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咒迴)這個咒術界沒我不行》作者:石斧君【完結+番外】

悠于 2024-8-17 17:07

《(咒迴)這個咒術界沒我不行》作者:石斧君【完結+番外】

文案:

公元2018年,最強咒術師五條悟被封印
公元2019年,東京淪陷
公元2020年,聯合軍隊駐扎日本
公元2021年,防護牆建立。軍人守則第一條:對所有出現在牆外的牆內生物,無須請示,一律消滅
公元2364年,聯合軍隊報告,防護牆上出現類人生物,同時,兩名守牆人受不明力量攻擊
......

我永不會忘記那一天。

在高牆之上,一名白發的男人向我伸出手。他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回到牆建立之前的時間,你可以用你能想到的一切辦法阻止牆的建立。」

我不知道,在我答應他的那一刻起,我便無法回頭,只能向前。
...

目前第一卷已經完結,爭取每日一更,請家人們放心食用

內容標簽: 少年漫 咒回
其它:咒術同人,穿越時空

一句話簡介:少女回到過去,改變未來

立意:努力生活,勇敢向前

[url=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8404477]原創網[/url]

悠于 2024-8-17 17:08

第一卷:獻給未來

第1章 未來

  姐姐死後,我在她的口袋裡發現了三小塊壓縮餅干。因為貼身放在胸前,餅干還殘存著她生前的溫度。我舔了一口,小心翼翼將餅干放回。在前往「牆」的路上,這是我最後的補給。

  一年前,我們約定一定要翻過「牆」,找到文明世界。在祖父的日記裡,牆的外面有另一個國度,那裡有充足的水,食物,住所,遠離殺戮,遠離屍體,遠離詛咒。我們對日記裡的話深信不疑,因為祖父是天底下最誠實之人。他唯一一次撒謊是隱瞞朋友偷盜糧食的事實。領主命人用鈍刀割下他的肉,從清晨到夜晚,他至死沒有改口。

  我沿著探索者白骨鋪成的小路前行,撕開交錯的枝葉,調整呼吸,盡力忽視胃部的抽搐。

  在最後一塊餅干被吃掉前,我抵達了牆的底端。牆是水泥制成,生著紅花和棕色堅果的藤蔓從牆底向上攀爬,好像永遠都爬不到盡頭。一時,我的內心充滿沮喪。肚裡名喚飢餓的野獸大聲催促著我吃掉餅干,這樣它同我都能獲得永恆的快樂。

  可我並不想如它所願。

  又吃掉了半塊餅干。以順時針方向前行了大概二十分鐘後,我發現了「牆」的入口。入口處的門長得很像爺爺日記中領主家的門。門前左右立著兩個咧嘴笑的醜人石像,它們臉上布滿皺紋般的裂縫,面頰頭頂青苔斑駁。左側石像的脖子上還圍著一圈繩子,被雨打風吹得細如鼠尾,顏色灰白。我猜測,這根繩子是用來攔住那些想要進入牆的人。但為什麼是繩子呢?

  門內漆黑一片,外面的微弱的光線以模糊的筆觸抹出一個石台的形狀。石台上有一個方盒,盒上繪著眼睛形狀的花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這些花紋有所變化。為了證明這是我因飢餓而生出的幻想,我走進去,將盒子拿到門外細細端詳。

  果然,盒上的眼睛不是花紋,而的的確確是某種生物的眼睛。被手戳會流淚,正對光線會流淚,揪掉睫毛也會流淚。小時候,我見過有人摳出魚眼睛大嚼特嚼。眼睛裡有豐沛的汁水,可以補足我流失的□□。我在褲子上蹭了蹭濕漉漉的右手,從靴子裡抽出那把樣式奇特的刀。我們從一個老神官那裡得到它。他跟我們一樣,都是要前往牆,可惜他在爬山坡的時候摔斷了腿,只能目送我們離開。

  「晚上看不清路的時候,你們就用袖子擦擦這把刀,用它代替月亮。」老神官說,「有它在,邪惡的靈魂不會靠近。希望它能幫你們抵達富饒的樂土……」

  我把盒子放在石像頭頂,用刀尖銳的一角去剜最大的眼睛。淚水和血水順著盒子的邊角蜿蜒而下,染黑了石頭的一小片。我死死按著盒子不讓它顫抖,但是它搖晃的力道太大,直接滾下石頭,落入高高的草叢。草叢搖擺了幾下,很快趨於平靜。我靠在石頭上,眼前花的厲害,肚子裡像燒了一團火。我品味著最後半塊餅干,慢慢感受它在口腔裡變軟,縮小,然後融化。

  一陣濕熱的風撲在我的臉上,帶來一股腥酸的泥土味。我想,此刻在我坐著的這一小塊草地下面,一定埋葬著許許多多不甘心的死骸。在更深的地方,爺爺牽著姐姐的手,旁邊還有穿著灰布袍的神官。他們抬起一張張平靜的面龐,無聲地仰望,同時也在無聲下墜。沒有人會呼救,因為不會有人理睬。領主們將奴隸產生的絕望稱為咒靈,他們用奴隸喂養有用的咒靈,驅趕奴隸殺死無用的咒靈,用奴隸的絕望和恐慌誕生新的咒靈。就這樣,周而復始,直到世界崩潰。

  牆上的藤蔓開始搖擺,花瓣和果實劈啪劈啪地掉落下來。其中一個果實滾到一只靴子下面,被靴子的主人哢嚓一聲踩碎了,濃綠色的汁液迸濺出來,有一滴飛上我的手背,帶來一股灼痛。

  「快餓死了嗎?」 那個高大男人彎下腰,湊近我的臉。他眼睛上纏著黑布帶,白色的頭發根根樹立,像倒放起來的掃把。

  「這可不行。」他自言自語道,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粉紅色的果實。他剝開果皮,露出裡面淺棕色的果肉。我感到下巴一痛,嘴裡頓時充斥著從未有過的甜香。

  「來自三百年前的巧克力,味道怎麼樣?」他興致勃勃地問。

  「謝——謝——」我慢吞吞地說,「您,要干,什麼?」

  「幫我回答幾個問題,之後你就可以放心去死了。」他笑嘻嘻地說,「不要害怕,我會幫你的。」

  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未來。」我想起姐姐的呼喚。

  「不錯的名字。」他感慨了一聲,蹲下身,又問,「那麼未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緩慢地扭過頭,目光順著那些濃綠的植物向上攀爬。淡白色的天被樹葉分割得支離破碎,僅剩的微弱光芒如細小的水滴落入我的瞳孔。我眨了眨眼睛,回答他:「因為要翻過牆。」

  「是嗎?」他拉平上揚的嘴角,充滿戲謔的語調忽然嚴肅起來。

  「牆外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喲。」他警告我。

  我盯著他眼睛的位置,懇求道,「求你,請幫一幫我。」

  「可以,就當作釋放我的報答。」 他拽住我的領子。頓時,狂風在耳邊呼嘯,衝得我睜不開眼睛。在我快被勒得窒息之時,我的雙腳重新感受到地面的堅實。他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到了。」

  我們站在一塊巨大的水泥平台的邊緣,腳尖之下是沸騰的海水。藍黑色的海浪層疊推進,像無數雙手拍打著牆面。幾只黑色的大鳥從礁石上騰起,振翅飛向遠方仿佛霧靄聚成的山脈。厚厚的雲層堆積在山海交界之處,像巨艦一樣緩緩移動,從中不時流溢出金橙色的霞光。

  這壯麗的一幕刺痛我的雙眼,一時我感到自己空空如也,留下一具皮囊站在此地。

  「表情別這麼難看嘛,開心一點。」 男人雙手插著兜,輕快地說,「你看,這裡風景多好看啊。」

  我准備反駁他,卻發現他的背後有兩個戴頭盔的人朝我們跑來。

  「是救援的人嗎?」 我的心重新雀躍起來,抬起腳步朝他們的方向走去。

  他們停下來,用聽不懂的語言衝我叫嚷。我以為他們在呼喚我,便繼續前行。我看到其中一個從腰間裡掏出了一根黑色的管子,雙手持著管子對准我。

  「砰——」

  我仿佛是被一塊巨石砸中腹部,不可阻擋的衝擊力把我狠狠打倒在地。我捂著肚子,勉強撐起自己,便見白發男人不知何時走到二人身旁,哢嚓擰斷他們的脖頸,接著把他們的屍體踢進海裡。

  「知道獄卒是什麼意思嗎?」男人問。

  「看守監獄的人。」我嗓音沙啞。

  「對了,所以當不聽話的囚犯碰到獄卒,會死的很慘喲。」他拍了拍水泥台,又指著我,「這是監獄,而這是囚犯。」

  我忽然想起神官所說的話:「沒人知道牆是什麼時候建立的。但自始至終,有無數人試圖去翻越牆。奴隸也好,領主也好,鬼怪也好,他們都沒有回來。所以我姑且推測,他們抵達了一塊樂土,並在那裡展開全新的生活。」

  傍晚時分的冷風沿著我的骨縫刮去我的體溫。金光收斂,濃雲消散。夕陽退場之後,天幕掛起鐮刀形狀的銀月。漆黑的水面上好像灑滿白色的石子,激蕩之間發出嘩嘩的響聲。

  我漸漸冷靜下來,接受了祖父的謊言。因為無論接不接受,我都要離開了。

  「謝謝你。」我有了些力氣,便衝白發的神明笑笑。

  「如果你想活下來,我可以幫你。」他說。

  「不用了。就算活下來也沒有什麼意義。我的家人都盼著我同他們團聚。」

  「如果可以,你希望他們能活下來嗎?」

  我沉默了片刻,搖頭。

  「如果沒有牆,也沒有領主和咒靈,我會希望他們活著。」我眺望著遠方,海的盡頭是粼粼的波光以及沉睡的群山,「我的家人沒有咒力,為了活命,只能依附於領主而活。但在領主的眼裡,我們是豬玀,是狗,是弱小的不能再弱小的螞蟻。他們砍我爺爺的時候,我爺爺求他們:『把我的孩子們帶出去……』不過他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理的。我和姐姐是看著他咽氣的,他死的時候還在念我們的名字。」

  「你說,這樣一個世界,我們為什麼還要活著?」我氣喘吁吁地問,「為什麼!」

  「如果你的願望能夠實現呢?」他按住我的肩膀,逼近我。

  「我可以幫你回到牆建立之前的時間,你可以用你能想到的一切辦法阻止牆的建立。」他一字一頓地說,「不過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在半路死掉了,那就沒用了喲。」

  「給你三秒鐘的時間回答,三——」

  一個聲音蓋過了他的倒數。

  姐姐站在心底在呼喊我的名字。

  「未來。」她重復著,「未來。」

  「好。」我打斷他。

  忽然,我感到心口涼涼的。不知什麼時候,那裡破了一個洞。冷風嗖嗖地灌入我的體內,我仰面躺倒在地,濕熱的血液在身下蔓延。模糊中,他的周身爆出盛大的白光,把世界染成純白顏色。

  他拉下蒙眼的布帶,露出其後璀璨無比的藍色眼睛。那顆宛如寶石雕刻而成的眼睛莊嚴地俯視著我和我身下的血污,以無比的平靜與漠然見證我的死亡。

  在這冰冷的目光中,我的身體騰空而起,緊接著向下墜落。海浪簇擁而來,溫柔地包裹住我的屍身,以廣大的胸懷迎接這片島嶼上最後一個人類。


第2章 童年

  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凌晨時分,我來到人世。母親給我起名為「未來」,以紀念這新年伊始的日子。除了出生的日子比較獨特,我從頭到腳都寫滿「平凡」二字。我的母親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家庭主婦,我的父親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中學國文教師。

  我們家住在一棟老式公寓樓裡,離父親工作的高中很近。每逢夏天,屋裡潮熱難耐,角落裡總會滋生出品種各異,大小不同的蜘蛛潮蟲。有一次家裡的奶鍋忘了洗,次日母親的尖叫就響徹天際,原因是鍋裡正游動著一只蟑螂。由於母親怕蟲,家中經常能看到父親提著拖鞋滿屋尋覓。進入幼稚園後,我也很快掌握了殺蟲秘術。每每父親不在家,母親就會大聲呼喊我:「未來,幫媽媽打一下蟲!」這個時候,我就拿起父親的拖鞋,盡職盡責地去保衛我的母親。

  母親一直是精致且美麗的,即使是整日待在家中,她也要穿漂亮的裙裝,戴珍珠耳環,把眉毛修成好看的形狀,嘴巴抹上果醬的紅色。說實話,我母親化妝技術一流,但做家務的能力屬實不能讓人恭維。門前的矮幾上堆滿雨傘,舊書,還有一瓶死了三百年的干玫瑰。鞋子散落一地,永遠都湊不成一對。浴缸裡時常生長著人類的毛發,碗架上的碗堆積如山,巍而不倒。在廢墟的映射下,母親便愈發顯得光彩照人,畢竟她是這間屋子裡唯一整潔的存在。

  即便母親不善家務,粗手笨腳,膽子小,我也從沒聽父親抱怨過一句。他下午五點鐘下班,吃過飯後便立刻處理廚房的狼藉。洗碗,丟垃圾,打掃衛生,檢查我的功課。他是一個相貌俊秀的青年,常戴一副黑色的圓眼鏡,一年四季都穿同樣的白襯衫和卡其色西褲。他有一雙深棕色的皮鞋,據說年齡比我還大。他對這雙鞋頗有執念,即使母親就腳臭的問題向他抱怨連連,他也不肯放棄。有一次我偷偷把這雙經多年發酵而成的絕世臭鞋丟入垃圾桶,卻不料母親大驚失色。她穿著睡衣便衝到樓下翻找,終於趁父親送我去幼稚園前把鞋找了回來。

  我們家有每周出游的習慣。尤其是春天,我們常會去附近的公園賞花。為此,父親特意購入一台相機,以記錄下母親在櫻花樹下的動人姿態。我們家一個厚厚的相簿,裡面以母親的照片為主,剩下的就是我們托人拍的全家福。

  一九九八年我成為了一名小學生。學校就在父親任職的中學旁邊,他下班後就可以騎自行車順道接我。按照這樣的趨勢,不出意外我高中會進入父親的學校,直到上大學才會離開家。

  「放心,未來上中學後我會好好盯著那幫臭小子的。」 父親對母親說。

  「現在說這個也太早了吧?」母親瞪了他一眼。

  「所以要未雨綢繆啊?」父親揉著我的腦袋,一臉愁苦地說,「一想到自己的女兒以後要便宜哪個家伙,心裡就很不爽啊。」

  「我不會離開爸爸媽媽的。」我用力拿下他的手,很認真地說,「我要一直一直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不可以哦,所有小孩長大後都要離開家的。」母親說。

  「那我不要長大,我要一直一直是小孩。」我宣布。

  一年級期中考試結束的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同學們都在教室裡等待家長。有好幾個朋友邀我一起同他們回家,我搖頭拒絕了。我們的班導霧島老師一直陪我等在教室,等到最後,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孩子,孤零零坐在窗邊。見此,霧島老師便提議去她辦公室,由她幫忙聯系父親。不知為什麼,父親的電話一直沒有打通。我在霧島小姐的辦公室吃了兩塊餅干和巧克力,一直等到七點,母親才姍姍來遲。她沒有帶傘,渾身濕透。黑色的眼線被水衝開,在她慘白的臉頰上畫出兩道滑稽的條紋。不知是否是因為身體的寒冷,她的嘴唇一直在打著哆嗦。霧島小姐問她需不需要毛巾,她以從未有過的粗魯姿態拒絕了。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不用了。謝謝您照顧未來到這麼晚,我有些急事,必須要帶她走了。」她語無倫次地說,伸出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朝外拖去。

  我幾乎是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腳步: 「媽媽,爸爸呢?為什麼不是他來接我?」

  「不要講話。」她冷冰冰地說,大步朝雨幕走去。

  寒冷的水流劈頭照我的頭頂澆來。我眯著眼睛,什麼都看不清,只是機械地跟著母親的腳步。剛出了校門,母親突然停下來,彎腰把我的書包解下來,隨手丟在路邊。

  「媽媽,你要干什麼?」我被這反常的行為嚇得不知所措,大喊大叫起來。

  「別講話。」她一把抱起我,開始朝家的反方向奔跑起來。我緊緊環住她的脖子,努力不讓自己的牙齒打顫。道旁的路人並不為我們奇怪的舉動駐足。人流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行,並不隨意暫停,更不輕易改變路徑。

  母親跑上了馬路。我聽到幾聲驚恐的尖叫和刺耳的剎車聲。下一刻,我摔落在地,腦袋一下子全部空白。母親趴在我身前不遠處,雨水衝洗著她的臂膀,小腿,以及赤裸的雙腳。我在想她的鞋在哪裡,可是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身在療養院。前來探視的警官說,我們全家遭遇了一場極為不幸的車禍,其中我的父母雙雙罹難,而我則非常幸運地生還下來。至於車禍的罪魁禍首,一名喝多酒的司機,已經被收押起來,不日要上法庭陳述。

  「我爸爸呢?」我問警官,「我爸爸沒跟我們一起。」

  警官拿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一副破損的黑色圓框眼鏡。

  「這是我們在死者身上發現的,你再辨認一下是否是你父親阪田次郎的物品。」

  我愣住了,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那你們有沒有看到我媽媽的鞋子?」 我比劃著手,「那是一雙白色的鞋子。」

  警官打了一個電話,打完後,她搖了搖頭:「對不起,附近沒有你說的鞋子。」

  等警官出去,我的眼前開始飛舞黑綠色的花紋,它們像密密麻麻的小蟲子飛進我眼睛。我哇地一聲吐到了被子上,一邊吐,一邊眼淚直流。這把照顧我的護士小姐嚇壞了,她喊來醫生,後者判斷我的腦震蕩症狀並未完全消除。我出院的日子又推延了一個星期。七天後,一個穿黑西裝的寸頭男人走進我的病房。他叫禪院明仁,自稱是我的舅舅。

  「從今天起,你姓禪院。」他不容置疑地說。

  我跟著舅舅乘坐飛機離開了東京。我對目的地一無所知,可也不敢向舅舅詢問,只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落地後,一輛黑色的車將我們送到一座占地頗廣的宅院。院門前有兩個穿著白色浴衣的人在掃地,見我們一行人到來,忙停下手中的活,彎腰曲背施禮。舅舅對他們置若罔聞,目不斜視地跨入大門。我站在門口,一時竟生了膽怯。古老建築的檐角黑壓壓的,投出不詳的陰影。回廊裡,人們列隊而站,一個個都面無表情,姿態恭敬又漠然。這一刻,我無比地思念起我們家小而凌亂的寓所。我想念媽媽亂七八糟的廚房,想念爸爸臭臭的皮鞋,想念牆上一蕩一蕩的蜘蛛。

  「還不快過來。」舅舅低喝道。

  我跨過門檻的時候摔了一跤,這讓舅舅更加不喜。他提著我的衣領,大步流星地走進一間很大很暗的屋子。屋子正中央鋪灑著夕陽的余暉,淡黃色的光幕中坐著有一須發皆白的老者正襟危坐。

  「父親,我把這孩子帶回來了。」舅舅跪坐下來,把我推到老人面前。

  「看上去完全沒有繼承明雅的天賦呢。」老人掀起眼皮,慢吞吞地說。

  「這孩子跟那小子一樣,都沒有咒力。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普通人。」舅舅鄙夷地說。

  「不要這麼早下定論。」老人抬起我的一只胳膊,用雞爪一樣的手捏了捏我的筋肉,骨頭。他觸碰我的時候,我感到一股及陰冷的水流在我的血管中流淌,讓我通體發寒,心髒砰砰直跳。

  「可惜了明雅的血脈。」他把我的胳膊放回原處,「我看她並不是完全沒有咒力,只不過十分微弱。不過她是個女孩就無所謂了,日後總能派上用場。我記得五條家那小子就和她差不多歲數……」

  「您看怎麼處理?」

  老人沉吟片刻,嘆了一口氣:「跟當初明雅一樣就是了。」

  離開這間讓人窒息的屋子後,我便被交給一位喚做梔子的侍女照料。她長著一對清潤透亮的圓眼睛,黑色柔順的長發編成粗粗的麻花辮,很馴順地沿著脖頸垂下。得知她今年十九歲,我問她為什麼不去上大學。

  「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上大學的。」梔子回答說,「況且我也不喜歡文化課,還是回本家這裡做事比較輕松。」

  「我想上大學。」我很認真地說,「我想像我爸爸一樣當一名老師。」

  「真是出色的夢想。」梔子揉了揉我的腦袋。從那天起,私下裡她便稱呼我為小大學生。由於禪院家的家庭教師不負責教授理科教程,梔子從她高中同學那裡借來了一套小學課本,親自下場指導。不過她往往教了兩下便棄筆投降,剩下的全部交給我自行消化。

  梔子告訴我,禪院家是一個古老的咒術師家族。所謂咒術師,就和漫畫裡的陰陽師一樣,是專門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職業。不過咒術師處理的對像叫做咒靈,是人類的惡意變成的詛咒。這樣的詛咒只有具有特殊天賦的人類才能看見。

  「像我的話,雖然能看見,但是因為咒力太微弱,也沒有什麼用處就是了。」梔子抱怨道,「而且那些咒靈都長得亂七八糟的,看著就讓人想吐。」

  聽完梔子的講述後,我有好幾個夜晚都睡不著覺,只能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房間裡空蕩蕩的,每一個角落都陰森而可怖。可閉上雙眼,我總能見到渾身濕透的母親。她的樣子好嚇人,像一只鬼,直勾勾地看著我。一天晚上,我眼睛眨了又眨,實在無法忍受失眠的痛苦,便偷偷跑到廊下看月亮。月亮好大,好亮,像媽媽的脖子上的銀墜子。風很暖和,蟲子們叫的也很好聽。不知不覺,我夢見我跟爸爸媽媽去賞櫻花。風吹起媽媽白色的裙擺,爸爸在不遠處持相機拍照。媽媽的腳上穿著精致的高跟鞋,爸爸的眼鏡也完好無損地戴在臉上……

  據梔子說,我是被我的表兄帶回來的。他叫禪院甚爾,是舅舅的長子,但我從未聽人提起過他。

  「甚爾君真是個好人。要不是他把你帶回來,你我都要倒大霉了。」 梔子氣得雙頰通紅,揪住我的臉狠狠扯了一通。我這才知道,除了照料我之外,她還要負責我的安危。如果我有任何不測,那麼梔子會受到嚴厲的責罰,輕則逐出家門,重則性命不保。但梔子的氣向來消得很快,當天晚上她就抱著枕頭被子過來陪我了。但她睡覺的時候會打鼾,這讓我不禁更加痛苦。

  第二次碰到表兄同樣是在夜晚。那天梔子有事外出,替她代班的侍女忘記了給我准備晚飯。飢腸轆轆之下,我只能去廚房行偷盜之事。就在我攜三塊大福出門之時,表兄像猩猩一樣從天而降,攔住我的去路。

  「你怎麼又出來了?」他問。

  我指了指咕嚕作響的肚子,踮起腳尖,將一塊大福遞給他:「梔子姐姐不在,我晚上沒吃飽。」

  「那老頭真是夠無恥,連這麼小的孩子都開始虐待了。」他拿過大福,冷笑一聲。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表兄轉而進了廚房,從裡面提出一個食盒。

  「吃吧。」他低聲說。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生的三文魚,口感很怪,在嘴裡滑溜溜,冰膩膩的。但搭配甜姜片和芥末之後,卻有一股奇異美妙的感覺充斥在口腔,叫人仿佛置身在清涼的海水之中。那天我們倆吃了兩大盒生魚片,最終以我連鬧三天肚子告終。梔子自此對表兄改觀,將他劃為最不擅長帶小孩的垃圾男人。但我卻格外喜歡跟在表兄後面。他雖然相貌凶狠,不近人情,但在這裡,他卻是除了梔子之外對我最好的人了。

  「喂小鬼,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嗎?」 一次吃飯的時候,表兄這樣問我。

  「因為爸爸媽媽死掉了。」 我如實回答。

  「如果我說他們沒死,你信不信?」

  「我知道警察和舅舅都撒了謊。」 我點點頭,「他們不會死的。他們總有一天會來接我的。」

  「這麼說,你不想留在這裡?」

  「不想,我不喜歡這裡。」 我掰著手指開始數數,「我想回家,想上學,想吃媽媽做的鰻魚飯,還想坐爸爸的自行車……」

  我看向表兄:「哥哥,你也不想留在這裡嗎?」

  他哂笑一聲:「廢話,在這裡呆著可沒什麼意思。你沒看到,我在他們眼裡是空氣嗎?有我沒我都是一樣。」

  「可你不是透明的啊?」我戳他的手背,「你看,我可以碰到你。」

  「小鬼,在這裡,沒有咒力的人就是透明人。」表兄凝視著自己的手掌,「不光是我,你也一樣。」

  「你母親被他們關在了那裡。」他忽然站起來,指著遠處的竹林,「那裡是他們關罪人的地方。」

  熄燈後,我問梔子知不知道竹林裡面有什麼。梔子一下子緊張起來,她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你突然問這個干什麼?」

  「我就是好奇。」

  「那裡可是禁地,絕對不允許進入的地方。」梔子揪住我的臉,惡狠狠地警告我,「你絕對絕對不要靠近哪裡,否則會被咒靈吃掉的。」

  等梔子打起呼嚕,我躡手躡腳地離開屋子,朝廚房走去。果不其然,表兄又在裡面偷吃夜宵。被我看見,他毫不羞愧,反而指責我不好好睡覺,四處閑逛。
  「你能帶我去見我媽媽嗎?」我問。

  「啊,憑什麼啊?」他不耐煩地反問道,「你能給我什麼好處嗎?」

  我想了想,把脖子上的玉石解了下來。這是媽媽給我的生日禮物,她再三囑托我不能隨意摘下。但想到能夠再見到她,我便管不了這麼多了。

  「我把這個給你,你帶我去竹林見我媽媽好不好?」我問他。


第3章 赤子

  一九九八年七月,為了迎接五條家下一任家主,禪院家上上下下都活動起來。根據梔子公布的情報,五條家也是一個咒術師家族,跟禪院家同樣古老。那個讓禪院家如臨大敵的對像是一個名叫五條悟的八歲男孩,因為天生具有超凡的咒力,方一出生便成為欽定的繼承人。

  這天六點不到,梔子便把我從床上拖起來,開始給我梳洗打扮。她像擺弄布娃娃那樣給我套上一層一層的浴衣,從淺色到深粉色,最後再圍上一圈既粗且長令人窒息的腰帶。看著鏡子中那根五彩繽紛的玉米,我問梔子什麼時候可以把這些衣服脫掉。

  「一直到晚上都不可以哦。」梔子一邊給我的臉上粉,一邊笑眯眯地說。

  等到我昏昏欲睡之時,梔子才宣布萬事具備。但這並不代表我已獲得自由,相反,梔子要求我整日同她寸步不離,切莫四處閑逛,衝撞到貴客。怕我飢餓,梔子偷偷給我塞了兩顆粉色糖紙包裹的巧克力球,讓我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放進嘴裡。

  上午十點,舅舅和禪院家其他的長輩便著黑白色的盛裝夾道肅立在門前。表兄不知道站在哪裡,我還沒找到他,就被梔子牽到一些我不認識的同齡孩子那裡。他們也同樣塗白臉蛋,描紅嘴唇,一個個靜止不動,宛如精致的人偶娃娃。我模仿著他們的樣子站好,低頭盯著自己的白襪子,腦海裡不停回放幾日前和表兄的約定。

  「晚上宴會的時候,在竹林旁邊的亭子裡等我。」

  可能是因為日光的緣故,庭院裡的白石子顯得格外潔淨,宛如新雪。我們寂靜無聲地等待著,直到太陽升至頭頂。我旁邊的男孩把臉皺成一團,顯得十分不耐。見他踢了一下石子,身後的侍女撅起嘴,像吹哨子一樣射出一道短促「噓」聲。我按著肚子,已感到十分飢餓。那兩顆糖果就藏在我袖子的小口袋裡,我可以感受到它們圓滾滾的形狀,唾液也不停從舌頭底下溢出,但就是找不到時機把它們掏出來。

  又過了一會兒,門外忽然傳來熙熙攘攘的腳步聲。幾個戴墨鏡,西裝革履的男性挺胸跑到門前立正,其中一個朝舅舅鞠躬行禮。接連好幾隊黑西裝後,隱隱的鼓聲傳來,接著是清脆的搖鈴聲。我身邊的孩子們都踮腳張望,但前方人頭攢動,只能看到紅色的傘尖。接連過了五六把傘,才有四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抬著一頂竹攆緩緩行來,托舉著一個白頭發的小孩。

  「好厲害。」我旁邊的男孩感嘆道,「這就是六眼嗎?」

  「原來是因為有六只眼睛,所以才被帶著四處展覽嗎?」 我伸長脖子,想數清楚那個男孩究竟有幾只眼睛。但隔著層層人牆,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索性放棄觀察,偷偷把手滑進袖子,拿出糖果慰藉腸胃。

  忽然,一根針一樣的尖叫扎進我的耳朵。

  「有人偷吃!」那個男孩不知何時發現了我。

  我立刻把糖果塞進衣襟,低頭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把這個孩子帶到禁閉室,宴會結束前不許出來。」侍女長對男孩的侍女交代道。侍女捂住男孩的嘴,把他抱走了。我不知道男孩的姓名,但他怨毒和憤怒的眼神讓我畢生難忘。這樣的眼神我一生見過很多,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個幼童也會生出這種恐怖的情緒。

  「把她也帶下去吧。」侍女長對梔子說,「晚上再過來。」

  「是。」梔子牽起我的手,退出了人群。回去的路上,她抿著嘴,一副凝重的樣子。我心裡惴惴不安,想她是否正在生我的氣。我碎步跟在她身後,她停下我便停下,她行禮我便行禮,直到我們拐回我的住處,她才轉身,一把抱住我。

  「干得太漂亮了!」 她雀躍道,「沒想到你這麼聰明。」

  我被她晃得腦袋發暈,沉重的發飾扯得我頭皮生疼。我斷斷續續地問她:「那我可以把這身衣服脫掉嗎?」

  「不可以,如果吃飽了飯再穿,肚子會更難受的。」梔子拿濕巾擦去我的口脂,遞給我幾塊和果子。

  「只能吃這麼多,等宴會完了我給你做拉面。」

  整個下午,我都被這身累贅繁復的衣裳牢牢捆住。因為行動不便,我只能坐在廊下讀兒童讀物。讀物的封皮以一條斜線分割出天空和山坡兩個區域。山坡下,一個只有我小拇指指甲大的小人推著一塊拳頭大的圓石朝坡頂前行。

  讀物的名字很直接,就叫《推石頭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王……」

  讀物很薄,故事也很簡單,就是說這個國王因為犯了過錯,天神便命死神將他關押地獄。足智多謀的國王綁架了死神,使人間再也沒有了死亡。為了懲罰他,神把他遣到一處高山。他每天到任務便是將石頭推到山頂,但每次都會因為各種意外使得石頭滾落。

  「就這樣,國王每天一刻不停地推著石頭,而石頭也不停地滾下山,就這樣重復著,重復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合上書頁後,我感到臉頰上又干又黏,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勁兒。日光穿透紅葉的縫隙,在榻榻米上灑下片片細小的金箔。廊下是一條灰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蜿蜒通向平靜的池塘。池塘裡的水綠得發黑,上面漂浮著枯葉,碎花,還有下面游動著的紅鯉魚的脊背。

  「哎呀,你怎麼哭了。」梔子喊道。她扶住我的肩膀,急切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境,便假裝成飢餓難忍的樣子,癟起嘴:「我餓了。」

  梔子先是震驚不已,接著她的肩膀開始不停地顫抖,仰著下巴翻起白眼,好像突然患上嚴重的癲癇。等她回復正常,她以無比的慈愛注視著我,好像在感慨:「可憐的孩子。」

  重新上好妝,我便被領到宴席當中。說是宴席,不過是大人們的聊天會。我頻頻看著天色,好容易等到天黑,便向梔子借口肚痛。「我要尿尿。」我跟她說。

  「要不要再忍忍,宴會很快就結束了。」她小聲建議。

  我搖了搖頭:「我憋不住了。」

  梔子嘆了口氣,跑過去跟侍女長請示。侍女長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我竭力表現出一副痛苦樣子。

  「快去快回。」她簡潔地說。

  梔子如蒙大赦,立刻帶我前往洗手間。她麻利地把我的袖子和衣裙下擺塞進腰帶,露出下面的緊身褲子,再三囑咐我不要把禮服弄髒。

  「需要幫忙就叫我。」她說,「我在廁所門口等你。」

  我用力點了點頭,跑到最後一個隔間裡。那裡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剛好夠我一人通過。我把木屐放在馬桶蓋上,接著用力蹬腿,踩上水箱,攀上了窗台。窗台有點高,我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用最大的力道捏住台沿,先放下左腿,再順勢垂下右腿,之後松開雙手。厚厚的和服緩衝了摔落的衝擊力。我像不倒翁那樣艱難地翻起身,抱著衣服桶開始朝竹林跑去。

  月光皎潔,高大的廊柱和石雕紛紛投下清晰的影子。我在灌木叢的背後爬行,很幸運地避開了巡邏的門徒。等我好不容易抵達了約定之地,亭中卻空無一人。

  「是我來晚了嗎?」我感到嘴裡發干,心髒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

  我躲在一顆粗壯的櫻花樹後,頭頂枝干交疊,永不凋謝的粉白花朵織成一張芬芳的巨傘。通往竹林的山門前站著兩個青年,他們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刀柄,正交談著什麼。我豎耳細聽,專心捕捉他們談話的內容。

  「好無聊啊。」 其中一個說。

  「是啊,我腳都站麻了。真羨慕那些能去宴會的家伙。」

  「是啊,據說有不少美女呢。」

  「可惡,偏偏是今天輪班。」

  「又能有什麼辦法?你我就是勞碌命。話說五條家那個小子你見過沒有?」

  「怎麼可能。」那人冷笑道,「我對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可沒什麼興趣。誰知道六眼什麼的是不是吹牛皮吹出來的。」

  「還改變咒術界的人,真是讓我好害怕啊。」另一個哈哈大笑起來。

  我決定偷偷溜回宴席了,畢竟在這裡再待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況且梔子此時此刻一定已經發現我逃離的事實,就算是鬧肚子,鬧這麼久也不正常。我轉過身,准備沿來時的路返回。借口已經想好,若是未被發現,就說自己便秘。若是被發現了,就說是自己出廁所後沒找到梔子,迷路了。就在我感慨自己無與倫比的智慧時,上面傳來一道人聲。

  「你來這裡干什麼?」

  我仰起頭,發現頭頂的粗樹枝上站立著一個白發男孩。他的臉隱藏在花影之間,唯有一對鑽石般的藍眼睛亮得驚人。他輕盈躍下,收攏起寬大的袖子,像一只白鷺停落在我身前。月亮的光液澆在他的頭頂,順著額頭,眉骨,鼻梁,嘴角,脖頸,流淌而下。他無疑是一個頂漂亮的孩子,但由於雙眼過於美麗,反而將其余的五官襯得平淡起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男孩用他清脆的聲音問道。

  「噓。」我豎起手指,指了指遠處的守衛。可還是晚了一步,男孩的聲音太清亮,看守山門的人已經聞聲而來。

  「喂,你們——」

  男孩變成一道白影。等我反應過來,守衛已經雙雙倒地暈了過去。

  「回答我的問題。」男孩踩在守衛背上,兩只手很端正地踹進袖子裡。

  「我跟一個人約好在這裡見面。但他沒來,我要回去了。」

  男孩注視著我:「如果你要進去,我可以幫你。」

  我們走在曲折的青石板道上,兩側高而細密的竹林宛如迷宮的牆壁。風吹葉動,蕭蕭肅肅的摩擦聲充滿詭異不詳的氣息。我跟在男孩身後,手下的布料已被冷汗浸透。在來路上,我們前後遭受了三次咒靈的襲擊。如梔子所說,他們長得奇形怪狀,令人見之反胃。但男孩卻格外平靜,每次出現怪物,他就在掌心凝結一個光團朝他們丟去。光團威力十足,每次都能把怪物炸成一堆稀碎的爛肉。

  「那人有說令堂被關在哪裡嗎?」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我不知道。」我環顧著四周,心底亦騰起陣陣煩躁。

  便在萬分焦慮時刻,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未來。」

  是媽媽的聲音。

  巨大的歡喜淹沒我的理智。那一瞬間,我遺忘了男孩,遺忘了表兄,遺忘了梔子,更遺忘了舅舅。我轉過身,大步朝坡下那抹熟悉的身影衝去。

  媽媽和從前一樣,蹲下身子,展開雙臂等待著我。我們會和從前一樣緊緊相擁,再不分離。我保證我以後會做一個乖孩子,好好吃飯,不玩餐具,不弄壞媽媽的化妝品,不偷偷翻爸爸的書,不會算錯數學題,也不寫錯別字,也乖乖睡覺,不聽睡前故事……無論怎麼樣都好,只要媽媽不離開我。

  腳尖磕上石子,我身子一歪,跌倒下去。未等我站起身,燦爛的流光呼嘯從我眼前飛過,將母親的面容撕碎。

  「那是咒靈,蠢貨。」男孩不緊不慢地踱到我旁邊,淡淡地說。

  我驚天動地的號哭聲引來了保衛隊的人。一直到梔子過來把我抱住,我都沒有停下哭嚎。我哭得頭疼欲裂,可在最初的悲傷過後,我越發不明白究竟是為何而哭,或許只是為了哭泣而哭泣。梔子一語不發地抱著我走到一間大堂,裡面人影幢幢,比竹林裡的咒靈還要可怖。

  舅舅把我從梔子懷裡撕下來,一把摜在地上。

  梔子想要為我求情,也被舅舅喝令跪下。

  「孽畜,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他拔出佩刀,鐵塔一樣站在我身前,怒吼道,「擅闖禁地為一,險些害神子性命為二,想當初就不該留你一命。」

  「明仁,她還只是個孩子。孩子嘛,思念母親是正常的。」 外祖父走過來,把刀從舅舅手裡取下。

  「再說,這麼小的孩子,如果沒有有心人指使,哪裡會到那種地方去。」外祖父蹲在我面前,把刀柄伸到我面前,「未來,如果還想留在禪院家,就自己把那個失職的女婢處理掉。」

  「家主——」梔子像是被扼住了喉嚨,淚水從她驚恐的雙目裡無聲溢出。她囁嚅著嘴唇,趴在地上懇求:「求求您,請開開恩吧。我不是有意的,下次絕對不會——」

  「閉嘴。」舅舅把她踢到一邊,「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外祖父對騷亂置若罔聞,他笑眯眯地同我說:「我聽說你很想見到媽媽?如果你乖乖聽話,你的願望會實現的。」

  刀鋒上映照著一張童稚且醜陋的臉。黑色眼線被淚水衝花,宛如雪地上兩條泥濘的溝渠。兩只眼睛紅腫著,口脂被袖子抹得到處都是,仿佛不久前才吃過帶血的生肉。這是我嗎?我不禁想。生得這樣醜陋,被父母拋棄應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小孩的,蠢笨,嬌氣,吵鬧,永遠在惹麻煩……

  我接過刀柄,這令外祖父露出滿意的微笑。他把我帶到梔子面前,指著她雪白的脖頸說,「只要在這裡輕輕劃一刀就好。」

  「我明白了。」我對祖父說,「請您讓開一點。」

  「梔子姐,對不起。」我衝梔子鞠躬,「這段日子非常感謝你照顧我。」

  梔子清透的眼中明明白白倒映著我揮刀的形像。冰冷的刀鋒貼在柔軟的皮肉上,我可以感到液體汩汩流出。在人群或驚異,或戲謔,或漠然的目光中,我緩緩轉過身,擋在梔子身前。

  「如果要殺人,殺我就好了。」 我說,「規矩是我自己壞的,跟梔子沒有任何關系。」

  祖父微笑地看著我:「你不怕死嗎?」

  「不怕。」我斬釘截鐵地說。

  「啪」的一聲響起,我的臉被打到一邊。梔子跪立在我面前,鬢發散亂,氣喘吁吁地怒視著我。我嚇呆了,傻傻地盯著她漲紅的臉。

  「清醒了嗎?」她冷冷地說,「我不需要一個六歲的小屁孩來保護我。你父母把你生下來,不是叫你去死的。」

  她劈手奪下我的刀,緩緩站起身,以一種高傲的姿態對祖父說:「您是這個世界上見到過的最惡心的人。不,或許我不該稱呼您為人,而該稱您為孽畜。逼一個孩子殺人,她不願意,您又鼓勵她自殺,簡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一個咒術師應當以斬殺咒靈為榮,以保護弱小為榮。而您,既不殺咒靈,更不保護您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比您更無能的存在嗎?」

  「不要忘了你的弟弟。」外祖父陰沉沉地說。

  「我為您感到恥辱。」梔子輕蔑地說。

  話音剛落,她瞪大了雙眼。

  一把刀正從她的背部刺入,穿透她的肚皮。殺人者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他走到外祖父身前,跪地行大禮。

  「家姐出言不遜,請老家主責罰。」

  「你斬殺逆奴,已經將功折罪。」外祖父淡淡地說,「目前保衛隊缺一個副首領,就由你擔任吧。」

  祖父離開後,人群紛紛散去。我一語不發,跪坐在梔子姐旁邊。她的眼睛裡空洞一片,再不見昔日明亮。我摸了摸她的臉,上面還殘存著一絲余溫。我晃了晃她的肩膀,她沒有醒來。我趴在她唇邊細聽,耳畔一片安靜。

  我加大了推她的幅度。她的前襟松開,從中滾出兩顆小球,在地板上彈了兩下,落在一個人的腳邊。新任的保衛隊副隊長將它們撿起,伸到我面前。

  「收下吧,這是她給你准備的,應當是怕你餓。」 他說。

  我撥開糖紙,胡亂把巧克力塞進嘴裡。好苦,但又好甜。

  「為什麼。」我的聲音含糊不清,但想來他明白我的意思。

  「為了生存。」 他平靜地說,「因為梔子選擇了人類的身份,她只能死去。而你,要麼選擇作為人類而死,要麼作為詛咒而活。」

  他說著,伸手闔上梔子的雙眼。她看上去是真真切切睡著了。月光籠罩在她的臉上,像一層聖潔的白紗。我深深地凝視著她,將自己一部分的靈魂倚偎在她的懷中。就像過去那些失眠的日子,我像小船停泊在她柔軟的港灣裡。


第4章 高專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禪院家與五條家結為婚姻,契約上的主人公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五條悟。訂婚儀式上,我著盛裝華服,層層疊疊的衣袍將我緊緊包住,每一道衣領,每一片裙擺都馴順貼服。這身衣服加妝容足足花了五個小時,光是穿衣就要三個人幫忙。從五點到十一點,我只喝了兩口水並一塊巧克力球。舅舅對我的恭順表示滿意。他用威嚴不失慈愛的眼神注視著我,以贊賞的口吻說:「大了,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

  「多謝您的稱贊。」我眉眼低垂,姿態恭敬。

  決定由我擔任未婚妻一職的時候,舅舅給我出示過五條悟的照片。白頭發,藍眼睛,原來帶我進入禁地的男孩就是他。照片上,他的眼睛就和任何一個美國人或英國人的藍眼睛一樣。甚至那個演哈利波特的演員的眼睛都要比他藍得通透。

  結契時,五條悟人在東京。據說他十分反感這門婚姻,為此炸掉了五條家一半的古老建築。我對此十分敬佩,果然越強者越不受規則所累,越弱者越為制度壓迫。梔子死後,我很幸運地覺醒了咒力。雖然比之五條悟杯水車薪,但足以讓外祖父把我劃為「勉強能派上用場的」行列。我七歲習體術,九歲開始學習刀法,用的是殺人刀,習的是殺人術。十四歲時,我將老師擊倒在地,刀刃劈開他的胸口,血流滿整個道場。臨死前,他稱我為體術奇才,但我知道,真正的奇才是我表兄禪院甚爾。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他。那一夜他接受我的玉墜,卻未能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他或許有什麼難言之隱,但這無甚所謂。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現在糾結其中無疑是浪費時間。

  訂婚儀式後,我按計劃前往東京,監視我的未婚夫。上頭認定我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我能力上佳,對他們言聽計從,毫無抱怨。

  巨大的機翼劃破厚厚的雲層,朝下方的成田機場俯衝而去。已步入冬季,點點細雪飄然而至,微小的雪花放落地便融入黑色的柏油道路。腳踩上去濕漉漉的,好像摩擦著蠑螈的背部。同送我的司機辭別,我孤身一人沿石階上行,仿佛走在一副被迷霧籠罩的抽像畫裡。高大陰郁的樹木生長在石階的兩側,慘白的枝干宛如不斷抓取的骨手,挽留稀薄的日光。心裡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我握緊了腰側的長刀,警惕著周圍的異動。

  一只皮球蹦跳著越過一級一級的台階,好像別有目的地朝我滾來。

  看清皮球的瞬間,我的心髒一下子踩空。那根本不是什麼皮球,而是一個小孩的頭顱。頭上本該是眼睛的地方是兩口漆黑如井的窟窿,孩子的嘴角被紅線縫合,固定成一副詭異的笑容。

  那笑容開始擴大,硬生生把紅線扯崩。

  「歡迎來到東京咒術高專,歡迎,歡迎。」 它咿咿呀呀唱道,在我面前的台階上滾來滾去,仿佛起舞。

  我收刀入鞘,開始拊掌幫鬼童的頭顱打節拍。這種小咒靈多見於婦科醫院,是被流產的嬰孩怨念所化。不過這些怨念很稀薄,大多七天左右就會自行散去。在禪院家有一個怪人,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鬼童頭,把它們編排成童聲合唱團。

  「真是沒意思。」一個人拖長聲音抱怨道,「喂,傑!你能不能把這個聒噪的玩意兒收起來,吵死了。」

  鬼童頭飛了起來,落入一個黑發少年的掌心。他蓄長發,頭頂盤著一個發髻,平眉細眼,尖耳削腮。他身側站著五條悟,他和童年時期相比判若兩人。那種驚心動魄的空靈已經消失殆盡,轉而變成一種刻意的散漫和誇張的戲謔。如果他穿上戲服,想來混入馬戲團應該不成問題。

  「悟,對新同學要禮貌一點。」名叫傑的少年溫和地說。

  我們握了握手,下一秒傑就大力拉住我的胳膊,試圖給我一個過肩摔。我借力朝他後腿踢去,趁他松手,凌空翻身落地。

  「好身手。」他贊了一聲。

  「不如學長。」我謙虛道,偏頭躲過背後飛來的光團。光球撞上樹干,轟然之間,高大的喬木傾倒而下。五條悟垮著嘴角,手上另一個光球蓄勢待發。

  「喂,你們在干什麼!」一個憤怒的吼聲從頭頂傳來。五條悟不屑地「切」了一聲,傑則衝那人揮了揮手,笑眯眯地說:「夜蛾老師,我們在迎接新同學。」

  按禪院家的意思,我應當直升高二,與五條悟同班。但談判當中,東京高專寸步不讓,堅持所有學生必須按部就班完成學業。是以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從高一開始讀起。算上我,我們同屆的學生共有三人。另兩名男生近日外出執行任務,不在校內。我的班主任日下部經過兩日的一對一教學後,公然違背校規,毫不客氣地把我踢進了二年級教室。

  我的臨時同學包括五條悟,傑,還有一名叫家入硝子的女生。傑本姓夏油,是五條悟異父異母的好兄弟。不光講話時一唱一和,走路時更是形影不離。我常常想,夏油傑比我更適合當監視者,畢竟他可以二十四小時呆在五條悟身邊而不被他厭煩。自五條悟知道我的未婚妻身份,他以天賦的智慧,很快便無師自通這一道具的使用方法。多數時候,我這個名義未婚妻都在扮演甜品快遞員,答題器,沙袋等等角色。

  我的盡職盡責引發了各種流言與猜想。當我在又一個夜晚敲開五條悟的宿舍門,他的室友夏油傑忍不住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悟?」

  「沒有,這是我的工作。」我否認,把排隊兩小時得到的甜品交給他,取下手套,捂了捂自己快要凍掉的耳朵。

  「哦對了學長,我還買了抹茶蛋糕。」 我說,「如果不喜歡,丟掉就好。」

  他愣了愣:「是給我的?」

  「是的,這段時間麻煩學長幫我解圍。」 我整整衣擺,向他鞠躬,「那麼就不多叨擾了。」

  或許是不忍我被凍得太過狼狽,他問我要不要進去坐會兒。

  看我有些躊躇,他又補充道,「放心,悟出去執行任務了。」

  屋裡並排擺放著兩張床,一個平平整整,另一個則被褥堆成小山坡,想必掀開後應該能抖出不少零食卡片。我坐在夏油傑的凳子上,小口啜飲著他友情提供的大麥茶。溫暖的液體流入腸胃,我不禁發出滿足的喟嘆。

  夏油學長把蛋糕一分為二。一份擺在我面前,一份放在五條悟桌上。接著他拉開五條悟的凳子坐下,手裡同樣抱著一杯茶。我們一時相對無言,沒有五條悟從中穿插,竟不知該聊些什麼。我只能低著頭,小口小口品嘗蛋糕。我已經很久沒吃到甜品,這種東西柔軟得叫人覺得不可思議。僅僅是用牙一咬,就會融化在口腔。抹茶味微微有些苦澀,但是很奇異地中和了奶油的甜膩。我認認真真吃完蛋糕,將茶喝得一滴不剩,便准備告辭離去。臨走時,學長看著我說:「如果不想做那些事情,其實可以選擇不做。」

  「這並不是我想不想做的問題。」我輕聲說,「說心裡話,我沒什麼想的,也沒什麼不想的。這些不過是打發時間,也算找點事情做。」

  「你應該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什麼叫更有意義的事情。」 我向他請教。

  「就是那些不讓你感覺生命被虛度的事情。」

  「那應該就是一邊喝大麥茶,一邊吃抹茶蛋糕吧。」 我說。

  他奇怪地看著我,然後莫名其妙哈哈大笑起來。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他說。

  「彼此彼此。」 我說。

  然後我們都笑了。

  「你們在干什麼!」五條悟站在門口,像發現丈夫出軌的太太那樣又驚又怒。他高聲指責夏油學長背叛了他們的情誼,竟然讓陌生的女性進入他們的二人世界。

  「你誤會了。」 夏油學長舉起空空如也的蛋糕盤,「我們只是在品嘗人生的意義。」

  偷家事件後,五條悟停止了外賣業務,更不許我在他眼皮底下靠近夏油學長。他對我嚴防死守,甚至特意挑選了一月黑風高之夜,將我約到體育館。起初我們許諾,誰也不許動用咒力,更不許動用武器,僅以拳腳證明高下。他若贏了,我便立刻退學,滾回禪院家。至於我贏的情況,他根本不予考慮。

  「因為我是最強。」他大笑著,化掌為刃朝我劈來。

  他的身法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樣,快,狠,無常。即使有一瞬間的破綻,也會被隨之更迅疾猛烈的攻擊遮掩。我咬住散落的發辮,轉身擦過直擊心口的一掌,挪步去攻他後心。他雖背對著我,但仿佛早料到我的攻勢,猛然折腰下蹲,令我手掌落空,接著掃腿去攻我下盤。他的頭近在咫尺,我接著衝力,掄腿便朝他的太陽穴踢去。

  他合掌拍住我腳踝,衝我微微一笑。

  一時天旋地轉,我像一只鉛球橫飛出去,險些滑出場外。原是他抓住我的腳,把我甩了出去。

  「我厲害吧。」他得意洋洋地走到我面前蹲下。快樂在他眼中跳躍,他俯視著我,恰如幼童俯視一尾河岸上垂死掙扎的魚。

  我扯了扯嘴角,「我明天離開。」

  「今晚就滾。」他斬釘截鐵道,「告訴那幫老頭子,東京是我的地盤。」

  「今晚不行。」我深吸一口氣,繃緊腰腹,將上身從地上拔起。

  「我明天要見一個人。」 我抽著涼氣,一字一頓地說,「他對我很重要。」

  「是嗎?」 他側過頭,眼神冷如寒冰,「可那跟我有什麼關系?」

  我屈起膝蓋,折腰俯首,雙手掌心朝下與地面相觸。他的腳趾就在我額前,只要他想,隨時可以踩斷我的脖頸,就像踩爛一只鵝的腦袋那樣容易。

  「我懇求您。」我說。

  體育館裡的燈忽然亮起。我伏著身子,像一只耗子蜷縮在正午的絞刑台上。白熾燈將它們堂皇的目光投注在我罪惡的身體上,宛如成千上萬正義的火炬。

  「對不起!打擾了。」一個男孩尷尬惶恐地喊道,聲音響徹屋宇,震耳欲聾。他懷裡抱著一把長刀,大概是趁夜晚來偷偷練習的。五條悟不知何時離開了,這令我大大松了口氣。等那件事情辦完,五條悟也好,禪院家也好,他們讓我做什麼我都不會在意。

  「沒關系,我要走了。」 我起身回答道,「請隨意。」

  「請問,你是禪院同學嗎?」他忽然抬起頭,充滿希冀地看著我。

  「聽日向部老師說,你的體術很強,能不能幫我看看?」他不好意思地問。

  我看了看指針,目前是晚上十一點,我還算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在下禪院未來,請多指教。」我拿起架子上的刀具,擺好起手姿勢。

  「我叫灰原雄。」 他認真地說。


第5章 摯友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坐電車前往東京都立多摩圖書館。同行者是我一年級的同窗,灰原雄和七海健人。昨晚同灰原訓練完後,他本想今天請我吃飯,聊表謝意,後得知我要來多摩辦事,便自告奮勇充當導游。

  「為什麼我也要過來?」 七海同學小聲腹誹道,本就帶點苦相的臉顯得更加苦澀。他祖上或許有外國人的血統,天生金發,臉色蒼白消瘦,顴骨高聳。他慣常帶著兜帽,走路時不知不覺躬著後背,像一根不堪重負的蘆葦。

  「你一個人留在宿舍不覺得太無聊嗎?」灰原驚訝地說,「周末就應該出來吃點好吃的。」

  「不,我一點都不無聊。」七海無奈地說。

  「你們可以去吃東西。」我插嘴道,「我不確定要在圖書館待到什麼時候,如果你們想提前回去,不必等我。」

  「那怎麼行?」灰原問,「你一個人,要是走丟了怎麼辦?」

  七海捏了捏鼻梁:「她不是沒有手機的幼稚園學生。」

  「有什麼事情,我會同你們電話聯系的。」我笑了笑,「玩得開心。」

  七海捂住灰原的嘴,衝我點了點頭,好像知道我想要支開他們。灰原不明所以,拉下七海的手掌,氣喘吁吁地衝我喊:「那我們在圖書館對面的咖啡店等你。」

  「沒關系,不用等我。」 我不忍拂他好意,但今時不同往日。我走後,他們很快會忘記我這個不守信用的人的。畢竟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恰如高速路上來往的車輛,短暫擦身之後各自走各自的行路。

  今天是周末,圖書館門前三三兩兩聚著不少游人。我看到有父母牽著幼童,中間穿冬裝的孩子顯得圓滾滾的,像剛出生的帝企鵝幼鳥。他們應該是去附近的公園過周末的,不過還是應該在春天來,那時候拍照會更加好看。

  我收回思緒,走入敞亮的門廳。服務台後坐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性。他放在台上的兩只胳膊套著淺藍色袖套,正握筆書寫什麼。我過去的時候,他抬起頭,溫和而沉靜地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森山志和,他的胸牌上印著這四個字。

  答應成為未婚妻的之前,我和舅舅立下約定。我完成高層的任務,而他要告訴我當年車禍的真相。他坦白,車禍裡死掉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是一個扮成他的陌生人。我的父親還活著,但出於某些原因,他忘記了我和母親,並以全新的身份和姓名繼續生活。我無意打擾他,只是想來看一看。只是如此而已。

  「對不起,我——」我結結巴巴地說,拼命想從腦子裡搜刮出什麼理由。明明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但關鍵時刻,我這愚蠢的腦子總派不上用場。

  他把筆放到一旁:「第一次來這裡?」

  「是。」我尖聲說。

  「是有功課要做?」他掃了一眼我的校服,神態從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窘態。

  「是國文課的作業。」我深吸一口氣,「我來找關於《哈姆雷特》的材料。」

  「《哈姆雷特》,真是懷念啊。」他感慨道,「之前我做老師的時候,學生們也是最苦惱這篇。不過裡面的遣詞造句十分優美,倒是值得細讀。」

  「我很喜歡哈姆雷特的獨白。」我說。

  「生存還是毀滅?」 他饒有興致地問。

  我搖了搖頭,像小學生一樣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是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

  「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他補足未盡之言。

  「那這樣的話,你不妨去一樓的檢索電腦那裡看一看。如果碰到感興趣的,就在電腦那裡打印出申請單,過來告知我即可。」他指著左側的走廊,「在線閱覽就在報紙區的後面,旁邊是咨詢櫃台。」

  「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他的詢問讓我回歸現實。

  「呃,對了,不知能否再問您一個問題。」

  「請講。」

  「如果是您,您會選擇哪個?」我沒頭沒腦地問。

  「什麼?」他愣了一下。

  「抱歉,我突然想到的。如果給您帶來困擾,我很抱歉——」

  他擺了擺手:「無妨。不過倒還從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想想,如果是我的話……」他沉吟了片刻,終究苦笑著搖頭:「抱歉,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倒是覺得,這兩種選擇沒有高下之分。畢竟人類總是在忍受著,同時也在反抗著。」

  為了不引起懷疑,我從圖書館借了一本《哈姆萊特》,開始閱讀起來。閱覽室裡十分安靜,裡面坐著的大多是上年紀的老人。在他們身邊,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詳與寧靜。不知何時,窗外開始落雪,雪落無聲,行人往來匆匆,好像集體出演一部默片電影。在對面道路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看手機的人,穿黑色大衣,戴口罩,一動不動。

  是舅舅的手下。

  我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書頁上。

  哈姆萊特對霍拉旭說:「不,我們不要害怕什麼預兆;一只雀子的死生,都是命運預先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會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

  「爸爸,我來給你送飯啦。」 外面傳來小女孩清脆如風鈴的聲音。

  「謝謝你的便當喲。」他說,「今天要留下看書嗎?」

  「不啦,我過會兒去玉子家。我們約好了一起復習功課,還要准備聖誕節禮物……」

  我合上書,小心翼翼把凳子推回去。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他在同一個黑色短發,穿紅毛衣的女孩聊天。她應當比我小很多,眉眼充滿稚氣和未經世事的天真。他注意到我,衝我點了點頭。我盡力扯出一個感激而羞澀的微笑,轉身離開。自動門打開時,夾著雪花的狂風衝打在我臉上,將溫度一點點割掉, 把我的臉削成一塊冰。我走得越來越快,超過一個又一個行人……

  「禪院同學!你要去哪裡。」 我聽到灰原遙遠的喊聲。

  他站在我身後一家咖啡廳的門前,拼命揮手,旁邊是面無表情,單手撐門的七海。

  「你還好吧?」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夏油學長笑眯眯地看著我。五條悟叼著棒棒糖站在一邊,看天看地看雪看行人,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你們怎麼在這裡?」 我干巴巴地問。

