,在他身邊窩成一團,准備睡了,傅紅雪看了一會兒貓貓之後,忽然伸手環住了它,也閉上眼睛准備休息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睜眼時,貓卻已不見了蹤跡,只有地上扔著一條曬干的鹹魚。
傅紅雪:「……」
怎麼感覺這鹹魚這麼像嫖資呢?
他神情怪異地盯著那鹹魚干看,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說不出的倒錯感。他動了動,想從榻上起來,胸膛處卻忽然傳來一陣帶著酸楚的微痛。
那只貓起碼也得有個十幾斤重吧。
傅紅雪皺了皺眉,又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它的確與傅紅雪小時候雲養過的那只喵喵很像,但他轉念一想,一只貓的壽命也就是十來年,若喵喵還活著,也已垂垂老矣,哪裡會有這樣的活力呢?
想到喵喵,他的眼神忍不住黯淡了一瞬。
無論怎麼說,與那只漂亮白貓的相遇只是一場插曲、一個讓他恍惚之間回到童年的夢,等這夢醒來時,他面對的依然是一個黃沙漫天的邊城。
……他活著的理由仍只有復仇。
即使是昨天那種輕松愉快的時候,此時此刻他也已開始後悔,開始痛恨自己竟有一刻在逃避這復仇的命運。
他原本已有些松動的面容又冷了下去,好似又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尊冷冰冰的雕塑一般。
他枯坐在屋子裡,忽聽到有人敲門。
傅紅雪緩緩抬頭,朝那扇小門看去,門外的人留下了陰影,遮住了小門底部曬進來的陽光。
那人道:「秋九姑娘請您過門一敘。」
傅紅雪道:「何時?」
那人道:「今日晚間。」
傅紅雪沒有說話。
那門口的人聽不見他的回答,卻算准了他會來,於是就走了。
而傅紅雪也的確會來。
晚間,無名閣
無名閣雖然開在這貧窮的邊境小城裡,但是這裡的酒菜比之京城,卻也不差。萬馬堂的人也很喜歡來這裡吃酒。
今夜也不例外。
屋外很冷,屋裡很亮、很熱鬧,有很多人在這裡推杯換盞,其中就包括萬馬堂的兩位女眷——馬空群的女兒馬芳鈴,還有馬空群的小妾沈三娘。
馬芳鈴是個艷麗如火的女孩子,一襲紅衣,性格也很神氣;沈三娘則是溫柔如水、風情款款。今天白天,她們一同來城裡買新的料子做衣裳,到了晚間,自然而然的就來到了無名閣吃酒。
傅紅雪微微垂著頭走了進來。
沈三娘的余光瞥見了他,臉色忽然變了。
沈三娘昨夜奉花白鳳之命,來到烏衣巷的小屋子裡侍奉傅紅雪,傅紅雪卻沒有接受他,還看到了她的臉。
她的身份是馬空群的小妾,昨夜的事情若是暴露,她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傅紅雪抬頭,視線漠然地在屋子裡眾人的臉上滑過,看到沈三娘時,他的眼神也沒有一絲的停留,好似這只是個陌生人一樣。
沈三娘暗暗地松了口氣。
翠濃看見傅紅雪來了,便過來笑著道:「今日空出了上房,你可以住進去了。」
說著,不由分說地塞給他一個小小的木牌,上頭寫著「天字一號房」。
傅紅雪沒說話,徑直上了二樓。
秋星就在天字一號房裡。
她穿著一襲純白的衣裳,料子看上去柔軟的像是雲朵一樣,漆黑的頭發松松挽成一個發髻,她懶洋洋地躺在躺椅上一搖一搖的,那雙漂亮的綠眼睛眯起來,有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樣子。她的耳朵上掛著貓眼綠的耳珰,隨著躺椅「嘎吱嘎吱」而輕輕晃動著。
這是一個全然松弛的美人,好似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值得她緊張的。
傅紅雪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他只看了秋星一眼,就不著痕跡的移開了目光,轉而盯著躺椅的扶手看,秋星的手一下一下的扣著扶手,不知為什麼令傅紅雪想起了早上給他留下鹹魚干的那只大貓的尾巴。
又輕、又柔,又慵懶。
但和可愛貓貓不一樣,這個貓一樣的女人實在是惡劣得緊。
傅紅雪站定,冷冷道:「你找我。」
秋星便抬起頭來微笑道:「是的。」
傅紅雪漠然道:「什麼事?」
秋星道:「你今天該殺人了。」
她的聲音仍然很輕柔,語氣也很平淡,好似她根本沒有在說什麼可怕的話一樣。
傅紅雪的眼神卻在瞬間冷了下去。
他蒼白的臉忽然變得更白,白的好似已經通明,他的嘴唇也是一種全然的蒼白,沒有半分血色,只有那雙眼睛、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秋星,好似孤星之中迸出的火花,讓這蒼白的少年忽然顯出了幾分癲狂的危險來。
是的,危險。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乖順的、平靜的人,相反,他總是很容易激動、也很容易憤怒,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本就心高氣傲,難以忍受被人支配、被人侮辱。
他雖然答應與秋星合作,卻不意味著他要對她俯首稱臣。
他瞪著秋星,好似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一樣,但秋星在這少年的壓迫之下,卻仍是全然的松弛,連一根手指都沒有緊張起來。
她笑道:「難道你就不問問我想要你殺誰?」
傅紅雪冷冷地道:「誰?」
秋星道:「公孫斷。」
公孫斷是馬空群的左右手,在萬馬堂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傅紅雪來之前,就已清楚了這件事。
但公孫斷對他來說,仍是個陌生人。
他冷冷地道:「我只殺該殺的人。」
秋星慢悠悠地道:「他就是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你不該叫我去殺人。」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冷冰冰地道:「因為我殺不殺人,你說了算不得數。」
秋星睜眼看了傅紅雪一眼。
他也正看著她,嘴巴緊緊抿起,脊背挺得筆直。
一個跛子總是很難保持體面、保持尊嚴的,可傅紅雪的脊背卻似乎永遠筆直、永遠不會佝僂,這少年站在邊城的風沙之中時,便像是一杆標槍一樣,鋒利、筆直。
可他實在是太年輕了,太年輕的人總是有弱點,而只要找准了這弱點,似乎就可以很輕易的折斷它。
秋星站了起來,似乎有些困惑地道:「為什麼我說的話就算不得數呢?」
傅紅雪:「……」
他皺了皺眉,似乎沒想到這世上竟會有這麼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
秋星歪著頭看著他,那雙翠綠翠綠的眼眸之中竟當真滿是疑惑,她生得極美,這樣子歪著頭看人,漆黑柔軟的頭發就傾瀉下來,窩在她瑩白的脖頸之間。
她的脖頸很纖細,好似被人一掐就會斷似得。
這種不經意之間露出的、美麗的纖弱,與她過於霸道、過於鮮活的性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知道為什麼,讓傅紅雪的心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是窺探到了什麼秘密,又好似湧起了某些殘暴的、充滿破壞欲的念頭。
傅紅雪的手指忽然無法控制地痙攣了一下,他別開了頭,不肯再看秋星。
秋星忽然笑了。
她道:「你果然是個很老實的孩子。」
傅紅雪杵在原地,連一點點的反應都沒有。
秋星道:「其實你不答應我的要求,大可以一走了之,可你為什麼仍留在這裡呢?是害怕我生氣麼?還是說……其實你覺得替我殺人也沒什麼,只是需要我獎勵你一些什麼呢?」
她每說一句,便邁出一步,等她的話全都說完的時候,她已離傅紅雪很近很近。
傅紅雪仍不動,他渾身僵硬,幾乎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秋星身上那種令人聯想到雲朵的可愛香氣順著他饒了幾圈,好像一張奇怪的網,將他網在了裡頭。他的鼻子忽然嗅了嗅,然後鼻尖之上,便又沁出了一點焦灼的汗。
秋星對此視而不見,反倒像是自言自語般地道:「恩……那獎勵你一點什麼好呢?」
……她居然是認真的!
她的吐息像雲朵一樣的柔軟,又像雲朵一樣溫暖。
傅紅雪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條一條的凸起,好似在忍受著什麼常人所不能忍受的鞭笞一般,他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傅紅雪澀聲道:「我從沒要你——」
秋星忽然道:「那送你這個好啦!」
然後,她忽然抓起了傅紅雪的手,往那只手裡塞了什麼東西。
傅紅雪一愣,低頭一看。
一個毛線團。
傅紅雪:「……」
他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哽住。
秋星哈哈大笑。
……她又在作弄自己。
傅紅雪後知後覺地想到。
但不知為什麼,他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憤怒,他垂著頭,捏了捏那毛線團,這毛線團同她身上的氣質一樣柔軟,又細膩得很,叫人捏了一下,還想捏第二下。
他忽道:「公孫斷是什麼人?」
秋星剛笑停當,停頓了一會兒,才說:「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如果他真的該死,我會殺了他。」
說罷,他就轉身走了。
誰也沒有想到,殺人的時機竟來的這樣快。
傅紅雪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陣驚恐地尖叫聲。
推杯換盞的屋子裡,人忽然全都跑光了,一個山一樣高大威猛的男人,這男人穿著勁裝,腰間別著寶刀。
他正在打人,他沒有用刀,只是在用自己的拳頭和腿腳去揍人。
他揍得人是沈三娘。
這山一樣的男人正是公孫斷,他的臉紅的像是太陽一樣,兩個鼻孔呼哧呼哧的出氣,好似一頭憤怒的公牛,他渾身酒氣熏天,儼然是剛剛大醉,便衝到此地來撒野。
沈三娘一個嬌美婦人,即使會功夫,會的也不精,怎能敵得過此人,她被一拳擊中腹部,整個人滾了出去,痙攣著捂住傷處,痛得渾身發抖,連一聲痛呼都發不出來。
公孫斷喝道:「昨天晚上,你去哪裡了!」
沈三娘一聲不吭。
公孫斷雙目赤紅,又走過來,意圖再打。
傅紅雪握刀的那只手的手背上,青筋也已凸出。
他冷冷地道:「住手。」
——他不喜歡沈三娘,與她之間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關系。
可這世上,救助一個被毆打的女人,並不需要什麼特殊的理由。
公孫斷抬頭,目光與傅紅雪對上。
赤紅是憤怒的赤紅,漆黑是燃燒的寒火。
公孫斷怒道:「小子,你找死?」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找死,我叫你住手。」
他的聲音如冷泉,能叫人心裡發寒。
不知為何,公孫斷感到了危險,可正是這種本能的反應,卻反而讓他惱羞成怒。
他忽然壯膽似的哈哈大笑道:「你是秋九的一條狗?叫你主人出來,今天我一定殺了她這賤人!」
傅紅雪渾身的肌肉都已隆起,握刀的手卻仍然穩如磐石。
傅紅雪道:「你是公孫斷?」
公孫斷聲大如雷:「你若怕了,就該跪在公孫爺爺的面前求饒!」
傅紅雪來邊城的時間太短,這是他第一次見萬馬堂的做派。
公孫斷是馬空群的二把手,卻能公然在這裡毆打馬空群的小老婆,還叫囂著要殺了秋星,這足以證明他的殘暴、跋扈。
傅紅雪忽然想起昨天秋星說的那句話。
她說:「這萬馬堂難道是什麼毀不得的寶貝不成?」
萬馬堂雖是馬空群的心血,但卻是一個跋扈、殘忍的組織,無論馬空群是不是他的仇人,至少這公孫斷的確是該死的人。
傅紅雪冷冰冰地盯著公孫斷,一字一句地說:「秋星是個好人。」
公孫斷哈哈大笑,豪氣萬天:「只可惜,她很快就要變成一個死好人!」
傅紅雪又道:「該死的是你。」
公孫斷怒喝:「拔你的刀!」
傅紅雪的右手就輕輕地放在了刀柄之上,他冷冷地看著如公牛般憤怒的公孫斷,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不屑的、嘲諷的表情,好似已看出了這男人的色厲內茬。
公孫斷大怒,拔刀,那柄精鋼制成的寶刀,閃著森森的寒光,朝傅紅雪的頭頂劈砍而下,仿佛有萬鈞重量——
傅紅雪垂下了眸。
拔刀,收刀,只在一瞬。
寒光也只在這一瞬。
公孫斷停了下來,他的脖子上忽然出現了一點殷紅,然後這殷紅慢慢拉長,變成了一道血線,順著他的脖頸橫在了他的胸膛上。
傅紅雪出刀了,只一擊,他就已劈開了公孫斷的胸膛,就好似在殺一只羊,如此容易。
一股血霧忽然噴出,令空氣之中也滿是血腥味,公孫斷轟然倒下,好似一座山倒下一般,發出巨大的聲響。
傅紅雪殺人未免看起來太輕松了。
但此時此刻,他的臉色卻已是全然的慘白,他的眼眶通紅,牙齒緊咬,渾身肌肉緊繃,臉上顯出一種痛苦的神色來,好似欲嘔吐、又好似快要瘋狂。
……這就是殺人的感覺。
人發出的慘叫、黏膩的血液、濃重的血腥氣……還有那種刀劈開身體的感覺,這一切都令傅紅雪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他的額頭已爬滿了冷汗,連臉上的肌肉都忍不住抽動起來。
他本是站在樓梯上的,忽然,他的身子晃了晃,好似已站不穩一般,他一把捏住了木質的扶手,蒼白的手上指節凸起。他試著下了一節樓梯,想要體面的離開這裡……
他忽然從樓梯上滾了下去,身子忽然無法控制的抽搐起來,他的一只手緊緊地扯住了自己的衣襟,好像在告訴自己:冷靜、冷靜下來!
他的視線裡忽然出現了純白色的衣裙,傅紅雪滿臉冷汗的抬頭,看見秋星那張美麗的臉,一種劇烈的恥辱感忽然襲擊了他,令他痛苦地想要死去。
他狂亂地喊道:「滾開!滾開!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說道最後,那語氣已近乎哀求。
悠于 2023-11-5 11:13
第56章
傅紅雪痙攣、抽搐,倒在那一灘黏膩的血跡之中。
他的臉色蒼白的不像話,額頭滿是冷汗,漆黑的頭發黏在他的臉上,讓他好似是從水裡被撈出一樣的狼狽,而那些刺目的血也沾在了他的臉上,讓他的臉色顯得更白、更慘。
他的牙關都在不停地打著顫。
看見秋星,他忽然激動起來,大聲喊著讓她滾,可是秋星卻沒有走,反倒是一步步地朝他走了過來,傅紅雪無法控制地渾身發抖,忽然嘶叫一聲,反手抽出了刀,一刀就要劈在自己的腿上。
電光火石之間,秋星出手,一把抓住了傅紅雪蒼白的手腕,制止住了他自虐的行徑。
傅紅雪瞪著秋星,眼角那種紅變得刺目起來,他厲聲道:「他……他出現在這裡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就要逼我……你就要逼我……!」
秋星那雙碧綠的眼眸沒什麼情緒波動地望著他,然後出手如閃電,點了他的睡穴。
傅紅雪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暈過去了。
即使已昏迷,他的左手竟仍握著他的刀,死死地不肯松開。
秋星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好似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才一把抱起了他,往三樓走去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傅紅雪又夢到了他的母親花白鳳。
家庭,是一個孩子與這世界最開始的聯系,一個孩子若是從小生活在畸形的環境之中,那他就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麼是正常,什麼是愛。
傅紅雪一直渴望著愛,卻一直得不到愛。所以他總想著……如果我做的更好一點、如果我做的更好一點,我的母親會不會像其他人的母親一樣,摸一摸我的頭,做一碗溫熱的粥給我呢?
在睡夢之中,他忽然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額頭,好似在試探他有沒有發燒一樣,然後那只手又輕柔地揉了揉他的頭發,如此溫柔。
那只手在他頭頂揉了揉,又在他額頭彈了個腦瓜崩,然後就要撤開。
傅紅雪忽然一把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柔軟的、溫暖的手。
「母親……母親……」
他喃喃地喊道。
若他再清醒一點,他就可以很清楚的辨認出,這並不是他母親的手,因為花白鳳的手干枯的好似一節樹枝,但這只手卻細膩柔軟、帶著一種溫暖的香氣。
傅紅雪緊緊地攥著這只手,不肯放開。
然而在夢中,他卻依然能聽見花白鳳惡毒的詛咒,和失望的眼神。
……若是她看到自己殺了人之後會如此狼狽,一定會後悔有他這個兒子吧。
傅紅雪猛得驚醒坐起,滿身冷汗。
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胸膛劇烈的起伏,好似被人殘忍的虐待過一樣,連脖子都被扼住,令他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
秋星正坐在床榻的邊上,用一種奇異的表情看著他。
傅紅雪驚了一跳,忽然向後縮了一下,咬著牙瞪著秋星,厲聲道:「你……你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裡來?!」
秋星道:「難道我該把你扔出去?」
傅紅雪的眼角忽然已通紅,他聽見這話之後,忽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然後又好似掩飾一般地低下了頭,碎發黏在他滿是冷汗的額頭,讓他顯得異常可憐。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喃喃道:「是……你早該把我扔出去,如今你該明白了,我……我……」
秋星道:「明白什麼?你是個殺不了人的廢物?」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他激動地道:「你不該管我。」
秋星道:「叫你在街上死過去?」
他咬牙道:「我死不了。」
他這一輩子雖然活的時間不長,卻實在沒少受苦、受屈辱,那些屈辱和苦難,他從來都是咬著牙忍耐下來的,即使把他從屋子裡丟出去,讓他在黃沙漫天、泥濘肮髒的街上自生自滅,他也只會從痛苦裡爬出來,縮到角落裡去自己舔自己的傷口,直到第二天……他仍會忍著惡心殺人,去把他的仇人們都趕盡殺絕。
秋星卻忽然笑了。
她道:「你在說這樣的話之前,能不能先放開我的手?你把我攥得這樣緊,又說著這麼凄慘的話,難不成是在對我撒嬌麼?」
傅紅雪一愣。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裡正攥著秋星的手。
他的手因為過度的激動、過度的緊張而幾乎失去了知覺,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正緊緊捏著秋星的手,他反射性地松開了手,又垂頭去看秋星的手。
她的手上早就被捏出了紅印子,在她瑩白的、細膩的皮膚上猙獰的橫著,足見他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氣。
傅紅雪忽然有一點無措起來。
他盯著那只漂亮的手,只覺得那紅色的握痕實在刺目得很,他垂下頭,忽然道:「……對不起。」
秋星道:「你還握著我的手喊母親哩!你記得麼?」
傅紅雪:「……」
他想起來了。
在夢中,他以為是母親在撫摸他的額頭,他滿心悲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抓住了秋星的手。
秋星湊到他跟前,那雙過於璀璨的綠眼睛就出現在了傅紅雪的面前,她身上那種雲朵、糖果一般的淡淡香氣,也一絲一絲地纏在了傅紅雪的身上。
秋星、秋星。
不知為何,傅紅雪僵直的脊背忽然放松了幾分,好像聞到了這股味道,就能令他放松似得。
但他仍別開了眼,不肯去看秋星的臉,只是盯著秋星手上的紅痕。
來邊城的一路上,他見了許多事情,比如說……在江南,他看到一個被男人碰了胳膊的女人,為了貞潔砍下了自己的胳膊,一時之間被傳為貞潔烈女,人人稱道。
他只覺得這個世界當真奇怪的很,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竟然如此對待一個女人。
看著秋星手上的紅痕,他忽然想到了那個被迫砍下自己胳膊的可憐女人。
傅紅雪忽然嘆道:「……我做錯了事情,你想罰我,我都受著。」
秋星道:「哦?你做錯了什麼?」
傅紅雪沉默。
半晌,他道:「我不該……握你的手。」
秋星又道:「那你覺得我應當怎麼樣罰你呢?把你的手砍下來怎麼樣?」
傅紅雪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拳頭忽然攥緊,然後又慢慢地放松。
他慢慢地伸出了手,道:「來吧。」
他是個不會撒謊的人,也根本不會什麼以退為進,他既然這樣說了,那就是真的願意把自己的手砍下來賠給秋星。
秋星定定地望著他,第一次發現這少年實在是有些……
腦子一根筋。
她忽然又伸出了自己的手,輕輕地覆在了傅紅雪的手上。
他的手指節分明,手背之上因緊張而青筋凸起,整個胳膊上的肌肉也縮緊了,秋星的一根手指忽然點在了他手背的血管之上,輕輕地摁了摁。
傅紅雪的手指忽然顫了一下。
秋星道:「你不是要復仇麼?沒了手,怎麼復仇?」
傅紅雪仰起了頭,他眯著眼看著床榻之上的帳子,半晌才道:「有一只手、一條腿就夠了。」
這近乎是一種自虐般的反應了。
他早就是個殘廢了,如今也不介意再多殘廢一些,這具殘廢的身體或許終於有一天會被砍成幾節喂狗呢?或許他只能活到殺死所有仇人的那一刻呢?
既然從來都對美好的生活沒有過渴望,又何必在意殘缺或者完整。
秋星心中一動。
她忽然湊近了傅紅雪,在他耳邊道:「我不想要你的手,我想要你的人,好不好?」
女人的聲音好似貓的尾巴,輕輕的晃過,只在人身上留下細微的瘙癢。
可在那一瞬間,傅紅雪渾身卻都已緊緊地繃起!
他已驚呆了!
秋星似乎還不滿意,她忽然伸手捏住了傅紅雪的下巴,強迫他的視線對上他的眼睛,傅紅雪渾身僵硬,竟一時之間無法閃躲,眼睜睜看著她的手錮住了他的下巴,像是在擺弄奴隸一般的擺弄他,讓他聽話。
傅紅雪精壯,這事本不該發生,可偏偏就是發生了。
他的聲音簡直就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你、你再做什麼?!」
秋星道:「你為什麼總要躲開我的眼睛呢?難道我的眼睛不好看麼?」
她總是語出驚人,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此刻,傅紅雪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他當然不是覺得秋星不好看,相反,她太好看了。明明身子纖弱、看起來那樣無辜又純潔,可偏偏卻有著矛盾的性格,令他忍不住想撕開看看,看看這個叫秋星的女孩子究竟是用糖果做的、還是用烈酒做的。
秋星說想要他的人。
他……他卻一點都不生氣。
或許他想要躲開的,恰恰是這個不生氣的自己。
他的胸膛忽然劇烈地起伏著,整個人都好似一張被繃到極致的弓,好似下一秒就會被他內心的撕扯所殺死。半晌,他忽然嘶聲道:「難道每一個看見你的男人,都要臣服於你,當你的奴隸不成?!這世上的事情難道都要如你所願?!」
他明明這樣厲聲的說話,可是那雙眼睛裡卻沒有衝天的憤怒,好似茫然、又好似痛苦,他好像再說:我已替你殺了人,你看看,你看看我變成了什麼樣子,你為何還要逼我?還要逼我?!
秋星忽然嘆了口氣,道:「如果我知道這是你第一次殺人,我不會這麼要求你的。」
那的確是她的試探,只是她若是知道傅紅雪殺完人之後會那個樣子,她一定不會那樣做的,她想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傅紅雪,又不是一個壞了的傅紅雪。
她只是一個普通壞的女人,又不是一個超級壞的女人。
傅紅雪卻愣住了。
秋星收斂了她那種玩味的笑容,那雙碧綠的眼睛裡也沒有了神氣和狡黠,有的只是……一點點懊悔,一點點誠懇。
還有一點點……心痛和惋惜。
真奇怪,他在母親面前發過那麼多次的病,母親卻從來都沒有心痛過。這種心痛和惋惜的表情,他居然是在一個才認識幾天不到的女人眼裡看到的。
他的眼角突然已通紅,好似已忍不住要流下眼淚,可他的自尊心又決不允許他留下眼淚,所以他只能緊緊的咬著牙。
秋星溫柔地雙臂已環了上來,她將傅紅雪攬在自己的懷中,傅紅雪雙目失神,似乎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一般,被她摟住,一動也不懂。
秋星的手撫上了他的面龐,他臉上的肌肉也忽然抽動起來。
秋星道:「你實在是太緊張了,其實這世上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值得你這樣緊張的,你看你這個樣子,簡直像是要把自己逼死一樣。」
她笑了笑,道:「你這樣的男孩子,該學著怎麼讓自己松弛下來,明白麼?」
傅紅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抓得這樣的緊,緊得好似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
他的嘴唇囁嚅著道:「我該如何松弛?」
秋星道:「我知道一種法子,我教給你好不好?」
她的語氣又輕又柔,好似一陣帶著甜味的春風。
傅紅雪忽然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已張開,他雙眼迷蒙地望著秋星的容顏,卻見她小巧的鼻尖上也有一點點微紅,她抿著嘴衝著他笑,撒嬌一般地問:「好不好嘛?」
傅紅雪早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張了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他的確已被她蠱惑到了,她設計讓他殺人、把他捆起來扔進自己的儲藏室裡,他卻從來沒有生過氣,一點點都沒有。
但秋星卻已經接收到了他的信號。
她柔聲道:「那你等等我呀。」
傅紅雪輕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秋星忽然站了起來,款款走出了屋子,只剩傅紅雪一個人,他盯著秋星搖曳的裙角,忽然咬住了牙齒,直到牙齦都流出了血。
而秋星走出了屋子之後,徑直躲在了一邊。
她的身邊忽然縈繞了一圈白霧,這白霧有些妖異,將她的面容遮的模糊不清,下一個瞬間,那身純白的衣裳忽然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掉在了地上,一只白色的長毛貓忽然出現在了這堆東西上。
大貓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然後邁著無比優雅的步伐進了屋子,輕巧地跳上了床沿。
……和傅紅雪大眼瞪小眼。
半晌,傅紅雪都不肯撫摸它一下,貓貓歪著頭,心想:怎麼啦!我這麼慷慨、這麼大方的幫你心裡治療,你居然不肯?剛剛我們明明說好的呀!
貓貓啊嗚嗷嗚喵嗚,激動地嘰裡呱啦了一堆。
傅紅雪:「你是……她的貓,是不是?」
貓貓輕巧地跳上被窩,往他手裡蹭了蹭。
傅紅雪的心裡卻已浮起了一陣悔恨和自責,他忽然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不是個好人。
貓貓又不滿地用頭拱了拱他。
傅紅雪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伸手撫了撫大貓的毛……仍是溫暖蓬松如雲朵。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放松了下來。
他正躺在秋星的床榻之上,這是他這輩子呆過的、最柔軟的床鋪,陷在這裡的時候,他就開始覺得昏昏沉沉,整個人放松下來之後,他竟是無法控制的睡著了。
這也是精疲力竭之後的睡眠。
他的懷裡,還抱著貓。
貓貓:歪頭.jpg
他的衣裳沾上了很多血,早被拿去洗了,所以此時此刻,他精赤著,側躺在秋星的床榻上睡眠。
秋星的貓爪忽然亮出了尖利的指甲。
九命貓妖的爪子,除了可愛之外,自然也是殺人的利器,此時此刻,那閃著寒光的利爪,就橫在傅紅雪的心口之上,好似隨時隨地都能將他的心髒挖出來一樣。
——秋星也的確可以做到這一點。
利爪緩緩地靠近,傅紅雪卻仍在安寧的夢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雙剛剛還在安撫他情緒的手此時此刻已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然後——
摁下一個梅花!再摁下一個梅花!
好了,這就是你奴隸的烙印了,從此之後你跑到哪裡去我都曉得啦!秋星喜滋滋地想。
第57章
傅紅雪是因為感受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而醒來的。
其實他很少有睡得如此安寧的時候,好似是極度緊張之後的極度脫力,令人精疲力竭,再也無法去思考任何事情,他昏昏沉沉地睡著,只覺得難以呼吸,胸口好似壓著一座大山,這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讓他直不起腰、喘不過氣。
更可怕的是,這座大山居然還會動。
傅紅雪猛地驚醒,滿頭是汗,然後就看見……白貓端莊的坐在他胸口上,端莊地看著他,長長的喵嗚了一聲,矜持地伸出爪子舔了舔。
傅紅雪:「……」
他忍不住想:它到底多少斤?
毫無疑問,他是躺在秋星的閨房裡、秋星的床榻之上的,昨天他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屋子,今日一掃才發現,這屋子的風格與那天他在的儲藏室幾乎差不多,到處都是亮閃閃的東西。
而毫無疑問,這也是他躺過的,最柔軟的床榻,沒有之一。
那種好似是糖果一般的柔軟香氣一絲一縷地鑽進了他的鼻腔,好似是有人把雲朵從天上抓下來裹上糖衣,如果他去咬一口,外頭的糖殼就會哢嚓碎掉,只留下軟綿綿的內裡來。
而這床榻上的帳子上居然還垂下來很多毛線球,好似是給貓咪玩的一樣。
傅紅雪盯著那帳子,又盯著這只端莊美麗的大貓,心道:若是養著這樣可愛的貓,寵愛它一些實在算不得什麼,秋星一定從不拘著它。
他的人已是完全的松弛。
他松弛地躺著,忽然感覺到枕頭上有什麼東西,側頭一看,原來是一對貓眼綠的耳珰,不知為何,已斜斜地墜在了枕上。
傅紅雪盯著那耳珰,整個人忽然又有些緊張了起來,那只握刀的左手,也略微地收緊了一些。
貓咪眯著眼睛,不滿地叫了一聲,好似在說:你居然不看我!
它把不滿全都發泄在了那對貓眼綠耳珰之上,伸出爪子就要扒拉,傅紅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貓爪子,又實在忍不住捏了捏,那粉紅色的梅花肉墊實在柔軟溫暖的很,一時之間叫傅紅雪竟也舍不得松手了。
秋星心道:好你個傅紅雪,抓一下女孩子的手都會乖乖的說要砍手,對小貓咪卻這麼孟浪!
貓貓瞪圓了眼睛,嘰裡呱啦地一通亂喵,痛斥傅紅雪的不要臉!
傅紅雪總覺得他已經被這只貓罵過好幾回了。
他盯著貓咪,忽然嘆道:「你是她的貓,你不能這樣對主人的愛物。」
秋星:「???」
這怎麼就是我的愛物了?還有你這是教訓誰呢!
可傅紅雪的表情卻實在認真得很,他看著貓貓那種憤怒的表情,竟也感到實在歉疚,半晌,他道:「你去玩別的東西,好不好?」
說著,他伸出手,去撥弄了一下從帳子上垂下的毛線團來,貓貓看到了毛線團,一瞬間連眼睛都直了,與本能搏鬥了片刻之後,她伸出爪子去抓那個毛線團。
她覺得有些煩惱,因為毛線團這種東西怎麼會這麼好玩呢?還有箱子,她化做原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鑽進箱子裡……當然了,不現出原型的時候,她也老有這種衝動就是了。
傅紅雪就看著大貓貓扒拉著毛線團,玩得不亦樂乎。
他忽然有些羨慕。
傅紅雪喃喃道:「這世上的人總有許多種煩惱,無法像你一樣天真快樂。」
秋星翻了個白眼。
誰說貓沒有煩惱的呢?生死輪回之間,萬事萬物都為生存發愁,貓也有餓死街頭的,我們看起來之所以沒有煩惱,只是因為我們不給自己身上帶枷鎖罷了。
喜歡毛線團就去玩,喜歡某個人類就抓回來,才不管別的什麼呢!
她玩夠了之後,又跳到了傅紅雪的身邊,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他是一個極其英俊的少年,五官棱角分明,只是時常容易激動,因此眼角處總是有些發紅,好似在忍耐、又好似在委屈。此時此刻,他卻已是全然的放松。
他好似已從殺人的陰影之中走了出來,也好似已不在怪罪秋星逼他殺人。
這很好,貓咪滿意的點頭。
我都把我自己貢獻出來幫你做精神治療了,你要不好,那才是不識好歹!
而且,治好了就說明……可以繼續捏圓搓扁啦。
貓貓優雅地從榻上跳了下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
她化作了人形,穿好了衣裳,又征用了翠濃的唇脂螺黛,把自己打扮了起來,對著光潔的銅鏡,這綠眼睛的美人眯了眯眼,整個眼睛裡就好似有一汪碧綠的春水一般,又溫柔,又可愛。
翠濃站在她身後。
她替秋星帶上了滿月一般的珍珠耳珰,秋星晃了晃腦袋,耳珰就在她耳下輕輕顫動,閃出溫潤的光澤。
翠濃道:「這是雲在天送來的耳珰,這珍珠產自南海,價值萬金。」
雲在天,一個新名字。
新倒是也不新,雲在天是萬馬堂一個馬場的場主,在萬馬堂的地位也不低。
秋星喜歡珠寶,不是秘密,所有來找她買消息的人都會送珠寶來討好她,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
她雖然看萬馬堂很不順眼,萬馬堂看她也不是很順眼,但他們兩家卻也不是在明面上撕破臉皮的,萬馬堂的人偶爾也會來她這裡買消息,而秋星呢……賺錢的事,何樂而不為?
雲在天今天是來買消息的。
秋星道:「他想知道什麼?」
翠濃道:「他想要知道,傅紅雪在哪裡。」
秋星笑了。
她道:「萬馬堂要替公孫斷報仇?」
翠濃道:「不,雲在天說,馬空群要請近來邊城的這些青年才俊喝酒,傅紅雪也在其中。」
秋星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些:「傅紅雪殺了他的二把手,他竟要請這少年喝酒?」
翠濃嘆道:「馬空群本就是個狠心的、沒有人性的人罷了。」
翠濃是秋星從青樓裡救出的可憐女子,她之所以會這麼評價馬空群,原因其實很簡單。
翠濃是馬空群的女兒,是馬空群糟蹋了一個良家女之後生下的女兒,為了掌握邊城的動向,收集更多的消息,他就把翠濃直接扔進了青樓,讓她去做一個萬人踐踏的青樓女。
所以,馬空群能在自己的二把手死後請這凶手去喝酒,也不是什麼難以理喻的事情了。
當然了,這大概率是一場鴻門宴。
但傅紅雪想不想去、該不該去,卻並不在秋星的考慮範圍之內,她已經替他做好決定了。
秋星對翠濃道:「你去告訴雲在天,我會把傅紅雪打包送給他的。」
翠濃怔了怔,問道:「九姑娘,難道你不怕傅紅雪遭了他們的毒手?」
九姑娘是很喜歡傅紅雪的,她從來沒有對別的男人這樣上心過……雖然被她喜歡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禍事,看傅紅雪的反應,那大概就是痛並快樂著吧。
秋星眯著眼笑道:「我若不想讓他死,誰也殺不了他。」
況且這少年的本事並不小。
翠濃就不多問了。
半晌之後,秋星推開了她閨房的門。
傅紅雪正在整理他的衣襟。
他的黑衣本沾了血,現在卻已重新變的干淨、柔軟。清潔的衣物之上,也沾上了一些香氣,一些柔軟甜蜜的香氣。
這自然是秋星身上的香氣,她雖然是個柔軟甜蜜的人,身上的香氣卻實在霸道得很,無處不在。無論是她的閨房還是她的貓,都被籠罩在這股味道裡。
如今他的衣裳也是,甚至於他的發絲之間,也沾上了這股甜蜜的味道,好似他即使逃開這裡,也逃不開秋星的手掌心。
……他竟好似已變成了這女人的所有物。
這種認知忽然令傅紅雪心中燃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秋星推門進來,他沒有抬頭,只是那兩根捏著衣襟的手指卻無法控制的蜷了蜷。
他沒有主動碰過秋星,秋星卻主動碰過他。她睜著她翠綠翠綠的大眼睛,好似很無辜、又好似很認真的問:「我不想砍了你的手,我想要你的人,好不好?」
多麼熱情、多麼大膽的美人。
江湖上的逸聞軼事其實有許多,傅紅雪之前最理解不了的,就是那些與英雄和美人相關的軼事。
相傳,在十年之前,江湖上有個殺手,號稱「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此人乃是當時的天下第一殺手,背後有個神秘殘酷的殺手組織。
這中原一點紅遇見了一個美人,聽說那是個舉世無雙的明艷美人,只一笑就能勾的人為她生為她死,這中原一點紅見了她之後,竟是一改冷漠之態,為她掏心掏肺,不惜得背叛生他養他的組織。
組織與一點紅大戰一場,直至組織裡所有的殺手身首異處,直到那中原一點紅最後一滴血都流干了。
這一切的引子,就是那李姓的美人。
傅紅雪以前並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有那麼多人,前僕後繼,飛蛾撲火,只為了得到一些虛幻的東西。但現在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人本就不是一種理性的生物,看到美人會留戀,會想要占有她的目光,讓她為他而笑、為他而流淚……這是男人最原始的劣根性,與美人本身無關,也無關對錯。
他想到秋星的那句話,忍不住想要問問她,你想要怎麼得到我呢?你想要我去做什麼呢?
長久的壓抑,長久的痛苦,讓他習慣於忍耐,但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全然的習慣痛苦?沒有人能夠安然的接受痛苦,傅紅雪也一樣。秋星的出現,讓他忽然燃起了一種奇怪的衝勁,一種想要放縱自己、把自己獻給不需要思考的快樂的衝動。
他忽然明白母親為什麼要讓沈三娘來找他了。
他坐在床榻的邊上,垂著頭,沉默不語,也不看秋星,秋星哼著快樂的小曲兒,一步一步的走過來,身上的釵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只小貓咪的脖子上掛著鈴鐺一樣。
她和她的貓實在是很像,傅紅雪想。
秋星就很不見外的坐在了他的旁邊,伸手拉了拉傅紅雪的衣角,柔柔地問:「你睡醒啦?餓不餓呀?」
傅紅雪張了張嘴,冷淡地說:「不必你費心。」
或許是因為他的心裡實在很渴望得到秋星,以至於他表面上竟看起來更冷淡了幾分。
——他實在是很明白怎麼樣去壓制自己。
秋星卻一點兒都不生氣,她歪著頭過來,有些認真地盯著傅紅雪看,即使傅紅雪沒有看她,也能猜到她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一副表情,他垂著頭,忽然冷冷道:「你還想叫我再看你?」
秋星不說話。
傅紅雪干脆閉上了嘴。
他不能留在這裡,他若是留在這裡,精神不知道會被腐蝕成什麼樣子。
不是被秋星所腐蝕,是被他自己……被他自己那種渴望暢快、渴望自由與歡樂的衝動所腐蝕。
秋星仍然認真地盯著他看,傅紅雪垂著頭,已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如何是好。
半晌,秋星忽然笑道:「你騙人,我都聽到你的肚子餓的在叫了,怎麼這樣嘴硬,真是個壞孩子。」
說著,她竟還伸出手,作勢要去撫摸傅紅雪的側臉,傅紅雪下意識的一躲,結果秋星的手忽然一轉攻勢,抓住了一個垂下來的毛線球,輕輕地撥弄了幾下。
……這就顯得傅紅雪很自作多情。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了些。
秋星看著他,驚奇地道:「你的臉怎麼這樣蒼白?也是,一個人若是十幾個時辰不吃飯,氣色又怎麼會好呢?」
她又伸手,這一下,她輕輕柔柔的撫了撫傅紅雪的臉,好似一個溫柔的大姐姐在安撫自己脆弱的弟弟。
傅紅雪沒有再躲。
他似乎已摸清了秋星性格中的一小部分,她就是這樣一個惡劣的女孩子,若他要躲,她就要想方設法、花樣百出的令他乖乖就範。
可她的想方設法,卻也如此溫柔。
傅紅雪側著頭,額前的黑發將他的眼睛擋住了一點,卻仍能叫人看見,他的睫毛也在輕輕地顫動著。
秋星道:「傅公子,你來嘗嘗我的飯做的好不好吃嘛?」
傅紅雪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星又搶道:「你若是拒絕我,就是還在怪罪我昨天逼你殺人的事情了……對不起嘛,我若知道你那樣難受,肯定不會叫你去的。」
她的聲音又溫柔、又誠懇,簡直就是個最可親的女孩子,即使是心腸如鐵石的人,也舍不得拒絕這樣的女孩子。
更何況傅紅雪的心腸從來也不跟鐵石一樣的。
半晌,他才道:「……你本不必管我。」
秋星嘆道:「可我不管你,誰來管你呢?我就是這樣一個好心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好心人啊?」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秋星一眼。
……她今日打扮得實在很好看。
傅紅雪安靜地道:「沒有。」
……他哪裡會看不起秋星。
秋星甜蜜地笑了,她說:「那你稍等一會兒哦。」
說著,她就哼著曲兒又走了,過了沒一會兒,幾個姑娘走了進來,她們的手上都托著白玉一樣的盤子,盤子上放著各樣的食物,牛羊肉自是不會少,還有些精巧的吃食。
黃沙漫天、貧瘠炎熱的邊城之中,秋九姑娘的店裡,竟有晶瑩剔透的冰被削成冰山,上頭放著薄如蟬翼、可透光的魚膾,光這魚膾,便有十七八種各色小料去搭配。
另還有白粥一碗、小菜數碟,七七八八地擺在桌子上,真可謂是一場盛宴了。
傅紅雪忽然想起剛剛她說……要他嘗一嘗她做的菜。
這些竟都是她做的菜,是她……特地為他做的菜。
一時之間,傅紅雪竟有些發怔。
他從沒嘗過溫柔的滋味,自小,他的母親花白鳳便只會嚴苛的要求他,即使在他發病之後,花白鳳也從未給他做一碗粥喝。
他忽然感到了飢餓。
秋星坐在了他的身邊,用筷子夾了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膾,又沾了一種蘸料,輕輕地送到了他的嘴邊,歪著頭道:「啊——」
她溫柔起來,簡直是不像樣子的,這樣漂亮的美人,本不該沾這人間煙火,也不該這樣子體貼的去照顧一個男人的。
……一個他這樣的男人。
他不握刀的那只手也開始顫抖。
他抬眸望著秋星,她仍是笑意盈盈的,眼睛裡都是神氣的光,好似絲毫不覺得她這般侍菜,其實是一件很自降身份的事情。
傅紅雪道:「你……你不該這樣。」
秋星道:「你再不吃,就是還在怪我咯。」
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眼睛裡,也有光忍不住動了動。
他終於張嘴,帶著一絲小心,將那魚膾吃下,他下意識的去咬了一下那筷子,然後又下意識的抬頭去看秋星,秋星朝他溫柔一笑,道:「好不好吃呀?」
傅紅雪道:「好吃。」
是真的好吃。
這樣的邊境之地,竟還能有如此新鮮的魚生吃,即便是萬馬堂,都難有這般的財力。
一山不容二虎,難怪萬馬堂的公孫斷叫囂要殺了她。
想到公孫斷說的那話,他的眼神又冷了下去。
秋星給他投喂了魚生,還要投喂別的東西,那一道清蒸魚也正好,她又夾了一筷子清蒸魚,照例要送到傅紅雪的嘴邊,卻被傅紅雪忽然伸手,抓住了手腕。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
傅紅雪卻又微微垂下了頭,盯著自己虛虛抓住秋星手腕的那只手。
他們兩個人的膚色其實都很白,但並不一樣。
他的膚色是蒼白的,是一種病態的、不見天日的蒼白。但秋星不是,她的皮膚更像是潑出的牛奶一樣,潔白而溫暖。而且她也不是全然的纖弱、全然的骨感,反倒是有那麼一點點的肉感,實在叫人難以移開眼。
他輕輕一捏,她的胳膊上就留下了一道紅印子。
傅紅雪道:「我自己吃。」
秋星道:「為什麼不讓我好好照顧你呢,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歪了歪頭,沒有說話。
傅紅雪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積雪似的雙眼就定定地盯著她,他平靜地道:「我本就該殺人。」
他道:「你沒有做錯,公孫斷的確該死。」
他不怪秋星的。
是他自己一定要復仇,又是他自己忍受不了那種血腥而發狂的,秋星做錯了什麼呢?她其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這樣想到。
秋星就露出了笑容。
她說:「你不怪我?」
傅紅雪道:「不怪。」
秋星又道:「我的做法是不是其實都很有道理?」
傅紅雪道:「是。」
她就輕輕地點了點傅紅雪的手指骨,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法抑制的顫了一下,然後道:「那我要你今晚就去萬馬堂,馬空群因為公孫斷死了,要請你喝酒呢。」
她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小事,一件她自己就可以輕易決定的小事。
傅紅雪的血液卻忽然在此刻凍結,因為他發現,秋星之所以那樣溫柔的對他,不過是為了再次把他扔進一個困難的境地、一個……他本就無法回避的痛苦境地之中。
第58章
傅紅雪的血液忽然在瞬間凍結,他本來暖了幾分的心也忽然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的雙眼忽然之間又沉寂了下來,好似兩顆黯淡的、再也不會亮起的星星一樣。
昨天,他殺了公孫斷。
今天,秋星要他去赴約,去赴馬空群的約。
他來邊城,本是要隱忍,要蟄伏,等待自己的仇人露出馬腳,然後一刀斃命。然而現在卻已不可能了,因為他殺了公孫斷,而公孫斷,是萬馬堂的二把手。
萬馬堂不會放過他,馬空群不會放過他。
邊城有近乎一半的人是依靠萬馬堂而活的,他殺了公孫斷,只要馬空群想,這城裡瞬間會有一半的人成為他的敵人,而另一半的人也絕不敢給他提供食宿。
殺死一個刀客,其實並不需要刀法比他好。
殺死一個刀客,只需要讓他沒有吃的、沒有喝的,精疲力竭。
他忽然抬頭,冷冷地望著秋星。
秋星仍然在笑,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得有甜蜜、又可愛,她眨著大眼睛,撒嬌一般的看著傅紅雪,好像不是要傅紅雪去送死,而是讓他去買一身漂亮的衣裳給她一樣。
他冷冷道:「他要請我,我本就會去。」
傅紅雪雖然是個隱忍的人,但卻不是個慫貨,他既殺了人,對後續的事情心中早就想過了,萬馬堂既然出了招子,他接招便是。
他從不躲避,因為他從不是一個懦夫。
他答應的如此痛快,倒是令秋星有些訝然,她盯著傅紅雪冰雪一般的臉看,而傅紅雪卻已不再看她,一瞬間,他已吃不下飯,便握著他的刀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要走。
秋星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道:「去我該去的地方。」
秋星不依不饒:「你該去的地方是哪裡?」
傅紅雪沉默了一瞬,冷冷道:「與你無關。」
秋星:貓貓歪頭.jpg
秋星道:「為什麼會與我無關呢?你怎麼突然又生氣啦?」
傅紅雪:「……」
傅紅雪發現,她竟然真的不明白的。
她竟然真的不明白,他馬上去赴的,是一場居心叵測的鴻門宴,他能不能活下來都兩說。
她好似也不明白,公孫斷雖然該死,但殺死了公孫斷,意味這他在邊城已變成了一個活靶子,那些在街上走的百姓、在鋪子裡看東西的百姓、那些在街上叫賣的百姓……都是他的敵人。
傅紅雪緩緩地回過了身,盯著秋星的眼睛看。
他的心裡忽然燃起了火焰,一種與復仇相似的火焰。
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我已快死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果不其然看見了秋星忽然怔住,她呆呆地望著他,好似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一樣,然後她那只奶白色的手,忽然緊緊地攥住。
傅紅雪盯著秋星的手,心裡忽然湧上了一陣快意,一陣病態的快意。
你要害死我了,你開心麼?
你要害死我了,你滿意麼?
他冷冷地盯著秋星,握刀的那只手都忍不住攥緊。
秋星道:「可是——你為什麼快死了?」
傅紅雪道:「殺死一個刀客,有的時候並不需要武功有多高,只要所有人都聯合起來。」
聰明的秋星懂了:「你是說,因為你殺死了公孫斷,所以這邊城已沒有了你的立足之地?」
傅紅雪沉默,似是已無話可說。
秋星忽然笑了。
她笑著搖頭,走近了傅紅雪,伸手上來就要點一點他的眉心,傅紅雪眼睜睜地看著這沒心沒肺的女人靠近,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閉上了眼睛。
秋星輕輕地點了點他的眉心。
然後,傅紅雪聽見秋星說:「你呀你呀,怎麼那樣傻。」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最漂亮的綠寶石一樣。
她神氣地道:「我要你殺死公孫斷,就是為了讓你無處可去呀。」
傅紅雪握刀的手驟然收緊,他死死地瞪著秋星,好像在瞪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而秋星仍然笑得很開懷,她搖頭晃腦,洋洋得意:「我才不要你住別人那裡呢,我要你只在我這裡,在我這裡,哪兒都不許去。」
她既然看上了傅紅雪,就絕不允許他去別的地方。那日她要傅紅雪留下,傅紅雪卻執意要走……要不是秋星及時趕到,豈不是釀成大禍?!
貓貓認為這不可以!
所以貓貓想方設法都要把傅紅雪逼到他這裡來,再不肯他走。
傅紅雪愣住。
他盯了秋星半晌,忽古怪地道:「你逼我殺死公孫斷,就是為了讓我在邊城沒有立足之地,只能在你這裡?」
秋星理所當然地點頭,理所當然地上來,兩條胳膊就要環住傅紅雪的手臂。
傅紅雪手臂上的肌肉已一條一條的繃起,脊背也已發僵,他死死地瞪著秋星,忽然發現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個怪物。
一個漂亮可愛的怪物,她這樣美,這樣快活,整個人都是溫暖而充滿活力的,兩只胳膊柔柔地抱住他的胳膊,簡直就好像一只小貓在蹭蹭一樣。
可是她說出口的話是多麼的殘忍,簡直讓傅紅雪無法理解。
他殺死了公孫斷,癲癇、痛苦、發瘋,簡直就要把自己逼死,但究其原因,秋星逼他殺人根本就沒有什麼深謀遠慮!她就只是想把他逼回她身邊而已!
傅紅雪嘶聲道:「為什麼?」
秋星道:「恩?什麼為什麼?」
傅紅雪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秋星道:「因為我舍不得你離開我身邊呀。」
傅紅雪瞪著她,那雙滿是冷意的眸子裡似乎都能迸射出火星來。
很久,兩個人都沒說話。
半晌,傅紅雪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了一種譏誚、不屑的神色,尖銳得要命:「你舍不得我?那你為什麼不叫其他人去送死?」
秋星驚訝道:「我幾時又叫你去送死了?」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她,一句話沒說。
秋星明白了。
她道:「我叫你去赴馬空群的宴,你覺得我是在讓你去送死?」
傅紅雪仍不說話。
秋星忽然笑了,笑容裡有一種天真的惡意:「可你要復仇啊,你記得麼?你來邊城不就是為了這個,如今我給你機會去探一探,你卻又怪我,難道你本不願意報白天羽的仇?」
……她好似永遠也不懂怎麼樣委婉的說話,她的話似乎永遠都能把傅紅雪刺得鮮血淋漓。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起來,他臉上的肌肉也忽然抽動了起來,背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顫栗,冷汗似乎已要浸濕他的背。
傅紅雪失魂落魄地道:「不……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他再也沒有力氣去質問秋星什麼,整個人慘白著臉,緊握著刀,好似這刀能給他安慰,給他唯一的安慰一樣。
一把冰冷的刀,又怎麼會給人以安慰?
只能從一把冰冷的刀上汲取安慰的人,又是何其可憐呢?
可秋星又怎麼會可憐他?貓本來就是天真而殘忍的生物,即使她已化作了人形,人皮之下卻仍是那種奇妙的動物,讓她在行事邏輯上與正常的人簡直天差地別。
就比如現在,她竟還對這樣的傅紅雪說:「你這樣子在我這裡沒什麼,可若是要你母親看見,她可要失望了。」
傅紅雪瞪大了雙目,臉上的肌肉痛苦的猙獰起來,他劇烈地呼吸,忽嘔出一口鮮血來。
激蕩的、痛苦的情緒一直都在他的心裡積蓄著,習武之人本要保持情緒的平穩,他的情緒這般激蕩,又被秋星乍一刺激,只覺得心口劇痛,經絡內真氣錯亂,喉內甜腥,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他失魂落魄地盯著地面,見那地面上刺目的鮮紅,鬧到裡才茫然地想:這是我的血麼?
然後,他就被秋星從後面抱住了。
秋星的纖纖玉手輕輕地放在他的心口上,嘆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傅紅雪的嘴唇動了動,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忽然伸出了手,仿佛是下意識地覆蓋上了秋星的手。
……好溫暖。
她好溫暖。
可她為什麼這樣殘忍?
他眼前一黑,忽然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目失焦,好似已失去了意識。
只留秋星一個人,眨巴著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還嘆道:「你看你,怎麼會這樣呢?要不是我在,可沒人會管你。」
秋星又美滋滋地把他拖到了床榻之上,又十分體貼的幫他擦了擦沾著血的嘴角。
她覺得自己簡直體貼的要命!
即使在夢中,傅紅雪的牙關仍是緊咬的。
而他的眼角也是通紅,似乎已快要流下眼淚。
但他沒有淚,在他學會忍耐的時候,他也學會了忍耐自己的脆弱,永遠垂著頭,不叫別人看見他那些痛苦得發瘋的眼神。
但是秋星卻三番四次的叫他失態。
她很敏銳,敏銳的意識到傅紅雪的傷口在哪裡,她又有一種天真的好奇心,總要探到他的傷口上去看一看、扒拉扒拉,好像要看看,他究竟能忍耐到什麼程度,他又究竟能痛苦到什麼程度。
更可怕的是,她做這些事情,居然是全無惡意的,完全是本能所驅使。
他緊緊地咬著牙,在夢中也悲苦不已。
卻有人將泛著苦味的藥汁子渡進他的嘴裡。
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好似已不能忍受這比膽汁更苦的藥,但卻有一只手輕輕柔柔地揉著他的心口,令他漸漸地平靜下來。
傅紅雪睜眼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懷裡擁著人。
對,沒錯,這次不是貓,是人。
是秋星。
她不知為何如此大膽,整個人都窩在傅紅雪的懷裡,側著臉呼呼大睡,她睡得很香,整個臉都紅撲撲的,小巧的鼻尖還偶爾動一動,好似在夢中也聞到了什麼好聞的味道似得。
傅紅雪:「……」
這世上難道會有一個女人,在把一個男人氣到吐血之後,還窩在這男人的懷裡睡覺麼?
莫要忘了,這男人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的手裡永遠也握著刀,握著一把用來殺人的刀。
傅紅雪忽然覺得很茫然。
秋星的側臉在他懷裡蹭了蹭,嘴裡還嘰裡咕嚕地說著夢話,她這夢話說的也挺奇怪的,是:「呼——呼……傅紅雪!幫我剪指甲!」
傅紅雪:「……」
他僵硬地一動不敢動。
真奇怪,他竟不生氣,他竟不想殺了她。
不……他是痛苦的,他醒來時的那種悲苦已快要將他淹沒,可是看到秋星如此不設防的窩在他懷裡的時候,他的那些情緒忽然之間……就煙消雲散了。
一種奇妙的感覺忽然從他的心裡升起。
傅紅雪從未與人擁抱過。
在他十九年的人生裡,他都沒有體會到一點點的溫暖,他的世界裡有一個人,還有一個幽靈,他們冷冷地看著他拔刀、揮刀,一刻不停的鞭笞他。
而這已是他人生的全部。
在遇到秋星之前,從來沒有人如此理所當然的說,我想要你的人,我喜歡你,我舍不得你……他很茫然,很無措,因為他什麼也沒對秋星付出過。
他總是對秋星冷冰冰的,也不肯多看她一眼,她卻使出了各種法子都要將他留下來。
他不理解,在傅紅雪的認知中,想到得到一個人的青睞是很難的……就像他,雖然已付出了十九年的時光,忠誠的執行母親的命令,卻從未得到過母親的正眼。
他為什麼會得到秋星的青睞呢?
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這樣有錢有勢的女孩子,只要她想,可以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男人,可她為什麼偏偏決定要他——一個跛子,一個……殘廢?
秋星窩在他的懷裡,溫暖的好似一只大貓,喉嚨裡也發出那種貓一樣的「呼嚕呼嚕」聲。
主人與貓的氣質或許往往都是相似的,秋星與她的貓氣質尤為相似。
傅紅雪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輕輕地撫上了秋星的頭發,就好似在撫摸一只大貓似得,而她的頭發摸起來也的確是那樣的柔軟。
傅紅雪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病態的滿足與安寧。
他忽然發覺自己並算不得一個正常人,他本就是一個對感情搖尾乞憐的賤東西罷了。
這發現令他痛苦不已、渾身顫抖,一種劇烈的屈辱忽然自他心間升起,又讓他湧起一種瘋狂的情緒。他簡直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恨不得一刀砍在自己身上,好懲罰自己那些搖尾乞憐的本能。
他的拳頭忽然又攥得緊緊的,他很想現在就把秋星推開,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渾身僵硬,一動也動不了。
秋星嚶嚀一聲,悠悠轉醒。
傅紅雪仍仰躺著,別開了臉,不肯看她。
秋星道:「你醒啦。」
傅紅雪打定主意不肯說話。
秋星道:「其實你誤會我了,我並沒有打算叫你去送死。」
傅紅雪的眼神動了動。
秋星慢悠悠地撐起了身子,見傅紅雪蒼白的胸膛之上已浮起了一層薄汗,她頗有些得意的笑了笑,伸手抹掉了那汗,傅紅雪一驚,下意識的伸手,啪的一聲扣住了秋星的手腕。
秋星輕聲道:「馬空群不會殺你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竟這麼清楚?」
秋星道:「殺人償命,復仇不息……但這江湖上的事情本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小鬼頭。」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她。
秋星嗔道:「你竟這樣看著我,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就很像那種翻臉不認人的壞男人?」
她竟還有閑情逸致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在傅紅雪蒼白的皮膚上掐一下,留下紅色的小月牙。
她其實也只穿著裡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只用一根五色絲絛系著,這個樣子與一個陌生的男人窩在一起,本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但她卻似乎毫不在意,還在這個眼神冰冷的男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撒嬌,好似……
好似她本就想要他壞一點。
傅紅雪的指尖也忍不住輕輕地顫抖。
秋星又道:「馬空群若是真的想殺你,大可不必專門設宴請你去,他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你殺了他的二把手,他卻拉下臉面來請你去喝酒,這本就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若他在酒桌上埋伏,卻更證明了萬馬堂根本色厲內荏,連堂堂正正的殺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的實力都沒有。」
傅紅雪道:「所以你不認為他會暗算我。」
秋星道:「他肯丟這麼大的面子,為公孫斷本人是絕不可能的,肯定是為了些別的事,別的……更大、更重要的事。」
傅紅雪不說話了,似是也已陷入了沉思。
秋星道:「你怎麼不問問我他是為了什麼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秋星道:「不知道。」
傅紅雪:「……」
他瞪著秋星,簡直都要說不出話來了。
半晌,他的眼底才忽然浮現出一絲冰冷的嘲諷:「這世上竟也有不在你掌握之中的事情?」
秋星奇道:「這世上的事情又怎麼會都由我掌控?我只需要掌控一點點就好了,比如你。」
傅紅雪哽住。
他冷冷道:「你覺得你已掌控住了我?」
秋星羞赧地笑了,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鼻尖也有一點微紅。
她道:「難道我還沒有?」
一種冰冷的憤怒忽然襲擊了傅紅雪,他瞪著秋星,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斷她的脖子似得,半晌,他才冷冷道:「我若不去呢?」
秋星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煩惱。
傅紅雪道:「我若要你也付出一些東西才肯如你的願呢?」
秋星道:「你要我付出什麼東西?」
傅紅雪的眼裡燃起了森森的寒火:「我要你陪我……陪我……!」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就在剛剛,他忽然湧起一種深沉的惡意,想要刺痛秋星,他想說的我要你陪我一晚,可話到嘴邊,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反倒又生出了一種深深的自責與歉疚。
難道他真的只是為了刺痛秋星、報復秋星?或許他的內心是如此的渴望她,以至於竟想要說出這樣不是人的話。
秋星的表情已變得錯愕。
看到她錯愕的表情,傅紅雪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她已知道了我不是個好東西,她已知道了我竟想著這樣的事。
傅紅雪的嘴裡也好似泛起了苦汁子,他忽然垂下眸去,緊緊地咬著牙,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誰知,秋星的回答卻讓他更加錯愕。
她瞪著她的綠眼睛,十分茫然地問:「啊?我剛剛不就在陪你麼?你這個人,提要求就提要求,怎麼提這樣小孩子氣的要求!你是不是嘴硬心軟,其實心裡早就答應我啦,所以才這樣?」
傅紅雪:「……」
第59章
這種想方設法的要用力擊出一拳,結果卻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覺,實在是不怎麼樣。
傅紅雪瞪著秋星,簡直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夕陽從窗外照射進來,見鬼一樣的照在了傅紅雪的身上,叫他整個人都已有些無力。
秋星是個奇異的女孩子,身上有那麼一種奇異的純真氣質,說話做事,半點惡意都沒有,僅僅是憑借著本能的好奇去行動的,僅此而已。
而且,她似乎也根本就不是個人,這些人類社會之中的道德與底線,她是全然沒有的,所以她會如此大膽熱情的說喜歡她,也全然不懂他那句話中飽含的惡意。
當你面對這樣一個女人,你還有什麼法子呢?
傅紅雪道:「你說我是小鬼頭。」
秋星道:「難道你不是?」
傅紅雪冷笑道:「我看你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
秋星一聽,登時震驚:「你覺得我什麼都不懂?」
傅紅雪道:「難道你什麼都懂?」
秋星道:「我若什麼都不懂,又怎麼能在邊城建起無名閣?又怎麼會是大名鼎鼎的秋九姑娘?」
看得出來,她是很驕傲的,連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
一個……嬌憨天真的美人。
不知為何,傅紅雪的眸色已暗沉沉的暗了下去,簡直連一絲光都透不過去,他盯著秋星纖細的脖頸,又看到了她松松垮垮的衣裳……她自己渾然不覺,跪坐在榻上昂著頭,嘰裡呱啦地講她是如何如何的運籌帷幄、如何如何的聰明絕頂。
傅紅雪盯著她看,安靜地聽她講完,她大概講了有一刻鐘左右,中途還覺得口渴,傅紅雪順手抄起小幾子上的茶杯遞給她,秋星就著他的手將茶喝下。
傅紅雪冷不丁地道:「莫要對其他男人這樣。」
秋星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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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冷硬了幾分:「你若對別的男人這樣,他們絕不會放過你的。」
他雖沒見過多少世面,但卻也是一個男人。
一這樣一個嬌憨的美人,就好似一個鬧市抱金的孩子一樣,男人見了她,往往很難忍住不去搶。
她該更設防一些的。
傅紅雪被秋星這幅美貌嬌憨的樣子所蒙蔽,卻未曾想過一個問題——一個單純天真的美人,怎麼可能會在這極端貧瘠之地積累起這麼多的財富和勢力呢?
秋星湊近了他,用一雙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盯著他看。
她的嘴角忽然又忍不住地翹起,輕輕在他耳邊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絕不會放過我?」
她壓低了聲音,綿軟的幾乎要順著他的骨頭纏上來。
他的肌肉忽然縮緊,帶起了一種顫栗的寒冷、一種奇異的痛苦。但他的鼻尖卻忽然沁出了一點汗水。他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熱還是冷?
人類感官的界限本就是這樣的奇妙,假使你熱得無法呼吸,你反倒會覺得這是寒冷。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若能活著回來,絕不會放過你!」
秋星咯咯地笑著,戳了戳他的臉,傅紅雪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簡直要小上一圈,所以傅紅雪可以輕易的把她整只手都牢牢地握住。
秋星大笑,道:「你這個人從來都不說狠話的,今天怎麼這樣惡狠狠的!」
傅紅雪卻不肯再說話。
秋星睜著圓圓的綠眼睛湊近他,又使勁推了推他,催促道:「你快點起來,快點去探一探萬馬堂究竟出什麼事情了。」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起來,又放開了秋星的手。
太陽快要落山了,邊城的冷夜已要到來。
萬馬堂的邀約已近在眼前。
忽然之間,傅紅雪身上那種焦躁的、青澀的氣質全然褪去,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又沒有光透過,好似夜空之中最高、最遠的孤星。他抿著嘴唇,五官鋒利的也好似一把刀。
一把快刀!
他已做好了接招的准備。
秋星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忽然道:「你要記住,少喝酒。」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酒。」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酒會消磨人的意志。」
秋星道:「你的意志決不能被消磨?」
傅紅雪冷冷道:「絕不能。」
秋星勾住他一根手指搖來搖去:「可我就是很想消磨你的意志,那可怎麼辦呢?」
傅紅雪被她手指勾住的那只手指好似也已開始發燙。
他一聲不吭,似是並不想回答這問題。
……因為他根本不可能斬釘截鐵的像拒絕酒一樣的拒絕秋星。
秋星鬧夠了,就伸出手來,幫他整理衣襟,好似是一個最可親的妻子,在對待自己即將遠行的丈夫一樣。
傅紅雪安靜地坐著,一點點都不反抗,心甘情願的遠行。
萬馬堂並不在城裡,萬馬堂在城外草原與沙漠交界的地方。
夜風吹動,好似萬鬼齊哭,萬馬堂的旗幟颯颯的響,那三個威風的大字乃是用紅線繡的,此時此刻一看過去,竟是好似如同血一樣的紅。
大漠的夜晚總是很冷的,在大漠上討生活的人們都很懂得多帶一件皮襖的道理。
但傅紅雪卻仍穿著一件漆黑的單衣。
他微微的垂著頭,只看自己前方的路,並不肯多看旁人一眼,他的左手緊握著刀,每一步都落下一個深深的腳印。與萬馬堂的很多馬師想必,這並不是一個看起來有多麼強壯的少年,但每個人看到他,臉上都不由的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因為就是他殺了公孫斷!
那些恐懼與仇恨的眼神,傅紅雪都懶得正眼瞧一瞧,他只是抬了抬頭,去看在風中飄揚的、萬馬堂的旗幟。
然後他的臉上忽然就露出了一種不屑的、譏諷的神情。
他走進了萬馬堂的大門,萬馬堂的客人是不允許帶兵器的,剛剛進去的一行人在門口鬧了許久,最後還是不情不願的卸了劍,可門口的人看著傅紅雪,卻沒有說出讓他也把刀卸下來的話。
門口站著的人正在雲在天,他是一個看起來很和藹可親的中年人。
雲在天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平靜地道:「我是。」
雲在天道:「你竟真的敢來?」
傅紅雪沒有說話,因為他覺得這是一句廢話,一句根本不值得他去回答的廢話。
雲在天的表情便有些奇異:「你該不會是被秋九迷的找不著北了吧?」
傅紅雪握刀的手便攥緊了幾分。
雲在天嘆道:「她的確是個很有能耐的女孩子,能叫一個男人升起萬千的豪氣,一個人跑來送死,這樣的男人以前也出現過很多。」
說著,他的表情也變得譏諷了幾分。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來。
他冷冷地盯著雲在天,漆黑的眸子裡迸出冷光來,好似刀子一般,雲在天的年紀本比他大上不少,江湖經驗也更豐富,可被他這般盯著,雲在天的心裡卻忽然有幾分發毛。
傅紅雪冷冷道:「閉上你的嘴。」
雲在天的表情變了。
傅紅雪卻連一眼都不屑的看他,徑直走進了萬馬堂。
這不過是個小嘍啰,根本不值得傅紅雪多看。
萬馬堂裡坐著幾個人,這幾個人都是馬空群的生死之交,在萬馬堂的地位很高。
這地方很大、很氣派。牆上有一副長長的畫,畫的是萬馬奔騰的景像。廳裡擺著一張長長的桌子,莫說喝酒,簡直在上面跑馬都行,一個老人坐在主座之上,他的頭發雖已花白,但他的脊背卻仍是筆直的。
此人正是馬空群,萬馬堂的三老板。
他靜靜地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靜靜地看著馬空群,馬空群的眼裡十分平靜,並沒有什麼仇恨、憤怒之色,好似昨天死的並不是他的二把手一樣。
半晌,他道:「你來了。」
傅紅雪道:「我來了。」
馬空群道:「秋九竟能說動你來。」
傅紅雪道:「我本就要來。」
馬空群道:「她確實很有能耐,能設計讓你殺了公孫斷,還能讓你赴我的約。」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他,並不說話。
馬空群笑道:「難道我說的不對?」
傅紅雪緩緩道:「不對。」
馬空群道:「哪裡不對?」
傅紅雪平靜地道:「公孫斷本就該死,假使我在路上碰上他,也是要殺的。」
殺了這樣一個大人物,他的語氣卻仍是如此平靜,好像只是在討論今天晚上的菜色一樣。
幾個人忽然霍的拍桌而起,似是已憤怒到了極點。
馬空群揮手。
他一揮手,那幾個本打算大聲喝罵的人便都不敢吭聲了,默默地坐了回去。
馬空群平靜地道:「那你知不知道,沈三娘已不見了?」
傅紅雪譏誚地道:「你的小妾不見了,我為什麼要知道?」
馬空群笑而不語。
半晌,他忽然道:「你是白老大的兒子,是不是?」
他的語氣渾厚、平靜,但那話語卻好似一個驚雷平地炸響!傅紅雪渾身的肌肉忽然都已縮緊,他握刀的那只手,手背之上已爆出了青筋。
馬空群又道:「這事情本是個秘密,我不該知道的,是不是?」
傅紅雪霍的抬頭,冷冰冰地瞪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從馬空群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種嘲弄、一種可憐……還有一種惡意,一種最深的惡意。
馬空群輕描淡寫地道:「這是秋九姑娘告訴我的,她的消息通常很靈、也很准確。」
傅紅雪的嘴裡泛起了血腥味。
情感上他並不肯相信馬空群說的這話,可理智卻告訴他……是的,沒錯,只有秋星知道他的身份,馬空群能知道,一定是她告訴了他。
他忽然緊緊地咬住了牙齒,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順著他的骨頭縫傳到了他的耳朵裡,明明是很小的聲音,卻讓他覺得震耳欲聾。馬空群仍在笑,傅紅雪死死盯著他,眼睛裡也似乎有炭火的火星迸出。
馬空群嘆道:「你和白老大年輕的時候一點都不像,他是個很神氣的人,你卻實在有些死氣沉沉,孩子。」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和故人的孩子談心一樣。
傅紅雪咬牙切齒、聲音好似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難道不是你殺了他?」
馬空群目露驚奇,道:「怎麼會?難道你以為是我殺了他?!」
傅紅雪不說話,只是冷冰冰地看著他,他的刀就放在桌上,手握在刀上,手背上滿是暴起的青筋、指節發紅。
馬空群笑著搖頭道:「如果你不是故人之子,我怎麼會原諒你殺死我的二把手?如果我是你的仇人,又怎麼會允許你帶刀如此靠近我。」
傅紅雪的臉上卻浮現出了一種譏諷的神色。
他道:「你找我來,就是為了敘敘舊?」
馬空群道:「非也。」
傅紅雪盯著他。
馬空群道:「我丟了一樣東西,想請你幫我找找。」
然後,他就告訴了傅紅雪一個故事,一個和花白鳳講的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自然還是白天羽之死,但馬空群並不是殺了他的那個人,而是他忠心耿耿的義弟,白天羽死後,馬空群傷心不已、憤怒不已,卻知道自己只能蟄伏,他收編了神刀堂的大部分手下,來到了西北荒漠之中,建立了萬馬堂。
建立萬馬堂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讓他有足夠的勢力去復仇……以及復活。
九命貓妖的內丹可以令死人復活。
多年之前,馬空群在一個方士手裡得到了半顆貓妖內丹,於是便燃起了復活白天羽的念頭,十多年來,他小心翼翼的保管著這半顆內丹,花了無數的錢,派出了無數的人,雲游四海,只為找到另外半顆貓妖的內丹,卻一無所獲。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昨天夜裡,那半顆內丹丟失了,與此同時,沈三娘也失蹤了,公孫斷去尋沈三娘,尋到了秋九姑娘的客棧裡,遇到了傅紅雪,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馬空群說到這裡,便沒有再說了。
然而只要是一個長腦子的人,都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意思。
——傻孩子啊,你被這女人騙的團團轉呀!沈三娘是她的人,偷走了復活你爹的內丹,公孫斷去追回內丹,你卻被騙的殺了你公孫叔叔啊!
他的目光沉痛不已,道:「她大概真的以為是我殺了你爹,才會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目的就是為了挑唆我們互鬥,若我死了,就再也沒有人追究她偷竊內丹之事了!」
傅紅雪挺直的脊背之上,都似乎已被冷汗浸濕,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刀,好似只有這把冰冷的刀,才能給他一點點安慰。
他卻仍是一動不動,似乎根本聽不懂馬空群的話一樣。
馬空群見他這反應,面上也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但他的心裡卻在冷笑。
他當然在冷笑,因為他的奸計已經得逞。剛才說的這些屁話,七分假三分真,真假參半,叫人很難聽出問題來。
多年前那傷了貓妖的方士,早被馬空群奉為上賓,秋星來到邊城的時候,那方士就看出她身份不簡單,如今幾年過去,她妖氣中的那種貓的味道越來越濃厚,方士已然看出,秋星就是當年的九命貓妖。
她身上仍有半顆內丹,而她虎視眈眈的,也正是她丟失的那半顆內丹。
至於馬空群,這樣的至寶,他若不去搶奪,難道能說的過去麼?
只是當年方士暗算貓妖之時,被貓妖反傷,方士畢竟肉體凡胎,多年過去,身體已衰弱不堪,再使不出當年的手段來了。然而這貓妖卻不知道有什麼奇遇,明明丟了半顆內丹,卻仍能保持人形,妖力也仍殘留著許多。
而貓妖似乎並不知道內丹之具體所在,故而也遲遲未動。
雙方就這樣僵持不下,直到傅紅雪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僵局。
秋星期待著傅紅雪把萬馬堂攪得一團亂,好確定內丹之所在,而馬空群見秋星對傅紅雪有幾分喜愛,故而想著要騙傅紅雪站在他這一頭。
傅紅雪就像雙方拔河角力的那根繩子一樣,雙方都在他身上使勁,無論那一方贏,他卻注定要被這場角力弄的傷痕累累、奄奄一息。
至於那半顆內丹,自然還好端端的保留在萬馬堂,沈三娘一個妾,不過是個取悅人的玩意兒,也配知道他馬空群最大的秘密?昨夜公孫斷毆打沈三娘,真的只是單純的打一打而已,和追回內丹沒有半分錢的關系。
這只是馬空群這只老狐狸福至心靈,想出來的騙人話罷了。
但是要騙到傅紅雪這初出茅廬的臭小子,卻似乎已足夠了。
馬空群在心裡冷笑著想:白天羽啊白天羽,你聰明一世,卻生出了這麼個笨蛋傻兒子,你死了,我還要你的兒子埋葬你復活的希望!
傅紅雪整個人似乎已被痛苦淹沒。
他仍然坐在那裡,一動也不懂,只是臉色已然慘白,脖頸之上,青筋畢現,他整個人都緊緊地繃著,好似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這張弓必然是被痛苦所拉滿的,隨時隨地都要把他攔腰折斷。
半晌,他的嘴角忽然留下了一絲殷紅的鮮血,這鮮血在他蒼白的臉上格外的刺眼。
馬空群嘆了口長長地氣。
他忽然伸出了他的大掌,拍了拍傅紅雪的肩頭,嘆道:「哎……秋九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不是麼?」
傅紅雪沒有搭腔。
馬空群繼續道:「你實在是太年輕,被那樣漂亮的女人所欺騙也是在所難免……但你該明白,這世上的女人並不只她一個人,漂亮的女人也並不只她一個人,你若想要,萬馬堂可以為你送女人來。」
他的話說的很輕巧,好似女人並不是會跑會跳的人,而是一種可以隨意買賣、隨意交換的貨物一樣。
傅紅雪冷冷地道:「我不要。」
馬空群嘆道:「不要也罷,或許你應該喝些酒。」
說著,他就命人送來了酒。
華麗的酒杯之中,葡萄酒泛出醉人的顏色,一種帶著果香的酒氣忽然鑽進了傅紅雪的鼻子,他盯著那酒杯,整個人似乎都已恍惚。
他嘴唇慘白一片,鼻尖也沁出了焦灼的汗,整個人僵直不已,似乎擺在他面前的不是酒杯,而是毒藥一般。
半晌,他忽然咬著牙端起那酒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蒼白的臉上就浮起了病態的紅。
馬空群柔聲道:「還要麼?」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酒杯看,忽然用力的將那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桌子也發出了一聲巨響。
馬空群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大聲道:「拿酒來!再拿酒來!把酒都給我的好侄兒端過來!」
他內心得意不已,因為他知道,他已騙的這傻子找不著北了,等這頓酒醒來之後,白天羽的兒子就會變成他手裡的一把刀!
這感覺讓他快意不已!
白天羽,白天羽!你這該死的鬼!你活著的時候風光無限,將我當成一條狗,如今你死了,我也要將你的兒子當做狗來使喚!叫他親手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
這些惡毒的念頭自他心底升起,可他的表情卻仍是充滿關心的。他看著傅紅雪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酒,整個人都似已陷入了瘋狂之中。
他喝得很快。
一個從沒喝過酒的人,如果這般快速的喝酒,很快就會醉的。傅紅雪只喝了一壺,臉上那種病態的紅色便已蔓延開,蔓延至他蒼白的脖頸,那裹在黑色勁裝下的胸膛,一定也已被染成了紅色。
他無力的伏在桌上,雙眼已然迷蒙,嘴中喃喃地喊著秋星的名字,喊了兩聲,又咬牙切齒,一把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都砸碎在地。
但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左手卻仍握著刀,穩如磐石。
馬空群盯著他蒼白、骨節分明的左手,眼中已漸漸浮出了驚懼的神色。
刀已成為了他的一部分,一個這樣隱忍、這樣堅定的少年,若是做為敵人,一定很可怕、非常可怕。
好在他已得到了這少年。
馬空群得意非凡,便叫他人都下去,他要親自將傅紅雪扶到客房去。
眾人退散,馬空群扶起爛泥似的傅紅雪,他的腳步已是完全的虛浮,整個身子都倒在了馬空群的懷裡。馬空群扶著他,慢慢地朝後走去。
萬馬堂的客房一般住的都是各地來往的馬商,近來沒什麼馬商上門,那邊冷清的很。
不過冷清是好的,因為馬空群並不希望傅紅雪與過多的人有交集。
行至拐角,月亮忽然被烏雲遮住,整個天地之間一片黯淡,竟連路都看不清。
但是一個人卻在此時此刻猛地睜開了雙眼,那個人的眼睛清明一片,閃著譏諷似的冷光,在這黯淡的夜裡,眼神似刀、又似是初出茅廬的小狼。
這個人是傅紅雪!
他睜眼的一瞬,馬空群一驚,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傅紅雪就已出手。
他並沒有拔刀,他不需要拔刀,他只是霍的擊出一拳。
他們二人之間的距離本就很近,馬空群又因為得意忘形而沒有防備,電光火石之間,傅紅雪已一拳擊中了他的胸膛。傅紅雪並不瘦弱,手臂上的肌肉緊實有力,爆發力極強,一擊下去,令馬空群肝膽俱裂,眼前一黑!
他噗地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的意識已被劇痛所模糊。
在他昏迷之前,他聽到傅紅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難道以為我是個傻子不成?」
馬空群說的那些話,真中帶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實在是很難分辯。
但傅紅雪並不是個傻子,這說辭之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沈三娘。
沈三娘是他母親的人,傅紅雪是知道的。沈三娘潛伏在萬馬堂許多年,一直源源不斷的為他們送來消息,花白鳳搜集的關於萬馬堂的消息,絕大部分都是從沈三娘這裡來。
但傅紅雪從沒聽說過半顆貓妖內丹在萬馬堂的事情,如果母親知道的話,怎麼會不告訴他呢?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沈三娘不知道這件事。
這就是傅紅雪從這信息差之中推測出來的結論。不得不說,馬空群的謊話其實很是高明,只可惜傅紅雪很聰明。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馬空群驟然昏迷。
他一把拽住了馬空群,叫他落地無聲,不發出任何驚動旁人的聲音。
然後,他又將馬空群整個扛在肩上。
馬空群身形高大強壯,整個人的體型幾乎是傅紅雪的兩倍,可傅紅雪扛著他,卻輕輕松松,簡直是連一點力氣都不廢,他雙頰通紅,眼神卻黑得發亮。
傅紅雪衝天而起,如旱地拔蔥。
——他的輕功居然也是頂尖的,一個跛子想要練就這樣的輕功,究竟得付出多少努力?
轉瞬之間,他就已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偌大的萬馬堂,竟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的頭目已被人擄走。
傅紅雪回到了無名閣時,已是深夜,但無名閣仍是燈火通明。
奇異的是,雖然燈火通明,裡頭卻並不熱鬧,因為今天這裡只有一位客人。
這客人是個看著很邋遢的年輕人,他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露出了靴子的底部,他靴子的底部,居然有兩個破洞。而他身上的衣裳也沒好到哪裡去,破破爛爛,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
可是這年輕人竟然長得很不錯。
他身材勻稱而漂亮,五官英俊卻並不令人覺得冷漠,反倒是有一種讓人如沐春風般的氣質……他非常松弛,嘴角掛著一絲愜意的微笑,手上捏著酒杯,正在看著一個女人。
……他正在看著秋星。
秋星坐在另一張桌子上,面前擺著七七八八的事物——都是魚,她一筷子一筷子地吃東西,速度很快,卻實在優雅得很,那邋遢的英俊少年,就這樣掛著笑容看著她,好似這美人進食的畫面實在是好看,叫他移不開眼。
那英俊年輕人道:「你就是秋九姑娘。」
秋星揚唇一笑,道:「我是,你又是誰呢?」
年輕人道:「我實在很想知道你的閨名,卻又不想同他人打聽,只好來同你做個劃算的交易。」
秋星圓圓的眼睛就顯得格外的嬌憨甜美:「什麼交易?我最愛同人做交易了。」
年輕人道:「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就告訴我你的閨名,好不好?」
秋星噗嗤一聲笑了。
年輕人的目光之中便閃出了一絲驚艷,他用一只手撐著頭,懶洋洋地望著秋星,目光簡直就好似是被黏在她身上一樣,一刻都不想離開。
秋星笑著道:「可你的名字難道很值錢?」
年輕人嘆道:「或許並不值錢。」
秋星似笑非笑地斥道:「那你也敢跟我來換?」
年輕人並不生氣,只是微笑著道:「難道你沒有看出,我這可憐人,只是想用這樣的法子,同你多說幾句話罷了。」
秋星嘴角的笑意又蕩得深了幾分。
她忽然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是喜歡我,對不對?」
年輕人就嘆了口氣。
他道:「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若是不喜歡,豈不是眼睛都瞎了?」
秋星又道:「難道你對每一個女孩子都這樣說話?」
年輕人道:「我若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頭早叫人打扁了。」ヾ
秋星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快活極了。
傅紅雪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他沒有推開門,並看不見那年輕人的臉,但他的心裡卻忽然浮起了一種冰冷的憤怒,好似要透過門去把那年輕人的頭打扁一樣。
油嘴滑舌!這樣的壞男人對秋星一定意圖不軌!
傅紅雪握刀的手也攥緊了幾分。
第60章
屋子裡的這個英俊的年輕人很神秘,今天剛剛來到邊城。
邊城的外來人口,一般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來萬馬堂買馬的馬商,還有一種就是來無名閣買消息的江湖人。傅紅雪是個例外,這年輕人也是個例外。
他好似完全是漫無目的地來,散漫的厲害,他一來,就挑中了無名閣,訂了一間上房,要了上好的酒菜,慢慢地吃吃喝喝。他雖然穿得邋裡邋遢,卻是個相當有錢的人,下午還請所有在無名閣吃飯的人喝酒,出手就是一把金豆子。
秋星喜歡富有的客人。
直到深夜,他還仍坐在大廳裡,好似在等人。
這是個有趣的年輕人,秋星對他燃起了一點點興趣,已命令猻堅強去調查這年輕人的事情了。
作為貓科動物裡道行最深的妖怪,秋星乃是當之無愧的貓老大,全中原的流浪貓、家貓都聽她的指揮,想要探查出一個人的過去,並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給猻堅強三天,他就能把這年輕人的過往挖的清清楚楚。
但這年輕人如此直白的說喜歡她,她卻不是很感冒。
因為這個人很明顯不是一個純潔的少年啦!他說起這樣的甜言蜜語來,簡直就是手到擒來,而且秋星鼻子挺靈敏的,稍微嗅一嗅,就能嗅到他身上完全沒有那種單身的清香,恩,確認過了,是個縱情聲色的浪子!
要說他沒對別人說過這種甜言蜜語,誰信啊?
反正秋星是不信的。
至於他的頭為什麼到現在還沒被打扁,那答案也挺明顯的,因為他武功好、跑得快。
不過嘛,秋星喜歡神秘的少年,因為她就是喜歡神秘的事物!看到身上帶著小秘密的人,她的貓爪子就忍不住要出來扒拉兩下了。
……小貓咪的好奇心就是這樣的強。
她吃了一口魚膾,臉上笑意盈盈的,道:「既然我的名字比你的名字值錢,那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還得多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不好?」
她的語氣簡直就好像撒嬌一般。
年輕人揚唇一笑,道:「這天底下我只想得出一種人會拒絕你。」
秋星道:「哦?」
年輕人道:「傻子。」
他的嘴巴簡直太甜了!
秋星咯咯嬌笑起來,笑得臉上都浮起了可愛的嫣紅。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可說啦,我叫秋星,秋天的秋,星星的星。」
年輕人道:「我是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秋星道:「哦!葉開!」
葉開道:「那你還想要問我什麼呢?」
秋星便忽然問道:「葉開,你在等誰?」
葉開一怔,然後笑道:「或許你猜?」
秋星道:「我可猜不著,邊城這麼多人,我又不是每一個都認得。」
葉開就嘆道:「或許我只是為了找借口坐在這裡,同你多講幾句話。」
秋星笑而不語。
這當然是假的,葉開的嘴巴雖然很甜,卻也很緊。他好似是個秘密很多的人,若他不想開口,誰也不要想從他的嘴裡撬出消息來。
秋星道:「你騙人,你若再騙人,看我還理不理你!」
葉開苦笑道:「你這樣關心這件事是為了什麼?難道你要把我的消息也拿出來賣了?」
秋星道:「你的消息難道很值錢?」
葉開又笑道:「既不值錢的東西,你又為何要問呢?」
秋星道:「值不值錢是一回事,我知不知道又是一回事。」
葉開嘆道:「你這樣的女孩子啊……」
他似乎又要說些什麼,門卻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
傅紅雪沉默地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屋子裡的兩個人都驚訝了,畢竟他面色緋紅,氣息不穩,肩上卻扛著一個男人,一個高大強壯的老人。
只要生活在邊城的人,沒有人不認識這老人,這老人正是萬馬堂的三老板馬空群。
但葉開的眼神裡居然也閃過了一絲訝然之色,他忽然緊緊地盯住了傅紅雪,手中的酒杯已停止了把玩。
他好像很驚訝,可一個遠方的游子,剛剛來到邊城,又怎麼會認識馬空群,又為什麼要對著傅紅雪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電光火石之間,秋星已明白了,葉開在等的人,本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旁若無人的走進來,旁若無人的打斷了葉開與秋星之間的對話,他忽然一把將馬空群扔下,高壯的老人昏迷著被丟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令人經不住懷疑他的骨頭是不是也被這一下給弄斷了。
傅紅雪可疑地晃了兩下,又迅速穩住了身子。
他沒看秋星,只是冷冷地看著葉開。
他的眼神雖然冷,但面上卻是緋紅一片的,整個人的身子站的雖然很直,但他的發絲卻很是凌亂,額前垂下了幾縷頭發,這頭發的發尾還濕潤著,沾著酒氣。
他冷冷道:「你不該這樣對她說話。」
葉開一怔,復而又笑,道:「為什麼?難道你也很喜歡她?」
傅紅雪的拳頭就緊緊地攥住。
他能感覺到,秋星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背上,這目光令他渾身上下都繃緊了,腰腹上的肌肉因為過度的收縮,甚至已有些隱隱作痛。
他不肯回答葉開,只是冷冷地對他道:「因為你太輕浮。」
葉開忽然搖頭,無奈地笑了。
他道:「追求女孩子,本就要松弛一些,你這樣緊張,女孩子也會看你的笑話的。」
他這話其實說的很是有幾分道理,也很是有幾分真誠在的,可傅紅雪卻已不打算理會他的,他冷冷地瞪了葉開一眼,轉身去對著秋星。
他緊緊地抿住了自己的嘴唇。
秋星似乎並不意外他會回來,只是搖頭晃腦地道:「你可還記得我要你少喝酒。」
傅紅雪答非所問道:「我已將馬空群帶了回來。」
秋星道:「好像是的。」
傅紅雪的雙眸已不太清醒,卻仍強撐著質問道:「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說?」
比如……為什麼要把他的身世告訴馬空群?
只有秋星知道他的身世,她的消息實在很靈通。馬空群是個高明的騙子,一個高明的騙子絕不會只說謊話,而是真假參半……所以,他的身世,真的是秋星告訴他的。
聽到馬空群說那話時,他渾身的血液都已凍結,甚至連喉嚨都泛起甜腥。
他想不明白!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馬空群若真是他的仇敵,秋星這樣做,難道不是要直接將他致於死地?!
……難道秋星想讓他去死?
但他仍然只有忍耐,忍耐、虛與委蛇,尋找機會將馬空群一擊至昏。
其實他的確已喝多了,連精神都已昏昏沉沉,完全是胸腔裡那一股子燃燒的、郁結的氣支撐著傅紅雪回到這裡來,他回到這裡,就是為了問一問秋星,這是為什麼?
這簡直是一種自投羅網的行為了!
其實理智的分析一下,就知道他不該回到這裡來的,因為無論是萬馬堂還是秋星,他們都不可信……他們都是把傅紅雪看成一個可以給對方致命一擊的工具而已。
但傅紅雪畢竟喝多了,所以他腳步虛浮,扛著馬空群,還是回到了這裡,甚至有些意氣用事。
他杵在原地,冷冰冰地盯著秋星看。
他本鋒利的像是一把快刀,一把寒光閃閃的快刀。可是此時此刻,那張過分英俊的臉卻並不顯得鋒利……因為他的確已喝的太多,能撐到現在屬實不容易,他的眼神雖然冰冷,卻也已無法好好的聚焦。而他蒼白的臉上泛起深深的酡紅,這種紅色蔓延到他的耳根,蔓延到他蒼白的脖頸之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好像都是透著熱氣的。
還有他本沒有什麼血色的嘴唇,此刻也已變得有些紅。他把馬空群扔下的時候就晃蕩了兩下,此刻全靠一口氣強撐著,他眼眶發紅,惡狠狠地瞪著秋星,好似她若不給個解釋的話,今天就沒完的樣子!
……狠得像只小狼,卻又可憐的像只小狗。
秋星睜著她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看著傅紅雪,平日裡傅紅雪就看不得她這樣的表情,每次她一這樣,傅紅雪就要別開眼去,可今日,或許是這酒實在是很給勁兒,叫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秋星,簡直連一刻都不要放過。
秋星然後忽然笑顏如花,一下子撲了過來,無比自然、無比親熱地伸出雙臂抱住了傅紅雪,嘴中撒嬌一般地道:「你真棒,我可要好好想想該怎麼獎勵你才好呢!」
傅紅雪已然驚呆。
他杵在原地,好似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樣,拳頭用力捏緊了又忽然松開,好似他的心此刻也在一遍一遍地接受凌遲一般。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應該推開她、還是應該抱住她。
秋星卻並不在意他呆子一樣的反應,她眯著眼,甜絲絲地道:「嗯……我已想好啦!」
說著,她忽然湊上來,啪嘰親了傅紅雪的側臉一口。
葉開:「……」
這是我該看的麼?
傅紅雪:「!!!」
他連脊背都好似已開始發抖。
秋星安撫似得拍了拍他的脊背,輕輕柔柔地道:「你累了,要休息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好不好?」
說完這話,她忽然輕輕對著傅紅雪吹了一口氣,這口氣好似有什麼魔力一樣,帶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叫傅紅雪忽然渾身無力,被烈酒所侵蝕的大腦忽然空白一片,好似什麼都已無法思考……
他閉上了眼睛,在秋星的懷裡脫力一樣的睡著了。
秋星吹個了口哨,忽然從暗處衝出了一堆貓。他門中氣十足,喊打喊打,十分凶惡地就把被扔在地上的馬空群給拖走了。
葉開:「……」
總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畫面。
秋星又笑意盈盈地看了一眼葉開,無比溫柔地道:「今天發生的事你要是亂說的話,我就殺了你哦。」
她的語氣雖然很溫柔、很甜蜜,但誰若把她的話只當成是玩笑,那他一定是個傻子,是個真正的傻子。
葉開再次:「……」
葉開失笑:「你這樣的女孩子也實在太危險了些。」
秋星道:「你現在才知道,可已經晚了。」
說著,她就很開心地哼著小曲兒,舔了舔嘴唇,把傅紅雪拖上了樓,再不管葉開了。
葉開再一次:「……」
這畫面怎麼看起來就像是被灌醉的純潔少女被惡霸帶走呢?
至於被灌醉的清純少女傅紅雪,這一次卻並沒有躺在秋星那張柔軟如雲朵,甜蜜如糖果的床榻上。
因為秋星不喜歡酒氣。
淡淡的酒氣很香,但是濃重的酒氣就總帶著一股子令人不甚舒適的味道,傅紅雪今日看來是真喝得不少,就連頭發絲上,都沾著一股濕潤酒氣……當然了,或許是因為他喝的是葡萄酒,味道上要甜一點,所以秋星還是能忍受他待在自己的屋子裡。
屋子裡放著一個一人高的大木桶,來來回回的貓咪們正在給這木桶裡注滿熱水,又撒上許多花瓣,木桶裡升起氤氳的白霧,帶著熱騰騰的濕氣,傅紅雪就半躺在旁邊。
秋星坐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用手去撥帳子上垂下來的毛線球,看到一切就緒,懶洋洋地下令道:「把他扔進去。」
傅紅雪就被一堆貓咪喵嗚喵嗚拱進了浴桶,這畫面實在是奇妙的很,若是被旁人看見了,估計驚得連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
這些貓自然不是普通的貓,而是覺醒了妖識的小貓妖,雖不能化形,但這種基本的事情還是可以做的,傅紅雪被一群貓扔進了浴桶,發出噗通一聲。
他整個人都被埋在了水裡,他本沒有意識,被這樣粗暴的扔進水中,嘴巴和鼻腔裡瞬間被嗆了不少的水進去,昏迷幾秒之後,他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掙扎著浮出水面。
他蒼白的手緊緊地扒著木桶的邊緣,或許是因為水的溫度不低,所以他的手指尖也泛出了一點點的紅色。
而他的臉更是泛出一種缺氧而導致的紅,他的頭發濕淋淋地黏在臉上,整個人驚懼地呼吸著,水明明是熱的,他卻好似已因為寒冷而發起了抖。
他掙扎著睜開雙眼,就連長長的眼睫也已被熱水打濕,好似有些沉重了。
在他睜眼的那個瞬間,那些貓貓就非常識相的全都跑了,只留下秋星與他獨處。
秋星拉了個小幾坐在大木桶旁邊,也用手扒拉著木桶的邊緣,臉被氤氳的氣蒸的也有些發紅了,她撒嬌似得抱怨:「你看你,渾身都是酒氣,我叫你好好洗洗澡,你難道要怪我不成?」
傅紅雪的嘴唇都在發抖。
他的腦子本就漿糊一片,被這熱水一蒸,簡直連思考都無法思考了,見秋星如此乖巧、如此甜美,他只得輕輕地說:「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秋星就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之上就會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叫她顯得更甜美了些,傅紅雪痴痴地盯著她看,似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
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可秋星卻躲開了他。
傅紅雪的手僵直在半空中,好似已不知道該如何收回。
秋星有些煩惱地抽了抽鼻子,鼻尖上有一點微紅:「傅紅雪啊傅紅雪,你手上都是水,我不喜歡水!」
貓咪本來就不喜歡水的,想叫一只貓咪去洗澡,那可得做好和貓咪搏鬥一場的准備……當然了,秋星雖然不喜歡水,但卻是一只很愛干淨的小貓咪,所以她還是會嚴格的按照時間去洗澡的。
傅紅雪就垂下了眸。
他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好似已悲苦到了極致,半晌,他才道:「對不起。」
秋星就歪著頭看他。
……他好像很傷心誒。
傅紅雪手上的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已然冰冷,而他的手似乎也已被凍僵了,他慢慢地要把手縮回去,卻忽然感到秋星抓住了他的手。
傅紅雪下意識的去看她。
秋星撇了撇嘴,把自己的側臉貼在了傅紅雪的手掌心裡蹭了蹭,又抬起翠綠的眸子,輕輕地道:「這樣好了麼?」
傅紅雪的心就無法抑制地動了。
心動本就是一種非常沒有章法的東西,比如傅紅雪,秋星如此惡劣,這樣的沒心沒肺,總是做一些叫他非常非常生氣的事情,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綠色的大眼睛時,他的那些氣……都毫無原則的不見了。
她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女孩子。
嬌憨可愛,卻又聰明絕頂,惡劣非常,又溫柔的讓人舍不得放手。
傅紅雪喃喃道:「秋星……秋星……」
秋星道:「你叫我做什麼?你是不是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已恨不得把你的心肝都給我?」
傅紅雪道:「難道我還沒有把我的心肝脾肺都給你……?」
秋星笑了,露出虎牙來,道:「那還差不多,你是我的,自然只能將你自己獻給我,你要是為別人而死,為別人流眼淚,那我可就要生氣了。」
軟糯糯的語氣,驕縱的要命的話語,卻讓傅紅雪整個人都已松弛,他忽然想把秋星擁入懷抱之中,他也忽然想要親吻她。
他的眼尾也已有些發紅,他看著秋星的笑顏,朝她靠近了些,秋星卻躲開了,很不滿地道:「我都說了,我不喜歡水!」
傅紅雪有些無所適從:「抱、抱歉……」
秋星伸手,輕輕地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蒼白的脖頸之上,喉頭輕輕滾動著。他的神情有些茫然,又輕輕地咬住了牙,牙齒卻已開始無法控制地打顫。秋星欣賞著他,好似在欣賞一件她最喜歡寶貝一樣。
她嘆道:「你果然是最好的。」
英俊、精壯、心性單純、又善於忍耐。
而他的痛苦又實在是很明顯,叫人忍不住要拿捏一下。
傅紅雪昂著頭,好似引頸就戮,他的嘴唇翕動著,輕輕地道:「什、什麼?」
秋星笑著解釋:「你就是我最好的寶貝,最好的奴隸,你不要嫉妒旁人,我才不會喜歡葉開,他是個花心大蘿蔔,我才不要呢。」
傅紅雪忽然伸手,抓住了秋星的手腕。
他忽然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的大腦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本不該高興的——可他卻的確很高興,他忽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輕輕地問道:「真的麼?」
秋星溫柔地道:「當然是真的,你高不高興?」
傅紅雪喃喃道:「高興……我很高興的。」
秋星又道:「你累了,要休息了,是不是?」
她又吹了一口氣,傅紅雪無力的閉上眼睛,好似已疲憊到極點。
然後,他就陷入了甜蜜的睡眠之中。
秋星高不高興呢?她當然是高興的。
今天高興的事情有兩件——傅紅雪帶回了馬空群,傅紅雪已差不多被他所馴服。
只是她不高興的事情倒是也有,那就是……她還沒能有完全占據傅紅雪的身心。
這是很容易猜到的,十九年來,他都是在花白鳳的撫養中長大的,一只鳥會對它剛睜眼時看到的第一個活物產生深深的眷戀,這叫雛鳥情節,而一個孩子也是——一個孩子,當然會在幼年期對他身邊的那個母親產生深深的眷戀之情。
而他之所以一開始對秋星如此屈從,也是因為白天羽的血仇。
白天羽,是他的父親。
要秋星說,這樣的父親母親,實在是可以不要。
一個孩子的出生,本不帶任何宿命的,花白鳳既然那樣愛白天羽,為什麼不自己去復仇,反而要將一個全然無辜的孩子扭曲成現在這樣呢?她見過小時候的傅紅雪,花白鳳不允許他有任何的快樂。
好似他只要表現出一點點的快樂,那就是不可原諒的大錯!
用自己的仇恨,把一個幼小的生命拉進痛苦的深淵之中,還如此的理所當然,這難道不是一種惡麼?
也多虧了花白鳳的這種惡,叫傅紅雪養成了這樣的性子,叫秋星可以輕而易舉的得手,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她該謝謝花白鳳也說不定。
當然啦,謝謝花白鳳是一回事,挑撥傅紅雪不認花白鳳又是另一回事了,兩件事各論各的,秋星才不會混為一談。
唯一的問題就是……怎麼樣才能得逞呢?
綠眼睛的貓貓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她決定去找沈三娘聊一聊。
——沒錯,沈三娘現在在她這裡。
那日,沈三娘在無名閣之內被公孫斷毆打,直接導致了傅紅雪一刀殺了公孫斷……這當然不能說是沈三娘的錯,但沈三娘若回到萬馬堂,等著她的將是殘酷的報復。
這件事裡,沈三娘究竟有沒有錯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孫斷是馬空群的弟兄,他們之間有很深的感情,而沈三娘不過是馬空群所擁有的女人們之中的一個而已,她根本算不得什麼。
公孫斷的死,一定要有人來承受馬空群的怒火,那個人一定會是沈三娘。
她不敢回去,她只能求秋星庇護她。
——秋星對女孩子們都不錯的,多年之前,她一來就殺死了蕭別離,將蕭別離魔爪下的青樓女們救了出來,還給了她們一個可以安心住的家。
沈三娘對她懷有期待。
而秋星接納了她。
秋星既然接納了她,她也應該回報些什麼才對。
沈三娘還在屋子裡,她已經有幾天沒有出去了,她的身上和臉上依然有傷痕,公孫斷實在是個很殘暴的人,他毆打沈三娘毆打的很用力,從皮肉痛到了骨子裡。
見秋星來訪,她忙要起身,秋星卻制止了她。
她道:「既然你受著傷,那就好好療傷,我這裡不講什麼虛禮的。」
沈三娘就重新躺回榻上——她本也實在疼得直不起身來。
秋星懶洋洋地坐在一旁,用纖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扶手,眼神來回的在沈三娘身上打量著,好似在評估她有多大的作用一樣,沈三娘沉默地臥在榻上,垂著眼睛。
秋星道:「那天你為什麼會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為什麼會和傅紅雪待在一起?」
沈三娘一驚。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見了秋星那張年輕美麗的臉。
這樣年輕的女孩子,能耐卻實在是算不得小。沈三娘已從萬馬堂逃了出來,而對於花白鳳……她也沒有什麼感情,她本是花白鳳的婢女,白天羽同她又有什麼關系?只因主人的仇恨,她就要被迫嫁給一個糟老頭子當小妾,十多年來,幾乎是一天快樂的日子也沒過過。
或許有人會說,主人的命令,奴僕本就應該忠實的執行。但奴僕也是人,為什麼非要放棄自己的一生,只為另一個人服務呢?難道只因為那人擁有賣身契?
她幾乎立刻就做出了決定。
沈三娘道:「因為我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白天羽的外室,花白鳳花夫人的婢女,我會出現在傅紅雪身邊,是因為花夫人的命令。」
秋星露出了笑容。
初步的合作達成的很愉快。
因著十多年的受苦,沈三娘對花白鳳早沒了情誼,與救她的秋星之間選一個出來,簡直是不需要多思考的事情。
秋星沒有什麼特定的想知道的事情,只是叫沈三娘把她知道的和盤托出,自己在一旁聽著。
沈三娘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見秋星這般,似乎已猜到了什麼,便壯起膽子問道:「秋九姑娘是為了傅公子?」
秋星懶洋洋地嗯了一聲,非常爽快的承認了。
沈三娘嘆道:「傅公子實在是個苦命的孩子。」
秋星道:「所以我想將他從這悲苦的命運中解救出來,你說是麼?」
沈三娘道:「是的、是的……花夫人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很可怕、很過分。」
秋星沒有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沈三娘猶豫片刻,放出一個驚天大雷:「其實……傅公子根本就不是花夫人的兒子,自然也不是白天羽的兒子。」
秋星渾身一震!
她霍的直起身子,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之中簡直能迸射出興奮的光芒來:「此話當真?!」
沈三娘苦笑道:「這樣的話,我何苦拿來騙人。」
於是她便說了一段往事。
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而白天羽卻是個四處留情的花花腸子,他不僅家裡有夫人,外頭還有什麼「白雲仙子」、「桃花娘子」等人有染,風流債是數也數不清楚。花白鳳雖然貴為魔教的大公主,但男人的劣根性就在於——得到了之後,就再不珍惜。
外室低賤,花白鳳被養在一座宅子裡,一年之中僅有數日能見白天羽,好不容易懷孕了,她簡直欣喜若狂,因為只要有了孩子,她與白天羽之間就有了永恆的羈絆。
可是,白天羽卻在花白鳳生產的那一日死去了。
花白鳳悲痛欲絕,簡直恨不得自己去死,可她卻又嘶聲發誓,一定要為白天羽報仇。
但花白鳳的武功在江湖上卻只能算二流,而且她生產之時因為聽見了噩耗,差點一命嗚呼,身子留下了永久的損傷,並不能自己復仇。
但她也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去復仇,於是在把身上的傷養得差不多之後,她就四處尋找筋骨奇佳的好苗子,終有一天,她找到了一個農婦,那農婦的懷裡抱著個小孩,小孩正是筋骨奇佳,乃是天生的練武奇才。
花白鳳毫不猶豫,殺母留子,又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尋了一家姓葉的好人家送去撫養。ヾ
沈三娘沉默了許久,忽然道:「秋九姑娘可知,為什麼我心甘情願的來到邊城,給馬空群當了二十年的小妾麼?」
秋星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花夫人讓我親眼看見了她殺死那農婦,然後問我願不願意去的。」
——她怎麼敢回答不願意?
秋星哼了一聲。
花白鳳這人,看來只有對著白天羽才柔情似水,對其他人卻並不怎樣。
她是見過花白鳳與傅紅雪的,貓妖本神通廣大,只需聞一聞身上的味道,就能知道是否有血緣關系,只是不巧,當年她剛重傷,實在虛弱的要命,因此也就沒能察覺到花白鳳與傅紅雪本不是親生的母子。
但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
這段往事裡似乎有一個很有趣的細節。
秋星道:「花白鳳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給了一家姓葉的人家?」
沈三娘道:「正是如此。」
可不巧了,邊城的新客人之中,正好有一個姓葉的客人。
——葉開。
她忽然笑了。
她已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秋星道:「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麼事?」
秋星道:「給花白鳳寫信,把她引到邊城來。」
沈三娘一愣,道:「九姑娘是想……?」
秋星笑得甜蜜:「你是不是很恨馬空群,很恨花白鳳,我給你個機會,讓你親自去懲罰這些罪有應得的人們,你要不要這機會?」
沈三娘的喉頭忽然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秋星道:「其實我是說到做到的,而且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些甜頭,你跟我來。」
像是受到了什麼蠱惑一樣,沈三娘踉蹌著起身,跟著秋星來到了一間屋子,一間在地下室裡的屋子。
這屋子裡關著馬空群!
馬空群已被鐵鎖鏈鎖了起來,他已被冷水潑醒,見有人進來,已憤怒地叫罵起來,一看見沈三娘的臉,他更加的激動,簡直恨不得把沈三娘的喉嚨撕碎一樣。
其實沈三娘很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很多事情都與她無關,他卻總要在她的身上找回場子。
或許是因為……被自己曾經可以隨便對待的小妾居高臨下的看著,讓馬空群非常的不舒服。
而秋星對他的叫罵根本視若無睹,她隨手一指他,道:「這就當甜頭送給你了,好不好?我給你三個時辰,只要你不殺了他,這個人隨便你怎麼處置,好不好?」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好似只是在把自己的一件小玩意隨手送出去一樣的輕描淡寫。
沈三娘卻已驚呆了。
她看了看同樣驚呆的馬空群,又看了看十分無所謂的秋星,終於下定決心,點了點頭,道:「九姑娘放心,我一定幫你,把花夫人引到邊城來。」
三個時辰之後,沈三娘從那間地下室裡出來,她哼著曲兒,腳步也已輕快了幾分,而那種全然是被塑造出來的溫柔似水,似乎也已從她的臉上褪去了幾分,她又變得重新有活力了起來。
她很快就寫好了給花白鳳的信,一封憂心忡忡的信件。信裡寫著傅紅雪心性單純,被一個叫秋星的女人給騙了,這女人看似與萬馬堂勢不兩立,實際上卻在私底下與馬空群有來往,傅紅雪對她深信不疑,已快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白鳳夫人啊,你快來吧!否則我們的復仇大業,將會被這邪惡的女人給葬送掉啊!
而此時此刻的傅紅雪,還安靜地睡著,仿佛沉入了最甜蜜的夢鄉之中,絲毫不知道,已有一件大事要發生了,一件對他來說極其殘忍、極其顛覆的事情要發生了。
但有些人的枷鎖,卻恰恰需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才能打開。
悠于 2023-11-5 11:13
第61章
當然了,在收拾花白鳳之前,還有另一個人要收拾,另一件事情要辦。
這個人自然就是馬空群。
馬空群被傅紅雪擄來,關在無名閣的地下。傅紅雪已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沒有醒來,而馬空群則被秋星丟給了沈三娘當玩具,直到一天之後,她才姍姍來遲。
馬空群被餓了一天一夜,胸前又被傅紅雪全力擊中,沈三娘也沒少折磨他,此時此刻,此人看上去竟比一天之前要老了好幾十歲一樣,他奄奄一息,靠坐在牆壁之下。
秋星找了把舒服的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面。
她決定與馬空群談判。
前頭她雖然告訴傅紅雪,這世上有一種吃了可以叫人乖乖說真話的秘藥……這倒是真的,只不過秘藥的材料也很難找,需要月亮上的桂枝,這桂枝只有玉兔精才有,她可沒有。
所以想要從馬空群嘴裡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還是得靠她自己才行。
小貓貓握拳!
她坐定之後,還沒開口,馬空群便先道:「沒想到你竟還有這能耐。」
秋星道:「我有什麼能耐?」
馬空群冷笑道:「傅紅雪這傻子莫不是真愛上了你?否則怎麼會對你如此死心塌地?」
秋星奇怪地道:「愛上我?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這世上愛上我的男人可多了去啦,多一個人算得了什麼?你竟說沒想到我有這樣的能耐!」
馬空群:「……」
他瞪著秋星。
其實,馬空群與秋星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面,他們乃是邊城最大的兩股勢力的頭目,這便是所謂的「王不見王」。
……他知道秋星是個很奇異的人,卻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奇異。
半晌,他才冷笑道:「傅紅雪知道你不是人麼?」
秋星的綠眼睛眨了眨,唇邊忽然蕩出了一個微笑,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誰。」
馬空群道:「九命貓妖。」
秋星的笑容就更大了些,然而她的眼底卻沒有笑意,那雙翠綠的眼睛熠熠閃著光輝,在這昏暗的地下,竟顯得格外的妖異,殺氣格外的濃厚。她盯著馬空群,就好似在思考如何把這個人從頭到腳的撕開一樣。
這就是妖怪凶殘的本性。
秋星道:「是你偷了我的東西。」
馬空群道:「不是我,最起碼……始作俑者不是我。」
秋星道:「說說看。」
馬空群道:「你的回報呢?」
秋星挑眉:「回報?」
馬空群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也迸射出光亮來,好似一頭還未曾完全老去的公狼。
他道:「你真的想要傅紅雪,是不是?」
秋星沒說話,只是看他表演。
馬空群又道:「那孩子為了復仇而來,你是以復仇當做幌子,才將他支使得團團轉……你難道以為你已完全掌握了他?不……對他來說,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替白老大報仇,至於你,不過是個添頭。」
秋星的臉色沉了下去。
她是一只非常自信的貓貓,她非常不喜歡別人提醒她自己還未做到的事情。
她冷冷地瞪著馬空群,纖纖玉手之上的指甲忽然閃起了寒光,喉嚨裡似乎也發出了幾聲低沉地聲音,好似是貓在恐嚇一般。
馬空群立刻打住!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面對的是什麼,一只貓怎麼可能那麼理性?若是把她惹毛了,直接一爪子上來把他心掏了怎麼辦?
他現在對秋星有沒有價值——那當然是有的,可架不住這位一下激動起來把他弄死啊!到時候她自己可勁後悔,可他連命都沒了!
於是他立刻說:「所以你一定會讓傅紅雪來見我的,因為他帶我回來,就是為了從我口中問出其他仇人的名字。」
秋星冷冷道:「你倒是聰明。」
馬空群道:「他一定不知道你是九命貓妖。」
秋星道:「哦?」
馬空群道:「其實這江湖上知道貓妖內丹可以使人復活之事的人並不少,也有很多人在尋找這貓妖內丹,花白鳳既然愛白老大愛到痴狂,你猜猜,她會不會讓傅紅雪去找這貓妖內丹?」
秋星面無表情地說:「你若是還不說重點,我就先剁你一只手。」
馬空群立刻道:「貓妖,我奉勸你一句,不要考驗人性,倘若傅紅雪真的知道你是貓妖,你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回到現在了。」
秋星道:「我又不會告訴他。」
馬空群道:「難道我不會告訴他?」
室內的空氣一瞬間都冷了下來,好似有一股冰冷、濃郁的妖氣忽然侵襲了這裡,剎那之間,馬空群只覺得自己身上寒毛直豎,一種冰冷的、如利爪般的氣息在他脊背上蕩開,讓他的脊椎骨都似乎在瞬間被凍住。
室內的燈火都忽然搖曳起來了。
在這搖曳的、昏暗的燈火之中,貓妖的那雙綠眼睛愈發的亮起來,妖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她似笑非笑地開口:「你不怕我殺了你?」
馬空群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道:「不,你一定會讓傅紅雪來見我的。」
秋星道:「你在跟我談條件。」
馬空群道:「秋九姑娘是聰明人。」
秋星道:「你的條件是什麼?」
馬空群道:「我配合你,你想讓我告訴傅紅雪什麼,我就告訴他什麼,但你得放了我。」
秋星道:「我的內丹呢?」
馬空群道:「內丹——內丹,內丹現在並不在我這裡,你若放了我,我就告訴你內丹的下落。」
談判就是這個樣子的,只要有的交換,就有的談,而且——馬空群江湖經驗豐富,秋星卻只是一只蠢貓成精罷了,難道騙起來真的有那麼難麼?
但他的江湖經驗雖然很豐富,卻很喜歡看低別人。
或許是秋星看起來實在是太年輕、太可愛,以至於讓他覺得,這是個可以拿捏的女人。
秋星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距離你被擄,已過了一天一夜。」
馬空群一愣,他並不明白秋星為什麼要說這個。
秋星道:「萬馬堂的頭目丟了,你是不是覺得邊城已經翻天覆地,不得安寧?」
馬空群沒有說話。
秋星忽然笑了,笑得又天真、又可愛,嬌憨極了。
她湊近了馬空群,輕輕道:「我告訴你,沒有哦,來買馬的馬商還是一如既往的進去了,馬師們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根本沒有人知道你不見了呢。」
馬空群渾身的血液忽然凍住。
他的眼中也忽然閃出驚懼之色來。
秋星道:「你的兩個馬場主,雲在天和花漫天,難道不想取你而代之麼?他們兩個的關系倒是真的很好,聯手把這事瞞得滴水不漏,真可惜,若公孫斷還活著,他估計還是會費心找你的。」
馬空群的牙咬得咯咯作響。
若是仔細聽,就能發現,其實那根本就不是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而是……牙齒打顫的聲音。
馬空群失蹤,其實想找到線索是很容易的。
他宴請傅紅雪,然後和傅紅雪一同失蹤,傅紅雪在邊城,唯有一個盟友,那就是秋星。
但假如萬馬堂根本就不希望他回來呢?
他忽然感到一種深深地恐懼。
秋星就滿意地笑了。
馬空群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嘶聲道:「他們就算要瞞!也瞞不了多久,馬師們幾日見不到我,軍心就會大亂,到時候,雲在天和花漫天為了穩定人心,必定要來無名閣!」
秋星淡淡地道:「我可以在此之前就把你送回去,我要把你藥成一個整日都流口水的傻子,坐在萬馬堂當個傀儡,你說說,雲在天和花漫天會不會感謝我?會不會替我找找我想要的東西呢?」
馬空群就閉上了嘴。
他忽然發現,這只貓妖比他想像中的要聰明很多,也殘忍很多,她說的這些話,絕不只是玩玩而已。
半晌,他道:「我聽你的,內丹之事……我也都告訴你,我畢竟還是比雲花二人要配合得多,內丹給了你,就請你放了我吧。」
秋星笑道:「你乖乖地聽話,我怎麼會為難你呢?」
——畢竟,我也只是一只人畜無害的小貓咪呀!
秋星搞定了馬空群,整個人都很高興、很開心,哼著小曲兒回到了閨房,在她的香閨裡,藏著一個她最喜歡的男人,此時此刻,還正安靜地躺在榻上睡覺。
他似乎真的很累很累、也似乎真的不想回到現實,所以才會這樣一直一直的睡下去。
傅紅雪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但他醒著的時候,這份英俊之中,卻總是有著一種鋒利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感。
而在他睡著的時候,這冰雪般的冷漠就瞬間消失了,他安靜的躺著,輕輕地呼吸著,他的睫毛很長、很濃密,隨著他的呼吸輕輕地顫動著,蒼白的皮膚之下,青紫的血管縱橫。
這樣的他,總叫人覺得不敢用力,好似只要對他稍微殘忍一些,他就會被痛苦的折斷,就會痛苦的死去一般。
即使是秋星,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
可的確有人曾殘忍的對待他。
他精壯的身體之上,已不知道留下了多少鞭痕,花白鳳拿他當復仇的工具來看,在復仇的目的還沒達到之前,她絕不會讓傅紅雪真的受重傷,所以她選用的鞭子只會讓他受些皮肉之苦。
但那些縱橫的鞭痕,在他的胸膛上和背上密密麻麻的交織,這些傷口都已愈合,留下淡紅的疤痕,像是一只一只吃人的蟲子一樣橫在他的身上,一輩子也下不來。
秋星痴痴地看著他,腦中好似依稀出現了一個畫面。
一個單薄的少年,被一個黑衣的婦人束縛雙手吊了起來,他不求饒,一聲不吭,心甘情願地被這婦人鞭打,好似這是他應當受到的懲罰一樣。
而一起的源頭,不過是因為他在練刀的時候看到了一只受傷的小貓,然後笨手笨腳的喂給它食物一樣,這食物貓貓並不喜歡,少年很著急,只能一下一下的撫摸著貓貓豐厚雪白的毛,企圖給它一些安慰。
她忽然喵嗚叫了一聲,整個人化出原型,直接朝傅紅雪撲了過去。
……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啊!
傅紅雪簡直感覺自己胸腔的肋骨都要斷了!!!
他痛苦地呼吸著,掙扎著睜開眼,然後就看到了綠眼睛白皮毛的大貓貓窩在他胸口做揣手手狀,大大圓圓的綠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見他醒來,忽然喵喵喵的叫了起來,湊近用毛茸茸的腦袋去蹭他。
傅紅雪:「……」
雖然真的很重但是有被萌到可怎麼辦。
而且誰忍心對一只可愛小貓咪生氣呢?
他嘆了口氣,伸手抱住了小貓咪,換了個姿勢側躺上來,小貓咪乖乎乎的被他抱在懷裡,小腦袋枕在傅紅雪的胳膊上。
但老實說,這個視角它只能看見傅紅雪蒼白的胸膛。
貓貓:dna又動了!
