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3-11-28 11:50
《(綜漫)全宰甜筒》作者:荊舟【完結+番外】
文案:
把首領宰、黑時宰、武偵宰一網打盡的全宰甜筒∼
★主線·首領宰:
我在孤島收容所轉正的那天,倒頭直墜而下的青年,跟隨夏末的風雨一起降臨了。
數日後,被委派為他的輔導員的我,拿著隻有單名「治」的簡陋資料走馬上任——
六年後,我們在橫濱舉行了婚禮。
★後日談·黑時宰:
一覺醒來失去十年記憶身體縮小,枕邊還躺著陌生的黑發少年——
謝邀,人在極地,已經麻了。
……我到底該找個什麼理由才不會被他扭送警察本部??
★番外·武偵宰:
沙色風衣的青年扶起了本該在今夜死去的我。
大雪紛飛,我跟著他踏上駛離家鄉的列車……十二個月後的下一個冬日,我向他告白了——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請做我的戀人吧!」
【食用注意】
1.輕鬆日常小甜餅,時間線在首領宰跳樓之後。
2.ooc,不適盡快逃生。
3.第一人稱,女主姓名「甘尋光」。
4.期待評論和收藏,啾咪!
內容標簽: 綜漫 穿越時空 甜文 文野 正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我,治君 ▏ 配角:春夏秋冬 ▏ 其它:首領宰,黑時宰,武偵宰
一句話簡介:沒有你的世界,還是晚點再去吧。
立意:生命誠可貴。
[url=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6340133]原創網[/url]
悠于 2023-11-28 11:52
第1章 夏(一)
我來到島上的第三個月,一場巨型台風追趕上了夏季的尾巴。
剛通過監控旁觀了前輩與收容人的一次會面,正跟在前輩後面一起往收容所出口走的我,在經過窗戶時停下了腳步。
原本用作監獄的老式建築,牆體仍未經粉飾地裸露著紅褐磚塊,但窗戶已經換成了新式的大塊透明玻璃,站在窗邊,困鎖了孤島的壯闊海景便占據了全部視野。
太陽的光彩被陰雲驅趕,黑色漩渦在天穹之上旋轉,連激蕩的海水都陰沉幾分。
我看著這不詳的光景,不禁湊近了玻璃:「啊……好像有場暴雨要到了。」
前輩回過頭。
「是台風吧。」年長幾歲的女性見怪不怪,笑容爽朗,「每年都有,今年這麼遲才來,才叫人吃驚呢。」
「島上,撐得住嗎?」我有些擔心。
——這座海上孤島,風平浪靜時尚且要依靠每周兩次來自本島的物資供養,一旦大型台風降臨,似乎立刻就要陷入糟糕境地了。
匆匆趕來的看守員在經過我們身旁時飛快甩下一句:「之前做好了物資儲備。你們,立刻回宿舍去。」
風一樣奔過走廊的男性不見了蹤影,我和前輩對視一眼,撇撇嘴。
即使過了三個月,我還是能回憶起最初被誆騙到島上時看守員冷酷的嘴臉,不論如何都生不出好感來。
前輩聳肩:「這家伙就是這樣……嘛,尋光,你習慣島上生活了嗎?」
重新邁開腳步後,我和前輩走在了一起,因為肩並著肩,前輩似乎很順手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沉默片刻,被頭頂忽然閃爍的燈光嚇了一跳,語氣含混。
「就那樣吧……」我實在不能違心說出【十分適應】來,只好偏過頭看向牆壁。
又一扇窗移入視線,窗外是愈加昏沉的天色,海水像是也要被雲渦卷進去了,狂風肆意拋擲著枝葉碎石,「哐哐」撞在玻璃上。
前輩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皺起眉。
「這次的台風似乎比往年都要劇烈啊,建築撐得住嗎?」
我張開嘴,覺得情況不妙。
第三次撞上玻璃的「碎石」有些超過尺寸,在驚詫的目光裡,玻璃清脆的碎裂聲打斷了我要說的話。
窗戶碎了。
撲面而來的風浸透了深海的腥味,像只鐵手掐住我的喉嚨,一瞬間的窒息中,凌亂飛舞的頭發、葉片、塵土分割了視線,我驚慌失措,看見倒頭直墜而下的青年——本能一般,我傾身抓住窗框,從破碎的洞口探出手去。
黑發青年臉上帶著朝露薄雪似的幸福笑容,投向大地的懷抱。
「等等——!」我幾乎是在尖叫,手指擦過他頸間繃帶和衣領,卻什麼都沒有抓住。
被這叫聲打擾的青年眼睫微動,沉寂的鳶色瞳孔露出一隙,輕飄飄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甚至能看到他不悅地收斂了嘴角弧度——能看得這麼清楚,大概要歸功於目睹墜樓現場後飆升的腎上腺素,以及我拼命從洞口往外抻的腦袋。
前輩呆滯在我身後,語氣顫抖:「尋光……你先回來……」
我兩手按著碎玻璃,護住稍有不慎就要見紅的脖子,萬分艱難地把腦袋從破洞處拔出來,顧不得手上傷口,拔腿就往樓下衝。
「前輩,叫醫生!」因為激動血一個勁往頭上衝,我臉漲得通紅,一邊跑一邊大聲吼,「我去救人!」
——果然就不該隨便信網上的招聘廣告,被誆來這島上一定是我人生噩夢的開始……!
我跑得像博爾特附體,喘著氣暗恨,一頭衝進收容所外的風雨中。不遠處的地面,躺在血泊裡的青年臉正朝著我的方向,半闔著眼。
我被降下的雨模糊了視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只胡亂擦了把眼睛,踩過一地積水向他奔去,用平生最堅定的語氣對他喊:「喂,堅持住啊!醫生馬上就到了,你一定會得救的!」
——這就是我和太宰治的初見。
日後回憶起來,與其說是部浪漫戀愛劇的開端,不如說是誤入了什麼刑偵或者恐怖片場。
第2章 夏(二)
在經過三個月的實習期後,我成為了收容所的正式輔導員。
負責的第一個收容人,正是之前跳樓事件的主角,治君。
收容所沒能問到突兀從天而降的青年的姓氏,連「治」這個單名都是在負責審問青年的那位看守員情緒崩潰直接轉成收容所新病人後,青年大發慈悲透露出來的。
——以上是正式上任前前輩偷偷告訴我的消息。
我穿著來島上時特意為應聘准備的正裝,懷裡抱著一片空白只有名字的收容人檔案,在前輩老母親般憂心忡忡的目送下離開了宿舍樓,默默踏進收容所。
帶我來島上的看守員正在門衛室那等我。
「歡迎加入收容所。」他像是完全不知道我的抵觸似的,平靜地伸出手來。
我不打算和他握手,維持著一臉偽裝出來的、屬於職場精英的冷淡表情點了點頭。看守員等了片刻,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示意我跟上。
「收容人目前仍在治療中,考慮到情況特殊,特別允許你們近距離接觸。」看守員按下電梯樓層,解釋到。
我雖然對人情世故並不十分在行,但也能明白這是因為收容所搞不定對方後試圖采取懷柔政策,而我不過是被推出去的馬前卒。
名為「治」的青年,憑「看守員事件」一戰成名,在島上擁有了無數可怕傳言。假如只聽那些傳言,我恐怕要以為是地獄裡哪個魔神溜上了人間……
然而初見時對方微笑墜落的模樣印像太過深刻,我怎麼也害怕不起來——這應該是我還能穩穩當當站在這裡的唯一原因了。
電梯到了用作醫療點的樓層,門剛打開一條縫隙,護士小姐有氣無力的吶喊就幽幽飄了進來。
「619房的病人又自殺了,來個人幫把手……」
我跟著看守員走出電梯,茫然地抱緊文件袋。
領路的看守員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隨口給我科普了一下青年的「豐功偉績」:恢復意識以來,以平均每天不下三次的、千奇百怪的自殺行為迅速將平日裡堪稱島上第一清閑部門的醫療部工作量增加到必須加班才能完成的地步。據說醫療部的負責人已經由於加班熬光了最後一點頭發,於昨日憤然離去,請了一個「這家伙不走我絕不回來」的長期病假。
我心情古怪,看著看守員敲了敲病房門。
「啊,看守員,你來得正好!」打開門的護士小姐猶如見到了救星,「醫療部現在只剩幾個女生,完全拿不下來……」
看守員一頭霧水地被她拉進屋,我走在後面,一眼就看到了系在風扇上正飄飄蕩蕩的繃帶。
護士小姐一手插著腰,站在繃帶旁抱怨:「這家伙想用繃帶上吊,不知道怎麼把它固定在了風扇上,就算踩著凳子也解不開!」
這一層的層高比起尋常建築更高,是護士小姐站上凳子伸直手還碰不到風扇葉片的高度,這種情況下,想解開做過特殊固定的繃帶顯然不行。
看守員抬頭打量一會,嘆氣,扶正凳子接過了解繃帶的任務。
躺在病床上的青年不停咳嗽,但護士小姐和看守員都沒有看他,我四處張望一圈,在病房一角找到了飲水機。
我端著紙杯走回床邊,半蹲下來,把杯子遞出去。
「那個,你好?」我聲音緊繃,社交障礙帶來的壓力讓我攥緊了檔案袋,好像它是面盾牌一樣,「我、我是新上任的輔導員……」
青年一只眼睛被繃帶纏住,遮掩在發絲間,另一只鳶色的眼睛看向了我。
我屏住呼吸。
他身上有種無形的氣場,即使現在收斂著,我仍然像站在了貓面前的老鼠一樣,戰戰兢兢起來。
打量片刻,他接過我手上的紙杯一飲而盡,將空杯還回時露出了笑容:「輔導員小姐的工作是什麼呢?」
那並不是感到喜悅而露出的笑容,他只是單純做出了「笑」這個表情而已。
天生的敏銳直覺這樣提醒我,我霎時更緊張了,盯著他蒼白的臉頰努力措辭。
「嗯……平時陪你聊聊天,關心一下生活狀況和心情什麼的……」我回答到。
收容所下發的任務,目前只有和他打好關系、多了解些情報,但經過「看守員事件」和我現在的切身感受,打好關系還有一絲可能,至於套取情報……他不從我這把情報都套出去,收容所想必都要燒高香了。
青年不置可否,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一個勁盯著臉頰處那片蒼白的皮膚,小聲補充:「我叫甘尋光,請多指教。」
他沒有回應我,等看守員終於把繃帶從風扇上解下來,招呼我離開時,我才飛快瞥了他一眼。
——他睡著了。
不知道是松口氣還是失望,我艱難起身,悄悄活動著蹲麻的雙腿,在轉身時又望了他一眼。
病床上的青年蒼白消瘦得驚人,台風過後的明麗日光簡直要穿透那毫無血色的肌膚照出骨頭來。
他沐浴在這樣的光芒裡,仿佛一尊瀕臨破碎的琉璃像。
第3章 夏(三)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治君不算個十分難以相處的人。
雖然總也不肯好好叫出我的名字,一直「小姐」、「小姐」地稱呼著這一點讓我莫名在意,但比起一開始以為會受到的冷眼厭惡要好得多。
由於傷勢很重,治君一天裡有大半時間在昏睡中,醒來後則全心撲在嘗試不同的自殺方法上……說起來,明明去衛生間都要借助輪椅,治君到底是怎麼完成那些一看就很高難度的自殺行為的呢?
我偶爾也會生出這樣不合時宜的好奇心。
比如現在。
擰干毛巾,抖開後罩上治君還在滴水的黑發,我一邊擦過他濕漉漉的臉頰一邊揉搓著發絲,頗為困惑地看了眼一旁的洗手池。
水池是以正常站立為標准修建的,治君坐著輪椅的話,連洗漱都有些麻煩,更何況陶瓷的橢圓形水池光溜溜的,趴在上面想必立刻就會滑下來了——治君是怎麼做到趴在上面,把臉埋進放滿的水池長達十分鐘的?
思緒漫無邊際地發散著,因為太久得不到回應而強闖進衛生間的焦灼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我定了定神,見治君的頭發已經半干,就將毛巾重新掛回架子上。
——這是一個月來我第五十二次為治君的自殺未遂善後,幾乎稱得上駕輕就熟了。
比起輔導員,我現在更像治君的二十四小時貼身護工。在護士小姐們紛紛暴躁罷工後,為了及時救助治君,我干脆暫時搬到了治君隔壁病床,迄今正好一個月。
「小姐生氣了嗎?」
治君的聲音將我從記憶中拉回,我轉身,又半蹲下來直視著他。
「沒有哦。」我回答。
如今我已經不會再害怕與這雙鳶色眼眸對視了,還能游刃有余地在他的注視下揚起笑容。然而治君不像高興的樣子。
他用撐著輪椅扶手的那只手托住腮,相當惹人憐愛地歪頭看我:「小姐從來不會生氣嗎?」
護士小姐們只照顧了他幾天就不勝其煩,而堅持了一個月卻沒發過一次火的我,在他看來可能相當另類吧。
「不,我的脾氣沒有治君想的那麼好,」我克制住摸摸他頭的衝動,「只是單純沒法生氣而已。」
因為是個十分笨拙的家伙,從小到大承受過許多排擠欺凌,青春期的我也有情緒爆發痛揍仇人後被通報批評的「風光」時刻。
但面對治君,我確實沒辦法憤怒起來。
纏滿繃帶的他安靜地靠在輪椅上,沒被遮掩的那一只眼睛盯著我,發出無聲催促——這讓他總算有了一絲活氣。
我便忍不住想要微笑。
就在四個月前,我還由於求職四處碰壁,幾乎要養不活自己而一度動過自殺的念頭。然而在站上天台的當晚,我接到了島上收容所的聘用電話。
只要閉上眼睛,我就能清晰記起當晚腳下城市的燦爛燈火,和接完電話自己後怕到幾乎站不起來、半爬半摔回到租住公寓的狼狽模樣。
正是有過這樣的經歷,我稍微能明白治君執意自殺的原因……
要不是痛苦到活不下去,沒人會選擇死亡吧。
並且說到底,大部分麻煩是我們自找的。收容所想要治君奇跡般出現在島上的情報,護士小姐出於上司命令和職責,我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大家一起,全然不顧治君的意願,想要把他強留在人間,因此不斷進行的救援和忙碌,都是自作自受。
不管怎麼想,也沒有基於這樣的理由反過來責怪治君的道理。
我不知道是否有把這想法明白傳遞給了治君,忐忑地結束掉長篇大論,安靜下來。
治君打量了我很久,在我差點落荒而逃前開口問到:「小姐為什麼希望我活下來?」
「想讓人活下來不需要理由,期待別人死去才需要吧?」
我拿出上學時回答老師提問的認真態度如此回復。
治君低笑一聲。
「不一定啊。」他語調漫不經心,「總有人天生就懷抱惡意。」
我其實很多時候都不懂治君在思考什麼,這一刻也是。沒來到島上之前,治君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想必是和我這樣平庸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光景……
但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說出來——
「治君還活著,沒有比這更讓我開心的事了。」為他這五十二次劫後余生所積攢起來的慶幸,要是能傳達到就好了,我凝視著他,心緒起伏。
治君是個「神一樣的好孩子」。
我想要他活下去。
雖然這兩句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但治君仍然笑了起來。
那是截然不同於往日假面,終於泄露了幾分真實情緒的笑容。
第4章 夏(四)
自那次談話後,治君的自殺頻率有了顯著下降。
他的目光似乎已不再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死亡的界域,而是稍稍分出了一絲投向人間。
這代表著治君所忍受的痛苦減輕了嗎?
我實在不得而知。
在超乎尋常的感知中,治君身上仍湧動著的、幾無邊際的痛苦,即使有減少一部分,想必也太過微不足道了吧。
坐在病床邊的我走神了一會,從厚厚的醫學書籍裡抬起頭來,看向治君。
他的傷勢還沒好全,但已經不會妨礙行動了,這時正一臉抗拒地挑揀著小桌上寡淡的菜色,筷子從一道菜移到另一道菜,像點過水面的蜻蜓似的,總不肯落下去。
我拿出哄小孩子的語氣:「治君,多少也要吃一點吧?」
治君有些厭食,雖然吃東西時完全看不出來,但心情會微妙地變差。當他發現我察覺了這點後,便將厭煩光明正大地展現出來。
——某種程度上我十分理解他,畢竟醫療點的食物除了能吃和營養均衡別無優點,連吃一月有余,誰都要暴躁起來了。
明明食堂和咖啡店的料理都做得很美味,為什麼使用同樣的食材,醫療點的料理卻截然不同呢。
真叫人困惑。
「完——全——不想吃。」治君其實很會撒嬌,每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我就常常暈頭轉向,毫無原則地同意他的要求。
「那……」我猶豫地看看小桌上的午餐,「我去食堂另點一份吧。你想吃什麼?」
這段時間為了治君惡補了一大堆醫療知識,我對他食物上的忌口幾乎倒背如流,只要注意一點,午餐換成食堂料理也沒有問題。
治君脫口而出:「蟹肉罐頭!」
「……不行哦。」這次我堅強地把持住了理智,提醒他,「食堂也沒有蟹肉罐頭。」
治君懨懨地低下頭,咕噥到:「算了。」
最後治君還是好好地把午餐吃完了。即使嘴上念叨著蟹肉罐頭,但吃掉寡淡的料理時卻面不改色,像是根本嘗不出味道好壞似的。
或許對他來說,攝入食物不過是維持生存的必要任務吧。
我頓時愧疚起來,偷偷把「蟹肉罐頭」存入手機的備忘錄裡。
還有一陣子就入秋了,正是吃螃蟹的好時候,食堂應該會有不少關於螃蟹的料理,可以每樣給治君送一份。
我打定主意,將手中書籍合攏放上床頭櫃,幫治君清理干淨用餐的小桌。
看著我收拾掉垃圾,治君隨手拿起那本醫書:「小姐很喜歡醫學嗎?空閑時間經常在看相關書籍呢。」
提著垃圾袋打開病房門,將它交給門外站著的陌生看守員,我道完謝,一邊關門一邊回頭。
「嗯?醫學啊……」
記憶的碎片躍出腦海,久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情,我晃了晃神:「與其說是喜歡醫學……不如說是喜歡醫生吧。」
從門這裡一直望過去,就是病房長條狀的窄小窗戶,嚴密封鎖的鐵欄杆外是被分割的晴朗天空,綠油油的葉片從角落裡探出頭來,那生機勃勃的色彩讓我不由得想起家中院子裡的棗樹。
可我已經離家幾年了。
治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對他露出一個驕傲且緬懷的笑容。
「我的父母,做過快二十年的離島醫生哦。」我說起這些來,眼睛閃閃發亮,「治愈過很多人,好些患者在他們回到本島後還會每年郵寄信件和禮物過來。一年當中,除了生日,我最期盼的就是收到這些信件的時候。」
完成大學學業後,放棄了優渥的工作,結伴前往那些散落於海上的孤島、為居民們治愈疾病的父母,像超級英雄一樣騎著銀龍似的自行車,將希望四處播撒。
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我,曾經發誓要成為像父母一樣的離島醫生。雖然後來發生了各種各樣的意外,這個理想似乎無法實現了,但我依然十分憧憬醫生。
因此作為重新接觸醫學的契機,我不由得對治君相當感激。
「醫生啊。」
治君不知想到什麼,揚了揚眉。
「我認識的醫生,恐怕和你熟悉的完全不同。」
我有些不解:「治君指的是哪方面?」
「小孩子還是不知道為好哦。」
治君笑著回避了解釋,我直覺這是不適合追問的話題,便及時住嘴了。
第5章 夏(五)
「啊,你果然在這啊,尋光!」
從護士小姐那領到了治君今日需要的藥物和新的繃帶,我正抱著它們返回病房,卻在走廊裡被人叫住。
有些憔悴的前輩在身後衝我招手。
我眨了眨眼睛,反身向她走去:「前輩,你怎麼來醫療點了?」
「晴人頭痛住院了,」前輩嘆氣,「我來照顧他。」
「如月先生……不要緊吧?」我憂心地皺起眉。
如月晴人,是前輩唯一負責的收容人,似乎在前輩來到島上之前,就已經在收容所呆了一年有余。不幸牽涉進一樁案件卻離奇失憶,因無法提供關鍵線索、被強制拘留在收容所的如月先生,目前經過前輩的輔導,記憶已經有了蘇醒的征兆……
這次突然住院,是否跟記憶有關呢?
我可有可無地想到了這些,聽見前輩並不緊迫的回答。
「沒什麼大事,大概今天就能出院吧。不過……」
前輩按住我的肩膀,看起來比我憂心多了,一直以一種尤其專注的審視目光將我來回打量:「你在醫療點呆了一個月都沒回宿舍,我怎麼也安不下心來。」
或許是因為初到島上的我太過彷徨的緣故,前輩總不自覺為我擔心,好像我一離開她的視線就會消失在海浪裡似的。這段時間其實也有經常用手機和前輩聯系,但由於同處一室,擔心打擾到治君,只是互相短信往來。
那些文字交流顯然無法安撫前輩,她語氣堅定地說:「正好趁著晴人和那人都在醫療點的機會,讓晴人看看他。」
我微微一怔。
前輩悄悄向我提過,如月先生有著某種超乎尋常的「才能」:他能夠「看到」一個人的心靈與情感具現出的「顏色」。
然而同如月先生一樣,對於人心,我也有著不可思議的敏銳感知,只是不曾表現出來,島上沒有任何人知道。因此面對前輩的好意,就算說了「我感覺,治君不是壞人……」,也無法讓前輩安心。
最後還是定下了如月先生和治君的見面時間。
——雖然這麼說,在收容所絕對不會同意如月先生和治君接觸的前提下,所謂「見面」也只是在前輩帶著如月先生出院、路過治君病房時,我掐准時間打開病房門,讓如月先生看一眼房裡的治君而已。
順利開了門的我,被守在病房外的看守員疾言厲色地說教了一通,沒有引起更多懷疑。擺脫看守員,我追上前輩他們。
走出醫療點後另有工作人員接手如月先生,將他送回囚禁室。前輩站在窗戶邊目送如月先生離去,隔著幽深走廊,如月先生回頭看了前輩一眼。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眼神,但來到前輩身邊時,她深深吸口氣,轉向窗外用力眨了眨眼睛,才仿佛如常般面對我。
前輩舉起手機晃了晃:「等會晴人會把結果發過來,先陪我逛逛吧?」
我默默點頭。
一路散步到公園,今天天清氣朗,我們踩著陽光和樹影,在花叢邊停下,抬眼就是蔚藍如鏡的海。
訊息提示音驚醒有些出神的前輩,她低頭看了眼,笑著向我招手:「站過來一點,是晴人的短信。」
我依言縮短兩人的距離,和前輩一起看向手機屏,界面上是如月先生剛發來的文字。
【那個人……幾乎被泥沼一樣的黑色淹沒了。】
並不是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比起皺眉的前輩,我心情相當平穩,看著如月先生又發來數條信息。
【至少當時,我沒有看到惡意……不對……】
即使隔著屏幕,也能感受到如月先生十分困擾,正艱難措辭著。
【惡意、大部分不是針對別人的……抱歉,我說不清楚。但是,那種黑色似乎侵蝕性很強,你最好提醒新輔導員,盡量遠離他。】
前輩的目光轉向我,片刻後,嘆了口氣。
「我猜,你不會接受這提議的。」她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點點頭,再次重復之前的話:「治君不是壞人。前輩,謝謝你。」
告別了叮囑著「遇到麻煩記得來找我」的前輩,我在剛來臨的秋風裡攏了攏飛舞的長發,被海面粼粼波光刺得別開視線,又記起如月先生的話。
——治君那部分不曾針對他人的惡意,又衝著誰去了呢?
這樣一想,便不由得難過起來。
第6章 夏(末)
回病房的路上遇到了有陣子不見的看守員。
老實說,收容所的看守員們都穿著一樣的制服,帽子壓低得只看得見半張臉,還如出一轍的嚴肅……我不是很能分清楚誰是誰,因此在擦肩而過卻被叫住的時候,不由得吃了一驚。
「甘輔導,」看守員叫著讓人別扭的稱呼,面無表情地擋住我的去路,「任務進展怎麼樣了?」
我迅速挺直背,語調矜持。
「才剛開始呢。」
這是實話,而且恐怕會永遠維持著「剛開始」的進度。
看守員對我毫無上進心的敷衍態度顯然有准備,略過這話題,簡潔利落地通知我:「收容人『治』已經可以出院,一小時後有人來送他回宿舍。」
我睜大眼睛:「治君傷勢不是還沒痊愈嗎?」
說是「宿舍」,和輔導員擁有的兩室一廳復古公寓完全不同,被收容人住的是監獄囚室改造而來、甚至連牆面都未粉刷的簡陋隔間。我實在不能想像治君住在裡面的樣子,明知徒勞還是抗議到:「不能再等幾天嗎?」
「拿好藥,他自己定時更換就夠了。」看守員冷酷地說。
他用同樣的語氣提醒了一遍我和收容所簽的五年合同,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留下我在原地氣悶地瞪著他。
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病房,治君正倚窗看書。
之前有關如月先生的事,是提前征求過治君同意的;在我被守門的看守員說教時,也是多虧治君接話,才能順利擺脫對方。
注視著安靜捧著書的治君,想到他很快要去更糟糕的「籠子」裡了,愧疚幾乎要淹沒我。我避開他,開始整理病房,在這過程中,治君一直沒說話。
等到來押送(我只能想到這個詞)的人推開房門,治君才抬頭合上了書。
原本就屬於醫療點的雜志放回床頭櫃,他孑然且從容地走向魁梧的看守員,好像那是來迎接自己的下屬似的。
我提著行李箱追了兩步,被看守員隔開。
「治君,宿舍缺什麼要告訴我,我會找來寄給你的!」我叫住他。
治君回頭看我。
他還是很平靜,用帶著些冷淡和厭倦的神情向我微笑道:「嗯……我現在就有想要的東西呢。」
我立刻說:「請告訴我!」
「有位朋友……有個人,他寫的一本小說,獲得了新人賞。」治君語速慢吞吞的,因為過於斟酌而顯得寂寞的字詞輕飄飄溢出唇齒,「我想看看這本小說。」
那一瞬間,我像是第一次約會聽到了心上人許願的毛頭小子,十分亢奮地一面保證馬上把書拿到手,一面追問作者的名字。
治君大概被我逗笑了,盯著我看了一會,溫和回答。
「織田作——作者的名字,是織田作之助。」
與治君分別後,我飛奔回宿舍放下行李箱,來不及和前輩打招呼就風風火火衝向圖書館。
可是氣喘吁吁、連比帶劃問過圖書管理員,小姐姐卻一臉抱歉地告訴我,「織田作之助的小說已經被借完了」。
我大受打擊:「一本也沒有了嗎?」
雖然知道織田作之助是有名的「無賴派」小說家,但怎麼也沒料到幾十年前的傳統小說在島上會這麼受歡迎……
管理員小姐愛莫能助地攤開手,建議到:「要不你去問問之前借書的人?」
猶疑間,手機響了起來。是得知我回宿舍的前輩。
【尋光,等會一起去咖啡店吃晚飯嗎?】
我靈光一閃,向前輩發去求助短信。
曾經翻遍全島給如月先生送禮物的前輩果然不負所望,給我提供了一條新線索。
【圖書館沒有的話,不如去廢棄垃圾場看看?我記得那邊有好幾箱書,還找到過阪口安吾的《墮落論》……同為無賴派,或許也有織田作之助的小說。】
回復過去一連串感謝,我離開圖書館,在前輩的指點下往廢棄垃圾場趕。到達目的地已經是黃昏,我收起手機,鑽進一堆紙箱,一本本書翻看過去,一直找到夜幕降臨。
昏暗天色下,我汗流浹背,提著最後兩本書站起。撣掉浮塵,題名躍入眼簾。
《夫婦善哉》,織田作之助。
「找到了!」
我驚喜萬分,再去看下一本,借著月色微光,看清封皮上印著褪色的四個字——
《人間失格》。
作者,太宰治。
我一怔。
「尋光——你在哪兒?很晚了,明天再找吧!」來接我的前輩舉著手電揚聲喊到,打斷了我的思路。
「來了!」
無暇思索,我抱起這兩本書,向外走去。
第7章 秋(一)
送往收容人宿舍的快遞只能在晚上辦理。
我將連同《人間失格》在內的兩本書仔細清理了一遍,一起打包填上治君的門牌號,交給快遞點的工作人員。
回到宿舍,月牙已經爬上頂點,住在我對面的前輩開了門哼著歌探出頭來,臉上是讓我生起警惕心的微妙笑容。
「前輩?」我忍不住後退一步貼上自己的宿舍門。
「尋~光~」前輩笑嘻嘻地拉長調子,「別害羞嘛,有驚喜喲!」
一頭霧水的我摸索著把鑰匙插進鎖孔,反問:「什麼驚喜?」
前輩咭咭笑著,仿佛要透露某個驚天大秘密似的,壓低了聲音。
「你還沒看手機吧?有絕·密·新功能開放了喲!」
磕磕絆絆、終於擰開鎖的我,一把拉開房門,對仍然只露出半張臉的前輩點點頭,飛快拋下一句「我知道了馬上就看!」,就迅速躲進了宿舍。
撫了撫胸口,我困惑又好奇地掏出手機打量兩遍,歪了歪頭。
原本的手機因為完全接收不到信號,在某次電量耗盡後,就被我遺忘在了行李箱底部。現在手上拿著的,是收容所特意配置的島上專用智能手機【sabot】。
不過由於治君一直呆在醫療點,我的【sabot】也跟著鎖定「實習」狀態,只能進行基本通訊,而且今天一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到現在才有空看看解鎖了哪些新功能。
喚醒屏幕後,手機自帶的ai「薩波」跳了出來。
仙人掌模樣的虛擬形像在顯示屏上蹦蹦跳跳,發出古裡古怪又有點可愛的音效,拉開一個文字氣泡。
【尋光,有新功能開放啦!】
我跟著它的指引點開菜單,正中央的灰色區域亮了起來,是一個簡化的攝像頭圖標。
薩波掏出教鞭,敲一敲攝像頭。
【這是為了輔導工作能順利進行,而特意開辟的實用模塊!得到了輔導員們90的好評哦!快點開看看吧~】
……這鬼地方到底坑了多少個無辜輔導員啊。
懷抱著這樣的吐槽,我隨手按上圖標——高清攝制下,簡陋且陌生的室內環境擠滿了屏幕,某個我萬分眼熟的青年正解下外套掛上椅背,走出畫面左側。
是下午才和我分別的治君!
我目瞪口呆,一時無法理解地看著薩波兀自歡快轉圈、教鞭指向畫面下方切換場景的按鈕。
【沒錯,就是收容人宿舍的監控系統哦!】薩波快活地解釋,【除了衛生間,一共三個攝像機位可以隨時切換,保證您將收容人的一切盡收眼底!】
卡頓的大腦緩了好幾分鐘才重新運轉起來,將接收到的信息消化理解……下一秒,我「唰」地漲紅臉,大叫:「你們是變態嗎!」
手指不受控制地擦過切換鍵,畫面轉到了正對衛生間木門的鏡頭。收音設備勤勤懇懇地將浴室內的水聲傳送過來,幾乎自帶3d環繞效果。
我連退幾步跌坐在床上,伸手去捂耳朵,但因為忘了放下手機,差點被無限貼近的聲音震得魂飛魄散,連忙撒開手一頭鑽進被子裡,張口結舌,頭頂冒煙。
提心吊膽地等了半天,我戰戰兢兢探出頭,伸手摸到手機。揚聲器已經安靜下來,指尖猶疑著按上喚醒鍵。
白色。
白色的浴衣、白色的繃帶、白色的肌膚一起闖入眼簾,隱藏在洗漱台鏡子後的攝像頭讓畫面裡的人就像在直視我一般。他黑發濕漉漉的,一改蓬松狀態,緊貼著臉頰和脖頸,不斷溢出的透明水珠滑過喉嚨又沒入胸膛,把纏好的繃帶也浸成半透明,整個人看上去猶如水澤誕生的妖精。
那只沒被遮擋的鳶色眼眸飲飽了干涸的血,簡直帶著魔性,隔著屏幕與我對視了。
我定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找回神智,我退出監控,對薩波面無表情地說:「等著吧。出了島我就去舉報你們。」
ai扭著腰,回我。
【干得好,尋光!要記住時常關注監控,看看對方有什麼需要的哦!】
我放棄了和這個人工智障說教,脫力地癱在床上。
昏黃燈光灑滿熱度未褪的臉頰,我想起被關進「宿舍」的治君應該也拿到了一台【sabot】,呆了一會,還是認命爬起來給他發消息。
【晚安。】
短信狀態顯示「已讀」,卻沒有回信。
我禁不住疑神疑鬼,但理智在提醒我,治君絕不是知道了我剛剛的偷窺行徑,單純是懶得回復而已——他一向對所有事情都興致缺缺。
就是這樣。
我鎮定地對自己說,默默扯過枕頭揪住尖角。
第8章 秋(二)
「你看了嗎?」
「……看、看了。」
「很刺激吧?」
「……可是過於刺激了!」
我一把抄起空碟子,擋住自己比番茄更紅的臉頰,羞恥道:「別再問啦前輩!」
隔著盤子傳來前輩意味深長的笑聲,我亂飄的視線撞上一臉詫異的咖啡店老板,猛然反應過來,迅速放下餐碟。
還在「嗤嗤」笑著的前輩給我倒了杯冰鎮果汁,靠上椅背。她態度坦然:「最開始的確很不好意思啦……不過真的是個很實用的功能。」
我把盤子端端正正轉回原來的角度、擺好,摩挲著邊沿,默默聽著。
「晴人那性格……基本不會主動和我抱怨缺了什麼、想要什麼,」前輩嘆了口氣,「要是沒有監控,我短信聊天都找不到話題,恐怕現在還僵持在『剛認識』的階段呢。」
點好的簡餐被端上桌,前輩直起腰,和老板隨意聊了幾句,等他走開,又看向我,抿唇一笑。
「你的輔導對像也是一樣的吧?那種麻煩的性格,靠著每周一次才十分鐘的會面,完全搞不定嘛。能夠隨時觀察到對方的生活狀況,會比較安心吧?」
「我確實有點擔心治君……」在理智思考完成前,情感已經給出了回答。
我不安地攥緊刀叉。
可是,「二十四小時監控,太過分了。」
完全沒有隱私可言,治君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十分憤怒的。
前輩神情淡了下去,喝一口咖啡,有一會才回復到:「在這個島上,不能隨時確認晴人的安全,我不放心。」
我抬頭,前輩語氣堅決。
「如果非要監控他,不如我來。」
我被前輩說服了。
一個人漫步在公園林蔭道上,忍不住悄悄打開監控界面,看到剛起床的治君像是沒睡似的,游蕩到門口,拿起了從鐵門口子裡塞進來的快遞箱。
治君的睡眠狀況糟糕得很,剛到島上時因為重傷和疲憊昏天暗地地睡覺,傷勢好了一些,又整夜整夜睜著眼,詢問後只是笑著對我說「以前習慣不好」……就算開了安眠藥物也完全不起作用,使人感嘆到底哪來的精力支撐一天的活動。
而且居住環境這麼差,肯定更不好休息了吧。
不知為何堅信治君以前生活水平不低的我悶悶不樂起來。
屏幕裡,治君拆開快遞箱拿出那兩本舊書,視線落到「織田作之助」的名字上,眯起了眼睛。他停了片刻,翻到下面那本,忍不住微微揚眉,目光在書名和作者間來回逡巡,不像是高興地勾起嘴角。
我跟著審視了一遍兩本書,恍然。
是不是不該送《人間失格》呢?因為看到相同的名字,下意識就一起寄出去了……但故事很沉重的樣子。
果然還是讀些溫暖可愛的故事比較好吧?
這樣想著的我,不知不覺走到了雜貨店附近。
圓胖熱情的店主大叔隔著老遠衝我招手:「小甘吶,有新貨到了,來看看啊!」
我應了一聲,順勢轉道向他走去。
身為正式輔導員,能夠每天在雜貨店免費領一件東西,算是為收容所工作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我踏進琳琅滿目的小店鋪,踱步到書籍區,被一片絢麗的色彩抓住了眼球。
「啊,這是……」我伸手拿起架子上的書。
——是全彩手繪插圖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
藍白裙子的金發小姑娘從半空跌下,周圍環繞著造型繽紛多彩的童話角色們,光是看著就讓人開心起來。
舉著書示意店主大叔,我說:「我想要這個。」
「眼光不錯!」店主大叔笑呵呵地接過書,在我的要求下當成禮品包裝起來,「聽說正在本島熱銷中呢,這是最後一本了!」
我提好袋子,向大叔道謝,腳步輕快地走出店門。瞄了眼監控,治君正坐在桌邊認真看書,不知道是《夫婦善哉》還是《人間失格》——或許過幾天可以問問治君的讀後感。
不像在醫療點,能夠切實見到面,隔著手機,我總想給治君發消息,仿佛要確認什麼似的。現在拿到了新的話題,不由得松了口氣。
短信界面仍停在我拍下的午餐圖片上,治君沒有回我。
……要是能通話就好了。
我忍不住嘆氣,點開輸入告訴他有關雜貨店的事。
【拿到了據說正在熱銷的書哦,明天就能送到治君手上了!╰( ̄▽ ̄)╭】
已讀不回。
……哼。
我收起手機,決定晚飯之前不再發消息給他。
第9章 秋(三)
【治君,送來的那兩本書看完了嗎?我後來也在圖書館借到了它們,果然是嚴肅文學啊,看起來有些沉重呢。】
【是嗎,有什麼感想?】
【我比較喜歡《人間失格》——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明明看完後哭了很久……葉藏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
【我倒是覺得,大庭葉藏和作者都挺討人厭的。】
治君正站在窗前。
秋光燦爛,監控鏡頭下的室內產生過曝效果,消融了拿著書的他的輪廓,留下一抹淡淡虛影。
我打草叢中揚起頭,涼風迎面,百米外就是被治君注視的同一片海。潮鳴隨波濤高低起伏,間奏著海鷗長啼。
這景色寂寥且壯闊,我不知不覺呆了很久,回過神,治君已經離開窗邊躺上床了。
他閉著眼睛,不知道有沒有睡著。
我按掉屏幕,打起精神,繼續低頭在草叢裡尋找目標。
三葉草……三葉草……三葉草……啊!
「四葉草!」我一把掐住那朵四葉草的草莖,小心翼翼放進玻璃瓶。
巴掌大的小瓶子已經快裝滿了,除了四葉草還有五葉草,迎著陽光,我將它轉動一圈,欣賞著瓶中鮮活的綠色,滿意點頭。
收集代表「幸運」的四葉草,是前輩給出的提議。每天都在絞盡腦汁尋找能和治君聊起的話題、送給他的禮物的我,一聽前輩說起這事,就立刻出發了。
「真是的,你對那家伙太上心了!」當時目送我風風火火衝出宿舍的前輩大嘆口氣,嘟嘟囔囔開啟了【sabot】,「晴人現在在干什麼呢……」
——這不是完全沒立場說我嘛。
塞上玻璃瓶的我滿足地站起身,掏出手機。
【治君,我在公園裡找到了四葉草!ps:竟然還有五葉的=w=
希望能將「幸運」也一起送給你!】
發送。
【小姐相信這些啊。】
要說這一周堅持不懈的短信轟炸取得了什麼成果……就是治君終於會回復我的消息了。雖然類似「早安」、「晚安」的話題只能得到一個「。」。
【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希望」吧。因為懷抱著許許多多想變得更好的、微小的希望,生活也會輕松起來——我是這麼覺得的。】
治君不再回信了,監控顯示他正托著腮發呆,於是我收起了手機。
裝滿四葉草的玻璃瓶安安全全送到了治君手裡,被他放在窗台上。
我原本以為治君不喜歡這種小玩意,畢竟收到後他就沒有管過瓶子了,但是,四天後我進入監控時,偶然發現他正盯著玻璃瓶看。
陰天的收容人宿舍光線昏沉,小瓶子擺在監控左下角,裡面的四葉草已經枯黃腐爛,膨脹出一團灰絮,像飄在黯淡天色下的一朵烏雲。
治君長久地凝視著這朽壞的四葉草瓶,表面什麼情緒也沒有。可那朵瓶中的烏雲像是飄來了我胸膛,使我陡然沉重起來。
【治君,我想申請「會面」。】
我發消息過去,看見治君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單手打字。
「叮咚」一聲。
【嗯。】
一周不過一次,最長不超過二十分鐘的「會面」,在我和治君的共同意願下開始了。
我隔著分割了房間的玻璃牆和治君對面坐下,忽然有些詞窮。
日常問候短信裡說得夠多了,該聊點更鄭重、更有趣的話題,比如那瓶剛被治君扔掉的四葉草。
可理智在提醒我,直接開口只會馬上暴露我在實時監控治君的事實。
要怎麼才能委婉又不動聲色地聊到這上面去呢?從來不以口才見長的我陷入了迷茫。
我試探著從《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繪本聊到某天停在治君窗前又被嚇跑的海鷗,自覺鋪墊得差不多了,准備「不經意」提起那瓶四葉草——
「人類所渴求的一切具有價值的東西,從得到起,就有注定失去的一天。」治君突然開口,一直沒有焦點的視線落定在我身上,「小姐也明白的吧?世界上不存在『永恆』。」
我同樣注視著他,立刻反應過來他在暗指那些四葉草。
不,還有四葉草之外的,各種各樣、有形無形的事物。
治君的思維方式和我果然很不一樣,像大哲學家似的……總是一根筋的我大概一生也得不出治君探究的答案吧。
但是。
我坐直了,認真回應:「可是,如果我只活七十歲,那麼能維持五十年的東西,就是我的『永恆』啊。」
——我有我的答案。
第10章 秋(四)
關於「永恆」的話題在治君不置可否的沉默中結束了。
離開會面室,我暫且把這事放入心底,將注意力轉移到另一件事上來:食堂推出了為期一周的「全蟹宴」菜單。
我終於可以兌現在醫療點記下的備忘錄,給治君送點他喜歡吃的料理了。
「今天是什麼菜?」快遞點的小哥一見我進門,就自覺摘下耳機暫停游戲。
孤島上雖然有網絡,但似乎是禁止和外界進行聯機的,小哥玩的都是能隨時暫停的單機游戲,因此對我的經常性上門「騷擾」接受良好。
不過我也聽前輩說過,繼治君獲得「醫療點狂魔」名號後,我和她一起贏得了「快遞點雙煞」的並稱……
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小哥接待我的態度仍然十分親和:「你和收容人關系挺好嘛,我好久沒見過你這樣負責的輔導員了。」
我裝作沒感知到他微妙的情緒:「今天是『蟹肉奶酪煎蛋』,麻煩您了!」
「聽起來不錯啊,」小哥熟練地寫下治君門牌號,裝好食堂打包盒,「我等會去吃晚餐,順手幫你把東西送過去。」
我再三表示感謝,目送他抱著快遞箱走遠,不禁有些雀躍。
看似尋常的第二個打包盒裡,有特意為治君留下的驚喜,不知道發現後他會有怎樣的表情呢?
懷著這樣的期待,我打開了監控。
快遞小哥言而有信,十分鐘不到就把箱子送到了治君房間。由於提前向治君打過招呼,晚飯由我負責,他正百無聊賴地等著,因此小箱子一推進門就被發現了。
治君抱著箱子走到桌邊,先拿出盛著蟹肉奶酪煎蛋的食盒,接著舉起第二個藍色的玻璃盒。
大概一上手就感覺到不對,他動作幾不可察地緩了一剎那,推開食盒把玻璃盒放在桌子中央。
【治君,收到晚餐了嗎?有一份小驚喜哦!】我裝模作樣地給他發短信。
一手按著玻璃盒蓋的治君回復我。
【炸彈嗎?】
……治君的幽默感有時候真的挺冷的。
我劈裡啪啦打字:【自己揭曉答案比較有趣,打開看看吧?】
掃了眼手機的治君垂眸,隨手揭開蓋子。
在盒子裡悶了一路的小動物搖搖晃晃從水裡伸出頭,又黑又圓的小眼睛與治君對視了——不一會,這肥美的青色梭子蟹緩緩踱步,在遠離治君的盒子一角停下來。
我忍不住笑,想起拿走活蟹說要「當寵物養」時食堂阿姨一言難盡的眼神,走路腳步都輕快幾分。
畫面裡,打量了一會逃開的梭子蟹,治君伸出手,戳了戳它的殼。小螃蟹不理他,縮在角落不動。治君沉思片刻,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放在桌面,一指按住它,另一只手來回撥弄它蜷起的腿。
我大為欣慰,頓覺治君活潑了很多。但梭子蟹顯然不這麼想,它被騷擾了數分鐘,忍無可忍眼疾手快地一鉗子夾緊了治君的手指……
我嘴邊笑容一僵,失色地貼近屏幕。
被夾住的治君靠著那根滲出血絲的手指吊起小螃蟹左右搖晃,有些孩子氣地撇了撇嘴。
【這家伙讓我受傷了,】治君舉著手任憑螃蟹張牙舞爪,單手打字給我發消息,【按規矩要處決再大卸八塊……簡單一點,就剝個皮吧。】
這什麼黑手黨發言?
我頭痛秒回:【治君,別逗螃蟹!】
最後,梭子蟹還是被好好養在玻璃盒裡,取代了四葉草瓶的位置,並且在我(單方面)和治君的商量後,取名為「蟹丸」——【聽起來很好吃,不如現在就把它做成蟹丸吧。】治君評價到。
小家伙胃口不大,食堂每天都有剩下的邊角料魚蝦,我會裝好給治君寄過去。不過最近搜索禮物的地圖開辟到海邊,我和釣魚的老爺爺很聊得來,不常關注治君怎麼喂養蟹丸,等到食堂「全蟹宴」周期過去了,才登上監控看一眼。
……我真該早點來看的。
旁觀了治君當著蟹丸的面吃掉屬於它那份生蝦肉,還得意洋洋舉起空盒子示意,我不禁感到一陣虛弱,連夜去找醫療點開防治寄生蟲的藥物送過去。
在三令五申後,治君終於不再搶蟹丸食物了,改為向我抱怨它只有吃東西的時候才乖一點,像狗一樣討厭。
所以治君不喜歡狗嗎?重點全錯的我沉浸在聊天中,一抬頭,魚竿已經被大魚拖走了。
十來米外垂釣的老爺爺抬起只看得到草帽和胡須的頭,悠悠嘆氣。
「年輕人喲……」
我尷尬得無地自容。
第11章 秋(五)
海浪卷著泡沫淌過我腳踝,在沙灘上留下曲折蜿蜒的潮痕。
我背著雙肩包,將棒球帽往下壓了壓,向身後的老爺爺揮揮手:「我出發了!」
「手電帶了嗎?」他中氣十足地喊。
「帶了!」我兩手攏成喇叭,回應到,「還帶了手套呢——」
放下心的老爺爺擺了擺手,不再管我,繼續關注他的釣竿去了。我轉頭跳過一枚大貝殼,按原定道路往海邊洞穴走。
有關這能找到各色礦石、十分隱蔽的洞穴的情報,來自因為一起釣魚而和我相見恨晚的老爺爺。得知我正在找石材用於制作禮物後,他相當熱情地手繪了一份地圖給我,順便借出了使用多年而飽經風霜的指南針。
我拿著地圖,對比著指南針,經過沙灘、樹林、懸崖,在海鷗盤旋的淺灣找到了它。
這是個相當幽深的洞穴,海水大概沒到人小腿,走起來需要非常小心。我舉起手電四處摸索,在斷斷續續、星辰似的熒光中找到了很多漂亮稀奇的礦石。
不知道過了多久,背包已經有點超重,我需要留出返回的充足體力,於是停下腳步,有些遺憾地朝更深處望了眼。
找到的礦石裡,並沒有讓我滿意的那塊。或許我該再來一次……
我抓住背帶往外走,轉過彎,手電從沾滿水變得濕漉漉的手裡滑脫,一骨碌掉向地面——一束光穿透了洞穴底部蕩漾的海流,直射在一抹紅影上。
蹲下身撿手電的我頓住了。
指尖離開隨水波微微搖晃的手電,我放緩腳步輕輕朝那抹紅走去。
「……是瑪瑙啊。」
巴掌大的礦石躺在我手心,外皮磨損了一片,露出深沉的赤色。被海水打碎的光芒中,它石身淌下的水珠就像盈盈的淚似的。
電光火石間,心頭閃過了治君鳶色的眼眸。
我握緊這塊紅瑪瑙,撿起手電,一邊往洞穴外走一邊笑起來。
就是它了!