  「執行任務路過。」他看向五條悟,「順便讓某個家伙道歉。」

  「你說什麼!!!」五條悟一下把棒棒糖拔出,惡聲惡氣地說,「傑,不要隨意對我指手畫腳!」

  「那我們先進去吧。」夏油傑置若罔聞,伸出手,很紳士地示意我先行。

  五分鐘後,我們一人面前放著一份咖喱飯。打碎的土豆混著白米飯,在口腔裡漫出咖喱的辛香。灰原堅持不懈地朝米飯進攻,我半份飯還沒有吃完,他已經攻克了三個咖喱堡壘。本來五條悟端著架子,不肯跟我們同流合污,後面實在忍不住叫了一份蛋糕。吃過蛋糕,他意猶未盡,又去搶劫夏油學長的抹茶布丁。我和七海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心照不宣。

  「本家要見你。」手機上亮起保衛隊長的簡訊。

  「你們要不要一起照合影?」我劃去短信,舉起鏡頭,「我來幫忙拍照。」

  時間定格,男孩們神采飛揚,笑容恣意。

  回去的路上,五條悟吵著要去逛糖果店,讓我跟進去結賬。

  等櫃員包裝好糖果,他奪過放糖的袋子,從裡面抓出什麼,朝我拋來。

  我伸手一擋,翻開手心,發現裡面是一顆粉色的糖球。

  「不要太謝謝我。」他丟下一句,大步流星,無比瀟灑地走進銀白色的世界。在那美麗世界裡,我們的朋友正等待著我們的回歸。


第6章 人間

  二零零六年八月,五條悟與夏油傑奉命護送一位名叫天內理子的少女前往天元大人處。天元大人是一名具有強大力量的咒術師。因為太過強大,他的力量甚至超出了世界的承載範圍。據夜蛾老師說,一旦他失去控制,他將進化成高維生物,進而摧毀這個世界的法則。

  「就像一只螞蟻突然變成人,把螞蟻窩撐爆一樣。」我跟灰原解釋道。

  「可那跟那個女孩子有什麼關系?」灰原不解。

  「星漿體的身體要作為天元轉生的容器,將那股力量束縛住。」 我回答道。

  「她的身體?」灰原大驚失色,「那豈不是說她的靈魂會被——」

  「是的。」我點了點頭,「不過不是抹殺,只是融合而已。」

  彼時我們正在衝繩機場等待護送隊伍的到來。來之前,夜蛾老師特意囑托我要竭盡全力保護星醬體的安危。其實,她活不活著並不重要,只要□□還具有活性,就還能為人所用。目前,這個女學生已經成了咒術界所有勢力的焦點。高層,禪院家,天元的手下盤星教,詛咒師……

  「殺死星漿體這種事情應該很簡單吧?」舅舅笑眯眯地問我。

  我抿抿嘴,努力排除掉心中雜念。

  「他們說還要再待一天。」灰原放下手機,對我和七海講。

  七海陰下臉去:「這麼說他們已經把人質解救出來了?」

  所謂人質並不是天內理子,而是她的侍女。為了拖延時間,高層先後派出詛咒師去干擾五條悟等人,為的就是趁他們精疲力竭之時一擊必中。我並不知道他們派誰過來,但我的工作是防止意外情況的發生。一旦那人失手,我必須立刻補上,不惜任何代價,殺死星漿體,讓天元完成轉化。

  「叫他們立刻回高專。」 我說,「多耽誤一秒就是多一分變數。」

  「可夏油學長說,那個女生想在衝繩玩一天。畢竟她馬上就要和天元融合了。」

  「但是——」 我皺起眉,不明白他們怎麼還會有玩樂的心思。

  「放心了,夏油學長他們可是最強!絕對能保護那個少女的。」灰原衝我豎起拇指。

  我不再開口。

  次日傍晚時分,我們終於在機場大廳等到穿花襯衫,玩興十足的四人。天內理子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梳著兩個俏皮的麻花辮,眉目清秀可愛。她讓我想起了梔子。她們都有一樣的眼睛,明亮,干淨,快樂,帶著陽光的溫度。

  她一直緊隨五條悟左右,而五條悟亦展現出前所未有的耐心。這讓我驚訝不已,因為在我的認知裡,他對弱小的人類從提不起興趣。難道他是被夏油學長影響了?我看向坐在前排的夏油學長,他有所感知,回頭問我怎麼了。

  「你臉上看起來不好。」他說。

  「我沒事兒,就是想快點回去。」

  「不是害怕了吧?」 五條悟哈哈大笑,「你也太菜了。」

  我確實很害怕。我的目光掠過身側沉睡的星漿體,心裡為自己感到可恥。她這樣年輕,這樣無辜,卻有那麼多人要殺她。

  直到飛機降落,我都沒有動手。下午三點,我們抵達學校。校園裡十分冷清,一直到我們穿過鳥居,來到結界內部,都不見一道人影。微不可查的風輕輕拂動石縫裡的野草,草尖上趴著一只紅色瓢蟲。

  「小鬼就你們負責照顧啦。」五條悟一臉解脫,「我可打死不要再看小孩了。」

  話語戛然而止。

  他低下頭,驚愕凝固在他臉上。

  一柄長刀穿透了他。

  殺人者穿黑色短袖,布料被下面石塊一樣的肌肉撐得發亮。他雙手握住長刀,背上纏著一只相貌奇醜的咒靈肉蟲。

  他嘴角上長而猙獰的疤痕像蜈蚣一樣扭動起來。

  禪院甚爾,我的表兄,百年難遇的體術天才,□□強大到可以生吞咒靈。

  「帶她走!快!」我喊道,立刻拔出武器朝他衝去。與此同時,夏油學長的特級咒靈虹龍也張開嘴呼嘯而去。虹龍將他從頭吞入腹中,但我知道,這不過是瞬時的喘息。

  「你們快去找天元,保護好天內。」五條悟捂著腹部的傷口,咬牙切齒地說,「這裡有我。」

  「小心。」夏油學長囑咐道。當機立斷命我,七海,灰原,還有天內的侍女黑井將天內帶離。

  我們分頭行動,夏油學長和我送天內進入結界,其余人在外面守備。我特意強調,實在打不過就跑,絕不能強行應戰。對方的目標僅僅是星漿體而已。

  「放心,我會把練習的成果用上的。」灰原說。

  天元所在的地方名為薨星宮。說是宮殿,其實更像是在地上挖了一個深坑,接著在坑壁上建起屋宇。在坑的中央生長著一擎大樹,冠蓋的直徑約有二十多米,宛如一張深綠色的巨傘。我站在坑的邊緣向下看,除了滿目的樹葉和枝干,其他什麼都看不見。

  「天元大人就在那裡。」夏油學長指著坑的深處說道,「你下了樓梯,便可以抵達結界。之後,天元會保證你的安全,直到同化完畢。」

  天內理子沒有說話,她怔怔地看著下面,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當然,你還有另一種選擇。」 夏油學長衝我笑了一下,復而溫柔地對天內說,「和黑井小姐一起回家。」

  他以無比的自信對天內許諾:「我和悟作為最強者,無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都會保障你的未來。」

  「我——」天內的嘴唇顫抖起來,她一邊說,眼淚一邊順著臉頰往下滾,「我想和大家去更多地方,看更多的東西。我不想被同化,我——我想——」

  「我想和大家待得更久一點——」她抽泣道。

  「可以的。」夏油學長朝她伸出手。便就是在天內回握他的那一瞬間,一顆子彈穿雲破霧,朝她的頭顱射來。

  天內瞪圓了眼睛,臉驟然變得死白。她大張著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劈啪」兩聲響起,是金屬砸在水泥地上。

  我垂下刀,用刀尖把劈成被兩截的子彈撥開。

  「看來你長進不少呢!」 表兄靠在不遠處的石門上,懶洋洋地對我說。

  「你們認識?」 夏油學長扭頭看向我。他的眼神讓我心裡一陣一陣的難受。我別過頭,不敢看他。

  「當然,我們身上可是流有相同的血脈。」表兄一步一步走來。

  「你是怎麼進來的?」 夏油學長的聲音抖了起來,「外面的——」

  「啊,你說他們啊。有兩個死了,被我殺掉了。」表兄漫不經心地說,「還有兩個逃掉了。我懶得追。不過這些你就別操心了,因為你也活不久了。」

  趁他們纏鬥的時候,我拖過僵在原地,呆若木雞的天內。看上去她已經被眼前的鮮血,廢墟,飛舞的石塊,還有巨大的恐懼淹沒了。我拽她胳膊的時候,她根本不反抗,像一個機械人一樣被我一級一級拉下台階,朝樹根走去。

  「為什麼?」她顫巍巍地問我。

  「這是我的任務。」我說,「放了你是他們的決策,與我無關。」

  「你們不是朋友嗎?」 她激動地說,「你怎麼能背叛他們。」

  「我從未許諾過什麼。」我俯視著她,彼時她的雙腿已經軟掉,整個人癱坐在台階上,恐懼地看著我。

  「起來。」我命令道。

  「能不能別讓我去?」 她咬著下唇,淚水鼻涕糊得滿臉都是。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不想——被關在下面,一輩子都被關著——我想和大家在一起,上課也好,補習班也好,出去玩,買禮物,衝浪——」

  「太貪心了。」我嘆息道,「你知道,只要在細胞完全死掉之前,都可以完成同化的對吧?」

  她的臉映在我的刀鋒之上。

  曾幾何時,我的刀上也映著一張臉。

  「我為你感到恥辱。」 梔子的聲音在我腦子裡炸開。

  「一個咒術師應當斬殺咒靈,保護弱小。而您,既不殺咒靈,更不保護您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比您更無能的存在嗎?」 她質問我祖父的話尚在耳邊回響,假如梔子知道我要殺人——

  「你殺掉她,你的父親,你的朋友,還有世界上其他人,他們都能活下來。」舅舅的話在耳邊一遍一遍回響。

  「即使無人殺她,她的靈魂也不會存在了。」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在我遲疑的時候,天內忽然暴起,拼盡全力把我朝台階下推去。趁我身形不穩,她四肢並用,倉皇失措地朝上面跑,邊跑邊喊:「夏油傑,快來救我!快來救救我!」

  她刺耳的嘶喊聲在我腦中燃起一團冷火。我三兩步跟上,拽住她的麻花辮向後扯,使她不得不仰頭抻長脖子。接著我像殺雞一樣,用刀在她的喉嚨上用力一割,鮮血立刻噴薄湧出。她捂住脖子,倒在我腳下,大口大口地抽著冷氣。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嘴裡呼哧呼哧地響著,像壞掉的風箱。

  「我給過你機會。」 我說。

  她的眼睛黯淡下去,像魚類一樣空洞地看著天空的某處。我抱起她,她的頭靠在我胸前,壓迫著我的心髒。

  我繼續朝下面走去,不期然在前方看到渾身血污的禪院甚爾。

  「好了,把她交給我。」他說,「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不是要把星漿體交給天元嗎?」 我皺起眉。

  「都死了,還同化什麼?」 他哂笑一聲,「喂,快給我,我要拿去領賞金。」

  「你什麼意思?」 我的心裡漸漸生起不詳的預感。

  「你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蠢呢?」 他說,「盤星教的懸賞不只是我可以接,那個老頭子也可以接。他拿的可不止三十萬——真是便宜他了。」

  「盤星教?」 我愣了一下,「難道盤星教根本不想讓天元完成轉化?」

  「唉,他們覺得轉化了的神就不干淨了。」禪院甚爾說,「不過這不是你要關心的。屍體給我。」

  他聲音不大,卻足以在我腦中引起雷鳴。所以舅舅說的都是謊言嗎?如果是謊言,那我又干了什麼!

  殺死星漿體,完成轉化,保護同伴。這是我的任務。

  不,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殺死星漿體。

  天內的眼中倒映著我的臉。那張臉長著一副冷淡麻木的樣子,眉眼嘴角全部向下垮掉,失去了一切可以稱之為人的特征。就像人的脖子上頂著猩猩的頭那樣,給人一種恐怖和惡心的感覺。若我的母親知道她生出這樣一個東西,她一定會後悔當時為什麼不去醫院進行人流手術。

  我開始發瘋一樣地朝台階下面跑去。因為看不清路,我一腳踩空,抱著屍體嘰裡咕嚕滾下去。白色的布條纏繞在樹粗壯的枝干上,它們靜靜地垂下,一如葬禮用的幡帛。我拖著天內的屍體一點點挪過去,卻被一根凸起的樹根絆倒。

  天元的結界不對我們開放。

  「哎呀呀,真可憐。」表兄從石階上一躍而下。

  他把我踢到一邊,抓起天內的衣服,像拎一只死雞一樣把她提了起來。女孩的腳尖在空中晃來晃去,血滴滴答答在地上聚了一小灘。

  「這個還你。」他似乎想起什麼,從兜掏出一個小東西,丟在我手邊。

  「以後別隨意給出去了。」他擺了擺手,「順便,今天謝謝了。」

  母親的玉佩在地上靜靜地躺著,倒映著夏天的日影,顯得晶瑩美麗。我緊緊握住玉佩,把自己蜷縮得很小很小。我的頭腦裡空空如也,我什麼都不要去想,我不要記得我是誰,我因何在此,我要去何處。

  我背叛同伴,殺死無辜。

  「我為你感到恥辱。」 梔子的聲音響徹我的腦海,如鐘聲陣陣回蕩。


第7章 罪過

  二零零六年九月,經上級推薦,我被提名為一級咒術師。同年十月,我向校長提交了退學申請。

  「我不能留在這裡了。」 我說。

  「我需要一個好理由。」 校長把我的申請書推回來,「這上面寫的應該不是心裡話吧?」

  我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時失去了辨識文字的能力。它們從文字變成符號,又從符號變成一顆顆跳舞的蠅頭,在眼前聚合,分散,重組,而後像沙子那樣散掉了。那天的記憶又像一條冰冷粘滑的蜥蜴爬過來,張嘴啃囓的我的神經。我閉了閉眼睛,想起我背著夏油學長去找硝子治療。他胸口被禪院甚爾砍出兩條長口,從肩膀到腹部,衣料和皮膚都翻卷開。行走中,他呻吟著問天內理子。我默然不語,宛如行屍走肉。等他蘇醒,他直奔盤星教總部。大殿中央站著五條悟,半邊臉流滿鮮血,懷中托著一團白色的,小小的遺骸。周圍站了好多人,是盤星教的教眾。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歡樂的笑容,仿佛正參加新年的喜宴。我站在陰影裡,隱約聽到人們雀躍的低語。

  「天元大人可以成神了。」他們歡呼著,向神明獻出祭品與祝福。

  唯一的好消息是,禪院甚爾被五條悟重創,被人救走時生死不明。

  「沒有別的理由。只是這些。」 我回答道。

  校長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過了一會兒,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知道,雖然我是校長,但很多事情上我的話並不作數。當然,如果你只是單純想要逃避什麼事情,那我並不認為這是個好辦法。即使你離開了這裡,但事情還在,問題也沒有解決。你不會想看到它們堆積在一起的,那會很麻煩,非常麻煩。」

  「我該怎麼做。」我有氣無力地問。

  「不是我說你該怎麼做。」校長指著我的眉心,「重點是你自己要做出什麼選擇。道理很簡單,做出選擇,然後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我離開校長室的時候,懷裡抱著一疊任務。我就近找了一個長椅坐下,開始一張一張翻看。第一個是蛛女,二級咒靈,是一周前幼稚園孩童失蹤案的真正凶手。第二個,笑面咒靈,通過制造幻像誘惑人從高樓跳下,已經導致七名公司職員身亡。第三個,無頭咒靈,在某高中導致三名高三生失蹤。第四個,五個,六個……每一頁都是一場悲劇,每一個字都散發著腥氣。

  「禪院同學,你在這裡。」灰原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和之前一樣活力滿滿地同我打招呼。

  他這種若無所事的態度讓我既陌生又恐懼。這一個月以來,我幾乎不跟人產生任何的交流,每日清晨起來,凌晨時分回到宿舍。我很少睡覺,也很少吃飯。這樣折磨自己的□□,讓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安心,似乎這樣做就可以彌補一些什麼。

  「你好久沒來上課了。」灰原竟直接坐到我旁邊,把頭靠在椅背上,望著頭頂樹葉之間的縫隙。

  「有些事要做。」我含糊地說。

  「感覺你一直都很辛苦的樣子。」灰原感嘆著說,「除了你,還有夏油學長,五條學長。大家每天都過得好充實。感覺這裡只有我無所事事的樣子。」

  「你已經很優秀了。」我把任務單裝進書包裡,「如果沒什麼事情,我先走了。」

  「我有些事要問你。」灰原突然喊住我,神情嚴肅。我下意識停下腳步,卻遲遲不敢轉頭看他。

  「七海說你要退學,是真的嗎?」

  「跟你沒有關系。」

  「為什麼?」

  「我犯了大錯。」 我說,「永遠永遠無法被彌補的錯。」

  「是星漿體的事嗎?」灰原認真地說,「可我不認為是你的錯。那個詛咒師那麼厲害,你看,就連五條學長都受了那麼重的傷。」

  「不是的。」 我對自己嘶吼道。

  我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我問你,你犯過的最嚴重的過錯是什麼?」

  「我想想——」灰原咬著拇指,眉頭皺得死緊。過了好一會兒,他慢吞吞地說:「其實,我小時候一直不喜歡我妹妹。她很吵,總害我挨罵。有一次我給她泡奶粉,因為不小心溫度太高了,把她嘴給燙傷了,我媽就把我打了一頓。」他包著自己的右頰,強調說:「打得可是很痛的。然後我就想,如果沒有妹妹就好了。如果她不在,我就不會被罵,我還是家裡唯一的孩子。」

  「這不是過錯。」我說,「你只是想,並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

  灰原搖了搖頭:「不,從那之後,我就一直討厭我妹妹。她讓我帶她去公園。我就直接把她丟在那裡,自己去電玩城打游戲了。」

  「後來呢?」

  「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安心打游戲的,但是越打越不安,腦子裡都是她坐在秋千上等我的樣子。後面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灰原聳了聳肩:「那天我簡直被嚇死了。後面才知道鄰居家的阿姨把她給送回家了。」

  「你妹妹原諒你了嗎?」

  灰原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她每次吵架都要拿這個說事。還威脅我給她帶這個,帶那個。簡直是不可理喻,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是啊,沒有辦法。」我也笑了,嘴裡一陣陣發苦。

  或許是因為那些不堪的往事,灰原自覺我們二人已成為摯友。我們恢復了以前的體術訓練,按照他的要求,我每次都要使出全力。

  「因為我不想成為大家的負累。」 由此訓練結束後,他躺在地上,氣喘吁吁地對我說,「如果我是禪院同學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打更厲害的咒靈,保護更多人了。」

  「那你不要成為我,應該成為五條悟。」我盤起腿,「況且,保護他人之前,先保護好自己的家人吧。」

  「是啊,所以我才不讓我妹妹當咒術師。」灰原笑嘻嘻地說,「有我保護好她就好了。」

  我跟灰原在體育館門口道別。等他一瘸一拐地走進夜幕裡,我轉身收拾東西,去執行凌晨一點的一場任務。那個任務是在一個廢棄購物中心,一個月前,一名青年持刀闖入此地,對人群進行無差別攻擊。被砍中者包括兩名導購員,一位六十五歲的心髒病患者,以及一位推嬰兒車的年輕女性。事件發生後,購物中心很快被警方封鎖,卻不料在調查期間,兩名警官無故身亡。雖然對外宣布是急性心梗,但二人扭曲的五官以及被折成怪異角度的四肢無不說明其曾遭受過非人的折磨。

  「S級咒靈,屬性未知。」 報告書上這樣寫道。

  咒靈的等級從三級到SSS級,級數越高,殺傷力越大。因為情報不足,我一進入領域,就不慎失去了我的右臂。巨大的力量扭曲了空間,也扭斷了我的皮肉骨骼。我的手臂像是麻花一樣擰成一堆爛肉,被我用從衣擺上撕下的布條固定在上身。疼痛是感受不到的,因為無論是精神還是□□都已經麻木了。為了防止咒靈逃跑,監督在外面設置了一種名為帳的結界,只有在咒靈消失的時候才能解開。咒術師一旦進入,便沒有退路,除非它死,除非我亡。

  我躲在購物中心的地下車庫裡,心裡苦苦思索制勝的法門。這是只空間系的咒靈,能力是空間扭曲,而且沒有限制。在這棟廢樓裡,只要咒靈想,它可以在任何地方發動攻擊。這樣以來,我無法靠近它,更別說用帶著咒力的刀劈開它的軀體。

  一股不詳的感覺順著脊柱慢慢上爬,身體下意識就地翻滾。

  轟地一聲,我方才倚靠的牆壁碎裂開來,噴出無數碎石和水泥片。一張巨大的白色死面面具嵌在其中,黑洞洞的嘴裡發出刺耳的吼聲,像是建築工地裡鋼筋敲打,電鑽穿牆。

  「找……到…..你了——」它的眼眶彎起來,顯得格外興奮。

  我心裡一緊,此前從未聽過會講人類語言的咒靈。難道是進化嗎?時間不容我思索,我抓起身旁的石塊朝咒靈丟去。第一個碎裂,然後爆裂炸開。接著是第二個石塊,仿佛是被一雙無形地手攥住兩端,擰動,然後碎裂……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所謂空間扭動並不是空間自發的變形,而是通過咒力擠壓物體,使其變形。所以,只要能看見它的咒力軌跡,我就可以躲開攻擊,從而接近它。

  我不假思索地把長刀投出去。此時此刻再拿著它已經沒有意義了,只會占用剩余的那只手。趁著咒靈的注意力放在刀上,我飛快拾起三個嬰兒拳頭大的石子,一邊急速衝向咒靈,一邊利用石塊迫使咒靈沿著我規劃的軌跡發動攻擊。

  距離咒靈還有六米,石塊用光了。

  「可惡。」我罵了一聲,抓下用來固定頭發的夾子,猛甩過去。咒靈識破了我的伎倆,對夾子恍若不見。下一刻,我的右腿一麻,然後身子不受控制地開始歪斜。我的速度減緩下來,但是在失去另一條腿之前,絕對不能停下。

  三米時,我扯下了脖子上的玉墜。

  月光的照射下,玉墜宛如流星,在空中畫出一道淡白的弧線。碎開時,點點玉屑如同蝶粉,有如霰雪……

  左腿失去知覺。

  我撞進咒靈嘴中,這裡是最安全的所在。

  陰冷的黑霧包裹上來,湧入我的鼻腔,耳道,喉嚨,不斷攪動著那些最幽暗,最可怖的回憶。它們仿佛沉重的鐵鏈捆綁住我的肢體,牽引著我不斷下墜。我的耳邊似乎響起了塞壬的歌聲,她們告訴我,在深淵的盡頭有個無比美麗的世界。那裡沒有悲痛,沒有哀愁,沒有孤獨。在那裡,樹木不會枯萎,鳥兒不會停止歌唱,人們只有相聚,沒有別離。

  那就這樣吧。我想。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天內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你才不是為了保護世界。」她冷笑著說,脖子上赫然是一道汩汩流血的傷痕,「你只是嫉妒我。因為有那麼多人愛我,保護我。」

  「我為你感到恥辱。」然後是梔子厭惡的臉,「都怪你,都是因為你我才死的。」

  「不該把你生下來的。」媽媽說。

  體內最後一絲氧氣被擠出去,我感到顱骨裡漸漸充血,腫脹。壓力壓迫著眼球,令眼淚不斷地從其中湧出。我徒然地張嘴,感到脖頸處的血管突突直跳。

  「砰——」「砰——」「砰——」

  無數血紅色的細線交織在視野裡,扭曲翻動,像一條條血色的長蟲。

  若這是地獄的景像,那我的心髒為什麼還在跳動?

  為什麼我還能感受到痛苦?

  為什麼?

  為什麼我還在呼吸?

  血的蟲朝我飛射過來,我下意識抵擋。

  空間開始震顫,從一個碎片掉落開始,這黑色的世界搖晃著,碎裂著,直至崩潰。銀色的矛刺入我的眼睛,我看到在如鐵的天幕中,一輪盛大的圓月高高懸掛,無比圓滿,無比高傲,無比寒冷。

  「啊,你竟然還活著。」一個人走來對我說。

  護衛隊長的頭擋住了月亮。他跪下身,像很多年前那樣冷漠地注視著我。鋒銳的刀尖對准我的心髒,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扎破我的皮膚。

  血滴沿著刀鋒流下。

  我僅余的左手緊緊握住冰冷的刀刃,甚至因為太過用力而顫抖起來。即使是這種時刻,我的身體也不願意放棄。

  「為什麼?」 我奄奄一息地問

  「這是任務。」

  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同樣爬滿了那些紅色的蟲子,令他的面孔像皸裂的火山石,下面滾滾的熔岩隱約而現。我極力想甩清這些幻覺,可已經沒有力氣了。

  冰冷的異物進入胸腔。

  最後的時刻,月亮好像變成了冰藍色,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眼睛。

  它動了。

  這個念頭剛在我腦中升起,黑暗便如潮水一般將我淹沒。


第8章 渡生

  二零零七年六月,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潔白的房間。頭腦昏昏沉沉,好像睡了一場極不舒服的午覺。雖然醒來,但眼皮還是沉重的,隨時都可以墜下去,重新粘合到一起。

  「你醒了啊。」 一個人說道,「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偏過頭,眨了眨眼。說話人是一個少年,十七八歲年紀,梳丸子頭,穿黑衣,眉目細長,臉龐消瘦。渾身透出一股與年齡不符的蒼老疲憊,似乎走了很遠的路,路上腳步不停,從未有片刻休憩。他垂視著我,眼底黑沉沉的,不透光亮。

  「好久不見了,學長。」我扯了扯嘴角。他看出我要起身,便伸手撐住我的後背,又從旁邊病床上拿過枕頭供我倚靠。我想把手從被子裡抽出來,卻發現右邊的袖子軟軟的,像一條死蛇盤在被子上。我摸了摸,肩膀往下,只剩短短的一小截。那日的記憶漸漸浮出腦海,我把左手探進被子,果然,左腿和右腿也只保留了大腿的上半部分。

  「那個咒靈留下的咒力殘留與反轉術式相克,所以…….」夏油學長的臉看起來更加苦澀,「抱歉——」

  「所以是永久性的是嗎?」我摩挲著胳膊,心裡有些茫然,有一種按照既定的軌跡前行,卻在半途發現道路前方是斷崖的感覺。奇異的是,我並不覺得悲傷,甚至覺得果然如此。

  「沒什麼,罪有應得罷了。」 我嘆道,「可是至少還活著。」

  「未來!」 學長的聲音忽得嚴厲起來。

  「差一點,你就死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說,我知道。

  「是學長救的我?」 我輕聲問,「可為什麼呢?我這種人……」

  「那件事沒人責怪過你。」 他打斷我,「你或許有錯,但那不是讓你去死的理由。況且,如果要彌補過去,你就得活著。」

  「是嗎?」 我仰頭靠回枕頭上,不知為什麼,感到眼睛酸脹難忍。我一眨不眨地盯著蒼白的天花板,努力讓聲音顯得輕快一點:「不過,我現在這個樣子,連幫灰原同學練體術都沒辦法了。」

  「你說灰原?」 他問。

  「怎麼了?」 我扭過頭,望著他。

  學長閉了閉眼睛。等他再睜開時,裡面流露出許多名為悲的情緒。單純將其稱為悲傷並不准確,悲痛,悲憤,悲愁,悲涼,更多的是悲憫。像河岸邊的人看水裡的人掙扎。水裡的人掙扎不動,便沉沒下去。岸上的人想要救,但太遲,太晚,總之是失了先機。

  他動了動嘴,吐出三個輕飄飄的字:「他死了。」

  灰原雄死於我蘇醒前一個星期。那天他收到任務去拔除一個二級的詛咒。作為准二級咒術師,這樣的詛咒雖不容易,但並不會造成太大傷害。可笑的是,提供情報的人邪魔附體把咒靈的等級搞錯了,將該是特級的詛咒寫成了二級。等發現之時,為時已晚,灰原被詛咒扯成了上下兩截,上半截還剩下一根胳膊,下半截全被咒靈吃進了肚子。救援趕到的時候,那只咒靈還舉著一條腿大嚼特嚼。

  我愣住了,不禁想起灰原每一次在練習場練得大汗淋漓,躺在地上大喊他要變得更強的場景。還有他吃米飯時的樣子,很虔誠,很認真,是真的把無味的白米當成珍饈美味。

  我不明白,他還沒來得及成為特級咒術師,怎麼就這麼死掉了呢?

  「如果世界上沒有普通人就好了。」夏油學長喃喃地說,「這樣就不會再有犧牲。」

  我搖了搖頭:「與其說是普通人,倒不如說是沒有咒靈才好。」

  「你不懂。」學長悲天憫人地看著我,像佛看一個愚妄的凡人。

  「萬事萬物若想根除,唯有從根源著手。」 他說,「咒靈的根本乃人之惡意,若人類不存,則咒靈不存。」

  「若無人類,那我們咒術師也將不存。」我說,「倘若有辦法能阻止詛咒的產生,就不會有人來做咒術師了。」

  「咒術師並不為保護人類而存在。」 他否認我的觀點。

  「不,學長。」我凝視著他的雙眼:「保護人類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學長別過臉,目光落在我空蕩蕩的袖子上。他開口,不再與我爭論,而是很莫名地問:「是不是很疼?」

  我摸了摸斷肢處,那裡被一圈圈的繃帶纏繞著,隔著袖子有粗糙的感覺。我的手漸漸下滑,接著攥住袖子。終於,我知道腦中莫名的痛感來自於哪裡。直到現在,我的大腦還認為我是健全的。不過這痛感太輕微,像是被蟲子囓咬,如果不是被提醒,我甚至無法察覺。

  我搖了搖頭:「只有存在才會讓人感到痛苦。」

  不知為什麼,學長的表情讓我感覺心髒被一只手攥住了。他用手捂住眼睛,有水滴從指縫間滲下,打濕了我的被子。我下意識抬手,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可右胳膊怎麼都抬不起來了。

  灰原葬禮的那天,一年級只到了我一人。不,准確說,我今年應該算二年級。七海退學了,據說他已經對咒術師這行厭惡透頂。我對此深以為然,畢竟咒術師能做下去,不是大善者,就是大惡者。普通人夾在其中,必定是左右為難。因為既不能救苦救難救世人,也不能毀天毀地毀一切。

  那方小小的灰色石碑下堆滿了藍色的花朵。我無知,不知道花名,不知道花語,但想來灰原被這些芬芳的花朵圍在中間,他便可以永遠停留在春天裡,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操縱輪椅離開,外面禪院家的人在等我。在我昏迷期間,五條悟和夏油學長在病房外設了重重禁制,只有值得信賴的醫生護士可以入內。待我蘇醒後,本家再次派人來與我溝通。與我談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師日向部篤也。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以這幅樣子留在高專,另一個是回去接受他們的方案。」日向部老師嚴肅地說,「如果你留下,我們會盡一切保障你的生活和安全。我已經跟校長談好,等你畢業,他會給你安排體術助教的職位。」

  所謂方案便是成為禪院家咒靈融合實驗的實驗對像。通過將咒力波動和屬性差不多的人類與咒靈融合,將得到一種全新的存在,即同時具有人類思想和咒靈力量的完美體。他們計劃將咒靈的肢體移植到我身上,這樣恢復健全的我便可以重新為他們服務。

  「老師,您還記得我入學面試時說的話嗎?」我捏著袖子。

  「怎麼不會記得。」老師笑了笑,「那種大話,簡直讓人不敢相信。」

  「我現在還是那麼想的。無論我是人類也好,咒靈也罷,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戰鬥。」我的左手握拳,置於心口,「老師,我禪院未來發誓,我此生為殺滅天下咒靈而活,咒靈一日不滅,我一日不得安息。」

  「我不干涉你的決定。」老師說,「但倘若你因此喪失人性,我會親手拔除你。」

  臨出校門時,夏油學長叫住了我。他身後站著五條悟,他又長高許多,還是白頭發與黑墨鏡的老搭配,身上那副天下第一,為我獨尊的氣息更加強烈。

  「為什麼要回去?」學長問。

  「因為這樣子太弱了。」 我笑道。

  「確實很弱。」五條悟補充道。他凝視著我,似乎洞見一切。

  這是夏油學長第一次沒附和他。

  「留下來吧。」 他蹲下,仰起頭,重復道:「留下來吧。」

  他的眼神讓我有流淚的衝動。但我心裡更多的是羞愧與對自身的鄙夷。我深知,我配不上他的同情。

  「學長,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我將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暖。

  「什麼事?」 他問。

  「臨走前,希望與學長再切磋一次。」

  比武場還是老樣子,巨大的落地窗,空曠的屋宇,還有藍色的比武台。夏油學長站一端,夜蛾老師提供的咒骸站另一端。按老師所說,只要我把咒力輸送進去,咒骸就會按照我的意念進行動作。本場比賽由五條悟做裁判,他自顧自定下規則,說只要誰先摔倒,誰就算輸。輸者要答應贏者一個條件。

  「怎麼還是這樣?」我問。

  「這樣才好玩嘛。上次那個被傑插手,根本不算數。」 他含著棒棒糖,講話含混不清。

  「那如果我贏了,禪院同學就要乖乖留下來。」 夏油學長笑眯眯地說。

  所謂體術,各人都有各人的章法。對手不同,應對方法也要隨之調整。與五條悟打,我需以穩破快,究其疏漏,攻其不備。而與灰原打,我需以守代攻,見招拆招,讓他明白哪些是該做的,哪些是不該做的。至於與夏油學長,我便需以巧破力。他不講花樣,如他本人,每招每式,一拳一掌都有章法,鮮有破綻。

  但破綻並不是完全沒有。

  他以膝蓋骨朝咒靈腹部踹去,我操縱咒骸躍起躲過,後以雙拳擊向他前胸。那一瞬間,他的雙目沒有看向咒骸,而直直朝我看來。

  他的眼睛很寂寞。

  我收斂了力道,他卻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地。

  「我輸了。」 他索性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笑得坦然。

  五條悟懷疑學長有所放水,指出應該再戰一場。學長搖頭拒絕,朗聲問:「所以贏了的人要我做什麼事?」

  我推著輪椅上前,讓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屬於少年的手,手指修長,掌心寬厚而潔淨。我從口袋裡掏出兩顆粉色糖果,放置在他手上:「我讓你憑這兩顆糖果起誓,這輩子不要殺人。一旦殺人,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對著兩塊巧克力發誓,算作什麼誓言啊。」 他說。

  「確實也不是誓言。」 我說,「只是我的心願而已。」

  他合攏了手掌。

  「畢竟你贏了。」 他說。

  禪院家的咒靈合成實驗室位於某醫療集團的地下。手術用了五個小時,術後我整整一個月都呆在一個被四面鋼化玻璃圍住的房間。不是因為療養,而是為防止我造成更大規模的破壞。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何模樣,因為我看不到外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在腦海裡同無窮無盡的詛咒糾纏。耳朵裡盡是哀嚎,呻吟,嘶吼,我覺得自己要聾掉了,但怎麼用頭撞牆,用手砸自己的頭,那些聲音都揮之不去,像一只只手拖我下沉,墜落,直至將我淹沒。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的腦海裡響起一道極溫柔的聲音,宛如晴光射下,照入地獄。

  「殺。」 那聲音回響,而我自無不從,視其為神明賜下的福音。

  那段時間我應該殺了不少人,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健康的,生病的,但無一列外都和禪院家有利益衝突。除了殺人,我亦殺咒靈。說是殺,其實叫吞食更准確。飢餓的本能促使我像渴飲瓊漿去吸食咒靈流下的黑色粘液,也像歆享盛宴一樣去咀嚼由怨氣凝聚起來的皮肉。我漸漸地感到快樂,因為人性不再桎梏我。

  過了不知多久,我被帶到一處山村。聲音命令我潛伏著,待一個人來,便殺掉他。村中有一佛堂,我便坐在此處,靜待下一個被伏擊的對像。

  因為飢餓,我攻擊了每一個進入此地的人。他們身上的惡意雖不及咒靈濃郁,但聊勝於無。

  第一天,是一個老人。她曾經害死過一個嬰孩,因為她不是男孩。

  第二天,是一個中年人。他喝酒鬧事,抓住他妻子的頭發,把她磕死在桌角了。

  第三天,是一個女人。她生下兩個不正常的小孩,因為害怕,便把她們一直關在地窖。

  第五天,我聞到一股極香的味道,便順著味道爬過去。這股香是從一個男性身上散發出來的。我張開嘴,准備和之前一樣,咬斷他的脖子。

  忽然,我聽到一聲來自遙遠地方的呼喚。

  「未來。」

  他說。他們這樣說。

  下一刻,我被擁入一懷溫暖當中。這溫暖太灼人,猶如烈火席卷我的全身。我體內的詛咒承受不了這溫度,紛紛尖叫起來,像烏鴉被扒光羽毛丟進沸水之中。它們無法驅動我的身體,就用無窮無盡的痛苦鞭笞著我的靈魂。炸彈被投入雨林,有毒的煙霧升騰成黑色的雲,硫酸的雨滴入河流,銀色的魚在水面漂浮。我被綁在十字架上,高台下是一對對空洞的眼睛,似人非人,陰鷙怨毒。下一刻,木柴燃燒,煙霧升騰,荊棘的皇冠掉落下來,被火舌舔成灰燼。

  我仰起頭,微微睜開眼,看到遙遠處的夜空,上面明星安靜閃爍。忽有冰涼雪粒落在我面頰上。我在寒夜中禹禹獨行,雙手凍得失去知覺。記憶中一人為我開門,贈我熱茶,分我美食,解我困惑,令我開懷。

  我張開嘴,嗓音枯朽沙啞,像發鏽的刀擦過岩石。

  「快——走!」

  「快走!」

  「走!」


第9章 祝福

  二零零七年八月的最後一天,我站立在佛堂中央,與金漆斑駁的佛像遙遙對望。這是一尊觀音,垂首伏目,面容靜美。除了胸前合十的雙手以外,她背後亦有成百上千條手臂延展開來,掌心朝外。每一只手的中央都有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俯視著台下。

  啪嗒一聲,一滴水砸到菩薩的臉頰上,沿著它的面頰緩緩滑落。

  啪嗒。

  水滴砸落在我的臉上。

  我回過神,第一次看清了這座小小的佛堂。這裡仿佛經歷過瘋狂的殺戮,人和動物的屍體扭曲在一起,因為夏日的高溫開始腐爛發臭。地板上,供案上,甚至於菩薩的臉上,都濺滿深紅發黑的血跡,沾著密密麻麻的蒼蠅。

  禁錮著我的雙臂漸漸收緊,我的耳邊傳來溫柔的詢問:「未來,你醒了嗎?」 我沉默以對,但他卻松開手,後退一步,用無比悲傷的目光凝視著我。我端詳著他細長的眉眼和蒼白的面容,覺得時間對他格外的殘忍。從我第一次見他到現在,僅僅是過去了兩年,他少年的五官就被歲月踐踏得支離破碎,讓人難以辨認他曾經的模樣。

  「學長,禪院家要殺你。」我說,「在我失控前,你快走。」

  他站在我面前,一動不動。即便身處在這間濃縮著死亡、腥臭、煙塵、炎熱的佛堂裡,即便他眼前是一個面目全非,醜陋如妖鬼的熟人,他還保持著一種優雅的平靜。黃昏的光線把他半邊臉照得明亮,仿佛有超然佛性,無限慈悲,無限包容。而他的另一半臉隱匿在黑暗裡,眼中有難以分辨的,濃稠的情緒。

  「你不會失控。」 他告訴我,卻並沒有當年對天內理子的篤定。比起說服我,他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看著他被刀峰割破的衣袖,深可見骨的傷口,還有手臂上蜿蜒流淌的血跡,不由苦笑。我都做了什麼,我究竟在做什麼?明明我只是想要保護別人,可我卻一次又一次事與願違。恍惚間,我看到舊日的幻影從外面走來。他們面帶笑容,安靜地站在夏油學長的背後,俯視著我。太遲了,太遲了。從我降生的時刻開始,世界的苦厄就降臨了。
  我抬起我的雙手。我的手掌已經是深紅色的了,人類的鮮血浸透了皮膚,深入骨髓。而我只能任由這些粘稠的紅色液體滿溢出來,順著指縫汩汩流下。

  「殺!」 那個聲音再一次扎透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大腦。我聽到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腮部因為過度用力而肌肉酸痛。而我的右手已經脫離控制,猙獰著朝夏油傑探去。他像是什麼也沒看到,微笑著,安靜地佇立在原地不動。自始至終,他都是這樣,他們都是這樣。

  「學長,袚除我,離開高專。高層要孤立五條悟,不會允許他身邊強者雲集。他們會用盡各種辦法殺死你們。」我彎下身,用全身的力氣去壓制這些由咒靈組成的肢體。我太愚蠢了,竟然妄想自己能夠掌控這些醜惡的存在,卻根本沒想到自己被吞噬的可能。即便我有一顆屬於人類的心髒。可在日日夜夜的污染下,我的精神早已和咒靈融為一體了。太蠢了,太蠢了。

  「學長,你還在等什麼!殺了我!殺了我啊!我不是禪院未來,我不是人類,我是詛咒!」我朝他咆哮著,「你忘了嗎,你是咒術師,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殺滅詛咒。」

  我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我,緊緊地鉗住我的雙臂。他說,他帶我走。可我知道,我們走不出去。我可以感知到,禪院家已經在村子周圍布滿咒靈。只要夏油傑活著踏出這個村子,成千上萬的咒靈就會撲上去圍殺他。對高層來說,他對五條悟的影響太大了。不少人認為,如果夏油傑讓五條悟殺人,五條悟會毫不留情地照辦。因而,他們給我的命令就是,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殺死夏油傑。

  「可以。」 學長說,「你可以殺死我。」

  他扶著我,或者是用咒力強迫著我一步一步走出這個破敗的佛堂。我們踏進如血的殘陽,又被一座小丘的陰影籠罩。說是小丘,其實並不准確。它並不由土壤和植被構成,反而是由一具具人體堆疊而成,四肢彼此纏繞,緊密難分。亡者中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孩子,都張著眼睛,無一用猙獰的五官記錄著瀕死時刻的痛苦。在小丘的最下面,一個老女人的發髻散了,灰白色的頭發蓋住了她懷裡的東西。她抱著一個冰冷的,安睡的嬰兒。嬰兒的嘴巴微微張著,有一只蒼蠅從裡面慢慢爬出來。

  這慘絕人寰的一幕衝垮了我腦海裡的聲音。我已經很久沒有流淚了。但那個死去的嬰兒卻刺痛了我的雙目。黑色的詛咒仿佛淚水一般從我的眼眶裡溢出,扭曲地落在焦枯的野草上。我看著夏油傑,看著他眼瞳中禪院未來的倒影。

  「對不起,我違背了我們的約定。」 他平靜地說。我問他為什麼,他沉默不語,隨後帶我來到一間屋子。裡面坐著兩個小女孩,相互摟抱著,緊緊依偎在一起。她們的臉頰腫脹著,眼睛因為收到了暴力的擊打而烏黑發青。但即便傷痕累累,即便恐懼顫栗,她們還活著。

  「這兩個有咒力的孩子剛生下來就被他們關在地下室裡,一直到現在。」學長說。

  「你們多大了?」 我放輕聲音,努力不讓自己粗礪沙啞的嗓音嚇壞她們。但或許是我的形像太恐怖,孩子們依舊恐懼地看著我。五歲了,夏油傑代替她們回答我。「她們是雙胞胎,從出生起就沒有分開過。」 他解釋道。

  「五歲啊。」 我想,五年有多長呢?是五次四季的流轉,是一顆樹五圈的年輪,是候鳥五次的南飛,是一個孩子從號啕大哭,到牙牙學語,再到自由奔跑。如果可以正常長大的話,她們明年就會成為一年級的小學生,會手拉手一起上學,一起做游戲,一起寫作業,會因為看動畫片太久被媽媽批評,會因為偷偷喝爸爸的咖啡而整晚睡不著覺。

  「大姐姐,你是鬼嗎?」 左邊的小女孩忽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而後有些想笑。我還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但應當與我是人類的時候相差甚遠。

  「我不是鬼。」我說,「我是——」

  「大姐姐跟你們是一樣的。」 學長松開對我雙臂的桎梏,蹲下身,揉了揉小女孩的頭。

  小女孩干淨的雙眼讓我不勝羞慚。我嘆了口氣,無奈詢問:「學長,這裡有鏡子嗎?」他扭頭,了然地衝我笑笑,指著走廊,說廁所在走廊的盡頭。我打開燈,對著鏡子撥開臉前長長的頭發。詛咒不光侵蝕了我的精神,也侵蝕了我的容貌。它們掩蓋了我眼中的光亮,又在我的鼻梁和嘴角上刻下僵硬的線條。我的肌膚雖然沒有腐爛,但卻從內而外散發出森森死氣。裡面的血肉已經爛掉了,我什麼都不剩下,空有這具皮囊。

  我回憶著我十五歲半時候的相貌。隨著咒力一點點幻化成型,鏡子裡,十五歲半的禪院未來變得清晰起來,比記憶裡的要更加沉靜秀美。我把她長長的頭發編成辮子,垂在胸前。唯一不妥的是衣服。她身上的囚服已經血跡斑斑,邊角處甚至黑得發亮。這時響起敲門聲。夏油學長站在外面,手裡捧著一條不知從哪裡來的白裙子。

  「學長。我不穿裙子。」 我說,「就這樣,就可以了。」

  「你誤會了。這是新的。」 他又把裙子往前遞了遞。

  「隨身攜帶一條裙子,不像學長的作風。」 我笑道。

  「有可以用來放東西的咒靈。」 他說。

  「特意給我的?」 我問。

  學長別過頭,看著有些不自在:「本來應該在聖誕節送給你的。現在時候合適,就拿出來了。是當時你們選中的那條。」

  這讓我想起了遠在京都的兩位朋友。我入學以後,東京和京都兩所學校舉辦比賽。期間我受過京都府立高專的兩位前輩,庵歌姬和冥冥的指點。她們不在意我的背景,以真誠的態度同我交往。歌姬前輩得知我從未逛過東京的商場後,大為震驚。在臨走前,她和冥冥學姐硬生生拖著我、硝子學姐和東京的幾位男生去銀座逛街。當然,男生只有拎包一個作用。包括硝子學姐在內,她們一致認為我適合穿白色的衣服,甚至每進一家服裝店,就把我丟進更衣室,不換完不許離開。最後,當我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走到她們面前時,就連向來不動聲色的冥冥學姐都露出了稱贊的神色。

  「是不是超好看?」 歌姬前輩指著我,詢問那幫癱軟在沙發上的男生。五條悟表示馬馬虎虎,七海和灰原倒是配合地鼓起掌來。至於夏油學長,我記得他當時說的是,很好看。這句話太敷衍,被歌姬前輩狠狠怒罵了一番。我相信,這件裙子確實是好看的。女孩子的眼光不會騙人。鏡子裡,穿白裙子的少女會讓人想起很多美好的事物,而人們把這種聯想稱為美。

  讓她們感到美,是我莫大的榮幸。但這只是瞬時的感受,無法成為永恆的存在。我把那條裙子還給了導購員。不買的理由只有一條,我沒有再穿一次的機會。當時的我咒力不強大,多依賴咒具對咒靈造成傷害。這樣的戰鬥太激烈,太血腥,裙子只會成為累贅。除了我以外,東京城裡還有更多青春的,美麗的女孩適合這條裙子。比起放在我的衣櫃裡蒙塵,讓它在櫥窗裡靜待合適的主人是更負責的選擇。

  「要過很久才到聖誕節呢。」 我說。

  「時光飛逝。」 他說。

  我看著他,點頭,同樣感慨道:「是啊,時光飛逝。」

  我穿著白裙子,回到屋子大廳,跪坐在小女孩面前。我問她們,現在看起來好一些了嗎?剛才說話的小女孩大著膽子摸了摸我的臉。她說,大姐姐,你的臉好冰。我說,是因為你太溫暖了。另一個小女孩問我,你是新娘嗎?我問她為什麼這麼想。她說,以前經常有一個大姐姐過來給她們念故事書。故事書裡的新娘都穿白裙子。小女孩告訴我,後來那個大姐姐也去給別人做新娘了,就沒辦法過來給她們念故事了。

  「你們喜歡聽故事?」

  「喜歡!」 小女孩們異口同聲地說。

  「好,等你們出去了,這個大哥哥會給你們講很多故事。」 我慢慢地說,「你們還可以讓他給你們買漂亮的裙子。白裙子不是只有新娘才能穿。只要你們喜歡,就可以穿。」

  「別什麼事都推給我啊。」 夏油學長無奈地說,「說得我像是她們老爸。」

  他話音剛落,兩個小女孩就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小腿,一個脆生生地喊爸爸,另一個不說話,只是仰著頭,直勾勾地盯著他。「沒辦法,學長,她們很喜歡你。」我說,「帶她們回家吧。」

  「我們一起走。」 學長說。

  「我走了,禪院家不會放過你們。你們要走,只能讓他們以為你們已經被我殺死了。」

  我看著學長,說,無論如何,她們要自由。

  我走過去,用食指輕輕觸碰小女孩們的額頭,在她們身上留下我的氣息。這是什麼?膽子大一些的問我。我說,這是祝福。這道氣息會伴隨她們終身。比我弱小的詛咒將在靠近她們的時候灰飛煙滅,比我強大的詛咒將無視她們的存在。她們會平安長大,成為健康明亮的大人,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學長,作為違背誓言的代價,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保護好她們,別讓她們做咒術師。」 我說。

  「她們都有很好的天賦。」 學長說,「不做咒術師,可惜了。」

  「那就等她們長大了,自己選擇吧。」 我說。

  我打開門,腥熱的風呼呼吹動我的裙擺,柔軟的布料仿佛蝴蝶的翅膀一樣飄飄欲飛。彼時天幕已暗,四野無人。屏息靜聽,只有布料相互摩擦發出的窸窣聲。方圓幾公裡,竟然沒有一絲鳥鳴蟲唱。回過頭,是學長牽著小女孩們的手。他哀傷的眼睛望著我,嘴唇蠕動。他問我,我要去哪裡,做什麼。我凝視著村落盡頭的群山,那裡,死的霞如天穹被割裂的傷口,鮮血凝成的濃雲正不安地聚散著。

  「他們來了。」 我說。


第10章 馴化一

  二零零七年八月,特級咒術士夏油傑在任務過程中不幸遭特殊咒靈襲擊,下落不明。同時,事發地共有遇害者一百一十二名,失蹤者兩名。事發後,咒術高層立刻派遣支援隊伍,對周邊區域進行封鎖,並以七十余人受傷的代價成功拔除金屬性SSS級咒靈「妖刀」。

  他們把我裝進一個特殊加工過的桃木籠裡,用伏魔繩捆住我的四肢,通過集裝箱把我運回本家。重見光明時,我正身處一個由四面水泥牆壁包圍的房間。正對我的那面牆壁上有一方透氣的窗,上面安著鐵柵欄。有一些灰色的光透進來,黏黏糊糊在地上漫成一灘蒼白。牆上用紅色的顏料塗滿符咒,並固定著粗大的灰白色繩結。我身下是一個冰冷的鐵凳子,手腳都被鐵鐐固定住。

  保衛隊隊長站在我幾步開外,抱臂,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很奇怪。」他說,「之前從沒有實驗對像解除過咒靈化。」

  「要我變回去嗎?」我冷笑一聲。

  保衛隊長面無表情地說:「在你回答出咒術師夏油傑的下落之前,我們需要你保持清醒。」

  「灰原的死也是你們造成的,是嗎?」我問。

  「意外而已。」對方淡淡地說,「他的能力還不夠對本家造成威脅。」

  「意外?」我低低地笑起來,「怎麼可能是意外?一個成長中的咒術師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卻只說情報錯誤,簡直是可笑。」

  保衛隊長對這番話置若罔聞,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以機器人一般冰冷機械的語調問:「最後一次,咒術師夏油傑和那兩個女孩在哪裡?」

  「你過來,我告訴你。」我眯起眼睛,輕聲說。

  兩秒之後,房間裡響起了一聲悶哼,還有令人牙酸的骨碎聲。我的頭被他打偏,上下牙間尚掛著半截晃晃悠悠的耳皮。他捂住右耳,血不斷從指縫裡流出,迅速將他白色的手套浸成紅色。但即便如此,保衛隊長的神情卻十分平靜。他平靜地看著我,又平靜地對我說:「你不該這麼做。」

  他離開屋子後,我呸地將那塊東西和牙齒的碎塊吐了出來。我用舌頭抵住那塊汩汩冒血的地方,打定主意,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再開口,能拖延一段時間就拖延一段時間。

  他轉身離開了這間屋子。幾分鐘後,入口出再次傳來吱吱呀呀的開門聲。保衛隊長再次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身材矮小,醫生打扮的中年人。在昏暗的光線下,他那猶如不毛之地的頭頂竟如燈泡一般明亮,讓人無法移開視線。他有一個巨大而凸起的鼻子,仿佛小山一樣在他干瘦的臉色聳立起來。在那鼻梁之上,一副小而圓的墨鏡完完整整地擋住了他的眼睛,不透出一點目光。

  「那這裡就交給教授您了。」 保衛隊長向這個人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彎躬,踩著靴子,鏗鏘地離開了審訊室。

  等腳步聲安靜下來,中年人才轉身面對我。他慢慢地咧開嘴,露出幾乎所有暗黃斑駁的牙齒。

  「啊啊,這就是未來小姐吧。」他的聲音溫和而富有美感,仿佛溫泉一樣浸泡著聽者的耳朵。假如不知道他的面貌,想必不少人會以為講話者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

  「請容在下自我介紹一下。鄙姓中村,是一名刑訊專家。」 他指著我對面的椅子,彬彬有禮地問我,「不介意我坐在這裡吧?」 我不說話,冷眼看著他掀起衣服下擺,自顧自地坐下。

  「看樣子,未來小姐並不想跟我說話。」 中村說。

  「不過,您還是說些什麼吧。被您這樣為難,我很不好辦的。」

  「您真的決定什麼都不說了嗎?」

  「唉,不得不說,您這樣的做法真是糟糕透頂。我不明白,像您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未來小姐,請您相信,我絕對沒有惡意。您只要把您知道的告訴我,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個肮髒的地方了。您也不想在這個老鼠窩待一輩子吧?」

  我靜靜地看著他。

  「未來小姐,你很不乖。」 見我不配合,刑罰專家的語氣陰沉起來,顯得那張臉更加怪誕而可怖了。

  與此同時,他的嘴越裂越大,好像要把那張臉活生生分成兩半似的。他將右腿搭在左腿上,慢慢地將兩只手按在了下腹的位置。過了一會兒,他再一次開口:「未來小姐,聽說你喜歡讀莎士比亞。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其中一章《馴悍記》。啊,你不知道也沒有關系。畢竟這只是他作品裡最微不足道的一篇。但我個人覺得,這是他最精彩的作品。因為他說明了一個事實。人的意志是脆弱的。你以為自己很堅強,但這只是你以為的。只要稍稍改變一下環境,再凶惡的猛犬都能變成乖順的寵物狗。」

  「我雖然勉強得了刑罰專家這樣華而不實的頭銜,但我本人卻非常不喜歡那些物理的手段。想必你也這麼認為吧。折磨一個人的□□是最低級的做法,而我也不忍心破壞你美麗的身體。既然你不反對,那我就自作主張了。」他說著,緩緩取下了墨鏡。

  閉眼!閉眼!閉眼!

  我的大腦不斷地發出警示,可一只無形的手卻按著我的頭顱,強迫我瞪大雙目,去直視那對如黑夜裡車燈一般的眼睛。

  眉心一陣刺痛,好像有一條長長的蟲子鑽進了我的顱骨,在額葉的每一個褶皺裡慢慢游走。我忽然覺得疲憊和困倦起來,而耳邊也有一個人不斷重復道:「睡去吧。睡去吧……」

  我是一個不幸的人,或者更准確地說,我就是不幸本身。據說我出生後,母親曾對醫生說過:「這麼醜陋的東西,一定不是我的孩子。」

  或許是因為母親對我的厭惡之情太過強烈,在我又一次尿在她手上的時候,她對我說:「啊,我不應該生下你的。」 她就這樣把我和被尿浸濕的尿布丟在一起,洗干淨手,永遠地離開了我和我的父親。

  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娶了新的妻子。我記不太清她的面容,但她面對我的時候,總是沉默而冷淡的。而父親因為工作忙碌,總是很晚才回家。每次我去給他開門的時候,他就會露出一副,咦,你怎麼還在這裡的神情。每次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你媽媽呢?」 而他也不等我回話,就說:「快去睡覺,不要給你媽媽添麻煩。」 我想說,我沒有添麻煩,但他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廚房。冰箱門開了又關,客廳裡傳來了綜藝節目裡主持人誇張的大笑。

  又過了一段時間,新媽媽懷孕了。她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來,步伐也日益地沉重了。我時常能聽到她在客廳唱歌的聲音。那個歌聲溫柔而動人,仿佛和暖的春風。可只要她一發現我站在門口,這歌聲便戛然而止。我聽到她對父親說:「這孩子怪讓我害怕的。」父親說:「啊,這不是什麼大事。我讓她沒事不要總纏著你。」

  在次年的四月,櫻花盛放的季節,我的妹妹出生了。她是個頂漂亮的孩子,像小小的瓷娃娃。爸爸推著嬰兒車走在公園裡,總能引得路人頻頻回首。「好可愛的孩子。」人們這麼評價道。

  如果可愛的孩子能得到愛的話,那我一定與可愛沒有半分關系。我站在妹妹的搖籃旁邊,這樣想到。可能是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妹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嚇了一跳,可還沒想到怎麼安慰她,就被媽媽一下子推到了地上。她抱起妹妹離開了屋子,重重地摔上了門。父親得知這件事情後,用很長的三角尺狠狠打了我一頓。一邊打,他一邊說:「蠢東西,不要臉。蠢東西,不要臉……」

  因為這件事的緣故,我更加小心了。但無論我怎麼做,爸爸媽媽都不會滿意。「哎呀,怎麼會這麼笨?」 這句話貫穿了我的日常。我每次說對不起的時候,他們就說,這還不是因為你太笨。後來舅舅找到我的時候,父親很自然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那就拜托你了。」他把我推過去,對我說:「在舅舅家聰明點。」

  舅舅牽過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溫暖。他蹲下身,交給了我個粉紅色的小球。我問他這是什麼。他說這是巧克力。生平第一次,我吃到這麼甜美的東西。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它太過於甜了,甜得有些不真實。

  「跟我走吧。」舅舅說。

  「去哪兒?」 我問他。

  「去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他如是回答我。

  舅舅把我領到了一個很大的宅院。那裡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孩子。我們都穿著白色的制服,腰佩長長的竹刀,每日隨先生學習識字與刀法。我們被鼓勵拿著竹刀廝打。如果在打鬥中落得下風,先生就會把輸了的孩子推到眾人面前,先是毆打羞辱他一番,再讓贏了的孩子一刀扎破他的肚皮。我輸了一次。但舅舅維護了我。他把我領到一個房間,讓我跪在地上。他問我,我知錯了嗎?我說,對不起舅舅,我錯了。他每問一次,都要揮動一次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我的脊背上。

  「知錯了嗎?」 他問。

  「對不起,舅舅,我錯了。」 我因為疼痛而哭泣了起來。

  「啪——」 鞭子落下。

  「知錯了嗎?」 他又問。

  「我錯了,我錯了。」

  「啪!」

  「我錯了。」

  「啪!」

  等到我的後背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舅舅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他單膝跪在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以無奈的語氣對我說:「未來,不要怪舅舅。舅舅這是為你好。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心意。」 他的話語讓我羞愧難當。是啊,我怎麼能這麼不知感恩呢?明明這個世界上,唯一會對我好的人就是舅舅了。我用顫抖的手剝開了他給我的巧克力。圓球形狀的糖果因為我的體溫已經有些微的融化,像泥漿一般粘在我的手指上。我伸出舌頭,舔去指腹上的巧克力漬,眼淚卻忍不住流淌下來。奇怪,明明這麼甜,我為什麼還會哭泣呢?