貓貓喵嗚喵嗚的叫了兩聲,爪子上去摁了摁,傅紅雪悶哼一聲,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了貓貓的兩只喵爪子,大貓貓雖然並不小,但是相較於人類的體型來說,畢竟也只是小小一只,雖然體重可能有十幾斤,但是相較於人類來說也並沒有什麼。
貓爪子小小的,軟乎乎的,被傅紅雪一只手就捉住,貓貓非常不滿地叫了幾聲,傅紅雪嘆道:「你乖一些。」
貓貓居然還真的乖下來了。
它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了蹭傅紅雪。
傅紅雪垂頭看它,看到那雙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的時候,他恍惚之間好似看到了秋星。
秋星的綠眼睛也是這麼漂亮可愛的。
他幾乎都要別開眼去不看它了。
貓貓拱了拱他,見他實在是沒反應,三角嘴就微微張開,露出尖尖的小牙齒來,然後咬了他一口。
傅紅雪猛地抓住貓後脖頸,反射性的抓起來就把它丟到榻下去了。
貓貓優雅又輕巧地落地,四只小爪子十分完美的掌握了平衡,而且簡直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它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傅紅雪居然把它丟下來了……丟下來了……
再看傅紅雪,他的眼角竟然都有些微紅,有些慍怒地盯著貓貓,一只手緊緊抓著被子。
看了半天,他又嘆了口氣。
……和一只什麼都不懂的小貓咪生氣,實在是很不應該。
那……秋星呢?
他為什麼總是無法跟秋星生起氣來呢?
傅紅雪蒼白的胸膛忽然又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貓貓看了他半晌,似乎不明白這人類怎麼突然心緒又激蕩了起來,傅紅雪半晌都沒理它,貓貓就很不滿的喵嗚了一聲,甩著大尾巴一溜煙跑得不見了。
而傅紅雪之所以那樣激動,自然是因為想到了他睡著之前發生的事情。
他被秋星扔進大木桶裡,她甜笑著看著他,問他:你是不是我的?我最愛你了,你高不高興啊?
他的嘴唇翕動著,仿佛臣服一般,喃喃地說著他很高興。
……烈酒已讓他變得誠實。
她明明是個那樣過分的女人,可是她笑著的時候,眼裡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一樣,她如此的眷戀他、喜愛他、依賴他,這一切都讓傅紅雪有一種病態的安寧,一種讓他好像置身於溫水之中的感覺,他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每一節骨頭都已被這甜蜜給泡酥了。
權力無法讓他低頭、武力無法讓他低頭,可這溫柔刀卻可以把他的骨頭一節一節的都剔出來。
他忽然之間就更明白母親為什麼要讓沈三娘來找他,為什麼一定要他變成一個將女人視作工具的男人。因為這世上的確存在一種美人,她的美麗和性情本身就是一把尖刀!
但,即使他聽從母親的安排,便有用麼?
不……沒有用的,無論如何都沒有用的,在他進入邊城的那一刻,在他被秋星的雙眼瞧去的那一刻,結果就已經注定了,無論他如何掙扎、如何想要逃脫,都沒有用的!
一陣可怕的顫栗忽然襲擊了傅紅雪,令他的脊背都弓得像一只貓,他忽然發出了瀕死一般的呼吸聲,那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個破風箱在呼哧呼哧的響著,他竟好似已不能呼吸!他的臉色慘白一片,手已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他的目光無神,已不知道再想些什麼,忽然,他好似看見了什麼東西,然後他漆黑的瞳孔驟然縮緊。
他看見的是一面鏡子,一面平平無奇的鏡子。
鏡子誠實地照出了傅紅雪,他正在笑。
他正在笑!!!
他以為自己痛苦地無法呼吸,可實際上他竟然在笑!!!
他根本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痛苦,他心裡居然很高興,非常高興!!
傅紅雪盯著那鏡子,看著那鏡子中少年的臉,他忽然痛苦地嗚咽起來,踉蹌地衝過去,一把將那鏡子推到地上,這是從西域傳來的、價值萬金的銀鏡,比銅鏡要清晰很多,也易碎很多,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傅紅雪忽然流下了眼淚,一種深沉的負罪感湧了上來,抓住了他的頭發,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忍不住高高地昂起了頭,露出脆弱而蒼白的脖頸。
恍惚之間,他似乎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他面前。
這男人的臉是模糊不清的,只是身材高大偉岸,像個偉大的英雄,他手裡拿著尖刀怕,忽然厲聲道:「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難道你已忘記了我的仇!難道你已忘記了你名字的由來?!」
傅紅雪狂亂地喊道:「不!不!我記得……我記得!!」
我的名字是紅雪,因為我出生的那一天,雪是紅色的,那是被鮮血所染紅的雪!那是被我父親的鮮血所染紅的雪!!
他跪倒在地,雙膝已被銀鏡的碎片所刺傷,尖銳的疼痛和血腥的氣味讓他的臉愈發得白、讓他的眼眶愈發得紅……
他喃喃道:「我沒忘……我沒忘……我生下來是為了復仇的、只是為了復仇的……我沒資格快樂、我沒資格快樂……秋星、我沒資格和你在一起……我不配、我不配……」
說到最後,他已近乎哽咽。
他抬頭,漆黑的碎發粘在他滿是冷汗的、慘白的臉上,不想一個人,像是一只鬼,一只身在地獄裡的鬼。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就已暗了下去,而現在,夜色已至,整個邊城都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沒有月亮,今夜乃是朔月,初一。
傅紅雪盯著黑漆漆的夜空,只覺得胸口已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忽然,門外發出了砰的一聲,有人已摔倒,還有碗被摔碎的聲音,一個人忽然痛苦的嗚咽了起來,傅紅雪此時此刻的反應稍有些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忽然意識到,這是秋星的聲音。
他的身體比他的意識動得更快!
他衝出去,就看到碎了一地的碗碟和食物,秋星縮在一旁,捂著肚子,原本充滿活力的面龐已因為痛苦而扭曲起來,那雙翠綠的眼眸驚恐地瞪大,眼中不斷地流出眼淚來,而她的額頭,早已爬滿了痛苦的冷汗。
朔月!朔月!她最痛恨的朔月之夜。
她所失去的半顆內丹永遠都會在這一天提醒她身體有多麼的衰弱!那種疼痛就似乎五髒六腑都被攪爛,化作一灘血水一般!秋星眼前一黑,都已看不見來人,只能聽見一個人已奔到了她的面前。
她茫然地抬頭看,看到了那人蒼白的皮膚,和皮膚之上縱橫交錯的鞭痕。
……是傅紅雪。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忽然哇得一聲嘔出一口血來,血是那樣的紅,她伸出手,想要抹掉自己嘴角和下巴上的血。
她看過傅紅雪那樣狼狽的模樣,如今也輪到傅紅雪看她的狼狽模樣了。
傅紅雪跪倒在地,將秋星撈進他的懷裡,那雙漆黑的眼睛已被驚懼所充滿。
「秋星?秋星?你怎麼樣?」
他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從喉嚨深處被擠出來的一樣。
秋星委委屈屈地嗚咽了一聲,往他懷裡縮了縮,大顆大顆的眼淚已從她的眼眶中滑落,她滿臉都是血,氣若游絲地道:「傅、傅紅雪,我、我痛得好像要死啦……」
傅紅雪渾身都顫抖起來,他的臉也扭曲起來,可怕的要命。
他急切地道:「你怎麼了?你究竟怎麼了?!」
秋星哭了起來,哭得一抽一抽的,簡直要把他的心都給哭碎了,這永遠溫暖可愛的女孩子,如今卻哭得這樣的慘,這樣的可憐……可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就應該永遠都是那樣嬌憨的模樣,又惡劣得嚇人。
秋星道:「我……我給你端過來的飯食都摔了……」
說著,眼淚流得更凶,哭得更加傷心欲絕。
傅紅雪抖得好似風中的燭火,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秋星,臉上早已爬滿了淚水。
他嘶聲道:「你疼得這樣慘,卻只想告訴我你把帶給我的飯摔了?」
秋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只是不停的流淚,不停的嘔血,她溫暖的身子也已漸漸開始變得冰冷起來。
傅紅雪忽然顫抖地抱住了她,他的眼淚也好似如同斷了線一般,不停的從通紅的眼眶之中流出來,他忽然止不住自己想要緊緊擁抱秋星的念頭,這是他人生之中第一個說愛他的人啊……而他又何止是回報了她一點點的愛?
直到此時此刻,那種劇烈的惶恐才讓傅紅雪明白,他早就愛上秋星了,或許是因為他實在是太缺少愛,所以才會如此快速地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假如她付出了一分,那他就想要付出一百分、一萬分,來換取一份……愛。
不要離開我、不要對我失望、不要詛咒我、不要打我、不要歇斯底裡的告訴我我不值得、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我值得。
他的嘴唇顫抖著:「秋星、秋星……不、不要死、不要死……」
秋星忽然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他的側臉,傅紅雪一把抓住她的手,好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一樣,他發著抖,抓著秋星的手,毫無章法地吻上了她的手心,好似在她的手心裡囁嚅。
秋星又哇地一聲嘔出血來。
內髒都好似已化作了一灘血水,她痛苦地縮成一團,漂亮的綠眼睛已灰暗了下去,隨時隨地要死一樣,傅紅雪抱著她,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好似被剖成了兩半,一半已隨她一起快要死掉,另一半卻很憤怒、憤怒得要嘶吼、要把自己扯爛。
為什麼?!!
當他終於體會到一點點喜悅的滋味時,上天卻要這樣來懲罰他?!他後知後覺地想起母親曾說過的一句話——
「如果你不去報仇的話,不僅老天也咒你,我也要咒你!!」
她的語氣是那樣的可怖,好似是厲鬼在嚎哭。
傅紅雪的喉頭忽然泛起了一陣甜腥,他竟也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攥緊,一口血嘔了出來。
秋星抽抽搭搭、氣若游絲地道:「傅、傅紅雪,我想進屋子裡去……我、我不想叫別人看見我這樣……」
傅紅雪道:「好、好,我們回屋子裡去、我們回屋子裡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秋星橫抱起來,回到了屋子裡,屋子裡還有那破碎的鏡子。
除卻那破碎的鏡子,一切都是溫暖而美好的,就像是溫暖而美好的她。
他的眼淚之中也已經帶上了血,血淚從他蒼白的臉上滑下,好似已快要殺死他。
他將秋星小心翼翼地摟在懷中,既不敢摟得太緊,也不敢摟得太松。秋星氣若游絲地笑了笑,對他道:「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呢……」
傅紅雪嘶聲道:「我、我怎麼會討厭你……?」
他的那些冷冰冰的話語、冷冰冰的眼神,不是因為他討厭秋星,而恰恰相反,那是因為他……實在太喜歡秋星,喜歡到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很病態。
秋星伏在他的胸膛上,聽見那顆心髒急切地跳動,咚咚咚、咚咚咚。
她伸出她的纖纖玉手,在他心口上揉了揉,傅紅雪猛地伸出手,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秋星嘆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傅紅雪卻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秋星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傅紅雪安靜地看著她,安靜地聽她說話。
秋星道:「其實呀……我是一個吃人心的妖怪,太久不吃人心的話就會死,現在我要你的心給我吃掉,你願不願意啊?」
她勉強笑了笑,瞪大眼睛,好似要做出一個俏皮的表情,但是下一秒劇痛又襲來,她慘白的臉便扭曲起來,再擺不出可愛的表情來。
傅紅雪卻痴痴地望著她,好似在望著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一樣,他覆著秋星的手又加重了幾分,好像要把她的手揉進自己的心口一樣,他喃喃道:「那你現在就把我的心挖出來好不好?現在就讓我死好不好?」
他喃喃地說著,好似自虐一般。
秋星一邊咳血一邊笑了起來:「傻小子,我騙你呢,我要吃人心,干嘛不去吃別人的,挖了你的心留我一個人……我、我才不樂意呢……」
傅紅雪嘶聲道:「你說!你說!你怎麼樣才能好!」
秋星道:「我中毒啦,中了好厲害好厲害的毒,這世上只有一種東西才能治好我,否則我就只能這樣慢慢衰落著死掉啦。」
傅紅雪道:「解藥是什麼?」
秋星道:「是……是九命貓妖的內丹,你知道這東西麼?江湖上有好多人都知道,可他們找不到。」
傅紅雪的血液忽然在此刻凍結。
他知道麼?他當然知道,他活在世上的意義,除了為白天羽報仇之外,那就是找到九命貓妖的內丹,讓白天羽重回人間。
若他做不到,不僅老天要詛咒他,母親也會詛咒他不得好死。
秋星的存在,與他生存的意義,本就有著尖銳的矛盾。他注定要痛苦的活,可秋星卻一定要讓他屬於她,而最可怕的是,傅紅雪自己也在渴望著與秋星廝守。
所以傅紅雪才會那樣痛苦,才會痛苦得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
可現在,他忽然發現,原來這矛盾跟他想的根本就不一樣,這矛盾簡直已到了無法調和的程度,秋星與他的父親白天羽,就站在天平的兩端,一端升起,另一端就要墜下無邊的地獄。
在這一刻,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了那間漆黑的屋子,那間放著父親排位的漆黑的屋子。
神刀堂堂主白天羽之位。
這就是他對父親全部的印像了,他的母親會一直不停的告訴他,父親是一個多麼多麼偉大的人,多麼多麼的雄姿英發、豪氣萬天,又是多麼的溫柔多情,是這世上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
——她回憶的細節是那樣的多、那樣的溫暖動人,所以傅紅雪一直以為母親是父親的夫人,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夫妻。
直到他走出那片後山,走上江湖的那一刻,傅紅雪才發現,原來父親的夫人另有其人,母親只是他的外室,連小妾都不如的玩意兒。而且他惹下的風流債竟是那樣的多。
聽說,那丁家莊的白雲仙子因被他拋棄,而劃花了自己的臉,聽說,那桃花娘子被他追逐,三日之後又被棄之如敝履,桃花娘子傷心欲絕,發誓殺他!聽說,他的正室白夫人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為了保持家庭的穩定而佯裝不知……
他忍不住去懷疑,父親真的有母親說的那樣好麼?假使他真的那麼好,為什麼又要使那麼多女子痛苦一生?
但他不敢去深思,在這件事上,深思已成為了他對父親權威的一種反抗。
白天羽就是這樣概念化的一個人,一個幽靈,永遠飄在他的身後,威嚴得他喘不過氣來。
而秋星……
她養了一只漂亮的大白貓貓、她身上甜蜜輕盈的味道總讓人聯想到天上的柔軟雲朵、她的頭發漆黑漆黑,卻柔軟的像是大貓的毛,她喜歡佩戴亮晶晶的首飾,屋子裡也堆了很多金銀珠寶,床榻上面垂下來許多軟綿綿的毛線團,傅紅雪有的時候忍不住去幻想她和她的貓貓一起去玩那個毛線團的場面。
她好鮮活,鮮活到想要讓傅紅雪流淚。
白天羽是他十九年的痛苦執念,秋星卻是他短短四五天的美夢。
他忽然發現,原來比起一個陌生的父親,他更喜歡秋星,在這兩個人裡要救一個,他只想救秋星。
傅紅雪垂下頭,看到她黯淡的雙眼和滿是鮮血的面龐,他忽然伸出手,用充滿厚繭的指腹去幫她擦一擦嘴角的血,可是她嘔出的血是那樣的多,多到從他的手指一直流到他的小臂,擦都擦不完。
這麼鮮活的女孩子,為什麼會病得這樣重?
傅紅雪說:「我去把貓妖內丹找來好不好?我去把貓妖內丹找來給你治病好不好?秋星、秋星……」
秋星軟糯糯地應了一聲,放心地暈倒在了傅紅雪的懷裡。傅紅雪抱著她,怔怔地坐了很久,直到聽到秋星的呼吸變得平穩起來,他才脫力一般的倒下。
他抱緊了秋星,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背,就像他小時候曾看見的,別的小孩子的母親是如何安撫孩子的。
第62章
傅紅雪就這麼摟著秋星睡著了。
他們兩個都狼狽的要命,傅紅雪的雙膝之上,還留有銀鏡的碎片,臉上滿是淚痕,而秋星滿臉是血,身上清潔干淨的白衣裳也被染成紅色,血腥味十分濃厚。
秋星睡得很死,她枕在傅紅雪肌肉緊實的大臂之上,窩在傅紅雪的懷裡,像只小貓似得縮著,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可傅紅雪卻睡得一點都不好,他雖然脫力到睡著,但卻總是自夢中驚醒,他每次一驚醒,就要去看一看秋星,見她的呼吸平穩順暢,這才放下心來,摟著她閉上眼,然後再一次的被噩夢所驚醒。
他的人生本來就從未得到過什麼,秋星是他唯一抱過的女人。
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才終於自反反復復的夢裡清醒過來,他有些茫然的盯著帳子看,鼻腔裡縈繞著的,卻依然是血腥的氣味。
秋星仍睡著,臉上滿是污漬,但她已經安寧下來了,閉著眼睛睡得很香。
傅紅雪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擦點她臉上的污漬,但血痕已經干涸,又如何能擦得掉?
秋星似乎感覺到他的手正在撫摸她,在夢裡,她也嬌嬌的蹭了蹭他,嘴中道:「傅紅雪……嗷嗚!」
傅紅雪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他忽然輕輕道:「我在。」
秋星又道:「呼、呼……傅紅雪,幫我洗澡!」
傅紅雪:「……」
這夢話,認真的麼?
他發覺秋星其實不太像人類,反倒是有種小動物一樣的感覺,而且是那種極漂亮、極可愛的小動物,這樣的小動物總是有一種特殊的驕傲和自信,好似只要他們提出來,旁人就一定得滿足似得。
但傅紅雪並不討厭她這樣。
他看著秋星,忽然垂下了頭,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吻。
一個輕輕的、淡淡的吻,但卻炙熱的像火一樣,虔誠的像信徒一樣。
他很快抬起頭來,秋星忽然嚶了一聲,悠悠轉醒。
傅紅雪忽然又有些緊張起來。
他啞聲道:「你醒了。」
秋星剛醒,似乎還有些呆呆愣愣的,她窩在傅紅雪的懷抱裡,好似無意識之間的蹭了蹭他。
她總是這樣松弛,這樣自然的表達她對傅紅雪的依賴。
可傅紅雪大臂上的肌肉卻在瞬間縮緊了。
他不是很明白應該如何表達自己對秋星的喜愛,可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他卻也已不願意用冷冰冰的態度去對待秋星,他摟著秋星,忽然抬起小臂,伸手去撫了撫她柔軟的長發。
秋星軟乎乎地道:「傅紅雪,你抱抱我嘛~」
傅紅雪就低下頭看著她。
她還是滿臉都是血污,只是一雙綠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某種名貴的寶石一般,他看著秋星,忽然道:「好。」
然後他就把秋星攏了攏,整個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其實她並不是一個高挑的女孩子,萬馬堂的大小姐馬芳鈴才是高挑纖細的,相反,秋星其實有點矮,是個嬌小可人的女孩子,傅紅雪雖然年紀小,但一個十九歲的少年,身材早已抽條,他身材修長、肌肉緊實有力,比小小的秋星整整能大上一圈。
所以他其實可以很輕易的摟住秋星,很輕易的把她攏在自己懷中。
甚至他會有一種錯覺,其實秋星什麼都明白,她這樣美、又這樣的有錢有勢,江湖上想要勾引她的英俊少年難道會少?她或許什麼都知道,只是總在他身邊表現出一種嬌憨天真的不設防。
傅紅雪盯著她奶白色的纖細脖頸,那裡已染上了幾分可愛的紅色,他忍不住伸出粗糙的拇指,自她的脖頸側刮過,秋星仰著頭,好似連一點點的危險都沒有感覺道。
傅紅雪啞聲道:「你不該如此。」
秋星道:「如此?什麼如此?我不該做什麼呀?」
傅紅雪道:「你也是江湖人,總該明白脖頸乃是命門。」
秋星就咯咯地笑了。
她在傅紅雪的衣服上蹭了蹭(把臉上的血污都蹭到他衣服上去了),而後道:「那你呢,如果我要碰一碰你的命門,你給不給?」
傅紅雪呼吸一窒,半晌沒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我的心口,難道你未曾揉過?」
心口與脖頸,就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命門,一旦擊中,不堪設想。這乃是習武之人的常識,早在他第一次握刀的時候,花白鳳就這樣教導過他。
可這世上總有人,會另人放棄這些防備的。
秋星就搖頭晃腦地道:「所以說,其實你比我還傻,你就是個傻小子,是不是?」
傅紅雪啞聲道:「是。」
秋星道:「我若說現在要扼死你,你反不反抗?」
傅紅雪盯著她,一字一句道:「難道我曾反抗成功過?」
無數次的反抗,不過都是徒勞而已,如今,他還不照樣成為了秋星的裙下之臣,再也不想著要拒絕她了?
這個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樣奇妙的。
秋星叫道:「那我可要扼死你啦!你乖乖的受著吧!」
說著,她就忽然湊近了傅紅雪,她的呼吸輕輕的,好像是一只貓的大尾巴,毛茸茸蓬松松的晃過來、晃過去一樣。她自傅紅雪的喉結上落下一吻,然後又咯咯笑著用手指點了點他的喉結。
秋星道:「我扼死你啦!你死了!」
傅紅雪的鼻尖上忽然又沁出一點焦灼的汗,一種帶著肉感的喜悅忽然自他的身體裡浮起來,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發起抖來。
他盯著秋星,就好似是一只小狼餓了十多天,第一次看到了獵物一樣,眼睛裡都忍不住冒出了綠光,只是這小狼實在是很不懂得如何捕獵,它毫無辦法的圍著獵物轉了好幾圈,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撕扯才好。
他只得咬著牙別開了臉,半晌,他忽嘶聲道:「我真恨不得登時死了!」
秋星得意地道:「那可不行,我還沒有玩夠你,你怎麼可以死?」
傅紅雪的眼睛裡都忍不住冒出了火來。
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半晌,才道:「你身上沾了好多血,快去換洗。」
秋星嗚咽了一聲。
這時,真正溫柔可人的翠濃也來了,她帶著幾個小廝搬進了大浴桶,注滿熱水,然後就退下了,秋星板著臉看著那充滿熱氣的浴桶,尖叫道:「啊!!我好不喜歡水啊!」
傅紅雪:「……」
傅紅雪道:「你快一些。」
他又覺得自己有點不能理解秋星了。
秋星不甘示弱地道:「可你的身上也沾了好多血,你為什麼不先去洗洗呢?」
傅紅雪:「……」
傅紅雪:「我當然也要去,可是你難道就真的打算這麼髒著?」
秋星:「……」
秋星是一只愛干淨的小貓咪,她聽了傅紅雪這話,便垮起個貓貓批臉,十分不爽快。
這樣子,同她平時運籌帷幄的樣子實在是相差甚遠,傅紅雪看著她,竟覺得這樣子也很可愛。
不,在他的眼裡,秋星無論怎麼樣都很可愛的。
半晌,秋星終於氣呼呼地起身,走到了浴桶跟前,伸手就去解那根五色絲絛,她實在是不見外,傅紅雪一驚,立刻別開了頭,他聽見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整個拳頭都已緊緊地攥起。
她……她未免也……!
傅紅雪簡直都要咬牙切齒了。
秋星把整個臉都埋進了水裡,快速的用自己的爪子扒拉著臉,把臉上那些血污全都洗干淨,然後又迅速抓起香胰子,眨眼之間,她就把自己洗得干干淨淨,跳出大木桶了,等到傅紅雪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甩頭了。
沒錯,甩頭。
就像是小動物渾身沾水之後然後不停的甩甩甩的那種甩。
但問題是,秋星是個人,是個女人,是個頭發很長的女人。
傅紅雪猝不及防被頭發重擊。
傅紅雪:「……」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像裡的秋星還真的會干這種事!!
在他愣神的空當裡,秋星已經又甩了好多次頭了,她頭上的水珠就甩了傅紅雪一身,傅紅雪忍無可忍,忽然伸出手摁住了秋星的頭。
秋星:「???」
喵喵喵??怎麼了,小貓咪就是要這個樣子啊!
她疑惑地瞪大眼睛,和傅紅雪大眼瞪小眼,傅紅雪本來覺得自己的想法才是比較正常的,可是看到秋星真心疑惑的眼神,他居然覺得有點子心虛。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你不要這樣甩,我幫你擦。」
秋星歪頭,然後乖巧的點了點頭。
傅紅雪只能嘆氣。
她甚至比傅紅雪還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這樣的女孩子,是怎麼平平安安的長到這麼大的?
他去找了一塊大毛巾,把秋星濕淋淋的頭發包起來,然後回憶著小時候的場景,慢慢地去搓揉她的頭發。
當然了,這小時候的場景,並不是指他的母親幫他擦干頭發,而是他躲在暗處,看山下普通人家的母親在幫自己的女兒洗洗頭發,那小女孩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紀,卻坐在小凳子上晃著雙腿唱著歌,腦袋卻老老實實的不動,好讓她的母親幫她擦干頭發。
他躲在暗處,痴痴地看著,當時還在幻想,或許只要他的刀法練得再好一點,母親也會這樣對他的。
但後來他就明白了,這是永遠不可能的。
如今他已經長大,不再索取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反倒是去用溫柔的姿態去對待自己想要的人。
他的手是握刀的手,是滿是厚繭的手,但習武之人,對力道的控制卻總是精准的,傅紅雪更是習武之人裡的佼佼者,他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就能將成名多年的馬空群自他的老巢之中擄出來,足見他武功之深厚。
所以,他的手對力道的控制,已是精確無比。
他的力道並不是完全的輕、卻也並不太重,用大毛巾裹著秋星的頭發,一下一下的幫她擦干,還時不時的摁一摁她頭頂的穴道,秋星覺得很愜意,眯著眼睛坐在,喉嚨裡忍不住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恍惚讓傅紅雪想到了她養的那只雪白的大貓。
他忍不住道:「你養的那只貓,叫什麼名字?」
秋星:「呼嚕?!」
傅紅雪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秋星:「叫……喵喵。」
這下反倒叫傅紅雪愣了一下。
他道:「我小時候見過一只貓,也叫它喵喵。」
秋星:「……」
秋星干巴巴地道:「那還真巧呢。」
傅紅雪還很感嘆:「是啊。」
秋星懶得理他。
半晌,傅紅雪又道:「你同你養的貓,實在是很像。」
廢話,那能不像麼?
秋星道:「主人和貓,本就是有緣分才能在一起的,像一些也沒有什麼。」
傅紅雪沒有說話。
他幫秋星擦好了頭發,秋星愜意地、舒適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又甩了甩頭(對此傅紅雪表示有六個點想要表示:……),然後她又無比愜意地向後倒去,被傅紅雪一把撈住,撈進了自己的懷裡。
秋星臉上紅撲撲的,道:「傅紅雪,你今天好主動!」
傅紅雪道:「因為我已明白了一件事。」
秋星道:「嗯?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已明白……我、你……」
他卻已說不下去了。
秋星道:「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你早就已愛上了我?」
傅紅雪垂下了頭,看著秋星。
他長長的睫毛也在輕輕地顫抖著,而那張蒼白的臉上,也似乎染上了幾分紅暈,他看著秋星,道:「是,你說的對。」
他的確已經明白,他愛上了秋星。
他忽然伸手,撫了撫秋星的側臉。
他道:「等我復完仇……」
曾經,他也想過假使他真的有一天,將殺死父親的凶手全都一網打盡之後該怎麼辦,那時他想了很久很久,卻忽然有一種無盡的空虛湧上心頭。
他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
復仇已被深深的根植在了他的心裡,除了復仇,他什麼都沒有,甚至於他的名字,都是不祥的、帶著恨意的。他被掏空了感受愛、感受世界的能力,如果不復仇,他根本就沒法子繼續活。
……或許這就是他母親的本意,他正是在母親的這種期盼下長大的。
所以他一直覺得,父親的仇人的血流盡的那一天,也是他的血流盡的那一天。
可現在,他卻忽然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麼,他想要秋星,他只想要秋星。他忽然開始想像自己復仇結束的那一天……他就會擁有自己的新生活!
——等他復完了仇,等他復完了仇!
仇要報,貓妖內丹也要找,他要秋星健健康康的,他們要一起養著喵喵,看喵喵生下一窩小小貓,圍著他們喵喵叫,秋星這麼喜歡貓,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的心忽然也已經被充滿,他看著秋星,漆黑的眼睛已漸漸溫柔了下來。
雪山之巔的積雪,也已在她的面前融化成了春水。
秋星也微笑著看著他,她也道:「等你復完了仇……」
她的綠眼睛熠熠生輝,充滿了活力,好似她真的是這樣相信著的。
但畢竟擺在眼前,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復仇。馬空群曾透露過貓妖內丹的消息,傅紅雪告訴了秋星,秋星卻讓他只去管自己復仇的事,內丹她自有打算。
他們一起吃了飯之後,傅紅雪就要去無名閣的地下找馬空群了,假使馬空群真的是當年的三十個殺手之一,他一定知道那六個沒有死的人是誰。
——他會讓那些人付出生命的代價,為自己父親的死付出應有的代價。
秋星非常爽快,直接讓他去,她自己卻不甚關心此事,也不想聽傅紅雪和馬空群到底談論了什麼。
她更關心她的貓妖內丹。
馬空群的命早已捏在了她的手掌心裡,貓妖內丹的確是人間至寶,但馬空群卻注定無法享用。
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馬空群就非常果斷、迅速的坦白了,他還真的是非常的識時務。
秋星發覺自己之前還是看錯了他,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面子的人,緊要關頭,什麼自尊不自尊的,都是扯淡。
馬空群坦白,貓妖內丹就藏在萬馬堂,藏在他自己的屋子裡,藏在他屋子裡的一處機關之中。
這是白天羽復活的希望,馬空群一定要扼死這希望,所以,他一直都把貓妖內丹藏在自己的屋子裡。這是萬馬堂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他,只有兩個人知道。
一個是已經死去的公孫斷,一個是當年把貓妖內丹賣給他的方士。
秋星知道了,立刻命人去取!
但結果卻是令人失望的,馬空群所說的那個機關裡,根本就沒有她的內丹!!
她竟然被他給騙了!!
秋星怒火中燒。
而此時此刻的傅紅雪,心情也不好、非常不好。
馬空群配不配合?是很配合的,他把他知道的都說了。
當年殺死白天羽的三十個殺手,大家都蒙著面,換了兵器,彼此之間也是很防備的,他並不清楚所有人的身份,但是其中有一個人,他卻認了出來,而在殺死白天羽之後,他們也偶有聯系。
那個人就是丁家莊的「白雲仙子」丁白雲。
丁白雲本是個眼高於頂的美麗女子,劍法和下毒的水平都非常高。二十年前,她乃是這江湖之中最有名的美人之一。
丁白雲高傲非常、眼高於頂,自然看不上這江湖之中濁臭逼人的男人們。白天羽知道後,便燃起了追逐的興趣,非要去與她會一會。
這或許就是男人的征服欲所致,他乃是情場上的高手,又英俊瀟灑、武功高強,對付丁白雲這樣一個初出江湖的年輕女子,自然不在話下,丁白玉的確如他所願一般的愛上了他,二人如膠似漆,在一起廝守了七十六天。
只可惜白天羽實在是不是個東西,他見自己已全然征服了這個高傲的女人,便將她棄之如敝履,瀟灑的走了,全然不顧及自己已令這個黃花大閨女失去了貞潔,她甚至已懷上了孩子!
所以,丁白雲瘋了,她恨白天羽入骨,發誓要將他剁成肉泥!
這三十個殺手,也正是丁白雲牽頭組織起來的,這些人都與白天羽之間有著深刻的仇恨,無時無刻不在希望用這個人的血來平息憤怒。
馬空群哈哈大笑道:「傅紅雪,難道你真的以為你的父親是個英雄不成?假使他那樣完美,為什麼有這麼多的人被他傷害!恨他入骨?!」
傅紅雪已被這往事震住!
他是見過這世人對女子多苛刻的!在路過江南的時候,他聽說過因為被男子碰了手臂,就被逼著砍下手臂的未婚女子!貞潔就是女子的枷鎖,一旦沒了這樣東西,簡直就是逼女子去死!
他的父親不可能不知道的,可他……可他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僅僅是因為他覺得丁白雲桀驁,想要征服她麼?!
他死死地瞪著馬空群,額前已爬滿了冷汗,或許是為了逃避丁白雲之事帶給他的衝擊,他嘶聲質問馬空群:「那麼你呢?!你是他的三弟,他給了你地位、榮譽、金錢,他又哪裡對不起你?!」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不想做他的手下,他卻說他欣賞我,一定要我做他的手下,是,他是給了我很多東西,但我若拒絕他,下場就只有死!」
白天羽正是這樣一個霸道的人,他看上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能選擇乖乖的臣服。
傅紅雪渾身都已激動地發抖!
他雙目赤紅,握刀的那只手都已暴起了青筋,好似下一秒就要把這馬空群給一刀砍死一樣,但他仍然克制住了,忍耐住了,他忍耐到連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但他最後還是慢慢、慢慢的走出了這間密室。
——因為秋星說,馬空群現在還不能死,她還要他活著有用。
傅紅雪從地下的那間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就見秋星面色陰沉的過來了,他一怔,那些激蕩的情緒瞬間消失,他立刻問她:「怎麼了?」
秋星咬牙切齒地道:「這老賊騙我!!」
說著,她就進了地下室。
傅紅雪站在原地。
她的事情,傅紅雪自然也是想知道的,可秋星卻並沒有想要告訴他的意思,傅紅雪是個很乖的孩子,自然知道決不能偷聽別人不想叫他聽見的話,所以他只是盯著那扇門看了許久,慢慢地轉身走了。
假使她想要告訴他,那他會知道的。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逼迫人的男人,他知道如何尊重自己的女人。
而秋星在細細審問過馬空群後,終於知道,事情的確要比她想像的更復雜一些。
她為了防止再被這個可惡的人類欺騙,令猻堅強真的去弄來一瓶可以叫人口吐真話的秘藥,這秘藥雖然能讓人口吐真話,但是假使用的量太大了,那人的腦子也會壞掉的。
秋星才不在意,馬空群此人罪有應得!
她直接給他灌了一瓶,確定他說的一定要是真話。
然後她就發現,馬空群之前說的那些,真的沒有撒謊。
他的確是把貓妖的內丹藏在了他屋子裡的那個機關裡。
現在內丹不見了,那就是別人拿走了。
這件事除了馬空群之外,只有公孫斷與那方士知道,公孫斷死透了,所以內丹是方士拿走了。
方士。
秋星碧綠的眼眸暗沉沉的——小貓咪想殺一個人的眼神是隱藏不住的。
她當然不可能忽視那方士,事實上,她這些年一直蟄伏,一是因為自己妖力虧損,二也是因為有那方士坐鎮萬馬堂,她不是很敢輕舉妄動。她當年的確是傷了那方士,但方士到底受傷幾何,她自己卻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本來目的,就是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到內丹,等自己恢復妖力之後,再想著怎麼處置那方士,萬馬堂內有她的臥底,她知道那方士平日裡只修行,同馬空群十幾天也見不上一次,所以馬空群失蹤的消息他應該不會那麼快就知道。
但現在一看,她失手了。
——方士與內丹一起失蹤了。
而且,馬空群還吐露了另外一件事。
其實他當年,根本就不知道什麼貓妖的內丹,是這方士自己送上門來的。
方士舌燦蓮花,告訴他內丹可使人起死回生。
馬空群聽了之後,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殺死白天羽的罪行,想到以後可能會迎來無窮無盡的復仇,所以他決定為自己留下一條後路,一條起死回生的後路。
這本是個秘密,但不知為何,後來江湖上卻忽然有許多人都知道了這貓妖內丹,馬空群還聽說有幾個人一直在尋找,想要復活白天羽,他如臨大敵,加快速度,想要找到另外一半。
為此,他付出了大量的金錢與人力。
然後十年過去,馬空群落難,方士帶著內丹跑了。
秋星陷入了沉思。
她毫無疑問不是只蠢貓,而是一只聰明的貓貓,所以她立刻意識到,這其中有蹊蹺之處。
第一,假使那方士要尋找合適的買家,為什麼要選擇馬空群?
要知道,十年之前的馬空群可並不是現在,萬馬堂還在發展階段,雖然也不窮,但是比起那些大的江湖豪門來說,能給出的價格一定沒有什麼誘惑力。那麼,這方士為什麼要選擇馬空群?
第二,江湖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知道了這貓妖內丹的消息?
其實秋星早就在疑心這一點了,妖怪都是很隱蔽的,那吸血姬李魚,明明是個呼風喚雨的大妖,但在江湖上留下的,也不過是她過於驚人的美貌、還有與那殺手一點紅的凄美愛情故事罷了。
貓妖內丹能讓人起死回生這種秘密,怎麼知道的人那麼多?
除非……有人在操作這流言。
秋星雖然是一只年輕的貓妖,但年輕貓妖也活了近乎百年了,這流言出現在江湖上的時間,正正好就是九年前。
——九年前,秋星被方士暗算,丟失了半顆內丹。
這操作流言的人,是為了讓全天下都成為她的爪牙,抓住重傷的貓妖,得到內丹的另一半。亦或者,此人正是為了逼迫馬空群去賣力的尋找另一半內丹,將這令人起死回生的神丹早日湊齊。
所以,合理猜測一下,方士找上馬空群,也是這操作流言之人的手筆。
那麼,此人選中的人為什麼是馬空群呢?
秋星盯著瘋瘋癲癲的馬空群,忽然笑了。
她輕輕道:「你這老貨,究竟有什麼魔力,叫這麼多人都圍著你轉呢?」
馬空群被灌下了一整瓶的吐真秘藥,此刻已然失去了正常人的認識,痴痴傻傻的看著秋星。
秋星盯著他的臉,一個答案已經浮現在了她的心裡。
很簡單,那是因為此人是馬空群的熟人,所以他引馬空群去幫住他弄到內丹,然後在自己搶奪過來。
這個人費心的布置了十多年,只為搶到九命貓妖的內丹,他想復活誰?他想叫誰起死回生?
——另一個答案也已經浮上了秋星的心頭。
因為他要復活白天羽!秋星所經歷的這一切,也都是因為這個死了二十年的男人!
秋星冷笑了一聲,不滿地道:「死了就好好的去死,死了都要攪弄的天下不定,還真是個禍害!」
她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地下室。
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吸血姬的血玉已要到使用的極限了,她必須盡快的奪回自己的內丹。
而此時此刻的傅紅雪,正在吃一碗面。
他正坐在無名閣的大堂裡,面前擺著一碗陽春面。
他吃的很慢,有一個人非常自來熟的坐到了他的對面,說想要傅紅雪請他喝一杯酒。
這個自來熟的人,當然就是葉開。
傅紅雪並不看他,只是垂著頭吃著自己的那一碗面,葉開笑著看他,見他是打定主意不肯理自己了,他只好嘆口氣,道:「秋九姑娘不是我應該追求的女孩子,我已知道自己爭不過你,你就這麼討厭我?」
傅紅雪慢慢地抬起頭來。
他冷冷道:「你爭不過我?」
葉開道:「是啊。」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他看,好似在問,你怎麼知道我同她已定下了關系?
葉開這種人中之精,自然能看出傅紅雪的疑惑,他笑著搖了搖頭,又忽然點了點自己的喉結。
傅紅雪一愣,他忽然想起,今天的早些時候,秋星說著要「扼死他」。
而他的脖頸本就蒼白的要命,本就很容易留下痕跡。
傅紅雪條件反射的去摸自己的喉結,只覺得脖頸似乎都燙痛起來。
葉開道:「你實在是個很真誠的人。」
傅紅雪冷道:「你卻是個很輕浮的人。」
葉開道:「那你願不願意請這個輕浮的人喝杯酒呢?」
傅紅雪無情地道:「不願意。」
葉開:「……」
葉開又笑了。
他好像就是對傅紅雪這個人很感興趣的,即使這少年對他好似很有惡感的樣子,他也一點兒都不生氣。
他正打算繼續說話,秋星卻在此時此刻晃蕩著出來了。
傅紅雪的眼睛立刻從葉開的臉上移開了,他的目光好似被秋星黏住了一樣,簡直一刻都移不開。
秋星甜甜地笑了,她直接撲了過去,絲毫不顧及這大廳裡的人還很多,傅紅雪一愣,但手的反應卻比大腦要快多了,他伸出雙臂,一下子抱住了秋星,她小小一只,抱起來實在是輕松得很。
傅紅雪稍一使勁,就讓她坐在了他的懷裡。
秋星攬住了傅紅雪的脖子,傅紅雪微微低頭,頸椎骨從蒼白的皮膚裡凸出形狀,乖順得不像話。
葉開的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
在這裡吃菜喝酒的其他人表情也差不了多少。
眾所周知,秋星是個美人,是個大美人。
這大美人不僅美得叫人神魂顛倒,還擁有著無名閣這樣大的勢力,還非常的有錢,這樣的女孩子通常都高傲的要命,可秋星卻偏偏是嬌憨甜美的——而且只要她想,她也可以溫柔得要命。
天天來無名閣吃菜喝酒的男人,有一大半都想著要看看秋星,又因為秋星過於平易近人,故而很多人都會有一種錯覺,那就是——我可以!!!
秋星如此熱情的撲進了傅紅雪的懷抱中,絲毫不避諱他人的目光,整個大廳有一瞬間的寂靜。
然後,就有很多惡意的目光,釘在了傅紅雪的身上。
這跛腳的小子,憑什麼得到秋九姑娘的青睞?!
傅紅雪安然坐在這些充滿惡意的、嫉恨的目光裡。
他不是呆子、也不是傻子,相反,習武之人對目光最是敏銳,而傅紅雪更是敏銳中的敏銳,誰的目光裡有殺氣,他一下子就能感覺到。
他摟著秋星,忽然抬起頭來,目光慢慢地自那些人身上掃過。
他冰冷的目光裡,竟然也已帶上了幾分不屑與諷刺。有幾人已被他這種過分不屑的目光所激怒了,手中的瓷酒杯都已被那人捏碎。
傅紅雪看都沒看那人一眼,他忽然又垂下了頭,看著自己懷裡的秋星,秋星依偎著他,笑意盈盈。
傅紅雪低下頭,在這些惡意的目光裡,忽然在秋星的額頭落下一吻,虔誠的一吻。
秋星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他竟也是個占有欲這樣強的人,根本看不得旁人覬覦秋星。
第63章
這天,傅紅雪又宿在了秋星的香閨裡。
除了來到邊城的第一天,傅紅雪是宿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裡,其余的時間,他都是在秋星的香閨裡睡著的。時間總是一件讓人覺得非常奇妙的事情……滿打滿算,他也只在邊城度過了不到十日,可這短短的幾日裡卻發生了這樣多的事,這短短幾日的時間,竟已足夠讓他愛上一個人。
秋星窩在傅紅雪的懷抱中,伸手去抓他漆黑的發,傅紅雪仰躺在柔軟如雲朵的床榻之上,一只手緊緊的摟住秋星。
而他的另一只手,卻緊緊地握著刀。
——他從來也沒有放下過這柄刀的,即使在他昏迷過去的時候,這刀依然被他緊緊地握著,好似這已不是一把刀,而是傅紅雪肢體的延伸一樣。
秋星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
她問:「你為什麼總是握著這刀呢?」
傅紅雪也垂下眸來,和秋星一起看著自己握刀的那只手。
傅紅雪道:「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刀,它要飲血,要飲仇人的血。」
秋星道:「可你為什麼從不放開?」
傅紅雪愣了一下。
從沒有人問過他這問題,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回答,半晌,他才低聲道:「……因為只有這把刀屬於我。」
在十九年的人生裡,除了這把刀,他不曾擁有過任何東西。
或者說,母親根本不曾允許他擁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
……秋星也是母親絕不會允許他擁有的。
他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下來,像是兩顆安靜的星星,他垂眸看著秋星。
秋星的鼻尖有點微紅,她漆黑柔軟的頭發有一點點卷曲的弧度,懶洋洋地貼在她的臉上,她縮成一團時,其實就是小小一只,傅紅雪只要伸出雙臂,就能很輕松的把她籠罩在自己的懷裡。
秋星抬頭,用那雙貓一樣的漂亮眼睛看著他,道:「難道你現在也覺得只有刀屬於你?」
傅紅雪沉默了一會兒,道:「是。」
秋星立刻炸毛。
她瞪大雙眼,幾乎是不可置信般的瞪著傅紅雪,而傅紅雪則安靜的垂著眸子,接受她的審視。
半晌,他才道:「我……我怕你離開。」
秋星一愣,忍不住道:「你說什麼?」
傅紅雪忽然澀聲道:「我只是一個……跛子、一個殘廢,你與我本是雲泥之別,你為什麼要喜歡我?想要我?」
先前,他躲避著秋星的熱情,那是多麼痛苦而甜蜜的時期,可當他下定決心接納自己,下定決心要與秋星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愛情這種事是極其復雜的。
快樂和痛苦,本就是一體兩面的事情。得到時有多麼的快樂,失去時,痛苦就會以同樣的力道回饋。
一個正常的人,應當明白感情乃是這世上非常珍貴、非常稀有的東西,或許有時你會得到它,但或許有時,它的離開就是不可控的。世間萬物,都處於永恆的變化之中,即使有一天,真摯的感情已離開、愛人已經變心,那也只是萬事萬物的規律而已。
「永恆」難道不是人類自己給自己許下的謊言麼?
可傅紅雪根本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他的前半生,實在是太過於孤苦、太過於絕望,他就好似是一個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一樣,嘴唇已干涸到開裂,身體已無力到在烈日驕陽之下爬行。
他太缺少愛了,所以得到一點點的時候,就已快樂到要發狂。
與此同時,那種有可能會失去愛人的不確定感也在無時無刻的折磨著他,當他快樂與滿足時,痛苦如影隨形,他的心裡將永遠都有一個癲狂的人在吶喊著: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你發誓你不會離開我好不好?
而他又已習慣在痛苦之中忍耐。
在他愛上秋星的那一刻,就已在無時無刻的忍受著這種不安感的鞭笞了。
他垂下眼眸,輕輕地道:「……我怕你有一天會離開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從秋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眼角又開始泛紅,他好像永遠都處於那種委屈的、想哭的狀態。
她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去觸碰他的眼角。
傅紅雪無力地閉上了眼,濃密的、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乖順的接受她。
她嗔道:「你這傻小子,我怎麼會離開你呢?」
傅紅雪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他本來立刻是想要質問,可他又把那種質問的念頭給強行壓了下去……因為他很明白,如今這些問題,都只是他庸人自擾,何苦讓她一起受罪?
但他還是沒忍住,問道:「秋星,你究竟喜歡我什麼?」
他的聲音甚至有點沙啞,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安感。
秋星一愣,陷入了沉思。
對啊,她究竟喜歡傅紅雪的什麼呢?
半晌,她都說不出話來,傅紅雪閉著眼睛,連呼吸聲都是抖的,好像是在等待什麼審判一樣。
秋星最後道:「嗯……或許因為你是最好的?」
傅紅雪一愣,睜開眼睛。
他看到秋星歪著頭,大大圓圓的眼睛正盯著他看,她的表情倒是很認真的,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傅紅雪忍不住道:「……我是最好的?」
秋星點點頭:「對啊。」
傅紅雪古怪地道:「你竟說一個跛子……一個患了羊癲瘋的人是最好的?」
他難道不是自卑的麼?
他的跛腳、他的瘋病,在他本就艱難的人生上雪上加霜,因為這些殘疾,他忍受了十多年母親失望的目光,那種目光就好似在對他說:你怎麼是這個樣子的?你為什麼要出生?你根本不該出生、你根本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怎能不自卑?
可他又一定要把自己的傷口血淋淋的剖開給秋星看,好似是一只滿身傷口的狗,正在露出它的肚皮來,求那個它所愛的人撫摸撫摸它。
秋星卻很奇怪地道:「那你也是最好的呀,你說的這些,同你是最好的又有什麼關系呢?」
秋星是妖怪,人類的很多東西其實她都很一知半解的。
就好似傅紅雪的癲癇,她知道那很痛苦,可是正因為傅紅雪很痛苦,才給了小貓咪可乘之機,不是嗎?
至於跛腳……拜托,他輕功很強誒,天生有限制的人,還能練成比健全的人還要強上十倍、百倍的輕功,難道不正證明了他擁有堅韌無比的意志、擁有絕倫的天賦麼?
這哪裡是缺點,這明明就都是優點呀!
傅紅雪愣住。
他愣愣地看著秋星,她朝他笑,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綠色的眼睛亮閃閃的,滿心滿眼都是他,從那雙碧綠的眼睛裡,傅紅雪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倒影。
他看起來那麼蒼白,她怎麼會用這樣好的眼神去盯著這樣一個蒼白的人呢?
他忽然理解了,秋星真的是一個小怪物,一個和正常人行事邏輯完全不一樣的小怪物。
他這樣的人,和這樣的小怪物,或許才是絕配。
傅紅雪忽然伸手,緊緊地摟住了秋星,他嘴唇翕動、喃喃地喊著她的名字:「秋星、秋星、秋星……」
秋星就很親昵地蹭蹭他。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抬起頭來,道:「哦對了!」
傅紅雪道:「嗯。」
秋星叫道:「最近有人送了一套很漂亮的衣裳給我,可翠濃卻說這衣裳只能穿給你看的。」
傅紅雪:「???」
他沒懂。
他道:「什麼衣裳是只能傳給我看的?」
秋星揚唇一笑,道:「我換上給你瞧瞧嘛。」
傅紅雪就道:「好。」
秋星一溜煙跑去換衣裳了。
……她總是這樣充滿神氣的活力的,傅紅雪看著她的衣袂,嘴角已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
很快,秋星就換好衣服出來了。
那是一套非常艷麗的衣裳,這年頭,艷麗的衣裳是很難得的,因為那代表了非常復雜的染色技術,因此,漂亮的衣料總是自發達的江南地區來,所以在這貧瘠的邊城,鮮少能見到這樣鮮亮的衣裳。
但、這衣裳卻不僅僅只是鮮亮而已。
這套衣裳的衣料實在是有些少,露出她大片大片奶白色的肌膚,珠圓玉潤的手臂之上,掛著許多漂亮的首飾,大臂上還串著好幾個金釧,她赤著腳,纖細的腳踝之上也鎖著金環,隨著她一步一步的動作,發出釵環碰撞時的那種清脆悅耳的聲音。
傅紅雪的眼睛忽然也已發直。
他直勾勾地盯著秋星,甚至已忘記了收一收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早已從狗變成了狼。
秋星卻好似全無知覺的樣子,她站在傅紅雪面前轉圈圈,轉了好幾圈之後才搖頭晃腦的停下,歪著頭道:「你瞧,是不是很好看?可為什麼不能穿出去呢?我若把這身衣裳穿出去,全邊城的人都要被我迷死啦!」
傅紅雪仍死死地盯著秋星。
半晌,他才道:「……你若這樣穿出去,全邊城的人的確都會被你迷死。」
秋星臉上紅撲撲的,朝著傅紅雪笑:「我就說嘛,翠濃騙人!」
傅紅雪的拳頭忽然也已緊緊地攥住。
他忽然咬緊了牙關,脖頸側的青筋也一根一根的凸起來,好似費勁力氣在忍耐,半晌,他忽然道:「可我不想叫你把全邊城的人都迷死!」
秋星外頭道:「嗯?為什麼呀?」
傅紅雪的雙眼裡幾乎能冒出火來:「因為我根本不想叫別人來搶你!!」
他本就不是一個正常人,自愛上了秋星之後,就對她生出了無盡病態的占有欲,別人只要看她一眼,傅紅雪就忍不住要砍了那人,秋星若是對別人笑一笑,他簡直就已嫉妒得發狂。
可他明白,自己不能那樣偏激、那樣病態!
所以他一直都在忍耐,直到此時此刻。
秋星柔聲道:「我怎麼會叫別人來搶我自己呢?你這傻小子。」
傅紅雪低下了頭。
秋星笑著過來,拉住了他的手晃了晃。
她輕輕柔柔地道:「那我就不把這身衣裳穿出去,好不好?」
傅紅雪的鼻尖又沁出了一點汗,而他的脖頸上,似乎也沾上了一層薄汗。
他喃喃道:「好。」
秋星笑了。
她忽然又嬌嗔道:「傅公子為什麼不看我呢?難道是瞧不上奴,要去找別的女孩子?」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來!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道:「你叫我什麼?」
秋星笑道:「傅公子呀!你干什麼裝作這樣無辜?你都坐在我房裡了,還裝!還裝!」
說著,她就要去拉傅紅雪的衣襟,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忽然都開始抽動起來,額頭上爬上了一層汗,他的手忽然啪得一聲扣住了秋星奶白色的纖纖玉手,用力的捏緊了她。
——習武之人的手,控制力道本是那樣的精准、那樣的穩定,可如今的傅紅雪,卻好似已無法精准的去控制他手的力氣了。
秋星就笑了。
她道:「你竟說我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我看你呀,當真是傻到不能再傻了。」
傅紅雪忽然猛地一拉,把秋星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朔月剛過,如今的月相是上弦月。
只看到這樣的月亮,其實就能理解,這江湖上為什麼有種兵器,叫做圓月彎刀,而這種兵器,又為什麼那樣的可怖、那樣的聲名遠揚。
只看到這樣的月亮,就似乎可以明白,所謂的廣寒宮裡,究竟是一副怎麼樣的蕭瑟,怎麼樣的冰冷。那月宮中的桂枝,並沒有馥郁的芬芳,而是一種冷寂的香氣,而月宮中的玉兔精——
——秋星沒見過,不知道是啥樣,但她想像了一下,覺得可能是一個美艷大姐姐,但是本體是垂耳兔兔的那種!還可以在垂耳上掛小絨花,肯定超級可愛啦!
她把這個了不得的高論告訴了傅紅雪!
傅紅雪:「……」
傅紅雪簡直說不出話來,他其實更不明白的是,秋星怎麼能在這種溫情脈脈的時刻,去想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但他一向是個很真誠的人,他仔細思考了一個秋星的話,又在自己的大腦之中回想了一下自己看過的志怪故事,最後十分確定,他根本沒看過志怪故事!
傅紅雪實誠地道:「我不知道,我沒看過志怪故事。」
秋星失望地哼了一聲。
傅紅雪忽然覺得有點吃味,她為什麼要去想月宮,為什麼要去想垂耳兔兔?而不多想想他呢?
他緊實有力的手臂用力的摟進了秋星,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起,一言不發。
秋星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道:「你吃醋啦?」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笑道:「瞎說!我都看出來了!」
傅紅雪只好嘆氣。
面對秋星,有的時候他有千言萬語,有的時候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秋星道:「你是不是想問問我,你好不好?」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臂驟然收緊!
他眼角的那一點點紅,忽然紅得那樣艷麗,把他整個人襯得好似一只艷鬼一般。
他根本不肯說話的。
秋星繼續笑道:「那我可要說啦,我覺得你好,你好得簡直不得了,比那些別的男人啊……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傅紅雪猛地看她。
他的聲音好似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你、你竟還知道別的男人好不好?」
秋星自然而然地道:「我不知道,有人知道的嘛,大家聊天的時候,她們就告訴我了呀。」
無名閣的女孩子們,都是極為凄苦的,在遇到秋星之前,簡直連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過,來了無名閣之後,日子仿佛是從地上到了仙宮,每日只要快快樂樂的在無名閣裡,穿著漂亮的衣裳做點小事就好了。
偶爾,女孩子們窩在暖閣裡面開茶話會,也會談到以前的日子,秋星自然也會聽上一聽,久而久之,那不就知道了嘛。
傅紅雪:「……」
傅紅雪:「……你竟拿我和那樣的男人比!」
秋星很乖巧,拉了拉他的頭發:「我錯了嘛。」
傅紅雪又長長地嘆息。
他們兩個雖然誰也沒有說什麼定下終身的事情,但實際上,卻已定下了關系。
只是兩人身上都有沉重的擔子,雖然定下了關系,也沒有法子一直安寧的廝守,他們必須去解決、解決那些因為命運而壓在頭上的事情。
傅紅雪要復仇,秋星要找回貓妖的內丹。
但她已有了主意。
秋星道:「貓妖內丹不在萬馬堂,已被馬空群幕後之人所取走了。」
傅紅雪的拳頭就緊緊地攥住了。
秋星卻已過了生氣地那勁兒,她道:「但我已猜到了他的幕後之人。」
傅紅雪啞聲道:「是誰?」
秋星道:「其實就是那剩下的,殺死你父親的那些仇人們。」
傅紅雪一愣。
他不解:「為什麼?」
秋星道:「因為這貓妖內丹之時在江湖上傳開,正是白天羽去世後的不久,而馬空群說的那方士,又實在來的太巧,那方士若是想用內丹賺錢,為什麼不去賣給更有錢的人呢?當時的萬馬堂可算不得一等一有錢的武林幫派。」
這一切都太巧了。
傅紅雪皺眉。
他道:「可——可假使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既然已殺死了我父親,又為什麼希望他復活?」
秋星道:「因愛生恨,因愛生悔。」
傅紅雪一愣。
他已想到了一個人。
這是從馬空群嘴裡說出的,唯一的一個已知身份的凶手。
此人正是丁家莊的「白雲仙子」丁白雲。
丁白雲在白天羽的刻意追求之下,無可自拔的愛上了他,可白天羽卻只是一個在花叢中流連的風流男人,他見自己已征服了她,就毫不留情的拋棄了這個女人,讓這個失去貞潔的女人自生自滅。
……她甚至還懷了孩子。
別說什麼白天羽不知道丁白雲懷孕,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有這個可能?他只是不在乎而已,不在乎她會不會懷孕會不會死,就像那些流連於青樓的風流浪子,他們難道不知道這些可憐的青樓女們懷孕就是九死一生,可他們在乎麼?不在乎的。
所以丁白雲要殺白天羽。
可莫要忘了,丁白雲瘋狂的愛上了白天羽。
這份愛瘋狂到讓她殺了白天羽,卻也同樣可以支撐著她去尋找讓白天羽復活的機會。白天羽若是復活了,這生命就是她給的,白天羽是否可以拒絕這樣大的恩情?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股寒氣忽然從傅紅雪的背上慢慢地升起。
這世上竟然會有這樣的人麼?被瘋狂的恨意所裹挾,看著曾經的愛人血盡而死,然後又被更加瘋狂的悔恨所裹挾,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一直不停的去尋找一些縹緲的東西,只為了把那個自己親手殺死的人給復活。
……這是在是很可怕的一個人。
人性,有的時候就是會呈現出如此可怕的特質,什麼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或許都沒有人心可怕。
傅紅雪忽然喃喃道:「那只貓妖……它知不知道,因為人性的可怕,它就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秋星一怔,望向傅紅雪。
而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復忽然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好似痛苦、好似歉疚。
秋星道:「誰知道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罷了。」
傅紅雪道:「可……可我若是遇見了那只貓妖,也一定會奪走它的內丹!」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也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類,我、我不想讓你死去。」
他想起了秋星的痛苦,她病得那樣重。
她吐出的血簡直連擦都擦不完,明明是這樣小巧的一個美人,怎麼可以吐出那樣多的血,多到好像要將她的身子都淹沒一樣。
他這句話說的是這樣的重,任何一個人聽了,都知道他所說的,絕沒有半句虛言,可他臉上的那種痛苦和歉疚也是那樣的真切……傅紅雪不是一個壞人,他是一個好孩子,他很明白,為了自己的事情,去殺死一個全然無關系的人,無論初衷是什麼,都是一件惡事。
做出這樣事情的人,必然是惡人!
秋星望著他,忽然笑了。
她說:「可這貓妖內丹,根本就不在貓妖的體內呀,你莫要忘了,那東西早被從貓妖身體裡剖出來了,原本在馬空群身上,現在在丁白雲身上呢。」
傅紅雪道:「我知道,只是……只是……」
秋星點了點他的鼻頭,道:「你這傻小子,為什麼要被一件你想像中的事情弄得那樣痛苦呢?」
傅紅雪忽然伸手,一把攬住了秋星纖纖一握的腰身,一下子把她拽進了自己的懷抱之中。
他看上去是個蒼白、冰冷的人,可他的懷抱卻不是冷的,而是帶著一股子炙熱的血氣。
秋星的雙手攀上了他的脊背,傅紅雪的脊背就也微微的發著抖。
他忽然伸出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捏住了秋星的下巴,又用充滿厚繭的拇指去撫摸她的唇,他的手指粗糙,秋星的嘴唇卻好似是嬌嫩的花朵一般。
然後他就湊了上去,去擷那花。
秋星也閉上了眼,軟綿綿地窩在他的懷裡,她是個很奇妙的女孩子,對付敵人毫不手軟,其實對付傅紅雪,她也沒少心狠手辣,可傅紅雪卻永遠恨不起她。
她這樣的女孩子,難道還有人能夠恨的起麼?
半晌,傅紅雪才抬起了頭。
他的眼眶有那麼一點紅、那麼一點濕潤,那雙漆黑的眼睛,也因為這種濕潤而變得沒那麼有攻擊性。
秋星抓著他額前的碎發,有一搭沒一搭的繞在指尖。
傅紅雪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竟然也像是貓爪子一樣,又小、又軟乎乎的。
他忽然道:「你總說我是個小鬼頭。」
秋星道:「是呀,難道你不是小鬼頭,是大鬼頭不成?」
傅紅雪忍不住笑了笑,又道:「那你多大?難道你比我還大不成?」
他看不像的。
秋星卻笑了。
她道:「我秋九,在江湖上成名了五六年,你若是還沒你大,豈不是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成名了?」
傅紅雪道:「你這樣的人,十二三歲,少年成名,又有什麼不可能?」
秋星又笑:「可你怎麼能問女孩子的年齡呢?」
傅紅雪一愣,道:「……不可以問麼?」
秋星道:「傻小子,自然不能問,你要這麼去問別的女孩子的年齡,你看看她們會不會打破你的頭?」
傅紅雪也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好像積雪融化成了春水、冰山生長出了盎然綠意。
他道:「別的女人的年齡,同我有什麼關系?但你若不喜歡說,那就不必告訴我。」
秋星眯著眼笑起來了,看起來更像一只小貓了。
傅紅雪的喉頭就動了動。
他輕輕道:「秋星,夜已深了。」
秋星看了他一眼,傅紅雪卻已垂下了眼眸。
秋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她拉了拉傅紅雪的手,道:「那我好累,不想自己走樓梯啦。」
傅紅雪立刻道:「我抱你。」
秋星道:「好呀。」
說著,她就伸出雙手,環住了傅紅雪的脖頸,傅紅雪微微低頭,好叫她的動作能更不費力一些,然後,他忽然一使力,就把秋星穩穩地橫抱了起來。
傅紅雪雖然蒼白,卻並不瘦弱,相反,他渾身肌肉緊實、腰身勁瘦,只抱著她這樣一個小巧的女孩子,簡直不要太容易。
傅紅雪就把她抱回了她的香閨。
傅紅雪想要復仇,秋星想要拿到內丹,他們的敵人卻是重合的。
於是,秋星提出了一條計謀,一條毒計。
俗話說的好,要把禿子集齊了再用開水澆,報仇也是這麼個道理,與其天南海北的四處搜尋,不如就坐在邊城,叫他們一個個送上門來,葫蘆娃救爺爺。
傅紅雪打斷:「葫蘆娃救爺爺是什麼意思?」
秋星一愣。
這故事她是從她的好朋友鷹英俊那裡聽來的,鷹英俊是從他的好友吸血姬李魚那裡聽來的……嗯?李魚的原身是人類,土生土長的貓妖秋星還以為這是流傳於人類社會的故事呢。
但也正常,傅紅雪也不是正常的小孩,沒有正常的童年,花白鳳才不會給他講故事呢。
秋星十分同情傅紅雪,於是就講了一個藤上七朵花,開出七個不同顏色的葫蘆的講給了傅紅雪。
傅紅雪明白了。
他道:「這爺爺,就是馬空群?」
秋星笑道:「那是自然。」
想要把當年的那些仇人一次性都引過來,自然得靠馬空群。
馬空群現在已是個廢人了,秋星給他灌下了整整一瓶可以令人口吐真話的秘藥,他倒是在秘藥的效果之下說了真話,只可惜,作為代價,他已是個傻子了。
不過,馬空群這輩子都生活在殺死白天羽的恐懼之中,時時刻刻都被有人會來復仇的重擔壓著,如今他痴傻了,卻也拜托了自己內心的枷鎖,豈非是件好事?
而對於秋星來說,這也是件好事。
她的眼底閃過了一絲冷光,道:「我們放消息出去,就說……馬空群已經瘋了,一直在說胡話,再說一些和二十年前的事情有關系的話。」
傅紅雪道:「當年的那些人,一定會想要來滅口。」
秋星道:「即使旁人不來,丁白雲也一定會來,因為她和馬空群互相知道底細,而且,馬空群還知道丁白雲當年為白天羽生下了一個孩子……這件事江湖上的人可都不知道。」
傅紅雪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表情。
半晌,他才道:「……因為這是一件醜事。」
沒錯,丁白雲並不曾婚配,一直到現在,還住在丁家莊裡,丁家莊乃是江湖名門,聲譽極高,這件事若是傳出去,不僅丁白雲,就連丁家莊都要受到恥笑。
所以,丁白雲一定會來,一定會來殺死馬空群。
而且丁白雲會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方士已確定,秋星就是那只貓妖,丁白雲為了得到整顆內丹,一定會前來找她,殺妖剖丹。
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而用馬空群當做幌子,不過是秋星又一次欺騙傅紅雪的說辭罷了。她並不想要傅紅雪知道她是貓妖,最起碼……現在不是時機。
她無憂無慮的一生,早在十年前就已被破壞了,這十年,她每一個月的朔月之夜,都是在那種無盡的痛苦之中熬過來的,即使是沒心沒肺的小貓咪,也已怕了。
——她已不願意告訴傅紅雪自己的身份。
無名閣是個以買賣消息為主營業務的地方。
所以,秋星想要傳遞什麼消息,那是非常快的,不出半個月,整個武林便已知道,萬馬堂威名赫赫的三老板馬空群已經瘋了,變成一個痴痴傻傻的人,萬馬堂的兩個場主雲在天和花漫天接管了萬馬堂。
這消息雖然看上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實際上卻讓很多人的心裡都是一震。
活到馬空群那歲數的人,還做出了那麼大的事業,他的心裡要是沒點見不得人的事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馬空群身上有一個最大的秘密,一個決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
於是,有人動了起來。
丁白雲被這消息引來,她帶上了她的侄子丁靈中。
而花白鳳也早在路上,她是被沈三娘的信所引來的,她心急如焚,幾乎恨不得殺死這個膽敢勾引傅紅雪、阻礙他復仇大業的女人!
與此同時,還有號稱「快劍」的殺手路小佳也朝邊城趕來,他是一個神秘的人,一個冷漠到令人膽寒的人,與十年之前縱橫江湖的第一殺手中原一點紅似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人又為什麼來?他和這件事之間,又有什麼關系?
還有另一路的人(妖)也來了,它就是秋星的好朋友鷹英俊,它是一只在貓頭鷹界非常英俊的雄性貓頭鷹,在妖界以救過吸血姬李魚而出名。
它知道,秋星已同那奪走她內丹的人類到了決一死戰的地步,這英俊的雄性貓頭鷹也止不住的為自己的好友擔心,於是它也決定過來看看,來之前,它還托人(妖?)去給隱居的吸血鬼夫婦送信,希望吸血姬李魚能再贈送秋星一點血,以備不時之需。
而此時此刻的吸血姬李魚……
李魚正窩在一點紅的胸膛上睡覺。
十年過去,她的容顏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仍是嬌媚而艷麗的,她不施粉黛,穿著松松垮垮的衣裳,他們現在地處極北的苦寒之地,住在一片無人問津的深林之中。
他們的屋子裡沒有燒柴火,但這兩個人卻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一點的冷意,因為他們都不是人。
十年過去,李魚找到了將一點紅也轉化成吸血鬼的法子,這法子才不跟那種電影電視劇裡說的一樣,初擁一下就好了,事實上得集齊很多稀有的妖怪珍寶,才能使人類化身成精怪。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成功,現在,一點紅已可以同她永永遠遠的廝守在一起了。而且他身為爐鼎男子的那種甜蜜芬芳,竟也保留了下來,只是再喝他的血,已起不到什麼實質作用了。
但凡是總有舍有得。
李魚在一點紅懷中悠悠轉醒,一點紅閉眼假寐,見她醒來,啞聲道:「你醒了。」
李魚笑著湊上來,親吻他的下巴,一點紅伸手捻過她的一縷頭發,纏繞在指尖。十年過去,這二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一點紅調起情相當的熟練,再不是當年的模樣。
一點紅道:「貓頭鷹派人來了,要求你的血,說是那貓妖同當年暗算她之人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李魚唔了一聲。
一點紅挑眉:「你想出門了?」
李魚道:「一直這樣呆著……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出去湊湊熱鬧。」
一點紅輕笑了一聲。
其實他也正有此意,十年不入江湖,他竟有點懷念江湖的生活。
第64章
自馬空群瘋癲之後,邊城的氣氛就變了。
變的更緊張、更壓抑了。馬空群的一生,也算得上是個梟雄的一生,他統治了邊城數十年,如今驟然倒下,卻總讓人有一種風雨欲來的不安感。
邊城已要迎來大的變局了,雲在天、花漫天二人,又是否能守得住這偌大的萬馬堂呢?
是夜,暴雨。
邊城是一個干旱少雨的地方,可一旦下起雨來,卻好似要把整個天地都淹沒一樣。
閃電先至,驟白,劈開夜空,然後才是雷聲,轟隆隆的壓過來,好似大軍壓境。
沙漠中的胡楊也快要被攔腰折斷,更何況是人?
馬芳鈴縮在自己的屋子裡,不敢去看外頭的大雨。
馬芳鈴,是馬空群的老來女,受寵非常,這是一棟別致的小樓,馬芳鈴住在一樓,她的父親就住在二樓。平日裡,馬空群對這個女兒很是喜愛,每天都要來問問她的情況。
但現在已不會了,因為馬空群已瘋了,他依然被好吃好喝的供在這棟小樓之中,下屬的目光卻已不在尊重。而她這個大小姐,很快也會沒有意義。
——雲在天、花漫天都有家室,他們的孩子才會成為新的小姐少爺,而她……而她……
她忽然渾身發抖。
恨得渾身發抖!
她就住在父親的樓下,知道父親是那一天失蹤的,也知道父親失蹤之前干得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是傅紅雪,他宴請傅紅雪吃酒,然後就不見了,等到幾日之後回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樣了。
是傅紅雪擄走了他,是傅紅雪將他折磨到痴傻。
馬芳鈴明艷如火的面龐之上,留下了眼淚,這眼淚是為她的父親而流,也是為了她自己而流。
但……沒關系,她已去找了殺手,她發誓一定要為父親報仇。
她找的是這江湖之上,最負盛名的殺手,「快劍」路小佳,為此,她付出了五千兩銀票,這已是她全部的積蓄。
路小佳沒有讓她等太久。
三天之後,他就騎著馬進了邊城,邊城泥濘的地還沒有干,髒兮兮灰撲撲的,叫人不是很喜歡,但路小佳卻一席白衣的進了城。
這是一個冰冷的男人,他很年輕,卻很冷漠,他的嘴角似乎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眼睛卻是完全的冷漠、完全的殘忍。他坐在無名閣的大堂之中,手裡捻著一顆花生。
他在吃花生,一顆接著一顆的吃花生,好似一只喜歡堅果的倉鼠,正在往自己的腮幫子裡儲存冬天的食物一樣。
馬芳鈴就坐在他的身邊。
她道:「你為什麼還不動?」
路小佳說:「我要洗澡。」
馬芳鈴皺起了眉:「……什麼?」
路小佳說:「殺人是一件很好玩、很有儀式感的事情,殺人之前,我要先換衣裳。」
馬芳鈴道:「那殺人之後呢?」
路小佳冷冷道:「再換回來。」
這桀驁的殺手,竟讓人在無名閣的大門口擺了一個浴桶,自己跳了進去,扔給馬芳鈴一塊毛巾,叫她幫他洗澡。
……這幾乎可以等同於砸場子了,別人吃飯你洗澡,別人喝酒你搓灰。
偏偏,他武力值的確很高,好些人都拿他沒有法子,只好去報秋星。
三樓香閨的窗戶,啪啦一聲被打開了。
路小佳抬頭。
一個貓一樣的女孩子探出頭來,她慵慵懶懶的用那雙碧綠如寶石般的眼睛掃了路小佳一眼,長長的頭發沒有好好的打理,只是簡單的扎了一個麻花辮,蓬松的像是什麼動物的大尾巴一樣。
她的衣裳都沒穿好,路小佳眼力極佳,幾乎是瞬間,就看到了這美人脖頸之間落下的櫻與梅。
他的嘴角忽然勾了勾。
無名閣的主人秋星,已與那神秘的少年傅紅雪搞到一起去了。
——別問路小佳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這個世界上跑的最快的消息永遠都是八卦。
他叫道:「喂!秋九姑娘,你的入幕之賓呢?」
秋星咯咯地笑了,她忽然叫道:「傅紅雪,你快來看呀,有個人,竟然當街洗澡呢。」
一個男人也探出了頭來。
這男人很年輕,皮膚蒼白,目如漆星,英俊得讓人幾乎挪不開眼睛,只是他的眼神實在冰冷,他冷冰冰地盯著路小佳,路小佳也冷冰冰地盯著他。
空氣之中,似乎也蔓延上了一股殺氣。
秋星卻渾然不覺,她看了看路小佳,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吞了吞口水,拉住傅紅雪的袖口晃了晃,大聲地道:「他不如你的身材好!」
傅紅雪:「……」
路小佳:「……」
傅紅雪道:「他是來找茬的。」
秋星道:「我知道。」
傅紅雪看了一眼秋星。
他冰冷的目光,簡直就在瞬間溫柔下來,他伸手,替秋星理了理鬢角的碎發,然後道:「我去去就回。」
然後,他就提著刀自三樓霍地跳下!
落地無聲。
路小佳也霍地從浴桶之中跳起,水花四濺之時,他的衣裳就已經穿在了身上,秋星簡直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到他從浴桶裡跳起來的那一刻,她失望的抽了抽鼻子。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洗澡的時候還穿著褲子的人。
傅紅雪福至心靈,忽然抬頭,就看見了他可愛的女人秋星,失望的盯著路小佳……的褲子。
傅紅雪:「……」
傅紅雪想瞪她一眼。
秋星衝他一笑,露出兩個甜蜜得要命的酒窩來,傅紅雪就舍不得瞪她一眼了。
路小佳的手上也握著劍。
他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道:「是。」
路小佳又道:「聽說你的刀很快。」
傅紅雪沒有說話。
路小佳自顧自地道:「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傅紅雪冷冷道:「刀不是用來比試的。」
路小佳道:「哦?」
傅紅雪的眼中浮現出了譏諷之色:「刀是用來殺人的。」
路小佳那雙全然冷漠的眼睛之中,仿佛也迸射出了劍氣:「那我一定要逼你拔刀呢?」
傅紅雪道:「那你就死。」
他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刀柄,而路小佳的手也緊緊地握住了劍柄,一場死鬥似乎已在所難免,馬芳鈴死死地盯著傅紅雪,那是一種全然仇恨的目光,然而傅紅雪卻只是心無旁貸地盯著路小佳,似乎連這個恨著他的女人是誰都不曉得。
馬芳鈴的拳頭都已緊緊地攥住,她的手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所劃破。
她忽然大聲地道:「路小佳,殺了他!!殺了他!!」
秋星翻了個白眼。
她自然是認得馬芳鈴的,這女孩以前也時常來她的店裡吃吃喝喝,路上見有人擋了她的路,她就會直接用馬鞭抽上去,是個很驕縱的大小姐,如今,她的父親被弄的痴傻,這無憂無慮的大小姐,也知道了仇恨的滋味。
仇恨就是這樣一種東西,代代不休,永無止境。
馬空群與她的內丹扯上關系,又想著要搶奪她的另一半內丹,秋星搞他,毫不手軟,而這馬芳鈴想要復仇,自然也無可厚非。
只可惜讓秋星去體諒她,那也是絕不可能的,這種時候,大家就看一看誰得能耐大就是了。
她輕輕地打了個響指。
街頭巷尾忽然衝出了許多貓。這些貓都干干淨淨、漂漂亮亮的,喵嗚喵嗚叫個不停,它們直勾勾的盯著路小佳,絲毫沒被此人身上的那種殺氣所影響到,不僅沒被影響到,它們該直衝了過去。
小貓咪軍團,出動!
然後小貓咪軍團就在來時在路小佳腳上狂蹭,它們簡直躺滿了大半條街,把能走路的地方全占滿了,靠路小佳近的那些小貓咪,已經開始翻著雪白的肚皮朝路小佳撒嬌了。
路小佳:「……」
什麼東西啊!!!
秋星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你可千萬莫要忘了,你這洗澡水,也是從無名閣來的。」
路小佳:「……所以?」
秋星又道:「所以難道你就沒聞到,這洗澡水裡,早被我下了些別的料,你這天下第一殺手,警惕心實在是很弱。」
路小佳道:「分辯毒物的法子,起碼有十七八種。」
秋星道:「恩,好像是的。」
路小佳又道:「我已懂了其中十二三種。」
秋星道:「嗯,那你很厲害嘛。」
路小佳道:「毒物進了水,無色無味者實在是少得很,你用得是哪種?」
秋星驚訝道:「我只說我加料了,又沒說我下毒了,在你的洗澡水裡加桂圓八角大料,也是加料啊!」
路小佳:「……」
秋星實在是個壞姑娘,這話出來,路小佳一時之間竟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半晌,他才忍不住笑了一聲,整個人已松弛了下來,他左手拋起一枚花生,又是輕輕一彈,花生殼就完整的脫落了下來,只留下白花花、胖生生的花生,准確無誤的進了他的嘴巴。
路小佳:「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吃了半天,他才懶洋洋道:「那不知到九姑娘往我的洗澡水裡下了什麼料?」
秋星道:「這世上的確有一種奇怪的香味,對人倒是沒有什麼傷害,可是貓要是聞見了,就好似是吃了仙藥一樣,飄飄欲仙矣!我已在你的洗澡水裡加了那種東西,接下來的幾天,無論裡走到哪裡,都有這麼多小貓咪要追著你跑,你要殺傅紅雪啊,那就先把小貓咪們都處理干淨吧!」
嘻嘻,你舍得麼舍得麼舍得麼?
不可能吧,這世上怎麼會有人舍得對小貓咪下手!
——她說的那種東西,當然是木天蓼。只不過路小佳的洗澡水裡可沒有,她剛剛說的這些都是假的,因為倘若用了木天蓼,估計秋星也得當場露出她的貓尾巴,她才不樂意呢。
她只是叫貓貓軍團裝一下。
而且,毫無疑問,她成功了。
這世上雖然也有不少人舍得對小貓咪下手,但其中絕對不包括路小佳。
路小佳聽完,先是愣了三秒,然後忽然大笑起來。
他笑得開懷極了,簡直好像是聽到了這輩子最好笑、最好玩的事情一樣,渾身的殺氣都已無隱無蹤。
他忽然一眼都不看傅紅雪,帶著一堆小貓咪掛件,大步走進了無名閣,哐哐哐地點菜吃酒起來。
傅紅雪慢慢地走了進來,而秋星也已到了大堂,她一看見傅紅雪,反射性的就要黏上去,傅紅雪早習以為常,伸手就把小巧的秋星拉進了自己的懷裡。
這種浪蕩公子一般的作風,其實與他相當不搭,可他偏偏就能做的這樣自然,認真。
秋星歪歪斜斜地歪著傅紅雪懷裡,對路小佳道:「不打了?」
路小佳展示了一下他身上的掛件,挑眉道:「我怎麼打?」
秋星笑而不語。
一切都很好,只有一個人不好,那個人就是馬芳鈴。
這場死鬥,竟然像是鬧劇一樣的收場了,她憤怒地瞪著路小佳,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她已明白,這個殺手並不是拿錢就辦事的那種殺手,他既然已決定不動手,那就真的絕不會動手了。
路小佳忽然自懷裡拿出幾張銀票,飛給了馬芳鈴,馬芳鈴的心就漸漸地沉了下去。
而一種刻骨的恐懼也浮了上來。
傅紅雪殘忍的將她的父親折磨到瘋,現在會用同樣殘忍的方式將她也折磨瘋麼?
她的脊背僵直,臉色也已變得慘白。
可沒有人再理她了,路小佳沒有看她,秋星沒有看她,傅紅雪也沒有看她,這場□□的陰謀,好似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馬芳鈴忽然衝出了無名閣。
陰沉沉的天,又落下了雨滴,閃電自遠方劈開天地,驟白。
她在大雨之中騎上了馬,打馬而去。
她渾身都已濕透,臉上滿是水珠,竟已分不清哪些是她流下的眼淚,那些是暴雨的雨珠。她奔跑著,只覺得嘴裡已滿是血腥。
忽然,馬嘶鳴一聲,前蹄抬起,馬芳鈴猝不及防,從馬上摔了下去,跌倒在地,她忽然慘痛地哭了起來,大聲的喊著:「爹爹——爹爹——」
一個人影忽然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這人影如鬼魅一般,細看又宛如枯枝,這是一個女人,一個干癟到好似已被歲月將所有精氣神吸走,這女人穿著一席黑衣,冷冰冰地看著嚎啕大哭的馬芳鈴。
一根鞭子忽然閃電般的擊出,宛如鬼影一般,纏住了馬芳鈴的脖子驟然收緊,馬芳鈴猝不及防被人扼住咽喉,她瞪大雙眼,忽然劇烈的掙扎起來,喉嚨裡發出了咯咯的聲音。
那動手的女人眼裡卻浮出了一點點的興奮,她驟然用力,將馬芳鈴拖行幾步,馬芳鈴整個臉都憋得通紅,已快要被她扼死,這時,那女人又忽然松開了馬芳鈴。
馬芳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驚恐萬分的看著這個枯枝一樣的女人。
這個女人自然是剛剛來到邊城的花白鳳——白天羽的外室。
她盯著馬芳鈴,忽然道:「你是馬空群的女兒?」
馬芳鈴怕得渾身發抖,不住得往後退,花白鳳十分的不耐煩,惡狠狠地往她身上抽了兩鞭子,冷冷道:「回答我!你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
馬芳鈴慘痛地尖叫:「我是又怎麼樣!!你是誰?!你與我爹又有什麼過節!!」
花白鳳道:「很好,很好,我早已發誓,要殺盡馬空群全家,如今也該動手了。」
馬芳鈴尖叫一聲,轉身要逃,卻被花白鳳又用鞭子扼住脖子拖了回去,她仍沒有殺死馬芳鈴,只是用麻繩將她雙手束縛起來,拖到了馬的後頭。
然後,花白鳳翻身上馬,用力的一拉韁繩,馬兒嘶鳴,全力奔跑起來,將可憐的馬芳鈴拖行在馬後。
這只馬兒本是馬芳鈴的愛馬,名叫胭脂奴,可如今,它卻變成了殺死主人的道具,花白鳳竟是這樣的殘忍,對待一個全然與二十年前的事情無關的女孩子,竟也要下這樣重的手。
第二天,慘死的馬芳鈴被掛在了邊城的城牆之上,萬馬堂去把她的屍首取了下來。
邊城的天已變得更暗了,邊城的人也都在竊竊私語。
「傅紅雪、是傅紅雪、傅紅雪弄瘋了馬空群,又殺死了馬芳鈴。」
「傅紅雪、傅紅雪,他是一個魔鬼,一個可怕的魔鬼——」
風雨欲來。
在風暴最中心的傅紅雪,收到了一個消息,一個由沈三娘送來的消息。
——他的母親在等他,就在烏衣巷,就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她就在裡面。
沈三娘避開了秋星,偷偷告訴了傅紅雪這個消息,而傅紅雪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只覺得脊背已僵直,血液已冰涼。他反射性地去看了一眼秋星,秋星與路小佳倒是一見如故,正在喝酒。
她的酒量其實並不太好,但喝酒的姿勢竟是有幾分豪爽的,而且她竟也懂得很多玩樂的方法,什麼行酒令啊擲骰子啊,她玩得都挺好,此刻正大笑著給路小佳灌酒,臉上紅撲撲的。
路小佳身上還是有很多貓貓掛件,他倒是也開心得很,秋星給他灌一杯酒,他就喝一杯;灌三杯酒,他就喝三杯。
傅紅雪對沈三娘道:「我去去就回。」
沈三娘微微點頭。
傅紅雪走出一步,又回過頭來道:「這件事,莫要告訴她。」
沈三娘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無名閣。
沈三娘看著他的背影,目光裡已染上了幾分擔憂的神色。
秋星知道麼?秋星當然知道,沈三娘接到花白鳳進入邊城的消息之後,幾乎是立刻就告訴了秋星,而秋星當然也知道花白鳳要見傅紅雪的事情,對此,她只是簡單的表示:那就讓他去吧。
沈三娘問:「九姑娘,你、你就不怕……?」
秋星道:「怕什麼?怕花白鳳虐待他?還是怕傅紅雪被她的一席話語,弄到與我決裂?」
沈三娘不說話了,兩種擔心,她都是有的。
秋星卻笑道:「有什麼好怕的。」
這已是花白鳳最後作威作福的機會了,而傅紅雪……
——對於傅紅雪來說,花白鳳當了他十九年的母親,他曾是她最忠誠的執行者,他是個很重感情的孩子,十九年的「母子之情」,想要徹底斬斷,是很難的。
所以,必須下猛藥,親情已刻在了他的骨頭裡、滲入了他的血肉中,那麼想要剜出來,就必須要忍受削骨剜心之痛!
傅紅雪啊傅紅雪,你不要……怪我太狠心。
秋星的余光掃見了傅紅雪離去的背影,在心裡這樣喃喃地說道。
或許,感情改變的也不只是傅紅雪,還有這永遠快活的貓妖秋星,她從前做事,半分不顧及他人感受,天真殘忍的要命,如今對著鑽進陰謀之中的傅紅雪,她卻也忽然感到了幾分難過。
……難過。
但這是必須的,傅紅雪是她的,她絕不允許旁人去拿捏他、折磨他!
秋星眸色轉冷,盯著傅紅雪離去的街道看。
烏衣巷
烏衣巷是一條很小的、很不起眼的巷子,這巷子很窄、也很深,晚上走在裡面的時候,只覺得逼仄的要命、難受的要命。
傅紅雪就走在這條逼仄的巷子裡,他走的很慢,一只腳先踏出去,然後另一只無力的腿慢慢地拖在後面,在土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他的腳印很深,任誰都能看得出,此時此刻他很緊張。
……他是很緊張。
每一次見到花白鳳,他都很緊張,但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過。
因為他很心虛。
父仇未報,他卻愛上一個女人,為了這個女人,他甚至已決定把父親復活的希望給放棄掉。
走到巷子的盡頭,他在那間屋子門口站定。
他握刀的手都已死死地攥住刀柄,手背之上,青筋凸出。
他伸手,推開了門。
門被推開的一瞬間,漆黑的鞭子擊來,其實這鞭子甩來的速度,對於傅紅雪來說並算不得什麼,只要他想,他可以輕輕松松地躲開。
但他沒有躲開。
啪的一聲,鞭子末梢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傅紅雪的側臉上,把他的臉直接打到偏了過去,他蒼白的臉上,便出現了一條血痕,慢慢的滲出血來,從他的臉上滑落。
傅紅雪安靜地承受。
他嘴唇翕動,輕輕地道:「……母親。」
屋子裡的人爆喝一聲:「跪下!!」
傅紅雪垂下了頭,跪在了原地。
這蒼白、冷漠的少年,能輕易的殺死一個高壯的男人,擁有一柄令人談之色變的魔刀,可在這個女人的面前,他卻乖順如一個三歲的孩童。
只因為這是他的母親。
花白鳳從黑暗之中走出來,她年輕時,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可如今,她卻已蒼老的不像話,整個人都像是一株枯死的胡楊,只有那雙眼睛、只有那雙眼睛是亮的,裡面滿是仇恨的光。
是仇恨使她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她一步一步的走出,冷冰冰地盯著傅紅雪,傅紅雪並沒有看她,他垂著頭,安靜地等待母親的發落,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的雙眼,卻擋不住他蒼白的臉、還有他臉上殷紅的血。
花白鳳厲聲道:「你還記得我讓你來邊城做什麼麼?!」
傅紅雪道:「殺了馬空群,殺死仇人、所有的仇人……」
花白鳳尖利地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傅紅雪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花白鳳冷冷道:「那女人叫秋星,是不是?」
傅紅雪渾身一震!
他霍的抬起頭來,臉色已是慘白慘白。傅紅雪本來就是個老實的孩子,從不會撒謊騙人,花白鳳一看他這幅樣子,便已明白,傅紅雪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叫秋星的女人。
一股燃燒一切的怒火自她心頭燒起,簡直要把她整個人都燒成灰!!
什麼賤人!!竟敢奪走傅紅雪!!他是我養大的!他是我的復仇機器!!
花白鳳雙目赤紅,尖聲罵道:「你這挨天殺的白眼狼!我養你十九年,你竟是這樣對我的!!傅紅雪,我咒你!!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尖聲的叫罵著,臉色已是完全的猙獰,她高高地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惡狠狠地抽下,鞭子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毫無保留地抽在了傅紅雪的身上,只一下,就讓他皮開肉綻,痛不欲生!
但她怎麼會只打一下?
花白鳳已是全然的瘋狂,她毫無章法的用鞭子惡狠狠地鞭打傅紅雪,傅紅雪跪在原地,渾身已滿是鞭痕,他身上那一層又一層的傷疤,都是這樣來的,可每一次,他的傷口剛剛愈合,新的傷口又會讓他痛不欲生。
他跪在原地,身體已因為痛苦而顫抖起來,他臉色慘白,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嗚咽聲,可在常年的虐待之中,他早已明白,母親根本不喜歡聽他痛哭,他強忍這疼痛,用力的用牙齒咬住嘴唇,嘴唇上留下殷紅的血,傅紅雪抖得像是風中的燭火。
花白鳳抬腳便踹,一下踹中了傅紅雪的心口。
傅紅雪被踹倒在地,整個人倒在了屋外的泥濘裡,渾身都被下過雨之後的泥土路弄的髒兮兮的,泥水沁入到新鮮的傷口之中,痛得他縮在地上不斷得抖著。
烏衣巷裡其實住著好多人,花白鳳的動靜是這樣的大,早就驚動了這條巷子裡的其他人,傅紅雪能感覺到,在那些緊閉的門裡,一雙雙眼睛正朝他身上望來,帶著驚奇、帶著幸災樂禍、帶著看熱鬧的勁兒。
好恥辱。
……好恥辱!
傅紅雪縮在泥濘的泥水之中,只覺得渾身發冷,又忽然熱得讓他想要大喊,他渾身顫抖,整個人抖如篩糠,他的臉色仿佛一只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而他的雙眼已通紅。
他祈求一般的抬頭,想要看一看母親,他在心底吶喊、嘶吼: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是你的兒子,我是你的兒子啊!!
可在看見花白鳳表情的時候,他忽然愣住,瞳孔忽然縮小。
那是一種……不痛苦的表情。
不,並非是不痛苦的表情,那種表情很奇怪的,充滿了惡意,充滿了愉悅……她好似從他的痛苦之中忽然獲得了快樂,她在……品味他的痛苦。
——花白鳳,他的母親,因為他的狼狽和恥辱,在開心。
傅紅雪眼眶通紅,臉上的肌肉已經忍不住的抽動起來,他忽然發出了一聲嘶吼,一聲絕望的嘶吼,好似一只野獸被人撕開了皮肉,拆下了骨頭。
他忽然掙扎起來,好似掙扎著要從地上站起來,可是他抖得好厲害,抖得好滑稽,四肢都僵硬的扭曲著,他忽然再一次的摔倒在那泥潭之中,他的心跳的好快,快得好似要從喉嚨裡嘔出來一樣,傅紅雪捂住了嘴,忽然劇烈抽搐了起來。
……他的癲癇發作了。
花白鳳只是看著他,冷漠地看著他。
傅紅雪絕望地抽搐,絕望地嗚咽起來,這少年實在是太懂事,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竟也忍耐著自己想要哭嚎的衝動。
他嗚咽著爬到了母親的腳下,絕望地拉了拉她的裙角,好似再祈求:母親、我的母親,別這樣對我好不好?別這樣對我好不好?
花白鳳嫌他身上髒,她往後退了一步。
傅紅雪絕望地倒地。
他不知病發了多久,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在此期間,花白鳳就一直站在原地,看他在泥水裡抽搐嘔吐。
他平靜下來,脫力一樣的倒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已沒有一個完整的樣子了,到處都是被鞭子所抽破的裂痕,黑衣髒的不像樣子,他的頭發也已是完全的凌亂,狼狽得像是一個乞丐。
花白鳳這個時候才開口。
她淡淡地道:「發瘋發夠了就跪好,你這孩子,也是的,不過說你幾句,何必反應這麼大。」
傅紅雪又抽搐了兩下。
這個世界上竟真有這樣的父母,他們處心積慮的用各種法子讓他們的孩子尊嚴盡失,宛如動物一樣的發瘋,然後冷眼欣賞完崩潰的孩子之後,在輕飄飄地告訴說一句「你這孩子,至於麼?」
傅紅雪哇地嘔出一口血,一句話也沒說。
花白鳳淡淡道:「進來,我有話告訴你。」
傅紅雪慢慢地撐起身子來,跪在地上,膝行進屋。
花白鳳道:「你是不是在怪我,這樣對你。」
傅紅雪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地道:「……孩兒、孩兒不敢。」
花白鳳又道:「你總該想像你父親的仇恨!」
傅紅雪道:「……是、是,我……我父親的仇恨。」
花白鳳道:「還有那貓妖內丹。」
傅紅雪的手默不作聲。
花白鳳眸色轉冷,忽然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喜歡的那個女人,秋星,究竟是什麼人?」
傅紅雪有些茫然地抬頭。
他不知道母親在說什麼,看到母親充滿仇恨的臉,他似乎有些後知後覺,他搖搖頭,氣若游絲地分辯道:「母親,秋星、秋星不可能是殺死父親的凶手,她……她那麼年輕,二十年前,她最多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母親,秋星和這件事無關的、無關的……」
他每說一句話,花白鳳的臉都沉下去一分。
她當了傅紅雪十九年的母親,她很了解傅紅雪。
這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即使是挨打的時候,他也從來不為自己辯解,他時常都是沉默的,沉默得好似是一塊石頭。
可是今天,他如此虛弱的情況之下,竟然為這個叫秋星的女人說了這麼多,他這樣著急,根本看不得花白鳳針對於她。
可就是這樣,花白鳳才更加的生氣!
傅紅雪是她養大的,她把這個孩子按照自己的想法捏成了這個樣子,他一輩子都得是她的傀儡!可如今,他竟然為了另一個人,在她的面前這樣的頂嘴?!
花白鳳如何忍得?!
花白鳳怎能忍得?!
她忽然厲聲喝道:「閉嘴!」
傅紅雪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噤聲。
花白鳳冷笑道:「可你知道她是誰麼?你真的知道她是誰麼?秋九姑娘,五年前橫空出世,這江湖之中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對不對?那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人,她根本就沒有父母師承,知道了麼?」
傅紅雪不解,他茫然地看著花白鳳。
花白鳳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她就是九命貓妖,她就是你要殺的那只妖怪!!你要找的貓妖內丹,有一半就在她的體內。你的父親復活的機會就在此刻,你懂不懂?你知不知道?!你竟還妄想著和她相愛?!」
晴天霹靂。
傅紅雪瞪大了雙眼。
一瞬之間,他的大腦仿佛已完全的空白,他呆呆地看著花白鳳,只覺得四肢都已失去了任何的知覺,耳朵也好似被蒙上了一層霧一樣的東西,叫他連花白鳳的聲音都聽得模模糊糊的。
花白鳳的嘴唇翕動著,聲音慢慢地傳進了他的耳朵。
「去殺了她,去殺了她!拿到那另一半的內丹。她不是很喜歡你麼?你這樣子回去,她一定心疼得很,那貓妖妖法雖深不可測,但你不正是她的弱點麼?回去,趁她不備,用刀殺了她,奪取內丹!」
第65章
傅紅雪整個人都好似已魂游天外。
他看著花白鳳的嘴唇一張一合的說話,那些字他每一個都認得、每一個都能聽懂,可是連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聽不懂了。
半晌,他才忽然道:「不、不可能的!那貓妖內丹根本不在貓妖的體內,早已被馬空群奪去。」
花白鳳諷刺地笑了。
她忽然自懷中掏出了一個寶盒,當著傅紅雪的面打開了這寶盒。
寶盒之中,有半顆珠子,這是一顆綠色的寶珠。
這寶珠的質地是很古怪的,有玉一樣溫潤的光澤,但卻是一種妖異的綠色,但卻又不像是那種名貴的貓眼綠寶石一般清透,這珠子渾圓,卻從中間斷開,留下一個斷面,而那斷面之中,似乎有點點殷紅,像是血一樣。
……好妖異的寶珠。
花白鳳道:「這就是貓妖內丹。」
傅紅雪盯著那顆珠子,已然愣住。
花白鳳道:「九余年前,這九命貓妖被重傷,內丹破碎成兩半,一半留在了她體內,一半被人奪去。這秋九姑娘五年之前橫空出世,一出世就在邊城落腳,與萬馬堂對峙,正是因為這貓妖得到了內丹的消息,企圖奪回內丹。」
傅紅雪沉默。
花白鳳笑道:「那貓妖是不是誤導你一整顆內丹都在馬空群那裡,然後現在又被人奪去了?」
……的確是這樣的。
但內丹怎麼會在花白鳳的手裡?他們本來推測這半顆內丹是要落在白雲仙子丁白雲的手中的。而假使母親一開始就知道這內丹破碎成兩半的消息,為何從來不曾告訴過他?
他又想起了秋星,想起了秋星的那只貓。
一些之前從沒注意過的細節此刻也都浮現出來了,比如說,她與那漂亮大白貓過分相似的眼睛,比如說,她從來都沒有抱著她的貓一起出現過,再比如說,她那些和動物一樣的小習慣。
還有她那天病發。
她嘔出了那麼多的血,渾身冰冷,痛苦得蜷縮在地上打顫,那根本不可能是假的,但她後來卻從沒細說過她生的到底是什麼病……
現在想來,那大概就是她被活生生搶走一半的內丹所留下的後遺症。
傅紅雪忽然驚覺,原來在這一場陰謀之中,所有人都在說謊,所有人都在連環計中計,只有他幼稚如孩童,在一場黑色的陰謀之中四處亂撞。
花白鳳冷笑道:「你被那貓妖騙得團團轉,竟還真的生出了愛她的心思。」
她的心底忽然浮起了一陣憤怒。
她厲聲道:「你可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你的父親白天羽已馬上就能復活了!你卻和那妖怪談情說愛!你若還是個有良心的人,就快去!立刻去殺了她!」
傅紅雪霍地抬頭!
他蒼白的臉也扭曲起來,好像是一種深刻的痛苦正在鞭笞著他!他雙眼通紅,卻忽然緊緊地盯住了花白鳳的臉,好似在詰問,花白鳳看到他這目光,不由一驚,立刻道:「你還在等什麼!還不快滾!!」
傅紅雪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母親,什麼是良心?」
花白鳳一愣,反射性地問:「什麼?」
傅紅雪忽然慢慢地自地上站了起來,他直視著花白鳳的雙眼。
——這是十九年來,他第一次直視花白鳳的雙眼,在此之前,他只是仰視、只是祈求。
傅紅雪嘶聲道:「貓妖又做錯了什麼?!父親的死同她有什麼關系?!難道只是因為她的命可以讓父親復活,我就要殺死一個無辜的人?!這就是良心?難道這就是良心?!」
幾天之前,他還曾對秋星提過這個話題。
當時,他在心裡問自己,如果真的要殺死貓妖才能救秋星,他會不會去?
答案是會,因為他是個自私的人,因為他無法忍受秋星就這樣凄慘、痛苦的死去!可他從不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假使他真的要殺死一個無辜的人去救自己的愛人,那他一定要以死謝罪。
只是想一想這問題,他就已痛苦得說不出話來,他祈求自己絕不要碰到這樣的情景。
但這世上好像就是有一種奇妙的規律,當你拼命祈求某一件事不要發生的時候,這件事卻一定會降臨,而且會以更加尖銳的姿態來出現。
他已痛苦得恨不得登時把自己的心挖出來。
他渾身都因為過度的激動在抖,他死死地盯著花白鳳,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嘶吼聲。
他看到母親震驚地瞪大了雙眼,然後她臉上干癟的皮膚似乎也因為憤怒而抽動起來,她死死地咬著牙,忽然厲聲尖叫道:「你竟然敢頂嘴?!傅紅雪,你翅膀硬了!你敢不服從我的管教了是不是?」
傅紅雪的嘴唇在抖,他說不出話來。
花白鳳大哭:「我養了十九年的兒子!竟是個白眼狼!你這樣對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天羽、天羽!你看到了麼,你看到了麼,這就是你的好兒子!為了女人不要爹的好兒子!!」
傅紅雪渾身冰冷,忽然悲苦地道:「母親,這就是你的良心麼?你的良心永遠只為父親而生,對不對?」
花白鳳一下子就不哭了,她惡狠狠地瞪著傅紅雪,仿佛在詛咒他,在用最惡毒的語言去詛咒他一樣!
花白鳳咬著牙道:「你父親與她只能活一個!你若不殺了她,你父親就永遠活不過來!你要記住,是你逼死了你父親,是你逼死了你父親!!」
傅紅雪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古怪。
他好似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母親是一個這樣奇怪的人。
他盯著花白鳳的臉,忽然道:「母親,父親已死了二十年了,一個死去的人,本就不應該復活的。」
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為什麼要獻祭活物,讓他活過來?
花白鳳嘶聲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那寶盒。
他又想起了秋星,又想起了幾天之前自己詰問自己的那個問題。
謝天謝地,那種極端的道德困境總算沒有出現,他現在面臨的問題只有一個:是選擇物歸原主,還是選擇為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父親去殺害秋星。
答案已很明了了。
這是秋星的東西,這是秋星的東西!!
她本不該受那樣的痛苦,都是因為人類,因為人類的貪婪!因為人類的殘忍!!因為那些愛恨嗔痴!!
傅紅雪不再言語,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好似在下定什麼決心,花白鳳看著這樣的他,忽然露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忽然發現,傅紅雪這個孩子已不一樣了……他已不是那個言聽計從的小孩子了。
忽然,傅紅雪出手如閃電,幾乎是瞬間,就將那寶盒奪來,花白鳳大驚失色,厲聲叫喊:「你做什麼!」
傅紅雪的武功,比之花白鳳,實在是要好上太多,他若是想要從花白鳳手中搶走東西,那簡直是猶如探囊取物。
他垂下頭,望著手中的那個寶盒,喃喃地道:「這是秋星的東西……我要、我要還給她……」
花白鳳恨得渾身發抖!!
她狂怒地大喝,伸手就要去搶那寶盒,可傅紅雪的身形,又怎能是她所能追上的,一直以來,她控制傅紅雪,從來就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心鎖。
如今,心鎖已有了裂痕。
傅紅雪緊緊地抓著那寶盒,全然不肯放開,他臉色慘白,已然發現,母親的招式,全是掏心挖肺的殺招。
……她想讓他死。
傅紅雪忽然苦笑起來,笑的比哭還要難看。
傅紅雪道:「母親,母親,你放心,等我把殺死父親的凶手都殺了之後,我就以死謝罪,我就陪父親一起死、一起死。」
他說著說著,那雙悲慟的眼睛之中,就又流出了心碎的血淚。
然後,他忽然轉身就走,他輕功極佳,只片刻之間,就已不見了蹤影,花白鳳又氣又急,甩著鞭子追在後頭,可傅紅雪還是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花白鳳站定,渾身止不住的發抖。
她的目光朝一個方向瞪去,那個方向就是無名閣,無名閣裡有美人,那個無辜受累的美人,名叫秋星。
她該死!!!
只是一只貓而已,哪有白天羽這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重要!!世人都是這樣認為的!!世人都是這樣認為的,所以這半顆內丹,才能在離開萬馬堂之後,輾轉到了她的手上!!
花白鳳的目光之中,迸射出仇恨的怒火來,她立刻運功,已打算趕到無名閣。
她一定要殺了那貓妖!她一定要讓白天羽復活,只要白天羽能夠復活,即使她花白鳳血盡而死,也是值得的!
她發出了一聲凄厲如惡鬼般的嘶吼,然後朝無名閣趕去。
今夜的邊城,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所有的陰謀,似乎都已彙聚在了無名閣,彙聚在了這個叫秋星的女人身上。
無名閣。
秋星喝多了酒,正在自己的閨房之中坐著。
她有些無力的坐在窗口,窗口大開著,能讓她看到那條延伸至遠方的路,路的盡頭,消失在了霧靄重重的黑夜之中,今夜不是朔月,卻仍沒有一點光亮。
好黑、好黑。
她剛剛在和路小佳喝酒,此刻臉上有些紅撲撲的,身上也是軟綿綿的,那雙永遠神氣、永遠充滿活力的雙眼,此刻也已蒙上了一層霧靄,讓她那種可愛的漂亮之中,多了幾分嬌柔的嫵媚。
她痴痴地望著那路,心中在想:傅紅雪如今,在受著什麼樣的折磨呢?
她竟也感到了心痛。
這沒心肝的小貓妖,竟也忽然懂得了什麼叫心痛,或許是因為,她也已真心的愛上了傅紅雪。
急促的腳步聲自路上響起,一個滿身狼藉的人正朝這邊奔來,秋星一愣,目光朝那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傅紅雪衝了過來,他抬頭一看,就看到了秋星,幾乎是連片刻都沒停下,他就直接衝進了無名閣。
秋星一愣。
這不符合她的設想。
她知道,傅紅雪在花白鳳那裡,一定會受到殘酷的對待,但是,傅紅雪是一個孤傲的少年,他雖然凄慘,卻並不想讓她看見他的凄慘,他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先找個地方,把自己的衣裳換了,把身上的那些傷口藏起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的回來。
……雖然他根本就裝不像的,但是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可現在……?
秋星立刻起身,立刻出門迎了上去,傅紅雪踉踉蹌蹌地上來,看到了秋星震驚的臉。
她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薄薄的黑衣之上,滿是鞭子留下的撕裂痕跡,而在那些布料的裂口之中,傷口皮開肉綻,鮮血橫流,他整個人都跟在泥地裡打過滾的一樣,身上滿是泥水,而他的臉……
他的臉是那樣的白,他的眼睛是那樣的紅。
看見秋星之後,他忽然也站定了。
他似乎是想要過來抱她的,可是他隨即又想到了自己身上實在是髒得很,所以他只是伸了一下手,然後立刻又僵硬得縮了回去。
秋星卻撲了上去。
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痛忽然讓她的眼睛裡也充滿了淚水,她顫抖著伸手,輕輕撫上了傅紅雪的側臉,他的側臉之上,也有一道猙獰的血痕,好似要將他整個人劈開一樣。
她道:「你……你怎麼了?」
傅紅雪痴痴地望著她。
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寶盒來,顫抖著打開那寶盒,一把抓起寶盒之中的那半顆寶珠,胡亂地塞給了秋星,嘴中道:「這是不是你的內丹?這是不是你的內丹?你快看看,你快看看!」
秋星卻已愣住。
她呆呆地杵在原地,瞪大雙眼望著傅紅雪,臉上的表情奇怪極了,好似是第一次認識這個男人一樣。
她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已知道了?」
他竟已知道了她就是貓妖的事情,是花白鳳告訴他的麼?為什麼?花白鳳是怎麼知道的?花白鳳同馬空群乃是死仇,和那丁白雲乃是情敵,怎麼會有人告訴她這個消息呢?
最重要的是……
傅紅雪。
他……?
秋星低頭一看,手中的那寶珠散發著妖異的綠光,這寶珠摸上去很奇怪,並不是全然的堅硬,卻也並不是全然的柔軟,斷面之處,有血。
……這真的是她的內丹!
秋星忽然緊緊的握住了內丹,渾身都發起抖來,她攥得那樣的緊,好像再也不會放開一樣,喜悅從她內心升起,她整個人都已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傅紅雪仍痴痴地看著她,他沒忍住,還是用自己肮髒的手去碰了碰她的臉。
奶白色的、柔軟的、有點肉嘟嘟的、可愛的。
她就該這個樣子的,她不該那樣痛苦的。
傅紅雪問:「這是不是你的內丹?」
秋星怔怔地道:「是……你、你已知道了。」
傅紅雪終於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
他看著秋星,繼續問道:「是不是有了這內丹,你就再也不用死了?」
秋星道:「是……」
傅紅雪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忽然轉身要走。
秋星一驚,立刻抓住了他的手,傅紅雪的手指痙攣了起來,好似已無法忍受。
秋星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道:「復仇。」
秋星道:「可……可我們不是說好,要在邊城等著你的仇人們上門麼?」
傅紅雪垂下了頭。
他道:「內丹是你的,已物歸原主,你……你入江湖的目的已達成了,離開邊城吧,秋星。」
秋星盯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
傅紅雪卻能感覺到秋星的目光,但他卻仍然沒有回頭。
他苦澀地道:「內丹在我母親手中,原來你受的這些苦,都是因為我的父親。」
他忽然被一種絕望的愧疚所擊中,整個人抖得如風中的燭火,淚水已爬滿了他的臉,他的嘴唇也不斷的抖動著。
他道:「我……我是你仇敵的兒子,我也是你的仇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這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這樣!」
他霍的轉過身來,嘶聲道:「秋星……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們白家的錯!你走吧,你快走!既然你已得到了內丹,就不要在摻和我們白家的仇恨!!」
秋星死死地盯著他。
他說著這樣嚴厲地話,眼神卻那樣的痛苦,他的眼淚不停的流啊流,好似已沒有盡頭。
他怎麼會想離開秋星?他怎麼會想要秋星離開自己呢?這是他一輩子唯一有過的女人,也是他一輩子唯一有過的快樂。
可他已決定要去死。
他已決定在仇人們的血流干之後,就自裁在母親面前,讓她的氣消一消。
他已決定親手把自己想過的、幸福的未來給埋葬掉。
秋星深深地望著他。
她忽然道:「你這傻小子,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卻哭成這樣,是不是在騙我,想叫我去替你擦一擦眼淚呢?」
她的聲音也又輕又柔,像是一縷春風。
那是他最愛的模樣。
傅紅雪驟然崩潰,他忽然撲過來,死死地抱住了秋星痛哭起來,他渾身無力,跪倒在地,只有兩只手臂死死地用力,將秋星也帶得跌倒在了地上,他哭得好大聲,哭得好大聲。
秋星反手抱住了他,也流下了眼淚。
她的眼淚為傅紅雪而流,這個悲苦的少年是多麼的痛苦,是多麼的絕望,一切都只是因為一個謊言,因為花白鳳那挨天殺的謊言!!她抱著傅紅雪,已忍不住立刻要將那個秘密脫口而出!
你不是白天羽的兒子,他的仇恨跟你根本就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花白鳳,去死吧!!你讓傅紅雪痛苦,我就要你什麼都失去!我就要你在絕望和痛苦中死去!!
她憤怒地想要尖叫,卻硬生生地壓下了這種尖叫的欲望!
——不,不是現在,她現在就算告訴了傅紅雪,傅紅雪也只會以為她在騙他,這種長達十九年的謊言,要揭穿,就必須揭得徹底,揭的血淋淋!
刮骨療毒。
秋星一下一下的拍著傅紅雪的脊背,好似一個母親正在安撫她崩潰的孩子。傅紅雪幾乎已哭到了沒有聲音,他絕望地抱著秋星,好像這已是最後一次。
秋星輕輕地道:「可是,你現在要是走了,我就要死啦。」
傅紅雪渾身一震,他震驚道:「你、你說什麼?!」
秋星道:「你母親知道我是貓妖,她要來殺我,你才讓我趕緊走,是不是?」
傅紅雪沉默了,沒有說話。
秋星又道:「可我現在已虛弱到要死了,根本跑不遠。」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選擇把內丹吞下去?」
秋星道:「內丹與身體的融合,本就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融合的時候,我會很脆弱、非常脆弱,若有人偷襲我,我就會直接死掉。」
傅紅雪渾身一震!
秋星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道:「傅紅雪、我……我不想死,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保護我到我的內丹融合好再走好不好?」
她整個人都已縮成了一團,好似已驚懼到了極點,傅紅雪的心尖銳地痛了起來,他緊緊地抱住秋星,道:「好、好,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的,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的!」
秋星使計,使得傅紅雪留在了無名閣。
但如今的無名閣,已算不得安全的地方,花白鳳很快就會趕來,傅紅雪實在是很緊張。
他完全無暇顧及自己身上的傷口,只想著守在秋星閨房的門口,秋星實在是不想看他這樣,便不叫他出去,拉住了他的衣襟。
傅紅雪安靜地站在她的面前,露出了蒼白的上身。
……已不能看了。
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殷紅已爬滿了他的身體,襯的他更加的蒼白。秋星盯著他傷痕累累的傷口,額角簡直已要爆出了青筋。
傅紅雪忽然微微的弓起了背,好似已無法忍受她的目光,他的脊椎骨從蒼白的皮肉之間凸出一點點,好似一條骨鞭。
他好似無時無刻不在受折磨,那微紅的眼角和蒼白的皮膚,好似在叫人去將他摟住好好的關懷,卻又好似無時無刻不在勾著別人把易碎的他直接碾碎一樣。
秋星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的傷口。
傅紅雪的身體一瞬間的緊繃,卻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聲音,他只是安靜地垂著眸,安靜的看著秋星,看著她碧綠色的雙眼之中湧出的痛惜。
忽然之間,他就好似又被浸泡在溫水之中了,這世上還有人愛他,有人為他受的苦而痛苦。
可隨即,他的心又被緊緊地揪起,他已下定決心,對母親以死謝罪,可秋星呢……秋星若是知道他已死了,會不會難過呢?
他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傅紅雪忽然後退了一步,他已不敢看秋星,他催促道:「你快一些去融合內丹,我在這裡守著你。」
說著,他就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只守在門口,再也不肯朝屋子裡的秋星看上一眼了。
秋星垂下眸,看著自己手心裡的內丹。
她捏著那半顆珠子,放在眼前仔細的端詳起來。
她覺得有一點古怪,這內丹回到她手上的時機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難道那幕後黑手不是丁白雲,而就是花白鳳?
那也不對啊,花白鳳若是安排了這麼多,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傅紅雪呢?在傅紅雪離開她之前,他可以說就是一個完全的傀儡,所有的事情都聽花白鳳的,花白鳳沒理由不告訴他。
那就還是丁白雲,是事情失控了麼?本該回到丁白雲手上的內丹,碰巧被花白鳳所截下,而拿著內丹的方士,也把她是貓妖這件事告訴了花白鳳。
秋星的直覺還是告訴她不對。
她謹慎地把內丹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沒有什麼異常,內丹之上沒有被下毒,只是有一個人的血味。
這血腥氣甚至還有幾分濃重。
而且這血腥氣,好似有那麼一點點的熟悉,有點像……路小佳的味道?
其實秋星沒辦法太確定,因為她丟失了半顆內丹之後衰弱了很多,本來她是可以通過氣味准確分辯出每一個人的,而且還可以嗅出兩個人之間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但內丹丟失之後,這能力就已很弱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她當年遇到花白鳳和小時候的傅紅雪時,才沒有發現這二人之間並沒有血緣關系。
她只能確定內丹上的確沾了血。
這倒是也沒什麼,她的內丹已在江湖上引起了腥風血雨,為這內丹,死幾個人,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人血對她來說也沒有什麼傷害。
因為那畢竟是凡人的血,不會讓妖氣不純,只要沒有其他妖怪的血或者淚,那都是沒有問題的。
秋星左思右想,覺得應該沒問題,便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她立刻坐下來打坐,一股妖異的霧氣忽然包圍了她,秋星開始緩緩吐息,吐息至第九下時,她的牙齒已輕輕的咬住了一顆寶珠,這寶珠一半妖綠,一般深紅,正是貓妖的內丹。
綠色這一半,是她自身的內丹,而紅色這一半,則是吸血姬之血化作的血玉,珍貴異常,只是若細看,能看見這血玉已溶解了大半,倘若內丹再不歸來,不出幾日,這血玉就要崩潰了。
到那時候,秋星就會變成一只不能化形的虛弱貓妖,會在數日之內死去。
好在,內丹已歸來了。
她不在猶豫,立刻讓兩半內丹合攏,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嗷嗚一口吞下內丹。
——其實融合內丹一點都不費時間,她只是為了騙傅紅雪留下別走。
而且,她很明白,恩,一般話本子裡,這種緊要關頭都會出岔子,所以她才不會猶豫,一口就把內丹吞了,才不給各路反派可乘之機呢!
貓貓挺胸!
然後她的手心裡,又出現了一顆一模一樣的妖綠色內丹。
這自然不是真正的內丹。
她的養母,是一只擅長障目之術的烏鴉精,她受傷的事情,本不想告訴養母,叫她擔心,只是如今不得不去求助於她,養母知道她的事情之後,立刻用障目之術制出了一顆以假亂真的內丹,好叫她拿去欺騙那些人類。
這顆假的內丹,她要拿來對付花白鳳。
秋星的嘴角勾起了冰冷的笑意,而她的眼睛裡,卻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興奮。
為了這個,她把葉開也留在了客棧之中,接下來,就是一場好戲了!
一炷香後
花白鳳走進了無名閣。
天色已晚,無名閣的大堂卻還亮著燈,因為仍有人在喝酒。
這個人就是葉開,他好似總是喜歡在大半夜喝酒,在沒有人的時候喝酒。
他驀地抬頭,與花白鳳對視。
花白鳳雙目赤紅,似乎已憤怒到了瘋狂,可是當她看見葉開的那一刻時,她忽然愣住了。
那種離奇的憤怒忽然從她身上褪去了,她看著葉開,那冰冷的雙眼之中,竟忽然帶上了幾分柔和,而她干癟的臉,也似乎有了幾分柔和的弧度。
她忽然道:「你怎麼在這裡?」
葉開的臉卻已沉了下去。
他好似一點兒也不喜歡花白鳳一樣。
葉開道:「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花白鳳道:「好孩子,你該離開這裡了。」
葉開卻道:「該走的是你。」
花白鳳皺起了眉,雙眼之中卻忽然湧現出一點點的傷心來,好似被葉開這冰冷的話語所傷到一般。
她道:「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有資格對我冷言冷語,可唯獨你不行,開兒……」
葉開卻已不耐煩同她說什麼,他只是沉下了臉,道:「你該走了,你不該來到這裡,打擾傅紅雪和秋星。」
花白鳳忽然冷笑。
提到傅紅雪,她的心腸忽然又堅硬了起來。
她握緊了手裡的鞭子,就要往樓上衝。
腳步聲忽然自樓梯上傳來,這腳步聲很慢,一步一步,卻又非常結實,這是一個下盤非常穩的江湖人在下來。
這腳步聲,花白鳳簡直太熟悉了,傅紅雪雖然不是她的兒子,但他的每一個習慣,她卻清楚得要命。
花白鳳已憤怒起來。
傅紅雪出現在了拐角處。
他的頭發依然凌亂,他臉上的鞭痕也依然血紅,他蒼白的要命,好似也脆弱得要命,但他的手裡卻穩穩地握著一把刀,一把漆黑的刀。
這是一把魔刀。
誰也不能小看這把魔刀,就連花白鳳也不能。
花白鳳冷笑道:「我現在要去殺你的姘頭了,你若真有種,就把我殺了吧!」
傅紅雪垂眸。
他忽然搖了搖頭,道:「我怎麼會殺您,母親。」
花白鳳道:「那你就給我讓開!!」
說著,一鞭襲來!