【治君,下個月二十二號是我的生日哦!稍微期待一下吧!】
沒頭沒腦地給對方發去一條短訊,我哼著歌打開之前在雜貨店配齊的工具箱。
秋季細密的冷雨飛來窗前,被玻璃阻隔,留下一道道斜痕。雨中黃昏天色黯淡,我打開台燈落座書桌,對著端端正正擺在桌面上的紅瑪瑙礦石「啪」地合掌。
「目標是一次成功!」給自己定好目標,我干勁十足地拿起了小鑿子。
「叮叮當當」的聲音蓋過手機提示,直到深夜,我才看到治君的回復。
【在要禮物嗎,我沒什麼能送的。】
手痛腰酸的我打錯了好幾個字,不得不返回修改完再發送過去:【我要的禮物,治君一定有的。晚安。】
換到監控,治君已經熄燈,擺在床頭的【sabot】無聲亮了幾秒,又暗下。
我倒進被褥,舒一口氣,迷迷糊糊陷入睡眠。
還有二十一天……雕刻比我想像中難很多,希望能順利完成……加油啊。
一旦認真投入某件事,時間就會瞬間溜走。伴隨著越來越冷的氣溫,十一月悄悄來到下旬,等我記起看一看台歷,已經是二十一日清晨。
大驚失色的我趕緊加快速度,終於在快遞點下班前將包裝好的禮物寄了出去。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雖然是誕生日,但寫在檔案裡的日期只有看守員見過,而他是絕對不可能在意這個的,所以今天沒有任何人來找我,任由我頹廢地睡過了午飯,哈欠連天地啃掉一塊三明治。
打開手機,治君一反常態地連發了幾條消息過來,最後一條是:【為什麼送禮物給我?不是你的生日嗎?】
我叼著第二塊三明治,兩眼彎彎回信。
【治君收下掛墜那一刻,我就拿到禮物了!】
退出短信輕車熟路點開監控界面,治君正站在窗前,凝視著掌心的東西——那是我失敗無數次、把原本和手掌差不多的礦石用得只剩一段指節大,才勉強成功完成的瑪瑙掛墜。
沉濃的暗紅瑪瑙被雕刻成了四葉草的形狀,在治君掌心熠熠生輝。旁邊書桌的台燈開著,照亮葉片上有些歪扭的小字:「來到你身邊的幸運,永遠不會消失」。
我托腮微笑,指尖噠噠跳躍過屏幕。
【這份寄托於石頭、「只有五十年的永恆」,連同我今年的願望一起送給你——】
奇妙的、甜蜜的快樂充盈了身體每個角落,笑容就像棉花糖一樣止不住地膨脹起來,我看著窗外跟著細雨飄下的雪絮,敲下最後幾個字。
【治君,小雪快樂!】
切回攝像頭,治君抬眼,雪絮紛揚的碎影隔窗映入他眸中。
暖色光下,他有些憂郁的側臉帶著不可思議的、詩人般的氣質。瑪瑙四葉草隨著五指合攏被他握在掌心,只剩淡青掛繩在半空搖曳。
簡短訊息跳出通知欄。
【會面吧。】
第12章 秋(末)
可是這次會面和我預想的完全不同。
倒也沒有期待治君會突然萬分感動熱淚盈眶……至少,以後能更熟稔自然地相處就好了。現在總感覺是我一頭熱地接近他,治君會不會有點不耐煩呢?因為沒法切實見到面,感知力失效了,光靠監控只是堆積不安。
治君似乎每天很長時間都在發呆,萬一在我沒能關注到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意外——幾次想跟他說,「至少向我道別」,又怕太喪氣反而推著治君作出選擇,最後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請活下去。
兩秒就能說完的的句子,由於缺乏自信和立場遲遲不敢傳達……真糟糕啊。
即使轉過這麼多念頭,實際上也只過了一瞬間。治君仍然靜靜地注視著我,就算隔著厚重玻璃,那目光還是銳利得能刺痛人。
「小姐,為什麼還沒厭倦呢?」他語調甚至有些懶洋洋的,使本該溫柔的聲線顯得過分輕佻、冷淡,「從我這裡得不到任何東西……只會讓你大失所望。」
怎麼會變成這種局面呢?
明明滿懷喜悅地來到會面室,想著治君有沒有開心一點;為了避嫌沒有把瑪瑙做成手鏈之類需要貼身佩戴的飾品,擔心治君無法安置,連「四葉草可以掛在【sabot】上」的建議也准備好了……
可一見面,所有話題都被治君冰冷的臉色堵回去了。
似乎突然跳過了一大段劇情,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厭倦?」我試圖接話,「和治君分享日常,從來不是麻煩事啊?每次發消息我都很高興,期待回復的時間一點都不無聊……禮物也不費功夫,我有一大把空閑時間,正好做做手工——」
「小姐明白我在指什麼吧?」治君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我。
我被逼問得一時語塞。
……我明白的。
不是所謂的日常短信,不是全島搜集的新奇禮物——我一直孜孜不倦堅持著的,是讓治君活下去。
不顧他的意願,努力想讓他活下去。
治君盯著我:「小姐,我不需要輔導員,不要再給我送禮物了。」
拉開椅子,他起身要走。我直覺不能就這樣結束會面,幾乎未經思考,脫口而出喊到:「但是——我喜歡治君!」
站著的治君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微笑反問:「因為臉?」
我跟著站了起來,撐住長桌,吸口氣鎮定思緒。
「不只是長相,性格也好,處事也好……」我篤定道,「治君值得被人喜歡,其中有我又有什麼奇怪?」
治君大概沒見過我這麼固執的家伙,沉默片刻,收斂笑容。
「甘小姐。」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即使只有一個姓氏。
「你既不了解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也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不要輕易說『喜歡』。」這勸告簡直帶著嘆息似的溫柔了。
唯獨這點我無法反駁,即使還想辯解,可治君已經轉身走向房門,不打算繼續聽下去。我萬分挫敗,按著玻璃咬住嘴唇,卻不經意瞥到什麼——是那個掛墜。
火紅的瑪瑙掛墜就勾在治君指節裡,或許他是打算這次會面把它還給我……但直到身影消失在門後,那顆四葉草還是搖搖晃晃、牢牢墜在他手上。
我忽然松了口氣,放開玻璃跌回椅子裡。
經過這次糟糕的會面,接下來的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了。
治君又開始對我的消息已讀不回,完全中斷了交流,不過我心態很平穩,至少他還是會看消息的。
除去固定的「早安」和「晚安」,我照舊每天給治君發一堆短信,分享有趣的日常。廢棄垃圾場成為我最近的打卡地點,我時常在這一呆一下午,樂此不疲地翻找被人遺忘的驚喜:可能是一沓作文本,一個凹陷的八音盒,一張放飛想像的塗鴉……
十二月初的一個陰天,我提著一捆舊報紙從廢棄垃圾場鑽出來,在返回宿舍的途中經過收容所辦公樓,發現一群外來者正聚集在樓下。
看守員隊長和醫療點負責人作陪,對那群人態度十分恭敬。唯一一個穿著西裝的黑發男人站在兩方之間,和一身齊備作戰服的白種人相談甚歡,伸手請他們上樓。
這畫面實在古怪,我下意識放緩腳步,盯著那群像是軍營裡出來的外國人小隊打量,看到他們作戰服背後統一印著一個圖案。
紅與白相間的傘形標志。
「嘭」地一聲,舊報紙脫手落地,魂不守舍的我蹲下身去撿散亂的紙張,恰好抓住一份兩年前的《橫濱日報》。白紙鉛字,頭版頭條,印著當期的特大新聞。
——《安布雷拉日本分社高層全滅,『彷徨之刃』掙脫天羅地網出逃!》
第13章 冬(一)
【對『彷徨之刃』的搜索持續了兩周,仍然沒有發現任何線索,警方初步判定其已逃出包圍圈,決定擴大搜索範圍。而在警方繼續追捕『彷徨之刃』的同時,安布雷拉總公司開出了百億日元的天價懸賞……】
指尖隨著文字劃過泛黃紙張,落在最後一個句號上。我盯著報道結尾恍惚了好一段時間,明明這些天把這張舊報紙翻來覆去看過許多遍,卻仿佛還無法理解內容似的,又想重頭開始閱讀。
「刷啦」,報紙被抽走了,我驚悸地抓了個空,茫然抬頭。
「我說啊,尋光,你到底怎麼了?」微微彎腰盯著我的前輩語氣嚴肅,一根手指點了點我額頭,「一直攥著這張舊報紙不撒手,做什麼都迷迷糊糊的……」
我低下頭,撫平起皺的床單,有些猶豫地回答:「總感覺……有點熟悉。」
前輩坐到我身邊:「那不是當然的嘛,這新聞可是當年的全國頭條,懸賞金聽說到現在還沒撤下去呢。」
「是嗎。」我忍下缺了一段記憶引起的空虛感,接過報紙折好,塞進床頭櫃。
見我恢復正常,前輩放下心,伸懶腰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我。
「前幾天投資收容所的制藥公司派人來島上了,你知道這事嗎?」
「西海普制藥公司嗎?」我對這家公司不太了解,只在簽合同的時候看到過名字。
前輩點頭,表情帶著微妙的敵意,站起身走到窗邊。
冬季的孤島幾乎見不到太陽,今天也陰雲沉沉,前輩看著外面蕭索的景色,陷入某種思緒。
「西海普派人,是為了接待另一家公司的來訪人員……」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解釋,「來訪的那家——是安布雷拉。」
西海普為了和跨國龍頭安布雷拉取得合作,安布雷拉為了重新進軍日本市場,在兩方利益一致的前提下,促成了此次出訪孤島收容所。
從前輩那得來的消息,讓我生出了危險感。
就算我對公司運營不太了解,也覺得這安排莫名其妙:訪問去總部、去大城市不好嗎?孤島收容所老舊得脫離了時代,連新聞傳播都慢本島幾天,怎麼也看不出有什麼值得一觀的地方……
但有關兩家公司的疑慮很快被我拋之腦後——治君生病了。
之前監控裡有看到他咳嗽,我立刻去醫療點開了藥送過去,卻沒想到病情會突然惡化。我不禁自責起來,那次會面後我顯著減少了查看監控的頻率,好像擔心治君能透過屏幕抓住我似的,才會發生連他住進了醫療點才後知後覺的疏漏。
因為遍尋監控也找不到人影,驚慌失措的我直到撞上看守員才得知治君進入醫療點接受治療的消息。
我憂心忡忡,不知不覺走到咖啡店,理智勉強記得是晚飯時間,就推開了門。
點的還是常吃的簡餐。店裡人不多,背後卡座有收容所員工在竊竊私語。
「消息保真……」
「……安布雷拉選收容人干什麼?奇怪……」
不經意聽到關鍵詞的我倏地攥緊木筷,胸膛中,心跳陡然加速,一種前所未有的燥怒感湧動起來。
我撂下筷子兩三步奪門而出,衝向醫療點。
「您、您好!請問收容人『治』住在、住在哪個病房?我想探望他!」幾乎是百米衝刺抵達導診台的我顧不得喘勻氣,立刻向護士小姐詢問到。
值班的護士詫異地看我一眼,低頭翻了翻冊子,溫柔回復:「對不起,病人現在不接受探視,您過幾天再來吧?」
我平復一下呼吸,解釋說:「我是他的輔導員。」
「對不起,」護士小姐還是那副職業性的溫柔笑容,「病人現在不接受探視,輔導員也不可以。」
心沉了下去。
我最後努力到:「可是,以前都沒有限制的啊?為什麼忽然不准探視了?」
「醫療點修改了規則,具體內容您可以到入口處的公告欄看看。」護士小姐回答。
不得不沉默的我,在失速的心跳中聽到了某個朦朧的聲音。
【新一批檢測名單是……『治』……】
我猛然回頭,視線捕捉到轉過走廊進入醫療點深處的醫生背影。那聲音瞬間清晰。
【人數夠了,就這樣交給安布雷拉吧。】
頭暈目眩,一片拼圖自腦海深處浮現,補上空缺記憶的一角。
「媽媽!爸爸!我考上了!」年少的我在歡呼,「是安布雷拉醫學院!之前學院的教授來校考察的時候,誇過我有天賦——我真的考上了!」
視線與往昔重疊,一份沾了血的錄取通知書被撕碎用力擲在地上,我努力穩住身體,看著那個年少的我咽下腥氣和眼淚,像牲畜一樣被按倒在地,還抵死掙扎著嘶吼——
「這就是你們說的『天賦』嗎?!」
第14章 冬(二)
大腦像是要融化了一樣,在隨著記憶碎片到來的、突兀的高熱中,維持思維變成了一件尤為艱難的事情。
幸好我出門前仔仔細細化了妝,才沒讓過於蒼白的皮膚和泛著不詳紅暈的臉頰暴露出來。
眼前邁動的低跟鞋停下了。
「小森護士?」護士長頗為嚴厲地叫著我目前偽裝身份的姓氏,轉過頭來,銳利目光投射而下,直刺向我,「打起精神,別給西海普丟臉!」
我定了定神,溫馴地垂眸:「是,我明白了。」挺直脊背跟上她的步子。
護士長滿意地移開注意,繼續「噠噠」往醫療點深處走去。
深呼吸的我不期然想起被迫被我頂替了身份的小森小姐,對方發著抖給我遞護士制服的樣子實在讓人大生憐憫之心,就算我再三保證不會牽連她還是一個勁掉著眼淚,好像我是什麼惡魔似的……
我的行為的確既不符合法律也不符合道德,但是——看在她同樣不是善人的情況下,就互相原諒吧。
我這樣想著,慢吞吞調整了一下口罩。
醫療點深處有一架直達地底的電梯,護士長用指紋和虹膜開了門,我低眉順眼地跟著走進去,看她按下唯一一個樓層。
失重感持續了十來秒,「叮」地一聲,門開了。普通員工想像不到的龐大地下設施徐徐映入眼簾,和地面的老舊落伍截然不同,呈現出一種奇妙的科幻感。
我跟著護士長一路走向核心區域,在最後一扇門打開後,終於見到要找的治君。
他躺在手術台上,任由一群白大褂在身上比劃各種儀器,神情幾乎稱得上空茫。我緩緩、緩緩地吐了口氣,抬眼面無表情地旁聽那些人對話。
「各項測試都沒反應,的確是個普通人。」安布雷拉小隊的成員下了結論。
收容所所長謹慎地追問:「真的?這家伙古怪得很,是不是再多測一些項目……」
「不必了。」依舊全副武裝的隊長淡淡打斷了他,「別在普通人身上浪費時間,換下一個。」
西海普派來的人沒有表示異議,抬眼看了下護士長。接收到指示的護士長吩咐我:「小森,送他回病房。」
我應了聲,走向費力坐起的治君。他套上病服,撐著手術台邊沿下地,卻踉蹌一下差點摔倒,被我千鈞一發間扶住。
我緊緊握著他隔了層衣物還是十分冰冷的手臂,看著由於鎮靜藥物過量而呆呆垂著頭的治君,用力咽下淤塞在喉頭的燥怒,拼命緩和情緒。可是,下一秒,那些沉重的情感就翻了倍地噴湧上來,讓我霎時停住動作。
在周圍用以檢測「非常規」的儀器跳出提示前一剎,一只手穩穩扣住了我手腕。
治君抬眸輕輕看了我一眼。肌膚接觸,傳來一陣冷意,使我陡然清醒,即刻去瞟儀器。
那些屏幕好端端地暗著,只有護士長壓低聲音呵斥:「小森,磨蹭什麼!」
我低頭道歉,扶著似乎控制不好身體、走得歪歪扭扭的治君沿著另一條通道返回了醫療點。
前台的護士小姐換了一副熾熱數個八度的真誠笑容,和我打招呼:「小森前輩,辛苦了!需要幫忙嗎?」
她作勢要走出前台來扶治君,我立即模仿著小森小姐的聲音客氣疏離地阻止她:「不用了,你把他的病房號告訴我就好。」
得到了號碼的我在護士小姐眼巴巴的目送中拐進病房,關上門。
單人病房裡只有我和治君,還有牆角默默運作的監控,但我已經顧不上思考監控了,理智最後提醒我監控室一般只有檢修和需要查找什麼才有人,就痛快讓位給決堤的情感——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恐懼殘留的心悸仍然讓我止不住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一味抽泣著。
太難看了!在治君面前頭一次失態,我一面埋怨著自己一面慶幸還有口罩擋著,抓緊他的兩手怎麼也不肯松開,抽出來給自己擦擦眼淚。
不知道什麼時候恢復的治君站穩身體撐住我,任由我發泄著。
在他開口或許要繼續說些推遠我的話之前,我打斷了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到。
「我要治君活下去!」
即使被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仍然毫不退讓地迎上了他的;就算帶著哽咽,說出的話也依舊清晰可辨:「治君明明是想活下去的!為了尋找『生』的意義一直在求救……要是真想自殺的話,怎麼會活到現在呢!」
或許是我自以為是地下了判定——但是,唯獨這個人,這個要離去又忍不住回頭、被這無情又多情的世界所迷惑的人,這個為了尋找立身於此的價值不斷彷徨著掙扎著的「野犬」一般的人……
——我要他活下去。
淚眼凝視著他,我感同身受般湧上了撕裂的痛楚。
在這劇痛中,體內已經沉睡了兩年的「天賦」,終於睜開一只惺忪的眼。
第15章 冬(三)
我是來殺人的。
除此之外,什麼也不必記得。
雖說如此告訴自己,但邁步經過又一扇窗時,還是不免被外面流光溢彩的都市霓虹灼傷了視線。
橫濱的夜風總帶著深海的潮意,從四十九層窗戶縫隙奔湧入走廊時,好像也吹動了那些繽紛霓虹,搖曳的光線游過我束起的發尾,接著被我踩碎在腳下,只剩一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這棟大廈已經基本人去樓空,惟有我輕悄的腳步聲回蕩。
在這單調的聲音中,不知何時,響起了孩子稚氣的誓言:「——我想成為離島醫生,和爸爸媽媽一樣,去救助別人!」
與救人的理想宣言截然相反的是,胸膛裡如山岳一般、無可撼動的冰冷殺意。
我把不斷重復這句話的孩子拋在身後,任由她委屈且無望地跌倒在往昔時光裡,痛哭起來。可隨著不曾停滯的腳步繼續前進,那哭聲也消失了。
確認槍已上膛,我握緊它,邁過癱倒在地的屍體走向最後一扇門。
氣派的木皮鋼芯大門半掩著,被我輕易推開。
全牆落地窗一覽眾山小,幾乎囊括了半個橫濱的夜景。因為地上虹光太勝,迫使天上星月都隱沒了蹤跡,僅有黑沉沉的穹隆縮在一角,時刻窺伺著沒有燈光的屋內。
凌亂伏倒的屍骸,四濺的粘稠血跡,還有正貼著書架顫抖的男人……窗外微弱映入的光更加深了屋內暗影,不夜的橫濱城和只有男人絕望咳喘的辦公室仿佛並立的天堂與地獄,只憑一層玻璃分野。
我跨過幾具面目全非的變異屍體,在一片殘肢斷臂前停下腳步。
現在,我和那發抖的男人就剩一張辦公桌的距離,足夠把子彈穩穩送進他心髒或者大腦——不必非要踩過一地狼藉走到他跟前去。
意識裡有女孩子嫌棄地作態:【咦,惡心,直接開槍就好了!別弄髒鞋子!】
我順從地采納了建議,舉槍瞄准。
數日前還高高在上接受了電視采訪的安布雷拉日本分社社長,此刻猶如篩糠般戰栗著,順著書架滑跪在地,涕泗橫流。他先是苦苦哀求我別殺他,沒幾句話又破口大罵,顯然精神混亂到極點了。
沒有被這男人顛三倒四的話語干擾心神,我謹慎地擺好姿勢,在他恐懼發狂的叫喊聲中扣下扳機。
「你和我們又有什麼不同——」嘶喊到一半,他的聲音突兀中斷。
紅色混合著白色,淌過男人凝固的臉。他身體呆呆僵直幾秒,「嗵」地往一側翻倒,不動了。
我垂下手臂,平靜回應已經無聲無息的他:「有什麼怨言,地獄相逢再說吧。」
收起槍,我開始清理自己的痕跡。意識中由於異能而分裂出的人格們歡呼雀躍,有些甚至湊在一起舉行派對去了,嘈雜喧鬧一片,僅剩幾個成熟穩重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留下,接著幫我出謀劃策。
之前讓我直接開槍的女孩子嬉嬉笑笑,一會東一會西地指示我動作,片刻後,被低沉溫和的男聲打斷。總算得到一份條理分明精確到秒的攻略,我松了口氣,認認真真忙碌起來。
在進度過半,經過落地窗時,低頭打掃地面的我陡然發現多了道影子。奇異的是,當我抬頭看到幽靈一般不知何時站在窗前、黑發鳶眸的陌生青年後,一點也沒有生出驚恐之情,仿佛他本來就該站在這裡似的。
人格們若無其事地指揮著我,我十分坦然地繼續著收尾動作,任由青年不動聲色地旁觀著。
看了一會,他開口:「之後你要怎麼辦?」
我像同老朋友聊天一樣回復到:「開啟新生活,有可能的話還是想做醫生。」
陌生的先生停頓片刻,側眸看向窗外毫無征兆飄起大雪的橫濱,語調淡淡。
「安布雷拉不會放過你的。從接觸這個世界起,你就回不了頭了。」
「那就先休息兩年,」我擦掉腳印,「等異能緩和,他們敢來,我正好和他們算賬。」
直起身,陌生先生身旁的落地窗映出我的影子。那倒影裡的女性,眼中閃耀著使人膽寒的堅定,和以往平庸溫吞的我天差地別。
收回視線,胸膛裡跳動著的、絕不可能被任何東西動搖的決心,讓我一秒也沒有猶豫地告訴他——
「我的人生還長著呢,怎麼能因為這些敗類就放棄!」
陌生的先生沉默了。
我結束工作來到門前,問他:「我們會再相遇嗎?」
等到快要放棄的前一秒,我終於聽到他的聲音。
「會。」他溫和說。
於是,我笑著邁入了暗影幢幢的樓道,走向寒夜風雪——
我住院了。
那天在病房裡大哭一場,最後意識都模糊起來,只隱約想起是治君接住了昏迷的我。醒來後,小森小姐已經一切如常地回到了崗位上;我作為高燒反復毫不起眼的輔導員,安安穩穩住進了醫療點;而完成一切「治療」的治君,被送回了收容人宿舍……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又進入平靜溫吞的孤島日常,連安布雷拉小隊也不見了蹤影。
困惑的我用剛退燒的腦子思考半晌,最終只勉強記起,蘇醒的異能好像和治君身上某種力量產生衝突,把我們兩人的意識都拉進了某段回憶——可怎麼回想,也不記得到底是哪段回憶、治君和我又經歷過什麼了。
被治君所擁有的不知名力量壓制後,異能重新沉睡下去,連帶著記憶碎片也消失無蹤。當然,副作用同樣消失了。
康復的我揣著滿心疑問離開醫療點,習慣性給治君發了條短信交代出院的事。一分鐘後,出乎意料的提示音響了起來。
【治君:嗯,好好休息。】
第16章 冬(四)
和治君的通訊莫名其妙恢復了。
雖然不明白治君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才會回心轉意,但就結果而言,無疑是個特大喜訊。
生活恢復往常平淡瑣碎的節奏,不知不覺來到十二月下旬。
嚴冬的寒冷氣息徹底統治了孤島,最近沒有下雪,可路面和房檐都掛了霜花。我在差點被冰面滑倒後,也加入了裹成一團慢慢挪動的人群,一時間整個島上像是被圓滾滾大軍占領了,場面古怪又好笑。
因為要籌備應付更低氣溫的衣物,前輩拖著不太想離開溫暖宿舍的我去雜貨店逛逛。我縮手低頭,半張臉埋在圍巾裡,跟在她身後聽她一一點評店內懸掛的羽絨服,時不時「嗯嗯」回應兩聲。
治君那邊,剛降溫的時候就寄去了被爐,冬季衣物除去收容所配發的標准套裝,我也陸陸續續挑選了幾套保暖防寒的送過去,暫時不需要添置什麼了。
純粹作陪的我眼看前輩挑剔完了一整排應季服裝,就要走進過季處理區,不由得出聲提醒。有些失望的前輩回頭看看,嘆著氣反身,重新打量起那些款式乏善可陳的羽絨服,我無奈笑了笑,沒有立即跟上,而是繼續向前走。
處理區大部分是相對氣溫來說過於單薄的秋季長袖,我走馬觀花地踱過去,指尖擦過一件件顏色各異的織物,停在貼牆的最後一件衣服上。
那是一件只適合夏天穿的、漂亮的鼠灰色細條紋麻質和服。
我忽然怔住,取下這件不合時宜的和服,凝視良久。
前輩選完羽絨服,提著袋子來找我,我顧不上和她搭話,先揚聲叫來店主大叔:「麻煩您幫我把這個裝起來——」
暌違已久的新一次會面開始前,我得到了「安布雷拉公司人員離開孤島」的確切消息。
「可喜可賀。」當時正准備出門來會面室的我波瀾不驚地回應了向我分享情報的前輩,心態十分寧定。
並不是覺得他們走了就可以高枕無憂,只是,暫且沒有必要擔心這件事,一直記掛反而讓自己寢食難安,平白耗費精神。
過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懷抱如此理念的我,拉開會面室的椅子,穩穩坐了下去。
治君比我慢幾分鐘到,在我正對面的老位置落座。
照例是我挑起話題,也不拘泥於內容或者順序,隨心所欲地聊著;治君說得少,但總會恰到好處地接話,讓我感受不到被冷落。
「啊,之前那本太宰治的文集,治君看完了嗎?」像是偶然想起來似的,我詢問到。
提到這名字,治君情緒一如既往地微妙,點了點頭。
他仿佛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確看完了那本文集一般,鳶色眼眸微垂著,彎出一線溫柔弧度,笑著對我說出書裡的句子:「『我本想這個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即使我一直沒有提到那件過季的和服,可他果然領會了我的用意。
聽著他的聲音,我不知不覺熱淚盈眶,幾乎沒等到話音落下就哭了起來。
眼淚一串接一串,沿著發熱的臉頰滾落在我手背上,原本合攏搭著膝蓋的雙手不由得握緊了,把那些熾烈的水珠一並鎖在掌心。眼淚沿著掌紋蔓延開去,好像要把命運一同浸濕。
隔著玻璃傳來治君的嘆息。
「小姐最近總是在我面前哭呢。」他的低語混在椅子挪動的聲響裡,聽不太真切。
我淚眼朦朧地看去,他站了起來,傾身將手貼上玻璃。
那只手的指尖點在這透明的屏障上,逆著我淚水淌下的痕跡,緩緩停在我眼眶的位置。頓了數秒,他的臉也貼近過來,額頭搭著玻璃牆,眼眸凝視著抽噎的我,微微笑著動了動指尖。
被敲擊的玻璃發出清脆的回響。
我呆了呆,歪頭迷惑地止住哭泣,伸出手按住他敲擊的地方。
「這層玻璃果然很礙事,」治君拖長調子,抱怨道,「讓我沒辦法給小姐擦眼淚。」
「誒?」沒想到會得到這種回應的我吃了一驚。
治君當然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但大概是了解我容易較真,他基本沒對我說過恭維話,反而有些冷淡——這種微妙用心讓我更加感動。不過,即便一頭熱地表了白又努力這麼久,想得到溫柔態度是人之常情,我也需要先搞明白一件事。
之前明確拒絕了我的他,現在說出這種話,是改變主意打算答應我嗎?
顧不上再哭,我「唰」地站起身,追問:「治君——」
然而,面無表情的看守員打斷了我。
「會面時間結束,請兩位離開。」
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完的我,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治君松開玻璃,輕輕比了個「噓」的手勢,跟著看守員走掉了。
第17章 冬(五)
我家院子裡種著兩顆棗樹,一到秋天,滿樹婆娑的綠影裡,就會綴上成百上千的紅珠。樹下架著小小的秋千,年少的我喜歡一邊慢悠悠蕩著,一邊仰頭呆呆地看著那些紅艷艷的果實,直到天黑下去。
我曾那樣在棗樹下坐了很多年,以至於回憶起童年,都帶著灼灼的紅色。
許許多多有關棗樹的記憶中,某個下午,平平常常放學回家、還追完了期待已久的動畫大結局的我,在樹下秋千上等了半晌,直到父母披著黃昏余暉回家才醒過神。
接著,看到媽媽走近的我突然大哭起來。
原本輕松笑著的媽媽立刻詫異地皺了眉,一把抱住我,摸了摸我的頭問:「尋光乖,怎麼哭了?」
我抽抽噎噎地攀住媽媽的肩膀:「沒有、沒有選中我……」
一頭霧水的媽媽貼貼我的臉頰,抱著我站起在院中漫步,耐心追問。
「什麼沒選中你?」
「數碼寶貝——」我嘟囔著,揉揉眼睛,「都、嗚、都已經結局了,我還是沒有成為被選召的孩子……」
媽媽停住腳步,輕輕咳了咳;一旁看著的爸爸顯然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亡羊補牢地大聲說自己該去做飯了,一溜煙衝去廚房;我被笑得淚眼汪汪,委委屈屈地抱緊媽媽脖子不撒手。
「可是,尋光要是被選召去了數碼世界,我們要怎麼辦呢?」調整好情緒的媽媽溫柔勸慰到,「一定是不想爸爸和媽媽孤單,才特意留下了尋光,繼續陪在我們身邊的。」
沒有想到這點的我茫然地止住淚。
爸爸已經在廚房裡「叮裡當啷」地忙碌起來,媽媽把我放回秋千架,在我身前半蹲下去,替我擦干淚。
「嗯……這樣吧,過兩天,媽媽有個禮物送給你。別難過了。」
注意力轉移到禮物上的我乖乖點頭。
粉色吊墜隨著手指的撥弄不斷搖擺著。
我從回憶裡抽身而出,抓住晃動的吊墜,攤開手。因為剛沐浴過,掌心的水汽沾染了它,使粉水晶愈發明亮生輝。
透過宿舍昏黃的燈光,依稀看到當年秋風夕照,在滿樹紅果下,母親將這條項鏈送給了我。
造型奇異的八芒星,是動畫裡光明徽章的圖樣。
——「尋光是被我們選召而來的孩子哦。雖然沒有數碼寶貝的陪伴,但純真、勇敢、光明……這些最珍貴的寶物,尋光已經擁有了。」替我帶上項鏈的母親笑著說。
直到今天,我也牢牢記得這句話,一個字都沒忘。
握住項鏈貼上心口,我長舒口氣,喃喃自語:「媽媽……爸爸……」
下午的會面哭得太激動,到現在眼睛還有些紅腫,再想這些事一定又要哭了,還是趕快放空大腦睡吧。
我從床上翻身而起,伸長手去夠開關。「啪」得一聲,燈暗下去的同時,窗戶也被打開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從窗戶翻進屋的人,抱著被子躺到一半的動作僵住,生生停在半空。
「晚上好。」淡定的治君拍了拍衣擺,順手合上窗。
「治君?你、你這?」
不行,完全組織不起語言。
不管是被關在收容人宿舍區的治君成功偷溜出來,還是溜出來的他竟然翻窗進入我臥室,都是足夠人大吃一驚的意外事件。思維混亂的我撐不住姿勢倒回床上,在昏暗中用力眨了眨眼睛。
引發混亂的源頭卻若無其事地探頭湊過來。
「喲!驚喜嗎?」治君靠床席地而坐,胳膊撐在床沿,一手托腮笑眯眯地問我。
他全身沾染了冬夜寒意,伸出的那只手指尖落在我紅腫的眼睛上,雖然冰冷,但十分舒適。
午後會面中他隔著玻璃撫過我眼眶的動作浮現腦海,我恍恍惚惚,任由他的手在眼睛周圍來回,好半晌,總算找回語言功能。
「沒有被人發現嗎?能出來多久?」
治君漫不經心地答:「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靜靜等了會,見他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就放過這話題說起之前沒得到回應的疑問——
「治君……你打算答應我的告白了嗎?」
治君微笑著,收回手,過了片刻才開口叫我。
「光小姐。」
遲鈍的我糾正他:「我的名字是甘、尋光,不是甘尋、光啊,治君。」
他低聲說了句什麼,不過那聲音太微弱了,我沒能捕捉到,不由得翻身撐起手臂靠近他。
「治君?」
「光小姐~」他默認了我的靠近,卻還是沒有正面回應我的心意。
我默然一瞬,放棄道:「算了……」
我終於明白,治君是個膽小鬼。
可是,他既然走出了一步,那剩下九十九步都交給我也沒關系——反正我從來不缺的,就是前進的勇氣。
松開手,隨身十余年的八芒星吊墜滑出掌心,被我帶上治君脖頸。
「這是父母留給我的遺物,」我抿唇笑起來,「現在,送給你了。」
——等到下一個秋天的黃昏,我會提起那個因為虛幻童話而哭泣不止的自己,告訴他。
【你是被我選召而來的戀人!】
第18章 冬(六)
隨著正月的臨近,島上各處開始張燈結彩。
聽說受附近某地的影響,每逢新年,孤島就會舉行盛大的神樂儀式,雖然近代之後,隨著西式風氣的傳入,神樂儀式已經被取消,但慶典卻保留了下來。
還有一個能體現神樂儀式殘留影響的地方,在於慶典面具。在這一片島嶼中,「面具」被視作連接此世與彼世的媒介。傳聞,神樂儀式中,參與人將會進入奇特狀態,感知到已逝之人的亡魂,如果沒有「面具」的庇護,很可能被數量眾多的亡魂侵占身體,當場異變成怪物——
「很恐怖吧!」前輩從拿著的面具後歪頭露臉,擺出一幅橫死的猙獰表情。
我淡定地按住面具扣上她的臉:「我不怕鬼哦。」
「好無趣!」前輩隔著面具悶聲抱怨,「一定是我講得太平淡了……農場的婆婆說起來就超恐怖的!」
「只是傳言而已,別自己疑神疑鬼就不可怕。好了,就這張吧,我覺得很合適。」
「嗯,我也覺得這張面具不錯~」前輩順利轉移注意力,摘下面具打量一會,笑逐顏開地付錢買下了它。
我手上拿著一張普通的笑面,非要說特點,大概是它的表面上了一層月白色的釉,有光的環境下遠遠望去,就像一輪恬靜的月亮。
和我並肩走出老工匠的院落,前輩把圍巾纏嚴實,甕聲甕氣地問:「我記得昨天你就來買過面具了?怎麼今天又陪我跑一趟?」
「昨天選的是給治君的面具。之前不是約好一起來嗎,我就沒有買自己的。」我扣上護耳回答到。
「嗚……尋光!」忽然大為感動的前輩一把給了我個熊抱,貼過來蹭得我長發凌亂、護耳也歪了。
東倒西歪中,我無奈地被前輩「轄制」著,聽她興致勃勃高喊。
「新的一年來啦,恭賀新禧!」
治君的面具是他自己選的。我把老工匠陳列出的可售品種一一拍照發給他,他瀏覽一遍,選定了一張哭面。
雖說是哭面,但因為老工匠把所有面具的表情都做得很淡,如果側面看去,只會覺得是個平靜思索的表情而已,很適合治君的氣質。
面具在買下的第二天寄到了治君手裡。我通過監控見他把哭面放在書桌上手邊的位置,繼續神神秘秘地忙碌著什麼,一面給他發消息,一面生出「果然如此」的羞恥感:看他這麼熟練地躲開攝像角度,想必早就猜到了有人監控;而回憶一下我破綻百出的遮掩……
我有點自閉,忍住尖叫的衝動,堅強地按下了短信發送鍵。
【三天後的新年慶典,治君能來嗎?】
那晚治君沒有在外停留多久,收下八芒星項鏈後就悄悄返回了收容人宿舍,像是單純要實現會面時說的「擦眼淚」動作似的。我不確定這種行為能否重復第二次,而且還是在新年慶典的微妙日期……可,與治君共同迎來下一年的期待感,仍然推著我發出了約會詢問。
屏幕那頭,聽到提示音的治君擱置了工作秒回:【當然要來,光小姐的跨年儀式怎麼能少了我呢。】
我剛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就看到新消息跳入界面——
【為了保留一點驚喜感,這三天不要看監控哦。慶典我會准時到的,到時見,光小姐!】
監控下,壞心眼的治君抬頭准確捕捉到鏡頭,笑眯眯地比了個「禁止」的手勢。
短信退回通知欄,我也一個後仰帶翻了書桌椅子,「砰咚哐啷」地跌倒在地,混亂中,【sabot】脫手而出,切掉了監控畫面。
我狼狽地躺在地板上,按住磕痛的地方漲紅了臉。
要不新年慶典還是別去了吧——
心態爆炸的我如此想到,掉在身旁的【sabot】亮了。
【治君:光小姐,我會一直在慶典等你的!owo】
……可惡!
……雖然十分自暴自棄,慶典當天我還是老老實實隆重准備了一番。
化妝和挑選服飾花去大半天,多虧前輩幫忙,才在最後關頭完成。我接過前輩遞來的和服配套手袋,再三表示感謝,和她一起走出宿舍樓。
快入夜了,昏暗天幕下,暖色路燈照亮飄雪的街道,也照亮了盛裝出游的人們。
「真的不和我一起逛嗎?」前輩問。
「嗯,因為已經和人約好了,無論如何也不想缺席……對不起,前輩。」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前輩爽朗一笑,松開我胳膊,擺了擺手:「有同伴就好!我倒是不缺人陪啦,而且還要給晴人拍照直播慶典。那,我就先走了哦?」
在島上人緣超好的前輩半個月前就收到了許多邀約,讓我能放心去找治君。因此聽到她道別,我只乖乖應了聲:「好的,祝前輩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前輩灑脫地揮手,沿著街道走下去不見了蹤影。我目送她離開,想了想,在宿舍不遠處的岔路口站定。
身旁高大的路燈投下明亮光輝,我給治君發消息告知位置。
【……我穿著雪青色印霜花的和服,應該很容易看到。】
短信遞送出去,不到一秒,回信傳來。
【找到你了,回頭。】
我吃了一驚,轉身抬眸,正望見帶著哭面漫步向我走來的男性。
他從黑呢子大衣的口袋裡抽出手,暖融融的手指接過我拿著的笑面替我帶上,俯身時,鳶色眼眸顯出幾分笑影。
「光小姐,」他的聲音和雪花一起飄進我心口,化成溶溶的水波,「我來赴約了。」
第19章 冬(末)
真奇妙啊——我從來沒有預想過,人生中會有一天來到不知名的海上孤島,還在這裡迎來新的一年。
甚至,走在慶典街頭,身邊就是剛交往的戀人。
我偷偷瞥了眼治君,他比我高一個頭,就算穿搭都是最平常經典不過的款式,也顯得十分出眾。
這份說不清楚是來源於氣質還是細微舉止的「獨特」,總讓他和旁人產生距離感……如果不是被困孤島、指定我當了他的輔導員,而是在本島遇見的話,我和他想必沒什麼交集機會吧。
如此感嘆一番,我微微低下頭,靜靜與他並肩同行著。
慶典會場布置在貫通島上核心區域南北的主干道上,沿著街一路搭起了各色小攤,游人如織,使人驚詫這小小的島嶼到底哪來這麼多居民。
在避開熱熱鬧鬧的一家四口後,撤步撞上治君的我被他自然而然牽起了手。
臉頰微熱,我指尖蜷縮了一下,順從地交握回去,沒話找話:「人、人好多啊,完全沒想到呢。」
治君輕輕將我帶到身前,隔開人流,淡淡的笑聲傳出面具。
抿抿唇吞下羞窘,我隨手一指斜前方的小吃攤:「去那邊看看吧?」
治君當然不會反對,跟著我的牽引來到攤位前,根本沒仔細看的我才發現,這攤位賣的是小丸子,除了最常見的章魚版本,還有許許多多海鮮餡料。點了兩串蟹肉味道的,我一邊等老板烹飪一邊忍俊不禁。
「『聽起來很好吃』,」我清了清嗓子,「『不如現在就把它做成蟹丸吧』!」
盯著老板翻滾丸子的治君聞言抬頭看我,微微揚眉,不用回想就接話到:「那家伙現在懶得不肯動,除了做成食物沒有別的價值了。」
——他說的是兩個月前我送來的那只小螃蟹「蟹丸」。
雖然向我抱怨過它「和狗一樣討厭」,還搶過小家伙的食物,但直到今天,蟹丸還是被治君安安穩穩養在收容人宿舍,連之前他被安布雷拉帶走,都沒影響到它的膘肥體壯。
只要治君願意,很少有他辦不好的事。
小丸子熟了,我分給治君一串,笑著說:「喏,好吃的『蟹丸』來啦!」
兩人掀開一半面具,咬著熱滾滾的小丸子牽著手沿路逛下去,攤位基本都是常規配置,沒什麼驚喜感,但節慶氛圍影響下還是很盡興。
不知不覺接近了子夜,人群逐漸彙聚到一處。有人主動站出來報時,四周圍了一圈圈等著一起倒數的人,我和治君挑了個離得有些遠卻不會被打擾的角落旁觀著,聽他們聲音彙在一處,大喊。
「三!」
「二!」
「一!」
——「咻、嘭」!
煙花升空,人群歡喧著把祝福拋上雲與月:「新年快樂!」
人聲與煙花聲中,治君伸出手來摘下我和他的面具,用系帶勾在腕上,另一只手的掌心垂下了不斷搖晃、靜淡生光的吊墜。
是我生日那天送給他的瑪瑙四葉草——另一顆小了一圈的半透明金色四葉草和它鑲嵌在一起,一同在風裡搖曳著。
「那是……」我視線怔怔跟隨吊墜起落,喃喃。
越下越大的雪沾染了治君柔軟的黑發,他莞爾一笑,說:「是金珀。」
……我記得的。
去海邊洞穴收集的礦石裡,這枚金色琥珀格格不入,大概是被海浪卷來島上的,因為罕見且和我眸色相近,我還特意看了好幾眼,最後連帶其他礦石一起打包寄給了治君。
我哽住了。
金珀不是什麼稀世珍寶;鑲嵌在一起的兩枚四葉草只會甜蜜得讓人想微笑;真正使我忍不住眼淚的,是治君選金珀背後的用意。
琥珀所代表的寓意幾乎人盡皆知——是「凝固時光、永恆不朽」啊。
借了燈輝而流光溢彩的吊墜被治君系上脖頸,他對我說:「是八芒星的回禮。」
微不足道的重量隔著衣物落在心髒上方,我掉著眼淚,聽他口氣淡淡、仿佛自語一般問到。
「不惜延長痛苦人生也要去追求的東西,真的一個都不存在嗎?」
不需要我回答,他停頓一剎,溫柔了語調。
「有的。雖然不屬於我……但我見到了。」
下一輪煙花綻開的短暫寂靜中,我的左手被治君執起,觸到了他左眼的繃帶上。指尖不自覺勾起,我拉住了那布條,在治君的牽引下向外用力——
散開的繃帶,和白雪一同飄落下去。
終於完整的鳶色雙眸注視著我,他露出了少年人似的清爽笑容:「我的名字是太宰,太宰治。」
「光,」這次他沒有加敬語,「讓我看看『永恆』吧。」
第20章 來年春(一)
「所以,治君之前的工作……是『文豪』嗎?」我呆呆地問。
「不對,」治君爽朗一笑,「是黑手黨的首領哦。」
「……哈?」
至今為止還是能回憶起聽到完全不在意料內答案的荒謬感,我神游天外,無意識地戳著手機屏幕。
監控一動不動,顯示出一直在發呆的治君——然而這只是被替換過的錄制畫面而已,慶典後治君有告知過我這件事。
一會想到不知道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的治君,一會懊惱自己以前很多時間都被錄制畫面蒙在鼓裡,我長嘆口氣,嘟囔:「反正是從一種擔心變成另一種擔心……」
是不是依賴性太重了呢,見不到就開始不安。
「真是的,振作起來!」我拍拍臉頰,抓住【sabot】「唰」地從書桌前站起。
還是多出去走走好了!