  為了不讓舅舅失望。我在訓練營裡更加努力了。我打敗了每一個孩子,然後用刀刺死了他們。直到最後,訓練營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期待著舅舅的獎勵,可他卻說:「太慢了,蠢東西。」 我想,我又讓他失望了。

  十四歲的時候,我們家和五條家聯姻。我的婚約者五條悟比我大一歲,在東京咒術高專就讀。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會喜歡我。校長將我引薦給同期時,我聽到他跟他旁邊一個黑頭發的男生說:「那幫老頭是瞎了。什麼東西都往這邊送。」 黑頭發的男生冰冷地看著我,微笑著說:「悟,不要這麼說一個弱者。」

  舅舅命令我監視五條悟。我不能辜負舅舅的信任,哪怕我不想靠近五條悟一點點,我也必須完成任務。可只要我一走入他的視線,他高傲而侮蔑的眼神便像鋼錐一樣扎進我的心靈。他並不無視我的存在。相反,他每次一見到我就以熟稔的語氣對我說:「啊,你又來了。我想吃喜久福,你去給我買吧。」 我每次都照做,每次我將買好的點心遞給他的時候,他就當著我的面把食物丟進垃圾桶。

  「你買的不是我要的那個。」這個時候,他就仿佛拍小狗一樣輕拍我的頭頂,溫柔地對我說:「我說的是原味的喜久福,不是草莓味的。笨——蛋——」

  一開始的時候,我被這樣的反應弄得憤怒不已。可後來,我也迷惑了。難道真的是我做錯了嗎?如果我沒做錯,他為什麼要喊我笨蛋呢?可能我真的是個笨蛋,連買點心這樣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新年的時候,蛋糕店的商家都關門了。這個時候,他跟我講,他想吃銀座某家蛋糕店的蘋果蛋糕。

  「幫婚約者做這種小事是應該的吧?」 他笑眯眯地對我說,「這種連傻子都能辦到的事情,你做不到嗎?」

  外面下著冷雪。蛋糕店的門關得死死的。我不甘心,又去了附近的幾家,最後只在尚且開門的便利店找到了一塊小小的芝士蛋糕。高專建在半山位置,出租車只能停在山腳。我提著袋子,走過長長的石階,凍的通紅的右手已經僵硬而麻木。校園裡空空蕩蕩的,大家都在宿舍裡,慶祝新年的到來。我走到五條悟的宿舍門前,卻聽到裡面傳來快樂的笑聲。

  「不會吧,你不會真的讓她去銀座了吧?」 這是黑頭發少年夏油傑的聲音。

  「我說讓她去,她就去了。」 五條悟哈哈笑著,「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

  「想不到,弱小的人連腦子都不好使。」 夏油傑感慨道。

  「無腦人。」 和他們同期的硝子學姐這樣說道。

  他們的笑聲像錘子一樣,一下又一下砸在我的心上。我覺得心髒的地方冷透透的,好像冬日的飛雪也浸入了我的胸膛。我把那塊小小的芝士蛋糕帶回了宿舍,一點一點地將它吃完。好冷,好酸。我想,怪不得沒人喜歡吃芝士味的蛋糕。

  第二天,我趁著清晨離開了高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單純地不想再在學校待下去。我坐上進城的電車,在隨便某個站下去,仿佛一條游魂在街上飄蕩。天空陰沉沉的,厚厚的雲層令半點光也透不下來。商店的大門緊緊鎖住,令那烏沉沉的玻璃顯得格外清冷。

  圖書館的開著。我踏入其中,頓時被暖氣包圍。書架上赫然擺放著一本《哈姆雷特》。鬼使神差地,我的手碰到了那本書。可還沒來得及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我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個穿著黑色羊絨大衣的男士牽著一個穿紅羽絨服的小女孩走了進來。我的目光從小女孩瓷娃娃一樣的臉挪到那個男士的臉上。他戴著一副圓框的眼鏡,相貌清俊而儒雅。他慈愛地看著小女孩,問她想要借什麼書。

  「那個——」我走過去,躊躇地看著闊別多年的父親。

  他茫然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與他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您好,您有什麼事情嗎?」

  我一下子閉上了嘴,只是木木呆呆地看著他。

  見我不說話,他衝著我尷尬地笑了笑,帶著小女孩快步地走進了閱覽室。

  「爸爸,你認識那個姐姐嗎?」 小女孩脆生生地問他。

  「啊,那個姐姐大概是認錯人了。」 他答道。

  我沒有認錯人。我想說。

  可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第11章 馴化二

  高專第二年,一個叫天內理子的新生來到了學校。她是個可愛的姑娘,梳著兩個俏皮的麻花辮,和誰都能聊得很好,對誰都很熱情。就連我,她遇到了也會打招呼。

  她的態度讓我受寵若驚。畢竟在這所學校,她是唯一一個願意與無腦人打招呼的人。是的,新年後,無腦人就成了我的新名字。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我的同學灰原就會和七海說:「你看,無腦人又來了。」 這樣的說法讓我無比難受,甚至連專心聽課也做不到了。當老師走進教室,我就會盯著鐘表上的指針,盼望著它們趕緊到達終點。

  下課後,我低著頭,極力地避免與其他人對視或者見面。可往往事與願違。在操場上,迎面走來了夏油傑和理子。夏油傑笑著跟我打了一聲招呼:「喲,無腦人,今天不去買蛋糕啊?」

  「無腦人?」 他旁邊的理子很好奇地問,「為什麼這麼叫她啊?」

  「因為她笨的沒有腦子。」 夏油傑言簡意賅地說,「連個草莓蛋糕都能買成芝士蛋糕。這麼明顯的錯誤,連傻子都不會犯吧。」

  我抬起頭,他怎麼知道我那天拿回來的是芝士蛋糕?明明那個蛋糕已經被我吃掉,蛋糕盒子也丟進了垃圾桶。可他戲謔的的眼神卻讓我的話堵在了喉嚨裡。就算我說了,又能改變什麼呢?我只能支支吾吾地,從嘴裡發出模糊的語調,狼狽而慚愧地盯著地面。

  「錯誤誰都會犯嘛。下次不要再弄錯就好了。」 理子拉過我的手,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張了張嘴,腦子裡忽然空白一片。明明是這麼簡單的問題,為什麼我卻回答不出來呢?我越想越急,可無論怎麼搜索擠壓自己的大腦,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呼喚過我的名字。我是笨蛋,是蠢貨,是沒用的東西。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我哀懇地看著他們,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你看,她連她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果然是無腦人。」 夏油傑哧哧地笑了起來。

  「那好吧。」理子遺憾地嘆了口氣,抱歉地看著我,「那我就只能叫你無腦人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鄭重道歉。」我說。

  「那我叫你無腦人可以嗎?」理子衝我露出了微笑。

  她溫暖的笑容讓我有了一瞬的恍惚。好久沒人對我這麼笑了,我想。

  「可以的。」我說,「真是太感謝你了。」

  就這樣,理子和無腦人我成了朋友。有的時候,她下了課會來找我,跟我分享零食和笑話。起初我是不敢相信的,但她熱情和真摯的表情讓我漸漸放下了心防。可每次我遇到她跟五條悟等人走在一起,她就對我的招呼視而不見,好像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地在聽他們的談話。或許她是真的沒注意到我,我總是這麼安慰自己。

  理子被所有人愛著,理所應當地被所有人維護。在理子和我告別後,夏油傑找上了我。

  「請你離理子遠一點。」他笑眯眯地說,「你會給她帶來不好的影響的。」

  「我沒有……」我小聲說。

  「啊啊,真的是大言不慚呢。」 他倏地彎下腰,黑沉沉的雙眼像獵豹盯住獵物那樣盯著我,「無腦人,你要有自知之明。你是什麼東西,我們都很清楚。你嫉妒理子,所以給她灌輸不好的思想。是你跟她說我和悟的壞話的,是不是?」

  我說,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對理子講過。

  「不要臉的蠢東西。」夏油傑眯起眼,鄙夷地說。

  這話仿佛雷擊一般將我定在了原地。「不要擋路。」 他一把將我推到一邊,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那天後,我不敢再跟理子講話。可理子卻偏偏找到了我。她拉著我的手,將我引到了學校的天台。午休的時候,我們總是在這裡講悄悄話。

  「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她問。

  我搖頭。

  「可你都不願意跟我講話了。」 她說。

  「對不起,是我不對。」 我別過頭,「但是你不要來找我了。我只會給你帶來不好的影響。」

  「什麼不好的影響?」 她歪著頭,輕快地問,「是關於五條學長和夏油學長的壞話嗎?」

  「你知道?」我猛地抬起頭。

  「知道喲。因為那些話是我說的。」她朝我露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可她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

  「無腦人,你還真的是無腦人。」 她說,「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愚蠢又這麼讓人惡心的東西。你知道嗎,每次我跟你講話,我都惡心得想吐。話永遠說不清楚,永遠在道歉,甚至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會把事情搞砸,給別人添麻煩。你說,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為什麼?」 我語無倫次地問她,「可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朋友?」 她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大笑。她笑得太開心,甚至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啊啊,就是因為你這麼好玩,我才這麼說的呀。」 她湊近我,鼻尖甚至貼到了我的鼻尖。

  「喂,是不是感到很絕望,是不是想殺了我?」 她直起腰,笑嘻嘻地問我。

  我仰起頭,被她的陰影徹底地籠罩起來。她站在高高的石台上,背後的天穹深藍如海,白色的雲朵猶如實質,好像輕輕一躍,便可如鳥兒在上面飛翔。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竟覺得她青春而可愛的面容變得醜惡起來。可即便她這樣對待我,我也不想殺死她。我說不出理由,只是覺得,無論她怎麼樣對待我,只要她能活著,能活著就好了。

  「記住,禪院未來,是你殺死了我。」天內理子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你永生永世不能忘記,是你,無視了我的懇求。在我能逃跑的時候,隔斷了我的喉嚨。」

  她的聲音和另一個聲音重合了。

  「禪院未來,你是一個罪人。」

  天內理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下一刻,她展開雙臂,向後仰去。過了幾秒鐘,我聽到一道沉悶的響聲。世界安靜下來,只有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吹著。我趴在石台上,徒然地伸出手。可天內離我太遠,遠到我根本夠不到她。她四肢展開,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她的麻花辮散開了,下面有一小灘血慢慢鋪了開來。

  我麻木地站在原地,看著同學們紛紛從教室和操場跑了過來。夏油傑、五條悟、灰原、七海、硝子,他們圍在理子的身邊,仰起頭,深深地凝視著我。漸漸地,他們的面孔像蠟一樣融化了,漸漸地變成同一張臉。那張臉我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可我始終想不起來,那張臉背後的名字。它們仰望著我,有黑色的煙霧從它們的口鼻處湧出,像黑色的長蛇,扭動著朝我撲來。

  跑!

  我砰地撞開天台的門,蹬蹬蹬往樓下衝去。那黑色的霧氣在我身後緊追不舍奔湧而來。不能被追上不能被追上不能被追上。慌張之中,我衝入走廊。我拼命地去拍每一扇門,但是每一個都無人應答,無人應答!來不及了,它們要追上我了。救命,誰來救救我。無論誰也好,來救救我吧。

  忽然,我聽到一個溫暖的呼喚。

  「到舅舅這裡。」

  舅舅提著一盞燈站在走廊的盡頭。他微笑著朝我伸出手:「不要害怕,到我這裡。」

  我朝前挪動了一步。

  忽然,一個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腳踝。我低下頭,天內理子死不瞑目的眼茫然地望著我。那日的陽光還倒影在她的眼底。屍體張開嘴,用漏風一般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對我講。

  「記住,禪院未來,是你殺死了我。」

  我的另一只腳踝被抓住了。梔子躺在理子的旁邊,肚子上還插著一把長刀。她的屍體以嘶啞的聲音說道:「記住,禪院未來,是你殺死了我。」

  一只又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按住我的肩膀,環抱我的腰部,捂住我的口鼻,蒙上我的雙眼。它們拖拽著我,一點一點把我拖進了黑暗。死者的亡靈砸開我的顱骨,將那些虛假的回憶大口大口地吞吃干淨。可那些痛苦與寂寞、悲傷與厭惡,卻深深地刻進了我的真實。不,毋寧說,它們與我就是誕生於這真實。

  在黑暗的深處,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提著不斷滴血的刀,靜靜地站在我的面前。

  「禪院未來,你永不能忘記。」 她說著,將刀遞給了我,然後我們緊緊擁抱在了一起,永不分離。從此,禪院未來即是我,我即是禪院未來。我是她人生的反面,是她最厭惡,最憎恨的存在。她之痛苦將成為我之享受,她之悲傷將成為我之歡樂,她之絕望將成為我之欲望。但我們將共享我們的罪。

  我執起刀,刺破眼前的黑暗。在刑罰專家刺耳的嚎叫聲中,我睜開了雙眼。對面,那個人佝僂著腰,仿佛地獄裡爬出來的怪物那樣蜷縮成一團。他的手緊緊捂住眼睛,不斷地有血從其中流出。

  「我看不見了,救命,誰來幫幫我?好痛,好痛苦。」 他哭叫著。

  殺吧。殺吧。我體內的詛咒歌唱起來。我的眼前又飛來血的蟲,它們爬上刑罰專家的臉,像碎玻璃在上面劃出道道傷口。

  我用左手的鐵鐐砸斷我的右手,砸得腕骨和手掌分離。接著我又用復原的手從胸腔抽出肋骨。黑色的咒力包裹上去,將它變成一柄長刀。我用長刀斬斷剩余的束縛,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救救我。」 他懇求道。

  「您的做法確實高明。」 我說,「只可惜,我並不無辜。」

  我越過他,走了出去。門外站著保安隊長。他並不恐懼,而是冷靜地朝對講機說:「告訴家主,妖刀已成。」

  下一秒,他抽刀朝我刺來:「你不能走。」

  我垂下眼,身子一偏,使他撲空。我踩住他的胸膛,就像十年前祖父教我那樣。

  「為什麼?」 刀鋒落下前,我問他。

  「如果不奉命行事,我的家族將永無光明。」 梔子的弟弟說,「我必須忠誠。」

  他沒有反抗,任由我刺穿他的心髒。

  舅舅端坐在家主堂的正中。我踏著門人的屍體和鮮血走進去,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竹席上。他以贊嘆的目光打量著我,以炫耀的口吻對身邊一個長著四只眼睛的怪物炫耀道:「天元大人請看,即使沒有六眼,我們也能制造出這個世界上的最強戰力。」

  「鑄刀容易收刀難,家主要當心才是。」怪物微笑著說。

  「我們血脈相連,有此保證,我安全無虞。」舅舅自信地說,搖動手裡的鈴鐺。

  「過來。」腦海裡再度響起神音。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骨刀服帖垂在身側。

  「殺掉他。」神音吩咐道。

  「殺掉他。」我的目光從天元身上挪下,落在舅舅的脖頸上。那上面爬滿了血的蟲。

  那顆不可一世的頭掉了下來,在地上嘰裡咕嚕滾了幾圈,臉上還帶著尚未褪去的微笑。我踢開他的身子,盤腿坐在天元對面。

  「要喝茶嗎?」天元問我。

  「這一切是你操控?」我問。

  「不,不是我。」天元把茶碗推到我面前,「我的能力還不足以做到這些。我只是順勢而為,順便達成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是什麼?」

  「構建一個完美的新世界。」

  他笑了兩聲,身形慢慢消失在空氣中。

  一聲炸雷響起,雨水像成千上萬的長矛射向地面。一時風號雲倒,天河倒灌。身後腳步聲傳來,我扭過頭,看禪院家的門生已經將我團團圍住。其中,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他眼睛裡透著興奮,怨毒,還有大仇得報的欣喜。

  「妖刀,還不快速速聽命。」他叫到,聲音和小時候一樣尖利。

  「這個世界上不該存在禪院家這樣的家族。更不應該有咒術師這樣的存在。」我想著,將骨刀橫在膝蓋上,雙手合十。

  「領域展開。」我垂下雙眸,無喜無悲,「冥刀鐵燁焰。」

  黑色的冷火從刀鋒處漫然噴出,霎時席卷了整個屋宇。木制的梁柱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被火舌舔得斷裂,傾倒,崩塌下去。鐵的青光在空氣裡穿梭,割開與溫熱的皮膚。我赤足踏著火海前行,腳腕上的鐵鏈嘩嘩作響。我經過殘肢與斷臂,將哀嚎與怒吼拋在身後。

  雨水愈大,火苗愈盛,吾心愈靜。

  「我們去哪?」 我體內的怨靈紛紛發問。

  我望著遠方,遵從我的本能:

  「回家。」


第12章 死生一

  二零零七年十月,我結識了霧島美月。

  她父親離家出走後,她便跟她的母親搬到我童年時居住的公寓樓中。那棟樓維持著故舊的風貌,白色的欄杆上滿是棕黑色的鏽跡,像膿瘡痊愈後的疤痕。我在一個雨夜回到這裡,很不幸被門上貼滿的符咒阻隔在外。這一看就是禪院家的手筆,但這種行為讓我倍感疑惑。這些符咒已經有些年份了,難道他們早料到我會回到這間屋子?

  霧島美月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她家住在隔壁,而走廊只容一人通過。

  「讓開。」 她穿高中生制服,染著很假的黃頭發,塗著亮粉色的眼皮,肉嘟嘟的嘴唇很不高興地朝下撇著。

  我們對峙了一會兒,她罵了一句髒話,跺著腳大步走過來。

  她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我的身體,就像穿過投影儀的光那麼簡單。預料之中,她的臉驚懼而蒼白,開始慌忙地掏鑰匙開門。不過要知道,當一個人越想辦什麼事情的時候,事情往往很難辦成。她沒能找到鑰匙,只能哭叫著去拍門。門裡自然是無人響應。

  「我可以幫你開門。」我指著封條,「不過你要幫我把這些揭下來。」

  開門的時候散落了一地賬單。舊屋裡漆黑一片,開關早就成了無用品。我看到雨傘橫倒在地上,花瓶的碎片和干花的葉片散落四方。水池裡的真菌蓬勃生長,蜘蛛四散奔逃,到處是蒼蠅的死屍……

  我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個同樣下雨的夜晚。我跟隨在名叫明雅的女人身後,看她在水池旁忙碌。她應該是接到了電話,慌亂中打落了碗碟。電話裡的事情讓她惶恐不安,她衝出門,撞翻了花瓶,連雨傘也顧不上拿。

  餐桌上放著超市的袋子。她大概是准備做一頓大餐。

  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開滿櫻花的照片上。她抱著一個鵝黃色衣服的女童,白色的碎花裙擺被故去的春風揚起,笑容清澈動人。

  我仿佛一個毫無藝術修養的人盯著蒙娜麗莎的畫像。不,並不准確,應該說我正站在博物館的玻璃前欣賞鯨魚的骨骼。過去於我只是過去,無法理解,無法感知。我如今是什麼東西,我自己也並無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是人類了。

  不是人類的好處在於我不用為衣食而奔波。由於無處可去,我只能徘徊在這個公寓樓周圍,百無聊賴地觀察這裡的人們。這裡住著的有三類人。窮人,老人,還有死人。一個老太婆在她屋子裡死去了,她卷毛的小狗安靜地趴在她身側。

  晚上九點多時候,霧島會回到家中。她之前,總有一兩個男人走入這間屋子。他們一般會在霧島之前離開,但也有不湊巧的時候,他們狹路相逢。那個穿紅色衝鋒衣的男人摸了一把霧島的臉,霧島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於是我拍了拍那個男人的肩膀。下一秒,他就嗷嗷亂叫,連滾帶爬地衝下樓去了。

  「多管閑事!」霧島狠狠瞪了我一眼,進屋啪地把門關上了。

  第二天黃昏時分,霧島出現在頂樓的天台,手裡拿了兩罐汽水和一包薯片。她左右轉著頭,似乎在尋找什麼。

  「喂,幽靈,你在嗎?」她對著髒兮兮的牆角大喊。

  「在這裡。」我招了招手。她眼睛一亮,也跑過來坐在牆台上。盤腿坐好後,她對著手指哈了一口氣,啪地把薯片的袋子扯開了。

  「能吃嗎?」她問。

  我捏出來幾片,在嘴裡咯吱咯吱嚼起來。干干的,和石頭片一樣。

  「我喜歡烤魷魚味的。」我說。

  「啊,那還真不好意思啊。」她瞥了我一眼,也拿出薯片大嚼特嚼起來。

  沉默之中,落日的金紅漸漸滲入到湖藍的天幕中,暈染出一片夢幻般的粉紫色。遠方大樓的燈漸次亮起,隱約可聽到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的陣陣鳴笛。城市是比熱帶雨林還要神秘和危險的地方。這裡不是沒有天敵的樂土,反而充滿著掠奪,飢荒,疾病,絕望,死亡……

  「啪。」霧島開了汽水罐,遞給我。

  「你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她問。

  「跟活著一樣痛苦。」我看著她棕色的眼睛,好奇在她眼裡,我是什麼樣子。我沒有維持禪院未來的幻影,現在大概就像電影裡的貞子。長長的頭發垂在眼前,有慘綠色的臉和血紅的眼睛。咒靈不會好看,都是怎麼惡心怎麼長的。

  「那你是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我思考著,感覺這個問題難以回答。理論上,我並沒有死。可被如此多的詛咒侵蝕著,我的身體和靈魂也跟以前大不一樣。既然我不再具有人類的屬性,那說我死去也不失准確。

  「看你的樣子,你死的應該挺慘的。」她打量著我染血的裙子,嘖嘖搖頭。

  「天罰。」我的聲音淹沒在獵獵秋風裡。

  此後她便經常來天台找我,好的壞的,大事小事,像是把我當成了垃圾桶。她原本也是小康之家的小孩,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是一名推銷員。在她五歲的時候,父親失去了工作。失去信念和動力的沮喪讓他終日酗酒,無緣無故就會破口大罵,拳打腳踢。他的結局並不像電視劇中那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離家出走,而是在一個雨後的夜晚踩空樓梯,後腦勺磕在了台沿上。

  「不算是件壞事。」霧島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嘴裡噴出成團的煙霧。她跟學校裡的不良學會了抽煙,雖然一開始很嗆人,但掌握要領後就快樂了。

  「我死前一定要全世界最好的煙都抽一遍。」她說。

  據霧島說,那個男人死掉後,她的母親便只能出去找工作。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性,除了家務勞動沒有一技之長,只能打一些零工維生。她也不是沒再試圖展開一段婚姻,但女兒的存在成為了不可忽視的障礙。隨著女兒的成長,開支越來越大,更何況再加上先前的負債。如此一來,從事風俗業成為了可想而知的結局。

  「今天有好幾個人,不會這麼快完事兒。」霧島點亮了折疊桌上的小燈。她說,比起在家裡,還是在這裡待著更清淨一點。真正的理由如何,我們彼此心照不宣。我不排斥她的到訪。那些隱藏在妝容和無所謂之下的焦慮,抑郁,痛苦,恐懼,對我而言都是絕美的佳肴。

  有的時候,我體內的詛咒會議論紛紛,為什麼不干脆吃掉霧島呢?如果把她吃掉了,我們都會獲得幸福吧?對我們來說,一個人臨死前的絕望是最好的養料。越是痛苦的人,越能吸引咒靈。

  在霧島生日的時候,她許下一個願望。

  「我要考上T大。」她說,「無論如何都要考上。」

  我們開始計算她考上T大需要的一切開支。很明顯,按照每年54萬日元的標准,霧島的存款遠遠不夠。

  「就是一天打二十四小時零工都不夠啊。」她感慨道。

  「為什麼一定要上T大?」我問。

  「我啊,要成為有錢人,有錢就可以買更多煙了。」

  她見我不說話,嘿嘿一笑:「騙你的。」

  「我不想再在這裡待著了,也不想以後過著我媽那樣的日子。這棟樓我每待一秒就覺得自己要死掉了。我跟我自己說,我必須得離開這裡。否則我不光現在是別人眼裡的一攤爛泥,以後也是。別人看到我,都指著我說,嘿,她身上有股男人的臭味。」

  「如果出生在有錢人家就好了。」她張開手指,握住天上的月亮,像攥住了一枚硬幣。

  霧島的賺錢方法是去當家教兼職,不過所得扣除掉往返的路費後,就寥寥無幾了。在快餐店的工作也並非一帆風順,動不動就要挨經理和顧客的責罵,是一個浪費時間的苦力活。

  「哇,你知道老師怎麼跟我說的。他說再這麼下去,不光我掙不到學費,就連旁邊的公立大學都上不了了。」霧島把汽水罐狠狠摔在地上,「可是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已經拼命學習了。」

  我也苦苦思索,上哪裡去找快速賺錢的辦法呢?我在禪院家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從未操心過金錢。如今獨行於世,才明白所謂謀生存的本質就是謀錢財。世人皆知,謀財的高手除了靠利滾利的大富大貴人家,就只剩下鋃鐺入獄的罪犯了。

  一腳踩扁鋁罐,霧島刷著手機,屏幕上閃爍著「援助」,「征集」之類的字眼。

  「還沒到這種地步吧?」我不動聲色地將伏在她肩膀上的蠅頭咒靈絞成黑煙。

  「你不明白。」霧島按滅手機,趴在桌子上,悶悶地說。

  接下來的兩周,霧島都沒有來天台。她回來的很晚,而且表情疲憊不堪,上學的時候也是無精打采,滄桑得不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學生。我幾次想找她說話,她都裝作沒看見我。後來我尾隨她出了門,才發現她去的是歌舞伎町的一家按摩店。

  她看到家門口的我,嚇得後退一步。

  「你干什麼啊。」她拍了拍胸脯,「我心髒要被你嚇飛出來了。」

  「裡面還有人。」我說。

  「還有人?」她翻了個白眼,「都凌晨了誒,這麼持久嗎?」

  「你媽媽知道你要去T大了。前幾天你班導來過,把事情跟她說了。」

  霧島先是睜大了眼,接著臉漲紅起來。「混蛋!多管閑事!」她說,「我怎麼樣跟他有什麼關系。」

  「我有另一個辦法。」 我說,「我可以幫你拿到錢,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別開玩笑了,你都死了,去哪裡搞錢?」 她冷笑一聲。

  「不要再去那種地方,好好念書,努力生活。掙很多很多錢。」 我說,「這樣的條件可以答應嗎?」

  「你在說什麼啊——」 霧島話音未落,她身後的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從陰影中走出了一個高大的青年。他黑色短發,嘴角有一條蜈蚣似的長疤,身上的肌肉虯結在臂膀和腰腹上,把緊身短袖繃得鼓鼓的。

  他看到我,舌頭舔過嘴唇,仿佛蟄伏已久的獵豹終於等到羚羊。

  作者有話說 顯示所有文的作話

  第12章 死生一

  日]中村淳彥. (2021). 東京貧困女子.
  入學費. (n.d.). The University of Tokyo. [url]https://www.u-tokyo.ac.jp/zh/prospective-students/tuition_fees.html[/url]


第13章 死生二

  「嘩啦」一聲,年久失修的欄杆被巨大的衝力撞得扭曲變形,七零八落。風聲在我耳邊呼嘯,我一面極速奔跑,一面留意身後窮追不舍的禪院甚爾。我的目的並不在於甩掉他,而是把他引到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

  公園就在離公寓樓五百米左右的地方。記憶裡的那棵櫻花樹還在,而且要更加高大粗壯。深秋時節,櫻花早已零落凋謝,而枝頭的葉子也在風中瑟瑟抖動,蕭蕭飛落。我站在樹下,一念之間就有千萬條暗影從腳下蔓延飛出,沿著公園的邊沿形成一個「帳」。在這裡面,任何的攻擊都不會影響到外面。除非一方死去,否則這個「帳」永遠無法消失,雙方只能在這裡困戰,直至精疲力盡,直至不死不休。

  空氣一滯,我偏過頭,單手握住一柄飛來的匕首。這是咒具天逆鉾,可以破除一切由咒力組成的防御。當年,禪院甚爾就是用這把匕首擊破五條悟的絕對防御無下限。對弱小的詛咒而言,僅僅是些微的觸碰就能使其化為飛灰。

  「聽你電話裡,我值五千萬?」 我把這個造型如三叉戟的武器扔到地上,看伏黑甚爾拖著三節棍游雲,懶散從容地朝我步步走來。

  「漲了,現在是八千萬。」 他掏了掏耳朵,「本來我不想對付你的,但沒辦法,總得補貼家用。」

  「那可真是世道艱難。」 我的後槽牙緊緊嵌合在一起,笑容卻控制不住地越裂越大。一想到對方將要以怎樣痛苦的姿態被我吞食,我體內的詛咒便如沸騰之水一樣翻湧起來。

  「錚——」 我的骨刀與他的游雲狠狠撞擊在一起,迸濺出零星的火花。

  「有點兒進步啊。」 他眯起眼睛,衝我微微一笑。下一刻,他雙臂使力,迫得我騰騰倒退幾步。趁我重心改變,他揮棍向我,用純粹的物理力量接連打擊在我的武器上。天與咒縛的天賦使他可以免疫一切的咒力攻擊,故而在他眼中,我的詛咒之力毫無用處。

  在絕對的力量和速度面前,靈巧和技術不值一提。我被動地應付著他的攻擊,不斷輸送咒力去修復殘損的骨刀。地上的落葉混合著沙土被勁風卷起至半空,紛紛揚揚,眼花撩亂。

  我被掀翻在地。來不及反應就是當頭一棒。三節棍把水泥地敲出一塊小坑,接著再次抬起,落下——

  我抬起雙臂,橫刀承下這一擊。霎時,雙臂酸麻,虎口震碎。

  「真是不好意思了,親愛的堂妹。」 他慢慢壓下,將我的刃逼向我的脖子。倘若我用的還是原來的胳膊,那此刻恐怕難逃骨折的風險。我凝視著禪院甚爾的臉。他的眼睛冷若冰霜,荒蕪若北極的冰川,不帶有任何的情緒。我品嘗不出他的貪婪。他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務,就像每日穿衣,喝水,洗漱。

  「你不在意這八千萬,對不對?」我說,「其實你只是來求死。」

  「隨你怎麼說。」 他垂下頭,身體與我越來越近。

  冰冷的刀刃貼上我的脖頸。

  「我成全你。」 我輕聲道。

  噗嗤!噗嗤!噗嗤!二十三根肋骨化成的森白長矛破開我的皮肉,直刺入他腹腔,胸腔,還有心髒。他怔忪地看著我,有些奇怪為什麼血會從自己身上流下來。血絲爬滿了他的眼,他微微張開嘴,便有血從齒間流出,拉出一條長絲,滴到我臉上。我感到那裡又濕又熱,好像有蠕蟲在扭動。

  他的眼睛黯淡下來,與此同時,血和回憶沿著我的骨流入我的體內。時間的河水是不變的苦鹹,那些殘破的記憶就像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鵝卵石,被我拾起,被我閱讀,被我丟棄。

  我終於明了,他把與我的約定當作一把鑰匙。那夜,他趁著禪院家亂作一團之時踏出那個庭院,此後再不曾回歸。他的記憶裡到處都是肮髒的街道,堆疊的垃圾,搖搖晃晃的黃色燈泡,煙霧,成堆的啤酒罐,女人艷麗的紅唇,像牙白的大腿,然後是血,一雙雙帶著恐懼的眼……他靠獵殺咒術師維持生活,每一次獵殺都是一次復仇。他每殺死一個人,就會得到一筆賞金,但這些錢財很快被他揮霍一空,喝酒,賭博。於是再殺人,再得賞金。他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每夜躺在女人赤裸的胸脯間入睡,復仇的願望在咒術師殘缺的身體上得到實現。

  我撿起一塊琥珀般的回憶。它很小,溫暖得像一團剛出生的雛雞。那裡站著一個短頭發的女人,穿著淡黃色的衛衣,長著一張孩子氣的臉。我站在一個明亮的房間裡,坐在窗邊,看她在屋子裡忙忙碌碌,打掃,洗碗,做飯。她很笨拙,肢體的動作因不協調而緩慢生澀,每一個動作都是一件人生大事。她真不像個人,像我童年時枕邊的毛絨小熊。

  對我們這樣的怪物來說,一點點溫柔都珍貴得像沙漠裡的露珠。他捧著這滴露珠在烈日下行走。當她因為生育死去的時候,一滴眼淚落在他干裂的掌心。

  在帳溶解的時候,我用禪院甚爾的手機撥給他的中介孔時雨。

  「恭喜啊。」 對方說。

  「她是有條件的。」我說著,用咒力給禪院甚爾的身體蒙上一層幻像。咒力雖無法傷害他的身體,卻可以欺騙凡人的眼睛。如果不是五條悟親臨,在凡人的眼中,他們只能看到這血跡斑駁的裙子,殘肢,和禪院未來那張死白的瓜子臉。唯有那一雙眼睛我不曾修改。這種非人的,爬行動物般的眼睛是禪院家代代相傳的特征。我凝視著這對眼睛,手掌向下滑動,將眼皮合上。

  我撿起那把造型奇異的刀。月光下,刀散發著青湛湛的光,像用冰打磨而成的。

  我讓孔時雨把賞金中的五百萬存到一張卡裡,其余全部給禪院甚爾現在的妻子打過去。

  「你什麼時候守信起來了?」 孔時雨在電話那端問。

  我沒有回答,直接掛斷電話。

  回去的時候,公寓樓的欄杆還在外面搖搖欲墜。我把它們掰回原位,用咒力固定好斷裂的部分。霧島家的燈全滅了,我猜測霧島美月已經躺在床上休息了。

  我看到天台上有一束光。

  霧島把自己裹在被子裡,蜷縮在她的小凳子上,睡得東倒西歪。她的腳邊是一個開著的手電筒,正是光的來源。

  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她終於睜開了眼。

  她看了看我,狠狠揉了一把眼睛:「原來你沒死啊。」

  「幫我干一件事情。」 我說,「我給你報酬。」

  禪院甚爾以入贅的方式開啟了第二段婚姻。因此,他在婚後隨妻子的姓,改姓伏黑。同樣改姓的還有他的兒子,惠。

  「聽上去像一個女孩的名字。」 霧島說。

  「對他來說,這個孩子是上天的恩惠。」 我隱匿身形,站在她的身後,同樣目不轉睛盯著校門。

  陸陸續續的有小學生出來了。他們三兩成群,嘰嘰喳喳地走著,都背著清一色的立方體一樣的皮制書包。幾乎所有的小學生書包上都掛著水杯,自己手裡還拎著便當袋。霧島不停地問我,那個是不是,這個是不是。我知道她感覺到尷尬了,因為已經有路人朝我們,不,朝她投來了異樣的眼光。

  伏黑惠是最後一個出來的。伏黑甚爾的記憶只停留在這個孩子三歲上幼兒園的時候,可以說這個父親除了給兒子帶來不幸以外毫無用處。他遺傳了母親蓬松的頭發,每一根都頗有主意地衝四面八方炸開,像是頭頂坐著一只發怒的豪豬。眼角的輪廓被優美流暢的曲線勾勒,顯得過分秀氣。他睫毛很長,烏沉沉的,如碧翠湖面上橫斜的枝影。顯而易見,這孩子繼承了母親的優良基因,成年後必是一位美男子。

  「不好意思,請問是伏黑君嗎?」 霧島攔在他面前。

  「是的,您找我干什麼?」 這個孩子露出了不符合年齡的冷淡漠然。

  「你的父親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她從背後拿出一個毛絨泰迪熊。泰迪熊淡黃色的圍裙上別著一個卡片,是我用伏黑甚爾的筆跡寫的:給惠。

  伏黑惠過了一會兒才接過那只熊。「麻煩您了。」 他抱著小熊朝霧島鞠了一躬,「萬分感謝。」

  他過於恭敬的態度讓霧島也變得束手束腳起來。她像個木頭人一樣回禮,連聲說沒有關系。她彎下腰的時候,伏黑惠的眼睛明明確確落在了我身上。

  「喂,你還好嗎?」 霧島的聲音響起。

  伏黑惠的身體顫抖起來。他墨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牙齒在不住地打顫。我俯視著他,看這個小小的孩子艱難地抬起雙臂,擋在霧島身前。

  「別——過——來——」 他一字一頓地說,鼻子流出血來。

  這萬惡的禪院家的血脈。我想,要是禪院家的老頭子知道伏黑惠的天賦,他會不會和我擁有一樣可悲的命運。

  真是一個前途堪憂的小學生啊。

  我收起咒力,顯現出高中時期的面貌。

  「滾開!」 他尖聲對我說。

  忽然,伏黑惠的頭發塌下去了一塊。霧島把手掌輕輕放在上面,然後又緩緩抬起。「是軟的誒!」 她驚呼道。見我們都在齊齊看她,她立刻結結巴巴地開始道歉,語無倫次地將這種失禮之舉解釋為好奇。「剛才它們就像海膽一樣,砰的,全炸起來了。」 她對我說。

  「你這種行為比背刺還要惡劣。」 我指了指面無表情,一動不動的伏黑惠,「簡直是辜負了這孩子的一番好意。」

  「你們認識?」 伏黑惠轉向霧島。

  「是啊。」 霧島蹲下來,把紙巾遞給他,朝我做了一個鬼臉,「這個家伙是一個很討厭的幽靈。自說自話,高高在上,總是喜歡對別人指手畫腳。不過呢,我可以保證,她是一個心軟又笨蛋的幽靈。她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我。」

  我看著伏黑惠。如果他知道我前兩天剛剛殺死他的父親,他還會以這種眼光看我嗎?

  「以後就算看見了髒東西,也要裝沒看見。」 我告誡這個孩子,「否則幽靈會把你纏上的。」

  「沒用的。」 他說。

  「那這樣吧。」 我讓他站在原地不要動,用食指在他的眉心上輕輕一點,就像我之前對雙胞胎小女孩做的那樣。

  「你干了什麼?」 孩子立刻捂住自己的額頭。。

  「是幽靈的詛咒。」 我笑了。這個笑一定恐怖而扭曲,因為霧島和伏黑雙雙嚇得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只有毛絨小熊顏色不變,在伏黑的臂彎間朝我從容致意。不愧是毛絨世界的生物。

  傍晚時分,橙紅色的霞光在山上熊熊燃燒。柏油路被照得亮晶晶的,仿佛塗抹了一層融化的黃油。霧島在前面行走,我跟在她幾米之後,像一條有了生命的影子。離學校不遠處是一個公交車站,坐24路就可以直接回去。等車的時候,我把銀行卡交給了霧島。

  「這裡是你的報酬,密碼是聖誕節。」 我說,「那麼就在這裡告別吧。」

  「你不跟我回去了?」 她立起眉毛,並沒有接過銀行卡。

  「過去之人就該停留在過去。」我把卡丟到她懷裡,看向迎面來的公交車,「而未來之人則應勇敢向前。」

  「那我們還會再見嗎?」 她問。

  「或許會吧。」 我說,「等一百年後你成佛的時候。」

  「啊,一百年那麼久嗎?」 她說。「那剛才的詛咒,我也要一個。」

  「沒人會把詛咒當離別禮物吧?」 我無奈地看著她。

  「你可是幽靈啊。」 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戳了戳她的額頭:「別哭了。」

  她上了公交車。在靠窗的座位上,她用兩只手撐著玻璃,固執地尋找著我的身影。我站在公交車牌的陰影裡,目送著那輛公交車駛向金紅的落日。等那輛車徹底消失在眼前,我轉身擠入人群,等待著夜幕降臨。

  在一個又一個夜晚,我徘徊在巷子,醫院,學校,廢棄的商場,老舊的公寓,重復著絞殺,吞噬。詛咒在我的體內壯大,有的時候甚至能操控我的理智。很多次,我回過神來,地上只有一灘紫紅的碎肉。在又一個凌晨四點的時候,我抬起頭,擦掉下巴上的汁液,目光掠過身前那灘流著紫色膿液的肉塊,朝窗外望去。那裡是一片漆黑天幕,沒有星星,只有一輪巨大的白月高高懸掛,在灰魚般游動的雲絮之間時隱時現,捉摸不定。

  很快,我的眼角就因為無法承受這鋒銳寒冷的銀光而溢出黑色的淚水。這是無聲的警告,也是高傲的蔑視。它是如此的潔淨美麗,而我在它的照耀下便顯得肮髒而醜陋。這不是好現像。當這具怪物一般的身體完全脫離掌控的時候,我將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在思考該如何抹殺自己的時候,我心裡突然升起極致的歡欣。詛咒衝蕩著我的血管,推動著我跳入如水夜色,在暗影中穿梭。我的靈魂在哀鳴,但我的□□還在向前。

  我們又回到那棟搖搖欲墜的老樓。

  在天台之上,我再一次見到霧島美月。一個咒靈正擁抱著她。它的舌頭舔過她玻璃球般的眼珠子,蜘蛛腿似的足肢正把她的身體擠壓得凹陷下去。

  我的腦內掀起一陣颶風。霎時間,體內的怨鬼們如同世界杯賽獲勝後狂歡的球迷,吶喊著,嘶吼著,宣泄著。它們吸食著我的憤怒和悲傷,再把這股情緒轉化為興奮和食欲。我吞咽著唾液,嘴角控制不住地朝那個咒靈微笑,惟有淚水滾滾而下。

  咒靈抱著霧島朝我行來。走了兩步後,它身體蹲住,驟然破裂崩塌。霧島從半空中掉落,頭偏到一邊,臉被頭發覆蓋住。她一半身體都不見了。

  一只腳把她踢到一邊。來人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清晰而皎潔。他著五條袈裟,頭發長及腰部,有一半扎成發髻束在頭頂。他手持佛珠朝我緩步行來,垂首伏目,冷寂漠然。

  「未來。」

  他喚我。


第14章 背道

  「你殺的她?」 我問。

  夏油傑的聲音像塵土一樣在風中飛揚,四散而模糊。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重要,死去就是死去,再怎麼追溯原因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霧島的絕望隨著靈魂的死亡而分崩離析,但痛苦卻永久定格在了她的面容之上。

  我合上她的雙目,抱起她尚且柔軟的殘軀。她很小,像嬰兒依偎在我的臂彎。

  「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我對夏油傑說。

  「我只是要得到SSS級咒靈而已。」 他平靜地說,「我不知道是你。」

  在小時候,我聽梔子講過狼和人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獵人從山林間揀回了一只小狼。獵人的孩子對小狼愛護有加,他們一起玩耍,一起睡覺。等小狼長大了,它變得溫順而親人。無論是誰進了獵人的家裡,它都會搖著尾巴上前,熱情地歡迎對方。有一天,小狼掙開了脖套,跑了出去。它在樹林裡快樂玩耍,但很快感到飢餓。人類的飼養讓它失去捕獵的本領。它飢腸轆轆地尋著氣息沿著家走,在路上遇到了一個獵戶打扮的人類。它以為這個人會像父兄那樣撫摸它,給它美味的肉干,所以它朝對方奔跑過去。直到中彈的時候,它都沒有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倒下。

  夏油傑為了引目標過來,在這裡投放了一個咒靈。在霧島的記憶裡,她和母親明日就要搬離這個地方,所以來天台與我們這段過往告別。如果那只是一個普通的咒靈,我留在她身上的印記會在咒靈靠近時把它絞成粉末。可諷刺的是,那個咒靈為夏油傑所有,而我一生不會傷害與他有關的任何事物。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的瞬間,霧島的生命戛然而止。可樂罐滾在地上,她下了公交車,從此被留在過去。

  我定定地看著他:「為什麼不救?」

  他摸了摸後腦的頭發,表情顯得無可奈何:「可以是可以,但沒有必要。」

  沒有必要就是沒有意義,而沒有意義就是虛度生命。

  一時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的掌心升起黑色火。火苗溫柔地包裹住霧島,像花瓣一樣漸漸合攏。她變得很小很小,成為我掌心的一顆白石子。我將這顆白石子含在嘴裡,雙手捂住口,仰頭咽下,腹部感到久違的溫暖。她靈魂的殘余像融化的蠟,流入我靈魂的缺口,而後凝固。我體內日夜翻騰咆哮的浪潮漸漸消退,露出被淹沒的黑色島嶼。島嶼上有白色的燈塔,燈塔裡有一顆紅色的心在燃燒。

  夏油傑安靜地看著這一幕。等我完成這一切,他說,你還是老樣子。我說,你也是。「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把他的手掌攤開到我面前。他的掌心寬大,潔淨,因為練體術而蒙著薄薄的繭子。很久之前,我把兩塊巧克力放在這裡,跟他說:「你是干淨的。」 果然如他所講,沒人會把對巧克力發的誓當真。

  他說:「未來,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一個美好的新世界。沒有人會傷害你,你會安全,會幸福。」

  「我沒有這樣的資格。我是舊世界的亡靈。當新世界的太陽升起,我就會煙消雲散。」我指了指他,「學長,你要明辨是非,不能把可救的人推進河裡,把罪惡的人拉上岸邊。」

  「你在責備我?」 他皺起眉。

  我搖頭:「不,我不會責備你。全世界,我最不可能責備的就是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殺死村民和殺死她是不一樣的。」

  他笑了:「猴子和猴子之間有什麼區別?」

  我想起那個嬰兒。原來沒區別嗎?

  我問他:「以後還要殺人?」

  他糾正我:「是殺猴。那麼低級又惡心的東西,為什麼不殺呢?」他的神情很認真,卻不像學生求教時的態度,要更懇切,更迷茫,更悲傷。像走投無路的人跪在佛前,聲聲叩問,為什麼命途多舛,為什麼會到如此境地。對這樣的他,我無能為力。從灰原,不,從天內理子死去之時,他的信仰就一塊塊碎裂了。而那時我太天真,以為自己擔下那一百二十一人的死亡就能讓他回頭,這樣他還是干干淨淨,溫柔悲憫,能見陽光,行走在坦途大道。原來如此,他在村子裡的時候就已經深陷沼澤。而後每殺一個普通人,他的信仰就堅定一分,陷得也就越深,也越難回頭。

  「那兩個孩子呢?」 我問,「她們上學了嗎?」

  「你去見見她們就知道了。」

  我搖搖頭:「活人的世界,死人還是不要參與比較好。」

  「你總是說自己死了。這不是好習慣。」 他說,「她們還記得你,總是問我你去哪裡了。你說,我該怎麼回答?」

  小時候的我也常常問梔子,我的媽媽去了哪裡,她什麼時候來接我。她總是告訴我,她很快就來了,讓我堅持一下,只要堅持一下就好。可自始至終,我的媽媽都沒有出現。

  「你就說我死了吧。」 我說,「只要你不提醒,她們會遺忘我的。」

  「你總是這麼殘忍。」

  「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幸福。」 我站上石台,示意他過來。他遵從了我的意願,站在我身下。石台有半米高,所以我比他高出不少。我讓他揚起頭,把眼睛閉上,他也照辦了。他是一個溫柔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容易自苦。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走到路的盡頭,發現前方只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我希望,無論執著也好,放棄也罷,愛眾生也罷,不愛眾生也罷,做神明,做修羅,做人類,他都有選擇。

  夜風拂過,我親吻上他的額頭,用咒力在他皮膚上烙下一點鮮紅。

  「如果後悔了,就默念我的名字。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去找你。那時候,你袚除我,功過相抵。」

  他睜開眼睛,深深凝視著我。

  他說,他不會後悔。後來我得知,從村莊離開後,他帶那兩個孩子回到家裡。他要返回救我,便將孩子托付給父母。父母應允,但隨即打電話通知高專。他聽到交談聲,於是將雙親殺死。先是父親,再是母親。刀染了人血,怎麼洗都洗不干淨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久到銀色的天光明亮了陰影,搬家公司的白色卡車停在了老公寓的樓下。窗戶拉開,油在鍋裡呲呲啦啦沸騰,自行車的鈴鐺叮鈴鈴響起,鞋跟在地面上敲出有節奏的哢嗒聲。

  漸漸地,我的頭發變成黃色,皮膚則從森冷的白變成健康的小麥色。我把自己沉入水中,令霧島美月的記憶覆蓋在禪院未來的記憶之上。這是新的一天,是屬於霧島美月的一天。

  十八歲時,霧島美月考取了K大。沒上成T大並不讓她沮喪,畢竟考上T大只是一個專有名詞。其背後之意乃是脫離困境,改變生活。臨行前,她與母親來到東京一家甜品店,二人點了奶茶,還有抹茶布丁蛋糕。鄰桌是一個穿僧袍的青年,他長發,容貌清俊,額上有一點朱紅。他的對面是兩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一個吵吵嚷嚷要吃水果塔,另一個安靜不語,眼睛明亮。小女孩吃得很快,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像是餓死鬼投胎。其中一個發現霧島美月在看她,便惡狠狠說:「猴子。」 青年訓斥了孩子,卻不分一毫目光給她。他們離開之後,霧島去櫃前結賬,被告知已有人幫忙結款。

  「真是奇怪的人。」 霧島的母親這樣評價。

  她所在的專業是法學部下的民刑事法。她擅長記憶,對所學少有遺忘,因此學業之余還有閑暇。她常在鴨川旁邊散步,從春水初融走到秋水潺潺。河水的激蕩總能擊起思想的流動。她在行走之時,腦中便不斷思索著如何讓更多人擁有選擇未來的權利。於是她去讀更多書,讀哲學,讀經濟,讀社會學。在圖書館裡,她尤其喜愛二樓靠窗的座位。圖書館對學生開放到晚上九點三十。她每每出來時,都能見到深深夜幕,點點繁星。冬日天寒,她便將書帶回宿舍,燒上一壺茶水,臨窗靜坐。如此日積月累,她變得沉靜從容。人們喜愛與她交流,因為她總能聆聽。

  不知為何,大學期間,霧島並沒有非常熟稔的友人。她對每一個人都很友好,但對每個人都很疏離。她相貌明艷美麗,不乏有志青年慕名追求,但都被她委婉拒絕。一人問她原因,她說學業未成,不敢誤自己與他人時間。

  她謹慎地使用著少年時期得到的存款,盡可能不進行不必要的消費。她不像高中時期戴誇張廉價的耳飾項鏈,染明亮耀眼的頭發,反而衣著樸素,飲食簡單。課余之時,她會去咖啡店,拉面館,便利店打工,故見識了一些人生百態。壓力大時,她也會抽煙。抽煙室裡煙霧繚繞,人們互不相識,雖然聚在一起,卻都沉默而孤獨。在這裡,她有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記憶交雜,也不知自己究竟是霧島美月還是禪院未來。她可能是霧島美月的靈魂在使用著禪院未來的□□,亦可能是禪院未來的靈魂披著霧島美月的皮囊,所以心裡總感到虧欠和不滿足。

  畢業後,她離開京都,回到東京和母親一起居住。她在律師事務所干了一段時間,直到一四年,母親因宮頸癌離開人世。這件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所以醫生告知之時,母親只有遺憾卻並不震驚。她想要辭掉工作,陪母親安心治病,卻被母親嚴辭拒絕。母親讓她把時間花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去學習,去深造,去走向明亮幸福的未來。她理解母親意志堅決,不想拖累女兒,所以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去醫院同母親聊一天見聞。母親在一個清晨離開。前一天晚上,她和霧島一起吃了抹茶布丁。

  「從今天起,你就要一個人了。」 母親說,「沒有問題吧。」

  「我會思念你的。」 霧島美月把頭依偎在她懷裡。

  「你是好孩子。」 母親撫摸著她的頭發,「謝謝你,我過得很幸福。」

  「謝了。」 捧起骨灰的時候,她聽到霧島美月的聲音。那聲音仿佛在耳畔,又仿佛從極遼遠的天邊傳來。窗外的紅楓葉在秋風中輕輕搖動,飄落在淡黃的日影之中。她盯著閃爍的光斑,覺得世界忽然變得寂靜而荒涼。

  展開遺書的時候,她看到落款。

  「感謝我親愛的孩子們。」

  原來母親早就知道一切。信紙被攥成一團,我站在殯儀館的門口淚流滿面。這一刻,人類的情感盡數回歸。我不再以悲傷為喜悅,以痛苦為歡樂,以他人之生死為鴻羽。我曾經失去的,終於重新得到。在銀座附近的蛋糕店,我再次遇見了帶著女孩們來吃甜品的僧袍青年。女孩子們嘰嘰喳喳,他安靜聆聽,無人注意我的存在。女孩們都穿著高中的制服,有一個化了妝,染了金黃的頭發,讓我想起當年的霧島美月。她們終歸不同。畢竟我從沒見霧島笑得如此輕松,如此快樂。

  我想,他們現在應該過著很平和的生活。

  我們擦身而過的時候,有一只蠅頭咒靈朝我飛來。這種咒靈不會造成大的傷害,但會吸附在人身上,讓人覺得疲憊無力,肩膀酸痛。

  「不好意思,請幫我給7號桌結一下賬。」 我背著蠅頭,對櫃台的女服務生說。

  我的目光落到櫃台旁的玻璃櫃,裡面是琳琅滿目,精巧可愛的蛋糕模型。在最中間的是一個抹茶色的圓形蛋糕,上用巧克力屑作了裝飾。在我猶豫的時候,服務生遞來放著收據的托盤。我回神,謝過對方,緩步離去。街上有年輕歌手彈吉他賣藝,歌聲明亮瀟灑,也有妙齡少女並肩而行,嬉嬉笑笑,更有耄耋老人攜手相扶,西裝白領行色匆匆。小小的汽車在行人之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金屬鋼鐵做的巨蛇盤繞在香奈兒的辦公樓上,櫥窗裡是天馬行空的藝術制品。

  這就是東京,一個時尚之都,繁華之都,也是罪惡之都。

  「領域展開。」 我掐指訣印,輕聲道,「冥刀鐵燁焰。」

  霎時間,疾風乍起,樹枝搖撼。無形的刀鋒把蠅頭割成碎屑。與此同時,那些趴在行人身上,汲取他們精神與活力的咒靈也相繼粉身碎骨,隨風飄散。

  我收起領域,與街對面那個穿僧袍的男人遙遙對望。時光飛逝,我們都不再是少年模樣。那兩個孩子從店裡跑出來,將他圍住。見此,我不再駐足,轉過身,步履不停融入人流。


第15章 束縛

  二零一六年,我在東京的一所高中任代課教師。原來的老師佐藤小姐因為身體不適而住院療養。每天,我站在講台上,面對同一批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這個時期的人介於孩童與成人之間,思想既非幼稚又非成熟,即希望自己泯於同類,又希望自己被關注,被喜愛,被崇拜。不知為何,我看著他們飽滿的臉頰和生機勃勃的眼睛,腦中總會浮現出一只飛向濃霧的蝴蝶。蝴蝶黑色的翅膀拍動著,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味道。

  我的學生裡有一個叫做乙骨優太的男孩。他個子並不算矮,卻總是佝僂著背,看上去有種畸形的笨拙。我很少見他與同學談笑,要麼是他一個人坐在桌後,把腦袋深深埋下,要麼是他在聽別人講話,兩只手緊緊抱住胸前的書本。發言的時候,他也表現得十分畏懼,好像放聲講話會招來恐怖的幽靈。在本班的學生眼裡,他的存在無異於空氣。但只要他一開口,旁邊的人就開始哈哈大笑,而他也就順從的閉上嘴,假裝自己並不存在。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呼喊他名字的時候,班裡有人告訴我他沒來上課。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來了,不過坐在最後一排。我記住了他照片上的臉,沒有被這種惡作劇所誤導。我第三遍呼喊他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像一個等候死刑的犯人一樣立著。我讓他讀課文,於是我聽到一陣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嗚咽。周圍很嘈雜,到處是交談聲和笑聲。椅子摩擦著地面,發出很刺耳的聲音。這並不是一個課堂該有的樣子。

  「肅靜。」 我說。

  一瞬間,教室仿佛沉入海底。在泥沼一般的寂靜中,我對乙骨優太說:「不好意思打斷你,請繼續吧。」

  第一次,我看見他抬頭。他的眼睛很清澈,其中的絕望就像溪流裡面的匕首一般觸目驚心。

  當日我下班,按照要求去檢查教室。經過走廊時,學生放衣服的鐵櫃子裡傳來響動。我打開門,看見乙骨優太扭著脊柱,瘦長的四肢仿佛被折斷一樣貼在狹窄的鐵皮上。我問他,這是第幾次發生這件事情。他低下頭,說:「老師,對不起。」

  將死的斜陽穿透玻璃門,金色的余暉在地板上蔓延開來,把乙骨優太多影子衝得又長又細。他的影子像沼澤一樣鼓出一個微小的氣泡,好像下面有什麼東西在呼吸。冥冥之中,我聽到一個小女孩的哭叫:「憂太,好可怕,憂太,憂太……」

  這個隱匿在乙骨優太影子裡的咒靈恐懼著我,但它對乙骨優太強烈的保護欲壓制住了這種因力量懸殊而產生的畏懼感。那個巨大的白色怪物抓住乙骨優太的腳踝,順著男孩的身體爬了出來。它粗大鋒利的爪環住男孩的上半身,沒有面孔的頭顱高懸在半空,朝我呲出鋼刃一般的牙齒。

  「保護,憂太。」 從咒靈的喉嚨的深處傳來小女孩的聲音。

  「霧島老師。」 男孩發出驚懼的聲音,將我的目光拉回他汗津津的臉上。

  「乙骨同學,先跟我來一趟醫務室。」 我說。

  「老師,我——我沒有受傷——」 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的手臂在流血。」 我看向他的胳膊,那裡不知被什麼東西劃到了,已經有一線大大小小的血珠冒了出來。

  醫務室老師給他包扎好傷口後就離開了。男孩局促地坐在病床上,那個咒靈守衛一般盡職盡責地佇立在他身後。我從兜裡掏出了一顆巧克力糖,問他要不要吃。他愣住了。我問他:「不喜歡吃糖嗎?」 他抿了抿嘴,試探著看了我一眼,才慢慢伸出手,把糖握在手心。

  「謝謝老師。」 他悶悶地說。

  咒靈看到糖果驚喜地叫了起來。

  「憂太,吃糖!」 它重復道。

  於是我也給了咒靈一顆糖。

  有微涼的風吹入室內,輕輕晃了一下我身後的隔斷簾。我端詳著我的學生,像端詳著一條在玻璃缸裡游來游去的金魚。他身上有一種孤獨又脆弱的氣質。而正是這種氣質讓他與周圍的同齡人相比顯得暮氣沉沉。這麼說或許比較殘忍,但他有一副天生的,叫人想要欺凌的弱者的相貌。即便我沒有對他做任何事情,他也下意識展現出了卑微的姿態。

  「乙骨同學,不介紹一下嗎?」 我看向他旁邊的咒靈。

  他說,咒靈的名字叫裡香。

  「我是憂太的婚約者。」 咒靈驕傲地宣布道。

  咒靈產生的根源是人類的情感。情感越強,咒靈的能力也就越強。很難想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然憑借一己之力產生了一個3S級的伴生咒靈。這樣的天賦恐怕比之五條家的六眼都不誆多讓。

  男孩的胳膊上纏著嶄新的繃帶,紗布在昏暗的室內白得刺眼。

  「乙骨同學,忍耐從來不是唯一的辦法。」 我這樣告訴他,「你從來都擁有反擊的權利。」

  我的學生迷茫地看著我,又轉頭看著咒靈。「可是老師,裡香——」

  「我知道裡香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我說著,示意乙骨憂太把左手伸出來。他照做了。在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銀戒指。我捧起他的手,將咒力輸送到這枚戒指中。

  「憂太!你在哪裡!」 小女孩的聲音從戒指裡傳了出來。而乙骨憂太身側的咒靈卻消失不見。

  「老師,這是怎麼回事?」

  「你把戒指拔下來看看。」

  在戒指離開手指的瞬間,巨大的咒靈再次盤桓在乙骨憂太的旁邊。

  「只要你不摘下戒指,你就不會失控。」 我對男孩說,「戴上戒指的你,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所以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情,可以不用顧忌,奮力反抗。」

  「當然,我更希望你可以告訴我他們是誰。我雖然是一個沒用的大人,但作為老師,我有責任保護自己的學生。不光保護你,也保護其他人。」

  「你究竟是誰?」 他問我。

  「我是你的老師,僅此而已。」我說。

  男孩用鹿一樣的眼睛看著我。他說:「謝謝你,老師。」

  夜幕降臨時分,我站在公寓的陽台上朝遠方眺望。這在霧島家的舊屋旁邊。幾年前,老公寓樓在一次地震中轟然倒塌。在日本,這樣的樓房太少見了。只有我知道,這棟樓只是死去了。它裡面的金屬和鋼筋都老了,疲了,再也支撐不住一絲一毫的重量了。

  在那塊地上,一棟新樓正在修建。相信不久後就會開始陸續發售。

  因為無需進食,我省去了晚飯的勞碌,也缺失了吃飯這一生活的樂趣。倘若人生的意義在於享樂,那我的生命可謂是毫無價值。而若要以為人類社會做出的貢獻來衡量,我所犯下的過錯要遠超我做過的善事。比起我救的人,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但我仍還是活著,以這樣一種無能而徒勞的姿態生存著。這是為什麼呢?