傅紅雪忽然伸手。
把鞭子本帶著破空的氣勢,可傅紅雪只是伸手那麼一抓,鞭子的末梢就被緊緊地抓在了他的手上,所有的狠戾之勁都已被他的一只手所化解。
花白鳳神色大變,使力就要撤回鞭子,傅紅雪看都沒看一眼那鞭子,卻也沒有松手,花白鳳只覺得使出了萬鈞力氣,鞭子也紋絲不動。
傅紅雪的武功,遠在花白鳳之上,他以前從未躲過她的鞭子,但這不意味著,他躲不開。
十歲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躲開了。
花白鳳忽然失聲痛哭。
她大聲地道:「難道你真的不要你的父親回來?紅雪——你的父親,難道你真的不願意看看你父親是什麼樣的?!」
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已開始痛苦地抽動,他的拳頭緊緊地攥著那鞭子,簡直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花白鳳實在太懂得如何綁架他,可她沒想到的是,傅紅雪的心意一旦堅定,任何事情都無法讓他改變主意,他雖然已經痛苦的恨不得死去,卻仍擋在花白鳳的面前,一步都不肯讓開。
花白鳳的心都恨得滴血!
她忽然松開了手,用力把鞭子擲在了地上。還未等傅紅雪反應過來,花白鳳忽然自懷中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她撕心裂肺地喊道:「你既然要阻止我殺她,你總阻止不了我殺自己!!傅紅雪,你要逼死你的母親麼?你要逼死你的母親麼?!!」
圖窮匕見之際,已沒有什麼需要再保留了!
傅紅雪顫抖起來,他的雙目也已赤紅,花白鳳仇恨地盯著他,脖頸處已有一縷鮮血留下,她惡狠狠地咬著牙,大聲地道:「你不讓開,我就死在你面前!!」
葉開忽然霍地站了起來,大聲地道:「住手!!」
花白鳳爆喝一聲:「你閉嘴!!」
而傅紅雪死死地盯著花白鳳,好似根本聽不見葉開的聲音。
葉開已下定了決心。
他忽然上前一步,大聲地道:「傅紅雪,你根本就不用報仇,因為你、因為你——」
花白鳳尖叫著打斷:「閉嘴!葉開,閉嘴!!」
葉開的臉色也已猙獰起來,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死死地盯著傅紅雪,盯著這個被花白鳳折磨了近二十年的人,他已忍受不了,他已忍受不了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
一聲凄厲的貓叫響起。
是秋星!
傅紅雪一驚,什麼也不聽,立刻朝樓上奔去,葉開緊隨其後,花白鳳反應慢些,卻也立刻跟了上去。
而秋星的香閨之中,已滿是血腥氣。
她跌倒在地,忽然嘔出一口血來,臉色已是慘白慘白,傅紅雪見她這樣,心頭一震,立刻奔了過來,將她扶住,急切地道:「秋星,你怎麼樣?」
秋星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深深的恐懼,她驚恐萬分地說:「不對……不對,內丹上、那內丹上有蹊蹺……傅紅雪,你母親在內丹上下、下毒!!」
葉開與花白鳳一前一後,正好開到了這裡,聽見了這番話。
葉開霍地回頭,死死地盯著花白鳳。
花白鳳驚疑不定。
秋星忽然劇烈的嘔出血來,她捂著自己的嘴,血從指縫之中流出。然後她的手又無力的滑落,手心裡,那顆沾滿了血的妖綠寶珠掉落在了地上。
花白鳳動得最快!!
鞭梢如閃電般,卷起那帶著血的寶珠,下一個瞬間,那內丹就已到了她的手中。
秋星忽然無力地笑了。
她道:「我已活不了了,好,你想要,你拿去,既然是傅紅雪的父親,他能復活,自然也好……傅紅雪,你記住,只要、只要用你這個親生兒子的血做引子,白天羽就能復活了。」
悠于 2023-11-5 11:14
第66章
這是一句充滿惡意的話,邪惡的貓貓女秋星等待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很久了。
她的聲音是這樣的輕,又是這樣的重,重得好似是有什麼東西轟然落地一般,葉開與花白鳳全部都沉默了,整個屋子裡竟寂靜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只有傅紅雪,他絲毫不在意什麼復活白天羽要親生兒子的血這種話,他只是眼眶通紅的把秋星死死地摟在懷中,厲聲道:「母親!你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
花白鳳做了什麼?花白鳳當然什麼也沒做。
近一個月來發生在她身上的這些事,好似都是主動找上她的一樣。她的確知道貓妖內丹之事,但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半顆內丹被好好的保存在了馬空群那裡。
是那方士攜丹逃跑,正好撞到了花白鳳這裡,花白鳳出了高價將這內丹買下的。至於這方士為何恰恰好能撞到花白鳳這裡來……那她就不知道了。
也正是那方士告訴花白鳳,秋星就是九命貓妖的。
至於內丹上下毒,花白鳳更是沒有做過。
只要一細想,立刻就能發現,這件事之中蹊蹺的地方很多,花白鳳並不是個笨蛋,當然能察覺到這裡頭的不對勁,可此時此刻,她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
因為白天羽!!
為了復活白天羽,她甚至隨身攜帶著他的骨灰!
二十年來的夙願,二十年來苦苦的思念,都好像要在這一刻噴湧而出,她緊緊的捏著那顆完整的內丹,那種妖綠色的光澤甚至都已從她的指縫之間流出。
她已激動得渾身發抖!!心髒忽然砰砰砰的狂跳了起來,這種激動、這種迫不及待已容不得她再去思考任何問題了,甚至於那個秘密,她都已懶得再遮掩!
花白鳳連看都不看傅紅雪一眼,直接轉頭,對葉開道:「開兒,我要你的血!」
毫不猶豫的一句話。
葉開的臉色忽然也變了,他卻不看花白鳳,只看著傅紅雪,傅紅雪死死地抱住他的女人,整個人的臉色卻已從憤怒慢慢地變成了震驚,他愣愣地瞪著花白鳳,忽然顫聲道:「母……母親,你在說什麼?」
——他已意識到了什麼,意識到了一件非常可怕、非常殘忍的事情。
葉開長嘆了一口氣,忽然閉上了眼睛。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世不對勁,而花白鳳……花白鳳用別人的孩子去復仇,對自己的孩子卻是好得很,時常給他寫信,在信裡,她的確是一個再普通不、再慈愛不過的好母親。
一個如此殘忍的好母親。
事到如今,她再也不屑得去裝上一裝了。
花白鳳根本不理會傅紅雪,只是急切地道:「開兒!你父親復活在即,快些取你的血來!!」
傅紅雪忽然怔住。
他怔怔地盯著花白鳳,又怔怔地講目光轉向葉開,葉開的目光閃躲了一下,竟然避開了他。
傅紅雪如遭雷擊。
他忽然已明白過來了,其實他在剛剛就應當明白的,只是他不願明白、不想明白、害怕明白,才要再次質問,企圖從花白鳳的這裡得到一個明確的回答。
但花白鳳竟是連一句話都也懶得再說!!
她對傅紅雪根本就沒有愛,卻也沒有恨,沒有愧疚!她有的只是冷漠,在確定傅紅雪沒有用的情況之下,她竟是連一個回答都懶得給他!!
傅紅雪臉色慘白,他忽然激動地渾身都顫抖起來,幾乎連自己懷中的秋星都要抱不住,他的嘴唇發著抖,忽然痛苦的大呼道:「我……我……葉開才是你的兒子?那……那我是什麼,那我是什麼!!」
氣若游絲的秋星似是已要從他的懷中滑落,傅紅雪臉上的肌肉都在痛苦的抽動,他忽然用力的抱緊了秋星,死死地抱緊了秋星,好似一個可憐的孩子,在祈求他所擁有的最後一件寶貝不要離開他,可是他的眼睛卻還是在死死地盯著花白鳳,那雙漆黑的眼眸之中早已沒有了冷靜,只余下瘋狂,一種絕望的瘋狂。
花白鳳沒有回答他。
她得到了內丹,已心急如焚,根本不想同傅紅雪有絲毫的糾纏,她看都不看傅紅雪一眼,反倒是一把抓住了葉開,道:「開兒,我們走!」
葉開用力的甩開了她的手,厲聲道:「你究竟是不想看他,還是不敢看他?!」
葉開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世不對勁,但直到半年之前,他才得知花白鳳的手中有另外一個孩子在代替他復仇,葉開來邊城,也正是為了見到這個孩子,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叫他不要再復仇。
可是見到了傅紅雪之後,葉開才發現,花白鳳實在把他教的太「好」,復仇已是他人生的全部,成為了他活著的意義,一時之間,葉開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告訴他真相,怎樣才能讓他受的傷害小一些。
可無論是哪種法子,都總比現在這樣慘烈的情景要好!
花白鳳卻已癲狂,她忽然厲聲嘶吼道:「葉開!我是惡人,我是惡人沒有錯!可我是為了誰,若不是為了你,我為什麼要去找別人的孩子來受苦!!難道你以為我想?難道你以為我願意?!」
她不敢看傅紅雪,只能對著葉開去爭取道德的制高點。
她激動地唾沫橫飛,臉色猙獰,可葉開卻冷冷地看著她,好似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一樣。
葉開道:「可是,就算是親生的孩子,你有什麼資格安排他的一生?」
花白鳳怔住。
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可她的面色卻忽然又在一瞬間猙獰起來,手中亮出了寒光森森的匕首,對著葉開的臂膀就是一下,葉開本可以躲開,卻好似也失了力氣一般,根本躲也沒躲,花白鳳得了他的血之後,已什麼都不管不顧,直接奔了出去。
白天羽!白天羽!
那種壓抑的愛情、那些仿佛可以將人吞噬的思念,在此刻奔湧而出,她什麼也顧不上了,什麼傅紅雪、葉開,誰也沒有白天羽重要,她生孩子的目的本就是為了捆住白天羽而已,哪裡是真的因為愛孩子呢……?
白天羽要復活了!
白天羽要復活了,可是白夫人卻已死得不能再死!他們之間已沒有了阻礙,一定會幸福的廝守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廝守在一起!
花白鳳好似已瘋狂的奔了出去,只余一個痛苦的傅紅雪。
傅紅雪仍然跪在地上,抱著秋星。
他好似已化作了一座雕像,一座連心都已破碎的雕像,他垂著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了秋星的臉上,眼淚是滾燙的,可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
秋星的手忽然撫摸上了他的側臉,傅紅雪雙眼通紅,看著她,忽然喃喃道:「秋星……不行、我要、我要把你的內丹奪回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他掙扎著把秋星抱到了床榻之上,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出去了,他沒走一步,就讓人覺得他好似要跌倒。
——他好像已不知道該怎麼走路一樣,他身體的重心、他生命的重心好似忽然消失了。
傅紅雪的精神已近乎崩潰,可是他卻沒有倒下。
他不能倒下!!
因為秋星不能死,不能死……他忽然回過頭看了秋星一眼,整個人霍地掠起,瞬間不見了。
秋星躺在榻上,慢條斯理地抹去嘴角上的血,坐了起來。
只有葉開在。
葉開盯著她,忽然道:「剛剛是你設的計。」
秋星道:「是又怎麼樣?」
葉開嘆道:「你不該用這樣的法子去告訴傅紅雪這件事,這……這實在是太殘忍。」
秋星冷冰冰地瞪著葉開,忽然笑了:「是我更殘忍,還是騙了他十九年的花白鳳更殘忍?」
葉開說不出話來。
一陣妖異的白霧忽然籠罩了她,迷惑了葉開的眼睛,等到迷霧散開的時候,葉開忽然發現,這只貓妖已不見了。
秋星自然是去找花白鳳。
她既然想要誘捕花白鳳,自然不可能放她出去,貓妖一旦決定對付某個人,那這個人可就再也不要想好好的了,馬空群如此,花白鳳也正是如此。
她早已設下了天羅地網,叫花白鳳衝出無名閣的時候,就進入到一片迷霧之中,這迷霧乃是妖霧,只有精怪才能驅散,花白鳳只要進去,就絕對出不來。
而傅紅雪也不可能進得去。
這是最好不過的,傅紅雪是個好孩子,花白鳳畢竟是他放在心裡尊重了許多年的人,她不願叫他看見花白鳳慘死的那一幕。
秋星出現在了妖霧之中,哼著曲兒慢慢的地搜索。
而此時此刻,花白鳳也已發現了不對。
這片妖霧之中,什麼都沒有,沒有建築,沒有草木,沒有花鳥,沒有颯颯的風,也沒沒有陰沉的雲。
有的只有漆黑的夜與妖異的霧,靜謐地幾乎要讓人發瘋。
在這種靜謐之中,她忽然聽到有人說:「你現在是不是很高興,因為白天羽終於要復活了。」
花白鳳霍地轉身,厲聲道:「誰!出來!」
沒有人搭話。
過了好一會兒,那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出:「花白鳳啊花白鳳,你苦苦等待了二十年,快告訴我,你現在到底高不高興啊?」
花白鳳的鞭子破空擊出,卻無功而返。
她又驚又懼,臉上已爬滿了冷汗,因為她忽然發現,她好像爬進了一個陷阱。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
她忽然驚聲道:「是你!貓妖——」
秋星的臉從迷霧之後露了出來。
她換上了全新的衣裳,頭發也松松垮垮的挽著,奶白色的臉上連一滴血都沒有,那雙碧綠色的大眼睛,此刻卻寫滿了快活的神氣,那眼神其實在貓身上很常見的。
那就是一種,貓抓到了老鼠,放了抓抓了放,覺得很有趣的眼神。
很天真,很殘忍。
花白鳳只覺得寒毛直豎!
她反射性的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捏著的那顆寶珠,寶珠在她低頭的那一刻,忽然碎掉,只余下一地的妖綠色的熒光,又美麗、又怪異。
花白鳳失聲尖叫:「你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
秋星歪了歪頭,忽然笑了:「這怎麼可能是我的內丹,你這人活了四十年,竟連這點伎倆都沒看穿麼?」
她的笑容也像是天真的小貓一樣,又神氣、又慵懶,好似再撒嬌一般。
花白鳳卻如墜冰窖。
狂喜幾乎在瞬間消失,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也不過是這貓女的游戲而已,她故意吐出了這顆假內丹,故意告訴她這需要親生兒子的血,目的是……目的是讓傅紅雪離開她,以及……戲耍她。
她要讓她狂喜,然後在高興的最頂峰,將她從雲端一腳踹倒地獄裡去!!
花白鳳臉色慘白!
她渾身發抖,死死地瞪著秋星,秋星卻笑得很開懷,她道:「其實復活,根本不需要什麼親生子的血,只要有骨灰就好啦,是不是很簡單?」
花白鳳的嘴唇抖動著:「你……你……!」
秋星繼續道:「不過,你知道這件事也沒有用,畢竟你就要死啦,其實在陰間和你的好丈夫相遇,不也很好麼?」
花白鳳厲聲道:「賤人!閉嘴!!!」
說著,鞭子破空而出!秋星笑嘻嘻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鞭子的末梢,然後用力那麼一扯,花白鳳就被帶的跌倒在地。
秋星自顧自地道:「不過,就算你們在陰間相遇,你確定你們可以恩恩愛愛的生活麼?白天羽的桃花債好似不少呀,在陰間,一定也有許多漂亮的女鬼和他廝混,對不對?而且你就算讓他復活,難道他真的就屬於你了麼?」
殺人誅心……!
花白鳳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大聲道:「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秋星歪著頭道:「你讓白天羽復活,與白夫人生死相隔,可莫要忘了,這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十七八歲的漂亮女孩子啦,到時候,怕不是你還是做不來白夫人,依然只能是個外室啦。」
花白鳳慘叫一聲,忽然撲過來,一雙枯骨一般的手作勢就要挖出秋星的心髒來,秋星輕巧地向後跳了一步,花白鳳便撲倒在地。
她簡直已恨得發狂!
因為秋星說的沒錯,非常沒錯。
白天羽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難道她花白鳳不知道麼?他雖然有一個名門閨秀的夫人,在外卻依然招蜂引蝶,只要是個出了名的美人,他就一定要摘下來嘗一嘗、看一看。
就說那桃花娘子,本對他無意,看見白天羽便要避過,可白天羽起了興致之後,仗著自己武功好,像個牛皮糖一樣的追逐桃花娘子,他樣貌英俊、武功超群,桃花娘子終於心動,可白天羽卻好似拿她當伎女一般戲耍,只叫她陪了三天,便將這女人徹底拋開。
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白天羽的風流是寫在骨子裡的。
難道死過一次再活過來,他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麼?難道白夫人真的是他們之間的阻礙麼?
不、不是的,白夫人從來就不是花白鳳與白天羽之間的阻礙,他們之間的阻礙是白天羽那該死的花心!!
所以花白鳳當年才會想方設法的要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因為只要有了孩子,他們之間就有了一種深深的羈絆,這世上永遠都有一根線在連著他們!
而現在——
莫要忘了,花白鳳已失去了美貌。
她的美貌,在這二十年之中,已消失的干干淨淨,如今,她只是一個狀似惡鬼、形如枯槁的老婦人了。
白天羽復活之後,即使會感激她,也絕不會再愛她,再與她以夫妻相稱了。
花白鳳難道從沒想過會這樣麼?
不,她當然想過,只是她不願意去思考,不願意去思考這痛苦的未來。
如今,卻被秋星一語道破。
她整個人都已瘋狂,她大聲道:「你以為你是什麼好人麼?!你以為你對傅紅雪就很好麼?你設計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告訴他真相,不過是為了讓他傷心!你就是為了得到他!為了得到他!你才不是真心為他好!!」
——這個女人每次一被戳到痛處,總喜歡把別人也拉到道德盆地裡去,好像這樣,她的心裡就會好受一點了。
秋星咯咯地笑起來,輕巧地道:「是又怎麼樣?我就是有辦法去完全控制一個人的心呀!你若有我的本事,當年也不至於被白天羽扔到一間小別院裡去,你一年能見到他幾天?五天?十天?」
秋星才懶得和她辯論,她又不是人,她可是一只小貓咪呀,小貓咪面對老鼠,從來都是想著怎麼樣折磨、怎麼樣弄死它的。
花白鳳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慘叫,瘋狂地叫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她狂亂地出手,手下卻步步都是殺招,在白天羽的死亡慘劇之中,秋星沒有參與分毫,只是因為她不願意把自己的內丹貢獻出來,花白鳳就恨她入骨,一定要殺死她。
秋星隨意地道:「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噗嗤一聲,利爪穿胸而過,鮮血灑在了秋星的臉上和衣服上。
秋星歪了歪頭,點評道:「看來無論是怎麼樣的惡人,心跳起來其實都挺溫暖的。」
花白鳳瞪大雙眼,從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她好像想要說話,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突然嘔出了一口血,身體慢慢地滑落。
——她死了。
這個被愛情與復仇折磨的形如枯槁的女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了這樣一個夜晚。她這一輩子好似曾風光過,但更多的時間則是待在谷底一個人痛苦。
……不,她並不是一個人痛苦,她還把一個無辜的孩子同樣拉進了地獄之中。
秋星心滿意足地轉身,哼著曲兒就要回去。
但當她轉身之後,她渾身的血液似乎也已冰涼。
妖霧被慢慢地驅散出了一條路,路的盡頭,是傅紅雪,他為了奪回秋星的內丹才追了出來,卻意外的進入了這片妖霧之中,迷霧之中,本是什麼聲音、什麼畫面都沒有的,可就在剛剛那一瞬間,迷霧被瞬間驅散。
他看到秋星奶白色的小手化作利爪,瞬間擊穿花白鳳。
秋星一轉身,就看到了傅紅雪。
他死死地盯著死去的花白鳳,好似已變成了一個死人。
在長達十九年的時間裡,他都在叫這個人母親,在他生命的最初,記憶的最初,都只有這個女人而已,所以……他習慣去敬愛她,順從她。
直到有了秋星,他第一次反抗了花白鳳。
然後……秋星在他面前,殺死了花白鳳。
但傅紅雪只覺得茫然、非常的茫然。
在這個漆黑的夜裡,他所經歷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以至於現在,他整個人都好似已被封閉一樣,無知無覺,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行動。
他的雙眼都已快失去了焦距。
秋星看著傅紅雪,傅紅雪好似一只鬼。
孤魂野鬼。
他怎麼會如此單薄?單薄到好似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好似一陣雨就能將他折磨得千瘡百孔。
他以前也這樣瘦的,可秋星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因為那個時候傅紅雪與這人世之間,還有一條深刻的紐帶,那條紐帶叫仇恨。
後來,他又有了秋星這根紐帶,於是他那種激蕩的憤怒之中,也有了幾分柔軟。
而現在,他身上的紐帶好似全都被解開了,他的每一步都好似不是踩在地上的,而是……踩在什麼高空的鋼絲之上的,他晃晃蕩蕩、踉踉蹌蹌,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一瞬間,秋星似乎都沒有辦法去思考妖霧為什麼會被驅散,到底是誰在驅散這妖霧。
她忽然撲了出去,撲到了傅紅雪的懷裡。
傅紅雪被她撞停,撞的肩膀抖了抖,然後像一根木樁子一樣的杵在了那裡。
秋星忽然道:「傅紅雪,你看,我的爪子都被弄髒了,我、我現在好難受啊,我們回去好不好?你幫我洗洗爪子好不好?你累了,好像要休息了,明天一切都會照常的,你不用復仇啦,我們、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好不好,你帶著我的原型去,可、可不許嫌我太重啊……」
她緊緊地抱住了傅紅雪,嘴中喋喋不休的說著,好似一刻都不想停下來,她看到這樣單薄的傅紅雪,忽然覺得他好似就快要離開了,他好似已無法再活下去了。
她說到後面,忍不住哽咽起來。
小貓咪本來就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秋星想哭,就不再忍耐,忽然抱住傅紅雪嗚嗚大哭了起來,哭得委屈極了,好似剛剛不是她殺了人,而是有人在欺負她一樣。
她一邊大哭,一邊喊道:「你要是怪我,我就活不下去啦!你不許怪我,你不許怪我!!」
傅紅雪忽然伸出了一只顫抖的手,輕輕地撫了撫秋星的頭發。
柔軟如蓬松甜蜜的雲朵,是他這輩子見到的最大的誘惑,也是他心甘情願不去躲的誘惑。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聲帶也傷痕累累一樣。
傅紅雪道:「……我知道。」
他不該去愛花白鳳的,她是一個罪人,讓他痛苦一輩子的罪人,秋星是一個愛恨分明的小貓妖,妖怪與人哪裡能一樣呢?她憤恨花白鳳苦苦騙他這麼多年,所以才會殺死她。
傅紅雪道:「你不會死,是不是?」
懷裡的小貓咪忽地一震,嗚嗚咽咽地說:「我……我是為了騙花白鳳嘛……她既然要內丹,我就給她假的,這、這有什麼不對的嘛!」
傅紅雪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忽然又把手放下了,他不抱秋星,也不看秋星,他的眼睛裡好似已沒有任何人,他的魂魄似乎也已被黑白無常勾去了,好似一具行屍走肉,唯有那只手,緊緊地握著那把刀,好似只有那把刀,才能給他一些切切實實的安慰。
他已明白,秋星在設套,她就是為了誘捕花白鳳。
這其中她到底知道多少?她是不是也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葉開的出現意味著什麼?邊城發生的一切,到底有多少人攪弄風雲?
他卻已不願多想。
他只是這場陰謀之中,最幼稚的那個人,什麼也想不透,什麼也想不通,於是只好不去想。
他只想離開這個地方,去哪裡都好,不要再是邊城。
他在邊城留下了這輩子所有的血和淚。
秋星有些怔怔的,她抓住傅紅雪的手,只覺得他的手冷得可怕,她問:「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喃喃道:「離開這裡。」
秋星道:「那……那我呢?你要丟下我麼?」
傅紅雪還是喃喃道:「我不知道。」
秋星忽然一口血嘔了出來,她忽然覺得心口劇痛,整個人如同被攪爛一般,妖氣忽然變得極其的不穩定,以至於這片妖霧,也無法再維持片刻。
她立刻就要跌倒在地,傅紅雪一伸手,撈住了她,可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秋星。
一個人忽然道:「傅紅雪,你是不是在想,她到底是真的受傷,還是在騙你,對不對?」
這聲音嘶啞難聽,簡直比地獄裡的惡鬼還要讓人心生恐懼,傅紅雪霍地抬頭,朝著聲音發出的地方去看。
那是一個穿著黑衣的女人,身邊跟著一個高挑的少年,少年的手中,是一柄劍。
他從沒有見過這兩個人,他不認識這兩個人。
但是這個女人,卻讓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因為她的身上,有一種同花白鳳一樣的絕望感。
那種絕望的、被吸干了所有精氣神的蒼白枯槁。
她的臉上蒙著黑色的面紗,叫人看不清她的樣貌,可是她的身姿是很曼妙的,一舉一動的儀態也十分的優雅,誰都會覺得,這是一個美人。
可一個美人,又為何會擁有這樣可怖的聲音呢?
女人忽然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笑聲之中,還隱約有幾分得意。
傅紅雪的危險雷達忽然響起。
他的雙眼忽然在一瞬間就清明了,那張蒼白的臉上,也沒有了倉惶與無助,轉而是一種冷漠地警惕,他一只手摟著秋星,另一只手緊握著刀。
——他已不在意自己是應該活著還是死去,但最起碼,秋星不必去死。
他冷冷道:「你是誰?」
那黑紗女人道:「我是丁白雲。」
傅紅雪愣住。
丁白雲,外號「白雲仙子」,是他父親……不,是白天羽的又一段孽緣。
但,一個被稱作仙子的女人,聲音是不可能難聽的,他也曾聽過傳聞,白雲仙子聲如黃鶯,清麗絕倫。
丁白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聲音實在是很難聽,配不上仙子的名號?」
傅紅雪冷冷道:「與我無關。」
丁白雲又怪笑了幾聲。
她的聲音實在是難聽可怕得要命,以至於笑起來,竟像是萬鬼齊哭一般,在這純黑的黑夜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她又道:「你若是看到了我的臉,一定會更加驚訝,這世人豈非是眼瞎了,才會把這樣一個女人叫做是仙子呢?」
傅紅雪不言語,只是把懷中的秋星摟緊了幾分。
丁白雲伸出手,用力的扯下了她臉上的面紗!
傅紅雪驚愕地瞪大了雙眼,就連秋星,都因為驚嚇而發出「喵嗚!!」的一聲,她的背幾乎都要弓起來了!傅紅雪條件反射的摟緊了她。
閃電驟起,天空驟白。
然後又回到黑暗。
黑暗之中,那張臉已絕算不得人臉了,這張臉,竟好似是將一個人的臉完全揉爛,再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方法歪歪斜斜的拼起來,以至於她的整張臉看起來,像是一個笑話,一個令人心生恐懼的笑話。
傅紅雪甚至都看不出,這張臉究竟是怎麼樣被毀到這種程度的。
丁白雲身邊的那少年的眼中,卻流露出了一種深切的痛苦。
這少年的年紀看起來和傅紅雪差不多大,長相同路小佳有三分相似之處。
丁白雲,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在江湖上有名的美人,怎麼會是這樣一副容顏呢?
不,她絕不可能在娘胎裡就是這幅容貌、這幅嗓音的,這一切都是後天所造成的。
丁白雲道:「你知道我的臉上究竟有多少道傷口麼?」
傅紅雪不說話。
因為他忽然發現,這個人其實並不是在和他說話,她只是在自言自語而已。
果然,見傅紅雪不搭話,丁白雲也並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她一笑,鼻子更歪,嘴巴也能看出缺了一半。
她忽然厲聲道:「七十六刀!我的臉上有整整七十六刀!!因為我同那白天羽在一起七十六天!所以我要這樣對我的臉,因為我要懲罰自己!懲罰自己為什麼要那樣的傻!」
丁白雲今年快要四十歲,她與白天羽一共有過七十六天。
七十六天,在將近四十年的人生裡,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麼的,可恰恰是這七十六天,是丁白雲人生中最快樂的七十六天,卻也帶來了將近二十年的黑暗。
所以她恨!!
她不僅恨白天羽,還恨自己,恨自己愛上白天羽,所以她不僅集結了三十個殺手,讓白天羽從這世界上消失,她還要自己也消失,讓自己曾經的音容笑貌也消失。
她每一次想起和白天羽的點點滴滴,就恨不得尖叫,她惡狠狠的劃花自己的臉,殘酷的對待自己。
傅紅雪遍體生寒。
這是個瘋子。
可二十年前,她也只是一個如花一般美麗的少女,或許高傲,但對這世界有著最美好的幻想。
是白天羽逼瘋她的。
白夫人、花白鳳、丁白雲、桃花娘子……
所有與白天羽有關的女人,都好似被他拖進了地獄一樣,永永遠遠被折磨,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可白天羽竟是個英雄。
世人提起他,無不贊頌他的器宇軒昂,絕世武功,他身上有神的光環,即使他已死了二十年,可江湖之中,卻仍有那麼多的人贊頌他,用崇敬的口氣說他的故事。
世人難道不知道他有這樣多的風流韻事麼?
不,怎麼可能,丁白雲、花白鳳與白天羽之間的糾葛,在江湖之中為人津津樂道,怎麼可能會沒有人知道呢?
可竟沒有人怪白天羽,白天羽身上那種神一樣的光環竟沒有因為這些事情有絲毫的折損。
傅紅雪忽然覺得有一種非常倒錯的感覺,好似這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事物都已變成了猙獰的怪獸,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從未理解過這個世界,原來這個世界竟是以這樣一種怪誕的形態存在的。
他死死地盯著丁白雲的臉,卻忽然伸手捂住了秋星的眼睛,啞聲道:「別看她。」
秋星嗚咽了一聲,縮在他的懷抱裡。傅紅雪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去輕拍她的背,好似在安撫一般。
丁白雲看著這二人,忽然笑了。
她對別人這種仿佛見了鬼一樣的眼神,好似早已經習慣了。
她忽然道:「你們兩個人,實在是恩愛得很。」
傅紅雪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她。
丁白雲卻笑了,她道:「可惜啊可惜,這貓妖很快就要死了,因為我已對她的內丹勢在必行。」
第67章
丁白雲神定氣閑,微笑著如此說道。
而秋星自剛剛開始,也發現了不對勁。
她的妖氣被污染了。
由傅紅雪送來的半顆內丹之上,竟然沾染著其他精怪的妖氣!秋星因為重傷,嗅覺並不靈敏,所以未曾發現,可在內丹恢復之後,她竟也沒感覺到!
因為附著在她內丹之上的妖氣,是鮫人的妖氣。
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是人間至寶,上面包裹著鮫人的妖氣,卻全然沒有任何氣息。
並且,只要比例得當,鮫人淚珠甚至可以讓其他精怪隱匿自己的氣息。
這種天生的特質對精怪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天敵,因為一只精怪的妖氣若是從源頭被污染了,那它也就離死不遠了。
當然,九命貓妖是個例外,因為九命貓妖這種妖怪,只要有一顆完整的內丹在,死了是可以再復活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她的內丹可以讓人類死而復生的原因。
也因此,秋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有一顆完整的內丹。
所以她才中招了!
秋星活過百年,從沒見過鮫人出沒,唯一聽過的傳說,是十年前,有一位鮫人公主,與當時名聲鵲起的奇俠楚留香有過一段糾葛,聽說與吸血姬李魚也有點關系,但這事是真是假,實在不得而知。
但現在,她的內丹竟然被鮫人淚珠污染了……!
雖然說她有九條命,但是這種瀕死的感覺還是讓她難受的要命,她一邊吐血,一邊把整個身子都縮進了傅紅雪的懷抱。
過不了多久,她就無法保持人形了。
秋星縮在傅紅雪的懷抱之中,只覺得渾身發冷,她下意識的想找一個溫暖的地方躲起來,可傅紅雪的懷抱竟也是冷的,他渾身似也已冰涼。
秋星張了張嘴,道:「花白鳳手裡的內丹,是你給她的?」
——她的聲音也已變得有些妖異了起來,不太像人類女孩子,而是更像一只會說人話的貓。
丁白雲嘆道:「其實你剛剛說的那些話裡,有一句倒是實在對得很。」
秋星不說話。
丁白雲自顧自地道:「白天羽,就是一個人渣,他看見好看的女人,就想要得到,而得到之後,他又會棄之如敝履。」
又是白天羽!
白天羽這個人,又何止只是害了二十年前的這些女人,又何止是害了傅紅雪?秋星身上所受的折磨,也正是因為這死去了二十年的幽靈!
秋星臉色很差,傅紅雪臉色更差。
丁白雲笑道:「只可惜……愛情本來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事情,我雖然恨他恨得要死,殺了他之後,自己卻又實在後悔的要命。」
秋星冷冷道:「所以,你盯上了能夠使死人復活的九命貓妖的內丹。」
丁白雲道:「你實在是只聰明的小貓。」
她的態度實在是很討人厭。
她繼續道:「我想讓白天羽復活,但是當年我還是白雲仙子之時,這臭男人就敢離我而去,如今我費勁心思讓他復活,他活過來,看到我這幅樣子,難道會與我雙宿雙飛?難道我不是在為他人做嫁衣?」
她的表情猙獰了起來,看起來更可怖、更像是一只地獄裡爬上來的惡鬼了。
丁白雲陰森森道:「白天羽這個人,若想用恩情拿捏住他,是絕不可能的。」
事實上,想用恩情長久的去拿捏住一個人,換了是誰都不可能的,白天羽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能忍受與一個貌似惡鬼的女人共度終生麼?他難道不會再一次輕飄飄的把丁白雲拋棄掉麼?
丁白雲不是傻子,她甚至比花白鳳更聰明幾分,自想到這個問題之後,她並不逃避,而是開始細細的想,如何才能讓復活之後的白天羽對她死心塌地。
溫柔和順?小意殷勤?別傻了,這要是有效果,花白鳳怎麼還只是一個下賤的外室?她一年能見白天羽幾天?白天羽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麼?
亦或者……將他的手腳都打斷,讓他永永遠遠都只能待在自己身邊?
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丁白雲也不想要,她並不想要白天羽恨她。
她笑著道:「這個世界上,既然存在著能讓死人復活的妖丹,自然也有許多別的神奇秘藥,只是人類從不知道而已,比如說……能令人完全愛上另一個人的愛情秘藥。」
這秘藥的成分是:一根貓頭鷹的羽毛、一小罐熊蜂妖產出的蜂蜜,再加上新鮮的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施法之人的血液,以妖火催動三個時辰……
秋星知道這種秘藥,在最開始想要俘獲傅紅雪時,她還曾有一瞬間想起了這個方子,只是介於她不屑於使用這手段,以及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實在是世間難尋——
電光火石之間,她已全明白了——!
秋星冷道:「你在內丹之上塗抹了愛情秘藥。」
丁白雲道:「你果然聰明。」
她頓了頓,接著道:「這貓妖的內丹,我為什麼不去自己找,而是要放出消息,讓馬空群、花白鳳等人去找,就是因為,我自己要去找到這珍貴的鮫人之淚。」
「……找了二十年,我終於找到了。」
秋星冷冷道:「正巧,在這時候,馬空群被我俘虜,你便令那方士帶著半顆內丹直接逃了。」
丁白雲道:「然後我就把我的血,混合著那些材料,制成了那一種神奇的愛情秘藥。」
丁白雲笑道:「你們妖怪,似乎最怕自己的妖氣被污染。」
這一味愛情秘藥,實在是一種很妙的東西,裡頭正好有至寶鮫人眼淚,成功的讓秘藥之中混雜的其他妖氣全部隱匿,秋星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聞不出來的,她會無知無覺的吞下,然後死去。
花白鳳會得到這內丹,復活白天羽。
而因為愛情秘藥,白天羽一旦復活,就會瞬間死心塌地的愛上丁白雲。
這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秋星冷冷道:「你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
如今這世上,天地靈氣衰落,妖怪早不跟以前一樣滿地亂跑了,其實人類世界裡的妖怪實在是很少,而這種妖怪害怕自己的妖氣被污染這種事……人類根本就沒理由知道!
丁白雲為什麼會知道?!
丁白雲道:「我知道的事情是不少,所以我才能躲在花白鳳的後頭,看她為了復活白天羽而瘋癲,我本是想叫她看看白天羽復活之後對我的深情的,沒想到你竟殺了她,實在是很沒意思。」
秋星沒有說話。
丁白雲忽然哈哈大笑。
她瘋狂地道:「白天羽!你不是喜歡美人麼!你不是對我厭惡至極麼!我偏不讓你如意!!哈哈、哈哈哈!!我要讓你對著一個醜女折腰,哈哈哈,可不可笑?可不可笑?!」
漆黑的夜裡,樹影就像是鬼的爪子一樣,猙獰的伸出來,好像要將這夜裡所有的人都死死抓住一樣。
丁白雲瘋狂的大笑著,好似已失去了理智。
她忽然覺得一陣快意,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她有足足二十年都沒有如此高興過了,她猙獰的臉上五官都移了位,叫人看見,只覺得臉隔夜的飯都能吐出來,可她身邊的那少年卻一直看著她。
少年的眼中,也已露出了悲切的神色。
秋星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這一著,的確是她輸了,她雖然活了很多年,但在內丹丟失之前,她一直都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貓咪,從不考慮什麼陰謀詭計,她的烏鴉養母也最喜歡她了,為此,烏鴉養母的大兒子還離家出走了。
她就這麼開開心心的活了好多年,直到內丹被搶,她才被迫長大。
人類的心思,實在是歹毒的很,這樣蟄伏了二十年的連環計中計,她實在是沒有想到。
她忽然又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傅紅雪的身體忽然也開始劇烈的顫抖了起來,他摟著秋星的那只胳膊收得很緊,好似幾乎要把秋星揉到他身體裡去,他死死地瞪著得意洋洋的丁白雲,好似已快要忍不住大開殺戒——
秋星嗚嗚咽咽地道:「傅紅雪,我、我好痛啊,你不要抱我抱得那麼緊,好不好?」
傅紅雪心頭一驚,立刻低頭其看懷中的秋星。
……她已經無法保持人形了。
她本穿著一件白衫,此時此刻,那白衫卻快速的癟了下去,奄奄一息的秋星在他眼前開始化形,從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變成了一只小小的、純白色的貓。
貓貓縮在他的懷裡。
這正是他一直以來,喊作「喵喵」的那只貓。
白白的、小小的,皮毛好似雲朵一樣的蓬松柔軟,有一條特別大的尾巴,讓人看見就忍不住想捏一下,它的四只小爪子很不老實,經常在傅紅雪身上踩來踩去,因為它是一只十七斤的大貓咪,所以傅紅雪每次都會覺得眼前一黑,簡直連呼吸都呼吸不過來。
它是……秋星。
它是秋星啊。
傅紅雪忽然想到,他摟著這只大貓咪睡覺,貓咪十分調皮,露出自己尖尖的牙齒咬他,被惱羞成怒的他提著後頸皮就丟到地上去了。
當時,它露出了特別難以置信的表情。
現在想想,是秋星根本不相信,他傅紅雪,一直聽話的要命的傅紅雪會把它丟到地上去吧。
短短幾天而已,他們的回憶原來就有這麼多這麼多。
可越甜蜜的回憶,只會讓現實顯得越冰冷、越無情。
秋星化作小小的一團,氣若游絲的躺在傅紅雪的懷裡,小小的嘴巴微張著,好似在呼吸,可呼吸聲卻是這樣的小,她漂亮的、圓圓大大的綠眼睛也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
傅紅雪忽然怕得渾身發抖。
他嘶聲道:「秋星、秋星,你醒一醒!你說說話!」
秋星喵了一聲,已無法再說話。
傅紅雪已渾身冰冷,他抱著小貓咪,卻不敢晃一晃她,因為她剛剛說,自己身上好痛。
他眼眶通紅,盯著秋星,眼淚忽然一滴一滴的流下,打濕了秋星的皮毛。
她純白的皮毛之上,還沾著血,那是她自己吐出來的血。
傅紅雪的眼淚已停不下來。
這個漆黑的夜晚,好似讓他已流盡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
丁白雲盯著他,忽然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真可惜,你不是花白鳳和白天羽的兒子。」
有人忽然道:「如果他是,又怎麼樣呢?」
丁白雲道:「我自然是會很開心的欣賞花白鳳生下的賤種是怎麼樣的傷心欲絕。」
說完這話之後,她忽然愣了一下。
因為她發現,這句話並不是她身邊的這少年說的。
她身邊的這少年,名叫丁靈中,乃是丁家莊的三少爺,名義上是她的侄子,但其實,這少年卻是她當年懷孕之後生下的,她與白天羽的親生兒子。
丁家莊的莊主是丁白雲的哥哥,二人兄妹情深,丁莊主並不願看著妹妹名節受損,又不願讓她去承受骨肉分離的痛苦,所以他將自己的親生子送走,讓丁白雲的兒子頂了這個位置,取名叫「丁靈中」。
而那個被送走的親生子,則被取名為「路小佳」,在江湖上當了殺手,這也就是為什麼,秋星吞下內丹之前,聞到內丹之上的人類血液的味道,與路小佳有幾分相似了。
因為丁白雲與路小佳之間,是姑侄關系。
而這丁靈中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便心甘情願的為他的「大姑姑」做事。
丁靈中乃是丁白雲最信任的人。
此時此刻,丁靈中的反應更快幾分,鏘的一聲,利劍出鞘,丁靈中厲聲道:「什麼人,出來!」
那人陰森森地道:「你的反應實在太慢。」
此人的聲音嘶啞、短促、陰森,就好似一條毒蛇,在嘶嘶地吐著紅信子。叫人聽了,心頭免不得一震,又恍惚之間,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情。
此人的聲音好似有一種魔力,叫任何一個聽見他說話的人,都絕忘不了他說的每一個字。ヾ
丁靈中只覺得背後一陣發寒,手中的劍竟是已握不穩,而一旁的丁白雲,似也有些驚懼,丁靈中見了,立刻大聲道:「什麼人裝神弄鬼,出來說話!」
他實在是個好孩子,為了他多災多難的母親,他也可以去做任何事,所以,丁白雲做的這些事雖然很喪心病狂,但丁靈中卻一直追隨著她。
那人冷誚地笑了一聲,好似很不屑的樣子。
下一秒,閃著寒光的劍芒已至!!
丁靈中心頭大震,立刻就要提劍去擋,可那人的劍實在是太快,快得只白光一現,丁靈中就再動不了分毫了。
——因為他的咽喉上,已沁出了一點殷紅。
只有一點,卻已足夠殺人。
丁靈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後知後覺的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頸之上,看到了那一點點的殷紅。
他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叫聲,然後撲倒在地。
——他死了。
丁白雲瞪大雙眼。
在她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丁靈中便悄無聲息的喪了命,她的瞳孔忽然收縮,好似一根針一般,然後她看見了一柄劍。
一柄比尋常的劍更薄、更窄的劍。
這樣輕薄的劍身,本來是很容易抖動的,可這一柄劍,那寒森森的劍光,竟是穩穩當當,連一點點的抖動也沒有,那劍上有一滴血,那是丁靈中咽喉處的血。
握劍的人手非常的穩,他對力道的控制,可以說已超過了絕大多數的江湖人。
丁白雲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人身上。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勁裝的男人,他身材修長勁瘦,黑衣緊緊地裹住身體,能叫人看到他臂膀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是形狀優美且爆發力強的,他穩穩當當地站著,盯著死去的丁靈中,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絲不屑的笑。
他銳利的雙眼便緩緩地望向了丁白雲。
丁白雲如今的樣貌,可謂是醜如惡鬼,即使是武功再高深的人,看到她的臉,也會起碼有一瞬間的愣神,可此人冷冰冰的臉上,卻全然沒有一點表情,好似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屍體一樣。
丁白雲忽然不受控制的向後退了幾步。
她背後卻又有聲音傳來。
那是一個優美的女聲,略帶著一絲沙啞和慵懶,她帶著笑意道:「你躲什麼,你不是志在必得麼?」
丁白雲一驚,立刻回頭望去,她背後三步的位置,正站著一個女人。
……一個美艷非常的女人。
若說那貓妖秋星是俏皮可愛的,這個女人就是極端的美艷,她的臉色蒼白的很,讓她那種極端的艷麗之中多了幾分病懨懨的慵懶氣質,也去除了幾分她長相裡的攻擊性。
丁白雲驚道:「你……你是誰……!你們是誰……!」
這絕艷的美人,自然就是吸血姬李魚,而那殺了丁靈中的勁裝男子,自然就是她的愛人一點紅。
李魚微微笑了笑。
她看著丁白雲,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聰明的黃雀?」
她才懶得回答丁白雲的問題呢!自報家門?為什麼要給她自報家門,此人配麼?
丁白雲厲聲道:「你們殺了靈中,為什麼?!」
一點紅陰森森一笑,忽冷傲的道:「因為我想讓他死,他就得死。」
……十年過去,這個男人這種說話的法子,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李魚的眼中露出了一抹愉快的笑意,她媚眼如絲,朝一點紅看了一眼,一點紅就嘆道:「這女人跑不了,你不要站在那裡了,過來離我近一些。」
李魚歪了歪頭,道:「好呀。」
說著,她還真就一步一步的越過了丁白雲,要走到一點紅的身邊去。
任誰都能看出,這是一對恩愛的愛侶,他們簡直就連一分一秒,都不想分開。
丁白雲看著這對男女,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陣嫉妒的怒火。
她曾與白天羽也是如此的,恩恩愛愛,她當然知道,白天羽喜愛招蜂引蝶,可高傲的白雲仙子卻認為,自己是這世上最有本事的女人,白天羽有了她,再也不可能去招惹別人女人了。
……有些女人總是有一種這樣的錯覺、這樣的自信的。
但事實證明,她錯了,她對白天羽來說,根本什麼都不是。
而這對男女。
任誰也能從他們語氣的熟稔之中看出,他們已在一起廝守了很久了。
……這是一對真正的愛侶。
丁白雲牙呲目裂,忽然出手,她出手狠辣到了極點,竟是衝著李魚的後心而去,好似要把她的心活生生的掏出來一樣……!
李魚回頭,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神情。
下一個瞬間,她擊出一掌,擊中了丁白雲的身體,丁白雲只覺得肝膽俱裂,噗得一口血噴了出來,捂著心口後退。
她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李魚的每一步,都能看出,她絕不是一個懂武功的人,她擊出的這一掌,看似也軟綿綿的,全然沒有半分力氣,丁白雲的武功並不差,可她竟然……竟然……
竟然沒能躲過。
丁白雲的臉就是一塊破爛的肉,無論怎麼擰,都叫人覺得面目模糊,看不清楚,李魚看了她一會兒,竟從她的臉上看到了震驚的表情。
李魚歪歪斜斜地歪在一點紅的懷裡。
她總是站沒站樣,坐沒坐樣,隨時隨地都要找她的好一點紅的,一點紅從善如流,利落的收了劍,單手摟住了李魚,叫她靠著,自己倒是端正的很。
李魚對丁白雲笑道:「你不是懂得很多麼?這世上的妖怪,竟叫你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你竟不知道我是誰?」
丁白雲……
丁白雲還真不知道。
李魚盯了她半晌,見她不說話,這才沉下臉來,冷冷道:「是誰告訴你貓妖的內丹可以叫人類復活的?又是誰告訴你精怪的妖氣不能被污染的?」
人類不可能知道這些事,除非……除非她身邊是有妖怪的。
丁白雲不說話了。
她已意識到了,今日她無法令白天羽復活了,她本想著傅紅雪身心俱疲,貓妖又已死定了,她大可坐享漁翁之利,誰知半路殺出了這對男女。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但黃雀的後面,卻有可能還有別的獵食者。
丁白雲忽然大笑。
她笑起來,也似是哭一樣,她惡狠狠地瞪著李魚和一點紅,整個人似乎已癲狂了,她瘋狂的大喊道:「你殺了我吧!我不會告訴你的,這世上的愛人,有一對少一對,生離死別多一對是以對,傅紅雪既然當了白天羽十九年的兒子,那這痛苦就該讓他受著!受著!!」
她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看著跪在地上,仿佛已變成雕塑的傅紅雪,眼中忽然迸射出了興奮的光芒。
她的仇恨終究是要有一個出口的!這出口既不能是白天羽,那就得是花白鳳,得是傅紅雪。
一點紅看著這個瘋癲的女人,只覺得耐心已全失去了,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問李魚:「殺了?」
李魚道:「殺了吧,她應該也不知道告訴她這些事的那只妖怪是什麼東西,留著有什麼用?」
這樣的人,自己受了情傷,就以毀滅別人的愛情為樂。像丁白雲這樣的人,活在這世上,又有什麼用呢?憑空讓這世間多一份污濁罷了。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抬手殺了丁白雲,連一絲多余的力氣都沒有廢。
丁白雲撲騰了兩下,倒在地上不動了。
李魚又望向了傅紅雪。
這少年人好似已經死了一樣,他跪在地上,懷中有一件純白的衣裳,衣裳裡卻沒有人,只有一只白色的小貓。
小貓也是純白色的小貓,只可惜那小貓已不會動了,它的身體僵直著歪在傅紅雪的懷中,眼睛緊緊地閉上,三角形的嘴巴微微張開,卻好似再也不會呼出溫暖又甜蜜的氣息了。
傅紅雪忽然伸出了手。
他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抖得厲害,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撫摸了摸貓咪的小腦袋,然後又似乎要整理整理她毛茸茸的胸脯,她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白貓的,以自己一身柔軟的白色皮毛為容,可現在,她身上的毛已被鮮血染紅了。
一只這麼小的小貓,怎麼會吐出那麼多的血呢?
傅紅雪想要幫她把那些血擦干淨,可是粘稠的鮮血將小貓的毛粘成一縷一縷,怎麼弄也弄不干淨。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這麼簡單的事情他也干不好。
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小貓的身上,傅紅雪的身體冰冷,可他的眼淚卻是滾燙的。
李魚忽得嘆了口氣。
一只貓頭鷹忽然撲閃著飛過來,落在了那小貓的旁邊,貓頭鷹白生生的,有著毛茸茸的圓潤胸脯,它用自己的喙啄了啄小貓,又用自己的身子拱了拱它,小貓卻沒有任何反應。
這貓頭鷹,自然就是秋星的好朋友鷹英俊了。
它垂頭喪氣地道:「啾啾,你再不起來,這少年就要哭死在這裡了。」
傅紅雪霍地抬頭,死死地盯著那貓頭鷹,嘶聲道:「她沒死對不對?!她沒死對不對?!」
他的表情實在太可怖,鷹英俊直接被嚇得應激了,兩只爪子在地上撲騰了兩下,直挺挺地倒下了。
李魚:「……」
一點紅:「……」
李魚選擇回答傅紅雪的問題:「九命貓妖和其他精怪不同,只要保持內丹的完整,自然有九條命可活,如今她雖然死去,但也還有八條命,不必太擔心的。」
傅紅雪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冰冷的身子好似忽然又滾燙起來,跌到谷底的心也重新跳動起來,他激動地站起身來,衝著李魚走了好幾步,一點紅皺眉,立刻擋在了李魚的前面,不叫這愣頭愣腦的少年衝撞了李魚。
傅紅雪道:「真的麼?真的麼?她……她不會死、她不會死!」
他抱緊了懷中的小貓,脊背似乎都在微微發顫。
可李魚看著他的眼神卻很奇怪。
那是一種同情的的眼神。
她嘆氣道:「可她若是要睡五十年,要睡一百年才能醒來,對你來說,有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呢?」
——死一條命,畢竟是很大的事情,貓妖的妖氣還要慢慢地去養。
傅紅雪愣住。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好像自己不是在看一個美艷絕倫的美人,而是在看一只地獄的勾魂惡鬼一般。
他的聲音似乎都是從喉嚨裡被擠出來的。
傅紅雪說:「……什麼?」
李魚嘆道:「妖怪的壽命是很長的,五十年、一百年對秋星來說並算不得什麼,她會好好的。」
前頭說過,使人變成精怪的法子其實非常困難,李魚與一點紅也是找了很久才集齊了那些需要用到的妖怪珍寶,這才把一點紅變成了精怪。
其實她並不排斥自己的伙伴變得更多一些,可是……可是那秘法之中有一味仙草,卻實在難找的很,他們當年在因緣際會之下找到了一株,立刻便為一點紅用掉了,如今……卻是沒有的。
想再找到一株,也不知道要過多久,或許十年、或許一百年。
傅紅雪卻已明白了。
他又垂下了頭。
秋星安靜地躺在他懷裡。
其實她很少會有這麼安靜的時候的,即使是現出原型的時候,她也是一只活潑的要命的小貓咪,一刻都不停的,傅紅雪想起貓貓追著她自己的大尾巴轉圈時候的場景,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笑著笑著,他似乎又要流出淚水。
生離死別。
他忽然喃喃道:「幸好……這並非死別。」
死別的那一刻,是在他老死的那一刻,或許秋星睡了五十年、一百年,再醒過來的時候已忘了他。
這樣很好,至少受苦的人不是她。
他又笑了,好似如釋重負。
可他的身形卻好似單薄如紙,臉色慘白如鬼。
任誰都能看出,他的心已在此刻碎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本應叫什麼名字,他被一個充滿仇恨的女人利用了十九年,他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愛人已與他永別……此時此刻開始,傅紅雪與這紛紛擾擾的世間,竟再無半分關系。
他一直是個很悲慘的人,可在今夜之前,他至少還有復仇、還有秋星。
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而他再也沒有任何勇氣,去與這世界建立新的聯系了。
他看著李魚,忽然道:「你們是她的妖怪朋友?」
應激倒地的鷹英俊終於爬起來了,它搶到:「是啊,我是啾星的好朋友,我們認識都有一百年啦!」
傅紅雪忽然道:「啾星?」
鷹英俊道:「啊……你不知道啊,秋星小時候是被烏鴉精養大的,我們鳥妖最喜歡給小孩子起名叫啾啾了,所以烏鴉精就給她起名叫啾星了,不過後來她要出門闖蕩,覺得當貓老大這名字不夠威武,所以就改叫秋星了。」
傅紅雪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貓老大啊……
那天那麼多貓衝出來掛在路小佳身上,也是她的手筆吧。
他道:「她……你們會照顧她麼?」
鷹英俊道:「會呀!讓我把啾星帶到一處寶地去,那地方是個盆地,所以妖氣充盈,她在那裡會恢復的很好的,你放心好啦。」
傅紅雪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他道:「好,那你們……帶走她吧。」
鷹英俊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那地方人類進不來的,妖氣太濃郁了,你進來會死的。」
傅紅雪沉默了許久。
半晌,他才道:「我不需要再見她了。」
是的,不需要了,秋星在他活著的時候已永遠不會醒來了,他當然可以選擇時常去看一看秋星,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這句話說出來,有一種強烈的自我虐待的意味,或許他根本已快活不下去了,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法子,讓自己渾身上下都血淋淋的,他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痛苦,也是一個人活下去的支柱。
他看了看鷹英俊,忽然皺了皺眉,好像不相信它可以好好的帶著秋星離開一樣,他又看了看一點紅,又皺了皺眉。
最後,他還是走向了李魚。
一點紅看的出來,這少年已冷靜了下來,所以他側身一讓,讓傅紅雪走到了她的跟前。
傅紅雪垂下頭,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撫了撫貓咪的小腦袋,貓咪沒有任何反應,他苦笑了一聲,珍之重之的把秋星放在了她的手上,李魚接過了秋星。
她其實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只小貓咪的,只是從鷹英俊的口中聽過一些她的事跡,這是一只充滿活力的神氣小貓咪,如今卻已陷入了深眠之中。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她已吃夠了由人類的執念帶來的痛苦,而李魚又何嘗不是?十年前的李魚,也曾與一點紅經歷過幾近生離死別的一刻,她很懂得傅紅雪如今的痛苦。
她接過秋星,對傅紅雪道:「丁白雲的計謀之中,那方士是個很重要的角色,卻一直神龍不見尾,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就是躲在丁白雲背後的精怪,是它一直在害秋星。」
傅紅雪冷冷道:「我會把他揪出來,我會讓他後悔曾活過。」
一點紅皺了皺眉,好似有話想說,但見李魚並不說話,他就也沒開口。
李魚又道:「我會好好照顧秋星的,你放心吧。」
傅紅雪道:「多謝。」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不願意在這裡多留一秒了,他忽然轉過身去,拖著自己的一條瘸腿,慢慢地走了。
看著他走遠之後,一點紅才道:「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人類最好不要管妖怪的事。」
李魚道:「讓他去吧,他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一點紅盯著傅紅雪離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他和李魚遭遇殺手組織埋伏的那個烈日驕陽。
失去李魚他會怎麼樣呢?
他忽然側了一下頭,看了看身邊的女人,李魚抬起頭來,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尖,嗔道:「你怎麼啦?」
一點紅微微一笑,伸手摟住了李魚纖細的腰肢,道:「沒什麼。」
……幸好他沒有失去李魚。
傅紅雪一直不停的走。
他的身上,還滿是鮮血淋漓的鞭痕,他的頭發和衣裳,也依然是髒的,他應該停下來了,停下來好好的去把自己洗一洗,休整休整。
可是他不能停下,因為他怕自己一停下,就會忍不住恐懼。
那是一種對未來的恐懼,對寂寞的恐懼。
失去了秋星之後,他該如何面對漫長人生之中的歲月呢?他或許可以置身人群之中,讓熱鬧淹沒自己。但總會有那麼一些時候,他要自己一個人度過。
寂寞會將他淹沒,痛苦會扼住他的喉嚨。
他恐懼得幾乎無法走路,可他必須走,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第68章
十八年後
有一個人坐在酒館之中。
黑色似乎已經成為了他的代名詞。漆黑的刀,漆黑的衣裳,漆黑的眸子。
酒館之中,人聲鼎沸,所有人都看起來很高興,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但在這熱鬧的酒館之中,只有一個角落似是灰白的,所有的笑聲和酒氣都無法傳遞到這裡,因為這裡坐著一個人。
此人很安靜。
他安靜地坐著,桌面上放著一把漆黑的刀,而他的左手則緊緊地握著這把刀,他的手蒼白而修長,沒有一絲血色,與這漆黑的刀形成了強烈的黑白對比。
而他整個人也是蒼白的。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江湖上有人敢小看他,因為他就是傅紅雪,擁有一把永遠也無法讓人小看的魔刀。
傅紅雪安靜地垂著眸子,輕輕地敲了敲桌面。
他是個足夠英俊的男人,所以即使這般冷淡,也總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打聽他,與他說話。這酒館的老板娘立刻就走了過來,帶著笑意道:「客官要吃點什麼呢?」
傅紅雪在桌子上放下了兩枚銅錢。
他道:「一碗陽春面。」
老板娘道:「可一碗陽春面要四個銅板呢,客官。」
傅紅雪還是連頭都沒抬,只冷冷道:「那就要半碗。」
老板娘似是被他的冷淡給嚇到了。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走了。
傅紅雪緩緩地抬起頭來,望向了那老板娘的背影。
老板娘長什麼樣子,身材如何,這些對他來說都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和秋星的第一次見面。
也是一碗陽春面。
她好似對自己的美貌十分的自信,所以對於膽敢不看她的他,就生出了一種作弄的心思,於是她忽然出聲,誘他抬頭。
這世上漂亮的女人何其多也,有她這份自信的人也不少,可偏偏,十九歲的少年傅紅雪第一眼瞧見了她,也被她瞧了去,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十多年已過去了。
他忽然就能明白,為什麼丁白雲與白天羽,不過度過了短短七十六日的時光,但卻讓丁白雲自毀容貌,在痛苦中度過了二十年。
但他畢竟是一個心智更加正常的人的,他也很懂得如何去忍受痛苦,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除了刀法,他只練就了忍耐的能力。
陽春面很快就上來了,或許是因為他實在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這面不是半碗,而是整整一碗,而且面裡竟還窩了個雞蛋。
傅紅雪垂下頭,慢慢地吃面,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曾說。
他根本就是拒絕與人有任何的聯系的。
老板娘站在他跟前,忽然道:「客官,今晚要住店麼?」
傅紅雪道:「住。」
他再也不多話了。
而他離開的時候,老板娘就發現,他只吃了半碗,那個雞蛋他更是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是一間不怎麼大的客棧,很小,很黑,環境不太好。
好在傅紅雪對於住宿並沒有什麼特別高的要求,他睡在豪華柔軟的床榻之上,跟睡在一張硬木板之上,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
他現在就在一間環境非常不好的屋子裡,有一股霉味,這樣的房間,可能根本也沒多少人願意來。
但卻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傅紅雪一半的臉隱在了黑暗之中,卻顯得他另一半的臉更加的蒼白,他耳聰目明,自然能聽到腳步聲,而且他這個人還有另外一項本事,那就是聽過的聲音過耳不忘。
這腳步聲是那老板娘的。
他沒有說話,沒有應答。老板娘敲了三下門之後,笑道:「客官,本店今日送酒,給您也送一壺吧。」
說完,她就推門進來了。
傅紅雪第一次看到這老板娘的長相,柳葉眉、桃花眼、櫻桃嘴,好看。
他收回了目光,冷冷道:「我不喝酒。」
老板娘愣住,卻又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兩步,將那一壺酒放在了桌上,笑道:「十個說不喝酒的男人,裡頭真正不喝的人,卻連一個都沒有。」
傅紅雪不欲與她多言,只道:「拿走。」
老板娘奇道:「你竟真的不喝?」
傅紅雪不開口了。
他的確是個不喝酒的人,即使他遭受過很大很大的痛苦,可他竟還是滴酒不沾,他寧願清醒的痛苦,也不願在酒精的昏迷之中渾渾噩噩的度過。
他畢竟是一個驕傲的人,這就是他的驕傲。
老板娘又笑:「你這個人,倒是真的很奇怪,我這輩子,也沒見過像你一樣的江湖客。」
她每說一句,就向前走一步,傅紅雪坐在一半的陰影之中,簡直連動都沒動過,好似是座雕塑、又好似是個死人一樣。
老板娘欺近他,耳語道:「這屋子的環境實在太差,客官何不移步,去我房裡住住。」
傅紅雪忽然冷笑了一聲。
他道:「你覺得這法子有效麼?」
老板娘一愣,一時竟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傅紅雪霍地抬頭,一雙如漆星般的眼睛之中,似是有兩點寒芒,他忽然冷冷道:「你幕後的那人,以前就試過這種法子殺我,他早知道沒效,你還要再撞上來?」
傅紅雪,獨身一人。
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在江湖上已成名多年了,性格冷酷,從沒有伴侶,這是因為,他在十多年前,有個心愛的女人,那女人是當年名聲鵲起的無名閣的老板——秋星。
只是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秋星死去了,只余傅紅雪一個人,如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蕩在世間,他好似在找什麼東西,卻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麼東西。
在老板娘心中,男人通常都是一個樣子的。
無論看起來多麼正經的男人,無論他們訴說著什麼樣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只要有一個足夠美的美嬌娘出現,熱情大膽一些,他們就會欺騙自己——是她主動的,我只是被一個賤人給勾引了而已。
所以她已用這種美人計殺了很多人。
而傅紅雪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正當成熟。其實她來之前,就有人告誡過她,傅紅雪是不吃這一套的,老板娘本來也沒打算用美人計。但傅紅雪實在是很英俊。
他不但英俊,周身還有一種冷漠又寂寥的氣場,如果說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還帶著一種傻勁兒的話,這種成熟的男人就好似一個熟透的果子,吊在樹上,隨時隨地都散發著一種甜蜜的氣息,好像在引人過去摘下來。
又成熟,又冷漠,這才是絕佳的氣質。
所以,老板娘也不由的生出一種征服欲來,她本沒有打算使用自己的美貌,如今卻忍不住了。
只可惜,這成熟的果子實在是像塊鐵板一樣,踢上一腳,受傷的不是傅紅雪,而是她自己。
老板娘笑道:「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是真的看你很英俊,才要這樣來找你的?你這樣英俊,難道我舍得殺了你?」
傅紅雪垂下了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刀。
他的意思已很明顯了,你舍不舍得殺我都沒關系,因為你一旦動手,這把刀就會送你歸西。
老板娘直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了。
她現在還真上頭了!
她認真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找我幕後的那個人,其實我不過是他花錢雇來的殺手罷了,又何必效忠於他呢?只要你陪我一夜,我就告訴你他是誰,怎麼樣?」
傅紅雪:「……」
傅紅雪無語了。
這種話好像十幾年前也有過一次,不過那時,是他咬牙切齒的對秋星說的,目的是為了報復秋星。
現在嘛……
這位熱情大膽的女殺手,自然不是為了報復他。
女殺手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好似在很耐心的等待他的回答。
傅紅雪道:「我陪你?」
女殺手道:「不好麼?你又不會損失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陪。」
女殺手一愣,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陪。」
女殺手奇道:「難道你不想知道你苦苦尋找多年的人是誰麼?」
傅紅雪懶得理她了。
難道這女人認為,他一定只能通過這種法子去獲得自己想要的信息……?她這種錯覺是怎麼來的?
他只是很簡單地道:「出去。」
女殺手的臉色變了變。
不過,她本就是個自由自在的女人,男人喜歡追逐美麗的女子,女人也可以選擇和不同的男子在一起尋歡作樂,何必扒著一個男人傷心?
她道:「那就沒法子了。」
傅紅雪連眼珠子都沒抬一下。
殺手拔出了刀,道:「我總歸要和我的老板交代的,傅紅雪,拔刀吧。」
傅紅雪道:「把刀收回去,你走吧。」
女殺手道:「不走。」
傅紅雪冷冷道:「那你就只有死。」
女殺手道:「我也想看看你這把魔刀。」
傅紅雪道:「刀不是用來看的。」
女殺手道:「若我非要看呢?」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緊了幾分,他不說話,因為他已經不願再理這個人。
女殺手的刀朝他擊了過來。
她是個身手很好的人,動作靈巧,一擊之下,竟是直衝著傅紅雪的心口而來,傅紅雪還是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好似是在求死一般。
白光一現,他的刀已出鞘。
女殺手停了下來。
她的咽喉處忽然多了一條血線,慢慢地延伸開來。
她瞪大了眼睛,似已不能再說話,她死死地盯著傅紅雪的左手,他蒼白的左手,握著一把漆黑的刀。
……刀已經回鞘了。
女殺手倒下,她死了。
十多年過去,傅紅雪已再不是當年那個殺人會嘔吐痙攣的少年人了,他的手下也從不留情,因為他已明白了,這江湖之中,若你留情,死得就是你。
這女殺手雖然坦蕩,但既然是殺手,那必然做好了隨時要死的准備,她是來殺傅紅雪的,傅紅雪沒有必要對她手下留情。
他好似已變成了一個無情的人。
他收了刀,看都沒看一眼這熱情大膽的女殺手,只是淡淡道:「出來。」
有人在麼?
但那感覺,和人卻有些不同,傅紅雪這十多年,為了尋找暗算秋星的那精怪,其實已經和很多精怪打過交道了,所以他對某些精怪的氣息,也很清楚。
暗處忽然有一團東西動了動。
那團東西好似猶猶豫豫地鑽了出來,衝著傅紅雪「喵喵喵」的叫了幾聲。
……是只貓。
介於秋星是一只貓老大,所以傅紅雪作為貓老大的男人,後來也受到貓貓軍團的不少幫助,其中就有一只智慧的貓科動物,叫猻堅強的,聽說以前就是秋星的得力部下。
這些年,傅紅雪同小貓打的交道也不少,所以有貓出現,他不是很驚訝。
傅紅雪沒看那貓,只是淡淡道:「什麼事?」
貓貓又喵喵喵了幾聲,它好像不太會說人話。
傅紅雪側頭看了看那團貓。
只一眼,他的瞳孔就忽然縮緊了,他整個人渾身的肌肉,似乎也繃了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只貓,忽然道:「……秋星?」
這是一只白色的長毛貓,有蓬松的大尾巴和綠色的圓眼睛,實在是很漂亮,只不過她似乎很久都沒有好好梳理過自己的毛發了,所以胸前的毛亂七八糟的,身上的毛也好像是打滾打多了一樣,亂糟糟的。
貓貓又喵喵喵了幾聲,湊近了傅紅雪,然後在他腳邊蹭了蹭,見傅紅雪沒有反應,她又拱了拱他,然後忽然一下躺了下來,露出雪白的肚皮和粉紅色的小爪爪。
貓貓:「喵喵喵!!」
快活.jpg
傅紅雪:「……」
傅紅雪冷靜了下來。
秋星還在睡夢之中,她在慢慢的恢復,可能要五十年、可能要一百年才能醒來,運氣好的話,在他死之前,他能再見秋星一面。
這只是一只和秋星長得很像的小貓而已……天底下,長得像的小貓其實多得很,而且細看,能發現這只小貓比秋星還要大上一圈。
秋星是一只很愛干淨的小貓咪的,皮毛都是非常柔軟順滑的,但這只小貓咪身上的毛卻實在是亂七八糟的。
這不是秋星。
十多年未見,她的音容笑貌似都有些模糊了,只有那雙奶白色的小手,一下一下的揉著他心口時的那種感受留了下來,讓他每次在想起她的時候,都覺得整個人從心口處開始發麻。
他望著這只和秋星很像的小貓。
小貓長著三角形的小嘴,朝他好似撒嬌一般的喵喵叫了起來。
傅紅雪忽然伸手,把小貓抱了起來。
……大約二十斤。
確實比秋星要重的,秋星大概十七斤左右吧。
傅紅雪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貓的腦袋上摸了摸,小貓咪在他懷裡蹭了蹭,用兩只小爪子抱住了他的胳膊。
……這是一只很親人的小貓咪。
傅紅雪道:「你是貓,還是貓妖?」
小貓咪好似聽不懂,又快活的喵喵叫了起來。
傅紅雪就明白了,這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小貓咪而已。
他又道:「你的主人呢?」
這一定不是一只野貓。
野貓都是很矯健靈巧的,身上沒有多余的肉,這只長毛的小貓,有二十斤那麼重,怎麼可能是野外要自己覓食的小貓,一定有主人的。
而且這種家裡飼養的小貓,通常情況下早已失去了野外覓食的能力,若直接扔下它們,它們可能會死掉。
小貓咪聽不懂傅紅雪的話,小貓咪只是伸出爪子去玩他垂下的一縷黑發,還試圖放進嘴巴裡去咬,傅紅雪嘆了口氣,伸手從她爪子裡奪出了那一縷頭發。
他道:「你餓麼?」
小貓咪道:「喵喵喵!」(不餓的!)
傅紅雪竟然聽懂了。
他冷峻的輪廓,忽然也好似柔和了下去,他的眼中出現了一抹溫柔的神色,又道:「你身上實在髒得很,等我叫水,給你洗一洗。」
小貓咪:「……」
什麼啊!小貓咪討厭水的好麼!!
只可惜傅紅雪心意已決,他立刻叫了店小二去打熱水來,店小二一進來,就看見了地上女殺手的屍體,嚇得兩股戰戰……傅紅雪一只手握著刀,一只手抱著貓,看了那女殺手的屍體一眼。
然後,他就起身往出走。
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先邁出一條腿,在把另一條腿慢慢地拖過去,店小二看著這黑衣的刀客,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種深深地驚懼來。
這殺人不眨眼的刀客,竟是個跛子。
一個跛子,是如何才能練成這樣絕世無雙的刀法的?
傅紅雪忽然側頭,冷冷地看著店小二,一瞬之間,店小二也仿佛被他冰冷的目光釘死在原地,他忽然渾身發冷,好似下一個瞬間就站不住,要跪地求饒了。
傅紅雪道:「我加錢,換一間好一點的屋子來。」
說著,他就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這間屋子。
他自然不是為了自己加錢的,而是為了這只小貓咪。
它實在是和秋星很像,傅紅雪望著這只快樂的小貓咪,恍惚之間想起了秋星的香閨。
滿是奢華,但又柔軟可愛,是小貓咪會喜歡呆著的地方。
隨著馬空群的發瘋,秋星的失蹤,邊城的兩大勢力都覆滅在了那片黃沙之中,而隨著這兩股勢力的覆滅,邊城也終於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死城,無人居住。
當年無名閣中的那些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們,卻總算還是有個好的出路了,丁白雲的所作所為,很快被丁家莊的莊主丁乘風發覺,他趕來邊城,替丁白雲和丁靈中收屍,又想要認回路小佳,路小佳卻拒絕了。
他只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讓無名閣的這些女孩子能有個安安穩穩的去處。
丁乘風答應了,帶著無名閣的女孩子們走了。
路小佳也走了,在風中失散。
葉開也離開了,後來他有了一些非常奇妙的經歷,在江湖上成名,又成了一個傳說,一個高不可攀的傳說,他好似已出海了,再不在江湖上行走。
而那妖異的吸血姬李魚與她的愛人一點紅,他們本就不是人類,自然回到了屬於他們的地方。
好一出大戲,這大戲之中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只余傅紅雪,扔在苦苦追尋著真相,好似從來沒有從十多年前的事情中走出來一樣。
他還回過邊城。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奇怪,明明他當年是那樣狼狽的逃離了邊城,回去看到一片死寂的時候,他的心還是不由自主的開始痛了起來。
他回到了秋星的屋子,那屋子裡值錢的金銀,已不知道被什麼人所拿走了,整個屋子一片狼藉,連床榻之上的被褥都被人偷了,但只有那個帳子還留著。
帳子之上,有很多垂下來的毛線團的,秋星躺在榻上的時候,就喜歡用手去一撥一撥的玩,這種游戲人類是不懂得有什麼好玩的,但是秋星就可以一整個下午一直不停的玩,好像在玩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游戲一樣。她嘴裡咯咯地笑,眼睛亮的和星星一樣,臉上也是紅撲撲的。
傅紅雪看著那已布滿灰塵的帳子,伸手拿了一個毛線球,放在了自己的懷裡,然後轉身走了。
抱著懷裡這只小貓,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毛線團。
或許是因為,這只小貓真的很像秋星的本體吧。
他抱著那只小貓,忽然覺得有些愧疚,好似他已犯下了什麼很對不起秋星的錯事一樣。
熱水很快就來了。
小貓咪見了熱水,幾乎立刻炸毛,拔腿就要竄出門去,傅紅雪眼疾手快,在貓咪面前關上了門,小貓喵嗚一聲叫了出來,叫得居然還有幾分慘烈的說。
傅紅雪冷酷地道:「你的毛都髒成這樣了。」
其實很多貓都是可以通過舔毛來讓自己變的干淨的,但是這種長毛貓不可以,它們經常會把自己弄的亂七八糟的,還會因為吃進去太多自己的毛而開始吐毛球。
傅紅雪忍不住腹誹:這種長毛的貓,是不是都不大聰明啊?
但是秋星其實也不笨的,只不過她時常看起來有一種十分嬌憨可愛的感覺。
大貓咪還不停的在屋子裡亂躥,傅紅雪非常無情,伸手就抓住了她,貓貓開始凄厲的叫起來,嚇得連爪爪都開花了。
爪爪開花,傅紅雪也全然當看不見。
他忽然嘆道:「你們的貓老大可是很愛干淨的。」
秋星也討厭水,不過她雖然討厭水,但是卻會強忍著這種討厭把自己收拾的干干淨淨香噴噴的。
他抓著貓咪命運的後頸皮來到了熱水前。
不過,好歹也是和貓貓軍團打過很多次交道的人了,傅紅雪還算是了解貓咪的習性,他又沒有虐待小動物的愛好,在這種時候,還是很溫柔的。
貓咪是怕水的生物,要先慢慢讓它們適應,它們就會乖一點的。
傅紅雪先伸手,慢慢撩水去打濕貓咪的皮毛,慢慢地讓它適應,果然,這只長毛的大貓貓逐漸安靜下來,乖乖地站著不動了。
然後就可以好好的去把這只貓咪洗干淨了,長毛貓實在是很難處理,只是要把毛完全打濕都很難了。
傅紅雪卻很耐心。
他年輕的時候,就很知道蟄伏,經常忍耐著自己激蕩的情緒,而多了這麼多年的江湖經驗之後,他變得愈發成熟起來。
他現在已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了,只是他還懂得一個道理,叫做快刀斬亂麻,對於這江湖之中的絕大多數人,他其實並不需要又耐心,因為他們根本也就不值得。
但一只貓卻值得,或許也是因為沾了它貓老大的光。
洗著洗著,貓貓忽然委屈巴巴地喵嗚了一聲,抬起了自己的兩只前爪,撲進了傅紅雪的懷裡,傅紅雪本是蹲著的,所以貓貓的兩只前爪就可以扒拉著他的肩膀站起來。
傅紅雪有些受寵若驚。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小貓咪,輕聲問她:「要這樣抱著?」
小貓咪又喵嗚了一聲,窩在傅紅雪懷中不肯起來。
這也很正常,小貓咪是害怕水的生物,洗澡的時候它們會緊張的,下意識會往高一點的地方逃避的。
傅紅雪用手指撫了撫它的小腦袋。
這只貓,是一只實心的貓,她的皮毛粘在身上,就露出了實際的體積……嗯,和看上去一樣,平時應該伙食挺不錯的。
傅紅雪一絲不苟的幫它洗澡,還用上了香胰子。小貓咪身上滑溜溜的,睜著綠色的大眼睛朝傅紅雪喵喵叫起來,然後……反身一扭,就從他手上掙脫了,立刻要跑。
只可惜,小貓咪的四個小爪子上,也全沾著令摩擦力變得非常小的香胰子,她歡脫的跑出去兩步,然後在地上開始四腳打滑。
傅紅雪:「……」
傅紅雪過去,拯救了因為打滑而被被迫開始跳舞的小貓咪。
他只好嘆氣道:「你乖一些。」
小貓咪乖巧地叫了兩聲,又抬起兩條前爪,搭在了傅紅雪的肩膀上。
小貓身上濕淋淋的,還沾著很多香胰子的泡沫,這樣一搭,把傅紅雪的衣裳都給弄髒了,可他卻並不在意,只是繼續一絲不苟地幫它洗澡。
終於洗干淨之後,小貓咪渾身滴水,不停的發抖,看起來可憐的要命。
傅紅雪拿了一塊柔軟的毛巾,把小貓咪包在了裡頭。
恐怕這江湖之中,誰也想不到,這冷酷孤獨的刀客,殺人不眨眼的刀客,竟也有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
他今天並沒有事要做,所以他可以盡情的在這只小貓咪身上浪費時間,傅紅雪垂著頭,輕輕地用大毛巾搓揉小貓咪的皮毛。
這個過程其實是很費時間的,但傅紅雪似乎並不介意。
夜已經深了。
小貓咪又恢復了干干淨淨的模樣,傅紅雪看著它,忽然有一些恍惚。
……它和秋星真的是太像了,洗干淨之後,除了看起來比秋星大那麼一圈,真的是毫無區別。
純白的毛,蓬松又柔軟,好似天上最甜蜜的雲朵一樣,它實在是一只很漂亮的貓貓,綠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很是無辜的看著傅紅雪,還上去用小爪子扒拉他蒼白的手。
傅紅雪盯著它,已想起了秋星。
他甚至已無法再看它。
傅紅雪猛地側開了頭,牙齒緊緊地咬起,好似已在開始忍受什麼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一樣。他忽然痛苦的閉上了眼,整個人都似已開始了顫抖。
這樣一個無雙的刀客,這天下鮮少有人知道,在他極其痛苦、極其悲憤的情況之下,他就會發作一種病,一種瘋病。
他有嚴重的癲癇。
小貓咪看著這樣的他,似乎也已陷入了不安之中,她忽然大聲的叫了兩聲,一下子鑽進傅紅雪的懷抱,用自己的身體拱了拱他,好似在說:人類!你怎了啦?你不要難過呀,和我一起玩難道不開心嘛?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激蕩的情緒,他慢慢的平靜下來,伸手撫了撫小貓的頭,好似在安撫她一樣。
傅紅雪嘶啞地道:「我沒事。」
小貓舔了舔他,以示自己的安慰。
傅紅雪就嘆了口氣。
他躺在了榻上,好似已陷入了一種深沉的回憶之中,小貓咪安靜的伏在他的懷裡,是不是用爪子摁一摁他,傅紅雪伸手出來,一把抓住了她兩個小小的貓爪子。
他忽然道:「你怎麼同她一樣,是一只壞貓。」
他的手並不小,抓住小貓咪的兩個爪子,簡直易如反掌。
小貓咪立刻表示自己會乖乖噠!
傅紅雪與她翠綠翠綠的大眼睛對視,只片刻,他就移開了目光,放開了貓咪的爪子。
傅紅雪道:「去玩吧,只不要走遠,明天我帶你去找你的主人。」
貓咪歡快地跳下了床榻。
她開始玩自己的大尾巴,好似尾巴是什麼異世界生物一樣,讓她非常非常的感興趣,她撲過去,尾巴躲開,於是她再撲……一只二十斤的大貓貓就開始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了。
傅紅雪忍不住笑了笑。
他忽然自懷中拿出了那個他珍藏已久的毛線團,毛線團已有些舊了。
傅紅雪輕輕地把毛線團朝大貓貓丟過去,道:「拿去玩吧,只不要弄丟。」
貓貓的動作卻忽然停下了。
她歪著頭,看著那毛線團,又看了看傅紅雪。
傅紅雪覺得不太理解,便問:「你怎麼了?怎麼不玩?不喜歡麼?」
貓貓忽然又垂下了頭,開始扒拉那毛線團。
傅紅雪便移開了目光,所以他就沒有看到,那只與秋星極為相似的純白大貓貓的眼睛裡,忽然也好似有淚光。
傅紅雪閉上了眼睛,只能聽到貓貓在屋子裡上躥下跳的玩毛線球的聲音,過了不知道多久,這只貓貓好似才有點累了,噌的一下跳上了床榻,直接蹦到了傅紅雪的胸膛上。
傅紅雪:「……」
傅紅雪眼前一黑,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任何一個武林高手——除了那些練金鐘罩鐵布衫的,被一只二十斤的貓泰山壓頂之後,都不會覺得好過的。
輕者眼前一黑,重者肋骨壓斷。
好在傅紅雪只是前者,不然斷了一根肋骨,估計又會有許多不長眼的東西要來暗殺他了,雖然說就算他斷了骨頭,那些人估計也不能得逞,但是……
……但是被一只貓弄斷一根肋骨這種事還是有點黑色幽默了。
傅紅雪提起她命運的後頸皮,把她放在了自己身邊,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道:「說了叫你乖一些,還不聽話。」
這話雖然有幾分重了,但從傅紅雪的語氣之中,還是可以聽出,他連一點點氣都沒生。
只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全程都沒有睜開眼睛。
雪白大貓貓忽然開口道:「傅紅雪,你怎麼不看看我呢?我不好看麼?」
這聲音又輕又淺,好似一只貓的大尾巴輕輕滑過一樣,而那種語氣傅紅雪也很熟悉,是一種又嬌又天真的語氣,帶著一點舍我其誰的神氣來。
——這聲音已在他的回憶之中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在每一個美夢之中,他都曾夢到有一種小貓咪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而在每一個從美夢中醒來的早上,傅紅雪都會恨不得他從未聽過她的聲音。
他的身體忽然渾身僵直。
傅紅雪霍地睜開了雙目,死死地盯著懷中的那只貓。
那只貓正在化形。
她忽然從一只通體雪白的大貓貓,變成了一個美人,一個渾身肌膚都是奶白色的美人。
這美人長了一雙像是寶石一樣的綠眼睛,在昏暗的房間裡,也能發出熠熠的光輝來,她實在是美麗得驚人,臉上卻有一種嬌憨又天真的神色,她衝整個人都驚呆了的傅紅雪笑了笑,有點肉嘟嘟的臉上就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來。
這酒窩之中,仿佛盛著這世上最甜蜜的蜂蜜酒。
這美人有著漆黑卻柔軟蓬松的長發,只是頭頂發間,卻有一雙不合時宜的白色貓耳朵一動一動,而那條蓬松的大尾巴,也沒有消失,反倒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讓這美人在驚人的美貌之中,又多了一種妖異之感。
這是貓妖。
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最漂亮、也最神氣的貓妖,她的名字叫秋星,她是一只神通廣大的貓老大!
她窩在傅紅雪的懷抱之中,好似一天也沒從他身邊離開一樣,傅紅雪死死地盯著秋星,似乎已忘記了該怎麼樣說話。
秋星道:「傅紅雪,傻小子,你怎麼不說話呀?你是不是想我啦?還是已經有別的小貓咪了?」
第69章
九命貓妖丟掉一條命之後,雖不死,卻也元氣大傷,即使送到妖氣充沛的地方去養著,也最起碼得睡個幾十年。
妖怪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漫長,幾十年對於他們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
但一個人的一生,又有幾個幾十年呢?
秋星竟只睡了十幾年就醒來了,或許是因為……她心裡的確念著傅紅雪,所以潛意識裡也一直緊張著,在她長達十幾年的夢境之中,她夢到了很多。
夢到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好吧,其實她的童年也沒有很無憂無慮,畢竟她沒有父母,被烏鴉養母撿回窩去,因為體積比小烏鴉大很多經常把窩撞翻得說。
後來她當了無憂無慮的貓老大,烏鴉養母實在是個神通廣大的妖怪,生生用靈丹妙藥把她的妖氣養了出來,叫她能輕易化作人形,也可躋身於大妖之列。
還有那痛苦的十年,每一個朔月,她都恨不得活撕了那些貪心不足的人類!!
還有就是……傅紅雪。
緣分當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其實她和傅紅雪根本沒有相處多長時間的,可是她第一眼看見傅紅雪,就想欺負死他,看他被氣得直吐血她就覺得美滋滋的。
她做了好久好久的夢,忽然想到,傅紅雪會不會老死?等她醒來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他的墳墓了?
……不,他即使死了,也沒有人為他立墳的,因為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
然後,秋星就掙扎著醒了。
她一睜眼就看見了一盆熱水。
還有一張撲克臉。
這是一個吸血鬼男子,面色冷峻,膚色慘白,漆黑的長發只隨手束成一束高馬尾,用一根殷紅的繩子系著,他身穿黑色勁裝,擼起了兩只袖子,露出緊實的小臂來,正抱著一團二十斤重的貓,冷著一張臉打算把貓丟進熱水。
這人……貓貓沒見過的。
睡了十好幾年,秋星在人類社會養成的那種克制的美德幾乎全線消失,只剩下貓咪的本能開始作祟,她喵嗚的尖叫起來,身體伸長扒拉住門框,爪爪都是一瞬間嚇得開花了。
那個准備洗貓的精怪男子,自然就是一點紅了。
提前說明一點,一點紅對貓,沒有興趣。
他不覺得這種毛茸茸一大坨的生物有什麼可愛的地方,因為他認為可愛的生物自始至終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親親老婆李魚。
在一點紅的眼裡,除了李魚,還有他的好友楚留香之外,就再沒別人了。
他會洗貓的原因,說來話長。
當年李魚從傅紅雪的手中接過了這只叫秋星的貓妖,並承諾會好好的照顧她。
李魚既然答應了,就會認真的負責到底。於是這十來年裡,他們為了秋星,也一直住在這妖氣充沛的盆地之中,這裡是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的另一個據點。
……這麼說起來,妖界最大的勢力應該就是這個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了吧。
小貓咪倒是不難照顧的,因為鷹英俊每個月都會帶來一些滋養妖氣的靈丹妙藥,只要給秋星喂下去就行了,也沒有什麼別的飯食要喂。剩下的任務就只有隔幾個月給她洗一次澡,以防她醒過來之後渾身皮毛髒的要命只能剃掉的慘劇發生。
……剃掉一只貓的皮毛,簡直比殺了它們還難受啊。
洗貓是一個大工程,洗一只不會動的死貓更費勁,洗一直不會動而且十幾年來只吃丹藥都能吃胖的貓更是費勁到家了!
二十四孝好男友一點紅怎麼忍心叫李魚干這種力氣活兒呢?所以他雖然對洗貓沒有什麼興趣,但還是非常自然的接下了這個工作。
然後……
然後被貓貓驚恐地一爪子就要拍臉上了。
一點紅皺眉,不耐的嘖了一聲,側臉躲過了貓貓巴掌的攻擊,然後提著小貓咪的後頸把她提回去了,一邊走一邊喊李魚:「李魚,這貓醒了。」
李魚正窩在榻上看人類社會新出的話本子呢,她非常惆悵地腹誹這破古代,這些寫書的酸秀才,一點沒有晉江的大大們的腦洞大!這些話本子,真的是無聊得很。
聽到一點紅說話,她立刻起來了。
一點紅隨手就把秋星扔地上了。貓咪輕巧優雅地落地,穩穩當當,一點問題都沒有。
然後她就睜著綠綠圓圓的大眼睛和李魚大眼瞪小眼。
哇!好可愛!
李魚瞬間心花怒放。
她嫣然一笑,對秋星道:「你醒啦?」
秋星張了張嘴,道:「你是吸血姬李魚?」
可能是因為睡了好多年的原因,她說出來的話都帶著一股喵喵的味道,一點不正常,還奶聲奶氣的。
李魚道:「是我。」
秋星歪了歪頭,然後道:「多謝你救我。」
李魚又道:「那個時候,其實沒有我你也不會有事,你雖然會睡著,但傅紅雪對付丁白雲和丁靈中,卻也綽綽有余,不會讓你落到那些人手裡的。」
秋星搖了搖小腦袋,道:「不,我是說,再往前,我丟失了半顆內丹之後,還多虧了你的血玉,才能繼續苟活。」
說著,她忽然抬起兩個前爪,像是作揖一樣的朝李魚躬了一下。
李魚:「……」
可惡又被萌到怎麼辦!!!
若是換了一只普通小貓咪,估計李魚現在就已經忍不住要把貓咪抱起來狂親了!她以前當社畜的時候因為太忙所以沒養過,但是她真的很喜歡雲養小動物的。
但是秋星不行,因為她是一只心智很成熟的貓妖,這麼提起來就薅,就好像你大街上看到一個可愛美人然後衝上去就抱一樣,實在是很不禮貌。
所以李魚還是強行忍住了吸小貓咪的衝動,擺了擺手道:「沒事,不過是舉手之勞。」
小貓咪又認真地說了幾句感謝之語,兩個人相談甚歡,然後,李魚問秋星:「那你今後有何打算呢?」
秋星道:「我去找傅紅雪呀!」
她語氣相當的自然,簡直連半分的猶疑也無,李魚聽完,便笑了。
她道:「是了,聽說傅紅雪在江湖上已經是個極有名氣的人了,只是他行蹤不定,要想找到他,怕是還要費一陣子時間。」
十幾年來,傅紅雪真的一次也沒聯系過李魚。
其實,他想要來看一看秋星,倒也沒有那樣難,只要把秋星帶出去就好了,可傅紅雪卻從來不提。
他並沒有變心,因為十多年來,他的身邊從來也沒有一個女人,直到如今,他也一直在江湖上行走,尋找當年那個方士,想要為秋星報仇。
……這樣一個男人,還能說他什麼好呢?
好在秋星醒了。
秋星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很大的問題,她歪了歪脖子,搖頭晃腦地道:「我想要的人,怎麼可能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呢?」
當年她趁傅紅雪睡著之際,曾經在他的胸膛上摁下了兩個梅花爪爪……這兩個爪爪,會永永遠遠的留在傅紅雪的身上,永永遠遠帶著她的一絲妖氣,所以,無論傅紅雪跑到哪裡去,她都能找得到的。
李魚聽完,不由失笑。
李魚本體是人,行事作風也大都正常,但這只貓妖卻不然,她雖看著可愛得要命,實際上行事卻多有些妖異,只能說……的確是只貓啊,想要的人就一直纏著。
她自然不會阻止秋星,只是又贈了秋星一些她的血液化作的血玉,以備不時之需。
小貓咪秋星就踏上了尋夫之旅。
其實也沒什麼難度的,只不過就是她好像出現了一些化形的困難,因為醒得太早,妖氣還沒有凝聚到位,她又十幾年不曾化形過,所以化出的人形之上,總有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還有她的兩只耳朵……
所以她干脆不化形了,就用本體去就行了!
畢竟是叱吒風雲的貓老大,在貓貓軍團的幫助之下,她很容易就到達了傅紅雪所在的位置。
是一個野地裡的酒館。
這樣的酒館,從前的秋星也是從不屑得進去的,因為實在是太吵鬧,還有渾濁的酒氣。
她忽然想到,以前的傅紅雪是不喝酒的。
他是一個倔強而冷漠的少年,他很討厭酒,覺得自己的意志絕不能被這種濁物所折服,但最後他還是喝了,因為他也是一個聰明的少年,很懂得如何去迷惑敵人。
在喝了很多的烈酒之後,他一拳擊倒了馬空群。
現在呢?
秋星忽然覺得心有一點點被揪緊了。
人類總是很難去承受痛苦的,但一個人只要沒法子挖出他的心,那種由心而產生的痛苦就絕不會消失,於是他們要選擇去逃避,而逃避最好的法子,就是喝酒。
以前的無名閣,也有很多用喝酒去逃避痛苦的人。
那麼傅紅雪呢,他會不會已變成了一個酒鬼?
——不,不會的,他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他面對痛苦,從來都是忍耐的,即使這痛苦要殺了他,要把他鞭笞的鮮血淋漓,他也絕不逃避,他反而要迎上去,接受自己對自己的虐待。
秋星悄悄的進了這間酒館。
傅紅雪就坐在角落裡,這酒館的其他地方都很歡樂,可是只有他所在的角落,卻好似已被一種灰白色的寂寥所充斥,他面無表情,十分安靜的坐在原地,可偏偏就是沒有一個人敢往這邊看一眼。
十多年未見,他……他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他更高了一些,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卻變得更加的精壯了一些,那身風塵僕僕的黑衣穿在他身上,勒出了他窄而有力的腰身,他的左手依然緊緊地握著那把黑色的刀,好似這已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可以讓他安心下來的習慣。
秋星恍惚之間,又想起了十多年前他們之間的對話。
她問傅紅雪是不是只有認為只有這把刀是永恆屬於他的,傅紅雪沉默了好久,回答了一聲「是」。
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人會走、會死、會變心,只有刀不會,因為刀沒有心,刀不會死。
刀會一直不離不棄。
秋星躲在暗處,看著傅紅雪吃面,跟著他一起回屋子裡去,那逼仄的小屋子,就連本體狀態下的秋星都覺得很不舒服,可是傅紅雪卻安靜地坐下,一動不動,他的半邊臉隱在了黑色的陰影之中,好像亙古不變的雕塑。
……他的確變了。
痛苦會讓人發瘋,也會讓人改變。
傅紅雪既然沒有瘋,那他就一定變了。
那他看到自己,會不會開心得哭起來呢?
秋星開始苦苦地思索開場白,就在這個空當,那漂亮的老板娘居然上去勾搭傅紅雪,秋星見了,忍不住貓貓握拳。
然後,傅紅雪就殺了那老板娘。
秋星一愣。
多年的江湖生涯,已讓他變成了一個冷酷的人,他心如堅鐵,似乎可以隨意地讓刀出鞘,隨意的殺死一個人。而以前,他會流著眼淚干嘔。
結果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她就被傅紅雪發現了!
秋星貓貓躲在陰影裡翻了個白眼,探出了頭。
……傅紅雪沒認出她。
……沒認出她!!
秋星憤怒地喵喵叫,然後看見了銅鏡裡的自己……嗯,比以前的體型微妙的大了一圈,然後還有被自己舔得亂七八糟的毛。
秋星:「……」
好吧,沒認出來也正常,正好看看你對小貓咪是什麼態度!
結果傅紅雪對小貓咪的態度居然還很好,不僅很好而且到位,還會拉著她幫她洗澡,雖然秋星因為一種深刻的貓咪本能對洗澡現在產生了莫大的恐懼,不過為了變干淨一點,她還是接受了傅紅雪的服務。
等到干干淨淨清清爽爽之後,她就窩在了傅紅雪的懷抱裡,縮成一一團大毛球,用爪子扒拉他的胳膊,跳到他的胸膛上用爪子不懷好意的踩踩踩……
結果傅紅雪連眼睛都沒睜,好像都不想看到她似的。
秋星忽然心頭一酸。
看到一只相似的小貓,他都會覺得難受。
但是不要緊的!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快樂的待在一起啦!再也不用分開啦。
秋星開口,道:「傅紅雪,你怎麼不看看我呢?我不好看麼?」
傅紅雪的身體在瞬間僵直,就連抱著秋星的那只胳膊,似乎都已開始微微地發抖。
他猛地睜開了雙目,緊緊地盯著秋星的笑顏,秋星笑意盈盈的,看到他那雙如漆星一般又黑又沉的眸子裡,也忽然閃出了一種幾乎就要爆發的情緒。
他整個人都似已不會動了,也不說話,他死死地盯著秋星,好像在確認這是不是他無數個悲苦的夜晚之中做的那種美夢。
她的臉曾無數次出現在他那些夏夜的夢裡。
傅紅雪嘶聲道:「……秋星、你……真的是你麼?」
他那張蒼白的臉上,似也因為急切而浮出了一種奇怪的紅暈。
秋星嚶了一聲,忽然撲進了傅紅雪的懷抱裡,用一雙奶白色的、珠圓玉潤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脖子,她輕輕地耳語道:「你不相信我是真的?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好好確認一下?」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忽然開始顫抖。
他盯著秋星,看到了她頭上那對毛茸茸的雪白耳朵,還有那條蓬松的雪白大尾巴,她整個人都撲在他懷裡,小腿一晃一晃的。
傅紅雪忽然道:「我這十多年,都在追查當初設計暗害你的那方士。」
秋星一愣。
這樣的重逢時刻,他竟忽然開始說起正事了!
秋星道:「所以呢?」
傅紅雪道:「他不是人類,人類不可能知道那麼多事。」
秋星道:「的確如此。」
傅紅雪又道:「所以他手底下,也有妖精。」
秋星歪著頭,睜著大眼睛看他,傅紅雪忽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好似已從那種不受控制的過度喜悅之中走了出來,他五官的輪廓也重新變得冷酷起來,他的手也重新變得穩定了下來。
那只手,極其穩定地扣著秋星的腰,似乎永遠也不會松開,但秋星卻發覺,他這是在警惕。
秋星道:「你在警惕什麼呢?」
傅紅雪道:「秋星是我的弱點。」
秋星不說話,只看著他。
傅紅雪冷冷地道:「這些年,已有二十八個會幻術的妖精,化作了秋星的模樣,出現在我的榻上。」
秋星愣住了。
傅紅雪的眼中卻出現了一種深沉的痛苦。
他怎麼能不痛苦呢?
他人生的前十九年,為了給白天羽復仇,他付出了一切,可最後卻發現,原來自己同這家人根本就沒有半分錢的關系,他的一生就好似一個笑話。
白天羽,這噩夢般的名字。他不僅奪走了傅紅雪十九年的快樂,也在因緣際會之下奪走了秋星,讓他在往後的人生裡依然只能孑然一身,只能帶著仇恨與思念活下去。
他曾知道什麼是愛的。
他敬愛花白鳳,花白鳳卻只那他當一個復仇的工具,半分母子之情也無。
他深愛秋星,秋星也深愛他,可愛得越深,受到的傷害卻也更大。
秋星已變成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可那幕後之人,就喜歡用這種傷口去刺激他,去找到他的弱點,以此來殺了他。
誰能想到第一次見到化作秋星模樣的妖怪時,他是多麼的開心,他那時不過二十歲,剛剛失去了秋星,整日都出於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見到那純白的人影,他踉踉蹌蹌地奔了過去,面龐之上已爬滿了眼淚。
若不是他反應快、運氣好,大概早已死了。
從此之後,他就明白,他的希望只是更深刻的絕望而已。
傅紅雪的聲音冷的像冰塊一樣:「我已說過許多次,假冒秋星來殺我的人,我一定會讓他們死的很難看。」
他並不怕妖怪,與這些非人的生物鬥了十好幾年,他已是個很有經驗的人了。
他的手牢牢地扣著秋星的腰,好似在判斷她是真是假。人類是聞不見妖氣的味道的,否則,他會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這個被他控制起來的絕美少女,的確就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愛人。
秋星並不生氣。
她只是有些怔怔地望著傅紅雪。
他的確已變成了一個非常成熟的男人,因為這麼多年,一直都有人在逼著他長大。
她忽然道:「你認為我是假的?」
傅紅雪不說話。
他只希望這是真的,其實每一次,他都希望是真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那一瞬間覺得心緒激蕩。
秋星又看了他半晌,忽然笑道:「傻小子。」
然後湊上來,就想要去親傅紅雪一口,只可惜傅紅雪躲開了,不僅躲開了,他的手還卡住了秋星的脖頸,那是一只粗糙、穩定、能精准的扭斷脖子的手。
但他的手其實放的很松,似乎並不想傷她。
他只是道:「我問你,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我說了什麼?」
秋星眨了眨眼,道:「陽春面,四個銅板呀!」
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眸子便閃了閃,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秋星已不願意讓他多等,她迅速地說:「你這傻小子,只問這些算什麼,你該問一些,除了我們兩個,誰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說,我們第一次……之後,你說了什麼?」
傅紅雪已放開了她。
他忽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秋星。
秋星自顧自地道:「那個時候你怎麼那樣傻,還吃味我不好好想想你,要去想那月宮裡的玉兔精怪呢……那我有什麼辦法嘛,我看到了月亮,我就想到了呀。」
傅紅雪忽然抱住了她,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一言不發,雙臂卻收的很緊,整個人都忽然發起了抖,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卻也是一個武功極高的男人,這樣的男人通常都是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力道的,可是如今,他卻似乎已失去了分寸。
他緊緊地抱著秋星,緊得好似她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溜走一樣。
這冷漠孤獨的男人,好似永遠也沒有感情,可那只是他人眼中的傅紅雪罷了!
他有感情,他的感情是這樣的深!深得像是一刀一刀的刻在骨頭上一樣,此時此刻,他的心忽然開始砰砰砰的狂跳起來,就連呼吸都已變得又急又快。
他的喉嚨好似活生生吞下一把砂礫,滿喉管都是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渴得要死。
秋星安靜地伏在他懷裡,伸出雙臂,輕輕地攀在了傅紅雪的背上。
傅紅雪的脊背就也開始顫抖,抖得好似那種可怕的瘋病又要發作一樣。
秋星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嗯。」
秋星笑了,被他這樣緊緊的抱著,還伸出手去抓他漆黑的頭發,傅紅雪一點兒不阻止她,只是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抱著她。
半晌,他才啞聲道:「……你回來了。」
秋星蹭了蹭他,道:「我回來了。」
傅紅雪不再說話,好似他已說不出話。
他忽然伸手,扳過了秋星的下巴,一句話都不說,不由分說地吻住了她。
秋星閉上了眼睛。
傅紅雪放開她的時候,秋星的眼角已有些泛紅了。
傅紅雪的眼角也泛著紅,襯得他的膚色更蒼白、瞳孔愈漆黑。他忽然伸手,用拇指輕輕地擦過秋星的唇,他的手指之上,也滿是厚繭,粗糙得要命。
秋星的唇就更紅了。
傅紅雪啞聲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十多年前,那個十九歲的少年離開邊城的時候,他走得是那樣的快,幾乎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一眼。
因為他的恐懼已深深地刻在了心裡。
在這行走江湖的十多年中,他一直都在忍受著黑夜一般的寂寞與思念……夜太長太長了,他甚至從未從那夜裡走出來過,只有在他睡著的時候,他會夢見秋星,那個時候他才會覺得解脫。
可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寧願自己從未解脫過!因為從片刻的快樂之中走出來後,迎接他的是更加深刻的痛苦!
他痴痴地看著秋星,忽然道:「我只希望這一刻再長些。」
秋星也看著他。
她道:「這一刻不是夢,我又不會消失。」
傅紅雪伸手撫摸上了她的側臉,那種溫暖的觸感,竟讓他忍不住要發抖。
傅紅雪道:「我已做夢太多。」
以至於夢成真的時候,他都依稀在懷疑。
秋星主動湊上來,又親吻住了他。十余年過去,傅紅雪已並不是當初那個蒼白的少年,他又長高了些,也更強壯了些,秋星卻仍是小小一團,在他懷中,讓傅紅雪只要伸出一雙胳膊,就能很輕易的把她完全籠罩住。
他也的確這麼做了,他垂下頭回應秋星,他的睫毛還是那麼長、那麼濃密,在他情緒激動的時候,睫毛也會輕輕地顫起來。
秋星就笑了。
傅紅雪重新倒在了榻上,帶著秋星也一起倒下了,秋星倒在他的懷裡,忽然撐起了腦袋,吃吃笑道:「傅紅雪,你比以前變了好多。」
傅紅雪也正看著她。
他的目光,似是已無法從她的身上挪開。
傅紅雪道:「人都會變。」
秋星道:「你就不問問我,你哪裡變化了?」
傅紅雪的嘴角也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道:「我哪裡變化了?」
秋星便對他耳語道:「你簡直已熟透了。」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臂驟然縮緊。
秋星就壞心眼的笑了起來。
這是真的,十多年前的傅紅雪是一把出鞘的刀,他雖然隱忍,但只要坐在那裡,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心中藏著事的少年,他身邊的那種冷意,似乎能割傷人的手。
可現在,他卻好似已內斂了許多,他總是垂著頭,一步一步的走路,拖著自己那條瘸腿,握著自己那把沒有名字的刀,總是坐在酒館的角落之中,從不多說一句話、從不多看一個人。
人們能從他身上看到的,就只有一種生人勿進的氣勢。
但……他實在是一個過分英俊的男人,一個成熟的、英俊的男人,周身又總有一種寂寞之氣繚繞,女人對這樣的男人,總也是要生出一點征服的想法的。
那扮成老板娘的女殺手,不正因為這個死去麼?
而秋星雖然是只貓,卻也是一只貓貓女郎。
秋星伸手,點了點他的胸膛,忽然發難道:「你老實說,這些年,你有沒有別的女人?」
傅紅雪嘆氣。
他忽然道:「秋星,你好似也變了一些。」
秋星歪頭,那雙翠綠的圓眼睛就很無辜的看著傅紅雪,道:「我哪裡變啦?」
傅紅雪道:「你更幼稚了。」
秋星哈哈大笑。
她的注意力雖然被很成功的轉移走了,不過傅紅雪的本意其實卻也不是想回避她剛剛的問題,他安靜地看著秋星大笑,直到她笑停當了,他才忽然道:「沒有。」
秋星眨了眨眼睛。
傅紅雪道:「自你離開後,我從沒有過別的女人。」
秋星很驚訝:「真的?」
傅紅雪道:「我騙過你麼?」
秋星眼波一轉,偏胡攪蠻纏:「可我認識的是十多年前的傻小子啊,這麼多年過去,說不定你已變成個壞男人了呢。」
傅紅雪:「……」
傅紅雪接不上話。
其實一般他接不上話旁人的話的時候就會直接不說話,畢竟這世上也沒有哪個人真的很值得他多說幾句。
但秋星不同。
他只好道:「你要我怎麼證明?」
秋星湊過來,十分善解人意道:「其實,我走了這麼多年,你就算有過別的女人,我難道會說你什麼麼?不過呀……如果叫我發現了,那我就……」
傅紅雪道:「那你就如何?」
秋星在他耳邊悄悄道:「那我就把你綁過來,再去找一百個英俊少年,讓你看著我和那些少年玩樂,再不理你了!」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都忍不住收緊了幾分。
他瞪著秋星,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看著她喜滋滋的笑,他咬牙咬了半天,忽然道:「我看你倒是有一點沒變。」
秋星道:「哪裡哪裡?」
傅紅雪冷冷道:「總喜歡惹人生氣這一點沒變。」
秋星就又笑開了。
她自然是相信傅紅雪的,她剛剛也不過是為了戲弄他,因為這個長大的傅紅雪實在是有些深沉,叫她看著有那麼幾分陌生的。
現在,他看著就熟悉多了。
秋星道:「所以你生氣啦?」
傅紅雪的目光又柔和下來。
他道:「我什麼時候真的生過你的氣?」
十幾年前,他被秋星氣得直吐血,醒來之後還是只會抱著這只壞貓,說一句重話都會覺得羞愧。
秋星就笑著窩在了他的懷裡。
傅紅雪伸手,撫上了她柔軟如雲朵一般的長發。
那種令人恐懼的空虛與寂寥忽然之間就消失了。
傅紅雪恍惚之間發現,原來他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一直在忍受著痛苦,可是當秋星回來之後,那種痛苦忽然消失的無隱無蹤。
只有和秋星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空蕩蕩的皮囊也終於被充盈起來。
可這種快樂越真實,他心頭的恐懼反而更加的強烈。
……他恐懼有人會再次奪走秋星。
他忽然沉默了下來,看著秋星玩鬧,半晌,他忽然道:「我絕不會再放你離開。」
秋星道:「我本就不會走。」
傅紅雪的眼眸又黑又沉:「我也絕不會叫別人再害你。」
所有她的仇人,他都要一個不留的全殺盡,他要讓仇人的血流干,讓仇人的骨頭化作灰燼。
一瞬之間,他又變成了一把刀。
秋星看著他冷峻而堅忍的面容,忽然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傅紅雪,你的衣裳怎麼這樣粗糙?」
傅紅雪一愣,立刻低頭看她。
秋星奶白色的手臂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捏著他的衣襟。傅紅雪在穿衣之事上從不講究,身上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黑衣罷了,衣裳很粗糙,他穿在身上,卻從不在意。
但他懷裡有秋星。
莫要忘了,貓身上有豐厚的皮毛,可以很好的起到保暖的作用,根本不需要人類的這些衣物。
所以——
傅紅雪的眼神忽然變得很奇怪,他啞聲道:「你什麼意思?」
秋星委委屈屈地道:「我的意思就是,你這件衣服到底是什麼料子?怎麼能這麼叫人難受,要是它可以消失就好了。」
她的委屈當然是假的,見傅紅雪臉上的肌肉都似要扭曲起來,她忽然又得意的笑了。
秋星道:「你覺得呢?」
傅紅雪道:「我以前不知道你是一只貓。」
秋星一愣,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卻也道:「對呀,那又怎麼樣呢?」
傅紅雪卻好似已開始了回憶。
他道:「所以有一次,貓咬了我,我把貓直接丟了下去。」
秋星又洋洋得意地笑了起來,道:「是呀,當時你怎麼那樣惱羞成怒?真是個小鬼頭。」
傅紅雪那雙如漆星一般的眼眸也忽然暗沉了下去,好似壓著暴風雨。
他道:「後來我總是想到那一幕,於是我就總是在想一個問題。」
秋星道:「哦?」
傅紅雪盯著她,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我在想,當時我為什麼不回擊。」
秋星怔住,下一秒,她就忽然被傅紅雪抓住,他的手勁很大,抓住秋星的時候,秋星竟感覺自己掙脫不開。
而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也忽然閃過了一絲笑意。
第70章
秋星發現傅紅雪的確變了。
她縮在傅紅雪的懷裡,臉上浮起一種病態的酡紅,她虛虛地抓著傅紅雪的手,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不停的發著抖。
傅紅雪把她摟在懷裡,一下一下的輕拍她的背。
其實記憶裡的秋星也是這樣小小一團的,可是如今,傅紅雪卻驚覺,她實在是很矮,縮起來的時候,他簡直一只手就能直接把她抱起來。她完完全全地躲在傅紅雪的懷裡,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她惡狠狠地道:「你果然是個壞東西!!」
傅紅雪的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笑意,他沒有說話,那雙漆黑的眼睛又隨意掃了秋星那蓬松的大尾巴一眼,秋星立刻不說話了,乖乎乎的窩著,尾巴也縮了縮。
她的尾巴根雪白色的毛有些卷曲,一縷一縷的,一點都不蓬松干燥,反倒是有點點氤氳。
這實在是一只可憐的小貓咪。
傅紅雪摟著她,微微低了低頭,伸出一只手去理了理她額前柔軟地碎發,道:「累麼?」
秋星縮著不肯說話。
半晌,她才道:「你這些年真的沒有別的女人?」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又古怪地盯著他看了半晌,嘰裡咕嚕地道:「那你、那你怎麼……」
傅紅雪忽然就明白她在說什麼了,他忽然定定地望著秋星,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好似有很多東西。
傅紅雪嘆道:「因為我總是夢見你。」
他太痛苦了,這痛苦令他無法忍受,無法入睡,而當他終於精疲力竭地入睡之後,他就會夢到秋星,夢到秋星帶著那種可愛迷人的表情,拉著他的手,帶他走進無名閣裡那間滿是毛線團和金銀珠寶的屋子裡。
然後他醒來,面對更深沉的黑夜,就會忽然被一種更加難以忍受的思念所擊中,他看著黑夜,好似已無法呼吸。
每到那時候,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刀,把自己的心給掏出來,質問它:你既然已經碎了,又為何還在跳動?!
但這些話,他是不會告訴秋星的。
他只會說,因為我總是夢到你,我想你太久太久了,久到當你出現的時候,我就要用一種很殘酷、很無情的法子去確認你是否是真的存在。
……傅紅雪從來也不是一個正常人。
他懷裡的貓美人兒就有些愣住了。
她忽然嚶嚀一聲,用雙手攀住了他的脊背。傅紅雪的脊背瘦且結實,蒼白的皮膚之下,是一塊一塊緊實有力的漂亮肌肉。
秋星道:「你果真變了,你以前從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傅紅雪沉默了片刻,道:「我已說過,人總是會變的。」
秋星又道:「我總覺得,你是在報復我剛剛說要找一百個英俊少年的話。」
傅紅雪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那一雙漆黑的眼睛之中,也好似是高遠的冷星忽然被皎月的光芒所籠罩一般,折射出一種柔和的光芒來,他微微低下頭,看著被自己籠罩住的貓美人,道:「你覺得我在報復你?」
秋星就笑了。
她的綠眼睛亮晶晶的,嗔道:「那你說,我要是真的找一百個英俊少年來,你會怎麼做?你的魔刀是不是又要飲血啦?飲那一百個少年的血?」
傅紅雪道:「我不殺無辜的人。」
他在江湖上的名聲雖然是冷血無情的,但他其實並不是一個愛殺人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說過,他只殺三種人。
——仇人、小人、還有自己送上門來找死的人。
秋星伸手,點了點傅紅雪的鼻尖,又道:「那你就乖乖的被我綁著,看我尋歡作樂去吧!」
傅紅雪的語氣之中帶著笑意,道:「難道你覺得除了殺人,我再沒別的法子了?」
秋星道:「你有什麼法子?」
傅紅雪道:「你要一百個英俊的少年?」
秋星道:「嗯。」
傅紅雪道:「我能不能算第一個?」
秋星一愣,忽然哈哈大笑。
傅紅雪卻依然在說話,他道:「剩下九十九個,我就把他們都趕到一處屋子裡鎖起來。」
秋星道:「那然後呢?」
傅紅雪道:「只我一個,就夠對付你了,只要讓你沒力氣再對付那九十九個人,就好了。」
他竟好似還真的認真想了,提出了可行的解決辦法!