如此下定決心,我鎖了宿舍出門,在收鑰匙轉身時看到對面緊閉的門扉,不由得停住了。
新年慶典後,前輩逐漸失去了蹤影,最近更是一次都沒有回宿舍……
我再次撥出那個往常幾乎秒接、現在卻打不通的號碼,不出意外地得到「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的提示。切到短信界面,上一條詢問的回復已經是半個月前,前輩只簡簡單單回了一條【安好】。
【前輩,真的沒事嗎?如果有我能幫到地方,請一定要跟我說!】
我按下發送,等了片刻沒看到音訊,皺眉收起了【sabot】。
即將進入二月,春天的征兆還遠著,雪倒是不怎麼下了,薄薄天光透過雲層漫灑,孤島像是處於將醒未醒的夢寐中,呈現出一種脆弱的安寧氛圍。
咖啡店裡只有老板一個人,他坐在櫃台後擦碟子,見我進門,招呼到:「下午好,甘小姐,還是老樣子?」
「嗯,拿鐵咖啡,謝謝老板。」我笑著回應。
照例挑了窗邊的位置,等咖啡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店裡的背景音換成了很有年代感的老歌。
似乎是叫「city-pop」的風格?總之馬上就能讓人聯想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對音樂不甚了解的我聽著輕快柔美的旋律,忍不住懶洋洋地托起腮。
「咖啡好了,請慢用。」老板把瓷杯放在桌面上,順勢和我交談起來。
「甘小姐喜歡聽老歌嗎?」他問。
我攪著咖啡答到:「我不關注新老,合耳緣就聽。不過,上世紀的老歌和現在的歌曲還是很不一樣。」
「是氣質吧。」老板笑呵呵地說,「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氣質,創作出的歌曲從曲調到歌詞都能品味出這份不同的氣質來。」
我贊同了他。
兩人又聊了聊各自喜歡的歌曲,談得老板興致大發,在我准備離開時硬塞給我一張他珍藏已久的八十年代名曲合輯的黑膠唱片。
沒等我表示宿舍缺乏可供播放的機器,老板就熱情地指點到:「我記得雜貨店有台積壓了很久的唱片機,你可以去問問!」
我只好不停感謝著,抱著這份突如其來的禮物離開咖啡店往雜貨店走去,並很快順利拿到了那台唱片機。
打包的機器不算很重,我一個人也提得起來,就是走路速度不可避免地變慢了。回程走到一半,我小心放下箱子打算歇一歇,掏出手機給治君發消息。
【今天在咖啡店老板那得到了特別的禮物!是收錄了不少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名曲的黑膠唱片,還從雜貨店拿到了唱片機~等會一起給治君送來!=w=】
不知道在做什麼的治君竟然很快回復了我:【這種東西,還是兩個人一起聽比較好。就留在光小姐的宿舍吧。】
新年慶典後,治君雖然外出了不少次,但都沒有和我碰面,想到這條消息背後的隱藏含義,我不禁揚起微笑,輕快地敲擊著屏幕。
【嗯,好的!】
結束通訊,我剛把手機放回口袋,抱起箱子想繼續往宿舍走,忽然被人堵住了去路。
「甘小姐,下午好。」
是許久不見的看守員。即使說著問候語,臉色也依舊冷冰冰的,俯視我的姿態仿佛鎖定獵物的老鷹。
我抱緊箱子退了半步,客客氣氣地問:「下午好,有事嗎?」
「有關收容人『治』,你仍然什麼消息都沒問出來嗎?」他例行公事地詢問到。
我表情十分自然:「是的,可我正在嘗試……」
一味強硬拒絕只會讓收容所徹底失望,如果派出新輔導員接手治君,事態反而會變得麻煩。除開剛轉正那會因深感被欺騙而不太配合,之後我都相當「溫馴」地將每月的任務情況做了報告提交上去——具體到上下午,事無巨細地描述了我如何花樣百出試圖和治君打好關系。
只是治君的反應落在報告紙面上,永遠是不同表述的「不為所動」。
其實我也不算亂寫……他的態度就是一直都很冷淡,近兩個月才發生的改變。
理直氣壯的我誠懇說到:「我真的很努力了,相信再過一段時間,就能收獲成效……」
看守員不置可否,嗓音低沉地宣布了新決定。
「不,不必了。」他說,「甘小姐,你不用再管收容人『治』,安心等待收容所的新任務吧。」
我指尖按住箱子,心頭一緊,倏地昂頭去看他。看守員冷淡地點點頭,轉身快步離去了。
倍增的不安帶來了危機感,我深吸口氣平復著加快的心跳,聽到一聲短信提示音後,心不在焉地再次放下箱子掏出【sabot】。
【晴人的記憶快要恢復了。】
——來自失聯了半個月的前輩。
第21章 來年春(二)
即便看守員吩咐我不必再管治君,【sabot】的權限卻並沒有馬上關閉,監控界面和通訊界面都一切正常地運行著,我依然可以隨時給治君發消息。
但也說不定是被改造過的緣故。
畢竟治君稍微向我透露過,在安布雷拉來訪之前,曾經讓黑客遠程調整了一番我的【sabot】。
這麼想想,治君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做了多少事啊……心情有點微妙。
將撤離輔導員職位的訊息告知治君,他毫不在意地表示沒關系,安慰我一切如常就行,只是之前約好的一起聽唱片被擱置了。
與治君的聯系雖然沒有斷開,可他和前輩一樣一直沒回宿舍,覆蓋監控畫面的錄像倒是花樣翻新,從發呆到看書到聽音樂假寐,不是十分熟悉的人或者開鎖進入宿舍,根本看不出來屋裡空無一人。
不安定的局勢持續了兩周左右,隨著晴人先生記憶恢復的最終確認,暗流陡然洶湧。
最明顯的變化,就是西海普公司加派了孤島的人手。
在看守員系統之外加設的安保隊伍把收容人能夠活動的區域嚴密把守起來,就連島上其余地方也受到威懾,比以往安靜不少。
我稍微打探了一下。除了看守員們和醫療點,收容所的其他員工都沒什麼戒心,大概被島上無聊的日子憋久了,全部相當熱衷於分享八卦,托這一點的福,我東拼西湊地了解了晴人先生所牽涉案件的基本情報。
——西海普秘密研制的特殊藥物「碧翠絲」,原本已經制作出了較為成功的樣品,但晴人先生不知為何突然失控,把樣品連帶還沒備份的配方都毀掉了,且在這之後,意外丟失了所有記憶。
功虧一簣的西海普公司不甘心放棄這一階段性成果,在將晴人先生送來孤島看押後,想盡辦法試圖恢復他的記憶拿到那份配方。
透露給我關鍵信息的大叔醉醺醺地喝了口酒,嘿然冷笑:「如月那小子,可是留學歸國的高端人才,以前在西海普混得順風順水,一進公司就當了『碧翠絲』項目的負責人之一。現在……」
我和他一起坐在雜貨店背後一處角落的路沿石墩上,看了看滿地酒瓶,勸阻到:「過量飲酒傷身,您還是別喝了吧?」
「沒事,我沒醉!」大叔答非所問地嘟囔,「這鬼地方,狗都不來……要不是我在西海普干了半輩子跑不掉了……」
沉默的我旁觀他「咕嘟咕嘟」灌掉剩下半瓶酒,搖搖晃晃站起來,說不出是自厭還是苦澀地扯出一個笑。
他對我說:「跑吧,小姐,你還來得及,離這地方、離這公司越遠越好——要不然,人生就完啦!」
「我想問問您,沒有輔導員的收容人一般會被怎麼安排呢?」我沒有回應這勸告,跟著起身問到。
大叔混混沌沌、又似乎清醒萬分地瞥我一眼,打著哈欠搖頭。
「撤掉輔導員就代表沒用了……安排?大海廣著呢,到處都是他們的去處……」
拋下這使人毛骨悚然的話,他東倒西歪地走掉了。
我怔怔留在原地,摸了摸沒有動靜的【sabot】,握緊雙手。
治君當然能擺平危機,我堅信這一點。然而,在解決過程中他會不會受傷呢?上次安布雷拉到訪,除開注射過量的鎮靜藥物,他還遭遇了什麼呢?明明說著最討厭疼痛,設計布局時卻從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如果我只呆在安全區等事件結束,治君一定會若無其事地回到面前來,絕口不提遭遇的險境——可我不喜歡這樣。
我有能力保護他,而不僅僅是被他保護。
再加上和晴人先生一起身陷風暴中心的前輩……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們出事。
二月的枝頭終於萌發一點綠意,盯著窗外隨風瑟瑟的葉片新芽看了會,回到宿舍的我躺上床,閉上眼睛。
向意識之海潛入、潛入、直到最深處。
緊閉的鐵制大門橫亙在前,鏽跡斑駁,老舊且帶著懾人的森冷。我懸浮著,伸手輕輕一推。
門應勢而開。
恍惚間,「腳」落到了地面,我出現在看不到盡頭的環形長廊裡。
空無一人的長廊一邊是鏤空欄杆,扶著欄杆俯視下去,若有若無的奇妙光芒讓視線能看到極深處——一圈圈向下的環形永無盡頭地延伸著,像要直抵地獄似的。
沉默地松開欄杆,我轉向另一邊。
一扇扇沉重的囚室門用鏈條死死封鎖著,光是可視範圍內就有不下十扇,再想想不知道多長的環形廊道,總數簡直讓人頭皮發麻。
暌違已久的熟悉感湧上心頭,我用鐵鏈敲了敲第一扇門,等了片刻,門裡傳來窸窸窣窣翻身的響動,和鐐銬拖拽在地的聲音。
在門裡人走出來的同時,我也拆掉了門外封鎖的鏈條,握上把手。
開門的一剎帶起了風,氣流拂起對面人鮮烈鬈曲的紅發,她忽然松開揉眼睛的手咭咭笑起來,鐐銬嘩啦碰撞。
「你總算休息夠了?」比我矮一個頭的女孩子懶洋洋地伸出扣著沉重累贅的纖細手腕,幾乎占了眼眶九成的黑黝黝瞳孔緊盯著我,「我可是把這輩子的覺都睡完了,無聊得發瘋……」
任由我解開鐐銬,她把頭貼過來,和我對視,笑嘻嘻地吐出惡劣話語。
「我都知道哦。區區孤島收容所,立刻就能解決掉——只要是人心所在,就是我們的領域嘛!」
第22章 來年春(三)
我從小就是個笨拙又平庸的孩子。
別人一遍就能學會的東西,我往往要嘗試好幾遍才能入門;即使每天學到很晚,成績也總在下游徘徊;不懂得搭配和打扮,一年四季都是一模一樣的厚劉海和低馬尾,扔在人群裡從來不會被注意……
可是,因為這樣過於不起眼,反而成了經常被排擠、欺負的對像。
年幼的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會被欺凌,不傷害我的同學也幾乎不接近我,只好總是一個人玩,久而久之,變得有些害怕與人相處。
但父母一直鼓勵我:「不要害怕接近別人,世界上總是好人多!」
頂尖醫科大學畢業、卻能拋下優渥生活做了十余年離島醫生的爸爸媽媽,就像超級英雄似的,有著溫柔又強大的內心。我雖然頭腦不夠,好歹學到了一點他們的堅持,受到安慰,於是再次鼓起勇氣去交朋友——結果被變本加厲地霸凌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父母發怒。
抱著狼狽不堪的我,媽媽站在教師辦公室門口,把欺負我的那些孩子和他們的家長罵得臉色鐵青不敢抬頭:「一定是我孩子有問題?呵,那你們不就是從上爛到底,全家都沒一個好貨色?以侮辱傷害他人取樂,我家可不敢這麼教!」
爸爸對峙著校長和老師,沒有了往日笑呵呵的溫和,提起語速疾言厲色:「我是醫生,上了手術台難道能告訴病人我不知道我沒辦法?!你作為教師,卻有臉跟我說多人長期校園霸凌你也不知道你也沒辦法!」
連哭泣都忘了的我呆呆左右來回看著,最後被大獲全勝的爸爸媽媽一起牽著走上回家的路。
「……世界上真的好人多嗎?」矮小的我晃著被牽住的手臂,跳著去踩夕陽下的影子,小聲問。
「千真萬確哦。」媽媽穩穩握著我的手,語氣篤定,「就像買水果一樣,挑到一個壞掉的,不能把其他的新鮮果子都扔進垃圾箱吧?」
爸爸跟著點頭:「不過需要仔細挑選,如果不分辨就一口吃下壞果子,可是會生病的。朋友也是一樣……不,比壞果子毒性更強。」
「好難哦,要怎麼才能選到好朋友呢?」我踩中了影子,開心又迷惑地抬頭看他們。
「嗯……這可是門大學問,爸爸和媽媽也在學習中呢。」
逆光下,媽媽笑著回答我。
於是,試圖探究「大學問」的我,小心翼翼踏上了接近別人的路途。
最開始的幾年,我努力改善了笨嘴拙舌的毛病,學會直率地表達自我,希望憑借坦誠打動別人——處處碰壁的現實無情地向我宣告了失敗。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一味單方面地坦誠只會招來詫異和戲弄,如果不是雙方都打開心門,就沒有意義。
要怎樣才能靠近一顆陌生的心呢?
還是不起眼也不受歡迎的我,在失望中生出了天真的願望:要是擁有「讀心術」就好了。
只要能提前知道對方的想法,就可以做出最恰當的應對、說出最合適的話語,然後理所當然的,我就會被接納。
憧憬著那樣的變化,毫無征兆的某一天,不知哪位神明戲謔地擲下了奇跡的種子,剛剛好砸中我,我真的擁有了特殊天賦。
【只要處於直接視線之內的人類,意識、記憶都能被自由翻閱】。巔峰時期,一旦被我注視,目標人物就不再擁有秘密;對方自誕生起至今為止的全部人生如同影片般攤開在眼前,我要做的僅僅是將進度條拉到需要的那一幀;甚至在深入瀏覽這些經歷後,連思維和人格也能夠一模一樣地復制出來。
但是,得到了「讀心術」的我並沒有成功掌握「大學問」。伴隨天賦而來的,是劇烈的副作用,如影隨形的頭痛、反復發作的高燒,由於無法自控而總是突然接收到許多人瞬息萬變的心聲,把自己的思維衝擊得七零八落,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我的成績一落千丈,甚至懼怕人多的場合。偶爾提起精神讀心和別人交流,反倒變成了全校聞名的「怪胎」。
吃盡苦頭的三年裡,唯一的安慰只有知道了我的異常還是一如既往深愛著我的父母。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勉強學會掩飾能力,恢復正常生活。
一切以為會好轉的妄想,終結於大學升學考試後。
因為夢想成為和雙親一樣的離島醫生,為了考上醫科大學,就算被副作用折磨得暴瘦失眠我也在拼命學習。拿到超常發揮的成績和安布雷拉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後,我頂著一圈人驚異的目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百米衝刺跑回家和父母分享好消息——可我拿回家的是地獄的通行證。
進入醫學院的我沒能開始大學生活。父母被安布雷拉強行扣押,反抗不了的我則被編入特殊小組,以徹徹底底開發「天賦」能力為目的,進行非人的訓練和忙碌的任務。
人生就此脫軌,我在這失速的列車上撞得粉身碎骨,混混沌沌直墜黑淵。
還能跌到哪裡去呢?
彼時勾著任務清單冷冷自嘲的我,根本沒想到半個月後就會得到更壞的消息——為了不成為威脅我的籌碼,爸爸媽媽找到機會……一起自殺了。
奉獻了整個青春,直到將近四十歲才回到本島、定居於橫濱的父母,在幾年後終於有了作為老來子的我,到這一年,已經是白發叢生的老夫妻了。想要殺死一對老人,尤其是下手的人還擁有豐富的醫藥學知識,並不需要多麼大動干戈。
那天,處理屍體的管理者堂而皇之地站在我面前,叱罵我異能開發度毫無長進,是個「徹頭徹尾的垃圾」。極其偶然生效的讀心術將晴天霹靂似的噩耗打進心頭,被瞞了幾十天的我一點一點抬眸,盯著喋喋不休的他不肯眨眼。
世界上真的好人多嗎?
數天後,依靠脫胎換骨的能力擺脫了控制,等在管理者必經之路上的我一槍掀掉他半個頭骨,沉默地想到。
我不知道。
反正,我不當好人了。
第23章 來年春(四)
復仇的火焰在我心底熊熊燃燒。
為了扳倒安布雷拉,我開始不計後果地進行連續大範圍深度讀心,數不清的情報彙聚而來;與此同時,囫圇吞下的無數份記憶與思維嚴重摧毀了我的精神。
分裂出成百上千種人格的我,有好一陣都被困在安全屋裡,連基本的進食也做不到。所幸那些人格沒有餓死自己的打算,慢慢學會保持默契休戰,留出維持我生存的必要時間,憑借這重獲自我思考能力的短暫空隙,我說動一部分人格幫助我,在接下來的精神鬥爭中取得了優勢。
殺死實在不受控制的極端人格非常痛苦,簡直像把自己凌遲一遍,但勉強整合內部力量的我,終於完成了針對安布雷拉的推演計劃。
吵吵嚷嚷的人格們仿佛多出的大腦,幾乎把可能發生的情況窮舉了出來,並一一制定應對方案。拿著如此完備的「游戲攻略」,我只需要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執行下去就好。
計劃如預想般順利。
半年內,盤踞橫濱不可一世的安布雷拉日本分社土崩瓦解,凡是參與了非法研究的職員、包括做出決策的管理層,全部橫死——其實最初我是逼他們去橫濱警察本部自首的,相關的犯罪證據也同步提交過去,可是,已經和安布雷拉狼狽為奸的橫濱警察本部干脆利落地銷毀了資料,反手把我掛上通緝榜,至於那些自首的員工,倒像是單純去喝了杯下午茶。
失望的我轉而向東京警視廳舉報,期盼首都警察能主持正義。
結果還是失敗了。
算不上意料之外,畢竟求助官方前人格們就或嘲笑或委婉地表達過成功概率極小,控制了橫濱乃至一部分世界經濟的安布雷拉實在是個龐然大物,相比其所帶來的利益,區區非法實驗根本不值一提。
放棄這條路,我決定自己動手。
安布雷拉的犯罪證據,一部分被我公開到互聯網上,引起輿論嘩然;一部分機密情報被我用來和各個組織做交易。
憑借利益構建起來的龐大體系,當然也會被更大的利益摧毀。
對只要「看」就可以獲得全部必要信息的我來說,擺弄這些心思各異的黑白兩道勢力不算很難。安布雷拉樹大招風,不光是對手,連依附者也懷抱它倒下後飽餐一頓的渴望。
順理成章地,以橫濱為中心、在全國範圍內,一邊幫安布雷拉追殺我,一邊從我手上獲得情報反咬安布雷拉的奇妙風景形成了。
繼續發酵的輿論致使舉國震動,再加上內部陸續有人轉換立場,政府終於妥協。安布雷拉受到多部門聯合查處,陷入半停擺狀態,連帶著不少來往過深的高官落馬。
然而不夠。
放任官方查下去,最多是安布雷拉在日本的生意極度收縮開始蟄伏——身為跨國公司,丟掉一個市場遠稱不上致命,更何況還未必會丟。那些罪行擺出來夠殺八百遍的垃圾,或許連個無期徒刑都不會判,囂張一點,幾年後就能「保外就醫」,足可以給異能透支什麼時候猝死都不奇怪的我掃個墓。
心平氣和的我偽造行蹤調開了橫濱大部分警力和安布雷拉的武裝,進入表面上被封鎖的公司大廈,放出了地下試驗室的病毒樣本。
留在公司裡以為高枕無憂的人迅速死在了同伴手下,由於大廈隔音和防窺做得實在嚴密,稀少的看守者完全沒發現異常,任由我郊游似的從一層漫步到頂層,和剛從密室出來還沒來得及慶幸躲過異變、就被突兀斷電堵在了密室入口書架處的安布雷拉分社社長打了照面。
生命最後,社長很不體面地掙扎了一番,卻沒能改變結果。一槍解決他的我又慢吞吞下樓,從看守者十幾米外經過,開車奔赴下一個目的地。
私人酒吧裡,銀色長發的黑衣男人正在等我。
他拿著一份報紙,面向我的頭版上是關於我最近行蹤的線索梳理和通報,並呼吁任何目擊者及時告知警方。因為還沒查到身份,官方給我起了個代號,名為「彷徨之刃」,據說是因為我殺人的同時又逼人自首,體現出善惡矛盾……反正我的評價是: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見我進門,男人收起了報紙,隨手放到吧台上。
包得嚴嚴實實還做過易容的我走過去伸出手。
之前交易了不少次,男人爽快地拿出東西給我,狀似好意地提醒:「搜查隊快到這邊來了。」
我收起用來准備逃亡新身份的資料,頭也沒抬。
「不用擔心。」
以酒水做代號的男人第二次問到:「真的不加入組織嗎?你天生就適合這一行。」
我看他一眼。只以為我是情報搜集專家的他要是知道了我的特殊能力,絕對會立刻跳起來跟他的小弟分別送我一匣子彈——我都快把他的人生看完第三遍了。
「我不會到黑暗裡去的,我喜歡光明。」我如此回答,「唯獨這點,從來沒有彷徨過。」
拋下男人假惺惺的惋惜,我走出酒吧。
口袋裡裝著一部老式手機,卡是新辦的,只存了一個聯系人。我點進那個號碼,編輯一條短信。
【組織的資料已經全部發給你了。】
發送,收件人「zero」。
在進入安布雷拉大廈前就設置好的定時郵箱,不需要我再操縱。我退卡掰斷,路過海邊大橋時把手機一起扔下去,空出的手揣回口袋。
手機入水的那一刻,遠處俯瞰橫濱的大廈也爆發出衝天火光。傳來我耳邊的轟鳴中,代表財勢的高聳建築一點點分解、碎裂,層層下沉。
雪越下越大,我冷眼旁觀這棟樓徹底倒塌,才繼續前進。
愈演愈烈的副作用仿佛洪水決堤,讓邁步也成了艱難的動作。我緩緩經過冬夜的橫濱,踏上列車入站口,和來來往往的游子們擦肩。
剛剛好,等我登上預定的車次,發車時間就到了。
駛離城市的列車漸漸提起速度,將窗外風景模糊,衝破了滿天風雪和擴大的警方包圍圈。
我靜靜看著家鄉遠去,困意襲上心頭。
橫濱,橫濱。
記憶在碎裂,隨著倒退的海洋一齊流去,似乎也帶走了身體每一寸的疼痛。
坐在暖風和人群裡,我卻感到越來越冷、越來越安靜。
或許等不到列車離開這城市,我就要死去……但至少此刻,胸膛裡還跳動著開啟新生活的喜悅。
違反了法律、踐踏了道德,還妄想著回歸正軌的我,一定會被人唾罵恬不知恥——我當然也有這樣的自覺,可是,下地獄也不必急於一時吧?
盡管罵吧。追緝、懸賞、像野狗像老鼠一樣永無止境奔逃下去,直到末路盡頭……總之,我的人生,死亡還為時尚早呢。
我靠著車窗,微笑起來,慢慢闔上眼睛。
第24章 來年春(五)
我丟失了一年的記憶,帶著名字相同背景卻全然虛構的假證件和脆弱多病的身體,逃離家鄉橫濱,開始四處漂泊。
由於潛意識明白這結果是自己提前計算好的,所以並不慌亂。只是夜深人靜時,總不免想起那份不知是否拿到的錄取通知書,還有忘記如何逝去的父母。
已經報完仇的篤定,讓我雖然悲痛,卻能重整心情投入日常生活。不過,即便還殘留著對於人類情緒的敏銳感知,生活仍然變得相當辛苦,我連續輾轉了多個地方,才終於在一個相對偏僻的小城居住下來。
離鄉時攜帶的資金告罄,工作變成第一要務,可不能深究的身份和實在病弱的軀體給應聘造成了極大阻礙。最後,我進入一家不太正規的小企業當了文員。
那之後的一年是難得的安穩日子。我姑且休養好了一點身體,不再動不動生病,人際交往方面,也和幾個同事成為能一起逛街出游的朋友……正以為自己會在這裡扎下根直到老去,突如其來的意外就徹底打亂了日常——
有一陣不見蹤影的老板拋下公司跑掉了。
據說是欠下巨額高利貸又無法償還,害怕□□下狠手,干脆卷了公司所有資金連夜跑路。
消息爆出來的時候是正常上班的周一上午,大家剛陸陸續續、懶懶散散地回到工位,還沒從周末假期裡徹底醒神,嘈嘈雜雜地隨意交談著,就見副總滿頭大汗臉色慘白地撲開門,以五體投地的姿勢凄愴大喊:「老板跑路了!xx組來搜人啦!」
在茶水間泡麥片的我被他叫得手一抖,差點打翻杯子,沒聽清楚「xx組」到底是什麼。
仿佛大石頭砸進湖面水鳥群,激起高高的聲浪和一堆慌亂的身影。公司立刻炸開了鍋,同事們驚慌失措,收拾東西的、四處叫人的、打電話報警的,紛紛亂亂,擠擠攘攘。
我躲在茶水間堅持泡完了麥片,細嚼慢咽掉,還衝干淨了杯子,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人跑了一半,旁邊工位的同事虛弱地抓住我胳膊:「你怎麼這麼冷靜?是不是有辦法?」
我收拾好東西,搖頭:「慌也沒用。錢不是我們欠的,對方不至於做得太過分吧。」
本地勢力在城裡盤踞多年,現在就跑反而更容易引起注意,不如等等看看情況。
我毫無存在感地縮在角落,旁觀□□打手衝進公司四處搜索。在一個個詢問完留下的員工後,他們一無所獲地離開了,我不禁松了口氣。
原本這件事該到此為止,我只需要換份工作就好,但倒霉的是,沒過兩周,有知道老板下落、或許參與了卷款潛逃的同事被查出,還順利跑掉了。顏面掃地的□□頓時大怒,懷疑剩下的員工裡還有同伙,又開始派出打手逼迫騷擾已經離職的人。
冬春之交,我正慣例性身體不適,被無辜波及後根本沒法休息,直接生了場大病。
那些人活像是我欠了債似的一個勁上門騷擾,精力不濟的我無奈接連換租,嘗試應聘的幾份新工作也被攪黃了。
一味支出很快讓我的經濟狀況陷入窘迫,加上好不容易找到的願意收留我的房東再次不堪其擾,告知我三天後必須搬走……一連串變故逼得我有一剎那情緒崩潰,控制不住爬上了出租屋的天台。
剛來臨的春天給小小的城市披上一層綠紗,夜色裡看不真切,唯有冬季戀棧不去的寒意滲透全身。與大都市橫濱不同,城裡人們休息得早,我站上來時只剩零星幾片亮著的區域,凜風扯著黑暗呼嘯而來,吹亂頭發和衣擺。
我當然不會跳的。
雖然失去了一段記憶,但殘留的情感仍在提醒我,我曾經無數次站在了懸崖邊緣,還是選擇活下來……正因為愛並非身外之物——這份不會隨父母一起前往彼岸的、如橫濱的海一般深切的愛,至今仍在我的血脈裡奔流。
明白這點的我,才會一次次在死亡前停步,熱淚盈眶地回頭擁抱生活。
可是,即便懷抱著絕不會跳下去的自信,卻由於太過痛苦而一時沒有下樓的勇氣,只是呆呆坐在樓頂注視下方,直到風把臉頰都吹痛。
收容所的電話就是在這境況下響起來的。
除開在城裡應聘外,我在網上也投過簡歷,選中收容所,是因為職位介紹上寫著:「輔導員是救助他人的工作」。
「我想成為離島醫生,和爸爸媽媽一樣,去救助別人!」——年幼的我曾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證過,直到此刻,我還懷抱著同樣的妄想。
凍僵的手慌亂掏出手機,我兩手捧著它湊近耳朵。
那頭的招聘主管嗓音溫和地說:「甘小姐,您有照亮他人的才能。歡迎您加入我們!」
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麼回應的,只記得自己由於坐太久而全身發麻,掛掉電話後攥緊手機,脫力地滾下天台邊緣,回到樓頂。
夜晚還是那麼冷,我跌坐在地,靠著冰塊似的矮牆怔了一會,捂住嘴哭了出來,哭得滿手是淚,幾乎是半爬半摔地回到租住公寓。
第二天,整理好行李、滿以為要開啟新生活的我乘船離開小城,跨海奔赴孤島。
然而,登島之後,所謂「專用於特殊人士休養療愈」的收容所讓我大失所望。比起想像中溫馨專業的療養機構,這裡更像是一所敷衍偽裝過的監獄,連身為員工的輔導員都猶如被軟禁般困在了島上。
心態大差的我頹喪了很久,幸虧遇到爽朗又堅強的前輩。
現在回想起來,孤島生活遠比我最初悲觀斷定的美好。有悉心照顧我的前輩、熱情敦厚的雜貨店大叔、和藹體貼的農園婆婆……公園長椅最適合賞花,沿著密林小徑能找到各種驚喜,走過沙灘可以攬蔚海入懷——
春光跟著三月停駐在窗前樹梢,綻出簇簇綺霞似的花朵,與黃昏的雲霓融為一體。
我終於整理完蘇醒的記憶,即使「讀心術」的恢復同步帶來了高燒,也止不住想要微笑的心情。
發熱引起的輕飄飄的錯覺更助長了這份愉悅,我忽視掉腦海裡又開始吵吵鬧鬧的人格們,想起多年前的疑問。
世界上真的好人多嗎?
我仍然無法斷言,但是——
綿綿春雨降落孤島,潤潮了我的窗。風拂起紗簾,吹向被敲響的門扉。
我暈暈乎乎地走過去,打開門,瞧見一身看守員裝束的青年摘下帽子,露出我思念已久的臉。
暮色裡,他眼眸像窖藏經年的紅酒一般,只看一眼就使我酩酊起來。我主動伸手牽住他,頰邊融開柔軟的笑。
——「不要害怕接近別人。」
第25章 來年春(六)
我像小孩子似的兩手牽住治君,一個勁傻乎乎地笑著。
發熱讓我控制不住地想往他身上倒,一面覺得困倦,一面十分亢奮,下意識努力睜大眼睛盯住他的動作。
治君嘆息著微笑起來,沒被束縛的右手抬起輕輕貼上我額頭。與肌膚迥異的粗糙質感讓我疑惑地頓了一下,慢吞吞上移視線,隱約看到一片素白布料。
「啊,忘記了……」治君彎起雙眼,撤回手低頭。
額頭相抵,我燒得滾燙的溫度毫無阻隔地傳遞給他,讓他極輕微地皺了下眉。
「治君,事情都辦完了嗎?」我暈得更厲害了。
「沒有哦,」他稍稍退開一點,垂眸注視著我,「因為知道了光小姐生病的消息,暫時沒心情管那些無聊的事了。」
怎麼知道的呢?我明明誰也沒告訴,還提前在雜貨店和食堂買好了必須的食物……
我茫然地眨眨眼,決定把這疑問扔到「神奇的治君」一欄去。
宿舍門被治君隨手關上,不知不覺變成我被他牽著、跟在他身後的樣子。我們在屋中停下,他回身問我。
「要睡一覺休息一下嗎?」
我小幅度搖頭,拒絕到:「睡太多了,現在不想睡。」
「那就稍微活動一下身體吧。」治君沒有表示反對,輕笑回應,「正好之前和光小姐約定一起聽唱片……」
他帶著我走近兩步,在唱片機旁駐足,伸出一只手拿起架上擺著的黑膠唱片放入機器。
一只手調試有些不方便,但他一直沒有提醒我放開抓住他的手。
幾聲不協噪音後,帶著濃厚時代氛圍的音樂流淌而出。治君咬住指尖脫下手套,隨手擱在唱片機旁,向我伸出手。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身上穿著的是看守員同款制服,還戴著白手套,怪不得剛剛試體溫觸感不對。
松開一只手握住那向我伸來的干燥溫暖的手,另一只手不自覺攀住了他臂膀,我呆呆仰頭望他。樂曲裡,他同我十指相扣,空出的手輕輕落在我腰上。
小提琴和鋼琴合奏,音符交纏搖曳,教春風也羞怯起來。枝頭花香悄悄順著飄飛的紗簾淌進屋內,沒過我赤裸的腳踝。
我踏過這若有若無的香氣,在歌聲中邁開舞步。
【好わス人シ結タホギゆ……深ゑ祈ペマ
(希望與喜歡的人白頭偕老……深切地祈禱著)】
嘈雜的人格們消匿了聲跡,治君扣緊我的手,不知名的異能無聲無息蔓延而來,阻斷耳鳴。
「讀心術」馴服地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越發清晰的音樂。似乎到了副歌部分,歌手溫柔的聲音陡然高揚。
【青春ソ雲ゎ切ホペ,年頃抱わウバ——
(告別青春的白雲,擁抱蹉跎的歲月——)】
治君俯下身,染著柔軟水汽的發尾和臉頰貼過來,挨上我的,傳遞出微妙的涼意。
雨點點滴滴跳躍在窗台,混入唱片裡響起的鼓點。風繞著我盤旋一圈,劇烈的頭痛隨之遠去。
我情不自禁靠近治君。
【誰パノモスチシベニゲグクろヘ,優ウイメ愛れウハソゼ
(因為每個人都在孤獨生活,愛的感覺使人珍惜溫柔)】
夕陽漸漸西沉,黃昏獨有的寂寥光影與晚霞綺艷的余色並肩路過窗扇,一時定格成再高明的畫家也描繪不出的奇美景色。那炫目的色彩只遺落了萬分之一在我們身上,也頓時叫人生出如在夢中的錯覺。
雨滴仍在不知疲倦地和著拍子,我依偎在治君懷裡,跟著他的動作前前後後交錯腳步,旋轉一圈又一圈。
他穿著不合身的制服,我只有一條簡陋的白睡裙,周圍是普普通通還有些凌亂的舊宿舍……一切都不完美,但,這僅有彼此的舞會,卻比任何輝煌華美的上流盛宴更動搖我心旌。
一曲要結束了——
【抱わウバサ永遠ゑやスギソ胸ソ,生命ソ響わズ満グペ夢……
(擁抱身在遠方你的胸中,滿載著生命回響的夢……)】
鼓點收歇,剩下弦樂,鋼琴低低伴奏著,片刻後都逐漸淡化。
我收步不及,往後仰去,腰肢落在治君臂彎裡。兩方視線膠著,誰也不肯移開。
靜默半晌,治君彎下腰來,一個吻雨絲一般飄下脖頸,隔著長裙烙在我胸膛上。
心跳瞬間紊亂。
唱片已經放到不知第幾首歌,旋律加快不少,還是歌頌愛情的曲子。
治君鳶色的雙眸凝視著我,逆光下,除了這雙眼睛,一切都隱入暗影中。他的一只手仍牢牢托在我腰後,即使我站穩也沒有放松;交握的那只手雖然垂在身側,可同樣是不容許我動彈的力度。
我怔怔與他對視著,仿佛中了美杜莎的詛咒,怎麼都別不開目光。
低下去的音樂再度高昂,似乎也驚醒了治君。這被我解下左眼繃帶、親手牽絆在此間的美杜莎先生,忽然挨近,在我的眼尾輕輕落下一個吻。
唱片機裡,新曲子已經播到末段。女歌手唱得繾綣動人,聲音蝴蝶似的從我心房旁掠過。
【振ベ向ゑ私ゾパよ,化石ズスゲサパゆゆ
(回了頭的我,變成化石也罷)】
第26章 來年春(末)
負擔不起暴漲的非常規力量,身體不出意料地開始重病。斷斷續續的高燒、惡心、咳嗽……一直讓我從三月初躺到了三月末。
治君的異能雖然能暫時性起效,壓制蘇醒的「讀心術」,但無法完全阻斷副作用。不如說,這副作用就是身體為了適應異常力量而反映的征兆,一時的強行緩和,除了拖慢適應進程、加劇反彈外別無用處。
發現這點後,治君就不敢再直接觸碰我了。
因為意識昏沉,我一天大半時間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偶爾醒來,總能見到就坐在床邊看書的治君。
我迷迷糊糊問他:「一直陪著我,外面的事情不要緊嗎?」
治君只會微笑回答:「不要緊。光小姐比較重要。」
懷著不安與信賴,我又沉沉睡去了。
如此折騰到四月將近,身體終於緩了口氣,不再是隨時要崩潰的樣子。
突然清醒時已經是深夜,不知道過沒過零點。宿舍裡開著壁燈,暖色光維持在剛好照清楚陳設卻不刺眼的亮度,紗簾遮住了窗外月色,一隙風挾著蟲鳴從微動的簾腳溜進屋,不願驚擾倚窗而立的人。
我費力地呼吸著,不斷翕動的眼睫掃過這安謐景像,恍然間記不起今夕何夕。
一只手輕柔撫過汗濕的額頭,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邊的治君坐上床沿,低頭看我:「好點了嗎?」
為了避免異能生效,他還是帶著白手套,大概是換了款式,布料柔軟很多,擦過眉眼時像掠過了一朵雲。
我平復呼吸,埋在被褥裡的臉上下晃了晃:「嗯。」
太久沒說話,嗓子是啞的,我忍不住咳了幾聲。
下一瞬,一杯水停在了我面前。
治君向我伸出手:「能起來嗎?」
我試了試,老實搖頭。他於是探手過來扶起我,一邊撐著我的身體一邊將玻璃杯湊到我嘴邊。
我小口小口抿掉半杯水,別開臉示意不要了。
治君把被子放回床頭櫃,托著脊背的手梳過我凌亂的長發,將糾纏在一起的部分一點點理順。半靠在他懷裡的我看向之前他倚著的那扇窗,月光濾過紗簾又被燈光兌入,僅有微薄的光彩籠在簾幕四周,恰好映出窗前桌上的書籍。
《夫婦善哉》靜靜躺在月光下,滿身歲月的痕跡。
「那是……」我喃喃。
治君順著我的視線看了一眼:「是光小姐送來的小說。」
說起來,以前在監控裡也見過治君手不釋卷的模樣……真的那麼吸引人嗎?我可能不太適合這種作品,看完就很快就拋之腦後了……
「不全是故事的原因,」不需要「讀心術」也能立刻看穿我心思,治君勾起嘴角,淡淡解釋,「因為是有關『朋友』的作品,才多看了幾遍。」
那笑容不像高興,倒有些哀傷的影子。
我不想氣氛變沉重,轉開話題:「治君前些日子在忙什麼事呢?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嗎?」
陷入某種思緒的治君過了會才回答我,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隨意。
「為了帶光小姐離開這座島,做了些准備工作。」
「嗯……嗯?」我慢半拍反應過來,「離島?」
雖然島上生活不算糟糕,但我完全沒有繼續為西海普賣命的打算,離島擺脫控制當然是首要任務。可是,怎麼說呢,在島上如魚得水的治君竟然早在我提出這想法前就開始默默籌劃了——
一時語塞的我片刻後才找回聲音:「……離島之後,治君想去做什麼呢?」
我和治君沒有談過未來的安排。
即便正式成為戀人已經三個月了,但是其中真正見面相處的時間過於短暫,以至於根本想不起來該討論討論以後的事。此刻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我不免緊張起來。
「那個、我的話,有機會想回橫濱看看。啊,我有跟治君你說過嗎?我是橫濱人哦!後來因為各種各樣的緣故,離開了家鄉來到島上……」總覺得不需要和治君說明這些,而且也不知道如何講述那亂糟糟的過往,我糾結著簡單提了兩句,詢問到,「治君呢?」
沒有被我沒頭沒尾的話迷惑,治君溫和點頭。
「我都知道,」他說,「我也是橫濱人。」
我抬眼看他,腦海深處電光火石閃過一幅畫面。橫屍遍地的安布雷拉大廈,落地窗外的橫濱夜景,站在窗前的治君……是那次異能衝突一同跌入回憶的時候。
終於想起進入了哪段記憶的我先是一僵,然後沮喪地卸了力。
——為什麼會是這麼糟糕的畫面被治君看到啊!
現在自己在治君心裡到底是個怎樣的形像,我已經不敢想像了,臉頰比高燒時還燙,只好急急忙忙揚高聲調:「橫、橫濱?我不記得有見過治君!」
不客氣地說,橫濱最大的黑手黨就是安布雷拉,已經被我親手搞倒了;其他大大小小的勢力首領,我就算沒親眼見過,至少也看過資料……如果其中有治君的話,一定不會忘記的。
「是異世界的橫濱哦。」治君淡定地補充到。
……驚訝太多次了,不知為何有點麻木。
我干巴巴地應和。
「原來是異世界啊。」
忍俊不禁的治君輕輕拍了拍我的頭,自然而然地提起剛剛沒聊下去的《夫婦善哉》:「有關那本書,想聽個故事嗎?」
我悄悄將臉埋進他肩膀,微微點頭。
治君似乎低了低頭,纏著繃帶的脖頸貼上我發旋,緩緩開口。
意外拿到的世界根源「書」、從「書」外世界的「自己」那繼承的記憶、已經失去又還沒擁有的友人……為了保護這唯一一個織田作之助還生存著、寫著小說的世界,當上黑手黨首領、來到計劃最終階段的太宰治,從本部大樓頂端一躍而下。
他用語簡潔且冷漠,仿佛在說別人的悲歡,寥寥幾段話就概括完自己的人生。
無謂的羞怯完全停止了,我不知不覺攥住治君衣擺,沉默片刻,松手緊緊抱住了他。
憐惜和愛慕交織,在我胸中沸騰。
淚水滿溢出眼眶,我一聲不吭地撐起身體,仰臉挨近靜靜垂眸出神的治君——越過最後的距離,唇瓣貼在了一起。
我的指尖溫柔停駐於他發梢,下一秒,兩人一齊倒進床褥。
苦澀的眼淚在我們舌尖綻開。
第27章 來年夏(完)
那沓舊報紙還擺在床頭。
心境已完全不同的我拿起它隨意翻了翻,忽然失笑,在經過書桌時將它順手放下。
窗戶大開著,燦燦爛爛的陽光洶湧而入,將報紙上的鉛字都融化模糊,只剩一層明亮輝光泛起。
我撐著窗台遠眺,微瀾的蔚海環抱著孤島,一直延伸到天盡頭,白雲仿佛躍出海面的巨鯨,定格在薄荷色天際。
熏風撲面,吹起了發絲,我深深呼吸,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都准備好了,這就出發吧!」
松手輕快地返回室內,我撈起書桌椅背上的針織外套披上,拉開抽屜握住沉甸甸的金屬造物。
宿舍昨晚已經整理過一遍,現在看起來,就像我沒來之前的樣子。因為不能帶什麼行李,無關大礙的東西都被收攏進箱子放入了衣櫃,如果有下一任住戶,只需要扔掉箱子就行。
確認沒有遺漏,我哼著歌走向宿舍門。指尖碰到門把的那一刻,留在枕邊的【sabot】亮起來,傳出ai薩波慣例的天氣提醒。
【尋光,今天一整天都是大晴天,氣溫也是剛剛好的21c!不如出門走走吧,別辜負大好時光哦~】
我擰開門,不回頭地笑應一聲:「我知道,再見啦薩波!」
仙人掌模樣的ai發出一如既往古裡古怪又有點可愛的音效,拉長的聲音隨著我將門合攏忽然消失。
走廊安靜下來。我站了一會,對面的門開了。
消瘦不少的前輩背著登山包走出門,眉眼間帶著緊張和堅定。
「尋光……」前幾天才在治君運作下回到宿舍的她幾乎沒空和我好好聊一聊,如今又到了分別的時候,不由得感慨難言。
「詳細的計劃,治君已經和前輩商量過了,我沒什麼要補充的。」我凝視著她,柔和語氣,「一直以來承蒙照顧……能遇到前輩真是太好了。今後,也希望前輩和晴人先生一路順風!」
手中沉甸甸的物品被我放進她手心。是一把寒光熠熠的手槍。
我握緊她的手。
「別擔心,我和治君會轉移西海普的注意力——前輩,你只要帶著晴人先生上船離開就好。」
「可是你們怎麼辦……」前輩不安地抓住了槍支。
我笑著說:「這點小場面,我和治君應付得過來。」
兩人並肩走下經過無數次的樓道,來到室外。
六月初夏,陽光普照,人間幾乎變成光的國度。孤島四處都有花開放,恬然地在這光中舒展身軀。
我松開前輩的手。
「前輩……再見。」
眼眶泛紅的前輩吸了口氣,把槍別在腰間,抬手用力抱了我一下。
「你們也是,一路順風!」她掉著眼淚笑了起來,放手退開幾步,毅然轉身向預定與晴人先生彙合的地點走去。
我目送她背影消失,思緒回到治君離開的那刻。
四月中旬,我的狀況徹底穩定,治君終於騰出手來繼續准備離島事宜。
與我分別前,他問:「光小姐,你相信我嗎?」
起身准備送他的我不假思索地答:「當然!請盡情去做治君想做的事吧。」
穿回那身不合適的看守員制服,治君指尖劃過舊報紙加粗的標題,淡笑著扣上長檐帽。
「我打算通知安布雷拉『彷徨之刃』的下落。」帽檐下只看得到他干淨凌厲的下顎線,那雙柔軟的唇抿出一點帶著冷意的微笑,「——百億日元的懸賞,我就收下了。」
自海上而來的風變大了,拉回我的注意。聽著風中隱約傳來的嘈雜聲,我一顆顆系好外套紐扣。
系到最後一顆,一聲槍響驚破晴空。
【派對開幕啦!】女孩子在我腦海中歡呼雀躍,慫恿到,【別聽那討厭家伙的話,我們也去湊個熱鬧吧!】
【不行,別打亂治君的安排。】我回復。
【嘁。】
女孩子碎碎念著跑去騷擾其余人格了,我邁步走向成為騷動源頭的港口。路上碰到不少驚疑不定的居民,我把他們一一勸回屋裡,叮囑不要出門。
有人拽住我:「甘小姐,你也趕快回去吧!」
我道了謝,含笑說:「好的,我正要回去呢。」
按計劃,安布雷拉的人不會衝到生活區來,不過以防萬一,我還是把能看到的人全都勸走了。
不知不覺來到通往港口的路口,周圍已經沒有人影,甚至少見房屋。海鷗就在十余米外徘徊,海浪聲聲入耳,風吹得陽光也晃動起來。
槍彈的巨響近在咫尺,光聽著就能想像出西海普和安布雷拉兩方爆發了何等激烈的衝突。
算算時間,前輩與晴人先生的船已經出發,只等治君來同我彙合。
我繼續往港口前進。准備的船只停泊在偏僻角落,但也得清理掉其他人才好啟航。由於實在不是武鬥派,我沒帶武器,不過治君說過他會解決敵人,不需要我上陣——
子彈擦著鬢角飛過,我停步,看向傷痕累累出現在道路盡頭的安布雷拉武裝人員。
他傷得很重,不斷喘著氣,不知道是因為被血糊住的護目鏡、還是劇烈流逝的體力,端著槍的手不斷搖晃著。
還沒等我思考要怎麼對付他,一聲悶響,大股血液從他眉心湧出。他掙扎著張合了幾下嘴唇,緩緩栽倒在地,讓出背後的人影。
單手舉槍的治君一槍崩掉了他的頭,跨過屍體從容向我走來。
我臉上的平靜化作笑容,邁步奔向他。
治君一手脫下外罩的落霞色長打褂,隨意扔向地面,掌心蹭到一片殷紅。落地的打褂立刻溢出一圈紅色,他卻只是神情自若地將槍交換到沾了血的手上,干淨的手朝我伸出。
那只手,秀氣、白皙、骨節分明,像拿筆折花的手,持槍卻同樣穩如磐石。
我沒有半點猶豫,緊緊握住了這只剛開了槍的手。
海風吹起治君裡層一塵不染的和服,鼠灰色細條紋的布料在夏日烈光下鍍上一層金線。
我又想哭了,十指交扣著,跟著他跑過六月的柏油路,奔上我們的船只。
自動駕駛系統早就設定好,我沒有問過目的地。
不管去哪裡,只要是兩個人就好。懷著這樣的勇氣,我依偎向他。
治君看著身邊自由徜徉的海鷗,在我胸膛起伏緩和呼吸時,忽然開口說:「人類畏懼死亡,同時又被死亡深深吸引……從前,我一直渴求著再也無法轉換為其他事物、僅此一次的死亡。」
他的視線回到我身上,聲音輕柔且低沉。
「現在,這願望也沒有改變。」他拇指撫去我溢出的淚,松開眉峰顯出一點笑影,「但是,雖然很想死去,一想到死去後就見不到你,便不由得遲疑了……」
「治君。」我哽咽著,一定哭得很醜,拼命擦著止也止不住的眼淚,一面想要捂住臉,一面又害怕見不到他。
淚水扭曲模糊過的世界中,我的愛人伸出手來擁抱了我。那懷抱比我想像中要冰冷很多,但落在耳畔的吻是熾熱的。
「所以……沒有你的世界,還是晚點再去吧。」他含著笑意的告白飄上天空、沉入海浪,落在飛鳥的羽翼上,去往這世界每一個角落,「光,我喜歡你。」
我緊攬住他,頭暈目眩。
——假如我是個大文豪,一定每天給他寫86400封情書,表白這每一秒都在加深的愛戀。
哭泣中,治君微笑的雙唇落在我唇上。
洋流翻湧,溫暖潮濕的南風裡,船只啟航了。
(正文完)
第28章 年少對白(一)
——大、事、不、好!
已經瞪著天花板看了超過半小時、酸得眼睛刺痛的我還是不敢挪動視線。
實踐證明,只要我稍微垂一下眼,就會立刻看到正躺在我身邊、跟我面對面的少年沉睡的臉。
由於長時間僵直,手腳都開始發麻,我在心底崩潰面條淚,表情仍然繃得一本正經,足夠直接上主席台搞個演講,生怕下一秒那陌生的少年就清醒過來,見我神情詭異不像好人,一邊大驚失色按住我一邊報警送我去吃牢飯。
……如果我說我是無辜的他會相信我嗎?
可我真的昨晚還在為只差幾天的中考復習奮鬥啊,結果早上睜開眼卻發現和陌生男性睡在一起——救命!十五歲的花季少女為什麼要面對這麼可怕的場景!
在把爸爸媽媽、諸天神佛、各路妖怪都求了個遍,甚至睡完回籠覺也沒有回到熟悉的臥室小床上後,我心如死灰地躺屍不動了。
少年同我親親密密地緊挨著,手腿交纏,蓬松黑發蹭著我臉頰,細弱呼吸帶起的微小氣流沿著我的下顎一直飄落到肩窩裡去,留下一抹余溫。
我瞪著工業廢土風格的原生態水泥天花板,仿佛對橫穿它的一道彎曲裂痕產生了莫大興趣,拿出刷題的審慎目光將這裂痕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梗著脖子就是不敢看同床共枕的少年一眼。
似乎建在地下的房間沒有窗戶,手機也不在我視線範圍內,導致我根本無從判斷現在的時間,只能懷著少年隨時會醒來的恐懼繼續煎熬著。
安撫對方的腹稿打到第五十二版,僵成石像的我沒等來少年翻身松手以便下床逃跑的機會,反而感受到了他忽然加重的呼吸。
這蘇醒預兆像警鈴似的把我敲懵了。
所有預想的動作、話術統統煙消雲散,在他睜眼的瞬間,我條件反射一腳把他踹下了床,發出達到人類極限的高頻尖叫,「唰」地抄起被子把半張臉都裹進去。
「嘭咚」滾落在地的少年本能般一個受身動作,避免了撞上床頭櫃產生流血事故的可能。他一邊按著額角,一邊慢吞吞爬起來靠坐在牆壁上,過於寬松的裡衣被蹭得衣領大開,露出蒼白的脖頸和肩膀。定了會神,那蝴蝶一樣輕顫了幾下的細密眼睫掀開,一雙水霧迷蒙的鳶色眼眸抬起看向我。
少年人還沒長開的眉眼仍帶著一些柔鈍的弧度,可憐又無辜,活襯得我像是個把他這樣那樣了的惡霸。
……好像也沒錯。
我戰戰兢兢,瞬間在床上擺出跪坐伏地的恭敬姿勢,視死如歸地大聲說:「真的非常抱歉!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一定會負責的請先別報警!」
一口氣喊完,等了片刻也沒聽到聲音,我忐忑不安地揚起臉,試圖觀察情況。
「噗。」少年盤腿坐在地上,一手托著腮,半點沒有整理衣物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瞥著我,「台詞反了哦,小姐。該報警的是你吧。」
「誒?」我呆了一下,恍然大悟。
就說感覺哪裡不對,這角色不是完全對調了嗎!
還裹著被子、猶如背著圓殼的蝸牛似的我一點一點直起腰,默默捂住了臉。
「……忘了剛剛的事吧,」我有點結巴,堅強地穩住語調,「總、總之,我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覺醒來忽然身處異地且完全不記得躺在同一張床上的人是誰」,這種話說出口,他會相信嗎?
猶豫一瞬,信奉坦誠交流的我還是老老實實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他。
少年不置可否,起身站到床頭櫃旁,伸手拿起一樣東西——好像是一張照片。
盯著那張照片看了一會,他翻腕將它遞到我面前。我連忙兩手接過仔細打量。
背景在雪山上。拿著拍攝裝備的男性側過臉,笑著招呼身後的人;跟在他身後的女性含笑抬眸,看的卻不是鏡頭,而是他的臉。兩人背後風雪過境,明亮的太陽懸在半空,照得天上地下一片燦爛潔淨。
我看著這副凝固的畫面,思維緩緩卡頓。
就算一身剛從戰場下來的狼狽裝束,長相也成熟不少,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都是我和少年的臉啊!