  「是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

  「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腦海裡,一個年輕女孩的嗓音和一個中年男子的嗓音重合到一起。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不自覺地輕聲吟誦。玻璃門倒映著我的身影。我面對著自己,耳邊只有一道沙啞低沉的女聲在不斷重復著:「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作為教師,我不希望我的學生擁有高貴的品行。這不是說我想讓他們變成不負責任,沒有道德觀念的社會渣滓。相反,我希望他們可以為自己的言語和行為負責。負責不是高貴,是人作為人,在社會裡生活的基本要求。而高貴不一樣,一個人被成為高貴,是因為他已經遠離了凡夫俗子的隊伍。在集體的眼裡,高貴的人從來都是異類。人類是怎麼對待異類的,歷史裡到處都是答案。

  課堂上,我在黑板上寫下「responsibility」這個詞。

  「在英文詞典裡,這個單詞指在社群中,一個正直之人應當做到的事情。這個詞的詞根來自於拉丁語裡的承諾一詞。因此,不妨理解為,責任是人和社會之間的契約。這裡社會可以指家庭,學校,公司,只要是涉及到人類的活動,都需要責任。例如父母撫養孩子,是家庭責任。我在這裡給諸位上課,是我作為教師的責任。而諸位坐在教室裡聽課,哦對,還有寫作業,是諸位作為學生的責任。但我還想談的,是我們作為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的責任。」

  在「responsibility」旁邊,我寫下另一個詞「respect」。

  「respect這個詞源自於spect。spect表示的意思是看。怎麼看,恭敬地去看。再後面,這個詞被引申為避免傷害或者干擾。所以我們講,尊重一個人,可以理解為恭敬地去看待一個人,也可以理解為,不傷害或者干擾對方。有人能告訴我,什麼是傷害。」

  「毆打。」 一個女生說。

  「辱罵。」 另一個學生說。

  「一切形式的暴力。」

  「欺騙。」

  ……

  「我們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最後一個學生說。

  「是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就是我們為人最基本的責任。所以在各位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希望各位能夠進行一個思考。這個事情的結果如果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會不會感覺自己被傷害。這個在英文裡也有一個表達,叫put oneself in sb』s place. 但是,做到這件事情的前提是諸位能夠看到自己,看到對方。這是很難做到的,因為人和人生活的環境不一樣,經歷也不一樣。」

  「那怎麼才能做到?」

  「思考,通過不斷地閱讀,不斷地反思,讓自己擁有獨立的思維。你看到的越多,你就越能夠看到,你就越可以做到responsible。」 我環顧著教室裡一張張茫然的臉,心裡的河水汩汩流淌。

  我不期待能夠改變任何人。人是一種固執的生物,只會按照自己的邏輯行事,而無法理解超出邏輯以外的事物。在一些人眼裡,我僅僅是一條不斷開口閉口的金魚。我們之間隔著一層屏障,語言擊打在上面,就像雨滴落在窗戶玻璃上。

  一個暴雨如注的午後,我的對面坐著小山一樣魁梧的高三男學生。他頂著鞋刷一樣的板寸,膚色很黑,紫紅色的厚嘴唇上方長著一排密密的胡髭。他看著比其他學生要老,事實也是如此。一個學校裡總會有幾個留級生,由於成績不過關而無法畢業。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並不在意畢業這件事,甚至樂得保持著高中生的身份。因為年齡較長,加上骨骼肌肉已經成熟,相比於未成年的其他學生,他們有絕對的力量優勢,甚至連教師都不敢招惹他們。

  這些留級生像大白鯊一樣在校園裡游蕩著,尋找著那些柔弱的,落單的,被排擠的學生。他們通過暴力勒索錢財,或者僅僅是發泄無聊的情緒。對他們來說,打人,或者看人挨打是一種樂子。他們清楚,只要不搞出人命,學校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先前有一個跳樓自殺的學生,警方認定這是抑郁症導致,但知情人明白心理疾病僅是一個借口。

  眼前的這個學生姓熊本,有一個很貼切的外號「灰熊」,據傳言是留級生組織的頭目。就在昨天,我和體育老師在器材室裡目睹他和另外四個三年級學生毆打乙骨憂太。乙骨憂太蜷縮在地上,沒有反抗。後面那幾個學生強迫他跪下來,去挨個舔他們的鞋底。萬幸,我和體育老師合力把反鎖的門打開,阻止了他們。

  「所以你讓我來這裡干什麼?」 熊本爆了聲粗口,不耐煩地問我。

  「你今年十九歲了。」 我翻開他的檔案。

  「那又怎樣?你想讓老子退學?」

  「很遺憾,我沒有這個權利。」 我說,「不過,比起退學,我更希望你能畢業。」

  「你在開什麼玩笑——」

  「你也不希望一輩子都困在這裡吧?」 我說,「每天除了揍人,搶錢,看色情雜志,就沒什麼好干的了。」

  「這跟你有什麼關系?」 他又罵了一聲。

  「按照學校的規定,如果學生在二十歲的時候仍然無法通過考試,就要強制退學。屆時,你的簡歷上只能寫高中肄業。你以為那個時候,你還能像現在這樣過著被人追捧,被人畏懼的生活嗎?在這個社會裡,一個高中肄業的人沒有任何競爭力。你只能從事最基礎的勞動崗位,而這些工作在日後遲早會被機器所取代。到時候你要怎麼辦?加入另一個幫派?我告訴你,即使是在幫派,也是要看學歷的。沒學歷的只能給人當打手,遲早有一天你會悄無聲息地死在街頭,沒人在意你,沒人給你收屍。即使是這樣,你也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無所謂。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先弄死你。」 他說。

  我平靜地看著他:「你傷害不了我,也傷害不了其他人,你只能傷害你自己。」

  他的眼神充滿迷惑。他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也不在意我在說什麼。可就是這麼一個空洞的,蠢不可及的年輕人,他卻活著。而那些對生活充滿希望,充滿抱負的人,都已經坐上西行的列車了。

  「你還有一年的時間。」 我說,「你還有機會。」

  「所以你找我就是說這個?」

  「我前面的話是我在履行一個教師的義務。這個職業規定我,即便學生放棄了自己,我也不能放棄這個學生。一年以後你怎麼樣我管不著,但聽著,你現在需要做一件事情。去向乙骨憂太道歉,向他保證,你和你的朋友以後不會再找他麻煩。」

  「你說完了嗎?我可以走了吧?」 他霍地站起來,一腳踢開椅子。

  「道完歉後,每天放學來找我。我給你補習。」

  「砰——」

  門被摔上了。

  窗外的豪雨沛然而落,子彈一樣朝玻璃射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我對面的椅子歪在一旁,地上是震落在地的紙張。我撿起來,見是學生的作文。我拿起筆,在上面劃下一道紅線。這個學生把「tomorrow」拼錯了,寫成了「twomorrow」。


第16章 疼痛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四名高三學生因事故意外死亡。事故發生後,警方立刻封鎖了消息,所有知情人士必須簽署保密協議。這起事故的唯一幸存者是一名高一學生。據他交代,事故發生時,這四名學生正對他實施霸凌,其中包括言語辱罵和肢體暴力。就在施暴人試圖用棒球棍打擊他的頭部時,一個不明黑影出現,殺死了施暴人。

  警方相信了他的話。走廊到監控顯示,從事故開始到發生只有半個小時。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把四具屍體破壞到那種程度。死者全身骨骼碎裂,眼球突出,仿佛是被某種非人的巨力擰成了麻花。

  「霧島小姐,你是第一個前往事發地的教師,而這之前,你正在教師會議上。請問是什麼讓你中途退出會議?你是察覺到什麼異常了嗎?」

  事發當天,我就被帶到警局問話。負責問詢的警官看著五十歲左右,圓臉,禿頂,有一對鷹隼一般銳利的小眼睛,看上去經驗十足。

  我記得。那時我來到走廊,看見源源不斷的鮮血從那扇門後流滲出來,在地板上形成了一片無法繞開的湖泊。門後,乙骨站在屍體的中間,咒靈裡香盤繞在他的肩膀上。他見到我,神色從呆滯變得慌張。他問我怎麼辦。老師,怎麼辦?我問他發生了什麼。咒靈裡香說,這幫人把憂太帶進來,欺負憂太。他們脫憂太的褲子,他們,他們還說老師不好——「裡香!」憂太突然打斷她。他嚴厲的呵斥嚇到了小女孩。她停止訴說,開始哭泣。「沒關系,裡香,你繼續說就好。」 我展開雙臂,讓裡香靠在我懷裡,抱住她。「憂太去跟他們打架。但是他們人多,把憂太抓住了。」 「抓住以後呢?」 「他們把憂太的戒指摘下來了。所以裡香就出來了。」

  我低下頭,注意到乙骨的腳邊有一只手。在那手的近旁,熊本的臉正呆呆地看著地板,仿佛驚訝著自己的死亡。

  我對警察說,我只是感覺到不安,非常的不安。

  「不安?」

  「是的。每次經過那條走廊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很害怕,好像有東西在盯著我。今天開會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渾身發毛,跟在走廊時的感覺一樣。所以,我想,那裡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其他同事都在開會,我不想耽誤大家的事情,就用去洗手間的借口過去查看了。」「從什麼時候開始,走廊讓你感到害怕?」

  「剛到這所學校的時候就覺得了。」

  警官點點頭。他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我:「你來這裡快兩個月了。聽你的學生說,你似乎對乙骨憂太格外關注?」

  「我關注每一個需要幫助的學生。」我說,「他不是唯一一個。」

  「你覺得他哪裡需要幫助?」

  「這個與案件有關系嗎?」 我皺起眉。警官笑了笑,合上本子,讓我不要緊張,他只是隨便問問。我說,乙骨憂太是一個出色的學生。他很聰明,學的也很快。他不需要我額外的輔導,但他需要朋友,真正的朋友。

  「比起教師,這個年齡的孩子更需要同齡人的支持。」 我說,「很遺憾,這個我做不到。」

  這時,警察的電話響起。他向我說了一聲抱歉,走出門去。很快,他返回屋中,通知我可以離開了。臨走前,他說:「過兩天可能有特別調查組的人聯系您,麻煩了。」 我想,他話中的特別調查組可能就是咒術師那邊的監察員了。

  我在警察局待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現在出來是六點十分,正是車馬喧囂,人聲鼎沸時候。我預備先去醫院探望乙骨憂太,等人煙散去,再完善霧島美月的謊言。

  乙骨憂太受了一些輕傷,是毆打所致。他原來那件沾滿血的衣服被警察拿走了。醫院讓他住院觀察,讓他換了新的病號服。這件藍白色的衣服很松垮,他穿著空空蕩蕩的,再加上一張紅腫疲憊的臉,看上去真像個病人。看到我進來,他掙扎著要從病床上坐起,被我按住了。

  「不要緊張,好好休息一下。」 我拉過一張圓凳坐在他旁邊。

  「感覺好一些了嗎?」

  「對不起。」 男孩說。

  「是我該說對不起。」 我說,「錯不在你。我們這些成年人設置了糟糕的制度,用糟糕的方法對待你們。歸根結底,這是成年人的過錯。」

  「可是——」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想說人是他殺的。他也確實這麼跟我說的。

  「老師,我不想撒謊。」 他的聲音像一把鋼錐,扎進去,拔出來。

  我想起十五歲的禪院未來。她試圖用一生來贖罪,但做的錯事一件接著一件。到最後,就連活著本身就是罪過。我不希望這個孩子像她一樣背負著罪責。況且,他們之間有著本質的不同。禪院未來是出於惡,而他是出於善。

  我想了想,對他說:「自始至終,你都沒有錯。保護自己,保護他人,就是正義。但你要記住,殺人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沒有誰有權利去剝奪另一個人的選擇。孩子,你要畏懼生命。生命的因果是沉重的,而這份沉重,你我都負擔不起。」

  「老師,我該怎麼辦?」他又一次問我。

  我說:「記住你的過錯,吸取你的教訓。然後鼓起勇氣,努力生活。直到你學會控制自己的力量。」

  「那之後呢?」他又問。

  我笑了:「不存在之後。你的未來只是你的選擇。做出選擇,然後為你的選擇負責。僅此而已。」

  我從兜裡掏出兩顆巧克力,讓他在晚上沒人的時候給裡香。「還有蛋糕,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 我拿出路上買的水果撻和抹茶蛋糕,放在一旁的櫃子上。臨走前,我囑咐他:「奶茶就不給你們帶了,免得你們喝完後睡不著覺。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還會有人過來。」

  「老師,你究竟是誰?」臨走前,他問我。我說,如果你相信,我就是你的老師。如果你不相信,那答案就在《哈姆雷特》裡。「《哈姆雷特》?」他迷茫地看著我。我說是的,那一部戲劇,《哈姆雷特》。但這不是考試,答案是最不重要的東西。「那什麼才是重要的?」他問。我說,剛才我已經告訴你了。

  「鼓起勇氣,努力生活。」他定定地看著我,「答案是這個嗎?」

  我回以微笑。

  二十分鐘後,我提著一只二級咒靈來到了學校天台。先前,我用自己的咒力覆蓋了裡香的氣息。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咒術師和監察認為,這只擁有妖刀氣息的二級咒靈才是事故的始作俑者。這樣想著,我把自己曾經用過的長刀冥夜塞進咒靈嘴裡。當時我在禪院家受刑,他們把這件武器一直封存在武器庫裡。看守的人被我殺死,我取回了刀,卻再也沒有使用過它。長刀融合了我的咒力,通過它,我控制著咒靈的行動,讓它凌晨時分於走廊徘徊,太陽升起後便潛伏在一間被廢棄的儲藏室。

  第二天,學生放學後,就有咒術師來到了學校。倒不是別人,是我的老同學五條悟。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十年。他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不過套了一身教師制服,又將那副圓框墨鏡換成了黑色眼罩。我懷疑他出門前往頭上噴了不少摩絲,否則頭發無法呈現出這樣根根直立的效果。我揚起嘴角,也就是他,還是一副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樣子。想不到,高專敢聘請他這種人當老師。簡直是誤人子弟!

  一個彈指的功夫,五條悟就從校門口瞬移到走廊。那只咒靈剛從天花板探出頭,就被他親切地拉了下來。「抓到你啦∼」 他講話的聲音無比溫柔,仿佛眼前的不是咒靈,而是他美麗的情人。他的手指點上情人的額頭。只聽轟然一聲,咒靈就化成一灘紫紅的膿液。

  殺雞焉用宰牛刀。我想,咒術界這是沒人了嗎?

  他從中揀出我的長刀,凌空一揮,甩去上面的血污。黑色的刀面靜靜地映著他碧藍色的眼睛。

  「您好,這是您點的抹茶蛋糕和紅茶。」 服務生打斷了我的注視。我收回目光,向他道謝。這家咖啡館就在學校對面,一到放學就大排長龍。班上的幾個女學生給我強力推薦了店裡的草莓蛋糕和芝士蛋糕,其中一個還慷慨地贈送給我一張打折券。

  鈴鐺響了起來,一名白發的男士推門而入。他朝我走來,問我這裡有沒有人。我說,沒人,請便。於是他拉開椅子,坐在我的對面。服務生問他要點什麼。他說一塊草莓蛋糕。服務生走後,他非常戲劇化地伸了個懶腰,鼓起胸口,雙臂高舉,然後重重地吐了口氣。

  「累死了。」 他說,「一天天的,沒完沒了。」

  我說,辛苦了。

  他冷笑一聲,說,逃跑的家伙沒資格這麼說吧。

  不愧是可以看破一切幻像的六眼。在他眼中,這張陌生的臉只是一層面具,而揭開這層面具,禪院未來的幽靈無處遁形。

  「我以為我藏的很好。」 我說。

  「這不是你故意的嗎?」 他取下眼鏡,天藍色的雙目炯炯地看著我。我把抹茶蛋糕推給他。他表示,抹茶味道的太難吃,也只有傑和你這種不會品嘗甜食的人喜歡。話雖這麼說,他還是大吃特吃起來。一番風卷殘雲,盤子裡連一點抹茶碎屑都看不見。

  「所以你找我過來干什麼?」 他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問。

  「乙骨憂太,你們打算怎麼辦?」

  「他啊。」 五條悟摩挲著下巴,「既然已經有替他頂罪的,那幫爛橘子也不會去找他麻煩了。」

  「高專會招募他嗎?」

  「有天賦的年輕人,為什麼不呢?」 五條悟歪著頭,「難道你不想讓他去。」

  「他去不去,跟我也沒什麼關系。只是因為來的人是你,我多問一句。」 我說。

  「如果不是我呢?」

  我答到:「結果不會有任何變化。一個低級咒靈吞噬了妖刀的武器,到學校殺死了幾名學生,被某位專業的咒術師袚除。聽上去是個可以接受的故事。」

  「哦,那我要是把你隱瞞身份的事情上報,這個故事是不是更加有意思?」 他笑眯眯地問我,語氣一如既往地惡劣。

  我說,這得看你。你要是想,我懇求你也沒有用。

  「還是算了吧。如果被傑知道,他會半夜跑過來掐死我。」

  「你們見過?」

  「啊,我想想。我們上一次見面——」 他揉了揉太陽穴,作出一副很苦惱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說,他想不起來了。我說,我也很久沒見過他了。東京城裡有這麼多人,與人失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你想見他嗎?」 我問。

  五條悟難得保持沉默。這時,服務生端來了草莓蛋糕。他看上去對此興致缺缺。我說,你不要我就打包帶走。他說,不可能。然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草莓蛋糕掃進嘴裡。這種進食速度,恐怕只有飢餓的蝸牛才能做到。

  因為是我買單,五條悟又毫不客氣地把櫥窗裡所有造型精美的蛋糕都點了一遍。我說,剝削女士錢包的男人是最無恥下流的。他坦然接受,並且嘲笑我的貧窮,說區區這幾塊蛋糕就讓我囊中羞澀。果然,總有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而上帝既然讓五條悟為人,就算他是個人吧。

  吃完東西後,五條悟恢復了談興。高中的時候,我們交情不深,以至於現在唯一的話題就是夏油傑。人啊,背地裡聊一個缺席的人總是毫無顧忌。據五條悟說,夏油傑如今是傳銷組織盤星教的頭目。這個組織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殺人,殺光普通人,給咒術師創造一片淨土。

  盤星教。我想起來,盤星教就是當年懸賞天內理子的組織。

  他說,夏油傑操縱咒靈控制有錢的信徒。每當信徒懇求他消除詛咒,就需要上交足夠的錢財。有用的就繼續在他們身上安放咒靈,拿取錢財。當榨干了他們的錢財,他就殺死他們,留位給新的信徒。

  我沉默著,只是聽對面那個人訴說。言語從現在流淌到過去,將灰白的回憶染上鮮活顏色。天光漸漸明亮,樹的枝葉生長出來,漏下滿地細碎的金芒……遙想當年,這對最強搭檔背著夜蛾老師,在東京深夜的高速路上極速奔馳。油門一踩到底,巨大的轟鳴聲把夜幕炸得七零八落。後視鏡裡,警車鳴響,警燈閃爍。霎時間,夏油傑的咒靈虹龍挾著車子一飛衝天,他們搖下車窗,對著地上目瞪口呆的人們哈哈大笑。他又講了很多,什麼往夏油傑的衣櫃裡塞啤酒瓶栽贓啊,一起炸了高專的廁所,把夜蛾正道的玩偶放在大街上制造恐慌啊。種種惡行,不勝枚舉。最後他講,夏油傑此人偽善至極,心口不一。至於為什麼呢?因為就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夏日的午後。陽光明亮,蟬聲擾擾。他在校門口看見夏油傑,問他,去干活嗎?那時候,他們已經很久沒一起執行任務了。夏油傑說,是啊,沒有辦法。五條悟說,哦,那回見。夏油傑也說了回見,然後走出校門。

  他們沒見面,已經有十年了。

  「傑是個大笨蛋。」 五條悟說。

  我對此表示贊同,也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在很久以前的夏天。我讀到一本書。書上說,往天空中投擲可樂罐,可樂罐會變成企鵝。為了驗證這個理論。我花了一千日元,往空中丟了十罐可樂。有九個砸在地上,一個被夏油學長抓在手裡,差一點,可樂罐子就要砸中他的頭。他問我,這是在干什麼。我說,我想看看可樂罐會不會變成企鵝。他說,他可以試試。於是,他也買了十罐可樂。

  我清楚地記得,紅色的可樂一個接一個劃破藍色的天空,像紅色的魚跳進大海。第十個可樂罐子旋轉著,然後嘭地一聲,罐子爆裂開,先是掙出一對翅膀,接著一顆鳥類的頭部從拉環的位置擠了出來。無窮無盡的可樂仿佛酸雨從天而降,所有人的頭發都變得粘乎乎的。

  「變成企鵝了嗎?」 五條悟興致勃勃地問。

  「准確說,是變成了企鵝形狀的咒靈。」 我無奈地說。

  頓時,整個蛋糕店充斥著五條悟瘋癲的狂笑。新來的客人還沒坐下,就起身換了座位。

  「你希望他回來嗎?」 我打斷他。

  五條悟說,那還是別回來了。他一想起夏油傑,就想用拳頭狠狠打他的鼻子。我說是,用力要狠,要准,要讓他疼。只有疼,才能讓一個人醒過來。

  五條悟凝視著我。

  「你有辦法?」 他問道。

  白瓷杯裡,紅茶蕩漾,熱氣裊裊。我扭過頭。只見玻璃外,人來人往,腳步匆匆,不少都已經穿上了羊絨外衣。原來不知不覺間,冬天就快來了。

  作者有話說 顯示所有文的作話

  第16章 疼痛

  鮑西婭:」既然上帝造下他來,就算他是個人吧。「
  威廉·莎士比亞, & 朱生豪(譯. (2016). 威尼斯商人. BEIJING BOOK CO. INC.


第17章 詛咒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特級咒術師五條悟聲稱,他已捕獲咒靈妖刀的分身,而十一月的高中生死亡事件就是妖刀操控分身所為。為此,禪院家派人前往妖刀的封印之地查驗,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棺材裡空空如也,妖刀的殘骸竟然不翼而飛。安全起見,妖刀的分身被存放在高專武器庫裡,由專人看守。同時,失蹤已久的特級咒術師夏油傑現身高專,聲稱要在平安夜到來之際舉行百鬼夜行。那時,他會在東京和京都等地各投放數量大於一千的咒靈,對人群進行無差別攻擊。

  「屍體是你拿走的?」百忙之中,五條悟來到咖啡店。時間緊迫,只夠他買一份草莓蛋糕。

  「計劃裡沒有這一條。」 我說。

  「那就奇怪了。」 五條悟摩挲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問:「誰會要一具沒用的屍體呢?」

  「禪院家賊喊捉賊也是有可能的。」我把咖啡杯放到一邊,「但這不影響我們的計劃。」

  「你說他會去高專嗎?」我問。

  「他會。」 五條悟毫不猶豫地說。

  「況且,除了刀,那裡還有一樣東西更吸引他。」 他微微側了一下頭。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個坐在窗邊的小女孩。她戴著紅色的蝴蝶結,齊劉海,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像一個小洋娃娃。

  我意會,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乙骨的咒靈,那個因車禍而死的小女孩——裡香。夏油傑是高明的咒靈操手,裡香之於他,恰如寶刀之於武士。

  蛋糕遲遲不來。無聊等待之時,五條悟問我:「想不想聽傑說了什麼嗎?演講可是很精彩的喲。」

  看在他興致高漲的份上,我點了點頭。

  只見嘴唇開合之間,五條悟璀然的雙目漸漸變得細長,光芒暗淡,直到被漆黑的沼澤淹沒,另一個人的面孔附著在他臉上。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偉大的力量就該運用在偉大的目的上。但現在,強者受制於弱者。這種矛盾的情況實在是讓人不勝唏噓。這表示,萬物之靈停下了進化的腳步。是時候了,人類是時候該重新審視生存之戰略,把非術師趕盡殺絕,打造一個只有咒術師的新世界……」

  「真是極富煽動性的演講。」我說

  「畢竟是傳銷組織的頭目。」五條悟聳肩,「他高中的時候講話就是這個調調。哎,也就我還聽聽。」

  「其實高中的時候我就不太明白。」我看著他,「你們做事為什麼總要打著保護弱者的旗號?這世上沒有誰是絕對強大,也沒有誰是絕對弱小。」

  「非也非也。強大是一種意義。」五條悟微微抬起墨鏡,朝我眨了眨眼,「沒有意義的人生簡直是無聊透頂。」

  「你自可定義你的強大,但不能把不符合你定義的成為弱小。」 我說,「所謂保護,保護的不是存在,而是選擇。你給了一批人選擇,卻又抹除了另一批人的選擇。這就不叫保護,而叫殘忍了。」

  「哦,那你覺得我殘忍嗎?」 五條悟問。

  「你只是性格惡劣。」 我笑了笑,「等這出戲演完了,勞煩你把這段話轉述給夏油學長。」

  「禪院啊。」五條悟站起身,意味深長地說,「你有沒有發現。其實你才是那個最殘忍的人啊。」

  「我從不否認。」我看著展示櫃裡的抹茶蛋糕,如是答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下午,教室裡彌漫著一股躁動的氣息。學生們的心不在課堂,滿腦子都是彩燈閃爍的聖誕樹,富有浪漫氣息的商業街,和即將到來的新年假期。我夾著課本走上講台,聽到滿屋都是男學生的嘩笑。「小津表白失敗了。」 坐前排的女孩子偷偷告訴我。那個叫小津的學生去給隔壁班的女孩送巧克力,卻不小心將夾在裡面的情書掉了出來。對方收下糖果,卻把情書還給了他。

  上課鈴響了。一頓桌椅磕碰,人頭攢動後,講話聲漸漸平息下來。穿深藍色制服的學生們各個都坐得很板正,表情嚴肅得千篇一律。遠遠的,我看見一個空白的地方,像是素描稿子上一塊被橡皮擦過的痕跡。那是乙骨憂太曾經坐過的位置。他轉去了高專上學。離開的那天,我送了他一本原版《哈姆萊特》。書有些年頭了,裡面的書頁都有些泛黃發皺,打開時有一股隱隱約約的霉味兒。他問我,答案在這本書裡嗎?我說在,但也不一定在。他走了大概有一個月,不知道那本書看了多少。

  「今天是我的最後一堂課。」 我對台下宣布,「新年假期後,佐藤老師就會回來。感謝大家這段時間的照顧,也希望大家不要過完假期,就把我教過的東西忘的一干二淨。至少減輕一下佐藤老師的工作量,讓她不至於從頭講起。」

  學生們都笑了起來。我說,既然是最後一節課,為了給大家留個好印像,我們今天就不講課本了。大家共同想一個話題,隨便什麼都行。這時,一個課上很積極的男生舉起手。他指著垂頭喪氣的小津,大聲跟我說:「老師,不如你給我們講講愛情。」 於是教室裡的笑聲又轟然炸開。唯一一個例外是小津。他面紅耳赤地埋下頭,像一根急著把自己埋進地裡的蘿蔔。

  我說好。如果你們想聽的話,我們這節課就講愛情。我讓他們翻開書,找到附錄裡的詩歌。一個學生說,老師,你說好的,今天不講課本。我笑著說,主題是你們定的,至於怎麼講,還得聽我的。

  我讓小津起來朗讀。他慢慢抬起頭,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我。我說,這個班裡你的英語最好,如果不介意的話,還請幫忙。他看著不太情願,但還是站起來,一字一頓地念起來。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天?」

  他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著,像一個程序出了故障的機器人。打趣他的男生笑了一聲。我走下講台,敲了敲那個男生的桌子。見他安靜下來,我走向小津。

  「我收回我的話。」我說,「課本放到一邊吧。」

  接著,我讓小津站到椅子上。他看上去手無足措,而其他學生也開始躁動起來。我拍了拍近旁的男生,問他能不能把椅子借給我。我站上去,然後看著小津,朝他伸出手。

  「上來吧,小津。」 我說,「看著我的眼睛。我念一句,你跟一句。」

  小津看了看周圍。不知是誰起了頭,漸漸的就有人喊:「小津,上去!小津,上去!」

  於是小津也站到了凳子上。

  「不要看別人。」 我說,「現在,所有人都閉上眼睛,想像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愛人,或者是你這一生見過的最美的事物。」

  男孩咽了咽口水,緊緊閉上了雙眼。我問他,他准備好了嗎。他胡亂點頭,說准備好了。

  我聽到我的聲音響起。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天?」

  在極遼遠處,傳來了爆炸的轟響。

  百鬼夜行開始了!

  我能夠感知道,成千上萬的詛咒湧入空蕩蕩的街道。哀嚎著,呻吟著,瘋狂著,就像鋪天蓋地飢腸轆轆的蝗蟲。

  武器的銀光落下,紫紅的膿血激射出來……

  「你比夏天更美麗溫婉。」

  乙骨憂太解除了我設下的禁制。他拔下戒指,放出了咒靈裡香。透過那戒指,我看到了斷壁殘垣的高專。我記得那裡蓊郁的深林,記得籃球場裡的燈光,記得自動售賣機裡的紅色可樂罐。他站在一處高台。而高台之下的廢墟中站立著一個穿僧袍的青年。他披散著長發,額間有一點朱紅。

  「狂風將五月的蓓蕾凋殘,而夏日的勾留又何其短暫。」

  乙骨憂太舉起擴音器。

  「去死吧。」 他說。

  霎時間,巨大的氣浪以他為中心震蕩開來。自上而下,小山高的咒靈一寸一寸被碾成飛灰。

  我的目光聚焦在那青年身上。

  他右手緊握著一根黑色的長刀。和他的身量比起來,那把刀太過纖細,想來用的不會順手。

  乙骨憂太落到地上。下一刻,那把刀就衝著他的面門而去。

  刀在他眼前幾釐米處停下了。一只修長干淨的手握住刀刃,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從容。

  「好久不見了,傑。」 五條悟對夏油傑說。

  我繼續朗誦著:

  「有時,那天空之巨眼太過酷烈,而那炳曜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休嘆那百花凋零,摧折於無常的天命…..」

  低沉的女聲漸漸消失,而對面那個略微沙啞的,屬於少年的嗓音如清澈的河水流動起來:

  唯有你永恆的夏日常新,

  你的美貌亦毫發無損。

  死神也無緣將你幽禁,

  你在我永恆的詩中長存。

  只要世間尚有人吟誦我的詩篇,

  這詩就將不朽,永葆你的芳顏。

  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個碧空如洗的夏天。我、灰原、七海站在候機大廳,迎面走來了穿著橙色花襯衫的五條悟和夏油傑。理子被他們夾在中間,頭上綁著檸檬黃色的發帶,看上去嬌小而可愛。回東京後,經五條悟強烈要求,我們先去了蛋糕店。八月的東京驕陽烈烈,柏油路被曬得蒼白而扭曲。推開蛋糕店的門,風鈴聲響起,冷氣撲面而來,滿身沁涼。玻璃櫃子裡,五顏六色,造型各異的蛋糕吸引了天內理子的全部目光。夏油學長問她喜歡哪一個。理子指著草莓蛋糕,說它的顏色好看。五條悟對我說,草莓蛋糕他也要來一個。那時我還是他的未婚妻和移動錢包,自然是由我掏錢買單。於是,我索性買了五份草莓蛋糕。

  檸檬氣泡水裡的冰塊搖動,輕輕碰響著玻璃杯壁。五條悟在給七海和灰原大談特談他們的衝繩往事。理子在小口小口吃著蛋糕。草莓鮮紅,奶油雪白。夏油學長問她好不好吃。她說超好吃。我別過頭,窗外的陽光熱辣辣地照進我的眼底。恍惚間,十二只白鴿從我眼前飛過,盤旋著繞過高樓,飛向青湛湛的天幕。

  那時我想,草莓蛋糕真得那麼好吃嗎?

  教室裡全是掌聲。小津滿頭大汗,胸口起伏,好像剛剛完成了一項長跑。我告訴他,可以把眼睛睜開了。於是他睜開眼,眼睛清澈,像夏日無雲的天空。

  「你現在看見了什麼?」 我問小津。他說教室,課桌,還有人。

  「那還記得你剛才看見了什麼嗎?」 我問他。他的臉騰地紅起來。我說,你不需要說出答案。你要把你剛才看到的記在心底。無論你在哪裡,周圍是什麼,有什麼人,你都不要忘記你剛才所見之美。愛護、珍惜、銘記這份感受,這樣無論生活有多艱難,你的心裡永遠有一份永恆的夏天。我說,你們讓我講愛情。那我告訴你們,愛情就是你們心裡那一份美好的,永不會忘記的存在。

  下課的鈴聲響起,卻沒有人離開。我看著這些年輕人,覺得眼眶熱熱的。

  「聖誕快樂。」 我說,「同學們,去玩去吧。不要辜負大好時光。」

  我走的時候,學生們都已經散去了。我背著包,裡面裝著學生們送的聖誕賀卡。我推開咖啡館的門,坐在裡面一張一張翻看。快看完的時候,店員端來一份草莓蛋糕。我說,這不是我點的。店員說,這是聖誕特供,請務必收下。我想了想,謝過她,帶著蛋糕離開。

  隨著夜幕的降臨,暖黃的路燈漸次亮起。燈下,我的影子慢慢分成兩個。漸漸的,一個少女的形體變得清晰起來。她穿著白色的長裙,光著腳,從遙遠的夏日走來。

  「去吧。」 我把蛋糕交給這個由詛咒和回憶構成的少女。

  十五歲的禪院未來點頭,與二十五歲的霧島美月揮手告別。她腳步輕快地穿過聖誕的歌聲,經過嘰嘰喳喳的學生,又同並肩而行的情侶擦肩而過。

  「滴——」 一個監察員的探測器發出了刺耳的叫聲。

  「強詛咒靠近,強詛咒靠近。各部門注意警戒——」 監察員還沒來得及放下對講機,就被呼嘯而來的疾風逼得倒退一步。

  對講機裂成兩半掉到地上。切面光滑平整,好像被無形的刀鋒劃過。

  「是咒靈妖刀!它朝高專方向去了!」

  向下望去,高專的操場上有一處巨大的深坑。像一個巨人受了傷,坑是傷口,泥土和沙礫是被碾碎的肌肉與骨骼。但廢墟總能重建,傷口也總會愈合。

  五條悟仰起頭,朝天空的某處招了招手:「怎麼來得這麼慢?」

  一個草莓蛋糕掉在他手上。

  與此同時,禪院未來輕盈落地。她的裙擺揚起,仿佛蝴蝶的翅膀振振欲飛。只見五條悟不遠處,一個青年正靠坐在牆根,衣衫襤褸,形容狼狽,半邊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她朝他走去,對他說:「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他苦笑:「這就是你們的計劃?」

  「計劃說不上,只是一點私心。」 禪院未來將手輕輕放在他因受傷而垂下的右手上。自始至終,他還緊緊握著那柄長刀。

  「學長,把它交給我吧。」 她說。青年搖頭,說給了你,又不知道會把它丟在哪裡。

  「我沒有亂丟。」 未來說,「我只是想把它交給更適合的人。」

  「這是你的刀。沒人比你更適合它。」 青年嘆息了一聲,「可是你從來不珍惜它。」

  她定定地看著他:「學長是在責怪我嗎?」

  他笑了:「怎麼會?我永遠不會責怪你。」

  禪院未來愣住了。過了一會兒,她也露出微笑。原來是這樣。她說,原來自始至終,學長都沒有責怪過我。她執起那拿刀的手,慢慢拂去上面的血污。但無論她怎麼擦拭,那只手都擦不干淨。

  「未來,停下吧。」夏游傑說,「別做無意義的事。自始至終,我都不後悔。」

  「我知道。」禪院未來低聲說。

  「所以我來,並不是阻止你,而是來給你另一種選擇。學長,殺人者,人恆殺之。走這樣的路,你到不了終點。你既然要保護我們的同類,那你就要換一條路。這些孩子若要生存,便不能只靠你來給他們掃清道路,而要靠他們自己的力量。」

  「學長,留在高專,教育他們,將他們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大人吧。」禪院未來懇切地說。

  「你總是這樣自說自話。」 青年低下頭,憐憫地看著她,額頭上緩緩流下的鮮血觸目驚心,「你總是說給我選擇。可你從沒問我,我要不要你給我的選擇。」

  對不起,她說。

  夏油傑搖頭,未來,這不是道歉。你做事情不這樣,這樣太卑鄙,太不負責任。他說,你不能因為我不會責怪你,就這樣對待我。你這樣,我會恨你。

  「未來。如果那是你的選擇,那你就自己去做吧。你不需要帶上我。你要麼在這裡殺了我,要麼就讓我離開。」 夏油傑閉上雙眼,不去看她。

  禪院未來勾起嘴角:「我不會殺你。但我也不會讓你離開。如果你因此怨恨我,那就怨恨吧。希望對我的怨恨,能讓你活。」

  「你要做什麼!」

  夏油傑猛地睜開眼,只見自己失力的右手被迫抬起。面前,禪院未來握住了刀的前端,將刀尖抵在了心口。

  只見刀一寸一寸刺入皮肉,而她恍若未覺,目光熱烈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夏游傑,記住,永遠記住,是你,殺死了咒術師禪院未來。你永不能忘記,她因你的選擇而死。」

  風有了冷意。一片晶瑩的雪花落上黑色的刀鋒。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

  探測器尖銳的鳴叫戛然而止。以高專為中心,方圓五十公裡以內,沒有詛咒!沒有異常!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咒靈妖刀被特級咒術師夏油傑袚除。因功勞巨大,高層免除他的死刑,改為終身監禁。

  作者有話說 顯示所有文的作話

  第17章 詛咒

  感謝小天使們的7瓶營養液~

  冬青 ×7

  五條悟的話引自電影《咒術回戰0》
  詩的部分參考了不同譯文,素材來自
  (莎士比亞的詩《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曰》中英全文_百度知道, n.d.)
  至此,第一卷正式結束,感謝大家的閱讀和支持!
  第二卷正在存稿中,請期待。


第二卷:碧藍之眼

第18章 囚徒

  二零一七年一月一日零點,煙火如同曇花在東京都的夜空上璀然綻放。我站在漆黑的巷道,和幾個外國游客一起仰起頭,佇足觀賞。這時候,除了便利店以外,街上的大小店鋪都早早關門歇業,得等到新年假期結束,主人探親訪友歸來,才能重新開門迎客。

  五彩的殘燼如落雨繽紛而下。就著便利店暗淡的燈光,一個姑娘和她的同伴碰了碰杯,仰起脖子把罐裝的北海道啤酒一飲而盡。「你是哪兒來的?」 一個藍羽絨服的禿頂漢子用英語問她。「加利福利亞,你呢?」 「俄羅斯。」 「這裡什麼都沒有。」俄羅斯人抱怨道。他誇張的手勢逗得姑娘們咯咯直笑。玻璃門開啟,關上,他們帶著空空如也的啤酒罐走進了便利店。

  不知怎的,我嘴裡有些發苦,好像嘴裡不小心滑進了一塊肥皂,在舌頭上留下了一道干澀的痕跡。熟悉的道路也變得漫長起來,像一條循環游動的蛇,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我把手插進兜裡,伸出來卻發現,掌中不是煙盒而是綠色包裝的口香糖。哦,我想起來,我不抽煙已經很久了。

  走了一路,倒也沒發現什麼咒靈,好像這些東西也跑到不知道什麼地方過年去了。如果它們一年能放三百六十五天假的話,我倒是有了晚上呆在家裡的理由。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剝開銀色的糖紙,緩緩把口香糖放進了嘴裡。我嘗不到口香糖的甜味,只是以此給自己一點事情做。長椅旁,櫻花樹的枝干在頭頂交交錯錯伸展蔓延著,仿佛一張巨網。在不遠處,兒童游樂場空寂無人。蹺蹺板的座子上已經結滿了蛛絲,可見很久都沒有小孩來過了。

  一陣風刮過,我聽到上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聲。仰起頭,只見花開如霞,花落如雪,讓人不勝驚訝。誰能想到,在這隆冬季節,這棵櫻樹竟然奇異地開花了。和普通的櫻花不同,這些飛落的花瓣是半透明的,表面還蒙著一層淡淡的紅光,仿佛片片淡粉色的琉璃,美得不像人間的造物。

  三弦琴被錚錚地撥響了。

  一個女聲婉轉唱道:「花開花落世無常,大夢何時了。寂寞徘徊故園裡,浮生淚婆娑。」

  我別過頭,看到樹下跪坐著一名白發紅衣的和服女子。它的面孔被隱藏在簾幕般的頭發後面,讓人看不分明。我像野生動物攝影師那樣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態,靜靜地觀察它。她究竟是鬼魂還是咒靈?在我過往的認知裡,咒靈是醜陋的,污濁的,令人作嘔的存在。它們是你可以想像到的任何怪物的形像。即使是像我,在與咒靈融合後,容貌也會漸漸沾染死氣,變得扭曲而可怖。況且,普通的咒靈並沒有意識去改變自己的形像。它們不存在認知,只有進食和吞噬的本能。即便有會說話的個例,那也是拙劣的模仿,就像安康魚頭上的那盞燈籠,只為將獵物誘惑至陷阱。

  「你是誰?」 我輕輕問。

  「櫻。我是櫻。」 它說。

  「你想做什麼?」

  它說:「我能感知道,大人與我是同類。我許久不曾進食,力量也瀕臨衰竭,想來不久之後就會徹底消失。但我仍有一事放心不下,所以鬥膽現身,想請大人幫忙。」 它起身朝我走來,懷裡有一團白色的東西。等她走近了,我看清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貓。

  它撫摸著白貓的皮毛說:「這孩子陪伴我一段時間了。我想請大人幫忙,給這個孩子找一戶好人家。作為交換,我願意把自己獻給大人。」

  我接過那只貓。它看上去像一只普通的貓,但病怏怏的,不太精神,毛也髒兮兮的,結成一塊一塊的。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它在我懷裡瑟瑟地打著抖,一副可憐樣。

  「可以。」 我說。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啟動了領域。剎那間,女子的形體被無形的刀鋒絞成齏粉。滿樹的櫻花驟然凋落,那些粉琉璃一般的花瓣仿佛碎雪融化在了漆黑夜幕之中。

  公園一片寂靜。

  哐啷——蹺蹺板的一頭重重砸在地上。我循聲看去,便見一個造型詭異的白發男人單腳踩在蹺蹺板上,擺出了一副沉思者的姿態。今天他沒穿高專的教師制服,而是換了一套黑色的,印著五條家紋的羽織。這是正式的家主服,看樣子他已經承襲了他父親的位子。

  「新年快樂喲。」他朝我招了招手。

  「新年還有任務?」 我問。

  「跟那幫爛橘子打交道沒意思,還不如出來透透氣。」 五條悟袖著手,語氣裡有一股不屑。他的身上彌漫著一股酒氣。想來御三家正在舉行新年晚宴。這時候,五條家、加茂家、禪院家的老東西們齊齊出動,把一整年沒訴的衷腸和壞水都要傾注在酒裡。

  「你來這裡,應該不是巧合。」 我說。按照先前的約定,禪院未來消失後,我不會再與御三家的人有任何牽扯。而夏油傑若是活下去,則全權交由五條悟安排負責。我相信五條悟不會做出對夏油傑不利的事情,至少他不會坐視夏油傑的死亡。他們的友誼固若金湯,不會隨時間的變化和人性的扭曲而改變。

  「一月份的櫻花,想想就很奇異吧。」他若無其事地感慨道。

  「一個能模仿人類行為的咒靈。」 我有些擔憂,「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你說那個家伙啊。」五條悟湊到我耳邊,慢吞吞地說,「簡直是——弱爆了。」

  「連你都能輕松干掉的家伙,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自信,仿佛站立在高山之巔,把所有人都踩在腳底。不,與其說他站在高山之巔,倒不如說他本身就是一座高山。我有些無奈,但也沒有辦法。畢竟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陰謀詭計和妖魔鬼怪都是浮雲。

  我說,不要大意,如果有一天這些咒靈集結到了一起,人類的災難也就來臨了。

  那你呢?五條悟難得收起了語氣裡的戲謔。他取下眼罩,直勾勾地看著我。比起當年櫻花樹下那個藍眼睛的男孩,他的身形要更挺拔,氣勢要更威嚴。唯有那對眼睛,從未變過。那雙目中的冰冷警告著我,我所直視的乃是大恐怖的存在。在這全知的眼下,一切的謊言都是螻蟻的掙扎。

  那你呢?那對眼睛凝視著我。

  只要我人類之心不死,我就一日不是咒靈。我說。你如何保證你人類之心不死?你身上究竟哪一部分是人類,哪一部分是咒靈,你還分得清嗎?我分得清。這十年來,我曾無數次地叩問自己,我究竟是誰。大學教育帶來的一點好處就是,它讓我知道,答案是最不重要的。比答案更重要的是選擇,而選擇之上是思想。我告訴那對眼睛,無論我是人類還是咒靈,我的選擇永遠都是人類。

  五條悟放下眼罩。

  「哎呀哎呀,你再不回家,這只貓要凍死了。」他抖開外套,無奈地說,「你難道不知道要用衣服包一下嗎?」

  五條悟養過貓。這件事情對我的衝擊比夏油傑成為盤星教教主的衝擊還要大。我站在他充斥著性冷淡風的公寓裡,看著他給貓套上鎮定項圈,把它塞進航空箱,又翻箱倒櫃,一件一件掏出未拆封的寵物用品,就好像看著一頭長發的禪院甚爾抓破土層,爬出地面,在我面前嘎嘎大笑。荒誕。我想。五條悟在現實世界裡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但他絕不可能養一個活物。

  「你什麼表情?」 五條悟推著一輛嬰兒車衝我喊,「你是吃了蟑螂了嗎?」

  東京的清晨,常能看見主人們推著嬰兒車在東京的街道上散步。車裡的不是嬰兒,而是被打扮得精致可愛的貓貓狗狗。隔著嬰兒車的紗帳看去,我常能從那些動物的眼神中看到一種類人的倨傲。它們有的和人類一樣,穿著衣服,坐著車駕,被人以對待孩子的態度所對待。或許在它們心裡,自己就是人。

  「不用這麼麻煩。」我說,「我只需要貓砂盆和一些貓糧。等過了年,我會把它寄養到寵物店,找合適的人領養它。」

  「你不想養它?」

  「我不認為我能照顧好它。」 我看著那只小小的航空箱,上面用淡灰色的毛巾罩著,說是為了讓貓減少緊張感。

  航空箱被提了起來。五條悟指著箱子,笑嘻嘻地對我說:「如果你不能養,那就只能把它殺了。」

  什麼意思。我皺起眉問他。你還沒覺得奇怪嗎?有哪個正常的活物可以在咒靈旁邊存活那麼久?他說,這只貓吃過咒靈的肉,它身上沾了詛咒的氣息。他反問我,這樣一個東西交給普通人養,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果然,在咒靈櫻的詛咒殘穢下,貓身上還有一股強大的,充滿誘惑力的氣息。這股氣息若隱若無,仿佛一條亞馬遜河裡游動的森蚺,只有模糊的輪廓。

  我的神色凝重起來。把一個相當於咒物的東西放在普通人旁邊,輕則重傷,重則致死。若是讓五條悟把這只貓帶到高專,那它也跑不過被拿去研究的命運。而我居住的小區,因為有我在的緣故,基本沒有咒靈。

  拿人好處就得替人辦事。我想,即使對方是個咒靈,也不能區別以對。

  貓的家當滿滿當當裝了兩個大塑料箱。五條悟之前養的貓在一個月前不告而別,而這個忙人也沒有取消網上的續訂服務,以至於快遞員還是任勞任怨地把成袋的貓糧貓砂貓罐頭運了上來。我本想問他平時怎麼照顧那只貓的。但轉念一想,需要的知識在網上都可以查到。況且,各人有各人的境況,他的養貓法在我這裡未必適用。

  「我先把貓帶回家,這些東西我過會兒來取。辛苦你留個窗戶給我。」我抱著航空箱,對五條悟說。

  這麼點兒東西你一趟拿不了嗎?他問。拿不了。我毫不猶豫地說。太弱了啦。他還是重復著那句老話,仿佛除此以外不會講述人類的語言。是的,我很弱。我坦誠地說。他沉默了。我也不想猜測他的想法,直接拉開窗戶從三十二層一躍而下。凜凜的寒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高樓廣廈間零星的燈火仿佛點點的螢蟲與我擦肩而過。我盡力保持著平穩,不知道貓在裡面會不會有一種坐過山車的刺激感。

  事實證明,貓對旅途很不滿意。我剛把航空箱放在沙發的角落,它就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入沙發下面的縫隙。這麼膽小,還和咒靈在一起這麼久。我搖搖頭,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我去拿你的東西。」我對貓說。

  貓不予回應。

  我拉開門,卻發現那兩個箱子不知何時被搬了過來。五條悟靠在門邊,頗怡然地跟我打了個招呼。

  真是個奇怪的人。我想。

  進來喝杯茶吧,我對這個無所事事的三十歲男子說。他也不客氣,長腿一邁就跨了進來,對那兩個箱子視如無物。我看出來,他就是不想去本家的宴會。這一點倒和以前一樣。以前——我閉了閉眼,提箱子的手不自覺收緊了。我又想起梔子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想過她了。

  盒子裡只剩下一片茶包了。我用這最後的存貨泡了杯紅茶,放在五條悟眼前。他一語不發,以難得安靜的姿態凝視著窗外。他或許是在思考,也或許是在發呆,又或者兩者都不是。不過答案是什麼,並不重要。

  我給貓砂盆添了貓砂,放在洗手間裡,又找出兩個碗,擺在離沙發不遠的牆根處。這一系列事情做完,五條悟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我無意打擾他,就拿了本書坐在對面看。仍舊是莎士比亞,仍舊是《哈姆雷特》。

  「丹麥是一所牢獄。」哈姆雷特說道。

  「那麼世界也是一所牢獄。」羅森格蘭茲回應道。

  「一所很大的牢獄,裡面有許多監房、囚室、地牢,丹麥只是其中最壞的一間。」哈姆雷特說。

  「雪。」五條悟突然出聲了。

  我扭過頭。窗外,夜黑的純粹,並沒有落雪的跡像。

  「這只貓叫雪怎麼樣?」他興高采烈地問我。

  「可以。」我說。

  「那叫傑呢?」他問。

  「也可以。」

  「未來。」

  「好。」

  「你真沒意思。」他托著下巴說。

  「那你想我怎麼樣呢?」 我放下書,靜靜地看著他。自始至終,我都無法理解五條悟。他之於我,我之於他,都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他或許有人的情緒,可除了他自己,誰又能說清,這情緒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對人一種拙劣的模仿呢?