秋星又笑得滾做一團,恢復神氣的大尾巴又開始晃來晃去了,就連頭上的那兩個小耳朵,也忍不住抖了抖。這種動物的特性與人類的外表結合起來,實在是有一種又妖異、又可愛的氣質,叫傅紅雪死死地盯著,簡直都已移不開眼了。
他忽然問道:「你的耳朵和尾巴為什麼不收回去……?」
秋星嘆道:「我收不回去啦。」
傅紅雪微微皺眉,道:「怎麼回事?」
秋星道:「我醒來的太早,妖氣還未能完全聚攏,化形至多也只能化成這個樣子了……等一下,你是不是嫌我醜?」
傅紅雪:「……」
傅紅雪嘆道:「我今天之所以要報復你,或許也是因為你這耳朵和尾巴實在很可愛。」
秋星喜笑顏開,道:「你現在說起話來,怎麼會這樣好聽呢?真是油嘴滑舌。」
傅紅雪道:「全天下,也只有你覺得我說話好聽。」
秋星奇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根本就不怎麼和其他人說話。」
秋星就不笑了。
她看了傅紅雪半晌,傅紅雪也低著頭看她,半晌,秋星忽然湊上去,吧唧親了傅紅雪一口。
她輕輕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嗯。」
秋星又道:「你果然是我挑中的最好的男人,我好喜歡你。」
傅紅雪的眸色也變得溫柔下來。
他伸出自己的手,用一根手指的側面輕輕撫了撫秋星的側臉,道:「我也是。」
我最愛你了,為了你,我可以把我余下的生命都拿去追殺你的仇人。
秋星伏在他的懷裡,久久的不說話。
天色已深了,秋星似乎是累得很,她舒舒服服地窩在傅紅雪的懷裡,慢慢地安靜下來,好似已陷入了深沉地睡眠之中。
傅紅雪卻睡不著。
他盯著秋星的睡顏看,忽然一下子有想把她叫醒的衝動。
十八年前,秋星也就是像這樣,陷入了長久的深眠之中,他看著秋星,恍惚之間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的看不見邊際的夜晚。
忽然之間,他整個人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用力地抱緊了秋星,秋星呼呼大睡,沒有一點點的反應,傅紅雪死死地盯著她,忍不住又低頭去吻她。
他看似正常,實際上卻已不正常到了極點,他眼眶通紅,忽然又惡狠狠地瞪著秋星。
這一刻,那個成熟穩重的傅紅雪似乎一下子又不見了,那個十九歲的少年仿佛又出現了。
秋星被弄醒的時候,整個人都委屈的要命,那雙又大又圓的綠眼睛都睜不開,眼眶裡含著眼淚,然後她就看到了臉色蒼白的傅紅雪。
秋星伸手抱住了傅紅雪。傅紅雪的脊背弓起,在蒼白的皮膚之下,脊柱的形狀凸起,,好似一節一節的白骨長鞭一樣。脊柱骨本來是人體非常重要的一根骨頭,若是脊柱斷了,那這個人必定非死即重傷,但此時此刻,這根骨頭卻給人以一種非常殘酷的感覺。
今夜無月,今夜無竹柏。這小小的酒館客棧之中,也好似被籠罩上了一層暗沉沉的陰影,傅紅雪最討厭這樣沒有月亮的夜晚,因為這會讓他想到秋星丟掉一條命的那個漆黑之夜。
即使秋星已回來了,他竟還是忘不掉。
不僅忘不掉,他還很緊張,因為他實在是忍不住要想,會不會有人還想對秋星動手?他真是一個很沒用的男人,因為過去這麼多年,他甚至都沒能再找到當年那在暗中作祟的方士。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當年的事情似乎並不是那樣的簡單,這些年來,他所遇到的阻力,已超出了他的想像。
秋星道:「你……你怎麼了、傅紅雪,你在害怕什麼?」
傅紅雪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秋星,嘶聲道:「我怕你再受暗算!」
秋星的身子溫暖的要命,她身上那種糖果一樣的香氣,讓人想到雲朵,又讓人忍不住的放松下來。
秋星道:「吸血姬也告訴我,當年的事情似乎並沒有那樣簡單。」
傅紅雪只覺得一股深沉的仇恨湧上了心頭。
秋星卻道:「可是你卻該好好的休息了。」
傅紅雪一愣,看向懷中的貓美人。
他已長大了,看秋星,再也不是帶著當初的那種夢幻的濾鏡了,可這貓美人還是美得驚人,又可愛得驚人,即使傅紅雪在這江湖之上,已見過了形形色色的美人,但她們對於傅紅雪來說,不過是紅粉骷髏,只有秋星、只有秋星是活生生的、他想要的那個人。
過了這麼多年,她好似還是能一眼看出他的疲憊、他的強撐。
秋星道:「你是不是睡不著?」
傅紅雪啞聲道:「時常如此。」
但其實不是的,秋星回來之後,他反而覺得更緊張了,因為他時刻覺得有人會來害她。
秋星就伸出一只奶白色的小手,點了點傅紅雪的鼻尖,道:「放松些,沒事的。」
傅紅雪慢慢地平靜下來。
半晌,他道:「你說的對,我該放松些。」
幕後黑手還沒出手,他就自己先讓自己倒下,那是絕不行的。
秋星道:「你好好的睡上一覺,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傅紅雪道:「好。」
他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好似有些脫力一般。
秋星臉上紅撲撲的,一直望著傅紅雪的側臉,十八年未曾相見,他實在是已變了,可那種在她面前的聽話勁兒,似乎又一點兒沒變。
傅紅雪終於沒有做夢。
他終於也睡了一個安安穩穩地覺,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的時候,他霍地睜開了雙目,雙眼之中,滿是清明。
江湖刀客,就是這樣,常年累月的刀光劍影,讓他對風吹草動極其的敏銳,只肖稍有動靜,他立刻就會清醒過來。
秋星仍在睡眠之中。
十八年未見,傅紅雪只覺得秋星似乎越來越不像人了,反倒是與小貓咪更加相似了,不過想想也是,秋星融入人類社會,本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內丹,若無這個需要,她根本也不需要去學習人類的言行舉止的。
睡了十八年,那些後來習得的言行舉止自然會扔掉不少,而她身上的貓咪特質,也會更加顯眼一點。
更重要的是……還有因為化形失敗而不得不留下的耳朵和大尾巴。
當然,此時此刻,並不是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
他忽然冷冷地開口:「若是想活,就滾開。」
他的語氣冷得像刀鋒。
這樣的語氣,自然不可能是對著秋星說的,他是對著掩上的門說的,就在剛剛,他忽然聽見了一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最後停在了他的門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推開門。
傅紅雪的左手仍抓著刀,他的右手攬著秋星。
他仰面躺在榻上,一動都沒動。
這個站在門口的人聽見他的話之後並沒有走,反倒是忽然重重地剁了兩下腳,似乎在挑釁一般。
……這很正常,江湖上的人鮮少有聽勸的,其實傅紅雪剛剛說那句話,真的是想讓此人惜命的,但就像昨天的那女殺手一樣……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他偏闖。
那人一下子就推開了門。
然後,他的眼睛就直了。
因為他看見了秋星。
此人正是昨天的那店小二,只是昨日他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好像當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被嚇破了膽子的店小二一樣,今日,他仍穿著那身打著補丁的衣裳,整個人姿態卻已變了。
此人的眼神陰鶩如隼,此刻卻緊緊地盯著秋星,秋星伏在傅紅雪懷中,小巧的鼻尖有一點微紅,漆黑的、微微卷曲的柔軟長發隨意的鋪開,撒在傅紅雪的身上,倒是很像某種甜蜜的蜘蛛網,正在把這個蒼白、冷漠的成熟男人給網起來。
她的兩只毛茸茸的白耳朵卻忽然動了動。
這人陰森森地道:「傅紅雪,你的口味原來就是這樣的小貓妖。」
傅紅雪才懶得理這種無意義的挑釁,他只是淡淡道:「你知道妖怪。」
店小二道:「是又如何?」
傅紅雪道:「我決定不殺你。」
店小二一愣。
傅紅雪又接著道:「但你要留下有用的話來。」
店小二忽大笑起來,囂張地道:「好啊,你只要把你的小貓妖給我用上一用,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
他的面色是如此的猙獰和囂張。
但他其實是一個非常有經驗的江湖人,有經驗的江湖人,做事並不只靠情緒,那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才會犯下的錯誤。
這店小二的名字叫做孔雀,當然,這不是他的名字,這只是他的外號。
孔雀,一種美麗的鳥類,是最接近神鳥鳳凰的凡鳥,但這名為孔雀的殺手,卻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人,普通到一走入人群,就再也找不著了,所以他才能偽裝成一個普通的店小二。
一個人的名字,或許並不能反映出這個人的真實特征,因為父母往往會帶著愛意,用名字表現自己對孩子的美好祝願,但一個人的外號,卻一定可以精准的表現一個人。
孔雀的外號之所以叫做孔雀,是因為他手裡有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就是他能來殺傅紅雪的底氣。
這樣東西就是孔雀翎,孔雀山莊的至寶,天下暗器之中最可怕、也最美麗的那一種。
他的手中已暗暗握住了袖中那一個黃金圖卷。
孔雀放肆的大笑,放肆的侮辱秋星,為的就是亂傅紅雪的心。
傅紅雪實在是一個可怕至極的人,即使孔雀擁有孔雀翎這樣的暗器,他也沒有把握殺死傅紅雪,他只能去刺激傅紅雪。
但傅紅雪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那是一雙全然漆黑的眸子,即使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似乎都透不過這雙漆黑的眼睛。
傅紅雪道:「你想激我。」
孔雀不說話,他的心忽然已沉了下去。
傅紅雪又道:「你的舌頭得好好的在你嘴裡,只是你這只殺人的手卻要留下。」
孔雀一驚。
傅紅雪忽然起身,然後又反手用被子把懷中的貓美人裹好,刀在他的手裡,他的上身精赤,蒼白的皮膚之上,滿是鞭傷留下的疤痕。
孔雀的手握住了孔雀翎,幾乎就要發出這種神秘的暗器。
但下一個瞬間,他的手就掉在了地上,傅紅雪的刀太快,快得甚至讓這孔雀都無法感覺到疼痛,孔雀忽然狂笑起來,好似發瘋一樣的後退,門卻在此刻砰得一聲關上了。
秋星睜眼,忽咯咯笑道:「你這樣擾人清夢,是很找死的事情,知道麼?」
傅紅雪道:「你想讓他死?」
秋星道:「你不是說要留下他一條命?」
傅紅雪冷冷道:「他敗在了我手中,他的命自然是我的,我讓他死他就死,我讓他不死他就可以不死。」
秋星打了個哈欠,坐了起來。
直到現在,孔雀才真正看清了這貓妖美人的臉。
美麗,實在是很美麗,她松松垮垮地穿著傅紅雪粗糲的黑衣外套,坐在床榻邊上晃著腿,那黑色的衣裳底下,能看見一點點雪白的蓬松大尾巴。
這貓美人的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就落在了孔雀身上,她的嘴角仍帶著笑意,好似是一個最天真、最無辜的小美人一樣。
只是從她嘴中說出的話卻可怕得很:「那我就是想讓他死嘛,傅紅雪。」
傅紅雪就面無表情地道:「那就讓他死。」
孔雀終於恐懼到了極點,他忽然叫道:「等一等!等一等!傅紅雪,你、你明明說過只要我說出幕後主使之人,你……你就放我一條命的!」
傅紅雪冷冰冰地看著他,秋星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孔雀的額頭上都出了一頭冷汗。
他忽然明白,自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江湖人,並沒能視自己的生命為無物。
……可問題是,這世上究竟能有幾個人,能為了某些事,付出自己的性命也沒有關系呢?
他幾乎是倒豆子一樣的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孔雀,是一個名叫黑手的組織的成員,這組織是一個秘密的殺手組織,江湖之中,已不知道有多少人遭了他們的毒手。
黑手是一個很大的殺手組織,但是這組織的背後,卻仍有一個主使之人,他時常會下命令,讓他們去殺死這江湖之中的一些人,可奇怪的是,這些人其實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
不,倒是也不能說是無關緊要的人,這些人一般與那些大人物之間,有著很深刻的聯系。比如說昔日縱橫江湖的盜帥楚留香的義妹蘇蓉蓉,再比如說,小李飛刀葉開的妻子丁靈琳,等。
至於傅紅雪——
傅紅雪是目標,卻不是被殺的目標,黑手派出這麼多的殺手,其實都只是為了一直引誘他去復仇,去仇恨,去孤獨的活著,去發瘋。
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孔雀這樣的小人物自然是不可能懂的。
秋星的臉就沉了下去。
傅紅雪卻似乎並不意外。
他坐在床榻邊緣,一直安靜地聽孔雀說話,孔雀說完,簡直自己都覺得自己說的事情實在是很離譜,他滿臉都是虛汗,不住的去瞟傅紅雪的表情,但傅紅雪的表情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這個男人仍是冷得像是一塊冰,他似乎不會激動,也不會傷心。
他道:「你說完了?」
孔雀叫道:「我知道我說的東西很離譜!但……但你要知道,如果我想說謊的話,我就不會說這樣離奇的事情!」
——真相,往往比謊言看起來要荒誕得多。
傅紅雪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孔雀一愣。
傅紅雪卻不說話了,他不想理孔雀,只是偏頭問秋星:「他活不活,死不死,你來決定。」
秋星舔了舔唇角。
她道:「你是不是已答應了此人,不殺他。」
傅紅雪道:「是。」
秋星奇道:「你以前可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傅紅雪盯著孔雀,冷冰冰道:「但現在我已明白了一個道理。」
秋星道:「什麼?」
傅紅雪道:「對有些人,不需要說話算話。」
孔雀忽然狂叫了起來,他本已沒有勇氣同傅紅雪決鬥,可在性命攸關之時,他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他僅剩的一只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匕首,直衝秋星而來!
秋星:「……」
這是看我好欺負麼?
或許在這樣眼界狹窄的男人眼裡,一個漂亮的女人——即使這女人是妖怪,也不足為懼吧。
秋星打了個哈欠,奶白色的小手已化作利爪。
但她還沒來得及出手,傅紅雪就出手了。
他的這一次出手,甚至顯得有些激動了,漆黑的刀出鞘,只見白光一現,那白光之中卻也帶著瘋狂的殺氣,只一刀,竟將那孔雀自背後切開,孔雀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就撲到在地。
他的脊柱都被惡狠狠的砍斷了。
傅紅雪的刀已回鞘。
傅紅雪殺人算不上氣定神閑,因為殺人本就不是什麼快事,而是一件讓人很惡心的事情,但他也絕不是一個會因為殺人而驚慌失措的人,通常情況之下,他只是冷漠,全然的冷漠。
但此時此刻,他蒼白的臉上,卻好似已扭曲起來了。他漆黑的雙眼之中,似乎也被某種激蕩的情緒所充滿了。
秋星一愣。
傅紅雪不對勁。
她道:「傅紅雪,你怎麼了?」
傅紅雪垂下了頭,他盯著孔雀慘不忍睹的屍首,半晌都沒說話。
過了好久,他忽然嘶啞地道:「我已無法忍受有人要傷你。」
他經歷過一次,絕不要經歷第二次。
傅紅雪站在原地,那只蒼白的手已緊緊地握著刀,他的手特別用力的攥著刀,手背之上,青筋暴起。
秋星忽然自榻上跳了下來。
她本來就穿著傅紅雪的外衣,傅紅雪比她高好些,衣裳穿在她身上時,就有些滑稽的效果,黑衣的下擺拖在地上,衣袖也將她的小手完全遮住。
她慢慢地走到了傅紅雪的跟前,歪著頭看了看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似乎有一半都藏在陰影之中,秋星只依稀看見,他的額角似乎也有青筋暴起,他似乎已激動到了極點。
秋星忽然嘆了口氣。
她忽然依偎住了傅紅雪,然後伸出自己奶白色的小手,輕輕地放在了傅紅雪的心口上。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開始劇烈的起伏起來,他猛地伸出手,緊緊地覆在了秋星的手上。
秋星道:「傅紅雪,你的心跳得好快。」
傅紅雪道:「是麼?」
秋星抬頭衝他笑了笑,然後輕輕地去吻他心髒所在之地,傅紅雪的臉忽然扭曲了起來,他的手顫抖地撫摸上秋星柔軟卷曲的頭發,嘶聲道:「你、你……」
秋星道:「我看你呀,這十多年來,受的苦實在是很不輕。」
他幾乎都有點應激了。
在秋星回來之前,這種應激還從未發作過,可當她重新回到了他身邊之後,他忽然……忽然就無法忍受了。
他無法忍受得而復失!!他已不能再受一次她離開的打擊了!所以孔雀意圖攻擊秋星,傅紅雪才會激動到出手都變殘忍了許多。
秋星的鼻子動了動,就嗅見了傅紅雪身上那種炙熱的血氣,他雖是個冰冷英俊的男人,但再冷的男人,血都是熱的。
秋星口齒不清地道:「我都回來啦,你不要擔心好不好?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嘛!」
傅紅雪沉默了一會,才道:「我沒事,你放心吧。」
秋星縮在他懷裡,喵嗚喵嗚地叫起來,以前她其實對自己還是挺嚴格的,化作人形的時候,從來都不會貓叫的,但是睡了十幾年之後,那種小貓咪的本能簡直是壓都壓不住,本能就開始用小貓咪的聲音撒嬌了。
傅紅雪卻好似忽然受到什麼刺激一樣,他死死地盯著秋星臉上微微的紅暈,忽然不由分說,將她橫抱起來,跨過了孔雀慘死的屍首,朝屋子裡頭走進去。
別人調情,都是花前月下,可是傅紅雪和秋星這一對愛侶,卻在孔雀慘死的屋子裡旁若無人。
當然了,他們兩個一個是縱橫的天涯刀客,一個是天真殘忍的九命貓妖,旁人不會干的事情他們會干,那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這小小的酒館,短短一天之內,就死了兩個人,但傅紅雪並不在意,也不在意叫別人看見孔雀的屍首,半晌之後,還又叫了其他的店小二來,令他們送熱水來。
——當然了,是送熱水去其他的干淨屋子,至於這個慘死的孔雀怎麼辦……傅紅雪從來不管這種小事。
不愛洗澡的貓貓又開始慘叫了,她甚至化作了原型,企圖從傅紅雪懷裡逃走,但是貓貓今時不同往日,實在是有些沒力氣,被傅紅雪一把抓住了。
秋星:不想活了.jpg
貓貓癱倒在地。
二十斤的一團貓,直接癱倒在地,簡直就好像是一塊小型地毯,傅紅雪見她這幅模樣,再一次的無語了。
他嘆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
秋星一回頭,三角貓貓嘴裡吐出人話:「更幼稚了?」
傅紅雪道:「……胖了。」
秋星:「……」
秋星跳起來就要撓花傅紅雪的臉,傅紅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提起來,雙臂打直。
貓貓的爪子,自然沒有人類的胳膊長,所以秋星就打著虛空的貓貓拳。
傅紅雪總覺得自己該理解她實在不想洗澡的心情。
他道:「真不洗?」
秋星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會化作了人形,大尾巴無精打采的一甩一甩的,道:「可是,傅紅雪,我的尾巴會沾水,很麻煩的。」
傅紅雪認真想了一下,道:「我去找幾塊干淨毛巾,幫你擦干。」
秋星又沉默了。
她說:「……那好吧。」
傅紅雪對她的沉默不明所以。
總算修整完畢之後,二人才決定好好的理一理孔雀所說的這件事。
秋星道:「孔雀說的那件事,的確是奇怪得很,你卻說你並不意外?」
傅紅雪道:「對,因為我近幾年發現一些奇怪的事情。」
秋星道:「什麼?」
傅紅雪就講了他這幾年所見過的奇事。
這都是一些很曲折的事情,這些事情的背後,都有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在作祟。
比如說,三十年前,天下有一位非常出名的美人,名叫秋靈素,江湖之中,有四五位英豪,都愛上了這位美人。
這本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可詭異就詭異在,這四五位英豪,竟都覺得自己才是秋靈素的真愛,以為其他的這些人都在強迫秋靈素,他們的幫派互相之間視為死敵,最後,這四五位江湖英豪互相之間下了戰帖,並帶上了幫派裡所有的弟兄,在大漠的深處,殺的你死我活,所有人都被黃沙所埋沒了。
聽起來,這好像是一個蛇蠍美人挑動鬥爭的故事,而且這件事已過去了三十年,實在很難考證。
可莫要忘了,這天底下是藏著妖怪的,三十年對絕大多數妖怪來說,都算不上什麼。
當年,秋靈素與一只狐狸精乃是跨越種族的好友,傅紅雪在猻堅強的幫助之下,找到了那狐狸精。
狐狸精告訴傅紅雪,三十年前的那場死鬥,根本就與秋靈素無關,因為秋靈素早就在仇恨之中死去了,她被一個叫石觀音的女魔頭毀了美貌,終日躲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最後在痛苦與悲憤中自殺了。
那些江湖英豪,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給迷惑了,這東西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他們去死鬥,就是要他們在死鬥的過程之中,產生衝天的怨氣。
傅紅雪就忽然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勁。
主導了這場死鬥的幕後之人,獲得了什麼好處麼?好像根本沒有的,幾個幫派覆滅,他也去追溯了這些幫派的金銀錢財的流向,都是失散掉了,並沒有落在某一個人的手中。
而他說完這故事之後,秋星也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道:「當年設計害我的那方士,他又獲得了什麼好處呢?」
錢財?沒有,因為他並沒有選擇把內丹賣給最有錢的人;權力?自然也沒有,花白鳳和丁白雲,就是兩個瘋女人,能有什麼權力分給他。
而且,最奇怪的地方在於,如果這方士是一個人類,那麼他根本就不應該把內丹賣了,他應該留給自己!死而復生的誘惑,真的有人能頂得住麼?
而且那方士很清楚妖怪的事情,所以他應該不是人類,而是精怪。
但即使是精怪,他這麼做,又能獲得什麼呢?
除了仇恨與瘋狂,什麼都沒有。
傅紅雪長達十八年的仇恨,丁白雲與花白鳳的瘋狂,還有那些因為這件事死去的人——馬芳鈴、丁靈中等等。
秋星陷入了沉思。
傅紅雪又道:「這樣的事件,並不只是一兩起。」
秋星望向傅紅雪。
傅紅雪冷冷道:「三十年間,這江湖之中,一共發生了八十七起這種刻意安排的鬥爭,除了你我之外,再無活口。」
悠于 2023-11-5 11:14
第71章
八十七起被刻意挑起的爭鬥。
秋星一愣,那雙碧綠的大眼睛之中,似乎也有些疑惑。
傅紅雪又道:「三年之前,我去了一趟丁家莊。」
丁家莊,武林名門,十八年前,就是丁家莊的丁白雲,令秋星失去了一條命,在秋星睡著之後,丁白雲和丁靈中,已被李魚和一點紅殺掉了。
後來,丁家莊的莊主得知此事,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邊城,為丁白雲與丁靈中收屍。
傅紅雪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秋星道:「你去丁家莊做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我要看一看丁白雲的屍骨。」
秋星道:「她已死了十八年……她的屍骨之中,難道有什麼妙處麼?」
傅紅雪道:「她的屍骨根本就沒有埋在丁家莊!」
秋星一愣,眉頭已皺了起來。
傅紅雪道:「丁乘風告訴我,他去邊城之後,只找到了丁靈中的屍首,但丁白雲的屍首卻失蹤了,所以,丁家莊內,只有丁白雲的衣冠塚。」
秋星不說話。
傅紅雪又道:「我還去過大漠,去找那為了秋靈素死鬥的幾派武林人的埋骨地。他們決戰的消息很是轟動,決戰的地點也很好找,但是……」
秋星道:「但是,那裡根本就連一具屍首都沒有!」
傅紅雪道:「正是如此。」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所查到的這七十八間案子,都是如此,所有涉案中人,沒有一個是留下屍骨的,全都失蹤了。」
秋星皺眉,道:「假使這些事都是一個人做下的,他的目的就是為了收集這些屍骨。」
傅紅雪道:「這結論雖然很離譜,但卻是唯一的解釋。」
秋星又道:「剛剛那孔雀說,他們收到的指令並不是要殺了你。」
傅紅雪冷冷道:「對。」
秋星又道:「你又說過,曾有二十六個妖精,化形自我的模樣來找你,都被你殺了個干淨。」
傅紅雪的拳頭也已捏緊了。
他道:「這人似乎就是想折磨我。」
秋星道:「他是為了讓你更加的仇恨。」
傅紅雪嘶聲道:「我一直都是靠仇恨活下來的!」
前十九年,是為了白天羽的仇恨,後十八年,是為了秋星的仇恨,仇恨已把他滋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這已是他一生的主題了,在秋星回來之前,他再也沒有任何的東西支撐自己活下去了。
而那幕後主使之人,好似就是在不斷的用一根線引著他,用一根線去不斷的滋養他的仇恨,讓那種恨意綿綿不絕,將他折磨的近乎發瘋。
——那個人好似就是在折磨他。
秋星又道:「這秋靈素……還有沒有旁的信息?」
傅紅雪道:「她的事情實在是精彩得很。」
三十年前,秋靈素與林仙兒乃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絕世美人,林仙兒無聲無息的死去,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而這秋靈素,卻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陣大的風浪。
無數江湖英豪都在追逐她。
秋靈素左右逢源,給過每一個英豪快樂的日子,然後又把這種快樂剝奪掉,令與他人在一起,在讓這些英豪嫉妒的發瘋的時候,她又用巧計使得這些英豪充滿仇恨的互相死鬥起來,最後,造成了當時風頭正盛的五個大門派的徹底覆滅。
這也是一件經典的「紅顏禍水」式的故事。
可問題是,根據狐狸精所言,當時那個禍亂天下的女人,根本就不是秋靈素,真正的秋靈素被殘忍的毀壞了整張臉,或許她那張絕美的臉已同丁白雲的一樣,只是一灘爛肉而已。
她就這樣躲在不見天日的屋子裡,不敢照鏡子,不敢醒來,傷口反復的化膿,最後在仇恨與瘋狂之中絕望的死去。
秋星忽然道:「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假秋靈素的事情,與一個人很像呢?」
傅紅雪早已猜到了。
他冷冰冰道:「白天羽。」
沒錯,白天羽。
白天羽讓一群女人為他發瘋,為此養出了傅紅雪這個在仇恨之中長大的怪物,而假冒的秋靈素則讓一群男人為她發瘋,最終造成了大漠之中,萬人埋骨的慘劇。
秋星又道:「那孔雀還說,他們的組織接到的殺人命令很奇怪,比如說,楚留香的義妹蘇蓉蓉、還有葉開的妻子丁靈琳。」
傅紅雪道:「只可惜蘇蓉蓉、丁靈琳遠離江湖已久,他們好似都已去了海外,讓人尋找不到了。」
秋星道:「但是,從中我們卻可以看出一些東西來,這個幕後主使之人,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制造仇恨。」
傅紅雪道:「而因為極端的仇恨而死去的屍骨,會被他回收。」
秋星沒說話。
傅紅雪又道:「人類要這種充滿仇恨的屍骨,是沒有用的。」
秋星道:「我知道,這是妖物的所作所為,只是我實在不太清楚,收集這些屍骨到底能做什麼,我得問一問鷹英俊。」
傅紅雪:「哦,那只貓頭鷹。」
秋星笑道:「你還說呢,我醒來之後,它立刻就和我告狀,說你好凶好凶的,直接把它嚇到渾身僵直的倒地了。」
……這件事對鷹英俊來說可以說是恥辱了!
傅紅雪也忍不住笑了。
因為妖怪的生命實在是很長,所以十八年前發生的事情,對它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很久遠的事情,鷹英俊記仇,也實在是正常得很。
他道:「是我不好。」
秋星道:「那你可要賠罪才行。」
傅紅雪道:「哦?如何賠罪?」
秋星道:「鷹英俊很喜歡吃老鼠的,只要你去抓八百八十八只剛出生的鮮嫩老鼠崽子給它大吃一頓,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傅紅雪:「……」
打擾了,再見。
看著傅紅雪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有點古怪,秋星忽然哈哈大笑,衝上去啵唧了他一口,這才甜甜蜜蜜地道:「傻小子,我開玩笑呢,我們給它買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就行啦!」
她快快樂樂地說著自己的好朋友:「它們貓頭鷹啊,只會把最英俊的那一只賜名鷹英俊的,現在的鷹英俊已經整整蟬聯這個名字五十年了!足見它的確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貓頭鷹,它也很懂打扮自己,而且它對人類的漂亮衣裳也很感興趣的,只是很難買到適合它穿的。」
傅紅雪:「……」
傅紅雪:「……」
那不廢話麼?人的衣裳怎麼穿在貓頭鷹身上啊?能買到才奇怪。這個愛好簡直比吃八百只老鼠崽子還奇怪。
而且……那只貓頭鷹真的那麼英俊麼?傅紅雪回想了一下,只覺得那是一只羽毛豐盈,胸脯毛茸茸的貓頭鷹,要說長得多好看……他還真看不出來。
不過,人類當然很難理解貓頭鷹的世界就是了。
他只好說:「可以訂做。」
秋星道:「……啊!是哦!那我們訂做女裝給它吧!」
傅紅雪接著:「……」
傅紅雪言簡意賅:「好。」
他把話題轉回正事:「這幕後主使之人,是個妖物,但在江湖之中,卻也一定有著很大的勢力。」
秋星道:「他居然擁有一個殺手組織。」
傅紅雪道:「黑手,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殺手組織。」
秋星睡了十八年,自然對江湖上的事情不甚清楚了,便問:「哦?怎麼說?」
傅紅雪道:「昔日薛家莊血衣人的弟弟薛笑人,因嫉妒兄長,暗中創立了一個殺手組織,這殺手組織的頭牌就是當年名震江湖的殺手中原一點紅。」
秋星:「喵喵喵!」
也是要把她扔進澡盆的那個男人!!
傅紅雪又道:「那殺手組織,十多年來殺了起碼數百人。薛笑人死後,有人秘密收編了其中的大部分殺手,又在江湖上吸納了很多人,甚至那孔雀……他手中的那件暗器孔雀翎,乃是孔雀山莊的至寶,他們偷走了這件至寶。」
秋星不說話,只安靜地聽著傅紅雪說話。
傅紅雪道:「收編這樣大的勢力,一個無名之人,絕做不到,他必須有家世、有武功、有錢財。」
秋星終於開口,道:「所以,那妖物一定有個明面上的身份,或者……他控制了這樣一個傀儡。」
傅紅雪言簡意賅:「對。」
秋星道:「你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傅紅雪道:「公子羽。」
秋星歪頭。
這個名字……她自然是沒有聽說過的,人類世界的十八年,已足夠很多事、很多人都更新換代了。
傅紅雪道:「他是這個時代江湖上名聲最高的大俠,聽說他是當年的奇俠沈浪的後人。」
秋星:「哦……沈浪啊,我好像還見過他呢,真是沒想到,當年一個俊秀的小伙子,如今卻已成為了江湖的傳說……可我明明才覺得沒過了多久呢。」
傅紅雪側頭看了看她。
秋星沒衣裳,所以她就穿著傅紅雪的漆黑外衫。她長長的黑發柔軟得要命,有些卷曲的碎發貼在她的臉上,她臉上有點肉嘟嘟的,眼睛又大又圓,總叫人覺得她的年齡其實並不大,只是個小姑娘而已。
但她實際上已活過了百年的時間,傅紅雪看著她,心裡突然升起了一陣奇妙的倒錯感。
……還有與之而來的一種惆悵與痛苦。
他總有一天會老去的,到時候秋星還是這樣一副花容月貌,他又怎麼好意思去獨占她?
愛情就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東西,在他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他見不到秋星,苦苦在心中祈求見她一面,就見她一面就好。可等到終於見到她了,傅紅雪卻又不滿足於只見她一面了。
想要她永永遠遠的留在身邊,想要永永遠遠的獨占她,任何想要靠近勾引她的男人,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分量。
人是永遠也不會滿足的。
這又何其不像是永遠在推一顆會滾下山崖的石頭呢?ヾ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啞聲道:「接下來,我要去找公子羽。」
秋星道:「我也去。」
傅紅雪卻沉默了。
半晌,他才道:「你妖氣既然還未曾聚攏,就應該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好好養著。」
他的聲音似乎都有幾分冷漠了。
秋星震驚地瞪大了雙眼,傅紅雪仍是那樣一副冷冷的表情,好似他說的話半分問題都沒有。
秋星怒道:「好你個傅紅雪,吃過就想跑!!」
說著,貓貓揮拳,一拳擊中了傅紅雪的胸膛,傅紅雪安靜地守著,連一下都沒躲來,只道:「秋星,你知道我不想你離開的。」
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安靜地看著秋星。
秋星道:「那你又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
傅紅雪道:「我……我怕你遇見危險。」
秋星笑了。
她道:「難道你覺得,我就是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柔弱小貓麼?」
傅紅雪嘆:「當然不是,十八年前,你也並非不敵,只是中了暗算。」
秋星又道:「而且,你真的覺得,我回到那地方,就能躲過那公子羽的暗算?」
傅紅雪一愣,忽然不是很明白她在說什麼。
秋星道:「那公子羽的目的是為了養出充滿仇恨的屍骨,你若知道我醒了,還會那麼仇恨麼?」
傅紅雪沉默片刻,才道:「我已懂了。」
十八年來,秋星所在之地並沒有受到任何的侵擾,那是因為,公子羽的目的其實不是秋星,而是傅紅雪,傅紅雪只要被深深的仇恨所困擾,秋星活著死了根本無所謂的。
但公子羽若是知道,秋星已醒了,還跑過來和傅紅雪甜甜蜜蜜,那他會做什麼呢?
為了保持傅紅雪的仇恨,他一定會對秋星下手的,無論她在哪裡。
傅紅雪的牙齒忽然又已狠狠地咬住。
他嘶聲道:「他該死!」
秋星道:「其實這問題,處理起來也不麻煩的。」
傅紅雪看著秋星。
秋星道:「只要我待在你身邊,裝作一只普通的小貓咪就好了,他們不但不會針對我,反而會覺得你實在是很可憐,居然移情到一只小貓身上,這移情愈嚴重,你回到現實的時候,恨意就更深。」
傅紅雪道:「可有人會識破你是貓妖,他們會猜到——」
秋星狡黠一笑,忽然變戲法似得拿出一顆寶珠來。
這是一顆圓潤的珍珠,散發著瑩瑩的白色來,這珍珠成色極好,可值萬金。
傅紅雪道:「這是……?」
秋星道:「這是鮫人公主的眼淚化作的珍珠,有隱匿妖氣的奇效。」
傅紅雪記得此物。
十八年前,丁白雲正是用了這鮫人之淚,才成功的重創了秋星,讓她沉睡了十八年。
秋星笑道:「當年我折在了這鮫人淚之上,如今,這鮫人淚卻可幫我大忙。」
鮫人淚可隱匿妖氣,秋星藏在身上,即使是化作人形,還有耳朵和尾巴,但是周身卻是連一絲妖氣都無的,即使是精怪見了,都會覺得這幅打扮只是傅紅雪對女人的特殊愛好而已。
她搖頭晃腦地跟傅紅雪講這鮫人淚的來歷:「鮫人公主玉姣,是個極其冰冷殘忍的妖精,據說,她這輩子只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因為那楚留香差點為她而死,那一次的眼淚流落在外,被丁白雲得到了;而另一次流淚,就是為了我了。」
傅紅雪道:「她為了你流眼淚……?」
秋星道:「是啊,她和吸血姬李魚關系很不錯的嘛,李魚為了我去請她流淚,她活生生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看了三天催淚話本子才擠出這麼一滴眼淚來,還評價那些話本子都寫的好無聊。」
傅紅雪:「……」
傅紅雪道:「……她是個義氣的妖怪。」
秋星道:「是啊……我也沒想到。」
她一下子又把鮫人淚塞到尾巴裡了。
傅紅雪:「……你把鮫人淚放在哪裡?」
秋星不明所以:「尾巴啊!」
原來貓妖的尾巴居然是可以藏東西的麼!!妖精的世界還真奇妙。
他實在是說不出話來。
既然如此,他們就打算一同動身,去找公子羽了。
在此之前,傅紅雪把酒館裡的藏著的那些殺手七七八八都理了個干淨,他的法子很簡單、也很有效,就是找出來都殺掉。
他們既然要如此折磨他,就不要怪他下手太狠。
秋星又化作了原型,趴在了傅紅雪的肩膀上。
她現在已是一只二十斤重的大貓貓了,所以不由的有點擔心,張開自己的三角貓貓嘴,問傅紅雪:「你覺得重麼?影響行動麼?」
傅紅雪淡淡道:「扛著馬空群,也不會影響我行動。」
秋星:「……」
馬空群那有二百斤好不好!!!
秋星伸出小爪爪,啪得打了傅紅雪一下,傅紅雪不明就裡,側頭看她,道:「……怎麼了?」
秋星道:「沒事啊,快走吧!」
傅紅雪白白捱了一下,也不生氣,只是道:「好。」
酒館三十裡處,有一個熱鬧的城鎮,名叫鳳凰集。
一年之前,傅紅雪曾來到過鳳凰集。
一年之後,他又回到了這裡,肩上扛著一只雪白的大貓。
但他的臉色卻實在是很差,他漆黑的瞳孔冷冷地盯著鳳凰集的大街,嘴唇緊緊地抿起,整個人似乎都已化作了一塊冰,一把刀。
因為鳳凰集的大街之上,沒有任何一個人。
昔日熱鬧的酒館,幡旗早已破爛不堪,昔日買衣裳的小店之中,也只剩下幾匹被蟲蛀出了許多洞的布料。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貓慢慢地走過,發出一聲凄厲的貓叫。
看見威嚴地蹲在傅紅雪肩膀的雪白大貓之後,它也沒什麼反應,只是用一種充滿嫉妒的神色盯著大貓過於龐大的身軀。
——這也很正常,因為貓老大此刻使用了鮫人淚,所以即使是貓,也絕不可能發覺這就是它們的貓老大的。
秋星忽然道:「它已快餓死了。」
傅紅雪道:「貓竟有不會捕食的?」
秋星道:「我小時候就不會啊,都要養母喂我才能吃飽。」
傅紅雪:「你就當我沒說過剛才那話。」
秋星又用喵喵拳捶了他一拳。
秋星道:「只不過野貓,一般沒有不會捕食的,它餓成這個樣子,或許是因為這四周已沒有了活物。」
傅紅雪道:「鳳凰集已成了一個死鎮。」
秋星道:「我還沒有問你,為什麼要來此地?」
傅紅雪道:「因為公子羽對我的戲弄,怕是已到了要收尾的時候了。」
秋星道:「哦?」
傅紅雪道:「那八十七件慘案之中,所有人都正值壯年而死。」
秋靈素在她最美的年紀凋落,而那些滿懷嫉妒與仇恨的江湖英豪們,也死在最壯年的時候。
而傅紅雪如今也正當壯年。
他道:「一個人若是再老一些,就很容易與自己和解,很容易放下執念。」
秋星卻道:「那丁白雲和花白鳳呢?」
傅紅雪冷冷道:「那是因為有起死回生這件事在吊著她們。」
所以,她們才永遠無法放棄執念。
要收割仇恨,就必須在仇恨達到頂峰的時候去收割。
傅紅雪忽然道:「一年之前,我與一個人,在鳳凰集有約。」
秋星道:「哦?」
這個故事實際上很簡單,也很湊巧。
一年之前,傅紅雪路過鳳凰集,在鳳凰集裡遇到了一個江湖客,這江湖客的名字叫燕南飛。
燕南飛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客,他是近幾年來聲名鵲起的江湖新秀,使的是一把薔薇利劍,據說在他出劍之時,對手能問道一股血薔薇的香氣。
他還是近年來流傳在江湖之中的「江湖名人榜」上的第一名,實在是一個很風光的人。
這種風光的人,通常情況之下與傅紅雪並沒有關系,傅紅雪也懶得理,可是在鳳凰集那一次,燕南飛卻向他出手了,並敗在了傅紅雪的手下。
幕後主使之人一直派出各式各樣的人去刺殺傅紅雪,傅紅雪很輕易就認為,燕南飛是那幕後之人派來的,但燕南飛的風格卻很是光明正大,他不搞偷襲,反倒是與傅紅雪堂堂正正的決鬥。
敗於傅紅雪之後,他一心求死,所以傅紅雪放了他。
傅紅雪發現他心裡藏著一個秘密,這秘密涉及到他為什麼要突然攻擊他。
他只是道:「我給你一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一年之後,來鳳凰集,你若不說出這秘密,我就殺了你。」
今日,便是一年之約了,但鳳凰集卻已是個死鎮。
秋星道:「你若只這樣說,我看不出這燕南飛與我們的事情有什麼聯系。」
傅紅雪道:「他太刻意。」
他太刻意要引起傅紅雪的注意了,所以他們之間的誤會,不是誤會,而是故意。
傅紅雪又道:「而且,我還查到,燕南飛與公子羽之間有一種秘密的關系,我既已猜出了公子羽就是那妖物的一個身份,那燕南飛是故意引我上鉤的可能性就很大。」
秋星道:「這就是收割你仇恨的時機。」
傅紅雪道:「是。」
他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種全然的冰冷:「他們一定想要用一種很殘酷的法子,讓我整個人都仇恨的發瘋,再設計殺了我,取我的屍骨。」
秋星的貓貓臉也垮了下去。
他們走進了鳳凰集。
鳳凰集內,正有人等待。
此人生的英俊,身邊一柄薔薇長劍,身上穿著的,也是精致的錦衣,這個人正是燕南飛。
鳳凰集早就是一座死鎮,灰塵蛛網遍地,可燕南飛所在之地,卻十分干淨,十分溫暖,地上還鋪著柔軟的地毯,好似此處不是一個死鎮,而是一處豪華的尋歡作樂之處。
因為燕南飛一擲千金,雇了許多人,來把這處拾掇成這樣,他少年華美,並不像傅紅雪一樣,什麼都不講究。
燕南飛的身邊,有美人。
這是一個衣淡如菊的美人,她不喜歡穿顏色鮮亮的衣裳,卻獨獨愛這種淡雅的衣物。
她的表情也很淡然,她坐在燕南飛的身邊,並不依偎著他,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酒來。
這美人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卻有一頭漆黑如緞子一樣的頭發,因為她的母親是異域的舞女,而她的父親則是一個非常正統的中原人。
當然,這只是一種明面上的說法。
燕南飛道:「為了這雙眼睛,你付出了多少?」
美人淡淡地掃了燕南飛一眼,忽笑了笑,似是一朵清雅的花兒。
她道:「沒有多少,十八個被挖了眼睛的異域少女,一副吃下去讓我疼的死去活來的妖藥,還有十八次剜眼換眼的過程。」
燕南飛愣了愣,嘆道:「這的確是常人所難以忍受的痛苦。」
美人淡淡一笑,道:「或許更凄慘的是那十八個被挖了眼睛的女人,她們被挖了眼睛之後,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救助,全都因為面部潰爛而死了。」
燕南飛道:「這是他的作風。」
美人道:「這十八個美人的屍骨,自然也被他收斂起來了。」
燕南飛道:「是的。」
美人道:「我真的不明白,他要這些屍骨做什麼。」
燕南飛道:「不該問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問。」
美人就不說話了。
夕陽的余暉落在了她的臉上,照出了她的五官,這美人的長相,與秋星竟有七分的相似,只是秋星實在是古靈精怪,而這美人的氣質卻是淡雅如蓮的,這兩人若是站在一起,絕沒有人會將她們認錯,只會以為她們是姐妹。
這美人是姐姐,秋星是妹妹。
燕南飛道:「他就是因為你這張臉,才讓你活下來的?」
美人道:「好像是的。」
燕南飛又道:「你同那秋星長得很像?」
美人道:「至多七分。」
燕南飛問:「靠這七分,去勾引傅紅雪?」
美人忽然笑了。
她道:「我總覺得,你雖然是個男人,卻好似也不太理解男人的心思。」
燕南飛不說話了。
美人道:「他殺了二十八個化作秋星模樣的妖精,他殺人通常只出一刀,可是那二十八個妖精,他卻出了兩刀。」
第一刀殺人,第二刀從頭顱後面將整個腦袋都破壞掉。
這充分說明他有多痛恨有人用秋星的臉來騙他,也充分說明他對秋星的那張臉有多少執念,因為是假的,所以他恨得發狂,但也因為是假的,他甚至都舍不得破壞,只能選擇從後腦勺下手。
美人笑道:「一張百分百相似的臉,只能讓他警惕,但一張七分相似,三分不同的臉,卻是移情的最佳對像。」
燕南飛仍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她又道:「那貓妖秋星,乃是一個最調皮、最搗蛋的貓妖。」
燕南飛道:「你不調皮,你不搗蛋的。」
她道:「因為男人通常情況下,既想要給女人當爹,又想要給女人當兒子,當爹當久了,總得要換換胃口的。」
燕南飛的臉色卻已不太好看了,因為他也是一個男人,美人的話很刺耳,同樣也刺到了他的耳朵。
燕南飛道:「明月心,你——」
這美人的名字就叫做明月心。
明月心微微一笑,道:「秋星只能讓傅紅雪又愛又恨,我卻能讓他沉迷在溫柔鄉之中,有這張七分相似的臉,他逃不開的。」
燕南飛道:「然後再——」
明月心的臉也沉了下來,她那雙綠眼睛之中,幽幽地散發著一股冷意。
她道:「然後再讓他絕望!」
二人相視一笑。
不多久,一個腳步聲就響起來了。
這腳步聲很有辨識度,因為整個江湖之上,都沒有幾個跛子,更何況是傅紅雪這樣的跛子。
黑衣、黑眸、黑刀。
他走進屋子的那一刻,忽然起了一陣風,帶起了一陣颯颯的聲響,有什麼東西被吹進了屋子裡,燕南飛面色不變,仍與明月心喝酒,卻有什麼東西落在了他的酒杯裡。
是毒麼?傅紅雪是昔日魔教大公主花白鳳的樣子,魔教行事作風邪氣十足,傅紅雪也精通毒術。
但不對,傅紅雪一柄魔刀走遍天下,他雖然精通毒術,但那更多的是為了防止有人去毒死他,而不是去下毒。
傅紅雪這種人,不會下毒。
明月心盯著酒杯,臉色忽然怔了怔。
燕南飛低頭,看見了那澄清的酒液之中漂浮著的東西。
一根貓毛,雪白色的貓毛。
燕南飛抬頭,看清了傅紅雪,傅紅雪的黑衣之上,沾滿了雪白色的貓毛。而他的肩頭,正耷拉著一大團雪白色的貓,這貓有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卻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兩只前爪扒拉著傅紅雪的肩膀,卻因為太重止不住要從他肩頭滑下去的趨勢,所以它的兩只後爪正用力的踩在傅紅雪的背上。
它真的很努力想要留在傅紅雪肩膀上,兩只後爪用力到連爪爪裡藏著的尖尖指甲都冒出來了。
燕南飛:「……」
明月心:「……」
燕南飛笑道:「一年不見,你竟養了只貓。」
傅紅雪道:「是。」
燕南飛又道:「那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傅紅雪道:「什麼?」
燕南飛道:「你若要養白貓,就最好不要穿黑衣裳。」
因為黑衣之上,貓毛實在是很明顯。
傅紅雪冷冷道:「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另一句話?」
燕南飛道:「什麼?」
傅紅雪道:「若你養貓,清除貓毛最好的法子就是裝作看不見貓毛。」ゝ
燕南飛:「……」
他忽然覺得這個話題很蠢。
但他看見那只大約二十斤重的大白貓貓,心裡又忍不住同情起傅紅雪了。
他竟已寂寞到了這種程度。
秋星是一只貓妖,他就要從一只相似的蠢貓身上找到一些安慰。
燕南飛不再廢話,道:「一年之約已到。」
傅紅雪道:「是的。」
燕南飛道:「你該動手。」
傅紅雪道:「你還不願意說出你的秘密?」
燕南飛道:「我寧願赴死。」
傅紅雪道:「好!」
他握刀的手忽然也緊了幾分。
傅紅雪又道:「那這一年,你是否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燕南飛道:「還有一件事未了。」
傅紅雪道:「什麼?」
燕南飛道:「與明月心一醉方休。」
他忽然側了側頭,看了看那躲在陰影之中、氣質出塵的美人,眼中也不由的露出了幾分溫柔、眷戀的神色。
明月心從陰影之中走了出來。
傅紅雪連一眼都不看她。
明月心也不看傅紅雪,只是坐在了燕南飛的對面。
她忽然道:「你不要喝一杯麼,傅紅雪?」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喝酒。」
明月心有些好奇地抬起頭,看著他道:「一杯也不喝?」
傅紅雪道:「一杯也不喝。」
明月心忽然怔住了。
過了半晌,她忽然道:「我一直覺得,在這江湖之中廝殺數年,卻從不用烈酒麻痹自己的人,只有一個稱號可以形容。」
傅紅雪不說話,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說的。
明月心道:「怪物!你是個怪物!你要殺燕南飛,你也將是我的仇人!」
傅紅雪的手動了動。
他終於正眼看了明月心一眼,努力趴在傅紅雪肩膀上的秋星也看了明月心一眼。
一張與秋星有七分相似的臉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傅紅雪:「……」
秋星:「……」
秋星:「喵嗚啊嗚嗷嗚喵喵喵啊啊啊嗚嗚嗚!!!」(你們這些xx能不能弄點新招式啊一直這麼土真的合適麼!!)
她嗷嗚一下掉了下來,傅紅雪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輕車熟路的給她順毛。
第72章
傅紅雪給貓順毛的姿態實在是太輕車熟路,以至於讓燕南飛和明月心都沉默了。
畢竟,傅紅雪這種獨來獨往的獨狼,忽然柔情似水起來,也叫人很難以接受。
傅紅雪一邊輕撫懷中的大貓,一邊在心底冷笑。
他幾乎立刻明白了公子羽想做的事情。
——他已明白,用長得與秋星一模一樣的女人,只會讓他憤怒的殺人,但如果用一個長得與秋星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那他就不會殺人。
不僅不會殺人,還會憐惜。
他太愛秋星了,思念其實是一種非常折磨人的東西,能叫人做出一些自己都不想做出的錯事。
他不會移情愛上明月心,但他一定會對明月心有幾分多看,有幾分憐惜,這女人再溫言軟語,逐步侵入他,最後……
最後會怎麼樣呢?
傅紅雪懶得思考這問題。
電光火石之間,他已做出了決定,那就是……既然對方想吊他上鉤,那不妨就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好了。
他看了一眼秋星。
秋星窩在他的臂膀上,好似一大團白色的雲朵,當然了,雲朵是沒有重量的,而秋星是實心的大貓,她縮著兩個前爪揣在懷裡,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相當天真無辜的看著明月心。
然後又看了看傅紅雪,好像在說:這女人究竟想干嘛啦。
傅紅雪用眼神回她:看看再說。
秋星用加密眼波眨了眨,表示很愉快、很好奇、很想搞事。
傅紅雪:「……」
他居然看懂了秋星的加密眼波。
獵人與獵物,本就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你以為你在騙人,誰知道對方是不是故意被你欺騙,蟄伏等待著呢。
於是,明月心就看到,傅紅雪撫摸大貓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著。
她仍是一副淡雅如菊的模樣。
明月心道:「我聽說傅紅雪並不是一個好人,他只殺人,從不救人。」
燕南飛道:「不,一個只殺人的人,也不一定不是好人。」
明月心冷冷道:「他要殺你,你竟還要幫他說話?」
燕南飛道:「他一年前就該殺我了。」
明月心忽地嘆氣。
半晌,差點摔下來的白色大貓貓終於被安撫的差不多了,舒適地窩在傅紅雪懷裡喵嗚喵嗚的叫著,綠色的大眼睛四處觀察,好似對周遭的一切都很好奇一樣。
傅紅雪抬起頭來,只看燕南飛,不看明月心。
這已是一種全然的無視、全然的冷漠了。
但明月心的心中卻並不覺得難堪,因為她知道,這世上的確有一種男人,會在這種時刻表現出全然的冷漠。
傅紅雪對燕南飛道:「你可以繼續喝酒,我等。」
燕南飛道:「等我決定去死的那一刻?」
傅紅雪道:「除了這一件事,你是否還有其他事沒做完?」
燕南飛道:「這世上值得我做的事情當然很多,一年怎麼會夠。」
傅紅雪道:「你走,我再給一年去完成你的心願。」
燕南飛道:「不必!明月心,你去吧,今日我就要留在這裡了!」
明月心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道:「這世上竟還有你們這樣的人,殺人者要放過被殺者,被殺者卻執意要死。」
傅紅雪的拳頭忽然握得緊緊的,好似這不是一個淡雅的美人在說話,而是一條鞭子朝他揮舞過來。
明月心笑道:「你為何不看看我呢?我長得有那樣醜麼?」
秋星:「……」
秋星窩在傅紅雪懷裡,翻了個白眼。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經歷,一個女孩子,窩在自己男人的懷裡,看另外一個企圖勾引自己男人的女人使出百般的手段。
傅紅雪仍不看她,也好似沒聽到她說的話。
傅紅雪對燕南飛道:「你為了那個秘密,不惜去死?」
燕南飛道:「不惜去死!」
傅紅雪道:「好,我不殺你。」
他的殺氣在瞬間便消失得無隱無蹤了。
燕南飛眯眼。
明月心卻忽然笑了,她柔聲道:「我早就知道,一個對貓如此柔情的男人,絕不可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傅紅雪還是不看她,可他那只握刀的手,手背上卻已因為過於用力而暴起了青筋。
一個冰冷的男人,心緒激蕩起來通常都是這個模樣的。
這三個人的平靜,很快被打破,忽然衝出幾個人來,要殺死燕南飛,燕南飛雖然是江湖名人榜的第一名,武功卻及不上傅紅雪,傅紅雪三次出手,將他性命救下。
轉瞬之間,這安靜的屋子裡便橫七豎八的倒著幾具屍首,燕南飛並不謝他,只是道:「你真的不出手殺我?」
傅紅雪言簡意賅:「不。」
燕南飛道:「好!」
說著,他忽然攜著明月心,衝天而起,掠過了傅紅雪,而在屋外,一匹寶馬正等待著他,燕南飛掠上寶馬,一拉韁繩,馬就疾馳起來,把傅紅雪甩在了原地。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秋星的三角貓貓嘴開始口吐人話:「不得不說,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陰謀。」
傅紅雪道:「燕南飛少年英雄,作風豪爽,那明月心看起來應該是他的女人。」
秋星又道:「所以……燕南飛是想讓你玩搶別人的女人那一套麼?」
傅紅雪淡淡道:「他們好似真的很懂人性。」
秋星:「喵喵喵。」
傅紅雪道:「奪人之妻,的確是很刺激的事情,尤其是,當她的男人是你的生死之交的時候。」
秋星道:「人類還真是喜歡追求刺激。」
傅紅雪冷笑了一聲,覺得莫名有點惡心。
秋星睜著她又大又圓的眼睛,開始對傅紅雪進行新一輪的死亡提問:「如果我沒有回來,你會中招麼?」
傅紅雪垂頭看了看她。
他忽然道:「秋星,化作人形好不好?」
秋星貓貓就不懷好意的笑了,她的貓貓拳抓了傅紅雪兩下,然後道:「你這壞東西,就欺負我不需要穿衣裳。」
傅紅雪的嘴角也忽然勾起了一絲微笑,他道:「我的外衫給你。」
秋星道:「我才不要呢!」
下一秒,渾身白得發光的美人就出現在了他的懷裡,長長的黑發傾瀉而下,帶著一點點的卷曲,她的眼睛又大又圓,帶著一種天真活潑的可愛表情,好像一點兒也不羞臊似的。
傅紅雪將她整個人都收入懷中。
他回答了那個問題:「我不會中招。」
秋星吃吃笑道:「真的麼?」
傅紅雪道:「他們太小看我了。」
痛苦雖然可以使人發瘋,卻也可以使人更堅韌。
傅紅雪垂頭看著秋星,眼神忽然之間似乎帶上了一點痴意,他沉默了許久許久,才嘆道:「我現在這幅模樣,正是你的作品。」
秋星的目光柔和了下來。
傅紅雪痴痴地看著她,忽然道:「十八年前,我愛你,所以我就被塑造成了……你想要的模樣,成了你的作品,現在我已定了型,無法再被修改了。」ヾ
他的話忽然說的很可憐。
但他的一生,正是這樣的可憐,像是一個安靜的人偶,前十九年,他的頭骨被打開,被灌入仇恨,一種充斥全身的、滾燙的仇恨,而後十八年,他的仇恨裡帶上了愛,這正是秋星給予他的東西,那個十九歲的少年企圖拒絕,卻完全拒絕不了,只能帶著滿心的期待、滿心的恐懼去接受。
而那短短十幾天的回憶,就足夠支撐他的一生了。
秋星抱住了他。
她忽然道:「你就從沒想過要改變,要和解?」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和解?這是你給予我的,我只能拿著。」
秋星忽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她總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很柔軟了,以前馴服傅紅雪時,看他那樣痛苦、那樣糾結,也從不心軟,但現在……但現在,傅紅雪只簡簡單單地說幾句話,她就要嗚哇嗚啊的哭起來。
這或許是因為,她也的確愛上了自己的奴隸。
愛情這種事,本就是這樣的,動心的人就會是奴隸,而這兩個人,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先成了誰的奴隸。
傅紅雪就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哭。
秋星抽泣完,又吧唧親了傅紅雪一下,殺氣騰騰地道:「誰阻礙我們好好的在一起生活,我們就要把誰殺了!」
傅紅雪道:「好。」
他的雙眼又望向屋外,天已黑了。
他冷冷道:「燕南飛與明月心,先用他們開刀。」
秋星用手捏了捏傅紅雪的臉,忽然嘆道:「只可惜要你犧牲色相了,傅紅雪啊傅紅雪,你為什麼偏偏要長這樣一張英俊的臉蛋呢?」
傅紅雪:「……」
他有種被秋星調戲了的感覺。
半晌,他才道:「我就是醜得像妖怪一樣,她也一樣會用這法子對付我。」
秋星感覺有被冒犯道:「說什麼呢,我們妖怪可個個都是一頂一的美人!」
傅紅雪一愣。
想到秋星,還有那有過一面之緣的吸血鬼夫婦,他發現好像還……真是,世人總說妖怪猙獰,其實妖怪卻實在美麗得很。
傅紅雪道:「抱歉。」
秋星咯咯笑開了。
她道:「不過呢,我看人間的話本子裡也有這種橋段嘛,不過一般,我這個角色好像都得誤會你,然後大鬧一番。」
傅紅雪冷冷道:「那是因為那些話本子要湊字數。」
秋星哈哈大笑。
秋星與傅紅雪自然不在話本子中,也不需要用不張嘴的方式來制造誤會,而且,秋星實在是一個壞心眼的貓貓女郎,她實際上也很想看看,這明月心為了欺騙傅紅雪,還能搞出什麼事情來。
燕南飛與明月心,以為自己欺騙的手段很成功,其實早被他們看穿,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呢?
秋星雖然坐在傅紅雪的懷中,但是今日顯然是不適合過久的你儂我儂的,所以,沒一會兒,秋星就又化成了一灘毛茸茸的貓貓地毯,揣著手手窩在傅紅雪懷裡。
傅紅雪心情都變差了幾分。
秋星道:「做什麼啊?難道我這樣子,你不喜歡?」
傅紅雪道:「不是。」
秋星道:「那是什麼,你說清楚哦!」
傅紅雪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這樣子,總讓我覺得,我不是個東西。」
秋星:呆滯.jpg
秋星的綠色大眼睛裡立刻寫滿了戒備:「你……你……!你真是學壞了,怎麼我一回來,你就這樣子,你以前可不這樣的。」
傅紅雪又沉默了。
他好似總是在沉默。
過了好一陣子,傅紅雪忽然道:「因為你實在離開了太久。」
他是絕對忠誠於秋星的,即使認為秋星在他有生之年再醒不過來了,傅紅雪這十八年來,也連一個女人都沒找過。
有一種深情是最惡心的,那就是……心裡忘不了這個女人,卻放浪形骸,招蜂引蝶,美其名曰:用放浪的生活來衝淡痛苦,或者是,這些女人不過都是她的替身。
究其根本,傅紅雪一生的悲劇,都是由於白天羽是個放浪形骸的渣男引起的,所以他對這種人,簡直有著最深刻的厭惡,自然不會去做和白天羽哪怕有一絲相似的蠢事。
而且,痛苦。
既然這是愛情與思念產生的痛苦,那就應當去咬牙承受,如果連這種痛苦都承受不了要選擇背叛,還有什麼臉標榜自己是一個深情的人?
這是悖論,卻也不是,長大後的傅紅雪見過許多人,也已讀懂了人性。
的確就是有這樣一部分人,去做著惡心的事情的同時,又要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於是死去的愛人就成了這個借口。
他絕不會變成這樣惡心的人!
所以,即使秋星沒有回來,即使他現在仍寂寞的發瘋,他也絕不可能被明月心所吸引!
但也這因為如此,在長達十八年的時間裡,他一直都處於一種快要渴死的地步,如今,天降甘霖,他實在是難以不出手。
但這對秋星來說倒是很難捱的一件事。
他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大貓貓柔軟如雲朵一樣的毛,啞聲道:「別躲我。」
他的語氣甚至有一絲祈求。
這種語氣,瞬間就讓秋星燃起了一種「舍命陪君子」的豪情!
她用兩只後爪撐著,兩只前爪搭在了傅紅雪的肩膀上,用小小的鬧到去蹭蹭他,才道:「其實我也很喜歡的。」
傅紅雪抱住大貓貓,用一根手指輕輕撫摸小貓的頭。
當然,說了這麼多,可惡的燕南飛和明月心的事情卻仍要處理,傅紅雪抱起了秋星,秋星噌的一聲跳上了傅紅雪的肩膀。
她忽然說:「我真的很重麼?」
傅紅雪不明所以:「還好。」
秋星道:「我是不是應該在左肩待一會兒,再在右肩待一會兒呢?否則你的左右肩膀會不會變得不對稱啊?」
傅紅雪:「……」
傅紅雪忍不住道:「那你可以選擇自己走。」
秋星不滿地哼道:「我才不,把毛弄髒了又要洗,我討厭洗澡!!」
傅紅雪:「……」
好吧,自己的小貓咪,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傅紅雪還能說什麼呢?
他就只好說:「其實沒有那麼容易高低肩,你隨意就好。」
雪白大貓貓甩了甩大尾巴,表示自己知道了,跪安叭!
燕南飛自然不是真的想擺脫傅紅雪,傅紅雪也並不是真的想放他走,所以傅紅雪自然而然還是追上去了。
燕南飛停在了一個地方,這地方是一棟小樓,乃是明月心的居所,名叫明月樓。
但等到他追上去的時候,燕南飛卻已中毒了。
明月心在他身邊,臉色很差。
她看到傅紅雪來,十分勉強地道:「看來,無需你出手,他也很難活得過今晚了。」
傅紅雪冷冷道:「他的命既然是我的,我不讓他死,他絕不可能死。」
傅紅雪雖然是個刀客,但其精通毒理,只替燕南飛把脈過後,就輕易寫出了解毒的方子。
明月心看著他,忽然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傅紅雪不理她,寫完方子之後就轉身要從明月樓走出去。
明月心急急追上前去,失聲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道:「女人的閨房,原來是我可以隨便進出的?」
明月心似乎愣住了。
她的臉上忽然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用牙咬著下唇,忽然道:「原來你也並不是一個無情的人。」
傅紅雪腳步一頓,肩頭的大白貓抖了抖,尾巴不滿的抽打傅紅雪僵直的脊背。
明月心輕輕道:「你該留下來的。」
傅紅雪冷冷道:「為什麼?」
明月心嘆道:「你若走了,我絕護不住燕南飛三天,到時候他的秘密,也只能帶進墳墓裡去了。」
傅紅雪霍地轉身,死死地盯住了明月心。
他總是冷峻的臉,忽然也浮起了一絲倉惶的神色,他盯著明月心的臉,那雙總是漆黑有神的眼睛,也似乎在那麼一瞬間恍惚,他的胸膛忽然開始劇烈的起伏。
明月心看著他的表情,忽然已明白了。
她道:「為什麼你看我的時候,總要露出這麼一副被鞭子抽了的表情?」
傅紅雪冷冰冰道:「我在小樓外守著他。」
說著,他轉身就要走。
明月心嘆道:「我的臉讓你想到了什麼?」
傅紅雪忽然又渾身僵直了,他忽然嘶聲道:「什麼?」
明月心道:「我是個女人,你看我的眼神……我很明白,你是不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傅紅雪的拳頭都已緊緊地攥起。
他好似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明月心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她的臉,和我很像麼……?」
這個時候,傅紅雪的臉已扭曲起來了。
他這是氣的。
一種冰冷的憤怒忽然從他心底燃起,他忽然想轉身去質問這個女人,明明就是你費盡心思的用她的臉來欺騙我,來企圖殺死我!卻能用這樣的語氣問出這樣的話?
秋星不是你的武器!
他霍地轉身,冷冷地瞪著明月心,道:「滾。」
明月心似被嚇到了。
她忽然已說不出話來,傅紅雪轉身就走,住進了明月樓對面的客棧之中。
直到確認身邊無人之後,秋星才開口道:「哎呀,剛剛可憋死我了!」
傅紅雪卻猶在怒中。
他真正生氣的時候,臉色也是蒼白的,好似不是他要去殺人,而是別人在他身上抽了八百鞭一樣,秋星輕巧地跳下來,跳到了傅紅雪的懷裡,用一種端正且矜持優雅的坐姿坐好,抬起貓貓頭,用她的大眼睛看著傅紅雪。
秋星道:「你是不是在生氣,她用我的臉去說那些屁話。」
傅紅雪的臉色柔和了下來。
他道:「我只是在想,一個人的表面可以這樣美好,內心卻可以這樣的肮髒。」
秋星道:「我在二十五年前混江湖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了。」
傅紅雪道:「我也在騙她。」
秋星道:「你的演技倒是也不賴。」
傅紅雪冷冷道:「她活該被騙。」
秋星無辜天真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盤腿坐在榻上,秋星窩在他懷裡,窩著窩著,小貓咪頑皮的天性忽然就顯現出來了,兩只貓爪子忽然開始用力踩踩踩,傅紅雪渾身一僵,額角都蹦出了青筋。
他霍地睜開眼,死死地盯著秋星。
秋星道:「怎麼了,看我做什麼,我是小貓咪,做什麼都很合理!」
說著,小貓咪的爪爪忽然開了一下花,然後又開始踩踩踩了。
傅紅雪一下子幾乎都屏住了呼吸,牙齒死死地咬住,眼角也已泛起了紅,小貓咪無辜的喵喵叫,然後忽然被他一把抱起來。
傅紅雪仰躺下去,把秋星帶在自己的懷裡,小貓咪好似是流動的液體,在他身上灘成一團貓餅,傅紅雪就抱住了這團貓餅。
傅紅雪忽然祈求道:「秋星,化作人形好不好?」
秋星不懷好意地喵喵叫,伸出小爪子點了點傅紅雪的鼻尖,傅紅雪抓住了那只小爪子,柔軟可愛,實在是很不像樣子。
秋星嘆道:「人類啊人類,真是壞死了,對小貓咪都這麼壞!」
兩條後爪又踢了傅紅雪兩腳。
傅紅雪抱著她,也不辯解,只啞聲道:「求你。」
他實在是太喜歡秋星了。
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又實在是太短。
這麼短的時光,根本無法承載起傅紅雪那種濃烈、病態、狂熱的愛,他雖然冷的像塊冰,但冰山之下,他是用岩漿做成的,秋星回來的每一分每一秒,藏在他體內的愛的岩漿都像是要迸射而出,一定要把秋星燙死一樣。
甚至他看到仍然天真快樂的小貓咪,都會有一種衝動,想要讓她永遠記住自己有多麼的愛她,多麼的想要她。
他是病態的,他是不正常的。
而面對秋星的時候,他忽然再也不想隱藏這種病態了。
他的臉實在是蒼白得要命,眼角又紅的要命,看起來像是脆弱的琉璃,只需要稍微一碰就能摔碎,可他又實在是個很強壯、武功很高的人,強大與脆弱,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在他身上有一種奇妙的和諧感。
秋星化作人形,環住他的脖子,閉上自己的眼睛。傅紅雪抱著她,用顫抖的、蒼白的手緊緊的抱著她,好似要把她纖細的腰直接折斷一樣。
明月心、燕南飛,都是公子羽的棋子,但這公子羽,究竟又躲在何方呢?
十八年前秋星的事,傅紅雪絕不會忘記。他的心性之堅韌,對痛苦與仇恨的忍耐之深,幾乎已做到了一種非人的程度,這江湖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到像他這樣。
秋星端坐榻上,猻堅強正在拜訪她。
傅紅雪是個善解人意的男人,兩只貓科動物占據了床榻,他就坐在了地上,靠在榻邊,閉目養神。
這實在是一副很詭異的場景。
為了避免這話被外人聽去,猻堅強與秋星使用了貓科動物通行的語言,秋星的表情很嚴肅,聽著猻堅強「喵喵喵喵喵喵」個不停,時不時的點點頭,從三角嘴裡發出短促的「嗚——」「喵,喵嗚」的聲音。
半刻鐘之後,猻堅強一溜煙不見了。
秋星跳進了傅紅雪的懷抱裡,用爪子推了推他的胸膛。
傅紅雪伸手抓住她的爪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秋星道:「猻堅強查到了一些事情。」
傅紅雪道:「嗯。」
秋星道:「他查到的是一種奇怪的法陣,這是一種以人類的屍骨作為養分的法陣,這種法陣邪門的很,是一種將人類屍骨之中的怨氣抽取出來、濃縮固定成型的法陣。」
傅紅雪的眉頭皺了皺。
按照他一直以來查出來的結果,這幕後之人收集的都是充滿仇恨之人的屍骨……這是沒錯的,可是充滿仇恨的屍骨可以干嘛呢?
他安靜地聽著秋星去解釋。
這個世界上,不僅存在著形形色色的妖怪,還存在著一種死物化作的魔物,妖怪以天地靈氣為聲,而這種死物化作的魔物,則是得以衝天的怨氣為生。
如今,天地靈氣衰弱,但仍有妖氣充沛之地,可供妖怪棲息,又因為妖界底蘊身後,留下了不少奇怪的秘藥方子,所以如今雖然是小妖怪當道,倒也還能活。
但這種名叫妖魔的死物卻不同。
他們是以怨氣為生的,若怨氣不足,則就會衰弱到死去,聽說三十年前,曾有一心魔,就是因為實在衰弱的厲害,把注意打到了吸血姬李魚的身上,最後慘遭反殺。
秋星道:「吸血姬的血液,無論對於人類還是妖怪,都有神奇的功效,想必那心魔,也是想用吸血姬的血,來延長自己的命。」
傅紅雪道:「這次作祟的,是另外一只妖魔,他選擇的法子,是培養出充滿怨氣的人類,再殺了他們,將他們的怨氣抽取出來。」
秋星道:「其實,充滿怨氣的人類屍首只要放在那裡,就會不停的散發出怨氣,只不過……」
傅紅雪道:「只不過,一具屍骨的怨氣若是散發到空氣裡去,那就很稀薄,不夠一只妖魔活,但是若被濃縮固定成一顆丹藥之類的東西吃下,卻大不一樣。」
秋星道:「應當是如此。」
她頓了頓,接著道:「猻堅強查到的那法陣,正是在邊城,時間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
傅紅雪冷冷地道:「那法陣是為了煉化丁白雲的屍首。」
十八年前,邊城在一夜之間,從熱鬧的江湖之地,變成了一個不在熱鬧的小城。馬空群死了、馬芳鈴死了、萬馬堂半死不活、葉開走了、路小佳走了,他傅紅雪也走了,走得很急。
但有一個人,來的也很急。
這個人就是丁乘風,他得到了丁白雲與丁靈中身死的消息之後,立刻乘上了快騎,在路上不斷的換馬,七天七夜沒合眼,來到了邊城,要為他的家人收屍。
但他只找到了一個人的屍首,那個人就是丁靈中,而丁白雲的屍首已不見了。
傅紅雪雖然回過邊城,卻對法陣殘余沒有任何的研究,所以他當然發現不了法陣,只能調查出丁白雲的屍首不見了。
現在,他可以輕易地得出結論:「在丁乘風去邊城的七天之內,這法陣就完成了,丁白雲的屍骨被這法陣煉化了。」
秋星道:「正是如此,猻堅強近日發現了邊城的法陣之後,還去了一趟大漠,去了當初為了秋靈素火並的那些人的埋骨之地,果然也發現了一絲法陣的殘留。」
法陣是一種發動了之後就一定會有殘留的東西,若是不想被發現這法陣,最好的法子是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去立,再次一點的解決辦法是再覆蓋一層隱匿法陣,一直不停的發動著。隱匿陣發動之時,幾乎沒有人能發現底下法陣的殘留。
如今猻堅強查到了,就只能說明……那隱匿法陣因為某種原因被關閉了。
秋星的腦子轉得飛快,得出了一個結論:「下陣的妖魔,正在衰弱。」
若他還能支撐的住,不會讓這隱匿陣失效的。
傅紅雪的腦子轉得也很快,他皺著眉思索了一番,得出了結論:「法陣煉化屍骨,一定要新鮮的屍骨。」
秋星道:「你說得很對,比如說……至多在死後一兩天,否則那妖魔完全可以把屍骨帶回自己的老巢去慢慢煉化,又何必要在各處留下法陣,還要費心費力的去弄這麼多隱匿陣維持呢?」
傅紅雪忽然笑了。
這是一種全然冰冷的笑容,但是他的那雙漆黑色的眼睛之中卻忽然燃起了寒火。
他道:「所以,他一定離我不遠。」
秋星冷冷道:「因為他必須在你死後馬上開始煉化你的屍骨。」
說這句話的時候,秋星嘴裡的尖尖小牙齒之上,好似也有寒光閃過。
秋星又道:「他本來的想法是讓你移情明月心,然後設計刺激於你……等你的痛苦到達頂峰後……」
傅紅雪冷笑:「他會殺了我。」
秋星道:「不,或許他會設計讓明月心殺了你,然後自己在出現,這妖魔喜歡躲在背後搞鬼,無論是秋靈素那一次,還是丁白雲那一次,他從來都只喜歡坐收漁翁之利的。」
傅紅雪冷冷道:「這江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殺了我。」
他從來都不可能乖乖去死,這痛苦的十八年間,為了給秋星復仇,他咬牙也要活著,而如今,秋星才剛剛回來,他還沒有和秋星一起廝守,他還沒有和秋星一起躺在屋頂上曬太陽,讓他死,憑什麼?
誰想殺他,他先殺誰。
秋星道:「所以他才要用美人計啊。」
傅紅雪冷酷地道:「這美人計不可能成功,因為我會設計殺了明月心,引這妖魔本體出來。」
秋星笑了。
她道:「既然她抱著這樣的心思接近你,那死在你手上,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而這一切,明月心與燕南飛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們仍然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佯裝被卷入了一場巨大的江湖紛爭之中,而在此過程之中,明月心的確展示出了一種過人的打動人心的能力。
她並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人,她更擅長以靜制動。
比如說,傅紅雪厭惡看見她的臉,她就十分自覺主動地帶上了一個胖胖的彌勒佛面具。
燕南飛問她:「你為什麼不讓他多看看你這張臉。」
明月心道:「因為不看更有效。」
燕南飛道:「為什麼?」
明月心道:「因為男人就是這樣,你若一直逼迫他們,他們反而會逃走,但你若表現的沒有那麼想要他們,他們就會主動來看你。而且……」
燕南飛道:「而且?」
明月心道:「而且最重要的,不是這雙眼睛麼?」
一雙碧綠碧綠的眼睛,為了這雙眼睛能出現在她的臉上,已有十八個異域的少女為此痛苦的死去,而那個被叫做「公子羽」的妖魔,從不會浪費一絲怨氣,它將這些少女的屍骨,也煉成了充滿怨氣的屍骨丹。
明月心其實知道的事情遠比燕南飛要多,她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
燕南飛忽然道:「你為什麼願意為他做到這種程度?」
明月心道:「誰?公子羽?」
燕南飛不說話。
明月心道:「因為我想要他知道,他的確有一個不離不棄的女人,願意為了他,去勾引另外一個男人。」
燕南飛道:「現在你已成功了。」
明月心笑了笑。
她冷酷地道:「傅紅雪會死在我的手上,公子羽需要他的屍骨,非常需要。」
第73章
燕南飛與明月心編出了一個很完整的故事來欺騙傅紅雪。
一年以前,燕南飛為了尋找一本叫做《大悲賦》的武林秘籍來到鳳凰集,正巧碰上了傅紅雪,於是他便覺得,傅紅雪也是為了這本秘籍而來,所以他才會和傅紅雪動手。
他們定下一年之約之後,各自離開了鳳凰集,但公子羽得知了這個風聲,他派人將鳳凰集洗劫一空,成為死鎮。
於是燕南飛決定殺公子羽。
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故事,因為傅紅雪這個人,看似冷漠無情,實則不然,他雖然在江湖上名聲並不算很好,但實際上他殺的人,卻都是該死的罪人。
但他們忽視了傅紅雪的敏銳。
他已受夠了欺騙,早在十八年前,他就因為欺騙吃了無數的苦,這天底下的人,只有一個人能夠騙他而被他原諒,那個人就是秋星。
燕南飛不是秋星,明月心也不是秋星,他們欺騙並不是為了他好,而是為了讓他死,所以傅紅雪絕不會原諒他們。
他耐著性子與這二人演戲。
毫無疑問,明月心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和秋星雖然長得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在氣質上,卻絕對不會讓人混淆,她也並沒有故意去模仿秋星的那些舉動。
因為她要讓傅紅雪清楚的意識到,她並不是秋星,她也沒有想模仿秋星,這的確是一種非常能降低人警惕的做法。
而這個編出來的故事之中,的確有很多人敬業的死去了。
十七天,傅紅雪殺了二十三個人。
這二十三個人之中,有十三個是來殺燕南飛的,他們都會用一些稀奇古怪的陰私招式,被傅紅雪一刀砍斷脖子,有六個人是專程來殺傅紅雪的,其中不乏有人之前作惡,只被他砍下一只手做懲戒的人來復仇。
還有四個人,另辟蹊徑,他們實在是恨慘了傅紅雪,卻深知自己打不過他,於是把主意打到了傅紅雪的愛貓身上。
傅紅雪並不富有,是個很貧窮的人,身上也總是只穿著一件漆黑的布衣,無一點裝飾,但這只貓卻實在是他的愛貓,雪白蓬松的毛,又圓又大的綠眼睛,連腳底板都不沾一點灰塵,雖然實在是身軀很大,但傅紅雪居然一直把她放在肩上。
在他要殺人的時候,雪白的大貓就會呲溜一聲溜走,躲在角落裡揣著兩只前爪看他殺人。
所以這四人把主意打到了這只白貓身上,他們的下場比那之前的十十九個人還慘,頭顱被直接劈成了兩半。
在他們還活著的最後一秒鐘,就只看到了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眼睛。
漆黑的、幾乎透不過光的、燃起了冰冷憤怒的。
明月心、燕南飛、傅紅雪三人,是打算要去孔雀山莊的,只是在路上,燕南飛失蹤,只剩下明月心與傅紅雪二人——當然了,還有在腹誹這個劇本的確很經典的貓貓秋星。
在這場戲中,在引出公子羽之前,她能做的,的確只有假裝成普通貓貓一件事。
當然了,還有其他的事情。
通過法陣之事,他們合理的猜測出了幕後的這個「公子羽」是一只以怨氣屍骨煉化丹藥為生的妖魔,而妖魔這種死物化作的東西,最可怕的地方只有一點。
他們擁有死氣,死氣纏繞上妖怪,可令妖怪逐漸衰弱而死,可若是纏上人類,卻可讓人類在瞬間死去。三十年前,吸血姬李魚正是中了一妖魔的死氣,奄奄一息,命懸一線,只是她運氣實在很好,遇到了萬中無一的爐鼎男子一點紅,這才活了下來。
但現在,妖魔盯上的人是傅紅雪,而不是秋星,如果纏上秋星,秋星是還能撐的,可若盯上傅紅雪,那他就會在瞬間死亡。
秋星:總有刁民想害朕的努力.jpg
秋星又垮起個貓貓批臉。
在密集的陰謀詭計之中,他們兩個甚至連溝通交流的機會都少了許多。
但這不行。
秋星的綠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光。
這一夜,在野外。
篝火燃起之時,明月心的臉被照亮,她有些怔怔的、出神地望著篝火,那雙綠色的眼睛之中,似乎也要流下眼淚來。
傅紅雪坐在她的對面,懷中抱著他的貓。
他仍沒有看明月心。
他很少看明月心,明月心卻並不在乎,因為通過一些細微的動作與表情,她已看出了這個男人的動搖。
對於傅紅雪這種男人來說,躲得越遠,走得越開,卻越說明他是在乎的,就像當年,他在被那貓妖秋星網住的時候,他也是在痛苦的掙扎與逃離的。
明月心覺得,事情已到了更進一步的地步。
她回想起了自己和燕南飛的又一次對話。
燕南飛道:「傅紅雪這種男人,難道真的是那樣容易被捕獲的?」
明月心就回答:「貓妖秋星,用了不到半個月,就讓他變成了愛情的奴隸。」
燕南飛卻道:「你也行?」
明月心冷冷地回答:「男人都是一種很自私的東西,他們喜歡一個女人還不夠,還要讓這女人為他們去死,才能把自己的心交出來。」
燕南飛又問:「那女人呢?」
明月心冷笑著道:「女人則恰恰相反,她們為一個人付出的越多,就會越愛這個人!」
燕南飛不再說話。
明月心從回憶之中醒來,看著傅紅雪垂頭撫貓的姿態,忽然幽幽道:「你看貓的時間,都比看我要多上一些。」
傅紅雪撫貓的手也忽地一僵。
他冷冷道:「或許你的話實在太多。」
明月心又道:「如果你實在不想看到我的臉,我可以再帶上那面具。」
人一直帶著面具,是會不舒服的,她之前在傅紅雪面前一直帶著那個胖胖的彌勒佛面具,臉上起了好些紅疹子,在對著鏡子偷偷流淚之時被傅紅雪發現,從此她就不再帶那面具了。
傅紅雪嘆氣。
他好似總是在嘆氣的。
他終於抬起頭看,定定地看著明月心的臉,道:「無論你長著什麼樣的容顏,那都不是錯誤。」
只要這不是一個殺人的騙局,就算明月心真的與秋星長得一模一樣,傅紅雪又會做什麼呢?
他什麼也不會做的,沒有替身文學,沒有虐戀情深,什麼都沒有,他和明月心也只是兩個不會相交的陌生人罷了。
這些天說的,只有這句話,是傅紅雪真心的。
明月心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然後她忽然昏了過去。
傅紅雪沒有動,因為這並不是演戲的一環,這是秋星的小把戲。
長毛貓雖然美麗的要命,但是掉毛掉得也很厲害,明月心既然要暗算傅紅雪,跟在傅紅雪的身邊,那麼她必然也一定會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
貓毛,的確只能裝看不見。
所以她的身上也沾著很多秋星的毛,而且嘴巴裡鼻子裡時常也會吸到貓毛,她從未真正的注意過這點小事。
秋星就在自己雪白的貓毛上加了點料,不是妖藥,只是傅紅雪弄來的一點令人昏睡的藥。
傅紅雪精通毒術,又是個十成十的天才,他可以輕易解開燕南飛身中的奇毒,也可以親自去配幾幅令人無知無覺昏睡的迷魂藥。
秋星咯咯地笑起來。
片刻之後,貓美人化作了人形,坐在他的懷中,傅紅雪不是柳下惠,他摟住美人的手,已有些緊了。
秋星歪著頭看著他,忽然笑道:「你知道麼?我總覺得我們兩個這樣,好像偷情一樣。」
傅紅雪:「……」
傅紅雪冷聲道:「我已等不及要殺死公子羽。」
或者換一句話說,是公子羽背後的那妖魔。
的確如此,他實在已煩透了虛與委蛇的日子,他不討厭燕南飛,也不討厭明月心,如果他們根本就沒有來暗算他,或許在某一個他非常非常孤獨的晚上,他會在酒館之中請他們喝一杯酒。
他摟緊了秋星,嗅了嗅她身上的那種充滿了糖果與雲朵的香氣,忽然之間,他的鼻尖又沁出一點焦灼的汗,他側了側頭,用手指輕輕的撫過秋星的側臉與唇角。
他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扇動了幾下。
秋星卻猶在笑,她道:「可是這樣一想,實在是很好玩,你看,假設你是她的男人,我是一只游戲人間的狐狸精,我想要你,你被我勾一勾就過來啦,簡直是一分道德都沒有!」
傅紅雪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看你在人間十年,還是懂了很多東西的。」
秋星道:「我懂了什麼呀?」
傅紅雪道:「道貌岸然的人最喜歡這種好玩的東西。」
秋星大笑:「那你是不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傅紅雪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道:「我不是,但你想讓我是,我也可以裝作是。」
秋星的頭發就散落在了他蒼白的脖頸之上,她的大尾巴一晃一晃的,忽然又問傅紅雪:「你覺得我這樣像不像狐狸精?」
傅紅雪嘆道:「你是裝狐狸精的貓老大。」
秋星就笑了,頭頂的白色毛茸茸耳朵一動一動的,傅紅雪盯著她看,臉色忽然猙獰了起來,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秋星蓬松的大尾巴。
秋星自然不會真的因為十七天沒和傅紅雪好好說過話而把明月心迷暈,她是為了給傅紅雪一樣東西。
一吻終了,傅紅雪的嘴裡已多了一顆珠子。
秋星道:「這是要殺了你的毒藥,你吃不吃?」
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眼眸就看著她,他的唇角輕輕地勾了勾,竟是一句話都沒說,就把那顆珠子咽了下去。
傅紅雪啞聲道:「你要殺了我,我也受著。」
他說這話的時候,仍緊緊地抱著秋星,自秋星回來之後,傅紅雪就從記憶中那個堅韌冷漠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正值壯年,但是極其黏人的男人了,這男人或許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個無情之人,但只有秋星知道,他是有情的,他的情多到像秋日的雨季。
秋星輕輕地道:「這是一個保障,能保護你的東西。」
傅紅雪道:「好。」
相逢總是短暫的,明月心嚶嚀一聲,似已要轉醒,剎那之間,傅紅雪一直思念的貓美人又瞬間不見了,只余下一灘貓餅。
傅紅雪忽然嘆了一口氣。
那灘雪白的貓餅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下子翻了過來,露出貓貓雪白的肚皮和四只可愛的梅花小爪爪,好像在對傅紅雪說:「你看,我的爪爪是多麼可愛的東西呀!有多少人類都想捏一捏呢,我都不給他們捏的,只給你捏一捏,好不好?」
傅紅雪又無奈地笑了。
他伸手,捏了一捏小梅花,然後忽然覺得,嗯……貓咪的後腿,真的很像一只毛茸茸的大雞腿。
……毛茸茸的大雞腿?什麼雞腿會長滿長長的白毛呢?是發霉了一年的雞腿麼?
他忍不住覺得自己實在是想的很離譜。
明月心已醒來了。
她有些疑惑:「我為什麼會睡著?」
傅紅雪道:「或許因為你實在太累。」
明月心愣了愣,又忽笑了笑,她眼波如絲,忽然瞪了傅紅雪一眼,道:「那你居然就這樣看著我倒下?連一件衣裳都不給我披上?先前的事情,總讓我覺得你是個很細心的男人。」
傅紅雪道:「我不粗心。」
明月心道:「那你為什麼不肯對我好上一分?」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半晌,他才冷冷道:「因為我不能對不起燕南飛。」
明月心又愣住。
她怔怔地盯著傅紅雪,忽然又低下了頭。
半晌,她才道:「其實我與燕南飛,根本沒有你想過的那種關系。」
但傅紅雪卻已不打算再說話了。
明月心卻知道,自己的計謀已離成功不遠了。
半個時辰之後,三個提著鋼刀的江湖客包圍了他們兩個,這三個人,都是江湖之中很有名的人,他們是來尋仇的。
傅紅雪在十七天裡,連殺二十三人,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而這三個人,就是其中一人的親朋好友,他們冷冷地瞪著傅紅雪,眼中好似已迸射出仇恨的光芒來。
傅紅雪安然坐著,不動如山,只是問:「你們要殺我,為什麼?」
那三個人道:「因為你殺了倪慧!」
傅紅雪道:「你們是她的親人。」
那三個人便冷笑道:「你去殺人的那一天,有沒有想過會有她的親人來殺你?」
傅紅雪霍地抬頭,冷冰冰道:「是她先要殺我的!」
說著,驟然出手。
白貓噌的一下鑽進了林子裡,不見了蹤影。傅紅雪與那三人纏鬥在一起,那三人的武功當然不差,相反還很好,是能排在武林一流高手行列之中的那種好。
而且他們三個是一齊出手的。
傅紅雪無動於衷,臉上仍是一種全然的冰冷,與這三人纏鬥在一起,他的刀的確已是一把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刀,這把刀平平無奇,只是一把通體漆黑、有著不深的血槽的一把刀。
白光一現,其中一人已斃命,傅紅雪的臉上沾上了飛濺的血液,可他的眼睛甚至都沒有多眨一下,而他的呼吸速率也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殺人於他,好似就是砍瓜切菜一樣的事情。
另外兩個人怒吼著衝上來,傅紅雪垂了垂眸,刀光又是一現,一道血線自那人的咽喉處開始延伸,他的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直到他的頭顱落地。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最後一人,道:「你還要送死?」
那人的眼神之中,也忽然閃出了一點驚懼。
他忽然淚流滿面,亂叫著衝上來,手中的刀揮向傅紅雪,傅紅雪仍然只是一刀。
然而就在此刻,傅紅雪身後的密林之中,忽然爆閃出寒光。
不是一點寒光,是很多點寒光。
那寒光之中,又隱隱有些妖綠的顏色,傅紅雪持刀,卻背對著那發出暗器的地方,距離太近,實在太近,等傅紅雪意識到的時候,時機已晚了,他躲不過去了——
明月心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那些爆閃的寒光。
轉瞬之間,似有一百根毒針,已嵌入了明月心纖細的身軀,傅紅雪大驚,伸手撈住了明月心倒下的身體,明月心就倒在了他的懷裡。
她的頭發已散了,漆黑的頭發亂糟糟的貼在她的臉上,讓她蒼白的臉色顯得更白,她的嘴唇本是有血色的,可在此時此刻,她的嘴唇卻隱隱透出一種青紫青紫的顏色。
她驚恐地瞪大了那雙和秋星極其相似的綠眼睛。
傅紅雪失聲道:「你——你——!」
明月心卻已明白了。
她慘聲道:「是暴雨梨花針……是一匣子的暴雨梨花針,上面淬了毒……我、我怕是已不成了。」
傅紅雪的臉色似乎也在一瞬間變得蒼白如紙。
他死死地盯著明月心,就好似這輩子從來都沒有看過她一眼一樣,明月心慘笑著道:「你終於、你終於肯好好的看我一眼了……不是透過我,看那個人……」
傅紅雪的手指痙攣了起來。
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秋星倒在他的懷裡,慢慢的失去了意識,第二次,與秋星極其相似的明月心倒在了他的懷裡,要死去了。
他忽然開始止不住的發抖。
很多人都知道,傅紅雪身上帶著一種可怕的瘋病,這種病一旦發作起來,他就會倒在泥水之中,像條快被毒死的狗一樣不停的抽搐著,這個時候……誰都可以去踩上他一腳,誰都可以去把他的頭顱砍下來。
其實很多人都在盼著他發病的,但是他從來都沒有發病過,因為這種病需要他的精神受到強烈的刺激,但是這世上能刺激他情緒的人已很少很少。
他倒在了地上,不停的抽搐。
明月心就倒在他的旁邊,看著傅紅雪痛苦抽搐的表情,她的眼睛裡忽然亮起了一抹光,她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匕首。
她就是要用這把匕首,去殺死傅紅雪的。
她其實是真的受傷了,因為假傷不可能騙得到傅紅雪,暴雨梨花針雖然不是真正的暴雨梨花針,效果雖然打了幾分折扣,但她的確用自己的身軀硬生生的捱住了。
這苦肉計,正是為了傅紅雪所准備的。
她和傅紅雪無冤無仇,但她卻一定要殺死傅紅雪,只因為公子羽需要他的屍骨。
傅紅雪不停的抽搐著,痛苦仿佛已淹沒了他。
明月心手持匕首,忽然用力的捅向了傅紅雪。
然後她的手就被一只穩定、有力的手所抓住了,這只手的手掌和手指,都布滿了厚繭,而這些繭的位置,是只有練刀的人才能形成的。
明月心一驚,就看到了傅紅雪漆黑的雙眼。
他漆黑的雙眼之中,那種痛苦的神色已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冷靜。
明月心毛骨悚然!!
她驚叫道:「你……你……!」
傅紅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在逼我失態,然後殺了我。」
明月心的手忽然用力起來,她淡雅美麗的五官也已猙獰起來,好似一定要用這把匕首戳死傅紅雪一樣,只是她的力氣實在是沒有傅紅雪大,傅紅雪抓著她的手,忽然調轉了匕首的方向,慢慢地朝著明月心推進。
明月心叫道:「不——不!傅紅雪,你為什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
傅紅雪沉默不語,看著那匕首慢慢地刺進了明月心的胸膛,明月心痛苦的哀嚎起來,嘴裡不斷地湧出血液,但傅紅雪早已決定要殺她,所以那把三寸長的匕首,就一分都沒有浪費,直端端地刺進了她的心口。
明月心瞪大了雙眼。
傅紅雪道:「因為你想殺我,所以我殺你,這理由夠不夠?」
明月心的雙眼之中,忽然湧出了淚水,她噴出一口血,忽然喃喃道:「夠了、夠了……這很夠了。」
傅紅雪放開了她的手,她的手卻仍然握著匕首。
傅紅雪看著她。
他忽然道:「公子羽很快就要來了。」
明月心道:「你沒有死,他是個膽小鬼,他不敢來的。」
傅紅雪道:「這裡死人很多,血腥氣很足,足夠我裝成快死的模樣,引他過來。」
明月心道:「……你、你這樣驕傲的人,竟然也會裝死?」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我活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殺他。」
明月心愣了愣,已明白了。
傅紅雪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陰謀了,而且,他也已知道了十八年前的事情與公子羽之間的關系。
公子羽只是那妖魔的一個身份而已,妖魔長久的利用人類的怨氣而活著,近十年來,才用公子羽這名字名滿江湖。
而明月心正是它的夫人,她在年紀非常小的時候,就待在這妖魔的身邊了,後來她又為這妖魔付出了許多許多,直到這一次,她換了十八次的眼睛,來為妖魔捕獲他最重要的獵物,傅紅雪。
這其實並不是至死不渝的愛,這只是因為,明月心已為這只妖魔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到她無法回頭,如果她否定這一切是愛,那她就等同於是否定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明月心的手仍然握著那一把匕首。
她已經連嘔血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側頭去看傅紅雪,卻只看到他冷冷的眼神。
她忽然氣若游絲地問:「你這樣的愛秋星,是因為她為你而死麼?」
傅紅雪淡淡道:「不是,是因為她是秋星。」
明月心忽然怔了怔,道:「……原來正因為如此,你對它來說才是特殊的。」
她氣若游絲的笑了笑,然後死了。
事情到了這裡,就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公子羽是妖魔,需要傅紅雪的屍骨,屍骨必須是新鮮的,所以他一定會盡快趕來,盡快完成法陣。
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是不清楚的,那就是……公子羽為什麼要在傅紅雪身上花這麼久?
這個世界上的人是何其的多,而充滿仇恨的人又是何其的多?公子羽有空用十八年的時間吊著傅紅雪,又何不多找幾個和那幾個江湖英豪一樣魔怔的人殺了取屍骨用呢?
還有明月心死前那一句:原來正因為脆,你對它來說才是特殊的。
特殊?究竟特殊在何處?
整個林子裡,忽然都變得鬼氣森森,這是一個並不冰冷的夜晚,夏夜的風只是涼爽,可此時此刻,這黑暗的森林之中,濃重的血腥氣與一種冰冷的氣息混雜在一起,顯得可怖極了。
傅紅雪已倒地,他在不斷的顫抖。
他的身上沾滿了血——這些血當然都是別人的血而不是傅紅雪自己的血,他的手中緊緊地握著刀,但是整個人卻似乎已崩潰了。
忽然有人走來。
這個人頭發花白,好似年齡很大的樣子,但他的腳步卻並沒有老人那種步履蹣跚的感覺。
相反,他走的很快、很急。
他出現在這一堆篝火旁的時候,就看見了明月心的屍首。
明月心的心口上插著一把匕首,她閉著眼睛,表情卻很安詳,似乎走的時候一點憤怒與仇恨也沒有。
這個人就盯著明月心的屍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無不遺憾地道:「她的屍骨之上沒有怨氣。」
傅紅雪忽然嘔出了一口血。
他冷冷道:「你就是公子羽?」
這人道:「可以說是,你是傅紅雪。」
傅紅雪冷冷道:「你是一只靠人類的怨氣生存的魔物。」
妖魔道:「哦,她都告訴你了?」
傅紅雪忽然道:「明月心也是你要養的一具屍骨。」
妖魔嘆道:「人類都是我要養的屍骨,只是明月心居然沒有恨,這是我沒想到的。」
傅紅雪冷冰冰地盯著他。
忽然之間,一股好似燃燒一切的憤怒與仇恨已湧了上來,這憤怒與仇恨,並不是只為了明月心,而是為了秋星、為了他自己,為了秋靈素……還有在這些年所有因為這妖魔而悲慘死去的人們!
妖魔忽然貪婪地聞著空氣,空氣裡有濃重的血腥氣,這頭發花白的人卻毫無形像毫無顧忌的用鼻子嗅來嗅去,醜態畢露,他忽然興奮地叫道:「啊……我聞到了,是仇恨……是仇恨的味道!!」
他忽然桀桀怪叫起來。
傅紅雪額角的青筋暴起,在這一瞬間,所有的做戲都不見了,他死死地盯著這毫無人性、醜態畢露的家伙,心中有個聲音在說:竟然就是他麼?就是他讓秋星沉睡十八年,就是他讓自己在痛苦之中煎熬,在黑夜般永恆的思念裡撕裂自己再活過來?!
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要經歷這種不必要的痛苦?!
他握刀的那只手,手背之上也已凸起了猙獰的血管。
他忽然嘶聲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秋星……這十八年,這十八年你為什麼要一直派那種化形和秋星一樣的東西來折磨我!!」
妖魔哈哈大笑起來。
他道:「其實一開始,我只是看中了白天羽——」
白天羽簡直就是天生的仇恨制造機!他英俊瀟灑,卻瞧不起女人,追逐女人只為了一種廉價的征服欲,很多男人都有想要征服很多女人的夢想,但是白天羽恰恰是可以毫不費力的實現這夢想的人。
在妖魔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之下,花白鳳、丁白雲還有桃花娘子之流,都產生了無盡的怨恨!妖魔跟在白天羽後面吃了個飽,但它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很多人的仇恨,實際上並不純粹。
愛有純粹與否的區別,恨當然也有,愛越純粹,則恨也越純粹。
比如說那丁白雲,她對白天羽產生的仇恨,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為自己的自尊心受挫。她的仇恨也因此並不純粹。
所以妖魔很快發現自己吃不飽了。
吃不飽怎麼辦,那就多去弄些屍骨來煉化,所以他弄出了秋靈素之事,還攛掇另外一個妖魔暗算當年的奇俠盜帥楚留香,只可惜那個倒霉老哥失敗了,只留下了一顆可以隱匿氣息的鮫人之淚後,就被滅得渣都不剩了。
就在這個過程之中,白天羽被丁白雲一行人殺死,妖魔意外的發現,丁白雲這個人實在是神奇的很,她在殺死白天羽之後,竟然後悔了。
在無盡的悔恨之中,她的自尊都被自己毀掉了,她開始不停的反思,是不是只要自己當初不要那麼傲氣,白天羽就不會離開她,她就不會殺死自己心愛的男人?在這無盡的懊悔之中,她的愛竟變得更純粹了!
人類的情感真是一種極其病態的東西,妖魔不懂,但妖魔很為這個發現而高興。
所以妖魔決定去「養怨氣」。
它先使用了鮫人之淚,隱匿氣息之後暗算了傳說中的九命貓妖,奪走了她一半的內丹,然後化作方士交給了丁白雲,丁白雲又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幾乎立刻就想到讓馬空群與花白鳳去替她尋找,自己要去找那傳說之中的愛情秘藥。
然後花白鳳這邊,更絕,她居然能想得出用旁人的孩子去代替自己的孩子復仇這種做法!
本來嘛,花白鳳對白天羽的愛倒是很純粹的,所以白天羽死後,花白鳳恨得發狂,妖魔本想來收割花白鳳,但是在發現了花白鳳的神奇操作之後,他又改變了主意。
——這個孩子,是比花白鳳、丁白雲之流更純粹的悲劇,等他長大之後,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後,能迸發出多大的仇恨,那簡直是想都不能想的。
就這樣,傅紅雪在妖魔的期待之下度過了十九年的復仇工具的日子,他果真是一個很純粹、很聽話的孩子,純粹的以復仇為目標,純粹的敬愛著把他害到這種地步的花白鳳。
十九年後,事情爆發。
丁白雲、花白鳳的屍骨被妖魔收割,但他卻又一次的放過了傅紅雪,因為它驚奇的發現,傅紅雪竟是如此深沉的愛上了那只叫秋星的貓妖,而奪走這只貓妖,讓他的仇恨居然還有向上升的趨勢。
所以他繼續養傅紅雪,用一些小線索去吊他,用化形和秋星一樣的妖怪來刺激他,用無盡的孤獨去釀造這些仇恨。
整整三十七年,妖魔在傅紅雪身上,真是費勁了心思,就像是那些喜歡吃最嫩的小牛肉的人,他們也會花很多心思,去關心牛吃的草嫩不嫩,牛跑的步多不多。
妖魔大概是覺得,在傅紅雪人生的最後時刻,讓他得知自己的一生都是它妖魔的養料這一點,能夠讓他迸發出最後的仇恨,所以他說了很多很多,說得很細很細。
它每說一句,傅紅雪的臉就變白一分。
等它說到最後,傅紅雪整個人的臉色,已像是地獄裡的惡鬼。
他的嘴唇都在不停的發顫。
這真相已超出了他的接受範圍,他以為只是秋星……只是秋星才是這妖魔導致的痛苦,可是他的前十九年……那些在漆黑的屋子裡帶著信念般的仇恨不停的揮刀的時刻,那些被花白鳳尖叫著辱罵和鞭打而不停抽搐與痛哭的時候……原來都是,原來都是!!
他的一生,竟沒有一個時刻是屬於自己的!十九年的時間被花白鳳當做一個用完就可以丟掉的工具,三十七的時間被一只有耐心的妖魔用殘酷的手段養成最純粹的養料……!
傅紅雪忽然渾身僵直地倒地,痛苦的抽搐起來,他的嘴角忽然湧出了白沫,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已被一種絕望所擊中——!他不停的抽搐,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鞭子在不停的抽打著他。
剛剛他是裝的,現在卻是真的,忽然之間,傅紅雪回想起了花白鳳最後的那頓鞭子,十九歲的他倒在泥水之中,瘋狂地祈求著哪怕一點點的愛。
妖魔的眼睛亮了。
空氣之中,那種痛苦與仇恨帶來的美妙味道讓它整個人都已激動到了極點,他貪婪的嗅著,大口大口地吸食著空氣,哈哈大笑著道:「果然你是最特殊的,你的仇恨真的好純粹……!我養了你三十七年,花了這麼大的代價,這很值得!這很值得!」
傅紅雪嘶聲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是特殊的,為什麼我是特殊的……!」
妖魔的大笑忽然停下了。
它忽然用一種很憐憫的眼光看著傅紅雪,然後道:「因為你的愛太純粹。」
——奪走太純粹的愛,就會產生太純粹的恨。
第74章
空氣之中都彌漫著痛苦的氣息。
篝火在黑暗的夜裡燃燒,枯木不停的發出火星爆裂的聲音,靠近篝火的地方明明不冷,可傅紅雪卻覺得冷,覺得非常冷,那種冷意仿佛已穿透了他的脊背,打得他不斷的顫抖。
他面目猙獰,死死地盯著這頭發花白的人。
公子羽貪婪地嗅著,好似這空氣中彌漫的是蜂蜜一樣的甜味。
傅紅雪的臉忽然又變得很紅,好似煮熟的蝦子一樣,他激動的渾身發抖,撕心裂肺地吼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妖魔桀桀怪笑。
它道:「人類殺不了妖魔。」
就算傅紅雪的刀把這具身體完全砍爛,妖魔都不會死,因為妖魔的本體只是一團似有似無的黑氣罷了,附著在其他的生物之上活動。
似乎是已欣賞夠了傅紅雪的慘狀,一股黑色的氣忽然向傅紅雪襲去,這氣息並非人間之物,速度快得十分異常,轉瞬之間,便已纏在了傅紅雪倒在地上的身軀。
這就是死氣,是一種妖魔所特有的天賦。
死氣是一種非常非常陰毒的東西,若纏上妖怪,則可讓妖怪無法吸取天地之靈氣,妖氣慢慢衰竭而死,但若纏上人類,人類沒有妖氣護體,會立刻暴斃而亡。
妖魔自信極了。
它當然有理由自信,因為這便是他的底氣!
可傅紅雪卻猛地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眼眸之中,已被憤怒與仇恨占據,轉瞬之間,傅紅雪就已到了妖魔身邊,他的手中緊緊地握著刀,那一把永久的陪著他的魔刀。
白光一現,公子羽的頭顱就已被砍了下來!
大量的血液噴湧而出,而在這一片血紅之中,一片黑霧忽然自脖頸的切面處湧出,朝天奔去,這就是妖魔的本體。
那團黑霧忽驚叫道:「不——不可能,你為什麼沒死?為什麼沒有立刻暴斃?!」
這自然是因為秋星給傅紅雪的那一顆藥。
那顆藥的外殼,是吸血姬李魚的血液化作的血玉,可充當臨時的內丹,而血玉的正中,則包裹著一縷綠色妖氣,這正是貓妖秋星妖氣所化的精華,有了這顆丹藥,便可抵御死氣的攻擊。
但傅紅雪顯然是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去回答這妖魔的。
傅紅雪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那團黑霧,胸膛劇烈的起伏,這一瞬間,那種巨大的憤怒與無力感將他整個人淹沒,他忽然嘶吼一聲,又是一刀劈下,黑霧在凌厲的刀氣之前,瞬間分開。
但霧哪裡有實體?那霧哪裡會被真的劈開?僅僅片刻,這一團黑霧又重新合在了一起,它殺不了傅紅雪,只好飛速的逃竄。
沒關系,沒關系。妖魔想,它死不了……只是沒了一個身體而已,大不了再找一個,人類殺不了它,人類殺不了它的!妖魔看著狂怒的傅紅雪,忽然發出一陣囂張的大笑,就要飛走。
下一秒,那妖魔的本體之上,忽然燃起了一股妖綠色的火焰,黑霧發出一聲劇烈的慘叫,被綠火拽回了地面,惡狠狠地燃燒起來。
這妖綠色的火焰,正是貓妖秋星的妖火。
——死氣是妖魔的天賦,那妖火就是妖怪的天賦,死氣可殺妖怪,妖火也可焚燒妖魔,這世間萬物,本就是相生相克的。
貓妖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她已化作了人形,漆黑的頭發遮擋住她白得發光的肌膚,一條雪白的大尾巴正在她身後晃來晃去,好似有些懶洋洋的。
但她那雙總是神氣又嬌憨的碧綠眼睛之中,卻冰冷的要命。
她冰冷的看著那團黑霧。
只有在天下大亂,屍橫遍野之時,才會有濃郁的怨氣產生,大部分的妖魔就是誕生於那個時候,而那個時候,也是妖魔最強大的時候,它們呼風喚雨,無惡不作。
但天下太平之時,怨氣就不足以支撐妖魔的生命了,大部分的妖魔都慢慢的死去,只余下一小部分不肯去死,想方設法的制造怨氣,這只妖魔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確攪弄了許多風雲,這麼多年,他犯下了八十七起慘案,但即使如此,他最多最多,也只弄死了幾百人,幾百人的怨氣,又怎麼可以同天下大亂、屍橫遍野之時相比呢?
所以,妖魔不強,它們只是很會耍陰謀詭計罷了。
……但它耍的陰謀詭計卻是這樣的殘忍!這真相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可笑,卻又這樣的殘忍。
……正因為可笑,所以更殘忍,對傅紅雪來說,他一生的悲劇,年少時那些苦苦的掙扎與淚水,長大後那些無盡的思念與痛苦,原來都只是因為、都只是一個一只妖魔,他靠人類的怨氣而活著。
人們常常會為苦難去找意義,但苦難本身卻沒有任何意義。
「意義」的出現,只是因為人們要千瘡百孔的活下去而已。
……或許傅紅雪也曾騙自己,這些苦難是有意義的。
綠色的妖火逐漸吞噬黑霧,黑霧一開始還能發出狂亂的慘叫,到後來聲音就逐漸微弱下去,直至被綠色的妖火吞噬殆盡。
傅紅雪死死地盯著那一團黑霧,什麼也沒說,在那團黑霧終於消逝之後,他忽然脫力一樣的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他的身體抖如篩糠,臉色蒼白的像一只地獄裡爬出來的鬼,他跪在地上,鮮血從嘴裡不停的留下,而他的眼睛裡呢?他是否有淚留下?
十八年前,秋星失去了一條命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已隨著秋星而流盡了,從此之後,無論是差點被殺、還是被假的秋星所欺騙,他都連一滴眼淚都沒流過。
直到今天。
他握著刀的那只手竟也開始顫抖了起來。
一只奶白色的小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上,溫暖又柔軟,這是秋星的手。秋星跪在了他的身邊,低著頭看著他顫抖冰冷的手。
傅紅雪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秋星,他的雙手收得是這樣的緊,好似一個溺水的人,在抱著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樣,他抱著秋星,沾著鮮血的嘴唇翕動著,不停的重復著秋星的名字。
他的衣裳上沾的全是血,布料粗糙的黑色布衣帶給人的感覺並不舒服,反倒是有些刺痛。
秋星反手抱住了她。
她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久,她才柔聲道:「沒事了,都結束了。」
傅紅雪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顫抖地捧住秋星的臉,秋星嬌嫩干淨的臉,與他蒼白而痛苦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看著秋星,忽然喃喃地祈求道:「讓我吻你,好不好?」
他的嘴裡全都是血,他怕秋星會嫌棄。
秋星那雙碧綠的眼睛裡,忽然也滿是痛惜,她看著狼狽的傅紅雪,眼淚順著眼眶流出,然後她主動湊了上去。
漆黑的夜裡,篝火不停的燃燒著,這裡的血腥氣已夠濃重了,橫七豎八的躺著四五具死狀凄慘的屍首,但傅紅雪不在意,秋星也不在意,夏天的草地之上,青草並不是嫩嫩的青草,反倒是已有些老了,連帶著青草的邊緣,都甚至能割傷人的皮膚。
傅紅雪躺在夏天的草地上,他的眼睛望著高遠夜空之中的那顆孤星,蒼白的胸膛像是海浪一樣起伏。他的背上滿是被青草割傷的痕跡,他卻一動不動的躺著,根本毫不在意。
他已活過了三十七年,是一個正當成熟的壯年男子,可既是如此,他漆黑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卻總讓他顯得很脆弱。
這種脆弱,並不在經常顯露,但好似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易碎與痛苦。
「痛苦」,本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主題。
秋星就窩在他的懷裡。
她的大尾巴還有點瑟瑟發抖,她縮在傅紅雪的衣裳裡,頭上的雪白毛茸茸耳朵有點耷拉著,奶白色的臉蛋也浮起了一種動人的紅暈,她伸手去拉傅紅雪的手,傅紅雪就反手抓住了她的小手,側過身來,將她整個人都收入了懷抱中。
秋星的另一只手也攀在了他的脊背之上,碰到了一塊蝴蝶似的骨頭。
他們沉默了很久很久,傅紅雪才忽然開口。
「那妖魔說,我的前十九年和後十八年,都是他在飼養我的怨氣。」
秋星不說話。
一個人的人生,能有多久?三十七年,這已經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即使對長壽的人類來說,這也已是壽命的一半了。
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是一個笑話,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為了養出那妖魔口中的「怨氣」。
一個人的一身這樣度過,是否是個笑話?
秋星的心忽然被揪起來了。
傅紅雪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垂下頭來看秋星。
十九歲時,秋星看起來比他要更成熟,更懂得這江湖的詭譎。
三十七歲時,他已成了縱橫江湖的天涯刀客,秋星卻成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她好似永遠都是少女般的模樣,永遠都是他愛上她時的那副樣子。
世間萬物都在變,但時間卻在她身上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忽然柔軟了下來。
秋星不說話,傅紅雪卻並不在意,他只是繼續道:「他說錯了一件事。」
秋星問:「是什麼?」
傅紅雪道:「我的人生,起碼有一件事不在它的掌握之內。」
秋星側頭看他。
傅紅雪也在看她。
他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我愛上你這件事,絕不在它的掌握之中。」
的確是這樣的。
三十七年前,妖魔發現花白鳳用旁人的孩子來當復仇的工具,它的本來目的,自然是等到這孩子艱苦卓絕、失去一切的時候,再告訴他,其實你根本就不是這家人的孩子,你受的這些苦根本毫無意義。
它本來一定是打算在那個時候收割傅紅雪的,但它一定沒想到,這個少年竟真的那樣的愛這只貓妖。
太純粹的愛,變成了太純粹的仇恨,所以妖魔要繼續養著他。
但這份太純粹的愛,卻是傅紅雪親自捧著真心,遞到了秋星的手裡,時至今日,他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愛上她。
秋星睜著大眼睛看著傅紅雪,傅紅雪忽然又低下頭去親吻她,一吻終了之後,他啞聲道:「這三十七年的時光,只有愛上你這件事,是完完全全的屬於我的。」
秋星笑了。
她已明白了傅紅雪的意思。
她道:「不,還有以後,以後的日子,也都完完全全的屬於你自己。」
痛苦是不會完全從一個人身上抹去的,傅紅雪自出生以來,經歷的那樣多的苦痛,也正塑造出了他這樣一個人。
但從此之後,千千萬萬年,他都可以松一口了,沒有仇恨的壓迫,沒有對未來的迷茫,沒有思念所制造的極端寂寞。
他終於可以得到幸福了。
皓月升起,在草地上鋪上了一層月色的薄紗,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
二人久久的凝視著,好似眼神之中,就已說了千言萬語。
血腥氣依然縈繞在二人的鼻尖,這裡的死人太多了,凶氣也太重了。
傅紅雪忽然自草地上摘下一朵野花,別在了秋星的頭發上,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說不上什麼名字,卻也被皓月籠罩,散發著寧靜而純美的香氣。
秋星忽然道:「我們該離開了。」
傅紅雪道:「去哪裡?」
秋星道:「你覺得呢?」
傅紅雪笑了。
他道:「聽你的,都聽你的。」
第75章
秋星最近不愛吃飯了。
其實妖怪也是要吃東西的,秋星作為一直毛茸茸的漂亮小貓咪,最喜歡的東西就是吃魚了。
時代在飛速的發展,貨運的速度在不斷的提高,食物的豐盛程度也在前所未有的提高著,秋星以前是很喜歡魚生的,現在她最喜歡鰻魚、厚切的三文魚片還有用火鍋燙魚片吃。
但現在,秋星連這些自己平日裡最喜歡的東西都吃不下了。
她無精打采地躺著,化出了原型,她又灘成了一塊貓貓地毯,躺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曬著太陽,蓬松的大尾巴也無精打采的晃著,兩只小爪爪露出來,引得窗外的行人時不時的駐足尖叫太萌了太萌了,並且瘋狂用手機拍照。
秋星心道:哼,愚蠢的人類,懶得理你們。
傅紅雪走了過來,抱起了秋星。
他穿著黑色的T恤和長褲,身材修長而勁瘦,皮膚卻有一種病態的蒼白,漆黑的長發簡單的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側臉。
這個男人的年紀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但是似乎卻並沒有被生活壓彎脊柱,他的身上雖然帶著一種成熟的氣息,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冷漠,一種好似要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
傅紅雪的新身份,是貓咪寵物店的老板,當然了,另一位老板是秋星。
——說起來,開寵物店的人,居然這麼冷,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啊。
但這位傅老板卻的確很冷,他的妻子秋老板倒是一個看起來活潑可愛的美人,只不過秋老板好似總是在很短的時間才出現一下,大部分時候,這家傳奇寵物店,只有傅老板和他的員工猻堅強在。
猻堅強是一個總是垮著臉、看起來有點喪喪的男人。
……這個組合總覺得好像做不了服務業啊!!!
但是,特別神奇的是,猻堅強好像對貓科動物極其了解,所有的小貓咪來到這家貓咪寵物店洗澡的時候,都乖乎乎的,絲毫不敢造次,而且一旦來了這家寵物店,就再也去不了其他的寵物店了!
為什麼呢?因為小貓咪們似乎都非常喜歡這裡,只要來過,再換其他寵物店,就會擺出一副抵死不從的樣子,哀嚎著不合作。
甚至有顧客懷疑這家店裡是不是在隱秘的角落鋪滿了貓薄荷,就像有些賣食物的店裡會偷偷放罌粟殼一樣。
但是其實沒有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非常簡單,因為秋星是貓老大。
貓老大開的貓咪寵物店,眾小弟不得都捧個場?所以本寵物店根本不擔心客源的說!
但由此引發的另一個問題是:狗不喜歡來。
狗不是不喜歡來,狗是非常抗拒進來,或許貓貓和狗狗本來看著就不是很對付,這一家有貓老大坐鎮的寵物店,狗都不來!!
來了還會被看到洗澡的狼狽樣子,才不呢。
所以傅老板和秋老板的寵物店對面,開了一家只供狗狗消費的寵物店,老板姓烏。
秋星看到的時候簡直都沉默了。
她指著烏老板說:「你失蹤這麼多年,結果當了個狗老大回來?」
烏老板,也就是一只年輕俊美的烏鴉精,正是當年被秋星氣的離家出走的,烏鴉養母的兒子。
秋星和烏老板的矛盾始於秋星剛被收養的日子,作為一只幼小貓貓,秋星的體型實在比小烏鴉大很多,所以她在烏鴉窩裡扭一扭動一動,整個窩就……翻了,她躥的倒是很快的,但是烏鴉養母的兒子被扣在了窩底下。
秋星:無辜.jpg
烏老板是一只記仇的烏鴉,因為討厭貓貓,所以和狗狗混成一團了。
秋星:「……」
妖怪無聊簡直比人還無聊。
好吧,倒也沒什麼的。
烏鴉養母也在對面的狗狗寵物店幫忙,這倒是很好,秋星可以常常去看媽媽。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份純靠小貓咪捧場和猻堅強努力干活的生計,當然了,秋星還擁有自己的貓貓軍團,一般來說,在寵物貓主人看不見的地方,都是貓貓軍團在忙活著給寵物貓洗澡,寵物貓被一群開了妖智的貓妖圍著,只會有一個想法。
——不敢動、不敢動。
此時此刻,傅紅雪正抱著秋星貓貓回家。
在傅紅雪前三十七年的人生之中,活著並不能算得上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但他卻咬牙要自己活下去,前十九年為了白天羽與花白鳳這對害人夫婦,後十八年是為了秋星。
在這三十七年之中,他幾乎沒怎麼感受過活著的美妙,但是當一切都結束了之後,他卻並不想死。
因為秋星。
愛上秋星是他前半生唯一擁有的自由意志,費勁千辛萬苦,他終於得以與秋星廝守,他怎麼忍心去死?怎麼願意去死?
好在這件事還有是解決的答案的。
傅紅雪當年,為了抵御妖魔的死氣攻擊,吃了一顆蘊含貓妖妖氣與吸血姬血液的妖丹,導致他的身體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變成了一種半人半妖的狀態,後來,他們又尋找到了當年吸血姬轉化一點紅時用的那一種仙草,成功讓傅紅雪的半人半妖狀態固定了下來。
所以他可以一直活著,一直陪著秋星,而假若秋星死去,他體內秋星留下的妖氣在瞬間失散,他也會死。
這樣很好,他們可以同生共死,傅紅雪是一個愛的非常純粹的人,而秋星又是支撐著他活這麼多年唯一的理由,秋星若死了,他的確可以很干脆的去死。
哦,當然了,九命貓妖是有九條命的,這種極端的雙死出現的難度實在是有點大。
傅紅雪走在路上。
一個黑衣黑發黑眸的男人,懷裡抱了一只大概二十多斤的、雪白雪白的大貓,這場面,還是令好幾個路人都多看了幾眼,傅紅雪垂著眸,並不看人。
他把秋星帶回了家裡。
他們的家是普普通通的,秋星和傅紅雪都沒有什麼特別出眾的經營頭腦,家產自然比不上李魚一點紅家那麼有錢,不過相對來說,卻也還是可以讓他們過的很舒服。
傅紅雪道:「你怎麼了?」
不肯吃飯的秋星無精打采地甩著尾巴,連句話都不說。
傅紅雪皺了皺眉。
他抱著大貓貓,又啞聲道:「化作人形好不好,秋星?」
秋星嗚嗚咽咽地才不肯。
傅紅雪只好嘆氣道:「求你。」
秋星喵嗚叫了一聲。
傅紅雪從來都不是一個很會說情話的人,他的話通常都是真誠、簡單、直接的。但秋星卻從來都受不住這一句「求你」。
她磨蹭了半天,終於化作了人形,軟軟地窩在傅紅雪的懷抱裡。
傅紅雪道:「你究竟怎麼了?」
秋星的大眼睛顯得很委屈。
還能怎麼樣嘛,一直小貓咪,食不下咽、無精打采,經常發出一聲一聲凄厲的叫聲,稍微捏一下尾巴尾巴就開始抖,還能是怎麼樣嘛!!