光看照片都能察覺兩人溢於言表的親昵,我卻對少年沒有半點印像!
要命。
事態逐漸離譜起來,我瞟一眼照片,瞟一眼少年,來來回回幾番,張口結舌。
「背面有字。」正在房裡四處查看著的少年慢悠悠提醒到。
我滿頭霧水地翻過照片,一行小字落在左上角,依稀是自己的筆跡。
【搗毀安布雷拉分基地,與治君於雪山留念。——2021年12月12日】
2021年……
終於抓住重點的我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掀開被子:「這是十年後?!」
檢查完的少年瞥我一眼,開始換衣服。我下意識跟著拿起了枕邊疊放的外衣,魂不守舍地穿上。
好消息是,我這十年一點個頭沒長,衣服尺寸正合身;壞消息是,床另一邊的少年顯然未來拔高了一大截,衣褲全都長得妨礙行動了——這也證實照片備注不是假話。
裹著一身防寒作戰服的我一臉空白隨著少年往臥室門口走,意識陷入人類哲學終極三問:我是誰?我從哪來?我要到哪去?
少年似乎不太在意這丟失的十年,頂著松松垮垮的衣物閑適安然地推開了門走進客廳。我同他不過前後腳,也站定在開闊不少的新空間裡。
「啪」的一聲,少年打開頂燈。
下一秒,抬頭的我就被閃瞎了眼。
堆滿各式冷兵器、熱武器,只差停輛坦克的重型軍火庫映入視線,刀刃寒光刺得我痛苦閉眼。
我深呼吸一輪,用一種誠懇、虛弱、苦大仇深的語氣問到:「我現在自首,法官會判輕點嗎?」
——十年後的我,你在干什麼啊!我們的理想不是做醫生嗎?帶著這種裝備,你要就職的醫院難道在哥譚嗎!
第29章 年少對白(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
腦海裡持續了半小時的笑聲還是沒有停止,煩得我拼命在意識中大叫。
【你有完沒完!】
換了新地圖的少年接著裡裡外外翻找線索,那熟練勁就像刑偵專業出身;而被一堆軍火環繞的我不是很敢動彈,局促地在「客廳」唯一一個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從我踏入客廳不久就突兀出現在腦海裡的女孩子聲音笑出鵝叫,一點不給我面子地嘲諷到:【哈哈哈哈哈……剛剛、哈哈、剛剛發生的事,我能笑一輩子!太宰那家伙也有今天啊!你還打算去自首、噗。】
被她笑得完全忘了縮水十年的身體和丟失的記憶,我面無表情地呵呵兩聲。
【作為一個守法公民,求助官方有什麼不對?】
【噗嗤。】女孩子好不容易平復的氣息又紊亂起來,【這麼說吧,憑你目前的案底,法官要是判個死刑立即執行,一定是今年頭等受賄大案。】
我哽住了。
……這十年我到底干了什麼啊!冷靜,總之先找時光機——
「啪」地一巴掌拍上額頭,我像缺氧一樣用力吸了口氣,努力鎮定心情。
【先別管那些,】我喃喃,【現在的問題是,你到底是誰啊?】
雖然腦海裡竟然有別人的聲音和自己對話這點就非常奇怪,但,算了吧,不要計較這些小事。我麻木地想。
【誒~】女孩子一瞬間不高興起來。
隨著她不悅地拉長語調,一道難以抗拒的力量倏地拽緊我的意識,一把將我拉進了無光黑暗中。形似監獄的螺旋走廊撞入暈眩視線,坐在外側欄杆上的紅發少女俯身伸手,按住我後腦勺,臉貼過來。
「為什麼——」她黑黝黝的眼眸有些滲人,像是撒嬌又像是發怒:「我還得向你做自我介紹啊!」
我不適地仰頭避開她,無語道:「……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啊。」
要論生氣,明明已經睡一起卻被我當陌生人踹下床的少年更有立場說這話吧。多虧他也失去了記憶,不然我首要任務就是解決感情危機了。
少女皺緊雙眉,磨了磨牙,恨恨推開我。我踉蹌一步,看她搖搖晃晃坐在鏤空欄杆上,一下一下踢著腿,完全不在乎背後就是無底空洞,不禁有些心驚。
「喂,你先下來吧?萬一掉下去怎麼辦?」
穿著jk制服的少女漠然撇嘴,黑色百褶裙隨著膝蓋上下飄動。
「摔下去也死不了。」她撐著欄杆一個下腰,上半身全翻到外側,一頭鬈曲長發瀑布似的垂散,「這裡是意識空間,身為精神體的我們,不可能被『摔死』。」
帶著回響的聲音略微失真,她忽然笑起來,腰部用力拉起身體,衝我伸手:「我們跳下去吧!這可比現實的過山車跳樓機過癮哦!」
我默默貼上了裡側的牆壁,盡量遠離頗為神經質的她,客氣拒絕:「不不,不用了謝謝。」
少女眯起眼睛。
我大感不妙:「不要逼人跳樓啊這犯法的!」
在她不管不顧拽住我衣領之前,一只大手伸來抓緊了她纖細的手腕。
「嘁,又來當好人啊,『老父親』?」少女陰沉著臉,掙開手退後兩步,雙臂環胸。
擋在我身前、被全副武裝的漆黑作戰裝束裹得嚴嚴實實甚至看不到臉的男人溫和道:「就算不至於死亡,摔下去也會感受到墜樓的同等痛苦。壹號,不要玩這麼危險的游戲。」
被勸說的對像十分不耐煩,冷冷嗆到:「別用這種惡心語氣指揮我。真當自己是我們的『父親』了?我爸七年前就被沉屍橫濱港了!」
在我理解少女話中給出的信息前,擋住我的男人已經壓低聲音。
「壹號!」他氣勢嚴肅起來,「別跟這孩子說這些!」
「『孩子』?」少女仿佛聽到了某個荒誕笑話,揚眉看我,「這『孩子』掃平意識空間的時候,可只比現在大三歲——才不需要你們這些外來人格可憐!」
我呆呆聽著他們爭執,對上少女銳利的目光,眼神不由得飄移了一剎。
她「嘖」了一聲,厭煩道:「……別把她當需要保護的弱者。」話音未落,三兩步躍上欄杆,縱身跳入黑暗。
因為遲疑沒能攔下少女的男人沉默了片刻,轉身面向我。
高大健碩的他仿佛一座小山矗立在我跟前,壓迫感十足。我有點費勁地仰著頭瞧他,下一秒,他屈膝半蹲下來,換成了只用我俯視的姿勢。
「抱歉,亂糟糟地吵了一通,你應該很困惑吧。」男人像只抱抱熊似的規規矩矩蹲著,輕聲解釋,「這裡是你的意識空間,我們……算是外來者。」
他跟我簡單介紹了一下我所掌握的異能力「讀心術」,在我懵然重建三觀的時候繼續解說:「在所有人格裡,『壹號』是最特殊的那個。」
我眨眨眼,盯著他。
「她是由十八歲的你的一部分意識,混合其他……精神碎片形成的。」男人含混略去了幾個字,「性格有些偏激,但很依賴你。」
依賴?不太看得出來。不過,因此才說是「我們」吧,某種意義上是一個人……
我點頭,問到引起他們爭執的那句話:「『沉屍』……是什麼意思?爸爸怎麼樣了?」
男人默然,有一會才緩緩開口。
「你的雙親,已經離世七年了。發生了很多事……」
「不是自然死亡吧。」真奇怪,我的聲音非常平靜。
回應頓了頓:「迫於威脅,自殺——不過仇人已經被你親手解決了。」
「我明白了。」
「……尋光?」男人小心觀察著我,大概生怕我嚎啕大哭。
但我反而對他笑了笑,抓抓頭發:「不會哭的。畢竟我沒什麼實感嘛!完全不記得這些事了,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如果現在回家,就能看到忙著做飯的爸爸,和在客廳寫資料的媽媽。沒由來的有這種錯覺,因為我昨晚睡前才和他們互道了晚安——
果然很奇怪啊,本該一眼望到頭的平凡人生,到底是怎樣走到今天的呢?
「我不記得了。全部。」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情不自禁攥緊了它們。
「那幾年都是不好的事,」男人更加放柔了語氣,安慰我,「難得忘記,不用急著想起來。」
聽到這話,那張兩人合影忽然閃過腦海。畫面中的女性已經長成我憧憬的模樣,堅強,從容,溫柔,有面對一切風雪的勇氣。
我抬頭。
「……不,我想,還是有好事的。」
意識回歸身體時,手中還拿著從臥室帶出的合影,女性柔和的笑容正對著我。凝視著照片,我慢慢的也抿出一點笑。
不知何時結束了查探、停在我身前的少年低頭看我,鳶色眼眸沉靜如寶石。
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剛才去哪了?」
我一怔,回他一個燦爛笑容,脫口而出:「聽到了一些情報!治君,我跟你說——」
——這十年裡,一定是好事多。
第30章 年少對白(三)
回歸身體前我在意識空間和看不到臉的男性聊了很久。
他自我介紹到:「我是『軍火庫』,由不同勢力武裝人員的記憶組合形成,所以對各種熱武器都很精通。目前負責協調管理意識空間內的人格們,也為你制定訓練計劃。」
「『軍火庫』?」我同他並肩坐在牆邊,抱著膝蓋陷入疑問,「……這不會是我起的名字吧?」
「是。不過你不常稱呼我全名。」男人對此接受度良好,溫和說。
……這種完全不像人類的名字,確實挺難當面叫的。
再想起之前的「壹號」,我不禁對自己的起名天賦產生深深質疑,尷尬一笑,問:「說是有很多人格……大家都在房裡嗎?安靜得仿佛沒有人一樣呢。」
螺旋走廊的房間幾乎無法計數,但除了應該是屬於「壹號」和「軍火庫」的第一、二扇門開著,其他的都房門緊閉,幽靜空間裡只有我們兩人的交談聲回蕩。
軍火庫點頭。
「有幾個不喜歡外出,所以呆在房間裡;其他的——都被關起來了。」
改變姿勢時手臂碰到了壹號房門垂下的鎖鏈,金屬冰冷的觸感使我打了個寒噤:「關起來了?」
軍火庫默默往旁邊讓了一截,給我留出更大的空間,平靜道:「人格裡能順利溝通的屬於少數,畢竟是由形形色色人類的記憶混合而成,瘋狂才是正常結果。當年你為了壓制他們費了很大功夫,實在無法共處的都清理掉了,剩下的危險分子全部被關押著,需要時再放出來。」
他站起身,走到外側指向第三扇門。
「那是『數字幽靈』。精通黑客技術,擁有超乎尋常的計算能力。因為不必掌控身體也可以將計算能力共享給你,所以一直充當著輔助ai的作用。不過他很討厭社交,就算共享能力的時候也不怎麼說話。」
不要因為別人不說話沒什麼存在感就起「幽靈」這種名字啊!快變成吐槽役的我無聲吶喊。
軍火庫往前走了幾步,我爬起來跟在他後面,看向第四扇門。
「那是『劍士』。」他神色一整,「復仇過程中,敵人的天價懸賞吸引了不少人追殺你,他是其中最厲害的那個。由於使用老派的冷兵器格鬥,在最後關頭被你擊敗,意識空間復制了他的記憶和戰鬥經驗。」
這種生死大敵竟然屬於能順利溝通的範疇?那剩下的都是些什麼角色??
我的震驚從眼神裡傳達過去,軍火庫安撫道:「劍士沒什麼自我情緒,只偶爾在緊要關頭應邀接管身體以解決危險,其他時候都不出門。而且因為異能負擔過重,你的身體素質一直鍛煉不上去,他能派上用場的機會就更少了。」
……行吧,我知道體育無能是我的固有屬性了。
無言以對的我走到軍火庫身邊,撐住欄杆往下看。
「最下層的黑暗裡是無法統計數量的各種病毒怪物,小心,萬一掉下去會被圍攻。」軍火庫按住我的肩膀。
「那壹號……」我吃了一驚,連忙追問。
軍火庫嘆氣,搖頭說:「不用擔心,壹號負責整合所有關於病毒的信息,那些怪物天然受制於她。如果有她帶著,你可以試著下去看看——別直接跳,沿著走廊轉下去,有升降梯。」
終於講解完意識空間的大致情況,他頓了一會,沉下語調。
「……不要太相信人格們。你現在完全抵抗不了我們,壹號能強行把你拉進來,就能強行占據身體,根本無法預料會產生什麼後果。」
我實在提不起戒備心的模樣讓他略為語塞。我們面面相覷了幾分鐘,他以一種遲疑的口吻告誡我:「一定要對人格保持警惕。你和太宰先生之所以會變小,就是因為壹號趁你喝醉意志力減弱的時候,溜出去控制身體,給酒裡下了藥……」
聽到關鍵情報的我眼神瞬間犀利起來:「下藥?!」
出賣了壹號的軍火庫干脆跟我復盤了一遍案發當時的情景——
搗毀基地的行程很順利,雖然十分驚險,但我和治君都沒受重傷。
回到安全屋,不知從基地哪個管理人員住處搶救出一瓶名酒的治君興致勃勃提議慶祝一番。這種事上我向來對他百依百順,就算自己是一杯倒的體質,也跟著爽快點頭。
身處靠近極地的凍土地帶,加上又有戰鬥任務,攜帶的行李大部分都是武器,說是慶祝,不過多開了兩個罐頭,一罐蟹肉、一罐香酥魚。
玻璃杯當然是沒有的,只好委屈名貴紅酒進入戰損版軍用水壺,我和治君碰杯,各自悶了一口。
建在地下的安全屋算不上很冷,也幾乎隔絕了風雪聲,我吃著罐頭和治君聊天,偶爾拿起水壺抿一點酒,竟然也不知不覺喝掉大半。
一旦意識到這點,早就開始潰散的神智迅速消融下去,還穩穩坐在對面的治君在我眼中晃出了重影。
他眉眼彎彎地笑起來,伸手托了我一把,讓我靠進沙發裡,起身說:「我去倒杯水,不舒服的話就不要再喝了。」
「唔,我喝得完……」我迷迷糊糊應到,聽著他走動的腳步聲撐了一會,還是敗下陣來,迅速向睡意投降。
沉入短暫夢寐前,某個意識逆溯而上,搶過身體控制權偷偷摸摸往兩個酒壺裡扔了什麼。潛意識察覺不對,但酒意徹底麻痹了神經系統,我掙扎半晌,才昏昏沉沉睜眼。
時間過去不久,治君已經坐回我對面。他對我一向不設防,仍然舉起酒壺自酌著,見我醒來,還沒消散的笑意再度濃郁。
「喝完水去睡吧,剩下的酒交給我就好。」
被岔開注意的我呆呆看了他一會,慢吞吞低頭。我的酒壺和盛著清水的易拉罐都擺在面前,歪頭想了想,我抄起酒壺一飲而盡。
「我喝得完!」完全把要說的話拋之腦後,我興高采烈地宣告,又拿起易拉罐。
用冰雪燒化的水溫度剛剛好,我幾口喝掉,笑嘻嘻湊到治君身邊親親他臉頰,心滿意足地摸回臥室……
姑且靠著軍火庫的供詞重建完事情經過,我盯著下方黑暗,真心誠意地問。
「咱們不能下去把壹號揍一頓嗎?」
軍火庫不吭聲。
「她擁有的真是十八歲的我的一部分意識,不是三歲的嗎?」我捏住眉心感到窒息,「對天發誓,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知道不能亂吃藥了!」
「壹號她……幾年前就對那種藥很感興趣,這次終於拿到類似樣品,還有實驗證明人類服用並不致死,才會忍不住……」軍火庫試圖替壹號補救,但大概說到最後自己也覺得離譜,不由得閉上了嘴。
因為好奇就拿我和別人做實驗嗎!而且「並不致死」也太離譜了吧——給我把標准放高一點啊混賬!
氣得我血壓飆升的罪魁禍首不見蹤影,軍火庫越發小心翼翼,護目鏡下的雙眼謹慎地觀察著我的表情。
「算了,先不管起因,」我努力克制道,「解藥在哪裡?」
「因為是工藤君送來實驗的試做藥物……好像沒有解藥。」
我默默盯住軍火庫,他急急忙忙補充了一句。
「但是宮野小姐一定有辦法。這種藥物的原型aptx4869的解藥就是宮野小姐研制出來的,只要回到東京,肯定能解除藥效!」
「工藤君」、「宮野小姐」,又是兩個我不記得的人。不管怎樣,聽到有辦法解決,我還是松了口氣。
試著追問一些具體情況,軍火庫表示他也不太清楚,不過我這次出任務有准備做記錄的筆記本,可以去看看那上面寫了什麼。
「如果遇到不明白的,去向太宰先生求助吧。」離開前,軍火庫對我說。
我恍然,躊躇片刻,問他:「我和他……到底是什麼關系?」
軍火庫笑著回答:「如果不是被打攪,現在你們已經是夫妻了吧。」
比我預想的「情侶」身份更深了一層。
「太宰先生」……「治君」……全名是「太宰治」嗎?他的父母到底多喜歡傳統文學啊,竟然起了和文豪一樣的名字。
告別軍火庫,我回到來時那片無光黑暗中,一邊穿越而過一邊想到:說起來,我一直是叫他「治君」的嗎?會不會太親昵了——
意識一沉,落回身軀,看了看手中的照片,抬頭望見少年時,與羞澀的顧慮截然相反,我好像已經這樣呼喚過他千萬回,脫口而出叫到:
「治君!」
第31章 年少對白(四)
【尋光小姐:
以aptx4869藥物為基礎改進的「還原」膠囊已經試做成功,並且完成了動物實驗。從統計結果來看,基本排除了致死毒性,對已被病毒感染的喪屍化也產生了一定的遏阻作用。
因為身在東京,無法找到進一步的實驗樣本,已經托降谷先生向您寄去一些藥物膠囊,希望能得到在不同種類喪屍身上試藥的反應數據。
順祝安康!
工藤新一
(下方換了一種更流麗的字跡)
尋光:
雖然特質膠囊溶解迅速,但戰鬥中使用還是很不方便。我托阿笠博士制作了兩把注射槍,請優先使用這個。藥劑子彈由於工藝復雜成品不多,如果子彈告罄還沒有收集完數據,也請不要冒著危險使用膠囊,確保自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米花町新開了一家貓咪咖啡館,氛圍很棒,等你回到東京,我們一起去喝下午茶吧。
宮野志保】
看完信件,我將它原樣折好夾回筆記本中,不知不覺露出笑容。
厚實的筆記本封皮采用了某種十分柔韌的材料,似乎可以直接當防具用,拿在手裡分量十足。目前已寫滿大半本的字跡中,一部分記錄著摧毀安布雷拉分基地的過程,包括遇到的怪物種類、攻擊方式、弱點等,還有基地中的機關樣式圖,簡要標注了如何運作、如何破壞;另一部分記錄著工藤君和宮野小姐拜托實驗的「還原」藥物的數據,吸收了藥物的怪物們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混亂,有些攻擊欲望降低,有些發狂得更加厲害,但均未看出逆轉變異恢復人性的跡像。
看樣子實驗已經完成了,不必我和治君用這副樣子再去收集數據。我松了口氣,翻到有字跡的最後一頁。
正中部分是被粘貼上去的老照片。大概是上世紀拍攝的照片染著歲月的昏黃,卻無損於景色的磅礡險峻。黑雲低壓,風雪咆哮,巍然屹立於冰峰之巔的通訊塔猶如人造神跡,冷冷俯瞰冰川。
照片旁,十年後的我寫下此行最後的目標:【去通訊塔和降谷先生取得聯絡,呼叫接應。(確認是否有基地的警示訊息成功發出)】
果然。
即便知道目前身處極地附近時就有不可能輕易返回的覺悟,但……還得前往通訊塔聯絡外界真的太超綱了!姑且當那座塔還好好運轉著,可憑我和治君現在的狀態,到底要怎麼過關斬將爬到那座冰山上去啊……更別提聯絡完說不定還要返回安全屋……
大受打擊的我沒精打采垂下腦袋,不經意瞥到筆記末尾小小的字跡。
【想和治君一起去看冰峰日出!】
長大的我特意換了紅筆在句末畫上圓滾滾的心形,好像這一路都是如履平地的坦途。心形的後面,另一種更凌厲的字跡回應到。
【好。】
淤塞在胸口的氣息不知為何被輕飄飄地吐出,我合上筆記本,挺直脊背。
「要去嗎?」我問對面正端起霰彈槍觀察的治君,「那座通訊塔。」
少年模樣的他眯起一只眼睛作瞄准狀,嘴角揚起虛假的弧度:「不去就會被困死在這裡吧。」
我凝視著那雙由於晦暗而顯得幾近於黑沼的鳶色眼眸,振作精神起身,做出結論。
「那就去——我們一起去!」
變回十五歲的第一天就在探索安全屋中過去了。
因為宿醉和誤服「還原」膠囊的原因,我和治君本來就起得很晚,大致把能找到的線索都看了一遍,再清點了一下武器庫存,戰術腕表上的時間已經跳到將近午夜。
胡亂摸了兩個罐頭吃掉,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尷尬的問題:
今晚到底睡哪?
小小的安全屋只有一個臥室、一張床;客廳的單人沙發就算我們變小了也遠不是能當床睡的尺寸;至於打地鋪,先別提多余的寢具哪來,保暖就是個真的會要命的問題……
想來想去,還是一起睡臥室比較靠譜,但治君抄著手倚在沙發裡,半闔起雙眼,根本沒有要商量這事的意思。
我躊躇一瞬,張口:「治君,很晚了,去臥室休息吧?」
他微微抬眸看了我一會,歪頭笑:「小姐果然沒什麼危險意識呢。」
要是十年後的他說這話我也許會臉紅心跳一下,可現在,看著還比我矮了一點、仿佛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卷著衣袖褲腿的他,我禁不住清清嗓子忍住笑意。
「但除去臥室的床沒地方睡了,我們擠一擠吧。」我認真說,「而且,姑且有這樣的自信——我喜歡的人,不會做這種事。」
治君神情懶散又冷淡,盯著我嘴角微勾:「誒~小姐真是被寵愛著長大的孩子。」
我假裝沒聽出他話裡的諷刺,走過去抓住他手腕,回答。
「對喲,我是被父母深愛著降生於世的!」
治君一怔,試著掙扎了幾下,我牢牢抓著他把他拉起來,堅定道:「人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要花在睡眠上,怎麼能隨便敷衍。再說,接下來不是還要去通訊塔嗎,不好好休息可不行!」
推著他肩膀把他按坐在床上,我松手,比劃到:「一人一半!放心,我睡覺很老實的,絕對不會越界。」
倒也不是掙不脫,但感覺動真格會很丟臉似的,治君懵然且郁悶地任由我把他「綁架」到了床邊,對我自顧自的舉動哽得說不出話,幾不可察地鼓了鼓臉頰。
兩人在這微妙的氣氛中躺進被褥。我留了盞小夜燈照明,老老實實睡在靠近床沿的位置,盡量給治君留出空間。
習慣了獨自霸占一張床,一旦有另一個人在身邊反而到處都別扭,我睜著眼睛毫無睡意,治君也是一樣的。雖然他裝模作樣地閉著眼睛,但我感覺得到他全身緊繃,像只被捏住了後頸的流浪貓,只等我一睡著就蹦下去溜走。
僵持不知道多久,生理的困倦終於戰勝精神上的不適,我迷迷糊糊沉入夢鄉,半途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拉到床中央。
小夜燈溫柔的淺光裡,不知何時睡去的治君貼了過來,緊攬住我,兩人呼吸交纏在一起。
仿佛身體還殘留著想要互相依偎的本能一般。
我偷偷笑了笑,挨著他蓬松凌亂的黑發又沉沉睡去。
第32章 年少對白(五)
探向身邊的手摸了個空。
戰術腕表定好的鬧鐘還在「滴滴」響,我一驚,倏地坐起來,抱著被子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含混叫了聲。
「治君?」
回應我的只有一片寂靜。
這下徹底清醒過來,我按掉腕表,四處張望一圈,臥室裡僅剩小夜燈恆定地亮著。掌心下按住的位置已經冷透,本該睡在上面的人早就離開了。
我爬起來穿好衣服,關掉小夜燈換成頂燈,在突然敞亮的光線下抱起存放洗漱用品的塑料盆,走到盥洗室門前敲了敲。
「治君?你在裡面嗎?」
門是虛掩的,隨著力度滑開的縫隙裡沒有人影。我推開門踏進去,開燈,洗漱台上方的鏡面映照出空蕩蕩的盥洗室和不知所措的我。
去客廳了嗎?我一邊洗漱一邊想到。
自帶回音的盥洗室將安全屋的寂靜成倍擴大,讓我有些發毛,加快動作結束晨起的准備工作。回到臥室放下東西,我裹好外套拉開臥室門。
「治君,早飯吃什麼?」
雖然除了罐頭就是壓縮食品,但總還能挑挑種類。我笑著左右看了看,還是沒見到人影。
「……治君?」一直無法落定的心情讓我喉嚨一緊,揪住袖口,嘴唇開合好幾下才找回聲音,輕輕叫到。
當然沒有回應。
我吸了口氣,走到小廚房外探頭看一看:「你在哪裡?」
沒人。
轉去客廳各處能擋住人的物件背後尋找,不由得焦躁起來。
「要是聽到就回復我一下啊,又不是捉迷藏!」我掀開放武器的大箱子,「治——君——」
滿滿一箱手榴彈讓我迅速退開把蓋子端端正正放回去。
……怎麼可能在這啊!
在心底埋怨著自己,我無頭蒼蠅似的在屋裡轉了好幾圈,什麼也沒發現。
出去了嗎?
喘口氣想到這,我再次仔細摸索了一遍,卻根本找不到外出的路。呆呆站回客廳中央,庇護所仿佛一瞬間變成了逼仄的墳墓,要把我一個人困死在這裡。
食物和水還能撐多久呢?神游不知多久,思緒拐向了十分現實的方向。
我茫然地坐上單人沙發,踢掉鞋子蜷腿抱住膝蓋。
……能在食物耗盡前找到出口嗎……不對,治君應該等會就回來了……因為太安靜產生錯亂了吧?以前都不知道我這麼害怕獨自呆著……
振作一點啊!
我在心底大叫,可眼眶還是無法自控地灼熱起來。
下一刻,客廳角落的天花板忽然響起了機關運作的聲音。移開的一格足以讓正常成人通行的空洞中,治君輕捷地跳了下來。
我吃了一驚,含著眼淚去看他。
剛從外面回來的他一頭白霜,不合身的衣物裡都塞滿了碎雪,凍得皮膚慘白中微微泛青。神情還是那副有些懨懨的平靜,他像顆壓沉枝頭的雪松一般一邊「簌簌」抖落著白霜一邊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來。
「被嚇哭了嗎,小姐?」那語氣兼具了冷淡和調笑。
我吸吸鼻子抬頭瞪他:「才沒有!」
其實沒有道理對他發火,但莫名很生氣。
治君打量著我,眼神充滿微妙的審視意味,悠悠道:「眼淚都掉下來了哦?」
「沒有!」我惱火地反駁。
也不知道他執著個什麼勁,繼續問:「真的?」
還在流淚的我跪立起來,稍微平復了一點情緒,忽然改變主意大聲說:「是啊,因為找不到你忍不住掉眼淚——你要是再晚一點回來,就可以看到嚎啕大哭的我了!」
我癟著嘴一把抹掉淚水,跳下沙發,抓住又怔了一下的治君,「啪啪」拍掉他身上的碎雪,把他趕回臥室床上。
「都快濕透了,再不保溫我下一步就該對著你的墓碑哭了!」我粗暴地用被子把他裹成一團,抱怨著跑去小廚房燒水洗毛巾。
監督著他喝掉熱水,還得找一身干爽的替換衣物,我對著行李箱裡他尺寸偏大的服裝皺起眉,撈出一套貼身的裡衣。
「外衣穿我的好了,反正現在我們身高差不多。」我說著,從側邊拉鏈裡摸出了十年後的我貼心准備的針線。
抱著裡衣在床沿坐下,我穿針引線開始給它們縫邊。
說實話,我這方面的技術僅限能縫上,美觀整齊就不用期待了。
正艱苦奮鬥著,只漏出腦袋的圓滾滾的治君挪到我身邊,探頭看了看,嘲笑到:「好厲害,針腳活過來了誒~」
「別說風涼話,不然你自己來啊。」我努力讓歪歪曲曲的線條走直,沒好氣地回嗆。
「不要。」治君滾倒在我身邊,鳶色眼眸輕輕瞥了我一下,拖長調子說,「像小姐這樣的人,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全神貫注盯著衣袖的我十分火大,理所當然地答:「所以你喜歡上的不是十五歲的我啊!」
——幸好我沒遇上十五歲的他,不然會反目成仇的吧!
第33章 年少對白(六)
既然確定要前往通訊塔,為了做好出發准備,戰鬥訓練就是必須進行的一環。
唯一的好消息是,雖然年齡被還原到了十五歲,但我的身體素質並沒有真的退化到普通中學生的程度,至少還保持著比正常成年人稍強的體質。
治君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看表現顯然強出我很多,不光是體術格鬥,槍械等方面也在行得讓人困惑他十五歲究竟在干什麼。
采納了軍火庫的建議,我將有關自己異能的情報都告訴了治君,請他幫忙訓練——如果是十年後已經打牢基礎的我,跟著軍火庫的計劃自行鍛煉就好;可十五歲的我連跑八百米都勉強,就算提升了體質也不會發揮,必須有人在現實裡糾正監督才行。
治君聽完我的請求,沉吟片刻,反問:「小姐就這麼相信我?只因為一點記憶都沒有的『戀人』身份?」
又來了,這種輕飄飄的試探口吻。
「也不全是身份的原因。」完全猜不透他心思的我嘆了口氣,坦誠道,「我只是覺得,想要建立信賴,總有一方必須先付出真心……治君顧慮很多,那就由我先來好了。」
擦著短刀的他垂眸凝視雪亮刀鋒,沒有抬頭。
「即使我會欺騙你?這可不是能太平度假的旅游景點,輕信別人會死的,小姐。」
他語調太過平靜,以至於產生了像泥沼似的能將人整個吞沒的威懾力。
我沉默一會,輕輕咬了咬嘴唇。
「我知道的,真心大多數時候換不回真心……」
由於坦率而被加倍欺辱戲弄的經歷一一浮現,耳邊仿佛還能聽到學校裡那些討厭家伙的大笑。
【笨蛋!】
【真的是個傻子誒,這樣的話也信?】
【活該被騙啊你!】
「可是——」我猶如要說服自己般加重音量,「因為這樣就只給出假意,得到的卻一定是欺騙。即使會死掉,我也想試著相信別人!」
手上的動作頓住,治君抬頭看我,良久,微微笑了笑。
「我可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別哭到中途放棄哦,小姐。」
治君說到做到。
他在執行訓練計劃時的嚴苛程度簡直讓斯巴達人聞而落淚,每天都全身青紫的我痛得寢食難安,甚至不敢多坐。
到目前為止我還能強撐著繼續下一輪訓練的原因,除了意志力,大部分得歸功於治君生怕把我打躺十天半月拖慢進度而特意拿捏的微妙力道——我一面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暴斃,一面產生了「我撐得住」的錯覺。
其實單純的痛感倒也能忍,但治君一邊揍還要一邊挖苦我就讓人非常生氣。
再次眼淚汪汪地進入意識空間,壹號暴跳如雷,捋衣袖怒罵。
「放我出去!不把這狗男人修理一遍當我們是泥捏的!」
就算變成精神體仍然感到幻痛的我心有余悸,忍不住悄悄附和了一聲,但,放她出去掌控身體還是算了,那比治君的訓練還可怕。
軍火庫拉住壹號不斷安撫,抽空對我說:「至少太宰先生的計劃效果很好……」
是啊,真是脫胎換骨。我兩眼無神地想到。現在我每分每秒都覺得自己要遭受攻擊,因為這心驚肉跳的條件反射,最近幾天已經砸了包括罐頭、水壺、洗漱盆在內的好些東西——幸虧它們足夠堅固,全都還能用。
「喂!」壹號抓狂地跺腳,衝我嚷嚷,「你就這麼算了嗎!一點都不生氣?!」
……怎麼可能。
就算理智明白是我先懇求的治君,可是,真的太痛了而止不住的惱怒。至少不要一直被單方面壓著打吧……
我動搖地聽著壹號出謀劃策。
她冷哼著掙開軍火庫大步邁到第四扇門前,一把扯開鎖鏈,敲門催促:「劍士,出來干活了!」
片刻後,那扇緊閉的門打開,作舊時代武士裝扮的中年男性沉默地跨過門扉。他沒理咋咋呼呼的壹號,而是靜靜看向我。
「不准猶豫,一定要收拾太宰一頓!」壹號說。
我躊躇一會,蠢蠢欲動的心打敗了理智,點頭,回視劍士:「拜托您了。只要贏過治君就好。」
對方冷漠頷首,消失在意識空間。
交出身體控制權的感覺十分奇妙,我一瞬間變成了某個超脫的旁觀者,看著自己剎那加速疾奔向治君。
本來開始活動手腕打算結束這次訓練的他雙眸一眯,一步錯身避開衝拳,跟我打了起來。
身高體重我略微占優;身體素質由於繼承了成年後自己的一部分數據,也稍微拉近了和治君的距離;剩下的戰鬥經驗則被劍士補足……一時間場上頭一次出現了我壓著治君打的情景。
兩方都沒有留手,招式越打越快,幾乎沾之即走。我眼花繚亂,啪啪鼓掌,猶如事不關己地看著熱鬧。
就在劍士即將取得勝利的那刻,治君指尖險之又險地擦過了我身體的脖頸。
正感嘆的我意識一震,出乎意料地被拉回了軀體中,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他按住後頸壓著跪倒在地。
「你作弊!」我脫口而出指責到。
不知何時脫掉手套的治君笑了一聲。我的頭被迫低著,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到他慢條斯理地回復了一句。
「異能也是戰鬥力的一環啊,小姐,你不是一直在用嗎。」
……可惡,這不是更讓人生氣了嗎!
想要贏過治君,最重要的就是在他那不知名的異能生效後還擁有反擊能力。訓練時間太短,靠積累經驗肯定做不到,只能借助肌肉記憶。
確定了思路,剩下的還得請人格們幫忙。
因為身體的變化,各方面數據都需要重新測試記錄以便建立計算模型,在壹號單方面命名的「打宰行動」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直躲著我的數字幽靈終於現身了。
無聲無息出現在場邊的少年,旁觀完我被軍火庫和劍士聯手掀翻的滑稽場景,拉著兜帽不自在地咳了咳:「那個,新模型已經建立成功,你可以正常使用了。」
我表情扭曲地按著肋骨部位爬起來,痛得思維遲鈍,有些困惑地問:「什麼?你是……」
少年肉眼可見地消沉下去,緊抿嘴唇,隔了幾秒才飛快說:「總之,我的工作完成了。用法他們都知道,沒有必要別來找我——」
他慌慌張張轉身跑走,寬大的黑白撞色衛衣像披風一樣揚起,眨眼不見了蹤影。
坐在欄杆上圍觀的壹號笑得東倒西歪,差點掉下訓練場。
「那家伙肯定要回屋大哭!」她捧腹道,「你以前從來不會忘記他名字的,是『數字幽靈』啦!」
啊,糟糕。
我表情更痛苦了,擠出一句微弱的辯解:「……問題是他之前完全沒出現過啊。」
「下次見面和他道個歉就好,幽靈知道你的情況,不會在意的。」軍火庫過來扶我,語氣輕松,「模型搭建完畢,就能開啟作戰模擬了,想贏過太宰先生,這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數字幽靈的計算能力共享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神器。
只要能適應,實時標注的各類數據簡直媲美科幻作品中的ai助手;更別提收集到足夠情報,就可以依托意識空間開啟模擬戰鬥,千百次試探改進打敗敵人的招式。
沒日沒夜訓練了一周,要不是受限於體質,我差點膨脹得感覺自己能去天下第一武道大會做個擂主。
總之,在我信心滿滿、准備充足的情況下,和治君的新一輪訓練開始了。
被當做訓練場的雪地位於安全屋外不遠,平整開闊,沒有任何可供躲藏的遮蔽物。開場還是老套的互相試探接近,我憑借模擬中積攢的應對策略,一一拆解治君的攻擊,終於在拼盡全力支撐近半小時後等到了機會。
禮尚往來,抓住機會贏得關鍵一招的我手肘抵住他脖頸,一把將他按進雪地。
霰雪飛揚著,治君攥住我手腕,人格們提供的力量剎那消散,但我另一只手已經握著磨圓的樹枝對准了他側頸動脈。
牢牢壓制住他,我意氣風發地笑:「就算不靠代打,我也能贏的!」
僵持片刻,躺倒在雪地裡的治君卸去力氣。
他說:「還不錯。」
得到肯定的我高高興興放開他,起身准備回屋,跑出幾步卻聽到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我的異能名為『人間失格』,可以消除接觸到的一切異能力。請記牢哦,小姐。」
笑容燦爛的我一怔,回頭,治君慢吞吞爬了起來,拍掉身上的碎雪。
蕩起的雪霧裡,我恍惚捕捉到他嘴角一閃而過的淺淡微笑。
第34章 年少對白(七)
安全屋的機關在我腳下合攏,發出沉悶且輕微的動靜。我低頭看了封閉的退路一眼,深吸口氣,不再管它,沉默地緊跟著治君爬上鋼條拗出的簡陋直梯。
治君抬手掀開了出口暗門,翻身而上,我也隨後撐住最後一節梯子,將自己送上地面。
冬季的極地圈不存在黎明,橫濱已經日出的時分,周圍卻還籠罩著沉沉的黑暗,唯有扣在胸前的l型軍用手電穿透這暗影劃出一小片光亮地帶。
站在光線中、全副武裝的治君回眸看我一眼,護目鏡下鳶色眼眸沉冷迫人:「別跟丟。」
我端好手裡的衝鋒槍,用力點頭。
兩人踏進沒過小腿的積雪中,一前一後向通訊塔出發了。
呵出的白霧裡,我抬頭遠眺一眼目的地。
兩道橫跨東西、接天連地的山脈盤踞於黑暗之中,沉重、巍峨、是飛鳥難越的天塹。數字幽靈共享而來的特殊視野,將筆記本上初步測繪地圖的數據轉換到了現實,於第二道山脈內清晰標出一縷衝天光柱,示意此行終點站。
雖然如此遙遠的距離僅僅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但實際上並不需要我們真的連翻兩座雪山。打通了第一座山內部的安布雷拉分基地已經基本肅清,按照筆記本的記錄,只要找到秘密通道,我和治君就能直接沿著通道抵達位於第二座山上的通訊塔附近。
這任務應該不是很難……大概。
靜靜越過雪地,來到明顯經過人工修整的積雪道路旁,我背起槍支,和治君一起穿戴好滑雪裝備。
之前的戰鬥訓練也包括了滑雪技術,至少到基地大門前的平緩路段,對我而言算不上阻礙。
雪杖點地,我跟在治君身後衝了出去。北風呼嘯著刮過身體,即使隔著防寒作戰服仍然使人骨頭發冷,我握緊雪杖,盡量集中精神觀察路況。好在目前沒起風雪,單純的寒意在這片土地稱不上大麻煩。
不知不覺,前方治君的速度慢了下來。我跟著調整姿勢,緩緩停住。
朔風裡飄來古怪含混的哀嚎,幾百米外,鋼鐵鑄造的基地大門正敞開著,准備吞噬一切不速之客。
我和治君對視一眼,卸下滑雪裝備,在一株高大的樹木下掩藏起來。
跨過最後的距離,我們踏進了完全癱瘓的基地。
電力系統故障導致只剩零星幾處的照明設備還亮著,我和治君經過已經蓋上一層白霜的倒伏屍體,按照筆記所標識推測的秘密通道入口走去。
因為情況還算安全,我只兩手握緊了一把手槍,默默看著治君找出密碼鎖迅速破解、按開暗門。
那些古怪哀嚎的主人依舊遠遠游蕩著,我倚牆警戒,被粗略確認安全的治君拍了拍肩膀,便順勢沿牆轉進門內。
手電光撕破黑暗照亮前路,我往狹窄走道深處邁了幾步,給治君讓出空間。
兩人都入內後,密道門「隆隆」合攏。退到最後一步的我忽然察覺一陣氣流撲面,不由得眼神微凝,依靠多日訓練培養出的條件反射瞬間矮身撤步躲開攻擊,沒等治君插手,一槍托砸上來者大張的下頜,抬腿把這家伙踹了出去,順手點射一槍。
消音後的悶響中,攻擊者脆朽的頭骨被子彈擊碎。還勉強保留著人形的他順著牆緩緩滑下,拖出一條沾滿霉菌的血痕,癱坐在地不動了。
看著那件髒污的白褂,我心有余悸地吞咽幾下,才小心地跨過屍體拐過角落,進入寬敞數倍的走廊。
「是異變發生時逃進來的研究員嗎……怎麼會死在入口處,難不成是前路不通又往回跑了?」因為十年後的我和治君來基地時走的是另一條路線,有關秘密通道的情報都來自於資料和猜測,筆記裡並沒有過多提及,所以我現在也一頭霧水,沉下心喃喃到。
治君越過我走在了前方,手裡霰彈槍保持著隨時能抬起射擊的姿勢。
他語氣如常:「如果真的走不通,回來的就不會只有他一個了。」
我四處觀察一圈,果然沒發現打鬥掙扎的痕跡,也沒看到另外的屍體,於是微微松了口氣。
一路暢通無阻,來到核心處。
秘密通道應該使用的是單獨的供電系統,異變發生多日,機關仍然保持著基本的運轉。感謝入口處面目全非的研究員提供了門禁卡,我和治君幾乎沒遇到什麼困難。
但,好運氣到此為止了。
龐大的核心區域連接著四通八達的各方通道,看樣子能直接去往基地所有區域,而指向通訊塔的那道門,顯然是重中之重。
研究員的門禁卡權限不足以完全啟動這機關,驗證過後,伴隨著大門升起響聲傳來的還有系統提示音。
【主基地破壞程度超過預定比例,地下防御系統提升至最高級別。您的權限不足,已執行手動重啟a-9大門流程,請按照基地手冊規定完成重啟。】
不妙預感升騰,我和治君走進大門,看到被分割出上下六層、過道飛架錯綜復雜的巨大空間。
身後亮起紅燈,提示音再度響起。
【流程需至少兩人配合,請選出一位研究員前往底層控制室。】
左側的小電梯的門應聲滑開,我望向治君。
他掃了眼空間格局,對我說:「小姐,你去控制室。」
我沒有異議,看樓層分布也知道在外的人任務更重,當然由能力更強的治君來解決比較穩妥。
「那等會用通訊器聯絡。」我指指腰間別著的黑盒子,轉身走向小電梯。
電梯的門分為兩層,外側的是鏤空鐵門,它緩緩合上的那一剎,空間各層包括連接的過道上都傳來了不詳的哀鳴聲,我一驚,凝眸望見不少黑點搖搖晃晃爬了起來。
——是那些不見蹤影的逃亡研究員!
跑到a-9大門後重啟失敗被困死了嗎?!怎麼偏偏這時候變異!
我急忙去拍電梯的按鈕,但似乎是固定程序,如何用力也不見反應。
冷汗浸背間,治君冷淡平靜的聲音送來耳畔。
「小姐,完成你的任務就夠了,剩下的是我的事。」
我咬住嘴唇,抬頭隔著鐵門縫隙定定看了他一眼,點頭。
第二層全封閉的電梯門慢慢關閉,遮住治君的身影,我將最後的話擲出去。
「——治君……我相信你!」
【叮咚】。
門扉合攏,亮起綠燈。
【正在下行,前往「控制室」。】
第35章 年少對白(八)
「一共六個按鈕,應該是對應六個樓層。」我回復到。
控制室不算很大,五十來平方的空間被機器占了一半,我仔細打量幾遍操作台,確認只需要讓中央部分的六個按鈕亮起來就足夠了。
治君的聲音通過通訊器傳來,有些失真:【了解,我到一層了。小姐那邊有危險嗎?】
我終於抽空看了看電梯門邊維持著舉手按樓層姿勢的屍體,穩定了一下語調。
「沒事,有個高層人員死在了控制室裡,現在還沒有動靜。」我舉槍又給它補了兩發子彈,對治君說,「我已經把他腦袋打碎了。」
治君應了一聲,提醒我隨時注意屍體情況,暫時沉默下去。
我側身站在操作台前,保持著一手舉槍瞄准一手准備按按鈕的姿勢,等了幾分鐘,通訊器再次亮起。
【看起來需要兩邊同時操作機關。】治君語氣輕松,開始倒數,【三、二、一,按——】
我一把拍下第一個按鈕,綠燈亮起。
治君笑道:【解決,下一個。】
我也忍不住彎起眼睛,余光關注著那具屍體,見它老老實實毫無動靜,不禁無聲吁氣。
第二層花的時間稍微久了一點,成功點亮第二個按鈕後,我有些擔憂地問:「沒事吧?怪物追上來了嗎?」
治君依舊平靜,一齊錄入的腳步聲加快不少:【越來越熱鬧了。機關變復雜,拖延了一會。】
「……小心。」無能為力的我只能干巴巴安慰到。
第三層。
這次過了十五分鐘治君才聯系我,似哀鳴又似咆哮的嘈雜聲音追在身後,他呼吸微亂,言簡意賅回復:【三層成功,我去四層。】
通話結束,我心頭揪緊,同樣在寂靜的控制室裡聽到了窸窸窣窣的響動。
驀地轉身兩手舉槍,咬著牙的我果然看見電梯旁的屍體以一種完全違反人類常識的怪異姿勢「吊」了起來。
明明已經被打碎了頭部,按理說病毒應該無法再操控軀體才對——
粘膩的膨脹聲接連爆開,從屍體一團混亂的頭顱部位伸展出了一朵血肉之花,數不清的鋸齒摩擦開合,發出尖利刺耳的噪音。
怪物那像是代替了眼睛的「花蕊」部位,緩緩轉向我。
輕輕吐了口氣,我握緊槍衝上前去。
【破解機關……分鐘,不方便對話……小姐、自己估算一下時間。】或許是更加接近頂層、與控制室距離拉大的緣故,治君傳來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
我側身避開一次撲咬,喘著氣按住通訊器。
「信號出問題了。治君,需要多久?」
對面的語音暫時穩定下來:【二十五分鐘。】
又躲過一次攻擊,我連開三槍逼退怪物,沒有跟治君提起這邊的變故,只是說:【收到!】
依靠數字幽靈提供的特殊視野,被意識重點標出的鮮紅倒計時閃爍在目光角落,分去我一部分注意力。為了不讓怪物靠近操作台破壞機關,我能躲閃的範圍非常有限,左支右拙撐到最後一分鐘,終於抽空換出了衝鋒槍。
五十發滿容量的彈匣子彈傾瀉而出,有一半正中花朵核心,逼得它凄厲尖叫,觸手亂揮,抽中我胸口。
「咳、咳咳!」我踉踉蹌蹌後退撞上操作台,顧不得傷勢,先反手按下第四個按鈕。
視野中的倒計時歸零閃爍三下,隱去字跡。
遭受重創的怪物嘶吼著撲了過來,與此同時,通訊器亮起。
【成功。】治君聲線平穩地告知我結果,問,【小姐,你那邊的麻煩解決了嗎?】
果然,就算我不說他剛剛也察覺到了異常。
我堅定回復:「小問題,你解決下一層機關之前我就能解決它。」
治君笑了一下,饒有興趣地答:【那就來比試一下吧。我出發了。】
「哢嚓」換上新彈匣,我向前翻滾,順勢絆倒撲來的怪物,槍口伸出瞄准它後腦勺,一口氣打光子彈。
血肉四濺中,怪物不動了。
我狼狽地爬起來,踢開它走向操作台,對通訊器宣布:「我贏了!」
還在解機關的治君沒有回應我,我不以為意,盯著按鈕計算時間。
四十分鐘,綠燈亮起。
似乎被圍攻的治君無暇多說,但越來越差的信號連短短一句話都傳遞得七零八落,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
「喂、喂?治君,聽得到嗎?」我不安地將通訊器湊到耳邊,卻沒收到任何回音。
電流聲回蕩,讓我的心沉了下去。
只剩最後一個按鈕了。
一片寂靜,我撐著操作台思緒紛亂,死死咬住嘴唇。
雪上加霜的是,控制室的機關操作似乎有時間限制,在我出神的時候,紅色警示燈亮起,冰冷熟悉的提示音傳出。
【重啟時間剩余不足,進入倒計時。請研究員加快速度。】
紅光之下,我吞下滿嘴血腥味,用力閉了閉眼。
……如果算一算每層機關破解增加的時間,第六層應該是……六十分鐘!