  「我想吃草莓蛋糕。」他冷不丁地說,「你去買給我吧。」

  「禪院家和五條家的婚約已經取消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但我想吃草莓蛋糕。」

  我似乎經歷過同樣的場景。也是在一個新年的寒夜,有一個人讓我去銀座,買一塊不存在的草莓蛋糕。我按著眉心,努力緩解著記憶翻湧造成的暈眩。

  閃回,錯誤的閃回。自從刑罰專家試圖修改我的記憶後,我偶爾會在正確和錯誤的記憶之間切換。但我只能區分出那些絕對不可能發生於現實的事情。對於這種微小的細節,我已經開始模糊了。

  「喂,你怎麼了?」 他直起身,我竟從這話裡聽出一絲關切的意味。

  椅子劃出刺耳的聲音。我站起身。他問我去哪裡。我說,去買蛋糕。

  蛋糕店的老板已經回老家去了,只有靠近主街的便利店還亮著燈。啤酒架已經是空空如也。點心櫃裡只有一塊芝士蛋糕孤零零坐著。

  「好冷,好寂寞……」我的頭腦裡忽然傳來了細細的如蚊蟲一般的聲音,讓人不勝其擾,又無法忽視。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的腦子裡關了一個人。好像從霧島的媽媽去世後,頭中人的聲音就漸漸清晰起來。一開始只是所有似無的囈語,到現在,它已經能表達清晰的字句了。冥冥之中,我感覺它會從我的腦子裡跑出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許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我拉開門,發現店門口站著五條悟。

  「你怎麼出來了?」 我問。

  「哎呀,長夜漫漫,你把人家一個人丟在屋子裡,人家當然會寂寞啊。」 他嬌羞地說。

  我置若罔聞,將蛋糕丟給他:「只有芝士的了。」

  「芝士好酸。」 他誇張地嘆了口氣。

  「那你就扔了吧。」我說。

  「哎呀,浪費食物是可恥的行為呢。」 五條悟說,「而我是一個高尚的人。」

  我站在台階上,視線與他齊平,方便我細細地打量他。

  「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嗎?」 我問。

  「或許吧。」 他指著頭頂,對我說,「看那邊。」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一彎細細的弦月。

  再回過頭,旁邊已經空無一人。

  進了門,貓還是在沙發底下不出來,但碗裡的貓糧少了些。我走到餐桌邊,發現空空如也的馬克杯下壓著一張照片。照片裡是硝子學姐、乙骨、夏油學長、還有那兩個女孩。我拿著照片,對著燈仔細地看。所有人都在笑。包括夏油學長。在這一眾人裡,他的笑容顯得格外的詭異,好像嘴角被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提拉起來,掛在臉上。他深深看著我,眼睛黑沉沉的。

  「新年快樂。」 我對照片裡的人們說。


第19章 適應

  新年過後,我在寵物醫院遇見了我的老同學山本洋平。山本與我是同級,在農學部下的生命技能科就讀。他跟我一樣,都參加過文學社。我記得,他當時對古希腊文學,尤其是《荷馬史詩》頗有一番熱情。大三那年,戲劇社主演了一部以特洛伊城淪陷為主題的戲劇,還請他過去當了編劇。在文學社的最後一次聚會上,他豪飲數罐北海道啤酒,聲稱畢業後要回老家的農場,用典雅的古希腊詩歌洗滌牛的靈魂,培育出優質的肉牛。而兜兜轉轉這麼多年,當時那個皮膚黝黑,一臉淳樸的青年人也成了穿白大褂戴眼鏡的儒雅醫生,真是令人感慨。

  「我還以為你會回老家。」 我對山本說道。

  「東京的機會更多一些嘛。」 山本一邊說,一邊讓護士提起貓咪的尾巴。他掃了一眼,跟我說,這只貓做過絕育,要麼是從家裡跑出來,要麼就是被主人遺棄了。他提醒我,這幾天還是要留意一下周圍的尋貓啟示,以免誤養了別人的寵物。至於身體,除了營養不良和輕微貓蘚以外,其他的指標都還正常。如果我不放心,也可以給貓做一下B超。我說可以,能做就做。

  我在休息室坐了一會兒,就有負責拍片的護士小姐從門後探出頭,讓小雪的家長過去。

  她告訴我,小雪的腹腔裡有一個手指形狀的異物,大概是人的中指那麼長,頂端比較尖銳,可能需要更細致的檢查。說著,她拿出了剛才的報告。

  「奇怪,剛才明明有照出東西的呀。」 她扭頭看向她的同事,「對不對,你剛才也看見了。」

  「是有啊。」 她的同事擺弄了一下顯示屏,「剛才照上了,肯定沒錯。」

  「是不是機器故障了?」護士小姐露出擔憂的神情。

  「啊,不清楚啊。」 她的同事又刷新了一下頁面。圖片依舊沒有變化,

  五條悟說過,這只貓吃過咒靈的肉。既然如此,護士所描述的大概就是那個沒有被消化的咒靈殘骸。手指形狀的咒靈殘骸……我抿起嘴,覺得這個形容似曾相識。

  「不好意思霧島小姐,剛才的圖片出了問題,我們可能需要再照一次進行確認。」護士說道。

  第二次的檢查結果顯示這只貓的腸胃一切正常,仿佛那根手指只是兩個人同時產生的幻覺。下午時候,山本甚至特意打電話來,表示無論如何要請我吃飯以表歉意。他是一個絕不願意欠人情的人。寧可自己麻煩,也絕不麻煩別人。對這種人而言,無法彌補的虧欠和無法回饋的恩惠一樣,都是附骨之疽,讓人輾轉反側,難以安心。我理解他的想法,也不想他因為這件小事而影響工作的心情,於是便答應下來。

  幾日後,我們約在了離他診所不遠的一家韓國料理店。我剛推開門,就看見山本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朝我招手。這會兒,他脫了白大褂,領帶也摘了,只穿著裡面的淺藍色襯衫,倒還原了幾分學生時代的影子。我注意到,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閃亮的銀戒,猜想他現在應該有了家庭。

  「貓咪怎麼樣了?」 他寒暄道。

  「還是很安靜,白天就待在角落裡,晚上會出來,趴在椅子上。」 我說。

  「嗯,動物到了新環境,都需要適應。」 他聳了聳肩,「人也是這樣嘍。」

  「人也是動物。」 我說。

  「說實話,我還真的不敢相信,你會去養貓。感覺你並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這件事說來話長。不過我既然決定去養,就不能叫浪費時間了。」 我說。

  「你講話還是和大學那會兒一樣。」他感慨道。

  「怎麼說?」

  「你講話的時候,就像手裡拿了一把槍,砰——的打過來。讓人完全無法招架嘛。」他笑起來,「我記得你當時還有個外號叫魔王來著。」

  「承蒙大家的抬愛了。」 我說,「我只是不善言辭而已。」

  「巧言者的雄辯從來不敵智者的一句箴言。」 山本與我碰了碰杯。

  他過分的褒獎讓我心中慚愧。多虧服務生上菜及時,才免得這場談話陷入謙虛與客套的怪圈。

  「這家店的牛腸年糕很美味。」 山本推薦道,「我第一次嘗的時候簡直是大吃一驚。誰會想到這兩個聽上去完全不相及的東西組合到一起,會是如此奇妙呢?」

  說實話,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食的行為了。再美味的食物到了我嘴裡,也是如泥土一樣索然無味。誠然我的身體可以吸收食物的能量,但它們對我的吸引力遠不如咒靈的殘骸和人類的惡念。不過我還是拿起筷子,機械式地把食物往嘴裡塞去。

  「好吃。」 我作出一副驚喜的樣子。

  山本看上去松了一口氣,也有了談興。他同我講,當年他大學畢業後,確實回到了老家,在父親的農場干了一年左右。或許是命運使然,父親在衝洗場地的時候不慎摔了一跤,磕到了後腦,只能臥病在床。他不善經營,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家裡的產業落敗,就把農場轉讓給了父親的老朋友,專心照顧父親。

  「還記得歐律狄刻的故事嗎?」 他問我。

  「音樂家想帶死去的妻子回到人間,但是他的回頭一切努力化為泡影。」我點點頭,「一個悲劇。」

  「你沒法把一個注定要死去的人留下。」 他悲傷地說。

  照顧一個接近癱瘓的老人是困難的。除了進食與如廁的不便,長久的臥床讓老人患上了褥瘡。山本說,他只能一點一點看著父親的身體在他活著的時候腐爛,而老人彼時已經喪失了語言功能,只能用眼睛傳遞精神所承受的痛苦。

  「那時候我就時常感慨,為什麼動物可以有安樂死,而人卻不被允許。」 他長長嘆了口氣,「連生死都無法掌控,真的是悲哀啊。」

  「後來呢?」 我問。

  「兩年前,他去世了。」山本簡潔地說。他仰起頭,眨了眨眼睛,復而對我說:「這其實是一件好事情。真的。」 他告訴我,也因為父親的事,他跟他的妻子決定保持丁克。

  「我不想我們老了以後拖累下一代。」他說,「況且現在的社會對孩子來說太難了。你是當老師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他們比我們要累很多。讀書的時候,學校告訴你,你的犧牲會有回報。但當你結束了學業,這個社會卻告訴你,有很多事情,即使努力了也做不到,而不努力卻取得成功的事情比比皆是。」

  他灌了一大口啤酒,繃著額頭咽了下去。

  「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我把紙巾遞給他,「我們這幫大人用落後的思想和落後的方法教育孩子們,還指望著他們用老一套的辦法去適應新的體系。這太可笑了。而且,還是我們這幫大人,為了所謂的利益和自己的面子,把國家的經濟搞成一團糟。老掉牙的東西霸占著崗位卻不生產價值,反而用無用的門檻消磨著年輕人寶貴的青春。等他們退休了,這些崗位又輪到他們的子孫來繼承,有能力的年輕人只能在外面苦苦徘徊。而年輕人的努力與否,跟他們所面臨的現實有關嗎?」

  「關鍵是,即使我們知道問題,但我們根本無能為力啊。」 山本攤開手,「我唯一能給社會做的貢獻就是不生孩子了。」

  「這聽上去是個高尚的選擇。」我笑了笑。

  「不敢不敢。」他趕緊擺手,「你不要誤會。」

  「沒有。」 我說,「我只是覺得,除此以外,我們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我,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夠抬頭,去多看書本以外的世界,不要為了努力而努力,而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而努力。我不希望出現年輕人的犧牲,但即使是有,也必須是值得的。至少對他們自己是值得的。」

  「你是個好老師。」他說。

  「好說不上。只是職責所在。」我看著他,「我盡我的能力,讓他們在走進新世界的時候做好准備。」

  「職責。」 山本喃喃低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對我來說啊,跟人打交道是一個太復雜的事情了。還是動物好,羞怒哀樂都是那麼明顯。」 他苦笑了一聲,「我不像你,至少你還能做些什麼。」

  「盡力而為就好。」 我說,「做不到也不要勉強自己。但也不能因為做不到就不去做事。」

  山本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他用回了大學時候對我的稱呼:「社長,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喊你魔王嗎?」

  「不會是因為我太壓榨部員了吧?」 我笑了。

  「這倒是一方面了。」 他如實說,「不過還有一個原因。跟你在一起做事,我們覺得沒什麼是做不成的。辦活動也好,參加比賽也好,投稿也好。無論多難的事情,只要有你在,我們都能搞定。當年抗議削減經費的事情,也是社長你去和學校談判才有了結果。」

  「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不過是把大家的意見總結起來。但學校的環境還是單純。換成現在,恐怕不會那麼容易做到。」

  「如果能一直是那個時候就好了。」他眨了眨眼。

  「但是我們回不去了。」我說,「我們沒有辦法,唯有向前。」

  山本朝我舉起快要見底的啤酒杯。他紅著臉,眼睛亮晶晶的,讓我想起了他在畢業酒會時候的樣子。

  「敬未來。」他說。

  我們的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結束時,天已經黑透了。山本的妻子開車過來接他。她穿著一身西裝,應該是才下班。她的頭發緊緊盤在腦後,舉手投足間頗有種雷厲風行的氣勢。只見她把有些微醺的山本塞進後座,砰地一下砸上車門。這讓我不禁想起了五條悟塞貓時候的情形。也不知道貓自己在家怎麼樣,會不會感到孤獨。不過我不在家,它應該會覺得更自在一些。畢竟我在客廳坐著的時候,它總是蜷縮在沙發下面。

  回程,我搭了山本家的順風車。路上,山本的太太理繪同我寒暄了兩句。她在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是高級會計師。得知我現在暫時中止了代課教師的工作後,她很熱情地表示,她的一個同學在神奈川的中學工作,那裡好像有教職的空缺。我下車時,她塞給我一張名片,讓我需要的話,無論如何要聯系她。

  見我回來,貓很意外地從沙發上抬起頭來,一對雪亮的藍眼睛裡閃爍著機警的光芒。它胖了些,毛也因為洗澡而顯得光滑柔順。我朝它點頭致意,脫下外套,把包放在椅子上。再回過頭,貓已經回到了它的專屬地方,只留下了沙發上星星點點的白毛。

  動物到了新環境,總是要適應的。我想。不過取出它體內的咒物卻是必須執行的事務。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照顧它多久。越早解除它身上毛茸茸的小問題,越可以提早幫它找到更合適的主人。

  忽然,我看到牆上貼著的一張稻禾神社的風景明信片。我已經忘了我是從哪裡得到它的,但它確實給了我一點啟示。如果貓無法在普通人的社會生存,為何不讓它在遠離人群,遠離咒靈的地方生活呢?神社有結界保護,邪惡的力量無法靠近,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我想,我應該找時間回一趟京都了。


第20章 宿儺

  二零一七年三月,趁學校放春假,我帶貓前往了京都。此前,學校教務部的負責人給我致電,詢問我有沒有意向接替宮澤老師的工作。宮澤先生是我英語組的同事,他同我講過,他有今年退休的打算。他的腰不好,已經很難久坐。況且他的太太近年去世,兒女也都在國外,如果不是為了學生,便沒有留在東京的必要。現在教師的崗位也很緊張。我能獲得這份長期教職,想來也是因為他向教務部推薦的緣故。宮澤先生後來還特意打電話過來,請我無論如何要幫他把這批學生帶到畢業。他說,他對我是放心的。我感念他的信任,便沒去聯絡理繪在神奈川的朋友。

  我租住的民宿在五條站附近,徒步就可以走到京都火車站。民宿的主人也是個愛貓人士,客廳的裝飾牆上掛滿了貓咪的照片,書架上也擺放著很多關於貓咪的雜志。走過陰涼的木地板,可以看見走廊盡頭的浴室。浴缸旁邊開了小窗,據說可以在泡湯的時候欣賞後院的風景。院子裡種著幾株日本紅楓,紅色的葉片便在窗外瑟瑟抖動,有一種清寂之美。不過,泡澡的時候熱氣蒸騰,恐怕除了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你喜歡這裡嗎?」 我問貓。貓與我漸熟,正趴在我腿上,懶洋洋地甩著尾巴。它眯眼打了個哈欠,似乎表示既不討厭,也不喜歡。我撓著貓頭頂的軟毛,順便給它拍了張照片。

  至於神社的選擇,我想,理應選擇一處遠離人煙,但結節強大的所在。但現實是,越有名氣的神社人氣越旺,結界也越強。這並不是因為此地的神明因為香火旺盛而力量強大,只是單純因為神社可以從游客那裡取得足夠多的經費,雇佣神官或者咒術師加固結界。在高專時期,我就出過幾次類似的任務。

  民宿周邊都是一樣的民居。為了不給周圍人惹來麻煩,我在屋子裡設了結界,以免有咒靈感知到貓的氣息。隨後,我照著谷歌地圖,依次去拜訪了愛宕山、嵐山、比睿山、大文字山附近的神社。這些神社的規模都很小,鳥居上的朱漆都剝落干淨,也並沒有結界存在。即使是有,結界的力量也不夠抵御哪怕一個三級咒靈,更不必說咒靈櫻這樣的人形特級咒靈。

  「真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啊。」 我沿著石階緩緩而下,看著樹枝上鮮嫩可愛的春芽,莫名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順著山路,不自覺地就被導到了半山腰的民居。早春的斜陽照著潔淨的路面,有一種溫煦的柔情。我計劃著在天黑前乘公交回去,等第二天再說。京都是御三家的大本營。為了不讓他們察覺,我不能以咒靈的姿態出現,只能和大學時期一樣,以普通的方式出行與生活。這沒什麼不好的。每當詛咒在我體內流淌之時,我能感到我體內屬於人的情緒漸漸消退。我必須讓自己的頭腦變得如機器般冰冷,這樣在無盡的咆哮與呻吟聲中,才能理智地控制力量,讓自己不至於成為一頭只知道吞噬和殺戮的怪物。當時為了讓禪院未來盡可能逼真,我用了近乎一半的咒力去塑造她的身體。我不惋惜那些力量,它們的散去讓我的身體和頭腦輕松不少。

  公交車站的對面是一所中學。大門用鐵索鎖住,欄杆上的白漆也很斑駁。門後就是學校的操場,隔著跑道就是一個很大的看台。假草坪上空空蕩蕩的,平時在上面跑跳的學生應該都已經歸家,享受難得的假期。我沒有給我的學生留很多作業,畢竟他們只會在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奮筆疾書。這沒有意義,倒不如讓他們好好休息,好好玩耍,等開學了再用功不遲。

  等車的功夫,我在校門口前駐足了一會兒。正准備轉身離開,我卻聽到一串腳步聲。

  有人在靠近我。

  「你是誰?」 問話的是一個穿著校服裙的女學生。她十四五歲模樣,一張白淨的小圓臉,濃黑的頭發結成一根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腦後。她的五官不算精致,倒八眉,鼻梁有些塌,卻有一雙明亮而黑潤的大眼睛。她手中握著一根竹刀,看樣子是剛下了劍道課。

  一陣風刮過,把我的頭發吹到眼前。我微微低頭,將發絲勾在耳後。

  「你做什麼?」她緊緊握著刀柄,大喊道。

  這個孩子有很強大的咒力。我想。不知道她和御三家有沒有關系。

  「別害怕。」 我說,「我沒有惡意。」

  「你是咒術師?」 她看上去更警惕了。

  我搖頭,從包裡拿出教師證,亮給她看:「我叫霧島美月,是一名教師。」

  「你是從東京來的?」 她狐疑地看著我,「那你干嘛跑來京都。」

  我來找神社,我說。她皺著眉,問我找神社作什麼。我說,我要把我的貓寄養過去。貓?她說,那你應該去找寵物店。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我說,「但是我的貓吃了咒靈的肉,恐怕沒有辦法生活在普通人身邊。」

  她問:「你不是咒術師。那你怎麼知道咒靈?」

  「一個叫五條悟的咒術師告訴我的。」我毫不猶豫地把問題推給遠在天邊的五條悟,「你知道他嗎?」

  女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死死盯著我。過了一會兒,她問我:「證據呢?你說你養了貓,有什麼證據。」

  我愣了一下,想想,打開相冊,把我給貓拍的照片展示給她看。她抿著嘴,一絲不苟地審查著我的相冊,好像手機上的不是貓咪,而是犯罪現場留下的證據了。

  公交車來了。它緩緩靠在對面的站台,一個圍著紅格子圍巾,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老人扶著把手,很艱難地蹭下來。等他拄著拐杖站定,公交車慢慢關上門,噴出白色的尾氣,起步離開了。這裡遠離市區,下一趟公交車可能要四十分鐘或一個多小時才來。不過我出門前給貓添了很多貓糧,應該不會餓著它。

  「爺爺!」女孩見到老人,眼前一亮,很快地衝到街對面,扶住了老人。

  「啊,秋奈,你在這裡等了多久了?」

  「我剛來。」女孩說著,攙著老人慢慢走過來。

  老人看了看我,問女孩:「這位小姐是?」

  「這是霧島小姐。」女孩小聲說,「她說她的貓被詛咒污染了,想把貓寄養到神社。」

  「貓?」 老人扶了扶眼睛,顯得有些驚訝,「真的是貓嗎?」

  「是的,一只很漂亮的藍眼睛白貓。」女孩秋奈說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和女孩一樣,他的周身也有淡淡的咒力的氣息,想來他應該也是某個與咒術界相關的人物。真是奇怪。我想。明明我已經收斂了咒力,若非是五條悟,我在其他咒術師面前應當和普通人無二。

  「失禮了,鄙姓諏訪,這是我的孫女秋奈。」 老人摘下帽子,衝我微微傾身。我說哪裡,也微微鞠了一躬。他說,他在這附近的神社擔任神官,如果我不介意,可以隨他同去。

  「今天天色已晚,我就不多打擾了。」我說,「不知道先生明天有沒有空?」

  次日上午十點,我帶著貓來到了諏訪先生口中的今宮神社。老人已經站在鳥居前等待了。

  「早上好。」 他先是對我說,又對趴在航空箱裡的貓說了一遍。我替貓感謝了老人,由他領到了院內。神社內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像。花圃裡星羅開放著淺白的小花。修剪整齊的青草散發著清香,和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神清氣爽。

  兩只黃蝶翩舞著經過我的眼前,繞過庭院正中那棵粗大的古樹,便不見了蹤影。

  這是一棵楓樹。它的腰間纏繞著白色的繩結,在那蒼老的樹皮,虯結的枝干間,有茸茸的青苔生長著。點點的新綠自淺灰色的枝頭生出,由風吹著,輕輕地搖晃,給這莊嚴又添了一絲靈動。

  「這是平安時代種下的。」諏訪先生介紹道。

  「它在這裡守了快一千年了。」 他感慨道。

  我仰起頭,凝目望去,以這棵老樹為中心,神社被一層玻璃罩子似的結界籠罩著。難怪我先前發現不了這個地方。對有咒力對人而言,這裡不過是一處普通的民宅。這樣漂亮的結界不僅需要很高明的技巧,更需要強大的力量支持。

  「它在守什麼?」 我問。

  老人的目光落在航空箱上。先進屋喝杯茶吧。他說著,引我進了茶室。穿著巫女服的秋奈端著盤子過來,將茶水擺在桌上。經老人同意,我把貓從航空箱裡放了出來。比起剛進我家,它在這裡顯得安適許多,踱到老人旁邊盤成了一團。「真漂亮啊。」老人的誇獎讓我很受用。這意味著我對貓的照顧有了些效果。

  「聽說昨天秋奈對您無禮了。」老人說,「請容我先向您道歉。」

  「請不要放在心上。」我說,「這是對陌生人應有的警惕。」

  老人搖搖頭:「秋奈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她的眼睛能看到這世間很多非凡之物。聽說您認識東京的五條先生,那想必您也知道他的六眼。」

  「他是個高明的咒術師。」 我說。

  老人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道:「咒術師中,有三種人天生就背負著詛咒。第一個是蒼天之瞳,六眼的擁有者。這對眼睛能看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所以也叫全知之眼。第二個是死神之瞳,它的擁有者可以看到一個生命的靈魂。秋奈擁有的就是死神之瞳。而最後一個,則是因果之瞳。這對眼睛可以看到萬事萬物的起源和終結。擁有因果之瞳的人甫一出生,就會因為無法承受巨大的信息量而死亡。所以,因果之瞳又被叫做神之瞳,因為這種力量只有神明才可以掌控。」

  禪院家的人認為,咒力的延續依賴於血脈的傳承。按照這一理論,那死神之眼應該是諏訪家的獨特能力,恰如六眼之於五條家。老人諏訪告訴我這個秘密,是在向我表達誠意嗎?

  「原來如此。」我說,「那秋奈從我這裡看到了什麼呢?」

  「一個讓她恐懼的存在。」 老人凝視著我,目光清明銳利,「但她太年輕,還沒足夠的勇氣去直視恐懼。她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看到事物的真實。」

  「那您眼中的真實是什麼?」 我問。

  老人搖頭:「我眼中的真實,未必是你心裡的真實。一切真實,無異於虛幻。一切虛幻,卻又無異於真實。世人之心與眾生相貌都是無常,而若將這無常視為真實,只能是徒陷迷津。而若將這無常視為虛幻,那人生也不過是幻夢一場。你既然問我何為真實,那我只能告訴你,你相信什麼,什麼就是真實。」

  「先生,我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我斟酌著說,「請問我的身體裡,只有一個靈魂嗎?」

  老人笑了笑。

  「你有幾個靈魂,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他反問。

  「我只有一個靈魂。」 我說。

  「那我也只看見了一個。」 老人慈祥地說。

  「至於這只貓。」他的聲音嚴肅下來,「如果我沒有看錯,它應當不是這世間應存之物。」

  「您的意思是——」

  「它早該死去了。但它體內的東西又讓它活了下來。」老人扭過頭。他目光所在是一處古舊的屏風。那上面的圖畫因為空氣的氧化而斑駁模糊,卻又讓那畫上的線條有了若隱若現的扭曲之感。我讀過芥川先生的《地獄變》,那字間勾勒出來的恐怖我至今歷歷在目。而我眼前的這幅屏風,雖然是畫著人間的景像,卻比地獄更像一所地獄。

  從上而下,只見一個赤紅色皮膚的魔神占據著畫面的中央。它盤腿而坐,左右各有一張凸嘴獠牙的巨臉,四只粗壯的手臂從兩肩和後背延展開,各抓著一個面容痛苦,赤裸如白豬的奴隸。其中一個奴隸的頭已經伸入了魔神的口中,他的雙臂被緊緊攥在魔神手掌,沒有束縛的雙腿在空中亂蹬。他下面的女奴長發披散,哀戚的臉上是漣漣的淚水。而魔神周圍,那穿著寶藍色、新綠色、楓紅色的公卿大人、貌美如花的宮廷女侍、手持禪杖的僧侶、頂著黑色高帽的陰陽師,跪成一圈,無比恭敬地朝拜著它。而在畫面的角落,腰佩長刀的武士正牽著一串衣不蔽體的人們。烈烈的火焰在畫面上跳躍著,這些可憐人的命運似乎昭然若揭了。

  「兩面宿儺。」 老人輕輕說道。

  在高專的時候,日向部老師介紹過有名的咒物。而最有名,也最危險的,莫過於兩面宿儺的遺骸。它是千年前的詛咒之王。無數的咒術師曾經如飛蛾撲火一般去討伐他,但都紛紛失敗。古書中記載,是勇士武振熊將他誅殺。人們用火燒它的軀體,但余下的二十根手指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摧毀。後來,這二十根手指散落在日本各處。由於它們有強大的力量,可以震懾弱小的咒靈,便被當成守護結界置於咒靈密集的地方。

  「這只貓吃的是宿儺的遺骸。」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正在舔爪子的貓咪。但是怎麼可能啊,手指那麼大的東西,一只普通的貓根本無法吞咽。除非有人切開它的肚子,把手指塞進去。可誰又會做出這種事情?那幫老頭子的臉在我腦中走馬燈一樣地輪轉起來。究竟是誰。我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很有可能。」老人說,「它體內的詛咒和宿儺手指的氣息很像。我雖然年紀大了,但對宿儺的氣息我不會認錯。先前你問我,神樹守護的是什麼。我現在告訴你,這不是守護,而是鎮壓。神樹之下埋葬的,就是宿儺的手指。」

  陽光將樹枝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在枝影搖晃間,兩只麻雀啾啾地叫了起來。

  「我聽說,當宿儺的二十根手指聚在一起之時,兩面宿儺就會復活。」 我低聲說。

  「這只是傳說而已。」 老人喝了一口茶,「但手指之間,確實會有聯系。它們相互吸引,相互影響。如果有一個咒靈吞吃了手指,那手指就會控制它的行動,去找尋另一個手指。直到所有的手指都被吞噬,這個咒靈就會擁有宿儺全部的力量。」

  「但這是不可能的。」老人看向窗外的古樹。

  「這怎麼說?」

  老人看向我:「沒有咒靈或者是生物可以承受超過兩根手指的力量。在完成吞噬之前,它們的身體就會率先崩潰。」

  他將貓抱了起來,放在膝上:「而這只貓之所以沒有崩潰,是因為它的體內還有另一股力量壓制著宿儺。」

  我凝視著貓。誰能想到,這具小小的身體裡竟然會有如此多的秘密。

  「是什麼力量?」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原諒我無法形容。」老人說,「我只能看見,它和宿儺的力量相互制衡,誰也無法完全吞噬掉原本的靈魂,奪取這具身體。」

  「真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啊。」 他感慨道。

  貓朝我眨了眨眼。它的眼珠映著陽光,仿佛兩顆藍寶石那樣熠熠生輝。


第21章 抗議

  我將貓留在了神社。離開前,我交與諏訪先生一張支票,包含了貓未來十五年的生活費。諏訪先生推辭不受,表示這筆錢無論是多是少都讓人過意不去。如果是少了倒還好,但多了未免有占人便宜之嫌。既然如此,那還不如索性不收。

  「作為交換,還請霧島小姐答應我兩個請求。」 老人說。

  「您說。」

  「第一,請您不要對任何咒術師提起這裡,提起秋奈。」 老人說。

  「我明白。」 我說,「如果您不放心,可以讓我與秋奈成立契約。若我違背誓言,自然會受到反噬。」

  「對軟弱之人,任何對誓言都可以違背。而對於堅定之人,哪怕是隨口的承諾都會毫不遲疑地踐行。」老人說,「霧島小姐,請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那您的第二個請求?」 我問。

  老人說:「八月十八日,盂蘭盆節的時候,我就會死去。到時煩請您過來一趟。那一天,神社的結界會變得無比脆弱。秋奈的爸爸媽媽都是普通人,如果沒人護持,一旦有髒東西進來破了結界,後果不堪設想。」

  老人神情自若地講述著自己的死亡。他告訴我,他死後,骨灰將被埋在樹下。樹吸收他的力量,而他的靈魂會和結界融為一體,和祖輩一起鎮壓這吃人的妖魔。秋奈也是這樣?我問他。是的。老人諏訪告訴我,這就是諏訪家世世代代,不可逃避的命運。

  女孩秋奈送我去公交站。或許老人對我的慈和消去了她的警惕。她與我搭話,問我東京是什麼樣子。我說,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喜歡大城市的人會覺得它方便熱鬧,而不喜歡的人則覺得它又擠又吵。我說,有機會的話,你去東京找我,我帶你親眼看看那個地方。

  「我去不了。」 女孩搖搖頭,「爺爺守著神社,我也要守著神社。」

  「那你想去嗎?」 我問。

  「女孩說,她不知道。她靜了靜,又問我五條悟長什麼樣子。「爺爺說他是最強的咒術師。他真的有六只眼睛嗎?」

  「那個家伙啊。」我說,「他還勉強有個人樣。所以,很遺憾,他只有兩只眼睛。」

  「什麼樣的眼睛?」女孩很好奇。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我如實說,「很漂亮,也很危險。你不會想要直視那對眼睛的。」

  「比小雪的還漂亮?」 秋奈問。

  「絕對比不上。」 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想也是!」 秋奈看著我,然後我們都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間,車站就到了。

  「辛苦你送我一趟。快回家去吧。」 我對女孩秋奈說。

  她沒有動身,而是以一種復雜的神情看著我。她的面孔對著陽光,淺棕色的鬢發在臉上投下細碎的線條。不知是因為這光線太強烈還是什麼其他的緣故,她的眉毛擰成一團,嘴唇也因用力而褪去了血色。

  其實我不明白,她說。不明白什麼?我問。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把小雪送走。她說,明明你可以照顧它。你那麼強大,即使它被污染了,咒靈也沒辦法傷害它,不是嗎?

  我想,她一定是一個頂幸福的孩子。

  我露出微笑:「你既然能看見靈魂,那你一定能看見,我靈魂上那數不清的罪孽。你所看到的強大全都是由這些罪孽堆砌起來。它們不屬於我,而終有一日,我會為這份不屬於自己的力量付出代價。我不希望在那一日到來的時候,那個孩子無所依靠。希望你能體諒。」

  「你會來看它的,對吧?」 女孩問。

  「我會。」 我說,「但那一天,你不會想見到我。」

  臨上車前,秋奈忽得跑到車門近前。在車門即將關閉的一瞬間,我看到她的嘴動了動。

  「蛇,我看到好多蛇。」 她用微不可查的聲音說道。

  我退訂了民宿,並預約了明天回東京的新干線。我帶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完畢。貓這兩天吃飯用的一次性碗被我丟進了垃圾桶,裡面還有一小點未舔干淨的罐頭殘渣。它喜歡吃三文魚味道的罐頭,而且每次一定要混著些水,放進微波爐加熱後才樂意吃。我想,在以前的家庭裡,它必然是一名飽受喜愛,養尊處優的人物。至於它為什麼離開家,又如何成為宿儺的容器,若非因果之瞳的主人,恐怕只有它自己才知道。我瀏覽著牆上毛絨可愛的貓咪照片,想著命運總是無常的,於貓如此,於人如此。

  恍惚間,我看到腳邊有什麼白色的東西一晃而過。是貓嗎?再定睛去看,光潔的木地板上只倒影著我模糊的影子。我眨了眨眼,才意識到,那不過是我腦海裡的幻影。

  我提前到了京都站。車子的發動時間在中午,所以等候時間尚且充分。車站裡有寄存行李箱的儲物櫃,我設好時間,便可空手在站裡閑逛。

  比起外面,車站內要熱鬧許多。廉價服裝店裡聚集著很多年輕人,蛋糕店和點心鋪也人滿為患。唯一的不便就是,外面幾乎找不到可供人休息的長椅。我想了想,還是踏進了蛋糕店。店員告訴我,最多可以在這裡坐一個小時。我說可以,她就留下一個牌子,急匆匆地去招呼另一個客人了。

  我慢慢喝著紅茶,看著來往如游魚的行人打發時間。莫約過了二十分鐘,手機忽然震動起來。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

  「啊,霧島小姐,我是秋奈。您現在還在京都嗎?」 她氣喘吁吁地問。

  「別急,是貓出什麼問題了嗎?」 我站起身。

  她說,貓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出去了。明明昨天晚上還見它吃了飯,但今天早上,她從寵物店回去後就找不見它的蹤影了。

  我一邊聽她的講述,一邊去前台結賬。見站前有停泊的出租車,我徑直拉開門,對尚未反應過來的司機報出地址。

  「請盡可能快一些。」我說。但無論司機如何展示技巧,在嚴苛的限速和狹塞的街道上,車子依然蠕動如蝸牛。我看了看手表,目前是十一點,假如貓是九點鐘走丟的話,它應該還在周邊徘徊。

  我搖下車窗,探頭望去,只見漫漫車隊無限延展如長蛇不見盡頭。

  「就到這裡吧。」我對司機說。

  我砰地合上車門,陽光和汽油味同時撲面而來。在此起彼伏的鳴笛聲裡,我踏上人行道,朝郊區的方向跑去。行人紛紛地被我甩到身後,自行車的騎手同我擦肩而過,一只散步的狗吠叫起來,成群的麻雀驚飛而起……我奔跑著。我不會感到疲倦,不會感到辛苦,我只需要奔跑,不斷奔跑,跑,跑,跑……

  十二點十五分,我抵達今宮神社。

  十二點三十分,前往東京的新干線發車。我和女孩秋奈順著宿儺的殘穢印記來到一處陡坡。這裡人跡罕至,植被茂密,連一條供人下去的羊腸小道也找不見。怎麼辦?女孩問我。我說,它是往山下去的。

  一點零八分,我接到民宿主人的電話。她說,打掃的清潔人員在門口發現了一只白貓。同時,她發送了一張圖片。只見在推拉門的角落下,一只白貓正睜著無辜的眼睛看著鏡頭。是它沒錯了。在秋奈的驚呼聲中,我冷著臉掐滅手機。

  一點三十五分,我和秋奈抵達民宿。貓一見到我就喵喵叫著跑過來,用尾巴纏著我的腳踝,顯出一副你怎麼才來的樣子。在它用腦袋蹭我的褲腳時,我的手穿過它的腋下,不由分說將它抓到了半空中。它炯炯的藍眸凝視著我,接著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你還真是從容。」我托住它的臀部,將它抱在懷裡。貓喜歡這個姿勢,尾巴松松搭在我的手腕上。它的皮毛摸上去有些涼,可能是因為沾了清晨露水的緣故。我又捏起它的爪子,挨個細細去看。很好,沒有劃傷,精神也不錯。

  「它想跟你回家。」 秋奈說,「你還是把它帶走吧。」

  我低下頭,貓正以一副惹人憐愛的姿態蜷在我的懷裡,仿佛一個新生的嬰孩。它是那麼柔軟,又是那麼脆弱,好像只要一點點的苦難就能將它碾碎。這時候,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她也這樣抱過我嗎?應該沒有。我的出生是她這一生犯下的最嚴重的過錯。我是她人生的不幸,以至於她在我出生後不久就離開了我——

  我的眉頭漸漸顰起。記憶又亂了。我想,母親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消失不見的。

  但無論如何,她已經離開我的生命很久了。如果我是她,我想,我絕不會生下這個孩子。如果無法予以孩子庇護,那就不要將這個生命帶到世間,又將其孤身丟到風雨中。

  莫名的哀傷敲打著我的頭顱。腦中人又開始哭泣起來。

  「別哭了。」 我說。

  「我沒哭啊。」 秋奈說。她奇怪地看著我,問:「你在跟誰講話?」

  「貓。」 我說著,催動咒力,在貓的身上下了一道氣息。不光是保護它,也是讓我感知到它的去向。它的乖巧蒙蔽了我,我想,我早該這麼做了。

  秋奈湊過來瞧。「真的!」 她說,「它真的在流眼淚。」

  我低下頭,果然見貓的眼睛濕漉漉的。「體檢的時候醫生沒說你眼睛有毛病啊?」 我疑惑了,「也沒讓你吃鹹東西啊?」

  「它才不是生病,只是舍不得你吧。」 秋奈說。

  「秋奈,麻煩把航空箱放下。」 我說。

  女孩照做了。我動作輕柔地把貓放進去,拎起航空箱。

  「回神社去吧。」我說,「我送你們一起回去。」

  「為什麼?」 女孩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小雪甚至為了你特意跑過來。它還哭了。」

  「秋奈,如果它亂跑,你就把它關進廁所,不給飯吃。」 我說,「這樣它就會學乖了。」

  「我不會這麼做的。」秋奈硬邦邦地說,「這是動物虐待!」

  「是嗎?那你會怎麼做?」

  「我會看好它,把門關好,不會再讓它跑出屋子了。」

  「那就這麼做吧。」 我對女孩深深鞠了一躬。我說,秋奈,小雪就拜托給你了。

  「不要用這種不負責任的語氣講話。」秋奈鄙夷道。

  我笑了笑,對她說:「至少它跟著你們,不用擔心某一天被關在屋子裡餓死。」

  「最喜歡的是三文魚罐頭,還要放進微波爐加熱。罐頭裡還要加水。」秋奈說,「你絕對是因為怕麻煩才不養的。」

  貓不在後,房間變大了很多。我打掃過衛生,但無論如何細致,角落和沙發上總有層出不窮的絨毛,好像它還還居住在這裡。就像剛來時那樣,白天蜷縮在沙發底,晚上跳到餐桌上眺望遠方。

  我掀開沙發的罩布。只見那黑暗中,一小團纏著貓毛的塵灰靜靜地躺在地板上。哦,我想,它已經不在我身邊了。這種想法頗具諷刺的意味,畢竟是我親自把它送走的。

  消滅宿儺的手指是個世紀難題。千年裡,咒術師們除了不斷加強封印也別無他法。我也只能時時關注貓的動向,白天努力工作,深夜獵殺咒靈。我需要讓自己忙碌起來,因為每當我無事可干之時,我的頭腦裡就會出現那個孤獨而悲戚的低吟。它讓我心煩意亂,但又無可奈何。忙到後來,就連教務部的島崎先生看到我都忍不住說:「啊,霧島老師,工作不要這麼拼命啦。」在工作主義至上的日本,竟然能聽到這句勸誡,真是讓人倍感新奇。從早春到梅雨季節,我創下了一個月三百五十個小時的辦公室紀錄。但說實話,教師的工作並不需要如此多時間,其他時候我只是在記錄自己的心得,希望能編成一本教學建議供人借鑒。

  五月底的時候,英語組的組長毛利老師遞給我一份戲劇比賽的說明。學校要出一個作品去參賽,劇本和表演都必須是學生的英文原創。他說,我以前有文學社的經驗,給學生們當指導老師自然是當仁不讓。我看出他的提攜之意,更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便欣然應允。

  學生們對學習之外的活動向來積極。在發出通知的後一周,作文稿紙和油墨清晰的A4白紙像大雪一樣紛紛揚揚蓋在我的辦公桌上。我將這些作品整理成冊,又分發給報名參賽的選手,讓他們票選出排名前三的作品。一個是講述大小姐與貧窮花匠愛情的作品,以優美的遣詞和地道的表達贏得了推崇。一個是關於未來人為了避免時下的戰爭而回到過去,最後卻成為戰爭導火索的悲劇故事。最後一個則被命名為《山神之怒》。講的是江戶時期,不堪森林砍伐的山神化為乞丐去懇求人類的領主,卻遭受無情的拒絕,最後憤怒的山神引發泥石流,毀滅了城鎮。這三個劇本又經歷了英語組的一番投票,最後是羅曼蒂克故事取得了勝利。

  「霧島老師,我們決不同意這個結果。」 公布結果後,《山神之怒》的作者高橋和另幾名學生攥著通告紙,臉色陰沉,氣勢洶洶地走進了我的辦公室。高橋是柔道社的社員,體格健壯,面孔堅毅。他昂首肅立在我面前,頗有一股不達目的便不離去的架勢。

  「理由?」 我從電腦上抬起頭。

  「我們不認為愛情故事能在比賽中取得勝利。」高橋朗聲說,「《薔薇與荊棘》的劇本內容太俗套,同時也沒有任何的現實意義。除了遣詞造句的好看,根本一無是處。」

  我看向其他人:「你們什麼想法?」

  另一個學生說:「我們和高橋君看法一致。時下愛情的劇本泛濫成災,如果我們能出一個新穎的題材,一定會讓評委眼前一亮。」

  我等他們一一說完,才開口:「在三個劇本同樣優秀的前提下,老師們是出於對時長和道具的考慮才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山神之怒》是好故事,但不好刪減,道具也很難准備。我們覺得在十五分鐘內,這個故事很難呈現出應有的效果。」

  「可是老師,你既然說這是好故事,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 高橋咬著牙,聲音因憤怒和不甘而顫抖起來。

  「是的,好的想法自然是應該讓人看到,而且是越多越好。」 我站起來,拍了拍高橋的肩膀。

  「從我個人方面,這三個作品我都會推薦給雜志社的朋友。同時,我會向其他老師提議,舉辦我們學校自己的戲劇節。如果我的提案被采納,你們到時候可要辛苦一番了。」 我對高橋說。學生們都還是年輕,僅僅是因為這番算不上承諾的言語而歡呼雀躍起來。這時上課鈴響起,毛利老師便以此為理由,掄著課本,將他們挨個轟了出去。

  「學生們的抗議不用這麼上心。」 毛利老師以過來人的口吻對我說,「你只要說,這是教師的決定就可以了,沒必要花時間跟他們解釋。這幫小孩子,聽不到他們想聽的,可有的鬧呢。」

  「我倒是覺得他們活力滿滿。」 我對毛利老師說,「再說,辦戲劇節對學生也有好處。」

  「那你就寫份提案吧。」 毛利先生不冷不熱地說。說完,他就背著手,慢悠悠地回到了位子上。

  「唉,你說你這不是找麻煩嗎?」我旁邊的鈴木老師悄悄跟我說,「戲劇節的事情放在一邊,還是先專心忙比賽的事情吧。」

  「自然,我會以學生為重。」 我說。

  我的提案遞了上去。學校同意在十月份的校園祭期間舉辦戲劇節。在討論途中,毛利老師提議道:「既然霧島老師要為戲劇節做准備,那比賽的事情就讓其他人做吧。」 於是鈴木老師接替了我未竟的工作。好在演員們已經准備得差不多了,臨時更換指導老師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比賽的前一天,鈴木老師找到我,問我是否有空與他一起前往。

  「學生見到您在台下,會更有動力的。」他說。


第22章 花園

  第五場波特曼家的花園

  安潔莉卡與約翰上

  安潔莉卡(倒在約翰懷裡,奄奄一息):我的朋友,我的愛人,請原諒我無法和你一起離開這個幽暗的宅院了。即便我的心靈憎恨這無情的命運,我的身體卻已被殘酷的子彈擊穿。請你走吧,遠遠的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我的靈魂會為你祈禱,祝你走向平坦的道路和自由的未來。

  約翰:安潔莉卡,我怎忍心將你的靈魂留在這可怖的牢獄,而獨自奔向遠方的光明。安潔莉卡,命運和死亡征服不了我們的愛情。我會永遠陪伴著你,即便我們的前方是冰冷的墳墓和腐朽的土壤。

  (約翰掏出匕首)

  安潔莉卡:淳樸而堅強的人啊,不要因為這短暫的愛情放棄你寶貴的生命。即將飛走的鳥兒啊,你絕不要回返這金絲的牢籠。你要去穹頂之上翱翔,將寶貴的時間投入到茂密的森林和豐富的生活裡。你放心,即便我的身體消亡腐爛,我的心靈也與你同在。你之所見就是我之所見,你之所聞就是我之所聞。走吧,走吧,走吧……

  僕人:快看!小姐和那個花匠在那裡!

  約翰:再會了,我的愛人。我們會在時間的盡頭重逢。到那時,希望你看到的是一個在奮鬥中死去的靈魂,而不是一個碌碌無為的懦夫。

  (約翰下)

  僕人甲:快追,那個花匠跑了!他向樹林跑去了。

  僕人乙(舉起槍):他那是自尋死路!

  一聲槍響後,禮堂陷入了沉默。幾秒鐘後,零零星星地響起鼓掌聲。很快,這掌聲由點連接成片,潮水般在禮堂裡疊疊湧動。因我不是評委,又非帶隊教師,便被安排在後方的觀眾席。這是比賽的最後一場。等學生們下去後,評委便開始計算分數,一個小時後公布結果。

  我提著零食,剛到准備室,學生們便紛紛圍了上來,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老師,您覺得我們能拿第一嗎?」

  我對問話的學生說:「我不知道評委的看法。但如果我打分,你們肯定是第一。」

  「要是霧島老師是評委就好了。」 學生們都笑成一團。

  「但很可惜,我不是。」 我聳了聳肩,拎起手中的袋子,「既然大家已經竭盡全力,就不用東想西想了。現在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慶祝結束。」

  很快,零食便被搶奪一空。鈴木老師試圖維持秩序,但他微弱的聲音卻無法蓋過學生們腹中熊熊燃燒的飢餓之火。為了進行最後的彩排,大家都起了一個大早,早餐也都是草草了事。我給鈴木老師塞了一個漢堡,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也加入了大吃特吃的行列。

  「剩下的就交給鈴木老師了。」我小聲對他說。

  「霧島老師在這裡等結果?」 他含糊不清地問。

  「還是不了。」我說,「如果評委給的結果和我預想的不同,我肯定會當場抗議。」

  鈴木老師打了個哆嗦,只能苦笑著說:「那我到時候把結果短信發給你。」

  比賽舉辦的地點在本市的另一所高中。走廊裡,三三兩兩聚著不少外校的學生。有的是來參賽的表演者,還有本校的志願服務生。在樓梯口,我遇到了我的引薦人宮澤老師。他作為曾經的優秀教師,這次被特邀過來擔任評委。

  「這次的表演很精彩。」他問我,「最後的槍聲是學生自己想出來的嗎?」

  「是。」 我點了點頭,「本來原作還要更長一些。」

  「哦。」他看上去興致勃勃,「那原本的結局又是怎樣呢?」

  「其實也沒有很長。只是逃出生天的花匠在山頂上看到了日出,抒發了一段對人生的感慨而已。」

  「這倒是個圓滿的結局。」宮澤老師說,「但我還是更喜歡子彈的版本。有的時候,太求圓滿,反而會讓人覺得索然無味。反而在適當的時候戛然而止,能令人回味無窮。」

  「你是這次的指導老師?」 宮澤先生問。

  「只是前期在劇作和安排角色的時候提了些建議。後面都是鈴木老師在負責。」 我說。

  「啊,鈴木老師也是難得這麼活躍啊。」 老人感慨道。

  「十月份的時候,學校要辦戲劇節。如果您方便,不妨過來看看孩子們的表演。」 我說,「大家都很想念您。」

  提到之前的學生,老人靜默了片刻。再開口的時候,他的嗓音裡有些微的哽咽。他說:「好,我一定會去的。」

  這時候,跑來一個黑頭發,穿白校服的男學生。他告訴老人,評委組有人找他。

  「那就戲劇節再見了。」 這位老前輩朝我輕輕頷首,然後拖著腳,慢慢地朝樓上走去。我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和稀疏的白發,心裡有些羨慕又有些酸楚。如果可以,我也想像宮澤老師那樣,把自己的時間傾注在講台和學生之間。

  「您好,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我旁邊響起一個聲音。

  問話的是那個黑頭發的男生。他瘦長臉,五官俊秀,膚色蒼白。燈光下,他的眼睛隱隱約約透出一種極深極濃的碧色。或許是這抹玉色,他給人一種冷淡和清寂的感覺,看上去不好接近。

  他令我想起了一個人。

  「伏黑惠。」 我說,「我記得你。十年前,一個叫伏黑甚爾的男人讓我給你帶一件禮物。那時候,你還是一個小學生。」

  他抿了抿嘴,顰眉問我:「當時跟你一起來找我的還有一個幽靈。它在哪兒?」

  「你找它干什麼?」 我問。

  他說,他要找到幽靈,解除當年它留下的詛咒。

  「它給你造成困擾了?」 我問。

  男孩沒說話,但垂下的眼睛和緊繃的嘴角已經表達了他的心聲。比起當年,他的咒力成長不少。行走站立也都比同齡的學生輕迅敏捷。看樣子,他接受過咒術師的訓練。是禪院家找到了他,還是別的什麼人?我看著他的校服,校徽的刺繡圖案下寫著埼玉縣城東中學的字樣。如果是禪院家的話,他現在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我不知道它在哪裡。」 我說,「那天之後,幽靈就消失了。但你不妨等一等,說不定哪天,幽靈的詛咒自己就不見了。」

  「伏黑君。」 走廊裡有幾個學生衝他招手:「要收道具了,快過來幫忙。」

  我衝他點了點頭:「那麼,再會了。」

  在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走廊的空氣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我順階而下,還未拐彎,便聽頭頂傳來一道急促的呼喊:「等一下!」 我仰起頭,自下而上與他遙遙相望。我衝他露出微笑,然後一步步邁入樓下的昏暗之中。

  禪院甚爾,你的兒子長大了。他雖有禪院家的血脈,卻沒有變成你我那樣的怪物,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我穿過馬路,來到學校對面的花園。身後,有一黑一白兩條大狗不遠不近地隨行。按理說,這種不拴繩的大型犬一定會引起路人的恐慌。但它們並不是尋常犬類,而是咒力凝成的式神。在普通人眼裡,它們不過是兩團空氣罷了。

  式神的成長與主人相輔相成。式神越強,則主人越強。主人越強,則式神越強。我抬步穿過斑馬線,朝對面的公園走去。頭頂天陰欲雨,園內游人漸散。我在一處空地停下。那兩條狗站在我不遠處,呲牙咧嘴,蓄勢待發。

  隨著閃電劃過,天盡頭,傳來隱隱雷鳴。我把外套搭在旁邊長椅上,以咒力凝成一根長棍。

  「一起來吧。」我說。

  雨淅淅瀝瀝下起來,劈啪地打在亭旁的瘦竹上,將那翠的竹葉清洗得愈發潔淨。雲越壓越低,像一層罩布似的,蒙在了樹的枝頭。枝梢,一抹殘紅飄飄落到了水的漣漪中,被盤轉的水流衝到生滿青苔的石墩下。那裡已聚了成堆的花片,早落的已經褪去芳顏,變得暗黃慘敗了。但那幽幽的冷香卻混在泥土的腥氣中,縷縷不絕。

  我收棍,蹲下身,頗好笑地看著癱倒在地,氣喘吁吁神情萎靡的式神。它們讓我想起了貓咪小雪。但小雪的體力比它們好一些,用逗貓棒耍一個小時都不會覺得累。

  「還是要加強配合。」 我指了指那只白色的,「尤其是你,不要同伴打哪兒,你就跟著去搗亂。」

  白色的狗狗哈哧哈哧地吐著舌頭,裝作一副聽不懂的樣子。黑色那只嗚咽了一聲,眼中透露著無奈。

  我揉了揉它們的腦袋:「好好加油吧,以後就是你們保護他了。記得幫我保密。」

  黑色的那只搖了搖尾巴,一個縱躍消失在黑影裡。白色的則調皮些,裝做要走的樣子,卻趁我不備,撲縱過來,把爪子搭在了我的小臂上。

  「好了,走吧。」 我又揉了揉它的頭,手感比小雪的要硬一些。現在是五月,很快我就要再見到它了。

  忽得,白狗推了我一下。我稍錯一小步,穩住平衡,扭頭就見它叼起我的外套和包,頗狡黠地看了我一眼,就一溜煙兒鑽入了森森樹影中。

  我抱著胳膊,一時哭笑不得,只道這是跟誰學的無恥行徑?

  外套裡裝了我的家門鑰匙,包裡也放著教師證,銀行卡,手機,還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幾乎所有能證明現代人社會身份和社會功能的東西都在裡面了。即使我想要報警,恐怕也只能徒步去警察局了。

  雨下的越發急了。綿綿的水流衝洗下那濃淡深淺的綠色,與那花瓣上褪去的紅色、粉色、紫色、黃色流彙到一起,將公園淹沒成了一片彩色的澤國。

  東京要進入梅雨的季節了。

  好在今天除了看演出,我也沒有其他事情,索性盤膝坐下,合眼等雨停。凝神靜思,我穿過層層記憶的回廊,推開一扇又一扇門扉,仔細地尋找著那個潛藏在我大腦裡的人。如果它是善,那就默許它的存在。若它是惡,我不會手下留情。

  頭腦裡一片寂靜,好像那個東西知道我要找它,就潛藏起來了。

  我站在十一年前的高專操場上。紅色的塑膠跑道被陽光炙烤的滾燙,修剪整齊的草地仿若湖泊被圍繞其間。我將手擋在額前,極目遠眺,天空明淨空闊,看不見一絲白雲。正午時分,太陽高懸在頭頂,很快就將人的頭發烤得滾燙。

  「禪院同學,你怎麼在這裡?是要去訓練場嗎?」

  我轉過身,看見灰原站在身後。

  「是啊。」我說,「要一起嗎?」

  「訓練場關了,你不知道嗎?」 他作出一副疑惑的樣子。

  一股涼意爬上了我的脊椎。我打了個哆嗦,一段莫名的記憶湧現出來。當年訓練場確實因為某些事情整修了,好像是因為學校的實驗室裡有咒靈溜了進去。

  「怎麼會突然關了呢?」 記憶裡的我問。

  「不光是訓練場,教室、器材室、醫務室也都關了。」灰原說,「學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五條學長和夏油學長他們這幾天一直在打掃。等他們打掃完了,訓練場就能進了。」

  「他們打掃多久了?」

  灰原突然沉默了。他漆黑的眼睛凝視著我,開始像壞掉的復讀機器人一樣,不斷重復著那句話:「學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五條學長和夏油學長他們這幾天一直在打掃。等他們打掃完了,訓練場就能進了。」

  我目光一凜,又是錯誤的記憶。

  毫不猶豫地,我抽刀將面前的假灰原劈碎。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這段場景沒有崩塌,我依舊站在十一年前的操場上。細細的草葉在空氣中一動不動,而環繞高專的樹林在這岑寂中又顯得格外幽邃。那高大的杉樹的樹梢,如矛一般尖尖地刺向天空,讓人不寒而栗。

  我握緊刀柄,謹慎地穿過草地,朝訓練場的方向走去。可在我的腳剛踏上塑膠跑道的瞬間,那地面便入熔岩一般融化沸騰起來。我猛地將腳收回,只見那跑道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血的河。灰原的屍體仰面漂浮在河中。它無機制的黑眼珠慢慢轉過來,倒映著一片虛無。它重復道:「學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五條學長和夏油學長他們這幾天一直在打掃。可能等他們打掃完了,訓練場就能進了。」

  它的旁邊,一具又一具屍首漂浮了起來。其中,我看到了夜蛾老師,夏油學長,硝子學姐……它們的眼珠盯著我,齊聲說:「學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污染了……」

  屍體一點點沉降下去,血的熔岩蔓延到草地上。綠的草葉先是變得焦黃枯萎,緊接著被灼熱的鮮紅吞噬。

  我退到草地的中心,再無可退。

  如果再不出去,就會被永遠困在這裡了。冥冥之中,我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轟!

  驚雷炸響。湍急的細流嘩嘩地從亭檐衝向地面。無數的雨點敲擊在地面上,騰起陣陣的白霧。一時間,一陣劇烈的疼痛在我的顱骨裡炸開。好像有一把刀,直直捅入我的大腦,把腦漿和血肉攪成一團爛泥。我抱著頭,伏著身子跪在地上,好像死刑犯在臨死之前於神父面前懺悔。這比我當年與詛咒融合還要痛苦。如果說,那時候是千萬螞蟻在靈魂上囓咬,那此時此刻,那些螞蟻就是茹毛飲血的狼群。

  好痛苦,好痛苦。

  那個聲音又喋喋不休起來。

  「喂,還活著嗎?」 我偏過頭,看到一雙雪亮的黑皮鞋登上台階,穿過庭柱,停到我面前。黑影投下,蹲下來一個白頭發戴墨鏡的人,湊臉過來瞧我。他年輕的面孔讓我有一瞬間的陌生,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五條悟。我想起來。他是五條悟。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捂著前額,直起身。

  「當然是來看表演的。」他舉起手裡的包和外套,得意洋洋地說,「我可是優秀的家長代表。」


第23章 雷雨

  在紛紛的冷雨中,五條悟給我講述了他與伏黑惠的往事。他講,伏黑惠三年級的時候,他的養母失去了蹤跡,只留下了一桌早餐和一張存款巨大的銀行卡。自此,伏黑惠便和他異父異母的姐姐津美紀一起生活。但僅僅是過了一年,津美紀便因為一場事故成為了植物人,至今昏迷不醒。事故的發生地在伏黑惠學校不遠處,那個以鬧鬼和靈異而聞名的八十八橋。每到黃昏時分,有人便會注意到那橋梁周圍彌漫著乳白色的濃霧。行走時,那橋下干涸已久的河床處會傳來嘩啦啦的水流聲。在中學生以訛傳訛的故事裡,那無形的河流叫做忘川。在陰陽交界時候過橋之人,一旦跨過忘川,就會失去全部的記憶。

  我說,又是詛咒。五條悟微微一笑,說,所有的被害者的靈魂有詛咒的痕跡。這種詛咒像鎖鏈一樣捆綁住被施咒者的靈魂,以至於他們意識雖在,卻無法蘇醒。和其他人一樣,伏黑津美紀在經過那條河後便被施了詛咒。而伏黑惠去橋下尋找他姐姐的時候,誤打誤撞進入到了咒靈的領域。按理說,當年還是個孩子的伏黑惠面對一個二級咒靈,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

  我說,但是他還是活了下來。五條悟的目光從如簾如幕的煙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他重復著我的話,說,是的,他還是活了下來。他到達的時候,這個孩子正站在一片廢墟之中。他的腳下,粘稠的黑影滲透進鵝卵石的碎縫,仿佛有生命一樣汩汩流動。在他用狹長的綠眼睛看向五條悟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確定,這個小孩與禪院家有不可分割的聯系。五條悟讓這個孩子做了一個選擇。第一個,是回禪院家。第二個,是跟他走。要我說,這兩個都不是好選擇。前者,毫無疑問,既是囚牢,又是煉獄。而後者,也並不是一位慈善家。

  我說,幾代之前,五條家的家主就是死在禪院家的十種影法術之下。你不惜花掉幾億,從禪院家手裡得到伏黑惠,是不是就因為你要避免這死亡的宿命。你怎麼能這麼小看我呢?五條悟說,我是那麼容易就被命運殺死的人嘛?我說,你不是,但你差點死在禪院甚爾手裡。五條悟漫不經心地說,那禪院甚爾也幾乎命喪於他的手。我說,如果不是為此,你又為什麼去管一個與你沒有任何關系的孩子?