只不過,秋星作為一只得道成妖的貓老大,已經很少受到這種困擾了,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實在是叫人很生氣。
而且她總想暴打傅紅雪。
嗯,嚴格來說這也是客觀規律、客觀規律。
她的尾巴一晃一晃的護住了自己,傅紅雪盯著她看,忽然一下明白了。
他竟覺得有幾分好笑的。
傅紅雪道:「我是你的丈夫,為什麼不告訴我?」
秋星凄厲的喵嗚了一聲。
傅紅雪就伸手,輕輕地去撫摸她腦袋上的雪白色毛茸茸貓咪小耳朵。
其實經過這麼多年,秋星的妖氣早就聚攏了,化形的時候,自然也可以化得完美無缺,但是她也的確時不時的喜歡用這種帶著貓耳朵貓尾巴的形像出現,這也是這對夫妻之間別有用心的小心思了。
傅紅雪已當了秋星很多年的丈夫了,秋星也已是傅紅雪很多年的妻子了,秋星這個樣子,傅紅雪若是還不明白,他簡直白活了這麼多年。
他把秋星橫抱起來走進了屋子,秋星即便化形,其實也是小小一只,傅紅雪想要抱起秋星,簡直不要太容易。秋星嗚嗚咽咽地抱住了他,忽然說:「我想打你怎麼辦?」
傅紅雪一愣。
畢竟是開貓咪寵物店的,基本常識肯定都懂,半晌,他忽然無奈地笑了,在秋星的側臉上輕輕吻了一下,道:「那就打我吧,我不會躲的。」
秋星又喵嗚了一聲。
悠于 2023-11-5 11:15
楚香帥X鮫人公主
第76章
碧藍的天空之下,是碧藍色的大海。
金色的陽光撒在了一個人的臉上。
這個人正躺在一艘小船的甲板上,他懶洋洋地躺著,閉著眼睛,帶著鹹味的海風輕輕地吹過,吹起了他漆黑的頭發。他精赤著上身,陽光就照在了他強壯的身體之上。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棱角分明,五官立體,只是那略有些薄的嘴唇,看起來卻似乎有些冷酷、有些薄情寡義。但只要他一笑起來,冷酷也就化作了春風。ヾ
這個人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這個名字無論是誰聽了,都會瞪大眼睛好好的看一看眼前的人的。
他是這個世上最會偷東西的賊,也是最風雅動人的浪子,浪子從沒有家,因為他們只愛浪跡天涯。
但楚留香卻是有家的,他的家就是這一艘船。
這是一艘精巧的船,每一處都叫人覺得很舒適,楚留香每一次從刀光劍影的江湖之中回到了這艘小船上的時候,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說不出的舒適。
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在甲板上,像一只貓一樣的曬太陽了,通常情況下,他會正著曬一曬,然後再把自己翻個面,背面也曬一曬。
可想而知,如果香帥去做烤魚業務的話,烤魚的正反兩面一定也會被烤得很到位的。
只可惜,曬到位這種事情,除了香帥要耐心之外,還得天公作美。
今日不巧,天公不作美。
僅僅數分鐘之內,溫暖的陽光就被烏雲遮住了,海天一色的碧藍頓時變得暗沉沉、陰慘慘的,楚留香睜開眼睛,皺著眉看著天空。
一個垂著大辮子的女孩子從船艙裡走了出來,也皺著眉看著這天。這女孩子正是楚留香的義妹李紅袖。
楚留香有三個義妹,她們的身世都極其的悲慘,數年之前,楚留香將年幼的三個女孩救下來,但卻找不到安置她們的地方,於是便把她們帶回了自己的船上,數年過去,這三個義妹,也都長大了。但他們之間,當然是沒有任何男女之情的。
楚留香笑道:「要下雨了,紅袖姑娘還不進船艙裡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沉重的雨滴就嗒叭一聲打在了他的臉上。他卻仍然紋絲不動,好似他其實很想在這裡被雨水衝刷一番似得。
李紅袖道:「你還說呢,要不是為了叫你進去吃飯呀,我才不肯出來呢。」
楚留香又笑道:「你看看你,一張嘴就要抱怨我,今天的天氣本來很好的,你不出來曬曬太陽,偏偏在天陰沉下來之後出來抱怨我。」
李紅袖奇道:「說起來,我看今天的天,本也不像是會下雨的樣子,怎麼會忽然——忽然一下子陰沉下來呢?就好像老天爺翻了臉似得!」
楚留香嘆道:「我在海上生活了這麼多年,也沒見過這樣奇怪的事。」
李紅袖道:「哎喲!這可真是奇了,江湖上誰不知道,你楚大少爺對海上的事情最清楚不過啦,竟也有事是你不知道的?」
楚留香道:「海洋這樣廣闊,這樣神秘,我一個凡人,哪裡能全知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終於從甲板上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衣裳,和李紅袖一起進了船艙。
沒過一會兒,天已陰沉得厲害,閃電自空中滑過,隨後是沉重的雷鳴聲,大雨傾瀉而下,而平靜的海面,也已變得不太平靜,海浪劇烈的起伏,楚留香的船在這海浪之上,好似一葉小小的扁舟。
「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在了甲板之上。
楚留香聽力極佳,即使風聲雨聲海浪聲實在是很大,這砰的一聲,還是傳入的他的耳朵裡。
但這種情況其實也很常見,畢竟海面現在不太平靜,有那種很大的魚跳上甲板來,也是很正常的。
楚留香還有心思和他的妹妹開玩笑。
他對廚藝最好的宋甜兒道:「不知道這一回,海老爺給甜兒姑娘送什麼好食材來了。」
宋甜兒的臉色有些發白,有些恨恨地說:「海老爺這一回,怕不是要把我們幾個當食材了。」
楚留香只好嘆氣。
他正准備出言安慰,卻忽然好似是聽到了什麼聲音,目光朝甲板上望去。
船艙裡自然是關著門的,他當然也看不見甲板上的情況。
宋甜兒道:「楚大哥,怎麼了?」
楚留香道:「甲板上有人。」
說著,他就推門出去了。
船艙之外,風雨交加,暗沉沉的天色,讓甲板上的一切都令人有些看不清,楚留香的耳力是很好的,從這嘈雜的風雨聲之中,他忽然聽見了一個人發出的聲音。
這聲音實在是很細微,即便是楚留香,也無法聽清楚,他辨了辨方位,忽然衝天而起,貼著船艙掠過,來到了船艙的另一邊。
果然有人伏在甲板上。
一道閃電忽然自空中劈過,照亮了整個海面,就在這一剎那之間,那個伏在甲板上的人忽然抬起頭看,看了楚留香一眼。
楚留香忽然怔了怔。
因為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
她漆黑如墨一樣的頭發已被暴雨衝得濕噠噠的,安靜的貼在了她的身上,她身上的衣裳很少,只有一件藍色的衣裙,濕噠噠的貼在身上,勾出了她纖細的腰身。她的衣裳雖然單薄,但她身上的首飾卻很多,各式各樣的珍珠都掛在她的脖頸和手腕上,散發著瑩瑩的、溫潤的光澤。
但即使身上有這樣多的珍珠首飾,也無法奪去她面容的半分光華。
她蒼白的臉上,竟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這眼睛不完全像是大海,而像是在琉璃的寶珠裡面滴入了蔚藍的海水一樣,有一種奇異的、無機質般的感覺。
她看到了楚留香,好似驚恐非常地睜大了雙眼,整個人忽然向後縮了縮,從喉嚨裡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好似是恐嚇一般的聲音,她的裙子實在是單薄的很,讓她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這讓她的恐嚇實際上連一點點的說服力都沒有。
楚留香與她之間的距離隔了大概兩個人,他看著這驚恐的藍瞳美人,只覺得無奈非常。
這般大的風雨,在甲板上多呆一秒,那都是很難受的,更不要說,這是一個衣裙單薄的要命的纖細美人,風雨聲實在是大得很,楚留香只好非常大聲地道:「姑娘,莫怕,先進船艙裡來。」
說著,他就要走近這藍瞳美人,下一秒,藍瞳美人整個人都好似應激了一般,瞪著她那雙極其美麗的藍眼睛,雙手呈一種防御的姿態,似乎只要楚留香敢上前一步,她就要動手殺人了。
然後,美人忽然嘔出了一口鮮血。
……她傷得很重,她傷得實在是不輕。
此時此刻,楚留香當然也顧不得什麼了,他輕功極好,身法極快,瞬間便已至這美人身前。
楚留香的武功之高,已超越了這江湖之中的絕大多數人,但面對女孩子,他一向是個溫柔的人,他一向不願意做出什麼違背女孩子意願的事情。
只是現在,他卻出手如閃電,只在瞬間,就點住了這美人身上的幾處大穴,美人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就暈了過去,楚留香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肩膀,立刻將她橫抱起來,奔回船艙。
——他的確不願意做任何違背女孩子意思的事情,只是現在,確實是情勢所迫。
剛剛他只向前走了一步,這受驚的美人便向後縮了好幾步的距離……若再與她這樣的對峙下去,先不說她到底受不受得了這大風大雨的磨難,光說她這後退,就很有可能讓她直接再掉下大海一次。
楚留香渾身濕透,懷著抱著冰冷的美人,大步大步地朝空屋子走去,李紅袖三人聞聲趕來,見這情景,連想都不多想,頓時明了此刻的情況。
蘇蓉蓉當機立斷道:「紅袖,甜兒,你們去多燒一些熱水來,這姑娘渾身濕透,要小心著涼,我去煮一碗熱粥來,等她醒來,必是要壓壓驚的。」
話語之間,三個人就散開,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楚留香抱著暈過去的美人,來到了客房之內。
他是一個朋友很多的人,客房自然也不是拿來當擺設的,故而他的客房也被弄得非常的溫暖和舒適,暈過去的美人無力的窩在楚留香的懷中,楚留香將她輕輕地放在了床榻之上。
就在這瞬間,她忽然睜開了雙眼,那雙像是無機質的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盯著楚留香,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伸出了雙臂,抱住了楚留香。
按道理來說,楚留香是可以躲得過去的,但這美人的動作快得卻令人實在反應不過來,而且……楚留香對她,根本也沒有多少防備的心理,他根本沒有想到過,這個被自己點了睡穴的美人為什麼會突然醒來,又會突然抱住他。
而且她身上沒有殺氣。
楚留香縱橫江湖多年,對「殺氣」這種東西最是敏感,若有人想要殺他,他絕不可能不知道。
種種原因堆疊起來,結果就是……楚留香沒想到要躲,也沒試著要躲。
他的渾身也是濕透的,只是他內力實在深厚得很,這冰冷的雨讓他渾身被淋透,可他的身體卻依然是灼熱的,甚至連帶著這些水汽,都帶上了一絲暖意,一絲郁金香的暖意。
他微微地低下頭去,一雙蒼白的手正緊緊抱住了他,那雙手是那樣的冰冷,又抖得那樣的厲害,楚留香本想拍一拍她的背,安撫她一下,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她剛剛那副受驚的樣子,好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動,只是又低了低頭,似乎是在遷就這位受驚的美人。
楚留香溫聲道:「姑娘,待會我的妹妹來,幫你洗個澡,換身新衣裳,你若放心得下,我可幫你把把脈,看看傷勢。」
那美人的鼻子忽然嗅了嗅。
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嘴唇忽然動了一下,吐出一個遲疑的字符:「你……」
她的聲音虛弱得厲害。
但即便如此,楚留香卻仍然能聽到一種非常難以形容的美好聲音,好似是一串珍珠在他耳邊碰撞,好似大海之中水母在輕輕地漂浮,好似帶著甜味的氣泡自微鹹的海水之中升起,在照射到五月的陽光之時輕輕地破碎。
她抱著楚留香,側著頭幾乎要倒在楚留香的肩膀上,這聲音聽上去就很像是在呢喃、在耳語。
楚留香唇角勾了勾,輕輕道:「嗯?」
美人道:「你……你聞上去好香。」
楚留香一愣,竟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下一秒,美人忽然張開了嘴,惡狠狠地一口咬在了楚留香的肩膀上,血腥味瞬間在她嘴中蔓延開來。
第77章
藍眼睛的美人幾乎是在瞬間翻臉,一口咬在了楚留香的肩頭上,她咬得那麼用力,簡直就好像要用自己的牙齒把楚留香撕一塊肉下來一樣。
可是她在惡狠狠地咬住楚留香肩頭的時候,竟還顯得那麼可憐。
她渾身都被暴雨淋透了,那件單薄的衣裳濕噠噠的貼在她的身上,她緊緊地抱著楚留香,可那雙手上卻是沒有多大力氣的,指尖還在不停的發著顫,她抱著楚留香的姿態,好似是想從他的身上汲取一些溫暖一樣。
楚留香幾乎是在瞬間出手——
這藍眼睛的美人把最後的力氣都用在了啃他一口上,她毫無防備,全心全意地抱著楚留香,就好像在抱著一個大號的湯婆子一樣,楚留香修長的雙指瞬間探到她的背後,衝著兩處大穴點了下去。
下一個瞬間,藍眼睛的美人就松了口。
楚留香是點穴的高手,他剛剛點的這兩處,可叫人瞬間渾身發麻,失去所有的力氣,美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松開了口,她睜著眼睛,十分茫然、直挺挺地要倒下,楚留香的一只手適時的托住了她的頭,好不至於叫她直挺挺的倒下。
——要知道,現在可是六月,天氣已開始悶熱起來,楚留香的這間客房之中,用的可是玉枕。
玉枕,硌腦袋的那種。
他倒是實在體貼,這美人一上來,二話不說先嗷嗚啃他一口,把他的肩頭啃得鮮血淋漓,他情急之下動手,竟也還能顧得上這些。
美人睜著茫然的眼睛看著他。
她的確是沒有殺氣的,即使是現在,也連一絲一毫的殺氣都沒有,楚留香一只手扶著她的後腦,一只手攬著她的纖腰,慢慢地將她放在榻上。
這當然是一種溫柔體貼,但按照江湖人一貫的看法,這卻也是一種控制。
楚留香已完全制住了這美人,若她是個真正的江湖人,此刻就該著急了。
可她卻懵懵懂懂地看著楚留香,好像不明白自己在面對一個武功極高的武林高手,也不明白自己剛剛那麼做很有可能會激怒這高手,讓她自己送命。
她實在是美麗得驚人,漆黑的頭發讓她的皮膚顯得那樣的白,而那雙藍色的眼睛……楚留香盯著那雙眼睛的時候,好似要被大海的漩渦所卷入,又好似聽到了清脆的琉璃碰撞的聲音。
這世上漂亮的女人並不少,但像這樣漂亮的女人,卻實在是不多見。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盜帥楚留香,也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幾眼。
美人渾身發麻,又在暴雨之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與體溫,此刻被楚留香摟著腰,也忍不住瑟瑟發抖,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肩頭的傷口,好似想要再啃一口似得。
——這眼神完全沒有惡意,只是一種懵懂的本真狀態。
楚留香看著她,忽然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樣絕世的美人,為什麼會落入海中?她是誰?又為什麼非要咬他一口呢?
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卻必須此時此刻就確認一番。
楚留香松開了她的腰,美人好似掙扎著又要坐起來,下一個瞬間,楚留香的一只手卻輕輕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那是一只溫暖、干燥而穩定的手,手指之上滿是厚繭,這是他年少之時,努力習武所留下的證明,但美人的脖頸卻是如此的脆弱,她昂起了頭,露出蒼白的脖頸,楚留香的兩根手指,就輕輕地點在她脖頸的血管之上。
他沒用力,因為他只是在想給這個動不動就咬人的漂亮女人一點點微小的警告。
楚留香嘆道:「你這人好似實在危險得很,我從沒被人咬過,但也知道,有些人的嘴巴裡,有的時候會□□包。」
這自然是真的,江湖上的人,為了殺人,出什麼奇招的都有,不知有多少名俠,死在了這種陰私的手段之下。
他當然也不得不防。
楚留香只好問:「你的嘴巴裡呢?有沒有藏什麼不該藏的東西?」
被他用兩根手指卡住脖頸的美人昂著頭,微微張著嘴一呼一吸,好似沒有聽到楚留香的話一樣,楚留香只好湊近她,美人看著他,那雙如大海一般的眼睛好似有點委屈,她的眼睛很濕潤,似乎要流出眼淚來,但卻又沒有。
楚留香心中一動。
絕世的美人,本就有這種能力,她的眼淚能讓最鐵石心腸的人都都軟下來,能讓百煉鋼也化成溫馴的繞指柔……更何況,楚留香本就不是心如鐵石的人。
她的眼角有一顆渾圓的淚痣,唇角處也有一顆。
楚留香忽然不合時宜地想:「這淚痣若是被人吻上一吻,她的眼角會不會泛紅,她的眼睛會不會蕩出碧藍的眼波,像是大海上永無止境的浪濤一樣?」
他微微一笑,又收回了自己有些逾越的那一根手指,對美人道:「我好像該說一句得罪了。」
美人歪了歪頭,並聽不懂他的意思。
下一秒,楚留香的手已卡住了她的下巴,強令她張開了嘴,修長的雙指就這樣子她的牙齒上檢查過去,美人發出「唔」的一聲,睜大了雙眼,似乎被嚇到了一樣。
她的牙齒裡自然沒有藏什麼毒包。
楚留香正要撤出手指,指尖忽然又是一痛,他本就一直看著這位藍眼睛的美人,自然看到了她忽然又垂下眸,然後也不管自己的脖子上還卡著一只手,就這樣用力一咬,用自己的牙齒刺破了楚留香的手指。
她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盯著她,簡直已無奈了,半晌,他才嘆道:「我唐突你,你咬了我,這很公平,好不好?」
美人忽然笑了。
忽然之間,整間屋子都好似被照亮了,她的眼睛微微眯起,臉上忽然浮起了一層病態的紅暈,愈發顯得這張臉是多麼的楚楚動人、多麼的風華絕代,她漆黑的長發鋪在床榻之上,簡直就好似是一只美人蛛的蜘蛛網一樣。
這簡直就是一只躺在蛛網中心的、無辜的美人蛛,好似在等待著有不長眼的東西撞到她的蛛網上一樣。
楚留香忽然嘆道:「長眼的、不長眼的,怕是都逃不出你的網。」
他的肩頭暈出血跡來,足見剛剛這藍眼睛的美人啃的時候到底有多用力,有一種鈍痛自楚留香的肩膀上蔓延開來,而他指尖的刺痛,卻好似被裹上了一層不一樣的東西,帶著一種肉感的喜悅,自指尖升起,順著一條神經慢慢地傳到心髒。
他的手指忽然忍不住蜷了蜷。
楚留香放開了卡住她脖子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苦笑道:「大小姐,你可不可以松松口?」
美人好似能聽懂,又聽不懂的樣子,她有些認真地垂下眸去,將他的指尖血吞下肚子裡去。
楚留香只好嘆氣。
他道:「美人自然可以任性妄為,但是咬人的事情還是少做的好。」
說著,他的手指已收了回去,指尖之上,有一滴血垂在那裡,美人有些不滿地盯著他的手指看,忽然又伸出手來,要去拉他的手。
楚留香勾唇一笑,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也像是她的人一樣,冰冷的顫抖的、柔若無骨一般,僅僅憑借楚留香手上那些練功留下的繭子,似乎就能刺痛她。
暴雨之夜,陌生的美人如此大膽熱情,楚留香的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到任何味道。
他搖頭苦笑,下一秒,抓住美人的手又反手一壓,將她想要來拉他手的那只手摁在了床榻之上,兩根手指壓住她的脈搏,楚留香閉上眼,竟是當場給她診起脈來了。
……比起楚留香,應當更叫他柳下惠了。
美人的脈搏虛弱得要命,這是不足之症的體現,然而這不足之症嚴重到這種程度,還是很少見的,楚留香甚至都想不明白,不足之症嚴重到這種程度的女孩子,是怎麼掉入大海還能活下來的。
而且……
而且她為什麼會掉下海呢?他們的小船周圍,是否有什麼別的船經過?她身上的這些珍珠,都是南海產出的最精品、最昂貴的珍珠,楚留香經常出入王公貴胄的秘寶庫,這樣品質的珍寶,就連住在京城的王爺那裡,都十分少見。
楚留香忍不住問:「你是誰呢?你叫什麼名字呢?」
臉色蒼白的美人卻忽然嘔出了一口血。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纖纖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自己心口處的布料,她的表情忽然也痛苦的扭曲起來,整個人都顫抖得厲害,楚留香一驚,又上去探她的脈搏,卻依舊只能探出極其嚴重的不足之症。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而她的嘴唇上卻依舊有殷紅的顏色,那顏色不是其他,正是楚留香剛剛為她流的血,她痛苦得倒在榻上,整個人抖如篩糠,那雙蔚藍的眼睛裡,也已寫滿了痛苦。
楚留香出手如閃電一般,點了她的睡穴,這一次他下手很重,美人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就暈過去了。
楚留香看著她,那雙總是如春風般溫暖的眼睛裡,似乎都已寫滿了憐惜。
一個絕世美人,卻身患不足之症,承受著一種劇烈的痛苦,這又怎能叫人不憐惜呢?
他也忍不住嘆息起來。
正在此時,三位義妹敲響了門,楚留香畢竟是個男人,許多事情都不便去做,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三人,都是心地極其善良的女孩子,既然救了一個孤苦的少女,自然會好好的來幫她。
李紅袖道:「楚大哥,這位姑娘她……」
楚留香嘆道:「她身子冰涼,先幫她洗個澡,暖暖身子吧。」
蘇蓉蓉道:「你有沒有幫她把脈?」
楚留香道:「這件事說來話長,還是先替她拾掇拾掇,我們再說。」
蘇蓉蓉就點了點頭。
她們立刻就動了起來,這三位女子,武功都不低,平日裡江湖之上就鮮少有人能敵得過她們,此刻對付一個昏迷不醒的纖細女子,自然不在話下。
楚留香不便多看,退出了客房。
不多一會兒,這位陌生的美人就在熱水上被蒸騰過一次,又換上了新衣裳,她的頭發也被細細洗過,又被細心溫柔的蘇蓉蓉用一塊大毛巾慢慢揉干,美人倒在蘇蓉蓉的懷裡睡覺,柔軟的黑發貼在她臉上。
宋甜兒撐著臉端詳她的臉,嘆道:「蓉蓉姐,她……她真好看。」
蘇蓉蓉微笑了笑,道:「是啊,沒想到我們的小船上,竟能撿到這樣的女孩子。」
美人窩在蘇蓉蓉懷裡,鼻尖又輕輕地嗅了嗅,然後縮了一下,伸手抱住了蘇蓉蓉,好似在撒嬌一般。
蘇蓉蓉愣了愣神,又笑著搖了搖頭,將她卷曲的發尾收入毛巾之中,垂著眸繼續替她揉干。
楚留香忽然道:「蓉蓉,我來吧。」
蘇蓉蓉抬眸。
楚留香剛剛去甲板救人,自然也被暴雨打了個透,剛剛他退出客房,自己也修整了一翻,換上了干燥清潔的衣裳,此刻又是那位風度翩翩的楚大少爺了。
宋甜兒噗嗤一聲就笑了,道:「楚大少爺,你莫不是看上了這姑娘好看,才這般殷勤不成?」
楚留香:「……」
楚留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無奈地道:「我若是不來,甜兒姑娘怕不是又要說我『一個大男人家的,救了人也不知道多張羅張羅,把事情都丟給我們做』了。」
宋甜兒吐了吐舌頭,沒說話。
蘇蓉蓉倒是一點不推辭,她微微一笑,只道:「你小心些,她睡著了,莫要把她弄醒。」
說話之間,楚留香便已接過了蘇蓉蓉手中的毛巾,他也順勢坐在了榻上,慢慢地幫這美人搓揉著發尾濕潤的頭發。
美人忽然嚶嚀一聲,似是感覺到身邊出現了一個炙熱的熱源,她忽然在蘇蓉蓉懷中蹭了蹭,又往楚留香的懷裡蹭過去,舒舒服服地窩在楚留香的懷裡,然後忽然張開嘴,又要用她的牙齒去咬人。
楚留香:「……」
楚留香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她的兩頰,不叫她再啃。
美人並不是瘦骨嶙峋,他這一捏,就擠出了一個金魚嘴。
楚留香:「……」
他心想:我也真是冤枉得要命,你那一口,差點把我肩膀上的肉扯下來,我還這樣體貼的幫你擦頭發,如今你被我捏了捏臉,可也別怪我。
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不過他手上的動作倒是輕柔得很,眼看著這美人又老實下來,他就將她輕輕放倒,繼續任勞任怨地擦頭發。
蘇蓉蓉道:「我已幫她把過脈了。」
楚留香道:「不足之症,對不對?」
蘇蓉蓉嘆道:「她的不足之症竟嚴重到了這種程度……?紅袖去煮參湯了,只不過看她這大富大貴的行頭,或許平日裡參湯怕是也沒少喝,卻仍是這樣。」
楚留香道:「不只是不足之症這樣簡單。」
蘇蓉蓉道:「哦?」
楚留香道:「她脈像裡有一股陰寒之氣。」
這陰寒之氣藏得很深,卻是她不足之症的根源。
一個人,好端端的,身上是不可能帶上這麼種的陰寒之氣的,唯二的可能,一是中了什麼陰氣森森的功夫,二是中了什麼陰氣森森的毒。
總而言之,這美人之前的經歷,怕是不大好的。
蘇蓉蓉皺起了眉,道:「陰寒之氣?」
楚留香道:「是的,只靠參湯,是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的,還是得找人看看。」
蘇蓉蓉道:「找誰?」
楚留香道:「我的一位朋友。」
楚留香是個好交朋友的人,他的朋友之中,自然也不乏醫術超群之人,這一次,他要找的就是其中一位,名叫梅二先生的怪醫。
此人醫術高明,但卻是個牛心古怪的酒鬼,住在保定城附近的一片梅林之中,他每日喝得爛醉如泥,跟個乞丐一樣,好似誰出一兩銀子就能讓他折腰,但這人卻是個牛脾氣,要救的人,就算要他自己去死他也救,他不想救的人,就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救。
蘇蓉蓉自然也聽過這梅二先生的大名。
她嘆道:「你要下船去?」
楚留香道:「梅二先生又請不到船上來。」
宋甜兒橫了楚留香一眼,道:「我看你呀,又是在船上呆煩了,想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這藍眼睛的絕色美人,已引起了楚留香極大的好奇心。
暴雨之夜,大海之上,一個衣裳單薄,卻滿身珠翠的絕世美人本身,就意味一個大謎團了。
她是從哪一艘船上掉下來的?
她脖頸和手腳上的珍珠,雖然都是價值萬金的、最頂級的東珠,但她的衣著卻無比的單薄,僅僅只是一件絲綢的小衣,一條薄紗的披帛,這並不是貴族女子的打扮,反倒是有幾分異域的風情。
她的長相自然也是帶著幾分異域色彩的,中原之中,自然沒有這種貴族女子。
不是貴族,卻披金戴銀;不懂武功,卻出手如閃電;病若西子,經絡之內卻有奇異陰寒之氣。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楚留香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再加上她的確身負重傷,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楚留香自然樂意為她多費一點功夫。
——謎團之於楚留香,就好似是毛線團之於貓,大骨頭棒子之於狗,蜂蜜之於狗熊,是具有絕對吸引力的東西。
當然了,他雖然是這樣想的,但一切還要等這神秘的美人清醒過來的時候再說。
美人干干淨淨、沉沉睡去,脈搏平穩,看來暫時已無大礙。
天已徹底黑去,海面已平靜下來,今天真是累極了的一天,三位姑娘先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弄的心神不安,又救了個從大海裡爬上來的美人,這一下子,忙前忙後,直忙到現在。
李紅袖去煮的參湯此刻也來了,只是這位藍眼睛的美人睡得正香,實在是喝不下去。
楚留香柔聲道:「你們也都累了,快回屋休息吧,我就守在她的隔壁,她若醒來,我照看便是。」
楚留香雖然是個風流的浪子,卻並不是個下流的人,他從不趁人之危,也從不做任何違背女孩子意願的事情,他的三個義妹,對他的人品是再信任不過,她們也都累了,於是只稍說了幾句話,就打著哈欠走了。
只余下楚留香與這沉睡的美人獨處。
當然獨處也沒什麼好獨處的,楚留香立在榻邊,雙手抱胸,見她踢了踢被子,順手上去幫忙把被子又重新蓋好,然後就去隔壁休息了。
躺在榻上,卻睡不著。
這實在是一個很神秘的女孩子。
楚留香一閉上眼,就想起了這個藍色眼睛的美人兒。
美人常有,但絕色美人不常有。
而且,這位藍眼睛的美人,她身上似乎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氣質,就好似她渾身沒有一絲殺氣,但去咬楚留香肩頭的那一下,是真的非常非常用力,用力到……楚留香真的有一種錯覺,那就是她要把他生吞下去。
但她竟懵懂的像是從未見過人間的小獸一樣,被他一招制住之後,就用一種無知又純真的模樣去對待他,即使是劃破他的手指,也是用一種近乎撒嬌的態度去做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不太像個人。
楚留香忽然被自己逗笑了。
她明明就是個人,怎麼可以在心裡罵人家不是人呢?
他的肩頭鈍痛,手指之上,又有些刺痛,這樣的小傷,他其實一般來說都不會去處理的,今日卻不知為何,他忽然翻身下榻,點起了燈,在燈下細細端詳自己的手指尖。
那一根修長的手指指尖,一滴殷紅的血慢慢地沁出。楚留香盯著那滴血看了半晌,鬼使神差之間,他忽然低下了頭,去吻掉了那滴血。
淡淡的血腥味自他舌尖上散開。
他忽然又想到她伸手抱住他的時候,她漆黑的頭發披散著,上面都是暴雨與海水。
楚留香忽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這世上最厲害的神醫,都沒法子治好楚留香的鼻子,他的鼻子簡直連一點味道都聞不見,也因此,宋甜兒經常很不滿,因為她說這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楚留香對其中三分之一的妙處是一點兒都領會不到!
聞不見美酒的香氣、聞不見美食的氣味,楚留香並不遺憾,可偏偏這個時候,他卻有些怪罪自己這該死的鼻子,倘若這鼻子能活過來哪怕一瞬間,此刻也能滿足他的好奇心了。
——他在好奇,這藍眼睛的美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種大海的味道,帶著一點點的鹹,帶著一點點的甜。
他忽然怔了怔,又有些無奈地笑了,熄滅燈火,轉身回到了自己舒服的榻上。
他最懂得享受,躺的床榻自然也是舒適、清潔、干燥的。
楚留香閉上了眼睛,似是要慢慢地進入夢鄉之中。
過了不知道多久,漆黑的夜裡,忽然有一個腳步聲響起,這腳步聲實在是輕得厲害,在海浪的聲音之中,隱藏得極好。
此人站在了楚留香的房門之前,輕輕地伸手,輕輕地推開了這扇門,一個赤著腳的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這是一雙女人的腳,蒼白,卻帶著一點點微紅,她走起路來雖然輕,但是竟有些別扭、有些踉蹌,好似根本不會走路似得。
她正是今日楚留香救下的那個藍色眼睛的美人。
此時此刻,她站在了楚留香的床榻邊上,那雙無機質一樣的藍色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看……或者說,緊緊地盯著他肩膀上的那個傷口看。
她歪了歪頭,又吞了吞口水,好像是一只餓極了一樣的小獸似得,她猶豫了一下,忽然緩緩的伸出手去,好似要碰一碰楚留香的傷口。
下一秒,她平地踉蹌了一下,直挺挺地摔在了楚留香的身上。
裝睡的楚留香:「……」
他只好睜開了雙眼。
美人正在揉自己的腦袋,見楚留香睜眼坐起來,她縮了一下,好似要躲遠一些,又好似不舍得躲遠一樣,用自己那雙極其美麗的眼睛巴巴地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很無奈:「你是要偷襲我麼?」
美人張了張嘴,磕磕巴巴地說:「……偷、偷襲?」
……她不僅一副不太會走路的樣子,甚至還一副不太會說話的樣子。
楚留香就看著她不說話,他一向不喜歡為難別人,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起了促狹的心思,想要看一看她到底能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美人剛從重傷中醒來,腦袋還有點木木的,思考起來腦子轉得也不太快,她盯著楚留香,微微皺起了眉,好似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樣,半晌,她才搖了搖頭,道:「沒有,我……我不想殺你。」
楚留香又道:「那你這是想做什麼呢?」
美人又盯著他看了半晌。
她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好冷,你好香。」
楚留香一愣。
她的確渾身冰冷,好似一塊冰一樣,她的嘴唇也呈現出了那種凍得發紫的顏色,整個人可憐得要命,楚留香內力渾厚,身上自然炙熱的要命,可她那句你好香……
就實在有點不知所謂了,楚留香感覺自己聽不懂,也搞不懂她的腦回路。
但不得不說,配上這樣一張臉,她好似說出什麼樣的話來,都令人十分信服。
楚留香自然不是瞎子。
他只好徒勞的嗅了嗅,企圖聞一聞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麼味道。
他苦笑道:「只可惜我的鼻子聞不見,不知道我自己身上是什麼味道。」
美人居然還很認真。
她湊近了楚留香,小巧的鼻尖輕輕動了動,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慢慢地品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歪了歪頭,說:「我也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
好似有點苦惱。
楚留香簡直已要被這純真的美人給逗笑了。
美人就這樣坐在他的榻上,也不動,也不走,她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從楚留香身上得到什麼,但楚留香卻已明白了。
他忽然嘆道:「你總覺得冷,一定是因為你身上的陰寒之氣在作怪,你如果信得過我,我來幫幫你。」
美人立刻點頭:「好呀。」
楚留香勾唇一笑,忽然伸出手去,捂住了這美人的眼睛,美人既然說了好,竟真的就那樣乖乖地坐在原地不動了,楚留香修長的手覆蓋上來的時候,她也只是輕輕地閉上了雙眼,長長地睫毛不停地顫動著,就好似一只蝴蝶的翅膀。
楚留香問:「你不問問我為什麼要遮住你的眼睛?」
美人唔了一聲,似乎有些疑惑他為什麼要這麼問。
楚留香就只好苦笑道:「我只是怕待會兒看到你這雙眼睛留下淚來,我會不忍下手。」
美人下意識地回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我不會流淚。」
楚留香沒有說話,下一秒,他出手如閃電,雙手覆蓋在了美人的玉背之上,他要做的,自然就是用自己的內力去壓制她體內的陰寒之氣,他的內力充沛,又熾烈如火,雖然不可能藥到病除,但想要一時去壓制,自然也是可以做到的。
唯一的問題是,內力入人體,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幾乎是瞬間,藍眼睛的美人就瞪大了雙眼。
她渾身上下的血管之中,都似乎有火星在炸裂,剎那之間,就好似是萬株刑罰都加誅己身,簡直令人恨不得登時就死去!
美人渾身顫抖,忽然跳下來就要跑,卻被楚留香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隨手一點,就封住了她的行動,她驚恐非常地看著他,失聲道:「你……你……!」
這般模樣,實在是讓人心生憐惜,只可惜楚留香這個人,混蛋起來也是混蛋非常的,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殘忍的伸手,繼續給她渡內力,他本就是一個內力深厚之人,內力源源不斷的被輸入進美人的經絡之內,讓她的手腳也開始微微發熱了起來。
等他的治療結束之時,美人渾身發抖,面龐之上也浮起了一層細細的汗,臉紅得不像樣子,楚留香一解開封她行動的穴道,她就脫力一樣,軟綿綿地倒下。
楚留香正在她後頭,伸手就把她撐住了。
她的眼睛似乎也有些失神了。
但很奇怪的是,活生生捱了這麼一遭,她竟真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她剛剛說的那一句「我不會流淚」。
那並不是一句帶著倔強語氣的話,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就像是在說「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一樣的話,這仿佛只是一個客觀的事實,而不是一種人的反應。
但他只是問:「好些沒有?」
美人軟綿綿地躺著,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沒好些,好像確實沒那麼冷了,可是剛剛那一場刑罰,卻也實在是難捱得很,一時之間,她竟有點想不明白,這究竟是賺了還是虧了。
她不起來,楚留香也就那般扶著她。
半晌,他忽然無奈道:「我連你的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替你療傷。」
美人道:「唔……謝謝你。」
……她居然還需要想一想,才這麼說。
楚留香只能苦笑。
他苦笑著說:「難道你竟聽不出,我是在問你的名字?」
美人就怔住了。
那雙無機質的藍色眼睛之中,似乎也已湧上了一點點的疑惑。
她是誰?
她是誰呢?
一切都很不清楚,她只記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之前與之後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唯一還記得的,是一艘船。
一艘很大、很豪華的船,她重傷吐血,被拖上那艘船。那艘船很黑、很暗,黑暗之中有很多女人在啜泣。
然後她跳下了大海,因為她就是覺得,自己在海裡不會死的,可誰知,一跳下大海,她渾身都開始劇痛起來,海水冷的要命,幾乎讓她失去了力氣,她就暉了過去。
等到再一次醒來時,她奮力一躍,躍到了另一條船上。
……她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全然是一片迷霧,根本想不起來!
至於名字……
她皺著眉想了半天,才遲疑著道:「玉姣?」
楚留香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看著她的神情,他就猜到了什麼東西,於是他道:「你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了?」
玉姣點了點頭。
楚留香就不說話了。
現在她身上的謎團又增加了。
他轉換話題道:「你身上帶著陰寒之氣,要不要去岸上找大夫看看?」
玉姣無知無覺地點了點頭,好似根本也沒思考過一樣。
楚留香無奈道:「你未免也太聽話了些。」
——或許你就是因為這個才被人重傷,丟了記憶的呢?
玉姣那雙無機質的眼睛就盯著他看,好似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一樣。
半晌,她才道:「是麼?」
楚留香笑道:「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跟著我去找大夫?」
玉姣道:「我知道你的名字。」
楚留香道:「哦?」
她知道麼?在她上這艘船之後,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他的名字,她怎麼會知道呢?
——而且,盜帥楚留香這名字,雖然如雷貫耳,但是這江湖之上認得他的人,卻實在是不多,只有他的朋友們,才認得他。
她竟知道麼?
楚留香來了興趣,道:「那玉姣姑娘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
玉姣很篤定地道:「你叫『楚大少爺』,是不是?」
楚留香:「……」
第78章
這……這該怎麼說呢?
楚留香抿了抿嘴,摸了摸鼻子,眼神有點微妙的看著玉姣。
玉姣那雙如碧藍色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也正看著楚留香。
她的眼睛其實顏色很淺,這樣的眼睛好似都沒有什麼情緒的,像是兩顆真正的琉璃珠子一樣,叫人看不清裡面寫了什麼。若換了別的女孩子說這話,楚留香就該以為是對方在調笑、或者在戲弄他了。
但玉姣,楚留香卻真的相信她是一個毫無常識的人。
他看著玉姣,忽然又嘆了口氣。
美貌本是一種難得的珍寶,這樣美麗的女孩子,若是走在路上,所有的男人都會覬覦她,所有的男人都會試圖去搶奪她,她掉下大海,重傷失憶,是不是也正是因為她過於美麗的容顏呢?
一個美貌的懵懂美人,就好似鬧市抱金的小兒。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楚留香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不叫『楚大少爺』。」
玉姣:「嗯……?」
她似乎有點疑惑。
楚留香失笑道:「在下楚留香。」
玉姣眨了眨眼睛。
她一字一句地重復道:「楚、留、香。」
她的確是沒有聽說過這如雷貫耳的名字的,因為她的表情連一點點變化都沒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僅僅是因為她覺得這名字有點拗口,念不太出來。
楚留香勾唇一笑,雙手抱胸,就這樣看著她。
結果她又問:「那『楚大少爺』是誰?是你的兄弟麼?」
楚留香:「……」
楚留香失笑道:「楚大少爺自然也是我。」
玉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笑了笑。
她露出兩個尖尖的虎牙,這樣鮮活的表情,反倒是衝淡了她蒼白的膚色和顏色過於淺淡的眼睛所帶來的非人感,她微微有些卷曲的漆黑長發傾瀉而下,月光從窗戶上照進來,渡在她的身上,好似一件輕薄的紗衣,正籠罩著她。
她歪著頭道:「楚大少爺。」
她的聲音又輕又淺,吐字還有些不清,她好像覺得很好玩一樣,一直「大少爺」「大少爺」的叫個不停,語氣之中又帶上了那麼幾分根本不設防的、親昵的撒嬌之感。
楚留香腰腹之間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縮緊了。
那雙如春風一般溫柔的眼眸,似乎也在一瞬間暗了下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玉姣,忽然道:「你不該總這麼叫我。」
玉姣問:「為什麼?」
楚留香的臉就板下來,道:「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大晚上的房裡出現一個你這樣的女孩子,難道你猜不出他們會怎麼做事?」
玉姣懂麼?玉姣當然不懂。
她懵懵懂懂,忘記了一切,甚至連自己是什麼物種都不記得了,她唯一有的,只有本能。
那種深入骨髓的冷,讓她非常渴望熱源,楚留香的身上散發著一種炙熱而芬芳的味道,讓她的嘴巴裡不斷的分泌口水,在被他抱回屋子裡之後,她根本不思考,就一口咬了下去,要把這個溫暖的東西的骨頭和皮肉都拆開,整個吞下去。
但是她立刻就發現,她打不過自己的食物。
這好似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獵物與獵食者,本來就不是什麼天生的上位與下位的關系,玉姣隱隱約約之間覺得,自己的確見過很多獵食者,被激烈反抗的獵物所殺死,屍骸反倒變成了珊瑚的養料。
但這個獵物好似根本沒發現自己是獵物的樣子。
玉姣覺得他很蠢笨。
但這蠢笨對玉姣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她受傷很重,渾身冷得厲害,既然吃不掉這蠢笨的獵物,那就……那就……先把他養在自己身邊,等到她能吃得下的時候再吃。
玉姣:計劃通!
而且這獵物,也的確沒有要走的意思,玉姣又被點了睡穴,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半夜被凍醒。
——沒錯,在六月的天氣裡被凍醒。
她實在是很冷,冷得瑟瑟發抖,縮在被子裡把自己圈成一個球,但一塊冰蓋上被子還是一塊冰,不僅不保暖,還很保冷,她被自己凍得牙齒都在打顫,這才踉踉蹌蹌地下地走路,憑借著本能走到了楚留香的屋子裡。
現在,楚留香卻板著臉問她:「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大晚上的房裡出現一個你這樣的女孩子,難道你猜不出他們會怎麼做事?」
出現了一個我這樣的女孩子,該怎麼做事?
……那當然是不像你一樣的難纏,直接被我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啦。
只是玉姣的腦回路再簡單,也知道這話是不能說的,畢竟容易把獵物嚇跑。
……更有可能的是獵物要暴打她。
玉姣皺眉。
楚留香看著她這幅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忽然又無奈地苦笑起來。
他道:「玉姣啊玉姣,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你這樣子,叫我說什麼才好呢?」
玉姣的鼻子忽然動了動,問:「你不高興?」
楚留香一愣,還沒說話,玉姣忽然又湊近了他,小巧的鼻尖輕輕地嗅了嗅,然後她忽然抬眸,那雙藍色的眼睛盯著楚留香的臉看,楚留香垂下眸看著她,好似再等她繼續說話。
玉姣道:「我來找你,你明明就很開心。」
這話說出來,玉姣自己都覺得很離譜。獵物會因為獵食者找上門來而感到高興麼?怎麼可能呢?
可是她的的確確聞到了一種淡淡的味道,這味道是從楚留香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帶著一股暖意,一股血液好似更燒了一些的味道,從這味道裡,玉姣很明確可以判斷得出,他此刻渾身的肌肉都好似放松了下來,渾身的毛孔都好似張開了,一種愉悅的、喜悅的情緒正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玉姣湊上來的時候,楚留香簡直連動都沒動一下。
深更半夜,一個絕世美人主動拜訪,在月光之下熱情大膽的湊過來。若是那種毛頭小子,怕不是會激動得要命,狼狽得要命。
但楚留香自然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他的呼吸雖然急促了幾分,但表情卻全然沒變,唇角蕩起微笑,微微地低著頭,去看這個不知人間險惡的絕世美人。
楚留香微笑道:「你來找我,我若是不高興、不開心,豈非是個瞎子?」
玉姣歪了歪頭,居然沒聽懂。
楚留香只好繼續嘆氣。
他總覺得,自己今天一天,怕是嘆完了一個月的氣。
若美人有意,楚留香當然不會拒絕,但氣就氣在,美人無意,她不僅無意,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全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話。
他只好說:「你該回去了。」
玉姣卻道:「你明明開心,卻趕我走?」
楚留香:「……」
楚留香板著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一句話?」
玉姣道:「什麼?」
楚留香道:「男人都是見色起意的混蛋。」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似乎是想恐嚇玉姣一番,玉姣卻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才問:「楚大少爺也是混蛋麼?」
她的嘴角蕩出了一絲微笑,好似覺得自己這回答十分精妙絕倫。
楚留香忽然笑了,他一條腿曲起,隨意地半躺在榻上,一只胳膊搭在膝蓋上,不懷好意道:「我不僅是混蛋,我還是這世上最大的混蛋,你怕了沒有?」
玉姣……
玉姣大腦又宕機了。
她看著似乎饒有興趣的楚留香,忽然不明白說什麼好。
楚留香就看著她的臉色慢慢地變化,好似有些疑惑,又好似有些受驚,他忽然又嘆了口氣,打算安慰她兩句,卻聽她忽然又問:「『見色起意』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
楚留香板起臉,硬邦邦地道:「快回去睡覺。」
玉姣歪著頭看他。
半晌,她才站了起來,慢慢地又走出去了,她走路的姿勢依然看起來有些踉踉蹌蹌的,楚留香半臥在榻上,看著她的模樣,忽然又問:「你的腿也受傷了?」
玉姣道:「不知道。」
楚留香只好繼續嘆氣。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好像一個冤大頭。
下一秒,楚留香就忽然把玉姣整個橫抱起來,玉姣並不低矮,卻身量纖細,楚留香縱橫江湖多年,手臂堅實有力,抱起玉姣簡直輕輕松松。
玉姣只受驚了一瞬,就立刻安靜下來,窩在了楚留香的懷裡,因為她的眼睛又開始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肩頭的傷口了。
那傷口楚留香沒處理過,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不去處理,如今也已無從說起,美人漆黑而柔軟的頭發掃過他的脖頸,楚留香喉頭滾動了一下,卻十分警惕,道:「玉姣大小姐,我不是骨頭,你也不是狗,能不能別咬我了?」
詭計多端的獵食者如今還吃不得獵物,又舍不得獵物離開,她眨了眨眼,道:「你、你疼不疼?」
楚留香低下頭掃了她一眼。
她伸手摟住了楚留香的脖子,楚留香微微低下了頭,脊骨的形狀從皮膚裡凸出來,玉姣的手有意無意地自那塊要害的骨頭上劃了過去。
楚留香渾身的寒毛,都似乎在此時此刻豎了起來。
渾身的毛孔都在叫囂,危險。
可楚留香竟還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一個江湖人,不可能不喜歡危險的感覺,如果楚留香不喜歡刺激、不喜歡危險,那他就根本不可能在江湖上縱橫了這麼多年,還饒有興趣。
他不殺人,但卻對新奇的兵器感興趣,他不愛把人逼到絕境去,但是自己被逼到絕境之時,那種對危險所產生的、本能般的恐懼與更大的激動感、興奮感混雜起來,叫他實在是欲罷不能。
他實在是很著迷於這種感覺。
而這個叫玉姣的絕世美人,身上帶著同樣的危險氣息。
她是真的懵懂天真,好似什麼都不懂的樣子,但她總是盯著他的那種眼神,她那種本能般的靠近與親昵,沒有絲毫的殺氣,但卻有一種奇異的危險。
一種讓楚留香感到興奮的危險。
他不動聲色,勾起嘴角,眼睛緊緊地盯著懷中看似乖順的美人,啞聲道:「老實說,玉姣,你是不是想殺我?」
他可真是個膽色過人的男人。
脖頸後的脊骨被這美人輕輕地點著,他竟還能帶著笑意說出這樣的話。
玉姣忽然嚶嚀一聲,抱緊了他。
人類的那些微妙的情感與衝動,玉姣此刻還沒有領會過,可她卻有一個過分靈敏的鼻子,和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她恍惚之間覺得,她的獵物好像對她根本一點點的怪罪都沒有,溫和的像是五月的海風。
她委委屈屈地道:「真的不能再咬你麼?」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他一邊抱著玉姣往她的屋子裡走,一邊問她:「為什麼總想著要咬我?」
玉姣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因為你看上去……」
楚留香道:「嗯?」
玉姣繼續道:「很誘人。」
楚留香抱著她的手忽然一緊。
他雖然見多識廣,但畢竟是個人類,從未見過妖怪,也從不知道這世上竟真的存在精怪這種東西。
一個人的所想,必然在其所見之內,饒是楚留香再神通廣大、再博聞強識,他也絕不可能在第一時間認為,懷中的這絕色美人不是人,而是一只吃人的妖怪。
玉姣是一只鮫人,鮫人性情凶猛,會吃活物。
當然了,玉姣現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鮫人,她只是憑著本能去行動的。
她本來想說「很好吃」,但是話到嘴邊,她忽然福至心靈,把這句凶殘的話美化了一下,美化成一種很有歧義的意思上了。
所以楚留香就發生了變化。
他手臂上的肌肉忽然緊繃了起來,那雙總是清澈溫和的眼睛,也似乎暗下了幾分,他盯著玉姣看,好似在探究她話裡話外真實的意思,玉姣也正看著他,那雙顏色過於淺淡的眼睛裡一如既往,什麼意思都看不出來。
他忽然長長地吐息。
楚留香道:「你覺得我很誘人?」
玉姣羞羞答答地點了點頭。
楚留香看著她,久久沒說話,半晌,才嘆道:「那你知不知道,當你覺得一個男人很誘人的時候,不應該咬他,而應該……」
玉姣呢喃著重復:「……而應該?」
楚留香啞聲道:「而應該用另一種法子去咬他。」
說完這話,他忽然一腳踹開了客房的門,動作竟還有些粗狂,他大步走了進去,卻又很溫柔、很體貼地把玉姣放在了床榻之上。
玉姣躺好,問他:「什麼法子?另一種法子是什麼?」
楚留香就站在她的床榻旁邊,玉姣伸出腳,輕輕地踹了他一下,她根本就沒用什麼力氣,楚留香卻好像沒長骨頭似得,順勢後退了好幾步。
這可真不像他。
楚留香不是君子,而是浪子。
但浪子不是小人。
郎情妾意、濃情蜜意之時,楚留香並不是個守俗理的人,然而玉姣不同,她不同的地方在於,她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若一個人根本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若你根本就能一眼看出她其實並不懂,那這個人會做出什麼選擇,就能看出他是人還是禽獸了。
禽獸會竊喜,會哄騙,然後在事發之後大言不慚的說「是她說的那些話,她說的那些話不就是那個意思麼!」
但人不會,一個人就算此時此刻,再被這姑娘迷得神魂顛倒,他也只會遺憾,只會嘆氣她沒那個意思。
楚留香是人,不是禽獸,所以他只能遺憾地退後,榻上的美人仍看著他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楚留香不受控制地想,其實被多咬上幾口,好似也沒什麼。
他有些無奈的搖搖頭,道:「大小姐,我可求你,可千萬別對別人也說這話。」
玉姣不明所以,只道:「別人也有你這般好……咳,誘人?」
好吃兩個字被她生生吞下去,換成了更委婉的說法。
楚留香又笑了。
他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棱角分明,五官帶著一點冷酷的鋒利感,可他卻並不是個緊張的人,他松弛的笑起來,讓臉上那一點點五官的冷感所帶來的距離感瞬間消失,這種矛盾的氣質,讓他看起來實在是有些迷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作勢想了想,眼底帶著笑意,道:「天下男人這麼多,誰好誰不好,我怎麼說得准,不過……」
玉姣道:「不過……?」
楚留香嘆道:「我可希望你別覺得別人好。」
說著,他也不等玉姣回答,轉身就走了,背景看起來實在是有點瀟灑。
楚留香的肩頭被玉姣惡狠狠地啃了一口這件事,三位義妹誰也不知道。
她們三個人,雖然性格各有不同,卻都是善良熱情的女孩子,對待玉姣也十分友善。
一個重傷失憶的女孩子,在一艘陌生的船上,與一群陌生的人相處,想也知道不會好過,三個女孩子商量了一番,在船靠岸之前的這幾天,就經常帶著她一起玩。
宋甜兒擅做菜,她就帶著玉姣去這艘小船上的廚房看。
楚留香楚大少爺,可謂是這江湖之中最會享受的人了。這常年漂浮在海上的小船之中,竟還有帶著露珠的嫩綠蔬菜、來自西域的葡萄美酒、煮出來香得不得了的、白玉似的大米,還有就是各色鮮活的海鮮了。
畢竟是在海上,吃飯多以海鮮為准。
玉姣安安靜靜地跟著宋甜兒進了廚房,然後就和一簍子鮮活的小魚大眼瞪小眼。
宋甜兒一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邊手上的動作倒是利索得要命開始備菜,她的刀工是相當好的,鮮嫩的青筍被「哢嚓哢嚓」的切成嫩綠的筍絲。
宋甜兒笑道:「你不知道,蒸魚的時候在上頭放筍絲,實在是很鮮美……不過我更喜歡放梅菜,這是我們家鄉的一種特產,只不過紅袖不太喜歡,我很少去做,哪天我開小灶做給你吃哦……啊!!!玉姣不能吃那個!!!」
她一回頭,就看見玉姣拎著一條小魚仔的尾巴,正要對那拼命掙扎的小魚仔開展分頭行動。
宋甜兒一聲慘叫,把在甲板上曬太陽的楚留香都驚動了,他瞬間在廚房門口探頭。
宋甜兒一把奪過小魚仔:「玉姣這個不能生吃啊!!」
玉姣那雙好似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就盯著宋甜兒看。
她想了想,又感覺有點疑惑,道:「魚可以生吃。」
宋甜兒道:「……這個很腥的,生吃不好,你等我過油,炸成酥酥脆脆的小魚,再給你吃好不好?」
宋甜兒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對著玉姣說話的態度,卻總覺得操碎了心。
玉姣眨了眨眼。
她倒不是非常餓,她只是經常覺得很冷,每次一覺得冷,就總是對著楚留香開始分泌口水。
楚留香她近期內是沒能力吃了,不過……
她問宋甜兒:「什麼味道你都可以做出來麼?」
宋甜兒笑道:「你想吃什麼,你說嘛,你想吃的我就做給你吃咯。」
玉姣忽然回過頭,看了楚留香一眼。
楚留香正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們兩個說悄悄話哩。
玉姣就伸出她的纖纖玉手,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楚留香。
宋甜兒:「……」
楚留香:「……」
宋甜兒噗嗤笑了,搞怪道:「你……你、你要把咱們楚大少爺給吃了呀?他這麼大一個,可得吃個十來天才能吃完吧。」
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甜兒姑娘,楚某是哪裡得罪你了麼?」
宋甜兒嘻嘻笑著,朝楚留香做了個鬼臉。
玉姣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楚留香,又看了看宋甜兒,才糾正道:「我想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是什麼。」
宋甜兒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花香?這是郁金香的味道。」
玉姣眯了一下眼,接著問:「花是什麼?」
海底沒有植物,自然也沒有花,在這一次意外發生之前,她很少浮出水面,對人類社會沒有任何認知。
從來就不曾認識過的東西,並不屬於常識,在她失憶之後,理所當然的,她還是不知道。
宋甜兒就愣住了。
玉姣還是那一副冷淡而懵懂的表情,那雙淺淡的藍色眼珠看著宋甜兒,卻讓她覺得她好像什麼都沒有在看。
一時之間,宋甜兒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求助般的望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嘆著氣上前來。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指尖,忽然變戲法似得出現了一支琉璃珠花。
琉璃做石蕊,點翠鑲金絲。
他的手一晃,這一只美麗的珠花就已插在了玉姣漆黑柔軟的雲鬢之中,點綴出了一抹翠藍的顏色。
楚留香道:「海上沒有鮮花,等上了岸,再帶你去看看真正的鮮花。」
玉姣回頭,去看楚留香,然後快速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三日之後,楚留香與玉姣下船。
船,自然是停在海岸線上,可這一回他們要去的地方,卻是深入內陸的保定城,路途遙遠,人多了要顧這顧那的,也不是很方便,於是三位義妹就不跟著去了。
小船停靠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碼頭,碼頭之上,有赤著上身、挽著褲腿的漁民正在忙前忙後。
這樣的地方,這樣忙碌的傍晚,通常情況下,是看不到女人的。
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帶著異域風情的絕世美人。
美人下船的時候,穿著蘇蓉蓉的一件衣裙,頭上的雲鬢也是蘇蓉蓉替她梳得,她漆黑的雲鬢之中,綴著一朵輝藍色的珠花,又分散的帶了許多珍珠首飾。
她本來是好好的做中原女子打扮的,只是她上岸之後,被這她從來沒見過的景像弄的有點晃神,於是便東跑一跑、西跑一跑,還試圖從沙灘裡挖點東西出來,只不過看到挖出來的是一只小小小小的螃蟹的時候,她就興趣缺缺地扔到一旁去了。
她雖然做中原女子打扮,行事作風卻與溫柔如水的中原女子相差甚遠,在夕陽底下跑了一陣子之後,她是衣服也髒了、雲鬢也歪了,更過分的是,她十分不愛穿鞋,只跑了幾步,就把自己的鞋子也扔掉了,露出蒼白纖細的腳踝,和一雙美麗的玉足。
玉姣探索夠了,興趣缺缺地往前走,好似絲毫沒有注意到,已有幾個人盯上了她。
這幾個人,都是本地的漁民,窮得要死,卻好吃懶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娶媳婦雖然是頭等大事,可又窮又懶的漁民想娶媳婦卻是極其困難的,他們三天兩頭的往廉價的煙花巷子裡跑,喝多了劣酒之後又會痛批這些賤人都是為了錢,一點真情都沒有。
他們看見了玉姣,就好似那看見了肥肉的狼一樣,整個人都不對勁了,幾個人直勾勾地盯著玉姣赤著的腳看,見她身邊沒有人,幾個人便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一樣的意思。
——嘿嘿,今天走運了!
美人頭上和身上的珠翠,自然要賣了換酒的,至於這美人,先擄回去再說!!
漁家的漢子,並不瘦弱,他們並不是武林中人,眼見就那麼一畝三分地,自然沒有把看起來纖弱的女人放在眼裡。幾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要悄悄地跟在玉姣身後。
正在這時,一個手持折扇的男人忽然翩翩而至。
這男人強壯,身形卻靈巧得很,原本不知道在哪裡,卻忽然一下子就到了那赤著腳的美人身邊,用折扇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膀,那美人側頭看了他一眼,那張絕美的面容卻依然看起來有些淡漠,他們顯然是認識的,並排走著說話。
幾個心懷不軌的漁家漢子頓時就萎靡了。
女人他們敢欺負,可是一旦有個男人在,他們就不太敢了。
但唯有兩個人不太甘心,這兩個人是一對兄弟,一個叫趙武、一個叫趙文。
其他人無非是見色起意、見財起意。可這兩個人卻是兩個賭棍,近來簡直是輸到家徒四壁,正雙眼通紅的到處找來錢的門路呢,眼見一個滿頭珠翠、滿身珍珠的女人過去了,豈有放過的道理呢?
而且他們還挺自信的,畢竟他們是兩個人,而對面只有一個人阻礙(他們完全沒有把玉姣也算做戰鬥力),哪裡有不能得逞的道理呢?
……所以說,賭狗的思維模式,實在是不能用正常人的角度去看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兩條趙姓的賭狗,就這樣悄悄地跟在了那一男一女的後頭。
楚留香是何許人也?玉姣又是何許人也,怎麼能發現不了呢?
不過,玉姣對於跟在後頭的人,簡直是連一點都不在乎,她走在路上,她看著身邊的楚留香,又吞了吞口水,道:「我想要鮮花。」
楚留香笑道:「等會兒去了市集上,就能買到了。」
其實楚留香要置辦的東西並不少,比如說,今晚要住的地方,再比如說,一輛馬車。
玉姣身受重傷,時常虛弱,連路都走不太好,更何況是騎馬?保定路途遙遠,若不騎馬,自然只能坐馬車。
玉姣沒見過市集,自然是想逛上一逛的,他順便就可以將東西買齊,再去客棧訂上兩間房間,等著第二天一早就出發。
至於身後跟著的那兩個尾巴……可以先暫時不管,等玉姣逛一逛,盡了興,他再做一些掃興的事,就行了。
只是想法雖然很好,但變故卻在頃刻之間發生了。
頃刻之間,便有七八條大漢圍住了楚留香與玉姣,這七八條大漢,都穿著黑漆漆的勁裝,腰間別著一種比尋常劍要薄上三分、又要窄上三分的劍。
這一種劍,楚留香只在一個人的身上見過。
那領頭人冷冰冰地道:「你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有些無奈地抿起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卻放在了玉姣的肩膀上,不動聲色的將她往自己的身後護了護。
楚留香嘆道:「為什麼我每次上岸來,都要碰到一些不合時宜的人,做一些不合時宜的事?」
那領頭人冷笑道:「少廢話!我問你,中原一點紅究竟躲在什麼地方?」
楚留香不回答,反倒是問:「你們是薛笑人門下的人?」
——沒錯,這一種比尋常劍輕、又比尋常劍薄的窄劍,楚留香只在一個人的手中見過,這個人的名字叫做中原一點紅。
中原一點紅是個獨狼般的殺手,他與楚留香不打不相識,只是這江湖之中的人,相逢從來都是淡如水的,相逢不必曾相識,相識也不必再重逢,所以,他們雖是朋友,但也只有過幾面之緣,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幾年之前。
不過,他倒是聽到了一些關於中原一點紅近來的傳聞。
聽說他愛上了一個女人,為這女人不惜得殺死了教養自己的師父,以至於讓這個神秘的殺手組織現出了真身,江湖中人驚覺,原來那名滿天下的劍客薛衣人,竟有個狼子野心的弟弟薛笑人,在江湖上殺人無數,作惡累累。
薛笑人被燒得只剩下骨灰,他的死對江湖來說,本是一件好事情,可殺了他的中原一點紅,名聲卻更差了。
為了女人弒師,簡直不是個人!
楚留香雖然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相信,江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捕風捉影,無稽之談,一點紅本就聲名狼藉,薛笑人之死,叫他一時之間被衝上風口浪尖,編排了一堆有的沒的,那也是正常的。
——當然了,楚留香之所以很不相信,主要是因為,不太相信一點紅會愛上女人,這個男人的身上簡直天生帶有一種單身的清香,叫人完全無法把情啊、愛啊之類的事情與他相聯系。
楚留香堅信那都是沒影兒的事!江湖上的人可真能編啊!
那黑衣人的頭領又道:「楚留香!中原一點紅不過是個叛徒,你為什麼要護著他!咱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了,你如果不說出他的下落。今天就別想活著走!」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實在抱歉的很,一點紅身在何方,我是一點不知道的。」
那頭領冷冰冰地眼神之中,就迸射出殺氣來,他厲聲道:「你真的不說?」
楚留香道:「無可奉告。」
那頭領道:「好——好!看劍!」
話語之間,薄劍的劍芒已至,頃刻就已刺了十三下,這十三下,全都朝著楚留香的要害戳去,楚留香的動作卻更加的靈活,這十三下,竟沒有一下刺傷楚留香。
薛笑人聲名狼藉,早已死去,手下的殺手們也早三三兩兩的散去,可這黑衣人卻一直追殺中原一點紅,可見其性格之中,有愚忠的一面。
七八個大漢都圍了上來,只對著楚留香使勁,卻沒一個人去管玉姣。
楚留香自然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一邊用一把脆弱的折扇,對付著七八柄殺人的凶器,一邊還有空朝玉姣喊話:「玉姣!你找一處樹下坐著休息,我與這幾位朋友切磋完,就來找你!」
玉姣歪了歪頭,臉上卻沒有出現一絲一毫的擔憂之色。
楚留香救了她,又對她百般包容、萬般溫柔,可她卻好似對楚留香一點兒感情都沒有,看到楚留香被七八個劍客圍攻,她的注意力居然能被吸引到草地上的小花上。
她就慢慢地走過去,摘下了那花,又看到更深處還有,她就又往深處走了幾步。
不知道走了多少步,她忽然聽到兩個男人不懷好意的笑聲。
其中一個說:「小美人,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可不能怪爺爺我。」
另一個怪笑道:「咱們本來還想著怎麼把你身邊那男的先打一頓呢,誰知你自己忽然送上門來了。」
玉姣回頭。
兩個漁民打扮的黑漢子正站在那裡,他們滿臉都是怪笑,兩雙極其相似的三白眼死死地盯著她,在看到玉姣的正臉之後,這兩個人的眼睛忽然也都直了,呼吸忽然也都重了。
一個道:「乖……乖乖!」
另一個道:「……咱們兄弟,今天真是撿到寶了!!」
玉姣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也懶得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那雙淺淡的藍色眼眸,好像兩顆無機質的琉璃珠子一樣。她沒有任何情緒的目光慢慢地自這兩個人身上滑過,本能之間,她感受到一種深深的、令人惡心的惡意。
但她並不是很在意這惡意。
因為此時此刻,她忽然在想一個問題。
楚留香是男人,這兩個人也是男人,楚留香的血能讓她不那麼冷,那這兩個人的血是不是也能讓她不那麼冷?
楚留香很厲害,她吃不掉,但是這兩個人……看起來好像很容易就可以得手一樣。
玉姣那張絕艷的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笑。
第79章
一個纖細的、蒼白的異域美人,面對兩個漁家漢子,會發生什麼事?
這答案似乎是很好猜,卻又似乎一點兒都不好猜的。
這兩個漁家漢子,見了玉姣,臉上止不住的露出那種貪婪又下流的表情,一前一後的將她來路去路都擋住,好不叫她跑了。
其中一人十分得意地道:「今日我們兄弟居然有這等艷福!」
另一人大笑道:「小美人,你可莫要掙扎,咱們兄弟都是粗人,不懂憐香惜玉的!」
第一個說話的人對另一個人道:「老兄!這女人咱們怎麼弄啊?」
第二個人大笑:「那能怎麼樣?那當然是咱們兄弟先受用著,等膩煩了就賣給王老婆子,肯定能賣好多錢呢!」
——王老婆子,是他們常去的煙花巷子的一個黑心老鴇。
玉姣的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那雙藍色的雙眼之中,沒有一丁點的害怕、恐懼,反倒是嘴角處好似微微勾了勾。
她既不打算和他們說話、也不打算和他們求饒。
但這卻激怒了這兩個黑壯的漁家漢子。
有些男人的臉面,好像天生就只能靠女人給,他們既然恐嚇了,女人就必須嚇得花容失色,倘若女人沒有被嚇得花容失色,他們就會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就會發誓一定要給這女人一點顏色瞧瞧。
玉姣的面無表情,對這兩個人來說,似乎也成了一種嘲諷。
他們勃然大怒,立刻就要上來先給玉姣一個巴掌,把她打懵了再說。
只可惜玉姣並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她盯著面前的這個人,忽然向前走了一步,那人還沒意識到危險,也上前了幾步,伸手就要抓玉姣的頭發,玉姣偏了一下頭,躲來了他的髒手,然後一伸手就掐住了此人的脖子。
她的胳膊纖細,那一只玉手更是柔弱無骨一般,她剛掐住那人的脖子的時候,那個人還有心思笑,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玉姣直接把他提起來了。
這條纖細蒼白的胳膊,不知為何,卻蘊含著可以把一個黑壯的成年男子提得雙腳離地的力量,她微微昂起了頭,用那雙沒什麼情緒的眼睛看著男子的臉色漸漸地發白,他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從被掐死的喉嚨裡發出一種細微的、難聽的咯咯聲,他的雙腳忽然用力的撲騰起來,好似是在掙扎。
玉姣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麼大的表情。
她的手只是一收緊,這男人的脖子就發出一聲清脆的、頸骨斷裂的聲音,男人的腿撲騰了兩下,徹底不動了,玉姣就掐著她的脖子,把他拖到了自己身邊來。
她湊近了這具屍首,用鼻尖上去嗅了嗅,好看的眉毛皺了一下,似乎覺得他並不怎麼好聞。
……的確沒有楚留香那麼好聞。
楚留香是人,他也是人,楚留香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怎麼聞上去區別那麼大呢?
玉姣的臉上露出了一種不甚滿意的神情,但楚留香三天之前給她渡入的內力卻已開始失效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冷,讓玉姣又覺得難受起來,她俯下身,對著這具屍體的肩膀,嗷嗚咬了一口。
惡狠狠地一口,直接把皮肉撕扯了下來。
然後,她皺了皺眉,一口吐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好難吃!!!
同樣都是人,差別怎麼會那麼大!!
她只吃了楚留香一點血,就覺得渾身舒暢,冷意也降下去不少,可是這個男人的血肉卻實在是難吃得很,只一口,讓她整個人都忍不住想干嘔起來。
玉姣一把把這人直接扔在地上,再也不想動一口了。
她對於人話,只能說是聽懂和聽不懂各占一半,這兩個男人攔住她的時候在說什麼,她其實根本也沒注意聽,只是感覺到了一種十分令人厭惡的惡意。
如今她發現,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楚留香那樣的美味,她很失望,對這兩個男人的興趣也就跟她今天傍晚在沙灘上挖出來的那個小小的螃蟹一樣了。
也就是完全沒有興趣。
她轉身就要走,看都沒看另一個幸存的男人一眼,那男人駭得臉色發白,死死盯著玉姣,見玉姣要走,忽然怒吼一聲,手持木棍就衝了出去,照著玉姣的後腦,就要給她招呼上一下。
玉姣心情不好,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了這下黑手的男人一眼,然後伸手就把他給扯了。
——字面意義上的扯了。
她的手纖細蒼白,指甲上不知道用什麼染料,染著一種藍色的蔻丹,看起來似乎十分無害,可她的指甲卻簡直比鋼刀還要更尖銳、更鋒利,輕輕松松用手一扒拉,這漁家漢子的胸膛都被劃開了,鮮血像是噴泉一樣的噴出來,血淋淋、白慘慘的肋骨都露在了外頭。
玉姣猝不及防,被血噴了一身。
她隨手就把這人甩在地上了,然後沒什麼情緒的抹了一把臉,只是她手上沾著的黏膩血液更多,這樣一抹,竟還把那張美麗的臉蛋給弄得更髒了。
玉姣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她的另一只手裡還捏著那一把她采摘的白色小花,她低頭看了一眼那些白色小花,見花上沒有被血濺到,她的臉上就浮起了一個笑容,臉頰兩側便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楚留香忽然自她身後道:「……玉姣。」
玉姣立刻抬頭轉身。
楚留香站在理她不遠的地方,他輕功卓絕,落地無聲,剛剛他只用了片刻的時間,就制住了那七八個手持利劍的殺手,玉姣莫名其妙地就跑不見了,他立刻又順著林子的小路過來,尋找玉姣。
他心裡不免有些後悔,只覺得自己為什麼沒早早解決那兩個跟在後頭的尾巴?結果他只一時沒脫開身,這無知的懵懂美人竟就走的瞧不見了!
……他倒並沒有非常擔憂玉姣的人身安全,畢竟以她咬自己那口的出手速度來看,只兩個漁家的漢子,應當是難不倒她的。
只是……不知為何,他其實並不想叫這懵懂的美人看到一點點的人性之惡。
楚留香一邊嘆氣,一邊閃身進入林子裡,尋找玉姣。
結果他就看到了這樣一副血腥的場面。
地上倒著兩具男人的屍首,其中一具的脖子,以一種很詭異的姿態扭曲著,而另外一具更慘些,胸膛處還在不斷地噴著血,露出森森的肋骨,更慘的是,他此刻好像還有氣,睜著雙眼,微弱地呼吸著,連一聲慘呼都沒有發出。
而站在血泊中央的玉姣,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楚留香定定地盯著她的背影,只覺得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楚留香的行事准則之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殺人。只是他雖不殺人,卻也從不要求別人跟他一樣,遵守這行事准則,他縱橫江湖多年,見過的屍體自然不少,只是死狀這般凄慘,下手這般……凶狠的,卻實在是少見。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個被開膛的人身上,表情復雜的看著他斷了氣。
楚留香忽然嘆了口氣。
他出聲道:「……玉姣。」
玉姣後知後覺地轉過身來,她臉上帶著一點本真的笑意,臉頰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但是臉上、身上卻實在髒得很,就好似一個小孩子掉進了泥坑裡一樣。
只不同的是,掉進泥坑的小孩身上都是泥巴,而玉姣的臉上和身上都是黏膩的血。
絕美的少女、一種懵懂而無知的笑容,可愛的酒窩,還有屍首與血泊,這一切元素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又美麗、又殘酷的美景。
楚留香的腦子裡忽然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他一點武功都沒有,那一天在甲板上抱著她的時候,會不會也被她撕開胸膛?
一瞬之間,這想法像是著了魔一樣,完全的占據了楚留香的大腦。他看著玉姣,玉姣那雙無機質的藍色雙眸,也正盯著他看,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用一種奇妙的眼神看著楚留香,恍惚之間讓他覺得——她好似正在盯著自己的獵物,那是一種渴望的眼神。
楚留香只覺得渾身地寒毛都豎起來了。
這可怕的想法在腦子裡不停的盤旋,簡直停都停不下來。
可楚留香卻一點不害怕,他甚至已開始覺得興奮!
——沒錯,興奮。
危險、神秘而美麗的東西,是多麼的讓楚留香著迷啊!剎那之間,他的血液都似乎已熱了起來,腎上腺素飆升,讓他的手心微微的出汗,肌肉微微的緊張,甚至連喉嚨,都好像是被塞了一把沙子,割得他是口干舌燥。
他是喜歡危險的,他對危險的東西簡直就是甘之若飴的。
玉姣看著他,忽然朝他走近了一步,她赤著腳,一腳踩進了黏膩的血泊之中。
然後……
然後她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向前撲倒,藍色的大眼睛驚恐地睜大,竟然是立刻就要臉朝下摔進草地裡。
楚留香:「……」
楚留香身形靈巧,轉瞬之間就出現在了玉姣的身邊,一把就把她拉住,他手上微微那麼一用力,玉姣就順勢跌進了他的懷裡。
他是個強壯的男人,一個纖細的女孩子跌進他的懷裡,他的身形自然是一點變化都沒有,穩定地站在那裡。
玉姣卻忽然「唔!」了一聲,好像有點委屈。
玉姣身上沾滿了血,這一跌,連帶著楚留香干干淨淨的衣裳之上,也滿是鮮血,好在楚留香鼻子有問題,一點兒聞不見血腥味。
他一只手摟住了玉姣,無奈地道:「你怎麼了?委屈什麼?」
玉姣從他懷裡抬起頭,鼻尖有點微紅,她伸出自己髒兮兮地手,要上去摸摸自己的鼻子,楚留香趕緊把她的手壓下去,板著臉道:「還嫌自己臉上不夠髒?」
玉姣委屈巴巴:「鼻子撞到了。」
楚留香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哦,她剛剛好像是整個臉都埋在他懷裡了。
他忍不住笑了,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伸手,十分自然親昵的去摸了摸玉姣小巧的鼻尖,無奈地道:「好好好,是我不好,是我的胸膛實在硌得慌,硌著你實在是抱歉得很。」
這充滿危險的懵懂美人,卻讓楚留香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她實在是太美,以至於在這種殘酷的場景中出現時,他都忍不住想要安慰她幾句。
玉姣搖了搖頭,道:「也不是。」
楚留香一怔,道:「嗯?」
玉姣忽然伸出手放在了楚留香胸前的衣襟上,又挪了幾寸捏了捏,在他衣服上留下了一個血淋淋的血手印,然後十分認真地道:「你的胸膛不是堅硬的。」
楚留香:「……」
楚留香覺得自己被調戲了。
他趕緊伸手,又把玉姣的纖細的手抓在了自己手中,用力收攏,她的手冰涼冰涼,指尖微微顫抖著被楚留香抓住,那染著藍色蔻丹的指甲上還滴著血,可她卻乖順的好似一個隨便楚留香怎麼處置都行的小美人一樣。
她的氣質實在太矛盾。
楚留香只好嘆道:「回客棧吧,回客棧把你拾掇一下,然後帶你去吃東西,好不好?」
玉姣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吃什麼呀?」
楚留香:「……」
楚留香:「吃我行不行?」
玉姣一愣,臉上又浮出了一抹病態的紅暈,露出兩顆虎牙,驚喜非常地道:「可以麼?」
楚留香忽然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將玉姣攔腰橫抱起來,整個人衝天掠起,片刻之間,就已拔出三丈高來,他輕輕一踩樹上的樹枝,借了些力,整個人身形展動,又迅速掠出了幾米遠。
他實在是很喜歡這種由速度帶來的暢快感,也實在是喜歡這個又危險、又懵懂的小美人兒,所以他要抱著她,讓她也來體會一下這種速度帶來的暢快。
玉姣驚呼了一聲,忽然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楚留香身形展動之時,竟還有空微微低了低頭,好叫她能順順利利地摟住他。
他大笑著說:「我還沒有查出你身上的謎團來,你怎麼能吃了我?我可求求你,晚一點再動口吧!」
他愉快非常,一路就這樣衝進了鎮子,在屋頂之上掠過,天色已徹底的黑了下去,皎潔的月光撒在了屋頂之上,也撒在了這一對男女的身上,玉姣的長發散落下來,漆黑而柔軟的發被風吹著,有幾縷碎發就窩在了楚留香的脖頸之間,弄得他有點癢癢的。
玉姣摟著他的脖子,並沒有說話,她閉上眼睛,好似在感受那因為速度而變得鋒利的風從她耳邊刮過的感覺。
她身上沾著的血腥味並不好聞,可是楚留香卻很好聞。雖然他的態度如此溫柔,可他的手臂卻是有力的,他溫暖、強壯的身體橫抱著她,讓她只能縮在他的懷抱裡,他身上有炙熱的血氣,散發著一種令人愉悅的芬芳香氣。
她閉上眼睛,想像假若他此刻被她擒住、被她擒住……她會從哪裡開始下口呢?
玉姣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像很愉悅。她的臉蛋紅撲撲的,那雙藍色的眼睛裡好像有星星一樣撲閃撲閃地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直接帶著玉姣來到一間客棧裡。
這家名叫「悅來」的客棧,是這臨海的小鎮之中最有名、最舒適的客棧,楚留香很懂得如何享受,又不缺錢財,自然會去住最好的地方。
他抱著玉姣,也不管旁人的眼光,要了兩間最好的客房,又要店小二去送洗澡水、新衣裳和頭上的新首飾來,簡直就是為玉姣把方方面面都想好了。
也只有這樣的楚香帥,才是這江湖之中最有名、最多情的浪子。
然而,他雖然如此溫柔、如此體貼,卻仍有做不到的事情。
女孩子要洗澡,他自然不能在一邊杵著。
他只好花錢,請了幾個小丫頭,去幫玉姣的忙,臨出門前,他悄悄湊在玉姣耳邊,再三確認:「玉姣,不許殺人,聽明白了麼?」
玉姣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
她雖然失憶,但其實以往的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玉姣沒有吃人的習慣,只是重傷之後,她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楚留香,楚留香身上的那種馥郁的芬芳,不知道為什麼叫她燃起了一種十分難捱的渴望,所以才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楚留香的血下肚之後,她身上那種徹骨的冷意才消停了一些。
而在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三人身上,卻沒有那種芬芳氣息。
擅長總結思考的玉姣在船上思考了三天,得出了結論:因為楚留香是男人,而她們是女人,或許女人的血肉本就不太適合她的口味,也沒法子去壓制她體內的冷意。
然後下船,碰到了那兩個不長眼的該死男人,玉姣啃了一口,實在是難以下咽。
她十分遺憾的得出結論:好像男人也沒楚留香那麼香。
她很務實,既然不能吃,那殺來干嘛,白費力氣麼?
所以,對於楚留香再三的確認,她就很乖巧的點了點頭,楚留香勾唇一笑,正想要再多補充兩句,結果玉姣已經以一種非常快的速度開始解自己的腰帶了。
——就好像是不喜歡香菜的人滿身香菜味、不愛吃酸筍的人滿身酸筍味一樣,玉姣聞見自己身上的血味,就覺得實在難以忍受得很,所以不等楚留香說完,立刻就要跳進浴桶去。
楚留香反應飛快,在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之前,手中折扇立刻嘩啦一下打開,遮在了眼前。
就連那四個准備來幫玉姣拾掇拾掇的小丫頭,也被這變故給驚呆了。
她們看看玉姣,再看看楚留香,非常識相的沒有開口說話。
玉姣把自己半個腦袋都沉在了水下。兩條胳膊在水上拍打著水花,好似對自己的行為渾然不覺似得,這悅來客棧果真是個舒適豪華的客棧,送來熱騰騰的洗澡水上頭,還浮著一層玫瑰的花瓣。
玫瑰花瓣就貼在了玉姣的胳膊上,玉姣伸出手指,捻起了那片嬌嫩的花瓣。
她忽然道:「楚大少爺,你看,這是花麼?」
她的聲音又清又甜,帶著一點點的雀躍之感,渾然不覺的說著一些無辜的、引誘人的話,開口就讓楚留香幾乎酥了半邊的身子。
他甚至有一瞬間在想,或許她是真的想邀請他,一起洗個好澡。
他身形強壯,可以輕輕松松把這個纖細的美人擁入懷抱之中。
她漆黑的長發披散在水面之上,一定像是一只美人蛛甜蜜的蛛網,要把所有看見她的男人都網在裡頭,就連楚留香也不例外的。她會不會低頭呢?低頭不叫他看看她的表情,但楚留香這個人偶爾也不那麼想當好人,他會捏住她的下巴叫她轉過頭來,然後細細地去品味她快樂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就忽然無奈地搖頭。
——楚留香啊楚留香,你早知道,這女孩就是個天生的呆子,你若趁人之危,還算什麼真男人?
他一只手拿著折扇,遮擋在自己眼前,叫自己的眼珠子一定盯著扇面上的名畫看,另一只手背在身後,手指卻無法控制地蜷了一下。
……即使她是個呆子,但楚留香心裡還是癢癢的。
他沒說話,玉姣也沒在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瓣玫瑰花瓣上,她捻著那片花瓣,放在眼前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後把那片花瓣送到了自己嘴裡,眯著眼嚼起來。
然後——
玉姣皺起了眉,立刻道:「唔!這……這和你身上的香氣一點都不一樣!不好吃!」
楚留香:「……」
四個小丫頭:「……」
合著您老人家剛剛就只是想吃花是麼?!
看來這世上,除了那種一點風情都不解的男人,還有一種一點風情都不解的女人。
一點風情都不解的男人,是那渾身都散發著單身清香的中原一點紅;至於那一點風情都不解的女人,自然就是這呆美人玉姣了。
楚留香嘆道:「玉姣,這花不是拿來吃的,你不要看見什麼都要吃一吃、嚼一嚼,這習慣可不好。」
……這語氣簡直就像是一個憂心忡忡的老父親!
玉姣充滿失望的哼了一聲。
楚留香忍不住要笑。
即使是用折扇擋住了視線,他也能想像得到玉姣此時此刻的表情,她的表情不多,通常都很淺淡,就像她淺淡色的雙瞳一樣。但她其實並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冰美人,只是因為不懂人世間的很多事情,而表現的有些淡漠,有些疏離。
透過這疏離的外表,她其實情緒還挺鮮活的。
楚留香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軟了下來,語氣簡直柔和得不能再柔和:「玫瑰能吃,只是不能這麼吃,你乖乖的不要隨便亂吃,過幾日我帶你去買鮮花餅吃,好不好?」
玉姣點點頭,道:「好。」
楚留香勾唇一笑,十分君子的轉身要出去,玉姣見了,又很不放心地說了一句:「你……你不要走遠呀!」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出來,笑聲之中,也帶著一種愉悅、快活的情緒。
他道:「我就在隔壁,也換個衣裳,等你收拾好,我們去吃螃蟹宴。」
說完,他就瀟灑的走出了這間美人洗浴的屋子了。
他的心情實在是愉快非常,甚至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現在,他只想去把這件沾著血手印的衣裳換了,再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飯。這鎮子是靠海吃海的,自然沒有什麼大閘蟹之類的東西,有的都是海蟹,但海蟹的味道也是鮮甜的,楚留香家住大海之上,還真是喜歡海蟹大過河蟹。
只可惜,他雖然很愉快,也不想和任何人找事兒,但事情卻總是找上他來。
忽有一人,陰森森道:「看劍!」
話音未落,一道閃著寒光的劍芒便已到了楚留香的跟前,楚留香身形靈巧,幾乎是貼著劍身滑了過去,那人出劍的速度,怎一個快字了得,只剎那之間,又刺出了好幾劍。
而楚留香躲避的速度也很快,每一次,他都好似要被那劍芒戳個窟窿出來,但每一次,他卻都能巧妙地貼著冰冷的劍身滑過去。
刺向他的這柄劍,比尋常的劍薄上三分、又窄上三分,與剛剛攔下楚留香的那幾個劍客殺手,用的正是同一種劍。
而持劍的人,是一個身上裹著黑色勁裝的精壯男子。
這男子漆黑的長發,只用一根殷紅的紅繩束成一股高馬尾,他面容冷峻、不甚英俊,一雙死灰色眼睛之中,卻有一種攝人的光彩,叫人一見,就知道這並非池中之物。
楚留香笑道:「你一見我,怎麼又要拿劍戳一戳。」
他的語氣熟稔帶笑,顯然是與這持劍的精壯男子熟識。
那冷峻的黑衣男子的唇邊,也勾起了一絲微笑,他干脆地一收劍,道:「能與楚留香鬥上一鬥,乃是我一點紅生平的一件快事。」
沒錯,此人正是楚留香的好友,現如今在江湖之中聲名狼藉的天下第一快劍——中原一點紅。
楚留香的眼睛裡,也不由的浮現出一抹愉快的笑意,嘆道:「我們都有三年沒見了。」
一點紅的眼裡,也浮起一陣懷念之色,他道:「是,都三年了。」
三年之前,中原一點紅與楚留香不打不相識,他那時還沒有認識李魚,是一條徹頭徹尾的凶猛獨狼,見了楚留香靈巧的身形,便起了與他一絕勝負的心。
只可惜,楚留香不愛與人逞強鬥狠,為此,一點紅花樣百出,追了楚留香許久,最後被楚留香的人品所折服,不再與他相鬥。
他們也因此成了朋友。
江湖中人,對於相逢與離別,一向看得很淡。事情結束之後,一點紅頭也不回的就走了,楚留香也回到了自己漂浮在大海之上的小船裡,從此二人再沒見過。
誰知,竟在這一個海邊的小鎮子裡偶遇了。
一點紅起了興致,提劍便刺,當然了,他這一刺,只是開玩笑,沒有殺氣,只是與楚留香玩一把。
……不得不說,江湖中人的腦回路顯然是有些奇怪的。
他鄉遇故知,此乃人生的一大喜事,兩個男人的眼中,便都流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因為近來一點紅的傳聞,楚留香便仔細的打量了一點紅一番。
他依舊穿著一身簡樸的黑色勁裝,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勁瘦有力的腰身,他呼吸深長、穩定,出劍快得像是閃電一般,纖薄的劍尖停下來的時候,卻連顫都不顫一下,足見他比起三年之前,對力道的掌握已又精進了。
簡而言之,就是他雖殺了薛笑人,身上卻是連一點兒傷也沒受。
這很好。
楚留香道:「你最近好像干了一件大事。」
一點紅道:「說來話長,不如坐下來一起吃個飯,我們飯桌之上,慢慢再說。」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是很好。」
他看著一點紅這幅冷峻的能嚇退所有女孩子的模樣,忽然又想起了那個離譜至極的傳聞。
什麼中原一點紅愛上了一個絕世美人,為了這絕世美人,他就背叛了他的師門,殺死了薛笑人。
他不由覺得好笑,又很想逗一逗一點紅,便笑道:「說起來,你知不知道,最近你的傳聞,實在是有趣的很。」
一點紅挑了挑眉,道:「哦?」
楚留香笑著用折扇拍了拍一點紅的肩膀,道:「有人竟說你愛上了一個絕世的美女。」
他說完了這句話,正要看一點紅錯愕的神色,但一點紅的臉色卻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淡淡地道:「哦。你說這個,這是真的。」
楚留香:「……」
啊?!
他有些驚愕地看著一點紅,卻見一點紅原本冷峻的面龐忽然柔和了下來,似是想到了什麼令他珍之重之的人一樣,他嘴角微微勾起,整個人那種冷冽的氣質,已經在瞬間消失不見了。
一提起這件事,他好似愉快非常。
只是他從沒有朋友,與楚留香也好幾年未曾相見,這樣的好事,他從來就沒有分享的對像、分享的經歷,如今楚留香驟一問起,一點紅竟是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分享。
過了好半晌,他的唇角才蕩開了微笑,道:「我與她,相識三個月,如今……她已是我的妻子。」
楚留香:「……」
三個月!這麼快得麼!
他驚異之余,也不禁為自己這孤獨、冷漠的朋友感到高興,楚留香笑道:「這很好,恭喜!實在是恭喜你!」
一點紅道:「所以我更應該請你喝杯酒,你說是不是?」
楚留香大笑道:「那是當然,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一點紅道:「很好。」
楚留香又道:「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幸,見一見你的夫人?」
一點紅道:「我們今日也住這悅來客棧,我過來拴馬訂房,她急著想去市集上逛一逛,我們兩個就分頭行動了。」
不久之前,李魚與一點紅殺了薛笑人,又把暗算李魚的心魔的骨灰都給揚了,二人解決完那事之後,就決定要浪跡天涯,尋找可以使人長生不老的法子。
今日,他們剛好就行至這個臨海的鎮子。
李魚見不得太陽,白天根本就不能出現在人前,故而很少見到市集,一點紅雖然心疼她,但他也沒法子綁上幾百個人,晚上去弄個市集出來,於是也只好這樣。
可巧,這鎮子卻是不一樣,這大晚上的,竟然還有一小片地方有人在叫賣東西,剛剛一進鎮子,李魚就表示要去看一看,叫一點紅先去客棧等著。
李魚恢復妖力,根本不是好惹的,一點紅又不是那種變態的不讓老婆出門見人的迂腐東西,自然沒有問題,他先帶著馬車來了客棧處理一些瑣碎小事,只等著李魚回來,一同休息。
誰知,竟遇上楚留香!一點紅當然立刻就決定要請楚留香喝酒,還要把自己的夫人李魚介紹給楚留香認識。
事情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只是,在此之前,似乎還有事要做。
一點紅瞥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風度翩翩、笑容如春風一般令人愉快,只是他的衣裳之上,卻沾著不少的血,最打眼的,就是胸膛上,有一個血紅血紅的血手印。
一點紅道:「你這是造了歹人暗算?」
不對啊,什麼人能暗算得到楚留香?
而且,胸膛之處,乃是每個習武之人都知道的命門,楚留香又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哪裡會讓胸膛中了一掌?
楚留香低頭一看,頓時無奈。
他搖搖頭,道:「這也不是中了暗算……嗯,此事說來也話長的,等一會兒在席上,我也介紹一個人給你們二位認識。」
一點紅一挑眉,道:「女人?」
楚留香道:「是。」
一點紅的目光又落在了楚留香衣服的血手印上。
這血手印仔細一看,其實也能看出不是一掌拍下的,而是覆上去的,因為不太用力,所以這血手印的邊緣並不是很明顯,手印的手指部分,還有點暈開了,這說明此人收緊過手指。
收緊手指的姿態,那就是捏了一下?
一點紅:「……」
一點紅微妙地問:「這血手印,就是你要介紹的那個女人留下的?」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第80章
這……這又該怎麼說好呢?楚留香覺得很尷尬。
玉姣總是用一種直勾勾的眼神盯著他的身子,楚留香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可他的確愛極了他和玉姣之間這種微妙的氛圍。
但是這種事情,又怎麼好解釋?
他只好勾唇一笑,並不多話,只是對一點紅道:「我去換個衣服,去去就來。」
一點紅自然也不是喜歡為難人的人,他微微一點頭,道:「好,我先去接夫人。」
說著,他轉身就要走。
就在他轉頭的瞬間,眼尖的楚留香忽然看到了他的脖子。
一點紅慘白的脖頸之上,露出一點點紅色的痕跡,那痕跡有一大半都被他漆黑的衣襟所遮住,只在轉身之際露出了一點,被楚留香看見。這痕跡上有兩個小小的血洞,這傷口還新鮮,還有點微微滲著血,沒入了他白色的裡衣衣襟之中。
楚留香幾乎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牙齒留下的。
他的表情也不免有些微妙。
但其實他不知道的是,這樣血洞傷口,其實並不只在一點紅的脖頸之上有,他的右臂、胸膛還有後背處,幾乎都有這樣的傷痕,在他慘白的皮膚之上橫著,倒是有一種殘酷非常的意味。
這自然是因為,一點紅心愛的夫人李魚,並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子,而是一只靠人類血液為生的美麗妖怪,只能在夜間出沒。
先前,吸血姬李魚因中了暗算,虛弱非常,無法正常進食。正巧這中原一點紅天賦異稟,他是最能滋補妖怪的爐鼎之身,血氣也美味得不像話。李魚雖吃不下其他人的血,但是卻能吃一點紅的血,所以她那段日子,就都是靠一點紅活著的。
三個月前,一點紅與李魚殺死了暗算李魚的那只妖魔,李魚身上的桎梏也已除去了,她可選擇的食物當然也就多了,一點紅對此非常警覺,還認真地觀察了李魚好幾天,看她有沒有換儲備糧的意願。
他的那種占有欲,好像體現在了非常奇怪的地方,他當了李魚那麼久的儲備糧,一點兒都不想李魚再去吸旁人的血,或許是因為她吃掉一點點血的時候,那種神態實在是親昵動人的要命。
好在,李魚也沒那個打算。
李魚本體是個人,吸血鬼的身軀限制了她只能靠人血為生,但她並沒有殺人取血的愛好,再加上……她一穿越成吸血鬼,第一個嘗到的,就是一點紅的血。
爐鼎之身的血,簡直美味的不像話,李魚吃了好的,哪裡還能吃得下平庸的?
所以在發現一點紅這種暗搓搓的占有欲之後,她簡直笑得是肚子都痛了。
一點紅雙手抱胸,好似有點無奈,又有種自己的小心思被發現的窘迫之感。李魚笑意盈盈的拉著他上了榻,把自己送進了他的懷抱,又用那冰涼柔美的玉指輕輕地碰了碰他脖頸,蒼白的脖頸之下,有青紫的血管縱橫。
李魚嗔道:「你實在是太好聞,我都吃不下旁人的血了,這可都怪你,全都怪你,把我的口味給養刁了。」
他漆黑的發窩在脖頸之間,只顯得頭發更黑、皮膚更白,他垂下眸子,看著自己的愛人伸手抓過他的頭發,繞在指尖。
一點紅啞聲道:「此話當真?」
李魚擰了他一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爐鼎的血,實在美味的不像話的,我有了你,哪裡會去想旁人?除非……除非這世上再觸一個爐鼎之身,那怎麼可能嘛!」
爐鼎之身,萬中無一,再碰上一個,那是什麼樣的運氣啊?李魚覺得非常之不可能。
但吃醋中的男人顯然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他的雙臂收緊,把李魚緊緊地摟在懷中,不懷好意地問:「……若你真遇到了呢?」
李魚:「嗯……」
李魚覺得自己不知道。
一點紅卻忽然殘酷地笑了笑。
他道:「若真遇到,我們就……」
李魚:「我們就……?」
一點紅道:「給他錢,叫他定期取血給你用。」
李魚歪著頭看他,道:「那此人若是不從呢?」
一點紅冷冷道:「我會讓他從。」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道:「紅哥哥,我的紅哥哥,你剛剛還不高興呢,怎麼這時候又這樣積極啦?」
一點紅的面色就柔和下來。
他伸手撫了撫李魚的側臉,然後道:「我看你也需要換換口味。」
一個人若是一直吃一個口味的東西,自然會膩,那李魚一直只吃他的血,難道不會膩麼?他雖然有占有欲,但卻是最會為她考慮的那個人。
不過,會為李魚考慮,卻不代表他不會有自己的私心。
他對李魚動了心思的那段日子,簡直是使出了百般力氣,誘她吃他的血,他會讓她伏在自己的懷中,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與她相處,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李魚追到手。
所以,即使她有了新的食物,一點紅也會死盯著,絕不讓任何人有復刻自己當時追李魚的行為!
他在心裡暗暗發狠。
他的妻子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就湊上來盯著他的脖頸,然後垂下頭去,尖利的犬齒就像是透骨釘一樣,讓他的臉色都瞬間猙獰了一下。
他隨即強迫自己放松,伸手撫了撫妻子緞子般的黑發。
脖頸是人的要害,對於要害之處的保護,簡直就是人作為動物最深刻的本能之一,一點紅是個殺手,在刀光劍影之中走過許多年,這種本能更是被植入進了骨髓深處。
一個人要多麼的愛另一個人,才會允許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這種威脅他生命的舉動呢?
半晌,李魚才抬起頭來,撒嬌一樣的抱住一點紅。
這對夫婦實在是奇怪得很,妻子給丈夫帶來了無限的痛苦,丈夫卻似乎獻祭一般把自己獻上去,即使是被妻子登時殺死,也毫無怨言。
李魚輕輕道:「我可不要其他人,除非你變成和我一樣的妖怪,我們才好一起去找新的東西吃。」
一點紅的嘴角勾了勾,啞聲道:「好。」
這就是一點紅被楚留香看到的、脖頸之上的那兩個小小血洞的來歷,只不過楚留香想得自然要簡單很多,實際情況卻是很難說清的。
而李魚此時此刻,也正往客棧的方向走。
她實在是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走在路上,都有不少的人朝她投來或好意或惡意的目光,她並不在意,慢悠悠地走著,享受著夜色之下的海風。
距離悅來客棧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李魚就看見了立在客棧門口、雙手抱胸的一點紅。
他並不倚著門,而是脊背筆直的站著,他這個人好似從來都沒有放松的時刻,只有同李魚窩在一起的時候,他才偶爾會展現出一種懶洋洋的姿態。
不過,這就是李魚專屬的一點紅了,旁人都是看不得的。
李魚看見了一點紅,立刻就笑開了,一點紅也朝她這裡看了過來,嘴角勾了一勾,快步迎了上去,拉住了李魚的手,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客棧。
李魚的頭上,已多了幾朵白色的小花,點綴在她松松垂下的大辮子上。
李魚不會梳發髻,一點紅更不會,他們又沒有什麼梳頭小丫頭之類的人幫忙,自然只能這樣隨意,只是她天生艷麗,即使只是隨便收拾收拾,也實在美麗。
一點紅伸手摸了摸她頭上的白色小花,道:「這是在市集上買的?」
李魚嘆道:「哪裡,這市集上可真是連什麼好東西都沒有,我只好自己進林子裡去,摘幾朵花玩了。」
一點紅微微一笑,又道:「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李魚道:「哦?」
一點紅道:「此人我之前同你提過,是我唯一的朋友……」
李魚笑著搶道:「楚留香,對不對?」
一點紅的眼底也浮起一絲愉快的笑意,對著她點了點頭。
李魚道:「那就見見呀,我實在是很好奇,你會有怎麼樣的朋友。」
一點紅道:「他是個相處起來很讓人愉快的男人,只是……」
李魚道:「嗯?」
一點紅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事本不會瞞著他,但你的妖怪這事是你的事情,我們不必告訴他,瞞著就是。」
世上存在妖怪,這本就是一個很大的秘密。
楚留香雖是一點紅的朋友,但楚留香卻並不是李魚的朋友,一點紅尊重妻子,妻子的秘密想告訴誰,她自己會說的,輪不到他一點紅做決定。
雖然以楚留香的敏銳程度來看,只要他多與他們相處幾日,他立刻就能發現李魚的不同尋常之處。
李魚衝他一笑,道:「我們先去見他吧,只是我不吃菜不喝酒這事,還請紅大爺替我找補一二。」
一點紅勾唇一笑,道:「好。」
話分兩頭,楚留香進屋換了新衣裳之後,又起了興致,直奔當地最好的一家布莊,替玉姣買了一套新衣。
他花錢請來的四個小丫頭倒是麻利得很,玉姣也很配合,因此,沒一會兒,她就重新變成一個干干淨淨的小美人了。
玉姣穿上長裙,又系上小衣,一個小丫頭又抖出一件孔雀藍色的袍子來,這袍子的領口與袖口,都用捻金線繡著邊兒,一抖開,藍色與金色交相輝映,實在是華貴美麗的要命。
玉姣生性有點呆,對人世間一竅不通,這樣的小美人,一般人或許會覺得適合穿一些清淡的、沒什麼攻擊性的衣裳,可楚留香偏偏不這麼覺得。
他的審美自然是很好的。
她換好衣服之後,楚留香十分守規矩的敲了敲門,得到應允之後推門進去。
然後他就被恍了一瞬。
玉姣梳起雲鬢,漆黑的發間,點綴著楚留香送的藍色珠花與星星點點的珍珠,她端正地坐著,蒼白的臉色被這輝藍的衣裳襯得更白,帶著一種微微的病態,卻愈發的讓人覺得……她一定是個公主,她的的確確就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孩子。
她五官生得極美,臉上卻鮮少有表情,那一雙淺藍色的眸子,好似一對沒有什麼感情的藍色琉璃珠子,當她看著人的時候,對方幾乎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有一瞬間,楚留香竟覺得,她竟然就好似一個無知無覺、無情無義的尊貴公主,即使把心捧出來,她似乎也不會多看一眼,多給一個表情的。
即使是風流如楚留香,這一個瞬間,他還是被這種迷人的疏離氣質所恍到了,他立在門口,眼中帶笑,微微勾起唇角,欣賞著自己自海上撿到的大美人。
但下一秒,玉姣的高貴姿態就維持不住了,她端坐在榻上,忽然晃了晃腿,一雙蒼白的腳就從她的裙子底下探出來。
她不愛穿鞋,她簡直是超級不愛穿鞋的。
看見楚留香,她晃了兩下,滿頭的珠翠就隨著她搖頭晃腦的幅度而輕輕擺動著,發出一點點釵環碰撞的聲音,她從榻上跳起來,又用自己那種有點奇怪的走路姿勢朝楚留香走去。
楚留香忽然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面之時,玉姣毫無保留的抱住了他……嗯,雖然只是為了啃他一口。
作為一個人類,楚留香現在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玉姣為什麼不停地想咬他的,但是這不妨礙做為一個男人,他的確因為懷中有這樣一個大美人而變得愉快得要命。
他忽然愉快地揚唇一笑,對著玉姣張開雙臂來,對做出一副非常明顯的邀請之態。
玉姣也毫不客氣,一下子就投入了他的懷抱之中。楚留香小心思達成,立刻從善如流的收緊雙臂,把她收入自己的懷抱之中。玉姣伸出雙臂,攀在了楚留香的脊背之上,男人便立刻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連眼睛都愉快地眯起來了。
四個小丫頭就很盡職盡責的當空氣。
不過,其中一個小丫頭看著這個英俊倜儻的男人,覺得他被摸一下背就露出這種表情,真的好像是一只貓呀!
當然啦,她是個聰明的小姑娘,這種話只會私底下和自己的小伙伴們一起說,才不會當著金主客戶的面直接說出來呢。
玉姣把頭靠在楚留香的肩膀之上,又悄咪咪的嗅了嗅,楚留香對她這種小動物一樣的舉動早都很熟悉了,他一向藝高人膽大的,就算玉姣真的咬他,他也有本事脫身。
所以,他只是微笑著,伸手摸了摸玉姣的雲鬢。
按照玉姣的個性,這雲鬢也不知道能保持多久,真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東西呀……
玉姣的頭靠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抬著眼睛看他,楚留香微微低頭,正好對上了那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他笑了笑,道:「玉姣,我帶你去見我一個朋友,好麼?」
玉姣點了點頭,非常爽快地道:「好呀。」
楚留香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又伸出修長的手指,捏了捏玉姣的臉,嘆道:「好玉姣,你怎麼總是這麼好說話呢?我叫你做什麼你都做。」
玉姣就眨了眨眼睛。
她思考了一下,才道:「唔……這不好麼?」
尊貴美麗如公主般的女孩子,卻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個性,楚留香實在不想放手,就摟著她往出走,一邊走一邊調笑道:「我要是騙你怎麼辦?我要是把你拿去賣了怎麼辦?」
玉姣:「……」
玉姣覺得溝通又遇到了問題。
她眨著眼睛,問道:「『賣』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一時語塞。
但玉姣卻已若有所思了起來,這三天在楚留香的船上,還有來到這個鎮子之後,她其實一直都在聽別人說話,學習模仿他人的行為,這個「賣」字,她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啊,對了,是剛剛那兩個被她殺死的男人,他們說,要把她「賣給王婆子」。
她就皺起了眉,用那雙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盯著楚留香看。
楚留香一時失笑:「怎麼?你現在才意識到不對?」
玉姣沒頭沒腦地道:「你要把我賣給王婆子麼?」
楚留香一愣:「王婆子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
玉姣誠實地道:「那兩個在林子裡的男人說的,說要把我賣給王婆子。」
楚留香的眉頭皺起來。
這世上的美人,其實命運總是波折的,因為美貌是一種財富,一種……假使你守不住,就只能被他人搶來搶去的財富。
而玉姣的美貌,已可以說是稀世的珍寶了。
這樣的女孩子,在江湖之中現世,一定會惹來麻煩。她雖然有自保的能力,但對人情世故卻是一竅不通的,若是被人騙了……
楚留香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又何嘗不是見色起意之人,那一晃神之間的神魂顛倒,叫他實在是很想得到她的同意,一親芳澤。
但別人若是想騙玉姣……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江湖上的壞人實在太多了!
楚留香板起臉,道:「假如我真的要把你賣給那王婆子,你要怎麼辦?」
玉姣道:「我就乖乖的。」
楚留香:「……啊?」
玉姣很耐心地解釋道:「我打不過你,等你把我賣給王婆子之後,我就趁王婆子殺我之前把她殺死,自己跑了。」
她表情淡淡的,語氣倒是很認真,歪歪斜斜地被楚留香摟著,和楚留香討論著假如被他賣了該怎麼辦。
楚留香笑了。
他又伸手,刮了一下玉姣小巧的鼻子,才道:「你這想法倒是很好,既然打不過的時候就可先蟄伏,再尋機會翻身。」
玉姣眨了眨眼,乖乖地點頭。心裡卻想:對呀,我現在不就是這麼干的麼,你真蠢,這都沒發現,還在這裡教我呢!
楚留香接著道:「不過你卻有一句話說錯了。」
玉姣道:「哦?」
楚留香嘆道:「這世上的人對你起的歹心,絕不是要把你殺死,這一點,你一定要牢牢地記住才好。」
玉姣:「……?」
玉姣歪了歪頭,微微皺起了眉,好似對這句話不太理解的樣子,她問道:「不殺我做成魚干吃麼?」
沒頭沒腦。
楚留香:「……」
楚留香:「為什麼是魚干?」
玉姣也愣了一下,她好似也不太理解。
她道:「因為我是魚?」
好詭異的對話!
楚留香實在忍不住,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那玉姣小魚,你的尾巴在哪裡呢?小魚都是有魚尾巴。」
玉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她赤著腳踩在地上。
玉姣恍然大悟:「啊……我不是魚,我是人的。」
楚留香:「……」
楚留香哈哈大笑。
他簡直是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麼可愛又奇怪的女孩子,他簡直笑得連肚子都疼。
玉姣倒是也不笑,只是安靜地看著楚留香笑,見楚留香笑停當了,她才問:「那你剛剛說的是什麼呢?」
楚留香「嗯?」了一聲。
玉姣道:「那你剛剛說的歹心是什麼呢?」
楚留香低下頭看著她。
懷中的美人仍然是一副沒什麼表情的淡漠樣子,她一點兒都不設防的窩在楚留香懷裡,楚留香要摟著她就摟著她,要抱著她就抱著她,如果他隨便編個理由,甚至能一點力氣都不費的就把她給騙到榻上去。
他只好嘆道:「我說的歹心,就是男人會哄著你,騙著你把衣裳去了,你明白了麼?」
玉姣皺眉。
她道:「我剛剛洗澡的時候,也解了衣裳。」
楚留香道:「這不一樣的。」
玉姣似懂非懂。
她忽然又道:「那你呢?你對我有沒有歹心?」
楚留香呼吸一窒。
他的視線下意識的就掃到了她的嘴唇,他曾檢查過她的牙齒裡有沒有□□包,她的唇角處,有一顆渾圓的小痣,點在她無暇的臉上,完全算不得瑕疵,反倒好像是在引人去一親芳澤。
楚留香嘆道:「我不僅有歹心,歹心還實在可怕得很。」
——不僅可怕得很,甚至還花樣百出。
他那雙如春風般溫柔的眼睛,似乎也暗沉沉的,盯著玉姣,不肯從她嘴角上的那顆小痣之上移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相當的近,近得楚留香可以感受到玉姣每一次的呼吸。
懷中抱著這樣一個美人的時候,他怎麼能沒有「歹心」呢?
玉姣卻道:「嗯?那我洗澡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躲開呢?」
她真情實感地困惑著,楚留香就只好苦笑,一邊苦笑一邊嘆氣。
他十分遺憾地道:「因為你對我沒有歹心啊。」
玉姣:「emmmmm……嗯?」
楚留香忽然又笑了,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而後道:「我一定努努力,好叫你對我也生起一點歹心,這樣說不定我就能得手了。」
這種人世間拐彎抹角、琵琶半遮面的說法,玉姣實在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太明白,淡漠疏離的美人微微皺起了眉,似乎在思考的樣子。
楚留香又被她逗得笑了起來。
二人出了房間的門,又快轉過轉角,轉過轉角之後,視線就豁然開朗,能在二樓看見客棧的大堂,大堂之中,人生鼎沸,十分熱鬧。
二樓能看見大堂裡的人,大堂裡的人自然也能看見二樓的人,所以楚留香咳嗽了一聲,放開了玉姣,又順手替她理了理雲鬢和衣裳,將雙手背在了身後。
玉姣看了他一眼。
她雖然有些疑惑,為什麼楚留香這個人,一會兒要抱抱,一會兒又不要,不過這倒是也不要緊,她抓著自己的裙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她聘聘婷婷地走著,若無視這一雙赤著的腳,竟是像個端莊的大家閨秀。
楚留香狐疑地道:「你怎麼走路忽然正常了?」
玉姣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道:「因為我是人,我不是魚。」
楚留香:「……」
楚留香:「所以你之前那樣走路,是因為覺得自己是條魚?」
玉姣點點頭,平靜地道:「對,所以我現在開始學人走路了。」
楚留香:「……」
楚留香又開始爆笑。
他笑了好一陣子,又問:「那玉姣小魚,你這樣的走路姿態,是學誰的呢?」
玉姣伸出手指,指著樓下的一個女人,說:「她。」
楚留香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了中原一點紅。
玉姣所指著的那個女人,正是中原一點紅身邊的女人。
那是一個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些懶洋洋的女人,但這種懶卻是非常有魅力、非常有風情的懶,此時此刻的客棧大堂,起碼有一大半的男人,在偷偷的看這個女人。
而中原一點紅置若罔聞,他神色柔和下來,正在與這個女人說話。
這應當就是一點紅的夫人了。
從一點紅的神色之中,就能看出,他的確是很愛他的夫人的,楚留香看著他,心中忽然已升起了一陣感嘆、一陣喜悅。
感情已改變了這冷漠、孤獨的青年男人,他終於找到了內心的平靜,他也終於找到了活下的理由——一個真正的、充滿閃光的、多姿多彩的理由。
楚留香由衷的為自己的朋友高興。
一點紅抬頭,正好也看見了楚留香與玉姣,他勾了勾嘴角,朝楚留香微微示意,而楚留香微笑著,也點了一下頭,伸手指了一下二樓的一間包廂,一點紅自然了然,點了一下頭。
楚留香帶著玉姣先進包廂。
楚大少爺要吃螃蟹,難道還有吃不著的?包廂之內,早已點上了燈火,桌子上擺著七八樣精致的吃食,楚留香與玉姣剛剛入座,蒸好的梭子蟹就已上來了。
海味總是吃一個鮮美的。
玉姣對吃東西這件事很上心,楚留香只是她食譜的一部分而已,其他好吃的,她也喜歡得很,在船上的時候,她就喜歡天天蹲在宋甜兒身邊,等著宋甜兒投喂她。
只是在船上只呆了三天,確實沒吃過蟹。
蒸好的蟹殼透出鮮亮的顏色,散發著熱氣,玉姣盯著蟹,總模模糊糊的覺得自己吃過這種東西。
她伸手就拿了一只蟹。
雖然說人沒來齊之前擅自開動好似不太禮貌,但楚留香與一點紅又不是守這勞什子俗理的人,哪裡會在意這些?見玉姣要吃,楚留香自然不會攔著。
然後下一秒,楚留香就看見玉姣張嘴朝蟹鉗子上咬過去了。
楚留香:「……」
他趕緊伸手就奪走了玉姣手裡的螃蟹。
玉姣:「???」
玉姣轉頭看楚留香,眼神之中帶著一點點譴責。
楚留香覺得這簡直比養小朋友還不省心啊!
他無奈地道:「玉姣,螃蟹不是這樣吃的。」
玉姣:呆.jpg
楚留香又開始嘆氣了。
他道:「好吧好吧,你坐著,我伺候你吃,行不行?」
玉姣點頭:「好呀好呀。」
楚留香:「……」
他忍不住說:「小壞蛋,你是不是就是不想自己動手,才這樣使喚我的?」
玉姣機智地道:「我可沒有使喚你,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楚留香忍不住微笑起來,再次毫無底線地附和道:「好好好,是我自己送上門來要伺候你,玉姣姑娘實在是叫人忍不住就想伺候。」
說著,他就低下頭去給她拆蟹吃,他作為一個在海上生活了許久的人,拆螃蟹什麼的,可謂是手到擒來,他速度非常快,行動卻又非常優雅,只片刻功夫,潔白地蟹肉就堆在了玉姣的盤子裡。
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玉姣就笑了。
她一笑起來,那可真是顧盼生輝,那雙淺藍色的雙眸之中,眼波都似是蕩著波浪的大海。
楚留香有一瞬間又心神蕩漾了起來。
不過,他倒是很快就清醒了,還不忘囑咐玉姣:「可以後若是有人哄著你、供著你,你最好也不要輕易的去信任,因為他們對你有歹心,知道了麼?」
玉姣眨了眨眼,看了看盤子裡的蟹肉,又看了看楚留香,然後道:「可你對我也有歹心啊。」
她不由覺得有點奇怪,繼續道:「歹心究竟是什麼?是指想叫我去衣麼?可你為什麼又說,得我對你也有歹心的時候你才能得手?難道要我也想叫你去衣?這兩件事情之間,究竟有什麼關系呢?那我現在對你有歹心了,你要得什麼手,快點告訴我呀。」
楚留香:「……」
楚留香趕緊夾起一塊蟹肉給她喂到嘴裡。
這種話要怎麼解釋?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的這個場合實在是很不合適。
正在這時,一點紅帶著夫人推門進來了。
楚留香:「……」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玉姣無知無覺,還在繼續糾結歹心的事情,她正要繼續發問,楚留香趕緊說:「好玉姣,我們先吃飯,等待會吃完了,我慢慢解釋給你聽,好不好?」
玉姣點了點頭。
她抬頭朝進來的那兩個人看去。
而李魚也正看著屋子裡的一男一女。
男的風流倜儻、瀟灑英俊,身上帶著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氣質,叫人看了就心生喜歡,而女的雲鬢微斜,國色天香,那雙淺藍色的眼眸,又讓她整個人多了好幾分異域美人身上特有的氣質。
而玉姣的視角就簡單很多了。
——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也好好聞,感覺好好吃的樣子,可是他身上沾了這個女人身上的味道,他是這個姐姐的專屬獵物麼?哦,那就不去搶了,因為這個美人姐姐身上帶著一種強者的氣息。
而且,她隱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聞到了李魚身上的味道,這是一種……讓她覺得很親近的味道,好像她們之間的距離,比她和楚留香之間的距離要近、要近得多。
玉姣的反應非常直接,她衝著李魚,甜甜地笑了。
光笑還不夠,玉姣忽然站起來,一下子就要撲進李魚的懷抱,一點紅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插手,李魚倒是神色自然,十分順手地接住了這個呆美人。
玉姣道:「姐姐,你真好看。」
李魚:「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麼直接的小美人……真的好奇怪、好可愛。
李魚正色道:「謝謝,你也真好看。」
楚留香和一點紅面面相覷。
魚魚和玉玉兩位美人互相誇贊了一番,便分開,各自坐下入席,由一點紅與楚留香這兩個熟識的老朋友互相介紹。
一點紅道:「楚兄,這是我的……夫人,李魚。」
說道夫人二字的時候,他又忽然看了李魚一眼,李魚也正在看他,二人相視一笑,儼然是一對新婚之中的甜蜜夫婦。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站起身來,朝著李魚作揖,嘴中道:「李夫人。」
李魚笑道:「叫我李魚就好。」
楚留香又介紹玉姣與二人認識,互相引薦完畢之後,四人再次入席。
這臨海小鎮炎熱,所以二樓包廂的窗戶是開著的,一陣涼涼的夜風忽然吹進,自楚留香的方向,吹到了李魚的方向。
李魚眯了眯眼。
其實剛剛她就發現了,一點紅的這位好朋友楚留香,身上有一種熟透了的果子的味道……不、倒也不全然是果子,而像是熟透的果子加上玫瑰、洛神花等鮮花的味道混合起來,甜蜜芬芳的不像是常人。
這樣甜蜜的味道,只有一點紅能匹敵。
她忽然就明白了,一點紅的好朋友,和一點紅一樣,也是萬中無一、天賦異稟。
悠于 2023-11-5 11:15
第81章
李魚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微妙起來。
楚留香身上的味道,自然與一點紅不同,但是那種溫暖、甜蜜的感覺卻是一樣的,只是或許因為她實在已習慣了一點紅,與一點紅之間的距離又那樣的近,所以居然沒覺得這楚留香有什麼非常非常吸引人的地方。
她又看了看玉姣。
玉姣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楚留香身上之後,雙眼之中就出現了一種小獸般的警惕,她緊緊地盯著李魚,好像在護食。
李魚的鼻子動了動,卻沒有聞到一絲妖氣,但這個叫玉姣的女孩子,身上卻的確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怪異,她有點疑惑,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鷹英俊告訴了她很多妖界的常識,但畢竟李魚只是一只新鮮上任三個月的吸血鬼,很多東西,經驗還是不足。
她不動聲色。
但是那一瞬間的眼神變化,還是瞞不過敏銳的楚留香,他忽然發現,一點紅這位美麗的夫人,也對著他露出了一種熟悉的眼神……那眼神與玉姣有三分相似,令他瞬間本能般的寒毛直豎。
下一個瞬間,李夫人美麗的雙眸就垂了下去,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甜甜蜜蜜的笑了,好像剛剛那個可怕的眼神從未出現過一樣。
楚留香很茫然,但楚留香也沒有問任何話,他只是微笑著,與一點紅交談。
楚留香對玉姣倒是真的細心得很,他手上很忙,都是在幫玉姣拆蟹肉出來吃,自己卻不吃,只是一杯接著一杯的和一點紅喝酒。
這一對好朋友,三年未見,而這三年之內,二人的經歷更是無比豐富,他們之間,簡直就是有說不完的話,喝不完的酒。
一點紅並不嗜酒,與李魚一起浪跡天涯的時候,也只是偶爾小酌,像這個樣子放開了喝,倒是很少見,足見他今日見到楚留香有多高興。
李魚自然不會管著他不讓他喝,不僅如此,她腦子裡還蹦出了一個特殊的想法,那就是……
一點紅喝醉了之後,血裡會不會也帶上酒味?而且是那種蜂蜜小甜酒?
李魚喜歡蜂蜜小甜酒!
她勾起唇角就笑了,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又甜蜜、又可人的小小酒窩,她伸手接過酒壺,又給一點紅倒了一杯酒,一點紅轉頭看她,眼中的柔情蜜意,似是能流出來。
許是喝得有那麼一點點飄,一點紅就伸手抓住了李魚的手,就著李魚的手喝掉了那一杯甘霖,啞聲道:「多謝……夫人。」
骨子裡是現代人的李魚十分熱情,湊上去親了一點紅的側臉一下,一點紅的嘴角忍不住地要向上勾起,又看見了楚留香那雙帶笑的眼眸,鋼鐵直男一點紅似乎覺得有些窘迫,只好道:「楚兄,請。」
說著,又飲盡一杯酒。
楚留香見這二人如此甜蜜,又怎能不為他高興呢?
他也飲盡一杯,一邊安靜吃蟹肉的玉姣看看一點紅、再看看楚留香,感覺看他們的樣子,酒好像是一種相當美味的東西,便伸手抓過了楚留香的酒杯,要仰頭喝酒。
楚留香的確是一個很奇異的男子,他身材強壯,有一股江湖俠氣,可他坐著的姿勢、舉手投足之間的那種姿態,卻又讓他好像是一個生於簪纓之家的大少爺一樣,風流靈巧。
他看玉姣要喝酒,也不阻止,只是有些懶洋洋地坐在位子上,揚眉一笑,道:「玉姣也要喝酒?」
玉姣看了看楚留香。
她歪了歪頭,道:「好喝麼?」
楚留香哈哈大笑。
他親自給玉姣斟酒,斟滿之後,對著玉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才道:「要你自己嘗過之後,才知道好不好。」
玉姣對這人世間,簡直連一丁點概念都沒有,她來到岸上之後,簡直就是這個想摸摸、那個想看看,像個對世界好奇的孩子一樣。
但楚留香很清楚,玉姣雖然看起來有些呆,但卻絕不是個傻子,也不是那種處處都得有人替她做主的人,他只是玉姣的朋友,朋友應該做的事情很簡單,那就是支持她做想嘗試的事情,然後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
懂得距離與包容,這也是楚留香此人如此可愛可敬的原因之一。
玉姣滿飲一杯。
然後……
玉姣:「咳咳咳咳——」
她顯然是被烈酒嗆到了,捂著嘴開始咳嗽,用一種充滿譴責的目光盯著楚留香,楚留香無奈,輕輕拍著她的背,又從桌上拿了一碗甜湯遞給她,甜湯喝完,玉姣才覺得好受些。
她忍不住道:「這東西好辣,實在不好喝,你們兩個為什麼要一杯接著一杯的喝呢?」
楚留香笑道:「玉姣,酒的妙處不在於喝下去的口感,而在於喝下去之後,能讓人變得愉悅。」
玉姣:「聽不懂。」
楚留香摸了摸她的頭。
他的動作倒是很小心翼翼,因為玉姣的雲鬢好不容易保持了這麼久,他可實在舍不得去弄亂。
楚留香道:「既然不喜歡,那就不要喝了。」
玉姣也正有此意,她把酒杯放在一邊,就繼續認真的對付起面前的菜了。
……不得不說,這種蒸熟的,鮮甜的蟹肉,好像的確比她模糊記憶裡的要好吃一點?