治君會跟我一樣注意到這點嗎?只要能默契地卡准時間間隔,就算不靠通訊器也能成功啟動機關——
對賭信任的最後關頭,我攥緊有些發抖的手,不合時宜地回想起校園生活。
體育課上,老師曾經玩過一種游戲:選一個人站上高台往後倒,同伴們伸出手臂來接。十分簡單的流程,僅僅困難在雙方的信任度上,要是不能堅信自己會被接住,高台上的人是不敢跳的。
當時傻乎乎的我舉手做了第一個上台的人,可是,倒下去後沒有被人接住,而是掉進了沙堆裡。
那段日子我正被班上的女生抱團排擠,本以為能夠借游戲緩和關系,結局卻明白告訴我,別做夢了,她們才不需要我加入。
頭暈腦脹地躺在沙子裡,我聽著老師斥責散開的女生們,丟臉地抬起胳膊遮住眼睛,過了一會,跳起來和領頭的「大姐大」廝打成一團。
最後被不出意料地叫了家長。
回家路上,爸爸媽媽篤定地鼓勵我:「不要害怕接近別人,世界上總是好人多!」
——「不要害怕」。
如同再次跌入空中,恍然生出失重感。在這飄蕩無依的錯覺裡,我睜開眼,一把拍下了第六個按鈕。
綠燈!
操作台邊的門扉緩緩滑開,傳來電梯降落的提示音。我神思不屬地走過去,抬眼望見電梯內等待的身影,倏忽間,五感落定。
治君左眼上翻起一道傷痕,血浸過的鳶色眼眸卻是帶著笑的。我情不自禁向他跑去,奔入電梯。
迎接我的他伸手握住我手腕,微笑到:「干得漂亮。」
我心神一震,開心又燦爛地笑了起來。
第36章 年少對白(九)
我托著治君的臉頰,輕輕將他下意識避開的頭固定住,半是無奈半是哄勸地說:「別動啊,萬一加重傷勢怎麼辦。」
治君耷拉眉梢,沒被遮住的右眼睜得圓滾滾的,像被毛線團絆住的貓咪,故意裝出可憐兮兮的口吻。
「好不習慣,我覺得不包扎也可以的。」
小心拉著繃帶從他冰冷柔軟的黑發間穿過,在腦後系上蝴蝶結,我最後調整了一下松緊,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每天都要用繃帶把自己纏一圈的人是誰啊。」
——他純粹是不習慣我靠他這麼近,還在致命區附近動手動腳而已。
深知治君這點小防備的我,一開始是沒打算插手傷口處理的,但他敷衍了事地灑了一層藥、連清理都不做就想纏繃帶的行為實在讓我看不下去,下意識搶過工具親自上陣了。
「真的沒傷到眼睛嗎?有異常一定要說出來。」我指尖撫過他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的左眼,想到那道猙獰傷口,還是皺著眉。
治君微微仰頭,拖長調子:「沒~有~小姐處理得很好,所以完全沒事哦。」
真是……這種偶爾像小孩子一樣不管不顧的脾氣也夠讓人頭疼的。
我抱怨到:「好好照顧自己啊!仗著年紀輕就胡來的話,以後可有的是吃虧的地方。」
放過了渾身抗拒的他,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撥了撥篝火堆。
基地的後門就在我們身後不遠,依稀能看出一個輪廓。寒風大部分被擋在岩壁之外,卻還是吹得火焰瑟瑟發抖,在這處兩山夾角天然形成的避風港中投下翻卷變幻的影子。
暫時扎營休整的我們處理完傷勢,開始加熱食物。
都是些吃膩的罐頭和壓縮餅干,就著燒開的雪水,真是味同嚼蠟。我沒精打采地咀嚼著,十分懷念橫濱的牡蠣、半熟蛋咖喱面包、至少開著220家料理店的中華街……
治君倒是很開心,因為他拿到了蟹肉罐頭。
有那麼好吃嗎?明明味道都差不多嘛。我放下空鐵盒,托腮嘆氣,盯著他看。
「接下來基本都是山路了,小姐,撐得住嗎?」他瞥了我一眼,抽空問。
我上下晃晃腦袋:「沒問題,其實之前我也沒怎麼消耗體力。」
這是實話,最困難的重啟機關部分,運動量基本都被治君包攬,我在控制室主要是精神壓力大,前前後後休息到現在已經緩得差不多了。
「唔。」治君戳了戳罐頭裡的蟹肉,若有所思,「這時候就覺得……還是漆黑小矮人的異能比較好用。」
「……漆黑小矮人?」他嘟囔的聲音差點被風蓋住,我疑惑歪頭,重復到。
見我追問,治君比比劃劃地解釋。
「對喲,是黑漆漆的、小小的——」說到這裡,他的手在腳踝處敷衍地揮了揮,以示「只有這麼高」,繼續補充,「渾身冒紅光的家伙!」
我沉思一瞬,皺起臉。
「總覺得沒法想像。是『人類』嗎?」
治君笑眯眯地比了個叉:「是黏糊糊的蛞蝓!」
黑漆漆的小蛞蝓直立起來冒出紅光……是光想想就會掉sa
的程度啊。試著根據他的描繪補全圖像的我一時無語,放開臉頰直起腰。
「治君,你誇大其詞了吧?」
咬著蟹肉的治君含混抗議:「小姐好過分,我說的都是實話——」
「嗯、嗯。」我很不走心地應和兩聲,自顧自起身著手整理裝備,將槍支彈藥一一背好。完成後,治君也結束了用餐。
他三兩下收拾好,熄滅篝火,神情沉靜下來。我跟在他身後,轉過露營地所在的夾角,踏上杳無人跡的雪山小道。
天色還是黑沉沉一片,北風更緊,夾雜了零星的雪絮,模糊掉手電的照明效果。
缺乏人工修葺的道路跋涉起來分外艱難,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貼著岩壁前進,悶頭走了半晌,被治君提醒。
「到懸崖邊上了。」凜風將他的聲音撕碎,拋灑開來,跌下深不見底的溝壑。
我一頓,胡亂抹了抹護目鏡凝神打量。
收窄的山道一旁現出參差陡峭的空曠地帶,由於光照不夠,難以分辨究竟延伸了多遠多深,不過,人要是掉下去,九成九是救不回來了。
我抬頭,沉重的黑暗裡不斷飄下白雪,幾乎使人混淆上下左右,根本看不到前路如何。
「走吧。」治君當先往懸崖小道行去。
我吸了口氣,邁步隨後,緊繃精神注意腳下落足位置。
戰術腕表上的時間逐漸流逝,我暈頭轉向,也分不清到底走了多遠,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風聲成為天地間的主宰,我張嘴,試了幾次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無可奈何地抿唇,伸手去夠治君衣角——
震動胸腔的長唳剎那逼近,狂風中,一抹暗影鬼魅似的掠來。在我指尖接觸到治君的前一秒,某種巨型飛禽的雙足一把扣住了我的肩膀,抓起我直衝向天空!
第37章 年少對白(十)
裹挾著雪粒的寒風暴烈且狂亂,恣意奔馳在天際。被牢牢扣住的我就算佩戴了護目鏡也完全睜不開眼睛,只能隨著不知名的飛禽忽上忽下盤旋。
多虧作戰服厚實又堅韌,才阻擋了偷襲者尖利的爪子直接在我身上戳穿幾個窟窿,但那股遠超人類的巨力還是讓我的內髒和骨骼發出了無聲尖叫。我死死咬著牙,在一次幾乎被甩飛的突兀折返中終於攥住了綁在大腿上的匕首。
飛禽似乎翻過了山崖,來到一片稍微平緩的地帶,速度降下。我忍著窒息感勉強睜眼飛快掃視一遍四周,看到明顯屬於人造物的建築殘骸。為了躲避坍塌的建築物,飛禽啼鳴一聲,傾斜翅膀,飛得越發緩慢。
經過一棟坍毀了頂層的圓形高樓時,一直沒有大動作的我驀地狠狠掙開右手臂,攥著匕首一刀捅進了怪物的足底!
頂著它發狂的嘶鳴和擺動,我拼盡全力握住匕首擰了半圈,在紛亂的羽毛中被一把摔進高樓破損的大洞裡——
「咳、咳咳……」連連翻滾撞上某個容器的我一邊劇烈咳嗽一邊躺了半晌,才攢夠起身的力氣。
手電脫落在不遠處,燈光暗弱了不少,卻還堅強地亮著。我踉踉蹌蹌走過去拾起它,借著照明環顧一圈。
似乎是某個實驗室,寬敞的房間裡錯落擺放著十來個玻璃容器,有一大半碎掉了,看樣子像是從內部被打破。極寒凍結了泄露的溶液,將整間屋子都蓋上白霜與冰層。
我緩了緩,確認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內傷與骨折,按住脫臼的右胳膊摸索幾分種,在軍火庫的指點下把關節接了回去。試著五指開合,除了乏力和酸痛沒什麼大礙。
將手電固定回胸前,我用左手抽出衝鋒槍,開始謹慎地探索實驗室。
從各處凌亂的資料和倒伏的屍體看來,這地方應該突然爆發了某種變故,完全沒有准備的研究員正打算帶走重要物資,又馬上遭遇容器內的實驗體出逃,絕望中被屠殺一空……
我停在一個仍然完好的容器前,隔著玻璃,手電隱約照出了一頭巨型怪鳥的輪廓,和之前抓走我的那頭鳥屬於相同種類。不過這「倒霉」的家伙沒像同伴那樣逃出生天,而是死在了變故發生的瞬間。
我繞過它,走出實驗室彎曲的金屬大門。
是條走廊。冰雪模糊了一切裝飾,寒風從盡頭裂開的縫隙「呼呼」湧入,吹得破碎歪斜的窗框不停撞擊著牆壁,仿佛某種異物瀕死的吼叫。
我不太想一層層轉下高樓,於是邁步靠向縫隙,試圖找找近路。
——「咚」!
沉重的撞擊聲過後,怪鳥過耳難忘的嘶叫自樓外衝進來,縫隙間,一只充血的黝黑圓瞳死死瞪住了我!
我驚得連退三步,反射性抬槍打出一梭子彈。
發出狂暴的怒吼,掙扎著想鑽進樓裡的怪鳥來回撞了幾下縫隙,見實在無法撼動外牆,不甘地徘徊片刻,帶著陰冷的眼神飛走了。
貼牆警戒的我用手電向縫隙處晃了晃,再三確定樓外沒有東西,才敢大口喘息。
「該記仇的是我吧!」牙關發戰地罵了一句,我心有余悸地探出縫隙往下觀察。
不同程度移位的外構件和裸露的水泥鋼筋,再加上凍結加固它們的冰雪,形成了一條方便快捷的下樓通道。我深呼吸,掏出背包裡准備的繩索,慢慢順著這條路落到地面。
廢墟裡一片死寂,一路走來只有風雪。
我回頭看了眼這座特意建在基地之外的研究院,不知第幾次按下通訊器:「治君?聽得到嗎?我正沿著扶梯到更高一層的平台上去……」
還是雜音。
我失望地閉了嘴,攀上最後一節梯子。
率先衝入視線的是照亮了整個高層平台的幽幽熒光,我不禁偏頭眯了眯眼睛,適應幾分鐘才繼續前進。
腳下平台是依托高出研究院一截的半懸空山崖改造而成,人造的龐大支架遍布各處,猶如鋼筋鐵骨,支撐著血肉似的岩石。
借助熒光,我發覺這裡其實是一處交通樞紐,密密麻麻的纜車、懸索從平台延伸至黑暗中,想必連接著四周山峰。只是電力徹底中斷,纜車基本成了擺設。
繞了一圈在中央站定的我嘆了口氣,剛想再次聯絡治君,忽然捕捉到一種熟悉的聲音。
是怪鳥的叫聲!
呼吸一緊,我立馬撲出翻進一個集裝箱後,握緊衝鋒槍悄悄往外瞥了一眼。
足足四只巨型怪鳥盤旋而下,顯然是之前吃癟的那只回去搬的救兵——這些東西還挺有集體意識啊!
對慘死研究員的同情心煙消雲散,我恨不得把他們從地獄裡拽回來扔給那些怪鳥。伸手一摸裝備,最有用處的大概是手榴彈,數量還不夠一只鳥兩顆的。
可惡!
考慮到經驗和體力,我帶的都是後坐力小容易使用的東西,適合應對眼下情況的霰彈槍、榴彈槍都在治君身上……
怪鳥已經包抄到集裝箱後,我狼狽地開槍搶出一條路,退向邊緣處停放的纜車,左支右拙間,後背撞上纜車半開的車門。
腥風撲面,一只彎曲的黑爪直抓而下,我不由瞳孔一縮——
「砰!」
干脆利落的一聲槍響,子彈射穿窗戶又自纜車打開的半扇門中飛出,霎時擊中撲來怪鳥的翅膀!
血羽四濺,那只爪子抓了個空,我一頭霧水地側翻出去,回到平台中心。
通訊器嘈雜一瞬,響起治君的聲音。
【小姐,場外支援到了。低頭。】
理智反應過來之前,潛意識就驅使著身體彎了下去。我驚喜交加,讓開飛掠而過的另一只怪鳥,倏地抬眼。
第二槍,分毫不差地擊穿了這只怪物的頭顱,於幽光中帶起一抹紅影。
「治君!」我叫到。
【在哦,】他回應我,【狙擊手待命中~】
隨著輕快語調到來的是第三、第四槍,又一只怪鳥哀鳴著墜下平台。僅剩的那只還維持著戰鬥力的怪鳥徘徊半圈,不敢再滯留,和傷了翅膀的同伴一起悻悻揮翅飛離了。
我一下子卸去力氣滑坐在地,抄起通訊器追問:「你在哪裡?我們怎麼彙合?」
不知在何處注視著我的治君沒有立即回答這問題,而是緩緩沉下語氣,吩咐我:【小姐,先站起來,往左邊走六步。】
我掙扎著起身,依言照做。
「怎麼了……」
【往下看。】
疑惑的我垂眸望去,定了數秒,驀地睜大雙眼。
被剛才一番戰鬥掃清的霜雪之下,露出了透明冰層,下頜大張的深海巨獸骨架封凍於冰層中,似墜似躍,衝擊力十足。
那骨骼散發出的熒藍幽光沒了遮擋,輝芒大盛,照得我面無血色——
第38章 年少對白(十一)
我連退幾步,扶住身旁翻倒纜車的車頭,驚魂未定。
緩一緩神,之前沒來得及仔細打量的平台異狀一一映入眼簾:中央部分的纜車懸索幾乎被摧毀殆盡,僅剩邊緣一圈殘留的斷裂痕跡能夠證明變故前此地到底有多少相關設施;就算僥幸保存的邊緣地帶,大部分纜車也被震碎了車窗、車身不同程度彎曲變形;除了這些附加設施,平台本身的地面更加慘不忍睹,由凍土岩石、鋼筋水泥聯合形成的堅固存在,中心處被生生打碎一個大坑,保守估計也深數十米,差一點就將平台擊穿……現在我還可以穩穩立足於此,只能歸功於那凝固了巨怪骨骼、順帶重新粘合了地面的龐大冰層。
我盯著提供天然照明的地面,沿著冰層與原平台的交界處轉了一圈,清理掉阻擋視線的積雪,總算看清楚巨怪的模樣。
那是個類似鯨魚又像異形的龐然大物,蜷曲的粗壯腿骨表明它絕不止生活在水裡,體長超過十米,光是兩顆頭部遺存下來的骨骼都比我整個人要大,怒張的頜骨像是在咆哮一般,使注視者情不自禁地戰栗起來。
避開兩張深淵巨口,我停下腳步,輕輕「咦」了一聲,中斷了向治君的同步解說。
「這是……」我慢慢蹲下身,伸手按上冰面,凝目看去。
掌心下,隔著透明冰層,能見到兩顆頭骨旁存在不自然的空缺——
「它不是雙頭,」我皺起眉,喃喃,「是三頭怪。」
剩下的那顆頭去哪了?我起身,有些分神地想到。
筆記裡提過,摧毀基地的最後我們遭遇了一頭巨怪,應該是研究院最重要的生體兵器。基地的大亂大概也源於這怪物的突然失控,才讓本來只想打個前哨收集情報的我和治君果斷選擇了趁機進攻。
然而,因為這已經是最後的經歷,十年後的我剛大概記下幾張草稿就誤服「還原」藥劑,具體經過和怪物詳情都沒來得及整理……
【軍火庫,你們有旁觀殺死這怪物的過程嗎?】我在意識中問到。
對方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這幾年尋光很少向我們實時共享感官,不是必要情報也不會讓我們知道。】
我失望地搖了搖頭。
好吧。那麼目前手頭的資料就只有「這怪物油脂多不耐燒,被特制□□打中後很容易解決」這一句話了。
不由得看了眼一棟小樓似的巨怪屍骨,我無語腹誹。
……這到底哪裡「很容易解決」了啊!
【小姐,先離開平台回到研究院去,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我過來跟你彙合。】治君對我說。
我應了一聲,不再管腳下奇詭景像,往扶梯處邁出兩步。
「啪」。
左手邊傳來一下沉悶的撞擊聲,是某種黏糊糊的軟體拍上金屬的脆響。我立刻轉身舉起了衝鋒槍,腳下緩緩後退。
幽光盡頭,接二連三的漆黑觸手順著平台邊沿攀了上來,猙獰頭顱自懸崖之下一點點升起,猶如突兀穿越時光降臨的史前怪獸、抑或侵入現實的神話生物——
是巨怪消失的那顆頭!
數條觸手從它與主體斷開的傷口處生長而出,讓本該無法動彈的頭顱變成了能獨立生存的新怪物,體型同樣增加到三四米大,簡直看一眼就足夠做惡夢。
疾奔避開一條觸手勢大力沉的抽打,我崩潰叫到:「這垃圾研究院活該啊!成天折騰的都是什麼東西!」
治君在怪物爬上來之前就試著狙擊了幾次,但厚實脂肪和過分堅韌的外皮使子彈效力大減,幾乎看不出任何傷害。
似乎感受到我的驚恐,怪物揮動觸手張開嘴,咆哮聲甚至震得平台微顫。音浪中,越來越大的雪片簌簌而下,極地寒風狂飆過高崖,一只渾濁發紅的慘白眼珠鎖定了我。
狙擊槍的槍聲還在回蕩,姑且幫我轉移了一點怪物的注意力。它不耐煩地揮舞著大部分觸手想打掉攪擾的「蒼蠅」,僅分出一兩條關照我,可這也夠我忙的了。
一連串變故到現在,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被迫亡命逃竄,體力和精神都瀕臨紅線,呼吸時全是血腥味。
一直躲下去不是辦法……
治君顯然也明白這點,果斷道:【換軍火庫上場,撐一會,我來想辦法。】
通訊斷開,我鑽進幾輛纜車的縫隙裡,抓住短暫空擋閉上眼睛。
【軍火庫!】
【收到!】男性沉聲應到。
經過近一個月的訓練,我已經學會切換人格時維持在保留感官、能隨時接手身體的警戒狀態,因此就算軍火庫代替我對敵,仍然止不住痛苦和疲憊。
老練得多的軍火庫縱跳來回,偶爾扔個手榴彈爭取空間,一時和怪物僵持起來。可是,切換人格後身體仿佛自我防衛般加劇了體力消耗,再加上生死之間的劇烈運動,不過數分鐘我就產生了一種極端的虛弱感。
面對這種局面,軍火庫實在無能為力,攥著已經打空的衝鋒槍無奈被逼到平台邊緣。
惱恨的怪物怒吼著砸下數條觸手,烈風撲來,吹得我長發散亂。時間一瞬間被拉長了,亂糟糟的思緒洪流奔騰過腦海,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空白,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軍火庫撐不住消耗退回意識空間,重新掌控身體的我呆呆仰頭,看著死亡陰影當空罩下——
飛雪乘風,飄來我眼前,一只手撥開這紛亂大雪,一把扣住了我的腰!
巨大的力道帶著我剎那衝出平台,險之又險躲過怪物的攻擊。我神智一醒,在凜風裡不敢置信地喊:「治君?!」
一手拽著什麼、自懸索上飛降而來的少年將我提上去一點,垂眸睨我一眼,揚了揚眉。
我被他緊緊抱在懷裡,越過他肩膀望見怪物不甘地伸長觸手試圖抓住我們,卻在下一秒中了從它身後射來的炸彈。拖著長長焰尾、包含強效引燃物的炸彈眨眼間爆開,迅速點燃了全身油脂的怪物!
凄厲的嘶嚎隨天風傳遍四方,瘋狂掙扎起來的怪物揮動觸手胡亂錘砸,本就不穩的平台不斷發出「哢嚓」脆響。在溫度與力度的雙重作用下,成為粘合劑的冰層四分五裂——
順著懸索下滑的我們飛躍壑谷深淵,在漫天風雪中見證了平台的崩毀。
巨怪的骸骨同碎裂的冰層一齊墜下懸崖,幽幽藍光閃耀著,像是無數流星劃過;身處這「流星雨幕」裡的怪物全身燃起熊熊烈火沉向莽莽冰川,猶如紅日入海。
赤紅與湛藍的光輝交織,在這極地長夜一隅降下了曇花一現的白晝。
懸索抵達盡頭,我和治君相擁著狼狽滾落地面,滿身都是霜雪和血跡。「星」與「日」隔著壑谷遠遠同我們擦肩,那絢爛光輝點亮了治君鳶色的眼眸,驀地,一直忍得辛苦的快意衝破喉嚨,我大聲笑起來。
直起腰,我手撐在治君頸邊,盯著終於露出少年人張揚笑容的他片刻,撲下去抱緊了他。
怪不得我會喜歡他——我當然會喜歡上他!
下沉的奇光絕景裡,我快活地宣誓。
「治君,我喜歡你!」
第39章 年少對白(十二)
靴子踩進厚厚的積雪裡,「嘎吱」作響。
下了整夜的雪已經停了,天幕似乎微微亮起一點,讓心情也跟著輕松幾分。我踏著治君的腳印跟在他身後,像個剛學步的幼兒,搖搖晃晃,總不如他那樣穩當。
四周人工修葺的痕跡越來越少,雖然休息了一夜,但仍然有些精神不濟的我走上去十分費勁。吐出一口白霧,我看著治君筆直向前攀登的背影,嘆著氣微笑起來。
昨晚扎營後,我們誰都沒有提到那句突如其來的告白。
我是覺得現在不是討論感情問題的時候,而治君大概更希望把這事當成僅限一天的「愚人節驚喜」,過了夜就別再提起——為了防止我真的衝他要個回復或者強調一遍心意,只要我一張嘴他就滔滔不絕轉移話題,直到今早出發,我們才總算能正常交流。
……倒也不必這麼害怕,「讀心術」不是「催眠術」,我又沒辦法逼他喜歡我。
我默默撇嘴,越過最後一個陡坡,爬上一片平緩地帶,在治君身邊站定。
這附近的地形破碎險峻,溝壑縱橫,動輒就要搭索建橋,簡直是個吞噬人力物力的無底洞,實在難以想像安布雷拉到底花了多大功夫來打通道路。
眼前應該是最後一道橋梁了。僅容雙人並肩通過的窄橋正好扼鎖住向外的要道,盡頭矗立著鋼鐵鑄造的大門。門開著,一旁的守衛亭空蕩蕩的,不知值班人員在變故發生後去了哪裡。
治君回頭看了看我,照例當先走上橋。我落後他一步,握緊重新分配武器時拿到的霰彈槍。
走到一半,被拋在身後的橋頭毫無征兆地升起了一堵屏障,將返回的路封死。
系統提示音斷斷續續響起:【基地、研究院均已陷落,請存活的管理人員迅速前往通訊塔上報總部。單行道限制開啟,逆行將啟動橋梁自毀程序。】
立刻抬眸查看前方大門的我見它依舊紋絲不動地大開著,不由松了口氣。
「看來的確離通訊塔不遠了。」我對治君說。
治君還是不太敢接我的話,點點頭加快腳步,沒走幾步卻忽然停下,微微側身擋住我。我疑惑駐足,下一瞬,捕捉到三兩步跳上橋面堵死去路的怪異身影。
依稀看得出人形的變異怪物全身皮膚都脫落了,血肉虯結膨脹,裸露在空氣裡,不斷滲出污黑液體。它多處關節和骨骼扭曲,歪斜佝僂地站在我們面前,還保留著人類模樣的半邊臉獰笑起來,咆哮到:「你們、這兩只搗亂的雜種!我要撕碎你們!」
突出的眼球瘋狂轉動著,它四肢著地衝我們撞了過來!
我和治君不得不連退幾米讓開勢頭,雖然沒被怪人擊中,但觸發了系統警告。
【請立即前往通訊塔上報總部!請立即前往通訊塔上報總部!橋梁自毀程序啟動!】
合成音冰冷肅殺,緊接而來的就是身後一節節崩毀的橋面——
我心中一沉,見對面的出口大門也開始緩緩封閉,思維飛速轉動,壓低聲音急促道:「我換劍士出來,只要能配合好,調開一個空檔衝過去就足夠了……治君!」
剩下的半句「沒必要跟它硬碰硬」剛到舌尖,擋在身前的人已經奔了出去,我大驚失色,反射性伸手抓了一把,只攥住虛無,不禁脫口叫到。
治君一點停頓都沒有,徑直撞向那怪人,瞬間被它鎖住肩膀提了起來。怪人嘶啞大笑,掄起他就要往地上砸,卻驀地頓住。
盛滿銀色藥劑的注射器正緊緊貼著它胳膊。
「這是……」停下轉動的眼球死死盯著那管裂痕密布、只需輕輕一握就會徹底碎掉的藥劑,瞳中閃過一絲畏懼,怪人僵住了。
「看來我們之前打過交道啊,守衛先生。」雙腳懸空的治君俯視著它,完全不像受制於人的那方,嘴角挑起諷刺的弧度,「只要沾上這藥劑,你的意識立刻就會陷入混亂,要麼自己發狂跳下懸崖,要麼動彈不得死在機關下——如果你肯乖乖讓路,我也不會自找麻煩面對可能暴走的怪物……兩條路,你選哪條?」
治君握著注射器的手穩如磐石,任由怪人胳膊溢出的黑血浸染十指。雙方對視,陷入無聲拉鋸戰。
我不敢靠太近,只能勉強看到治君的側臉,他微垂著眸,眼神冰冷,帶著賭徒一無所有、孤注一擲時的淡漠勁,教人毛骨悚然。
懾於這樣的神態,怪人逐漸動搖,焦躁地瞥了眼逼近的坍毀機關,幾秒後,狂吼一聲,扔下治君飛快跳走了。
砸上橋面的治君悶悶咳了幾聲,擺手止住衝過來試圖扶他的我,自己爬了起來。機關已經近在咫尺,沒空多說,我們一前一後狂奔向出口,終於在最後一刻閃身鑽出即將合攏的大門。
呼吸急促地走了一段,我停在雪坡上看著那座橋徹底墜入深淵,抿唇轉身面向治君。
他還在咳嗽。
沉默地掏出水壺遞給他,我沒有貼太近,見他喝了水逐漸停止咳喘才開口:「……下次別選這麼危險的方法了,我明明可以幫忙的。」
治君不置可否,輕描淡寫地說:「我靠近之前觀察過了,那家伙還保留著可以利用的人性。」
沒等我再說什麼,他自然而然接過話頭。
「走吧,很快就要到了。」
我只好閉嘴跟上,心底的不安越發濃郁。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路治君做出了不少極限操作,簡直是游走在鋼絲上……有些時候是逼不得已,還有些時候,即使存在更安全的選擇,他也寧肯豪賭一把,完全不重視自己的生命。
之前他都賭贏了,可之後呢?
我憂心忡忡,滿腦子想著必須把他這種危險思維糾正過來,不知不覺抵達了一片枯樹林。
回神的我奇怪地打量了幾遍竟然能在極地範圍內生長得如此茁壯茂密的樹林,視線轉到治君身上。
他正盯著樹林前的路標仔細審視,我湊過去,一眼就看見上面標示的【通訊塔】字樣,不由得驚喜交加。
「只要穿過這片林子就能到了!」我歡呼雀躍。
治君微微眯起雙眸,看向占地頗廣的枯樹林,解下背上的榴彈槍,給我潑了盆冷水。
「這樹林不對勁,小心。」
第40章 年少對白(十三)
治君的預感是對的。
險之又險躲開幾根樹枝穿刺的我無語問蒼天:我真傻,真的,我單以為林子裡會潛伏著凶殘的怪獸,再不濟加上會變異會動彈的樹木——可我沒想到整片林子都是一棵樹啊!
獨木成林的巨樹仿佛神怪物種,密密麻麻反常理地向天際生長的氣根比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更興奮,一股腦湧向我和治君,多虧極寒低溫造就的凍土和冰層牽制了它們,我們才能勉勉強強找到躲避的空隙。
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即使掙脫土地束縛的速度很慢,可巨樹仍然在堅定地一寸寸上移,樹林中央已經明顯隆起一株龐然大物,連帶著周圍數百米的地面都在顫抖。
我狼狽不堪,一槍轟開纏繞而來的枝椏,見它不過掉了圈樹皮,悻悻大聲喊:「普通子彈基本不起作用!治君,你那邊怎麼樣?」
用榴彈槍試了幾發燃燒彈的治君左轉右繞回到我身邊,凝重道:「沒用,這樹屬於耐火的種類。」
遮天蔽日的枝干舞動著,將我們團團包圍,根本分不清楚前後。我和治君背靠著背,喘了口氣咬住唇。
明明都到這裡了!
無處可逃的絕境不斷衝擊著心防,我拼命遏制喪氣想法,飛快四下觀察,終於在岌岌可危的情況中捕捉到微弱紅芒。
「治君!」我抓住機會和治君換了個防守位置,讓他去看那光芒所在,「樹林中央有東西!」
用霰彈槍格開冷不丁抽來的枝條,隔了數十秒,我聽到治君回復說:「是主干上露出的肉瘤。」
「『心髒』部位嗎……只要能摧毀它,就可以停止攻擊了吧?」他喃喃自語,叫我,「小姐!」
我立刻應到:「明白,我換軍火庫出來掩護你!」
「不,換劍士,小姐你帶著『還原』藥劑過去,我掩護你。」治君否定了我的提議,找個空擋將所有藥劑注射器和膠囊都塞給了我。
來不及多想,我按著他的吩咐切換人格,意識退到旁觀位置。劍士出場的瞬間,拎起裝滿藥劑的小口袋、提槍矮身衝向了樹林中央。
相比起更擅長熱武器和團隊作戰的軍火庫,習練傳統劍道的劍士身法詭秘輕靈得多,左衝右突、高低縱躍,不需要開槍也沒有枝條能牽絆住他。治君跟不上這速度,綴在我身後毫無顧忌地發射燃燒彈,將越來越多的樹枝吸引過去。
雖然屬於耐燃物種,但畢竟是木頭,總還燒得起來,只是很快就會熄滅。這就足夠了。
似乎擁有了痛覺的巨樹被治君四處開火的舉動刺激得勃然大怒,懶得再管只顧狂奔的我,一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治君那邊,因此我順利衝到了主干附近,踩著不斷隆起破碎的土地靠近從橫貫樹干的裂隙中露出的肉瘤。
那東西像是心髒一般沉重緩慢地搏動著,散發出的紅芒照亮了群魔亂舞的樹枝。劍士操縱身體輕捷地攀越攔路枝椏,在最後一道藤蔓網前止步。
他不擅長熱武器,准備收槍抽刀,砍斷這片阻礙。然而,這爭分奪秒的關鍵時刻,一發硫酸彈自身後射來,正正好擊中了藤蔓網,腐蝕出一圈空洞。
劍士沒有浪費機會,閃身衝過空洞直撲肉瘤。我卻不禁分神去注意身後,聽見治君故意挑釁的聲音。
「樹先生,我在這邊!您在看哪裡啊,老眼昏花了嗎?」
巨樹當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還是怒火高漲,榴彈槍的槍聲停了,想必是子彈告罄,一時間鋪天蓋地都是枝條穿行揮舞的撲簌聲。
作為旁觀者的我沒法回頭,整顆心都揪緊了,魂不守舍地看著劍士一把將小口袋塞進肉瘤中,緊接著連補幾發霰彈槍。
「還原」藥劑不負所望,立竿見影產生了藥效。枯黑萎縮的跡像在肉瘤上迅速蔓延,巨樹整個震顫起來,亂舞的枝條逐漸僵住。
沒心情繼續關注反應,我催促劍士趕緊到治君身邊去。
切換人格帶來的副作用讓體力再次見底,我撐著僵死的樹枝勉力飛奔向治君,在靠近他的瞬間就因消耗過大導致劍士退場、意識跌回身體中。
與此同時,不甘的巨樹舉起最後能動的枝條向我們刺來。
臨死一搏的穿刺速度快到肉眼難以捕捉,已經搖搖欲墜的我眼睜睜看著它衝向滿身是血的治君——
「噗嗤」。
被足有手臂粗的粗糙樹枝貫穿腰腹是什麼感覺?
大腦一片空白的我什麼也沒感覺到。
趕在攻擊落實前推開治君的慶幸覆蓋了一切,就連疼痛都直到樹枝從身體裡抽出、枯萎才姍姍來遲。我僵在原地,抬起的胳膊遲遲不能垂下,視線一點點崩散混沌。
血想必從傷口噴湧而出了,極地嚴寒順著空洞源源不斷地湧入,填補了血液的空缺。思維和身體都在凝固,我渾渾噩噩的,隱約聽見治君迥異平常的喊聲。
他在叫我嗎?
我試著轉頭看他,可怎麼也動不了。
似乎只有幾秒,又像過了一個世紀,我被人牢牢扶住,放平躺下。傷口被什麼緊緊纏住,不再汩汩流血,但還是越來越冷。我顫抖著,無力地倚上一個單薄的脊背。
治君背起我,盡量減輕晃動加快步伐。他在反復呼喚著我,可我完全分辨不了話語的內容。
通過窄橋時的擔憂恍恍惚惚襲上心頭,我掙扎著,含混開口。
「……你要……多在乎、自己一點……」
不知為何恢復了幾分力氣,我艱難抬手去碰他的臉頰,但隔著手套,什麼都感覺不到。
沒有肌膚相貼的溫暖,也沒有寒冷,就算他的眼淚落在指尖也沒辦法發現。
不,治君應該不會哭的吧。
我和他說起來只相處了一個月出頭,能被當成同伴就不錯了。但是——
「即使沒有我,你也要按原計劃去通訊塔,回到城市裡……」就算是自我意識過剩也好,我還是順從心意說出了這些話,奇跡似的十分流暢,「不准死掉!至少在全部想起來前不准死掉!活下去……」
——這總是有苦難和意外的、僅此一次的生命,別輕易放棄。
第41章 年少對白(十四)
燦爛的秋日黃昏,橫濱的雲如火焰一般湧動在天際。
我停在櫥窗前,和玻璃中隱約倒映出的少女對視著。她穿著學校制服,潔白的長袖上衣、烏黑的及膝百褶裙,腳上是同樣黑白色系的短襪和小皮鞋,那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正滿是迷惘地看來。
奇怪,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揮之不去的違和感飄蕩在胸中,我低頭看了眼衣領上別著的黃銅校牌,但上面的字跡都被磨去了,只剩下模糊擦痕。
剛散學的少男少女們三三兩兩結伴,嬉笑打鬧著自我身後走過,我握緊書包帶,轉身注視他們遠去。
晚霞傾倒進海面,夢境似的光輝隨風拂來,稍微吹醒我混亂的頭腦。我恍然,用僵澀又微弱的聲音呢喃到:「該……回家了……」
是啊,不管之前從哪裡走來、還要到哪裡去,回家一趟總是不會錯的。不懂的事去問問父母就好了,一味待在原地苦惱可沒用。
打定主意的我邁開步伐。
熱熱鬧鬧的商業街被我拋在身後,街景、人群都逐漸消失,僅有我一人踏上了熟悉且寂靜的小道。什麼聲音也沒有,然而我完全不害怕。
一步一步穩穩向前走著,我的思緒慢慢放空,卻在徹底沉入空白前瞥見了一抹黑色。
那是少年飄揚起來的黑衣一角。
從身後追來的他轉瞬奔至我手邊,像是經過了一場長途跋涉、或者臨時加測的百米衝刺似的,呼吸急促,一頭黑發亂蓬蓬地四翹著。
明明不認識他,情感卻劇烈動搖起來,分辨不出喜怒,只是不斷沸騰鼓動,以致淤塞了胸臆。看著努力鎮定還是現出仿徨情態的他,我不禁放慢步伐,和他搭話。
開場白是一通關於天氣的寒暄,不知不覺問到各自的目的地。
他沒有回答,反問我:「你要去哪裡?」
我理所當然地答到:「要趕快回家才行,爸爸媽媽等我很久了。」
聽到這話的少年一頓,抬起一直低垂的頭看我,鳶色眼眸像是要落淚了,仿佛即將被丟棄的孩子。
「不要回去。」他說著過分的提議,卻因為聲線發抖更類似怯弱的懇求。
我已經能看到院子裡茂密的棗樹,一樹紅果猶如斑斑血跡,在秋風裡搖搖欲墜著,聽到他的話,不由得吃了一驚,恍惚又生出難過。
「爸爸媽媽在等我……」我的回答遲疑了,走得越來越慢,但還是向前方邁開步。
「別回去,」少年背著夕照,殘陽如血,西沉入他眼眸,燒出盈盈的淚光,「……求你了。」
他聲音這樣低,幾乎像暮春花朵的凋零、蜉蝣離水的振翅,我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聽清楚。
被震懾的我停在了院門前。
屋內父母正歡聲笑語談論著什麼,忽地,媽媽念叨到:「尋光怎麼還沒回來?」
爸爸笑說:「今晚做了她喜歡的炸蝦和烤鰻魚,再不回來,我們先吃,不給她留。」
餐廳裡的香味和爸爸的調侃一起飄出虛掩的院門,我的手已經搭上門扉,只需要輕輕用力就能推開。
可少年輕輕叫了我一聲。
……啊啊,算了。
我認輸地垂下手,緩緩轉身看向他。
晚一點回家也沒關系,爸爸媽媽不會生氣的。但是這個人……
握住他伸來的手,我彎起眼睛笑了。
——要是留下他一個人,總是不放心。
劇痛侵占了每一寸神經,連呼吸都變得奢侈。我躺在一片寂靜中,意識輕飄飄游蕩著,好半晌,隱隱約約聽到誰的聲音。
被這聲音牽引著,身體終於有了些實感。
某種金屬容器正反復嘗試將腥苦的液體灌入口中,但沒了我控制的嘴緊閉著,使那些液體徒勞溢出唇角。隔了一會,金屬容器撤開,帶著寒意的柔軟物體貼了上來。
我渾渾噩噩,被撬開齒關後才艱難吞咽了幾口苦澀的液體,恍然不過片刻,再度昏沉睡去。
恢復意識時,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的天花板。
老舊灰暗的水泥造物,讓回到十五歲後那個清晨的記憶潮水般湧來,我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安全屋裡,但定神仔細打量,這地方比安全屋簡陋狹小得多,看起來像某種地堡。
金屬的行軍床僅容一個人平躺,上面墊了層作戰服,不太感覺得到傷口痛的我虛弱地轉過頭,見到坐在床邊不遠處的治君。
他應該有一陣沒合眼了,不知道又去哪裡苦戰了一番,即使沒有外面的作戰服也看得到大片血污,在篝火的照耀下暗沉得觸目驚心。
我輕輕皺眉:「……治……」
干澀的喉嚨無法順利發聲,然而治君依舊瞬間抬頭看向我。火焰的影子搖曳著,我對他揚起淺淺的笑,微微抬手。
治君定定看了我半晌,忽地長舒口氣,順從地走到我身邊半蹲下去,握住我的手。
「光小姐。」他的嗓音也是啞的。
失血過多讓我微微顫抖著,頭腦發木,重點全錯地反駁:「我的名字是甘、尋光,不是甘尋、光啊,治君。」
「已經不用尋找了,」治君垂眸凝視我,冰冷的指尖落在我額發上,仿佛蝴蝶停棲而下,「光小姐。」
直到他趴在行軍床邊沉沉睡去,我才後知後覺品出這話的意味。
那張仍未長開的臉龐就倚在我手邊,合攏的眼睫於火光中投下纖淡影子,一點都看不出清醒時揮之不去的冷寂氣質。蓬松的黑發讓他顯得比十五歲更小,像只流浪已久的貓,總算肯在我身旁暫且休憩。
我若有若無地用指節貼了貼他恢復幾分溫暖的臉頰,悄悄抿唇笑起來。
第42章 年少對白(完)
真正站在了通訊塔前,才能感受到這人造神跡的磅礡氣勢。
相比起鋪天蓋地的暴風雪、一望無垠的極地冰川,它渺小如米粒,但任何站在鋼鐵大門前的生靈,都會因背靠屹立於冰峰之巔的它而生出俯瞰世界的豪情。
我回頭深深望了眼來時艱難跋涉的懸崖絕壁,穩穩踏上塔前最後一節階梯。
在基地就拿到了通行密碼和磁卡,當先的治君輕松啟動機關打開大門,握著手槍衝了進去。跟在後面的我邁入大廳時,唯一一個留在塔內的工作人員已經被他用槍口抵著後腦勺雙手高舉跪倒在地。
一臉絡腮胡剛從酒精中驚醒的中年男人瑟瑟發抖,大叫:「別殺我!我什麼都不知道!那群狗娘養的負責人和組員都跑光了,只剩下我……」
他身邊全是亂糟糟的速食品盒和空酒瓶,要不是氣溫太低,恐怕早就變成蒼蠅狂歡的垃圾場了。
我兩手舉著唯二剩下的手槍,瞥了一臉頹廢慌張的他一眼,對治君說:「我去搜搜其他的房間。」
「小心。」治君點頭,敲了下絡腮胡的頭讓他別再東張西望搞小動作。
我離開他們,在通訊塔內粗略搜查了一遍。塔內的大部分空間都被用來安置各類運轉設備,給人提供的生活地區不大,看宿舍床位,常駐人員也只有十人左右,現在除了絡腮胡都不見蹤影。
回到大廳,絡腮胡正大吐苦水。
一個多月前基地陷落,恰好趕上塔內通訊設備維護,消息拖了將近七天才送到,慌得人仰馬翻的守塔人員亂糟糟吵了幾天,死活達不成一致意見。一部分人主張帶上武器去基地查看情況,一部分主張攜帶簡易通訊設備回到極地圈邊緣呼叫船只返回大陸,一部分主張留守通訊塔向總部求援……最後,說服不了對方的他們各自拉上支持者去實行自己的計劃,而酗酒成性的絡腮胡直到人去塔空,才一臉懵然地發現他被丟下了。
……不過十個人也能搞出分裂大戲,這通訊塔不行啊。聽完絡腮胡聲淚俱下的控訴,我無語地想。
被嚴嚴實實綁上桌腿的他一邊哭一邊瑟縮地回答治君的問題,也不知道我離開的那段時間遭遇了什麼,從想糊弄未成年小鬼的輕蔑轉為真情實感的畏怖,甚至不敢正眼看治君。
「能、能用,不過要到塔頂的信號器那去……」他結結巴巴回答到。
面對我們提出的向外界通訊的要求,絡腮胡給出了肯定的答復,但要想避開安布雷拉監控,就不能使用塔內的設備,必須爬到通訊塔塔尖的信號傳輸器旁手動接入通訊器。
其實憑我和治君的黑客技術,想強行使用塔內設備繞開安布雷拉也不是不行,但太耗費時間了,物資並不足以支撐我們慢慢嘗試。
只是一座鐵塔而已,爬就爬吧。
我和治君對視一眼,將塔內搜集到的裝備和身上的物品替換組合了一下,扔下絡腮胡向塔頂走去。
打開暗門,極地寒風呼嘯而來。我在堅固的水泥地面上活動一圈身體,接過治君遞來的登山繩在腰際扣好,對他比了個「出發」的手勢。
治君微微頷首,打頭攀住矗立於通訊塔頂的鋼鐵高塔第一層。
用於檢修的扶梯狹窄難行,加上近月沒人打掃,冰雪結了一層,不小心翼翼牢牢走穩的話,很容易瞬間失足摔下深淵,粉身碎骨。我們爬得很慢,仿佛兩只螞蟻攀援在大廈牆壁上,幾乎失去時間概念。
等終於倚上僅容三四人存身的塔尖護欄,我整個身體都凍得發木,哆嗦著擦去護目鏡上的雪粒,旁觀治君撬開信號器的蓋子調試。
此時身處的位置實在太高,陰雲層幾乎伸手可觸,周圍一圈冰峰都被踩在腳下,越過深不見底的壑谷能看到遠方一片平坦開闊,不知道是海還是平原。
通訊塔的燈光照破逐漸散去的黑暗,將冰川映出璀璨光輝,我不敢多看,收回視線。
調試完畢的治君接上通訊器,將黑盒子遞給我。我歪頭看了看他,接過沙沙作響的通訊器,清清嗓子。
「喂、喂,您好?這裡是甘尋光和太宰治。」
斷斷續續的信號傳來:【甘小姐……我是……降谷、零……】
「降谷先生!」我將通訊器湊近耳邊,提高聲音簡要彙報了一遍此行情況,把基地和研究院都被摧毀的好消息告知他。
清晰起來的信號忠實錄下對面青年語塞的嘆氣,他說:【……最初不是說好打探一下消息嗎?只有你和太宰先生兩個人,萬一出事怎麼辦?】
我也覺得很離譜啊。
這種吐槽當然不能說出來,我試圖蒙混過關,好在降谷先生沒有抓著不放的意思,大概問了幾句結果,就向我確認接應坐標。我將安全屋的位置詳細描述一遍,對面穩重可靠地回復到:
【收到,接應隊伍馬上出發,一周左右抵達。】
信號斷開,我收回通訊器,呆了片刻,忽地卸去力氣靠上背後欄杆。
結束了。
返回安全屋可以從另一條路走,通訊塔內有過往返附近地區的記錄,雖然遠一點,但十分安全;武器和食物都能從塔內物資裡補充,不虞短缺……等回到安全屋,接應隊伍也差不多要到了。
這趟漫長的冒險終於進入尾聲,我一剎那生出昏昏欲睡的困倦。
和我並肩懸空坐著的治君挨過來,暖融融的呼吸拂過我臉頰:「光小姐,現在不能睡。」
我掙扎著,睜大眼睛看著拉下高領的他,振作精神。
「我知道,還要返回嘛,暫時不是休息的時候……」
話沒說完,被他截住。
「不對哦,」他伸手摘下護目鏡,眼角彎出一痕笑影,提醒到,「筆記本上的願望,光小姐忘了嗎?」
啊。
我怔了一下,想起那兩行字跡。
【想和治君一起去看冰峰日出!】
【好。】
一路遇到太多事,我幾乎將這最初的期待拋之腦後。望著那只離我不過一掌距離的鳶色眼眸,所有疲倦煙消雲散,難以描述的復雜情緒溢滿了胸膛。
我不知不覺抬頭看向天際,誰都沒有注意的時候,黑沉沉的夜色盡頭已經漫起一線熹微。
風仍然冷得人發顫,烈度卻降低了,兩相對比,恍惚產生「溫柔」的錯覺。治君帽子下溜出的黑發發尾蜷翹支棱在臉頰頸窩,不斷隨風舒卷,像黑貓搖晃的尾巴尖。
我學著他的樣子拉下遮擋半張臉的高領,又摘下護目鏡,在寒氣中僵了一下,伸手笨拙地擁抱住他。
一點也不暖和,但愉快止不住地「咕咚咕咚」湧出心房。
我們頭挨著頭、手握著手,遠眺天際那線熹微化成結束長夜的朝陽。
千谷萬壑次第點亮,一列列冰峰猶如身披白盔的衛士,跨越時光駐守在這杳無人跡的極地。山脈之外的平坦地帶露出真容,是覆蓋著冰層的海洋,純淨無暇的深藍自冰層蜿蜒破碎的縫隙中驚鴻隱現,成為紅日之外的艷麗色彩。
與我相互依偎的治君望著這景色,展眉微笑起來。
那笑容淺淺淡淡,卻比我見過的任何大笑都更震動心扉。他低眸,長睫如煙似霧撫過我眼角,引起輕撥心弦一般的癢意,聲音飛入千風。
「能和光成為戀人,實在太好了。」
熱烈的紅勢不可擋地席卷天地,使極地霜雪全都染上緋色,頭頂雲層翻湧不定,在萬丈霞光裡融作胭脂,讓我臉頰泛起淡粉。
我抬眸凝視他,聽他笑著說:「可是,十五歲的我想等到你,還要七年啊。」
治君神情中不見半點憂郁,但我驀地淚盈於睫。漣漣飛去的淚水裡,我抱緊了他,抽泣著許下誓言——
「我一定、早點來找你!」
猶如孩童天真空幻的大話,然而在這極地黎明之下,莫名生出「絕對能實現」的自信。
殷紅朝陽躍出海平面,將冰峰之巔渺小的我們照耀。
日出了。
(《後日談一·年少對白》,完)
第43章 夢中身(一)
一片黑暗。
睜開眼睛的我不由得迷惑起來,右手下意識輕輕觸碰喉嚨,吞咽了兩下。
苦澀冰冷的「還原」藥劑解藥滑過食管的感覺仍然殘留著,但是,記憶沒有一點要恢復的跡像,原本正躺在病床上的我還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
眼睛稍微適應了黑暗,將房間陳設收入視線。
漆黑的牆壁,漆黑的地板,就連空氣都因為充溢著「死亡」的氣息而顯得漆黑起來,即使屋內的裝飾、家具都是昂貴奢華的高檔古董,也無法中和這陰郁冷寂的氛圍。
並不是沒開燈的緣故。
我不適地皺眉,退了一步,垂手向腰際摸去。什麼都沒有,這是理所當然的,返回東京米花町後,武器基本都收進了倉庫,失去記憶的我又沒有隨時准備作戰的習慣,不會特意在身上藏把匕首。反正一直呆在阿笠博士家等待志保研制解藥,不需要警惕。
如今,現實冷笑著教育我,這想法太過幼稚了。
不,再怎麼說,就算解藥失敗,也不該出現「瞬移」的結果啊。
荒誕的發展讓我開始思考自己第二次丟失記憶的可能性,目光游移著,落在身前不遠處的座椅上。寬大的椅背阻擋了打探,我歪頭悄悄瞥一眼,被靜靜伏在辦公桌上的人影嚇了一跳。
封閉的無光環境不支持我辨認那人的具體衣著,因為是趴伏姿勢,更看不清臉,只勉強確定是個黑發黑衣的男性。
我馬上聯想到了治君,但很快自我否定。
那人比我高大得多,而且,和我一起服下解藥的治君穿著月白色毛衣,在黑暗裡一眼就能發現……
排除掉這個選項,我有些寒毛直豎,思維不受控制地拐向凶殺案現場——原諒我吧,抵達東京後寥寥幾次出門,每次都撞上凶殺案,實在不能怪我條件反射。
下意識四處張望尋找工藤君的身影,隔了幾秒,我才尷尬地停住動作,懊惱地晃晃頭。
又退了一步,背後抵上塞滿書籍的書架,我貼著它一步一步挪向角落,試圖繞著屋子摸到門邊上,出去看看外面的情況。
轉過拐角,我隨手從矮桌上抄起一個裝飾用的金屬小雕塑,背後從書架變成了冰冷的玻璃。房間裡嵌入牆體的玻璃制品,一般立刻就會想到窗戶,可是我身後似乎橫亙占據了一整面牆的玻璃半點光都不透,讓人十分疑惑它到底是用來干什麼的。
我屏氣斂聲,順利挪到一半,忽然聽見一絲極細微的聲響。是電路接通的聲音,就在我身後。
猝然睜大眼睛,我保持滑稽姿勢僵在原地,任由身後剎那變通透的玻璃放開光的閘門,讓薄暮暖融的霞彩澆了滿身。
有人輕笑。
極地歷險到底使我長進不少,我轉瞬回神,一邊悚然一邊舉起小雕塑,力圖先聲奪人:「不准動!」
【劍士!】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呼喚其余人格,卻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我凝神鎖定笑聲來源,是辦公桌後——
推開扶手椅起身的青年,有著我絕不會認錯的熟悉臉龐。年少的青澀徹底從他眼角眉梢褪去了,身量躥高一大截,但依舊不正常地消瘦著。
治君一身黑西裝,外罩著同色大衣,暗紅長圍巾隨著他轉身面向我的動作晃了晃,仿佛水中擺尾的魚。
我瞬間卸下防備,扔掉小雕塑笑逐顏開,朝他奔去:「治君!」
「我以為不是你呢!好像只有你的解藥起效了,我還是沒找回記憶……因為這十年沒長高,也不好判斷自己的身體到底變回去了沒有……」我一股腦地說著,自然而然伸手想擁抱他,「這是哪兒?不在阿笠博士家了嗎?」
治君微微後仰避開我的手,用一種奇異且陌生的眼神俯視著我,微微一笑,反問:「解藥沒起效嗎?你還記得什麼?」
我一頓,困惑地仰臉看他:「治君?」
仍然是那種曖昧不明的語氣:「你記得自己怎麼到這裡的嗎?」
我松開手,慢慢退了兩步,收起笑容。
眼前的人不像治君,治君對我絕不會是這種態度;眼前的人就是治君,直覺在提示我,除了長大一點,他和我認識的「太宰治」是同一個人。
詭異的情形教我大惑不解。
「我不明白……」我喃喃,忍不住四下環顧,「我在做夢嗎?或者,治君你失憶了?安布雷拉搞的新花樣?」
余光裡,一整面牆的落地窗將樓外風景一舉囊括,熏紅、玫紫、縹碧……層層交織渲染的傍晚天幕下,是親切又陌生的橫濱街景,蔚海環繞著港口,一路延伸到天邊。
橫濱?!