  五條悟定定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咧嘴一笑:「別這麼嚴肅。我只是不忍心優秀的人才流失。與其讓他被禪院家那幫東西埋沒天賦,倒不如把他交給真正優秀的教師。」

  優秀的教師?我斜睨他一眼,不禁苦笑搖頭,也難為五條悟有這樣的自信。

  我開口問道:「那請問這位優秀的教師,你可以教給他什麼?你是要把他培養成另一個最強呢,還是要讓他去鉗制那幫爛橘子呢?」

  五條悟聳了聳肩:「嘛,最強倒不可能。纏磨那幫爛橘子,也沒意思。但在我這裡,他可以認識些朋友,感受一下玫瑰色的校園生活。」

  「哪有什麼玫瑰色的校園生活?」 我說,「只要咒靈存在一日,咒術師的血就不會停止流淌。」 隨著我的話語,雲層如同巨大的岩石相互摩擦,發出隆隆的轟響。只見紫電青光迸濺而出,宛如巨斧劈開半壁天極。在那天裂之中又生出千萬根雨線,綿綿不絕,無窮無盡。暴雨如注,人間的災厄要降臨了。

  在雨打風吹,枝葉搖撼,草木摧折聲裡,我聽到我的訴說。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把這些孩子聚在一起,不過是希望他們能彼此支持,守望相助,不至於以後因不容於世而煢煢孑立,孤獨一生。可這樣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咒術師的困境是制度問題,不是個人問題。而制度問題的根源就是御三家。古老的制度不去推翻,新的制度則永無生長的空間。

  「照你這麼說,那我去把那幫老家伙都殺了不就得了?」 五條悟輕描淡寫地說。

  我說:「如果能殺,我不會留下禪院家任何一個人。」

  「即說要殺,又說不能殺。你可還真是矛盾。」 五條悟說。

  「御三家相互制衡數百年,早已經是錯綜復雜,斬斷不盡。如果貿然動了這平衡,咒術界的情況只會更糟。但如果在這平衡之上建立新的平衡,或許會有所不同。」 我凝目遠望。在陰翳的天空之下,玻璃表面的寫字樓宛如一把長刀筆直地刺入鉛灰色的層雲。在那樓的中央,五彩的熒屏閃爍著。上面,穿著精致可愛的愛豆正又唱又跳,拼盡全力去取悅圍觀的人群。此時此刻,想必正有成千上萬名世界各地的觀者在欣賞這一段表演。

  這是科技的時代,也是信息的時代,更是一個沒有秘密的時代。

  「那你准備讓誰加入這場博弈?」 五條悟說著,指向遠處踏雨而來的伏黑惠,「是他們嗎?」

  「不,既不是他們,也不是你我。」 我說。

  「那還有誰?」

  滾滾的雷鳴蓋過了我的聲音,恰如車輪碾過一只小的螞蚱。五條悟還是懶洋洋地閑坐觀雨。伏黑惠收起傘,抖下傘上的水,看看他,又看看我。

  「小惠,你怎麼才來,等得人家好辛苦啊。」 五條悟說。伏黑惠對此置若罔聞,朝我微鞠一躬,說剛才的事情是他失禮了。

  「無妨。你的式神很厲害,也聰明。」

  伏黑惠既不顯得驕傲,也不顯得羞澀,反而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我任由他看,直到他問:「你究竟是誰?」

  我看了看五條悟,這會兒他倒安靜下來,只不過也露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跟伏黑惠一起盯著我。我對男孩說:「你要想知道答案,就跟我去一趟。 」

  誰能想到,五條悟今天難得的沒有帶司機,而是選擇自己開車。為了不引人注意,他還特意選了一輛黑色的保時捷。重點是黑色,而不是保時捷。他的車技跟他本人一樣抽像,七歪八扭,鬥折蛇行。一碰到黃燈就踩油門,右拐時永遠不踩剎車,前面的車慢了,他還要在車裡以東京人特有的諷刺惡毒地攻擊前面的司機。

  一進屋,五條悟就東張西望地開始找貓。他咪咪地叫起來,卻無有應答,反而顯得他自己滑稽如小醜。

  「貓呢?」他問我,「你把小雪藏哪兒了?」

  「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有可靠的人照看。」我說。

  「哈,你不想養,可以給我養啊。」他嘟囔著,「真是殘忍的人,連可愛的小貓咪都能拋棄。」

  「是你說,我養不了就殺了它的。」我一邊說,一邊打開供案旁邊的桃木櫃。自櫃子的最底層,我取出一個長而寬的木盒。木盒上覆蓋著黃紙,又以白色的繩結緊緊束縛住。這是一是避免咒具被髒東西污染,二是避免咒具產生魂。這種魂並不是意識,而是一種殺戮的本能。以前總有這種奇聞。例如某收藏家得到了一個日本武士的寶刀。但是在得到後不久,收藏家就離奇身亡的故事。這都是武器的魂在作祟。

  我先是拿出那把三叉戟形狀的匕首。

  「這是天逆鉾,可以破除一切術式和結界。」 我把匕首遞給了伏黑惠。接著,我又拿出了三節棍游雲,「這個沒有附上咒力,但它的強度可以由所有者的能力決定。你越強,它的打擊力就越大。」

  「為什麼把它們給我?」男孩問。

  「這是你父親伏黑甚爾的東西。他死了,這些東西理應由你繼承。」 我說。

  伏黑惠安靜地看著游雲。過了一會兒,他問我,那個家伙是什麼時候死去的。

  我告訴他,二零零七年,就在附近的公園,那棵櫻花樹下面,就是我殺死了你的父親。

  「你剛才問我,我是誰。我現在告訴你,我是你的仇人。」 我看著這孩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只要你想,你隨時可以找我復仇。」

  「為什麼是十月?」 他問。

  「十月份,我答應了我的學生,要幫他們辦戲劇節。」我說。

  伏黑惠低下頭,把天逆鉾和游雲放回了盒子。

  「我對復仇不感興趣。那個男人怎麼死的也與我無關。」他說,「這些東西我用不上,你還是繼續留著——」

  他話音未落,天逆鉾的鋒刃就貼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完全僵在了原地,根本沒料到我會突然攻擊他。

  「假設我是你的敵人,你這時候已經身首異處了。」 我收回匕首,「而如果我面前的是伏黑甚爾,這把武器現在應該在他手上。」

  「你這是突襲。」男孩說,「這不公平。」

  「在戰鬥中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除非你的敵人是你自己。」我說,「一切都是突發的。你不可能說准備好,問咒靈說,啊,不好意思,我們可以開始了嗎?然後再開始。既然你選擇做咒術師,你就要時刻警惕,准備戰鬥。咒術師是一個殘酷的工作,當你選擇去做咒術師的那一刻,你就不能是一個孩子。你只能是一個戰士。而你的敵人,不光是咒靈,還有人類。」

  我調轉刀尖,將刀柄遞給他:「知道夏油傑嗎?」

  「不知道。」 男孩淡淡地說。

  他的身後,五條悟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只見他扶住伏黑惠的肩膀,雖是在他耳邊說話,雙目卻直直看著我的方向。

  「夏油傑是本世紀最強的咒靈操手。可以同時操控一千以上的咒靈。但是惠啊,他最厲害的式神從來不是詛咒。」 五條悟慢條斯理地說,「而是他自己。」


第24章 記憶

  交接了東西,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五條悟送完伏黑惠回家,晚上還有工作,也沒有久留的必要。但因為對夏油傑的情況心存疑惑,我便接著送他們出去的機會,拉著五條悟落後幾步。伏黑惠看出我們有話要談,就說自己先去車那邊等著。

  我一面望著伏黑惠的漸遠的背影,一面開口道:「我以為惠認識夏油學長。」

  「以前不認識,現在認識了。」 五條悟插著兜,漫不經心地說。

  「那以前為什麼不認識?就算是十年前不認識,幾個月前也該認識了。」 我扭過頭,定定地看著他,「難道說,發生了什麼變故?」

  五條悟的嘴唇開合了幾下,好像是在水中說話,讓人聽不分明。這時,幾只在檐下避雨的烏鴉嘎嘎地飛衝出去。黑色的電線在紫紅暈染的霞光中上下振動,慢慢小了幅度,又穩成了一條鋼筆痕,只這條筆痕的中心小小地凹了下去。我的目光在鳥梳理羽毛的動作上停了一會兒,才慢慢移回五條悟的墨鏡上。

  「你再說一遍。」 我說。

  五條悟的聲音像是波段受干擾的無線電那樣模糊。這聲音進入我的耳朵,像是拿剛剪完的凹凸不平的指甲嘩嘩地撓我的大腦。我按了按太陽穴,聽了半天,只能勉強分辨出兩個詞。

  傑,離開。

  「夏油學長離開了?」 我看著他。五條悟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問。

  這時,五條悟的聲音才清晰起來。他很有耐心地說:「十二月三十一號。」

  我按壓著太陽穴,慢慢梳理著腦內的信息。夏油傑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回到高專。這是真實的,毫無疑問。他十二月三十一日離開高專,去了某個地方。在這期間,他和硝子學姐他們拍了一張照片。一月一日,那張照片被五條悟帶給了我。五月,我再一次見到五條悟——

  「你是誰?」 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他歪過頭,看上去有些驚訝,又有些好笑。「你這是干什麼?」 他問。於是我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我是五條悟。」 他說。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照在人身上,有一種潮濕的熱力。空氣中還有殘存的雨水的氣息,泥土的腥味,以及草木凋殘後腐敗的香。一切都是無比真實。電線上,那幾只鳥已經不見了蹤影。黑色的線條筆直地延伸著,好像比著直尺畫就的。

  「我知道了。」 我沸騰的咒力平息下去,「今天辛苦你,五條老師。」

  「你不太對勁。」 五條悟說,「我以為你剛才是想和我打一架。」

  「不是打一架。」 我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坦誠地說,「是殺了你。」

  「要試試嗎?」 五條悟扯開嘴角,笑容透著興奮。

  「不用了。」 我搖頭,「你既然是五條悟,我就不會動手。」

  「哦,那如果我不是呢?」 他問。

  「只要你是真實的,是不是無所謂。」 我松下肩膀,雙手插回兜裡,不打算與他細說,「趁天黑沒黑,早點回去吧。路上水多,開車不要太快。」

  五條悟卻沒有動。他向下帶了帶眼鏡,那半露出來的眼睛很仔細地端詳著我。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什麼。幾秒鐘的靜默後,他又問我:「傑的事,你沒什麼要問的?」 我說,只是離開而已。既然他活著,不論他在哪裡,就夠了。

  「再說,不是有你盯著他嗎?」 我說。

  五條悟輕輕笑了一聲,扶上墨鏡,仰起頭,似乎對天空的顏色產生了好奇。過了好久,他輕聲附和了我一句:「你說的對,我會盯著他的。」

  我跟隨著五條悟來到他停車的地方。在五條悟關上車門的時候,我突然叫住了他。

  「給我留一下你的手機。」 我說。

  「你沒有我的手機號?你怎麼會沒有?我高中的手機號就沒換過!」 他難以置信地說。

  「我不記得了。」 我立刻說。

  五條悟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深深吸了口氣,在座子,抽屜,水壺槽裡摸了一遍,最後還是伏黑惠遞給了他一支筆。他擼起我的袖子,在我的胳膊上刷刷寫下一串號碼。

  「其實你說給我就行。」 我說。

  他冷笑了一聲:「去你的。你那個破腦子一點也不好使。」

  引擎聲響起,汽車緩緩駛離街道。隔著窗戶,伏黑惠朝我揮手。我亦揮手,直到車子漸漸溶化到紫紅色的天幕中。估計在幾個月後,我們又會見面。到那時,不知這個孩子還能不能認出我。我一邊想著,一邊往回走。往住宅區的路上沒什麼人。越往深處,越有一種孤獨和寂寞之感。一個穿著秋褲的老人佝僂著身體,僵屍一般與我擦肩而過。他所進入的巷口處立著一個高高的電線杆。白灰色的水泥柱子上,貼著一張暗黃發皺的尋人啟事。相片裡的是一個長頭發,生得很清秀的女學生。

  看著我,她無聲地說。看著我。

  在這個瘦狹的街道,在落日的余暉之中,我久久地凝視著這個介乎於真實和虛幻的存在。忽然,我的心髒處突然傳來一股尖銳的疼痛。我一手撐著柱子,一手捂著胸口,彎下腰,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水泥冰冷的,粗礪的觸感從掌下傳來。我很清楚,這痛苦來自於靈魂。但我卻想不明白痛苦的來源。我仰起頭,女孩黑黢黢的雙眼憂郁地注視著我。由於日曬雨淋,她發間的紅色發卡,她的皮膚,和她的瞳孔都暗淡了下去。啟事的時間是二零一三年。現在,這個女孩應該有二十一歲了。

  別忘了我。她無聲地說。

  我回到公寓,把剛才二人用過的杯子都清洗放好。壺裡還剩了小半的茶。我不想浪費,就倒在杯子裡,繼續喝著。一邊喝,我一邊在書架上找之前收起的那本哈姆雷特。抽出書的時候,一張CD碟片掉了出來。盒子的包裝紙已經掉了。打開後,碟片上印著一處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的地方。這是什麼時候多出來的?我閉了閉眼。最近我的記憶錯亂的很,也分不清哪些是做過的,那些是沒做過的。

  落滿灰塵的電視機嗡嗡地啟動了。

  屏幕上先是一片灰蒙蒙,接著浮出幾個字——

  永無島。

  Neverland。我想起了彼得潘的故事。在我的學生時期,我讀過另一個更早期的版本。如果我沒記錯,那個小說叫《肯辛頓公園的彼得潘》。主人公是一個只有七天大的男孩。有人說,這個男孩的原型是作者詹姆斯·巴裡因溜冰意外而早逝的兄弟大衛。也有人說,彼得潘的靈感來自於巴裡在肯辛頓公園認識的小男孩彼得。但無論彼得潘是誰,永無島真實的含義便是天堂。在那裡,時間不會流逝,孩子永遠是孩子,春天永遠是春天。

  影片沒有旁白。先出現的畫面是一處草地。草地中立著幾塊石碑,石碑旁生著一簇簇淡藍色的花朵,隨風輕輕擺動。一只手進入鏡頭。那只手指節修長,手掌寬厚,應該是一只男人的手。只見那手摘下一朵花,將那花擺放在了石碑之下。我猜測,這裡是一處墓地,而片中人正在掃墓。

  男人穿著便服,褲子是收口的,倒是很現代的打扮。鏡頭停留在墓碑上,記錄著他的背影一點點下移,好像石碑上的魂靈用目光給他送別。這時,一行字幕浮現。

  「這一天,我又見到了他。」

  接著,屏幕上出現了很茂密的樹林。正是夕陽西下時候,金色的陽光在樹葉間流轉躍動。男人沿著小道慢慢走著,腳下的枯葉樹枝咯吱作響。他看上去不像游客,也沒有登山踏青者的閑適。相反,他的步伐十分沉重,行走之間很是肅穆。樹林裡沒有鳥的叫聲,只有風吹葉片,草葉摩擦發出的不安的窸窣聲。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距我們上次見面,已過去十年。」

  那雙手撥開草葉,露出一片粼粼閃光的湖泊。在水面之上,有野鴨靜靜地休憩,又有幾只紅蜻蜓在飛舞盤旋。男人單手撐地,跪坐在湖邊。自始至終,他的臉都沒有暴露出來。

  「我知道,他在等待我。但我不知道該以何面目去見他。」

  「不能讓他見到我。」

  字幕消失,屏幕上只有靜謐的水面,和搖曳的葦草。我記得,在高專後面的樹林裡,也有這樣一個地方。盛夏的夜晚,湖面上就會亮起成千上萬只的螢蟲,宛如夢境。引我去那處的人正是夏油學長。我們到後不久,就有一臉不滿的五條悟踏水而來。

  「你們怎麼敢背著我約會!」 他大喝一聲,把螢火蟲震得四散而去。

  「悟,不要亂開玩笑。」 夏油學長狠狠指責道,隨即兩人就打成一團。

  可惜天公不美,時運不濟,那星星點點的螢火是再沒有機會看到了。

  只聽,刷——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被拔了出來。我的心一緊,可鏡頭只是對應著湖面。鴨子還在靜靜地游弋著,一只蜻蜓停落在了草葉上。

  蜻蜓飛走了。那片草微微地搖擺著。草葉上有幾點零星的紅,或許是小的瓢蟲,又或許是別的什麼。但沒待我看清,影片便結束了。

  我拿出碟片,准備再播放一次。可電視機卻一直顯示黑屏的狀態。我拉出CD碟,卻發現那碟已經碎成了好幾片。我拿去修復的時候,修理師父告訴我,這個碟上什麼也沒有刻錄,是個空碟片。我說不可能,明明我還看過上面的影像。師父搖搖頭,說空碟片就是空碟片,他對此也無能為力。我回去又試了試。屏幕仍舊是漆黑一片,仿佛美麗的永無島只是我一個剎那的幻想。

  日子還是平淡地流逝。戲劇節的比賽得了第三名,說表演雖好,卻劇情俗套。但英語組的人對這個結果沒有什麼異議,都是喜氣洋洋的。甚至班後,眾人還去居酒屋給鈴木老師慶祝了一番。事後,鈴木老師頗為歉意,說自覺搶占了我的功勞雲雲。我倒不覺得這有所謂,便說,他為了這件事也花了很多時間和心力,這稱贊與美譽是應得的。鈴木老師謙虛了幾句,說哪有,但腰板卻肉眼可見地挺直了起來。

  倒是有幾個學生覺得頗為不平,便私下來找我議論。我說,這個獎是給學生的獎,其中百分之九十在你們,而百分之十在評委。至於教師,不過是給你們提供了平台,是誰不是誰又有什麼關系?而你們該做的,也不是糾結這個獲獎的事情。該學習學習,該備考備考,不要為過去的事情花太多心思。

  「老師,您這麼說,顯得我們像無理取鬧的了。」

  「誰說你們無理取鬧。」 我給他們挨個遞了顆粉紅色的巧克力球,「你們關心我,我很開心的。」

  話才說完,神轉電念之間,我心有所感,拉開了辦公室的門。

  霎時間,議論聲,走路聲,劈裡啪啦響成一片,走廊裡像是摔了一桌子的碗碟瓷器。只見學生們像成精的猴子,扒窗的扒窗,探頭的探頭,拿掃把的拿掃把,靠牆根的靠牆根。但無一例外,都舉著手機,哢嚓哢嚓地對著走廊正中央的一物拍照。

  那是一只溜光水滑的大白貓。它怡然自得地端坐在人群之中,時而舔爪,時而撓尾。那天藍色的眼睛仿佛通了人性,閃著慧黠的光。

  「都聚在這裡干什麼?」我說,「馬上要上課了,大家快回教室。」

  「老師,這貓怎麼辦?」 一個學生問。

  他話音剛落,白貓就像離弦之箭一般撲到了我懷裡。我下意識一兜一抱,這家伙就輕車熟路地把小頭埋到了我肩膀,很依戀地蹭了蹭,好像是受了委屈。

  「霧島小姐。」 身後,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喊我。

  我回過頭,只見女孩秋奈戴著一副大墨鏡,撐著膝蓋,很狼狽地站在樓梯口。她身旁是我班上另一個學生,也是一臉驚魂未定模樣。

  「這都是什麼情況!」 鈴木老師揮舞著課本,大聲嚷嚷著。忽得,他的目光落在我懷裡的貓上。那雙細眯眯的眼睛陡然瞪得大若銅鈴,臉噗地漲得通紅。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雪,倒退了幾步,一個趔趄仰倒在了地上,抓著幾個學生的褲腿,半天也沒站起來。

  原來鈴木老師怕貓。

  小雪似乎也發現了這點。它回過頭,咧嘴朝鈴木老師哈氣,像一只氣呼呼的響尾蛇。鈴木老師從嗓子裡擠出了一聲嗚咽,這引起了一串小小的笑聲。接著這小小的笑聲像爆竹一樣,劈裡啪啦爆炸開來,在走廊的牆壁間彈射激蕩。

  我捏住貓的後頸,把它的頭重新按回去。

  「肅靜——」 裹挾著咒力的聲音像推土機一樣碾平了笑聲。那些捂嘴的,跺腳的,拍桌子的,扒窗的,都凝固住了。

  我慢慢地環顧四周,對呆若木雞的學生說:「鈴響了,該回去上課了。」


第25章 吶喊

  待學生們嘩啦嘩啦走得差不多了,我把貓交給秋奈抱著,俯身扶起鈴木老師。他嚇得四肢俱僵,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我不想他難堪,便說:「保潔剛拖了地。」他咽了口唾沫,低頭絮絮地說: 「是,是我沒留神。」 看他能說話了,我也放下心,指著秋奈說:「她是我鄰居家的孩子,估計是貓跑了,一路追過來。我下午那節課,不知鈴木老師能否幫我帶個自習。」

  小雪喵嗚一叫,千回百轉,叫得鈴木老師肉眼可見打了個寒戰。

  「哎。」 他扶正了眼鏡,忙不迭地點頭,「不是什麼問題,您快去吧。」

  於是我讓秋奈在一樓等著,回辦公室取了包和袋子,又跟組長毛利先生打了招呼。沒說貓的事,只說我家裡有些急事。他斜眼瞅了我一眼,不緊不慢喝了口茶,才說:「你去做什麼,還用跟我打招呼嗎?」 我知道他因戲劇節的事對我有所不滿,也不在意他的態度,只點頭說:「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沒說話,拿著茶杯又慢慢喝了起來。

  外面很好的陽光。銀色的樹葉在枝頭翻飛,閃爍有光。樹下,秋奈抱著貓坐在石凳上,很企盼地看著我來的方向。見我來了,她很靈巧地跳到地上,一手托住貓,一手拍著校服裙後的土灰。今天是星期五,按理說,她此時應該在學校上課。我朝她揮了揮手,把背包裡的電腦等物都移到袋子裡,抱過小雪,把它放了進去。它扭著屁股,找了個舒服姿勢坐下,頂開拉鏈,探出個頭來張望。

  「沉了不少。」 我把包背到身前,對秋奈說。

  「這家伙什麼都想吃。前幾天還差點偷了我的草莓蛋糕。」 秋奈撇撇嘴,半抱怨,半開玩笑得說。

  「你喜歡吃草莓蛋糕?」 我問。

  「說不上特別喜歡,但是味道不錯是真的。」 秋奈答道。

  於是離了學校,我先帶她去了澀谷的一家蛋糕店。按照五條悟中學時候的評價,這家蛋糕店的味道比銀座的要好些,沒有那麼甜。此人嗜甜如命,不論蛋糕的口感有多好,他還是偏愛銀座那些甜的讓人頭皮發麻的點心。等蛋糕的時候,秋奈給諏訪先生打了一個電話。從她話裡我得知,貓是在下午突然出現在秋奈的教室門口。正當秋奈把它追上,想帶它回家的時候,卻一個眨眼來到我的公寓門前。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貓一個縱躍就從她懷裡跳了出去,拔腿就往樓下跑去。她一路跟來,不知道跟車輛行人說了多少聲抱歉,跌跌撞撞跑到了我的學校。也得虧她體力好。我家離學校雖說不上太遠,但也有些距離,光走路就得一個多小時。

  「諏訪先生,秋奈既然難得過來,我想請她在我這裡玩兩天。周日我再親自把她送回家。您看如何?」 我問。

  「不不,這怎麼行,太麻煩霧島小姐您了。」

  「說不上麻煩。」 我看了一眼秋奈,「正好我也有事找秋奈幫忙。」

  電話回到了秋奈手裡。只見她點頭,連連應是,聲音裡也漸染喜氣。「這麼說,我真的可以在這裡待兩天。」 秋奈興衝衝地說。「也不算兩天,一天半。」 我說,「跟你爺爺商量了,周日上午一定要回去的。」

  「為什麼?」 秋奈卻是不解。

  「你的同學把作業給你捎過去了。」 我眨了眨眼,「總得留一天寫作業不是?」

  提到作業,秋奈切蛋糕的手法都變得凶惡起來,好像手裡拿著的不是鐵叉,而是一把砍刀了。她一邊惡狠狠地把蛋糕塞進嘴裡,一面含糊不清地抱怨,什麼數學課的題太難,英語作業就是浪費時間雲雲。說著說著,她慢慢抬頭,才想起來對面的我也是一個魔鬼般的老師。

  「霧島小姐,您是教——」 她艱難地把蛋糕咽了下去。

  「英語。」 我笑了笑,「就是那個浪費時間的英語。」

  秋奈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捂著脖子,舉手發誓,她絕沒有任何的不敬之心。我說,你說的對,英語課就是浪費時間。語言的本質是工具,沒有情景,光記不練,最後什麼都不會記住。比起背兩篇課文,寫些沒用的日記,倒不如找個美國人交朋友來得有效率。

  「但是秋奈,上英語課是浪費時間,但學英語卻從來不是。」 我拍著她的脊背,笑眯眯地說。

  「這我明白,但我又不會出國,學得好不好也沒什麼關系。」秋奈順了氣,看向外面印著歐美模特的大廣告牌,上面印著一個大大的英文單詞。

  The World

  「你想出國嗎?」 我問。秋奈說,她不知道。我說:「有機會,還是要出去看一看。」 秋奈咧了咧嘴:「這個機會,我應該是沒有了。」 我把蛋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說:「只要你想,你就有機會。」

  秋奈低頭盯著蛋糕,也不看我,只是問:「霧島小姐,您說要我幫忙。需要我幫什麼忙?」

  「你把蛋糕吃完,等晚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說著,瞥了一眼探出頭企圖偷吃草莓的小雪。它心虛地看了我一眼,鬼鬼祟祟地又把頭縮了回去。秋奈卻笑了:「它可愛吃草莓了。」 我頗為無奈。只道這好甜的毛病是在五條悟家裡被傳染的。早知道就不該把那輛粉色的嬰兒車帶回去。

  吃過飯,倒不急著回去。我領著秋奈,大街小巷地在東京城裡閑逛。秋奈還是孩子,陡然來到這個繁華之處,便覺得哪裡都驚艷。那高的樓,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的玻璃,街上行的美麗的女子,櫥窗裡抽像藝術一般的服裝和模特,煙花一樣把腦袋炸得亮堂堂的。是夜,我領她到了東京塔上。路上行駛的車輛和高樓裡的燈火鉤連相綴,仿佛一條熔金碎玉的河流汩汩流淌。

  秋奈摘了墨鏡,趴在欄杆上靜靜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她告訴我,比起東京,她還是更喜歡京都。

  「是這裡不好嗎?」 我問。

  秋奈重新把墨鏡戴回去,說:「好,景好看,衣服也漂亮,好吃和好玩的東西也多。可它們的好,跟我又有什麼關系呢?」她扭頭看向我,笑了:「霧島小姐,我知道您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您是想讓我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我看到了,我也滿足了。」

  「如果只是這樣,我不會帶你來這裡。」 我指著下方點點的金芒和交疊的道路。

  「秋奈,你看,東京多小啊。」 我張開手,「小到我一只手就能覆蓋整個城市,小到兩天,我們就可以把這裡大部分地方都走遍。但你的生命不止有兩天,你有很多的時間可以走得更遠,去看更多的東西,去見更多的人。等到你走遍世界,垂垂老矣之時,你才能說自己滿足還是不滿足。」

  「您別說了。」 秋奈背靠著欄杆,仰頭看著被燈火映成酒紅色的天幕。

  「秋奈,如果我說,我有辦法解除你的束縛呢?」 我看向她。

  秋奈愣住了。

  她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我們家只有我有——」 我打斷她:「神社的目的如果是穩固結界,看守手指,那你在不在都沒有關系,只要在結界有問題時回來維護一下就行。如果我沒猜錯,留你在神社,實際上是為保護你不受歹人的覬覦。」

  「但是啊,若想要偽裝成普通人,有千百種辦法。況且,人生於世,誰又能說自己是絕對安全呢?」 我說,「你現在還在積攢力量。等你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你自可以走出去,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人生雖然漫長,但也只在轉瞬之間。春宵苦短,不要辜負大好時光。」

  「現在,用你最大的聲音喊。」 我說。

  「喊什麼?」 她有些緊張地問。

  「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 我像泰坦尼克號上的傑克那樣,對著繁華而蒼涼的東京都大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

  「該你了。」 我對秋奈說。

  「真的要這樣嗎?感覺好蠢。」 她吸了一口氣,猶疑地看著我。

  「這叫青春不老主義。」 我倚坐在欄杆上,朝她伸出手,「來吧,年輕的國王。」

  秋奈小聲說了一遍。我說,不夠,你的聲音還要再大,再大。喊,喊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緊閉,張大嘴,用全身的力氣嘶喊道:「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 她的聲音在繁華而蒼涼的東京都陣陣回蕩。風聲獵獵,喧囂的人海和奔湧的車流會吞沒她的聲音。能聽到這吶喊的,唯有她自己。而這世界之上,也唯有她自己。

  「秋奈,你是世界的主宰。」 我的手指從熔金碎玉的東京指向那遙遠夜空,「世界就在你的腳下。」

  回到公寓後,我讓秋奈先去洗澡。我泡了壺茶,又拿出下午買的點心。小雪還是用它之前的飯碗,正不亦樂乎地舔著罐頭。它真的胖了不少,肚子都貼在了地板上,連腿都找不見了。我正在日記上寫「給小雪減肥」,就聽見一道東西落地的劈啪聲。我回過頭,只見秋奈直愣愣地站在客廳,那個墨鏡可憐兮兮地躺在她腳邊,摔得七葷八素。

  她說,你的靈魂在流血。

  我放下茶杯,撿起墨鏡,扶著她的肩膀,讓她背對著我。

  「把墨鏡戴好。」我說,「你今天太累了,去房間休息吧。」

  「我不累。」 秋奈抓住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回頭,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看到了。」 她的聲音顯得飄渺,仿佛是從很遠地方傳來,「那條蛇在吃東西。血是從它嘴裡流出來的。」

  我用另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知道的。」 我說,「秋奈,不用為我擔心。」

  「可是,那條蛇——」

  「如果我想得不錯,那條蛇吃的是我原本的靈魂。」 我說,「但在它吃干淨前,我們還有一些時間不是嗎?我已經答應了你爺爺,就絕對不會食言。」

  「可等它全吃完了,您會——」

  「那條蛇就會是我,我就會是那條蛇。」 我引她在窗邊坐定,給她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她只是抱著杯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問:「那時候,您會怎麼樣?」 我說:「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失去理智,徹徹底底地變成一個咒靈。但是,在這之前,我會想辦法把那條蛇殺掉。」

  「您要我幫的忙,是讓我幫您殺死這條蛇嗎?」 秋奈嚴肅地看著我。

  我笑了:「是殺蛇,但不是這一條。」

  我的教師證派上了用場。在東京的療養院,我對前台的護士自稱是伏黑津美紀的老師,而秋奈則是津美紀以前的同學。她戴著墨鏡,教人看不清年齡。有秋奈在,護士也不在意這些細節,直接告訴了我們房間號。那是一個單人套房,大約十多平米。床用深藍色的簾布圍著,靜悄悄的。床邊有一個木櫃,上面放著我曾經送給伏黑惠的那只毛絨小熊。我朝它點頭致意,心說又見面了。

  津美紀靜靜地睡在床上,仿佛一尊柔美的大理石塑像。因長久臥床加無法飲食,她的雙頰深深凹陷下去,雙手也纖細得近乎透明。在她的額頭上,有一片血紅色的咒印,像一只大蜘蛛爬在她的肌膚上,貪婪地吮吸著她的生命。

  秋奈凝視著她。在這幽綠暗淡的房間,她的眼睛仿佛淬金一般盈盈有光。

  「秋奈,你看見了什麼?」 我問。

  她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一個好像人的東西在吃她的靈魂。現在,她的身體還剩一半沒有被吃完。」

  「既然知道是什麼東西,就好辦了。」 我說完,施展開了我的領域。在我的領域裡,我可以殺死一切已知的存在。我的雙目可以看到物質的裂隙,我的刀刃可以順著這些裂隙破壞物質的結構。那些我年少時誤認為蟲子的存在,並不是生命,而是死亡的軌跡。但前提是,我需要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只要存在,就可以被「看見」。只要存在,就可以被抹殺。唯一的例外,就是小雪體內那根宿儺手指。這是硬度問題。

  那咒印扭動起來,好像掙扎著要從我的手下逃跑。

  「你不該占有你不應擁有的東西。」 我說著,輕輕地拂過津美紀的額頭。剎那間,我的耳邊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凄厲的,歇斯底裡的尖叫。我抬起手,掌心血紅一片。原來靈魂真的會流血。我想著,慢慢把這只手握緊。

  「秋奈,現在干淨了嗎?」 我睜開眼睛,看著靜坐一旁,頗為緊張的秋奈。

  「沒有了。」 秋奈喃喃地說,「但她的靈魂受了很重的傷。恐怕——」

  「恐怕什麼?」 我問。

  「她醒來的時候,會失去很多記憶。」 秋奈悲傷地說,「好多來找爺爺的人就是這樣的。」

  「舊的記憶消失並不是壞事。只要她能醒過來,就會有新的記憶。」 我揉了揉眉心,衝秋奈微微一笑。秋奈的表情卻愈發嚴肅起來,那淺金色的眼睛竟讓我覺得脊背發涼。

  「霧島小姐,您究竟想做什麼?」 她問。

  我站起身,把毛絨小熊放在了津美紀的枕邊。

  「我啊,贖罪而已。」 我說。

  「我不明白。不管是多嚴重的錯誤,您也不能這樣傷害您的靈魂。」

  我看著櫃子上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紀的合影。照片上,這兩個孩子笑得那樣燦爛,那樣地生機勃勃。這樣溫馨的場景感染了我,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秋奈,你只是因為看見了我的好,所以偏向我罷了。對我曾經傷害過的人,我於他們而言,比津美紀身上的咒靈還要可惡。」 我將那鮮紅的掌心展示給秋奈。我告訴她,正是這只手,我用它抹去了無數人的可能。因為我,他們的靈魂已永遠停留在過去,再也無法向前。這是不可饒恕之過。哪怕我的皮肉腐爛,靈魂泯滅,我都不可能抹除我的罪。


第26章 葉落

  我跟秋奈走入車廂時,位子的對面正坐著一個看漫畫的青年人。他手裡拿著的是某漫畫雜志的最新期刊,封面上是時下火熱的漫畫,叫《獵魔人》。鈴木老師的桌子上就堆著不少從學生手裡沒收的漫畫書,他自己偶爾也會拿出來翻翻。這幾天,地鐵站裡貼滿了獵魔人的海報,其中十有八九都是某個白發金眼的男性角色。作者仿佛雕刻大衛時候的米開朗琪羅,將所有美麗的筆觸都加諸在一人身上,以至於我的學生一下課就聚在一起,對著這個虛幻的強大角色尖叫連連。這個角色是主角的老師,在故事裡出現的篇幅也是寥寥。但他強大的能力,精致的容貌,抽像的性格,傲嬌的行為,卻讓他成功登上了人氣榜第一的寶座。

  「這是侵犯肖像權。」 對面的青年把漫畫丟在桌子上,冷笑了一聲。

  我拿起漫畫,正看到這位男性角色悲慘地死於反派的刀下,而且被大卸八塊,連頭都找不到。和他前篇的強大對比起來,這樣的死法顯得有些滑稽了。

  「我會給那個家伙發律師函的,絕對!」 白頭發的青年叫嚷起來,引得旁邊的乘客紛紛回頭。

  「角色而已,你何必當真?」 我把雜志合上,放回桌子。

  「當真?我哪裡當真了。只不過是這個家伙畫的太爛,我作為讀者是要投訴的。」 他翹著腿,笑眯眯地看向秋奈,「這位同學是不是也這麼認為?」

  「我還挺喜歡的。」 秋奈盯著桌子,小聲說。我看出她有些不自在,便問五條悟來找我干什麼。他笑了一聲,仿佛瞬間切換了人格,變得正經起來。他說,津美紀醒了。我也猜到他是為此事而來。消除詛咒後,我特意留下了一絲殘穢。對一般的咒術師可能看不出來,但對五條悟而言已經足夠了。

  「惠知道嗎?」

  「你希望他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我不希望讓他混淆,仇人就是仇人,所以不知道是最好的。」

  「那他就不知道。」 五條悟簡潔地說。

  我心領神會:「多謝告知。」

  「也不是刻意。」 他說,「只是我剛好要去名古屋出差。」

  「特級咒靈?」

  「還不清楚,只知道受害者的身上都長出了奇怪的植物。大概是以他們的血肉為養料吧。」 五條悟不再多說,而是饒有興致地湊到秋奈近前。秋奈抓住了我的手臂,往後蹭了蹭,本能地想離這家伙遠一點。

  「你的眼睛,很有意思。」 五條悟淡淡地點評了一句。

  「您的眼睛也很有意思。」 秋奈僵硬地說。

  這話倒讓五條悟愣住了。他半摘下墨鏡,給秋奈拋了一個媚眼,嗔道:「你這麼說,真是讓人家不好意思呢。」 秋奈倒吸了一口冷氣,似乎每一根頭發和汗毛都翹了起來。我說,麻煩正常一點,謝謝。誰知,這個家伙還做出一副梨花帶雨,涕淚漣漣的樣子:「好冷酷啊未來,你怎麼能這麼跟人家講話。你怎麼能說人家不正常?你難道不愛人家了嗎?」

  「這位就是五條先生。」 我不忍直視如此嬌柔之姿,扭頭跟秋奈介紹道。

  「五條悟?」 秋奈猛地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對面那個不知何時已經正襟危坐,一臉沉穩的人。

  「不錯,我就是五條悟,有什麼疑問嗎?」 五條悟道。

  一片安靜。

  幾秒後,秋奈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朝五條悟行了一個九十度大禮。她說:「真的對不起,我以為您就和漫畫裡是一個樣子的。非常對不起。」

  此話一出,五條悟頓時凝固成一個石膏像,好像受了莫大的打擊。我對秋奈說,沒關系,你坐回來吧。繼而又對五條悟說,她現在知道了,你不是漫畫裡的角色。

  「我是被當代餐了嗎?」 五條悟問我。為了整列車廂的安全,我立刻否認。我說,絕對不會,這個孩子是因為沒見過你,所以只能通過漫畫想像一下。他點頭表示理解:「雖然我是真實的,但我確實完美。」

  「是的,非常完美。」 我附和道。他指責我不是真心誠意,於是我立刻改口道,你近乎完美。五條悟仍然是不依不饒,就這樣一路鬥嘴吵嚷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名古屋。「啊,又要上班了。」五條悟哀嚎了一聲,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不得不說,他個子是真高,站在車廂裡都要微微低著頭。「工作順利。」 我朝他揮了揮手。他切了一聲,一面又對秋奈和顏悅色道:「小秋奈,別忘了去東京找我玩喲。」 秋奈渾身緊繃,等五條悟下了車,她才松懈下來。

  「好可怕的人。」 她摘下眼鏡。我這才發現她的眼睛紅紅的,裡面盈滿了淚水。我把紙巾遞給她,問她怎麼回事。秋奈把眼睛埋在紙巾裡,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他的靈魂好恐怖。只是看了一眼,我就覺得我要瞎了。」

  「凡人不可朝上帝直視。」 我了然道。

  「您說他是神?」 秋奈好奇起來。

  「任何東西,只要擁有非常人的力量,且不可被理解,都會被歸為神的一類。」 我說,「我這麼說,只是告訴你他力量強大。而神的話,他在有些人眼中確實是神。」

  「那您覺得呢?」

  我望著窗外的天空,說:「我從不相信世有神明。」

  「所謂神明,不過是把控人心的手段。是一些人企圖用信仰代替思想,崇拜代替意志。」 我收回目光,拿起女孩桌上的墨鏡,看她戴好,繼而說到:「即便是有,那我就是我自己的神明。」

  若我有大苦難,我自渡我。若我有大罪孽,我自罰我。滿天神佛,能聽我祈求,聆我懺悔者,唯我自己。

  春末夏初,夜短天長。我們抵達時,正是中午時候。太陽雖沒有七八月的殘酷,但也烘得人頭頂發熱,兩腮微紅。在朱漆斑駁的柱前,老人諏訪仍舊是拄著拐杖,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秋奈像一只靈巧的鹿兒那般奔過去,興衝衝地呼喊著這個更加干癟的老人。他穿著厚厚的夾襖,縮著肩膀,似乎正站在凜冽的寒風之中。我提著貓,仿佛重現著過去的情景。我們相互致意,他脫帽,又給貓打了招呼。

  院子正中,楓樹的葉子更加濃密了,像一把綠色的巨傘,將神社的上空遮掩的密密實實,不透光亮。我幾乎能聽見那巨大的根系深入土壤,一點一點吮吸水分的聲音。

  「結界變弱了。」 我對老人說。

  「是啊。」 老人的手放在樹干上,幾乎教人分辨不出,哪裡是他的手,哪裡是樹皮了。

  「八十年了啊。」 他輕輕拍著樹干,像是拍打一個老友的胸膛。老人用蒼老而嘶啞的聲音感慨道:「樹還在這裡,我卻已經垂垂老矣了。」

  「不是死後,而是生前。只要和結界綁定,一個咒術師的靈魂可以供結界運轉八十年。」 我看著老人佝僂的背影,肅聲說,「這就是為什麼,您要讓秋奈一直守在這裡。」

  老人回過頭,直勾勾地盯著我:「您說的不錯。這是諏訪家世世代代,不可逃避的命運。」

  我也凝視著他:「所以,為了讓秋奈擺脫這命運,您選擇了我。」

  「不是我選擇了您,而是您選擇了秋奈。」 老人呵呵笑了起來。他的脊骨隨著笑聲上下抖動,好像一個被蟲蛀得不堪一擊的木架子,隨時都可能散成一團塵灰。我也笑起來,將手放在了樹干上。那樹皮比我的手要溫暖。頭頂葉子的每一次翕動,都仿佛樹的一次呼吸。我的咒力順著樹干向上流動,有這能量的補充,老人諏訪的靈魂還能再堅持五個月。

  「十月份的時候,我會再來拜訪。」 我放下手,回身對老人行禮。

  老人也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按我的計劃,戲劇節之後,我就會辭去教師的工作。在東京塔頂,我會毫無保留地將我的本相暴露在人前。我不是完全的詛咒,無論是術師還是普通人,他們都能看到我的存在。那一天,我會展開領域,將整個城市的咒靈全部吸收。而這之後,我會重返京都。我的靈魂將替代秋奈,融入到結界之中。有我的咒力,這棵楓樹還能再活一個千年,直到人們找到消滅宿儺手指的法門。

  這是我所能給自己安排的最好的結局。

  在京都站的公共休息區,電視插播了一條火山爆發的新聞。由於島上無人居住,所以影響甚微。但不知為何,這條消息令我心緒不寧。隱隱約約,我感覺有什麼東西要醒來了。

  八月時候,我已將家具清空,住房出售,搬到了一間八平米的四疊半。遺囑也已委托給之前律所的同事,若我有突發意外,她可將我所剩全部資金捐出。到八月中旬,我結束了戲劇排演,回家就接到了秋奈的電話。她的聲音聽上去顫抖而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兩個小時之前,老人諏訪毫無征兆地倒在了餐桌旁。在老人離開神社,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那棵古老的楓樹突然自下而上熊熊燃燒了起來。紅色的火苗吞噬著樹葉,那滿樹的濃綠頓時燦爛若秋。在漫天的煙霧中,在螢蟲一般飛舞的火星中,轟地一聲,那棵活了千年的樹頹然地倒塌下去。火焰如水一樣流淌而出,接著那朱紅的鳥居和繩結也劈裡啪啦燃燒起來。

  我抵達之時,空氣中還彌漫著嗆人的煙霧。那高大的鳥居上布滿灼燒的痕跡,像被鞭子抽打過的淤青。少女秋奈抱著小雪站在鳥居之前。她的臉色蒼白無比,渾身上下透出一股麻木。

  「霧島小姐,結界沒有了,您把小雪接回去吧。」 秋奈疲憊地說。

  「結界沒有了,哪樹下的東西呢?」 我問。

  「您看看就知道了。」 秋奈說著,領我來到庭院。在庭院的正中,有一個巨大的深坑。那坑洞被燒得漆黑,仿佛大地張開了無牙的嘴。我跳入坑中。火的余熱還在,土壤摸上去十分溫暖。宿儺手指已經感受不到,另一股幽怖的氣息卻到處都是。這是一個特級咒靈的手筆。也只有特級咒靈的力量可以撕毀結界。但不應該,如果它要對結界做些什麼,我會有所感應,除非它用了什麼法子蒙蔽了我。我拍去手掌上的焦土,望向遠處的群山。

  那個東西還在這附近。

  這是故意等我去找它。

  「秋奈,有筆和紙嗎?」 我告訴她,我要寫一些東西。秋奈找旁邊的工作人員要了一只簽字筆,紙倒是沒有,只有一個便簽本。我在第一張紙上刷刷寫下了五條悟的電話號碼。

  「第二天,如果沒有見到我,就給他打電話。如果他不接,你就一直打,打到他接為止。他來後,把小雪給他,讓他帶走。」 我說完,又交給她第二張紙。

  「這張紙你不要打開,等我回來,你再把它給我。」 我看著秋奈的眼睛,「記住了嗎?」

  「您要干什麼?」 秋奈捏著紙條,不安地問。

  我把背包放到地上。裡面有我的手機,電腦,還有日記本。

  「手指不能落到外面。我得去把它追回來。」我指著地上的包,「這些就交給你了。」

  一條白色的尾巴搭在了我的手腕上。小雪依依不舍地看著我,似乎知道我要去做什麼。我揉了揉它的頭,說我很快就回來。等到了門口,我忽然感到腳下一沉,原是它跑來抱住了我的小腿。我用了點力才把它扯下來,但小雪今天卻有一種我不留下就絕不罷休的姿態。好在秋奈把它的航空箱拿了過來,才讓我不至於太為難。小雪在箱子裡喵喵地叫著,直到我出了鳥居,還能隱隱聽見。

  我離開居民區,沿著上山的小徑步入叢叢深林。咒靈的殘穢仿佛路標,指引著我一路向上,抵達山頂的一座寺廟。樹影疊疊。在濃蔭掩映之中,便是漆白的佛堂和石青色的屋檐。那木質的門柱有了年歲,縫隙之間有斑斑的苔痕。明明是在白天,卻沒有一絲的鳥鳴蟬唱,仿佛我正站在記憶的某個場景之中。你沒來過這個地方。我對自己說。

  「未來。」 一個人突然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很熟悉。在我記憶的每節點,總有一個人,用這樣的聲音呼喚我。

  我回過頭。

  面前,身著袈裟的夏油傑正朝我招手。他的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額頭上卻橫貫著一條蜈蚣似的傷口。他的眼眶深陷,眼袋像是拿小刀在皮膚上劃出的深溝。他的牙齒白森森的,很齊整,像牙科醫院桌上的放的牙齒模型,不光是牙齒,就連深紅色的牙床都完整地暴露了出來。

  我細細地打量著他,覺得這個人醜陋得陌生。

  「聽說你離開了高專。想不到你會來這裡。」 我打了一個響指,將背後試圖偷襲的樹枝碎成粉末。一個莫約兩米,雙目長著樹杈,沒有嘴唇的白色咒靈站到夏油傑身後,它的右臂被齊根切斷,正緩慢地生長回來。

  「新式神?」 我看著夏油傑。

  「這是花御,是我的新同伴。」 夏油傑好整以暇地說。這下,我確定了他不是夏油學長。這個人仿佛忘記了方才的襲擊,朝我伸出手,以真誠的語氣邀請道:「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加入你們,去做什麼?」 我問。

  他說:「去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樹林沙沙有聲,金色的余暉穿透樹的枝叉,在地上投下金箔般的光影。這個人背對著陽光,臉龐隱匿在青黑色的陰影之中。他的腳下,一條長的影生長出來,像是一道焦痕烙印在金色的土地上。我看了看手表,指針正一動不動地停在一點的方位。看來我早已進入了某個咒靈的領域之中。

  「一個沒有人類的新世界?」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對方笑而不語。此時,咒靈花御從他身後走了出來。它的口中發出了沙啞的女聲。它似乎是一名女性。它悲傷地對我說:「我的朋友,你被人類馴化太久了。」 隨著它的話語,我的大腦裡驀然爆發出一股尖銳的疼痛。那個東西在我的頭顱裡瘋狂生長著,鑽動著,像一節一節破土而出的種子。

  「終於——自由了——」

  襲擊不是重點,重點是催化。原來從我踏入此境之時,催化就開始了。

  我倒吸了口冷氣,竟站不住身體,只能半跪在地上,用刀撐著地面,以全部的意志去壓制那個即將失控的邪念。假的夏油傑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用狹長的雙目冰冷地凝視著我。那一瞬間,禪院家的情景歷歷在目。我想起了天元。那個時候,它告訴我,它要構建一個美麗的新世界。這樣一來,此人應該和天元是一伙的。咒靈融合實驗是為了鍛造妖刀,奪取宿儺手指是為了復活魔神,而聚集智慧型咒靈,則是為了——

  滅絕人類嗎?

  不,太簡單了。但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思考了。我的大腦像一個搖搖欲墜的囚籠,裡面一個泥濘的怪物正慢慢地拱開我的血肉——

  來......不及了......

  我眼睜睜看著夏油學長朝我伸出手,一如既往:

  「未來,跟我走。」

  一只溫暖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在思維被衝垮的時刻,我握住那手腕,開口道:

  「領域展開,冥刀鐵燁焰。」

  廣播裡,機械的女聲冰冷地響起。聽到這聲音,我睜開了眼。外面很好的陽光。窗戶閃閃發亮,白色的灰塵像雞蛋皮一樣蒙在玻璃上。我盯著太陽看了一會兒,覺得眼睛有微的刺痛,於是我低下頭,擠了擠眼睛。我發現,我正站在一片沼澤之中。體育館裡,黑色如石油一般的液體滲入了地板的每一道縫隙。剛才,我遇見了我的同級灰原雄。他告訴我,體育館被污染了。他轉述了夜蛾老師的話。夜蛾老師讓我把這裡打掃干淨,不要留下一點髒東西。

  我抬起頭,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在體育館的中央,趴著一個漆黑的人影,黑色的粘液正是從這個人影上流淌出來的。我抓住她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這是一個生著猩猩臉的女孩。她擰著眉毛,很哀苦地對我說:「我明天要見一個人。他對我很重要。我懇求您。」

  我告訴她:「你是髒東西。」她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又把她的哀求說了一遍。「不管髒東西說了什麼,不要去聽,直接打掃干淨。」 我想起灰原的囑托,於是我很干脆地把她的頭砍了下來。

  她死後,體育館的黏液沒有消失。我沿著黏液的痕跡走出體育館,提著刀,又走進教學樓。「要打掃干淨。」 我對自己說。我推開一扇又一扇門,每一扇門後面都有一個令人作嘔的,長著猩猩臉的女孩。我揮動手裡的砍刀,把她們的腦袋一個一個削下去。她們的頭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鮮血如煙火一般在房間裡綻放,陽光一般輝煌燦爛。我把她們的屍體丟出窗外,那些紅色的血與黑色的液體融彙在一起,美麗如同岩漿。

  「學校干淨了,還有別的地方。」 我慢慢走下樓梯。一個鬼童子的頭滾到我的腳下。

  「歡迎來到高專。」 它咿咿呀呀地唱著。我一腳踩爆了它的頭,那清脆的聲響讓我想起夏日裡裂開的西瓜。我又殺了很多猩猩。不知為什麼,這些髒東西哪裡都是。外面的陽光無比美麗,我拖著不斷滴血的長刀,經過如雲似霞的櫻花樹,踩過如茵的綠草,一步一步踏上吱呀作響的台階。我推開公寓的鐵門。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長著猩猩頭的孕婦。孕婦的腳邊,跪坐著一個穿碎花裙的小女孩。女人正撫摸著肚子,愉快地哼著歌。我的到來讓她停止了歌唱。她慢慢抬起頭,從她的喉嚨裡,發出了尖銳而歇斯底裡的嚎叫。下一秒,這大張著嘴的腦袋就掉到了地上,滾到了小女孩的手邊。

  小女孩抱起這顆頭,像對待洋娃娃一樣梳理它的頭發。她的臉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玫瑰花瓣上的露水那樣潔淨。她問我,你看見我媽媽了嗎?我說我沒有。外面很好的陽光,但地面和牆壁上仍存有黑色的污漬。我於是問小女孩,你在這個屋子裡看見什麼髒東西了嗎?

  小女孩一語不發地看著我。

  我扭過頭。電視機破碎不堪的屏幕凄慘地倒映著我的容貌。那脖子上的並非是人的臉,而是一個醜陋的,猩猩的頭。我的手撫摸著黑色的裂痕,那張猩猩的臉被割成一個又一個不規則的形狀。

  「原來在這裡。」 我說。

  鮮血飛濺而出。在這盛大的輝煌中,我的頭滾落在窗根。天空像一只巨大的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小女孩伸手把我從地上撿了起來。在她溫暖的懷中,我平靜地看著天空,覺得此時此刻,世界無比干淨,無比美麗。


第27章 淨土

  我站在湖水一般的青草當中。風吹而過,每一片草葉都反射著金屬般的光澤,像粼粼的波光那樣起伏波動。青草中盛開著紫紅橙黃的花朵,在蒼青色的天幕之下,這些花朵明艷得像青春期少女的笑容。在不遠處,有一條綢帶一般的河流。我的腳下是一個女人殘破不堪的屍體。它沒有雙腿,沒有右臂,只有一根左胳膊靜靜地躺在草地之中。我看著它空洞的眼睛,注意到它的顱骨上有一個巨大的破洞。這個破洞讓我有升起一絲親切之感。那是我的母親,我的誕生之處。我抬腿,邁過這個死去的人,踩過綿軟的草地,朝河邊走去。藍灰色的流水倒映著一個女孩年輕的面容和潔白的身體。她的神情平靜而安詳,她的肢體完整且健康。

  「這裡是永無島。」 河水倒映出一個男人穿袈裟的身影。聲音正是從他的口中發出。

  他遞給我一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緊身T恤,黑色的工裝褲,黑色的皮靴。我穿上衣服,他又遞給我一把黑色的長刀。我握住刀的時候,心裡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那個人對我說:「妖刀,歡迎回來。」 於是我知道,我的名字叫妖刀。

  在男人的身後,還站著很多奇形怪狀的「人」。有一個很高大的,兩眼生著樹杈的白色巨人。一個藍色皮膚,頭頂生著火山形狀瘡癤的小個子獨眼男人。一個紅色的章魚。一個有著天藍色長發,臉上縫滿傷口的美麗青年。他們熱情地迎接著我,每個人都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這個白色的巨人是一名女性,她讓我稱呼穿袈裟的男人為夏油大人,稱她為花御,小個子男人為漏瑚,章魚為陀艮,美麗的青年為真人。

  夏油大人指著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讓我用刀劈砍它。石頭的表面有很多紅色的裂紋。我的本能告訴我,順著裂紋劈砍下去,這塊石頭將徹底被我摧毀。我這麼做了。看著石粉在風中四散而去,夏油大人鼓起掌,說,非常漂亮。他對我贊嘆不已,但我知道,這刀和我都是危險的。我雖然對過去一無所知,但我的腦子裡還存著知識。我知道我所身處的,不是正常的世界,包圍我的,也不是正常的人。我垂下眼皮,收刀,朝夏油大人恭敬地施禮:「多謝您的贊美。」

  夏油大人對我微微一笑,接著,他讓我砍下我自己的左手。我照做了。奇異的是,手起刀落之時,我沒有任何的痛感。我的斷臂飛快地愈合,雪白的骨頭延伸而出,紅的肌肉如線繩絲絲纏繞其上。新生的皮膚柔軟而粉嫩,像蟬的翅膀在空氣中漸漸褪成冰冷的白色。我驚異地看著新生的左手。花御告訴我,我和他們都是詛咒,是人類怨念與恐懼的產物。只要人性的黑暗不滅,我們就會無限再生。咒靈漏瑚告訴我,它誕生自人類對大地的恐懼。花御是對森林的恐懼,陀艮是對海洋的恐懼,而真人則是對恐懼本身的恐懼。

  「那我呢?」 我問漏壺。

  「你是人類對自我的恐懼。」 夏油大人撫上我的臉頰,溫柔地說,「那愚蠢的,醜陋的,弱小的自我。」

  「那您呢?」 我問他。

  夏油大人放下手,笑道:「我並不是咒靈。」

  「夏油大人是神明。」 花御說,「他會給這個世界帶來真正的公平。」

  「真正的公平?」 我疑惑地看著它。只見夏油大人一揮袖子,帶我們來到了一個廣場上。這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我扭著頭,好奇地看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夏油大人走到我的身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說:「看好了。」

  下一刻,我眼睜睜地看著熊熊的烈火自一個穿西裝的人身上爆發出來。他的胸膛裡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連滾帶爬地朝周圍人跑去。周圍的尖叫聲連成一片,恐懼的人們四散奔逃。我看到一個青年舉起了手機,而在這一瞬間,他像一團沾了酒精的棉花燃燒了起來。

  夏油大人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他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淘汰弱小的,留下強大的,這就是真正的公平。」

  我說,我明白了。我走到那個燃燒的青年旁邊,一刀結束了他痛苦的生命。

  對於夏油大人和咒靈們而言,我就像一張白色的紙張,可以供他們任意塗抹。我的心靈可以感受到,花御它們對我有對同類的友好。但我的思想告訴我,它們的所作所為並不符合我心裡的准則。在我的頭腦深處,有一塊仿佛漢謨拉比法典那樣的石碑。在石碑上,第一條便是:殺人乃不可饒恕之罪。而石碑的第二條寫道:殺人者,恆被殺之。在這第二條下還有一條:你永不可忘記自己的罪。

  夏油大人讓我們去尋找宿儺的手指。花御告訴我,宿儺是一個強大的咒靈。只要它復活了,它就會幫我們把這個世界上的人類都除盡,那時候,我們便不用躲藏在陰暗的角落,不用擔心被咒術師殺死,而可以正大光明活在燦爛陽光下。人類恐懼花御,而花御也憎恨人類。它憎恨人類砍伐森林,制造污染,將美麗的水澤變成荒瘠的沙漠。與其說它因恐懼而生,倒不如說它是植物對人類的憎恨而生。它期待著人類滅亡的時刻。到那時,植物可以肆意地生長。綠色的藤蔓會纏繞在鋼鐵的大樓上,樹的根系會頂開堅硬的柏油路,柔軟的青草會覆蓋腐朽的骨骸,世界將是一片生機。

  「我犯了一個過錯。」 花御對我說。

  它的聲音裡充滿悲傷:「我曾經殺死了一個古老的同類。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陀艮贊同花御。這個無法說話的咒靈在看到海上漂浮的垃圾時,渾身散發著幾乎為實質的憤怒。而當一個纏滿塑料袋的海龜漂浮到岸邊時,我看到漆黑的咒力從陀艮的眼中不斷地冒出。咒靈漏瑚領我來到一片茂密的山林。它挖出一塊土壤,告訴我,這就是它的力量之源。我問它這裡是什麼。它說,碘、銫、和鐶。我們站在安靜的林間,沒有一只鳥在叫。石頭都很潔白干淨,微生物和苔蘚不會生長。這時候,我忽然理解了它們的想法。對自然而言,人類實在是太不公平的存在。可當真人試圖把一個路過的小女孩變成咒靈一樣的怪物時,我攔下了它。

  「為什麼?」 真人天真地問我。

  我指著小女孩身後那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對真人說:「殺死小女孩沒有意思,你要玩,就玩這個家伙。」

  真人裂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說的沒錯。」 他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聞到了什麼美味佳肴。然後,他走到男人的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還不等男人回頭,他的身體就極速地扭曲,變形,變成了一個胖大的,□□一樣的咒靈。

  「好疼啊,好疼啊。」 黑色的淚水從□□的眼球裡流淌而下。

  我拍了拍手,那個□□就變成了一地的碎肉。真人把一塊碎肉撿起來,塞進嘴裡。紫色的膿液濺在他美麗的臉上,仿佛一滴鳥糞落在了潔白的大理石雕塑。我不懂聲色地看著它貪婪吞食的樣子,安靜地抽出我的刀。這時,咒靈花御從暗影裡走出。

  「夏油大人召喚你。」 它說。

  按夏油大人的命令,我要去找到一個名為虎杖悠仁的男孩,把宿儺的手指喂給他。他將作為宿儺的容器,成為宿儺復活後的軀體。他選中我,是因為我可以在人類面前現形,且我人類少女的外貌不會引起他人的懷疑。

  和照片中的形像一致,虎杖是一個粉色頭發,看上去陽光健康的少年。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和幾個朋友參加一所學校的校園祭。禮堂裡人山人海,座無虛席,都是來看戲劇表演的。他們坐在了觀眾席的中間位置,正是人群之中。我在最後一排挑了一個位置坐下,准備找個機會,等虎杖悠仁落單。

  戲劇的表演很長。期間,虎杖悠仁的同伴去了三次洗手間,另一個已經呼呼大睡,但他一動不動,還是聚精會神地觀看著。我雖然雙眼盯著他,但舞台上的聲音還是源源不斷湧入我的雙耳。我發現我聽得懂英語。除此以外,我的記憶裡還有很多關於文學的東西。它們像書本一樣展現於我腦海之中,我可以閱讀,背誦,但無法理解。我知道,除了記憶以外,我的腦子裡還少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但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

  在戲劇節的最後,學生們登台合唱了由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改編的歌。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天……」

  歌聲很空靈。唱完後,一個學生走到台中央,說這首歌獻給他們的老師。觀眾們都鼓起掌。我看到前排有幾個女生肩膀聳動,竟然哭泣起來。我想,這個老師要麼病了,要麼死了。突然,另一個學生從講話的人手裡搶過話筒,大聲喊:「霧島老師,您在這裡嗎?您聽到了嗎?」 他說完,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放下時,有黑色的咒力粘在手指上。

  結束後,我走到出口處,等著虎杖他們往我的方向過來。人們魚貫而出。我的面前經過了一個黑頭發的少年。他也是學生打扮,一張臉看上去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他看向我的位置,眉頭一下子擰成了一團。他大概是一個咒術師。花御告訴我,咒術師是我們的敵人,如果被看見,就直接把那個咒術師殺掉。我靜靜地看著他,直到這個少年移開了目光,隨著人流走了出去。

  虎杖悠仁和他的幾個朋友隨後又去了商場,逛街吃喝。仿佛故意和我作對似的,他們去的都是人群聚集之地。他們聊著剛才的表演,說得熱鬧,走得也熱鬧。一行人先是拐進了書店,又去小吃店胡吃一番。離開的時候,每個人手裡都捧著一盒熱氣騰騰的章魚丸子,吐著舌頭。我無聲地跟在他們身後,直到虎杖在一個十字路口和同伴告別。他過了一條馬路,又坐地鐵來到一家醫院。在一間病房裡,我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瘦小老人。老人對虎杖罵道:「你怎麼又來了?」 虎杖說:「我不來,你一個人又要寂寞啦。」 他把還冒著熱氣的章魚丸遞給老人,又給他講了今天的表演。想不到,他一個人也能把故事講得繪聲繪色。

  「聽說主辦戲劇節的老師失蹤了。」 虎杖告訴老人。

  「那可真是遺憾啊。」 老人說。

  虎杖點了點頭:「這個表演,她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他們又聊了一些瑣事。臨走時,老人告訴虎杖,讓他不要來得這麼勤,要專心學業。老人說:「悠仁,如果同情別人,就不要只說同情,而是要想辦法幫助他們。你是一個有能力的孩子,不要辜負了自己的天賦。被埋怨也好,被無視也罷,不管他人如何,你要盡己所能,做有益的事情。」

  「爺爺,這話您說了好多遍了。」男孩說。

  「不要管我說了多少遍,你要記在心裡。」 老人瞪了他一眼,轉過身,蜷縮在病床上。過了一會兒,房間裡再次響起他蒼老疲憊的聲音。

  「悠仁,你要在眾人的簇擁下死去。別像我。」

  男孩離開了房間。我看著老人微弱起伏的胸膛,知道他活不長久了。

  「喂,過來。」 老人扭過頭,直勾勾地看著我,「別裝傻,我看的見你。」

  我走過去,看著他艱難地坐直了身體。

  「如果你要對悠仁做什麼不好的事情,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呼哧帶喘地威脅道。我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他拿著水杯,沒有喝。「你似乎跟它們不太一樣。」 他說。「哪裡不一樣?」 我問。

  「你像個人。」 老人把溫水一飲而盡,然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我順了順他的背。他渾身的骨頭咯吱作響,像是體內有很多細小的干樹枝被折斷了。老人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讓我幫他一個忙。「殺了我。」 他說,「這你可以做到嗎?」

  我看向門外。他清了清嗓子,說沒有關系。他的眼睛裡有很多痛苦,像一只老虎被困在陷阱裡,慢慢餓死時候的痛苦。我扶住他的肩膀。他閉上眼睛,從容得像個英雄。兩秒後,我把他溫暖的身體放回病床,按響了護士站的鈴。

  去而復返的虎杖臉上是茫然的平靜。他平靜地看著護士推走老人,平靜地整理老人的遺物,又平靜地填完各種各樣的表格。醫院的大廳空寂無人,每踏一步就會響起陣陣回聲。黑暗中,我喊住了他。

  「您找我做什麼?」 他看上不明所以。

  「跟我過來。」 我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帶到了醫院的天台。十月的夜空上,月光一片清冷。天台上藍瑩瑩的,像一汪泳池。我拿出了那根宿儺手指,問他,是他自己吃下去,還是我給他塞進嘴裡。他細細地端詳著那根手指,問我,這是什麼東西。我沒有回答,而是等待著。果然,那個黑頭發的少年也跟著我們來到了此處。他走到虎杖旁邊站定,冷冷地凝視著我。

  「你要干什麼?」 他問。

  「我聽命行事。」 我說著,將手指拋給黑發的男孩。

  「知道這是什麼吧?」 我問。男孩握緊手指,咬牙切齒地問我,又問了一遍:「你之前去了哪裡,現在究竟要干什麼?」

  我仰頭看著月亮。它就像舊日的記憶,遙不可及。我照搬了夏油大人的原話,對男孩說:「構建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說完,我踏上高高的圍欄,一躍而下。風聲模糊了男孩的呼喊。我像鳥兒般急掠而下。

  在我即將落地之時,一雙手穩穩地接住了我。

  「可算抓到你了。」 一個戴著眼罩的白頭發男人對我說。


第28章 心寂

  我像一只鴿子被對方攏在手中,這並非我束手就擒,而是因為他的力量如山岳一般沉重。他的周身被一層薄薄的屏障包裹。隔著屏障,他身上的裂紋模糊不清,但不是沒有。只要摧毀外面的這層能量,我就可以攻擊。

  「喲,想起人家了嗎?」 他微笑起來,語氣輕佻。

  「你是五條悟。」 我見過他的照片,知道他是世界上已知最強大的咒術師。他的存在束縛著咒靈。花御告訴我,只要被他抓住,便是求生不能,唯有一死。

  「不要直呼前輩的大名啊,未來。」 五條悟作出誇張的口型,像是教小孩說話那樣對我說:「來,跟我念,五條前輩。」 這個人認識失憶之前的我。我垂下眼睛,遵從他的意思,跟著他重復:「是,五條前輩。」 五條悟還是把我舉在半空中。他的嘴角垮下來,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對嗎?」

  忽然,頭頂傳來隱隱的呼喊和重物撞擊的聲音。我扭頭一看,只見樓頂火光衝天。在欄杆的邊沿,有兩個人影在糾纏。咒靈漏瑚按住了伏黑惠的脖子,衝著下方的五條悟大喊:「五條悟,你看這是誰!放開她,否則我就把這個人丟下去。」 五條悟無奈地嘆了口氣,問我:「未來,你失蹤的時候都認識了些什麼東西?」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下一刻,咒靈漏瑚就被男孩虎杖飛起一腳踢中了頭顱。虎杖是珍貴的容器,漏瑚不會殺死虎杖。但是——

  漏瑚一動不動地抓住了虎杖的腳腕,下一刻,他掄起虎杖,把他往地上狠狠一摜。

  在虎杖的臉即將著地之時,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舉住了他。他凝滯在半空之中,奇異地看向五條悟和被他用手臂挾制在身側的我。「朋友,做事還是要禮貌一點,對吧?」 五條悟從欄杆上一躍而下,信步走到漏瑚身邊,親密地攬住了它的脖子。漏瑚的獨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五條悟。五條悟毫不謙虛地對它說:「你再這麼看我,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了。」

  說話之間,花御的枝條悄無聲息地捆縛住了伏黑惠,不讓他發出聲音,又悄無聲息地纏繞住了虎杖。其中一根藤蔓,正扒開虎杖的嘴,把宿儺手指往他喉嚨間塞去。

  「別搞小動作。」 五條悟看著漏瑚,淡淡地說。只一個彈指,那些枝條就被炸成無數碎片,紛紛揚揚,遍地都是。忽然,虎杖身上的碎片劈裡啪啦燃燒起來,令他的周身爆發出燦爛的火焰。漏瑚一個暴起,拾起那手指,撲入了火焰之中——

  我猛地抬起頭。

  我聽到了極遼遠處轟轟的雷聲。凶猛的海潮奔騰不止,冰冷的風刃搖撼著樹干。大地的深處震動,世界的災厄要降臨了。

  虎杖從火中走了出來。他還是少年的面貌,但他清澈的雙眼已經被烈火燒得一片通紅。他的臉上布滿不詳的斑紋,因嘴角癲狂的笑容扭曲成一團。他看著我,眼中露出興奮的光:「女人。」 他又看向跌坐在地的伏黑惠:「小孩。」

  宿儺的出現令五條悟的手有一瞬的松懈。我趁著這機會,從他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一個閃現出現在了伏黑惠身旁。我拽住他的領子,幾個縱躍來到了附近的公園。淡黃色的燈光灑下,我把男孩按在冰冷的長椅上。這裡是安全的所在,五條悟和宿儺的戰鬥不會波及到他。我看著漆黑的樹林,知道我恐怕是被夏油大人利用了。他應該知道我和五條悟以前的關系,也預料到五條悟會對我手下留情。如果復活宿儺被五條悟撞見,我就能像剛才一樣牽制五條悟。

  「遠離樹林,咒術師。」 我留下這句話,抬步欲朝林中走去。我要通過這些植物聯系花御,與它們彙合。忽然,我的手腕被死死攥住了。男孩盯著我,對我說:「你不許走。」

  「咒術師不應與咒靈為伍。」我俯視著男孩疑惑而憤怒的面龐,對他說:「下次見到你,我不會手下留情。」

  「別騙人了。」 他看著我,一字一頓說,「你才不是詛咒。」

  「我是。」 我說。

  和五條悟相比,他的力量太過弱小。我心念一動,咒力炸開,便迫使他松開桎梏。同時,我的形體也溶於黑暗之中。

  花御和漏瑚並沒有回到永無島,而是站在一棟廢棄酒店的露台上等待我。我一出現,就有藤蔓纏繞上我的身體。花御湊近我,質問道:「你為什麼不聽從夏油大人的命令?」

  我說:「不能讓宿儺復活。它一旦復活,不光是人類,你我都要滅亡。」

  花御松開了我。她說:「你說的對,宿儺的力量是強大的。但我們復活他,不光是為了滅絕人類,還為了制衡五條悟。唯有他和五條悟兩敗俱傷,我們才能坐收漁翁之利。」

  「萬一宿儺戰勝了五條悟,那你我又該如何?」 我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你又如何確保宿儺一定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們當然不能確保啦。」 漏瑚大大咧咧地說。

  花御沉默著。它抬起手臂,我看見那交錯的枝條間,生長出一朵淡黃色的小花。花朵在寒冷的秋風中微微搖曳,像是沙漠中一小塊閃閃發亮的湖泊。花御拔下這朵咒力凝聚成的小花,遞給我。

  她說:「朋友,我們要的不是存在,只是公平。即便宿儺滅亡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類與咒靈,但只要世界存在,花朵就還會綻放。」 我看著手指間這朵小花,不禁陷入沉思。這時,漏瑚拍了拍我的肩膀。它很豪邁地說:「消亡也沒什麼大不了嘛。等到千百年後,說不定你我又在荒野之上重逢了。」

  「你們會重逢,但我不會。」 小花因為缺乏咒力的維持而變成點點碎光,消散在空氣中。我垂下手,對漏瑚說:「只要大地、森林、海洋都存在,你們就會存在。但只要人類不存在,我也就不會存在。」

  漏瑚那只眼睛可憐地睜大了。它用拳頭砸了砸自己的腦袋,看向花御:「好像是這樣的。」

  「那你執著於你的存在嗎?」 花御問我。

  我想起了那只纏滿塑料袋的海龜。在廣場的大屏幕上,我看到核泄漏的污水正源源不斷地排入大海。成百上千的人類聚集在一起,他們手中高舉著牌子,發出震天的抗議聲。他們的聲音穿不透屏幕,也阻止不了黑色的水流溶入藍色的海洋。人類之於自然,就像宿儺之於人類。我的手垂到腿側。在轄制我的時候,五條悟往我的口袋裡塞了一個本子。本子的扉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用非常凌厲的字體寫道:你的名字是未來。未來之前的姓氏和後面的部分都被黑色簽字筆劃掉了,讓人看不出什麼。在本子的後面,這個叫未來的人記錄了她的生命。為了人類的未來,她奉獻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人類的未來就是世界的未來嗎?