一點紅與楚留香繼續喝酒吃菜,只是楚留香卻注意到,一點紅的夫人李魚,竟是連一口菜都沒吃、一口酒都沒喝。
他挑了挑眉,道:「李夫人為何……?」
李魚當然是等著自己的小蛋糕喝完酒變成浸酒小蛋糕的時候再吃,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跟楚留香解釋,於是就戳了戳一點紅,叫他去編謊話騙一騙楚留香。
一點紅已痛飲了數杯酒,那雙死灰色的眼眸之中,光芒卻更加攝人、精神也好似更加的振奮一樣。
不過,這只是假像,喝多了酒的人,即使可以強行鎮定,但精神一定是飄散的,一點紅反手抓住了妻子的手,對楚留香勾唇一笑,非常淡定地道:「因為她……已有了身孕,不能吃蟹,不能喝酒。」
李魚:「……」
楚留香:「……」
三個月!這麼快得麼!!
老兄,你這步入人生新階段的速度也太快了!
他立刻就道:「那我們叫些清淡的菜式來……」
一點紅繼續淡定地道:「不必,她有我,我很清淡。」
楚留香:「???」
什麼意思?一點紅,你什麼意思?
李魚趕緊打斷:「我近來胃口不好,今日已吃了些東西,楚兄不必管我。」
她又悄悄地伸手,掐了一點紅的腰側一下,懲罰這個差點說漏嘴的小蛋糕,小蛋糕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差點說漏,他結結實實地捱了一下,又反手抓住了夫人的手,低下頭吻了吻她的手心。
坐在對面看到了這對夫婦全程互動的楚留香:「……」
他忍不住笑了,又對著一點紅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這一場酒喝的,自然是很盡興的。
但江湖中人,尤其是一點紅這樣還有一堆人追殺的江湖中人,自然不可能真的喝到爛醉如泥,一點紅還有心愛的妻子,他最不願意給妻子增添一點點的麻煩。
於是這一場酒,喝到楚紅正好盡興又沒有完全醉的時候就散場了。
大家各自回房睡覺去,明日一早再見。
一點紅作為殺手,對毒物最是了解,他走南闖北,知道的旁門左道的東西也多。楚留香便打算第二天問問他,對這陰寒之氣有沒有什麼了解。
而一點紅這一邊呢,他摟著妻子回了房,即使喝了酒,渾身都舒坦得想要立刻就躺下,他還是堅持一絲不苟的洗了澡、漱了口、換了一身干干淨淨、清清爽爽的衣裳,才翻身上塌,摟住了李魚。
李魚一直窩在榻上等著他。
她懶洋洋地側身躺著,帶著笑意看一點紅忙前忙後,一點紅伸手摟住李魚的纖腰,李魚就被他收入懷中。他剛剛把自己整個洗涮了一遍,身上只余下淡淡的澡豆味,和那種從血液裡散發出的甜蜜味道。
那種甜蜜被酒蒸過,似乎也帶出了絲絲縷縷的酒氣,李魚的鼻子動了動,窩在了一點紅的懷裡,用手指側碰了一下他脖頸邊的那個新鮮傷痕。
那是三天前留下的傷痕。
吸血姬留下的傷痕,的確是一種很殘酷的傷痕,她的犬齒就好似是毒蛇的毒牙一般,會讓被咬到的地方非常難以愈合,他蒼白脖頸之上的這兩個小小的血洞,三天了,都還會滲血。
但解藥其實也很好找,那就是李魚的血。
只要一滴李魚的血,他這傷口立刻就能愈合。
但是一點紅不願意。
他慘白的軀體之上,到處都是這樣的血痕,有沒愈合的、也有愈合之後留下的傷疤,每一個新鮮的傷口都會刺痛,但一點紅享受這樣的刺痛。
——這是紀念品。
一點紅摟著李魚,伸手撫了撫她漆黑的頭發,啞聲道:「還不動口?」
李魚道:「我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一點紅挑眉:「哦?」
李魚對他耳語道:「你的這位好朋友楚兄……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聞呢。」
一點紅:「……」
一點紅:「???」
一點紅忽然警覺起來,一下子就盯住了李魚的臉,忍不住道:「……你說什麼?」
李魚蒼白的臉上,似乎也浮起了紅暈,她歪著頭看一點紅,一點紅原本有那麼一點渙散的瞳孔,此刻已重新聚焦了,他死死地盯著她的臉,清醒得不得了。
李魚窩在他懷裡,道:「他呀……他好像也是爐鼎之身。」
一點紅的手臂猛地收緊,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道,而他原本因為喝酒而微紅的臉,也在瞬間褪去了血色。
這……這實在是一件令他難以接受的事情。
一點紅是個冷漠的人,但他冷漠的外表之下,卻蘊含著如火山一樣熾烈的感情,李魚與他,雖然相識不過三個月,但這三個月的時間,卻已經可以抵得過他人生的前二十幾年。
一個這樣重要的女人,他怎會沒有占有欲?他病態的、強烈的感情簡直已快要溢出來了。
但一點紅同樣是個孤高自傲的人,他絕不肯像那種被嫉妒和自卑所裹挾的男人一樣,想方設法的要把自己的女人禁錮在自己身邊,他的占有欲只是很微妙的體現在了這一個地方。
……他就是李魚最好吃的小蛋糕!
但是楚留香。
他的手臂收得緊緊的,簡直要把李魚完全的禁錮在他的懷抱裡一樣。
他啞聲道:「你……你想要他的血?」
他壓著語氣,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太激烈,太像是在……責怪她。
——就在三天之前,他還很冷酷的表示,如果再遇到爐鼎,那他會想法子讓那爐鼎供血的。
但是那語氣裡就是止不住的委屈,好像情節已經快進到李魚發現楚留香更香甜更美味,然後把他毫不猶豫的拋棄了。
專一的大狼狗好像總是會有想多的時候。
李魚看著他慘白的臉色,還有那種好似盡力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的神情,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窩在一點紅的懷裡,湊上去親了親自己的丈夫,安撫他道:「我怎麼會想要他的血?」
一點紅的雙眼忽然亮了。
他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好似在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樣,李魚伏在他的懷中,一下一下的戳他的胸膛。
一點紅忽然又道:「其實我……其實我不該拘著你吃旁的東西……你要是真想要,我去替你要,他是個好人,只要說明原委,他不會拒絕。」
李魚忍不住笑了。
她道:「你是不是口是心非?」
一點紅就說不出話來了,他有些別扭地別過了頭,不肯看李魚。
李魚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了,她在一點紅的懷裡蛄蛹蛄蛹,然後又吧唧親了他一口,摟著他的脖子說:「我才不要吃旁人的血,我只要你的血,你肯不肯給嘛?」
一點紅身上那種被酒氣蒸的愈發香甜的味道就更濃郁了。
李魚不等一點紅說話,就湊在他耳朵邊上悄悄說道:「其實我剛剛看你喝酒,我就很想知道……喝完酒之後你會不會也變成蜂蜜酒,我想知道的不得了!」
妻子如此美麗,如此嬌媚,她的語氣軟綿綿的,好似在撒嬌一般。
一點紅的臉色在瞬間就扭曲起來,他抱著李魚的那只手,簡直恨不得把她勒斷似得,嘶聲道:「那你為什麼不現在就試一試?」
李魚道:「我當然要試一試,我不僅要試試這個,我還要試一些其他的東西呢。」
一點紅閉上了雙眼,沙啞地道:「你還想試什麼?」
李魚笑了。
她似乎有些羞赧,用拳頭輕輕地捶了一點紅一下,咬著牙輕輕道:「你不知道?你敢說你不知道?」
一點紅緩緩地睜開了雙眸。
他已完全清醒了過來,那雙死灰色的眼眸已徹底暗了下去,無論是誰看到他這樣的眼神,都能知道,惹得他變成這樣的那個人,一定沒什麼好下場。
而另一邊,楚留香和玉姣並不是夫婦,因此理所當然的宿在兩間屋子裡。
楚留香先是把玉姣送回了屋子,然後才愉快地回到了自己的那一間屋子。
悅來客棧雖然是這鎮子裡最好的一家客棧,可這裡畢竟只是一個小地方,即使是最好的客棧裡的上房,也絕比不上楚留香的小船的。
但楚留香卻不在意。
見到了老友,他的心情著實是很不錯,他懶洋洋地躺倒在榻上,似乎就要進入甜蜜的夢鄉……
天色已很晚很晚,如今夜已深了。
忽然,一個腳步聲響起。
這腳步聲實在是凌亂的很,又踉踉蹌蹌的,一點兒都沒有收著,這腳步聲直奔楚留香的屋子,楚留香在黑暗之中,霍地睜開了雙眸。
他沒有笑,所以他那張英俊的臉就難免看起來有點薄情、有點冷酷。
砰得一聲,楚留香的門被撞開,那人跌跌撞撞地朝楚留香的榻上撲過來,就連呼吸都帶著痛苦的煎熬,楚留香一驚,猛地翻身起來,撲了出去,一把就摟住了那人。
那人正是玉姣。
此時此刻,她抖如篩糠,整個人都被凍得臉色慘白,楚留香一擁住她,就發現,她簡直是比死人還要更冰冷!楚留香大吃一驚,忙低頭去看她。
玉姣的呼吸之中,都似乎帶著冰碴子。她的嘴唇都已凍得青紫,那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瞪大,裡面寫滿了驚恐,而她長長的睫毛之上,都似乎結滿了冰晶,一抱住楚留香,她立刻伸手就攀住了他,喃喃道:「楚留香,我、我好冷,我好冷……」
話音還未落,她忽地嘔出了一口鮮血,整個人都直挺挺的倒下了。
楚留香當機立斷,連句話都沒說,直接抱著玉姣就上了榻,如今已顧不得那許多,他雙掌置於玉姣脊背之上,緩緩催動內力,片刻之間,他那炙熱的內力就被注入到了玉姣冰冷的身體裡。
玉姣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叫。
她剛剛被楚留香送回房間之後,本來很愉快,乖乖躺在榻上就准備睡覺了,可誰知睡著睡著,忽然感到一陣模模糊糊的寒意自脊背升起……這段日子,這種冷意如影隨形,玉姣本已習慣了,於是她就沒有在意。
誰知這股陰寒之氣,忽然就發作了起來,讓她整個人都如墜冰窖,簡直要從活魚被凍成速凍魚了,玉姣驚恐的把自己裹在被子裡,那種寒意卻是從她體內源源不斷的散發出來,她忽然跳起來,踉踉蹌蹌地朝著楚留香的房間奔去。
他……只有他是熱的……!
她跌進楚留香懷抱的時候,雲鬢已完全亂掉了,楚留香二話不說,立刻為她運功,男人炙熱深厚的內力緩緩入體,意圖壓制她體內的這一股陰寒之氣,可這一次的情況卻與之前不同,那一股陰寒之氣,不但沒有被直接壓制,竟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劇烈的疼痛,讓玉姣凄厲的慘叫起來,此時此刻,她的大腦裡幾乎是一片空白,僅僅憑借著本能讓她瘋狂地掙扎起來,意圖離楚留香遠遠的。
楚留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玉姣的手,玉姣大腦一片模糊,下意識的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去抓楚留香,她的指甲簡直比最鋒利的鋼刀還要更鋒利,可以輕易的劃開一個成年人的胸膛,這一擊出去,若是擊中的楚留香,後果不堪設想!
但楚留香又怎會是等閑之輩?
電光火石之間,他已擒住了玉姣的另一只手,玉姣掙扎起來,楚留香皺了一下眉,用一只手將她的兩條胳膊反手束在了身後禁錮起來。
玉姣本就重傷,如今那一股陰寒之氣又發作起來,哪裡能敵得過人類之中的翹楚?玉姣口不擇言地叫道:「楚留香!楚留香……楚、楚大少爺……!」
或許是因為在她的印像裡,叫他楚大少爺的時候,他就會更愉快一點,所以玉姣下意識的這樣喊出來,好似要祈求他一點點的憐惜一樣。
一個大半夜的闖進你屋子的絕世美人,無辜的、帶著祈求的叫你「大少爺」……
楚留香長長地吐息,卻毫不留情,死死地反制著她的雙手,另一只手已拍上玉姣的脊背,內心順著他灼熱的掌心,緩緩地流入了玉姣的體內,繼續同那一股子陰寒之氣鬥爭起來。
玉姣瞪大雙眼,像一條要被刮掉魚鱗的活魚一樣的撲騰起來,楚留香根本不為所動,手指一敲,玉姣立刻感到整個脊背都瞬間發麻,無力的癱倒。
她死死地咬著牙,那一張艷麗與純潔並存的面容,已是慘白,她的額頭爬滿了冷汗,眼睫上的冰晶卻已慢慢地融化,細小的水珠墜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有些濕潤。
她難捱得要命,又聽見了楚留香好似破落風箱的吐息聲,玉姣一下子委屈起來,罵他:「畜生……!」
楚留香捏著玉姣手腕的手,都好似攥緊了幾分,在她纖白的手腕之上留下了紅痕。
楚留香啞聲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個時候最不想聽見的,就是畜生二字?」
玉姣瞪大雙眼,無法理解。
體內的陰寒之氣被壓下去一些,那種劇烈的疼痛此時此刻也變得容易忍受了一些,玉姣空白的大腦開始重新思考了起來。
楚留香一直都是個很好說話、很溫柔的人的,他為什麼會忽然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呢?
玉姣委屈巴巴地解釋道:「我……我不知道畜生是什麼意思的,我只是聽到過有人這樣罵人,你不高興,對不起嘛。」
楚留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半晌,玉姣體內的陰寒之氣,終於被完全的壓制了下去,她的臉色終於好了一些,手腳也開始微微的發熱了。
楚留香放開了她。
玉姣卻爬不起來,她整個人都脫力得厲害。
楚留香又苦笑了一下,將玉姣翻了個面,讓她好好地躺下,然後他伸手,要去替玉姣理一理額頭上的頭發。
她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頭上亂七八糟的黏著頭發,她的眼角紅紅的,因為內力的原因,所以她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了一點點熱暈,這樣的狼狽,其實根本無損於她的美貌,反倒是讓她多了一種梨花帶雨的美感,好像被欺負了一樣。
見楚留香伸手,玉姣縮了一下。
楚留香的手停在半空,他苦笑道:「玉姣,難道你真覺得我是畜生?」
玉姣猶豫了一下,把腦袋往楚留香手的方向湊了湊,那雙淺藍色的雙眼盯著他看,道:「畜生是什麼意思?我在船上聽到的。」
楚留香無奈輕笑,伸手幫玉姣理了理頭發,才道:「蓉蓉她們可從來不這樣罵我的,你真是胡說。」
玉姣搖了搖頭,道:「不是你的船,是另外一艘船。」
楚留香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他道:「你說的是你之前的事情……?」
玉姣點了點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她的回憶仍是模模糊糊的,剛剛要罵楚留香的時候,她忽然福至心靈,想起了這麼一句話。
玉姣道:「那是一艘很黑的船,我什麼都看不見。」
楚留香安靜地聽她說話。
玉姣一邊回憶,一邊道:「我身上冷得要死,動都動不了,被拖上那條黑船,好像因為我太冷,也沒有人管我,我聽到很多女人在哭、在尖叫,她們就罵『畜生』、『禽獸』,然後我就跑了出去,船上有人看見了我要攔住我,我殺了他們,跳下了船。」
再然後,她一跳進大海,就覺得渾身每一塊骨頭都劇痛起來,她直接暉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撞在了楚留香的船側,然後她就醒了,奮力地跳上了楚留香小船的甲板上。
楚留香聽完之後,眉頭已深深地皺了起來。
她不懂她遇見了什麼,但是楚留香卻明白!
這江湖之中,本就有許多見不得人的陰溝老鼠,做著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意,他們殘害女子,借機斂財。
這樣的人,是楚留香最看不起、最厭惡的人。
他已有些生氣了。
玉姣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楚留香側頭看她,她的表情既沒有羞恥、也沒有痛苦,她根本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什麼樣的事情,她只是略帶著些疑惑,鼻尖動了動嗅了嗅,道:「你不高興,我晚上來找你,你不高興嗎?」
楚留香那雙已變得有些冷酷的眼睛,就重新柔軟了下來。
無論是多麼美好的人,這世上總是有一些危險,要毀掉她們。這並不是這些美好的人的錯,因為天真懵懂、美麗非常根本就不是錯誤,錯的是那些心腸歹毒的人!
他嘆道:「我怎麼會不高興,難道你就看不出,你來找我,我最高興不過了?」
玉姣深表認同,她輕輕地笑了笑,跟楚留香分享自己的觀察心得:「是啦,我發現,我喊你『楚大少爺』的時候,你就格外的高興,我抱住你的時候,你也格外的高興,我晚上摸你的門,你還是格外的高興。」
楚留香:「……」
不,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說的像個真的畜生啊?
他有點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轉移話題道:「那上那艘船之前呢?你有沒有什麼想起什麼事情?」
她剛剛說,她在那艘船上的時候,身上就已經帶上了這股子陰寒之氣了,那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麼,她是為什麼會受這樣的傷?是什麼人傷害了她?
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能抽絲剝繭,尋找到她的真實身份。
玉姣眯了一下眼。
楚留香問了,她就認認真真的去想,雖然在此之前,她已經想過很多次了。
記憶模模糊糊,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皺著眉,眼角愈發的紅了。
楚留香忙道:「想不起來就不要勉強自己,你眼角這樣紅,叫別人看見,還說是我把你欺負哭了呢。」
哭?
這句無心之語,卻好似什麼題眼一般,讓玉姣忽然回想起了什麼東西。
「她怎麼還不哭?」
「她為什麼還不流淚?」
「她忍受了這麼多痛苦,為什麼還不流淚?」
「要讓她流淚……她既然這樣能忍耐,那就讓這世上最惡毒、最冷酷的人帶走她,讓她遭受這世上最屈辱、最惡心的事情,讓她的尊嚴被碾碎,讓她流淚、讓她流淚!」
玉姣的手指忽然蜷縮了一下。
她的手本是擱在榻上的,在這一個瞬間,她看似無害的手指甲,忽然閃出了鋼刀一樣的寒光,她的手指只是輕輕地蜷了蜷,鋪在榻上的被褥就被齊齊劃破,留下一道利落的切口。
楚留香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
他沉聲道:「玉姣,冷靜。」
玉姣看了楚留香一眼。
她說:「我想起了一個人的話。」
楚留香等她的下文。
玉姣就把她想起的這件事告訴了楚留香,但她下意識的就隱藏了流淚這個信息。
她只知道自己不會流淚,卻不明白為什麼那個記憶中的聲音那麼的想叫她流淚……一種猛獸般的本能,讓她沒有告訴楚留香這件事。
可她畢竟是個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面對的又是楚留香這樣的人中翹楚,楚留香簡直一眼就看穿了玉姣在隱瞞什麼,但他並沒有去問,只是深深地嘆息。
他道:「那艘船的主人,就應當是那個聲音所說的『這個世界上最惡毒、最冷酷的人』,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的,無論是那艘黑船的主人,還是那個送你上船的人,我絕不會放過他們。」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笑,那雙總是清澈溫柔的眼睛裡,就也透露出一種冷酷的堅定來。
玉姣盯著他有些陌生的面容,忽然道:「為什麼?」
楚留香「嗯?」了一聲。
玉姣就問:「為什麼你這樣生氣……這件事說白了是我的事情,你為什麼這樣生氣、這樣堅定?」
楚留香閉上了雙眼。
半晌,他又睜開自己的雙目,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道:「玉姣,原因有二。」
玉姣:「原因有二。」
楚留香道:「第一,因為我對你有歹心。」
玉姣更加不解:「可你分明說,歹心是不好的東西。」
楚留香沒有解釋,只是繼續道:「第二,這件事即使沒有發生在你的身上,而只是發生在一個普通姑娘身上,我也是要去管上一管的。」
玉姣道:「為什麼?」
楚留香的聲音有點冷:「因為這個世界上,本就有些罪惡的生意不該存在,本就有些罪惡的人需要得到制裁。」
玉姣重復他最後的兩個字:「……制裁?」
楚留香道:「對,制裁。」
玉姣平鋪直敘道:「我也要制裁,嗯。」
她看了看自己比利刃還要鋒利的手指甲。
與此同時,李魚感受到了妖氣。
她感覺到了一絲非常細微的妖氣,這妖氣淡得要命,帶著一點點海水的鹹味,李魚有些疑惑,朝門口看了一眼。
一點紅卻是凡人,他自然不可能感受得到妖氣,他脖頸上的傷痕一點一點持續的滲血,慘白的脊背弓起,脊柱的形狀如此富有美感,他身上有汗,浸得他身上的傷口更痛,他卻渾然不在意。
他不甚溫柔的用手指鉗住李魚的下巴把她的臉掰正,非常不滿地盯著她。
李魚溫柔甜蜜地摟住了丈夫的脖子,輕輕地道:「對不起嘛,只不過我聞到了妖怪的味道,就在你的朋友楚留香的屋子裡……他也是罕見的爐鼎之身,或許會有妖怪盯上他呢……」
一點紅皺眉,道:「當真?」
李魚道:「其實今天看到楚留香身邊的那個女孩,我就覺得她的眼神不對……她看楚留香的眼神,簡直就和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看你的眼神一樣,你們這些男人,竟然一點都發現不了。」
一點紅:「……」
一點紅:「那個叫玉姣的女孩,是妖怪?」
李魚道:「這一點,我也很奇怪,當時我雖然懷疑,但卻不能確定,因為我根本就聞不見她身上的味道……沒有妖氣也沒有人味,簡直就好像,什麼都不存在一樣,我還以為是我弄錯了呢。但是剛剛……楚留香的房間裡忽然有妖氣泄露出來了,只有一點點,但我的的確確是聞到了。」
一點紅冷聲道:「那女孩想吃了楚留香?」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驟然起身。
李魚嚶嚀一聲,拉住了他。
一點紅摸了摸李魚的臉,道:「抱歉,我去去就回……這世上不是每一個妖怪都像你一樣好,我總該去看看楚留香有沒有事。」
李魚嗔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同你一起去,這女孩是什麼妖怪,又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我們總歸要搞清楚的。」
第82章
能在這種時候抽身出來,一點紅真是楚留香的好朋友,他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靠譜的好朋友。
迅速裹上衣裳之後,一點紅與李魚二人就直衝著楚留香的屋子去了,走到他屋子的門口,李魚又嗅了嗅,道:「妖氣果然就在這裡。」
一點紅的手已放在了劍柄之上。
李魚卻道:「應當不必太擔心……楚留香好好的,我能聞見他的味道,他很健康。」
一點紅試探著上去敲了敲門,楚留香嘩啦一下就拉開了門,似乎早聽到了這腳步聲。
屋子裡,玉姣正窩在楚留香的床榻之上,她的頭發早亂得不成樣子了,似乎有些虛弱的樣子,她抬眼看了門口的二人一眼,沒有說話,反倒是把自己往被子裡縮了縮,好似有些羞赧。
而楚留香則是氣定神閑,神清氣爽的模樣。
一點紅:「……」
他總覺得自己造訪的時機好像有點不對。
見一點紅表情微妙,楚留香立刻道:「紅兄,你想多了,玉姣身中奇毒,需以內力壓制。」
一點紅道:「嗯。」
他看了一眼李魚,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和楚留香說這妖怪與爐鼎之事。
楚留香卻側開身子,請他們進去。
他道:「你們來的正是時候,我正好有些事想請教紅兄。」
一點紅便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玉姣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陰寒之氣,她飽受此氣之苦,只可惜我實在看不出這是什麼毒造成的。」
他又快速的講了玉姣與他相遇的過程,以及她身受重傷、記憶全失的事情。
一點紅就明白他什麼意思了。
他點頭應允,走向榻邊,幫玉姣把脈,而李魚就緊緊地跟在他身邊,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玉姣。
她並不討厭玉姣,相反,她對這個小美人還挺有好感的。但是,她畢竟沒有摸清玉姣的性格,雖然並不覺得她會忽然暴起攻擊一點紅,但為了丈夫的安危,她還是很警惕很警惕。
玉姣安安靜靜地躺著,那雙淺藍色的眸子與李魚對視。
她好像沒看出李魚眼中那種戒備,只是百無聊賴地躺著。
半晌,她忽然道:「姐姐,我們是不是見過?」
李魚挑眉。
李魚只穿越了三個月,對原吸血姬的人際關系一點兒不知道,自然不記得玉姣。可玉姣明明身受重傷、記憶全失,又為什麼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呢?
李魚問道:「你為什麼覺得我們見過呢?」
玉姣的鼻子動了動,她嗅了嗅,道:「因為你身上有一種讓我覺得我們關系很近的味道。」
李魚又問:「你覺得你和楚留香關系不近?」
玉姣皺了皺眉,似乎在思考。
她道:「楚留香是人。」
然後她又卡殼了。
半晌,她才疑惑地道:「可我也是人啊,我怎麼會覺得楚留香和我不一樣呢?」
一點紅閉目把脈,對這番奇怪的對話沒有做出一丁點的反應。
倒是楚留香,他又開始陷入了迷茫。
最近他好像總是陷入迷茫,因為玉姣本身就是一個大大的謎團。
李魚微微一笑,忽然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玉姣,你是不是想吃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
不是,你什麼意思啊?
他徹底震驚了,那一雙清澈的、如沐春風般的雙眼,看一看李魚,再看一看一點紅,結果這兩個人好像都挺淡定的,內心毫無波動的樣子。
只有玉姣也同他一樣,震驚地瞪大了雙眼,但是她吐出來的話是:「姐姐,這……這不能說!」
李魚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果然如此。」
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著摸摸鼻子,道:「你們在說什麼秘密?能不能也叫我聽一聽?」
一點紅驟然睜眼。
他把手收了回去,對楚留香道:「這陰寒之氣,我也沒見過,不過她的身份既然是這樣,我沒見過,也很正常。」
楚留香苦笑:「紅兄,你也開始跟我打啞謎?」
一點紅十分微妙的看了楚留香一眼,又看了李魚一眼,李魚點了點頭,一點紅便對楚留香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隨我去別的房間,我慢慢告訴你。」
楚留香丈二摸不著頭腦,只覺得自己是這四個人裡最無知最茫然的一個,他笑了笑,道:「好好好,那就請李夫人先代為照看玉姣一會兒。」
他又拍了拍一點紅的肩,笑道:「好小子,你現在身上也帶著秘密了。」
一點紅勾起嘴角笑了笑,沒有說話。
二人就去了另一個空房間。
進了屋子之後,還未等楚留香說話,一點紅二話不說,先把上衣給脫了。
他皮膚慘白,但肌肉卻是結實又漂亮的,只是那精壯的身軀之上,如今卻有許許多多的血痕,有新鮮的,也有快要愈合的。這些傷痕殘酷的橫在他身上,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網起來一樣。
這絕不是正常的!
楚留香失聲道:「這、這!紅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點紅沉聲道:「這都是李魚留下的。」
楚留香:「……」
在那一個剎那之間,博聞強識的楚留香腦內立刻閃過了很多個劇本,比如一點紅被女妖精囚禁起來被迫現出血肉然後又因為女妖實在美麗所以無法自拔的愛上了女妖心甘情願的把自己奉獻了出去之類的劇本。
這種話本子通常情況之下都很讓人覺得刺激的,李紅袖很愛看話本子的,看到這種志怪獵奇話本子還會講給他們聽,每次都弄的宋甜兒臉紅紅的,一邊羞赧一邊還要催促快點講嘛快點講嘛。
楚留香盯著一點紅的眼神就很不對勁了,他笑著調侃道:「紅兄,難道你的夫人是個妖精?整日以你的血肉為食?」
一點紅非常干脆、非常淡定地道:「對。」
楚留香:「……」
楚留香:「啊?!」
他簡直已說不出話來了,盯著一點紅的臉看,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只可惜,一點紅面色平靜,直視著楚留香,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楚留香只好苦笑道:「紅兄,你總該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一點紅的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一個極輕、極淺的笑容,然後才沉聲道:「我的妻子,是個以人類血液為食的妖精,而這世上,的確存在一種人類,血肉對妖精來說,乃是無上的美味。」
楚留香道:「難道你要說,你就是那種特殊的人?」
一點紅道:「是。」
楚留香一時語塞,他摸了摸鼻子,簡直已說不出話來了。
誰知,一點紅竟還有驚天大雷沒放出來:「你也是,而你身邊那個叫玉姣的女孩,就是覬覦你血肉的妖精。」
楚留香:「……」
楚留香沉默了。
他直視著一點紅,一點紅也直視著他,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原來竟是這樣。」
一點紅皺了皺眉,遲疑道:「你……」
楚留香嘆道:「我認得玉姣那天,她就差點把我肩膀上的肉扯下來。」
一點紅沒有說話。
妖怪都是凶猛的,即使是李魚這般,外表溫柔嬌媚的女孩子,她第一次從背後撲上來,惡狠狠地咬住一點紅的時候,他也在瞬間被那種瀕死的冰冷恐怖感所壓倒了。
而那個叫玉姣的女孩子,一點紅能看得出,她比李魚,更不像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楚留香這樣風流倜儻的男人,他盡心盡力的為了一個美人四處奔走,但在那美人的眼裡,他卻並不是一個好心的男人,而是一盤菜,一盤她隨時想著怎麼入口的菜。
這實在是一件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一點紅默默地看著楚留香,並不說話。
楚留香卻忽然揚唇一笑,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一點紅的肩膀,道:「紅兄啊紅兄,你盯著我做什麼,這樣有趣的事情,你不多講講,難道是因為今天的我格外的好看?你也想多看兩眼不成?」
他的態度竟然是松弛的。
一點紅遲疑道:「你……」
楚留香微笑道:「紅兄不必擔心我,玉姣身份有異,對我安全有威脅,這些事情難道我能不知道?我只是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他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他會覺得李夫人的眼神和玉姣的眼神有一個瞬間特別像了。
作為一盤菜,楚留香又忍不住好奇起來,他鼻子動了動,試圖嗅一嗅自己身上的味道,但他的鼻子畢竟是個完全的擺設,什麼味道也聞不見,他只好無不遺憾的對一點紅道:「只可惜我完全聞不見我身上的味道。」
一點紅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楚留香就是這樣一個瀟灑的人,無論面對怎麼樣的情況、無論被當做是什麼,他永遠都是松弛風趣的,好像這世上永遠也沒有任何事情能真的打倒他一樣。
一點紅道:「事情就是這樣,你是什麼打算?」
楚留香道:「我打算繼續幫玉姣解開身上的陰寒之氣,再帶她恢復記憶。」
一點紅愣了愣。
他道:「你既然已知道了她不是人,竟還要幫她?」
楚留香微笑道:「你當初知道李夫人的真實身份時,不也沒有離開她麼?」
一點紅一時語塞。
他看了一眼楚留香,道:「我當時已無法自拔的愛上了她,我這樣的人,一旦喜歡上哪個女人,拼著命不要,都要博一博的。」
楚留香道:「我不一樣,我沒有對玉姣愛得死去活來。」
一點紅道:「那你……」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可我實在是好奇得不得了。」
一點紅一愣。
楚留香微笑道:「我好像天生就有個毛病,越是危險的事情我越想碰一碰,越是不能讓我知道的事情,我就越想知道。」
一點紅嘆道:「所以你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所以我才總是被卷進各種奇怪的事情裡啊。」
他說這話時,不但沒有抱怨,反而還愉快得很。
一點紅的雙眼之中,也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道:「既然如此,今日你碰上我們,實在是很幸運,玉姣既然是妖怪,探查消息自然不能走江湖渠道。」
楚留香道:「是了,是了,想必紅兄有好法子?」
一點紅道:「可以走貓頭鷹渠道。」
楚留香:「……?」
一點紅所說的貓頭鷹渠道,自然就是鷹英俊了,這只英俊的貓頭鷹精怪,掌握著一個龐大的貓頭鷹幫派,成千上萬只毛茸茸的聽得懂人話的可以到處亂飛的貓頭鷹能獲得多少情報,那簡直是不能細想的。
一點紅道:「此事說來復雜,那貓頭鷹是我夫人的朋友。」
楚留香道:「也好,那我們就先回隔壁去吧。」
一點紅點頭。
結果回到楚留香的屋子時,變故卻已發生了。
客棧裡有一縷一縷的霧氣橫行,好似帶走了一切的聲音,讓整個客棧都顯得靜謐得很可怕。
一點紅認得這霧。
他道:「是妖霧。」
是李魚的妖霧。
妖霧,是和妖火一樣,絕大多數的妖怪都能掌握的一項技能,具體用法就是將自己的妖氣散開,催化成帶著妖氣的霧,這霧就像是毒蜘蛛的蜘蛛網一般,只要進入,就出不去,同時妖霧的主人能瞬間得知自己的領地有人闖入。
妖霧是從楚留香的屋子裡一絲一縷地散發出來的,楚留香與一點紅對視一件,毫不猶豫的一腳踢開了門,衝了進去。
但屋子裡其實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仍然只有李魚與玉姣兩個人。
但,玉姣在浴桶裡。
她還穿著衣裳,就縮進了放在角落的大浴桶裡,浴桶裡有水,卻不是熱水,而是不會泛起熱氣的,冰冷的冷水,玉姣的兩條胳膊搭在浴桶的邊緣,一臉嚴肅的縮在水裡,頭發濕淋淋的,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濕透了。
李魚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撐著頭,像是在等一點紅和楚留香回來。
這……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玉姣,你這是……?」
玉姣身上有那一股子陰寒之氣,冷起來能把她凍得瑟瑟發抖,她半夜來尋楚留香,也正是因為楚留香的血氣炙熱充足。
她這樣怕冷,又為什麼要自己跳進冷水裡呢?
玉姣開口道:「楚留香。」
楚留香道:「嗯?」
玉姣很認真的說出了一個重大的發現:「我發現,我真的不是人。」
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此事我已經知道了。」
玉姣又道:「而且……」
楚留香道:「而且?」
玉姣道:「而且,我真的是條魚。」
楚留香:「……」
玉姣話音剛落,浴桶裡忽然探出了一點點……魚尾巴,十分無辜的晃了晃。
那是一條非常漂亮的魚尾,兩片魚尾輕薄如蟬翼,都似乎能透過光一樣,在空氣中一下一下的晃著,而連著魚尾露出的一點點魚身上,則覆蓋著藍色的鱗片,這藍色的鱗片,竟不似魚鱗,而像是某種魚鱗狀的雲母,只一晃,就能在不同的角度之下閃出不一樣的光芒來,星星點點、美麗非常,似乎都要把人的眼睛所恍到。
玉姣的雲鬢早已亂了,如今她的長發已披散了下來,被水汽所打濕,乖順的貼在臉側,她的身子也隨著尾巴的晃動而有輕輕地晃動起來。
楚留香的呼吸,都似乎停滯了瞬間。
他那雙總是和煦如春風般的眼眸,此刻卻暗沉沉的。他死死地盯著玉姣的魚尾巴,視線幾乎無法移開。一種密密麻麻的顫栗忽然爬滿了他的脊背。
玉姣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她一向如此,淡漠疏離到像冷冰冰的玻璃美人,常人根本是看不出她的情緒變化的。
但楚留香又哪裡是個平常人,他對人的觀察細致入微,對情緒的判斷也十分的准確,這四五日與玉姣的相處,就足夠他把玉姣看明白了。
她雖然表情很淡漠,為人處世有點呆呆的,但是性格其實還挺活潑可人的。
而如今,他已知道了真相,又看到了玉姣的真身。
這一刻,視覺的衝擊力是無限的,那條藍色的魚尾巴和上面覆蓋著的、雲母一般的魚鱗,有一種冰冷滑膩的質感,讓人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身處現實之中,而另一方面,楚留香卻從玉姣的雙眼之中看到了一點點的不安。
共通的情感、與非人的魚尾,奇異地結合在一起,楚留香忽然就想到那些古籍志怪之中花了大量筆墨描寫的鮫人,那種痴迷、贊嘆的口吻……都是有原因的。
她剛剛說了一句:「原來我真的是條魚。」
她好像很疑惑自己為什麼不是人,而是一條魚,她緊緊地盯著楚留香,根本連屋子裡的另外兩個人看都不看,好似有些惶恐他會被嚇跑一樣。
……是那種,唯恐楚留香被嚇跑,忙活了半天一口吃不上飯的惶恐。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那種深邃五官所帶來的冷酷感瞬間煙消雲散,雙眸之中又充滿了玉姣所熟悉的那種松弛的愉悅感來,她的雙眼剎那之間就亮晶晶地盯著楚留香,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楚留香搖頭晃腦地嘆息道:「你啊你啊,究竟還有多少東西是我不知道的?」
玉姣很老實:「我自己也不知道。」
說著,那條縮在大浴桶裡的魚尾巴還無辜的晃了晃,尾巴上閃閃發光的鱗片也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地晃動。
楚留香忽然伸手,刮了刮玉姣的鼻子,玉姣的鼻尖嗅了嗅,似乎是又聞見了楚留香身上的這一股香甜的味道,她的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睛都有點發直。
但她的人卻往後面縮了縮。
楚留香道:「玉姣,你想吃了我?」
他的語氣很平靜,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似乎連一點恐懼、一點氣憤都沒有。
很多男人都會瞧不起女人,所以這江湖之上,許多男人都是死於女人之手的,他們為他們毫無道理的自大付出了代價。
楚留香卻不一樣,他從不小看任何一個人。
尤其是現在,玉姣褪去了那種人型的偽裝,露出了她美麗而可怕的原形,她染著藍色蔻丹的指甲上還鑲著圓潤小巧的珍珠,看上去無害極了,可楚留香很清楚,玉姣的手指甲簡直就是凶獸的利爪……被她的指甲劃破,那可就是開膛破肚的結局了。
一個美麗的、吃人的猛獸,楚留香竟還敢靠近。
他實在是一個膽色過人的男子。
玉姣猶豫了一點,點點頭,又搖搖頭。
楚留香「嗯?」了一聲。
玉姣的肚子都發出了「咕嚕」一聲。
她忽然垂下了頭,看著自己搭在木桶邊兒的手。
玉姣道:「你實在是好香,可是我又打不過你……所以……」
楚留香嘆道:「假使你能打得過我呢?」
玉姣又抬起頭來,那雙藍色的瞳孔好似忽然有那麼一點點茫然。
她道:「那我也不會把你吃掉。」
楚留香問:「為什麼?」
玉姣歪了歪頭,又看了看李魚。
她毫無心理負擔、非常認真地道:「因為一頓飽和頓頓飽是有區別的,我這輩子或許再也碰不上像你這麼好吃的人啦,所以一定要省著點吃。」
楚留香:「……」
李魚:「……」
一點紅:「……」
楚留香大笑,簡直像是被戳中了什麼非常厲害的笑點一樣,他笑了好半天,才伸手上去揉玉姣的頭發,一邊揉一邊揶揄道:「沒想到我們玉姣這麼天真可愛的個性,居然能說得出這麼勤儉持家的道理來。」
玉姣美滋滋地道:「是啊,我是不是很聰明。」
楚留香又忍不住笑了。
這是一只不諳世事的凶猛怪物,天真與殘忍在她身上簡直融合地太好了。
可正是這種矛盾的氣質,卻讓楚留香實在是割舍不下,若是他在年輕個十歲,他可能一看到玉姣這種生物,就要兩眼放光了,非要調查個水落石出才罷休。
人飛到高處,有摔下來跌死的危險。
所以懦夫的輕功,也不會太好。
但楚留香就是喜歡那種極限的速度、那種夜風像刀子一樣吹過臉頰、微微刺痛的感覺。
他的輕功與點穴的功夫是最好的,他時常都沒有武器的,但是他卻對江湖上的新鮮兵器最好奇不過,冰冷的劍鋒順著他的身體滑過之時,數根淬毒的毒針從機關之中被發射出來被他打落之時……他最是愉悅,最是暢快,因為他對於刺激與新鮮的追求,已超過了絕大多數的人。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造就了他的膽色過人!
他也同樣喜歡玉姣喜歡得不得了。
一個男人,對於一個依賴他信任他的天真大美人是絕不可能一點心都不動的……而她偶爾露出的,那種冰冷的無機質的眼神,簡直是在催動楚留香的腎上腺素。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玉姣,玉姣也正抬頭看著他,她蒼白的臉上有那麼一點點的紅暈,襯得眼角和唇下的小痣愈發的魅惑,讓他恨不得俯下去,輕輕地去吻她的痣。
他一直都很好奇玉姣的身上是一種怎麼樣的味道,但他的鼻子卻很不爭氣。
楚留香想,或許這種事情,得親自品嘗一下才知道的。
他忽然有些促狹地想:你都想把我吃了,那我想把你吃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吧?
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當然了,他還是會盡量避免從活楚留香變成死楚留香的。
玉姣還在等他的誇贊,楚留香只好嘆道:「是是是,你很聰明,你簡直就是個大聰明。」
玉姣輕輕地笑了。
安撫完玉姣,楚留香又轉身去找李魚,他和玉姣在這裡黏黏糊糊的時候,一點紅和李魚也在八仙桌旁你儂我儂,完全互不打擾。
楚留香便道:「還想請問李夫人,玉姣為什麼會忽然現出原形?」
李魚道:「不知道。」
楚留香嘆氣。
李魚皺了皺眉,道:「我本在屋子裡陪著玉姣……她就忽然化出原型了。」
而且這個叫玉姣的人魚小美人真的很好玩,她自己現出了原型,還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本來是躺在榻上的,尾巴就不停的撲騰,皺著眉頭,看看自己的尾巴,又看看李魚,好似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腿為什麼會變成魚尾巴。
然後她就忽然開始覺得干燥了,不舒服地扭來扭去,李魚一個新手妖怪,根本沒見過人魚,只憑借著以前看電視劇留下的刻板印像,迅速的去弄了一桶水,玉姣就呲溜一下跳進了浴桶藏起來了。
李魚再新手,也明白一只妖怪是不可能忽然化出原形的。
前幾日,鷹英俊來找她,又要走了一些她的血,只道是自己的好友,一只貓妖因為內丹破碎而化出原形,那貓妖也是萬中無一能變化人形的妖怪,內丹破碎之後,立刻化出原形,再也無法變化。
鷹英俊說這一段的時候,那雙大眼睛簡直都快哭了,用自己毛茸茸的翅膀去抹眼淚,這足以證明,對於可以化形的妖怪來說,不受控制的現出原形是非常嚴重的一件事。
所以她當機立斷,放出妖霧,保護玉姣。
接下來楚留香和一點紅就回來了。
但是,對於玉姣為什麼會突然現出原形……她真的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唯一的一個疑點,就是妖氣。
李魚道:「剛剛我和一點紅之所以找過來,是因為我聞到了妖氣,這妖氣裡帶著些海水的味道,應當就是玉姣的妖氣。」
楚留香若有所思。
李魚又道:「可是今天在席上,我卻完全沒有聞到。」
楚留香道:「玉姣今夜來找我,正是因為受到那陰寒之氣的折磨,剛剛我用內力替她療傷,將那一股陰寒之氣壓制下去了。」
李魚道:「所以,那陰寒之氣發作之時,她身上的妖氣就泄露出來了,從剛剛開始,我一直都能聞見她的妖氣,或許是因為,從剛剛開始,她的妖氣就一直不停的在泄露。」
楚留香皺眉道:「應當是這樣的。」
李魚道:「據我所知,妖怪的妖氣不盛時,就很有可能現出原形。」
玉姣一直安安靜靜地聽著。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道:「妖氣泄漏完……會怎麼樣?」
李魚嘆了口氣。
她直視玉姣,道:「會死。」
妖魔的死氣纏繞上妖怪之所以很無解,也正是因為這個道理。首先阻斷進食通道,其實消耗完妖怪體內存的妖氣。
楚留香心中一驚,轉頭去看玉姣。
玉姣漂亮的魚尾巴晃了晃,沒有說話。
她的臉上還是沒有太多的表情,即使聽到自己有可能會死去的噩耗,她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之中,還是沒有淚光,她抿著嘴垂下眼睫,長長的、濕潤的眼睫就輕輕地顫了起來。
她的反應實在是很平淡,可楚留香卻注意到了,玉姣那一條漂亮的藍色大尾巴,正在發抖。
她的手抓緊了木桶邊緣,鋒利的手指甲已將那木板都刺穿了。
他心中一痛,立刻問道:「李夫人!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救她……?」
李魚道:「有。」
楚留香追問道:「是什麼?」
李魚道:「爐鼎之血。」
楚留香一愣。
李魚道:「一點紅剛剛應當已告訴你了,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一種天賦異稟的人,他們的血肉對妖怪來說美味無雙,具有致命的吸引力,這種人就是爐鼎,而他們的血肉之所以珍貴,乃是因為血肉之中富含天地靈力,而妖怪的妖力,本質來來說,就是源自於天地的靈力。」
楚留香明白了。
他道:「我和一點紅,正是這一種天賦異稟的人。」
李魚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又道:「所以我的血,可以補充玉姣的妖力。」
李魚笑了笑,道:「一點紅的也可以的。」
楚留香無奈地苦笑,道:「李夫人,你難道是在試探我?」
李魚抿嘴一笑。
楚留香又看了玉姣一眼,嘆道:「我既然已承諾要幫助玉姣,當然要……幫助到底,若我只是失一些血,就能救活玉姣,又何樂而不為?」
他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帶著些松弛的笑意,叫人聽了,也仿佛是有春風拂過。
但他話中的承諾,卻是重於千金的。
他又看了看玉姣,玉姣的大魚尾巴還是在微微的發抖,他忍不住柔聲道:「莫害怕,玉姣,我不會讓你死的。」
玉姣沉默了一下。
她忽然道:「我不能吃你。」
楚留香一愣,道:「為什麼?」
玉姣就有些苦惱地皺起眉來了。
她低下頭,道:「我感覺我快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這是真的,妖氣泄漏之後,楚留香身上的那種甜蜜芬芳的味道,簡直像是具有魔力一樣,讓她的口水不停的分泌,讓她的手指不停的刮著木桶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音。
而這種刺耳的聲音實在是難聽,又刺激得她更加的焦躁不安。
若說先前對他,只要一點血肉就能滿足,如今似乎已一發不可收拾了。
她盯著楚留香,一字一句地說:「你是個好人,一直在幫助我,我不想讓你死。」
這也是真的。
其實一開始,她並沒有什麼自覺,楚留香死不死,都好似無所謂一樣。
可是玉姣畢竟是開了妖智的妖怪,而不是單純是一只猛獸。懵懂的野獸都知道知恩圖報,玉姣又怎麼會完全一點點都不懂?
她本能的依賴楚留香,覺得楚留香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對她生氣的好人,所以在想到楚留香有可能真的會死的時候,她就不願意了。
一開動就會忍不住吃多,不開動就會一直衰弱致死,玉姣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兩難的境地裡,不知道怎麼做。
楚留香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盯著玉姣。
玉姣簡直是下意識地又吞了吞口水。
這個時候,李魚忽然笑了。
她道:「既然你們你情我願,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楚留香道:「李夫人有法子。」
李魚輕輕一笑,道:「你死不了的,放心吧。」
李魚的血,乃是世間至寶,只一滴,就能把瀕死邊緣的人拉扯回來,她若不想讓一個人死,這個人難道會真的死麼?而且楚留香藝高人膽大,也不是很有可能被玉姣這樣一只衰弱的妖怪弄死。
而且……她自然也已看出,這一對男女之間是互相吸引的。
楚留香對玉姣的心,那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他似乎也從來沒想過要掩飾的,而這懵懂的美人玉姣……她若是心中一點不在意楚留香,難道會說出剛剛的那番話麼?
不過,這位人魚美人,雖然懵懵懂懂,卻還未曾開竅,楚留香的心思,只要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偏偏就是她看不透。
可惜楚留香風流一世,對著這個懵懂的小美人,卻是無處下手,無可奈何。
所以,李魚決定幫他一把。
她微笑著看著玉姣,道:「玉姣,你是不是不知道,怎麼取用爐鼎的血最好?」
玉姣立刻點了點頭。
她當然也不想死的,所以聽到事情有轉機之後,立刻精神百倍地盯著李魚。
李魚道:「那我教你呀。」
然後,她的腰就被自己的丈夫一點紅摟住了。
一點紅的雙眸已暗了下來,他牢牢地盯著李魚,忽道:「你想做什麼?」
李魚湊上去親了他一口,嗔道:「我要做好事的嘛,紅大爺、紅先生、紅哥哥,你要不要配合我一下?」
一點紅無奈地抿了抿嘴。
他側了側頭,拉了一下衣襟,露出慘白色的脖頸來,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玉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好像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第83章
李魚的聲音都似乎帶著蠱惑。
這世間的妖怪,都是吸取天地之間的靈氣生長,因此個個都有一副令凡人心悸的美貌,玉姣嬌美動人,淡漠疏離,而李魚卻艷麗逼人,慵懶風情。
她和一點紅平日裡的活動,當然不可以全部展現給他們看……李魚還沒有舍己為人到這個程度。
她只是很蜻蜓點水,而一點紅的雙手緊緊地摟著她纖細的腰肢,讓她看起來好似是完全被禁錮在他的懷中一樣。
一點紅是個精壯結實的殺手,腰間還別著他纖薄的利劍,這般姿態,其實也是很強勢的,好似他是掌握主動權的那一個。懷中的妻子纖細,能被他一下就收進懷抱之中。可是再細看,真正掌握主動權的,又是哪一個呢?
這糜艷、殘酷又美麗的場面,令楚留香腰腹間的肌肉都忽然縮緊了,微微的疼痛著。
他的眸色暗沉沉的,瞟了一眼趴在浴桶邊緣的玉姣,玉姣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李魚與一點紅,她的臉有點紅撲撲的,嘴巴微張著一呼一吸,又有點興奮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楚留香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絲微笑,他已感到自己身上正在微微的發汗,血液似乎也已慢慢變得滾燙起來。
李魚今天才剛剛吸過血,如今正飽著呢,自然不會貪吃,她蜻蜓點水,窩在一點紅的懷裡,眼睛裡帶著笑,朝楚留香勾了勾嘴角。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正要說話,李魚就說:「如今天色已晚,有什麼話,我們明日再說。」
說著,她又從懷中取了幾顆血玉塞給了楚留香,以防他真的被弄死。
然後,她就拉著一點紅離開,一點紅的頭發已有些亂了,他順手摟住妻子的腰,被妻子拉走了。
他們走的很是干脆,於是沒一會兒,屋子裡就只剩下楚留香與玉姣兩個人了。
玉姣抬起頭,眼神亮晶晶的。
楚留香正看著她微笑。
玉姣道:「楚……楚大少爺。」
她下意識又換了這個撒嬌一般的叫法。
楚留香忍不住笑起來,他伸手刮了一下玉姣的鼻子,道:「你叫得倒是很好聽,就因為想要我的血?」
玉姣嗚嗚嚶嚶,大尾巴一晃一晃的。
她非常自信地說:「楚大少爺,我已經學會了!我們開始吧!」
楚留香:「……」
楚留香:「你學會了什麼?」
楚留香心明眼亮,自然能明白這位李夫人是他求美而不得,所以出來幫他一把呢,如今他看著玉姣這幅懵懂的模樣,心簡直都已熱了起來。
玉姣思考了一下,道:「學會了開始之前,要先摸一摸你的頭,親一親你的臉頰,要讓你不要緊張,要放松一些,這樣的話就會好下口。」
楚留香:「噗嗤。」
他道:「玉姣,你的指甲是凶器,你還記得麼?」
玉姣道:「我知道啊。」
楚留香嘆道:「可李夫人的指甲卻不是凶器,你若一時失控,將我開膛破肚怎麼辦?」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笑容已消失了,語氣好似有點擔憂。
玉姣沉默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楚留香,然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忽然靈機一動一動動,道:「那你……把我的手抓住啊。」
楚留香很有巧勁的,他能在被玉姣叼住的時候,手指一敲,就讓她整個脊背發麻、動彈不得,也能將她的雙手都反制在背後,巧妙地摁在經絡處,令她的手使不上勁。
這也正是楚留香這個人的厲害之處。
其實,在這江湖之中,他的武功不是最高的那一個,但是有很多武功比他更高的人,卻總是在決戰之中,莫名其妙的輸給楚留香。
其中一個原因,是楚留香面對危險,總是比絕大多數的人都要沉著冷靜的;而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實在是個腦子非常靈活、反應非常迅速的人,有很多時候,他明明已經身處絕境,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破解,可是他的手和他的身體,卻能非常迅速的做出合適的反應,讓他能夠化險為夷。
換句話說,楚留香是一個舉世罕見的武學奇才。
而玉姣雖然天賦異稟,心性卻到底不太成熟,很多動作,出手之時就被楚留香看清了走勢,他攔腰截斷走勢,玉姣的力氣自然就使不出來了。
而且玉姣還是殘血狀態,身受重傷。
他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擔心玉姣能殺了他的。
但他卻非要裝作一副很擔憂的樣子,對玉姣道:「可是我若是失血過多,沒力氣制住你怎麼辦?」
玉姣又沉默了。
她皺著眉,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過了好半天,才說出了一個富有建設性的意見:「那,那我去找李魚姐姐問一問。」
楚留香忍笑道:「好玉姣,不用那麼麻煩,我有一個辦法,你要不要聽一聽?」
玉姣立刻道:「什麼辦法?」
楚留香道:「我用繩子把你捆起來,好不好?」
玉姣歪了歪頭,道:「好啊。」
楚留香就嘆了口氣。
他心道:玉姣啊玉姣,你可實在是太好騙了。
一個長成這樣的美人,又這樣的聽話,好似楚留香對她做什麼,只要打著為她好的旗號,她都會乖乖的捱著一樣。
楚留香也只好慶幸:幸好她骨子裡是一只凶猛的妖怪,幸好她遇到的是自己。
他本意只是開玩笑而已,於是便道:「算啦,不必啦,我能有把握的,你的手腕這般纖細,我還怕麻繩磋磨了你的皮膚。」
玉姣卻不依了。
她嚴肅地道:「楚大少爺,不要這樣任性。」
楚留香:「……」
他依稀記得,今天在客棧裡,他們的確看見一對母子,那母親大聲的訓斥自己的孩子「不要這樣任性」。
……想必好學的玉姣就是從那裡學的這句話吧。
楚留香滿頭黑線。
他道:「你真的願意?」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的胸膛忽然起伏了兩下。
他的眼底也帶著笑意,只是這種笑意,看起來卻已並不松弛了,反倒是含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意味。
他的手一晃,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條紅繩來,這紅繩紅得十分艷麗,仔細一看,能發現這紅繩乃是三股繩編做一股的,十分結實。
楚留香道:「此乃南海飛仙島的島主贈送於我的一件寶貝,名叫紅袖繩,據說這繩,就算纏住了人熊,人熊都無法掙脫的。」
話剛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孩子,喜歡拿來跟熊相比的,他面對女孩子的時候,幾乎從不會說一些叫人掃興的話,怎麼今日忽然犯起糊塗來了……?
他有點尷尬地抿抿嘴,准備說點什麼找補一二,玉姣卻道:「熊是什麼?」
楚留香立刻:「沒什麼,你不要在意。」
玉姣道:「哦……哦。」
就混過去了!!
玉姣真可愛!
玉姣窩在大木桶之中,她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小衣,沉重的貼在身上,露出盈盈一握的纖腰,她的皮膚蒼白,似乎都能看到皮膚之下縱橫的血管,她伸出雙手來,在楚留香眼前晃了一晃。
楚留香卻非常冷酷地道:「把手背在身後去。」
玉姣嗚嗚嚶嚶,乖巧聽話。
楚留香捏住了她纖細的手腕,竟還真的垂下頭去,非常仔細的將她的雙手反綁在了身後,殷紅的繩子與她蒼白的皮膚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簡直令楚留香移不開眼睛。
他的確是個花樣很多的人,這樣子也並不是沒有過。
他是個溫柔的人沒錯,可他偶爾會感覺到,其實男人這種生物是真的有劣根性的,他們的確是喜愛征服的,而活躍在武林之中的男人,整日與刀光劍影相伴,他們也的確需要更大的刺激。
楚留香用兩根手指捏住了玉姣的後脖頸。
她微微低著頭,長發向一邊攏過,脊骨的形狀便從蒼白的皮膚之下投了出來,只有幾縷碎發貼在脖頸上,漆黑與蒼白,又形成了一種極其強烈的視覺衝擊。
人如果不太健康,那血液就流通的不好,那麼手腳就很容易冰涼,但楚留香實在是個健康得不得了的人,他的手永遠都是溫暖的,而此時此刻,他手指上的溫度,都似乎炙熱的能把玉姣的皮給燙出一個洞來。
玉姣忽然抖了一下,她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強行穩住了身子,好叫自己不要發抖,可是那條新鮮出爐的藍色魚尾,她卻實在沒有能力控制得好,於是魚尾就簌簌地抖了起來,十分可憐、十分誠實。
楚留香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啞聲道:「這裡有大椎穴,我若感覺有異,就用手指敲你這裡,迫使你松口。」
玉姣伏在木桶的邊緣,道:「好、好……」
楚留香忽然又道:「玉姣,你的尾巴實在是很美。」
尾巴忽然被Que,猛地一抖。
玉姣十分警惕:「你想做什麼啦?」
楚留香道:「你這魚鱗,看起來不似是鱗片,倒像是什麼寶石一般,我實在是很好奇,你能不能叫我細細看一看?」
玉姣猶豫了一下,道:「看倒是可以,可是你不住上手。」
楚留香問:「為什麼?」
他這問題實在是突如其來,叫玉姣猝不及防,她愣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可是我就是覺得,尾巴不能碰的。」
楚留香就挑了挑眉。
姑娘不願意,他自然不會逆著姑娘的意思,他垂下頭去,在近處細細觀察那條美麗的藍色魚尾。
一縷月光忽然從窗戶上打了進來,落在了這輝藍的魚尾之上,好似一層朦朧的霧、帶著漂浮的光塵。她的魚尾顯然不是特別聽主人的使喚,所以總是又一下沒一下的晃著,看起來有點頑皮。那一片一片的魚鱗,隨著她的呼吸一開一合,與那種寶石一般的質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看似無機質的、美麗的死物,其實是鮮活動人的。
此時此刻,楚留香才真正覺得自己從夢幻中回到了現實,可這現實卻也是夢幻而美麗的,美麗的讓楚留香簡直不忍呼吸,生怕驚動她。
然後,玉姣的肚子就忽然「咕嚕」叫了一聲。
她委委屈屈地看了楚留香一眼,撇著嘴沒說話,但是楚留香總覺得自己看出了一點抱怨來。
他忍不住笑了。
楚留香柔聲道:「玉姣,來吧。」
他側了側頭,又很隨意的伸手扯開了自己的衣襟。他身材強壯、肌肉結實有力,皮膚因為常年像只貓一樣喜歡曬太陽,又像鹹魚一樣熱衷於翻身,所以是均勻成熟的古銅色。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非常成熟的男人。
成熟、有名的男人,多半已從「明珠」變成了「魚眼珠子」ヾ。財權酒色腐蝕了他們的精神,讓他們變得大腹便便、滿腦肥腸,他們受多了恭維,只把自己高高的供起來。他們花錢去找年輕嬌美的姑娘,又痛罵這些女人是只要錢不要臉的賤人。
可他們自己,難道是為了真愛?難道不是為了女孩子們如鮮花一樣嬌嫩的面容與活力?
這樣的男人多了,這世間總是顯得濁臭逼人。
也正因為同行襯托得實在是很到位,所以楚留香這樣成熟健美、溫柔體貼的人,就成了女俠們最喜歡的情人。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朝玉姣俯下去,玉姣用魚尾撐著自己的身體,把自己撐了起來。
她晃晃悠悠地撐起來,又因為雙手被反捆在了身後,所以沒法子用手保持平衡,就這麼晃晃蕩蕩的,楚留香一笑,伸手將她擁入了懷抱。
一個炙熱的、甜美的懷抱。
楚留香的語氣帶著笑意:「我擁著你,這樣就不會晃了。」
玉姣就縮在了他的懷裡。
她抬起了頭,去看楚留香。
他的臉的確很英俊,而那種帶著笑意的表情,也正是玉姣最熟悉的那一種——一種令玉姣感到安心的神色。
她的心也似乎動了一下,一種奇異的、麻酥酥的感覺自心口蔓延開來,神經的末梢也在微微的瘙癢,這種癢意實在是很奇怪,像是纏著骨頭,纏著血肉一樣,即使用手去抓去撓,也毫無辦法。
她忽然湊了上去,輕輕地吻了楚留香的側臉。
楚留香的手指蜷了蜷,啞聲道:「你做什麼?」
玉姣輕輕地道:「李姐姐讓我安撫你,是不是?」
楚留香的嘴角就勾起來了。
他道:「我真該好好謝謝李夫人,是不是?」
玉姣道:「為什麼?」
楚留香笑道:「因為她實在是很厲害,叫我得償所願了。」
玉姣眨了眨眼,道:「你一直想讓我這樣……?」
她歪了歪頭,組織了一下語言,才道:「安撫你?」
楚留香笑道:「這對男人來說,的確是一種了不得的安撫,只不過……」
玉姣道:「只不過?」
楚留香啞聲道:「這還遠遠不夠。」
玉姣便問:「那還要怎麼樣呢?」
楚留香道:「我要是告訴你,你就願意做?」
玉姣笑了。
她輕快地道:「那當然,你對我這麼好!」
楚留香失笑。
他一只手就能摟住玉姣的纖腰,手心火熱得要命,可是他說出口的話卻是:「玉姣,永遠不要因為一個人對你好,就答應為他做任何事。」
玉姣歪了歪頭,若有所思道:「你也一樣?」
楚留香沉聲道:「我也一樣。」
他伸手,撫了撫玉姣如玉一樣的面龐,他側了側頭,露出古銅色的脖頸來。
楚留香板著臉對她道:「你還不動手?是想帶著這條魚尾巴過日子?」
他經常故意板起臉同玉姣說話,玉姣早已習慣了,才不會以為他是真的生氣了。
玉姣又晃了晃,魚尾巴有點愉快似的拍了拍水,拍起快樂的水花。
她湊了上去,輕淺的呼吸著,楚留香側著頭,卻仍然睜著眼,他似乎實在是不想錯過任何一點點細節,所以他的眼睛,還是緊緊地釘在玉姣的身上,這目光竟令玉姣也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她被反綁在身後的手指也無法控制地顫著。
她張開了嘴,尖利的犬齒在月光之中閃著可怕的寒光,這種寒光與她的手指甲是一致的,或許鮫人身上的兩大凶器,一個是指甲,另一個就是牙齒了。
剎那之間,玉姣的眼神變了。
她的眼裡忽然就只剩下了楚留香……的脖頸,她輕輕地嗅了嗅,問道一種讓人難以形容的香甜,帶著一絲花朵獨特的香氣,被他的體溫蒸的這樣的熱、像是宋甜兒做的、剛剛從蒸過裡拿出來的小點心一樣。
那雙淺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的脖頸,原本如玻璃珠子一樣無機質無情緒的眼睛,也似乎被一種深沉的、帶著媚態的欲念所遮掩了。
她渾身都在微微地發抖,楚留香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用力的把她捆束進了自己的懷中。
她慢慢的垂下了頭,張開了嘴。
剎那之間,一股駭人的疼痛就襲擊了楚留香,他的脖頸處已被留下了透骨釘一樣的傷痕,一種血液流動的聲音忽然順著他的骨頭穿了過來,清晰的就連尖利的犬齒撕破皮肉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楚留香一瞬間寒毛直豎,幾乎是立刻就像把玉姣丟出去。
保護自己不被傷害,是人的本能。
這世上又多少人,能做到耳邊響起猛獸的牙齒撕破自己皮肉的聲音時,還能忍住不動的?
楚留香的手指都無法控制的蜷縮起來,玉姣急切的將他的血液吞咽下去,那種「咕咚咕咚」的聲音透過傷口,穿過血管,從骨髓裡穿刺楚留香,讓他渾身寒毛直豎,肌肉緊緊地縮起,他甚至已感受到了抽痛,但這種痛,與釘在他脖頸處的兩根「透骨釘」相比,真的是沒法子比較的。
他終於閉上了眼睛,去感受這種瀕死的感覺。
瀕死同樣會給人以刺激,楚留香熱愛危險,在江湖各處縱橫,或許也有這種原因,很多人都理解不了他的這種性格,他自己也從未解釋過。
或許他並不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
但這世上的天才,本就是不正常的人多。
他的嘴角竟忽然微微地向上勾起,好似十分愉悅、十分享受一樣。
他的手竟還能保持穩定,竟還能伸手去撫摸一下懷中這個美麗凶獸漆黑柔軟的頭發,他的不自覺的去想這長發散落在她身上時的模樣,潔白與漆黑,像是吃人的美人蛛。
楚留香已為自己的想像而心醉。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楚留香的手都已覺得冷了下來,他霍地睜開雙眼,卻見玉姣依然沉浸在他的血液之中,似乎已失去了理智。
楚留香當機立斷,出手如閃電,一下子就擊中了玉姣的背,玉姣整個脊背都已發麻,卻仍不願離開楚留香,嘴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好似撒嬌,其實卻在做著非常可怕的殺人之舉。
楚留香嘶啞地道:「你真是個壞姑娘。」
他的聲音已嘶啞地不像話,好似吞吃了一口砂礫,叫砂礫把喉管割得鮮血淋漓一樣。
他的手就捏住了玉姣的後脖頸,慢慢地收緊。
絕頂高手的手,也是一種非常可怕、非常凶猛的兵器的,楚留香的手指修長穩定,他擅長點穴,指力自然驚人,只用兩根手指一捏玉姣的後脖頸,玉姣就被迫抬起頭來,慢慢地被他挾持著遠離了楚留香的脖頸。
玉姣昂著頭,雙眼似乎都已失去了焦距,血順著她的嘴角一滴一滴嗒叭嗒叭的往下流,玉姣還下意識的去舔,她的臉上紅撲撲的,整個人都軟綿綿的癱在楚留香的懷裡,楚留香的手指還捏著她的後脖頸,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忽然之間,變故又發生了。
她那條輝藍色的魚尾巴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類的腿,楚留香眼睛都不眨一下,目睹了整個過程。
她又重新變回了人形,裙子濕噠噠地貼著。
楚留香不由分說,忽然把玉姣整個人都橫抱起來,玉姣軟綿綿地癱著,好似一分力氣都不剩下,她的雙手還被綁在背後,所以她甚至都沒有法子去環住楚留香的脖頸。
楚留香就把她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之上。
她露出真身之後,就跳進了滿是水的浴桶之中,所以她的衣裳早已濕透了,冷而沉重地貼在身上,這樣毫無空間感的衣裳,自然能把她身上的每一處線條都顯露出來。
楚留香啞聲道:「玉姣?玉姣?」
玉姣嗚咽了一聲,卻並不答話,她的雙眸失神,似乎已失去了清醒的意識。
一個這樣的絕世美人,在此時此刻,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軟軟柔柔地躺在他的屋子裡,躺在一個男人的榻上。
楚留香其實偶爾也會被人罵做畜生的,他被罵做的這種「畜生」往往具有一種奇異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此刻正是夜深人靜,整個客棧都寂靜得要命,沒有一個人醒著,楚留香自然是可以選擇去請一點紅的夫人來幫忙的,但他一不想打擾一點紅夫婦,二是他就是不想叫別人代勞,完全不想。
他忽然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言自語道:「這天底下竟還有我這樣的禽獸?我這樣的禽獸,豈不是在侮辱禽獸這兩個字?」
半晌之後,他終於忙活完了,用大毛巾把玉姣身上和頭發上的水擦干,以免她著涼,為她換上干燥清潔的衣裳——當然了,楚留香沒有女裝的愛好,身邊自然也沒帶什麼女孩子的衣裳,所以他把自己的裡衣給玉姣了。
玉姣閉上了眼,呼呼大睡。
她好似夢到了什麼很開心的事情,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輕輕地勾起。
……那她肯定開心啊,怎麼會不開心呢是不是?飽餐一頓,還有人給忙前忙後的伺候,哦,忙前忙後伺候她的,就是那個被她飽餐一頓的倒霉蛋,這倒霉蛋現在脖頸上還是鮮血淋漓呢!
楚留香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自己傷口,那種尖銳的疼痛瞬間順著傷口直衝大腦,甚至連他的骨頭都好似在疼,楚留香無奈地苦笑。
他的手指之上,也沾了一點自己的血。
鬼使神差之間,楚留香低下頭去,將自己那一滴血送入口中
……只有血腥氣。
他自己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血肉怎麼對玉姣就這樣有吸引力了。
他又想到了一點紅,一點紅的身上,滿是殘酷的傷痕,密密麻麻,楚留香忍不住想:等一等,我之後該不會變得和一點紅一個下場吧?那還真是……
有點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
他自桌上拿起李魚留下的血玉,據說這是這位李夫人自己的血液所化成的,內服外用,皆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奇效,楚留香捻了一粒,用手指一碾,血玉就化作了齏粉,輕飄飄地落在了楚留香血肉模糊的脖頸之上。
剎那之間,一種劇烈的疼痛就襲擊了楚留香,他眼前一黑,差點沒暈過去,牙齒死死地咬在一起,男人的尊嚴叫他不想在玉姣面前發出一聲痛呼,哪怕玉姣已沉沉地睡去了。
半晌,他才冷汗連連的恢復過來,再一動,脖頸上的傷口,竟已在剎那之間恢復好了,連一點點痕跡都沒了,就好像玉姣伏在他懷裡,用牙齒刺透他皮肉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楚留香忍不住想:一點紅是不是就是因為不喜歡這個,才讓自己身上留下那麼多傷痕都不去處理的?
但他隨即便又想:一點紅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的就是受傷與劇痛了,若要說他怕,那豈非是在侮辱他的性子?其實他之所以要在身上留下那麼多傷痕,原因只是他想要留下一點紀念品罷了。
因為這些妖怪吃人的姿態,實在是美得驚人……簡直會讓人心甘情願的被她們弄死!
楚留香現在,竟也有些後悔剛剛使用了那血玉。
他和一點紅,也真不愧是一對心心相印的好朋友,他們的性情與處世風格南轅北轍,但內裡對於危險、美麗的追求上,卻格外的一致。
楚留香松弛地伸了個懶腰。
他笑道:「我為了你,簡直是受盡了折磨,如今夜已深了,你總不該叫我到別的地方去睡覺。」
玉姣當然還在呼呼大睡,根本聽不見。
楚留香就當她已同意了。
他打了個哈欠,爬上了床榻,與玉姣並排躺著,規矩得厲害。
他倒是不打算再趁人之危了,畢竟……追求女孩子這種事情,欲速則不達,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他是出於對玉姣的喜愛和憐惜做這些事情的,但他並不會以此挾恩,要求玉姣去滿足他……倘若他真的如此下流,他也就不是什麼盜帥楚留香了。
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忙活了一整天,此時此刻,也該是休息的時候了。
可誰知,身旁的玉姣卻忽然動彈了一下,楚留香耳聰目明,自然清楚得很,不過他沒有睜開眼睛,繼續懶洋洋地平躺著。
然後,玉姣就開始在床榻上三百六十度轉圈,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滾到這一頭,令人發指的是,她在做這些舉動的時候,竟然還是蓋好被子的……於是她就裹成了一個魚卷,然後再自己踢開被子掙脫出來,然後再繼續把自己裹成魚卷。
楚留香:「……」
楚留香睜開眼睛,驚奇地發現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睡眠質量一直挺穩定的。
……睡相這麼不好的人,他還是頭一回見。
不,或許就因為她不是人,本體是一條魚,所以睡著之後才這麼……活潑?
不對啊?魚睡著之後很活潑麼?他沒養過金魚,也沒有觀察過啊,但是按照常理來說不應該啊?
楚留香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陷入沉思之中的這一段短短的時間,玉姣已經進化到兩條腿開始亂蹬人了,楚留香首當其衝受到了傷害,被玉姣的魚魚腿法踢中了好幾腳。
她的腿法還挺力道十足的。
楚留香:「……」
這就是強行找借口和喜歡的女孩子待在一間房的代價麼?這代價未免過於沉重了些。
能在這種干擾狀況之下毫無負擔的睡著……這世上能做到的人應該很少。
楚留香不睡了!
他非常干脆地睜開雙眼,撐頭側躺下來看著玉姣,他沒別的意思,就像看看這只囂張魚今天到底還能翻什麼天!
囂張魚!真是一只囂張又可愛的魚!
這只囂張魚在榻上打起滾來,咕嚕嚕過來,再咕嚕嚕過去。楚留香玩心大起,在她滾到他身邊的時候,就輕輕把她再推出去,然後這只魚妖怪就又朝另一個方向咕嚕嚕地制造魚卷。
楚留香心道:嗯,聽說遠在海外的東瀛,有一種食物就是用米飯卷著魚……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正笑著,玉姣忽然一頭就撞進了他的懷裡。
她正正好好,一頭杵在了楚留香的心口處,楚留香對她毫不設防,甚至沒想著要躲開,結結實實地捱了這一下。
這一下可不得了,楚留香眼前一黑,簡直要一口血噴出來了。
……等等,你是練金鐘罩鐵布衫練到腦袋上了麼?怎麼頭這麼鐵?!
所以,其實玉姣這種妖怪,身上藏著的利器其實不只是指甲和牙齒,其實還有鐵頭??
楚留香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兒來。
玉姣的雙手已被他解開了,他當時用那紅袖繩綁住玉姣時,既沒有太輕也沒有太重,只是玉姣那一雙蒼白的手腕之上,卻已留下了一道紅痕,像征著這美人曾經遭受過什麼樣的殘酷遭遇。
楚留香的目光就釘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她忽然伸手,啪嘰抱住了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受寵若驚,有些驚異的看著玉姣,玉姣睡得正香,哪裡注意得到楚留香的目光。
或許是在夢中,她也聞到了楚留香身上那種溫暖而甜蜜的花果香,所以她實在是倍感幸福,整個人都一頭撞進楚留香的懷裡,就好像喜歡巧克力的小孩掉進了巧克力瀑布一樣。
她下意識的抱緊了楚留香。
她並不矮小,相反,她還是個高挑的女孩子,只是在楚留香的印像裡,她好像總是小小一只,因為她的個性太過單純懵懂,總是需要人照顧,還有就是,她實在是很纖細,又很喜歡縮成一團,所以楚留香每一次都可以很輕易地抱住她。
楚留香也忍不住伸出雙臂,將玉姣摟在了自己懷中。
他自言自語道:「玉姣啊玉姣,你要是明天醒過來嚇到,那可不怪我。」
玉姣當然沒有聽見。
她在楚留香懷裡蹭了蹭,不再把自己裹成一個魚卷,她安靜下來,似乎打算好好的端莊的睡覺了。
楚留香笑了笑。
他也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准備進入夢鄉了。
就在此時此刻,他忽然感覺到,玉姣吧唧在自己的心口上吻了一下。
楚留香猛地睜開了雙目,玉姣卻已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楚留香的心也忽然熱了起來,他忽然再也睡不著了,手臂收緊,把玉姣緊緊地摟住。
第84章
第二天,接到李魚傳信的鷹英俊便已趕到了這個臨海的小鎮子,和楚留香大眼瞪小眼。
玉姣還在睡,楚留香一早醒來,也很舍不得放開她,只是忽然有人敲門,他只得起身去,還順手拉上了床帳子,不想叫其他人看見玉姣這幅模樣。
然後一開門,就看到了一身黑色鬥篷的李魚,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還有,一點紅的頭頂蹲著一只……貓頭鷹。
貓頭鷹的眼睛又大又圓,閃著金光,眉毛讓它看上去很是威風,它背著翅膀,表情看起來很嚴肅,毛茸茸的胸脯飽滿極了,讓人看到就想戳一戳,感覺會是軟乎乎的小點心一樣的手感。
當然了,成熟穩重的盜帥不可能真的去做這麼不禮貌的事情,他只是微笑著把兩個人和一只貓頭鷹請進了門。
貓頭鷹盯著他,忽然道:「哇!爐鼎!」
說完還吸溜了兩下。
楚留香:「……」
他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鷹英俊是被請來看看玉姣是什麼妖怪的。
它其實是一只活了很久的貓頭鷹妖怪。貓頭鷹家族本就是小妖怪,對天地靈氣的濃度要求沒有太高,因此在眾多大妖紛紛凋零的巨變時期,也安安穩穩的活了過來。
因此,鷹英俊對各類妖怪都有所耳聞,講起來頭頭是道。
當今天下,天地靈氣凋零,能夠化出人形的大妖,實際上是非常非常少的,李魚因是人類化作的精怪,所以不受此限制;除此之外,還有烏鴉精一家人,烏鴉精天□□屯東西,因此代代相傳了許多神奇的秘藥,她們家的妖怪,都是生生用丹藥堆出來的大妖。
另外,這天地之間,還有些地方,因為地勢的原因,靈氣不容易散失,常年生長與這種地方的妖怪,也可以生長為大妖。比如海底,還有月宮。
月宮裡住著玉兔與桂枝,而海底則有鮫人。
楚留香道:「玉姣就是鮫人?」
鷹英俊一臉肯定地說:「不知道。」
楚留香:「……」
鷹英俊便又解釋了一番。
妖界,每一種妖精都有自己獨特的天賦,比如說吸血姬的血液可救人、熊蜂釀造的花蜜可以滋養妖氣、九命貓妖的特殊天賦是有九條命而且內丹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而鮫人這一個物種,即使是在妖界,也是非常神秘的。
因為他們的天賦是隱匿。
在妖氣充盈之時,他們可以將自己的妖氣隱匿起來,在人間若無其事的行走。即使從別的妖怪眼前走過,別的妖怪都發現不了,因此在上古時期,妖怪遍地走的時代,鮫人甚至是以妖怪為食的。
他們殺死了妖怪吞吃了,嘴巴一抹,又隱匿進了人群,找都沒法子找。
所以,鮫人的名聲,在妖界也十分的差。
據說,辨別鮫人的方法有兩種。
鮫人若是妖氣不足,那層隱匿的外殼就會破碎,泄露出妖氣來,這是其中一種法子,而李魚也正是因為這一層的原因,才能在昨天夜裡認出玉姣是妖怪。
而另外一種法子,就是眼淚。
鮫人落淚成珠,鮫珠成色極好,價值連城。
而加入得到鮫珠,則其他的妖怪,也可以隱匿妖氣,同時,鮫珠還是愛情秘藥之中必備的一味藥材。
如此至寶,怎能讓旁人不要呢?因此在上古時期,鮫人就曾受到過大妖聯合起來的圍剿,死了大半,如今,已有很多很多年都沒有過鮫人出沒了。
但是鷹英俊還是補充了一句:「鮫人隱匿妖氣,所以即使有,我也認不出來。」
要不是昨天玉姣妖氣泄漏,她的身份怕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被查出。
楚留香道:「鷹兄可否看看,玉姣體內的這一種陰寒之氣是什麼?」
鷹英俊抖了一下。
其實它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窩在一點紅頭上的……一點紅也真不愧是一點紅,頭上頂了一團貓頭鷹,居然還能端端正正地坐著,脖子也支棱著,一點也沒有被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所壓倒。
鷹英俊道:「雖然但是……鮫……鮫人誒……」
鷹英俊又抖了一下。
鮫人凶殘,講道理,它真的很怕這只躺在帳子裡的鮫人忽然襲擊,把他嗷嗚一口就吃掉,到時候可能只有在空中紛亂飛舞的白色貓頭鷹羽毛證明曾經有一只英俊鷹活過了……
李魚忍不住笑了。
她道:「你放心,玉姣不會隨便亂吃妖怪的,她實在是個乖巧的好孩子。」
鷹英俊道:「既然李娘娘都這麼說了……!」
它噌得一下飛到了楚留香頭頂上,道:「楚兄,你幫幫忙。」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發現,這世上的妖怪們,其實還都挺美好的,美麗如玉姣、李魚,還有可愛如鷹英俊。
楚留香道:「鷹兄稍待。」
他又叫了玉姣兩聲,呼呼大睡的鮫人終於悠悠轉醒,懶洋洋地喵了一聲。
楚留香笑道:「玉姣,你又不是貓,怎麼忽然開始學貓叫呢?」
玉姣唔了一聲,似乎思考了一下,才道:「貓有尾巴,我也有尾巴,我為什麼不能喵喵叫?」
理由還挺充分……!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道:「好吧,那你是貓貓魚,好不好?」
玉姣乖巧地道:「好呀。」
楚留香就覺得自己被擊中了。
啊!她真的好可愛!
他強行穩住自己被可愛射線擊中的心髒,柔聲道:「玉姣,有人來替你看傷了,我現在要拉開帳子了,好不好?」
玉姣在帳子裡回答:「好呀。」
楚留香就拉開了帳子。
帳子裡,藍瞳的美人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裡衣,這裡衣實在是不合身,讓美人露出了大半個肩膀,肩膀上的肌膚蒼白,鎖骨裡甚至都能養魚的樣子,美人懶洋洋地臥著,漆黑柔軟的長發散落在床榻之上。
恪守男德的一點紅直接撇過臉不看了。
楚留香盯著玉姣的肩膀,無奈地嘆氣,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裳。
風流浪子楚留香,又哪裡做過這樣的事情?可是在玉姣這裡,他卻已非常熟悉這樣做了。
玉姣衝著楚留香輕輕地笑了一下,隨即注意力被楚留香頭上的貓頭鷹吸引了。
玉姣兩眼放光,歡呼道:「楚留香!你今天要給我加餐是不是?」
她鼻子嗅了嗅,又眯起眼細細品了一下,才道:「唔……味道好像還可以。」
鷹英俊慘叫一聲,瞬間飛到李魚身後瑟瑟發抖。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非常鄭重地道:「玉姣,這是鷹英俊,是來幫你的,不可以吃。」
玉姣歪了歪頭,有點失望。
半晌,她才道:「好,不吃。」
結果鷹英俊被鮫人的恐怖傳聞嚇得還是不敢過來,眾人安撫了半天,他才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玉姣身邊,還要李魚拉著它一只翅膀才可以。
李魚認識鷹英俊久了,發現它真是是一只很膽小的貓頭鷹,路上的狗忽然衝過來朝它呲牙,都能把他嚇得渾身羽毛都炸起來。
李魚無奈,只好拉著它的翅膀去玉姣的榻前。
鷹英俊閉上眼睛,細細的去品。
半晌,它才緩緩睜開雙目。
鷹英俊干脆地說:「是我沒見過的東西。」
楚留香有些失望。
他笑了笑,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要說幾句話感謝鷹英俊,鷹英俊卻接著道:「不過我曾聽說過一種秘藥。」
楚留香挑了挑眉。
鷹英俊道:「上古時期,許多大妖一起圍剿鮫人,但鮫人可以入海,但陸地上的妖怪卻沒法子下海,所以,它們就找到了一種,可以讓鮫人沒法入海的秘藥。」
秘藥的原料如今已不可考據,只知道其中一味,是在極寒之地結晶的一種叫做「極石」的礦物寶石,這種礦物只有在極寒之時才能結晶成石,尋常溫度之下,會融化成液體,如水一般。ヾ
極石之內,蘊含極其陰寒的氣息,海底本就是陰寒之地,鮫人是依靠自身的妖氣對抗海底的極陰,但若鮫人體內也出現了極陰之氣,則會導致它們身體虛弱,無法入海,只能留在岸上,任人宰割。
玉姣若有所思。
這正能解釋一些事情。
鮫人的本能讓她覺得海洋是自己的家,但是她從那艘黑船上跳下大海之後,整個人卻忽然被一種劇烈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所擊中了,這疼痛令她直接暉了過去,隨著洋流飄到了楚留香的船前,撞了上去,這才醒來,有了後續的事情。
那一股陰寒之氣,雖然被楚留香的內力壓制過兩次,但是卻一直在玉姣的體內,消耗著她的妖氣,終於,在昨夜,她的妖氣已不足以維持隱匿的能力,這才使得妖氣泄漏了出來。
楚留香忽然道:「鷹兄,你剛剛說,鮫人可以落淚成珠,而且鮫珠乃是至寶,有奇用?」
鷹英俊點了點頭。
楚留香皺眉,沉思半晌,忽然道:「喂玉姣吃下這極石秘藥之人,或許就是為了這個。」
玉姣一言不發地坐在榻上。
記憶之中,那個模模糊糊地聲音,的確氣急敗壞地不停質問她為什麼不流淚。
玉姣忽然道:「我好像想起來一點事情。」
楚留香道:「你想起了什麼?」
玉姣平靜地道:「那個人逼我吃了什麼東西之後,我就一直覺得好冷……後來他又放火燒我,用針扎我,我實在是不哭,而且自愈能力太強,他才把我扔上那艘黑船。」
但是,那個幕後主使卻並沒有上船,所以後來玉姣才能直接跳下大海。
楚留香沉默不語。
他的拳頭忽然緊緊地攥了起來……他想過有人覬覦玉姣的美貌所以要把她送上黑船,但……這真相卻更加的殘忍。
她的身上,有比美貌更加珍貴的寶物,那就是眼淚,為了逼她流淚,那幕後之人使出了十八般手段折磨她。
玉姣是這樣天真可愛的人,只為了眼淚,那人卻要把她推進地獄!若是她沒有跳下大海,若是她沒有遇到自己……那她會遇到什麼事情呢?
楚留香的臉上,那種如沐春風般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了。
他不笑時,深邃的五官便顯得有些冷酷、有些薄情,任何一個見到這樣楚留香的人,都能看得出,他現在的的確確已生氣了。
他沉默了許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才道:「究竟是什麼人,要這樣對待玉姣。」
鷹英俊只能說:「不知道。」
它是真的沒有頭緒啊!鮫人都消失多久了,這一下突然現身,又突然被暗算,他簡直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玉姣皺眉,也在思考之中。
她忽然道:「那人是為了我的眼淚。」
楚留香道:「應當是如此。」
玉姣又道:「他將我弄上那條黑船,也是為了要我流下眼淚。」
楚留香道:「幕後之人與那黑船的主人,一定有所聯系。」
玉姣卻道:「我既然能隱匿妖氣,一混入人群就不見了,那個幕後之人在放我上船之前……或許對我動了什麼手腳,他應該是能找到我的。」
否則,那幕後主使之人,又怎麼敢把玉姣送上那一艘滿是人類的黑船呢?
玉姣其實一點兒都不笨,只是她對人世間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才看起來顯得有些呆呆的。
她的這個推斷,自然也是非常有道理的。
楚留香那雙深邃的雙眼之中,就也泛出了一絲冷光,他嘆道:「所以,敵人在暗,我們在明處。」
玉姣道:「唔……」
楚留香苦笑道:「這種等著別人出招子的滋味,實在是很不好。」
一點紅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他想起了數月之前,他遇到李魚的事情,那個時候,李魚也是遭到了旁人的暗算,敵人在暗、自己在明……
這種感覺,沒有人會喜歡的。
可玉姣的表情,卻依然很是淡漠,她歪了歪頭,似乎沒法理解此時此刻屋子裡的氣氛為什麼如此的凝重。
玉姣道:「我們不用去找,等著敵人上門來,那不是很好麼?」
楚留香一愣,忽笑了笑,道:「是了,你說得對,我們就這樣,舒舒服服地等著他們出招就是了,我們舒舒服服地等著,他們卻要忙前忙後,到底是誰更苦更累些,還說不准呢。」
玉姣道:「唔……好像是的。」
楚留香笑了笑,沒有說話。
話雖如此,但是楚留香卻不可能真的什麼也不做的。
他這一邊,沒法子調查妖怪的事情,卻可以調查那艘黑船的事情。
無論如何,船都是要從港口出發的;無論如何,遠航的船只都是需要采購大量的食物的;無論如何,船上總該有許許多多的水手的。
所以,這樣大的龐然大物,是絕不可能在岸上一點消息都聽不到的。
剛好,楚留香有一位朋友,有些能耐。
此人姓海,人稱海老大。東南沿海出海的船隊,十家有八家是他的,剩余兩家異姓船隊,也得給他交一交好處費,才能安安穩穩的出海、安安穩穩的回來。
他的眼線遍布東南沿海,若說他不知道這黑船的來歷,這船就真的是幽靈船了。
所以,他打算帶著玉姣,去會一會自己這位有能耐的好朋友。
至於一點紅同李魚……
一點紅雖是個殺手,為人卻極其的義氣,當初與李魚只是萍水相逢之際,就為了她在翠羽山莊冒險,差點被她殺死還無怨無悔。
這樣一個赤子之心的人,面對自己唯一的友人有難,怎會袖手旁觀?
不過,他畢竟是一個已有了家室的男人,他的安危並不只在自己,還在於自己的妻子。
一點紅就下意識地去看李魚。
他的眼神,李魚又焉能不熟悉?只是她的大狼狗每次用這種帶著一絲央求一樣的眼神看她,都是在一些很秘密、很不能叫別人曉得的時候。如今青天白日的,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叫李魚一時之間,感覺有一股電流都自她的脊椎升起。
……所以說,這個男人真是了不得啊。
李魚微笑著看著一點紅,道:「你想要幫一幫楚兄,對不對?」
楚留香也在屋子裡,聽到這對夫婦這樣的對話,立刻道:「紅兄,李夫人,這件事與你們無關,你們大可不必……」
一點紅伸手,示意楚留香不要說話。
他沉聲對李魚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遇到妖怪,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實在沒法子看著他獨自負險。」
他耷拉著腦袋,好似一只拆了家之後的大狗面對表情嚴肅的主人。
李魚忍不住笑了。
她道:「你又想到哪裡去了?難道我還會攔著你不成?只是我想到了一個妙計,你們要不要聽一聽?」
一點紅的嘴角慢慢地勾起,忽然伸手就摟住了李魚,道:「是我錯了,你從不會攔著我做什麼的。」
李魚一笑,蹭了蹭他。
而李魚的妙計,也很簡單。
現在有一件事是已知的,那就是玉姣身上必然帶著一些能叫那幕後主使之人發現的標記,所以敵在暗、我在明。
但有一句話說的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假使李魚與一點紅,去做那黃雀呢?
一點紅沉吟道:「你是說……?」
李魚道:「我們遠遠的跟在後頭,等引出那幕後主使之人,我們這兩個人躲在暗處,進可攻、退可守,也當一回幕後之人。」
鷹英俊忽然問道:「那妖氣的事情怎麼處理呢?」
每一種妖怪,身上自然都帶著妖氣,能夠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跡,要去追蹤這種痕跡當然是很不容易的,但是只要能留下,這計謀就有失敗的風險。
玉姣冷不丁地道:「唔……那叫很多很多妖怪都來呢?」
李魚跟在後頭,或許會暴露目標,但若是楚留香周圍,圍繞著很多妖怪呢?藏起一滴水最好的辦法,就是滴入大海之中。
楚留香笑道:「說得是!我既是讓妖怪都覬覦的爐鼎之軀,身邊時常出沒各種妖怪,也很是正常。」
鷹英俊歪了歪頭,道:「那我們貓頭鷹連環十八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是不是又能出動啦?」
李魚道:「好像是的,實在是很麻煩你們。」
鷹英俊充滿元氣地道:「李娘娘前幾日幫了我的朋友貓妖秋星,我當然也要投桃報李啦!」
於是,事情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眾人各自收拾,鷹英俊回去帶貓頭鷹大隊出來兜風,李魚與一點紅裝模作樣的與楚玉二人告別,看似已經離去,而楚留香與玉姣,則踏上了去找海老大的路途。
海老大生意做得很大,錢財也積攢了很多,他若是想,就連京城的房子,也可以隨意的去挑、隨意的去買。
但他不住在京城,也不住在東南沿海的大城裡,他住在船上。
他的船是貨船,和楚留香奢華舒適的船並不一樣,這裡並不寬敞、整潔,大部分的地方,都用於放置貨物,甲板之上,還添置著數門大炮,這是為了對付海盜。
人住的地方,環境就相當的惡劣了,陰暗狹小。
海老大也住在這樣陰暗狹小的房間裡,他早年間,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打拼出了一份家業,而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讓他覺得安心。
他們趕了好幾天的路,才來到了船老大所在的港口,明日就要出海,若是今天見不到海老大,那他們就只能等了,等上三五個月,海老大才會回來。
玉姣仍穿著楚留香為她購買的衣裙,外頭套著那一件輝藍捻金線的袍子,她雲鬢微斜,美麗的面容十分淡漠,好似一個高貴的公主降臨一般。
楚留香報上了姓名,便有人帶著他們去見海老大。
這實際上卻讓楚留香有那麼一點點的違和感,因為海老大並不是一個喜歡耍架子的人,若換了平日,他一定早就出來了,在甲板上席地而坐,和楚留香一起對飲。
但今日,他卻叫人來接他們進去。
楚留香神色不變,帶著玉姣上了船。
玉姣還是沒有穿鞋,一雙白生生的玉足就露在外頭,一步一步的走著。
她自從知道自己本質上還是一條魚之後,走路自是就又開始東倒西歪了,還是楚留香用一番歪理說服了她,讓她好好的學人類走路。
她的走路姿勢,學的是李魚。
李魚是一個非常有風情的美麗女子,走起路來娉娉婷婷,她不能見太陽,有限的在白日裡出現的時候,都是帶著一個特質的鬥篷,將自己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可即便如此,只從她的走路姿勢,都能看出,這是一個多麼風姿綽約的美人。
玉姣學習她走路,自然也是走的步步生蓮,搖曳生姿,她的腳白生生的,落在這並不干淨的甲板,簡直是叫人覺得,這甲板都玷污了她。
玉姣本就是舉世罕見的美人,一出現在這船上,簡直立刻就叫這些水手們都看待了。
船上的生活,本就是非常苦的。這裡的水手有大半都沒有成家,平日裡上了岸,就把自己賺來的錢轉手花在了煙花巷子裡頭,這樣的男人,實在是污濁不堪,對女人,也毫無尊重。
他們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玉姣,眼神之中,滿是輕浮與惡意,礙著她身邊有一個楚留香,還有引薦的人,所以他們沒人上來找茬,可不明面上找茬,卻並不能說明他們不會竊竊私語。
一個水手就對另一個水手說:「你看,這女人不穿鞋!」
另一個水手十分淫猥地笑:「你看看她,表情這麼正經,卻是個不穿鞋的賤貨!」
第一個水手就道:「哈哈,哈哈哈,她連鞋都不穿,還不是想被咱們看?我真恨不得把她抓過來……哈哈……啊!」
這水手忽然發出了一聲痛呼,而另一個很他一起說垃圾話的水手,也同樣痛呼起來,二人一齊捂住嘴巴,卻見一絲鮮血,已順著手指縫流出了。
他們驚訝地看向自己的手心。
門牙已奇根被打斷,正落在他們的手心裡。
二人又驚又怒,一抬頭,便看見不遠處那個帶著松弛微笑的青年男子正看著他們。
他的嘴角雖然在笑,但是眼睛裡卻沒有什麼笑意,反倒是很嚴肅。
那青年男子,自然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忽然大聲道:「如果實在是不懂得尊重別人,那就必須懂怎麼把那些不尊重的想法給收起來,江湖險惡,說錯話實在是很容易招來麻煩,你說是不是,王六?」
——王六,也就是那個帶著楚留香與玉姣,前去見海老大的人,他剛剛一過來就自我介紹了,所以楚留香知道他的名字。
這王六見自己船上的弟兄被打,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淡淡地道:「與其等著說錯話被旁人殺了,還不如少上一顆牙,說話漏些風,以後就可以不多說屁話了。」
楚留香與玉姣,其實離這兩個水手並算不得很近,這兩個水手,也正是仗著這一點,才敢胡亂說話,誰知,卻被耳聰目明的楚留香聽見了。
且不說楚留香心悅玉姣,就算玉姣只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被這些男人毫無尊重的在這裡用語言侮辱,楚留香也一定會生氣,也一定會出手教訓教訓這些人。
他只用兩塊小石子,隨手一彈,就打斷了這兩個水手的牙,武功深厚可見一斑,這兩個水手臉色鐵青,顯然是已氣憤到了極點,可他們卻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去看楚留香與玉姣一眼。
這正是欺軟怕硬的本質,而男人敢對著女人敢大放厥詞,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欺軟怕硬。
而玉姣的表情卻一直都是淡漠的。
楚留香不相信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但她只是能感覺到惡意,卻並不清楚這惡意代表了什麼……亦或者是,即使她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惡意,她卻也並不在乎。
人世間,有各種各樣的規則,有這些規則所衍生出的自尊與侮辱,這些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卻真實存在的,讓一個遠離人世的鮫人,在短短幾日之內理解人世間的這些奇怪的東西,似乎實在是有點困難。
楚留香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她是不是也根本不明白,自己對她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
楚留香看了一眼玉姣淡漠的表情,忽然有些無奈地苦笑起來。
算了,現在也並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拉著玉姣走進了海老大的屋子。
海老大是一個像山一樣高大的男人,但他的屋子,卻沒有比其他水手的屋子大到哪裡去,顯得有些逼仄,有些陰暗,叫人透不過氣來。
他看見楚留香進來,臉上立刻露出了那種愉快的笑容,道:「香帥,你竟有功夫來看我?」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道:「什麼意思?難道我來找你反倒是不正常?」
海老大道:「身邊有女人的時候,你竟還要把佳人帶到我這髒船上來……」
正在這時,玉姣低著頭,也進了船艙。
她抬起頭來,在昏暗的燈光之下,露出了她蒼白美麗的面容,那雙淡漠的藍眼珠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竟好似閃爍出了璨璨的光芒來。
剎那之間,這昏暗的屋子,似乎也被玉姣的絕色所照亮了。
海老大的眼珠子都直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玉姣,玉姣也沒什麼情緒地同他對視。
海老大忽然道:「你……怪不得、怪不得……!」
玉姣面無表情地道:「怪不得什麼?」
她的聲音,好似昆山玉碎,清甜動人的不像話,可又如一捧冷泉,令海老大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海老大一驚,立刻朝楚留香看去,卻見楚留香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他。
海老大嘆道:「香帥,你莫不是為了這個女孩子,才來找我的?」
楚留香很輕松地扯謊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近日來有沒有一艘很大的黑船從你的港口上啟航,我們在海上遇到過,那艘船上,可有不少罪惡的勾當,你曉不曉得?」
海老大道:「黑船?罪惡的勾當?」
楚留香點頭。
海老大嘆道:「這件事我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這是蝙蝠島的船,船上的奇珍異寶還有女人,都是送去蝙蝠島的。」
楚留香眉頭一皺,道:「蝙蝠島?」
海老大道:「正是!」
蝙蝠島是一個經營數年的地下交易之地,這地方據說一片黑暗,誰也看不見誰。
黑暗的地方,總是容易滋生人的罪惡之心,所以這地方實在是個藏污納垢之地,只要有錢,無論是武林秘籍、奇珍秘藥……甚至你想要皇宮裡的妃子,只要出夠了價錢,也能在蝙蝠島的歡樂窟裡叫她為你殷勤服務。
這地方的主人,是一個叫「蝙蝠公子」的人。
只是蝙蝠公子的真實面目,卻是沒有人知道的。
他的勢力實在太大,海老大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只螞蟻那樣,隨時都可以被碾死,所以這麼多年來,海老大從來都不敢攔截蝙蝠島的船只。
即使是今日,對楚留香說出,他也只是說了一些能說的,比如蝙蝠島的交易範圍,去蝙蝠島的法子,等等。至於不該說的,他是非常有求生欲的一件不提。
海老大道:「香帥,我只是一個在海上討生活的普通人罷了……我知道你是個嫉惡如仇的好人,這件事……這件事……香帥若是要管,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
楚留香已震驚了。
他沉默了許久,才道:「……想不到,江湖上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海老大嘆道:「蝙蝠島的事情,我一分都沒沾染過,能與香帥做朋友,是我海老大一生的榮幸,至少……我不曾叫你後悔有我這樣一個朋友。」
楚留香嘆氣。
他忽然定定地望著海老大,那雙總是充滿笑意的雙眼之中,此刻也已沒了笑意,反倒是有幾分嚴肅、有幾分冷酷。
玉姣忽然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腳底的木質地板。
他嘆道:「海老大,你真的沒有參與蝙蝠島之事?」
海老大雙眼立刻瞪了起來,道:「香帥,你……你竟不信我?」
楚留香盯著他,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的地板之下藏著一個人?」
海老大驟驚,就在此時此刻,玉姣忽然出手,指甲如刀刃一般,只一下,她腳底的木板就全部碎裂了。
木板之下,是一個被鎖起來的箱子。
箱子沒有什麼動靜,但是若是仔細聽,就能聽見一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氣若游絲的呼吸聲。
玉姣連想都沒想,就用蠻力拆開了這箱子。
箱子裡窩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是一個身姿很美的女人,她氣若游絲的窩在這箱子裡,臉被黑色的頭發擋住。
但她頭發下面的臉,在流血。
玉姣伸手,撥開了擋住她臉的頭發。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如同爛肉一樣的臉。
無數的傷痕,在她臉上交織著,她的鼻子被削掉,嘴巴也被削掉,紅色的牙床和白森森的牙齒都露在了外面,很多舊傷,都已愈合了,只留下了可怖的疤痕,但她的臉上,卻有很多的新傷,還在不停的滲著血。
……她不像一個人,倒像是那種讓人見了就想要嘔吐的怪物!
可玉姣的表情卻沒什麼改變,還是淡淡的……她總覺得深海裡長得更醜更可怕的魚也不是沒有,所以沒覺得有什麼非常不對的地方。
但海老大已面如死灰!
楚留香震驚地盯著箱子裡的女人,霍地轉頭,死死盯著海老大,厲聲道:「海老大!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海老大的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忽然,一個嬌美動人的女聲傳來。
「她是誰,她是昔日名動天下的絕色美人,秋靈素。」
第85章
這女聲嬌美動人,卻是從一個男人嘴裡發出來的。
這個男人,就是剛剛領路,帶著楚留香與玉姣進來的王六。王六又黑又瘦,長相普通,這樣嬌美動人的聲音從他的嘴裡發出來,簡直是說不出的怪異。
這箱子裡的女人氣若游絲的痛呼、海老大的額頭上不住的流下冷汗,唯有這王六,臉上帶著一種閑適的、愉悅的笑容,好似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很令他高興一樣。
他忽然一抬手,撕去了臉上的面具,就露出了一張潔白美麗的臉來,他再一抬手,本被束起的頭發就也散落下來,漆黑如墨、又如同緞子一樣的美麗。
原來這是個女人假扮成的男人。
楚留香的臉上沒有笑意,那雙深邃的眼睛,便看著有一些冷酷、有一些薄情。任何一個人,被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的時候,通常都是很難保持冷靜的。
這女扮男裝的少女卻跺了跺腳,嗔道:「你做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楚留香啊楚留香,你要問她是誰,我告訴了你,你非但不感激我,還要這樣子凶我?」
她雙十年華、明眸善睞,笑顏如花,實在是個很漂亮、很動人的姑娘。
楚留香用余光瞟了玉姣一眼,玉姣那雙淺藍色的眼眸之中,還是看起來連一點情緒都沒有,她雙手抱胸,看著箱子裡的秋靈素,似乎在觀察她。
楚留香在心裡止不住的嘆氣。
這種來者不善的時候,他本不應該去關心這樣的事情的,可楚留香仗著藝高人膽大,就是可以在瞬間分一下神,然後再回過來,繼續與這來者不善的少女周旋。
楚留香道:「你怎麼知道她是秋靈素?」
這少女甜笑道:「因為就是我將她帶到海老大這裡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楚留香看了一眼秋靈素。
秋靈素,是一個很有名的女人,因為她很美麗。
這江湖上以美麗而出名的女人有很多,但是像秋靈素這樣的女人卻並不多。幾年之前,秋靈素失蹤,那些愛上秋靈素的江湖英豪們,互相指責對方將她藏起,又互相嫉妒對方曾與她親密無間,鬧到最後,五個門派竟相約在大漠深處決鬥,數千人在大漠之中埋骨,一個人也沒活下來。
這件事一出,天下嘩然!
秋靈素蛇蠍美人的稱號,也隨之傳開。
倘若這個女人就是秋靈素,那她的失蹤,同那五個門派的首領根本就沒有關系,因為她是被另一股勢力抓走、毀了容,還關在箱子裡折磨。
……這實在是一件慘絕人寰的事情。
楚留香道:「是你將她的臉劃成這個樣子的?」
少女笑道:「怎麼會?我師父要的人,我怎麼敢私自動手呢?」
楚留香又道:「你師父是誰?」
少女嬌嗔:「壞東西,我看你實在長得好看,我才肯跟你多說兩句話的,你就不先問問我叫什麼名字?」
楚留香:「……」
他苦笑著摸了摸鼻子。
楚留香嘆道:「玉姣,你說這可怎麼辦呢?」
玉姣對秋靈素失去了興趣,目光放在了這少女的臉上,這明眸少女,也正好看著玉姣。
只一眼,她的雙眸之中,立刻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神色,她忽然冷笑著開口:「楚留香,莫不是你現在轉了性子,為了這個女人,才連旁的女孩子連看都不肯多看,話都不肯多說的?」
楚留香淡淡地道:「非也,楚某只是很不喜歡與心思惡毒的人多講話罷了。」
少女的臉色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厲聲道:「你覺得我是心思惡毒的人?」
楚留香看了一眼秋靈素,又看了一眼這少女。
他嘆道:「我一向不喜歡逼迫人做什麼事情,但你……」
少女一驚,立刻就要後退。
然而已晚了,剎那之間,楚留香已到了她的跟前,少女手中寒光一現,原來她的手中,竟有一把鋒利的匕首。
她有武器,楚留香卻沒有。
但楚留香是何許人也?他乃是當今武林,最有名的武學天才之一,他之所以苦練輕功與指法,並不是因為他不能殺人,而是因為他不願殺人。
這少女出招狠辣、動作敏捷迅速,卻仍不敵楚留香,只在十招之內,便被楚留香擒住,楚留香出手如閃電,剎那之間,就已將她渾身上下的要緊穴道全封了起來,少女就直挺挺地倒地了。
楚留香就眼睜睜地看著她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玉姣也一臉漠然地看著她。
她看了看著少女,又看了看楚留香,忽道:「你為什麼不接住她?」
楚留香看了一眼玉姣,像玉姣伸出了手,玉姣很是明白他什麼意思。
她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楚留香的手上,楚留香勾唇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又順勢一拉,將玉姣穩穩當當地扯進了自己的懷中,伸手扶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他是真的有點感謝李魚。
自那日玉姣吸了他的血之後,他們之間的關系好似已更進了一步,玉姣窩在楚留香懷裡睡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如今抱一下摟一下,已是一件發生頻率相當高的事情了。
楚留香側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小美人,板著臉道:「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我非要接住她不可?」
玉姣窩在楚留香炙熱的胸膛上,又嗅了嗅他身上香甜的果味,腦子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又立刻清醒過來,思考了一瞬,才道:「因為你之前就是接住我的。」
楚留香嘆道:「她是她,你是你,你們又不一樣。」
玉姣一反常態地追問道:「哪裡不一樣?」
楚留香忽地勾起唇角來,心裡有一點高興。
他柔聲道:「因為我想對玉姣好,卻不想對這個人好。」
他調起情來,簡直就是見縫插針,海老大如一個巨型鵪鶉一樣縮在角落裡,不敢做聲。
而那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的少女已氣得大罵:「楚留香!你不是人!你……你簡直就是個禽獸……!」
楚留香忽然嘆道:「真是奇怪,你們這些把旁人的容貌毀了、裝進箱子裡折磨的人不是禽獸,我只是讓你跌了一跤,去成了禽獸。」
這少女頭上被撞出一個紅腫的大包來,早氣得臉都紅了,可是她眼睛一轉,忽然又是一笑,道:「我早聽說了,楚香帥是不殺人的,難道你今天要為了我破戒,那我長孫紅可真是榮幸得很。」
原來她的名字叫長孫紅。
楚留香一笑,語氣竟也變得柔和下來了:「我當然不殺人,只是你該知道,禽獸有禽獸的做法,想叫你說一些我想知道的話來,我自然是有法子的。」
長孫紅的臉色又變了,她道:「……什、什麼法子……?」
楚留香一笑,道:「我為什麼不把你的肋骨弄斷,再把你吊在船頭,這樣開船的時候,你就可以在船頭上晃一晃了。」
他的語氣雖然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很是殘酷。
果然,長孫紅的臉色已變了。
她厲聲道:「你……你敢!」
楚留香遺憾地道:「一個禽獸,有什麼事情是不敢的?」
長孫紅沉默了。
她終於意識到,原來江湖上已好脾氣著稱的楚留香,也並不是真的那麼好脾氣,你若是惹了他生氣,即使他不殺你,也絕不會讓你好過的。
她只好將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再不敢耍花樣了。
長孫紅,是石觀音的弟子。
其實楚留香並沒有聽說過石觀音的名頭,因為此人身居大漠,來去如風,也不熱衷於參加江湖上的盛事,她是一個熱衷於搞事,卻不會大張旗鼓的搞事的女魔頭。
這女魔頭自詡為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她決不允許這世上有人比她還要美麗,秋靈素就是惹起她嫉妒的女人之一。
所以,她就變成了現在的這幅模樣。
其實石觀音還打算對興雲莊的林仙兒動手,但林仙兒在三個月前卻忽然暴斃身亡,讓石觀音還很是遺憾,她死的實在是有些太輕松了。
所以,她要加倍的折磨秋靈素。
秋靈素被毀容之後,就已自己躲了起來,再也不肯見人了,石觀音又找到了她,並重新在她已結痂的臉上用刀劃了好多刀,將她縮進箱子裡,帶到這潮濕陰暗逼仄的地方關起來折磨,非要把她逼瘋了不可。
至於海老大……這種濁臭逼人的男人,哪裡入得了石觀音的眼?只是她實在是需要海老大的船罷了,這才逼海老大就範,等事情結束之後,海老大當然也沒必要繼續活著了。
海老大聽到這話之後,竟然也沒覺得有什麼意外,只是苦笑著對楚留香道:「香帥,這江湖真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我見他人的船隊小,揮手就能吞下,那石觀音見我武功差,就能隨便殺我。」
楚留香的臉色已很凝重了。
他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事情。
但這件事,一定遠不止這樣簡單。
他忽然問長孫紅:「那你為什麼要故意帶我上船?」
石觀音要把秋靈素藏在這艘陰暗逼仄的船上折磨,這同楚留香自然沒有半分錢的關系。她大可以讓海老大與他在船下相見,這樣就少了讓楚留香撞見秋靈素的風險,但是她卻反其道而行之,不僅讓長孫紅帶他上船,而且來的還是海老大的屋子,而且還要把秋靈素就藏在這間屋子裡。
……簡直就好像是,故意讓他看見的。
長孫紅忽然笑了。
她盯著玉姣淡漠卻美麗的臉,雙眼之中忽然浮現出一種惡毒的光芒來。
她嘆道:「我剛剛明明已說過了,師父絕不允許這世上存在比她更美的女人。」
楚留香已明白了,玉姣也已明白了。
楚留香的臉色,忽然變得比冰塊還要更冰、比一點紅還要更加的冷酷。
但玉姣的神色卻沒有什麼變化。
長孫紅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玉姣,卻失望的發現,她不禁沒有害怕、恐懼,屈辱、甚至還有些疑惑,好似根本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樣。
玉姣道:「石觀音要毀了我的臉?」
長孫紅冷冷地瞪著玉姣。
玉姣又道:「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麼?」
長孫紅忽冷笑一聲,厲聲道:「你已看見了秋靈素,這就是你的下場,我師父不會放過你的,我看你到時候怎麼哭去!」
玉姣恍然大悟:「她是為了讓我流淚?」
長孫紅不說話了。
玉姣又看了秋靈素一眼。
她忽然就有些無法理解了,於是她就問楚留香:「把臉劃傷,難道有比用火燒遍全身還難忍麼?為什麼會想出這樣的法子逼我流淚?」
楚留香緊緊地抿著嘴。
半晌,他才道:「不,不是因為傷口疼痛與否,而是因為毀容。」
容貌對於人來說,當然不是最重要的。但倘若讓一個已習慣了美貌的絕世美人,忽然變成一個令人作嘔的爛肉般的怪物,她難道不會痛苦?不會發瘋?
令美貌者醜陋、令彈琴者斷指、令高傲者低頭,令純潔者墮落,這本就是這世上最殘酷的一些事情。
玉姣歪了歪頭,道:「容顏被毀,我為什麼要哭?」
楚留香愣了愣。
……她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是最殘酷的!因為她根本也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如何!
可即使是一只鸚鵡被拔光了羽毛,這鸚鵡也會陷入到極大的痛苦之中,因為它身處鸚鵡的族群之中,一只過分醜陋的鸚鵡,自然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獲得反饋。
任何一個生活在族群裡的個體,都不可能逃脫過這種反饋。個性極其堅強的人可以挺過來,但卻絕不可能連這件事意味著什麼都不知道!!
楚留香有些震驚地盯著玉姣,玉姣的面容卻仍然沒什麼變化,她好像真的覺得,即使變成了和如今秋靈素一樣的慘狀,也並沒有什麼值得她痛苦的地方。
一個無知無覺的妖怪,本就不可能因為這些她不在乎的事情而感到痛苦。
楚留香冷不丁地想到:那她到底在乎什麼呢?那她到底會為什麼事情而流淚呢?倘若我死在了她的面前,她會不會為我流上那麼一滴眼淚呢?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隨即又把目光盯在了長孫紅的臉上。
雖然玉姣不在意、也不會為毀容這種事感到痛苦,但楚留香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去這樣的傷害她。
他只是沉聲問長孫紅:「是誰告訴你們玉姣的消息的?」
江湖之中,從未有過藍瞳美人的傳說,玉姣在此之前,從未來過人間。
她在楚留香的船上呆了三天,隨即與他一同上岸,算上今天,她現世的時間,也攏共只有十天。
一個女人的美名,是不可能在十天之內,傳遍大江南北,引來一個遠居大漠的女魔頭的,消息傳遞的沒那麼快。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告訴了石觀音,引石觀音對付玉姣,好坐收漁翁之利,這與此人之前把玉姣送上蝙蝠島的黑船,有異曲同工之妙。
長孫紅卻不知道。
她畢竟只是石觀音麾下的一個弟子而已,有些秘密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但她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她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玉姣抬眸,道:「船開了。」
長孫紅笑了,又道:「你知道船為什麼會開麼?」
玉姣眨了眨眼,無辜地道:「因為要出海?」
長孫紅:「……」
長孫紅氣急敗壞:「你這女人,難不成是個傻子不成?」
玉姣的嘴角忽然勾了勾,臉上露出了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起來有些頑皮,她甚至還朝楚留香眨了眨眼。
這壞心眼的鮫人,甚至已學會了捉弄自己不喜歡的人。
楚留香便道:「因為在海上,你們就可以甕中捉鱉。」
他看上去鎮定自若,心中卻不免嘆息。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計謀雖然很好,卻也存在漏洞。
為了避免露餡,李魚與一點紅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能透露出一點點有聯系的苗頭。
今日來見他的舊友海老大,楚留香其實並沒有很緊張,並且海老大的船明日一早就要出海,今日已是戒備森嚴,只留下一個進出口,多兩個尾巴上船是有風險的。
所以,此時此刻,一點紅和李魚,應當只是在港口附近,這艘船驟然出海,他們怕是有些猝不及防,不能提供支援。
楚留香嘆氣。
門外忽然有一個優美的女聲響起:「楚留香,你為什麼總在嘆氣?」
這聲音如蜜桃一般的成熟、甜美、溫柔,叫男人聽了,登時就能酥了半個身子,甚至連三魂七魄,都要被這女人所吸走了。
可海老大聽了這聲音,臉色卻如同見了鬼一樣。
長孫紅驚喜地道:「師父!」
玉姣與楚留香抬頭望去——
船艙門口,正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
這女人一席白衣,黑發如漆,她並不是一個很年輕的美人,卻是一個很有風韻的美人,眉梢眼角,都有一種能吸引人的魔力。長孫紅本也是個明眸善睞的美人,與此人一比,卻瞬間被比到地下了。
此時此刻,甲板上的水手們,竟有大半都在偷偷地看她。
他們一定在想,今天這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船上會有這樣多的美人造訪……還都是絕世美人!
楚留香道:「……石觀音。」
這個女人正是十惡不赦的女魔頭石觀音。
她嘴上雖然叫著楚留香的名字,目光卻沒有在看楚留香,反倒是盯著玉姣。
她本是笑著的,可是看見玉姣之後,她的臉就沉了下去,那一雙眼波流轉的美眸之中,也已閃過了嫉妒與痛恨。
她冷冷道:「果然很美,我可容不得。」
其實美麗這種東西,並沒有一個嚴格的數值標准去比較,所以美人通常各有各的好,玉姣與石觀音,都是舉世罕見的大美人,玉姣五官立體,有異域風采,而石觀音則是成熟美艷、風情萬種。
可石觀音卻偏偏容不下玉姣!
她對所有可以奪去她風采的女人都抱有一種最深沉的惡意!
玉姣沒法理解這種惡意,她與石觀音對視,那雙淡藍色的眼眸之中並沒有什麼情緒,只是微微地皺了皺眉,對楚留香說:「我討厭她。」
楚留香已上前走了一步,下意識的將玉姣護在了身後,阻隔了石觀音對玉姣惡意的視線。
他摸了摸鼻子,道:「是你讓這艘船開起來的,你要捉我們?」
這話當然不是對玉姣說的,而是對石觀音說的。
石觀音才不把這兩個人放在眼裡。
她的武功實在是很高,即使是聞名天下的楚香帥,在五十招之內,也必將輸給她。而玉姣……
石觀音嬌笑道:「一只受傷的鮫人,一個不殺人的楚留香,我當然是要定了。」
玉姣皺了一下眉,抓住了重點:「你知道我是鮫人,誰告訴你的?」
石觀音的身上沒有妖氣,她的的確確是一個人類。
人類不應該知道這些事情。
石觀音的表情忽然冷下來,厲聲斥道:「我在和楚留香說話,你插什麼嘴!」
她這態度,竟似是完全沒有把玉姣放在眼裡。
這般輕蔑的態度,玉姣卻也沒有生氣,她只是非常平靜地道:「我想說話就說,我不想說就不說,你和楚留香說話,關我什麼事。」
石觀音卻理解錯了。
忽然之間,她又笑了,笑得有幾分得意。
她道:「你嫉妒我和你的姘頭說話啊?」
她十分具有風情的雙眼,又柔柔看了楚留香一眼,笑道:「楚留香,你真不虧是楚留香,萬花叢中過,就連一只漂亮的妖精,你也不肯放過。」
玉姣就有些疑惑。
她拉了拉楚留香的手,問:「萬花從中過是什麼意思?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唯有苦笑。
他還能說什麼呢?