我目瞪口呆,撲到窗前來來回回盯了數分鐘,大腦被攪成一團漿糊。
服下解藥的時間夠把我從東京運來橫濱嗎?而且我意識還算清醒啊,不至於這麼折騰都沒感覺!
「小心,窗邊可是很危險的。」青年模樣的治君淡淡警告,按下某個機關,玻璃牆馬上恢復了漆黑的模樣。
「啪」。
屋內牆壁上的燭台齊齊點亮,姑且勾勒出各處輪廓,卻還是驅不散無所不在的暗影。倚著辦公桌的治君像是這片陰影的源頭一般,未曾遮擋的鳶色右眼睨著我,唇邊浮起輕飄虛假的禮貌微笑。
「這裡是港口黑手黨首領的辦公室,通常來說,沒有允許不得入內。」他以稱得上溫和的口吻詢問我,「小姐,你是怎麼繞過層層把守、潛入我身邊的?」
第44章 夢中身(二)
面對治君壓迫感十足的質問,想自證清白的我正措辭混亂地辯解著,辦公室外忽然傳來少年恭敬的請示聲。我無措地閉上嘴,看了看一直沒發表意見的治君。
他直起身,隨口應到:「進。」
沉重的大門打開了。腳步輕巧如貓科生物的白發少年踏入幽暗的屋內,在中央站定,低頭問候。
「太宰先生。」
為了避免相撞,我在他進門前就讓到一旁,此時安靜地站在他斜後方位置旁觀著。
治君沒有讓我回避,我一時間只能盡量當自己不存在,尷尬地揪著衣袖目光飄忽。但是,看起來只比我大一點的十幾歲少年意外穩重,沒有分給我這個不明人士半點注意力。
治君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下,和少年談起某樁任務的完成情況,旁聽的我不斷接收到「雇佣兵」、「走私」、「處理屍體」等違法亂紀的詞彙,表情逐漸奇怪。
……我好像完全不知道治君以前是干什麼的。在極地的時候忙著生死時速,返回東京空閑下來,又每次都被他岔開話題,倒是自己那些乏善可陳的日常經歷快被掏空了。
「港口黑手黨首領的辦公室」……港口黑手黨,首領。
發熱的頭腦終於將這幾個字解析完畢,我不知不覺捂住了心口,由衷產生一種虛弱感。
——繼得知未來的自己在死刑邊緣大鵬展翅後,「驚喜」地發現戀人也不遑多讓——這可真叫人心髒病發作!
石化的我神游天外,等察覺有人靠近時已經來不及讓開,連忙盡力側身低聲道歉:「對不起我沒發現……」
比身體縮小到十五歲、失去多年記憶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挽著黑發、同少年差不多年紀的女性邁著悄無聲息的步子穿過我半邊身體,走到治君面前雙手遞上幾份文件:「首領,您要的資料。」
我呆住了。
見證這一幕的治君微微眯眼,接過文件,對想要站回他身後的女性擺了擺手:「今天不用值班了,小銀,你和敦君一起走吧。」
名為「銀」的女性意外地沉默一瞬,低頭。
「是,首領。」
遵從命令的兩人一前一後退出辦公室,在與銀擦肩而過時,我忍不住試圖拍拍她肩膀,下一秒,我的手毫無阻滯地落空了,仿佛我們站在重疊的不同時空中似的。
辦公室大門合攏,寂靜重新籠罩屋子。我茫然地看看自己的雙手,目光落到還扔在玻璃牆前的金屬雕塑上,定了定神,走過去撿起它,放回原位。
「我碰得到啊?」我求證似的走近治君,從他身邊的桌面上拿起一支鋼筆。
冰涼質感切實地沉在掌心,我仰頭看他,伸手。
治君盯著我片刻,抬腕輕輕貼上我掌心,冷霧一般的溫度滲入肌膚,絕不是虛假幻像。數秒後,他松手,從我掌心拿過鋼筆。
「有趣。」他若有所思地評價到。
我有心多找幾個人驗證一下狀態,但治君已經坐回辦公桌後,開始處理高聳的文書堆,一邊吩咐我。
「小姐,你的來歷還沒解釋清楚呢。」
是否變成「幽靈」這件事瞬間推到第二位,那種被捕食者鎖定的危險感再度湧了上來。
我頭皮發麻,直覺要是說不明白,自己馬上就可以親身體驗一下「幽靈」的制作過程了。
盡量簡明扼要地介紹一遍服藥前的情況,我再三強調:「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跟治君明明只隔著一張辦公桌,卻遙遠得像差了一個世界,望著垂首動筆寫下批示的他,失落無可遏制地淹沒了我。
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治君……服下解藥的時候,你就在我身邊啊。」
不過閉上眼睛恍惚一會的功夫,一切都回到原點——我們重新成為了陌生人。
這太荒誕了。
冰峰之巔的剖白猶在耳畔,我想起自己言之鑿鑿的誓約,驀地一怔。
等等,如果換個思路,這並非未來,而是過去的話……
「現在是哪一年?」我立刻問,馬上又否定到,「不,不對,治君,你今年多少歲?」
雖然沒問到未來我和治君具體的相戀經過,但人格們說,我是在二十一歲的夏天初遇了二十二歲的治君。只要確認年齡,大概就能佐證我的猜測。
激動的我不禁上前撐住桌面,咬著嘴唇眼巴巴地盯著他。
合攏一份文書放去處理完畢區域,治君總算抬頭看我,相當配合地微笑回答:「二十二歲。」
他貼心地補充說明了一句。
「現在是五月初哦。」
面對一臉「看你編出什麼鬼話」的他,我第一反應卻不是沮喪。
五月初,春天已經到末尾了……距離我們初遇,最多只剩三個月。
說著「一定早點來找你」,最後還是讓他獨自等了七年。
二十二歲的治君根本不記得這個約定,靜漠自若地維持著淡笑,可我滿腦子都是極地黎明下,十五歲的他毫無陰霾的笑容。
眨了眨干澀的眼睛,我忍住難過,小聲道歉。
「……對不起,治君。我來得這麼晚。」
第45章 夢中身(三)
首領辦公室旁就是用來休息的臥室,裝修與辦公室如出一轍,都是壓抑且華麗的風格,唯一的不同,大概在那幾扇沒有封閉的落地拱形窗上。
睡完一覺更累了的我沒精打采地在四柱床上賴了很久,眼看著太陽一點點爬過窗戶升上天空,光影蔓延到我手邊,才迷迷糊糊起床洗漱。
嶄新得像剛裝修完的臥室沒有半件屬於治君的私人物品,就連生活痕跡也看不出。把我安置在這的治君說,他沒什麼時間休息,幾乎不用臥室,所以沒對這間屋子做「安全改造」。
穿好不合時令的毛衣,我路過幸運保留下來、肆意接收著光芒的落地窗,俯視了一會不同於記憶模樣的橫濱清晨,憂慮地皺眉。
在臥室實驗到半夜,我完全沒感覺出自己和平常有哪裡不一樣。床褥、木櫃、自來水等各種東西都可以切實觸碰到,熬夜會疲憊,錯過晚餐會飢餓,撞上床柱導致的額頭紅腫現在還沒消下去……就連「人類」,昨天也跟治君短暫接觸過啊。
盡是些讓人搞不懂的事。
大嘆口氣,我輕輕推開臥室門,探頭打量辦公室。
時間在這裡像是凝固了,我離開時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恆定的微黯照明下,坐在辦公桌後的治君俯首忙碌著,手邊文書堆的高度都分毫未減——不對,這不是更高了嗎!
不會一整晚都在工作吧?「沒什麼時間休息」跟「完全沒空睡覺」根本是兩個概念嘛!
憂慮迅速增長,我敲了敲臥室門提醒治君,沒有擅自走過去,只是詢問到:「治君,早上好。你昨晚沒睡嗎?工作是做不完的,要注意勞逸結合啊。」
筆下不停的治君不抬頭地開口:「過來吧。早餐在桌上。」
我一怔。
昨天治君一直沒提過用餐的事,以為他吃完晚飯的我多少有點不速之客的自覺,也沒好意思要求食物,空著肚子挨到了今天早晨。
不餓當然是不可能的,火燒火燎的胃部正在向我抗議,我原本打算先靠茶水熬一熬,等氣氛溫和一點再提起三餐,沒想到治君已經安排好了。
不由自主抿出一個笑,我輕快應聲,溜到他身邊。
辦公桌一角放著餐盤,宜人的室內溫度加上保溫盅盒讓食物仍然觸手發燙。我端起它走到側邊的桌椅旁,揭開蓋看了看,都是清淡溫養的菜色,分量不多,如果給我的話大概勉強足夠,要是給治君,顯然就太少了。
廚房不可能專門為我准備早餐,治君也不像要把我這奇怪存在昭告出去的樣子……所以,他平時就吃這麼點嗎?貓的胃口都比他好了。
我扭頭注視忙得廢寢忘食的治君,皺起眉。
「這是治君你的早餐吧?」我說,「給我的話,你怎麼辦?讓人再送一份來嗎?」
治君言簡意賅地回復:「不用。」
……不行,克制不住要生氣。他這不在乎自己的毛病真是一點沒變。
我放回蓋子,起身。
走過去撐住辦公桌,我低頭盯著他,溫和語氣:「按時用餐可是很重要的哦,本來就休息不好,再不吸收營養身體會垮的。」
應該沒被人這麼啰嗦過,治君筆一頓,抬眼看我,神色微妙。
我們互相對視著,誰也不肯讓步,就在僵持間,辦公室外傳來了女性的聲音。
「首領,東西准備好了。」
治君順勢移開視線:「進。」
來的是昨天見過的銀小姐。她提著一堆袋子,在我身後不遠站定。
「首領,參考鏡花和紅葉大姐的意見,按您的要求買好了衣物和日用品。要放在哪裡?」
我呆了一下,松開按著桌面的手轉身看去,將她手中明顯是給年輕女孩子的東西收入眼底。
裝飾著白絨兔子的發帶探出口袋角落,笑眯眯的紅眼睛正看著我。
眼眶發潮,我抿嘴,在心底抱怨:這人真是……既然連這種事都考慮到了,倒是多想想自己啊!
「送去臥室。」治君垂眸,繼續批改文書,有些心不在焉地囑咐到,「不用整理,直接放進去就好。」
用余光瞧他的我目送仍然看不到我的銀小姐推開臥室門走進去,握緊雙手。
「不能不吃早飯。」我深吸口氣,忍住眼淚,下意識拿出「女友」的派頭,氣勢洶洶地側身俯視他的臉。
銀小姐很快就完成任務回到辦公室,我退開幾步,站在餐盤旁邊,眼睛還盯著治君。
「不好好照顧自己絕對不行!」我叉腰,堅決說,「至少在我面前,絕對不許!」
一手抬起,我一把拍上桌面,餐盤上的食盅「當啷」作響,將銀小姐的注意吸引過來。她不負所望,吃了一驚的同時提起無人問津的食物,但和我預想的內容完全相反。
「首領,早餐要撤下去嗎?」
——等等,銀小姐,這時候就該勸他馬上吃掉啊!
我瞪圓眼睛,朝她用力揮了揮手。
接收不到訊號的銀小姐例行公事地問完就沉默下去,似乎這是尋常情況。而本來因為我自作主張的動作微微蹙眉抬頭的治君,看著郁悶揮手的我,臉上冷淡表情忽然破裂,眉眼間閃過一絲無奈。
「不用。」還是一樣的回答,幾秒後,他漫不經心地補充,「再加一份吧。」
悶悶摩挲著桌沿思考要不要自己溜出去找食物的我一頓,視線倏地鎖定他,露出大獲全勝的笑容。
銀小姐怔了一下,接下吩咐向屋外走去。
即使知道她聽不見,我還是開心地在她經過身邊時道謝:「麻煩您替我選衣服!還有鏡花小姐和紅葉小姐——以後遇見我會記得給你們送禮物的!」
辦公桌後的治君嘆氣。
「小姐,你未免太自來熟了。果然是個大麻煩。」
我在椅子上坐下,對他的抱怨充耳不聞——哼,不聽不聽,治君念經!
第46章 夢中身(四)
「啊,銀小姐,午安!」在走廊上瞥見臉熟面孔的我自顧自打起招呼。
黑發西裝的冷艷女性抱著一摞文件目不斜視地越過了我。我不以為意,視線跟隨那厚厚的文件移動著,煩惱嘆氣。
「……為什麼黑手黨的文書類事務比政府部門還要多啊,」我嘟嘟囔囔,「治君的辦公桌已經快放不下了啊。」
這完全不能算加班的範疇了,治君也好,銀小姐也好,之前見過的敦君也好,成天都忙忙碌碌撲在工作上,愛崗敬業程度堪稱橫濱楷模。尤其是治君,工作認真到我從來這裡就沒見過他睡覺——簡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太宰治」,畢竟我熟悉的治君,雖然大事上十分值得信賴,但無關緊要的瑣碎任務基本能躲就躲……
今天的午休,又泡湯了吧。
即使我一開始就沒抱什麼指望,然而,這些文件一送到,治君更不可能聽我的話去乖乖休息了。
發著愁時,好幾個來往的黑衣人穿過了我的身體。我晃晃腦袋,鑽進剛關上門的電梯,對一臉陰沉的男性說:「勞駕,按個靠近頂層的數字吧。」
這幾天我除了給治君詳細講述極地冒險的經過,還在征得同意的情況下走出首領辦公室逛了逛港口黑手黨的大樓。說實在話,很無聊,就算治君沒警告我哪些地方不能去,我也自覺避開了所有辦公場所和儲藏室,以至於最後只能在各層走廊游蕩,壓根看不到人以外的東西。並且,發現失去人格們的「讀心術」仍然在運轉後,我連人都不敢正眼看了。
絕對密切監控著我的治君一定很失望我這麼老實,可是,我真的不是誰派來的間諜或暗殺者……哪家間諜會一個勁催目標多休息按時吃飯嘛!
我撇了撇嘴,看向亮起的樓層按鈕,心情好轉了些。
是頂層下面的一層。
因為晃神沒趕上銀小姐,我得另想辦法回去——走出首領辦公室後,我就從接觸不到治君以外人類但一切如常的半幽靈狀態,徹底變成了誰也看不到、什麼也碰不到的幻影,但,叫人無語的是,重力法則依舊在我身上起效,逼得我還得老老實實步行、搭電梯。
反光的金屬門上映不出我百無聊賴的臉,只能看見電梯內的三個男性逐漸湊在一起。
像要交流什麼機密要聞似的,一人神神叨叨地問:「你們知道了嗎?」
一人搭話:「聽說了。」
臉色陰沉的男人轉過身去,壓低聲音:「是那個消息吧……」
氣氛緊張又熱切,我提起精神,滿以為自己要逮住幾個真正的間諜,於是聚精會神地通過電梯門上的影子觀察著他們。
「就是那個。」引起話題的人態度莊嚴,說出了震得我一頭霧水的內容,「首領最近買下了許多十來歲女孩子的衣物和飾品!」
……是啊,治君確實買得太多了,價格不菲的昂貴服裝已經塞滿了臥室衣櫃,更別提各種各樣的日用品和發飾……
尷尬蓋過無語,我默默挪到電梯角落,以為他們下一秒就要痛斥上司沉迷美色組織危矣,結果——
陰沉男性脫口而出:「首領也成為蘿莉控了嗎!」
嗯?什麼?目前身體十五歲、實際年齡二十五歲的我到底哪裡算「蘿莉」了??
我聽不懂,我大受震撼,呆呆旁觀他們繼續離譜的討論。
最後那人痛心疾首,敬畏且恐懼地說:「一個幽靈……一個先代首領的幽靈正在港口黑手黨頭頂游蕩……首領肯定被森先生附體了!」
「叮咚」。
電梯到了,三人組憂心忡忡地走出去,慢了一會,我恍惚地踱出快合攏的門,目送著他們消失,半晌才回神。
所以說,你們這組織上一任首領居然是個蘿莉控嗎!而且,別拿出一副討論國家機密的架勢談八卦流言啊混蛋們!
憤憤的我呸了一聲,助跑幾步踩上走廊邊的裝飾櫃,一頭衝上頂層。
撐著地板拔出下半截身體,我跟上走到首領辦公室門前的銀小姐,和她一起進入屋內。伏案忙碌的治君不知道發沒發現自己風評被害,點頭示意銀小姐放下文件,又寫了好一陣子,終於抬眸看我,微微一笑。
「小姐,玩得開心嗎?」
在一旁坐著托腮看他的我嘴角一抽,眨眨眼睛:「就、老樣子……」
沒有對我突如其來的心虛尋根究底,治君一邊整理紙張,一邊問:「小姐的故事講到哪裡了?」
「不是故事啊。」我再次強調,接著上次中斷的情節繼續講述起來。
與獨自占據了一片山坡的巨樹戰鬥,險死還生的我;抵達通訊塔後,在冰峰之巔依偎遠眺的日出……以「互通心意、返回東京」作為結局,我為這段經歷畫下了休止符。
把玩著鋼筆的治君長睫微斂,看不出情緒。
我忍不住問:「我說的都是真的哦,治君,你相信我嗎?」
只有百分之一也好,別把它當成胡編亂造的虛假故事……稍微,信任我一點吧。
治君沒有抬頭,拿起一份新文件,語氣波瀾不驚。
「十五歲的我沒有遇見過小姐,以後的人生也沒有小姐能參與的地方。或許無數個『太宰治』裡有一個會遇見你,但,很遺憾,不是我。」
他說得如此篤定,仿佛這是某種宇宙公理一般,我怔忪無言,凝望他許久。
人造光線統治的首領辦公室壓抑得人難以組織語言,我張了張嘴,實在找不出一時半刻間讓他回心轉意、接受我給出的未來藍圖的說辭,只好沮喪地起身。
治君沒有下逐客令,然而我現在不太想呆在這裡——他當然也不會挽留我。
推開門時,背對著他,我不甘心地開口。
「可是,現在我們就相遇了啊。你的人生,我已經參與進來了!」
第47章 夢中身(五)
我手上並沒有血。
槍傷中汩汩湧出的赤紅血液,和面帶驚恐絕望的屍體一齊穿過了我伸出的手,墜入大地的懷抱。這畫面不斷閃現在我腦海裡,使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港黑大樓恆溫恆濕的中央空調正在孜孜不倦運作著,我卻情不自禁抱住雙肩,恍惚跟在剛完成任務、說說笑笑打算交接的武裝部隊「黑蜥蜴」成員身後。殺死了無關任務的無辜者的他們,完全不曾將逝去的生命放在心上,仿佛撣去了一粒塵埃。
我忍無可忍,衝他們喊到:「明明知道那人不是任務目標,為什麼還要殺他!」
誰也聽不到我的聲音,發出笑聲的黑衣人們走遠了。我站在走廊裡崩潰地一拳砸向牆壁,可沒有實體的手碰不到任何東西。
黑手黨當然不會遵紀守法做善事,我多少有准備——但是,因為同治君鬧別扭,跑出大樓旁觀基層成員做任務時,我絕對沒想到會看見這樣毫無節制的殺戮場景。
殺死一個清醒的活人和干掉異變的喪屍,完全是兩碼事!
我飛奔闖過一層層走廊,衝進首領辦公室。拿著文件的治君抬眸瞥我,似乎早有准備,神色間帶著審視。
我胸膛起伏,緩下腳步慢慢走向他,在辦公桌前站定。
「至少……」我張口,定了定神,還是說出了大概十分天真的請求,「至少,不要牽連無辜的人。」
治君果然知道我在指什麼,沒有詢問半句,只是無聲看了我片刻,淡淡揚起唇角。
那是個相當平靜的微笑。
他翻過一頁文件,近乎血痕的鳶色眼眸依舊直視著我,回應。
「我沒辦法保證。」
雖然他是帶著笑的,但語氣實在平穩,反倒顯出冷酷的底色。我彷徨地凝望著他,從沒有如此清楚地認識到,眼前的人,的確是執掌著威懾整個橫濱乃至半個日本的暴力組織的首領。
妄想憑借空洞的語言達成「不牽連無辜」的願望,根本是痴人說夢。
我無可奈何地沉默下去。
一夜無眠。
思考了整晚的我再度踏進首領辦公室時,治君顯得有些意外。
他恐怕是篤定撞破黑暗現實的我終於能收起滿口「愛戀」、停止過家家似的騷擾他了,然而,沒有按照預想變得消沉疏遠的我,此刻卻大步流星走到了他面前,兩手撐上辦公桌面——
「我來幫你,治君!來制定不會牽連無辜者的計劃!」
聽著這不切實際的宣言,治君一頓,饒有興味地放下筆。
「這幾乎是完不成的任務。小姐能做到什麼呢?」他以包容搗蛋小孩子的口吻反問到。
我毫無動搖地回視著他,斬釘截鐵地答:「做得到,因為我有『讀心術』!」
雖然壹號、軍火庫他們這些人格莫名失去了蹤影,但異能力「讀心術」卻還在穩定運轉,如果能充分發揮它獲取情報的優勢,治君就可以制定出更明確有效的計劃,再加上嚴格約束手下只針對任務目標的話,本不該死去的無辜者們就能多活幾個……
生命是不容輕賤的珍貴之物,一旦被摧毀就無法挽回——治君一定明白的。
心神激蕩間,記憶深處飄來海風吹起的低語:【我一直渴求著再也無法轉換為其他事物、僅此一次的死亡……】
是治君的聲音,他在何時何地說出了這句話呢?
我努力集中精神,揮去幻像,緊盯著此刻就在我眼前的他。數分鐘的沉默,治君審視著我,微微點頭。
「那就試一試。」
大範圍、高強度的讀心開始了,伴隨著源源不斷彙集的情報,異能反饋的副作用也越來越嚴重。姑且不論這種病症可不可以治療,現在無法被別人看到的我也叫不了醫生,只能咬牙硬撐。
劇烈的痛苦中,我卻產生了微妙的熟稔感,好像從前做過同樣的事。靠著這本能般的經驗,我一次又一次撐過了極限,然而,即使精神猶有余力,身體卻無可避免地逐漸崩潰了。
又一次完成任務的我,在返回途中就開始嘔血,等踏進港黑大樓,沒走幾步就無力支撐、倒在了電梯邊。
一層的大廳人來人往,忙碌的黑蜥蜴、游擊部隊、文員們腳步匆匆,一個接一個穿過我蜷縮的雙腿,猶如掠過一片虛無。
沒有任何人看得見扶牆跌坐在地的我,我捂住嘴,不斷咳嗽著,鮮紅液體接連滲出指縫。
唯一一個能聽到我求救聲的人還在頂層工作吧。意識有些渙散的我想到。要趕快回到治君身邊才行,這次的情報還沒有告訴他……
血怎麼樣都止不住,鐵鏽味淤塞在喉頭,實在來不及吞咽,我緩緩眨了眨眼,視野裡也染開一片紅。
倚著牆掙扎了很久,站不起來的我精疲力竭地喘了口氣,蓋上一層赤色的昏暗目光中,有人走來,在我身前止步。
我混混沌沌仰頭,一襲黑衣的治君俯下身來,一聲輕嘆細雨似的飄過我臉頰。
周圍來往的人群停住了,似乎在對我們行注目禮,頂著他們各異的視線,治君將我背了起來。
「首領,你到底要干什麼?」青年男性忍耐的嗓音從身邊響起,「突然離開頂層下來,萬一撞上暗殺者怎麼辦?」
銳利的目光刺向我,我勉強轉眸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眼,被血色模糊的視野裡只映出了對方鮮亮的橙發和湛藍的瞳孔。
在他看來,托著「空氣」的治君一系列行為都讓人困惑吧……
感覺到他伸手試探了幾下我趴著的地方,什麼也沒碰到,於是他再開口時明顯壓不住怒氣了。
「你在耍我嗎!突然叫我陪你下來走一趟,裝模作樣擺弄一會又回去——」他扔掉勉強維持的尊敬,語氣粗暴。
踏出電梯的治君截住話頭,若無其事地說:「中也,你該走了。」
「——你也知道我正要出差啊!」一路陪著返回首領辦公室門口的青年暴躁道,怒氣衝衝地轉身離開了。
四周安靜下來,我靠著治君肩膀,恍惚想起雪山遇險、生命垂危的時刻,輕輕彎了彎眼睛。一邊咳嗽著,我一邊將這次「看」到的情報告知治君。
斷斷續續講到一半,他忍無可忍地打斷了我。
「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小姐,你會死的。」
我被放進臥室柔軟的床褥中,視線忽然清晰起來。
拱形窗外已經是黃昏了,夕陽光彩渾濁了治君復雜的神色,他站在四柱床邊俯視著我,隔了會,壓低聲音。
「……小姐一點都不生氣嗎?」
他最初想說的絕不是這麼曖昧模糊的「生氣」,而是某種更尖刻沉重的句子。
血止住了,我吞咽下苦腥味,虛弱卻理所當然地回答:「決定是我自己做的,副作用是因為異能,關治君什麼事呢?」
隱約體會到他話中的情感,我遲疑幾秒,還是選了柔和的措辭。
「我喜歡治君,才不會這麼簡單就對你失望。」
半輪金紅太陽越過窗格西沉,暗影緘默地一寸寸彌漫了臥室,夕照自治君眉眼間褪去的那刻,他認輸似的低了頭,伸手貼上我潮濕的額發,拇指掠過我眼睫。
「光小姐……睡一覺吧。好好休息,接下來的事交給我。」
第48章 夢中身(完)
那之後,我臥床休養了好一陣子。
由於疲憊而一直昏天黑地地沉睡著,破碎凌亂的夢境裡,唯獨覆蓋右手的溫度是唯一的真實,緊緊牽系著我的意識。
漫長沉眠過去,側身蜷縮在被子裡的我恍恍惚惚蘇醒,第一時間映入眼簾的,就是正牽著我右手、坐在床邊處理公務的治君。
這姿勢想必十分難受,可交疊雙腿、只用一只手在臨時支起的移動書桌上寫寫畫畫的治君一點沒有放開我的意思。不知坐在床沿守了多久的他腰背依舊是挺直的,黑外套和紅圍巾不見了,他挽著袖子,只穿著貼身的襯衣和西裝馬甲,白色繃帶從襯衣袖口及領口延伸出來,包裹住手臂和脖頸。
我微微動了動手指,回握住他。
治君筆一頓,低眸看我,幾不可察地松懈下去。
「好點了嗎?」他語氣溫和。
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讓我晃了晃神,抿出淺淺的微笑:「嗯。」
我被扶著坐起身,視線跟著他轉來轉去,看他端了水來又在床上支起小桌子,將米粥和配菜一一擺好。
「你……」潤過喉嚨,我放下玻璃杯,張嘴要問什麼。
沒等我說出口,治君自然而然地接話:「晚餐我已經吃過了。」
我盯著他看了幾秒,倏地失笑。
「表現不錯,要繼續保持啊。」我歪倒在靠枕上,一面笑一面清清嗓子盡力保持嚴肅,「太宰治小朋友。」
意外地睜大了眼眸的治君真可愛。
心情「咕咚咕咚」地冒著泡泡,我拿過銀匙舀起一勺熱騰騰的米粥,吃了幾口,重新在身邊坐下的治君翻著文件問我。
「光小姐有什麼願望嗎?」
愉快的我沒有深想,歪了歪頭,笑說:「嗯……也不算願望吧,想和治君一起去港口看看!」
不過出於安全著想,治君似乎是不能離開大樓頂層的,之前為了接我下到大廳,就惹得橙發藍眸的先生大為光火……
「不著急,」我眉眼彎彎地對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呢!」
沉默轉瞬即逝,治君神色如常地微笑起來,唇邊柔軟弧度被暖色燈光模糊。
「好啊,一起去港口吧。」
他看著有些吃驚的我,和緩卻堅決地安排到。
——「明天就去。」
即使是異世橫濱的海,也有讓我想流淚的深廣湛藍。
五月末,繁花深深淺淺綻放在城市每一處,零落隨風的花瓣甚至飄來了海邊。我沿著堤岸走過,在海鷗長鳴中松開拾起的一片淡粉,任由它沒入波濤。
治君走在我身邊,目送那瓣花遠去,轉回視線。
四周已經被港黑的部隊清空了,荷槍實彈的守衛跟著我們一步步移動,警戒著一切靠近的可疑事物。這種情況下顯然不適合走遠,我配合地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的港口有船出海,我從船下白浪一路望到身前堤壩,挽好飛舞的長發,蹙眉微笑:「完全猜不到呢——也是當然的嘛,都不是一個地方……」
這話沒頭沒尾,治君一定很困惑,但他體貼地沒有追問。
我怔忪地凝視海面片刻,抬頭看他:「有人告訴我,父母的遺體被沉入了橫濱港口的海中……知道後,我就一直想來看看。」
就算返回屬於我的橫濱,也找不到爸爸媽媽了。我明白的。
已經死亡數年的屍體,早就腐爛分解,成為魚蝦的食物——隨著洋流去往遙遠廣闊的天地。或許還會經過他們曾停駐的島嶼,與被救治過的病人短暫相逢。
若是這樣想,死亡也變得溫柔又浪漫。
忍住淚意,我對眼前無垠的湛藍露出笑容,舉起手揮了揮:「我來看你們啦!爸爸、媽媽!最近一切都好哦,剛完成一場精彩刺激的大冒險,極地的風景果然很美……」
不管在哪一片海邊,這份心意都一定能傳達給他們。
我回眸牽住治君,笑盈盈地說:「雖然大概已經向你們介紹過了,但,還是想再說一遍——這是我的戀人哦!」
海風吹動了春光遠去,我握緊他微涼的手,語氣鄭重。
「希望我們永遠不分離。請為我們見證吧,爸爸、媽媽。」
治君動容,俯身想要擁抱我,然而,潮鳴中,不詳的悶響衝來,我驀地一驚,剎那推開了挨近的他——
狙擊槍子彈穿心而過,在堤壩上射出凹坑,原本戒備森嚴的港黑成員騷動起來,驚慌失措擁來。
「首領!」
「中島,帶人去狙擊點!把那個挑釁港口黑手黨的家伙活捉回來!」
「醫生呢?!」
亂哄哄的人群中,我的軀體從心口傷痕處開始一片片碎裂,化成蝴蝶似的微光。治君臉色大變,推開前來查看他傷勢的干部,伸手探向我。
「光!」他嗓音發緊,聲調幾乎要扭曲了。
不可思議,我沒有感覺到疼痛。望著分解的身體,我呆呆抬頭,揚臂穿過紛亂人影輕輕搭上他的手。
我碰不到他了。
治君神情前所未有地動搖起來,睜大鳶色眼眸想到我身邊來,但不明所以的下屬們阻礙了他。
橫濱海揚起一陣急潮,風勢烈烈,吹過消散的我。記憶之海同步翻湧著,卷回失去的十年。
雪夜坍塌的安布雷拉大廈,孤島的一年四季,乘風起航輾轉世界的我們……一幕幕過往閃現,明知碰不到,我還是收攏五指,仿佛攥緊了誓言,對治君大聲許諾——
「別怕!我馬上就來見你了!」
(尾聲·太宰治)
薄暮暖融的霞彩澆了滿身,他自辦公桌上抬頭,有些恍惚地按住額角。
竟然睡著了?
就算只有不到半小時,但對於四年以來從未休息的他來說,也顯得很不可思議。
他起身,凝望了片刻終於映出橫濱風景的落地窗,莫名生出一縷惆悵。
不是因為即將結束的計劃……他隱約記得,剛才短暫的睡眠中,做了個夢。已經想不起來夢的內容,唯獨溫柔的余韻還殘留著。
是個美夢。
他想到,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五月末的橫濱氣候宜人,風將暖未暖,催人欲睡。
告別差點刀槍相向的友人,他走出酒吧,踏著馥郁花香返回諳熟如掌紋的港口黑手黨大樓,越過一片狼藉直上天台。
戰鬥到極限、搖搖欲墜的兩個少年一齊驚愕地看來。他緩步走過去,揭開「書」與世界的真相,最後,踏上大樓邊緣。
被他帶回黑手黨的白發少年聲音顫抖,請求他走回安全地帶,他卻只是微笑著繼續說出早就准備好的話語,將世界的未來托付出去。
狂風帶來了海洋的氣息。殘陽下的城市,彌漫著鮮烈殷紅的光霧,他張開雙臂,像飛鳥一般,落入橫濱的懷抱。
下躍途中,天風愈演愈烈,夕陽殘紅從眼簾外褪去,深海旋渦轉動的波濤聲湧來耳畔。女性慌張的叫聲驚醒了他,他蹙眉睜眼,改天換地的場景撞入視線。
夏末的海上風暴驅逐了暮春惆悵花香,他墜落著,與破碎玻璃窗擦肩,望見窗後的人。下一瞬,身軀跌入泥土,暴雨和血液一起浸透了他。
混沌間,他轉過臉,半闔的眼眸穿過雨幕望去——
向他奔來的小姐,有雙即使在風雨裡也璨璨生光、猶如不朽金珀的眼眸。
(《後日談二·夢中身》,完)
第49章 還顧舊鄉(一)
今天是個大晴天。
我拉開窗簾靜靜沐浴了片刻燦爛的陽光,晃晃肩膀,發出滿足的嘆息:「真稀奇,一點都不像才送走寒冬的樣子……」
初春的風拂過發梢,我離開窗台,哼著歌整理了一遍行李,拿出洗漱用品,
「治君,你用完盥洗室了嗎?」我一邊披上外套一邊揚聲問。
沒人回應。
我有些奇怪,拿著東西走過去:「治君?」
虛掩著門的盥洗室裡空無一人,我怔了一下,疑惑地轉身打量房間。隨意入住的酒店雙人間,除了一張床就只剩小小的盥洗室,沒有其余可以藏人的地方。
放下東西,我拿起枕邊的手機翻了翻,也不見留言或短信,不由得沉吟起來。
這幾年,治君要和我分開單獨行動的話,都會提前告知並約定大概的返回時期,像今天這樣的情形從來沒有過。
倒也稱不上擔心。畢竟數月前我們才砸了安布雷拉的總部,讓這家惡貫滿盈的跨國公司從世界上除名,就算有不怕死的家伙,也不至於現在就蠢蠢欲動。更何況,我們返回橫濱的事連志保和降谷先生他們都不清楚,不可能剛到市中就被人盯上。
再說,那可是治君啊,大部分情況下,該擔心的是敵人吧。
「到哪去了呢。」我喃喃,洗漱完換好衣服,將手機放進口袋,「不是約好上午去看房的嗎。」
結束了和安布雷拉近十年的糾纏,終於可以長久停駐在一個地方了,我和治君當然選擇返回橫濱定居。昨天才乘船抵達港口,因為夜間不方便行動,我們就隨意選了個酒店休息,正打算今天一起去挑選可能要成為往後數十年居所的「家」,結果……
將行李放在酒店,我走出旋轉門,漫無目的地在周邊搜尋著。
橫濱的街道比起記憶中變化不少,我和已經換上春裝、熱熱鬧鬧穿行於路的人群擦肩,不知不覺來到鶴見川邊。
明媚春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有著讓人忍不住駐足的美麗。我停步,走近河岸俯視水流,忽然輕笑一聲。
要是治君在的話,應該會說「正是適合入水的好天氣」吧?
既然和我約定過了,他當然不會真的放任自己溺死,只是習慣性地想投水試試——我還被他拉著一起跳過,沉入河底的感覺某種意義上十分奇妙,如果事後沒受寒就更好了。
思緒漫無邊際地發散,出神望著水面的我驀地眨了眨眼。
……有什麼飄過來了?
意識倏然聚攏,我滿臉疑惑地望著那道影子隨波逐流飄來身前,定睛一看,吃驚地叫到:「治君?!」
沒有猶豫,我直接跳進河裡把他撈了上來。
這下兩人都變得濕漉漉的,我將凌亂的長發往後捋,好氣又好笑地抬手幫他撇去眼底唇邊的水流:「大清早的扔下我跑出來,就為了入水嗎。」
依舊沾染著冬日寒意的鶴見川把他的肌膚也變得冰冷,我捂住他臉頰,心疼地皺眉。
「真是……」我教訓道,「至少過兩三個月再跳啊,現在河水的溫度太低了,很容易感冒的!」
「治君」被我氣勢洶洶地擺弄著,睜大眼睛看著我,一副完全狀況外的樣子。見他反應不對,我也跟著不解起來。
「……怎麼了?」我看了看自己,一切正常,又去打量他。
仔細一看,果然發現了問題。
樣貌確實是治君的樣貌,但是,全身上下都有著不同之處。二十八歲的治君比眼前人更成熟,神態氣質也有微妙的差別,還有衣服,我記得應該是件茶色的呢子大衣,而眼前人卻穿著沙色的風衣……
「誒?」發出困惑的聲音,我慢慢松開捂住他臉頰的手,下意識道歉,「對、對不起,我好像認錯人了?」
可來回審視幾遍,實在和治君太相像了。
……治君有孿生兄弟嗎?
如此迷茫著,我脫口而出:「您認識太宰治嗎——啊,不是寫小說的那位作家,就,和您長相差不多的青年……」
慢吞吞起身同我對面而立的男性聞言動作微頓,感興趣地揚眉:「太宰治?」
仿佛捕捉到魚干的貓咪,他鳶色的眼眸亮了起來,綻開笑容爽快回應我。
「我就是哦!」
直到接過事務員小姐准備的咖啡,我還是不由自主去瞥一旁愉快哼歌的黑發青年。
名為「太宰治」的投水男性,將我帶回了他供職的「武裝偵探社」,說著「竟然能遇見同名同貌的人,真是奇緣,請小姐務必賞光和我多交流一下」,其實猜疑心已經要爆表了吧。
完全能肯定了,這熟悉的性格,還有之前接觸時生效的獨一無二的異能「人間失格」……雖然不清楚怎麼回事,但他的確是「太宰治」沒錯,只是,並非成為我戀人的那位。
「我覺得,或許是不在原來的世界了吧。」我鎮定地對隔著一張桌子做記錄的國木田獨步說到。
又是和文豪同名的黃發黑瞳的青年強忍怒氣,一筆記本將坐在辦公桌上沒個正型的太宰君掃下去,整了整神色看向我:「甘小姐,您是認為自己穿越到異世界了嗎?」
我掃了一圈,偵探社裡的人都沒有露出看精神異常患者的目光,於是點頭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因為和最佳案例治君朝夕相伴,穿越世界對我來說算不上稀奇事,但是,國木田君大概不這麼想。
他無語片刻,結束記錄向我確認:「所以,您想委托的是『尋找返回原世界的方法』嗎?」
我微笑搖頭。
「能不能回去不重要,」我看向懶洋洋趴在椅子上的太宰君,語氣平靜,「請幫我找到失散的戀人太宰治——我想向偵探社委托的是這件事。」
聽到「穿越世界」時還毫不在意的人們此刻齊齊抬頭盯著我,表情各異。我在一片驚詫中莞爾。
「只要能找到治君,我無所謂身處哪個世界。」
第50章 還顧舊鄉(二)
「多謝,敦君。」我從白發少年手中接過行李箱,打側邊口袋裡掏出一副眼鏡戴上。
總算能好好直視對方的我再次向中島敦道謝,後者連連擺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只是將您放在酒店的行李拿過來而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抓抓短發,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有些好奇地看著我的眼鏡,「那是……像亂步先生一樣,發動異能的道具嗎?」
在等待他的時間裡認識了一圈偵探社成員的我看了眼一旁吃著零食百無聊賴的江戶川亂步,笑著搖頭。
「我不太清楚江戶川君的情況,」我毫無隱瞞的意思,隨意解釋到,「這副眼鏡是為了阻斷我的異能效果特意制作的。」
因為涉及到異能這一隱私區域,敦君乖覺地住嘴了,我卻仍然在說著。
「不是什麼高科技,唯一的作用就是在鏡片上實時轉播視線範圍內的影像而已。」
吃完一包零食的名偵探順口插話:「這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嗎。她從進門開始就沒直視過我們,偶爾瞥一下也會立刻別開眼——是某種通過『注視』發動的異能吧!」
我配合地點頭。
「我的異能名為『讀心術』……」我簡潔扼要地說明了異能效果和發動條件。
偵探社再次陷入無聲的驚詫中,敦君忍不住小聲說:「這種事情,不能隨便告訴別人吧?」
我抿唇笑起來:「通常是不會說的,但,我『看』得出來,大家都不是壞人。」
坐在我對面的國木田君一臉嚴肅,頭痛地告誡到:「別這麼簡單地下定論,萬一呢!」
我只是轉眸去看直起身盯著我的太宰君,真心誠意地柔和了語氣。
「最重要的是……太宰君選擇了偵探社。」我笑著說,「雖然會顯得自我意識過剩,可是,看到他現在的狀態,就情不自禁覺得——『太好了,這一定是個值得托付信任的地方』。」
那張如此相似又不同的面容上蕩起一層漣漪,不等我分辨其中到底包含了何等情緒,就迅速消隱。凝視我片刻,太宰君語氣微妙地開口。
「你還真是喜歡那家伙啊。」
我大大方方肯定到:「對喲,治君是被我選召而來的戀人!」
臉色肉眼可見差了一大截的太宰君「嘁」了一聲,忽然離開自己的位置湊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
「小姐,放棄那個弄丟自己女友的家伙,來和我殉情吧。」他像個看見同桌有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不服輸地拉著我的手款款說到。
我抱歉地笑了笑,張嘴:「對不起,我……」
國木田君強忍怒氣的聲音打斷了我:「給我把道德底線放高一點,太宰!別對有戀人的女士說這話!」
他揪住不甘搖晃的太宰君回到桌子對面,在「小姐踹掉他看看我」、「國木田君好過分」、「反正都是『太宰治』他可以我也可以」的背景音中,穩重可靠地把話題拉回正事。
「您和戀人失散之前,有發生過什麼事嗎?」
「我記得沒什麼特別的……」我盡量忽略喋喋不休的太宰君,陷入沉思。
乘船抵達、入住酒店的過程中都很正常,非要說的話……
「返回橫濱之前,倒是做了些不尋常的事。我和治君砸掉了安布雷拉的總部——」我說到一半,又覺得有必要從頭解釋一遍,於是自動補充到,「那是家背地裡從事非法實驗和病毒研制的跨國公司,開端得追溯到差不多十年前了……」
因為異能覺醒招徠的災禍,失軌的人生,血腥復仇,世界範圍內追殺與反抗的拉鋸戰,以及,終於在火焰中坍塌的總部大樓。
我省略掉無關緊要的細節,平心靜氣地概括完這段故事,敲著眼鏡腿納悶:「總部的事都過去幾個月了,最近只有治君在忙著遙控施工隊改造那片廢墟修建婚禮會場。」
一直安靜得沒什麼存在感的泉鏡花忽然出聲:「婚禮?」
我看向微微傾身目光專注的小姑娘,笑盈盈地點頭。
「是我和治君的婚禮。其實幾年前就想辦的,可惜准備到一半被追殺部隊發現,計劃全都作廢了。」想起那時的情景,我忍不住輕笑,「治君超級生氣,殺氣騰騰地說,『正好,那就砸了他們總部在廢墟上建會場吧』!」
眨了眨眼睛的小鏡花看起來很想去見識一下改建的會場,沉默一瞬,低聲告訴我:「砸得漂亮。」
我替治君收下誇獎,將視線轉回國木田君身上。
他整理著剛記錄的資料,對我說:「情況我大概了解了,之後偵探社會派人去調查,爭取盡快完成您的委托。」
我起身道謝,按住行李箱的拖杆,正打算離開座位,不知何時偃旗息鼓不再搗亂的太宰君叫住我。
「小姐,委托完成前要住哪裡呢?」
「看看這附近的酒店或者民宿吧,我會選個方便來偵探社的地方……」我回復。
太宰君站起,抄過沙色風衣搭上臂彎,走到我身邊。
「不用這麼麻煩,干脆住偵探社的宿舍好了。」他示意我跟上,語調松快,「我的那間借給你,反正我平常也不在宿舍住。」
「誒?不會打擾你嗎?」我下意識綴在他身後問。
「完全不會哦!」太宰君不回頭地擺了擺手,「國木田君,我先走了~」
我拖著行李箱跨過門檻,合上門的時候,聽到背後傳來國木田君的怒吼。
——「太宰!你的報告怎麼一個字都沒動!」
……果然太宰君和治君不太一樣,治君似乎是以前忙過頭了,現在還殘留著一點工作狂的屬性,要處理的事情基本不會放過夜。
悄悄在心底吐槽一句,我跟著太宰君走下偵探社所在的樓層。
我從淺眠中驚醒的瞬間,就察覺到不對。
意識空間出問題了。
「讀心術」的副作用、對分裂人格的隱憂,讓我在徹底掌握異能後很少陷入沉眠,基本維持在能隨時清醒的狀態,然而此刻,本該擁擠熱鬧的意識空間一片死寂,只剩我自己的思維迅速掃過每一個角落。
【壹號、軍火庫?】
沒有回應。
我在黑暗裡坐了數分鐘,放棄等待,一把掀開寢具翻身而起。
燈光照亮宿舍空間,我穿好衣服拉開行李箱,將刀槍一一裝備到位,凝視著玻璃窗外彌漫的白霧,皺起眉。
手機信號中斷,我按掉屏幕收好,轉身的那刻,宿舍門被拍響了。
「尋光小姐!」敦君焦急的聲音傳來,「情況不對,您醒了嗎?!」
我三兩步走過去拉開門,鎮定道:「是霧氣吧,我看到了。」
站在敦君身旁的小鏡花握緊手中短刀,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冷冽。
「聯絡不上其他人,街上也安靜過頭了。」她語氣果斷,仰頭看我,「我們到偵探社去!」
我微微點頭,抬手將霰彈槍上膛,平靜囑咐他們。
「我知道了,跟緊我——好歹是在場唯一的大人,我可不能讓你們打頭陣。」
第51章 還顧舊鄉(三)
午夜的橫濱空無一人。
「讓異能者自殺的霧氣……」我聽著敦君提供的情報,端槍掃視一遍四周,喃喃。
白霧搖曳在幽微夜色裡,模糊了連環車禍後一片狼藉的死寂街道,鏡花快速確認過幾輛車的駕駛座,退回來對我們搖搖頭。
「沒有司機。」
我微微眯起眼,視線掠過兩旁開著燈卻毫無人影的高樓:「但也沒看到屍體。橫濱雖然比不上東京,人口數量卻不少,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不引起騷動地將全城都清理干淨?」
「太奇怪了……」敦君戰戰兢兢地跟在我身後,聲音發緊。
「算了,總之得先找到其他人,別害怕——小心!」安慰到一半,我語氣陡然一沉,瞬間扣下扳機瞄准敦君身後開了一槍。
「砰」!