  「我從不執著。」 我拿出口袋裡的東西,「我執著的,也是公平。」

  紙的碎屑被風漫卷上天,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它們隨風而去,不會再回來。

  我們回到了永無島。這裡的花朵依然美麗,這裡的草地依然青翠。藍色的河水潺潺流淌,陽光像鑽石一樣在水面閃閃發亮。柔軟的細草已經覆蓋了女人的屍骨,藍紫色的花朵自它的眼眶中生長出來,在風中微微搖曳。夏油大人安坐在一棵樹下,他的身後,咒靈陀艮盡職盡責地守護著。它力量增強了不少,這或許是因為人類把廢水排進大海的緣故。我看了看四周,咒靈真人不在這裡。

  咒靈花御和漏瑚隱瞞了我的行為。他們說,手指已成功喂給虎杖,現在宿儺的一部分已經確認復活。

  「除了我們得到的手指以外,還有相當一部分在高專。」 夏油大人撣著袖子,漫不經心地說。

  「那我們需要過去嗎?」 咒靈花御問。

  「冬天快到了,就不著急了。」 夏油大人對花御說,「等夏天,你力量最強的時候再說。」 接著他看了我一眼:「那時你們都出動了,想必五條悟也到場了。妖刀,五條悟有對你說什麼嗎?」

  「他問我認不認識他,又讓我稱呼他為五條前輩。」 我說。

  「那你怎麼想的?」 夏油大人問。

  「不論五條悟認識的是誰,那個人不是我。」 我說,「人類的事情和我無關。」

  夏油大人親切地攬過我的肩膀。他說:「你說的不對。五條悟認識的人,就是你。」

  我以為,他是希望我假借著禪院未來的名頭獲取五條悟的信任,潛伏在高專,等待時機合適時,與他們裡應外合,拿到高專的手指。夏油大人交給我一份檔案,上面以簡潔的文字記錄了禪院未來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信息。上面沒有任何和霧島美月相關的事情,只寫禪院未來被融合為咒靈以後,殺死時任禪院家家主禪院明仁,逃逸而出,又被禪院甚爾擊殺。她被擊殺後,咒靈的意識離開身體,殺死了幾名學生。這之後,緊接著一行突兀的字。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咒靈禪院未來被特級咒術師夏油傑袚除。

  我的手撫過這個名字。我看向夏油大人,問他:「您是夏油傑?」

  他用力捏了捏右手虎口,微笑著問我:「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如果出現,禪院家和知情的咒術師會認出我。」 我說。

  「禪院家親眼見過她的人都已經死了。就算是有人知情,五條悟也會保下你的。」 夏油大人把右手的大拇指狠狠一掰,關節脫臼的哢嚓聲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我假作沒看見,問他五條悟為什麼會保下我。

  夏油大人對我笑道:「畢竟五條悟再怎麼強大,他也只是個人類。」 他甩著手腕。那根脫了臼的手指在空中擺來擺去,像一只斷了線的傀儡。

  與猜測不同,我並不是作為禪院未來前往高專。夏油大人讓我附於我隨身的長刀之上。我被他收斂於匣內。等匣子不再移動時,我發現自己來到一間漆黑的倉庫之中。這裡放著十排桃木櫃,每一層都有符咒封印。我能感知到,宿儺手指的氣息就在這倉庫之中。我找到那個盒子,裡面並排碼放著三根被捆縛在白色布條裡的手指。我試圖摧毀它們,但是我的刀鋒毫無效果。這個手指不是物質組成,它是高度濃縮的憤怨之氣。它的上面確實有微小的裂縫,但我的力量不足以讓這物質瓦解,就像人無法拿塑料刀去切開一塊金屬。

  我重新包裹好手指,把木盒重歸原位。夏油大人說,他會派人來告訴我進一步的指示。我想,他並不完全信任我。那一日他應該通過某種方式看到了我的行動,是以把我隔絕於此地,避免我影響後續的計劃。但就像他說的,我和五條悟關系特殊,他為了轄制五條悟,還是會用到我。

  除了宿儺的手指,這裡還有三個咒胎。顧名思義,咒胎就是未長成的咒靈。但這些咒胎很奇怪,它們的身上還有人血的腥氣。與其說是純粹的咒靈,倒不如說是人和咒靈的結合物。這種結合比禪院未來日記裡記錄的要穩定。這不會是禪院家的手筆,否則就不會有禪院未來。我拿起瓶子,裡面紫紅色的胚胎正靜靜地漂浮於培養液中。

  我把它們放回到架子上的時候,有小小的碎屑沉澱在容器的底部。這些胚胎再不會長大了。我對它們沒有任何惡感,只是覺得它們的存在不公平。既然不是自然的產物,世界便不會因它們有公平的結果。

  除了這些詛咒之物以外,其余的就是咒具了。我注意到,在牆上掛著一個三叉戟形狀的匕首。咒具天逆鉾,昔日禪院未來交給伏黑惠的那一把。

  等到倉庫再一次被打開時候,我立刻回到匣子裡。我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先是五條悟的聲音響起。他說:「來選一個你喜歡的吧。」 接著,有一個輕靈的腳步開始在存放著咒具的架子之間逡巡。行走的人有強大的力量,我能聽到這些咒具興奮的鳴叫聲。武士渴望寶刀,寶刀也渴望武士。

  這個人停在了我的匣子前。接著他打開匣子,拿出我的刀。這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材挺拔,容貌俊秀,目光清正。我看到他閃閃發亮的眼睛,感受到他對這把刀的喜愛之情。

  他念出了這把刀的名字。

  夜雨。

  他期待地看向五條悟,「我能拿走它嗎?」 他說話間,我已經離開了刀身,盤坐在桌案上。

  五條悟看著我,笑了。

  他說:「當然可以。」

  我跟五條悟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哼著小曲,從冰箱裡拿出一塊粉色蛋糕和一罐冰鎮可樂。噗呲一聲,可樂的拉環被扯開,冒出一股寒氣。我坐在窗沿,向下就可以望見操場上打雪仗的學生。屋子裡暖氣應該開的很足,五條悟只穿著襯衫,袖子還挽到了胳膊肘的地方。

  「哈——」 他大口地啜飲了一口可樂,兩條腿毫不客氣地翹到了桌子上。

  「你還敢回來。膽子不小。」 他晃著可樂罐子,說道。

  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宿儺要復活了。」

  「已經復活了。」 五條悟搖著腳尖,「悠仁不是已經把手指吃下去了嗎?」

  「現在只是一部分,要復活全部的他。」 我說。

  「為什麼?」 五條悟問。

  「只有全部復活,才能徹底消滅。」 我盯著他,「你是人類的最強,你能做到嗎?」

  「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就把虎杖悠仁藏起來,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哎,這個世界,可是連墳墓都不安全。」 五條悟慢吞吞地說,「不過呢,我既然是最強,這點小事還是可以勉強做到的。但你要知道,我不光是最強,我還是虎杖的老師。我可不忍心殺死自己可愛的學生呢。」

  我看著外面的彤雲和紛紛的落雪。遠處的山籠罩於雲影之中,如墨似畫。在群山的盡頭,是天元的結界。天元的意識籠罩著這裡,說什麼,做什麼,它都知道。我回過頭,對五條悟說:「該怎麼選擇,是你們人類該思考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告訴你,只是為了確保公平。」

  「對誰公平?」 五條悟問,「對悠仁公平嗎?」

  我思考著這一問題。過了一會兒,我說:「對悠仁不公平,但對人類公平。」

  「你這話說的有問題,難道悠仁不是人類嗎?」 五條悟問。

  我說:「虎杖悠仁是宿儺的容器。」

  「但他是個人。」 五條悟啪地把鋁罐砸到桌上,放下腿,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燈光投射下他的影子,如山如淵,如石如岩,不可撼動,不可逃避。

  只見他伸出手指,將眼罩從鼻梁上鉤下來,露出一對璀璨如星河的藍眼睛。它們蒼渺又浩瀚,是造物主手下最美麗的結晶。我凝視其中,卻看不到我的身影。

  「只要他有人類之心,他就是人。」 五條悟說著,又往前走了一步,問道:「未來,而你的人類之心,它又在哪裡?」

  「人類之心是什麼?」 我問。

  「殺戮,暴力,私欲,恐懼,憤怒,貪婪。這些是人類之心嗎?如果是的話,那我就是人類之心。」 我湊近那對眼睛,認真地詢問:「如果不是,你告訴我,人類之心是什麼?」

  那對眼睛眨了眨,變得霧蒙蒙的。

  「你腦子真不好使,這都能忘。」 他蒙住我的眼睛,嘲笑道。

  「好好動動腦子,就算是把你這個不中用的腦子想廢了,也給我想起來。」 他哂笑一聲,冷冷地說。我握住他的手腕,毫不費力地把他的胳膊拿了下來。他已經戴回了眼罩,嘴唇緊繃著,顯得嚴肅,手卻是微微顫著。

  我將那只顫抖的手放上自己的心口。那裡悄寂無聲,靜如廢墟。

  「你看到了嗎?」 我按住他的手,看著他眼睛的位置,陳述道:

  「你要的那顆人類之心,不在這裡。」


第29章 思念

  「你說的對,確實不在這裡。」 五條悟放下手,向後退了一步。

  他歪過頭,笑得很危險:「既然這樣,我也沒有必要顧念舊情了。你說是不是?」

  「可以。」 我點頭,「 但我建議你不要這麼快動手。」

  「理由。」 五條悟冷冰冰地說。

  我看了看周圍。

  「你放心,這間屋子裡的話不會有誰聽見。」

  「不只是聽見。」 我合上窗簾,遮住窗戶,也遮住窗台上的綠籮。

  我走到五條悟面前,說:「把你的手給我。」

  在五條悟的手掌上,我用筆的末端寫下了一串數字。它未被記錄在日記本上,卻儲存於我的記憶。和知識一樣,數字不代表事件,不代表情感,是以無所謂正確,無所謂錯誤。在夏油大人給我看五條悟檔案的時候,我知道,這串數字正是五條悟的私人電話號碼。

  這一切並不做給天元看,只是針對五條悟。我讓他相信我和禪院未來之間確實存在某種關聯,但又不能讓他如信賴禪院未來一樣信任我。抱著懷疑的態度,他的判斷會更加准確,而對弈也就更公平。

  五條悟把我留在了高專。校長夜蛾有縫制咒骸玩偶的愛好。從校長那裡,五條悟要了一個毛絨小熊樣子的咒骸,打著用教具的名義,讓我附身其上。而他也真的把我當成教具來用,不光與學生對打,還打著示範的旗號光明正大地揍我。咒骸不會受傷,我也沒有痛感,所以就無所謂他怎麼拿我出氣。他的學生倒是很同情我。我聽到虎杖問那個背著夜雨的男孩:「乙骨學長,五條老師是心情不好嗎?」

  「沒有哦,虎杖,我現在的心情再好不過了。」 五條悟抬起頭,笑眯眯地說。此時此刻,他正用兩根胳膊別著咒骸的手臂,一只腳狠狠地碾在咒骸的背上。這個姿勢雖然沒有痛感,但卻十分侮辱。

  和他相比,他的學生要友好很多。尤其是乙骨。他是個溫柔的人類,刀也用的溫柔。這在戰鬥中不是什麼好事情。刀講究三個字,快,狠,准。他只有快,卻不准,也不狠。他要一擊落在敵人最脆弱的地方,用最合適的力道造成最大的傷害。我安靜旁觀著他和他的同級禪院真希的對練。禪院真希是禪院明仁的兄弟,禪院扇的女兒。她和禪院甚爾一樣,咒力低微,卻有強大的軀體。她一手長槍揮得虎虎生風,而乙骨憂太卻只躲避而不攻擊。

  「你換了刀之後,連架都不會打了嗎?」 真希一個突刺,迫得乙骨後退閃避。

  「我不是不會,是不敢。」 乙骨格擋下攻擊,苦笑道。

  「不敢?」真希奇怪地看著他。

  「我總覺得,我用這把刀的時候,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 乙骨把刀插回刀鞘,悶悶地說,「我怕我一個控制不好,會讓這刀沾上人血。」

  禪院真希拿過那把刀,細細查看。「夜雨。」 她英氣的眉毛扭成一團,閃爍的雙眼表示她在飛速地思考。她說:「夏油傑襲擊學校的時候,你不是還用過嗎?我記著,當時這把刀就被他奪走了。」

  「五條老師帶我去挑武器的時候,我發現了它。可能是夏油傑被關起來後,他們把刀送回來了。」

  夏油傑,又是這個名字。在禪院未來的日記裡,她記錄道:

  今日,五條悟告知,夏油學長已離開高專。目的地未知。下午,收到碟片一張,內容關於永無島。

  記憶裡沒有碟片的內容。大概禪院未來認為碟片會對我的判斷造成干擾。她說的永無島,是我知道的永無島嗎?那這麼一說,夏油大人就是日記裡的夏油學長。我想著,又聽乙骨哀嚎了一聲,「算了,我還是把刀還回去吧。」真希說:「還回去干什麼?大不了你打咒靈的時候再拿出來唄。」乙骨搖了搖頭:「不行。恐怕這把刀殺著殺著,殺的就不是咒靈了。」

  「你之前用的時候,沒這感覺?」

  「有一點。」 乙骨說,「但當時五條老師只是讓我拿著,沒讓我用。」

  「用著不順手的刀,再好也沒用啊。」 真希說。

  於是那把刀又被放回了匣子。只不過卻沒有回到倉庫,而是正正地擺放在五條悟的辦公桌上。在桌子上,有一張五條悟中學時候的合影。合影上有四個男孩,都是青澀模樣。他們坐在快餐店裡,桌子上擺著一堆空盤。左一是一個金頭發男孩,神情有些僵硬。他的右邊是一個黑發男孩,嘴角還沾著咖喱,照片裡,就他和五條悟笑得最燦爛。五條悟坐在最邊上,和黑發男孩中間夾著一個眉眼細長的少年。他和夏油大人長得很像,但神態卻比夏油大人更生動。這時候,他的額頭還沒有那條漆黑的疤痕,不知道他離開學校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細細回想著學生的對話。不對,如果夏油傑離開前一直呆在學校,學生不會用關來形容他。而且,禪院未來記述道,一月一日,她收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夏油傑以及他收養的兩個女孩。照片的拍攝地點在高專,那就說明夏油傑當時沒有被關起來。但自從我來後,我只在學校裡見過禪院真希和釘崎野薔薇兩個女生,她們的面容並不相仿,身世背景也沒有半點關系,必然不是日記裡說的雙胞胎。

  照片是偽造的。

  偽造的目的應該是為了讓禪院未來相信,夏油傑在高專。但是,無論夏油傑在不在,他對禪院未來的生活都不會有影響。那偽造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你在想什麼?」 五條悟走進來,問道。

  「我在想,他離開,是去了哪裡?」 我將毛絨熊的手掌放在照片中夏油傑的旁邊。

  五條悟沉默了一會兒。

  「你之前不是說,活著就好嗎?」 他問,「去哪裡,做什麼,有那麼重要嗎?」

  「我現在想知道了。」 我說。

  幾秒鐘後,五條悟用漠然的聲音,簡潔地說:「他死了。」

  離去,死去。我恍然大悟,原來那時候是禪院未來聽錯了。那時候,五條悟用的應該是「離世」這個詞,而當時,禪院未來正苦於劇烈的頭痛,自然可能會理解錯誤。但假設禪院未來後面知道夏油傑死了,那照片所隱瞞的事實就沒有意義了。如果我沒猜錯,照片應該是為了拖延時間。在禪院未來不知情和知情的時間,應該足夠什麼人去做什麼事。

  我想了想,又問:「那兩個女孩呢?夏油——學長死後,她們去了哪裡?」

  「失蹤了。」 五條悟說,「傑死後不久就失蹤了。」

  「具體什麼時候?」

  「二月。」 五條悟笑了笑,「你以前不聞不問,現在倒問起這麼多。」

  禪院未來的日記裡寫道:

  夏油學長回到高專,有五條悟在,他應該是安全的。我不知道怎麼聯系,也不能聯系,只能希望他們一切平安。

  「因為我信任你。」 我按我的推測說。

  五條悟定定地看著我。「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他啞著嗓子說,「趁著我今天心情好。」

  「夏油學長怎麼死的?」 我問。

  「自殺。」 五條悟指了指桌上的刀,朝我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用的就是你的刀喲。」

  他話音剛落,這把刀突然發出了刺耳的鳴叫。它嗡嗡地震動著,在盒子裡碎成了一節一節的。我捏起其中的一片,知道這把刀死了。殺人者,人恆殺之。殺人之刃,也必將折損。我的雙手放在盒子上,黑色的火苗蔓延而出,將盒子與刀都吞噬得一干二淨。這是我覺醒的第二術式,死火,可以吞噬一切死的東西。

  最後我問五條悟,夏油傑葬在哪裡了。

  五條悟站起身,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我眨了眨眼睛,確認了他還是和往常一樣,腰板挺直,步履飛快。他帶著我來到高專的後山,指著那片楓葉凄凄,黃草蔓生的地方,說,這就是夏油傑的葬身之地。在夏油傑的墓碑旁邊,還有灰原雄的墓碑。我想起來,是那個嘴角沾著咖喱的男孩。我跟著五條悟下山,白楊樹的葉片都已經落光,只剩下白骨似的樹枝猙獰伸向天空。我們經過一個凍冰的湖泊。這時,一只烏鴉嘎地大叫了起來。在它起飛的地方,有一只被吃了一半的松鼠。松鼠粉紅色的肚腸都被拉在外面,霧沉沉的眼睛裡倒映不出一絲天空的色彩。

  「夏天這裡會有很多螢火蟲呢。」 五條悟感慨道,「當時你還和傑背著我,偷偷跑來這裡約會。」

  「約會?」 我奇怪地看著他。

  「他那天七點鐘就起來搞發型,換了九身衣服,用了半瓶子漱口水,不是找你約會是什麼?」 五條悟笑嘻嘻地說。

  約會的目的是求偶。照五條悟的意思,夏油傑追求過禪院未來。這一點,禪院未來從未提及。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驚訝,五條悟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啦啦啦,騙你的。傑才不喜歡你。」

  我看著那只松鼠,說:「不喜歡就好。」

  「為什麼這麼說?」 五條悟問。

  「因為喜歡不會帶來好下場。」 我抬起手,看著那只松鼠消失在黑色的火苗裡。在禪院未來的日記裡,她的雙親一個失蹤,一個失憶。她的侍女,因為她,被胞弟親手刺死。她的同窗,受她家族的指示,死於咒靈的口中。她的摯友,卻被她信賴的夏油學長所殺。而這位夏油學長,即便不是禪院未來親手所殺,也是死在了禪院未來的刀下。他們都是禪院未來喜歡的人。他們都死了。

  我朝山下走去,聽到五條悟在身後發話。

  「為什麼你看上去一點也不難過呢?」 他問。我知道,這是在試探我了。果然,我之前的行為讓他心存疑慮。蒼天之瞳看不到人的靈魂,除非是那個擁有死神之瞳的女孩秋奈在場,他也拿不准我究竟是真的禪院未來,還是披著禪院未來皮囊,偽裝成禪院未來的咒靈。

  為了我的計劃,我還要做出一副難過的樣子。我知道,難過就是讓咒力從眼睛裡流淌出來。所以我回過頭,面對著五條悟,令黑色的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落。五條悟定住了,我知道,我離實現計劃又近了一步。

  夜晚,五條悟的辦公室裡一片漆黑。他鎖上了門,也帶走了那盆綠蘿。這間屋子不會有人進來,我也不能出去。我坐在窗邊,靜靜地思索著。現在,我確認了夏油大人不是夏油傑。他只是使用了夏油傑的皮囊和夏油傑的名姓。

  我回想著禪院未來的日記。這本日記是她從二零一七年開始寫的,學生時期的往事她記錄的並不詳細,只是記錄了一些她確認正確,且重要的回憶。我走到窗邊,望著紛紛落雪,自言自語道:二零零五年十二月,夏油學長請我吃蛋糕一塊,喝茶一杯,閑聊片刻。蛋糕很好吃,那日我很高興。

  是因為蛋糕很好吃,所以高興嗎?我看到垃圾桶裡有被五條悟扔掉的蛋糕盒子。我拿出來打開,發現上面還沾著點奶油。我用手指蘸了蘸,伸舌頭舔了一下。有點滑,有點粘,沒有印像裡的味道,我的情緒也沒有變化。那這塊蛋糕就是不好吃。正這樣想的時候,門忽然開了。燈光大亮時刻,我立刻歸位,保持著毛絨小熊應有的姿態。

  「別裝了。」 五條悟穿著大衣,系著圍巾,夾風帶雪地進來,身上還沾著咒靈的氣息。門在他身後合上,發出砰的巨響。他往辦公桌上放了兩個大袋子,從裡面掏出來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蛋糕。什麼粉的,綠的,藍的,棕的,黑的,白的,跟彩虹似的擺了一桌子。接著,他把垃圾桶踢到一邊,皮笑肉不笑地看我:「你是被蟑螂附體還是被老鼠附體了?小雪都不去翻垃圾桶裡的東西,你還去翻。」

  小雪是禪院未來的貓。但它不應該被禪院未來放在女孩秋奈家了嗎?怎麼倒像是五條悟在養著它。

  「你看著我干嘛?」 五條悟從滿桌子蛋糕裡推出來一個粉色的,說,「吃蛋糕啊。」

  「我嘗不出味道。」 我說,「還是你吃吧。」

  「多久了?」 五條悟問。

  「融合之後就嘗不出來了。」 我說。

  「那你剛才還去翻垃圾桶?」

  又是一句試探吧。我看著那塊粉色的蛋糕,嘆了口氣:「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夏油學長請我吃了一塊蛋糕。」

  五條悟狀似不經意地問:「哦,那你還記得,是什麼味道嗎?」

  我走至窗邊,看著漆黑夜幕,潔白冰雪,心想,那時她會有多高興,才會把那個味道深深銘刻在我記憶裡呢?但是我又該怎麼形容那種味道呢?蛋糕店裡,人類的小孩會說蛋糕很甜。那好吃的味道就是甜的味道。

  「很甜。」 我回頭,認真地對五條悟說,「這我不會忘記。」

  「很甜嗎?」 五條悟打開一塊綠色的蛋糕,吃了一口。他嚼著,慢慢咽下去,告訴我,這塊蛋糕一點也不甜,而且難吃得要死。

  「可能對於你很難吃,但對我,它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了。」 我端詳著他,不知道這答案是否能彌補我剛才的錯誤。

  「你還是沒完全想起來,對嗎?」 五條悟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沉穩下來,聽上去像個可靠的成年人了。

  「能想起來的,我都想起來了。」我轉身背過他,說道。

  「如果你想起來,你今天不會這麼講話的。」 五條悟走到我旁邊,跟我一同看著外面的長夜。不知何時,螢火蟲才會回來。

  「那我會怎麼講?」 我問。

  五條悟望著窗外,輕聲說:「嘛,你只會說,你還記得。」


第30章 意志

  「給大家隆重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們的新助教。」 五條悟站在講台上,砰地拉響了花炮。彩色的紙條紛紛揚揚落在我的頭頂,像是挑染失敗的頭發。我甩去滿腦袋的彩色紙片,用毛絨熊的身體衝台下同樣無奈的學生鞠躬致意,發出了尖細而柔軟的孩童聲音:「大家好,我是未來。」

  「這是跟胖達學長一樣的存在嗎?」 名為野薔薇的短發女生問道。

  「正確答案。」 五條悟說。幾日前,他把我丟到了校長夜蛾的面前,讓校長承認這是他新做的咒骸。他沒有告訴校長我是誰,只說這是一個秘密。不過,校長夜蛾像是看出了什麼,還給我縫了一個小背包,可放下一部手機和一些零錢。

  「大家以後要稱她為未來老師。」 五條悟如此宣布。虎杖配合地鼓起掌,而坐在他旁邊的伏黑惠卻一臉懷疑地看著我。我按照五條悟的要求坐到教室後排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把頭轉回去了。

  五條悟主講咒力的使用和體術,除他的課以外,學校還有專門的老師負責教授文化課。不過學校對學生的文化課業不強求。學生高中畢業後就會被投入使用,成為咒術師或者輔助監督。除非學生有考大學的意圖,才會有文化課老師一對一輔導。

  「你為什麼想考大學?咒術師畢業後的工資比普通上班族要高很多。」 我坐在乙骨旁邊的椅子上,看他於桌前奮筆疾書。我不光是課堂示範用的沙包,還需要幫學生批改文化課的作業,以及聽寫單詞。這些事情我干起來駕輕就熟,大概是因為禪院未來以前當過老師的緣故。

  乙骨告訴我:「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成為咒術師。我的一個老師告訴我,在這裡我能找到方法,學會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這樣,我才能做更多想做的事。」

  「是五條悟嗎?」 我問。

  「是我的英語老師,她以前好像是咒術師。」 乙骨衝我笑了笑。

  「知道你這麼想,她會以你為榮。」 我說。

  「會嗎?」 乙骨看了看自己脖子前掛的項鏈,說,「我還差的遠呢。」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認真地把禪院未來寫下的話告訴他:「不是以你的能力為榮,而是以你的勇氣為榮。教師之職責,並非是只教優秀的學生,也並非只教出優秀的學生。而要教學生超越知識和力量的存在。教他們如何以有限的資源去突破環境的限制,如何把握良機去提升自己,如何以微薄的力量去應對強大的敵人。要幫他們建立起無與倫比的自信,讓他們相信,即便在最絕望的時刻,他們也能走出新的可能。」

  乙骨憂太愣愣地看著我,聲音微微顫抖:「老師,是你嗎?」

  我回視他,實話實說:「不是。我不是人類。」

  乙骨低下頭,低低地說了一聲哦。「對不起啊,我把你認錯了。」 他說。「剛才你說的話,很像她會說的。除了她,也沒人會跟我說這些話了。」 他抹了抹眼睛,紅著眼圈問我:「你說,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我說:「如果你記得她的思想,她就一直在你身邊。至於見不見面,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乙骨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很重要。」 他說,只有親眼見到,他才能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我又問:「對你們人類來說,活著很重要嗎?」

  乙骨用被淚水包裹的眼睛看著我:「我不知道對其他人怎麼樣。但對我來說,只有活著,才能做想做的事,見到想見的人。如果死了,就什麼都干不了了。」

  我看著他,繼而拿起他的聽寫紙,在錯詞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圈。二十個單詞錯了十三個。乙骨的臉漲得通紅,眼淚也流不出來了。看樣子,他還要活好久。

  整個冬季,沒有咒靈或者人類來聯系我。我整日以助教未來的身份在高專待著。五條悟不再限制我的自由。清晨,我會去看看夏油傑和灰原的石碑,白天我跟著學生上課,等晚上他們回到宿舍,我就到圖書室的角落看書。我依舊無法理解文學,但我喜歡它們的音節和節奏。讀它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永無島上那條藍色的小河,還有禪院未來的屍體上那朵藍紫色的小花。

  有的時候,我會在走廊裡遇到伏黑惠。他既不像虎杖那樣熱情,也不像野薔薇那樣友善。他待我只有公事公辦的冷漠。但我能從他的眼睛裡感受到某種波動。他的心靈並不像他所表現的那樣鎮定。他見過禪院未來年輕時候的相貌,也知道禪院未來是他的殺父仇人。既然如此,我姑且推測,這種情緒是人類所定義的憎恨。那他是在找機會向我復仇嗎?

  等冰封的湖面從乳白變成深綠,太陽變得和暖起來,我都沒有等到伏黑惠的復仇。在一個安靜的深夜,我正在閱讀《悲慘世界》的時候,他走進閱覽室,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他的眼睛碧綠如同春天的湖水,從中我可以看到粼粼的波光。我放下書,對他說晚上好。他卻不像往常那樣彬彬有禮地回應。他沉默著,繼而問我:「你會一直待在這裡嗎?」

  「我不知道。」 我說。

  他的嘴抿起來,看上去既憤怒又哀傷。

  「我知道了。」 他起身,把椅子默默推回去,沒發出一點聲音。他直起身子,又問我:「明天。你還會在這裡嗎?」 我想了想,告訴他,明天有體術課,國文課的時候我也會在。他靜默了一會兒,朝我微微行了一禮。我低頭還禮。第二天,我再見他的時候,他待我便如待其他的教師,沒有任何區別。

  七月的一個清晨,我來到學校的後山,發現灰原的石碑前已經長出了一小片藍紫色的花朵。我摸了摸花瓣,咒靈花御的呼喚便在我的腦海中響起。我望著遠飛的麻雀,知道計劃要開始了。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女孩釘崎告訴我,他們要去少年院解救被困在咒靈領域的少年犯。結束任務後,他們要去銀座逛街,吃蛋糕,看電影。她知道我不能離開學校,就問我有什麼想她帶給我的。我說沒有,她就像是沒聽見,說她會給我帶玩具店的玩偶裙子。既然她喜歡打扮我,我就隨她去了。他們去後不久,天空便積聚了陰沉的濃雲。他們頂著暴雨回來,沒帶回可愛的玩偶裙,而帶回了受傷的釘崎和死去的虎杖。

  我坐在教室的窗邊,目睹著樓下的人行色匆匆。校醫家入的白大褂被雨打濕。她近前不遠,虎杖的屍體被穿黑衣的人抬上推車,蒙著藍布運向醫務室。我走入雨中。飄搖的草葉拂過我的腳踝,傳遞來花御的言語。它說,夏油大人命我把高專的三根手指放進容器體內。

  武器庫前的看守對我的出現視若無睹。夏油大人說,有人會配合我,那就是此人無疑。我將手指放入小熊背包,有我的咒力掩蓋,其他人不會發現端倪。

  醫務室的走廊空空蕩蕩。虎杖悠仁既然不在這裡,那只可能是在停屍房。我路過釘崎的房間,看到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她和在一旁神色陰郁的伏黑惠。男孩的背後是如煙如幕的落雨,腳下的暗影如同沼澤一般蔓延。他周身的咒力形成了紊亂的氣流,讓病床上的釘崎不安地皺起眉毛。

  「惠。」 我抱著毛絨熊,走到他面前。男孩猛然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的臉。

  「如果後悔了,我可以幫你。」 我伸出手指,點上他的眉心。和禪院未來一樣,我也可以在他身上下一道屏障。即便是夏油傑操使的咒靈,只要弱小於我,都會在觸碰到屏障時化為灰燼。

  那翠碧如玉的眼睛望著我。

  「我不後悔。」 伏黑惠說。

  「即使是同伴死亡也不後悔?」 我問。

  伏黑惠的臉繃緊起來。他死死咬著牙關,最後還是開口:「不後悔。」

  明明有更輕松的辦法可以保護同伴,尋求庇護,為什麼不用呢?我心中有疑問,面上卻不顯露。我縮回手指,揉了揉他的頭發。那頭發並不堅硬,反而十分柔軟。我看著這個悲痛的男孩,說:「帶我去見一見虎杖。」

  伏黑惠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我。我打開小熊的口袋,給他展示裡面的手指。

  「你從哪裡拿的?」

  我沒有回答,而是說:「我可以讓他活。」

  「你能保證醒過來的不是宿儺,而是虎杖嗎?」 伏黑惠問。

  我說:「我以靈魂保證。」

  雷鳴電閃中,毛絨熊靜靜地坐在釘崎的床邊。

  太平間在另外一棟單獨的醫療樓下面。伏黑惠到的時候,門口的保安攔住了他。「五條先生說了,誰都不許進去。」 「我只是來見他最後一面。」 伏黑惠說。在他們談話間,我從保安的身後溜了進去。在經過警報器的瞬間,我催動咒力,破壞了它的結構。警報器悄寂無聲,我推開樓梯口的門,走入黑暗。

  停屍房的中央是蒙著白布的虎杖悠仁。伏黑惠說,宿儺是當著他的面,把虎杖的心髒掏了出來。他們既然共用同一具軀體,那宿儺不會讓容器就這麼被破壞。他一定另有目的。比如,用蘇醒為籌碼和虎杖達成某種契約。我掀開白布。屍體的胸口看不到一點傷痕,干干淨淨,光潔如新。

  我的手放在那心髒的位置。

  「咚——」 一聲緩慢而悠長的聲音響起,宛如葬禮時敲響的喪鐘。

  虎杖慢慢地睜開眼睛。那瞳孔先是鮮紅如血,繼而被濃郁的黑色覆蓋。男孩揉了揉眼睛,轉向我。他驚訝地大叫了一聲,問我,他是否和我一樣共處於地獄之中。我說,假使人間就是地獄,那我們確實正在地獄中。

  我說:「這裡是高專的停屍房,你還活著。」

  「你救了我?」 他問。

  我搖頭,給他展示我手裡的宿儺手指。

  「是你體內的東西救了你,不是我。」 我說,「還記得你醒來之前,他跟你達成了什麼約定嗎?」

  男孩想了想,說他不知道。

  他說:「不管是什麼,總之跟這具軀體有關吧。」

  「那你怎麼想?宿儺的手指無法被消滅,要是想徹底除掉他,一個辦法就是通過你。」 我說。

  男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慢慢地說:「說實話,我現在還沒什麼實感。如果說是為了正義的話,那未免太冠冕堂皇了。我也不想做什麼奉獻自己,拯救世界的英雄。如果能活著,我當然是想活著的。但如果我的死亡能幫到別人的話——」 他抿了抿嘴,朝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高興地說:「其實也不錯吧。」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而求生的目的是為了基因的延續。唯有人類,可以違背求生和繁衍兩種本能。這違背自然,卻不違背意志。五條悟說的沒錯,虎杖悠仁既然有了意志,那他就是人類。我想起了我的誕生之所。我是禪院未來大腦裡誕生的咒靈。在孕育的過程中,我吞食了她的知識,吞食了她的本能,那她的意志又去哪裡了呢?

  「既然你是人類。那你就有選擇的權利。」 我說,「你可以選擇手指是我塞給你,還是你自己吃掉。」

  「有什麼區別嗎?」 男孩問。

  「結果一樣,過程不同。」 我把手指留在他旁邊的桌子上,說,「第二個過程會讓你有人的尊嚴。」

  虎杖看著我,又看著手指。他拿起其中一根,張開嘴,往喉嚨裡塞去。只用一瞬間,他體內其他的手指就可以與它完成融合。宿儺的力量會增強,直到那一天,它的意志占據了虎杖的意志。我見證著這一幕,為了世界的公平,這是必要之舉措。

  忽然,一道氣流子彈似的射來。虎杖的手一抖,那根手指滾落在地,正被一只锃亮的皮鞋踩住。

  黑的陰影橫貫地面,輝煌的白熾燈勾勒出五條悟的形體。他垂下施咒的手,彎腰將手指撿起來,說道:「吃還是要吃,但別這麼著急啊。」

  是伏黑惠通知他的,還是他一直就在這裡?我看向他:「總歸都是要吃,現在吃和之後吃,有什麼區別嗎?」

  「現在和之後,就是區別。」 他走到虎杖面前,擋住我的視線,把剩下的兩根手指放進了兜裡。

  「比起由我動手,由虎杖親自動手不是更好嗎?」 他凝視著我,以無比自信的語氣對我說:「我們來打個賭吧。」


第31章 青春

  按五條悟的說辭,他需要向伏黑惠和釘崎隱瞞虎杖復活的事實。因此,他把我和虎杖雙雙踢出學校,執行任務。對外,他宣稱虎杖悠仁已死,咒骸未來突然出了故障。對伏黑惠,他則是說,咒靈未來趕到的時候太遲,虎杖悠仁已經被火化了。而我又被抓了現形,目前正被他個人關押起來。對虎杖,他則說我是被派過來監督他訓練的。

  至於虎杖所見到的咒靈未來。五條悟直接說:「它消失了。」 然後虎杖就相信了。過程簡單得像個笑話。

  「為什麼?」 虎杖舉起手,「直接告訴伏黑我還活著不就好了?」

  「嘛,畢竟同伴的死亡可以讓一個人快速地成長。」 五條悟以過來人的口吻說道。

  我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任務資料,不參與他們的對話。任務的發生地是在神奈川的一家劇院。三名男高中生以慘烈的姿態死在了電影院裡。同時,電影院中的售票員和清潔工人都失蹤了,疑似咒靈所為。這是虎杖的見習任務,與他同行的是另一名一級咒術師七海。他是禪院未來的同級,高中畢業後先是去企業工作了一段時間,又回來干的咒術師。他已不再是照片上那個臉色蒼白的瘦弱少年。見到他的時候,他一副雷厲風行的社會人打扮,戴著一對暗綠色鑲金邊的墨鏡,外套白色西服,內穿藍色襯衫,胸前系著金錢豹花紋的領帶,神情冰冷而嚴肅,每一根線條都繃得緊緊的。不像是去伏魔,倒像是要去商業場上談判。

  「高專是沒教師了嗎?」 看到毛絨熊的時候,七海扶了扶眼鏡,眉頭緊鎖。

  「介紹一下,這位是七海,這位是未來。」 五條悟像是聽不出七海話裡的諷刺,笑呵呵地介紹道。

  「你們又在搞什麼花樣?」 七海開口,看上去又滄桑了些。

  「哎呀七海,你誤會人家了。人家只是介紹新同事而已。」 五條悟把我塞給七海,又把虎杖拉過來,親切地囑咐道,「這頭熊和學生就交給你了。」 他說完,就在眾目睽睽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屁股後有老虎追他一樣。

  「先說好,我不希望有奇怪的東西插手我的工作。」 七海把我放到桌子上,公事公辦地說。

  「我不會干擾你們。」 我說,「我的任務只是記錄學生的訓練成果。」

  外面正在下雨。在晦冥的天空之下,電影院佇立在一片蕭條的廣場上。影院的宣傳欄上張貼著名為蚯蚓人的電影海報。濕透發皺的紙上,一個醫生的形像正拿著針筒,以陰晦的目光注視著紅藍閃爍的警燈。

  虎杖朝我和監督伊地知揮了揮手,拉開黃色的警戒線,進入到了影院漆黑的門中。

  「伊地知先生,不介意我睡一會兒吧?」 此時此刻,我正被這位瘦小的監督拿在手裡。他是五條悟這邊的人,有些事情,不方便他知道。

  「誒,未來老師也會覺得疲憊嗎?」 這位監督有些疑惑地問。

  我說:「只是因為無聊而已。他們恐怕要好久才能出來。」

  毫不知情的伊地知把我放回車裡,還貼心地鎖上了車門。雨水劈啪地敲打在窗玻璃上,我目送著他走向電影院。一個穿黑雨衣,大腹便便的警官攔下他,正和他說些什麼。見此,我收回目光,脫離了咒骸。

  電影院的後門正對著一條瘦長而陰冷的街道。雨水從排水管流出,嘩啦啦地湧入下水道裡。在泥灰色的水流之中,紫黑色的殘穢仿佛有生命一樣慢慢地鑽入縫隙之中。這殘穢帶著咒靈真人的氣息。它可以觸碰到人類的靈魂,通過改變靈魂的結構將人類的□□變成它喜歡的任何形狀。這種改變一旦發生,就無法逆轉。

  「靈魂是物質。情緒是代謝。」 它說。

  黑色的污水在排水道裡嘩嘩流響,間或有冰冷的水滴自頭頂之上掉落在地,砸下一個小小的水窩。牆壁間回蕩著陣陣幽怖的哀鳴,我穿過交織的呻吟聲,來到黑暗的盡頭。那裡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陰冷的白光透過漆黑的欄杆投在一個紫紅色的怪物的頭頂。它眼睛的位置是兩個小小的黑色窟窿,有液體從裡面流淌而出。

  它的皮膚粗糙而堅硬,我端詳著指節上的水液。在昏暗的光下,這液體潔淨如同露水。忽然,怪物粗大的指節抓住了我的小腿,只見它開了嘴,發出了含混不清的低吼聲。我聽懂了它的語言。

  它說的是:「媽媽,我疼。」

  我靜默地站在這吼聲中,心裡刮起烈烈肅殺的秋風。我伸手蒙住那兩個小小的黑洞。它的肢體嘩然而落,上面生長出黑色的火苗。待火苗散去,在白的光中,有一枚小小的發卡。

  我聽到咒靈真人清亮的笑聲。我順著笑聲走去,見到咒靈真人正和一個氣質陰郁的男孩坐在一起。

  「喲,未來,你來了。」 美麗的青年朝我揮舞著手臂,笑容天真而燦爛。它走近我,想要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在它觸碰到我的瞬間,那根手臂嘭地碎成無數細小的碎塊。咒靈真人的五官擠成一團。它捂著斷掉的手臂,猙獰地扭曲著嘴角。「哎呀,你這是生氣了嗎?」 它好奇地問。它話音剛落,它的上半身就撲通摔在了腿的碎屑上。啊,你干什麼!它大叫著,我會告訴夏油大人——我的手掌扣在它的頭頂,那美麗的面龐如落在地上的石膏塑像一樣碎成了一塊又一塊。

  「那就去告訴他。」 我挪開腳,讓那一小片肉皮蠕動而出,和滿地的碎屑一齊湧入了排水道。

  那個男孩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我走到他面前時,他眼眶周圍的肌肉抽動著,卻又因為巨大的恐懼而移不開自己的目光。我單膝跪在他面前,說出了他的名字。吉野順平,裡櫻中學高中一年級學生。

  「你要殺了我嗎?」 他問。

  我注意到,他正抓著一根深藍色的手指。那根手指上生著類似人的五官,正痛苦地扭動著。

  「知道你手裡的是什麼嗎?」 我問。

  他抬起手,將手指的五官暴露給我:「啊,你說這個啊。我知道,是人類。」

  「你恨他?」 我問。

  男孩搖頭:「他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他是罪人嗎?」

  「我不知道。」 男孩回答,「他是誰,做過什麼,我不關心。」

  「但他是你的同類,你應該關心你的同類。」 我說著,在他的掌心點燃一團死火。

  男孩看著掌心的火苗,面無表情地說:「如果這個是我的媽媽,我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於不愛的人,漠不關心應該是很正常的。」

  因為沒有受到公平的對待,所以不抱有期待。因為不抱有期待,所以漠不關心。我伸出手,撥開他的發簾,露出他被煙頭燙得千瘡百孔的額頭。這是他檔案裡的遭遇。他是神奈川裡櫻中學的學生。在二零一七年,獸醫山本的妻子曾給禪院未來推薦過工作。如果她沒有留在東京,或許她現在正在這所學校執教。

  男孩啪地拍下了我的手,五官因憤怒而變得醜陋起來。

  我站起身,告訴他:「你若想尋求公正的對待,我可以幫你。但你要答應一件事。」

  「什麼事?」 他問。

  「此事之後,莫與非人之物為伍。」 我說。

  「你不是人類嗎?」 他問。

  「不是。」 我說,「我跟它一樣,都只具備人類的皮囊,而不具備人類的心靈。」

  「真人先生告訴我,人類只有靈魂,沒有心。」

  「這是咒靈的言論。而一個人類則說,只要你有人類之心,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人類。」 我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無論相不相信,你現在多了一個選擇。」

  男孩跟隨著我離開陰冷的地下。外面雨停雲止,正是晴光燦爛景像。我朝巷口走去,聽到男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問我,我選擇相信誰。我說,我誰也不相信,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在巷口,我們與一個體格肥胖的小眼睛男人不期而遇。他有著腫面豬一樣的相貌,每說一句話就要用手帕擦拭汗水。他看不見我,故而只對男孩吉野說:「啊,你不去上學,在外面閑逛干什麼?」 對話間,我知道他是男孩吉野的老師外村。外村對男孩吉野說,他明白,死去的學生和你關系好,你傷心不想去學校是正常的。他的話令男孩吉野露出了煩躁和厭惡的表情。看來這位老師完全不知道,死去的學生就是曾經霸凌過吉野的人。

  「你看啊,他們在學校跟你那麼要好,你不去參加他們的葬禮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了?這樣吧,你跟我去給他們上一柱香吧。至少去問候一下——」

  「他不會跟你去的。」 我變成那個大肚子警官的模樣,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

  在得知我的「身份」後,外村變得恭敬起來。我把他帶到一邊,告訴他,凶案的死者疑似參與過校園霸凌。「您真的是毫不知情嗎?」 我說,「您是他們的老師,對學生的情況一概不知。這樣算不算是失職了呢?」 外村頻繁地擦著脖子上的汗,結結巴巴地說,他以後會留意這件事的。

  「我看您不是沒留意,而是看見了也視而不見吧。」 我看著他,「國家的未來交到你這種人手上,還真是讓人不放心呢。」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這些學生在我面前都表現得很好,我也確實是不知道。」

  「那您現在知道了。」 我面無表情地說。

  「是,是…..」

  「我後面還會找您調查的,希望您到時候能知道更多情況。」 我說,「當然,我也會去向其他教師和家長詢問。」

  「你跟他說這些有什麼用?他根本不會管的。」 外村走後,男孩吉野說。

  「他不會不管。被揭露出班上的學生霸凌,身為教師卻不制止,這可是重大失職。一旦家長們知道,他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 我眸光一閃,注意到角落裡抱著一只蠅頭咒靈,鬼鬼祟祟的虎杖。

  「你不是人類,怎麼知道這些?」 男孩吉野問。

  「我認識一個老師,按你們人類的標准,她應該還算合格。」

  「明天去上學吧。我會去找你的。」 我說完,便離開此地,重新附回了到咒骸身上。我的姍姍醒來讓伊地知監督松了一口氣。他說,他原來不知道,我竟然能休眠那麼久。我問他,我都錯過了什麼。他一手抱著我,一手拿著望遠鏡,說,七海先生已經單獨去調查了。虎杖現在正負責找可能的嫌疑人吉野順平談話。

  正這時,他的手機滴滴的響了起來。我從監督的懷裡跳下來,方便他拿手機。

  「未來老師,要是被人看見怎麼辦?」 他一邊小聲提醒我,一邊按開電話。電話的那邊傳來七海的聲音。七海說:「發現了一些東西,可能需要你過來一趟。」

  「但是虎杖這邊——」 伊地知監督不放心地說。

  「我可以幫忙盯著。」 我說,「你放心,不會有人看到我的。」

  伊地知給虎杖發了短信,讓他有事給我打電話。五條悟給我配了一部手機,正放在小熊的背包裡。他走後,我來到吉野順平家的屋頂。他家正對著一片河灘。河水的波紋上碎金點點,岸上的草地如秋收的麥田一樣金黃明亮。屋中的笑聲傳出窗外。此時此刻,虎杖正和吉野順平相談甚歡。他方才問我,可不可以與男孩吉野多聊一會兒。我說隨便你。現下,他受到男孩吉野的邀請,正在他家吃晚餐。

  一日三餐,朋友相伴,這是人類的幸福。

  我的耳畔刮過一陣冷風。還未完全恢復形態的咒靈真人坐到了我的旁邊。我把它切得太碎了,以至於他那張美麗的面龐正如同破碎的拼圖那樣斑駁不堪。它的一個眼眶空空蕩蕩,新的眼球還沒有生長出來。它用完好的眼球憎惡地看著我,臉上卻掛著迷人的微笑。

  「你很關注那個人類。」 它說。

  「你不也很關注?」 我反問。

  「你不覺得他愚蠢得可憐嗎?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明明渴望得到別人的關注,卻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咒靈真人拿出一根宿儺手指,對著陽光細細端詳,「人類的存在,還真是美妙又可悲啊。」

  他繼而把手指遞給我:「夏油讓你把這個放到順平家裡。」

  「為什麼?」 我問。

  「不知道喲。」 真人笑眯眯地說,「你照做就是了。」

  我拿過手指,忽然感覺自己身上麻了一下。不過這個感覺很微弱,轉瞬即逝。咒靈真人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掌:「怎麼回事,為什麼你就轉變不了?」

  「你是說靈魂嗎?」 我把手指放進小熊口袋,「我不是人類,又哪裡來得靈魂?」

  「不可能,不存在沒有靈魂的東西。」 咒靈真人猙獰地看著我,可見它的世界觀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現在有了。」 我拍了拍它的肩膀,把它又切成了一堆爛肉。無論如何,我還是看它很不順眼。就像是看到白盤子上的污漬。不討厭,但是就是想把它抹掉。

  「放到順平家裡。」 我看著真人像泥漿一樣緩慢變形的身軀,心想,這大概又是想通過什麼,讓宿儺的意志進一步占據虎杖的身體吧。

  天幕漸暗,伊地知監督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從高專回返,馬上就到吉野的家門口了。我給虎杖打了電話,說我在門口等他。虎杖的語氣頗為遺憾,說這麼快啊。我說,你想在他家多玩一會兒也不是不行。虎杖頗為激動,問我真的可以嗎?我說,我來說服伊地知監督。

  「什麼!把虎杖和那個危險的人放在一起?」 伊地知大驚失色地說,「不不不,虎杖還只是二級咒術師,那個吉野的咒力強度也差不多到二級了。」

  「他們相處得不錯。」我說,「五條老師不是說了嗎,年輕人的青春還是要尊重的。」

  「不如我繼續留在這裡,等他結束了再通知你。他們看個電影什麼,就到很晚了。」 我說。

  「不行。」伊地知說,「我和你一起留在這裡。」

  伊地知把車停在了吉野家旁邊的道路上。他熟門熟路地打開電腦,開始工作。只見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劈裡啪啦地敲打著,快到幾乎出了殘影。期間,他的電話不斷,他還能把電話夾在耳旁,一邊講話一邊敲電腦。他表面看上去文質彬彬,瘦弱不堪,但此刻的氣勢卻毫不輸給五條悟。

  真是可怕的人類啊。我想。

  大概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伊地知剛關了電腦,在駕駛座上小憩。吉野家的窗戶突然被一股強大的氣流衝碎了。伊地知的眼皮動了動。見此,我伸手在他的額頭上點了一下,又讓他沉沉睡去了。

  屋內一片狼籍。虎杖滿臉是血,正擋在吉野和他的母親身前。在餐廳的正中央,一個面貌醜陋的咒靈正朝他們緩緩挪來。按咒術師的標准,這是一個一級咒靈,虎杖悠仁打不過是正常的。這個咒靈大概是吞食了我放在吉野順平床頭的手指,現在正有隱隱蛻變成特級的跡像。

  我站在破損的窗外,忽然聽到背後幽幽的聲音:

  「你想做些什麼呢?」

  真人笑嘻嘻地問。


第32章 悲劇

  「真人,你很喜歡悲劇吧?」 我說,「如果我想的不錯,你大概希望讓虎杖看到同伴在面前悲慘地死去,然後懇求宿儺的幫助吧?」

  「大概是這樣,你怎麼猜到的?」 真人問。

  「我在高專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至少那些學生還願意給我講講他們的任務。」 我離開咒骸,站到他旁邊。

  「但是啊,人類的悲劇可是要比這個慘烈的多。」 我說,「信任變成背叛,愛情變成仇恨。越是美好的,就越是要踐踏。越是得到,就越是要失去。這樣的悲劇,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靈魂的。」

  我對那張美麗非凡的臉說:「你喜歡悲劇,我就讓你看看什麼是真的悲劇。」

  說完,我重重踢在了咒靈真人的後背,將它一腳踹到了咒靈的頭上。真人艱難地撐起身,朝在場的所有人友好地揮了揮手。男孩吉野震驚地看著它。

  「真人先生,您怎麼在這裡?」 他問。

  「它來看你是怎麼死的。」 我從窗台上跳下,將真人的脊背踩在腳下。我的咒力磅礡而下,令它和那個咒靈都動彈不得。我對男孩吉野說,看清楚了嗎,這就是與咒靈為伍的下場。男孩吉野怔怔地看著真人,說:「不是這樣的對吧?」

  「很遺憾,正是如此。」 真人看著男孩吉野臉上的痛苦,開心地笑著。

  「為什麼?」 男孩問。

  「妖刀,你聽到了嗎,他問我為什麼?」 真人的頭扭過一百八十度,正正地對著我,像得了獎勵的孩童一樣對我說,「你說得對,我喜歡這樣的悲劇。」 我說:「你喜歡就好。如果你安分一點,我還會給你展示更多的悲劇。」

  「那我就等著了。」 它話音方落,就將自己的手臂變成刀刃,朝我的小腿揮去。我沒躲,任由它把我的小腿斬斷,逃出窗外。被它壓在身下的咒靈已經成了一灘紫紅色的膿液,宿儺的手指宛如一具屍體躺在其間。我撿起手指,甩掉上面的血污,走到了虎杖面前。

  「拿好了。」 我說。

  虎杖不疑有他,朝我伸出手來。便是此時,我化出長刀,刺入他的心髒。他嘔出一口血,難以置信地問我:「為什麼,我以為你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莫與非人之物為伍,莫信詛咒怨魂之言。」 我看著吉野順平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夜晚的河灘格外美麗。莊嚴的明月靜立於水波之上,期間飛舞著點點的螢蟲。微風將青草吹得起伏,空氣中還有泥土混合著雨水的氣息。我坐在虎杖悠仁的屍體旁邊,看著他胸膛上的創痕一點一點愈合。他的眼皮微微顫動。這次醒來的,究竟是虎杖還是宿儺呢?