石觀音笑道:「你不知道?楚留香這一生之中,也不知握過多少佳人的柔荑,也不知進過多少閨房的香帳,鮫人啊鮫人,你喜歡上這樣的男人,還不知道要有多少眼淚要流呢。」
楚留香……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
他的的確確是個風流的男人,心動之時,你情我願之日,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然而他的心的的確確的從未久留在某一個女孩子身上。
玉姣如此天真爛漫,如此美麗動人,他自然是心動的,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份心動能持續多久,他不願把玉姣哄騙到榻上,自然也是因為,他實在是不願傷害玉姣。
然而玉姣聽完這話,卻並沒有什麼反應。
她只是道:「唔……楚大少爺,原來你喜歡進女子閨房?」
她甚至也不太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楚留香:「……」
石觀音:「……」
石觀音發現自己簡直是在雞同鴨講。
她忽然憤怒起來,道:「你的嘴巴倒是硬,只不過……我已有了一個很有趣的打算。」
玉姣沒有說話。
她很討厭石觀音。
毀容對女人的傷害,她並不清楚,即使自己遭受了這樣的折磨,她也並沒有覺得自己會流淚。但這卻並不代表,她真的會乖乖的忍受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帶來的折磨。
這個石觀音,莫名其妙的出現,莫名其妙的要折磨她,玉姣早討厭她討厭的不行,已下決心將她殺死。
石觀音自顧自地道:「哦,我要在你面前,讓楚留香變成我的奴隸,我要他為我沉迷,永永遠遠眼裡都只有我一個人。男人都喜歡好看的女人,到時候你這醜八怪,就可以在一旁看著我們流淚了。」
她愉悅地道。
石觀音的確是這樣一個人,她對於男人,就是這樣一種態度,得不到的時候,就會使出百般的手段去得到,而一旦得到,她又會很快的膩味,覺得這些男人根本就不配曾與她有過什麼,於是,她就會用最嚴酷的法子,去折磨這些男人,要把他們折磨得不成人樣子。
至於她一直得不到的男人……
那她也要折磨,要讓他們知道不知好歹的下場。
至今為止,只有一個男人不知好歹,那個男人的名字叫皇甫高,於是,石觀音將他擄來,把他像驢子一樣的拴在沉重的石磨之上,在烈日之下,用鞭子抽他,讓他一刻不停的拉磨,二十年來,從沒有一天停止。
如今,這皇甫高,身上的皮膚就像是皸裂的土地,他眼睛瞎了,嗓子也啞了。
這就是石觀音,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她用來游戲的道具罷了,什麼比她漂亮的女人要毀容,她看上的男人都要被折磨到瘋狂……其中固然有人性之醜惡的部分,但歸其根本,是因為她的武功實在太高,所以她可以肆無忌憚的讓人性之惡散發出來,而不去克制。
玉姣不明白她在高興什麼。
她只是直接問重點:「你想要我的眼淚?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石觀音的臉色沉了下去。
她高高興興地說了半天,卻不想玉姣一點反應都沒有,全是她自己一個人耍獨角戲,石觀音這麼多年,一直都被恭維、被恐懼,何曾體會過這樣難堪的時刻?
她冷冷道:「不識好歹!」
話音剛落,她忽然閃電一般的出手!
楚留香一驚,瞬間擋在玉姣之前,與石觀音交起手來!
石觀音的招式,簡直已叫人快的看不清,剎那之間,她就已出了七招,而這七招,都是極為凶險、極為可怕的招式,簡直已叫楚留香應付不來。
她的招式,實在是變化非凡,只隨意的一個抬手,就似乎有數十種走勢可變,楚留香乃是高手之中的高手,他最擅長的,就是看清起勢、看透後招,可這石觀音的後招,他看透之後,反倒更覺得凶險。
而且,他很明白一件事,只要石觀音鐵了心要殺了他,他絕撐不過五十招!
楚留香的臉色,竟也已有些發白了。
只是雖然如此,他卻並不求饒,因為他清楚得很,他若真的認輸,玉姣就只能落在這女魔頭的手上了!
逼仄的船艙不好出招,二人一邊打一邊到了甲板上,玉姣追了出去,而海老大則癱軟在椅子上,已沒有勇氣再出來看一眼了。
這艘貨船,已行駛到了大海的中央。
今日的天氣並不好,天暗沉沉的,雷聲低壓壓的、閃電卻亮得驚人,海上驚濤駭浪,像極了楚留香與玉姣相遇的那一天。
然而楚留香卻無暇去回憶,因為他的全部精神力,都已集中在了和石觀音的打鬥之中,他不敢分神,只要稍有分神,他登時就會斃命!
正在這時,玉姣忽然加入戰局。
她加入戰局的時機,實在是很巧妙,正好在楚留香力竭之時,那一雙蒼白現場的手上,有藍色的指甲,那指甲之上,正閃著森森的寒光,她猛地一揮手,似是猛獸一般,竟叫石觀音輕飄飄地後退了一步。
但這卻並不是因為玉姣逼退了石觀音!
玉姣雖然凶猛,卻身受重傷、不懂武功,她連楚留香都打不過,又怎麼能打得過比楚留香武功還要高的石觀音呢?
她完全只憑借著本能行動,就像是一只擁有利爪的小獸一般,雖然危險,但卻被人類戲耍,石觀音似乎覺得她很好玩,不斷的戲弄著她,玉姣的利爪,根本連她的一縷頭發,都抓不住。
不僅如此,她還用拳在玉姣的腹部擊出幾拳,害得玉姣後退好幾部,漂亮的臉都扭曲起來,痛苦萬分。
楚留香厲聲道:「玉姣!退下!」說著便繼續加入戰局,誰成想,這石觀音以一敵二,絲毫不落下風。
至於楚留香的話……
玉姣才不聽!玉姣心中發狠,於是出招更凶、更猛,招招都衝著石觀音引以為傲的面龐下手,一定要逼石觀音認真起來,與她你死我活!
石觀音果然生氣了!
她冷冷道:「你這小鬼,實在惡毒!」
說著,竟是一掌朝玉姣臉上摑去,玉姣伸手格擋,石觀音的另一掌便握成了拳,朝著玉姣平坦、柔軟的腹部擊去!
——她想要鮫人淚,自然不會真的去殺玉姣,可她卻的的確確想要給這個可惡的鮫人一點教訓……!
玉姣沒躲!
她竟沒有躲開,就連格擋石觀音掌摑的那只手,也忽然改變了走勢,直衝石觀音而去,石觀音並不在意,也不想躲,她這一擊下去,玉姣登時就會倒地。
石觀音的拳,剎那之間,便已擊中了玉姣的腹部,而她的手,也重重的在玉姣臉上摑下。
石觀音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因為她忽然發現,玉姣的腹部,竟好像用了什麼比鋼板更堅硬,比金絲甲防護更好的東西,她這一擊下去,玉姣竟沒有後退,反而因為她過於自信,絲毫不躲,玉姣閃著寒光的指甲,已自她的太陽穴,惡狠狠的拍了上去——!
最後的最後,石觀音暴起一掌,正好擊在了玉姣的心口之上,她噗的一聲吐出鮮血,那利刃般的指甲,離石觀音的太陽穴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停住不動了。
石觀音惡狠狠地瞪著玉姣,只覺得她已贏了。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玉姣的指甲,忽然長長了一分,刺破了石觀音的死穴。等石觀音發現的時候,竟已來不及了!
玉姣的五爪,都已刺進了石觀音的面頰。她的手微微勾起,石觀音牙呲目裂,雙目之中,已流出了血淚。
玉姣臉色慘白,盯著石觀音。
她緩緩道:「你想讓我流淚,那你自己可以先流一些淚試試。」
石觀音說不出話來。
中了這樣的攻擊,她甚至來不及說出一句話,就已死去了。
可她痛苦的面容之上,卻寫滿了不可置信,因為她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輸。
答案是魚鱗。
自那一日,玉姣現出原形之後,她就明白自己是一只鮫人。她只是有些天真,卻並不是個傻子,因此知道,在這陰謀之中,她絕不可以只靠楚留香保護,自己也應該保護自己。
所以,她就試著去控制自己的妖力,然後學會了在自己想要的地方,現出魚鱗。
當然了,她的妖力還不足以讓自己的全身都覆蓋上鱗片。
她的魚鱗如寶石一般美麗,卻比這世上最堅硬的東西都要堅硬,魚鱗的邊緣,也比這世上最可怕的武器還要鋒利。
她一開始並沒有讓鱗片出現在自己身上,為的是放松石觀音的警惕,而等到她激怒石觀音之後,她就讓魚鱗覆蓋在她的腹部,抵擋石觀音的一擊,趁著這個實際,在去五指去殺石觀音。
誰知道,石觀音的反應如此之快,能迅速變化招式,擊出一掌。玉姣也在瞬間做出反應,讓自己的魚鱗在手指之上現出,憑空讓指甲增長了一寸,這才成功殺掉了石觀音。
她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
但她中了石觀音的一掌,心口痛得要命,她後退了幾步,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然後忽覺天旋地轉,竟從護欄上一頭栽了下去,落入了大海之中……!
「玉姣!!!」
楚留香越過護欄,跳進了大海之中,要將玉姣打撈上來!
玉姣身中極石秘藥,她落入大海,並不是回家,而是一種極其痛苦的煎熬!楚留香當然記得這一點,楚留香怎麼會忘記這一點!
他在海中搜尋著玉姣,自己卻忽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腿,一下子拉進了海面之下,楚留香大驚,卻見玉姣閉著眼,在海中忽然抱住了他。
然後,血自海面上浮起,那是楚留香的血,那是玉姣下的手。
悠于 2023-11-5 11:15
第86章
楚留香喜歡大海。
白天,太陽曬的人連身上的骨頭都是燙的時候,海水卻是清涼的;夜晚,海風陣陣,溫度已降下來的時候,海水卻仍是溫暖的。海水碧波蕩漾,寬廣而包容,楚留香最喜歡大海,所以才把家都安在大海之上。
他尤為喜歡的,就是隨時隨地跳進大海,去享受或清涼、或溫暖的海水。
他的水性非常之好,剛認識一點紅的時候,一點紅不依不饒,追著他非要決鬥。楚留香無奈,為了擺脫一點紅,只好故意出言激他,引他入水。一點紅也爽快得很,見楚留香跳入水中,他就毫不猶豫的跟了下去,卻不想楚留香一進了水,就好似一條游龍一般,再也抓不住了。
海洋帶給他的記憶,總是自由而愜意的。
然而,此時此刻,楚留香卻只覺得海水刺骨,渾身冰冷。玉姣掉下大海,他一躍而下,入水尋找玉姣。但偌大的海洋,想尋一個人又何其的難?
天色已暗了下去,海面之上,波濤洶湧,即使是楚留香,在這大自然之力之下,也像是一葉扁舟。
海老大忽然從船艙裡撲到了甲板上,大聲喊道:「香帥!香帥!快上來!!」
他從未想過要害楚留香,他卻從自己的船上落入了大海之中。
可楚留香卻聽不見他的呼喚。
他浮上水面,換了個氣,頭發濕淋淋地貼在他的身上,然後他又扎進了海面之下,天已暗了,水面之下,能見度並不是很大,他徒勞地四處游動,企圖找到玉姣。
楚留香在水下,可以憋氣憋很久,但他畢竟是人類,很需要換氣,搜尋了一陣子,還是沒有找到,他心中又急躁、又擔憂,浮上水面去換氣。
正在此時,變故又發生了。
一只纖纖的玉手,忽然自黑暗之中伸出,一把握住了楚留香的腳,將他往下一拉,楚留香的頭本已經要探出水面,被這一下,驟然一拉,竟是生生被拉扯回了海面之下。
然後,那個人就抱住了他,好似撒嬌一般,把自己的頭埋進了楚留香的脖頸之間。
那是……玉姣。
如夢似幻的海面之下,玉姣漆黑的長發在海水之中飄蕩,好似一片甜蜜的烏雲,輕而柔軟,她睜著眼睛,淺藍色的雙瞳在冰冷而黑暗的海水之中,好似閃著熠熠的光輝,像是兩顆無比珍貴、價值萬金的寶石一樣。
她本穿著裙子,露出兩只腳來,可此時此刻,裙擺之下的卻不是腿,而是一條輝藍色的魚尾巴。魚尾在海水之中一擺一擺,那些如雲母一般的魚鱗上面的光,也被海水折射出了各色的色彩,美好的像是一個夢。
楚留香幾乎下意識的就抱住了她。
他的胸腔裡難受得要命,像是被壓扁、像是快要爆炸一樣,這是缺氧的征兆,他一只手摟住玉姣,就要浮上水面,可玉姣閃著寒光的牙齒卻在瞬間咬下——!
楚留香瞪大了雙眼!
劇痛從肩頭襲來,他無法控制地張來了嘴,氣泡就從他的嘴中浮出,在水中碎裂,一瞬之間,因為缺氧,他甚至已無法去思考,楚留香劇烈地掙扎起來,肩頭不斷有血從傷口之中散發出來,把海水中的一縷染成紅色。
與其他人類相比,水中是楚留香的主場。可若與玉姣這鮫人相比,他就已處在了全然的劣勢之中。
楚留香想笑。
……在這種時刻,他居然想笑!
他想苦笑,玉姣畢竟是妖,是猛獸,她懵懵懂懂,對人世間的情感如此的不懂,對楚留香的心思更是一點兒不明白……楚留香啊楚留香,你這個人,總覺得自己每次都可以從危險之中脫身,卻不曾想過,或許自己並不是一直都有好運氣的。
玉姣被血的味道所吸引,整個人都好似已陷入了瘋狂,絲毫不顧及楚留香會不會死,竟把他往更深的海底拖去。
楚留香昂起了頭,一串氣泡從他的嘴裡吐出,朝著海面上浮去,他雙眼渙散,已快要失去意識。
就在此時此刻,他的手忽然動了,只一擊,擊中了玉姣的大椎穴,玉姣脊背發麻,瞬間張開了嘴巴,整個人直挺挺的向後倒去,楚留香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向上游去。
但他的的確確已沒有了力氣,他缺氧實在是已太久,肩膀上的傷口又實在是很嚴重,在這樣的深的海面之下,他甚至已無法思考。
迷迷糊糊之間,他忽然想到:今日我楚留香就要死在這裡了麼?
他猛地睜開雙眼,那雙總是和煦、清澈的雙瞳盯著玉姣,然後忽然手上一用力,將她整個人都摟在了懷中,隨後,他毫不留情地去吻玉姣。
他的吻一點兒也不溫柔,一點也不像是平時的楚留香。
玉姣的雙眼有些混沌,她似乎並不理解現在發生了什麼,那條魚尾受驚似的擺動起來,但她的脊背卻還是全麻的,根本使不上力氣,她被楚留香圈禁在懷中,就好像是一個無辜受累的純潔女孩子,正在被一個冷酷的、殘暴的男人所折磨一樣。
玉姣的嘴裡全是血,所以這個吻自然而然也全是血腥味的。
是楚留香的血腥味。
楚留香一只手摟著她的腰,一只手扣在她的後腦上,其實他已實在沒有力氣了,所以無論是哪一只手,都沒有力氣,玉姣在自己的主場,完全可以掙脫開來,可奇怪的是,玉姣不但沒有掙脫,反倒是抱住了楚留香,帶著他往更深的海底而去。
沒有水下呼吸能力的楚留香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他一時之間,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眼前是……
眼前是他從未見過的景像。
這是一間屋子,卻是一間很奇怪的屋子,楚留香忍不住細細的去觀察這間天仙寶境似的屋子。
他躺的地方,並不是床榻、也不是什麼暖閣、碧紗櫥一類的地方,而是一個白玉似的巨大蚌殼之中,這瑩白的蚌殼之中,又鋪著一種淡色的、柔軟的東西,叫人躺著,簡直連骨頭都懶了。
這屋子並沒有木質的地板,都是白玉似的地磚,卻並不冷,反倒是透著一股子叫人舒適的暖意。這屋子的地磚雖是白的,卻並不清淡,因為隔扇之上,掏了許多小窗,小窗之上,用的是各色的彩色玻璃,窗外有淡淡的光照進來,透過花團錦簇的彩窗,在潔白的地磚之上,留下各色的花樣,甚至還有粼粼的波光。
波光?
楚留香忽然覺得疑惑起來。
他一下子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他跳進大海之中,尋找墜海的玉姣,卻被玉姣拖下了水,脖頸處受了傷、失了血,然後因為缺氧而昏迷過去了。
他動了動自己的脖頸,只覺得一股鑽心的疼痛忽然襲來,楚留香臉色有些白,痛苦的呼吸著,臉上卻露出了一種無奈的苦笑。
脖頸痛成這樣,他應該是沒死的。
所以……這是哪裡?玉姣呢?玉姣又在何處?
楚留香試著動了一動脖子,又動了一動肩膀,很快,他就已能夠忍受那種尖銳的刺痛。他試著站了起來,來探索這一間奇怪的屋子。
這屋子不大,有隔扇,隔扇外面是另外一間屋子的。
楚留香走過了隔扇,就看到了玉姣……的魚尾巴。
輝藍色的魚尾巴一拍一拍,好像有點百無聊賴。
但是玉姣卻在睡覺,她就直接趴在地上睡覺,這屋子裡放了一個巨大的花瓶,花瓶之中卻沒有花,而是搖曳的海葵,美則美矣,但是還是看起來有點奇怪。
楚留香盯著那花瓶裡張牙舞爪的海葵,忽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裳一直在輕輕地飄動。
他的心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非常離譜的猜測,正在這時,忽然一隊吐著泡泡的三角形黃色小魚排著隊過來了。
楚留香:「……」
所以這裡是……海底……?
饒是見多識廣的楚留香,此時此刻也有些蒙了。
正當他有些發蒙的時候,那個領頭的小魚居然說話了。
它非常淡定地說:「要不要清潔服務?」
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面無表情地掐了自己一下。
……挺疼的。
楚留香道:「是尊駕在說話……?」
那條三角形小魚翻了個白眼,道:「不然呢?你這個人好沒禮貌!」
楚留香只好摸了摸鼻子。
其實……能有會說話的貓頭鷹,那就有會說話的小魚,這也很正常、很正常。
楚留香決定先打探一下消息。
楚留香道:「在下楚留香,請問閣下尊姓大名啊?」
三角形小魚道:「尊駕大名魚謙虛。」
楚留香:「……」
可是你看著也不怎麼謙虛啊?
魚謙虛又翻了個白眼,好像那種在街上擺小攤但是脾氣特別牛的老板一樣,又很不耐煩的問了一句:「清潔服務要伐?」
楚留香道:「……清潔服務,是指什麼?」
魚謙虛十分陰陽怪氣地「噫呦~~~!」了一聲,充滿嫌棄地道:「你看看你呀,手上全是繭子,清潔服務就是我們幫你把這些繭子吃掉,不然你怎麼服侍鮫人公主誒!」
它說著,跟在它後面的一堆長得一模一樣的三角形黃色小魚就游過來,把楚留香包圍了起來,它們的小小魚嘴一動一動,吐著泡泡,看起來很像是在具像化的嘰嘰喳喳。
楚留香:「……」
楚留香:「不必了,魚兄。」
魚謙虛對著楚留香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擺動著身體就要游走,楚留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
魚謙虛尖叫:「啊!!你干什麼啊,好不講理!」
楚留香笑道:「魚兄,真是抱歉,在下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魚謙虛就一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表情,看起來隨時隨地都要罵罵咧咧。
楚留香道:「這是哪裡?」
魚謙虛:「……」
魚謙虛道:「鮫人宮啊,這也要問,痴線。」
它真的是一條脾氣很差的魚,也不知道這樣一條魚為什麼會選擇從事服務行業。
楚留香卻沒空理會他的口吐芬芳行為。
海底……
果然,他那個荒唐的猜測,並沒有錯。
他真的被玉姣拖入了海底。
只是……
楚留香道:「我為什麼可以在海底呼吸?」
魚謙虛:「……」
魚謙虛:「大概是因為你吃了鮫人公主的血吧。」
楚留香道:「鮫人公主?」
魚謙虛道:「她不是就在旁邊睡覺麼?」
楚留香一愣,下意識地去看玉姣一眼。
玉姣的魚尾巴還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拍一拍,她把自己窩成一個圈,睡得正香,一呼一吸之間,一連串的泡泡就從她嘴裡出來,看起來實在是可愛得要命。
楚留香心道:沒想到玉姣竟還是一位公主。
他與玉姣初見之時,她的身上就掛滿了珍珠首飾,貴氣逼人。如今看來,唯有海洋裡的公主,才能這樣的有排場、這樣的奢侈。
楚留香想到了鷹英俊曾說過的,有關於鮫人一族的故事,便道:「這就是鮫人一族所居住的宮殿?」
魚謙虛道:「什麼啊,鮫人一族就只剩下鮫人公主了,她是鮫人宮的主人,這地方只有她一個人住。」
楚留香一愣,皺眉道:「什麼?」
魚謙虛道:「鮫人一族是海中的統治者,但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鮫人一族就逐漸凋零了,最後的鮫人王族生下公主之後就去世了,之後這個鮫人宮就只有公主一個人住了。」
楚留香立即追問道:「這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魚謙虛很不耐煩回答他的問題,但楚留香一只手抓著它,叫他實在沒法子逃走,只能耐著性子道:「……大概幾百年吧,她一直住在這裡,偶爾會去遠的地方玩,但是前一陣子她離開鮫人宮之後,就一直沒回來,原來是去岸上找人類玩了。」
楚留香有些失神,並不搭話。
他是在是說不出話來。
在海老大的船上的時候,他就有些奇怪,因為她根本不像是在任何群體裡呆過的樣子!如今,這疑問總算有了答案,原來……
原來她竟是一個人住在這宮殿裡的,一個人住了幾百年。
一時之間,楚留香的心,竟是有些五味陳雜。
楚留香是一個很喜好熱鬧的人。
到了什麼地方,他都喜歡交朋友,喜歡和朋友們一起對酒當歌,喜歡和朋友們一起去冒險,去探索。若是有一天,有人要把他關在一個沒有任何人的宮殿裡,不出三天,楚留香就一定要想法子出來的。
幾百年……
他又忍不住看了玉姣一眼。
玉姣的嘴裡忽然吐出一大串泡泡,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忽然伸手揉了揉眼睛,身子也扭動了一下,好似就要醒來。
魚謙虛道:「啊!鮫人公主要醒了,快跑——!」
楚留香手一松,魚謙虛帶著那一串小魚溜走了。
溜得飛快!
楚留香:「……」
玉姣幽幽轉醒,整個人只覺得暖烘烘、懶洋洋的,魚尾巴快樂地拍水,正要伸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就看到了神色有些復雜的楚留香。
楚留香就站在她身側不遠的地方。
他肩膀上的衣料早被撕扯壞了,但是玉姣並不懂怎麼給男人換衣裳,所以就沒管,直接把他扔在那個蚌殼之上了,此時此刻,楚留香古銅色的皮膚和結實有力的肌肉,都已露出了一些。
他那雙總是如沐春風的雙眸之中,也並沒有笑意,反倒是有一點惆悵,有一點……玉姣不是很看得懂的東西。
楚留香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她的。
玉姣下意識的認為,他是在生氣,是在怪罪於她。
她被石觀音一掌擊中心口,妖怪的身軀,讓她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殺死,但她身上原本就要帶著傷,再被這樣一擊擊中,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墜落大海。
因為那極石秘藥,她妖力衰弱,無法對抗海洋本身具有的陰寒之氣,所以一落入大海,她的身上登時就被大海的陰寒之氣所入侵,就連指甲縫裡,都疼得要命。
可她已沒有力氣游上船了,她整個人墜落海中,只覺得自己每下沉一分,身上的劇痛就強烈一分。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楚留香的呼喚聲,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就看到楚留香的身影,他在海中游動,他的身上暖烘烘的,帶著一股甜蜜的花果香氣。
——玉姣之所以落海劇痛,是因為她的妖力不足以對抗海洋本身的陰寒之氣。
——但爐鼎之血,可以快速的補充妖力。
玉姣的腦子昏昏沉沉,自然沒想那麼多的,她只是依靠本能去靠近楚留香,看到楚留香要上浮,她好著急,撲上去抱住了他。
他身上是這樣的溫暖。
玉姣下手了。
她實在是個失去理智的妖怪,若是就這樣放任她的話,她一定會真的把楚留香給殺死的。
但好在,楚留香的手擊中了她的大椎穴,迫使她松了口,玉姣渾渾噩噩的茫然之際,楚留香吻住了她,正巧這時,玉姣的牙齒劃破了自己的口腔,於是她的血就被楚留香吃進了肚子裡。
鮫人簡直渾身是寶。
鮫人之淚,可化作珍珠,隱匿妖氣。
鮫人之鱗,美如雲母,鋒利如舉世無雙的名刃,且可做護甲。
鮫人之血,食之可令不能在海洋之中呼吸的生物在水下呼吸的能力。
這些事情,玉姣統統不記得了,但是在楚留香那個發了狠的吻之下,她的血恰恰好拯救了楚留香的命,叫他不至於被溺死在海中。
楚留香暈了過去,而玉姣則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她驚奇的發現楚留香竟然可以呼吸了,所以她就把楚留香帶到了海底,其實她並不記得海底有什麼,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這裡就是她的地盤。
所以,楚留香得以在鮫人宮裡醒來。
玉姣被楚留香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有點呆住了。
楚留香哪裡能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說到底,楚留香為了救玉姣,跳下了大海,但玉姣卻在這個時候傷害了楚留香。
換做是任何一人,心情都不可能太好的。
可是玉姣……
楚留香早就知道,她是一只什麼都不懂的猛獸的,但他仍然選擇把這只猛獸帶在身邊,他對玉姣有情,又十分享受那種游走在危險邊緣的感覺,這兩種感覺交織在一起,令他迷戀的要命,根本放不開玉姣。
……他早就知道,若是一個疏忽,玉姣很有可能失控,將他反噬。
但他還是舍不得離開玉姣,這才造成了今日之事。
他……他竟是不怪玉姣的。
二人對視著,玉姣那雙淺藍色的眼睛之中,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種好似後悔、好似小心翼翼的情緒,她看著楚留香,好像對他沒有笑意的視線有點委屈,想要躲開,卻又不太敢躲開。
她下意識的用自己的牙齒咬住了嘴唇,好似有些慌張,又用牙去咬手指,那雙藍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憐兮兮地看著楚留香。
她什麼時候這樣過呢?
楚留香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玉姣無措地看著他,忽然慢慢、慢慢地挪了過來,伸出了自己纖纖的手指,好像想去抓楚留香的手,又在半空中轉了個彎,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楚留香的衣服角。
但楚留香的衣裳,早就破得不成樣子了,被這樣子扯一扯,頓時破得又大了些,肩上的傷口也露了出來。
玉姣嚇得立刻就要縮回手,楚留香眼疾手快,啪得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將她的小手收入了掌心。
楚留香故意板著臉道:「你躲什麼呢?」
玉姣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說:「楚……楚大少爺,對不起嘛……」
她下意識的又用了這個楚留香聽起來會更高興一點的稱呼。
楚留香就嘆起了氣。
玉姣總覺得自己把他惹生氣了,心裡有點難過,歪在原地不說話。
她忽然想到了楚留香在海中的那個吻。
那一點也不像平時溫柔的他……而且,那發生在她動手之後,所以是不是說,其實楚留香正是用這種法子,在懲罰她做錯事了呢?
那……那假如她乖巧的主動表示要受罰,楚留香會不會原諒她?
玉姣如是想到。
她覺得自己想的很對,所以她立刻就要這麼做。
於是楚留香就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忽然主動投入了他的懷抱之中,她抬起頭,用清澈的藍色雙眼看著他,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然後輕輕地湊了上去,要吻他。
楚留香心中一驚,伸手就捏住了玉姣的雙頰,捏出一個金魚嘴來。
玉姣保持著金魚嘴,有點無措地眨了眨眼。
楚留香無奈地道:「玉姣,你在做什麼?」
玉姣道:「楚留香,對不起,我錯了嘛……」
說著,又要湊上去吻他,十分鍥而不舍。
楚留香:「……」
楚留香又不是真正的柳下惠,心愛的小美人如此三番四次、鍥而不舍,他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心卻是已無法自拔的蕩起了漣漪,拒絕她的時候,也就沒有那樣真心實意了。
他垂下了頭,吻住了玉姣。
一個甜絲絲的親吻結束之後,玉姣的臉已有些紅了,她窩在楚留香懷裡,伸手環住了楚留香的腰。而楚留香呢,也從善如流的摟住了玉姣。
楚留香啞聲道:「為什麼突然要吻我?」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對不起,我做錯事情了,你懲罰我吧。」
楚留香:「……」
楚留香手臂上的肌肉忽然繃緊了,青筋一條一條的凸起,好似有些猙獰。
他道:「……你說什麼?」
玉姣的頭簡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跳下海的,我卻……我卻對你動手了,你當時那麼生氣,一定是在怪罪我,對不對,我知道錯了,你……你動手吧!」
說著,她忽然昂起頭來,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眼睫還在不停的顫動著,一副乖巧得不得了的模樣。
楚留香:「……」
楚留香面色有些古怪,道:「你以為我是在懲罰、報復你……?」
玉姣茫然地道:「不……不是麼?」
楚留香:「……」
楚留香絕望地想:我這輩子還能等到你開竅麼?
但是她說的話其實某種程度上是有點道理的。
於是他道:「這的確是對你的懲罰,你知道錯了麼?」
玉姣委屈巴巴:「知道了,對不起,你原諒我嘛。」
她又要湊上去吻楚留香,楚留香垂頭,蜻蜓點水,復而伸手,摸了摸玉姣的側臉,忽道:「你很在意我原不原諒你?」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又道:「因為我是你的爐鼎,所以你不想我離開?」
玉姣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然後,她搖了搖頭。
楚留香挑眉。
玉姣道:「不是,是我……不想讓你生我的氣。」
楚留香道:「為什麼?」
玉姣道:「我也不知道,你要生我的氣,我就覺得很難受。」
她實在是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麼。
楚留香的眼中,卻忽然已流露出了溫暖的笑意。
他柔聲道:「是真的麼?玉姣,你不要騙我。」
玉姣道:「我才沒有騙你。」
楚留香的嘴角,就忍不住地翹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很高興。
因為他發現玉姣的確是在乎他的。
不是那種對食物的在乎,而是對他這個人的在乎,對他這個人情緒的在乎。
玉姣的雙眼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似乎在觀察他還有沒有在生氣,楚留香的脖頸上,撕扯過的傷痕十分明顯,而傷痕周圍的皮膚,也已出現了大片的淤青。
玉姣看著他脖頸上那可怖的傷痕,忍不住伸手,想要碰一碰,楚留香看著她這樣,心神都忍不住蕩漾起來。
一個這樣的小美人,她永遠也不懂愛情、永遠都是一副淡漠的沒什麼情緒波動的模樣,有這麼一天,她忽然為了你露出了這樣心疼、這樣無措的表情。
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覺得登時為她死了都是值得的。
楚留香也是個男人。
他側了側頭,將自己脖頸上那可怖的傷痕露出來,心機頗重的像再求玉姣一點心疼來,玉姣果然上當,她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地碰了碰楚留香的傷口。
楚留香忍不住嘶了一聲。
玉姣立刻縮回了手,小心翼翼地問:「你……你還疼麼?」
楚留香故意道:「我簡直要疼死了,疼得我恨不得哭一場才好。」
玉姣就露出了一副做錯事的表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消消氣好不好……」
她實在是一個很乖很可愛的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面對這樣一個姑娘,怎麼會有人忍心說她一句重話呢?面對這樣一個姑娘,難道會有人忍得住不把她摟進懷抱之中好生安慰麼?
……其實很多人都忍得住的,畢竟與愛情想必,還是生命更重要一些。
但楚留香又哪裡是一般人?
他心中一動,已低下頭,安撫似的吻了玉姣一下,柔聲道:「好玉姣,你瞧瞧,我看起來像是怪罪你的意思麼?」
玉姣就瞪大了雙眼。
楚留香眼裡那種令玉姣熟悉的、如春風一般溫柔清澈的笑意,已回來了,他的嘴角也帶著笑,溫柔而無奈的看著玉姣。
玉姣又驚又喜,拉著楚留香的手道:「你……你不生氣啦?」
楚留香就揉了揉她的腦袋。
他無奈道:「難道我看起來很像是在生氣的模樣?」
玉姣便問:「那你做什麼總要這般懲罰我?」
她問的自然是楚留香的吻了。
楚留香有點無奈,他道:「玉姣,懲罰是要人難受的,難道你與我親吻時,不但不開心,反倒是難受得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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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姣道:「……那倒沒有。」
楚留香饒有興趣地追問:「那是怎麼樣啊?」
玉姣舔了舔嘴唇,歪了歪頭,不肯說話。
楚留香笑了笑,又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結果扯到了自己脖頸上的傷口,又是一陣刺痛。
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帶著幾顆血玉,那是李魚那日贈予他的,實在是一種非常管用、非常有奇效的藥物。
他找了一下,這血玉竟然還在。
手中的紅色血玉圓潤,散發著血色的光澤,十分瑩潤,這血玉一碾就碎,粉末直接外敷在傷口之上,就可以令傷口瞬間恢復了。
玉姣也是見過這東西的,便道:「這是李姐姐給的。」
楚留香道:「對,只要將此物外敷在傷口,我的傷就能恢復了。」
玉姣道:「那……那你還在等什麼呢?」
楚留香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倒不是很想用這血玉。」
玉姣不解:「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
他忽然深深地望了玉姣一眼,道:「因為我忽然就覺得,其實身上留下一點傷痕,也並不是什麼壞事。」
玉姣更不解了:「可是你不痛嗎?」
楚留香無奈的笑了。
他道:「實在是很痛,但我又實在不想讓你留下的東西消失,你說這該怎麼辦,玉姣?」
他的語氣懶洋洋的,卻十分輕快,好像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樣。
玉姣……
玉姣不太明白。
她只好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楚留香哈哈大笑。
他道:「沒什麼怎麼辦的,等我自己恢復就是了,說起來,我能在海底自如活動,還多虧了你,這樣說來,我還要謝謝你,所以今天的事,我們一筆勾銷就是了。」
玉姣就笑了。
她的眼睛彎彎的,嘴角上翹,兩頰上就出現了兩個小酒窩,楚留香伸手撫了撫她的臉,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已要被充滿了。
玉姣道:「真的麼?」
楚留香撇了撇嘴,板起臉,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玉姣就又笑了。
楚留香受著傷,身體虛弱,又與玉姣說了這麼一會子的話,居然覺得困倦起來,他打了個哈欠,對玉姣道:「好玉姣,我困得很,想先睡一覺。」
玉姣指了指屋子裡的那個蚌殼。
楚留香又道:「這蚌殼實在是很大。」
玉姣看了看,道:「好像是的。」
楚留香又道:「好玉姣,我可沒睡過這樣的榻。」
玉姣歪了歪頭,道:「其實我也不記得了,我模模糊糊覺得熟悉,模模糊糊覺得這裡是我的家,那裡是我的榻,你不要擔心,這裡很安全的。」
楚留香卻一反常態地謹慎:「不行,我若一個人在那蚌殼上,一定睡不著覺。」
玉姣想了想,試探性地道:「那你睡地上?」
楚留香:「……」
你瞧瞧你瞧瞧,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麼?
他頗有心機的鋪墊了半天,奈何玉姣實在不接茬,他只好道:「好玉姣,你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這就叫圖窮匕見!
真奇怪,他明明對不少女孩子都說過溫柔的話語,其中這樣的請求倒是也不少,可偏偏今日,面對玉姣,他卻覺得自己的心都跳得很快。
懵懂天真的玉姣公主非常爽快地道:「好呀!」
楚留香的嘴角就開始止不住的上揚。
第87章
置身於海底的晶宮鮫境之中,的確是楚留香沒有體會過的。
這樣的經歷,恐怕古往今來,也沒有幾個人真的經歷過,這如同仙境一樣的海底鮫人宮,恐怕他是這世上第一個看到這景像的人類了。
楚留香還沒有出這一間宮殿,便已經感覺到了此地的不同尋常了。
他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烈的人,有這樣的機會,若換了其他時候,他一定會立刻出去,看一看著鮫境寶地,究竟是何種模樣,究竟是什麼樣的世外仙宮。
可是今日,他卻不知為何,對探索這晶宮鮫境,並沒有那麼大的興趣。這實在是一反常態。
他安安靜靜地躺著,只覺得這一刻實在是無比的享受。玉姣安安靜靜地窩在他的懷抱裡,就好像他們已經是一種極其親密的關系了一樣,他們一起躺在那柔軟如雲朵一樣的衾褥之上,這鮫境之中奇異的床榻,也叫人驚嘆連連。
更奇異的是,這白玉似的蚌殼,竟好似能感知人的心意似得,微微的蓋上了些,擋住了些從外頭照射進來的光,實在是一件寶物。
海底是很靜謐的,透過那些彩色的小窗,楚留香能看到小魚游過來游過去,還有水母一縮一縮的過去了,水的影子搖曳晃動,屋子裡卻如此安靜,讓人產生了一種天地之間,都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錯覺。
楚留香眯著眼睛,有些懶洋洋的。
玉姣這對什麼都很好奇的女孩子,對這屋子裡的寶物卻是連一點兒興趣提不起來,她只顧著用手指纏著楚留香的頭發,好像這搖曳的海葵、白玉似的寶蚌都連他的頭發都比不上一樣。
這裡的確就是她擁有的宮殿,她雖然失去了記憶,全然不記得她的宮殿,可對這宮殿裡的各色寶物,卻仍是熟視無睹。
楚留香忍不住側頭看看玉姣。
玉姣窩在他沒有受傷的那肩頭,她的呼吸之間,不斷有泡泡吐出,小氣泡砸在楚留香的脖頸之上,登時破碎,留下一點點奇異的觸感。而楚留香自己一張口,嘴裡也是一串一串的吐氣泡。
這實在是很奇異,人竟能在海底好端端的活著,還能正常的發聲說話。
玉姣把楚留香的頭發編成了麻花小辮子,然後又想嘗試四股辮,就把三股辮拆開重新弄,弄著弄著,她又忘了自己剛剛是怎麼繞這幾股頭發的,手上的動作停下,表情有點呆滯。
楚留香一直看著她的動作。
楚留香:「噗嗤。」
玉姣歪著頭,道:「我看幫我梳頭的人都能弄好的。」
楚留香道:「弄頭發很好玩麼?」
玉姣想了想,道:「好玩。」
她藍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楚留香。
他們的距離實在是很近的,近到楚留香可以看清她長長的眼睫毛,那一雙如玻璃珠子似得藍色眼眸在這個距離之下,清澈透亮,像是南海盛夏時分的海水,透得能看清水裡游動的魚兒。
她眼下和唇角的兩顆小痣,渾圓小巧。
楚留香忽然道:「玉姣啊玉姣,我實在是很想知道你是什麼味道的。」
玉姣就道:「那你動動鼻子,嗅一嗅嘛。」
楚留香笑了。
他不懷好意地道:「可是我的鼻子實在不爭氣,這世上的味道,我簡直是連一分都聞不到的。」
玉姣就瞪大了雙眼。
楚留香的確沒和她說過這件事的,以玉姣在陸地上那一副東看看西看看的模樣,能發現楚留香的異常才怪呢……
玉姣道:「那你自己身上的香味你也聞不到?」
楚留香道:「聞不到啊。」
玉姣想了想,苦大仇深地說:「那螃蟹的味道你也聞不到?」
她這話說著,眼睛裡就不由地流露出一種同情、遺憾的神色來,她在岸上吃了一回蒸螃蟹,一下子就愛上了,想到楚留香竟然聞不到香味,就覺得他實在很慘。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是啊,我可真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了,是不是?竟然連螃蟹的味道都聞不到。」
玉姣不由地道:「是呀……」
楚留香又道:「其實,聞不見螃蟹的味道並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我竟連你身上的味道都聞不到。」
玉姣:「……」
玉姣警惕地道:「楚、楚留香,你是不是也想吃我!」
楚留香:「……」
楚留香無奈地道:「……你想到哪裡去了。」
玉姣卻不相信,她警惕地盯著楚留香的表情,好似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麼來,半晌,她忽然好似下定決心一般,把自己的胳膊伸到了楚留香的面前。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我只咬過你兩口,你也只准咬我兩口,不許多吃。」
楚留香:「……」
楚留香:「噗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停不下來,簡直就好像要從榻上笑到榻下去了一樣,單純可愛的鮫人公主不解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在說這麼嚴肅的事情的時候他怎麼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楚留香,你變了!
玉姣:生悶氣.jpg
楚留香笑著笑著,又忍不住想,嗯……其實從某種程度來看,玉姣雖然理解錯了,但說出來的話好像也沒有錯得很離譜,畢竟他作為一個男人,還是一個風流浪子。
楚留香垂下眸來,眼中已滿是柔情,他忽然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柔聲對玉姣道:「好玉姣,親親我好不好?」
楚留香本就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他五官俊朗、為人溫柔多情,武功又高,乃是江湖之中最受女孩子歡迎的男人之一了,他柔聲說話時,聲音就顯得有點低、有點酥,好似一陣春風吹過,卻又流連不肯離開一樣。
他的眼神清澈又柔和,但眼角卻有一種顧盼神飛之感,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總叫人有一種無法自拔的感覺,他的眼神若流轉了去,卻又要讓人遺憾,原來這英俊的男人並沒有那種意思,實在是很若即若離。
而這種若即若離的神色,若是一直認真地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就好似滿心滿眼只有一個人似得,被盯著的那個人,又怎麼好不心動呢?
怕是就連住在天上的菩薩見了他這幅樣子,都忍不住要動一動凡心吧。
玉姣不是菩薩,玉姣只是住在晶宮鮫境裡的一只鮫人而已,她是鮫人一族最尊貴的公主殿下,卻也是唯一還存活的鮫人,一個人擁有這樣大的一座水晶宮殿,擁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卻因為身邊無人,從來也沒有人教過她,若是認得了這樣的人類,該怎麼辦?
楚留香的眼睛裡似乎都泛著桃花。
他只是突然就有了法子。
在普通的故事裡,女妖精會去勾引男人,男人要做的,就是先不動如山,再大喝一聲「妖精誤我」,之類的。
但故事裡大都只是文人的刻板想像而已,其實這個世界是很靈活的,沒有什麼事情是女妖精能干而正派的江湖俠客不能干的,楚留香一向都是個靈活不墨守成規的人,玉姣只稍稍流露出一點點對他的好感,他立刻趁熱打鐵要勾住了她。
玉姣果然看呆了些。
她有些懵懵懂懂地盯著楚留香看,然後就睜著她玻璃珠子似得大眼睛,慢慢地湊上去了。
楚留香的唇角就忍不住翹了起來。
他低下頭,把玉姣抱緊了一些,輕輕地吻了吻她唇角的小痣,玉姣的眼睛眯起來,好似一汪流動的海水。
楚留香啞聲道:「玉姣,你真好。」
他忽然閉上了雙眼,雙臂收緊,將玉姣收進了自己的懷抱之中。
懷中的小美人嬌嬌軟軟,美麗無雙,想讓人將她永永遠遠的保護起來,但她卻並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美人,她美麗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顆無知無覺的心,還有一種凶猛的天性。
玉姣就在他的懷抱之中睜著眼睛看著他,她沒有說話,因為此時此刻,她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只是忽然覺得楚留香這個人也很好,好得不得了。
墜海之後,楚留香的血染紅了大海,染紅了她的視線,他身上本是非常香甜的,可不知為何,那個時候,玉姣的心頭卻忽然湧上了一陣不知所措。
獵食者本不該如此的。
但玉姣並不是一個會細想的人,她只是知道自己不想讓楚留香就這樣死去,她又不想浮上水面去,水面上雖然有很多有趣的好玩的東西,但更多的卻是一些讓她無法去理解的惡意。
所以她就帶著楚留香來到了海底,也幸好陰差陽錯之下,楚留香已可以在海底呼吸了。
玉姣張了張嘴,道:「楚留香,你也真好。」
她也是真心實意的。
她的語氣又清甜、又柔軟、又真誠,任何一個人聽見她所說的話,都絕對會沉淪下去。
楚留香的手指忽然無法控制的蜷縮了一下,他手臂上的肌肉,也忽然收緊,然後再慢慢地放松。
而他的心,也在此時此刻,無法自拔的熱了起來。
楚留香霍地睜開了雙目,與玉姣對視,玉姣的表情仍然很淡,一如他們認識的時候。那雙淺藍色的眼睛裡,也有著一點點真誠的雀躍之色。
他的確付出了許多,也的確收獲到了玉姣的回報,玉姣對他有依賴、且已不想殺死他,並且她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也表現的那樣無措。
能獲得這美人的這些回饋,他本應感到高興、愉悅的。
但楚留香的心在熱過之後,卻又忽然覺得惆悵,覺得有些無奈、有些想要苦笑。
他看著玉姣淡漠而干淨的眼眸,忽然說了一句話:「玉姣,怎麼辦,我好想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玉姣道:「什麼事?」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雙眼仍然清澈、仍然溫柔。
他忽然嘆道:「我好像真的有那麼一點,對你產生了些執念。」
這句話並不沉重,但卻帶上一點淡淡的惆悵。
玉姣愣住了。
她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執念是什麼?」
楚留香就覺得很是悵然。
他回答:「這問題實在是深奧的很,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楚留香並不是一個拐彎抹角的人。
他一向都是自信而且誠實的男人,他喜歡哪一個女孩子,絕不會扭扭捏捏不肯說,也絕不會在女孩子面前大放厥詞、大開不合時宜的玩笑,他一定會表現的非常風趣、非常得體。
有些男人會覺得,一旦你對某個女人表現出了過分的喜愛,那麼你在這個女人的面前,就會失去優勢,就會非常的沒有面子,這樣的男人,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時候,就會表現的非常奇怪,他們竟然會不停的去貶低這個女孩子!
但楚留香從不這麼認為,他若是喜歡誰、想要誰,那個人就一定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感覺到的。
即使對方拒絕了他,他會遺憾,一笑了之,卻不會在意多久,因為這江湖本就是多姿多彩的,有無數新奇好玩的東西在等著他探索,而世間的美人,各有各的美,他既然懂得欣賞每一種花的美麗,就絕不會變成一個執念太深的人。
但這是否說明楚留香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呢?其實不然。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拿起來過,他是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孩子的!
他與每一個女孩子的相遇相知,固然都是追隨本心的,但每一次分別,卻也都是順其自然的。他從來沒有為任何一個女孩子而停留過,因為她們不會說,楚留香也不會停下。
分別之時,楚留香或許會惆悵、或許會遺憾,卻絕不會……心慌、心痛。
他本以為玉姣也一樣的,他會幫助玉姣解開這陰寒之氣,將蝙蝠島一網打盡,然後會怎麼樣呢?不知道,或許他和玉姣可以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或許因為一些原因,他們會就這樣道別,玉姣回到大海,他繼續快快樂樂、瀟瀟灑灑的活著。
可玉姣墜海的那一刻,他發現事情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的!他也根本不怎麼了解自己。
今日他縱身一躍,跳進大海,尋找玉姣,不全然是因為擔憂玉姣的安危,因為玉姣根本不會死!楚留香很清楚這一點!
她本就是鮫人,絕不會死在大海之中的,她只是會因為那一種陰寒之氣而無法回到海底,倘若楚留香不去抓住玉姣,最有可能的結局是玉姣又在海上昏迷了過去,然後順著洋流被送到了另一艘船上、或者另一個岸邊。
楚留香不想讓這種結果發生!
他的身體簡直比腦子動得還要快,完全連想都沒有想,就縱聲一躍,跳進了大海。
大海之中,無邊無際,玉姣落入海中,竟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一樣,讓他怎麼都找不到。
那一個瞬間,楚留香忽然在想:她是不是已化作了鮫人的原形,回到了更深的海底,去到了一個他永遠都去不了的地方呢?
海水就忽然變得刺骨,楚留香泡在這不再溫暖的海水之中,竟有些失魂落魄,他從來都沒有這樣失魂落魄過。
下一秒,他又極其不甘心的潛下了水,非要找到玉姣不可。
就是這一次,他被玉姣拖到了海底。
楚留香昏迷,無法整理自己的心情,卻在醒來之後無比誠實的勾著玉姣與他親吻,就像一個花樓之中心機頗深的花娘一樣。他將玉姣摟在懷裡,簡直已不願意放開。
玉姣窩在他的懷裡,仿佛他們就是最親密無間的。他的腦子裡並不亂,因為他本就不是那種不能正視自己感情、胡亂的找一些開脫借口的男人。
他只是覺得新奇,原來執念就是這樣的感覺,他總是自詡瀟灑,就算哪個女孩子不喜歡他,拒絕了他,他也只會一笑了之的。但玉姣若拒絕了他……他或許真的會生悶氣,還要耿耿於懷好久。
這種感覺,他沒有稱之為「愛」,因為「愛」的確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承諾,楚留香還沒有想清楚,所以他絕不會這樣說。
他只是告訴玉姣,我好似已在乎你了,不是那種普通的在乎,是那種執念般的在乎。
楚留香就是這樣一個誠實又可愛的男人。他既然已感覺到了自己心情的變化,他就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玉姣卻不肯放棄,刨根問底道:「不管,你告訴我,執念是什麼?」
他道:「執念就是,我想得到你。」
玉姣眨了眨眼。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想得到你是什麼意思?」
玉姣點頭。
楚留香的答案聽起來就有些殘酷了。
他冷酷地道:「得到你的意思就是把你捆束起來,然後把那根繩子緊緊捏在我的手上。」
玉姣:「……」
玉姣:嚇.jpg
楚留香臉上的笑容竟已消失了。玉姣瞪大雙眼,只覺得如今的楚留香竟看起來有點陌生,他倒是有對著旁人露出過這樣冷酷的神色,那個人就是長孫紅。
玉姣頓時就委屈了起來。
她忽然道:「……你果然還在怪罪我。」
楚留香:「???」
楚留香大為不解:「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突然要這麼說?」
玉姣就縮了縮。
她控訴道:「那你的臉色為什麼這樣差呢!一定是還在生我的氣,才說要把我捆起來的,我、我不會再咬你了嘛!」
楚留香:「……」
楚留香終於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他哭笑不得,真情的剖析剖到一半,不得以又去安慰被自己的剖析嚇到的小美人。
楚留香柔聲道:「好玉姣,我哪裡在生你的氣?你伸手摸一摸我的心口,看看這裡跳得快不快。」
話說著說著,他就真的抓住了玉姣的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他的心髒有力的跳動著,只是氣息卻不是太穩定。
玉姣歪著頭,遲疑道:「好像是有點……?」
——她又不了解人類,怎麼知道人類的心髒是怎麼跳動的。
楚留香的嘴角就勾了勾。
他忽柔聲道:「我若還生你的氣,你就用你的指甲,把我的心挖出來得了。」
玉姣盯著楚留香看。
半晌,她才低下頭,輕輕地道:「我不要,我傷害了你,你生氣很正常的,我才不要把你的心挖出來。」
楚留香溫柔的眼神裡,似乎都已泛起了漣漪。
玉姣又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就用那個……上次那個捆人熊用的繩子來捆我嘛。」
楚留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笑過之後,他忽然又覺得有點難受。
其實他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玉姣一定並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她實在是一張白紙。
很多男人都很喜歡白紙一樣的女孩子,因為這代表哄騙起來很容易,一點點的關心,似是而非的承諾,一點點的金錢,就足以叫白紙一樣的女孩子們淪陷了。
其實玉姣也是如此,只要楚留香想,他現在立刻就看能哄得玉姣自己解腰帶,她什麼都不明白的。對於楚留香這樣一個男人來說,獲得她的信任、得到她,簡直不要太容易。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在這張白紙上寫下答案。
他只能等待這白紙自己發現答案。
但……白紙真的能發現答案麼?
玉姣在這晶宮鮫境之間,一個人住了這樣久的時光,她有感情、也有情緒,但她與人類之間的差距卻又是這樣的大,或許……或許她根本就是不能開竅的呢?或許他費勁心思讓她開竅,結果她開竅之後會對別的男人說愛呢?
楚留香:「……」
他忽然就有點氣悶,又很是悵然。
玉姣才不知道楚留香此刻心裡居然想了那麼多,她拉了拉楚留香的手,又把自己纖細的手腕伸到了楚留香的面前,道:「來嘛來嘛來嘛……唔,楚大少爺。」
楚留香就更氣悶了。
他的胸腔忽然劇烈地起伏了兩下,那一雙清澈溫柔的雙眼,也在瞬間暗了下來,玉姣毫不設防的伸出自己的手腕,撒嬌一般的叫他「楚大少爺」,這就、這就——
這就實在很容易叫他多想。
男人的想像力也是很豐富的,楚留香也不例外。看見玉姣這個樣子,他簡直恨不得去教訓教訓她,好叫她知道,在人類的社會中,有些話實在是不該這樣說的。
他啪得一聲扣住了玉姣的手腕,板下了臉,正要說幾句話,卻見玉姣的神色有些不對勁,楚留香心中一驚,忙道:「怎麼了?」
玉姣唔了一聲。
她眉頭緊皺,並不肯說話。
楚留香一愣。
這情景並不多見……不,應該說,他根本就沒見過玉姣這樣。玉姣從不對他隱瞞任何事情的。ヾ
其實一個女孩子,有事情瞞著一個男人,簡直不要太正常,但楚留香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顧不得許多,忽然一下子翻身起來,玉姣窩在他的懷裡,縮起來不肯說話。
楚留香道:「玉姣,究竟怎麼了?」
玉姣咬住下唇,有些猶豫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們離開這裡吧,我們回岸上去吧。」
楚留香又是一怔。
雖然玉姣沒說過,但是這晶宮鮫境是玉姣的家,而且他也能明顯看出,玉姣回到這裡之後,表情都更加鮮活了一些,一定是很愉快的。
玉姣其實很像是那種懵懂天真的小孩子,喜歡奶奶家就會一直住在奶奶家,要帶走的時候就會很明顯的表現出不想走。
她雖然這樣說著,楚留香卻感覺到她只是勉強說出這句話的。
他反應很快,幾乎立刻就明白了。
楚留香皺眉,一針見血:「你是不是又開始冷了?」
玉姣怔了怔,這才點了點頭。
楚留香嘆道:「果然如此。」
玉姣身中陰寒之氣,全靠楚留香的爐鼎之血,才能安然待在海底,但問題是……爐鼎之血,是一種消耗品,消耗完了,是要補充的,並且在海底,很明顯,這種用來充盈妖力的爐鼎之血,消耗的特別快。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
他道:「我在這裡,你還在等什麼呢?」
他其實並不介意玉姣這般的。
玉姣卻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楚留香皺眉。
他忽然想起,玉姣剛剛才信誓旦旦的發誓說再不咬他了!
楚留香無奈地搖頭。
他道:「好玉姣,這不算你說話不算數,好不好?這算我逼你的。」
玉姣一愣,下意識道:「啊?」
楚留香勾唇一笑,語氣輕快道:「你瞧瞧,我這個人,是多麼的可怕、多麼的奇怪,竟然逼著我們可愛的玉姣公主咬他,這世上哪有人是這樣的,對不對?」
說著,他忽然又拿出了那顆他剛剛決定不用的血玉。
他忽然道:「伸手。」
玉姣攤開了手掌。
楚留香把那顆圓潤的血玉,輕輕地放在了玉姣的手掌心裡,然後道:「你不必擔憂我,李夫人所贈的藥這樣神奇,登時就能令我完全恢復,好玉姣,你將此藥碾碎,撒在我脖頸上的傷口,好不好?」
——他可不可以自己來?當然可以,但他騙不,他沒法子哄騙玉姣做旁的事情,他就總想在這些小事上,讓她動一動手。
玉姣果然道:「好。」
她的手指動了動,那顆血玉登時就化作了齏粉,楚留香微笑道:「沒錯,正是如此。」
玉姣抬眸,去看楚留香的傷口。
那傷口還是讓她有一種做了大壞事的感覺。
她的手指輕輕地搓了一下,叫捻在指尖的血玉粉末均勻的落在了楚留香的脖頸之上。
楚留香的臉色,剎那之間就變得慘白了起來。
吸血姬真不愧是一種非常霸道的妖怪,她的血雖然有這樣珍貴的用途,但產生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卻真的不是一般的人能忍受得住的。
他今日本就有些虛弱的,血玉粉末驟一落下,楚留香眼前一黑,完全撐不住自己的身子,竟是忽然一下,脫力一般的倒下了,玉姣還被他摟在懷裡,這樣一帶,把玉姣也忽然帶得倒下了。
他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拳頭,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整個人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他緊緊地咬著牙,死活一聲不吭的。
上一次他自己敷這血玉時,玉姣簡直睡得香極了,根本沒看見,這次皺一見他這幅模樣,頓時就驚得瞪大了雙眼,無措地道:「你……你怎麼了?」
楚留香半晌都沒開口。
半晌之後,他才緩過了勁兒來,有些無力地看著玉姣,啞聲道:「我沒事。」
玉姣卻忽然盯著他……咕嚕咽了一下口水。
不……不是因為楚留香的血,而是因為些別的什麼。
這個樣子的楚留香……真的很少見。
他總是一副很恣意,很瀟灑的樣子的,他時常懶洋洋的,在甲板上翻過來、再翻過去。他身材強壯且勻稱,動起來卻靈巧輕便,他抱著玉姣在天上飛的時候,玉姣是真的感覺到了那種由速度所帶來的暢快感。
他實在是一個很神通廣大的男人,這個世界上,好似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他。即使是他的脖頸被撕扯的時候,他仍然能夠在那萬分之一的時機之中制住玉姣。
此時此刻,楚留香歪在榻上氣若游絲,他的一只手本來是好好的摟著玉姣的,如今卻也已脫力般的滑下,玉姣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後她就感覺到……這個神通廣大的男人,此刻真是脆弱的連一根手指都已無法控制了。
他的雙眼倒是睜開著,只是眼神稍微有一點渙散,玉姣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胸膛,楚留香也沒法子去抓她的手,他只是勉強笑了笑,道:「你是好玉姣還是壞玉姣?」
玉姣道:「楚留香,你現在好……奇怪。」
楚留香道:「我哪裡奇怪?」
玉姣就歪了歪頭。
她也說不上來,她只是看見這樣的楚留香之後,心裡竟然有那麼一點……癢癢的,好像是有一萬個癢癢撓在她心裡不停的折磨她一樣,讓她想要多看一眼楚留香,再多看一眼。
她又吞了吞口水,然後忽然想出了一個更貼切的說法。
她看著這樣的楚留香,忽然有些猶豫似的道:「你這樣……真好看。」
楚留香:「……」
楚留香的眼神也有些微妙了起來。
然後,他就理解了玉姣的喜好。
他忽然笑了,這笑容雖然虛弱,卻帶著幾分得逞一般的神氣。
他道:「玉姣,你覺得我現在這樣子好看?」
玉姣點了點頭。
楚留香勾唇道:「把手給我,玉姣。」
玉姣就伸出了手,楚留香拉著她的手,慢慢的湊近了自己的心口,他微笑著看著玉姣,玉姣的手卻忍不住蜷了蜷,她的手指甲,本就是可吹毛斷發的利刃,楚留香刻意不躲,玉姣的手指就輕輕地自他的心口上滑過,劃開一道傷口。
本就在虛弱之中的他,疼痛似乎也更明顯了一些,那種利刃割破皮膚的感覺,好似在無限放慢,他甚至都覺得他聽到了聲音。楚留香的呼吸都好似已痛苦得發顫。
玉姣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像很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覺得被痛苦所折磨的楚留香格外的好看呢?
她整個人都好似要顫抖起來了。
楚留香勾起嘴角,輕輕道:「壞玉姣。」
玉姣嗚嚶一聲,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完全不肯再看楚留香了。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他笑得停都停不下來,簡直連眼淚都已快出來了。一邊笑、又一邊嘆,嘆只嘆玉姣這樣的女孩子,簡直是誰見誰栽啊!
好在好在,是他栽了,旁人也就沒有再栽倒的可能性啦!
他猝不及防一伸手,一下子摟住玉姣的腰,又惡狠狠地把玉姣捆束在自己的懷裡,一只手扣在她的後腦勺上,惡狠狠地道:「你還不動手?難道是看上了別的菜?你也太挑剔了!」
他先發制人,開始無理取鬧。
玉姣從沒見過人類,哪裡知道人類會這樣的詭計多端,她一聽這話,登時急了,噌的一聲抬起頭來,嚴肅聲明:「我才沒有看上別的菜,別人都沒你香的!你不知道,我吃了一口別人的血,都吐了。」
她說的就是那個在他們在臨海小鎮子的第一天,那個時候楚留香被殺手纏身,玉姣自己走進樹林之後遇到的那兩個漁家漢子。
……講真,玉姣咬那一口,都給自己咬懵了。
就是說,同樣都是人,為什麼一個又甜又香,另一個又苦又油膩呢?
所以……這個世界上只有楚留香是這麼好的!他可千萬不要誤會了!
楚留香又忍不住要翹起嘴角了。
他柔聲道:「那你在等什麼呢?」
玉姣卻還是有點猶豫……畢竟之前差點把楚留香弄死,她都有點心理陰影了。
楚留香拍了拍她的腦袋,無奈道:「玉姣,那個時候我是因為缺氧才失算的,如今我拜你的福,都可以在水下呼吸了,不存在脫不開身這一說的,你放心吧。」
玉姣這般為他著想,實在是讓楚留香高興得很。
玉姣終於笑了。
她就有點開心的長大了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齒來。
楚留香撫著她長發的手也微微發起抖來,可是他的心裡卻是熱的,甜的,甚至還覺得這是這世界上一等一的好差事,要是有人要來跟他搶啊,他是斷然不肯答應的。
楚留香像個大冤種一樣笑了起來。
第88章
吃了一些楚留香的血後,玉姣終於又不覺得冷了。
楚留香的身上暖烘烘的,玉姣吃飽喝足,窩在他的胸膛上,耳朵就能聽到他的心髒在一下下有力的跳動著,玉姣打了個飽嗝,開始打盹。
楚留香道:「困啦?」
玉姣點了點頭,道:「暈乎乎的,楚留香,你的血就很像那種東西……」
楚留香就問:「哪種東西?」
玉姣卡殼了。
她想了想,才道:「就像那天吃螃蟹的時候的酒,不過你吃起來甜甜的,比酒好多了。」
他才不是什麼新鮮的、青澀的小果子,他是那種成熟到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香味的熟透的果子,掛在枝頭好似隨時都要掉下來,甚至都已開始自己發酵出了果酒的香氣,捏一捏還可以留下指痕的那種。
當然了,玉姣其實並不能說出這樣精准的比喻,她只知道楚留香的確很甜,而且會讓人有一種懶洋洋的愉悅之感,腦袋裡有甜蜜的昏沉。像這樣子躺在他懷裡,簡直就連頭發絲上,都是蜜罐子一樣的味道。
玉姣就開開心心地笑了,笑得十分幸福、十分真誠,她看著楚留香,就好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在看著自己溫柔的情人一樣,甜蜜非常。
有楚留香在身邊,她好像總是很開心的。楚留香又溫柔又體貼,還十分包容,好像她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怪罪她似得。
玉姣心想,等到她解決了暗算自己的人以後,就可以和楚留香兩個人一起住在這裡啦!
雖然她還沒想起來自己的過去,但是這個晶宮鮫境應該就是她的家吧?她好慷慨,還把自己的家分出來給楚留香住……不過楚留香也把自己的家分給她住過,所以他也很慷慨的。
還有蘇蓉蓉她們,她也可以帶著她們來這裡玩!
玉姣心滿意足地想著,開心地在楚留香懷裡蛄蛹蛄蛹,然後又看看他脖頸上的新鮮傷痕,臉紅撲撲的湊上去吧唧親一下。
楚留香的手臂都在瞬間收緊。
他眸色暗了下來,垂眸看了一眼雙眼亮晶晶的玉姣,啞聲道:「你在干什麼呢?玉姣。」
玉姣一本正經地道:「我在安撫你,就像李姐姐安撫一點紅一樣。」
她一直是個很好學、很有活力的姑娘的,看見什麼東西感興趣就要去學一學,看見什麼東西好玩就要去試一試。
楚留香的胸膛忽然也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這世上恐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拒絕一個這樣一個天真懵懂的絕世美人了。
他的心裡實在癢癢的,幾乎恨不得立刻就湊上去吻一吻玉姣,用花言巧語去哄騙她,玉姣無知無覺的窩在他懷裡,好似一點兒也沒注意到他的反應一樣。
但她的鼻子卻忽然嗅了嗅,有些奇怪地道:「楚留香,你身上的味道又變甜了。」
這真是一個十分了不得的變化。
楚留香一愣,忍不住道:「真的麼?」
玉姣輕輕地笑,露出臉頰上的兩個小小酒窩來,點了點頭。
楚留香失笑道:「這天下竟還有這樣的事情?」
玉姣不明白。
楚留香嘆道:「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我已發現了能讓我變得更可口的秘密了。」
事關食品的美味問題,玉姣就表現的很積極、很上心。
她立刻就問:「是怎麼樣?你告訴我。」
楚留香卻道:「這不能告訴你。」
玉姣不高興,她抓住楚留香的頭發一拽一拽的。
楚留香就只好道:「我高興的時候,血的味道就會更好。」
玉姣歪頭思考。
半晌,她才道:「不是這樣的。」
楚留香道:「嗯?」
玉姣道:「你和一點紅喝酒那天,也很高興,可是身上的氣味卻遠沒有現在這麼香,難道你和他在一起,不高興麼?」
楚留香只好嘆道:「那不是一種高興。」
他已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他總不能告訴玉姣,朋友帶來的快樂、和她帶來的快樂,完全不是一種東西,他的確已想了玉姣很久了,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這般使出渾身解數,只為得到一個女孩子過。
玉姣呼吸出的水泡泡一串接著一串,楚留香呼吸出的水泡泡也一串接著一串。他半睜著眼,安靜地抱著玉姣,手規規矩矩地搭在她的腰上,一動不動。
玉姣的魚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拍水,因為沒有在水面上,她沒法子拍出漂亮的水花,她很不滿意,不想再玩這個了。看見楚留香安靜而英俊的臉,她忽然又頑皮起來,湊了上去。
於是楚留香就感覺到那刺痛的傷口之上,浮起一種肉感的喜悅來,他沒有動,只是眯起了眼,想到玉姣帶給他的無限痛苦,又想到玉姣嬌美可愛的容顏,還有她所給予的那些心熱的愉快,他就覺得實在很奇妙。
他的手指微微的蜷縮,手臂收緊,把玉姣扣在自己的懷抱裡,又好似無法控制自己一樣,伸出另一只手,用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鉗住了玉姣的下巴,將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玉姣玻璃珠子一樣的藍色眼睛看著他,好似有些調皮的樣子,她的膚色很蒼白的,唇色也很淺,像是某一種淡色的薔薇花,帶著一種懵懂的距離感。
或許這種懵懂的距離感與隨時可以打破距離感的掌控感,也是讓楚留香實在沉迷的不得了的原因之一。
而且,他發現了一件事。
他發現很多事情都像是賭癮一樣,沒去賭之前,心裡還有那麼一道防線說不能去,可一旦去過一次,後來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就像他親吻玉姣,明明只是在海裡差點死了,才會發狠一般的抱住她想著什麼唯一一吻也是最後一吻,可一旦他沒死……
楚留香輕輕地嘆了口氣,垂下頭去,去擷那一朵淡色的薔薇花。
玉姣閉上了眼睛,收起那些猛獸凶殘的本能時,她乖順得不像話,就好似嬌艷美麗的花朵一樣,看起來如絲絨一般的柔軟、細看卻會發覺,花朵那些美麗的花瓣之中,藏著致命的刀刃,刀刃的寒光被掩飾的很好。
若不能忍受被刀刃割得鮮血淋漓,那就不要想著得到這朵鮮花。
半晌,楚留香用額頭抵著玉姣的額頭,忽然啞聲道:「若是旁人要這樣對你,都是在騙你,玉姣若不小心被騙了,我可怎麼辦?」
說完這話,他忽然又愣了一下,因為他發覺,這樣的話,簡直就好似是一個嫉妒又有心機的丈夫在說酸話一樣,他自己說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玉姣藍色的眼睛半眯著,好似沒有很在意似得,說:「是這樣麼?」
楚留香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她的頭發,沒在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非常輕快地道:「好玉姣,我已經躺煩啦,你帶我出去看看這鮫境,好不好?」
玉姣早想出去玩了!
她很爽快地道:「好呀。」
玉姣拉起楚留香的手,向外游去。
海底其實並不明亮,但屹立在海底的鮫宮,卻在海底發著瑩潤的光澤,好似一顆海底的明珠一般,因在水下,所以楚留香可以慢慢浮起,在整個鮫宮的上方,去觀察這一座宮殿。
這的確是一座很奢侈的宮殿。
整個宮殿,用的都是那種白玉似的材料支撐,散發著微微的光芒,照亮了大半個海底,與這海底其他的地方相比,這晶宮鮫境晶瑩剔透、氣勢有如王城。
海底沒有植物,所以玉姣一開始連花都不認識,但是這鮫境之中,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珊瑚礁,形態各異。甚至還有珊瑚所組成的珊瑚樹,上頭掛著果子,那果子瑩白圓潤,定睛一看,竟是大顆大顆的東珠。
這些東珠若是流入凡間,每一顆都將是至寶,楚留香已可以猜測,江湖中人為了這些價值萬金的珍珠,是怎麼把人腦子打成狗腦子的了。
那位叫魚謙虛的一點都不謙虛的小魚,好像說鮫人一族是海中霸主。但是玉姣看起來就一副可可愛愛嬌嬌柔柔的樣子,讓人很難想像她是海中的霸主。
霸主擁有的宮殿看上去也很和諧,雖然這裡真正的住戶應該只有玉姣一個,可是從上往下看這晶瑩的宮殿,卻可以看到這裡藏著許許多多的生物。
比如說,那一排黃色三角形的小魚。
他們是搞服務業的,現在正好找到了新的主顧,是一條不大的鯊魚,正翻著肚皮躺在白玉似的地磚上,然後一堆黃色小魚就在不停的啄啄啄,鯊魚的魚鰭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動著,嘴巴也張開了,楚留香甚至能看清楚裡面一排接著一排的鋒利牙齒。
楚留香:「……」
這畫面真的有點怪,尤其是作為一個人類吧,看到鯊魚會下意識的想躲開的。
但是玉姣霸主卻顯然沒有什麼想躲開的意思,她轉著圈圈,大魚尾一甩一甩的,讓楚留香覺得或許有一條魚尾巴感覺會挺不錯的?
楚留香就忍住不動了。
畢竟,在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面前露怯其實還是挺讓人難以忍受的……或許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
正在這時,忽然有什麼輕輕柔柔的東西自他臉上過去了,楚留香下意識的一回頭,就看到後面飄過來一只透明水母,觸手軟乎乎、頭部也軟乎乎。
楚留香的第一個想法:涼拌海蜇皮?
楚留香的第二個想法:看上去好似手感不錯?
楚留香的第三個想法:……等等,有些水母是有毒的,這是哪一種?
水母不長眼睛,楚留香卻覺得自己和它在大眼瞪小眼。
玉姣這個時候就展現出了她海中霸主的一面,她擺動著魚尾,慪氣指使的指了一下水母,水母就一縮一縮的過來了,然後,玉姣就一下子坐在了水母身上!
水母的外傘都被壓扁了!
玉姣還很快樂地說:「楚留香!它軟乎乎的,你快過來,坐我旁邊。」
說著,她還拍了兩下水母的外傘,水母軟乎乎糯嘰嘰的外傘好像都會發出「噗嘰噗嘰」的聲音。
楚留香:「……」
不知道為什麼,楚留香總覺得他已經感受到了這一只水母的敢怒不敢言。他也忽然明白為什麼玉姣要醒來的時候,那只叫魚謙虛的魚會一溜煙就游走了。
他不由的有點同情這只莫名被抓來當坐墊的水母,對玉姣道:「算了吧,放它走吧。」
玉姣卻不樂意了。
她甚至很不樂意楚留香不肯陪她玩,所以她又拍了兩下水母的外傘,頤指氣使:「把他抓過來!」
楚留香:「……」
等一下,您老人家在海裡原來是這種畫風麼?
下一秒,他就被水母觸手捆住了,楚留香苦笑不得地坐在水母的外傘部,玉姣又嚶嚀一聲鑽進了他的懷裡,他就只好又抱住了玉姣,在她耳邊道:「你真是個壞姑娘。」
玉姣無辜地道:「真的麼?」
楚留香忍不住就笑了。
但是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半邊的身子都麻了。
楚留香感到很絕望。
他身子一歪,竟從水母身上掉了下去,慢慢地往海底的鮫宮落下,玉姣一驚,立刻追了上去,抱住了他,道:「你怎麼了?」
楚留香動了動嘴唇,氣若游絲地道:「……這水母,果然有毒。」
水母迅速就溜了,再多呆一秒算它沒眼力見好麼。
玉姣:呆滯.jpg
作為一只從出生開始就野蠻生長的鮫人,她是真的不知道水母對於人類來說是有毒的……她總記得自己很講原則,鮫宮附近領域的東西是不吃的,但是會去外面捕食,有時候心情好還會拿水母當軟糖一樣嚼著吃掉。
有毒麼……?
有毒該怎麼辦呢?
玉姣抱著楚留香慢慢下沉,在鮫宮裡游來游去的小魚們看到鮫人公主回來了,都很自覺的讓開了一大片地方,不肯靠近她。
玉姣沉下臉,道:「不許走,都回來。」
小魚們:呆滯.jpg
不敢動、不敢動。
只有魚謙虛是個膽大的,他畢竟是在鮫人公主睡覺的時候就敢溜進她的屋子招攬生意的魚才。
魚謙虛鎮定的轉過身來,對玉姣道:「尊敬的鮫人公主,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的呢?」
它們這些小妖怪,都是聚集在鮫人宮之前數百年,吸收了鮫人宮裡散發的妖氣而覺醒妖識的,也算是鮫宮公主的弟子,但是鮫人公主並不是很愛理它們,只是允許它們在鮫宮修煉生活,偶爾她無聊了可能會抓一只來玩玩,所以後來,這些魚類小妖怪們都學會了和鮫人公主保持一定的距離。
像這個樣子被叫住,還真的是第一次。
魚謙虛:害怕.jpg
玉姣晃了晃懷中的楚留香,道:「他怎麼了?為什麼會暈?」
魚謙虛:「……」
魚謙虛道:「玉姣公主,水母身上的觸手是有毒的。」
這種毒也只有海中霸主可以無視了,其實它們這些小妖怪也不是很敢碰水母,這個人類當然更不行了。
玉姣歪了歪頭,道:「那要怎麼救他?」
魚謙虛道:「只要用珊瑚樹上的珍珠果子就可以了啊!」
那顆珊瑚樹上的珍珠果子,乃是晶宮鮫境的妖氣所具現化出來的一種寶物,鮫境的海底,埋藏著無數鮫人的屍首,那些屍首之上,妖氣久久不化,才結出了富含鮫人妖氣的果子。鮫人真可謂是天地靈氣孕育出的獨一份的強大妖怪,就連死後屍骨妖氣化作的果子,都可解百毒,令人延年益壽。
這裡的小妖怪們,難道不饞這果子麼?當然是不可能的,只可惜鮫人公主的凶名實在太有名,而且這鮫宮之中,有很多機關陣法,若是心懷不軌,去偷鮫人公主的寶物,很有可能就會直接變成珊瑚珍珠樹的養料了。
是故,鮫人公主肯大發慈悲,叫這些小妖怪們在鮫宮之中吸取妖力,就已很好了,基本上沒有魚敢想著偷東西。
玉姣聞言,就轉頭去看那顆美麗的珊瑚樹。
她好似在回想什麼東西。
半晌,她才忽然有那麼一點印像,恍然大悟道:「啊!我拿來磨牙的果子。」
魚謙虛:「……」
楚留香:「……」
玉姣知道了答案,就不欲和這堆小妖怪說話了,隨便擺了擺手,被迫留在這裡的小妖怪們就一哄而散,只有魚謙虛作為一只膽子很大的魚,一直沒走。
玉姣就抓了一大把珍珠果子下來,自己嘎嘣嘎嘣嚼了好幾粒,把一粒遞到了楚留香的嘴邊,楚留香其實沒有暈倒,他只是中了那水母的毒,身上動彈不得而已,見玉姣喂他珍珠果子,他就朝玉姣勉強地笑了笑,玉姣手指一動,珍珠果子便塞進了楚留香的嘴。
她把楚留香放在了地上,又忽然自己湊了上來,一雙玻璃似的藍眼睛就盯著楚留香英俊的面容看。
那一雙纖纖的玉臂,也環住了楚留香的脖頸。
一個動彈不得的男人,和一只美麗的懵懂凶獸。
玉姣的頭發在水中飄散著,晶瑩的鮫宮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把海底漆黑的海水照亮,她身上的那些珍珠瑩潤,藍色的魚尾巴卻在一晃一晃之間閃出一種璀璨而多彩的光芒來。
而她美麗又天真的面容,在流動的海水之中,也仿佛有一種別樣的風情。
玉姣環著他,視角卻是居高臨下的,楚留香渾身動彈不得,簡直這輩子都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情。
玉姣看著他,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吃呀,這果子很好吃的。」
楚留香就試著嚼了一下。
……沒嚼動,甚至覺得牙崩的疼。
楚留香:「……」
他發現自己再一次犯錯了,這珍珠果子雖然長在珊瑚樹上,可是這樹不是真樹,果子也不是真果子,這明明就是……真正的珍珠啊!!只是他看著玉姣若無其事地嘎嘣嘎嘣,就覺得這玩意能咬得動!
但是為了他自己的牙著想,他還是不要試圖去嚼這東西了吧。
楚留香苦笑,卻發現那水母觸手的毒蔓延的實在是很快,僅僅這一會兒功夫,他甚至都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嘴角上翹一下,而他的舌頭也開始發麻,說不出話來。
玉姣不懂,玉姣還是環著他,湊近他問:「楚留香,你明明睜著眼睛,卻不同我說話,你是不是又生氣啦?」
魚謙虛覺得它的機會來了!
魚謙虛清了清嗓子,道:「鮫人公主,人類的牙齒是沒有辦法咬得動珍珠果子的,只有海中霸主鮫人才可以用牙齒咬穿這樣堅硬的珍珠。」
玉姣:「啊……怪不得我用這個東西磨牙。」
魚謙虛:「……」
楚留香:「……」
魚謙虛又道:「所以,鮫人公主,您需要先把珍珠嚼碎,再給予這個人類。」
玉姣道:「好吧。」
她又從樹上薅下一串珍珠果子來,要丟進嘴裡了。
魚謙虛見縫插針:「玉姣公主,這個人類是您擄來的奴隸麼?」
楚留香:「……」
玉姣呆住了。
因為她聽不懂。
她眨著清澈無辜的大眼睛,道:「那是什麼?」
魚謙虛也震驚了!
它看看楚留香,又看看玉姣,道:「以前鮫宮裡還有很多鮫人的時候,我經常看見他們擄漂亮的人類男女到宮殿裡啊!」
魚謙虛,是一只活了很多年的魚妖怪,雖然它出生的時候,鮫宮已不復往日的繁榮昌盛,但還是生活著十幾只鮫人的,鮫人個個生得美麗,迅捷凶猛,作為海中霸主的他們,也時常喜歡去岸上找樂子,看到英俊的人類男女,就設計讓他們吃下鮫人之血,然後將這些人擄回海底關起來。
鮫人之血是有效果時間的,人類想要在海底長久的呼吸,必須隔一段時間就吃一次鮫人之血,可鮫人擄人類不過為了玩耍,哪裡會有什麼真的感情?於是這些被擄來的人類大多數就都溺死在海底了。
如今,鮫人一族早已沒落,只余下一位美麗而年少的鮫人公主,擁有這埋藏著數不盡珍寶的晶宮鮫境,魚謙虛非常想要成為鮫人公主的心腹,這樣只要從她的手指裡漏出一點寶物出來,對它修煉都是非常有幫助的。
魚謙虛觀察了鮫人公主與這個年輕英俊的人類男子,發現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夭壽啦!人類男子居然敢這麼和鮫人公主說話,玉姣公主,你真的要支棱起來啊!
所以它就開始進獻讒言了。
只是玉姣出生以來,鮫人宮裡就沒有別的鮫人了,她十分懵懂,便追問道:「擄漂亮的人類男女來晶宮之中,然後呢?擄來干嘛呢?」
魚謙虛道:「當然是玩啊!」
玉姣十分好奇,接著道:「怎麼玩呢?」
魚謙虛就開始將它以前目睹過的鮫人宮裡的人類男女了,說那些被擄來的人類,無論男女,都是身姿姣好、女的嬌柔動人,男的英俊瀟灑,進了鮫人宮之後,只管陪著主人玩耍就好,這些人的嘴巴都很甜,絲毫不敢忤逆主人。
然後它就語重心長地道:「玉姣公主,您想要這個人類男子,就一定要他學會如何乖乖聽話,您要會威脅他、會懲罰他。」
魚謙虛在說這話的時候,玉姣一眨不眨地盯著楚留香。
她好像對魚謙虛的話非常感興趣一樣,就好像是小孩子忽然知道了某一種玩具的玩法一樣,她整個人好像都高興起來了,眼睛都撲閃撲閃的發著光。
她骨子裡屬於鮫人惡趣味的一面好像突然覺醒了。
她吞了吞口水,道:「我、我要怎麼做呢?」
楚留香:「……」
要不是楚留香現在不能動,他簡直想要跳起來把這條進獻讒言的魚給抓起來油炸了!!!
大概是因為楚留香的殺人視線實在是太過於具像化,魚謙虛就游到了玉姣的耳邊,嘰裡呱啦了一大堆。
楚留香都快急眼了!
玉姣聽完,有些開心地笑了,對魚謙虛道:「楚留香和我一定會試一試的!你走吧!」
說完,她就再也不想理魚謙虛了。
魚謙虛又看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瞪著它,好像要把它吃了一樣,魚謙虛又想起了楚留香在鮫人公主睡著的時候居然伸手抓它!這實在是不共戴天之仇!
這仇不能不報!
於是它清了清嗓子,又進獻一條讒言:「玉姣公主,不過我要說,這個人類男子雖然天賦異稟,很是香甜,卻並不是一個純潔的人類男子,如果您想的話,我們魚妖可以去為您物色純潔英俊的人類男子。」
玉姣歪歪頭,問道:「他不是純潔的人類男子……這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心頭忽然一跳,雙眸驟然抬起,看著玉姣。
玉姣在問話的時候,並沒有看魚謙虛,她環著他的脖頸,那雙淺藍色的雙眼,正在盯著楚留香,她喃喃地問,並沒有什麼開心或者不開心,只是單純的困惑。
楚留香當然是從未向她提過自己的過去的。
這並沒有什麼好提的,世人都知道楚留香風流瀟灑,紅顏知己無數。他是個追求愉悅、追求快樂的人。
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玉姣這樣喃喃地問的時候,她那雙如同玻璃珠子一樣清澈的藍色眼睛盯著他的時候,他的心頭忽然一跳,甚至想登時就阻止這條該死的三角形魚說話。
但他卻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楚留香處於一種極度的弱勢情形,他簡直這輩子都沒有這樣過,他心中焦躁,盯著玉姣那雙美麗卻又淡漠的雙眼時,卻又覺得喉嚨都似乎渴得發燙。
他忽然無法抑制地想到:剛剛那條魚到底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它的讒言到底有多麼的過分?玉姣那麼開心的說想試一試,又是哪一種試一試呢?
此時此刻,他就好似砧板待宰的羔羊,是生是死,是痛苦還是解脫,全都在玉姣的一念之間。
更可怕的是,玉姣雖然是個天真可愛的女孩子,但她的本性凶殘,整個人都混混沌沌的,她做什麼都不是出於惡意的,但即使不出於惡意,她所給予他的,卻都是甜蜜之中帶著可怖、天真卻令人頭皮發麻的。
楚留香的吐息忽然不穩了起來,他想要握緊自己的拳頭,但是水母的神經毒素卻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
魚謙虛道:「意思就是說,他曾有過女人,還有過不少女人。」
楚留香聽到這話,甚至都想要避開玉姣的目光。
但玉姣的目光卻並沒有什麼改變,她好似根本不明白魚謙虛在說什麼,亦或者身為鮫人公主的她,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其實也根本無需去管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只要把他的現在搶奪到手就好了。
楚留香被她的目光所盯著,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只是心裡卻好似泛起了一股苦汁子。
……他剛剛明明有些想要逃避玉姣得知此事之後的反應,好似是怕她生氣。可是玉姣真的連一點情緒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時候,楚留香卻只想苦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這或許就是他對玉姣的那一種「執念」。
玉姣想了想,道:「可是人類男子除了他都不怎麼好看,也不香甜。」
她皺起了眉,因為她又想到自己吃錯東西那一天了,嗚嗚嗚。
魚謙虛信心滿滿地道:「以前鮫人宮裡的人類男子,比這個人類好看的也不少呀!公主放心,我們來物色就好,不會把醜的獻給您的!」
玉姣來了一點興趣,道:「好,我知道了,你去物色吧!我要漂亮英俊純潔的人類男子!」
楚留香:「!!!」
他霎時呆住了,震驚地望著玉姣,可是玉姣那雙漂亮又清澈的雙眼,卻仍然沒什麼情緒,絲毫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語,鮫人又不是人類,根本沒有人類的道德良知之類的東西,而且玉姣從小到大都沒人教,更是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從來不知道有事情是她不能做的。
人類女子的三從四德、溫柔嫻熟,那是什麼?能吃麼?
奸臣魚謙虛得到了新的差事,頂著楚留香的殺人目光,愉快的就游走了。
楚留香心裡簡直五味陳雜!
他盯著玉姣,簡直要把她的臉上都盯出個洞來了,他想苦笑,又苦笑不出來。他只覺得自己心裡都在冒酸泡泡,只恨自己為什麼現在不能說話,不然,他立刻就要跳起來去問玉姣為什麼要這樣!
一向風流瀟灑,對相遇和離別看的都很淡的浪子楚留香,又何曾體會過這樣的心情呢?他看著玉姣,那雙時常帶著溫柔笑意和游刃有余的雙眼之中都好似有點難過了。
……說實話,他自己也不懂自己怎麼會反應這麼大,他只是說自己對玉姣有一些執念,又沒說過愛玉姣,他們兩個人又沒有許下什麼天長地久的承諾,玉姣想找誰就找誰,他有什麼資格管來管去、醋來醋去呢?
可他就是心裡冒苦汁子!
玉姣就敏銳地意識到了楚留香情緒的變化。
她歪了歪頭,疑惑地道:「楚留香,你怎麼不開心呢?因為不能動麼?你等著,我馬上就幫你解毒。」
玉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鮫宮空曠的庭院,她看著楚留香,自言自語道:「不過這裡不好,我們進屋子裡去嘛。」
說著,她漂亮的魚尾就直接把楚留香卷起來了,這大概也是一種非常另類的魚卷,楚留香心灰意冷的被卷起來進了屋子,又重新被玉姣放回了那白玉似的寶蚌之上。
雖然沒過多少時間,但是楚留香的心境,竟已經大不一樣了。
玉姣環住了他的脖頸,好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嘎嘣嘎嘣的去嚼那個珍珠果子,然後又湊上來親親他,給他渡藥。
她這樣子,活脫脫是一個乖巧溫柔的小美人,哪裡能讓人想得到,她剛剛竟說了那樣的話呢。
楚留香默不作聲,吞下解藥,一雙深邃的眼睛盯著玉姣,那雙眼睛並不清澈溫和,反倒是有那麼一點暗,有那麼一點鋒利。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放在中毒一事上,也是如此。
楚留香吃下解藥之後,仍是不能動,半晌之後,才覺得自己的手指略微恢復了一點知覺,他的手指動了動,然後就看到,玉姣非常不見外的從他身上翻出了一條紅繩。
那正是南海飛仙島島主所贈的「紅袖繩」,名字雖然很秀氣,但實則卻是一條非常堅韌的繩子,號稱人熊都掙脫不開。
楚留香曾用這一條紅袖繩招呼過玉姣。
玉姣好似被那魚謙虛給教壞了,她窩在他懷裡,卻用那跟紅繩把他的雙手綁在了一起,綁好之後,還覺得有趣似得,把繩結綁成了小蝴蝶。
她在岸上沒見過蝴蝶的,這蝴蝶,是楚留香一開始所贈送的那支珠花上所帶的裝飾。
玉姣弄好了,有些開心地給楚留香看,道:「你看,這個小蝴蝶送給你。」
楚留香:「……」
楚留香嘆氣。
他發覺自己的舌頭不發麻了,已可以說話了。
他盯著玉姣的笑容,忍不住啞聲道:「玉姣……」
玉姣道:「嗯?」
楚留香就長長地嘆息,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問玉姣的好,他好像根本也沒有什麼質問的資格。
第89章
玉姣的態度實在是很大方,她好似一點兒也不明白自己剛剛干了什麼。她用又輕快、又愉悅的口氣和那個奸臣魚謙虛說:那我要漂亮英俊的人類男子!
那話說的,就好像她在說她想要養一只貓或者摘一朵花似得。
她覺得自己很快就有新玩具了,所以心情很是愉快,用紅袖繩把楚留香的雙手縛了起來,還把繩結打成了小蝴蝶的模樣,拉著他讓他看一看,好像在等著他誇獎一句似得。
楚留香誇得出來麼?
楚留香連笑都很勉強了好不好!
但玉姣的確不是很懂為什麼楚留香不是很開心,要嘆氣,她眨著眼睛,問道:「楚留香,你怎麼又不高興?是不是在生水母的氣?那我把它抓回來給你出氣好不好?」
她雖然一點兒記憶都沒恢復,但是一回到海中,她就好像冥冥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樣,非常豪氣萬千。
楚留香:「……」
楚留香欲言又止。
真奇怪,風流浪子楚留香的心,竟也有這麼一天會是酸的。
但仔細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很值得奇怪的事情,楚香帥再傳奇,楚香帥的艷聞再多,他的心也是肉長的。只要是凡人,就逃脫不了貪嗔痴,只要是凡人,「感情」就總會占據他們心中的一角的。
更何況,楚留香從來也不是一個心如鐵石般堅硬的人,他本就是一個很容易動感情、很多情的男人。只不過他實在是很英俊、很瀟灑、很溫柔,所以和他有過一段情的女孩子們,在分離之前都沒有表示過要另找伴侶。
只有玉姣是個例外。
她的美麗天真與凶殘天性,實在是太超脫於這世界之外,一下子就擊中了楚留香的兩個弱點——愛心軟、愛危險,他深深地為玉姣而著迷,幾乎無法自拔的想要引誘她與自己一起度過快樂的時光。
而就在他如此蠢蠢欲動之時,玉姣給了她當頭一棒。
楚留香除了嘆氣,還能干什麼呢?
楚留香雙手被縛,倒是也並不掙扎,也不想法子解開,玉姣蛄蛹蛄蛹,還飄起來打了個滾兒,藍色的魚尾閃出漂亮的光芒,這樣活潑的魚,真像一只精力旺盛的貓貓魚。
楚留香的心又動了。
他盯著玉姣,只心道:我可不會放棄,我若放棄,這輩子心裡都要難受了。
他嘆氣道:「玉姣,你要英俊漂亮的人類男子做什麼?」
玉姣又飄回他的懷裡,手臂親親熱熱地環住了他的脖頸,她倒是一點兒都不羞臊,非常大方的回答:「玩啊。」
楚留香:「……」
楚留香啞聲道:「你要找新玩具?」
玉姣就點了點頭,道:「既然以前的鮫人都這樣,那我也可以這樣,你說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想立刻告訴她不是。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那雙深邃而英氣的眼眸裡,便沒有了笑意,反倒是有一點黑、有一點暗,他盯著玉姣,垂下頭去,用一種極其低啞的聲音道:「你要找新玩具,難道就不曾關心過我這舊玩具同不同意?」
說著,他又低下了頭去,湊過去吻玉姣,玉姣環著他,閉上雙眼,眼睫毛輕輕地顫動著。
半晌,楚留香抬起頭來,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之中,也好似多了幾分水意。
玉姣還是沒意識到這話有什麼不對勁,她只是道:「你不同意麼?你為什麼不同意,有人來陪我玩你不高興嗎?」
楚留香深深地吐息。
他道:「我陪你玩,夠不夠?難道你嫌棄我……不夠純潔?」
這話說出來的時候,他甚至都有些遲疑。
這對楚留香來說,並算不得恥辱的事情,甚至很多人誇贊他,都會著重強調他的風流……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忽然覺得有點煩,因為假如玉姣真的嫌棄這個,那他……
那他甚至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玉姣懵懵懂懂地道:「純潔與不純潔,究竟區別在哪裡?魚謙虛倒是說純潔的人更好一些,可我看你就很好,他們會比你更好麼?」
她湊上來,又輕輕地啄了一下楚留香的嘴唇,她做什麼事情,都做的很自然,完全一點兒都不忸怩,因為她本就不明白這些舉動在人類社會之中的意義。
她只是想要這樣,所以就這樣了。
楚留香看著玉姣,看著玉姣清澈又透明的雙眼。
他啞聲道:「我比他們都更好,你信不信?」
……這話可真不像是楚留香能說出來的,可他的的確確,就是說出來了。
玉姣歪了歪頭,看著楚留香。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忽然想要逗弄一下這樣的楚留香,於是機智的玉姣立刻就道:「可是好不好,那都要比過才知道,等魚謙虛帶回了人,你和他們比一比,好不好呀?」
楚留香:「……」
楚留香嘆氣:「壞玉姣,你故意的,是不是?」
玉姣就拉著他的手,輕輕地笑了。
楚留香便道:「你想玩什麼?我陪你玩。魚謙虛在你耳邊都說了什麼,他出了什麼壞主意?」
那條奸臣魚!
楚留香一想起它來,真是恨得牙癢癢。它提議玉姣要好好的「教訓懲罰」他,好讓他學會乖乖聽話,玉姣越聽它說,眼睛就越亮,盯著楚留香的目光看起來也很讓他頭皮發麻。
但他是真的很好奇,玉姣把他的雙手束縛起來,是打算做什麼?
骨子裡那種熱愛危險的基因,又在瞬間覺醒了,頭皮發麻與躍躍欲試,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就同時出現在了楚留香的身上。
他享受這種感覺。
玉姣道:「它說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呢!」
然後,玉姣就湊到了楚留香的耳邊,慢慢地講給他聽。
玉姣說:「魚謙虛說,假如你不聽話,那就用鞭子打你,把你打得鮮血淋漓,哭著求饒。」
楚留香:「……」
楚留香一下子想到了玉姣的喜好。
楚留香道:「玉姣,你想試試?」
玉姣吞了吞口水,道:「就……就一下嘛,你說了要陪我玩的。」
楚留香:「……」
他決定轉移話題。
楚留香道:「它還說了什麼別的東西沒有?」
玉姣道:「它還說,要是你實在不肯從,那就把你關到海底最深處的水牢裡,那裡又黑又靜,保准你不出一個月就要求我啦。」
楚留香尷尬地想摸摸鼻子,卻想起自己的雙手正在被束縛,他只好悻悻地作罷,道:「這個就不試了吧,玉姣?」
玉姣也點頭,道:「我也覺得,我想要你陪我玩,你一個人去那種又黑又安靜的地方干什麼?」
好在不開竅!
他又問:「還有呢?」
玉姣道:「讓我把你卷上海面去,看著你逃走,然後等你以為得救的時候再把你卷回海裡,看你絕望的樣子,哈哈。」
楚留香:「……」
她居然還笑了兩聲,什麼意思啊!
楚留香道:「……你覺得這個很好玩麼?」
玉姣道:「嗯。」
楚留香:「……」
楚留香嘆道:「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真的把我關在大海裡不讓我上岸的,這可怎麼辦?」
玉姣道:「我知道呀,所以你只是陪我玩嘛,你裝一裝好不好,就當我們……嗯,在唱戲!在唱戲!」
在岸上的時候,楚留香怕玉姣太悶,於是有空的時候帶她去看過戲,他特地挑選了一出與妖怪有關的《白娘子》,所以玉姣也能無縫代入。
但她沒懂白娘子為什麼和許仙愛得死去活來的,她只是指著演完了戲從台上下去的白娘子,很疑惑的問楚留香:「白娘子不是被鎮壓在雷峰塔下了麼?怎麼她現在又出來啦?」
楚留香無奈道:「好玉姣,這是假的,就是演個故事給你看的。」
玉姣恍然大悟般的點了點頭。
她啥也沒記住,光記住可以唱戲玩了。
所以她現在就提出了這個要求。
楚留香剛剛還在負氣狀態下對玉姣說「你想玩什麼,我都陪著你」,現在又哪裡能拒絕?
他只好道:「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我陪你玩、我當然要陪你玩。」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愉快的說定了!
她興衝衝,立刻要帶著楚留香上岸去,魚尾巴一下子就把他卷了起來,楚留香忙道:「好玉姣,不先幫我解開這個小蝴蝶?」
就是這條紅繩啦,這紅繩說實話,還真不是通過蠻力可解開的。
玉姣干脆的拒絕了,道:「不要,我喜歡你這樣子,不許解開。」
楚留香:「……」
好吧。
這樣一個女孩子,你還能說得出什麼重話呢?你甚至想被她綁一輩子,都覺得很有趣、很好玩、很高興。
玉姣就帶著楚留香朝海面浮上去了。
玉姣漆黑柔軟的長發在海中飄揚,她美麗的面容之上,也浮起一點孩子氣的雀躍神色來,楚留香看著她,只覺得她實在是個可愛得不得了的女孩子,他止不住的笑,水泡泡就從他嘴裡一串一串的浮起,雀躍的破碎。
若是這些氣泡有味道,那也一定是蜂蜜與蘋果的味道吧。
玉姣卻很認真地對楚留香道:「你是被我抓來的奴隸,你現在不可以開心,你要看起來很難過才行。」
還挺嚴謹!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看到了玉姣責備似的眼神,他立刻收斂了笑容,道:「好好好,我是被你抓來的奴隸,此時此刻正心裡很忐忑,不知道尊貴的鮫人公主要帶著我去哪裡,所以不能笑,好不好?」
玉姣嚴肅地點了點頭,道:「好。」
楚留香想伸手摸摸她,又想起自己的雙手還是一種被束縛的狀態,他立刻對劇本的邏輯性產生了質疑,問道:「可是玉姣,你是想看我盡力游到岸邊,在產生巨大的喜悅之時又被你拖回大海的情節,你把我的手綁住,我怎麼游泳?」
玉姣:「……」
玉姣:「對哦。」
她不繼續上浮了,而是陷在了沉思之中。
看的出來,她真的很不想解開楚留香手上的繩子,但是也很不想舍棄這個非常刺激的情節,所以她陷入了兩難之中。
楚留香忍笑提出解決建議:「那這樣好不好,等我浮出水面,你再幫我解開,然後等你把我重新拖回水下之時,不顧我的哀求和絕望,殘忍的在把我綁起來,怎麼樣?」
玉姣吞了吞口水,眼睛撲閃撲閃的發亮。
她說:「好、好呀。」
楚留香忍不住搖頭道:「真是一條壞透了的小魚。」
玉姣嗚嗚嚶嚶,也不說話,繼續帶著楚留香往海面上浮。
同他們墜海的時候不同,如今的海面蔚藍,金色的陽光如此明媚的撒在海面之上,泛起了粼粼的波光,有海鳥一聲一聲的叫著,在清澈的海水之中,小魚們都排列的很整齊,游來游去。
不過它們在看見鮫人公主浮出水面的時候,都很有眼力見的游開了,給鮫人公主和她的人類奴隸騰出游戲的空間。
人類奴隸終於浮出了水面。
好似沒過多久,又好似恍如隔世。
美麗的鮫人公主也浮出了水面。
她漆黑的長發順服的貼在她的臉上,她美麗無雙的那張臉依然是淡漠的,人類奴隸能夠感知到她的喜怒哀樂的,但她的喜怒哀樂總是很淡很淡、並且與人類相差甚遠,叫他偶爾在察覺到她真實想法的時候,會覺得脊背發寒。
可她實在是太美麗了。
如琉璃珠子一般的淺藍色瞳孔,此刻正在看著這個可憐的人類,而奴隸的臉上也沒有笑容,他笑起來的時候是很柔和的,可是他不笑的時候,英俊的五官卻顯得有點冷酷、有點薄情。
他漆黑的瞳孔與鮫人公主對視,公主緩緩地朝他游動,他卻沒有立刻就逃,因為他已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她就是海中的霸主,只要她不想,他是無論如何都逃不走的。
英俊的人類男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公主在他身邊饒了一圈,然後停在了他的面前,白得發光的手臂親昵地環住了他的脖頸,她輕輕地開口,輕輕地道:「你在嘆什麼氣呢?你總說想來海面上看一看,我都帶你上來啦,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人類男子的心裡都泛著苦意。
鮫人公主美麗卻殘忍,只因為看到了甲板上的他,她覺得十分新鮮,一時起意就將他擄到了海底,從此,他就只能生活在晶瑩卻滿是異類怪物的鮫宮之中,黑暗、冰冷與嚴酷的懲罰,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了。
他實在已快要被逼瘋,於是他終於學會了怎麼樣討好這位鮫人公主。
終於,她帶著他來到了海面之上,他的心砰砰亂跳,想著要逃走,卻又知道自己實在是逃不掉。
而且,他的手上還纏著一條他自己無法扯斷的繩子,所以他只能待在公主身邊,沒法子逃跑。
他勉強笑了笑,道:「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
公主就湊上來吻了他一下,嬌嗔般地道:「撒謊!我都聞到了,你身上的味道都沒那麼甜了,你一定不高興。」
人類男子深深地嘆氣,側過頭去,親吻鮫人公主的側臉。
她的面龐白淨天真。
這個時候,鮫人公主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她的手指甲上,染著像大海一樣藍的蔻丹,還點綴著大大小小的珍珠,即使是最尊貴最富有的人類女子,恐怕也沒辦法像她這樣奢侈。
但,這裝點的十分美麗的指甲,卻並不僅僅只是好看而已,她的指甲簡直比這世上最有名的寶劍還要更鋒利,吹毛斷發,她要是不高興,隨時隨地都能活撕點什麼東西來發泄不滿。
人類青年盯著她的手指,那纖纖玉手慢慢的撫上了他的手,男子英俊的面容之上,似乎也浮起了一種無法自拔般的痴迷。
美麗又凶猛的妖怪,換了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絕不會無動於衷的。
但他實在已在海底被囚禁了太久,他實在是太想回家。
青年苦笑,並不說話。
鮫人公主的手一晃,那束縛他的紅色繩索忽然就已碎成了一片一片的,青年呼吸一滯,盯著那漂浮在海面上的紅色繩索碎片看。鮫人公主忽然慢慢的下沉,最後用她那雙極其美麗的藍色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消失在了海中。
青年浮在水面之上,一時之間,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半晌之後,海風從他的臉上吹過,他忽然如夢初醒,奮力朝岸邊游去,海岸線就在不遠的地方,雖然那是一片沒有人的海岸線,青年也並不知道那是哪裡,但是只要回到陸地、只要回到陸地……!
他快速的游動,只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勁頭,他游了很久,鮫人公主都沒有再出現,於是他就真的相信,這位美麗的公主的確大發慈悲的放了他,他十分欣喜,那雙深邃的眼睛之中,又重新浮出了溫暖的笑意。
他好久沒有曬過太陽了!等他回到陸地上,一定要曬個夠本!海底雖然並不是陰冷的,但仍讓他很不舒服。
海岸線已很近了,青年只覺得暢快不已,迫不及待。
就在此時,變故忽然發生了。
輝藍色的魚尾忽然蕩出了水面,有點調皮的一晃一晃,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這條美麗的魚尾巴閃爍著寶石一樣的光輝,還未等人類青年反應過來,那條魚尾就忽然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住了他,一股蠻力忽然將他拖入了大海。
青年猝不及防,被拖進水面之下,他震驚地瞪大了雙眼,看著面前帶著得意笑容的鮫人公主,他失聲道:「你……你……!」
鮫人公主十分惡質的笑了,她拖著青年往更深的海底游去,青年絕望的掙扎著,卻只能被公主寶石一般的魚鱗劃破皮膚,她身上的魚鱗鋒利無比,若隨意亂動,就會像這個不識好歹的青年一樣,渾身鮮血、宛如被殘酷的虐待過一樣。
玉姣一下子放開了楚留香。
她不滿地說道:「你最後都沒有表現好!」
可憐的人類男奴隸楚留香呆滯了一下,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有麼?」
玉姣不滿地道:「反正我看到你的表情,就沒有那種很快意的感覺,一定是你做的不到位。」
楚留香控訴道:「我都犧牲自己的皮膚,弄了這許多傷口出來了!」
他也很震驚,他覺得自己明明演得很到位好不好。
當然了,楚留香或許是運用了自己的經驗來表現絕望,畢竟,他陷入絕境的時候多了去了,但是他一向都是很鎮定的,於是在這一出大戲之中,他表演出的絕望就顯得有點……內斂。
不過,敬業的楚留香還是模擬了一下絕望的人類青年奮力掙扎的模樣,身上就被魚鱗割了好多刀,看著的確是有點凄慘的。
他的漂亮人魚就吞了吞口水。
楚留香上身精赤,古銅色的身體均勻而強壯,卻有許多不規則的刀傷,傷都不重,只是皮外傷罷了,只是傷口實在是很多,看起來就好似是這風流浪子楚留香終於有那一天遭了罪了。
他為了玉姣玩得開心一點,好像的確遭罪遭得還挺嚴重的。
漂亮人魚就晃著大尾巴過來了,她的雙眼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好似被虐待過的軀體看,然後又撒嬌一般的喵喵喵起來,一頭撞進了楚留香的懷抱。
……幸好在海中,水是具有阻力的,不然的話,玉姣這個鐵頭撞過來,楚留香真的覺得自己的肋骨有點撐不住。
他微笑著抱住玉姣,輕輕地在她耳邊道:「玩開心沒有?」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又道:「那我們浮到海面上曬曬太陽好不好,今天的太陽實在是很不錯,我可不想錯過。」
玉姣又點點頭。
拋開凶猛的天性和奇怪的喜好來說,玉姣真的還挺乖挺可愛的。
楚留香抱住她,二人慢慢地一起浮到了海面上。
碧海藍天、陽光明媚。
這一出好戲演完之後,楚留香的心情都好了不少,他最喜歡的就是這樣陽光明媚的日子了,他一個翻身,面朝上,穩穩的飄在了海面之上,懶洋洋地曬起了太陽。
而玉姣就躺在他懷裡,大魚尾巴一拍一拍的,在海面上拍起水花。
這兩個人就很像是浮在海面上睡覺的水獺媽媽和水獺寶寶,尤其楚留香還眯著眼睛一副很愜意的樣子,看起來就更像了。
躺在碧海之上、藍天之下,有如此溫暖的陽光,懷中還抱著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若不是有那蝙蝠島的事情在心裡橫著……此刻他應當是這世上最愜意的人了吧。
愜意的不得了的楚留香真的就睡著了。
他像水獺一樣抱著玉姣在海面上飄,也不管自己要飄到哪裡去,就這麼安心的睡覺,玉姣窩在他懷裡,百無聊賴的玩他的頭發,大概是這太陽,實在是溫暖得要命,玉姣曬了一會兒,竟也覺得犯困,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就窩在楚留香溫暖又強壯的胸膛之上睡著了。
夢裡她還夢見楚留香又給她拆螃蟹吃呢,還有一百個漂亮英俊的人類男子給他們兩個當氛圍組。
玉姣在夢裡也心滿意足,嘴角掛著微笑。
他們飄著飄著,就飄得離海岸線更遠了些,海天一色之中,慢慢地駛來了一艘船,這是一艘非常精巧的小船,甲板上站著幾個女人,還有一個黑衣的冷面男子。
這黑衣的男子,自然正是楚留香的好友中原一點紅。而這一艘精巧的小船,自然就是楚留香的家了。
那一日,楚留香與玉姣上了海老大的船,去問那艘神秘黑船的消息,一點紅與李魚遠遠的在後頭跟著,並沒有上船,豈料這船,連貨物都沒有搬完,竟突然啟航,等李魚和一點紅發覺不對之時,早已晚了。
李魚不是那種能入海的妖怪,一點紅又是個人類,他們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包了一艘船,又因為此處船隊都是海老大的勢力,那船長一聽是要追蹤海老大的船,立刻就不干了。
不過一點紅畢竟是個狠人,眼睛都沒眨一下,劍鋒直接抵在了船長的脖子上,陰森森的問他開不開船。
船長還能怎麼辦呢,船長只能選擇開船。
但是這樣,還是耽擱了一點時間。
他們全力追趕海老大的船,卻發現海老大的船竟停在海面上不動了,海面上橫七豎八的停著很多小船,水手們在腰上綁了繩子之後,一個一個都跳下了海面,好似在尋找什麼人一樣。
海老大在大船的甲板之上來回的踱步,神色焦躁。
一點紅自然要上前逼問。
海老大並無隱瞞,把在船上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一點紅這才知道,這女魔頭石觀音,為了折磨一個曾經的美麗女子,就威脅海老大帶她上船,藏在陰暗潮濕的船艙底下,正好被楚留香所撞破,從而導致了一系列的事情。
現在,石觀音已死,玉姣墜海,楚留香為了救她,也跳下了大海,如今兩個時辰都過去了,卻仍尋不見香帥與那名叫玉姣的女孩子。
海老大對楚留香有愧,命水手們全力搜救,這些水手雖然看上去賣力的在搜索,但他們都認為,一個人一兩個時辰都沒浮上來,定是已經死在海底了。
一點紅卻覺得不會,他是見過楚留香下水的,簡直是有如蛟龍入海,若說他會淹死在海裡,一點紅是決計不肯相信的。
但事實就是,他們真的找不到這兩個人!
徒勞的搜尋了一夜之後,楚留香與玉姣仍是不見蹤影。
現在,即使是對楚留香非常有自信的中原一點紅,也沒那麼鎮定了。
他實在是焦急,可自己又不太會水,他盯著這平靜的海面,臉色陰沉極了。
鷹英俊忽然想到它的一個狐狸朋友,閨名叫做狐美麗,它非常擅長尋味追人,在陸地之上,幾乎碰不到它追蹤不到的人,只是狐美麗乃是生活在高原之上的狐狸妖怪,並不能入海,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楚留香的蹤跡。
那還等什麼呢?不管能不能找得到,總歸要試一試的!
一點紅就拜托鷹英俊快點去找這只狐狸朋友。
妖界交際花鷹英俊爽快答應下來,立刻去找狐美麗。
就在等待鷹英俊回來的這一段時間裡,楚留香的小船從遠處駛來,正好與他們遇見了,一聽這事,楚留香的三個義妹臉色慘白,眼中含淚,年紀最小的宋甜兒甚至哭了一場。
她們立刻就決定,也要一起尋找楚留香。
這就是一點紅和李魚為什麼會出現在楚留香的船上的原因。
他們一直在墜海的地點飄了三天,也沒看見人影,今日下午,正是太陽最好的時候,陸地第一追蹤狐狐美麗一直抱著楚留香的衣服,它忽然睜開了它充滿智慧的雙眼,指了一個方向,非常高冷地道:「在那個方向,我聞到氣味了。」
於是船立刻朝那個方向駛去。
然後他們就看見,像水獺媽媽和水獺寶寶一樣飄在海面上睡覺的楚留香與玉姣。
玉姣睡得正香,窩在楚留香懷裡呼呼大睡。而楚留香呢,他正保持一個端莊的睡姿,抱著玉姣,也睡得正香。
一點紅:「……」
蘇蓉蓉:「……」
李紅袖:「……」
宋甜兒:「好你個楚留香!害我們擔心死了!」
狐美麗表情依舊高冷,用一雙智慧的眼神遠眺著。
至於李魚,她見不得太陽,今天的太陽又這樣該死的明媚,所以她正躲在船艙裡。
宋甜兒張牙舞爪,真想立刻就衝進海裡踢楚留香一腳,而這兩個睡覺的水獺,也慢慢地朝這邊飄過來了。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玉姣的藍色魚尾。
輝藍色的魚尾在水面上一拍一拍,好像提供了一些推進力,讓這兩個人在海面上四處打轉,看起來有一種老大爺溜大街的悠閑感。
一點紅見過玉姣的本體,自然見怪不怪,狐美麗是一只非常沉穩智慧的狐狸,自然也不會表現出什麼過度的驚訝,只有三位姑娘,第一次見這樣的非人生物,剎那之間,竟連呼吸都忘了。
之前在船上時,玉姣就總愛往廚房鑽,企圖偷小魚吃,所以宋甜兒與她最是要好,見到這幅場面,宋甜兒瞪大了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那一條寶石般的美麗魚尾,幾乎都忘記了言語。
她驚聲道:「……玉姣、玉姣,你……你竟然……!」
楚留香就睜開了雙眼。
然後立刻就收到了四雙死亡視線。
楚留香:「……」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過好在,他的朋友們都是溫柔的好人,蘇蓉蓉看了他半晌,只嘆了一句:「沒事就好。」
玉姣也揉著眼睛醒了。
她一醒,就看到了宋甜兒盯著她看,她炫耀似得晃了晃她漂亮的魚尾巴,道:「甜兒,你快看!」
她的尾巴晃來晃去的時候,那種雲母一樣的光澤就更耀眼了些。
宋甜兒的眼睛瞪得就更圓了一些。
半晌,她才結結巴巴地道:「玉姣,你真好看。」
玉姣就趴在楚留香懷裡搖頭晃腦,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揉了揉玉姣的腦袋。
二人自然而然就上了船。
上了船之後,玉姣就躺在甲板上曬太陽,不過,本體狀態的她是不能離開水太久的,她曬了一小會兒,就打算立刻變回人形狀態了,好在楚留香看出了她的打算,眼疾手快的一把把她抱了起來,抱回了自己的屋子,才叫她變的。
變回人形之後,她就縮在楚留香的被窩裡,楚留香又去燒了熱水來給她洗澡,洗完之後,才又借了蘇蓉蓉的一條新衣裙給她換上。
楚留香全程非常自覺地伺候她了,因為他很清楚這位鮫人公主根本什麼都不會做。
宋甜兒已又鑽進了廚房,擔心了好幾天的楚留香毫發無損,雖然他出現的時候看起來實在是太過悠閑,不過宋甜兒只生氣了一小會兒,就原諒了楚留香,今晚正好有新朋友在,她打算做一桌子拿手的好菜,眾人一起把酒言歡。
狐美麗也被邀請進了船艙。
鷹英俊窩在楚留香的頭頂,給他介紹這位好朋友。
「它是狐美麗,是狐狸精呢,狐狸精以前倒是很多的,現在卻少了許多,狐美麗是現存的狐狸精裡修為最深的那一個啦!」
狐美麗回以智慧且淡然的眼神。
楚留香:「……」
楚留香:「狐姑娘,幸會幸會。」
狐美麗淡定地點了點頭,伸出毛茸茸的爪子作揖。
它並不能變成人,卻也不是完全的狐狸形態,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一種形態,可以穿人的衣裳,帶人的珠花,用後腿走路用前爪拿東西,但是臉上和身上還是毛茸茸的狐狸形態。
不過……這只狐狸精,真的和楚留香刻板印像裡的狐狸精一點兒都不一樣呢。
按照鷹英俊的說法,狐狸精美麗且魅惑,喜歡與人類來上一段感情,可是狐美麗這智慧的眼神,方大的臉還有淡然的表情,實在是不太像喜歡和人類談戀愛的樣子,這難道是種族不對的原因麼?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因為狐美麗,是一只藏狐。
第90章
此時此刻,玉姣正窩在楚留香的榻上。
楚留香是個喜好探險的人,不會一直住在船上,但他的屋子,卻也並不敷衍,反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雅。他的鼻子雖然聞不見任何味道,屋子裡卻總是充斥著一種淡淡的清香,這清香並不來源於金獸之中的熏香,而是來源於放在桌上的木瓜、柑橘一類的水果。
這位楚大少爺,著實是一個講究的人。
玉姣剛剛自海裡上來,身上都是一股子海水的微鹹味道,頭發也因為海水的作用而有些發澀。
一直生活在海中,這自然不是什麼問題,可一旦來了岸上,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就變得明顯了許多,已經到了不拾掇不行的地步了。
好在,楚留香早想到了這一點。
他忙前忙後,不一會兒,就送來了熱水,裝滿了整個浴桶。玉姣毫無生活自理能力這事,蘇蓉蓉等人都知道,見玉姣要洗澡,溫柔的蘇蓉蓉便主動要接過這活兒,不過楚留香卻拒絕了。
他只是微笑道:「我來就是了,蓉蓉去歇著吧。」
蘇蓉蓉微怔,有些驚奇。
幾日不見的光景,楚留香與玉姣,竟已是如此的親密,他們自海面之上飄來時,還是抱在一起睡覺的,就好似兩只水獺一樣,親昵的要命。
只不過,楚留香沒有解釋,蘇蓉蓉自然也不會多問,她笑了笑,隨意說了講句話就走了。
楚留香就微笑著關上了他的房門,玉姣已很是自覺的跳進了水中,她很喜歡水,伸出胳膊來,用手在水面上拍打水花,還把水面上的花瓣吹開,用手捧起來撒在頭發上。
楚留香立在一旁,雙手抱胸,含笑看著她。
玉姣就抬起她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眸,問他:「你怎麼不過來呀?」
楚留香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他的嘴角帶著笑意,故意問道:「過來做什麼?」
玉姣道:「我從海裡上來是要洗澡的,難道你從海裡上來就不用洗澡麼?」
楚留香道:「當然要。」
玉姣道:「那你為什麼還不過來呢?」
楚留香那雙深邃而漆黑的眸子,就緊緊地盯著玉姣嬌美天真的面龐,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顯然是有點動心的,可是心裡最後一點良心卻一直在阻止他。
他只好嘆氣,又啞聲道:「你真的想要我過來?你知不知道,這種話在我耳邊實在是很變了味道。」
但他實在是一個口是心非的男人。
做出一副柳下惠的姿態,但是有機會去親近玉姣的時候,他卻從不肯放過的,明明知道玉姣是一個懵懂天真的女孩子,但是他也會用自己的優勢,用他的溫柔、用他的強壯,去勾住她,好叫她也為他傾心一次。
楚留香竟有一天也變成了拐彎抹角、口是心非的男人了!
他自己想到這一點,都有點無奈的苦笑了。
玉姣卻撒嬌:「我就想要你過來嘛,你過來,我就告訴你我想干什麼。」
楚留香就無法控制地走向了她。
玉姣伸了伸手,示意他俯下來,楚留香乖乖照搬,確實是很想聽一聽,玉姣究竟是想做什麼。
玉姣就在他耳邊道:「魚謙虛說,可以和人類奴隸玩這樣的游戲,我們來試一試嘛。」
說著,她的手上忽然一使勁,就要把楚留香往水裡拖,楚留香的反應快、下盤穩,沒被她一下子拖進水裡去,面色卻有些古怪,道:「你想玩耍什麼?」
玉姣環著他的脖頸,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的說了一堆。
楚留香越聽越不對勁。
他那張英俊而平靜的臉上,神色也古怪了許多。玉姣毫無自覺的說著,滿臉都是那種像是小女孩即將要出門踏青撲蝴蝶一樣的興奮表情。
她的確不是人類,她現在雖然是人類的外表,但是她的內在與人類卻沒有任何的關系。
楚留香的手都已忍不住,抓住了木桶的邊緣,玉姣看見了他的不正常舉動,還用手指點一點他凸起來的指節,疑惑地問:「你怎麼啦?又不開心麼?可是……」
她的鼻子又輕輕地動了動,嗅了嗅楚留香身上的味道,不懷好意地道:「可是你身上的味道好甜,你分明就很高興的,是不是?」
話說完了,她還有些不滿地道:「楚留香,你學壞了,你都開始騙我了。」
楚留香沉重地嘆息著。
他嘆道:「玉姣啊玉姣,你實在是……你該叫我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
玉姣學聰明了。
她眨了眨她那雙玻璃珠子一樣的漂亮眼睛,故意道:「那你不願意就不願意嘛,我等著魚謙虛給我找漂亮英俊的人類男子來。」
其實玉姣的學習速度非常之快的。
她雖然是個懵懵懂懂的鮫人女孩子,自小就一個人生活在那奢華空曠的晶宮鮫境之中,沒有半個人可以交流,只能每天去把水母當軟糖吃,或者去追逐鯊魚玩。
但是,她非常敏銳,那種小凶獸一樣的直覺,可以讓她立刻就抓住了此刻楚留香的情緒,他好似就是很不喜歡她提魚謙虛和他的建議,玉姣提起來的時候,他就會用一種吃味一樣的語氣說:那我陪你玩,你還要找其他人嗎?