霰彈槍不負所望擊退了敵人,我來不及解釋,一肩膀撞開敦君,第二槍正中敵人腦門。四肢著地的怪物張開利齒參差的裂口,吐出長長的舌頭嘶嚎起來。我不為所動地上膛,射出第三槍。光溜溜的腦袋轟然炸開,怪物悲鳴一聲,抽搐著伏倒在地。
我槍口對准它警戒數十秒,直到眼看它腐蝕溶解成一灘污血才松口氣。
「那是、什麼啊?」震驚的敦君幾乎要語無倫次了,指著那攤血跡睜大眼睛。
我閉了閉眼,神情冷下去,一邊換子彈一邊開口。
「麻煩了……敦君,鏡花,試試看你們的異能,能使用嗎?」
他們對視一眼,擺開架勢。
「月下獸!」
「夜叉白雪!」
什麼都沒發生,余音回蕩在空寂的長街上,少年的身體無法虎化,少女背後也不見白衣的持劍夜叉。往日如血液一般流淌在體內的異能力此刻杳然無蹤,讓兩人齊齊變色。
「怎麼可能……」敦君不死心地又嘗試了兩三次,然而結果仍然沒有改變。
我拉住他的手腕,搖頭。
「冷靜點,我稍微猜到所謂的『異能者自殺』是怎麼回事了。」我望向黑黢黢的前路,「這霧氣,能讓異能力脫離擁有者具現在現實中……」
持刀戒備的鏡花倏地側眸盯住我,我松開敦君,深呼吸一輪,嗓音發沉。
「我之前在偵探社的時候介紹過『讀心術』的效果吧?深入讀心會誕生虛擬人格——就算不同人的意識碎片集合容易造就瘋子,也姑且還在正常範疇,但是,從那些病毒感染體身上讀取的意識……可是絕對無法理喻、只渴望著血肉的怪物啊。」
最要命的是,因為這些年掃蕩過太多安布雷拉的秘密研究院和基地,如今我的意識空間中病毒怪物數量占據了九成九,根本無從記數,如果它們全都被放出來了……
不知何時看過的一份資料閃現腦海。那個名為「浣熊市」的外國小城由於全城感染,居民都轉化為了喪屍,無法控制的當局最終決定發射核彈。
不能盡快解決霧氣,把「讀心術」具現出的東西回收的話,橫濱的下場絕不會比浣熊市好到哪去!
敦君和鏡花臉色蒼白,我顧不得再安撫他們,嚴肅道:「不要賭這霧氣造就的病毒會不會感染,絕對不要被那些怪物傷到,連濺出來的血也別碰!」
遠處傳來老虎的咆哮聲,或許就是敦君的異能「月下獸」,然而我們已經沒空去查看了。
車輛後、樓道裡、街頭巷尾……密密麻麻的捕獵者終於搖晃著走了出來,那一張張腐爛扭曲的人類面容上,渾濁凸顯的眼球鎖定了我們。
我自腰間拔出手榴彈扔進屍潮,喝到:「去開車!」
舉槍轟開撲來的喪屍,爆炸火光裡,響起輪胎摩擦過地面的刺耳聲音。
「尋光小姐!」隨意發動了一輛轎車的鏡花叫我。
「來了!」
我一個側踢踹開敵人,和敦君一前一後跳入車內,引擎轟鳴,車子衝出包圍沒入夜色。
在偵探社樓下,我們遇見了負傷的國木田君。
零星的行屍走肉們游蕩在附近,暫時沒有合圍的征兆,照例殿後的我跟著他們衝進社長室,途中聽完敦君彙報的國木田君低聲罵了一句,一腳踹開辦公桌打開地面暗藏的通訊裝置。
不穩的視頻畫面中出現了黑色短發的男性。
自稱「阪口安吾」的異能特務科成員與國木田君簡單交換幾句情報,看向我。
「病毒催化的怪物種類繁多,最普通的感染者不用太擔心,只要打爆腦袋就能殺死。」沒時間廢話,我單刀直入,大致介紹了一遍怪物們的弱點,接著說,「除了殺死釋放霧氣的澀澤龍彥,想控制這些怪物應該還有一個辦法……請找到紅發黑眸、穿著學生制服的女孩子,替我轉告她,『不要再玩了,收攏屍潮去解決澀澤龍彥』——要是她不肯照做,請務必將擊斃她當成第一要務。」
壹號那任性起來不管不顧的性格讓我難以安心,停頓數秒,還是提出了冷酷的建議。
屏幕內的阪口安吾審視著我,冷靜道:「收到。我們立刻進行搜索。」
大樓在搖晃,通訊忽然中斷。
國木田君皺眉起身:「那家伙來了。」
他的異能力「獨步吟客」一路追蹤而來,開始進攻偵探社。國木田君決定留下拖住自己異能力,我帶著敦君和鏡花衝出後門前往罪魁禍首澀澤龍彥所在的「骸塞」。
坐落在橫濱租界中的骸塞距離偵探社有一段距離,依舊是鏡花開車,我坐在後座凝視著窗外彌漫的濃霧和若隱若現的黑影,握緊手中槍支。
副駕駛上的敦君喃喃著:「只要救出太宰先生……」
我難以察覺地嘆息一聲。
據說正和澀澤龍彥一起停留在骸塞的太宰君……他又制定了什麼以身犯險的計劃?
憂慮中斷在霎時間刺入車頂的刀刃裡,我們迅速跳車,視線內,原本屬於鏡花的「夜叉白雪」、敦君的「月下獸」一左一右逼近。
鏡花咬牙,揮刀抵住白衣夜叉的攻擊,衝我和敦君喊:「快走!」
岔路口的另一邊,異能化作的白虎已伏低前身准備撲咬,我舉槍瞄准,千鈞一發間,躍上半空的白虎被一團龐大的東西撞開了。
伸展出復數手腳的沉重肉塊抬起細胞似粘合在一起的頭顱團,扭曲拼湊的恐怖臉龐上,一雙雙眼睛瞪向我。
「一、號——」它發出號哭一般含混不清的怒吼,嘴唇一齊張合,「該死的、是你才對!」
我看著那些銘心刻骨的人臉,換出榴彈槍。
「我不喜歡基地的編號。請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各位。」燃燒彈上膛,我端起槍。
昔年的橫濱基地中,在對戰訓練時被我僥幸殺死的實驗體們,從破碎的回憶、愧疚的泥沼裡爬出,聚合成龐然大物,降臨現實。
它用宛若蜈蚣一樣密密麻麻的肢體撐起膨脹的身軀,血淚溢出眼眶,咆哮著俯衝而下。
「憑什麼偏偏是你活下來了!最懦弱最愚笨最無能的你!我明明拼命地訓練了——該死的是你才對啊!」
第52章 還顧舊鄉(四)
燃燒彈在肉塊上爆開,焦臭味伴隨嘶吼傳遍四方。我翻滾著躲過被扔來的金屬殘骸,鑽入大樓間的小巷裡。
暴怒的怪物慢了一步,強行擠進狹小空間,對我緊追不舍。
「不准跑,不准跑,一號,你這個膽小鬼!廢物!」
靈活地穿行在雜物之中,我對它不見停歇的垃圾話充耳不聞,抽空扔了個手榴彈過去,邊跑邊升起擔憂。
敦君他們抵達骸塞了嗎?剛才,隸屬港口黑手黨的芥川龍之介也被自己的異能追擊至此,面對三個具現化的異能和一個病毒怪物,再加上周邊虎視眈眈隨時會聚攏的喪屍,我干脆利落地讓他們三人離開去走港黑的秘密通道,獨自留下迎戰敵方。可惜異能們似乎對自己的擁有者更感興趣,和我周旋了幾分鐘就紛紛散開,只剩實驗體對我窮追不舍。
希望敦君他們能順利甩掉異能力……
默默祈禱著,我三兩下躍上圍牆,翻進另一條街道。
寂靜的長街被閃爍的零星路燈勉強照亮,我飛快辨認一圈環境,往前奔去,但是,沒跑幾步就捕捉到「噠噠」的腳步聲。
是獸類帶著利爪的腳掌落地時的聲響。
榴彈槍瞬間瞄准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緩緩後退。
蒼白的霧氣、昏黃的燈光下,踱出了三頭的犬型怪獸。由人類屍骸虯結彎折而成的軀體裸露著赤紅肌肉與血管,三顆鐵青的頭顱揚起,望向我。
「甘尋光,好久不見!」左側的男人惡狠狠地瞪大眼睛,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問候。
「寒暄就免了吧,看到你們我真想洗眼睛。」我面無表情盯著它,辨認出這三顆頭的主人。
從左到右,分別是當年負責訓練我的橫濱基地主管、安布雷拉日本分社社長、校招時坑我進安布雷拉醫學院的教授。被自己親手送下地獄的垃圾們又溜回人世,哪怕只是記憶幻影,也夠叫我犯惡心的。
神情怨恨的三頭犬咧開三張嘴,咆哮到:「今天,我要撕碎你——」
不等它說完,我一發榴彈塞進社長嘴裡,在爆炸中冷笑。
「誰要聽渣滓廢話,你們老老實實去死就夠了!」
「轟」!
火光與煙塵一齊揚起,撞碎圍牆追來的實驗體尖聲嘯叫:「一號!」
換彈的我「嘖」了一聲,幾下退到人行道上,和它們形成三足鼎立的狀態。正打算衝來的實驗體瞥見三頭犬,動作一滯。
「啊啊……你們……」它人臉上狂亂的目光凝固了,一錯不錯地盯緊察覺不對的三頭犬,「安布雷拉!」
龐大的肉塊因為極端憎恨顫抖起來,實驗體頃刻拋下我,向有了退意的三頭犬俯衝而去!
我心弦微松,旁觀兩方廝殺,計算著出手時機。
三頭犬憑借利爪和速度在一開始占據上風,然而,片刻後,悍不畏死的實驗體就讓它陷入了泥潭。不管被撕扯掉多少血肉,只要咬住就絕不放手的實驗體癲狂大笑著,用一只只手插進它的軀體中,生生拔下了它兩條腿。
「看吧、看啊,『大人物們』,如果你們也下訓練場的話,跟我們這些『工具』又有什麼區別?!」直立的實驗體如此高大,投下的陰影將嗚咽的三頭犬徹底覆蓋,男性、女性、少年、老年……不同的嗓音一同發出凄厲嘶吼,「我們不是一樣的血肉之軀嗎?!」
端著槍的我默然,看著它一拳拳砸中瑟瑟發抖的犬類身軀。
三頭犬拼命掙扎,一顆頭扭向我,是那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稱贊我「有天賦」的教授:「尋光、尋光,救救我,我錯了,都是公司吩咐的任務,我是被迫的啊!」
我與他隔街對視。
「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記得嗎?」我體貼地提醒他,微微勾了勾嘴角。
絕望的他面容瞬間猙獰:「如果我們要下地獄,你也跑不掉!」
我冷眼看他的頭顱一點點被錘扁,溫和禮貌地回答:「那你們可要小心。趁我沒死之前盡管逃吧,就算下了地獄,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三頭犬悲鳴著化作一灘血肉,同樣搖搖欲墜的實驗體撐起身體看向我。
發黑的污血從它全身上下湧出,幾乎化成一汪小泉。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要回家才行……」它含混不清地嘟囔。
我沉默地舉槍。
血色浸染了霧氣,矗立在燈光之下的它凝固一會,轟然倒下。頭顱團上一張張面容垂下眼睛,望著那盞終於穩定光線的路燈,目光恍惚。
燃燒彈落在它身旁,淨化一切的火焰衝天而起。陷入夢寐之前,它不甘心的囈語飄出火光。
「……算你贏了。活下去吧,新人,帶著這無數對人間的憎恨與眷戀……我們會看著你的……」
半晌,殘焰裡,微光碎片升起,飛來我掌心,緩緩沒入肌膚。意識空間中,一部分人格碎片歸位。
我清點了一下武器,重新邁開腳步。
接下來的路程順利許多,普通的喪屍對我沒什麼威脅,我輕松掠過它們往骸塞行去。
隱約能看見那幢高聳建築的影子時,遇見了軍火庫與劍士。
經驗豐富、身手出色的他們當然不必別人擔心,似乎都沒怎麼劇烈戰鬥。我同他們聊了幾句,交換過情報,就拜托他們去幫助被困霧中的其余異能者。
告別他們,我繼續向前走。
這一帶的喪屍意外的少,不知道是不是被軍火庫和劍士清理過,我加快速度轉過街角。
夜霧交融,模模糊糊有兩個身影向我靠近。我往一側躲去,聽到逐漸清晰的小聲交談。
「這裡似乎安全一些。要在這裡待到天亮嗎?」女性的聲線溫柔平穩。
男性沉吟著,否決了這個提議:「不,再找一找吧……」
那兩道聲音實在太過熟悉了,倚著牆的我不由自主地僵直起來,握著槍身的手指微微發顫。
……不可能。那時候的「讀心術」連成片段地讀取記憶都做不到,更別提形成人格——
即使理智如此判斷到,我依舊控制不住地走了出去。
迎面而來的男女舉止親密,似乎是一對夫妻。鬢邊已經染上風霜之色的他們看到了我,慢慢停下步伐,臉上不約而同露出微笑。
「沒受傷吧?我們在附近轉了好久都沒找到你……」女性舒展了眉眼,唇邊綻開傷感與欣喜混雜的笑,一邊走近一邊衝我伸出手。
我說不出話來,一味呆立在原地,嘴唇翕張。
走到身邊的她緊緊擁住我,長嘆一聲。
「……你沒事就好,尋光。」
微不可聞的嚅囁終於擠出了我的喉嚨。
「媽媽、爸爸……」
第53章 還顧舊鄉(五)
纖瘦、柔軟、帶著蒼老痕跡的雙手,輕輕捧起我臉頰。
「在我們離開的日子裡,你獨自成長為出色的大人了。」媽媽含著哀憐光彩的眼眸凝視著我,語氣輕渺得像霧氣,「……對不起。」
快過思維控制,淚水擅自溢了出來。可是那一顆接一顆的水珠穿透了貼著臉頰的手掌,猶如雨滴墜落天空,靜靜沒入地面。
我在淚光中望著身形倏地模糊又緩緩清晰的他們,再三告誡自己,這只是回憶的殘像,可還是哽得說不出話來。
趁著身軀凝實的時間,媽媽替我擦去了淚水,垂下手牽住我。
「走吧,」她咽下千言萬語,最終溫柔說到,「你還有事要做吧?」
沉默著來到我身邊的爸爸克制住情緒,點頭:「走吧,我們陪你去。」
來回看了看他們,我深吸口氣,吞下酸澀,抬眼。
高聳入雲的骸塞,近在咫尺了。
抵達骸塞之下的那一刻,更濃郁的霧氣自建築頂端爆發,瞬間席卷橫濱。
「爸爸、媽媽,沒事吧?!」我立刻回頭看去。
爸爸回應:「別擔心,我們沒事。」
他擁住了媽媽,一手擋在額頭前,仰頭望向高處。我跟著去看霧氣二度爆發點,緊鎖眉頭。
蒼穹之上風起雲湧,卷得霧海激蕩不休,一種極度壓抑的氣勢自雲中緩緩生成……有什麼要出現了。
「——可惡,不准拽我!矮帽子!」嘈雜的聲音打破寂靜,從身後逐漸接近。
我一怔,眉峰微松。視線裡,氣鼓鼓的壹號被誰按著肩一路押著走來,雖然嘴上不肯饒人,卻因為體表覆蓋的紅芒而無法掙扎,老老實實地邁著步子。
「別隨便給人起莫名其妙的外號,小鬼。」押送她的青年「嘖」了一聲,不耐煩地警告到,「我接到的任務要求可是說過,你不肯照做就立刻處死。」
「可惡、可惡、可惡,你們都是大混蛋!尋光也是!人家只是玩得有點興奮,稍微慢一點來彙合而已!」壹號瞪圓眼睛,恨恨大叫到,「我不來又怎麼樣,那什麼龍彥……」
拂開霧氣在她面前站定的我淡淡糾正:「澀澤龍彥。」
眨巴著眼睛看我幾下,壹號悻悻收聲,乖巧低頭。
「對不起嘛……我馬上就去干掉他。」她嘟嘟囔囔,露出討好的笑,「保證讓這家伙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盯著任性妄為的她,我頭痛地嘆了口氣,擺手示意她先安分呆著,看向一旁的青年。
橙發藍眸的男性回視著我:「甘尋光小姐?人我帶來了。」
「中原先生。」從治君那聽過他姓名的我簡單打了個招呼,望一眼形成旋渦的雲團,凝眉,「太宰君還在上面,我擔心直接衝上去他會有危險。」
屍潮不分敵我,衝進骸塞後絕對會波及到他……
「能拜托您把太宰君帶下來嗎?敵人就交給我。」我向中原先生請求到。
「哈?沒必要擔心那家伙,他一定又在玩陰謀詭計,根本不用別人操心。」詫異的中原先生拒絕了我,揚眉說,「你既然有辦法控制屍潮,那就去解決它;澀澤龍彥歸我,我可是接了委托過來的。」
然而,他話音未落,雲霧彙集的漩渦之中,忽然溢出了火炎似的紅。
狂風席卷,我們一齊驚愕地仰望天穹,看著那紅色轉瞬勾勒出蜿蜒的身軀——圓月之下,雲海之巔,迷霧的主宰化身紅龍降臨於世,發出響徹全橫濱的咆哮!
那是澀澤龍彥?!
我轉頭對父母叮囑到:「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老於世故的他們當然不會拖泥帶水依依惜別,衝我點頭,拋下一句「小心」就相互扶持著奔入霧中。
我抓住壹號,聲音發緊:「召喚屍潮,衝進去!太宰君還在裡面!」
仰頭觀望的壹號收回目光,神情罕見地猶疑起來,在我的催促中,小心翼翼開口。
「可是……他不在骸塞裡了啊。」
「什麼?」我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在她舉起手指向紅龍的時候,同樣抬著頭的中原先生嗓音沉了下去。
「太宰那家伙……不可能。」
下意識跟隨壹號所指看去的我凝神眺望片刻,終於分辨出,紅龍身軀之中,隱約漂浮著血染白衣的人影。
是閉著眼睛毫無動靜的太宰君。
「……那是……不可能!」我遍體生寒,失聲喊到。
可無論怎麼看,就算瞪到眼睛干澀,太宰君也一動不動,簡直像、簡直——
【中也君,恐怕太宰君已經死了……】
中原先生攜帶的聯絡器裡傳來阪口安吾的聲音,聽到對方沉重的話語,我驀然怔住。他們交談起來,我卻完全沒有留意,一點點低頭,看向壹號。
借由「讀心術」的聯系,接收到我沸騰情緒的她身體顫抖,黑黝黝的眼眸與我對視了。
「不可能。」我嘴唇開合,自牙關擠出冰冷的命令,「撕碎它,把太宰君帶回來!」
一頭紅發飄飛在烈烈風中,壹號用力點頭,克制住顫抖退開幾步。
「我還沒屠過龍呢!」她露出一個張揚的笑容,展開雙臂。
中原先生和經由通訊器聽到動靜的阪口安吾中斷交談,一齊將注意力投向我:「甘小姐?你……」
他們的聲音被壓過了。
壹號身體後仰,向天大笑起來。
「來啊,橫濱——見識一下這自然演化與人類野望媾和而生的恐怖之種吧!」
少女軀體崩潰重組,化作畸變的怪物拔地而起!
膨脹的血肉在數十秒內就擴張到一層樓大小,增殖速度越來越快,不一會就伸展至骸塞所在的擂缽街每一處。不斷擁來的喪屍跳入蔓延的血肉中,成為它加速生長的養料。
霧氣被蠕動的肉塊驅散了一片,以全系列病毒為基礎進化而出怪物將無數「足部」深深插入地下,撐起山岳一般的巍峨身軀,探出一條條粗壯的「手臂」,鎖住雲中游動的紅龍。
從每一寸血肉中震蕩出的怒嘯衝過橫濱大街小巷,怪物漆黑的巨目俯視著瘋狂掙扎的紅龍,兩者相貼的部位裂開一道道遍布利齒的縫隙,狠狠咬住了龍身。下一瞬,龍的哀鳴灑下天穹——怪物死死抓著它,任由紅龍噴吐出的光焰擊穿血肉,只一味張合著全身上下的「嘴」,一口一口將它啃食。
沿著怪物身軀向上攀爬、終於來到交戰區附近的我牢牢盯著紅龍腹部,在那一片被撕咬出缺口時搶上去接住了墜落的人影。
「太宰君!」我手湊近他脖頸,按下去。
沒有脈搏。
怎麼可能!我指尖發抖,不肯相信地再去探呼吸。
……沒有。
太宰君雙眼緊閉,表情甚至稱得上寧靜,仿佛只是睡著了。我呆呆地跌坐在原地,無法動彈。
戰鬥還在繼續,保持著意識的壹號盡量控制了怪物的晃動,以免把我們甩下去,但紅龍引起的爆炸余波也傾灑而來。跟在我身後的中原先生發動異能抬手把余波擋開,在一旁站定。
「這家伙又在搞什麼,」和已經混亂的我不同,中原先生態度篤定,一邊挽袖子一邊說到,「總之,這種時候先打……」
「——打他一頓就夠了。」漫不經心的聲音由遠及近,截住中原先生的話。
我手一定,倏地抬頭。
「好,停下吧,敦君。」拍拍幾乎白虎化的少年肩膀,一身茶色呢子大衣的男性踏上怪物軀體,向我走來。
「太宰先生!不需要人虎我也可以帶您上來!」之前打過一次照面的芥川龍之介緊隨其後,神情激動。
男性敷衍地應了兩聲,將他的身體撥了半圈,朝解除虎化的敦君和趕來的鏡花一推:「看看氣氛啊芥川,去和敦君玩會吧。」
芥川龍之介僵了一瞬,陰沉地走向敦君。
「為何又要妨礙在下,人虎!」
「明明是太宰先生自己選的人,你講點道理吧。」敦君無語道,「而且『羅生門』要怎麼把人帶上來啊……」
「『羅生門』當然可以帶人,在下這就讓你見識一下!」芥川冷冷回答,風衣下擺變形刺出。
「別拿我示範!嗚哇——這種時候為什麼我們還要打起來!」
少年們吵吵鬧鬧,但我分不出心思去關注他們了。男性在我身邊半蹲下來,眉眼間沉積的陰郁一瞬消融,化成柔軟的笑意。
我輕輕吸了口氣,一頭撲進他懷裡。
「治君!」
第54章 還顧舊鄉(六)
擁抱著我的治君溫柔地撫了撫我的頭發,不可思議,指尖掠過發絲的瞬間,心中激蕩的情緒平復了。
我鎮靜下來,從他懷裡抬起頭:「沒受傷嗎?」
「沒受傷吧?」治君的聲音同我的交疊在一起。
情不自禁笑了起來,我搖搖頭。
「我可是很會照顧自己的。」
「我也有好好思考尋找光小姐的安全方法哦。」
治君彎起眼眸,留戀地蹭了蹭我臉頰,牽起我的手。掌心一片濡濕紅痕,我看著那血跡輕輕「啊」了一聲,不自覺擰眉,低頭望向沉睡的太宰君。
「果然……早有准備吧?」治君若無其事的態度感染了我,可,擔憂沉沒後,隱約的怒氣浮現出來,「就非得選會讓自己受傷的辦法嗎?」
治君正色,迅速撇清關系,譴責到:「年輕人一點都不成熟穩重。如果是我,絕對不會這麼做的。」
我看他一眼,被那無辜的表情逗笑,沒細數他以前的案底,任由他揪著太宰君的白衣袖口將我手中血跡擦干淨。
「……別跟自己較勁啊。」見他丟下衣袖滿意收手,我嘆氣,「接下來呢?」
壹號畸變而來的怪物還在同紅龍戰鬥,一直讓太宰君躺在這裡也不行,得盡快喚醒他。
「打他一頓就好了。」
隨口說著,治君打量幾秒太宰君毫無聲息的臉,一拳揮出。呆了一下的我旁觀他砸中太宰君的臉頰。
衝擊力讓太宰君頭一歪、齒關微動,數秒後,他咳嗽著睜開了眼睛。
……竟然真的有效。
我無言以對,被治君抗議到:「好過分,我才不是單純想打他呢!」
「是、是,對不起。」我沒有誠意地道歉,起身退開兩步。
治君扣住太宰君差點按上怪物體表的手,將人拉起來,立刻甩開他大聲抱怨。
「為什麼我非得碰這家伙不可,真讓人不快!」嘟嘟囔囔著,治君湊到我身邊攬住我的腰。
「被你碰到的我比較可憐吧,」太宰君一臉懨懨地甩了甩手,「計劃裡根本沒安排你的角色,別來湊熱鬧。」
「呵,被人背刺的家伙沒資格挑三揀四啦。」
「連女友都能弄丟的你不是更失敗嗎。」
在戰況升級之前我及時站出來制止了他們。捂住治君的嘴,我看了看太宰君:「停——兩位小朋友,要吵架等會再吵。」
【啊啊啊讓兩個太宰都給我下去!萬一碰到我你們就自己來屠龍吧!】
通過「讀心術」聯系向我喋喋不休的壹號崩潰道,她暴躁的心情使得怪物動作凶狠不少,揪著紅龍怒錘。
劇烈晃動中,治君和太宰君對視一眼,各自嗤了聲。而終於從「兩個太宰治」的衝擊裡回過神的其他人,紛紛發出驚詫的聲音。
偵探社的敦君跟鏡花聽我講過異世界的事,反應不是很大,但隸屬港口黑手黨的兩位,神情簡直像看到了外星人。
「兩個太宰先生……有一個是冒牌貨嗎!」芥川語氣冰冷,似乎下一瞬就要用「羅生門」將「冒牌貨」撕碎。
中原先生則一臉大受打擊的嫌惡樣子,連退幾步拉開距離,看起來要不是因為紅龍這個強敵的存在,恐怕一秒都不想多待了。
在我們陷入混亂的時候,戰鬥進程已經來到末尾。壓住紅龍吞噬的怪物大吼著揮起無數粗壯手臂,死死扣住傷痕累累的龍身,向外用力——
光焰洶湧而出,眨眼間照亮橫濱夜幕,紅龍哀鳴著消散在暴風裡。
驚呼一聲,我被掀下怪物的軀體,往擂缽街落去。反應奇快的治君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進他懷裡。
壹號慌慌張張操控怪物的血肉來攔截我們,天旋地轉,分不清磕磕碰碰了多久,在即將落地的剎那,治君的手擦過了怪物突起的一角。「人間失格」發動,山岳一般盤踞在橫濱租界的怪物瞬間消失。
【太宰那混蛋故意的!】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活動時間結束,返回意識空間的壹號暴跳如雷。
我屏蔽了開始念叨「打宰的一萬種方法」的她,暈頭轉向攀住治君肩膀。沒等我問出口,他就安撫性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沒事,別擔心。」
緩了一會,視線總算重新清晰,我扶著治君慢慢站起,看著迅速侵染上鮮紅的濃霧皺眉。
「怎麼……」我咳嗽著,吞下半截話。
治君依舊十分輕松,支撐著我輕描淡寫地說:「接下來的事,交給敦君他們就好。偶爾也要給後輩成長的機會嘛。」
「這也在你們的計劃裡嗎?」我望了眼即使建築主體扭曲,仍然顯得高聳龐大的骸塞殘骸,問。
治君糾正我:「是那家伙的計劃。」
紅霧中,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尋光!」
我一怔,搖頭丟開骸塞打響的新戰鬥,抿唇一笑。
「也好,那就來談談我們的事吧。」我回應了霧裡的呼喚,「爸爸、媽媽,我在這!」
穿過霧氣,兩道人影接近我們。余光中,治君忽然頓住了,直到對方在我們面前站定才恍然回神。很少見他這副模樣的我輕笑起來,離開他身旁挽住媽媽的手臂。
確認我沒受傷的媽媽氣息微松,轉眼去看治君:「你好,初次見面,我是尋光的母親。」
一直審視著治君的爸爸微微頷首,跟著打了個招呼。
治君有些無措地瞥了我一眼,好像一瞬間忘了該怎麼說話,慢半拍才客客氣氣回應。
我笑盈盈地看著他和父母交談,等他們停下話頭,抬臂握住了他越攥越緊的手,指尖拂過那發涼的掌心。治君反手同我十指相扣。
不遠處的骸塞傳來激烈的戰鬥聲,這裡卻堪稱靜謐。
媽媽與爸爸交換了一個視線,微笑到:「別緊張。看見尋光的狀態,我們就知道,不必多問了。」
她愛憐地理了理我的鬢發。
「身為父母,我們既沒有保護好她,又擅自拋下她離開……」她低下聲音,手擁住我肩膀,雙眼看的卻是治君,「現在,能看到她接受新生活,有了真心的戀人……我們就放心了。」
「媽媽。」真糟糕,淚水又蓄滿了眼眶,我嗓音發顫,叫了一聲就哽住。
爸爸接過話,語氣也帶著傷感。
「你們已經成為夫婦了嗎?」他問治君。
治君微垂著眉眼,溫和答到:「正在准備婚禮。」
「是嗎,」爸爸笑了起來,「正好,讓我們稍微彌補一點錯過的機會吧。」
不需要詢問,媽媽心有靈犀地露出微笑,點頭。
紅霧飄飄渺渺,似乎有了散去的征兆,空曠混亂的長街被這沉艷的色彩點綴,仿佛也生出可以使人駐足的美。
爸爸握住我空著的那只手,面向猜到什麼、顯出從未見過的認真神態的治君。他將我的手放入了治君伸來的掌心。
現在,我兩只手都被治君牽住了。
「以後,就拜托你了。」爸爸的手覆蓋著我們交握的手,停了數秒,輕輕松開。
再也止不住的眼淚溢滿臉頰,我抽泣起來,淚眼朦朧地去看爸爸,紅著眼眶的他還是笑著的,鬢邊白發被紅霧模糊。
媽媽擁著我的肩,笑容越發溫柔,貼了貼我濕漉漉的臉頰。
「今日,我與丈夫在此見證,」短短一句話,她說得緩慢且清晰,「祝願甘尋光與太宰治——永結同心,恆無別離。」
轟然巨響,骸塞倒塌,將紅霧一齊卷去。霧氣散去的那一瞬,含笑注視著我的爸爸媽媽的身影如朝露消融。
治君擁住了泣不成聲的我。
「對不起,這時候、應該笑的……」我哽咽著說。
他只是低頭吻上我眼角淚珠,聲音比黎明的春風更溫柔。
「不用在意這些,光。不管是眼淚還是微笑……都是幸福的證明。」
天光驅退夜色,正是破曉時分。
第55章 還顧舊鄉(七)
澀澤龍彥最後被敦君、鏡花、芥川三人聯手打敗,迷霧事件落下帷幕。
聽說統計戰損時,由於霧氣隔離普通人的效果,加上屍潮誤打誤撞解決了不少具現化的異能,導致傷亡出乎預料的低;與之相反的是,橫濱尤其是租界一片的基礎設施被破壞得慘不忍睹,經濟損失直線上升。
不過這些都不需要我們煩惱了。
唯一比較傷腦筋的是,雖然異能特務科沒有拿到我異能的具體情報,但屍潮的出現、強殺了紅龍的怪物還是讓官方警惕性拉滿,幸虧偵探社幫忙遮掩,再加上治君和港口黑手黨做了某種交易,讓其協助轉移政府的注意力,我才得以安安穩穩呆在酒店裡,沒被當場關押。
——治君抵達之後,我和他兩個人就不好再借住太宰君的宿舍了,因此搬出去在偵探社附近租了酒店。
忙忙亂亂小半個月,總算空閑下來的我和治君商量著請偵探社的大家吃一頓便飯。定的酒店套間裡自帶了小廚房,工具一應俱全;需要的菜單原材料也可以讓酒店准備,但我還是決定自己去買,一方面表示誠意,一方面打發時間。
等慢吞吞做完宴請的前期工作,已經是四月中旬了。
這天上午,提前去發邀請的我和治君離開酒店,朝偵探社走去。
寒冬的余韻徹底消失在橫濱的街頭巷尾,明媚春光遍灑城內,我們經過沿海大橋,走入繁花與綠蔭之中。
一時興致大發的我踩著路沿石一步步前行,輕快得如履平地。治君跟在我身邊,即使明知不需要,還是稍稍抬手做出隨時能接住我的保護姿態。
拋下一路微風裡搖曳的樹影和陽光,我走到路沿石盡頭,躍下它撲入治君懷裡。花香拂面,互相注視著的我們一同笑了起來。
治君牽起我的手,仿佛雙人舞一般引導我轉了一圈,我快樂地挪動步子,貼近他——這下,我們又變成親親密密緊挨著的模樣了。
林蔭道上有不少挽著手的情侶,我和治君依偎著走在他們之中,就像人間最尋常的戀人。
行過綠影婆娑的小道,偵探社就近在眼前了。
「太宰,給我老老實實回去趕報告!」
一聲怒吼傳來耳畔,我微怔抬眸,果然見氣衝衝的國木田君飛奔而來,他前方不遠就是逃跑的太宰君。
沙色風衣的青年一邊跑一邊拖長調子反駁:「不——要——報告這種東西,國木田君你隨便寫寫就好了~」
「別想把自己的工作推給我!」國木田君的熊熊怒火幾乎要實質化了。
……加入偵探社的太宰君真的好活潑啊。
我感嘆著。而發現我們的太宰君忽然慢下步伐,緩緩停在我面前。
他瞥了眼治君試圖絆倒他、又遺憾收回的腿,笑眯眯地打招呼:「喲,上午好啊,尋光小姐!今天要跟我一起去殉情嗎?」
沒等我回答,治君就皮笑肉不笑地接過話頭。
「做什麼夢呢,光小姐才不會跟你這種家伙殉情。」
「太宰治」是有著某種「禁止一個以上共同存在」的特性嗎?我困惑地嘆氣,在他們陷入新一輪爭吵前提起了正事。
「對不起,不行哦。」我照舊拒絕了太宰君,說到,「其實今天過來,是想邀請偵探社的大家聚餐,就在我和治君暫住的酒店裡。」
太宰君似乎原本想拒絕,可忽然改了主意,笑著問:「尋光小姐親自下廚嗎?」
「是。不過我廚藝一般,只會做家常菜,希望不要嫌棄。」我答到。
其實治君廚藝比我好很多,但過於放飛自我了,做出來的成品味道無可指摘,效果卻堪稱千奇百怪,包括並不限於讓人失憶、痛哭、崩掉牙……如果只給我做,他多少會克制一點,要是給別人做——我可不想聚餐完,橫濱新聞頭條變成「驚!武裝偵探社被一網打盡!」。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治君環住我肩膀,對太宰君露出一個散發黑氣的冷笑。
「你的那份我來做,」他語調慢悠悠的,「保證讓你『賓至如歸』。」
太宰君裝出一副驚慌柔弱的模樣,果斷向我告狀。
「尋光小姐,他要謀殺我!」
又開始了。放棄調停的我任由他們兩個你來我往地爭吵著,避開戰區迎上國木田君。已經聽到前因後果的他感謝了我的邀請,表示一定准時到。說完正事,我順勢和他聊了起來,一同往偵探社所在的紅磚樓走去。
身後被扔下的兩個人一邊互相諷刺著,一邊追上來。
「竟然被國木田君捷足先登……」太宰君語氣凝重。
「可惡!」治君的怨氣幾乎要從每個音調裡溢出來了,碎碎念到,「回頭就把武裝偵探社拔除掉!」
……別把人家偵探社說得像需要驅散的鬼怪一樣啊。
我嘆氣,和國木田君對視一眼。
「今天天氣真不錯。」
「的確,很適合喝下午茶。甘小姐,偵探社樓下就有一家咖啡廳……」
聚餐的時間定在了隔天中午。
因為我要負責做飯,招待的工作就交給了治君。老實說,我有擔心過這安排會不會造成什麼意外事故,但是最後偵探社的大家還是被治君安安穩穩地帶進了客廳,就連太宰君都完好無損地在沙發上坐下了。
放下心的我不再隨時注意客廳的情況,專注於准備食物,然而,沒過多久,治君就開始叫我。
「光小姐!」他帶著鼻音的聲音飄進廚房,有些懶洋洋的。
「我在哦。」揚聲應到,我將章魚的腕足切成小塊放進鍋裡,「有什麼事嗎?」
治君像是撒嬌一般含笑答:「想叫一叫你。」
——就是在撒嬌嘛。
我忍俊不禁,回到:「好,你叫吧。」
搞定了章魚,我接著處理其他食材,片刻後,治君的聲音再次響起。
「光小姐∼」
我淡定應聲:「我在哦。」
自請幫我打下手的與謝野小姐聽著我們這一來一回的幼稚對話,無語地打廚房探出頭,開口。
「幾步路的距離,真想見她就走過來啊。」
治君只是慢吞吞地喊:「光小姐——」
我端起冷盤走出廚房,將它擺上桌,經過趴在椅背上的治君跟前時彎下腰親了親他臉頰,笑應。
「我就在這裡哦!」
望著我的治君幸福捧臉,簡直要融化在椅子上。
「……太慣著他了!」國木田君推了推眼鏡,脫口而出。
「嘁。」坐在治君對面的太宰君憤憤不平,抄起橘子扔過去,「你今年三歲嗎!」
反手接住橘子的治君洋洋得意起來。
「啊啊,我好像聽到某人羨慕嫉妒恨的聲音了∼」
我笑著搖頭,返回廚房繼續工作。正在燉海鮮湯的與謝野小姐瞥了眼不知怎麼就變得雞飛狗跳、吵吵鬧鬧的客廳,神色無奈。
「這些家伙啊……」
第56章 還顧舊鄉(完)
進入五月,一直在尋找離開方法的治君有了一點眉目。
我對這個世界沒什麼不滿,但在治君看來,已經存在一個「太宰治」的這裡實在別扭,不太適合定居,一向跟著他的我當然也決定離開。
在那之前,太宰君上門拜訪了。
他來的時候治君已經出門,我請拿著一本書的他在客廳落座,去泡了杯茶端上桌。兩人漫無邊際地聊了半晌,他放下殘茶,抬眼看我。
「我覺得,」他語氣裡帶著模棱兩可的遲疑,卻很認真,「『太宰治』不適合做戀人。」
正猜測他來意的我聞言一怔。
微風攜著窗外春光飄進屋內,我望著幾枚花瓣悠悠跌落枝頭,過了會,低眸微笑起來。
「適不適合做戀人,不是看自己的評價,而是取決於對方的感受哦。真要說起來,我也不是成為戀人的好人選。」
不管是能夠看穿意識的「讀心術」,還是被安布雷拉追殺的危險境況,都會把身邊人拉下水、攪得人生一團糟……然而,我遇到的是治君。
不適合成為戀人的兩人,因為在一起,反而變得意外契合。
我收回視線,眉眼彎彎,對他說:「所以,不必顧慮其他……『不要害怕接近別人』就好。」
太宰君沉默下去,手指摩挲過書本沒有題名的空白封皮,出神了好一陣。
我靜靜看著他,一直等到他恍然收回思緒。
天色不早了,起身的太宰君向我道謝,在出門時身形微頓,回眸凝視我。
那雙鳶色眼眸勾起溫柔弧度,他向我告別。
「尋光小姐,祝你們一路順風。」
「從港口黑手黨本部大樓天台跳下去」——這是治君最後得出的離開的方法。
知道這消息的那刻,荒誕和理應如此兩種情緒一齊湧現在我心頭,直到踏入大廈也仍未消退。
同治君達成了協議的港黑首領森鷗外命令手下一路放行,在我們經過頂層的首領辦公室時還特意招呼治君談了幾句。交流完畢後,治君離開辦公室,牽起我的手登上了天台。
五月末的橫濱,黃昏晚霞浸沒全城,春花的薄緋於地上隨風湧動,殘陽的濃赤自天上與光同降,兩種紅就在我們眼前交融,化作語言無法描繪的絕色。
治君牽著我在大樓邊緣站定。我們一起凝視這景像片刻,他轉身,執起我的左手。
纖細精美的白銀指環緩緩推進我中指,鑲嵌其上的紅寶石灼艷秾麗、一如治君眼眸。
我睜大眼睛,呆呆去看他。
「是訂婚戒指。」他笑著解釋,指尖劃過我戴著銀戒的指根,握住我的手。
唇邊弧度清淺卻柔和,治君仰頭望向天空中千變萬化的雲霞,目光似乎落入了記憶裡。
「當年,也是春天的末尾,像今天一樣的好天氣哦。」
啊……我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天……那個他從天台上一躍而下的黃昏——
「那是我此生所見最美的橫濱,真想讓光小姐也一起看看。」
治君含笑垂眸,衝我伸出另一只手,做出邀請的姿勢。
淚珠不知不覺滑過臉頰,我毫無猶豫地回應了他,緊緊扣住那只手。他的身體往後倒去,連帶著我也一起越過天台。
蒼風迎面而來,我的長發烈烈飄舞,眼淚都隨風飛去。視線之中,滿城殷紅盡收眼底,笑意盈盈的治君手上用力,將我擁入懷抱。
地心引力帶來奇妙的失重感,相擁的我們猶如比翼的飛鳥,不知不覺落入另一片天地——
明明是一樣的黃昏景色、一樣的橫濱街景,但,即使在飛速下墜中也能察覺到截然不同。
我暈頭轉向,聽到突兀響起的玻璃破碎聲。
「喂,你……太宰!」
怒吼緊接著那聲響之後撞來耳畔,我隱約瞧見治君微微睜眸露出一絲笑影,下一秒,橙發藍眸的青年衝過玻璃碎片、自港黑大樓中一躍而出。
代表異能力的光芒在體表亮起,他甩下肩上黑衣和紅圍巾,抬手朝我們抓來。可惜,由於治君「人間失格」的特殊性,三個人還是在接近地面的最後一瞬才止住跌落的趨勢,狼狽不堪地沉入黑蜥蜴部隊慌慌張張布置好的緩衝氣墊裡。
及時救下我們的青年怒氣衝衝爬起,瞪著治君:「太宰,你這家伙竟然沒死嗎!當年支開我一聲不吭就跳樓……」
治君忙著幫我整理凌亂的衣物,笑眯眯地隨口回應到:「喲,中也,好久不見!我帶著未婚妻子回來啦!」
暈暈乎乎的我借著治君的手坐起,看向一頭霧水火冒三丈、開始怒噴治君不負責任死遁的中原先生,拍拍蹭著我臉頰撒嬌的治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
「您好,中原先生,我叫甘尋光,是治君的戀人。」
治君沒有半分收斂的意思,纏著我點頭:「對喲對喲,是我世界第一可愛的未婚妻子!」
一段微妙的寂靜後,中原先生無語地開口。
「……你來真的?」
(《後日談三·還顧舊鄉》,完)
第57章 無窮大劇本(完)
電梯在寂靜中上行,金屬門映出其中站立的三名男性。
都穿著一身黑西裝的他們臉色沉冷,看上去和大樓裡其他的黑手黨成員沒什麼不同,走出去能直接嚇哭小孩,但是,這凶惡的氣質在其中一人開口後立刻破滅了。
他神神叨叨地問:「你們知道了嗎?」
被這宛如間諜接頭、交換絕密情報的緊張氛圍所吸引,另外兩人不知不覺湊近了他。
長著毫不起眼的大眾臉的人接話:「見過了。」
剩下的臉色陰沉的男性用手遮住嘴,聲音凝重:「是那個人吧……」
無形的火焰在這一問一答中熊熊燃燒起來,點亮他們眼底的熱切。最先開口的人滿意點頭,以相當莊重的口吻說到。
「就是那個!」
他語氣沉重、有力,像在宣布某個驚天秘密:「今天被請來坐鎮港黑的人,竟然是先代首領森鷗外!」
「森先生現在是先先代首領了。」大眾臉提醒到。
領頭者「唰」地揮手,表示:「不,重要的不是這個,不管森先生到底是死而復生還是太宰先生當年根本沒殺他——重點是愛麗絲小姐啊!」
短暫的沉默,陰沉男性露出心有戚戚的神情,果斷附和:「你說得對!愛麗絲小姐、愛麗絲小姐她竟然……」
三人面面相覷,齊聲悲痛道。
「她竟然變成御姐了!」
大眾臉喃喃:「太可怕了,這真是我十年裡聽過的最恐怖的事……」
「一直是個鐵血蘿莉控的森先生,竟然讓愛麗絲小姐變成了御姐,」陰沉男性聲調發顫,戰栗道,「完全無法想像太宰先生究竟對森先生施加了何等酷刑,才會讓他改變喜好……」
領頭者仰天長嘆,正想接話,電梯忽然在一層停了下來。門開後,金發碧眼的女性邁步而入。
她身材窈窕、長相標志,大概二十歲左右,一頭金色卷發披散在黑色的女士西裝上,看起來就像歐美公司裡最常見的秘書小姐。
視線掃過電梯內的三人,在張著嘴硬吞下話的領頭者身上停頓一剎,她皺眉問:「你們幾個,沒有工作了嗎?」
差點噎住的領頭者瞬間正色,恭恭敬敬低頭。
「愛麗絲小姐!我們正准備回辦公室!」
「這幾天有不少來挑釁的敵人,你們警醒一點。」沒發現異常的愛麗絲隨口吩咐到。
大眾臉鞠躬應承:「是,明白!」
陰沉男性一邊乖覺地按下首領辦公室所在的頂層按鈕,一邊跟著同伴一起應聲。愛麗絲對他點了點頭。
數十秒後,三人組離開電梯。繼續等待一會,頂層到了,愛麗絲邁出電梯門,進入首領辦公室。
不同於太宰治在任時常年漆黑的狀態,中原中也臨危接任首領後,因為自信於本身的武力值,幾乎不曾關閉牆上足以俯瞰橫濱的落地窗,只是被請來應付一兩天突發狀況的森鷗外同樣任由它開著。八月的日光燦爛如流金,靜靜淌入室內,照得首領辦公室纖毫畢現。
將懷裡的文件放上辦公桌,愛麗絲對桌後不斷動筆勾畫的男人說:「這些是最新提交的任務報告。」
黑發的年長男性唉聲嘆氣地抬起暗紅眼眸,接過文件放在一旁,筆下不停地抱怨。
「首領的工作真是忙啊,年紀大了果然吃不消……不知道孤兒院的情況怎麼樣。」
「來之前不是安排過了嗎,還有不少老師守在那裡,沒有你這個院長也不會怎麼樣啦。」愛麗絲幫著他看了兩份報告,寫下批注隨口回答。
「說起來,太宰君的婚禮應該快要開始了?」森鷗外筆一頓,看了眼辦公桌一角擺著的紅色請柬,「弟子請假結婚,卻把老師拉過來加班……」
他故意裝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好過分!小愛麗絲,干脆趁中也君不在的時候篡位吧,和孤兒院院長比起來,還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能買到更多漂亮裙子啊!」
「哦,」愛麗絲冷漠臉,「中也一定會揍扁你的,到時候別叫我。」
「……小愛麗絲——」
漆黑轎車駛過臨海街道,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悠閑的模樣。
開車的青年轉過方向盤,拐入另一條街,不爽地開口。
「要誘敵也不用我來給你當司機吧!」
坐在後座的人雙腿交疊,撐著下頜微微一笑,鳶色眼眸通過後視鏡望向青年湛藍的雙瞳。
「因為中也拖到今天還沒解決覬覦港黑的敵人,才害得我連婚禮都要想辦法布局啊,我才是該抱怨的人吧?」
差點被他帶偏思路的中原中也無言一瞬,及時反應過來瞪向後視鏡:「要不是你突然跳樓丟下一堆爛攤子,我怎麼會忙到今天才穩住局面!而且早就得到消息敵人要聯合入侵橫濱,還堅持今天結婚的,不是你自己嗎!」
太宰治揚眉,彎唇笑。
「誒∼讓我延遲婚禮?就憑這些貨色?」他淡淡瞥向窗外逐漸圍攏的身影,懶洋洋擺手,「交給你啦,首領,千萬別放跑他們打攪我和光小姐哦?不然我就辭掉顧問的職位一起來找港黑麻煩~」
「真敢說啊你,背叛也能隨隨便便掛嘴邊上。」中原中也沒好氣地嗆了一句,稍微減緩車速一把拉開車門。
不再看換到駕駛座的太宰治,他周身亮起紅芒,輕捷地跳下車,面對數量眾多、手持武器的敵人,抬手按住禮帽,眼底神光冷銳。
「就算是青鯖的婚禮,打擾也會遭報應的——給我覺悟吧,渣滓們,挑釁港黑的家伙,必將被重力碾碎!」
橫濱一隅、臨海的街角,近來新開了一家小診所。一層是用來診療的店鋪,二三層作為私人起居。
今天,掛上歇業告示牌的診所迎來了一位引人注目的客人。
明明是炎熱的夏季、卻穿著毛絨絨的厚重服飾的青年,有著柔軟的黑色短發和陳年葡萄酒似的紅眸。他凝視了片刻歇業的診所,伸出手,原本緊閉的門應勢而開。
一層、二層、三層,暢通無阻,無人攔截的他徑直走到了主臥旁的化妝間門口。
屋門大開著,正對明淨通透的落地窗。陽光傾灑而入,映得窗前高凳上整理頭紗的新娘全身都泛起微光,猶如白雪砌就的美人像。
青年禮貌地敲了敲房門:「甘尋光小姐,冒昧拜訪。」
新娘側眸望來,既不見驚訝,也不見欣喜,只是微微點頭以示招呼。面對這不速之客,她輕輕攏了攏白紗,語氣溫和。
「您好,診所今天歇業。這裡屬於私人場地,不對外開放。」
如果真是誤闖進屋的人,在聽到這句話後就會連連道歉退出了,但帶著目的前來的青年依舊平靜,甚至也溫和地微笑起來。
他走進化妝間,向她談起自己的理念,並發出邀請,希望她能加入進來。
「雖然非常唐突,但太宰君對您幾乎是二十四小時監護,只好挑中現在同您會面。」他微笑著說到,「懷抱著『盡力救助他人』願望的您,應該能體會到這一點才對。擁有異能者的世界,不存在安定,流血、動亂……若不清理掉他們,就無法終結——」
落地窗外,診所樓下,重重人影合圍而來。
新娘終於將頭紗調整到了滿意的狀態,金珀般的清澈眼眸凝視著靠近的他,臉上全無慌亂。
她答到:「抱歉,我不認同這個理念,不會跟你走的。」話音未落,屋外的人便被白虎與化為利刃的布條聯合阻擋。
「中島敦和芥川龍之介嗎,」青年瞥了眼一邊倒的戰況,有些遺憾地嘆氣,「既然如此……」
他伸出手,向她頭頂落去。
被潔白婚紗束縛著、沒有攜帶任何武器的新娘兩手在膝上交握,安之若素地微微垂眸,仿佛徹底放棄了抵抗。然而,下一秒,在他觸碰到她之前,兩柄寒光熠熠的長刀剎那顯形,呈十字狀揮舞而出,直斬向他的手臂!
千鈞一發間,青年閃身退步,避開了攻擊,望著出現在新娘身後的兩尊持刀人形異能目光微凝。他眼角余光滑過化妝間外走出的兩位女性,神情可惜。
「泉鏡花、尾崎紅葉,原來沒被調開啊。靠譜的合作者果然不好找。」
突兀炸開的煙霧中,青年對新娘揮了揮手,笑吟吟地告別。
「甘小姐,那就下次再會吧——異能力『讀心術』的確好用,不過,可要小心別被人知道哦~」
抵達診所時,太宰治開來的車已經面目全非,下車的他白西裝外套也髒了,看著可憐兮兮的,連手裡的捧花都被摧殘得只剩幾朵。黃薔薇被他抱在懷裡,和主人一樣耷拉著腦袋。
甘尋光忍俊不禁,提起婚紗走近他。
沒精打采的薔薇被新娘攬進臂彎,她抿唇,笑眼盈盈。
「因為是治君,怎麼樣都很好。現在也很帥氣哦!」
太宰治眨眨眼,看她片刻,也忍不住笑起來。他攔腰抱起她,兩人頭挨著頭,隔著一層白紗對視著,仿佛一對笨蛋似的越笑越開心。
港黑的屬下開來了新的轎車,尾崎紅葉以袖掩唇,含笑催促到。
「好了,兩位,再不去教堂,就要錯過時間了。」
婚禮租用的教堂在海邊上。
織田作之助轉過教堂被清理一新的白牆,踏進大門。會場裡還有不少人在布置,同伴國木田獨步迎上來,和他交談了幾句剛才清理埋伏的暗殺者的情況,拍拍他的肩,繼續去周邊巡視了。
被委托保護婚禮的武裝偵探社其他同伴也分散在教堂附近,或許要等婚禮正式開始才能見面。織田作之助在會場裡轉了一圈,沒發現異常,微微松懈下來,又想起前幾天身為新娘的甘尋光上門拜訪的事。
即使是織田作之助也想像不到,和太宰治相遇的第一面就差點刀槍相向的他,會在六年後接到保護對方婚禮順利進行的委托。
經由港口黑手黨送來的委托請求,社長福澤諭吉和江戶川亂步商討後,還是決定接受。當時正在辦公桌前寫報告的他和其他社員一起平靜地應聲,表示知曉,只在腦海深處閃過了當年兩人對峙的情景,和不久前得知的「太宰治假死回歸、成為港黑顧問」的消息。
然而,原本沒有任何交集的、身為婚禮女主角的新娘,卻挑了個他休假的日子上門拜訪了。
甘尋光不是一個難相處的女性,不如說,過於好相處了,簡直不像會和港口黑手黨扯上關系的樣子。即使面對思維跳躍的他,也能將話題自然而然地接下去。
織田作之助同她聊了不短的時間,才探明來意——
她給他講了一段故事。
有關另一個世界,加入了港口黑手黨的他,和太宰治、阪口安吾的故事。
故事結尾,被首領算計的他失去了收養的孩子,一心赴死,與敵人同歸於盡;身為間諜的阪口安吾帶著無法消減的愧疚返回異能特務科;而錯過了拯救的機會、見證了他的死亡的太宰治,聽從了他「去救人吧,反正都一樣,那就當個好人,幫助弱者、保護孤兒……」的遺言,加入了武裝偵探社。
黃昏夕照之中,女性放下茶盞,看向他。
這次,新故事的主角換成了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同樣名為「太宰治」的男人,在十五歲那年拿到了世界根源「書」。得知「真相」、擁有了三人成為朋友的「書」外世界的自己的記憶……為了改變這份遺憾,他篡位成為港口黑手黨的首領,最終於六年前自天台之上一躍而下。
——「這裡是唯一一個他生存著,寫著小說的世界。我可不能,讓這樣的世界消失啊。」
費盡心血來到計劃末尾的太宰治,留下這樣的話從容赴死。
織田作之助一時張口結舌,竟然想不起該如何回應這故事。而結束講述的甘尋光微微一笑,起身,攔住神游著想送客的他,遞來一沓紅帖。
是她和太宰治的婚禮的請柬。
看數量,應當給偵探社的每個人都准備了一份,寫著「織田作之助」姓名的在最上面。
「織田先生,」她溫柔道,「婚禮當日,恭候光臨。」
婚禮快開始了。
織田作之助回神,看見載著婚禮主角的轎車駛入教堂側門,腳步一頓,轉身向位於那邊的休息室走去。
清理干淨衣物的太宰治正好出門,撞見迎面而來的他,微微一怔,神情僵住。
被討厭了嗎?
織田作之助沉思,想了想,沒找出什麼合適的安慰話,於是跳過這一環節直陳來意。
「恭喜結婚。」他將手中准備好的禮物遞出去,認真道,「我們應該能成為朋友的。」
鐘聲響起,太宰治在教堂門前站定時,仍然有些恍惚。
剛才收到的禮物還拿在手裡,是一本書,《夫婦善哉》烙印在封皮上,旁邊標注著「新人賞不可不看的佳作」。書本內頁簽了作者的名字,以及長長的贈語。
他抬眸,紅毯一直鋪到了教堂盡頭,彩繪玻璃的穹頂之下,捧著被重新裝飾了一遍的黃薔薇花束、一身潔白婚紗的甘尋光正在靜靜等待著。
夏末潮鳴跟隨熏風回蕩在典禮大廳內,被彩繪玻璃染上繽紛色彩的日光化作斑斕光暈籠罩了她。十字架下的新娘,猶如光輝托生的聖女。
像是要哭泣一般露出了笑容的太宰治,在醇酒似的海風裡,踏上紅毯,邁步向她走去。
(《後日談四·無窮大劇本》,完)
第58章 人生相逢處(一)
明明已經走進站台,她卻無法登上預定的車次了。
僅剩的力氣用在避開人流、躲入陰影中,甘尋光倚著柱子,努力支撐起一點點滑落的身體,聽到背後響起列車開動時長長的鳴笛聲。鐵軌隆隆作響,車站廣播發出例行提示,請錯過車次的旅客前往換乘,她用手捂住嘴,咳喘混雜著耳鳴,徹底壓過這些聲音。
血浸紅了指縫,站台頂燈劃出的光圈就在她立足之外,照亮飄搖的飛雪。橫濱的冬夜真是冷,她全身發抖,即將凝結成淚水的寒霧彌漫在眼眶裡,搖搖欲墜。
神志恍惚間,某個聲音輕輕傳來。
「小姐,要和我一起殉情嗎?」
過了一會,甘尋光才遲鈍地抬頭,隔著淚霧望去。
——穿著不合時令的單薄衣物的青年,正站在幾步外凝視她。
送走列車後站台已經不見其余人影,唯有冬雪悠悠,一片片落在他沙色的風衣和柔軟的黑發上。夜幕裡,微斂的長睫下,那雙眼眸借了一點燈光余輝,呈現出一半深紅、一半沉黑的綺麗色彩,美得蠱惑人心。
「讀心術」在接觸到他的瞬間失去了效果,甘尋光只覺得自己跌進了無底的泥沼中,原本就不穩的精神被這些負面情緒一衝擊,幾乎當場崩潰。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接一口嘔出暗紅的液體。血不斷從身體內部滿溢而出,她再也支撐不住,靠著柱子跪倒在積了一層薄雪的地面,視線都染上昏沉的暗色。
「請、咳咳,」因為吞咽血液,短短一句話被她說得支離破碎,「請活……下去……」
雖然沒能提取到具體思維,但「讀心術」增強的感知力仍然在發揮效用。她清楚地明白,說出「殉情」二字的青年,的確懷抱著死亡的覺悟,然而,與這對死亡的渴求一同真切存在的,是對生的掙扎。
她艱難地仰頭望向他,恍然覺得熟稔——她該在某個風雨欲來的夏末、某片波光粼粼的海邊、某種截然不同的未來見過他。
可她的確從來沒有遇到過他。
「你不是還沒放棄嗎?生命是十分可貴的奇跡,別輕易被『死亡』誘惑……」回光返照一般的流暢話語跟隨殘留的體溫散去,她發不出聲,血浸紅的眼眸看著他,身體往雪中落去。
在她跌落的最後一瞬,青年接住了她。
沙色風衣披上她肩頭,青年撐起她,將她扶到站台旁設置的長椅上,伸手一點點擦干淨她臉上血跡。那手指的溫度暖融融的,一直烙進她心底。
暴動的異能被什麼阻隔,耳鳴平息,甘尋光混混沌沌睜眸,青年半蹲在她面前,掌心靜靜貼了會她冰冷的臉頰,微微彎起雙眼。
「撐一會,」他說,「我帶你離開。」
融化在劇痛和手指溫度裡的思維能力讓她只會呆呆點頭,目送對方消失於黑暗裡。即使已經看不到什麼,她還是維持著轉頭的姿勢,一直盯著那片暗影,幾乎不舍得眨眼。
冬夜的風還在吹,偶爾有雪花悄悄飄進站台,她又想咳嗽了。
計算不出過去多久,青年終於冒著寒風趕回,手上提著一個大袋子。努力同疲倦鬥爭的甘尋光眼眸微亮,靜靜看他從袋子裡拿出干淨的衣物。
是柔軟厚實的白色毛衣,以及一件櫻花色的羽絨服。
只穿著襯衣馬甲的青年在低溫的室外來回跑動,臉色泛起青白,替她換下沾血的外套時,即使隔著一層裡衣,也能感覺到那雙手傳來的冷意。
甘尋光輕輕蹙眉。
配合著他的動作,腦袋鑽出白毛衣,把一頭長發蹭得毛躁凌亂,她意識回籠一些,邊小聲咳著邊含混不清地開口。
「衣服……冷。」
青年一怔,微笑著安撫她:「穿好就不冷了哦。」
「不是、我,」甘尋光把手伸進羽絨服袖口,盯著攏過衣擺扣拉鏈的他,搖頭,「你的衣服。」
她歪頭,臉頰蹭到羽絨服帽子上一圈暖茸茸的毛邊,掙扎著伸手去撈搭在長椅扶手上的風衣,另一只手虛弱無力地蓋住了青年將拉鏈拉到領口位置的手。
兩人的肌膚溫度都是近似的冰冷,無法從彼此身上汲取到任何溫暖,但青年依舊像被燙到似的,立刻縮瑟了一下。
她眨眨眼,松手,將風衣塞進他懷裡。不必再催促,他順從地穿好風衣,繼續把手伸進提來的袋子。
這次拿出的是一個保溫杯。
杯裡裝著熱騰騰的水,她抿了一口,滿身寒意似乎全被驅散了。慢吞吞喝完半杯水,青年對她遞出手。
昏昏欲睡的甘尋光合上蓋子,抱著保溫杯牽住他,被他拉著走向下一個站台。
霓虹廣告牌光影繽紛,他們經過這一片片絢爛,在警示線後站定。廣播告示又開始播放,身後湧來許許多多提箱攜伴的旅客,他們沒入人群,就像尋常的離鄉游子。
下一趟列車到了。
陌生的青年,陌生的列車,未知的目的地。
可是,真不可思議啊,她一點憂慮和恐懼也沒有,只是任由對方牽引著自己,登上了車廂。
落座的位置靠著窗,青年就在她身邊,兩人挨得很近。她手裡握著還冒著水汽的保溫杯,頭抵著車窗,透過玻璃看到大雪紛揚的夜景。長長的鳴笛聲中,列車開始提速,橫濱的街景與海景逐漸模糊,沉默地送別她遠去,然而,窗上反射出的青年的側臉,還是清晰可辨。
她深深凝視著車窗,不知是在看景還是看人。
嘈雜裡,青年抬眸,視線通過窗中倒影與她相對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他說著,伸手搭上她肩膀,微微用力,讓她倚向他。撤手時他的指尖擦過她下頜,溫度再次恢復到才相遇時暖融融的狀態。
列車披風帶雪,呼嘯馳過冬夜。
甘尋光舒展眉眼,在這安心的溫度裡闔眸,低下的腦袋落在了青年肩膀上。
第59章 人生相逢處(二)
半夢半醒間,有低聲對話傳來。
女性詫異地問:「你去搶婚了?」
「嗯哼,」男性用模棱兩可的口吻回應到,「到底是不是呢~」
被敷衍的對像不滿地發出鼻音,狐疑且警惕地開口。
「……港黑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略微一頓,男性抗議說:「與謝野小姐,我們這邊的港黑首領還是森先生哦!再說,我和那家伙某種意義上不是同一個人嗎,為什麼那麼忌憚他卻小看我啊。」
「當然是因為太宰你平常很不靠譜啊,就像這次,忽然——」
大概是發覺她眼睫顫動、緩緩睜開了雙眸,女性的聲音突兀中斷,一轉話題說到。
「啊,醒了。」
甘尋光朦朦朧朧掀起眼簾,頭頂燈光刺目,視線所及都是潔白一片,好像還身處冬雪之中一般。在她反射性想要闔眼的前一瞬,一抹暗影探來,遮住了過於明亮的燈光。有些怔忪的她遲疑地停住動作,微微抬眼。
是在站台上遇到的陌生的青年。由於背光,他周身勾勒著一圈毛茸茸的光邊。
沾染著寒意的記憶瞬間回歸,她隱約想起,列車出發後不久,自己就因為狀態過差而失去了意識……
「這裡是……」喉嚨好痛,她擠出嘴唇的聲音十分細弱。
俯視著她的青年露出清爽又朝氣的笑容。
「尋光小姐,這裡是武裝偵探社!從現在起,你就是偵探社的一員了~」
一病歷敲上他頭頂的女性強行推開了他,單手叉腰,不滿道:「太宰,別信口開河,社長都不知道呢——」
裝模作樣擺出吃痛表情的青年語氣卻很篤定:「社長會答應的,畢竟尋光小姐很適合偵探社。」
完全插不進話的甘尋光呆呆躺在原處,視線在他們身上來回轉動,神色茫然。
為什麼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呢,明明是沒見過的人。
「名字……」她試著詢問到。
青年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笑眯眯地湊近,並攏雙指點過蓬松柔軟的黑發,說:「我的名字是太宰——太宰治。今後請多指教~」
……不,她想知道的不是這個,而且這名字也很微妙,不是跟某個文豪完全重名了嗎……
看了看他臉上的微笑,她默默吞回疑問。
算了。
頰邊漫開淺淺笑意,她小聲答。
「我是、甘尋光……謝謝你救我。請多指教。」
「果然,異能力還是在不斷破壞身體。」女性嘆著氣收起診療器具,輕輕皺眉。
甘尋光揚起笑臉,搖搖頭,說:「沒關系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這點負擔不算什麼!」
與謝野晶子合上醫療箱,看著她若無其事的輕松模樣,語氣無奈。
「總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讀心術』,你現在的狀態太糟了,一定要小心注意,明白嗎?」
負責治療她的黑發女性嚴肅囑咐,甘尋光乖乖點頭,見她收拾好東西打算離去,不由得開口問。
「與謝野小姐,我覺得自己休養得差不多了。偵探社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嗎?」
「還差得遠呢,不是最近剛病了一場嗎——異能崩潰可沒這麼容易痊愈啊。」與謝野晶子停住腳步,揚眉看來,一語道破她的不安,「安心住下吧,只是負責你的食宿而已,偵探社還不至於破產。等到需要你的時候,我們絕對不會客氣的。」
性格干脆利落的女性擺擺手,向她道別。
「不用送了,明天見,有需要直接給我打電話。」
「啊,慢走,明天見!」慢了半拍,她追到門邊,目送對方離開。
松開門把手,她回到窗邊,看著玻璃外明媚春光,略微恍然。
異世界的橫濱春日,乍看上去,和記憶裡也沒什麼不同。這讓已經來此近兩月的她依舊沒多少實感。
武裝偵探社……
收留了她,並騰出宿舍作為她棲身之地的組織,在本世界的橫濱似乎扮演了處於黑暗與光明之間、被稱為「黃昏的武裝集團」的角色。其成員都與她熟知的文豪同名,且擁有形形色色的異能力。
透支生命使用「讀心術」摧毀了安布雷拉日本分社的她,在逃離家鄉包圍網時因異能崩潰陷入瀕死,被恰巧出現在站台上的武裝偵探社成員太宰治所救。對方把她帶回了位於不同世界的偵探社,請同事與謝野晶子小姐以異能「請君勿死」將她強行救回——
這段經歷,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
穿越世界是如此輕易的事嗎?似乎只坐了一趟再普通不過的列車而已……
但是,休養中她有詢問過太宰治,得到的僅僅是曖昧不明的微笑。
「因為那是『結緣』的列車嘛。」
青年說著難以理解的話,拍拍她的肩,讓她好好休息,就起身道別了。
「結緣」。
嘴唇微動,無聲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甘尋光晃晃頭,驅散胸臆升起的別樣情緒,從窗台邊轉身。
落向前方的視線中斷於牆面,若是穿過它,就能看到太宰治的宿舍。他們兩人的房間就在對門,不過太宰治總是很忙的樣子,不常回宿舍來,現在對面也是空的吧。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兩步,余光瞥到鏡面一角。
是擺在床邊的落地鏡。
為了方便檢查,她穿著貼身的細吊帶裙,裙擺只到膝蓋。沾染著春晨日光的鏡面裡,白裙的少女與她同步動作,一齊轉身看來。
剛結束一份委托,甩掉國木田獨步偷偷溜回宿舍的太宰治注意到了對面虛掩的門。
狹長的縫隙裡,少女正站在落地鏡前出神。
春光把屋內照出幾分虛化的澄淨,微風淌過,拂起少女素白的裙擺。柔和光芒之中,她的手臂肩胛上都是外力造成的傷痕,雖然已經愈合,還是剩下了一道道淺淡的白色。
那一身細密的白痕,就像落了滿身的冬雪。
原本沒打算打擾她的太宰治身形一定,抬手敲了敲門。
回神的少女「噠噠噠」跑過來,拉開門,見到是他,便眼眸發亮地笑了起來。
「太宰先生!」
那笑容絕無勉強意味,她開心地讓到一旁,請他進門,忙忙碌碌去倒茶擺點心。太宰治嘴唇微動,還是沒出聲攔阻她的動作。
准備好待客的東西後,她在他對面落座。太宰治克制不住地瞥了她肩窩深長傷痕一眼。
敏銳察覺到視線的尋光跟著低頭看了看傷痕,笑著解釋:「在基地訓練時受的傷,當時真是好險。」
到底是什麼訓練,險在哪裡,她都沒有說,只是自然而然地抱怨。
「現在不太好穿短袖短裙啦!」
這態度過於輕松尋常,太宰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憂郁。即使他沒有表現出來,甘尋光好像也讀出了他的心思,想了想,起身在床頭櫃裡翻找一陣,抱著一堆東西重新坐下。
繪畫顏料在茶幾上排開,她拿起調色盤和畫筆,笑著說:「來畫畫吧!」
「是與謝野小姐送我的,擔心我無聊……」她隨口道,畫筆沾了顏料,在手臂上塗塗抹抹,沿著傷口勾勒出五顏六色的塗鴉。
太陽、星星、月亮、小船……孩子氣的圖案妝點了疤痕,仿佛把痛苦也一並覆蓋。
笑盈盈的甘尋光伸手將畫筆遞給他。
太宰治怔了片刻,還是抬手接過筆。春光之中的少女含笑凝視著他,他垂眸,蘸起調色盤上的緋紅與金橙,混合成落霞似的色彩,緩緩落筆在那道肩窩的致命傷上。
落地鏡映出逐漸成型的圖案,是一朵單瓣太陽花。
等他收回筆,甘尋光「啪啪」鼓掌:「好棒!太宰先生以前學過繪畫嗎!」
他慢吞吞微笑:「嗯……我以前只畫過嚇哭別人的東西呢。」
「嚇、嚇哭?」甘尋光露出微妙的被噎住的表情,托腮看了看他,低頭沉思一瞬。
一身繽紛色彩的她開朗一笑,全不知愁的模樣,起身對他伸出手。
「我們去偵探社,讓大家來看看成果吧!」
擱下筆,太宰治凝視她一會,溫柔了眉眼,點頭握住她的手。
走出宿舍樓的兩人,不知何時奔跑起來。時近黃昏,乘風的霞光雲霓跟著他們一起穿過橫濱的街道,停駐於偵探社窗邊。
在一屋子人詫異的目光中,甘尋光快樂地張開手臂轉了幾圈,零落著顏料的白裙如花綻放。
「好看嗎?」她笑嘻嘻地說,「我和太宰先生一起畫的!」
最先回應的是泉鏡花。女孩子打量了一下那些圖案,認真答到:「好看。」
「雖然用了很多顏色,卻奇妙的和諧呢……」中島敦跟著說。
大家圍繞塗鴉交談起來,一時間偵探社裡變得熱熱鬧鬧的。
谷崎直美雙眼發光,一把抱住谷崎潤一郎,一臉期待地說:「這主意不錯啊!哥哥大人,來在直美身上作畫吧,怎麼畫都可以哦!」
谷崎潤一郎臉色爆紅,掙扎道:「直美!」
一片嘈雜,太宰治站在門口,視線鎖定了一直帶著笑的甘尋光。霞光落入他眼底,化成融融的余色。
——這朵滿懷熱情、下定決心永不枯萎的花,不管生長於何等惡劣的土地,只需一點上天澤被就能綻放。
僅是這樣靜靜看著她,就讓他幾乎生出了目眩的錯覺。
第60章 人生相逢處(三)
盛夏。
白雲漂浮在蔚藍蒼穹上,偶爾有幾朵游過似火驕陽,於橫濱街面投下一大片陰涼。
甘尋光走過這恰到好處的蔭蔽,邁入紅磚樓,抵達武裝偵探社所在樓層,推門而入。
「亂步先生,新口味的零食買好啦!」她把手中提著的口袋放上辦公桌。
「辛苦∼」黑發名偵探結束小憩,拉起帽子帶好,開始在口袋裡挑挑揀揀,「唔……竟然有這種味道嗎……」
午後的偵探社內一派祥和,國木田獨步和中島敦在整理任務報告,其他人不見蹤影,大概都外出了。甘尋光走過辦公桌,被國木田獨步叫住。
「尋光,這份文件麻煩你去送一下。」他遞來一個文件袋,眼睛還專注地盯著電腦顯示屏。
甘尋光接過東西,問清楚目的地,點頭准備出發。邁過門扉時,國木田獨步想起什麼似的,抬頭追問。
「你看到太宰了嗎?」
回身的少女眨眨眼:「在商業街偶然碰到了。」
那是將近一小時前的事。跑了好幾家店買齊江戶川亂步要求的零食後,她提著袋子經過一個正在促銷的賣場,被一輛銀光閃閃的自行車吸引了注意力。
那輛車款式普通,沒有任何塗裝的車身裸露著金屬本色,連制造商都是已經沒落的老品牌。停放在大額折扣廣告牌下的自行車如此平凡,她卻無論如何也挪不動步子,只是站在原地怔怔盯著它。
太宰治就是在她發呆時出現的。
黑發鳶眸的青年歪頭俯身,擋住了她的視線,笑吟吟地招呼到:「喲,尋光,午安呀。」
倏地回神的她吃了一驚。
「太宰先生!」她看看還是罩著沙色風衣的他,抿唇笑起來,「來逛街嗎?」
「不是哦~尋光在看什麼?」沒有進一步解釋行蹤的太宰治將話題轉到她身上,雖然嘴裡說的是問句,直起腰時眸光卻輕輕瞥向了那輛自行車。
甘尋光跟著看過去,神色間流露出幾分懷念。
「我有一輛和那個很像的自行車——是父母送的生日禮物。」她淺笑著說,「因為從小聽著父母的離島醫生經歷長大,我對他們出診時用到的自行車十分憧憬……有病人將它稱作『銀龍』哦!」
【想要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銀龍」!】
幼小的孩子對父母大聲許下願望,於是,在生日當晚,真的收到了一輛小小的銀色自行車。
她曾經騎著它穿過橫濱大街小巷,在海風裡幻想自己也會成為救死扶傷的超級英雄,然而,一切都在十八歲那年結束了。
斂眉掩去傷感,甘尋光開口:「太宰先生……」
青年忽然揉了揉她的頭,打斷她同路返回偵探社的邀請,微微一笑。
「我還有事,你先回去吧~等會見!」
「誒、等等?」
淺棕長發被揉得有些凌亂,她措手不及,目送對方繞進人群,不見了蹤影。
從回憶中清醒,甘尋光對開始火大的國木田獨步抱歉一笑。
「太宰先生或許就快回來了……」這話她說得完全沒有底氣。
國木田獨步搖搖頭,捏捏眉心:「這家伙……報告欠了快一個月的量,被我抓到非按著他通宵加班寫完不可!」
看了看一邊念叨一邊敲打鍵盤、渾身殺氣的國木田獨步,甘尋光悄悄後退。
「那,我先去送文件了。」
合上偵探社的門,她一路跑下樓,意料之外碰上了剛才還在談論的人。
太宰治站在樓道外,似乎在專門等她。甘尋光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熟悉的銀色自行車,一時組織不起語言。
推著自行車的太宰治唇角勾起淡笑,對她伸出手。
「來次騎行環游橫濱吧?」
「可、可是,還有文件要送……」她思緒混亂,神情動搖。
太宰治上前一步,摘掉了她為了阻斷「讀心術」而日常佩戴的特制眼鏡,隨手拿過她懷中文件。
「交給我吧,」他眼眸裡是比盛夏陽光更讓她不敢直視的光彩,「尋光只要跟我來就好。」
甘尋光微微一頓,片刻後,躲避的視線慢慢移回,迎上他的。指尖落入那攤開的掌心,她手上用力握緊,點頭。
——清脆的車鈴聲中,「銀龍」出發了。
熱烈的日光點燃馥郁花香,熏風撲面而來。她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攬住太宰治的腰,將臉埋進他暖洋洋的風衣外套,眼眶發潮。
騎車的太宰治哼著「殉情之歌」,鼓蕩的風衣下擺不斷觸碰著她翩飛的裙袂,仿佛兩只並肩翱翔的飛鳥。她凝視著它們,不知不覺抿出一個笑容。
商業街、居民區、碼頭倉庫……形形色色的風景和人群被他們拋下,自行車馳過繁花開滿的坡道,來到沿海街區。
一家店鋪掠過眼前,甘尋光扯了扯沙色風衣:「等等,太宰先生!」
依言減慢速度的太宰治停住自行車。
「怎麼了?」
她躍下後座,走回那家店鋪門前。太宰治推著自行車來到她身邊,抬眼一掃。
他一怔:「刺青店?」
甘尋光比了比自己肩窩處,衣領間,原本緋紅的太陽花已不見蹤影。
「不見了呢……總覺得有點遺憾,如果換成刺青,就能更長久地留下來了。」
太宰治沉默了一會,長嘆口氣。
「犯規啊,尋光,這次明明是我的主場。」他雖然抱怨著,眼底卻流淌著笑影,牽住她走過馬路,在街邊長椅旁停下。
甘尋光疑惑歪頭。
太宰治按住她肩膀,讓她在椅子上坐下。支起自行車,抬手揮了揮,他干脆轉身,留下一句:「等我一會。」
乖乖應了聲,她理了理裙擺,在長椅上坐定,目送他拐進街巷。
海風從背後吹來,拂起糾纏的長發,甘尋光抬手一點點梳理著,有些煩惱地皺眉。
因為沒料到會騎車出來,她身上沒有准備發繩……要是離開臨時去買,萬一太宰治回來找不到她怎麼辦呢?
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有人繞到了她身後。
熟悉的氣息讓她毫無防備地展眉一笑:「已經忙完了嗎?」
窸窸窣窣動作的人暫時沒有答話,她只感覺到長發被纖長手指穿過、梳起,最後用什麼綁好了。
靜靜等他擺弄完,甘尋光笑著回頭。太宰治正趴在長椅背上,笑盈盈地撐腮看她。
她捋過發尾,口中話語驀地凝住。
束起的長發中,垂下了金底太陽花的漂亮發帶。緋紅花朵映入眸中的剎那,一路忍著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呆住了。
「刺青太痛了,不如換成這個吧。」
太宰治的聲音就在耳畔,她再也按捺不住,哭泣起來。
重新坐上自行車,「銀龍」載著止不住大哭的她和無可奈何輕嘆的太宰治行過海邊。
淚水裡,橫濱城景閃閃發光,美得驚心動魄。海風烈烈,太陽花發帶撲簌飛揚,像是振翅的蝴蝶。港口翻卷的海浪,正如同她胸中湧動的情潮——
第61章 人生相逢處(四)
「單車騎行」當然沒能真的環游橫濱一圈,因為她看到發帶後一直哭泣不止,太宰治只好帶著她折回武裝偵探社。
在樓下正巧碰上國木田獨步。對方見她眼淚汪汪,以為是太宰治把她欺負哭的,硬生生揪著他開展了半小時思想教育——她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話,趕緊替太宰治辯解,然後,不出意外地被一起教訓了。
盯著翹班半天的他們,國木田獨步心力交瘁,讓他們把太宰治之前欠下的報告寫完,揉著額角離開了紅磚樓。
最後兩人待在偵探社熬夜趕完了報告。先撐不住的她寫著寫著就一頭栽倒在太宰治肩膀上,沉沉睡去前,隱約聽到一聲輕笑……
「尋光?尋光!」
甘尋光猛然從記憶中驚醒,應到:「是!怎麼了?」
陪她來逛街的與謝野晶子無奈一笑。
「又想起太宰了?」
她臉頰發燙,慌忙搖頭:「只是有點出神……我選好了!」
半邊雪花、半邊綠芽的寶石胸針,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一如那個夏日於淚水中望見的橫濱。
她結完賬,接過已經被店員放進禮盒的胸針,不好意思地連連道謝。
「與謝野小姐,麻煩你陪我出來。」
「反正今天有空閑,不用這麼客氣。」與謝野晶子同她並肩走出店鋪,挑了挑眉,問,「我說啊,你們還沒正式交往嗎?」
甘尋光剛剛緩和的臉色又迅速漲紅,眼神飄忽,磕磕絆絆地小聲說:「交、交往什麼的,沒有的事……我和太宰先生……」
與謝野晶子不滿地眯起眼睛:「差勁。你都把喜歡表現得這麼明顯了,他竟然還沒跟你告白啊?不會在等女孩子主動吧?」
……她倒是不介意主動啦,甘尋光悄悄想。
橫濱已經入秋了,風中的行道樹簌簌作響,葉落離枝,飄過她眼前。腦後,系住長發的太陽花發帶也在隨風搖曳著,牽動她心旌。
兩月前,收到發帶的她終於確認了自己的心意,但,真正准備告白時,卻數次臨陣退縮——太宰治沒有回避她,可是,在等待她開口的時候,臉上神色清楚傳遞出「請務必慎重考慮」的意思。
總覺得,被當成衝動輕率的三天熱度了。
甘尋光輕輕嘆氣,喃喃:「要找個好時機才行……」
「太慣著他了,」與謝野晶子說,「這種事,就該讓他先開口嘛。」
她抿唇笑。
兩人走過秋日的街頭,停在路口時,與謝野晶子的手機響了。女性接起電話,說了兩句,表情一凝。
「收到,我們就在附近,立刻過來。」
甘尋光微怔,問:「怎麼了?」
與謝野晶子掛斷電話,一邊示意她跟上,一邊飛快解釋到:「有異能者在列車上傷人並且放置了炸彈,現在偵探社只有我們離得最近,警方委托我們盡快控制事態……」
犯案的異能者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精神顯然不太正常。原本坐在旁邊位置的旅客見他神志恍惚,好心詢問,結果他瞬間暴起,掏出藏在身上的手槍開始無差別射擊。
與謝野晶子抵達車廂的時候,滿地狼藉,幸好由於犯罪者槍法過於隨意,還沒人徹底死亡。偵探社醫生挽起袖子開始使用異能,甘尋光見這車廂已經安全,便獨自往深處走去。
警方派出的人不敢過於靠近,以免刺激到犯罪者,兩方隔著車廂門僵持,只能聽到乘客驚恐的低聲抽泣。
甘尋光在分界線前站定,指尖拂過鏡框,關閉攝錄轉播,目光直接落在挾持著人質焦躁難安的犯罪者身上,輕聲向身旁警方帶隊的隊長借了把手槍。
「讀心術」發動,她越眾而出。
語氣冷靜地一句句道破對方心中陰私,在犯罪者發狂大叫「閉嘴!」、死死勒著人質脖子就要扣下扳機的剎那,她看著視線內定格的計算數據,抬手一槍!
「砰!」
一瞬間的死寂,幾秒後,人質顫抖著無力滑跪在地。僵立的犯罪者被這動作一帶,「嘭」得向後倒去。
重新開始流動的空氣激起一片痛哭聲,劫後余生的乘客們紛紛松開抱頭的手踉蹌站起,在警方的組織下往車外湧。
甘尋光和隊長一起靠邊站著,等待人流經過。
「犯人之前叫囂說在車上安裝了大量炸彈,現在人死了……」隊長有些不滿她自作主張地下殺手。
甘尋光把槍還給他,回答到:「我已經知道炸彈在哪了。」
這節車廂內的乘客基本撤離,她徑自往後走去,直到尾端的行李車廂。推開門,是幾乎塞滿了車廂的旅客行李。跟在她身後的隊長滿腹疑心地看著她毫無遲疑地走到車廂中部,拉開一個大箱子,露出被藏起來的人質。
瑟瑟發抖的少女臉色慘白,手腳都被捆住了,身上是緊貼著的組合炸彈,紅色倒計時已經只剩二十分鐘出頭。
隊長心神微松:「炸彈就是這些嗎?」
「這節車廂裡,恐怕都是。」甘尋光半蹲下去,一面打量著組合炸彈的構造,一面說到,「看線路。」
「什……」隊長沿著少女身下四處蔓延的細長黑線看去,發現它們幾乎密布了整個車廂,不由得臉色一變。
「能拆嗎?」他語氣凝重。
靜靜觀察了一會,甘尋光點頭。
列車重新開動起來,伴隨著提速的震動,有人奔進車廂內。
「尋光!」滿身血跡的與謝野晶子衝進門,快步走到她身邊,四下一掃,皺起眉。
「炸彈數量太多,不能停在這,上面命令開到人煙稀少的位置斷開車廂……」隊長解釋到。
甘尋光不置可否,只是說:「與謝野小姐,你跟這位警官一起去別的車廂吧。」
與謝野晶子沉默幾秒,和她對視。
「有把握嗎?」
「我做得到。」
與謝野晶子干脆點頭:「注意防護,只要不是當場死亡,我就能把你救回來!」
女性和隊長一同退了出去,行李車廂只剩她和終於緩過點神的少女了。
還穿著學校制服的女孩子哽咽到:「不想……死,求你、救救我……」
甘尋光對她安撫一笑:「別怕,我陪著你呢。」
控制著整個車廂的組合炸彈似乎是異能造物,比起通常的炸彈來說,連接線路完全亂七八糟,要是按常理,早該失效或者爆炸了,然而,眼下它卻在好好工作著。
甘尋光和軍火庫在意識內交談討論,分析該從哪裡下手,談到一半,眼鏡震動起來。
她不禁微笑,敲敲眼鏡腿,接通訊號。
「太宰先生?」
「尋光,」太宰治的聲音傳來,「情況怎麼樣?」
「犯人已經解決了,在准備拆彈。」
她繼續和軍火庫交流,確定了拆解步驟,在動手之前,聽到太宰治言簡意賅地回復。
「我馬上到。」
笑意加深,她「嗯」了一聲,抬眸看向淚流不止的少女,開口問:「你最喜歡什麼?」
不敢作聲的少女隔了一小會才答:「……唱歌。我想、當偶像。」
她輕輕撫了撫少女卷翹的頭發,語氣溫柔篤定。
「那就唱吧。一首歌之後,就能回家了。」
——【那就唱吧。一首歌之後,就能回家了。】
耳中通訊器傳來溫柔的低語,太宰治聽著那聲音,抿唇一腳將油門踩到底。
超過限制的車速把窗外景色拉扯成模糊一片,引擎轟鳴中,響起了人質帶著泣音的歌聲。
【實際上、自己何嘗不知道……世事是不能全部如願運行的……】
對方唱得斷斷續續,倒計時一聲聲跳動,混在歌聲裡,倒像節拍器。
太宰治握緊方向盤,指節發白。
【這樣的話,不如拋棄一切讓自己輕松下來吧,當然也有這樣想的時候。】
車廂震動,金屬摩擦的尖利聲響刺得人頭皮發麻,仿佛有什麼在繃斷。
歌聲一下停了,少女驚恐地問:【要、要爆炸了嗎?!】
【不是,車廂在脫鉤。】甘尋光的聲線平穩如常,【距離爆炸還早著呢。】
呆呆「哦」了聲,少女又結結巴巴地唱起來。
【……有失去的東西麼?那是自己丟掉的東西麼?現在後悔了麼?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
唱到一半,她情緒忽然崩潰了一瞬,哽咽說:【我、我好害怕,記不住調子了!】
【不用管音調,只要唱出來就足夠了——大聲唱吧。】甘尋光回應到。
少女哭泣著,試了好幾次才找回聲音,接上中斷的歌曲。
【有想要的東西麼?那是觸手既得的東西麼?能對自己誠實麼?為何眼淚就是止不住呢?】
視線中出現了列車的影子,脫軌的最後一節車廂被孤零零拋下,速度緩緩變慢。太宰治在顛簸的道路上飛馳,向那節車廂直衝而去。在即將追上的瞬間,不堪重負的輪胎爆開,讓轎車擦出一圈半圓,差點滾下坡道。
險之又險停住車,太宰治煩躁地踹開變形的車門,拔足往重新拉開距離的車廂奔去。
通訊器裡,變調的歌聲還在繼續,倒計時想必已經走到最後,滴滴音一下比一下急促。
一部分心神沉浸入曲子的少女呼吸穩定不少,帶著絕望的唱腔近乎嘶喊——
【沒有愛的人生,就會沒有活下去的信心;沒有夢的人生,那是無法想像的啊!】
00:03。
00:02。
00:01。
倒計時停了。
拔掉紅線的甘尋光收回手,定了定神,輕輕舒了口氣。
車廂速度越來越慢,幾乎停滯。燈光因為脫鉤都熄滅了,又沒有窗戶,車內變得很暗,唯獨車頭大開的門外陽光燦爛。
緊閉雙眼的少女還在哭著唱歌,甘尋光忍俊不禁,正想拍拍少女的肩,驀地聽見身後有人跳上了車。
她下意識回身。太宰治衣袂翻飛,有些狼狽地站在車頭,秋日明光給他鍍上一層微芒,卻模糊了那張臉上的表情。
她雀躍地大步走過去,在興奮的驅使下掏出之前轉移到衣服口袋裡的小禮盒。
這根本不是個送禮物的好時機,但她不想思考這些,直率地說:「發帶的回禮!雖然遲了很久……希望太宰先生喜歡!」
半邊雪花半邊綠芽的胸針靜靜躺在絨墊上,甘尋光抬頭看他。
「樣式是為了紀念冬天的相遇,『雪化了就是春天』……以前聽過這種說法哦。因為遇見太宰先生,我才有了下一個春天。」
歌聲同她的聲音交織——「若沒有不可舍棄的,就很無趣、且沒有意義,難道不是嗎!」
太宰治盯著仰臉含笑的她,頓了一下,一把將她攬進懷裡。甘尋光長發的發尾糾纏住他的指節,細韌如情絲。
他嘆息一聲。
「……光。」
第62章 人生相逢處(完)
臨近新年,社長福澤諭吉預定了溫泉山莊的七日套餐,請偵探社全員去度假。太宰治一向不參與這些集體活動,甘尋光也就跟著拒絕了邀約,自請留守。
出發前,與謝野晶子調笑說:「希望回來就能看到你們的婚禮請柬。」
甘尋光紅著臉一把將她塞進車裡,對滿車表情意味深長的同事催促三連:「人齊了,沒什麼事,快走吧!」
目送接送車輛遠去,她松了口氣,返回宿舍做准備。
和太宰治約的是黃昏會面,時間充足,她化好妝,穿上去年冬天相遇時太宰治替她換上的櫻粉色羽絨服。
——其實她不太適應這麼鮮亮的顏色,但一想到是太宰治送的,就忽然感覺順眼起來,仿佛提前將春天穿在了身上。
腳步輕快抵達武裝偵探社樓下,太宰治已經在等她了。
夜幕黯淡的紫與黃昏明艷的紅於天際盡頭交融,殘陽余暉下的橫濱街道亮起一盞盞燈光,同霓虹招牌一起驅散黑暗。
兩人並肩走入商業街。到處都在進行促銷活動,即使是新年夜,人群也沒有絲毫減少。
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逛了一會,他們前往太宰治預定好的餐廳用晚餐,等結束時,新年的煙花表演正巧開始。
餐廳位於大廈頂層,下去要經過觀光電梯。只有他們兩人的透明空間,往下俯瞰,是一覽無余、燈火輝煌的橫濱,抬頭仰望,絢爛煙花次第綻開,繽紛光影如海傾下。
電梯下行,甘尋光望著轉瞬即逝的花火,輕聲開口。
「我聽說了哦。關於另一對『甘尋光』和『太宰治』的故事。」
最後一塊拼圖落入掌心,她終於窺見緣分的全貌。太宰治靜靜站在她身旁,垂眸看著熙熙攘攘的橫濱,沒有說話。
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的潔白色彩,似乎也一點一點堆積在了她心頭。甘尋光收回目光,轉身看他。
「雖然那天主動來到異世界找我,但你至今還在遲疑要不要接近我吧?」她不曾被鏡片遮擋的眼眸清透如水,明知有「人間失格」阻擋,太宰治仍然產生了被「讀心術」看穿的錯覺,「如果付出後得到的不如預想,未免太讓人失望……」
他無言以對,沉默頷首。
甘尋光莞爾,直視著他,問:「現在,太宰先生得出結論了嗎?和我相遇,是好是壞?」
總算回望她的太宰治凝視她片刻,唇邊彎起淺淡微笑,聲音輕得像飛雪。
「……幸好在那個冬天,找到了光。」
一瞬的怔忪,甘尋光笑了起來。她握住太宰治的手,又記起那個冬夜撫過臉頰的手指的溫度,和此刻是同樣的暖。
「太宰先生,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她小了一圈的手包裹著他的手,合攏十指,猶如握緊一顆真心。
煙火升空,白雪降落,於此夜的橫濱相逢。兩人交握的手挨著太宰治領口那枚半邊雪花、半邊綠芽的胸針,就像貼近了春天的前訊。
少女眼眸彎彎,堅定地說——
「請做我的戀人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