玉姣雖然不明白楚留香這樣是因為什麼,但是這不妨礙她從善如流,拼命去戳楚留香的痛點,好叫他乖乖的順從。
果然,楚留香一聽這話,臉色瞬間就不對勁了,他皺起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脖頸側的青筋,竟然也一根一根的凸起。那種一直以來的溫柔儒雅、游刃有余的氣息已消散了。
玉姣就得意地笑起來。
楚留香那雙深邃的眼睛落在了玉姣的臉上,好似有些冷酷的樣子,他看了玉姣半晌,忽然一言不發的跳進了水裡,濺起了好大的水花。
無論如何,玉姣拙劣的激將法成功了,雖然她完全不知道這種法子叫激將法。
楚留香緊緊地抱著她,他的手臂強壯而有力,玉姣雖然並不矮,但是與楚留香的身材比起來,還是顯得纖細又小巧,楚留香簡直一只手臂就能將她整個撈住,玉姣躲在楚留香懷裡的時候,誰若是從楚留香的背後來看,都看不見他的懷裡還有一個人。
半晌,楚留香將玉姣從水裡抱出來,玉姣實在是太喜歡玩水了,這個時候,也不忘用腳在水面上拍打水花,簡直濺了楚留香一身。
好在,楚留香並不在意,也無需在意。
他勻稱而有力的軀體上,那些被魚鱗所剮出來的傷口仍然在。有傷的時候其實不應該碰水,因為這會讓傷口變得更嚴重、更疼痛,但楚留香顯然是顧及不了這麼多的。
所以,他的身上的傷口此刻都在隱隱作痛,好在他不太白,身上的皮膚都是古銅色的,所以即使有這樣多的傷口,看上去也沒有很觸目驚心。
但是,玉姣就有些不滿意了,她覺得這個視覺效果確實不太好。
但那又能怎麼樣呢?楚留香為了節目效果,都已犧牲自己,被她的魚鱗剮的身上都是傷,玉姣是個乖巧的好姑娘,只是想和楚留香一起玩,並不是想真的弄死楚留香。
她乖巧的窩在楚留香的懷裡,楚留香非常盡職盡責,把她放在柔軟的床榻上之後,用一塊大毛巾把她裹住,好不叫她著涼。然後又轉身去找用來擦頭發的毛巾。
她的頭發濕淋淋的,像是漆黑的烏雲被打濕。
她懶洋洋地躺下,把楚留香的床褥都給弄的很濕,但她並不在意,也覺得楚留香肯定不會在意的,她覺得楚留香很好,所以她就很愜意,在榻上咕嚕嚕咕嚕嚕的滾來滾去,然後等楚留香拿著柔軟的毛巾回來之後,就看到了一只又把自己卷起來的魚魚卷。
還是一只很是讓人神魂顛倒的魚魚卷。
楚留香的目光,都沒法子從她身上移開。
好在他還記得,宋甜兒今日要做一頓大餐的,諸位朋友都為他們擔驚受怕了好幾日,他今天一定得要好好的解釋,不能一直窩在屋子裡,那樣太失禮了。
他趕緊過來,把這條漂亮的魚魚結結實實的裹在被子裡,好叫自己的視線不要亂晃。
魚魚的腦袋露在被子外頭,睜大了一雙藍眼睛看著楚留香,有點不滿似得掙扎起來。
楚留香趕緊道:「好玉姣,你在被子裡待一會兒,蓉蓉已去給你找新衣裳了。」
玉姣不干,道:「不要,楚留香,抱我嘛。」
自回了一趟海裡之後,她海中霸主的屬性就越來越明顯了。
楚留香難道還能真的拒絕玉姣不成?
那怎麼可能呢。
他一嘆氣,玉姣就知道他又要順從了,她掙脫被子,張開雙臂,楚留香就非常自覺地過來,又把她攏進了自己的懷抱裡,他單腿跪在塌邊上,上身微微的前傾,保持著這樣擁抱的姿勢,盡心盡力地給玉姣擦頭發。
玉姣忽然起了興致,她漂亮的指甲輕輕的點在了楚留香的脊背之上。他脊背上的肌肉也是緊實而有力的,這個男人的身上,簡直沒有一塊多余的贅肉,他的身體本身就是一件絕佳的武器,完全不需要其他的刀啊、劍啊之類的兵刃去輔助。
他對自己身體力道的控制,的確已達到了一種爐火純青的地步,這也就是為什麼,盜帥楚留香雖不殺人、也無利刃,卻仍被江湖上的人們又愛又敬又恨的。
玉姣漫不經心地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脊柱骨,她的指甲是漂亮的藍色,上面點綴著圓潤可愛的珍珠。
於是李紅袖來送衣裳的時候,就看見了這樣一副場面。
一向溫柔卻瀟灑的楚大少爺,摟著玉姣,極其溫柔細心的給她擦頭發。玉姣的一雙玉臂,正攀著楚留香。那潔白如羊羔一樣的手臂,與楚留香古銅色的、緊實有力的脊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純潔美麗得要命。
純潔的美人手指纖纖,只輕輕一劃,楚留香脊背上的皮膚便被割破了,一點點殷紅的血慢慢的從利落的切口處滲出,她是這樣一只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小凶獸,野蠻之中還帶著嬌憨,楚留香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江湖俠士,怎麼可能意識不到危險。
可他偏偏一點兒都不躲開的。
李紅袖看不見楚留香的表情,卻能聽見玉姣心情很好的笑聲,楚留香相當地無奈,不鹹不淡地叫了一聲「玉姣啊」,語氣之中,卻沒有任何要怪罪她的意思。
聰明的紅袖姑娘,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咱們這位楚大少爺啊,好似也已栽倒在了純潔美麗的小美人玉姣身上了。
只是,李紅袖的心裡卻不免有些擔憂,畢竟,楚留香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她們都知道的。作為情人,他一定是不錯,可是這情人又能做多久呢?玉姣如此天真爛漫的個性,是否明白自己是在和怎麼樣一個男人在一起呢?
不過,她雖然心裡擔憂,卻也沒有說什麼。
她只是放下衣服,默默的出去了,宋甜兒還在廚房之中,一點紅已回到客房之中陪著他的妻子去了,蓉蓉姐在挑選今晚要用的酒,她也應該去做做自己的事情了。
幫玉姣擦干頭發後,楚留香去外間拿到了那一件新的衣裙。
這是一件淡色的衣裙,比不上楚留香先前為玉姣買來的那一件輝藍外袍好看的,只是船上三個姑娘的衣裳,都不太鮮艷,蘇蓉蓉更愛淡色,衣裳也只有這樣的。
玉姣從榻上跳下來,白生生的玉足赤腳落地,站在楚留香面前伸開雙臂,歪著頭看著他,好似再說:快點伺候我更衣!
這坦然的態度啊……
楚留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開始伺候玉姣公主更衣。
衣服倒是換好了,頭發卻還是散的,楚留香就算再手巧,也是不會數女人的發髻的,而玉姣更是手笨的很,她只是用手繞一繞頭發,指甲稍微劃拉了一下,竟然直接削掉了一縷頭發……她呆滯了片刻,看看地上那一縷無辜的頭發,覺得有點心疼,又抬頭看一看楚留香。
楚留香板起臉:「你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法把頭發再接回去。」
玉姣:生悶氣.jpg
楚留香嘆氣。
他只好自己擼起袖子上手了,給玉姣打了兩個最簡單的麻花辮,垂在身後,好像一個大辮子的小姑娘一樣。
楚留香只可惜道:「可惜沒有鮮花,否則稍微裝點一二,也很好看的。」
玉姣站在鏡子前,歪了歪頭,甩了甩自己的大辮子,道:「我要帶牡丹花冠!」
牡丹花冠,又不知道是玉姣在哪裡學到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刮了刮玉姣小巧的鼻子,道:「好玉姣,這樣簡單的頭發,可不適合帶牡丹花冠,牡丹花冠一定要發髻很大、很雍容才行。」
玉姣道:「那你幫我改改發髻嘛。」
楚留香一攤手:「可我不會啊。」
玉姣哼了一聲,又開始熟練的運用激將法:「那我等魚謙虛給我帶的人類奴隸給我改。」
楚留香:「……」
楚留香一下從背後把玉姣整個人都抱了起來,玉姣啊的尖叫一聲,看見楚留香一副吃癟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又實在忍不住的咯咯笑了起來,兩只白生生的腳一晃一晃的。
楚留香湊上去啄了她一下,苦笑道:「玉姣,你是不是故意的?」
玉姣輕輕熱熱地環住他的脖子,笑著點點頭。
她道:「楚留香,你都知道我是故意的,你還要上當,你真笨。」
她笑著,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當然了,這可愛的小虎牙其實根本不是虎牙,是鮫人尖利的牙齒,這牙齒,可以把珍珠果子都隨便咬,撕扯人類,更是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這樣危險的小凶獸,怎麼就會有這麼美麗、這樣嬌憨可愛的外表呢?
楚留香和她額頭碰額頭,那雙藍到近乎透明的眼睛就離他好近好近,他啞聲道:「是,我是個大蠢蛋,玉姣是大聰明,好不好?」
玉姣甜甜蜜蜜地說:「好呀,我是大聰明。」
楚留香忍不住又問:「你剛才與我游戲,還滿意否?」
玉姣眨了眨眼。
她窩在楚留香的懷裡,手裡捏著她毛茸茸的麻花辮一甩一甩,好似在很認真的思考。
楚留香就也真的很安靜的在等著。
他的的確確已明白了,無論在人類社會中意味著什麼的事情,對玉姣來說,都沒有一點意義,都只是玩而已。她一點兒都不羞澀,也不會對著他嬌嗔,她對他的態度一如往常,既沒有更親密一點,也沒有後退一步。
她是真的不在乎!
所以她當然是真的有可能會采納魚謙虛那個奸臣的建議的!
楚留香心裡酸得直冒泡,簡直恨不得把玉姣都勾在他這裡。
……這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心理在作祟呢?不服輸?嫉妒?他從來都沒有把任何一個女孩子像是放在貨架上一樣的評判對比,因為他覺得這樣子是錯誤的、是不尊重的。可是如今,他自己把自己也放在貨架子上,如此安靜、如此順從的等待著這一位天真懵懂的鮫人公主去評判。
從神態上來看,玉姣無疑是很愉快的。
她覺得新奇、覺得有趣,又拉著他不肯讓他走,臉上紅撲撲、兩眼亮晶晶,楚留香的脊背弓起,背上拿著被魚鱗剮出的傷口不停的滲血,他深邃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她,或許他這雙眼睛,也是讓他如此風流的其中一個禍害之一,他盯著某個人的時候,就真的好似在盯著自己的愛人一樣,滿心滿眼,全都是她。
玉姣窩在楚留香懷裡,久久都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臉頰之上又出現了那兩個小小的酒窩,像是盛著蜂蜜酒一樣,又甜又醉人。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好似在咂摸什麼滋味一樣,半晌,才睜開了雙眼。
她就又撞進了楚留香那雙深邃又深情的雙眸之中。
玉姣道:「我覺得嘛……」
楚留香帶著笑意道:「嗯?」
玉姣道:「我覺得很好,可我沒有對比,說不出什麼具體的好壞來。」
楚留香:「……」
楚留香長長地嘆了口氣。
玉姣又笑:「楚留香大蠢蛋,怎麼又被同樣的招數弄得不開心了。」
楚留香唯有苦笑。
他刮了刮玉姣的鼻子,板起臉道:「好了,我們快出去吧,甜兒的飯都已擺上桌了,若是讓那飯食涼掉,你看看甜兒會不會生氣。」
玉姣與宋甜兒最好,聞言,便點點頭,道:「好,那我們就走嘛,不過……」
楚留香道:「嗯?」
玉姣問:「我待會要來你的屋子裡,好不好?」
楚留香摟著她的胳膊緊了緊。
他嘴角勾了勾,道:「你為什麼不呆自己的屋子呢?」
玉姣在他耳邊道:「因為我還要想要你陪我。」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好像再說要楚留香陪她一起撲蝶玩一樣。
楚留香伸手,輕輕地撫了撫她柔軟的頭發,玉姣被手笨的他扎了兩條麻花辮,可即使在這樣樸素的打扮之下,她也依然是美的,是絕美的。
楚留香啞聲道:「好。」
玉姣眨了眨眼,又朝楚留香笑了一下。
楚留香也同樣回之以笑容。
今夜的海面平靜,海風微微的吹著,叫人覺得十分愜意,宋甜兒突發奇想,要在甲板上待客,於是楚留香就把桌椅都搬到了甲板之上,又在高處掛上了大大小小的燈籠,把甲板照出一片暖色的光芒來。
八仙桌上,白玉似的瓷盤七七八八的擺著,有蜜炙的烤雞、有原汁原味的海魚、螃蟹,考慮到今夜大家要喝酒,桌上還擺著好幾樣下酒的小菜。
宋甜兒還特意做了粥,用的是今年的新米,用銅煲的濃稠軟爛,滿是米油的香氣。宋甜兒是嶺南人,喜食荔枝、食夜粥。她的家鄉吃粥,不同於中原之地,得用各色海鮮來搭,簡直奢侈得不得了。
喝酒也要養生嘛。
一點紅不是沒喝過白粥,只是沒見過吃席的時候每個人面前擺一碗白粥,李魚依偎在他身邊,看著白粥,卻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愛妻如命的殺手一點紅立刻就發現了,他看了一眼李魚,有些驚奇地道:「你想喝?」
李魚點了點頭。
她其實自小就喜歡喝白粥……主要是喜歡那種米油的香氣,等變成吸血鬼之後,她除了對一點紅的血感興趣之外,簡直對其他任何東西都沒興趣了,沒想到今天,一碗夜粥,居然讓她的食欲有些蠢蠢欲動了起來。
但她面前其實沒有擺粥碗的。
宋甜兒三人,是楚留香的家人,是值得信任的人,而且要尋找楚留香,妖怪的事情也沒法子隱瞞,所以他們就告訴了這三人。
所以,她們都知道李魚是依靠人血為生的妖怪,不吃凡人吃的東西,所以宋甜兒就沒有為她准備。
可誰能想到,李魚的食欲居然在此刻動了呢?她甚至肚子都咕嚕叫了一聲,不過聲音非常小,除了與她緊緊依靠在一起的丈夫聽到了之外,旁人都沒能聽到的。
一點紅實在是有些驚奇。
他自詡為李魚食譜之上最甜蜜的小蛋糕,但也不至於同一碗白粥置氣爭寵,見妻子想吃,便端起了粥碗,舀了一勺白粥,又怕李魚被燙到,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了吹,李魚卻伸手制止住了他的行動。
她略帶遺憾地道:「我怕是喝不成的。」
吸血鬼除了人血,難道還能吃別的東西麼?怕是不成的,她還是不夠了解自己的體質,但也不敢莫名其妙的亂試。
一點紅比起李魚,更不了解妖怪,只是見李魚想要,這才為她取來,如今李魚拒絕,才想到,或許她不是對別的東西不感興趣,而是根本吃不成呢?
他只好也作罷。
不過,他還是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他湊在李魚的耳邊,輕輕地道:「莫要不高興,今夜我只喝粥,血裡就會帶上米香味了。」
李魚嗔了他一眼,道:「你說什麼呢?這麼一大桌子菜,我只叫你吃粥呀?」
一點紅嘴角微微翹起,柔聲道:「沒關心的。」
李魚笑著擰了他一把。
桌子對面,宋甜兒多喝了幾杯,眼神稍有些迷離,她雙手捧臉,忍不住感嘆道:「紅先生與李夫人這般,才叫恩愛夫婦、神仙眷侶呢……」
說著,她又瞪了一眼楚留香。
楚大少啊楚大少,你騙小姑娘,你把這麼可愛這麼漂亮的小玉姣給騙走了!
楚留香收到甜兒姑娘的殺人視線,也只能佯裝看不見。
楚留香與玉姣,失蹤了好幾天,害得三位義妹與紅魚夫婦擔心,如今他們重新歸來,自然是要解釋一番的,開席之前,楚留香也征求了玉姣的意見,玉姣對自己的身份根本沒覺得有什麼,她還想著要帶宋甜兒她們也去晶宮鮫境裡面玩呢,自然不會拒絕。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楚留香引進一杯,與眾位友人致歉,又說起了海底之下,藏著的那個近乎夢幻的晶宮鮫境,玉姣聽的十分開始,見眾人臉上都浮現出了那種向往之色,她就拍著胸脯表示要帶眾人去海底玩。
等她身上的事情結束之後。
而在他們在海底呆的這幾天,正事的進展卻是沒有什麼,石觀音已死,秋靈素是個受害者,已被海老大遠遠的送走了,而那長孫紅,雖然是石觀音的大弟子,卻對石觀音是如何知曉玉姣之事的一概不知,一點紅是個殺手,刑訊的法子有的是,他對長孫紅可沒有憐惜之情的,一絲不苟的把他的手段都使在了章長孫紅的身上,長孫紅也什麼都說不出來。
由此可見,長孫紅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
所以,事情還是得從蝙蝠島的船入手,還是得從海老大入手。
當然了,海老大這個人,人心腸還是不錯的,而且他還在楚留香面前發誓,並沒有參與過蝙蝠島的事情。
楚留香是相信他的,而且,他也並不想要給海老大添麻煩。
他只是想從海老大的嘴中,問出造訪蝙蝠島的方法。
蝙蝠島既然是一個什麼都能買、什麼都能賣的地下交易場所,那就一定有一種渠道可以正常而安全的上島,楚留香要問的,正是這個法子。
他們就打算再次造訪海老大。
海老大的船,還在楚留香當初墜海的地點,可是等楚留香的船找回那個地方的時候,那艘船竟已經變成了沉船,只剩海面上,三三兩兩的漂浮著木板。
木板之上,只有幾個水手存活,他們奄奄一息,早已沒有在海中游泳的力氣,一個個都面如死灰。
見有船過來,他們忙喊救命,楚留香見了,大吃一驚,忙將這幾個人救上船。
這幾個人在極度的恐懼與飢餓之中度過了好幾日,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頓,這才有精神將船上發生的事情講清楚。
是一艘神秘的船。
整個東南沿海,也找不出比這艘船更神秘的船了,他們曾遠遠的見過。海老大在這條航線之上已稱霸了好多年,任何沒有經過他同意的船,都很難駛出港口,可是這艘船卻是一個例外。
誰也不知道這船是屬於誰的,可是海老大不動,就沒人敢動。
這些年來,海老大與這神秘船井水不犯河水。
可誰知,就在楚留香墜海之後的第二個晚上,那艘船卻忽然出現了。
那船上的人,簡直是像海盜一樣的凶悍,他們的武功,皆是十分高強,他們好似在尋找什麼人,沒找到之後,整個感覺都似是發了狂一般,見人就殺,有凶悍者,竟用牙齒去撕咬船上的水手。
那水手說到這裡,臉色已是慘白,好似已想起了什麼慘絕人寰的場面。
此人顫聲道:「他們!他們不是人,是怪物!是怪物!」
楚留香一眼不發。
是蝙蝠島,這樣神秘且能在海老大眼皮子底下出航的船,一定是蝙蝠島,可這水手說的怪物又是什麼?蝙蝠島是地下交易的場所,自然有武功高強的打手護衛,可怪物又是什麼……?
他們的目標是否就是玉姣?
楚留香又問:「海老大呢?」
海老大沒事。
他自覺對不起秋靈素,於是命大船停在原處,繼續搜救楚留香,而他自己親自送秋靈素回到陸地上了,所以躲過了一劫。
靠岸之時,楚留香與玉姣匆匆前去尋找海老大,只是今天,日頭正大,李魚不方便露面,於是就叫鷹英俊跟著他們兩個,有什麼事情發生,也可報信。等到了下午太陽落山,李魚沒那麼難受的時候,他們再跟上。
這一回不在海上,孤立無援,既然在陸地之上,那就好辦多了,鷹英俊的貓頭鷹大軍也能及時趕來的。
這樣大的事情,海老大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竟真的龜縮在他的屋子裡,他龐大的像山一樣的身軀也在不停的發抖,臉色慘白一片,整個人已被嚇得失去了曾經的豪氣。
他喃喃道:「是蝙蝠島!是蝙蝠島!蝙蝠島的怪物……蝙蝠島的怪物!」
見到了楚留香,他仍只是喃喃地重復這一句話,楚留香安撫了他好久,他才說出了曾經有一次,在海上見過的一副場面。
就是那艘黑船,黑船之上,有許多黑衣的守衛,這些守衛一動不動,好似雕塑一般,那黑船是做罪惡的生意的,船上有許多被擄來的女人。
海老大雖然不敢管這黑船的生意,但他也有些好奇的,所以就用了從西洋得來的望遠鏡窺了一下,這一下,卻是窺見了讓他終生難忘的噩夢。
有女人從船上跑了出來,守衛視若無睹,卻在一聲尖銳的哨響之後,十幾個黑衣的守衛撲了上去,竟將那個可憐人剝皮拆骨,直接活吃了!
吃完之後,尖銳的哨子又響了,這些可怕的黑衣守衛們就漠然的走回了自己守著的位置,一動不動。
海老大的望遠筒,掉在了地上。
從此之後,他對蝙蝠島這地方,再也沒打過任何一點點打探的念頭了,可是蝙蝠島的名氣卻是在黑暗的世界裡越來越大,他知道,很多人都要去蝙蝠島的,為了錢、為了武功秘籍、為了各種各樣的身外之物。
只有楚留香,他是為了去將這罪惡的地方一網打盡。
楚留香已決心一定要去!
他的臉色已沉了下來,看上去有些冷酷,他沉聲道:「要如何才能得到去蝙蝠島的信物?」
蝙蝠島一定有信物,那是屬於客人的證明。
海老大嘆道:「香帥啊……」
楚留香道:「你無需勸我,我這個人,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
海老大長長地嘆息。
他道:「擁翠山莊的少爺李玉函,他的妻子柳無眉生了重病,江湖上無藥可醫,為了救柳無眉,李玉函一定會去蝙蝠島,或許,他如今已拿到了去往蝙蝠島的信物,備好了錢財,只等著出發了。」
楚留香道:「多謝。」
海老大道:「香帥,珍重。」
海老大這個人,不拘小節,很少說這樣的話的。
楚留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揚唇一笑,道:「珍重。」
悠于 2023-11-5 11:15
第91章
李玉函,乃是擁翠山莊的獨子,擁翠山莊坐落在蘇州城外的虎丘山上。想要拜訪李玉函與柳無眉夫婦,自然要先到姑蘇去。
聽說那柳無眉生了重病,時常難受得死去活來,李玉函愛妻如命,如何能忍受妻子忍受這樣的病痛折磨?他們或許在暗中求醫問藥了許久,都沒能找到救治柳無眉的藥,因此才想著到那蝙蝠島上去。
蝙蝠島、蝙蝠島。
最近這幾日,楚留香幾乎每一天都在想這個地方,這地方這麼有名,卻又隱藏的這樣好,不知經營了多少年,積累了多少財富與罪惡,但是這江湖的明面上,竟是如此的風平浪靜,從來就沒有人提起過。
楚留香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到那蝙蝠島上去,所以他要去找李玉函,李玉函在姑蘇,距離這裡卻實在是不近。
楚留香買了一匹快馬,與玉姣同乘,目的就是為了快一點趕去姑蘇,將李玉函攔截下來,說什麼,也要弄到進入蝙蝠島的方法。
楚留香一個江湖人,快馬加鞭自然是家常便飯,根本不存在任何問題,而玉姣雖然看著身嬌體軟,但身體素質實際上比正常人類要強得多,自然也不會不舒服。
二人就朝著姑蘇城快馬加鞭的趕去。
半個月後,姑蘇城
蘇州乃是靈秀之地。
不同於沿海之地,蘇州城的空氣並不是鹹的,而是甜的,是草木的清香,是一年四季各種不同的花所帶來的那種輕快的香甜,這裡到處都種著金桂和丹桂,到了金秋,桂花成熟的季節,人們就會將桂花收集洗淨,做糖桂花吃。
糖桂花可以保存很久,所以如今雖然不是桂花成熟的季節,想要吃上一碗桂花糖水雞頭米,或者是蘇州所特有的那一種蘇式綠豆湯,都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楚留香自然不是第一次來姑蘇城,但玉姣卻是第一次來。
陸地之上,當真很是熱鬧,而且每一個地方的熱鬧,還都不太一樣的,玉姣喜歡這地方,仍赤著腳在街上走來走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一個帶著異域風情的絕色美人,如此天真、如此懵懂,她赤著腳,一雙玉足在青石板路面上踏來踏去,便有無數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她那張白淨美麗的臉上了。
這些目光之中,有單純驚異的,卻也有惡意的。
無論玉姣出現在哪裡,她的身邊總是少不了這樣是是非非的目光,楚留香跟在她的身邊,適時得擋去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目光。
然而玉姣卻是全然無所謂的,她拉著楚留香,就在街上亂晃。
李玉函還在姑蘇城,楚留香已定好了計劃,今夜就上虎丘山,會一會這擁翠山莊的少主人。
在此之前,楚留香就決定帶玉姣出來逛一逛、玩一玩了。
這半個月來都在趕路,玉姣實在有點蔫蔫的。
這倒不是說她受不住長途的奔波,而是說這長途奔波的旅程,實在是有些枯燥、有些無聊。玉姣是小孩子的心性,對陸地上沒見過的東西都跟感興趣的,困著她不叫她去玩,實在是讓她很難受。
但玉姣也明白,這是為了她的事情,所以她自然不會說什麼。
無聊的玉姣蔫巴巴的窩在楚留香的懷裡,有時他們會露宿在野外,有時他們會住在小城鎮的客棧之中,她既然覺得很無聊,就難免要想東想西的,騎在馬上的時候還會對過往的一些少年人評頭論足,好似這些人都已成了她俘虜回海底的奴隸一樣。
楚留香:「……」
好在玉姣對他還是非常著迷的,她剛剛明白了一種令她十分喜歡的游戲,而剛好這種游戲又是楚留香所擅長的,他是個花樣很多的男人,自然可以每天陪著玉姣玩不一樣的東西。
這個時候,楚留香就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禍亂朝政的禍國妖妃一樣,仗著自己長得好、性格討喜,就勾著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身上。
楚留香:「……」
楚留香把這種莫名其妙的聯想從自己腦子裡刪除出去。
他總覺得自己的心態,已發生了一種十分微妙的變化。
今日陽光正好,玉姣扎著麻花辮,穿著漂亮的裙子,走在路上。楚留香順手買了一把傘,為她遮擋太陽。
玉姣東看看、細看看,就看上了一種桂花糕,熱氣騰騰的剛出鍋,軟乎乎、甜絲絲、糯嘰嘰的,玉姣上手就要去抓,結果把自己給燙到了,啊了一聲,又松了手,看看桂花糕,再看看楚留香。
楚留香忍笑掏錢,為她買下。
賣糕的小販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只是個賣糕的,哪裡曾見過這樣的美人?一見了玉姣,頓時有些看得失神了。玉姣抬起頭來,一雙淡漠的藍色眸子就與他對視,她臉上毫無表情,只是好似在觀察這小販。
她的眼神裡絕沒有一絲風情、也絕沒有一絲可以叫男人想入非非的眼波,可僅僅只是被這雙玻璃珠子似得藍眼睛看上一眼,卻已足夠讓這賣糕的小販丟了魂魄。
他竟有些痴痴地看著玉姣。
楚留香適時地咳嗽了一聲,小販才恍惚反應過來,連連道歉起來,畢竟,盯著女客的臉,實在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
這美麗卻淡漠的藍眼睛美人卻對他瞬間失去了興趣,她低下頭去,伸出一根纖纖玉指,戳了一下軟乎乎的桂花糕。楚留香從懷中掏出錢來,遞給了小販。
小販立刻為這二人打包好了桂花糕。
玉姣怕燙,不肯去拿那油紙包,楚留香便適時的接過,又用自己的手捏著輕輕吹了吹,這才喂給玉姣吃。
他簡直就是這世上最溫柔、最貼心的情人了。
只可惜玉姣只吃了一口,就覺得這種聞起來非常香的東西,吃起來也沒那樣好吃,她失去了興趣,就要往前走去。
一抬頭,卻是最先注意到了一個黑衣的少年。
這少年的年紀,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周身卻有一種冷峻而孤獨的氣息,他的雙眸漆黑漆黑,臉色卻很是蒼白,脊背如青松一般的筆直,一看就是個練武的孩子。
這孩子懷裡抱了一只貓,一只圓滾滾、皮毛如雲朵般蓬松柔軟的白貓,只是這只白貓情況好似不是特別好,有些蔫蔫的,閉著眼睛,也不喵喵叫,尾巴也耷拉著。
他盯著楚留香手裡的糕。
楚留香對糕又不感興趣,便笑著對這少年道:「你想吃糕?」
少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並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忽然一步一步的走了。
這個時候,楚留香才發現,原來這少年竟是個跛子。
這沉默堅忍的抱貓少年,根本連楚留香理都不理會,就越過了他們,玉姣一直盯著那少年手裡的貓,好像喜歡得恨不得要搶過來一樣。
楚留香只好在她耳邊悄悄說:「好玉姣,可不許和小孩子搶小貓。」
玉姣猶豫了一下,才道:「好吧。」
楚留香:「……」
你還真動過這個心思啊!
那少年沒聽到他們兩個的耳語,徑直走到了賣糕的小販面前,花一個銅板,買了一塊糕,楚留香本想著是這少年想吃糕,沒想到,這少年竟把糕遞到了那一團白貓面前,摸了摸它的頭,道:「喵喵,吃吧。」
白貓有氣無力的睜開綠眼睛瞪了那少年一眼,然後伸出爪子,啪得一下打掉了少年遞到它嘴邊的糕。
楚留香忍不住就笑了。
玉姣也在看著那黑衣少年和白貓,她盯了半晌,才道:「貓貓真可愛,我以後要在晶宮裡也養,養好多只。」
楚留香想到她非要學貓喵喵叫的樣子,嘴角就慢慢地翹起來了,道:「我反倒覺得,貓貓魚更可愛一些。」
玉姣無知無覺,疑惑地「嗯?」了一聲,道:「貓貓魚是什麼?我怎麼沒有在海裡見過呢?
楚留香忍笑道:「是哪一只小魚,非要學貓叫呢?」
玉姣想起了好像依稀有這麼一回事,恍然道:「哦,是我呀!」
楚留香:「……」
楚留香:怎麼辦好像又被可愛到了!!
他簡直恨不得在大街上就立刻把玉姣抱在懷裡揉一揉!他簡直恨不得現在立刻就把玉姣帶回客棧裡纏著。
每到這種時候,楚留香身上的香氣就會變得格外的甜蜜,玉姣的鼻子只要一動,立刻就意識到了。
她歪了歪頭,道:「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玩?」
他身上的任何反應,都會以一種甜蜜的花果香氣反應出來,玉姣先前不明白,現在卻已明白了,聞到這種愈發像是熟透的果子一樣的味道,她就已非常了然了。
楚留香的嘴角翹起來,伸手拉住了玉姣的手,低下頭去,在她的手心裡輕輕落下一吻,嘴中卻又嘆道:「我好似什麼事情都已被你知道了。」
玉姣就問:「這樣不好麼?我的事情,你也都知道呀。」
楚留香正欲說話,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楚留香與玉姣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嬌美動人的姑娘,這姑娘一席黑衣,手中握著兵刃,閃著寒光,她瞪著楚留香,就好似在瞪著一個始亂終棄的畜生一樣。
楚留香:「……」
這美麗動人的姑娘瞪了他一眼,忽然甜笑起來,玉姣嗅了嗅,問道她身上有一種皂角的清香。
這姑娘道:「你這小姑娘,難道真以為自己很是了解這位楚大少?他嘴裡的話呀,十句有八句都是在騙小姑娘呢。」
楚留香:「……」
等一下,你是誰啊?
他總覺得對此人沒有什麼印像。
這很明顯就是上門來挑釁的人,玉姣卻一點兒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她看了看楚留香,又看了看這黑衣的姑娘,十分自信地道:「我是很了解他啊,你是誰?」
那姑娘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她是這樣一個反應,但卻也完全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嘴角勾起,很惡趣味似得道:「他是我所有情人裡最禽獸的那一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
楚留香終於想起來她是誰了。
楚留香嘆道:「你是沈珊姑,是不是?你不在你的天星幫好好的呆著,跑到蘇州城來做什麼?」
這沈珊姑,與楚留香不過只有幾面之緣罷了,並沒有什麼親密的地方,楚留香也從沒當過她的情人。
先前,因秋靈素的原因,好幾個門派的掌門,帶著門派的門人們去往大漠深處火並,最終無一生還,楚留香聽說了這件事之後,覺得其中頗有蹊蹺,便去前往其中一個叫「朱砂幫」的門派調查,卻正好遇見了潛入朱砂幫的沈珊姑。
沈珊姑窺見楚留香與那朱砂幫的二把手冷秋魂交談,便把主意打到了楚留香的身上,在半夜悄悄的潛入了楚留香的屋子,想用美人計誘楚留香說出點什麼來。
誰知,楚留香真不愧是個禽獸中的禽獸,沈珊姑這條美女蛇要拿他當猴子一樣的耍,他就反把沈珊姑穴道點住,直接扔給了冷秋魂。
沈珊姑所在的天星幫,與冷秋魂所在的朱砂幫,乃是世仇,這一下子可不得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沈珊姑才從朱砂幫之中逃出。
如今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沈珊姑自知不是楚留香的對手,卻非要在此處刺一刺楚留香,好叫他在撩姑娘的時候,都好受不了。
沈珊姑瞪大了雙眼,恨恨道:「原來你還記得我?」
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總覺得這既視感變得越來越容易讓人誤會了。
他心道不行,一定要說清楚才是,正要開口說話,卻聽玉姣道:「禽獸是什麼意思?」
沈珊姑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這小姑娘竟真的如此天真、如此單純,她不由笑得更歡了,道:「禽獸的意思,就是不是人,你看看,楚大少看上去衣冠楚楚、風度翩翩,誰知道竟是個那樣的禽獸,難道你竟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沈珊姑是個成熟的女人,散發著一種成熟而誘人的美麗來,若換個人說,或許沒有那樣大的說服力,可是讓沈珊姑來說,十分裡便有八分都成了真。
她的語氣實在是又輕又柔,帶著一種微妙而奇怪的笑意,只要是個正常人,只要有正常的理解能力,一定能明白她在說什麼。
可玉姣偏偏不是正常人,也沒有正常的理解能力。
她只get到了一個地方。
玉姣歪歪頭,道:「禽獸就是……不是人?」
沈珊姑又輕又柔地道:「怎麼?」
玉姣看了一眼楚留香,又看了一眼沈珊姑,忽然道:「我不是人。」
沈珊姑:「……?」
楚留香:「……」
玉姣繼續道:「你要真說這件事,我比他更禽獸,你做什麼非要這樣說他呢?」
沈珊姑:「……」
楚留香:「……」
她這樣一說,沈珊姑反倒是迷惑了,不過她立刻就注意到楚留香露出的脖頸之上,有一片可怖的淤青,青得簡直都發了紫,而在紫色的最中心,有一個被衣襟遮住大半的傷口,看上去不像是人弄傷的,倒像是野獸……或許是什麼幼熊所咬傷的一樣。
再看這藍眼睛的美人兒,臉上紅撲撲、眼神亮晶晶,好似一點兒都沒有不好,反倒是這一向游刃有余的盜帥楚留香,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好似也露出了一點難堪的表情,似乎有那麼一點尷尬。
沈珊姑臉色頓時微妙起來。
楚留香尷尬地摸摸鼻子。
玉姣說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可是放在現在這個場合一說,簡直是錯中之錯,可偏偏楚留香又不能解釋,一解釋總覺得更奇怪了。
他只好板起臉,問沈珊姑:「你又有何貴干啊?」
沈珊姑就忽然笑了。
她的雙眼忽然就又盯住了玉姣,上下打量了半晌,玉姣對她沒有什麼興趣,已不看她了。
沈珊姑道:「你知不知道,李玉函正在找藍眼睛的少女。」
楚留香一怔,皺起了眉,道:「你說什麼?」
沈珊姑神色怪異地盯著玉姣,道:「他在找黑發藍眼睛的少女,這些日子,已有很多人給他送去了藍眼睛的胡姬。這個人倒還真是奇怪,嘴上說著愛妻如命,妻子快病死的時候,他卻只想著與其他女人尋歡作樂。」
她嘆了一口氣,又道:「而且,你說,他為什麼偏偏要藍眼睛的胡姬呢?什麼樣的女人不是女人,什麼樣的美人不是美人呢?」
楚留香道:「所以,你是來找我們麻煩的?」
沈珊姑哼了一聲,冷冷道:「我若要找你們的麻煩,何必要出聲,偷襲不好麼?」
雖然說,即使偷襲她估計也是贏不了的。
自幫主帶著絕大多數的門人死在大漠之後,天星幫早已沒落了下去,沈珊姑和她的師哥宋剛,離開了原本的地方,來到了姑蘇城,在擁翠山莊手下做事,沒想到就碰上了這樣奇怪的任務。
楚留香便笑道:「多謝,這件事我會親自問一問李玉函的。」
說著,他忽然伸手摟住了玉姣的纖細腰肢,衝天掠起,只一眨眼,就不見了。
沈珊姑的本意是告誡這個藍眼睛的姑娘離蘇州城遠一點,誰知道話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不見了,她恨恨地盯著楚留香消失的方向,跺了跺腳,轉身走了。
因為掌握著更多的信息,幾乎是片刻之間,楚留香與玉姣二人,便已明白了李玉函這舉動的用意。
蝙蝠島是交易之地,而交易,既可以用錢,也可以用其他東西……比如說人。
蝙蝠島想要玉姣,自然會想出各種法子找到她,所以,蝙蝠島或許現在的交易已經不收錢了,而是收人,收藍眼睛的美人。
鮫人雖可以隱匿自己的妖氣,使自己混入人群之中分辯不出來,可莫要忘了,玉姣是一位非常美麗的美人,這樣的美人,無論放在哪裡,都是焦點,而她那雙玻璃珠子似的藍眼睛,更是引人注目。
這的確是個找人的好方法。
脾氣再好的人,被這樣算計,都絕不會高興。
玉姣卻仍不生氣,她睜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正懶洋洋地躺在楚留香的懷裡玩楚留香的頭發。她一向都是這樣的,即使涉及到關切自身的事情,她也沒什麼特別大的情緒起伏。
她只是忽然伸手,撫了撫楚留香的心口。
玉姣抬頭看他,忽然道:「楚留香,你的心為何突然跳的這樣快?」
楚留香有些失神,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問題,聽她這樣說,他的目光才轉了回來,落在了玉姣的臉上。
他嘆了口氣,道:「因為我已有些生氣了。」
玉姣撐起身子來,湊到了他的跟前去,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這意味實在是太過於濃厚,繞是楚留香這樣見過大風大浪的男人,也實在拒絕不了,他嘆氣,伸手捏住了玉姣的下巴,湊過去吻她。
玉姣軟綿綿的倒在他懷裡,卻道:「你在生什麼氣?」
楚留香道:「生那些算計你的人的氣。」
玉姣有些疑惑,道:「可是以前你也知道有這些人啊,為什麼偏偏現在生氣呢?」
楚留香英俊的面龐,似也有些悵然若失,他定定地盯著玉姣,半晌都沒有說話。
楚留香甚少有這樣子的時候,玉姣十分不解,又湊上去,要解楚留香的衣襟,楚留香伸手摁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壓在自己的心口之上慢慢地揉,他的胸膛帶著男人炙熱的血氣,玉姣就覺得自己的掌心都已開始微微的發燙。
楚留香道:「那時與這時不同。」
玉姣問:「有什麼不同?」
楚留香回答:「現在我已……開始害怕會失去你。」
他現在的心境,與之前竟已大不一樣。
之前,他也的確同情玉姣的遭遇,也的確盡心盡力的幫她尋找幕後主使之人,可他是游刃有余、揮灑自如的。但如今,僅僅聽到蝙蝠島使用這種法子去尋找玉姣,他就只覺得一股煩躁湧上心頭來,腦子裡也不自覺的開始想東想西——
玉姣的確是個很有能耐的妖怪,雖然不會武功,但她能依靠自己就殺死了石觀音這樣的高手,現在江湖上雖然蹦出許多宵小之輩在尋找玉姣,但即使沒有他在,玉姣的安危也絕不是問題。
更何況,蝙蝠島的人要的是玉姣的眼淚,而不是玉姣的命。
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多想,想玉姣萬一被蝙蝠島抓住會怎麼樣,想玉姣萬一與他分離,飽受那陰寒之氣的苦的時候該怎麼辦?想萬一他失去了玉姣該怎麼辦?
這實在是一件非常不楚留香的事情。
一個熱愛危險的人,是絕對不會動不動就去思考自己失敗了之後的事情的,就好比一個愛徒手攀岩的人,他的腦子裡絕對不會總是去想自己失手掉下去怎麼辦。
楚留香也是這樣的,在他與姬冰雁、胡鐵花等人一同縱橫江湖之時,他也從不會莫名其妙、無緣無故的擔憂這兩位友人若是遇險該怎麼辦——這種事情提前擔憂有什麼用?遇事之後再沉著冷靜的想怎麼解決就是了。
可是這些道理,在玉姣身上,忽然全不管用了。
楚留香的拳頭,竟也已緊緊地攥住了,他皺著眉,有些心煩意亂,又在心底感嘆自己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江湖莽漢!
玉姣就這樣看著他。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忽然嘴角略微勾了勾,柔聲對玉姣道:「我這樣子,實在反常,是不是?」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又道:「抱歉,我一會兒就好,你莫要擔心我。」
說完這話,他忽然又愣了一下,因為他在想,玉姣到底會不會擔心他呢?玉姣到底明不明白擔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
想到這個,他的心忽然又無法抑制的沉了下去,英俊的面孔之上,似乎也浮起了苦笑。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每當遇見一些他不能解釋、不想解釋的窘境的時候,就只有苦笑。可今天這神情,卻有那麼一點寂寥、有那麼一點失神。
玉姣望著他英俊的側臉。
這個男人……
她忽然湊上去吻了吻楚留香的側臉。
楚留香伸手撫了撫她柔軟的長發,道:「怎麼了?」
玉姣道:「我在安撫你。」
她的神情認認真真的。
楚留香道:「為什麼要安撫我?」
玉姣道:「因為我不想讓你這樣不開心。」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他啞聲道:「這個時候你又想起你李姐姐曾說過的話了?」
玉姣也笑了,她的雙頰之上,便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顯得她格外的天真、格外的甜美。
她的手在楚留香眼前晃了一晃,纖纖手指之上藍色的蔻丹在陽光之下變化出了一些柔和的光澤,下一秒,布料被利器所劃破的聲音就在空中響起,令人牙酸。
楚留香畢竟是楚留香,穿的衣裳也不便宜,玉姣對金錢沒有什麼概念,而且人類世界的東西再珍貴、價值再高,難道能比得上她的鮫宮之中的寶貝麼?鮫人公主絲毫不心疼,楚留香古銅色的皮膚與皮膚之上猙獰的淤青就已很直觀的呈現在了眼前。
楚留香動也沒動,他只是看著玉姣的手指晃來晃去。
他啞聲道:「好玉姣,你……」
玉姣將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楚留香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竟然真的就這樣噤聲了,那雙深邃的眼眸,幾乎是一眨不眨的盯著玉姣。
這男人的眼睛本就是如此多情,像是風吹過開滿桃花的林子,若女人被他這麼盯著,心若還不動,那恐怕就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了。
玉姣雖然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女人,卻也並不是一個鐵石心腸,她雖不明白什麼叫喜歡、什麼叫愛,但一只這樣的小猛獸,往往都是非常忠誠地對待自己的,她被楚留香這樣的目光盯著,臉上就慢慢地紅了,她的心裡癢癢的,好似被一只貓的尾巴所掠過一樣。
玉姣很誠實,所以她立刻就把這事說出來了。
玉姣道:「楚留香,你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覺得好奇怪。」
楚留香啞聲道:「哪裡奇怪?」
這種復雜而微妙的感覺,玉姣怎麼能形容得清楚?她皺著眉,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好嗚嗚嚶嚶的不肯說話,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楚留香見了,簡直忍不住要笑了。
他強壯而有力的手臂,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玉姣,玉姣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裡,用玻璃一樣純潔美麗的眼睛看著他。
楚留香道:「我來告訴你是哪裡奇怪,好不好?」
玉姣乖乖巧巧地點頭。
楚留香道:「沈珊姑說,我是她所有情人裡最不是人的那一個。」
玉姣道:「她好像的確是這麼說的。」
楚留香道:「但我要說,我沒有當過她的情人,這話是假的。」
玉姣歪了歪頭,唔了一聲,道:「情人是什麼?」
楚留香沒有理會這個問題,只是接著道:「不過,她倒是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玉姣道:「什麼?」
楚留香道:「我的確很禽獸,很不是人。」
玉姣更不解了,道:「騙人,你分明就是人,我才不是人呢。」
楚留香忽然笑了,道:「人類的一些話,很多時候並不能從表面上去看,這話其實代表著另外一種含義。」
玉姣道:「什麼含義?」
楚留香收斂了笑容,慢慢地道:「這意思就是說,有的時候,我簡直連一點點憐惜、同情的心都沒有,即使你罵死了我、求死了我,我也絕不可能心軟。」
玉姣笑了,她嗔道:「才不可能,你就是很心軟的那一種人!」
「心軟」也是她從宋甜兒那裡學來的,宋甜兒就是這麼形容楚留香的,玉姣也覺得這說法沒什麼不對,若是他並不心軟,又為什麼會就救她、會和她一起尋找傷害她的幕後主使呢?
楚留香卻眯了眯眼,他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微微勾了勾。
好端端的游一回姑蘇城,就因為見了一回沈珊姑,結果變成了在客棧裡窩了大半天。
好吧,這好像也怪不得沈珊姑,人家沈珊姑雖然與楚留香有舊仇,但一動手二沒暗算,還輕飄飄的附送了楚留香一個重要的情報,若把游不成姑蘇城怪在人家頭上,實在是很不厚道。
太陽已漸漸西斜,要落山了,玉姣又睡著了,睡相極差的鮫人公主在床上咕嚕嚕咕嚕嚕的滾,楚留香躺在榻邊,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有些懶散的躺著,一條腿隨意地曲起。
他緊實而漂亮的肌肉之上,已沁出了一層薄汗,這令他古銅色的皮膚倒是看起來像是被淋了一層蜂蜜似得,泛著甜蜜的光澤。但他身上那些還沒愈合的傷口,就沒那麼好受了,隱隱作痛起來。
漂亮人魚睡相實在太差,時不時就踹楚留香一腳,楚留香倒也不是躲不開,只是懶得多。他忍不住想,以後難道他每天都要被踢上幾腳不可?
……每天。
這想法出現在他腦子裡之後,楚留香有些微微愣神,然後下意識的去看玉姣。
玉姣呈大字型放蕩不羈的躺著,呼呼大睡,被子七扭八歪的。
楚留香無奈的撇嘴,伸手出來,把玉姣攬入了自己的懷抱裡,拍一拍她的背,玉姣呼嚕呼嚕兩聲,真的像只貓一樣……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哪裡觀察到貓貓睡覺了,然後自己在夢裡莫名其妙的模仿出來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來,忽然之間,玉姣一下子睜開了雙眼,伸出雙臂,環住了楚留香的脖頸。
她打著哈欠問:「楚留香,你在笑什麼呢?」
楚留香道:「我在笑你。」
玉姣歪了歪頭,道:「笑我什麼呢?」
楚留香就嘆息著說:「笑你怎麼是個這麼可愛的姑娘呀。」
玉姣也笑了。
近來她的笑容似乎也變得多了一些。
楚留香也笑了,他正要說些什麼,卻忽然聽見了一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為什麼總有人要來打擾我們?難道這些人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實在很可恨麼?」
玉姣道:「唔,是很煩,那就殺了他們。」
純潔美麗的鮫人公主表情無辜,說出可怕的話。
楚留香道:「那確是不必,我想,這些來的人,正是李玉函派出來找你的,若是運氣好的話,我們等一會兒,就能拿到去蝙蝠島的信物了。」
玉姣深以為然,故作老成:「這樣也好。」
他們在屋子裡等著這些不速之客們進門來,可是這些不速之客似乎並不是很敢闖進來,在門口躊躊躇躇半天也不進來。
楚留香只好開口道:「你們再不進來,我們就要走了。」
不速之客們這才心一橫,推門進來。
七八個大漢,已將屋子團團圍住,這屋子裡的人是楚留香,楚留香之傳奇,幾乎可以說是每個江湖人都心向往之的,而他們現在竟是要與楚留香為敵,心中不由有些忐忑。
然而一抬頭,他們卻愣住了。
懶洋洋的半靠在榻上的男人面容英俊,身材強壯,只是頭發和衣服都有些放蕩不羈的樣子,他手裡捏著一把紙扇,一下一下敲打著自己半曲起來的膝蓋,果真是風流瀟灑的楚大少爺。
而楚大少爺的懷裡,則窩著一個美人,這美人漆黑的長發微微卷曲,傾瀉而下,她看起來又天真、又懵懂,好似一朵初開的薔薇,美麗的讓這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也光明了起來。
這樣一副絕艷的美景,實在是難得一見的。
第92章
楚留香微笑著坐在床榻之上,玉姣窩在他的懷裡,用一雙近乎透明的藍眼睛看著這些闖進來的大漢,神色竟是連一分一毫的改變都沒有。
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唯一有的,那就是厭煩。
她忽然也明白什麼叫厭煩了,此時此刻,她就厭煩這些人打擾她、闖入她游戲的空間。厭煩這些人一定要打擾到她和楚留香。
楚留香從善如流,伸手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長發,似乎是在安撫她一般。
這七八個大漢皆是青衣布鞋,不似一般江湖草莽的打扮,手裡也沒有持刀劍,他們雖然在楚留香的言語刺激之下闖了進來,卻規規矩矩的站著,似乎並不想同他動手,神情肅穆而恭敬,倒像是要請求他似得。
——這世上想同楚留香動手的人畢竟還算不得太多。
楚留香在客棧裡呆的好好的被打擾,也不生氣,只是微微一笑,道:「諸位有何貴干啊?」
八個大漢身後,忽有一人道:「擁翠山莊少主,李玉函,想請香帥過府一敘。」
說話的人卻並不是李玉函,而是一個女人。
聽見這女人說話之後,八個大漢也如同分水一般,分作了兩波,讓出了一條路來。那女子的青色蘿裙微微動了起來,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她眉宇之間帶著幾絲憂郁,面容有病弱之相,雙眉已完全剃去,只用眉筆一根根畫出,看起來有一種格外柔弱、格外病態的感覺。
但她的一雙眼睛卻是明如秋水,顧盼神飛。
這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可即使是這樣的美人,在看見玉姣的臉之後,還是有一瞬間的失神,她盯著玉姣,玉姣漠然地看著她。半晌,這美人忽然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玉姣冷不丁地開口:「怪不得什麼?」
那美人朝玉姣笑了笑,嬌聲笑道:「怪不得香帥的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女子,大白天的,也要躲在客棧裡頭,原來是有姑娘這樣的美人在側……」
楚留香趕緊打斷她:「夫人是?」
美人福了福身,微笑道:「妾身柳無眉。」
原來她就是李玉函病弱的妻子。
然而柳無眉雖然病弱,但只從她走路的姿勢就可以看出,她並非平庸之輩,她的武功在江湖之中,一定也能占到一流的位子。
楚留香道:「柳夫人。」
柳無眉道:「楚香帥。」
楚留香道:「聽聞柳夫人近來病得厲害。」
柳無眉苦笑了一聲,道:「我這病說來倒也古怪,發起病來,死去活來,不發病時,卻與常人無異,這幾日似是有些好轉,想來還是要下山來看一看,否則還沒一病死了,倒是要困死在山莊裡了。」
楚留香微笑著看著她,並不搭腔。
這好脾氣的楚香帥,當然也是有脾氣的,他本就要找李玉函,但李玉函卻把主意打到了玉姣的頭上,讓他本就有那麼幾分不高興,如今又派人上門來打擾他們,楚留香如何高興得起來?
況且,那蝙蝠島是什麼罪惡之地?李玉函與柳無眉,即使夫妻感情再深厚,又怎能犧牲旁人的人生去滿足他們兩個人的愛情?這豈非是兩個極其自私的人之間的愛情麼?
想到這一點,楚留香便覺得,上天雖然給了柳無眉這一副花容月貌,可藏在這花容月貌之下的心,卻有如惡鬼一般,令人無法直視。
柳無眉卻面不改色,道:「香帥既來姑蘇,又怎能不去虎丘,不入擁翠山莊?少莊主早備好了茶酒,只等香帥品鑒。」
楚留香本就要上門去找李玉函,今日一見了沈珊姑,他就知道,他們的行蹤怕是已暴露了,李玉函先行找上門來,也很正常,楚留香本不是畏首畏尾之人,既然對手已找上了門來,又如何會拒絕?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又何嘗不想見識見識『天下第一劍客』李老前輩的風采,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柳無眉微微一笑,又福了福身子,轉身帶著那八個大漢出去了,只等著這二人穿好衣裳,再行出發。
虎丘山與擁翠山莊,都是極其有名的地方。
擁翠山莊李觀魚,乃是當世第一劍客,只是他年紀已大了,很久都未曾出世。
絕世的劍客所在之地,通常也有一種劍氣。
山門之外熱熱鬧鬧,充滿了煙火氣,而走入山門之內後,小徑兩旁,青郁蒼翠,夕陽西斜,這本是一天之內,陽光最懶、最舒服的時候,可照進這片蒼翠蕭瑟的樹林之中時,熱度卻好似已完全被打散了,只余一股帶著草木香氣的寒。
一寒潭藏在這蒼蒼郁郁的林中,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劍池,據說,池中藏有名劍。
而繞過劍池之後,就是那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三泉」的陸羽茶井了,茶井旁邊,還有一個精巧的六角小亭。
這個時候,柳無眉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李玉函與柳無眉夫婦,想要用玉姣去換取救治柳無眉的藥,楚留香就是一個禍害。他們既然敢邀楚留香上山來,自然就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備,楚留香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安然處之。
因為他本來也是打算來的。
那小亭子裡,有一位老者正在烹茶,聽見這腳步聲,頭也不回,道:「楚香帥,請進吧。」
楚留香攜著玉姣,進了亭子。
這老者雖已過了不惑之年,卻仍是目光如炬,他的身邊放著一柄長劍,眼中的光芒卻是比劍光更冷、更亮,顯然是打算與楚留香動手的。
楚留香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老者道:「老朽帥一帆。」
楚留香的神情不由的也變了。
帥一帆,也乃是當今天下的名士了,他與李觀魚生在同一時代,成名於同一時代,二人乃是生死之交。
而他的劍法,自然也是萬中無一,不知到了何種境界了。
好個李玉函,為了自己妻子的一條命,竟是鐵了心的要殺死楚留香,奪走玉姣。他的本事倒是實在大得很,竟能支使這位帥老前輩來殺他,只是為何那李觀魚李老前輩,也看著他如此胡鬧?
他心裡想了許多,但來不及說,帥一帆的劍已出鞘,直指楚留香。
——劍不輕出,出則必飲血。
剎那之間,鳥驚而飛,好似這衝天的劍氣,已將整個林子之中的生物都驚得瑟瑟發抖。
玉姣忽然皺起了眉,死死地盯住了帥一帆,似乎對他的劍氣,也起了一些反應。
這不奇怪,她乃是海中的霸主,天然自有一股子傲氣在,平日裡一副懵懵懂懂,什麼都不懂的樣子,那只是因為那些挑釁她的人都不值得她動腦筋罷了,但這帥一帆卻不同,他的劍氣,顯然已激怒了玉姣,玉姣緊緊地盯著他,忽然從喉嚨裡發出了一種悶悶的、似是凶獸威脅一樣的聲音。
楚留香本就是個慷慨的人,對自己喜歡的女人自然更是如此,這些天來,玉姣從沒挨過餓,簡直就是把楚留香當儲備糧一樣的對待。
此時此刻的玉姣,與她剛上岸之時的那種孱弱已截然不同。
而且,楚留香也很是清楚,他是攔不住玉姣的。
他只好嘆氣。
帥一帆本是盯著楚留香的,如今楚留香身邊那女子殺氣如此之重,他竟也忍不住,看了玉姣一眼。
玉姣就是在此時此刻動起來的,她一爪子就朝帥一帆揮去,她這一擊,簡直是沒有任何的技巧、沒有任何的招式。
然則,一力降十會,即使她沒有任何技巧和招式,即使她一點武功都不懂,但只要同她交起手來,這天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小瞧她。
帥一帆的反應更快,他一劍劈下,竟是要生生砍斷玉姣纖白的手腕。
然而,預想之中的斷肢與血花四濺卻沒有出現,反倒是「鏘」的一聲,劍刃與手腕之間的碰撞,竟能發出金屬相擊的聲音,甚至還有火花擊出。
帥一帆定睛一瞧,卻瞧見此女手腕之上,竟泛起了一種熠熠生輝的藍色,再一細看,那竟是一片一片的魚鱗,這魚鱗隨著她的呼吸一動一動,哪裡是死物,分明就是活的!
饒是帥一帆這樣的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情景,這美麗又詭異的魚鱗,竟讓他一時之間頭皮發麻,玉姣看著他,忽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有些得意的笑容來,這樣子更像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丫頭去撲蝴蝶,可在此情此景之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殘酷之意。
帥一帆抽劍,劍身被魚鱗刮過,發出一種令人牙齒發酸的聲音,這舉世罕見的神兵利器,竟是被玉姣寶石一般的魚鱗劃出了數道劃痕,她的魚鱗竟堅硬至此!
楚留香忽然之間就明白了,這世上無論是多麼頂尖的高手,對她來說,都是不算什麼的,因為她雖然不會武功,但那些武功絕世的人的兵器,卻無法傷她一分一毫,而鮫人的牙齒和指甲,卻可以輕易的弄折任何一把利刃。
只要她不受那陰寒之氣的影響,這世上本就沒有人能傷害她。
楚留香忽然想,那蝙蝠島難道不知道此事麼?蝙蝠島難道不知道,尋找這樣一只可怕的凶獸,其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麼?將她引到蝙蝠島之上,他們又設下了什麼陷阱呢?這陷阱難道是一種專門針對玉姣的東西麼?
他忽然想到了海老大所說的那事情,蝙蝠島的船上,藏著一種吃人的怪物。那種怪物,是不是就是專門用來針對玉姣的?
楚留香的心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有些煩躁起來。
第93章
而這一頭,玉姣與帥一帆也已經分出了勝負。
帥一帆的劍傷不到玉姣,但玉姣的指甲一旦觸到帥一帆,帥一帆卻立刻要被撕開,玉姣不管不顧,根本就是迎著劍上的,且玉姣身為鮫人,體力比一個八旬老者當然要好。
玉姣已然占盡了優勢!
這樣的情況之下,勝負本就只是時間關系罷了,帥一帆雖然是一個絕世的劍客,但是對於一個這樣的怪物,難道還有絲毫的勝算不成?
玉姣一旦動手,就要殺人,凶性十足,楚留香忙衝天掠起,掠到了她的跟前,攔住了她,勸她不要殺死帥一帆。
楚留香的話,玉姣卻是肯聽上一聽的。
這也算是天上地下獨一份的殊榮吧。
楚留香道:「玉姣,他不過受人所托,堂堂正正與你我決鬥罷了,既然勝負已分,沒有必要要他的性命。」
玉姣聞言,便收了手。
因為在海裡,她的手下敗將都被她扯得吃了,無一例外,所以她只是順手為之罷了,不過人類都不是很好吃,玉姣前一陣子吃了一口那漁家漢子,給她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再不想吃除了楚留香之外的人了。
所以也不是必須得殺人,她對單純的殺戮一點興趣都沒有。
玉姣就乖巧地點點頭,然後收手了。
帥一帆則茫然立著,似乎是沒想到自己會輸、能輸。
半晌,他忽說了三句「很好」,隨即,他伴隨半生的寶劍,便已落入了劍池之中,池面之上,濺起小小的水花,這柄世間罕見的寶劍,就這樣消失在了人世之間,永遠的沉在了寒潭的深處。
這樣天下聞名的劍客,本就不能敗,敗對於他們來說,簡直比死還要難受,然而玉姣又非尋常人,一個人類敗給一只妖怪,實在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
楚留香長嘆一口氣,正欲出言,帥一帆卻已轉身遠去了。
柳無眉的聲音忽然又幽幽地傳來:「原本以為,是楚香帥難以對付,卻沒想到……沒想到……」
玉姣一回頭,就看見了柳無眉。
柳無眉的身邊,還立著一個青年男子,這青年男子面容英俊,十分的斯文秀氣,他與柳無眉挨得很近,顯然是極為親密的關系。
楚留香微笑道:「李玉函李少莊主。」
李玉函長嘆一聲,向楚留香作了一揖,又轉向玉姣,作了一揖。
玉姣卻沒有任何反應,這男子雖面容英俊,卻實在是有點令她討厭。
李玉函道:「香帥來訪,玉函有失遠迎。」
楚留香道:「無妨無妨,少莊主雖未曾迎接,我二人卻有帥老前輩迎接,這已很是足夠了,只是不知二位還准備讓誰來迎接呢?」
他的語氣雖然很溫和、很有力,話中卻是有話的。
李玉函臉色變了又變,柳無眉卻輕輕地握著了他的手。
李玉函道:「是我鬼迷心竅,只是此事卻與無眉無關。香帥要殺要剮,還請悉聽尊便。」
他這話說完,倒是一點兒都不隱瞞,將蝙蝠島之事悉數說來,其中的彎彎繞繞,果然與楚留香猜測的一點不差。
柳無眉聽了這話,登時色變,忙搶著道:「楚香帥,蝙蝠島的消息是我告訴玉函的,找蝙蝠島要的人,也是我去張羅,此事因我而起,與玉函卻是毫無關系的,香帥若是要出氣,請找我吧!我柳無眉一人做事一人當。」
李玉函的臉色也變了,他斷然道:「無眉!不要胡說!」
柳無眉戚戚然看了李玉函一眼,道:「為我這病,你實在已付出太多,李家只有你一個兒子,你縱然愛我,可難道連你爹、你娘、你們擁翠山莊都不顧了麼?」
李玉函的臉色霎時就慘白起來。
這夫婦二人,竟是在楚留香面前搶著尋死起來,他們你搶我、我搶你,真是恨不得立刻死去一般。
楚留香看著這一出好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這夫婦二人之間的情誼,不可謂不深,可若是玉姣剛剛沒展現出她超常的能力,這二人難道會站出來,在這裡你搶我搶著要為此事謝罪麼?
自然是不會的。
他們本以為,只要殺死了楚留香,就可以將玉姣擄來,送到那蝙蝠島去,可沒想到,這看似好欺負的異域美人,才是最可怕的那一個,楚留香性格溫和有禮,而這名叫玉姣的小美人,若沒了楚留香桎梏,恐怕登時就要化作凶獸,先把這擁翠山莊屠了干淨了,李玉函和柳無眉還想把她送到蝙蝠島去,這簡直是痴人說夢。
正因為不可能,他們此時此刻才一定要出現。
楚留香的俠義,乃是江湖人盡皆知的,他的心軟、也是江湖人盡皆知的。
這二人想要利用他們,才來這裡上演一出苦情劇。
楚留香不由覺得有一絲好笑,他心道:楚留香啊楚留香,你看看你,都傳出去些什麼名聲?
玉姣卻不吃這一套,她很安靜地看完了李玉函與柳無眉的這場大戲,忽冷不丁地道:「你們既然都想死,那一起死就是了,何必要搶?」
李玉函:「……」
柳無眉:「……」
楚留香:「噗嗤。」
李玉函夫婦的臉都綠了。
玉姣那雙漠然的、透明如玻璃似的藍色眼睛,就從李玉函和柳無眉的臉上掃過。
剎那之間,這二人的脊背之上,都好似有一種密密麻麻的恐懼慢慢的升起,這恐懼化作了寒氣,簡直令他們遍體生寒,這美麗的人形生物……她的眼中當真沒有一絲同情、有的只有疑惑,還有一種打量貨物一般的眼神。
不……也不能說是打量貨物,她只是在打量死物,打量一種她隨時隨地都能處置了的東西的眼神,那是天真無邪的上位者的眼神。
她竟好似一個公主一樣,看待任何東西都好似可以隨意處置一樣,唯有在看楚留香的時候,她的雙眼亮晶晶的。
柳無眉是女人,她當然最熟悉女人的這種眼神。
這是一種懵懂的愛意,柳無眉也曾是少女,自然能一眼看透。
而柳無眉並看不透楚留香,他這雙多情的眼睛,或許就是因為看著每一個女人的時候,眼波都那樣的動人,所以才能俘獲那麼多美人的芳心。可他那種事無巨細的關心,在玉姣與帥一帆打鬥之時,緊緊盯著玉姣的眼神,以及那種對算計了玉姣之人的隱隱怒氣,都讓柳無眉覺得,這浪蕩的楚大少,似乎也有愛。
但最令她想不通的是,楚留香竟看不懂這玉姣的愛,閱人無數的楚留香,竟連這懵懂少女眼中的感情都看不懂。
或許這就是關心則亂。
柳無眉一個事外人,才不關心這二人之間的感情,她只是很敏銳的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件事的關鍵,在楚留香。
於是,她忽然拔出了李玉函的長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她的神色戚戚然,慘聲對李玉函道:「玉函!此事是你我錯了,我們千不該、萬不該做這樣的事,今日我以死謝罪,還請香帥看在李觀魚李老前輩的面子上,放過玉函……玉函,你我來生,再做夫婦!」
說著,她竟是要自刎,李玉函臉色慘白,嘶聲喊道:「無眉!不要!」
這一著,卻真的讓楚留香相信了李玉函愛柳無眉極深,因為這樣的神情,是絕裝不出來的。
楚留香嘆氣。
只聽「鏘」的一聲,那鋒利的劍刃,就已偏離柳無眉的脖頸三寸,柳無眉的性命,也得以繼續延續。
柳無眉臉色慘白,有些怔怔地盯著楚留香。
楚留香只嘆道:「我又沒說要夫人死,夫人何必如此?」
李玉函忽然道:「好……好……!楚香帥不虧是楚香帥……多謝香帥不殺之恩,多謝玉姣姑娘不殺之恩!」
他如此說著,便要朝著楚留香與玉姣下跪,楚留香一伸手,就扶住了他,卻不想,這想相貌堂堂的世家公子,竟忽落下淚來,他低著頭,旁人見不著他的表情,那哭聲卻心碎而蕭瑟。
柳無眉也落下淚來,這夫婦二人,竟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總算已演到這一步了。
楚留香長嘆一聲,道:「柳夫人身患重病?」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中原已無藥可醫她?」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唯有蝙蝠島,有救命之藥。」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蝙蝠島不要錢,要人,要的是藍眼睛黑頭發的女人。」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其實他們要的,正是我身邊這位玉姣姑娘。」
李玉函沉痛地道:「……恐怕是這樣的。」
楚留香道:「那你為什麼不請我們一起去蝙蝠島?難道這蝙蝠島你去得,我們卻去不得?」
李玉函呆住,怔怔地望著楚留香。
楚留香只是微笑,並不多言。
柳無眉顫聲道:「這……這……楚香帥,你、你是說……」
楚留香道:「他們只是要藍眼睛的人去蝙蝠島,卻並沒有說,這藍眼睛的女人不能自己走上島去,是不是?至於那救命之藥,你放心,我必為你找到。」
李玉函與柳無眉喜極而泣。
他們喜的是最後一句話——你放心,我必為你找到。
這句話若是換做旁人來說,尤可說是緩兵之計,但若從楚留香的嘴裡說出來,那就大不一樣。
江湖上誰人不知,楚留香重諾,只要是他許下的諾言,那必定是一諾千金,為了一個諾言,他甚至願意自己親身負險。
楚留香不是銀子,不會人人都喜歡,可即使是最討厭他的人,也無法否認他高貴的品格。
所以李玉函與柳無眉很高興。
他們很高興,卻仍然要推辭一番,楚留香微笑著與他們玩完了一些三請三讓的把戲,李玉函這才拿出了蝙蝠島的信物,與他們分說出行的計劃,楚留香順勢又道:「我還有兩個朋友,也要去一觀究竟。」
這兩個朋友,自然就是李魚與一點紅。
李玉函倒有些猶豫,但此時此刻,主動權已並不在他的手上了。他固然可以拒絕,但卻要想一想,楚留香雖然不殺他,但是這凶惡的人性生物玉姣會不會放過他們兩了。
玉姣連個人都不是,又怎麼會在意江湖之上的事情,即使他父親李觀魚的面子,在她面前,也什麼都不是。
況且,李玉函對蝙蝠島,也並不是十分信任,他是為了求藥而去,卻也知道那地方藏污納垢,危險非常,本來心裡就沒底,若能再多兩個幫手,想來也是不錯的。
於是,他便點頭答應了。
去蝙蝠島的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楚留香的心裡,卻不知為何一直有一股不安的感覺。
這種感覺已很少出現在他身上。
李玉函忙前忙後,張羅著去蝙蝠島的事情,半個月後,眾人就坐上了一艘船,這船的主人,是海上紫鯨幫的幫主海闊天,這艘船正是前往這海上銷金窟蝙蝠島的,而這船上的乘客們,目的地自然與楚留香一行都是相同的。
是夜,船艙。
楚留香正躺在榻上。
海浪的起伏,對他來說,真是再熟悉不過,他在大海之上,就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
而玉姣更是如此,大海,是她真正的家鄉,這碧藍的波濤之下,幾乎每一寸都是屬於她的,每一種生物都要聽她的,她本可以在海洋之中自由自在的游動,卻因為鮫人淚被人覬覦,而被迫來到岸上,受了這許多的苦。
……鮫人淚。
楚留香忽然回想起,在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玉姣曾用一種非常淡然的語氣道:「我不會流淚」。
她受了這麼多的折磨,都從未流過一滴眼淚。
而那蝙蝠島呢?蝙蝠島上又有什麼?那些人究竟想出了什麼樣的法子去折磨她,得到她的眼淚呢?
玉姣正窩在榻的角落裡,不知道在玩什麼。
海闊天的船是貨船,比不得楚留香那一艘精致的小船,艙房自然也沒有那樣的講究,這艙房算不得很大很寬敞,只有一張小小的床榻,還有一張桌子,一盞油燈。
艙房與艙房之間,也只用一層薄薄的木板所隔開,一點紅與李魚就住在他們的隔壁,而另外一間也住的是一對陌生的男女,看樣子,應當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
一牆之隔,實在是連什麼都隔不住的。
夜晚,海上升起明月,將白日裡碧藍色的大海,照成一片深藍之色,海浪的聲音是如此的有規律,如此的動聽,而與隔壁分隔的那一片木板牆壁上,卻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好似是一個人被摜在了牆壁之上,一個女子痛呼了一聲,好似痛苦無限。
可巧不巧,楚留香與玉姣的榻,就在這一邊。
玉姣就抬起頭來,盯著那牆壁看。
楚留香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柔聲道:「我們去甲板上吧。」
玉姣很信任楚留香、也很依賴楚留香,通常情況之下,楚留香說的事,她都會很乖巧地點點頭的。
可是今天,她卻沒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搖了搖頭,對楚留香道:「你聽,他們在游戲。」
楚留香:「……」
楚留香嘆氣道:「我知道。」
玉姣直接了當地道:「你陪我。」
楚留香深深地望著她。
他的嘴角忽然勾了勾,道:「好玉姣,你想要我陪你做什麼呢?」
玉姣道:「游戲。」
她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在如豆般的燈光之下,她的臉色被倒映出一種暖色的光來,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點汗,耳朵根也有一點點泛紅,這艙房不比楚留香船上的艙房,不是很透氣,在這夏夜之中,實在很是悶。
楚留香古銅色的皮膚之上,也沁出一點汗,讓他的漂亮肌肉好似是被潑了蜂蜜一般,這屋子並不透氣,楚留香在這裡,就好似在屋子裡放了一個大型果子一樣,不一會兒,屋子裡便滿是熟透的果子的香甜味,惹得玉姣一個勁兒的吞口水。
玉姣的爪子閃出了寒光。
楚留香忙壓住了她的手。
玉姣不解,又覺得委屈,自從上了這條船,楚留香突然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得,他好像討厭她了,再也不陪她游戲了。
她既然這麼想,她就立刻說了出來。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楚留香,你是不是討厭我?」
楚留香心下一驚,立刻撐起身子來,將玉姣摟入了懷中,柔聲道:「怎麼會?我看起來竟有一點點像是討厭你的樣子?」
玉姣就問:「那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玩了?」
楚留香:「……」
這該怎麼解釋好呢?
與心愛的小美人共處一室,心愛的小美人還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叫楚留香,外號楚香帥,乃是流氓之中的大元帥,又不是真正的謙謙君子,也不是什麼勞什子柳下惠,如今這般做派,難道是突發奇想看透了紅顏枯骨,想出家麼?
……那怎麼可能!
但這用來阻隔房間的木板,實在是太薄,楚留香……楚留香一想到隔壁還有人,有一邊住的還是自己的友人,就覺得渾身難受。
他只好悄悄地道:「玉姣,隔壁有人。」
玉姣不解。
她道:「有人就有人啊,那又怎麼樣呢?」
楚留香深深地感受到了雞同鴨講。
可小美人已有些煩躁了,她不高興地望著楚留香,忽然一下子將他摁倒在了木板之上,發出了「砰」的一聲,小凶獸才不要收著力氣,楚留香的脊背就結結實實的撞上了堅硬的木板,一時之間,只覺得整個脊背都已痛得發麻。
但他的嘴角竟還是向上翹的,他簡直忍不住要笑,忍不住覺得玉姣實在是太可愛、太可愛了。
玉姣的指甲都閃著寒光,楚留香慌忙又拉住了她的手,這一下,簡直徹底惹毛了玉姣,她瞪著楚留香,眼眶竟也慢慢地泛紅,襯得她整個人愈發的嬌艷、愈發的動人了起來。
玉姣干巴巴地道:「我要去找魚謙虛,問問他的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她對楚留香有些不滿,於是立刻就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轉身就要離開艙房上甲板上去,魚謙虛早該准備好他要准備的奴隸了,她又不只楚留香一個人,才不要在這裡受委屈呢!
她第一次對楚留香生氣,整個人臉都變得很冷。
楚留香心中一動,已拉住了她的手,他手上使勁,似乎是想要把玉姣拉進自己的懷抱裡,可是玉姣卻直挺挺的站著,一點兒都不柔軟,楚留香拉了一下,竟沒拉動她。
他就知道,自己的漂亮人魚,是真的生氣了。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放開了玉姣的手。
這一下,玉姣更委屈了,楚留香竟還不認錯!她也不知道,心裡這種難受的、委屈的感覺究竟是為了什麼,只知道她實在是很不舒服,想要立刻就跳進海裡,等玩開心了再上來。
她拔腿就要走。
正在這時,楚留香的雙臂忽然環了上來。
他的手臂是如此的強壯,他緊緊地抱住了玉姣,那一雙強壯的手臂之上,甚至連青筋都已一根一根的暴起,玉姣猝不及防,被扯入了他充滿血氣與甜蜜的懷抱裡,楚留香啞聲道:「好玉姣,是我的錯,我讓玉姣受委屈了,好不好?」
他軟下語氣來,簡直用這世上最溫柔的語氣在說話。
玉姣冷冷道:「不好,我要去找別人玩了。」
楚留香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算是明白了,他是真的把玉姣給惹毛了。
他的漂亮人魚就是這個樣子的,平時看起來是那麼軟糯、那麼乖巧可愛,可是真的生起氣來的時候,脾氣卻又實在強得很,她不是尋常人,她可是海中最尊貴、最高傲的鮫人公主,若只是幾句尋常的話語,就能哄回來,那怎麼可能呢?
溫柔賢淑的妖怪,不是沒有,只是都在酸秀才的想像之中,什麼鮫人性情溫順美麗,從不拒絕人類什麼的……想得可真美!
楚留香柔聲道:「好玉姣,是我錯了,你現在要是去找別人,我可要傷心死了。」
玉姣不肯說話了。
楚留香道:「我是不是很不聽話?」
玉姣沉默了半晌,冷冷地哼了一聲。
楚留香又道:「不聽話的人類奴隸是不是要懲罰?」
玉姣呆滯了片刻,悶悶地「嗯」了一聲。
楚留香就有些無奈地笑了。
他抱著玉姣,只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妖妃,正在使出渾身解數來挽回君王的心,不過與妖妃不同的是,妖妃或許是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而他是出於喜歡,出於……愛意。
楚留香低低地道:「玉姣公主要如何罰我這個不聽話的人類奴隸?」
單純的玉姣公主,在這方面,哪裡能敵得過這簡直已熟透了的男人,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她的態度就軟和了下來,她睜著一雙漂亮的藍色大眼睛,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她說:「要……要用鞭子鞭笞你,要讓你身上全是血痕,還要把你關到海底最黑暗最寂靜的牢籠裡去,除了你自己的聲音,誰的聲音都聽不見,你就得一直求我放你出去。」
她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
楚留香也低低地笑了。
他啞聲道:「在罰我之前,讓我好好補償你,好不好?」
玉姣已窩在了他的懷裡,她正側過臉,用她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看著楚留香,她眼眶還有點紅,好像是一只委屈的小兔子似得。
楚留香看著她,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已被充滿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已栽倒在玉姣身上了,好似已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強壯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抱住玉姣,將她整個人都橫抱了起來,玉姣就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
楚留香將她輕輕地放下,然後忽然捂住了玉姣的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ヾ
明月的光芒,如同輕籠的薄紗,如同月白色的薄霧,蔓延在這深藍色的海面之上,即使是夏天的夜晚,海面上的空氣也是帶著一點點冷意的,海水清涼,在海浪之中濺起,落在人的臉上,好似也是微鹹的。
此時此刻,忽然有雷聲響起,轟隆隆、轟隆隆,由遠及近、由近及遠,空氣有些沉重,令人的呼吸似乎都帶上了煩躁之意。
可楚留香的心,卻已平靜了下來。
他懶洋洋地躺著,懷中抱著自己心愛的小美人,他的脖頸上流著血,一種尖銳地刺痛,隨著脈搏與呼吸的節奏,一下一下突突的疼痛著。而那始作俑者,卻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她窩在的懷抱之中,用纖纖的手指,戳一戳他的心口。
她的指甲如利刃一般,把他心口處的皮膚劃開了一點點傷,留下了一點點殷紅色的血。
楚留香竟是甘之若飴的。
他伸手,將玉姣的手握在了掌中,忽然道:「今天的天氣,很像是你跑到我船上來的那一天。」
玉姣想了想,道:「好像是的。」
楚留香又道:「我可怎麼也沒想到,我居然撿了一條這樣漂亮、這樣可愛的鮫人公主。」
玉姣笑了。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在如豆的燈火之下,顯得格外的美麗。
她道:「你是不是很高興?」
楚留香看著她。
他的目光之中,似也蕩起了漣漪,他柔聲道:「我簡直高興得快死了,你能不能感覺的到?」
玉姣道:「不能死。」
楚留香一愣,復而又笑。
他道:「不死,我怎麼能死?我若死了,玉姣就有幾百個漂亮的人類奴隸了,我要是不死,還能擋著他們,不叫他們來。」
他這話說的,讓玉姣的心裡,也泛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似已被沐浴在了金色的陽光之下,她看著楚留香,緊緊地抱住了他,她已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想要放手,為什麼自己這樣想要楚留香陪著她,不要離開她。
玉姣輕輕道:「你為什麼不想讓我找其他的人類奴隸?」
楚留香的雙臂,也緊緊地抱住了玉姣。
他道:「因為我已愛上了你。」
愛。
這是一個多麼神聖的字眼,又是一個多麼沉重的字眼。
一個人若是輕佻、若是喜歡騙人,那麼愛這個字,自然可以輕而易舉的說出口。
楚留香從不說愛,因為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對誰的感情,能夠達到「愛」的程度。
但楚留香卻也並不是喜歡逃避的人。
他並不幼稚,反倒很成熟,他若是真的喜歡一個女孩子,一定不會放棄,他若是真的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他也絕不會麻痹自己,欺騙自己,說那並非是愛。
他只是還沒想明白。
如今,他卻已完全明白了。
他看玉姣的安危,遠比看他自己的安危還要更重;他看見玉姣高興,自己的心情也會高興起來;他看見玉姣生氣,根本都不敢不理她的,他簡直要用自己一生的柔情來哄她,甚至用自己的血肉去換,也甘之若飴。
如今,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他的的確確,已栽倒在玉姣的身上了,這發現令他又高興、又悵然。
他只悵然,玉姣如此懵懂,她會不會不明白?
但……即使她不明白,楚留香的話卻也已說出口了。
因為他已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所以他決定把這件自己剛剛想明白的事情立刻就告訴玉姣。
玉姣果然已愣住了。
她問楚留香:「愛是什麼?」
楚留香就有點苦澀地笑了。
他道:「愛是一種感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的依戀與熱情,一點紅愛李夫人,李夫人也愛一點紅,所以他們是夫妻;柳無眉愛李玉函,李玉函愛柳無眉,所以李玉函願意為柳無眉去死,柳無眉也願意為李玉函去死,他們之中,若是有哪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也決不能獨活。」
他說了很長的一段話,長到讓玉姣已陷入了思考。
她道:「那那個時候,他們兩個為什麼會互相爭搶著去死?」
楚留香道:「因為他們雖然不願意自己獨活,卻始終都想要對方活著,活著與死去,他們都認為死去是更大的痛苦,活著是更大的幸運,所以他們都願意自己去承擔痛苦,讓對方去享受幸運。」
玉姣陷入了沉思之中。
半晌,她才道:「愛就是想同你成為夫妻麼?愛就是想要爭搶著自己去死麼?」
楚留香道:「也不全是。」
玉姣道:「還有什麼?」
楚留香道:「愛還會讓人產生嫉妒,你若有了別的男人,我就嫉妒得要吃不下飯去,又想到自己以前同那樣多的女人有過一段兒,只覺得你嫌棄我嫌棄得很對,卻又實在不願放手,只能使出百般手段,把你勾在我這裡,絕不讓你看上任何別的人。」
玉姣微怔。
她道:「你嫉妒麼?」
楚留香有些苦澀地微笑起來,道:「嫉妒得要命。」
玉姣問:「我要是有了別的男人,你會怎麼做?」
楚留香沉默。
半晌,他才道:「什麼都不做。」
玉姣問:「為什麼?你不是嫉妒麼?」
楚留香道:「愛雖讓人嫉妒,卻也會使人偉大,我就算再嫉妒,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我要攔著你,像公牛一樣生氣發瘋,做出傷害你、限制你自由的事情麼?我不願意的。」
這正是愛情令人痛苦的根源。
愛讓人產生嫉妒,產生負面的情緒,讓人恨不得把愛人禁錮在身邊,一步都不離開。可是愛人有自己的意志,一個人若是真的懂愛,他就必須明白,他的「愛」,絕不是傷害對方的遮羞布。
那種野史話本子裡寫的,一個佞臣愛上了公主,這公主不願意嫁給佞臣,於是佞臣起兵造反,衝發一怒為紅顏,滅了那國,殺光了公主的父母親人兄弟姊妹,然後把公主留在深宮之中做皇後。
這種故事實在是令人發笑的,若有人覺得這是愛,那才實在是奇怪。
玉姣呆呆地望著他。
楚留香心頭一酸,嘆道:「沒事,玉姣,你若不懂,也不必強行去想,就當我說了幾句酸話就是了。」
玉姣卻有些愣愣地問:「可是,楚留香,假如你要離開我,要去找別的女人,我絕不會放你離開的,我要把你拖進海底,永永遠遠的關起來,永永遠遠的陪著我玩。」
她歪著頭,有些委屈、有點無措地道:「這和你說的不一樣啊,我這樣是不是不愛你?可你剛才還提到李姐姐和一點紅,我也想和你變成那樣的關系的,所以我到底愛不愛你呢?楚留香,我是不是好奇怪。」
她實在是想不明白,還伸手去撓了撓頭,顯得煩惱極了。
第94章
漂亮的人魚茫然地睜著她的大眼睛,茫然地望著楚留香,很是無措。
而楚留香也已愣住了,那張英俊的面龐之上, 第一次浮起了一些驚愕的神色來。
楚留香忽道:「玉姣,你說什麼?」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我說我想把你拖進海底,永永遠遠陪我一起玩,不許你陪別人玩。」
玉姣從未在人類社會之中生活過,說出來的話又笨拙、又直接,她不太會表達自己的,只好用一些特別簡單、特別小孩子氣的話去表達。
楚留香這一生,不知說過多少句情話,也不知聽到過多少句情話,女子們富有詩書才氣,用帶著香氣的信箋寫一兩句小詩給他,或者也有,那種眼波迷人,嘴中說著什麼「妾身無以為報,只能……」的女孩子。
但他竟是從未聽過這樣的情話的。
又天真懵懂,細想之下,又覺得凶猛可怖。
這是充滿病態占有欲的言語,帶著一種說話的人本身都沒有意識到的掠奪感。
若是換了一個女人來說這些話,楚留香怕不是心裡早就咯噔一聲,找機會偷偷逃走了。
可說話的人是玉姣。
說話的人是玉姣的時候,他忽然就……他忽然就變得不那麼「楚留香」了。
他心底竟是高興的。
或許是因為,這個女孩子在相處的時光裡,幾乎從未明白過他逐漸清晰的心意,直到這句話說出來之前,楚留香都認為,玉姣對他雖然有依賴和信任,卻是絕沒有愛的,她熱愛與他這樣子接觸,不過是因為她認為這是一種游戲,覺得他是一個合心意的玩具罷了。
他就盡職盡責的做著一個讓她覺得很合心意的玩具,他甚至在嫉妒其他的那些,現在還根本不存在的人類奴隸,她的態度太輕飄飄、太淡然了,楚留香的心裡總是酸澀的。
他已成為了玉姣的裙下之臣,他忽然之間就明白,或許他已被玉姣的魚尾把整個身子都打折了,所以他現在爬都爬不起來。
風流浪子如楚留香,終於也嘗到了愛而不得的滋味。
而現在,玉姣說要獨占他。
她就用她這麼漂亮、這麼天真懵懂的眼睛盯著他,說要永永遠遠的獨占他,不許他去找別人,不許他離開她,假使他要離開她,那她就會報復他、懲罰他,把他永遠的拖入海底,與人世間永遠隔離,永遠被囚禁。
可是楚留香非但不覺得可怕、不覺得厭煩,甚至覺得很高興。
他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玉姣,玉姣也就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他的身體是如此的勻稱、如此的充滿了力與美的想像,郁金香的香氣與成熟的果香交織在一起,被蒸成溫熱的甜香,讓人想到金紅的蜂蜜與蘋果,讓人想到微妙的沉默與愛。ヾ
即使玉姣從沒有過別的男人,她的心裡也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世上不會有別的男人比他更好了,這樣的男人本就是萬中無一的,這是她最珍貴的人類奴隸,假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所以她不想失去楚留香。
玉姣的雙臂也緊緊地攀住了楚留香的脊背。
楚留香忽然就笑了。
他道:「好玉姣,你總說一些很可怕的話。」
玉姣無知無覺,懵懂地道:「可怕麼?可是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她也真的會這樣做。
楚留香道:「可我卻很高興。」
他忽然用兩根修長的手指,扳過了玉姣的下巴,將她的下巴微微的抬起,她像是一個最可親、最乖巧的小姑娘一樣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每一次扇動翅膀的時候落下令人神魂顛倒的磷粉。
楚留香低頭去吻她。
半晌,他放開玉姣,玉姣的面龐之上也浮起了動人的紅暈,她總是很蒼白的,如今,這動人的紅暈卻都已蔓延到了她纖細的脖頸之上。楚留香撫了撫她的臉,只覺得她臉上甚至也都發起了燒。
他的大拇指輕輕地撫過了她的臉。
他的手指之上,都布滿了多年習武所留下的粗糙的繭,玉姣的嘴唇嬌嫩如同被初春的第一縷陽光所照射到的花瓣,即使是他手指上的繭,都似乎能刺痛她。
還有她蒼白的皮膚,也嬌嫩脆弱,握住她的手腕,稍微用一點點的力氣,就能在她的手腕之上留下一道被禁錮的紅色傷痕。
這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玉姣明明可以無堅不摧,就像和帥一帆打鬥時那樣,人世間最厲害的神兵利器在她面前,也可以只是一堆破銅爛鐵。
但是她和楚留香在一起的時候,卻從來都沒有這樣用過她的魚鱗。
玉姣輕輕地道:「你很高興麼?」
楚留香啞聲道:「我簡直高興得不得了,你說,我這是怎麼了?」
玉姣窩在他懷裡,搖了搖頭,非常老實地道:「不知道。」
楚留香噗嗤一聲就笑出來了。
他喃喃道:「好玉姣……好玉姣……」
玉姣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心情忽然也變好了。
不過,她還是有一個問題沒弄明白。
玉姣問:「那我愛不愛你呢?」
楚留香問道:「你知道一點紅和李夫人是一種什麼關系麼?你想和我變成這一種關系,你知道這代表什麼麼?」
玉姣卻忽然得意地笑了,她大聲地道:「我知道!我已觀察過了!」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卻做出一個噓的手勢,哄她道:「好玉姣,小聲一點,我們說一會兒悄悄話,別讓旁人聽見嘛。」
玉姣的聲音也就變小了,她窩在楚留香懷裡,對楚留香小心翼翼地耳語道:「好呀,我們說悄悄話嘛。」
然後她就開始了,講自己觀察到的事情。
玉姣道:「其實很簡單,就是李姐姐只有一點紅一個人當食物,還有就是,只和他一起游戲,對不對?那我也只和你一起玩,只把你一個人當食物嘛,我們有什麼不一樣?我們也是夫妻的,是不是?」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
若是以前,有個女孩子,拉著他不依不饒要同他做夫妻,楚留香的頭一定是一個比兩個大,苦笑都要苦笑出褶子了。可是如今……他卻只覺得心裡美得直冒泡泡,嘴角上揚得停都停不下來。
他看著玉姣那雙漂亮的眼睛,忽然就有了一種不得了的衝動,想要哄騙得她一輩子都只有自己一個男人。
「愛」本就是一個極其抽像的字,或許有的時候能夠感受得到,或許有時候可以自己悟出來,可是要去教會別人什麼是愛,誰又有什麼資格呢?
玉姣是不明白的,但楚留香卻已覺得自己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只悄悄地在玉姣的耳邊道:「那我們就做夫妻,好不好?」
玉姣輕巧地點點頭,道:「好呀。」
楚留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的心忽然已跳得很快。
楚留香道:「若成了夫妻,我們就誰也不能再去找別人做這些事了,先前我有過別的女人,但從我認得你以後,就再沒有過了,以後也絕不會有,好不好?」
玉姣就笑了,道:「好呀。」
她想了想,道:「那我就叫魚謙虛不要繼續找漂亮的人類男性奴隸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她像抱著一個大大的玩具娃娃一樣抱著楚留香,臉上紅撲撲的,親昵地蹭了蹭他,楚留香的心也已熱了,他緊緊地將玉姣抱在自己懷中,好似恨不得這輩子都不放開了一樣。
玉姣的承諾是很輕巧的,但楚留香的承諾卻是非常重的,他這個人重諾,一旦許下諾言,就絕不會再更改,所以他也從不輕易承諾他做不到的事情。
如今既然已經決定與玉姣結為夫婦,他就已下定了決心。
倘若自己負心,那就真的被玉姣拖到深不見底的海底去,在絕望與寂寞之中去反省自己的錯誤。
二人就這樣擁抱著,久久都沒有說話。
這是一種令人感到安寧的沉默。
然而,安寧的日子,卻注定沒法子持續太久,因為他們正身處一個陰謀之中。
海闊天的船,就在漸漸地逼近這陰謀。
聽柳無眉夫婦講,似乎再過四五日就能看到蝙蝠島了,這搜船上,還有好幾個人,都是要前往蝙蝠島的,但是離蝙蝠島越近,船上的人反倒是愈發的愁容滿面,好似這蝙蝠島,不是什麼海上的銷金窟,而是一個地獄一樣的地方。
但或許,正是這種百無禁忌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地獄,因為這裡雖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卻隨時有可能把你也拉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些人都明白這一點,這些人卻還都要來。
這一夜,變故發生了。
又是一個暴風雨之夜,這艘船一點兒都不小,在大自然之力的面前,卻渺小的好似只是一只螞蟻一樣。船忽然在海面上打起了轉兒,也沒有人去落帆,船艙裡的東西東倒西歪,根本待不了人,眾人就只能上甲板上去,卻發現甲板之上,空無一人。
所有的水手們都不見了!就連掌舵之人,也早已消失。
一點紅只思考了一瞬,就忽然轉身下了船艙的最低層,楚留香緊隨其後。
船艙的最低層,有濃重的血腥味。
一點紅一腳踢開艙門,血腥味撲面而來,饒是他這樣一個殺人無數的殺手,也在瞬間皺起了眉,他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火折子來,手上一晃,火折子便亮了起來。
這一間小小的屋子,竟層層疊疊地摞著二十多具血淋淋的屍首。
一點紅冷聲道:「有人算計我們。」
楚留香死死地盯著這屋子,忽然道:「或許,讓柳無眉夫婦帶我們上這艘船,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
一點紅道:「不可能,他們想要玉姣,大海之上,玉姣隨時可以跳船入海。」
楚留香道:「莫要忘了那陰寒之氣。」
因為那陰寒之氣,玉姣有家不能回,只有吃飽了楚留香的血,她才能夠潛下深海去呆著。這件事,蝙蝠島的人很有可能並不知道。
好在,近來玉姣都沒有餓著。
一點紅道:「船無人掌舵,你會不會?」
楚留香道:「勉強能行,只是……」
一點紅挑眉:「只是?」
楚留香道:「只是,我只怕這件事還沒完,還有後手。」
不然,只殺了水手,又有何用呢?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
他這一聲,最恨的事情,就是被別人擺弄。
二人上了甲板,所有活著的人,此刻都在甲板之上,李魚與玉姣正站在一起。
她們本就是那種人世間難得一見的大美人,站在一起,簡直可以使這普普通通的貨輪都生出輝光來。若換了平時,只要一出現,身上必定是會黏著許多目光的。
然而今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所有人都似是無頭蒼蠅一般的亂轉,哪裡還有心思去看美人呢?
一點紅與楚留香徑直朝他們的妻子走去。
見一點紅回來,李魚笑了笑,迎了上去,一點紅伸手抓住妻子的手,妻子卻無視了加班上眾多的人,忽然縮進了他的懷抱之中,然後又忽然道:「低頭,一點紅。」
一點紅聽話地低頭,李魚輕吻了一點紅一下。
有血味。
一點紅一驚,立刻就要看看她是不是受傷了,李魚卻在他耳邊耳語道:「以防萬一,這是鮫人血。」
鮫人血,可以使人在深海之中呼吸。
人類是無法在深海之中存活的,玉姣早已想到了這一點,船一出問題,她就立刻找到了自己的李姐姐,把自己的鮫人血分享了出去,一點紅自然也是有份的。
一點紅心下了然,點了點頭。
至於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
李玉函與柳無眉夫婦臉色慘白,依偎在一起,見楚留香從船艙之中上來,李玉函立刻迎了上去,急道:「香帥,底下有什麼情況麼?」
楚留香深深地嘆息,道:「水手已全被殺了。」
李玉函已呆住。
他是個旱鴨子,擁翠山莊世代都是住在姑蘇城的,何曾出過海?如今,面對這浩瀚而威不可測的大海,他的冷汗就一層一層的浸透了衣裳,嘴上連連道:「這……這……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李玉函的驚慌,已感染了甲板上的其他人,這種驚恐的情緒,本就是會傳染的。
水手們的屍體,就在船艙裡,此時此刻,已有很多人發現了這件事,眾人驚慌失措的跑動,有人已大哭起來,高呼「死了!都死了!我們也都要死在這裡!」,剎那之間,甲板上亂做一團。
好在有人十分老成,厲聲喝住了幾個驚慌得要命的人。
這人自然就是紫鯨幫的幫助海闊天,這艘貨船正是他的船。
他的水手全死光了,他豈能不怕?但海闊天在海上縱橫多年,十分的有經驗。饒是心中驚慌,他也能面色鎮定如常,指揮著幾個年輕人落帆。
他又大聲的說了一些安撫人心的話,自己就去親自掌舵了。
如此,本已亂了的眾人,竟是又慢慢地穩定了下來,各自找著能幫忙的地方。
柳無眉見李玉函神色慌張,心疼不已,從懷中掏出帕子,為丈夫擦一擦額頭上的冷汗,只柔聲道:「沒事的,會沒事的。」
李玉函也緊緊地握住了柳無眉的手。
玉姣就看著他們兩個人,楚留香忽然伸手,也緊緊地握住了玉姣的手。
李玉函黯然道:「原來去一趟蝙蝠島,竟是如此凶險的事情。」
楚留香淡淡道:「海上的旅行,本就有許多風險的。」
李玉函道:「是啊……是啊……」
一點紅的聲音忽然陰森森地從背後傳來:「但這些風險,並不包括水手死絕。」
李玉函的臉色就變了。
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原本最不喜歡的,就是一點紅這樣下賤殘忍的殺手,更莫要提,這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眼眸盯著他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隨時隨地都要被此人用劍刺穿了喉嚨似得。
若不是看在楚留香的面子上,李玉函根本都不想同這殺手說話的。
李玉函勉強道:「這或許是個陰謀……」
一點紅咄咄逼人:「或許誘楚留香上船,本就是個陰謀。」
李玉函已說不出話來了。
他與柳無眉,一開始的確只知道,蝙蝠島不要錢,要的是黑發藍眼睛的女人,但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只要是個正常人,就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這世上有那麼多的胡姬,無依無靠,只用金錢就能買來,為何李玉函一定要挑中楚留香身邊的這個美人呢?
楚留香何許人也,難道是可以隨便算計的麼?
答案就是,蝙蝠公子曾悄悄的帶話給他們,指明了要的就是楚留香身邊的那女人。
所以他們才冒死對楚留香下手,卻不想,楚留香這人,當真豁達得很,竟然自己就答應上船來了,不僅如此,還真的帶著那個藍眼睛胡姬一起來了。
想也知道,這其中一定有陰謀,那蝙蝠公子的目的,就是楚留香和他的胡姬。
但李玉函和柳無眉這一對夫婦,實在自私,他們雖心知肚明,卻一心只有對方,以至於就連提醒楚留香一句都不肯的。
當然了,即使他們不提醒,楚留香也是知道的。
他一向是個很寬容的人,雖然對這對夫婦的心腸心知肚明,卻也並不揭穿。但一點紅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向是誰算計我我就捅死誰的那種類型,如今上了船,拿到了信物,這李玉函柳無眉夫婦,還有什麼用麼?
一點紅冷笑著接近這二人,他在等李玉函的回答。
然而,無論是什麼回答,都救不了這二人了,他已下定決心,一定要殺了這一對自私的夫婦。
可誰知就在此時此刻,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整個船身都已晃動了起來,眾人皆是一驚,忽有一人,撕心裂肺地大喊道:「船艙進水了……船艙進水了……!」
所有人又都退到了甲板上。
楚留香反應最快,他即刻就去找了備用的小船,可誰知,這小船卻也已被鑿沉了,甲板上已開始傾瀉,過不了多久,這艘船就要沉了,若還不離開,只怕是要跟著這艘貨船一起葬身大海了。
楚留香開始動手拆甲板,這艘船並不舊,甲板上的木頭也很新,能夠浮在水面之上。
玉姣卻不解。
她拉著楚留香問:「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們不會死的,不用浮在水面上。」
楚留香道:「玉姣,這是一個計謀。」
他湊在玉姣的耳邊耳語。
蝙蝠公子的目的是玉姣,他是想要玉姣前往蝙蝠島。
李玉函與柳無眉正是其中的第一環,目的是把他們引上島去,可問題是,這艘船本就是開往蝙蝠島的,卻又為何一定要鑿沉它呢?蝙蝠公子究竟意欲何為呢?
這背後的目的,楚留香是想不透的,但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這蝙蝠公子步步為營、心思深重。
蝙蝠島上,一定設下了許多針對玉姣的陷阱。
楚留香早就做出了一個決定,也私下裡與一點紅夫婦商議過,征得了他們的同意。
楚留香對玉姣道:「玉姣,接下來我們要分頭行動了。」
玉姣就瞪大了雙眼看著他。
楚留香道:「那蝙蝠公子心機深重,不得不防,我本就打算這樣做了,今日這場海難,剛剛好有一個趁亂的機會,你聽著,接下來,我在明,你在暗,你在海裡跟上我們,等到了蝙蝠島之後,再見機行事,好不好?」
玉姣不可主動落入蝙蝠島的陷阱之中,楚留香已下定決心,先去探上一探。
第95章
玉姣一愣,只道:「可是,這樣很危險……」
人類是很脆弱的,楚留香雖然是個強大的男人,但那蝙蝠島上是有妖怪的。
楚留香道:「這危險正是為你准備的,所以,你更要一擊必中,不能踏錯一步,你放心,我與一點紅,還有你李姐姐在一起,李夫人也是大妖,你不放心我這人類,難道還不放心她這妖怪麼?」
玉姣有些不太願意。
她當然不願意的,自上岸以來,她的身邊就只有楚留香的,楚留香已成了她最依賴、最喜歡的人,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她,正要面對危險之時,卻要如此分離。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楚留香,眼眶有一點紅,好像很是委屈的樣子,楚留香心中一軟,已恨不得登時就把她收入懷抱之中,細細安撫。
但他沒有動,只是定定地看著玉姣,等待玉姣給他一個回答。
玉姣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她道:「那我……偷偷找些鮫宮的珍寶來給你帶著護身,那個珍珠果子,你要不要吃?」
楚留香就笑了。
他道:「好玉姣,那個我嚼不動的,你記不記得?」
玉姣就沉默了,半晌,她才點了點頭,把自己脖子上帶的一串珍珠項鏈,塞給了楚留香。
楚留香問:「這是什麼,玉姣?」
玉姣道:「不記得了,反正你拿著。」
楚留香就笑。
他柔聲道:「我會貼身收好的,這是我的妻子玉姣給我的第一件信物。」
玉姣道:「那你的信物呢?你也要給我信物的。」
楚留香一愣。
他哪裡有信物?他身上幾乎是什麼都沒有的。他只好俯下去,在玉姣額頭上落下一吻,柔聲道:「這樣先欠著好不好?等我們離開蝙蝠島之後,我再補上。」
玉姣很喜歡「離開蝙蝠島之後」的說法,她就點了點頭。
在二人說話之際,眾人已紛紛帶著木板跳海,一個個浮在海面之上,整個船已快要沉沒,楚留香不再多言,與玉姣一起,縱身躍入大海之中。
他又一次墜海,這一次,他不再焦急地尋找玉姣,因為玉姣已成為了他的妻子。
他美麗的小妻子在海中化出原形,那條美麗的、閃爍著寶石一般輝光的藍色魚尾慢慢的出現,她的長發飄散在海水之中,像是烏雲、像是氤氳的海霧。
她睜開了自己透明如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楚留香正在海中看著她,他朝玉姣笑了一笑,然後慢慢地浮上了海面,抱住了漂浮在海面之上的木板。
海面並不平靜,風雨已來臨了,漆黑的海面之上,滿是可怖的聲音,玉姣在海中游動,游到遠離大部分人的地方的時候,她才浮出了水面。
她抬頭望望天,今天連星星都沒有的。
正當此時,她忽然聽到了哭聲,她一回頭,就看到了伏在一塊木板上的柳無眉,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李玉函。
李玉函抱的那一塊木板,不知什麼原因已粉碎了,他不會游泳,在水中驚慌失措,全靠柳無眉緊緊抓著。柳無眉臉色慘白,嘶聲道:「玉函、玉函!」
李玉函的眼中卻滿是凄然。
他看著柳無眉,凄聲道:「你這樣會連累自己,無眉……放手吧。」
柳無眉放聲大哭,尖聲道:「不!不!你我同生共死,我絕不獨活!!絕不獨活!!」
玉姣就游到了他們的身邊。
漆黑頭發的鮫人從海中浮出來,漂亮的魚尾巴也從海面上探出一點點來,月光撒在她的身上,在這漆黑的、生離死別的、滿是悲愴的大海之中,她卻完全都是抽離在外的。
她漆黑的頭發貼在身上,而那雙藍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柳無眉與李玉函。
一時之間,柳無眉與李玉函也已呆住了。
人身,魚尾。
這美麗的怪物,已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下一秒,柳無眉已從驚愕之中醒過來,她立刻叫道:「玉姣姑娘!救救玉函、求求你,救救玉函!看在香帥的面子上……」
玉姣歪了歪頭,道:「香帥……」
柳無眉道:「對、對,看在香帥的面子上,求求你,救救玉函。」
玉姣道:「可是你們一開始是想殺他的,還想把我送到蝙蝠島上去。」
柳無眉卻已顧不得許多了,她臉色慘白,雙眼通紅,不管不顧地道:「香帥是個好人,早已原諒了我們,玉姣姑娘,你若不救玉函,若是香帥知道你是這樣一個見死不救的人,他會怎麼想呢?」
玉姣:「他會怪我嗎?」
柳無眉道:「他一定會怪你的!」
玉姣道:「那我就不見死不救了。」
柳無眉面上露出喜色,她看出了這個女孩懵懂,又愛極了楚留香,所以她才這樣口不擇言的去道德綁架她,此時此刻,她的心終於安定了一些。
就在柳無眉正欲說出一些感謝之語的時候,玉姣的魚尾巴卻忽然動了,鮫人的魚尾,本就不是擺設,而是一種極富力量的殺人凶器,玉姣的魚尾毫無預警地朝李玉函甩去,直接將李玉函甩飛了出去。
李玉函被打飛了好幾米遠,然後撲通一聲落入海面之中,再也沒有浮起來。
這是必然的,玉姣才沒有收著她的力氣,萬鈞之力,毫無保留、毫無緩衝的擊在了李玉函的身上,瞬間幾乎將他的肋骨全部打碎,他落入水中,已毫無力氣再浮上來,慢慢地沉了下去,葬身海底。
這變故發生的太快,柳無眉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愣愣地盯著海面。
玉姣慢慢地說:「我不會見死不救,我直接殺了他。」
她討厭這對夫婦,因為這對夫婦算計她、算計楚留香。
柳無眉終於反應過來了,厲聲尖叫道:「賤人!你做什麼!!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玉姣懶得理她,輝藍色的魚尾晃了晃,然後忽得一道藍光閃過,柳無眉整個人已經被她的魚尾重重地拍入了水中。
剎那之間,木板碎裂,柳無眉噗的吐出一口血,五髒六腑似都已經移開了位置,她被玉姣的魚尾牢牢地卷住,拖入了海底。
玉姣因為與楚留香要分離,心情原本就很不好,這柳無眉李玉函又自己送上門來,凶暴的鮫人公主又怎麼會放過他們?
李玉函被一下拍死,柳無眉卻被拖入了海底,一時之間,恐懼已襲擊了柳無眉,她拼命的掙扎,向海面徒勞的伸出了雙臂,凶殘的鮫人的速度像是利箭離弦一樣的快,拖著柳無眉迅速的朝海底游去。
在她肺中的空氣還沒有耗盡的時候,那種海底的巨壓就已將柳無眉壓得雙眼都幾乎要爆出,柳無眉張嘴想要尖叫,卻只有無窮無盡的海水湧入口鼻之中。
鮫人放開了她。
美麗的鮫人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又朝海面游了回去,柳無眉徒勞的伸手,想要抓住她,卻只能慢慢地繼續朝海底沉下去,在永遠的黑暗之中痛苦的死去。
這就是得罪鮫人的下場,鮫人並沒有什麼強烈的善惡是非觀,它們厭惡的,就要死在海底,他們喜歡的,就要一輩子都呆在它們身邊。
楚留香也是一樣的,他既然已成為了玉姣的丈夫,心甘情願的陪伴著玉姣,就絕不能變心。
夕陽照射在海面上,海面平靜,碧波萬丈。
距離沉船,已過去了將近一天一夜,如今,夜幕又要降臨。
海面之上,七七八八地漂浮著許多木板,這些木板有些上面沒人,因為人已因為精疲力竭而死去了,有些木板之上,抱著神情倉惶、狼狽不堪的人。
這些人平日裡在江湖上,個個也都是呼風喚雨、威名赫赫,如今卻也只能如此狼狽的求生,期盼自己能絕處逢生了。
楚留香與中原一點紅也是其中的兩員。
楚留香,這流氓之中的大元帥,此刻也已顯得又疲憊、又狼狽,若是叫人見了,一定沒人相信,這疲憊的男人,竟是風流浪子楚留香。
一點紅有點無奈地一只手抱著木板。
李魚不在他的身邊,因為李魚是不能見太陽的,像這個樣子被太陽照射到之後,她的身上會瞬間開始潰爛,若是持續被太陽直曬,她會被生生的曬死的。
所以,李魚在水裡,她也和玉姣一樣,在水裡游泳,等到夜裡再浮上水面來。
他倒是可以忍耐的,因為他這一生,本就受盡了折磨、受盡了苦難,換做是三個月前,要把他用水刑活活淹死,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更何況是現在。
——現在,他們吃了鮫人血,本就可以在水中自由的呼吸,本就不可能死在這裡,之所以在這裡受苦,是因為他們在等,等那蝙蝠公子的下一步舉動。
楚留香卻忍不住嘆道:「若是有一副棺材就好了。」
一點紅掃了他一眼,忍不住問:「為什麼?」
楚留香道:「若是有一副上好的棺材浮在海面上,此時此刻,我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裡睡覺了,若是太陽太大,還可以蓋上棺材的蓋子。」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一下。
如此風趣,如此富有活力,這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正在這時,他泡在水裡的腳忽然被什麼東西刮了一下,輕輕柔柔的,像是在撒嬌一樣。
楚留香地下了頭,就看到了海面之下的玉姣。
玉姣仰面躺著,魚尾巴一晃一晃的,長發如雲霧一般的飄動,她看著海面之上的楚留香,朝他眨了眨眼睛。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悄悄的把手伸到了海水之中,捏了一下玉姣的臉。
海面上飄著好多人,可是他們卻在這裡,秘密地調情,楚留香忽然又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她是別人的妻子,他這流氓正在大庭廣之之下與她暗通款曲。
玉姣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在他手心裡撓了撓。
……這樣就更像了!
楚留香那雙深邃而多情的眸子裡,也不受控制的流出了愛意,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要躍入大海之中,與近在咫尺的玉姣擁抱、親吻。
玉姣抓著他的手,然後又低下頭去,在他的掌心落下一個吻。
楚留香的手指都已無法控制的蜷縮起來。
他望著玉姣,無聲地微笑,然後又把自己的手從海面之中收回。他看著玉姣那一雙如海水般澄澈的藍色眼眸,忽然低頭,吻了吻自己的手心,那是玉姣剛剛親吻過的地方。
他的手心,也是海水的鹹澀味,但這一種鹹味,卻讓楚留香覺得甜美。
玉姣在水裡,也輕輕地笑了。
他們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此時此刻,卻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種甜蜜的欣喜,或許,兩個心心相印的人就是如此,不需要言語就能明白對方。
正在這時,楚留香的肚子,忽然「咕嚕」響了一聲。
楚留香:「……」
船沉得太突然了,沒有人想到要去找食物的,如今已過去了一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而人在精疲力竭之時,肚子就會容易餓得咕咕叫。
即使是蓋世的奇俠,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能不吃飯。
楚留香也是人,所以楚留香餓了。
玉姣在水裡,也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他餓了!
在海洋之中,玉姣非常自覺地擔起了東道主的責任,楚留香餓了,那就給他抓魚吃!或者抓水母吃!
玉姣很喜歡水母的,因為嚼起來軟乎乎的,雖然沒有什麼味道,但是很有趣。
但是仔細一想,楚留香或許不喜歡水母,畢竟他之前就被水母毒倒了。
半晌,玉姣重新出現在了楚留香的眼皮子底下,楚留香一看她,幾乎忍不住要笑起來了。
漂亮的玉姣小魚嘴裡也叼著一條小魚,那可憐的魚還活著,在水裡不停的撲騰掙扎,玉姣朝他眨了眨眼睛,然後把那條小魚塞進了他的手裡。
楚留香忍不住去摸了摸玉姣的頭。
東道主不虧是東道主,還用同樣的法子,給一點紅手裡也塞了一條魚。
一點紅與楚留香兩個男人,就這樣一人手裡抓著一條魚,面面相覷起來。
就這麼吃麼……?
正當此時,海平面忽然駛來了一艘船。
頓時,海面上漂浮的人們都激動了起來,拼命的喊著救命。
這已是他們唯一的求生機會了,長時間在海水裡泡著,他們沒吃沒喝,還逐漸失去體溫,若再不獲救,他們很快就會變成一具一具的海上浮屍。
這一艘船,即使是幽靈船,他們也是一定要上去的。
這艘船上的人,竟是真的看到了他們,放下了救生的梯子,眾人喜極而泣,一個一個的爬上了船。
這艘船干淨、高大、奢華,比海闊天的船,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楚留香與一點紅,也跟在眾人後面上了船,李魚在夜幕的掩護之下,從海中浮出,一點紅接應著她,將她接上了甲板。
只有玉姣,仍躲在海底,躲在這艘船的下面。
這船的主人,姓原,名隨雲,乃是無爭山莊的少主。此人少年俊美、待人溫和有禮,是個翩翩的世家公子,然則只有一點不美,那就是……他是個瞎子。
他才高八鬥,又是江湖之中,人人稱贊的武學奇才,只是三歲時的一場大病,卻讓他雙目失明,從此只能當一個瞎子。
原隨雲的船上,有許多的護衛。
這沒什麼奇怪的,海上有很多海盜,劫掠過路的船只,世家公子的船上,有許多護衛也不足為奇。
但奇怪的是,這艘船上的護衛,卻一個個都不像活人。
他們會正常的呼吸、眨眼,卻從不說話,日夜不停的站崗、巡邏,即使有人去找他們說話,他們也好似是一副沒聽見的樣子,絲毫不曾理會。
一個人這樣並不奇怪,但是整艘船上,所有的侍衛都如此,那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楚留香莫名就想到了海老大說的那些怪物。
原隨雲得體的招待了他們,他的目的地好巧不巧,也正是蝙蝠島。
這當然不是巧合,楚留香不相信這是巧合,冥冥之中,一直有一股力量在將他推向蝙蝠島,在海闊天的船沉了之後,這原隨雲的船又忽然出現,這世上沒有這樣好的巧合的。
原隨雲,是否就是蝙蝠公子呢?
又過了幾日,蝙蝠島終於到了。
這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個銷金窟。
這只是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島而已,這島的周圍,布滿了礁石,各個方向,都有觸礁的船只,這礁石,就好似死神在張牙舞爪的宣布:沒有任何一艘船可以靠岸,沒有任何一艘船可以不經過蝙蝠公子的同意而一探究竟。
眾人都在船艙之中,等著蝙蝠公子的人,前來在島上迎接,他們才能上去。
蝙蝠公子的人什麼時候來,也是一件說不准的事情,這地方的風簡直就像是萬鬼齊哭一樣,在這樣的聲音之中,待在甲板上,簡直就好似待在地獄裡一樣,所以沒有人出去,大家都待在船艙裡。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迷霧蔓延開來。
這是迷煙,一種極烈、極強的迷煙,任何人只要沾上一丁點兒,那就會沉沉地睡去,沒有三五個時辰,是絕醒不來的。
其實楚留香不會中迷煙,這是一個秘密。
他本是想佯裝暈倒,看看著原隨雲究竟意欲何為,卻不想,這根本就不是迷煙,而是一種妖藥,人世間的迷煙,固然對楚留香沒有作用,可是這乃是流傳於妖界的藥煙,連妖怪都能藥倒,更何況是楚留香呢?
楚留香心下覺得不好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昏昏沉沉,撲通一聲倒下了。
這種完全超出人類常識的東西,本就是沒法子預防的,楚留香即使再聰明、再神通廣大,又如何逃得出這種東西?
而他再醒過來,是被一盆冷水所潑醒的。
一盆冰冷的水,能瞬間令人清醒。
楚留香醒來,他掙扎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
這是一種觸不到盡頭的黑暗,仿佛虛無一般。
尋常來說,在夜晚,人剛剛睜開眼睛,是需要適應黑暗的,在大約幾秒之後的時間之中,人眼就會慢慢地適應黑暗,看清黑暗之中的各種東西。
然而那是建立在有光的情況下的。
環境中有微弱的光,眼睛才能捕捉,可這環境之中,若是連一點點的光亮都沒有,那眼睛無論捕捉多久,都看不見任何東西的。
楚留香就身處一片完全沒有光亮的黑暗之中,他睜開眼,感官慢慢復蘇,只能感覺道……自己上身是赤著的,他的雙臂被吊起來綁住,身邊有數個呼吸聲,還有水滴落下的聲音,滴答滴答,這裡好似有一個寒潭。
他這輩子,也沒有被人吊起來捆住的經歷。
楚留香道:「閣下既然讓我醒來,不打算說句話麼?」
——他的語氣竟還是松弛的,一點兒都不緊張。
黑暗之中,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
「那鮫人在哪裡?」
楚留香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那人就冷笑了一聲。
他道:「楚留香,你覺得我會怎麼對付你?」
楚留香不答,反而問:「你就是蝙蝠公子?」
那人也不答,只是道:「蝙蝠島是一個銷金窟,是一個只要有錢,就能買到男人、女人、秘密、珍寶的地方,這裡沒有法律,只要有錢,想要你都可以。」
楚留香笑道:「想要我?把我賣出去,有什麼好處麼?你就不怕我把你的招牌給砸了?」
他覺得這蝙蝠公子,倒是真的很有意思,竟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可是普天之下,即使有人敢把楚留香買回家,難道又能關得住他不成?
他只可能乖乖的被玉姣俘虜的。
那人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一個壞主意,反倒是笑了兩聲,好似很愉悅的樣子,道:「風流浪子楚留香,這天下所有的人,都聽過你的名字,可真正領略到你風情的女人,與這全天下的女人比起來,卻是寥寥。」
楚留香沒有說話。
那人又道:「我要把你變成那花樓裡的花娘,我們這裡的女客也很多,她們通常都很蒼老、脾氣也很古怪。但她們很有錢,對年輕的男人也很感興趣。你猜,若她們知道聞名天下的楚香帥被我俘虜,會不會急著給我送錢?只要她們出的起我的價格,我就把你一晚一晚的賣出去。我這裡有很多小房子的,我也可以為你准備一間,讓你終生都待在裡頭。」
楚留香:「……」
楚留香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