  他坐起身,開口問道:「未來老師,是你救了我嗎?」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我說。

  「順平和他媽媽呢?他們都還安全嗎?」 虎杖問。

  「吉野夫人暈過去了,吉野除了受驚,也沒什麼大礙。」

  虎杖長舒了一口氣:「那就好,我還擔心那個咒靈對他們下手。」

  「不要心存僥幸。這次沒有,不代表下次沒有。」 我站起身,「你記住,你的每一個錯誤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你既然要作為人類而活,就永不能相信你的敵人。」

  虎杖撓了撓頭:「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您一定覺得我很蠢吧。但那個女生,她跟我見到的咒靈都不太一樣。我看到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有些親切。」

  「親切?」

  「誒,您沒發現嗎,她長得跟伏黑有點像,跟禪院學姐也有點像。」 虎杖說。

  「即便長得再像,那個東西也不是他們。」 我說著,一拳將他打昏,扛著他來到伊地知的車前。黑夜掩映了虎杖衣服的破口。我把他塞進了後座,又拍醒了睡得昏沉的伊地知。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把虎杖帶出來了。」 我說,「現在回高專去吧。」

  汽車載著虎杖和咒骸離去。我趁著夜色,回到一片狼籍的吉野宅。廳裡,男孩吉野正在打掃地上摔碎的碗碟,他的母親已被他扶回了房間。我復原了玻璃,走到他的身前。他也站起身,緊緊地握著掃把。

  「你把虎杖帶去哪裡了?」 他問。

  我抬起手,令地上咒靈的殘塊消失於火苗之中。我說,就是這樣。男孩的面容變得絕望而哀傷。我聽到角落裡的真人發出了桀桀的嘻笑。男孩吉野向前一步,臉色灰敗而麻木。他說:「我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我說過了,莫與非人之物為伍。」 我看著他,「錯不在我,而在你。從今以後,你永不能忘記,他因你而死。」

  男孩的身後出現了一只巨大的透明水母。水母的體內,黑色的咒力如同煙霧一樣翻滾咆哮。「殺了你。」 男孩命令道。於是水母便張開觸須朝我撲來。不費吹灰之力,我的咒力就將水母抹殺得干干淨淨。我一步一步走到男孩面前,雙手搭住他的肩膀,雙目直視著他的眼睛。

  「領域展開。」

  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仿佛雕像一樣凝固住了。就在剛才,我「殺死」了他的咒力。從今往後,他只能作為普通人而活。男孩臉上滾滾的淚水令真人笑得更開心了。它出現在我旁邊,對著男孩的眼睛揮了揮,確認了男孩再也看不見他。「越是得到,越是失去。」 它鼓起掌,「精彩,精彩!」

  「明天,我在學校等你。」 我在男孩的耳邊低語,「那時你想殺我,我不會反抗。」

  從外表上看,裡櫻高中和其他的學校一樣平平無奇。學生在課堂上開著小差,下了課就湊著頭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就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和教師外村說的一樣,吉野確實是個不合群的存在。他上課的時候只是盯著時鐘。下課後就在把頭埋在胳膊間,做成睡著的樣子。他看上去心緒不寧,頻頻地朝窗外和走廊張望。咒靈真人可以讀取人類的記憶。它告訴我,那個叫作近藤的男生就是霸凌團伙的頭目。

  「你要做什麼呀?」 它問。

  近藤的長相頗為英俊。他個子很高,鼻梁挺拔,眼眸深邃,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人群。女生看到他就舉起手機,發出連連的尖叫。而男生則期待著與他稱兄道弟,仿佛站在他身邊就得到了天大的榮耀。他的臉上有一種虛榮的自信,也有一種對人群的輕蔑。

  他只有上廁所的時候是落單的。

  我尾隨著他進入廁所的隔間,在他解開腰帶時擊昏了他,將他帶到了學校的廣播室。我的咒力束縛住了他,令他在座椅上無法行動。他蘇醒後,發現自己有口難言又動彈不得,只能嗚嗚地叫著。他看不見我,卻能發現自己端坐在話筒前。我看得他的眼神中充滿困惑與恐懼,而在我用他的嗓音說話之時,這恐懼又變成了巨大的震驚和憤怒。他的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睛裡脹滿了血絲。我平靜地看著他的變化,按響了話筒。

  「同學們下午好,我是一年三班的近藤正一。今天我在這裡發言,是要告訴大家我曾經犯下的罪行。」 我念著真人寫下的記憶,如是說,「我和我的同伴,佐山,西村,本田,曾經對本校的一位學生實施過校園霸凌。原因是因為我們占用活動教室後,他讓我們離開。當時我們很不高興,所以我們毆打了他。」

  「那天之後,我們用煙頭去燙他的皮膚。」

  「我們強迫他吞下蟑螂。」

  「我們拍攝他的不雅照,並分享到社交平台。」

  「我們……」

  廣播室的大門被咚咚地敲響。外面傳來人的喊叫聲,但是門卻紋絲不動。我垂下眼,說出最後一句話:「我願意對我犯下的過錯承擔一切法律責任。」

  近藤的臉上滿是淚水和汗水。他紅著眼,四處地環視這間屋子,但無論他如何尋找,屋子裡也只有他一個人。這件事情後,即使教師和警察無動於衷,有些學生也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家長,甚至把錄音發到社交媒體上。

  「接下來要干什麼?」咒靈真人興奮地問。

  教室裡已經人去桌空,學生們都笑著跑到廣播站去看熱鬧。吉野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角落,臉色蒼白地看著牆上的音箱。我關上教室的門,在他面前展現出禪院未來的形貌。

  「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他問。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我說著,遞給他一把短刀,告訴他,他現在可以動手了。

  「我不明白。」 他的胳膊垂在身體的兩側,一動不動看著我。

  「沒什麼不明白的,無論是誰,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人類如此,咒靈如此。」 我把刀放進他的手心,「 你們人類既然奉行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那我遵守你們的法度。我怎麼殺你的同伴,你就怎麼殺我。」

  男孩吉野收緊了手指。他定定地看著我,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下一刻,他的刀鋒刺進了我的胸膛。那刀繼而被拔出來,刺進了我的肋下。一下、兩下、三下……他一邊哭著,一邊在我的身體上捅了八刀。紅色的血順著刀尖蜿蜒留下,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他氣喘吁吁地靠在我懷裡,胸膛因運動而劇烈起伏。我抱住他的胳膊,在他耳邊說:「人類,你記住,不要這樣對待你的同類。即便你對他們漠不關心。」

  消失後,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大口地嘔吐起來。

  「作為回報,我也給你展示一出悲劇。」 咒靈真人欣賞著這一幕,極其秀氣的臉色綻放出了一抹如花朵般艷麗的笑容。我冰冷地看著它,問它要做什麼?它只是笑而不語,溫柔地看著男孩吉野的背影。

  近藤的事件讓學校早早遣散了學生。咒靈真人便緊緊跟隨在男孩吉野的身側。斜陽西沉,河灘一片金紅顏色。草葉根根直立,細針一般於空氣中紋絲不動。棕白色的蝴蝶盤繞於其上,在紅的落日中格外鮮明。男孩吉野像一道黑色的游魂行走在橋上,腳步虛浮而且茫然。他面無表情,毫無大仇得報的歡喜。我們跟在他的身後,看他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放下書包。他母親的鞋子擺在玄關處,他於是張開嘴,說:「我回來了。」

  回應他的是一片寂靜。他又重復了一遍:「我回來了。」

  這時,從他母親的臥室裡傳來了女人的呼喚。女人用沙啞的嗓音,有氣無力地呼喚兒子的名字。

  「順平。」

  「媽,你感冒了嗎?」 男孩穿過餐廳,拉開了母親臥室的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忽然,整棟房子開始搖撼起來。一聲長長的,野獸一般的嚎叫衝蕩著牆壁,仿佛一個人的靈魂被活生生撕碎了。

  作者有話說 顯示所有文的作話

  第32章 悲劇

  八刀的靈感來自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個人認為,順平後面刺出的七刀是本篇最大的悲劇,因為這已經無關復仇了;同時也請大家注意,未來3.0沒有未來2.0的善惡觀


第33章 孤島

  咒靈真人站在門外,雙手貼在耳後,面容沉醉,仿佛聽到了美妙的音樂。它回過頭,笑意盈盈地問我:「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越是美好,就越是踐踏。越是得到,就越是失去。」

  我的咒力呼嘯而去,但它極快地閃避開我的攻擊。在不斷地切碎和重組後,它成長了。男孩吉野的痛苦源源不斷地流入它的體內,充盈著它的力量。我感到體內忽然騰起熊熊烈火。這烈火灼燒著我的神經,在我的體內橫衝直撞,沸騰我的記憶,熔化我的思維——

  我抽出我的刀。我要親斬咒靈真人的頭顱,粉碎它的肢體,抹殺它的靈魂,讓它為它不公平的行為付出代價。我追逐它到河岸邊。黑色的火苗圍堵它的去路。我揮刀,一下一下砍去。每砍一下,咒靈真人就大喊:「好快樂!」 我冰冷地看著眼前的爛泥,高舉起刀刃。就在我展開領域的瞬間,艷麗的繁花盛開,咒靈花御的枝條束縛住了我的手臂和四肢,將我們帶回了美麗溫暖的永無島。

  禪院未來的皮肉已經腐爛殆盡,變成了一具雪白的骨骸。金黃的矢車菊和藍色的鳶尾花覆蓋在她的身上,點綴著茸茸的青草。在不遠處,夏油大人身著袈裟,盤腿靜坐於樹下。咒靈真人變成一只藍色皮毛的兔子臥在他的膝頭,洋洋得意地看著我。它的口中發出了悅耳的人聲,以天真的口氣問我。妖刀,你要當著夏油大人的面殺死你的同類嗎?

  它的聲音戛然而止。夏油大人伸出手,牢牢鉗住了它的脖子。

  「妖刀,真人說的是真的嗎?」 夏油大人問。

  我看著那只形貌醜陋的兔子,體內的火苗漸漸熄滅了。我收回刀,同樣盤腿坐在夏油大人面前。

  我說:「我殺它之心是真。」

  「為了人類?」 夏油大人抬眼看我,眼睛黑漆漆的。

  「為了公平。」 我說。

  夏油大人哈哈大笑起來。他說,從來就沒有什麼公平。你要公平,你不該殺真人,你要殺五條悟。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公平。我說,所以我要復活宿儺。夏油大人看了一眼我身後的三個咒靈,說好,既然如此,咒靈真人便交給我處置。但為了公平,他同樣要和我立一個契約。處理完咒靈真人後,我將成為他的式神,聽他的命令,否則就是徹底消亡。

  「我唯有一個要求。」我說,「我要公平。」

  「好,我給你公平。」 夏油大人說。

  男孩吉野已經被帶到了警察局。他拿著一把刀走在街上,對著無形的空氣劈砍突刺。直到警察奪走他的刀,用手銬捆縛著他的手腕,將他拷在了診療室的椅子上,他的口中還是只重復著一個字:「殺」。去而復返的虎杖和七海正站在醫院的走廊,神色凝重地等待男孩吉野恢復神智。在一旁,監督伊地知正在向五條悟報告。他說:「未來老師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怎麼叫也叫不醒。」

  我的出現令虎杖和七海都露出戒備的姿態。七海一把將虎杖擋在身後,拿出了他隨身的砍刀。

  「禪院未來。」 他念出我的名字。

  「好久不見。」我的問候並沒有令他升起懷舊的情緒。咒術師的神情冰冷而嚴肅,以不可冒犯的姿態橫立在我的面前。我微微抬起頭,提起手中那只不斷變換面貌,扭動抽搐的兔子,說:「你們要找的,我帶來了。」

  心理治療師已經被伊地知引走。男孩吉野枯坐在診療室內。他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裡,青春的臉頰灰敗下去,好像蒙了一層塵土。他對我的到來置若罔聞,嘴裡不斷地嘀咕著:殺,殺,殺。

  「吉野順平。」 我將兔子按在了他面前。那只兔子已經長出了咒靈真人的臉。這張臉上掛著美麗非凡的笑容,溫柔的聲音從它優美的嘴唇中吐露出來:「妖刀,我是人類的恐懼。人類的恐懼是殺不死的。而你既然如此喜歡人類,我就詛咒你,你將因人類最大的恐懼而亡,再不會出現在世間——」

  「殺。」

  男孩吉野說著。我握著他的手,把那把三叉戟形狀的匕首插進了咒靈真人的頭顱。夏油大人的命令讓天元敞開了結界,我得以回到高專,從武器庫中帶出了可以摧毀一切結界,一切詛咒的咒具天逆鉾。

  這是沒有咒力的普通人也可使用之物。

  男孩的眼眶裡流淌出透明的淚水。這淚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咒靈真人的殘跡上,晶瑩如露珠。

  我走出房間,咒術師七海緊隨我的身後。我來到虎杖悠仁面前,對他說:「把那頭熊給我。」 他抱緊了熊,告訴我,他不會把未來老師交給我的。毛絨熊用紐扣縫制的眼睛反射著微笑的燈光。只聽砰的一聲,熊的內膽就爆裂開,體內的棉花團宛如雪花一樣一片一片飄落到虎杖的腳下。那熊背包裡的手機也啪地墜落於地面,滿屏裂紋。

  「你——」 虎杖臉上的警惕凝固住了。他呆呆地看著我,手中捧的棉花簌簌掉落。莫留無主之軀,這是夏油傑的事件給我的啟示。此時此刻,式神的束縛如鎖鏈一般在我身上收緊。我聽到夏油大人的召喚,命令我立即回到永無島。

  「它不是你的老師,你的老師該是人類。」 我說完,後退一步,穿過走廊的窗戶,向下跌去。柔軟的花朵接住了我的身軀。我再一次站起身的時候,已經身處於永無島。

  按他的指示,我們從日本各地搜集到總共十根手指。在這二十根手指中,有兩根已確認被虎杖悠仁吞食,加上咒靈真人提供的,高專另存有七根。九月,暑熱未散之際,我同花御等重新來到高專。天元的結界為我們敞開。與咒靈同來的還有十幾名詛咒師。夏油大人見到他們後,熱情地稱他們為同伴。在這同伴中,有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麼,在見到我的時候,其中一個金黃頭發的女孩對夏油大人欣喜地說:「夏油大人,您找到大姐姐了!」 夏油大人看了她一眼,女孩的雙胞胎姐妹立刻捂住了姐姐的嘴。

  「是的,找到了。」 夏油大人冰冷地看著這兩個孩子。

  他笑著說:「以後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這一日是東京和京都兩所學校的比賽日。趁學生們切磋之時,咒靈與詛咒師便會進入學校。在學生和教師的注意力都放在咒靈身上時,我再一次來到高專的武器庫。經上次我拿走手指後,門口的守衛已經換成了五條悟的人。我說讓開。但他們還是盡忠職守地朝我舉起了武器。我踏著滿地的鮮血和金屬的碎片推開了武器庫的大門,背後一片哀叫。為了不讓氣息暴露,我不使用咒力,只用人類的刀具砍傷了他們的四肢。

  我提著箱子走出來的時候,外面很好的陽光。我仰起頭,見綠的樹冠上多出了一杈鮮紅,是樹葉染了秋色。

  夏天結束了。

  「五條悟破開了結界,該撤退了。」 花御的聲音穿過了疊疊的樹影。我凝目遠望,看到高空之上有一個人影。我朝那人影微微一笑,繼而踏上近前的一小片青草鮮花。永無島上,我將保險盒交給夏油大人,他告訴我,現在還差最後一根手指。

  「它在哪裡?」 我問。

  夏油大人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條。我展開便簽紙,聽到他說:「在五條悟家中。」

  這棟住宅位於市中心某個高級公寓的三十二樓。公寓的走廊裝潢華麗,地上鋪設有紅棕色的地毯,牆壁上懸掛著復古的油畫。我來到走廊盡頭的那間屋子。這是晚上九點左右,屋子裡一片漆黑。此時此刻,五條悟正在高專開會,想必商討的就是這次的襲擊事件。我無需開燈,就能看到廳中灰色的沙發,空蕩的桌面,光可鑒人的廚房台。在客廳的窗邊,有一個樹形的木質貓爬架。廚房台下,也擺放著供寵物用的飲水器和自動喂食器。

  我踏上玄關。

  只見一道黑影從沙發底急躥而出,一個縱躍跳到了我懷裡。下意識地,我接住了它,順手還揉了揉它的頭頂。貓咪叫了一聲,兩只眼睛在黑暗裡綠瑩瑩的。

  「小雪。」 我開口。它是禪院未來的貓。禪院未來給它下了烙印,除了她以外,其它對貓咪小雪有惡意的咒靈都會在靠近的瞬間被粉碎。我此來正是要剖開這只貓的肚子,拿走它體內的宿儺手指。也正如他說,這件事情唯有我能做到。

  貓咪的尾巴親昵地勾住我的手腕。它還記得禪院未來的氣息。

  但我不是禪院未來。

  貓咪跳到沙發上,一邊發出可愛的叫聲,一邊朝我袒露著肚皮。我揉著它的肚子,聽到它的體內發出呼呼嚕嚕的轟鳴。是殺了它,還是違背命令,徹底消散呢?我雖然可以「殺死」 契約帶來的束縛,但殺不殺死,於我而言毫無意義。十九根手指的力量應該和二十根手指的力量沒什麼區別。到目前為止,我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人類和花御它們的事情。等到宿儺借著虎杖的身體復活,所有人都會知道咒靈的存在。這樣一如禪院未來所希望的,以後咒靈的問題不光是咒術師一小群人的事,而是全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

  更重要的是,若我殺了它,我和咒靈真人沒有任何區別。

  「以後不要吃太胖了。」 我對貓說。它仿佛預感到什麼,尾巴緊緊纏住了我的手腕。

  「喵。」 它輕輕叫了一聲。

  下一秒,我的眼前天旋地轉,無數的街道人影高樓燈火從我面前飛閃而過。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抱著貓咪,站在一株盛放的千年櫻之下。粉白的櫻花絢爛地飛舞著,如雪如霞,若非是風中的寒意,幾乎讓人以為此時此刻正是春天。

  貓從我的雙臂間跳了下來,一步一回頭地朝山上走去。山門前無有守衛,只有一道束縛。我輕而易舉地越過,跟上它。竹葉被風吹得蕭索。在疏疏的翠竹之中,不時閃過咒靈的暗影。其中有些並非純粹的咒靈,而是半人半咒靈的存在。但這些半人都已經失去了神智,目光呆滯且茫然。我拾級而上,每走一步就有一叢黑色的火燒燃起來。竹林搖曳著,掩映著山頂一座小小的木亭。亭子的檐角和柱子都顯得斑駁,看上去有些年份了。亭子周圍被白色的繩結圈著,這是神社裡常見的封印。亭子裡鎮壓著什麼東西。我正在思索,便看見貓從繩結下鑽了進去,竟倏地不見了蹤影。

  「破!」

  繩結應聲而斷。我踏上台階,站到了亭子的中央。欄杆之外,貓乖巧地坐立著。它的背後是一片荒蕪之地,而我的身後卻是翠綠的竹林。於是我知道,這個亭子是一個連接兩個不同的空間的媒介。我走出亭子,聽到了隱隱的海潮之聲。這是一座島嶼。晦冥的天空之下,灰黑色的海潮疊疊地湧來,後退,其韻律仿佛地球的呼吸。遠處,有黑的大鳥振翅而飛,發出陣陣蒼涼的叫聲。

  貓帶我來到一處山洞。洞口前放著兩個石頭神像,也同樣牽著一根白色的繩結。這時,我聽到人類的喊叫。兩個穿白色和服的咒術師大叫著朝我揮刀而來。我拍了拍手,他們的武器和衣服便碎落一地。我打暈他們,又將他們捆綁在旁邊一根粗壯的大樹之下,拿走他們的通訊器和身份證明。他們都是禪院家的。我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兩個名牌,繼而將它們燒毀。

  山洞裡燃燒著火把,一路照著光明。我經過長長的隧道,在盡頭發現了一扇石門。門前站立著一個穿和服,滿頭銀發的中年女人。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女人看到我,臉上露出驚懼的神情,嘴裡不斷發出啊啊的聲音。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女人。我一個縱步上前,砍在她的後腦,於是她也暈睡過去。貓坐在門前,衝我喵喵地叫了起來,似乎是讓我打開這扇門。

  石門上有結界,大概需要特殊的咒語才能開啟。我也懶得費功夫,索性用死火將這道門摧毀。

  門後是一個莫約二十平米的空間,在這漆黑之中,端坐著一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它的上半身穿著紅色的和服,生著一張稚氣卻秀美沉靜的臉。它瓷白色的臉頰和嫣紅的嘴唇令我想起了身穿繁復和服的日本娃娃。我的目光落在它的下半身,那裡章魚腿一樣虯結的肢體深入地下,仿佛樹的根須。

  它被「種」在了這裡。

  黑暗中,「女孩」睜開了雙眼。它的左眼是一片血紅,而右眼則長滿了渾濁的白翳。它張開嘴的瞬間,我感到腳下的地面轟隆隆震動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了沉悶而模糊的呼喊。這呼喊來自我的頭頂,來自我的腳下,也來自於我面前的「女孩」口中。這些破碎不堪的音節在我的腦中炸開,組成了人類靈魂中最原始,最本能的詞語。

  媽媽。


第34章 家族

  在被觸手包裹的瞬間,我眼前的黑暗像被衝淡的墨汁,在昏黃迷離的背景上勾勒出一個古老庭院的角落。瑟瑟的紅葉掩映著一個人類少女美麗的姿影。她穿著中學女生的制服,烏黑發紫的長發披散在背後,顯得她的脖頸愈發潔白修長。她纖細的雙腿從冰冷的木台垂下,兩只秀氣如白鳥的腳在半空中微微搖晃。女孩仰著頭,正失神望著霧靄蒙蒙的天空。這時,一個和服的侍女踩著碎步走來,攏裙跪坐在她的身畔。侍女稱女孩為明雅小姐,說家主要見她。女孩對侍女的話語置若罔聞。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天空,說:

  還有好久才會放晴。

  與她一牆之隔的房間裡正席地而坐兩個黑服的男人,他們的面容相仿,但一個年輕一個蒼老。他們的面前擺著很多男人的照片,有小孩有青年有中年有老年。老的那個男人拿起正中央一個鶴發雞皮老人的照片,對年輕的男人說:「告訴明雅,結婚對像已經確定了。」

  這時,明雅十七歲。

  和家族裡其他咒力低微的女孩一樣,即便明雅是家主的女兒,她也逃不開聯姻的命運。御三家自奉血統高貴,咒術師的血脈決不允許被普通人的血脈玷污。加茂、五條、禪院宛如三棵並攏生長的大樹,地下的根系緊緊盤繞,地上的枝葉交互遮映。明雅被安排與加茂家的一位長老結婚。據說是那個長老點名要求的。他在咒術界享有高的名望,畢生致力於咒靈與人類結合的研究。他許諾,只要與禪院明雅結婚,加茂家和禪院家可以共享研究的果實。

  婚禮的前一日陰雨不斷,冰涼的水滴簌簌敲打著窗欞。寂靜的屋裡,女孩明雅木然凝視著鏡中憂郁美麗的面龐,身後,一個眼角生痣的侍女正用木梳一絲不苟梳理她的秀發。突然,侍女的眼淚落在明雅的頭發上。她突然跪在明雅的身邊,低低地哭訴道:「小姐,你走吧。」

  走去哪?

  哪裡都好,您不能留在這裡了。我聽其他人說,加茂家的先生在您之前已經娶了七位夫人。她們都不知下落。您不能去,您去了,萬一下一個就是您了呢?

  在侍女低低的哀泣中,明雅站起了身。她輕靈地走到了侍女的面前,給了侍女一個溫暖的擁抱。侍女環抱著她。忽然,她環繞明雅脊背的雙臂像兩條死蛇軟軟垂下。少女明雅輕輕地扶住她,接著一件一件脫下了侍女的衣服,只留下裡面白色的裡襯。她打扮成侍女的模樣,用脫下的衣服捆住侍女的雙臂,又用襪子堵住了侍女的嘴。嘩啦作響的雨水掩蓋了她的腳步聲。她披上雨衣,穿過迷宮一般的回廊,經過靜謐典雅的庭院,扒開茂盛的草葉,搬開石塊,像貓一樣從牆下的破洞鑽了出去。

  你去哪裡。

  雨中,一個與她面容相仿的青年倚牆而立。前不久,他還與父親商量了妹妹的婚事。明仁比明雅早出生了五年,現在已能在會議上與父親並列而坐。

  誰要嫁給一個破老頭子。明雅秀美狹長的眼中射出冰冷的光芒。她拿起一把小刀抵住自己的喉嚨,說,你要是帶我回去,我現在就自殺。

  青年上前了一步,死死扣住了明雅的手腕。那把刀啪地掉落,在黑色的地面上反射著青藍色的寒光。不會有下次。青年在妹妹耳邊耳語道,繼而松開了手。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仿佛不曾出現。明雅站立在原地,發現自己的手心裡多了一張車票。

  東京城的夜晚華麗而吵鬧。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裡,明雅穿著收銀員的服裝,戴著口罩站在收銀機後。玻璃門拉開,她又一次見到了那個清秀靦腆的青年。這個青年每到七點就會准時出現,每次都會拿一個金槍魚口味的飯團。他低著頭站在明雅面前,臉頰因羞澀而浮起淡淡的紅暈。明雅垂下眼睛,掃碼後卻並未把飯團放到台面。她將飯團遞到青年眼前,說,鰻魚味道的更好吃一些。她看著青年接過飯團,等他離去後,她摘下口罩,用手扇動空氣,以散去臉上的熱意。

  青年男女,各懷心思,一來二去之下,都有了表白之心。某天,青年和明雅並肩走在立交橋上。天空被燈火和車流映照成了霧蒙蒙的酒紅色。本看不見月亮,青年卻停下腳步,結結巴巴地對明雅說:月色真美。

  於是就有了禪院未來的故事。直到一九九八年,禪院家有人在東京發現了外出游玩的阪田一家,隨後將試圖逃離的明雅母女帶回了京都。十幾年未見,昔日的兄妹都幾乎認不出來彼此。我說過,不會有下次。明仁的神色冰冷嚴肅,他看著被鐵鐐束縛在椅子上的妹妹,說,家族給了你自由,如今到了你該回報家族的時候。

  明雅生來就能「看見」。她能看到一個物體未來某一時刻的狀態。在她七歲能描述世界後,她告訴照顧她的保姆,她會死掉。當天晚上,保姆就因為心髒疾病而猝死於屋中。明雅的母親因而預見到女兒不幸的命運。她告訴明雅,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說出去。

  知道這個秘密的,還有明仁。在一個執行任務的前夜,明雅來到了他的房間。她的雙眼因為哭泣而紅腫,她埋在他的懷裡,說:「哥哥,不要去。」 他拍著她的後背,說,沒關系,等我回來給你買糖。女孩抽泣著,說:「哥哥,你會死掉。」

  次日,明仁借口腹痛,讓家族的另外一位術師代替執行。下午時分,監督帶回來術師的死訊。那個本應是二級的咒靈突然進化為了一級,術師的等級不敵,死在了現場。在經歷三次死裡逃生後,明仁知道,明雅確實有預見命運的能力。起初,他決意保守這個秘密。直到他放走明雅的夜晚,他的父親找到了他,讓他跪下。訓誡堂的燭火亮了整夜。天亮後,稀薄的白光籠罩著十七根斷裂的藤條。父親告訴他,沒有家族,他什麼也不是。他不再被允許參與會議。家族裡同齡的男性和僕從對他發出了惡意而嘲諷的笑聲。明仁自小受誇贊和追捧長大,從未遭遇過如此侮辱。青年血性旺盛,憤怒和落差讓他對那個出言不遜的人揮刀相向。再一次,他跪在了父親的面前。

  我沒錯。他說。

  父親靜靜坐著,一語未發。許久後,他起身推開門,背對著明仁說:

  沒出息。

  這句話宛如一記耳光扇在了明仁臉上。自那日起,他再不忤逆父親,也因此再次回到坐席之上。他的身邊,誇贊和追捧再次如繁花一般盛開。他知道,只要禪院家一日顯赫,自己一日是禪院明仁,這如錦繁花便會盛開一日。

  「五條家的六眼誕生了。」 禪院明仁告訴那個妝容殘敗的女人。

  「若要在御三家屹立不倒,我們應有匹敵六眼之力量。」

  女人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地說:「終有一日,你會被這力量殺死。」

  明仁最後說:「你的丈夫和孩子。我們會留他們的性命。」

  禪院家的術師從加茂家偷盜了咒靈融合的秘密。他們從雨林深處一個古老部落中得到了「神」的眼睛。部落信奉的神明有看見過去和未來的雙眼。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部落的一個男孩在河邊撿到了這個紅色的果實,拿著這果實,他看到了同伴從出生到現在的一切模樣,也因此被果實吞食成一具骸骨。部落將這只眼睛視為神明的賜福,盡管它需要以動物的血肉供養。術師的到來之後,一夜之間,這個部落在被熊燃的烈火燒味平地,滾滾的黑煙裡彌漫著蛋白質灼燒散發的焦臭味道。

  這不是果實,而是咒靈。

  醫生把這顆果實植入了禪院明雅的子宮。十個月,接近三百個日夜,禪院明雅被捆縛在潔白的房間。她拒絕進食,但營養液還是順著輸液管流入她的體內,維持著她的生命。她看著自己的肚子一日比一日變得更大,卻看不見這個怪物的命運。那肚子裡的存在吸收了她的能力,也吸收了她的生命。生產之時,她的肚子被從內而外撕裂開。在彌留之際,她似乎看到了剛出生時渾身染血的女兒。於是,她望著那個嬰兒,說:

  「未來,媽媽在。」

  她的手指動了動,然後永遠凝固住了。

  「媽媽。」 隨著這呼喊的響起,手術台上的禪院明雅霎時間消失於黑暗之中。緊接著,黑暗中出現一個潔白柔軟的嬰兒。它有著正常人類的面容和軀體。它睜開眼睛,露出了一對美如月華的,銀灰色的眼眸。

  盲。

  一個被蒙住雙眼的術師對嬰兒吐出了這個詞,隨後被禪院家的人帶離了房間。這個術師來自狗卷家。在五條悟的學生中,有一個名為狗卷棘的男孩便具有言靈的能力,而這個能力也被乙骨憂太習得。嬰兒的眼睛於是暗淡下來。它被起名為睢,被按照正常人類的流程撫養長大。照顧她的就是曾經禪院明雅的侍女。她自願毒啞了自己的嗓子,因此獲得了禪院家高層的信任。這個侍女從小和明雅一起長大,情同姐妹。那日,禪院明雅逃離後,她被認為受到了襲擊,因此免於責罰。她如待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這個目盲的孩子。教她知道,臉上暖意融融的是陽光,手上清涼流淌而過的是水,鼻尖呼吸到的是空氣。

  等她十歲那年,狗卷家的術師再一次蒙眼來到此地,對女孩說:

  看見。

  世界過去和未來的景像同時出現在了她面前。她看著黑壓壓的人群,看著頭頂冰冷的天花板,大張著嘴,嘴角流出了一滴透明的涎水。

  她傻了。

  於是,這個孩子被與能展示思維的咒靈融合了。由於咒力不足,咒靈不斷地崩潰,人們又讓她融合了具有吞噬能力的咒靈。她被帶到這個封印之地,每個月有人來給她投喂一次咒靈。禪院家的家主日日來此觀看家族的預言。他們對黑暗的過去漠不關心,只關心這輝煌的血脈能否永恆地延續。

  他們看到,未來的一天,特級咒術師夏油傑和五條悟會並肩大笑著站立於禪院家的廢墟之上。於是,一封偽造的報告書便擺在了高專的校長室。特級咒靈被改寫為二級咒靈,指明由咒術師夏油傑去撥除。但那一日,夏油傑因父母生病而回家探視,監督便將任務分派給了灰原。

  二零零七年,灰原雄死亡。

  因為頻繁使用,到二零一零年,睢的右眼徹底失去了視力。人們才發現,只有右眼能看到未來,左眼只能看到過去。禪院家不想讓她的存在暴露於人,於是她被封印在此,只有一個啞的女人陪著她在這裡。沒有人再來給她投喂咒靈,於是那磅礡的力量也漸漸地衰竭了。

  媽媽。

  她呼喊著。這是她第一個知道的詞,也是唯一記住的詞。

  石室內燃起了黑色火。我靜立在這房屋正中,左眼好像有了生命一般突突地跳動。就在幻境消散之際,我的眼睛像是被錐子鑿穿一樣疼痛難忍。有什麼東西進去,團縮在我的眼眶裡。我抱起睢的屍體,忽得聽貓叫了一聲,我低下頭,看到多年以前同樣一雙蔚藍的眼睛。

  那時候,睢還是一個什麼都看不見的小姑娘。侍女給她抱過來一只小小的白貓,放在她的膝蓋上,告訴她,這個毛茸茸的,溫暖的,會動的小東西是貓。

  貓?

  對,是貓。

  貓。

  女孩睢沒有給貓起名字,只是叫它貓。侍女教她如何把零食放在手心,讓貓去舔舐。女孩發出咯咯的笑聲,說好癢。她喜歡這只貓,每天晚上都要抱著它一起入睡。有一天,貓因為追逐麻雀跑了出去,叫禪院家其他的孩子發現了。他們笑著追逐這只驚慌失措的貓,把它圍堵在山門前的櫻花樹下。一個孩子問。它肚子裡是什麼?另一個孩子說,當然是腸子。還有一個孩子說,不,貓吃魚,它肚子裡的是魚。他們剖開了貓的肚子,發現裡面確實是腸子。

  貓變成了一只紅色的貓。

  它安靜地躺在樹下,櫻花的花瓣一片一片掉落在它身上。這櫻花的花瓣美如琉璃,在月夜之中盈盈有光。櫻花樹下出現了一個穿著和服的白發女人。它並不是人類,而是櫻花樹因為孤獨的怨恨而誕生的咒靈。植物的情緒微不可查,但櫻花樹下恰封印著一根宿儺的手指。手指的咒力催化了櫻花樹。咒靈櫻於是將手指放到了貓的肚子裡,同時,一團白光自天而降,投入到貓的身體裡。貓的眼睛倒映著陽光,燦若晴空。咒靈櫻帶著這只貓離開了禪院家,走到了很遠地方,直到咒力消散之時,它將貓托付給了禪院未來。

  喵。貓朝我叫了一聲。我回頭,發現那個銀發的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蘇醒了。她站在我的身後,臉上遍布著淚水。她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臉頰,嘴巴一開一合。我讀懂了她,她說的是:

  明雅。

  「她是禪院未來的母親。」 我說。

  你很像她。

  女人說著,從我的雙臂間抱起睢的殘軀。自從石門被封印,她亦有很多年沒見到這個孩子了,只能日日夜夜來到門外,聽著石門裡的孩子不斷發出尋找母親的聲音。

  她撫摸著女孩的發絲,親吻著她的臉頰。她說,睢,媽媽在,媽媽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的。她看著我,無聲地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孩子,我要去陪著睢了。

  我抱著貓離開了山洞,身後是漫天黑色的大火。它們溫暖地包裹住女孩睢和她的母親,將她們徹底帶離這黑色的牢籠。

  禪院家的人察覺到了異常。我站在洞口,正看到現在的家主禪院直昆人帶著一眾人匆匆趕來。我對貓說:「回家吧。」 貓回頭看了看我,喵了一聲。它大概是在問我,回哪個家。也是,它有好幾個家。於是我說:「就去你最喜歡的那個吧。」

  今宮神社的鳥居上還殘留著火燒的痕跡。正是夜色濃郁時分,庭院中一片岑寂。日記中的焦土坑已經被填平,上面種植了一棵新的,細瘦的楓樹。楓樹的樹干上纏繞著麻繩,枝頭卻已經生出翩然的紅葉。半開的窗裡透出明亮的燈火,從裡面傳來了秋奈背課文的聲音。我問貓:「你想一直留在這裡嗎?」 貓用那對漂亮的藍眼睛看著我,松開了圈在我手腕上的尾巴。

  我看到過去之事,知道貓在取出手指後也會自行愈合。它的瞬移和自愈的能力,都來自於那一團從天而降的白光。我看不到那團白光的來歷。唯有一種可能,它不來自過去,而來自未來。

  我拿著那根沾著血跡的手指站在了鳥居之外。貓在樹下靜靜地凝視著我。我朝它揮了揮手,它喵了一聲,轉而跳到窗台上,鑽了進去。窗戶閃爍著人影,隱隱有驚呼聲傳來。我不再佇足,轉而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怎麼去了那麼久?」 夏油大人拿過手指,狀似不經意地問。

  我看了一眼花御,它卻一語未發,沒說我是在京都聯系的它。

  「五條悟給貓設了結界,這花了點功夫。」 我說。

  「五條悟。」 夏油大人轉著那根手指,露出了興致勃勃的笑容,「真是希望能快點見到他呢。」

  睢的左眼轉動了一下,眼前之人的相貌開始不斷變化。我看到千年之前,一個衰老的咒術師掀開了自己的顱骨,繼而取出顱骨中的大腦,放置於對面一個青年的頭中。周而復始,它成為了加茂家的咒術師加茂憲倫,咒靈融合術也是為它創造。它嘗試令七個女性誕下咒胎,但唯有一人成功。等身軀老邁後,它進入到一個女性的身體,與一個粉頭發的青年誕下了宿儺的容器,繼而又偽造這個女人的死亡,鑽入一個老人的腦中。直到在一個暴雨的黑夜,一個佝僂的黑影挖開了夏油傑的墳墓。青年從土壤裡坐起,烏沉沉的眼睛仰望著滿天的雨水,臉上露出了八顆牙齒的微笑。

  「妖刀,帶著這個,去咒術高專替我宣戰。」 千年不死的詛咒師羂索召喚出了一個蠕蟲形狀的咒靈。從咒靈的口中,吐出一具殘缺的屍首。這就是當年禪院家失竊的妖刀遺骸。當時,禪院未來給它施了一層幻術。但這幻術在屍體被運送到禪院家時就消失不見。禪院家此前已大肆宣揚妖刀之死,為了不失面子,就故作不知此事,仍舊是把禪院甚爾下葬。而後來,詛咒師羂索命人偷盜出了這具屍體。禪院甚爾的靈魂不在,天與咒縛不再保護他的軀體不受咒力影響。咒靈真人因而變形了這具身體中殘留的靈魂,讓它徹底變成了十六歲的禪院未來,那個殘缺不堪的禪院未來。

  在一個平淡的秋日的午後,高專的學生正三三兩兩聚在操場上談笑。伏黑惠看著天空,旁邊的虎杖和釘崎正因一個笑話樂得前仰後合。下一刻,他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站起身。

  一具灰白的屍體自高空掉下,砰然墜落在碧綠的草坪之上。它的眼睛裡倒映著柔和的秋陽,臉頰上的頭發被風吹得飄揚。它的頭顱摔碎了,一小灘黑色血流出,繼而極快速地被草地吸食了。

  學生們警惕地看著這具屍體。它安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好像真真切切地死去了。

  天元的結界掩蓋了我的身影,我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上陣陣回蕩:

  第一個。


第35章 百鬼

  「這是誰?」

  釘崎野薔薇問。

  那天,我坐在一個被鮮花青草覆蓋的小丘旁,看到白日裡那些人類臉上或茫然,或迷惑,或憤怒,或痛苦的表情。白發的咒術師五條悟在屍體出現的第三十秒瞬移至操場。他一語不發地穿過被陽光曬得暖意融融的青草地,面容平靜地從伏黑惠手中接過那具被校服外套包裹的屍體。「禪院未來」的頭顱靠在他的肩膀上,漆黑狹長的眼睛倒映著伏黑惠的面龐,了無生氣。

  「一個咒術師。」 五條悟對學生說。

  六眼可以分辨咒力,可以識別氣息,可以看到毫釐之內,千裡之外的景像。世界的每一個微笑的角落都逃不過這雙眼睛。但他看不到過去,故無法知道屍體的來歷。詛咒師羂索命我在屍體上留下咒力的氣息,以此作為對五條悟的戰書,讓他相信,眼前所見正是消失多日的禪院未來。校醫家入證實了這一觀點。她解剖了這具屍體,屍體的腹腔和胸腔內,心髒、肝髒、脾髒、肺葉、腎髒、胃、腸道都沒有了。與咒靈融合後,詛咒之力會蠶食這個人原本的身體,又刺激著細胞的生長。詛咒和細胞搶占著生存的地盤,直到沒有細胞可以再生。二零零七年,妖刀制造的混亂暴露了禪院家的所作所為,家主直昆人被問責,從此咒術界明令禁止任何形式的咒靈融合。但明令從不禁止暗行。

  是我用死火吞噬了禪院甚爾的內髒,模擬了這樣的痕跡。

  「她一定很疼。」 校醫家入說。

  「所以不是只消失了嗅覺和味覺。」 五條悟如此陳述著事實,好像眼前躺著的只是一個陌生人。

  「只要大腦和神經都在,痛感就不會消失。不過太痛的話,也是會麻木的。」 校醫家入溫柔地合上了屍體的雙目,淡淡地說,「但無論怎樣,她現在不會疼了。」

  校醫家入推門離開。暗淡的房間裡,五條悟靜默地站在冰冷的解刨台上。隔著蒙屍體的白布,他的手放在了「禪院未來」的心口。

  「騙人的。」 他說。

  此時,咒靈花御走到我的身邊,問我在想什麼。我說,五條悟很憤怒。後面的戰鬥不會順利。不出意外,他會使出全部的戰力。

  不,他使用不出全部的戰力。詛咒師羂索說。

  時間是二零一八年十月三十一日,距離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大地震已經過去了九十五年,距離一九四五年的廣島原子彈爆炸已經過去了七十三年,距離一九六四年的東京奧運會已經過去了五十四年,距離二零一一年的福島核泄漏已經過去了七年。人類依舊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滾滾的車流碾過陽光閃爍的柏油路,商場的大熒幕上滾動著化妝品、時裝、電影的廣告。地鐵站口湧出穿西裝的中年上班族,優雅倩麗的都市女郎,手牽手的小學生,衣著潮流的年輕人,膚色各異的外國游客。在地鐵站口,有一個拉大提琴的青年。他的樂聲如泣如訴,引得路人紛紛駐足拍照。

  「我聽過,是《泰坦尼克號》裡的。」 旁邊一個青年悄悄牽住了女友的手,耳語道。

  我站立在澀谷站附近的高樓之上,咒靈花御、漏瑚、陀艮與我並肩而立。漏瑚對與五條悟的對戰格外期待。幾月之前,它前去試探五條悟,卻慘敗於這位人類最強的手下。五條悟活生生將它的頭顱從脖子上拔了下來,像踢皮球一樣把它踢到了湖中。被咒靈花御帶回來後,漏瑚沒有一日不想再次站到這個侮辱它的人類面前。它無比渴望看到五條悟慘敗時候狼狽的面貌,即便戰勝他的不是它。

  「我要先把最強打倒了,再去滅那些人類。」 漏瑚對我說。

  「再見了,妖刀。」 咒靈花御朝我揮手,與同伴一起跳入了結界中。詛咒師羂索是高明的結界師。它曾經毫不費力破開了京都今宮神社的結界,讓漏瑚燒毀了駐守千年的楓樹。它以涉谷站為中心,設置了一個只針對於普通人和五條悟的結界。一旦進入,就絕無法出去。在這裡,誕生於自然的咒靈一面展開對人類的復仇,一面拖住五條悟。而我的任務則是跟隨在詛咒師羂索左右確保它的安全。它將手指交給了夏油傑收養的兩個女孩菜菜子和美美子,讓她們在地鐵站等待男孩虎杖的到來,隨後將剩余的手指放入他體內,讓詛咒師宿儺完全復活。它告訴我,如此一來這樣戰場就會變成五條悟和宿儺的戰場,咒靈和咒術師的戰場,人類和自然的戰場。

  絕對公平。它說。

  我承認這公平,所以我遵從它的安排。

  晚上七點,涉谷地鐵站裡到處都是穿著鬼怪服裝的人類。今天是萬聖節,原是西方國家的傳統節日。古代的愛爾蘭人認為,這是夏天的終結之日。夏天的離去帶來了冬天也帶來了渴望復活的亡靈。唯有這一日,死者的魂魄可以附在活人的身體上,重新獲得新的生命。因此男男女女都扮成鬼怪,這樣無論是人還是鬼都無法區別彼此身份。等天明之時鬼怪散去,新一年的輪回便重新開始。死去,活著,在這年復一年的輪回裡,人類重復著節日,延續著生命。當西方的思想經過傳教、戰爭、殖民、貿易漂洋過海,東方的人也知道了這樣的節日。

  一只「手」放在了一個打扮成小醜的青年肩膀上。青年回過頭,表情從驚訝變得震撼。他拿出手機,對身後人的鬼怪裝扮贊嘆不已。「太逼真了。我們能合個影嗎?」 他問對方。對方沉默著,然後張開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晚上七時,澀谷地鐵站遭遇恐怖分子襲擊,目前地鐵站已被封閉,有關部門已抵達現場,請附近民眾立刻離開......」

  某社交平台上,一位坐標東京的用戶上傳了一條十秒鐘的視頻。視頻的鏡頭顫抖不已,但仍能看清滿地的鮮血和一個正把頭埋在人身體裡大口咀嚼的奇怪生物。三十秒後,這個視頻被顯示違規。

  即使咒靈有形,普通人依然無法「看見」。

  禪院未來的設想失敗了。

  地鐵站裡是一片慘絕人寰的景像。人類的殘肢斷腿隨處可見。高大的樹木自人類的身體上生長著,直穿入天花板中。樹根之下是無數的焦骸。一個只剩下一半上班族趴在站台邊上,手裡的手機屏幕閃爍,指縫間的蕨葉微微顫抖,猶帶血跡。在洗手間的角落,穿著粉紅蘿莉裙的女孩正緊緊抱著同伴的上半身。她死死地捂住嘴,眼淚默默流淌。她慢慢地抬起頭,卻發現隔間的擋板之上,探出了一顆類似蝗蟲的頭顱。一個青年從一個死去的小男孩頭上解下猴臉的面具,並將它扣在了自己的臉上。接著,他把人類與詛咒結合的怪物一腳踹到地上,手裡的道具棍重重地砸碎了對方的頭。隨後,他提起棍子,朝另一個融合人類走去。

  我跟隨在詛咒師羂索身後,一路來到地下。

  比起其他地方,這裡的人類更多,像網裡被捕撈上來的魚擠在一起,有死的,有活的,卻都倒在地上。在人群之中有一處空地,當中正站立著五條悟。他在過去的299秒內殺死了地鐵站上下1000只咒靈融合試驗品後的改造人類,以及兩只特級咒靈。他弓著脊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左手提著咒靈花御的斷臂,右手提著咒靈漏壺的頭顱。漏壺的獨眼還殘留著震驚的迷茫。它低估了人類,更低估了五條悟。即便是做了萬全的准備,以普通人的性命為威脅,將五條悟束縛在非術師之間,以阻止他展開領域,這兩個咒靈還是慘敗了。

  詛咒師羂索穿過人類橫陳的軀體,袖手信步來到了五條悟的面前。它以夏油傑的面貌對五條悟舉起了手,衝他露出了一個熱情友好的微笑。

  「悟,好久不見了。」 它說,旁錯一步,站到我的身側。

  「有沒有想我們?」

  五條悟的眼罩已被丟置一邊。此時此刻,他眼中的震驚一覽無余。昔日死去的同伴正活生生站立於他的面前,腳下是無數人類的屍體。

  他愣了一秒。

  下一刻,只見詛咒師羂索從袖子裡丟出了一個方塊。只是瞬間,它的來歷浮現在我眼前。這是咒物御門疆,是世界上已知封印力最強大的牢籠。它內部的結構無比穩定,即使是五條悟在裡面展開他的領域,他也無法破壞它。

  只是這一秒,五條悟便被御門疆死死地粘住了。六個面,六只眼睛,從各個地方包圍住了他。

  「這是什麼情況!」 他咬牙切齒,游刃有余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憤怒的線條。那對冰藍色的眼睛轉向了我。透過那只眼睛,我看到了過去一秒鐘他腦海中浮現的所有。男孩在講台上鞠躬行禮,白色的粉筆敲擊黑板寫下自己的名姓。有藍天白雲下,立於咒靈殘骸上與他暢快大笑的黑發少年。有海濱之畔,穿著花襯衫喝可樂的夏油傑。也有穿校服的年輕人並肩而立,站在螢火蟲飛舞的湖岸邊衝他招手。少年時候的夏油傑朝他大笑,張開雙臂:「悟,你可算來了!」 直到少年變成青年,疲憊的臉上皺紋深刻,再也揚不起微笑。

  「悟,幸福的生活固然是幸福的。但那個幸福不是我的幸福。」 青年坐在湖邊,平靜地看著他。

  「那個家伙沒死。」 五條悟說。

  「不是因為未來。」 夏油傑笑道,「我已不知該如何選擇。或者說,我已沒有選擇。」

  在被封印的最後時刻,五條悟對我大聲嘶喊。

  「未來!它不是傑!」

  我眨了眨眼睛,他不相信詛咒師羂索是夏油傑,卻還稱我為禪院未來。透過那片繁花盛開地方,我已經知曉我的來歷。融合之後,詛咒之力除了吞噬器官,還吞噬靈魂。刑法專家喚起了禪院未來對自我之恐懼,對自我之厭惡,對自我之憤怒。而我正是從這對自我的陰暗情緒所誕生。但是,禪院未來在我誕生之時,在自己的腦內展開了領域。她的力量肅清了那些記憶產生的污染,只留下了那些無關感情的知識。我的身體不光是詛咒構成,還有她殘留的,干淨至極的靈魂。

  六眼看不見靈魂。他又是憑借什麼判斷出眼前的夏油傑並非夏油傑,而我卻是禪院未來呢?

  詛咒師羂索拾起了獄門疆,在手掌裡顛了顛。

  「要封印宿儺嗎?」 我問。

  「獄門疆只能用一次,宿儺嘛,看來之能復活嘍。」

  這時,它掌心的御門疆滾落到地面,竟是被裡面五條悟的力量撼動了。

  羂索撿起方塊,直身回過頭,朝我露出了一個微笑,將計劃和盤托出:「妖刀,我說過了,真正的公平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給所有人一個進化的機會。等宿儺復活後,無論人類還是咒術師,都會與天元融合。這些人裡,無論弱小和強大,只要從宿儺的手中活下來,他們就是進化完備的人類。人類社會的秩序將重新改寫,權力和資源不再是社會的壁壘,那將是一個人人平等,人人公平的新世界。」

  「妖刀,你的任務結束了,你可以去死了。」 它繼而命令道。

  那一瞬間,主人和式神之間的鎖鏈纏繞住了我,勒緊了我的脖頸。

  被騙了。

  我垂下眼睛,說:「遵命。」

  詛咒師羂索的笑容慈祥而和藹。忽然,那漆黑的眼睛瞪大了,轉而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領域展開。

  左眼眶裡的眼球轉動了一下。我上前一步,伸手扣住它的頭骨,那個在人體中寄生千年,不斷更換宿主的大腦便於剎那之間消亡了。

  只要我知曉之存在,我就可以殺死。

  這是我的咒力,我的本能。主僕的契約是一種存在,夏油傑頭中的詛咒也是一種存在。

  我扶住夏油傑的身體,將他平放在地上。他的臉上還殘留著詛咒師羂索的憤怒。那怒目的眼睛瞪視著天空,想不到自己竟然以這樣荒誕的形式結束了。和五條悟一樣,它的存在也是不公平之存在。但和它不同,五條悟沒有做出不公平之行為。他給了那些弱小但是想要努力生活下來的同類選擇的機會。至於詛咒師羂索——

  公平是他的謊言。而我亦成了他的刀,做了不公平之事。

  我的手掌覆蓋在夏油傑的眼上。從今以後,這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忽然,屍體冰冷的右手抬起,覆蓋在了我的手背上。他沒有活,驅動手的只是這個身體的殘念。

  眼前的畫面裡,夏油傑站立在高專療養院的病房。他拒絕使用反轉術式,只讓右手的傷自行愈合。那時候,他的額頭上還沒有醜陋的縫合線。在一個寒冷冬日的早晨。他從病床上坐起身,看到了一份寫著妖刀字樣的檔案袋。裡面是一張光碟。他打開那光碟,於是視頻裡展現了禪院未來從接受融合到承受刑罰時候的全部錄像。電腦屏幕上,十七歲的禪院未來面容斑駁破裂,不斷有屢屢的黑氣從她的臉上的縫隙之間溢出。她沒有瞳仁的眼睛冰冷地凝視著攝像頭,手腕腳腕上都套著沉重的鐵鐐。

  夏油傑平靜地關上電腦,平靜地拿出了那張光碟,把它丟到地上,踩的得粉碎。接著,他拿出禪院未來的刀,帶著它來到學校的後山。他在灰原的墓碑前坐了一會兒,繼而沿著小路緩緩而下。我的目光一路跟隨,直到他站立在那個夏天會飛滿螢火蟲的湖泊。他跪坐下來。這時,五條悟出現在了他旁邊。他們交談了一會兒。之後,在五條悟面前,夏油傑用那把長刀刺穿了自己的身體。

  這就是影片裡永無島的真相,而那張碟片也確實是一張空碟。那一天,禪院未來已經聽見了五條悟對夏油傑之死的描述,只不過那時候,她的記憶已經混淆了。

  黑色的火苗在我的身前靜靜地燒燃著。我低下頭,發現手背上滴落了一滴紅色的液體。我摸了摸眼眶。這不是人類的淚水,不是咒靈的咒力,是我的靈魂之血。

  作者有話說 顯示所有文的作話

  第35章 百鬼

  主角技能來自於:《空之境界》,兩儀式
  萬聖節參考自百度百科


第36章 伏魔

  仿佛是經歷過水管泄漏一樣,晚上九點的道玄阪檢票口淌滿了黑黃色的污水。檢票機浸泡於水中的部分已經被腐蝕,仿佛得了壞疽的傷兵。在檢票器附近的廊柱下,一個穿藍襯衫的人正坐在污水中。硫酸和有毒物質腐蝕了他的皮膚,令他的臉像蠟一樣融化,而失去了本來的面目。他微微張著嘴,左眼眼皮已經粘粘在了下眼瞼上,頭皮上尚殘留幾根金色的發絲。

  就在二十分鐘前,咒術師七海與虎杖遭遇了特級咒靈陀艮。陀艮所操縱的水流中帶有高濃度的放射性和腐蝕性物質。詛咒師羂索讓它和菜菜子美美子一起行動,找到宿儺容器。宿儺的容器不死不壞,陀艮在找到他的時刻,毫不猶豫噴出了毒水。但這毒水卻被咒術師七海擋下。以他的經驗和資歷,倘若陀艮只是普通的特級咒靈,他卻可以帶著虎杖離開此地。不過,在人類排放核廢水後,陀艮便覺醒了領域。如果七海沒有與之匹敵或者更強悍的領域,他在陀艮的領域中便毫無還手之力。

  我抵達時,他已是奄奄一息。他意志力驚人,即便是瀕臨死亡的時刻,還能感知到我的氣息。

  「虎杖。」 他微微抬起右眼眼皮,把頭微微撇向鐵軌的方向,示意我,虎杖悠仁在那邊。隨後,他的眼珠就不再移動,永遠凝固在了那一位置。他因人類而死,又為人類而死。我站起身,以人類的禮儀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我黑色的火苗將七海和這裡滿地的積水灼燒殆盡。我行至站台的盡頭,卻沒發現虎杖悠仁的身影,只有菜菜子和美美子無頭的屍體以及陀艮的殘燼。

  時間倒退到夏油傑死後,五條悟帶著兩個女孩站在枯草遍生的山下。在冰冷的石碑前,那個將頭發染成金黃的女孩菜菜子對五條悟說:「是你殺了夏油大人。你等著,我們以後一定會殺了你。」 她同胞的姐妹美美子雖然一語未發,但看著五條悟的眼神也是充滿刻骨仇恨。她們是由夏油傑從那偏僻陰暗的村落中救出,又由他撫養長大。正如夏油傑對禪院未來所說,他年紀輕輕便成了「父親」。他給這兩個孩子買好看舒適的衣裙,給她們提供溫馨明亮的住所。他送她們去普通學校,卻仍教會她們使用咒力。直到二零一六年,夏油傑來高專奪取乙骨憂太的咒靈裡香和禪院未來的佩刀夜雨。他承諾他會回家,但七天後,來的卻是身攜死訊的五條悟。她們在高專待了兩個月,每晚都會偷偷跑到後山,坐在夏油傑的墓旁。在二月的清晨,她們在那裡再一次見到了「夏油傑」。詛咒師羂索帶他們離去,令她們和夏油傑過去的同伴一起行動。她們知道此人不是夏油傑,但「夏油傑」已許諾她們,讓她們親手召喚出宿儺,殺死五條悟。

  她們照做了,即便詛咒師們並不贊同。他們認為,封印五條悟已足夠讓術師成為凌駕於普通人之上的存在,而在這種情況下,再復活宿儺則會摧毀整個人類社會。

  我看到五分鐘前,菜菜子和美美子跪伏在復活的宿儺面前。菜菜子說:「我懇求您,請您殺死五條悟吧。」 而宿儺則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說:「我憑什麼聽你的?」 下一秒,復活的魔神就殺了第一個向它祈求之人。

  我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獄門疆,忽然想起在十三年前的那個夜裡,禪院未來同樣跪伏在了五條悟面前。她祈求五條悟允許她在東京多留一日,去見她的父親。和宿儺不一樣,五條悟雖然漠不關心,卻仍聽了她的祈求,給她了一個機會。明明那時候他完全可以直接殺掉禪院未來,一個來自御三家的監視者。

  他們一樣,又不一樣。

  左眼吸食著我的咒力,再次反饋著畫面。在涉谷站附近的街道,幾分鐘前,一個梳著馬尾的男性詛咒師偷襲了伏黑惠。伏黑惠為擊敗他而召喚出傳說中的神將虛魔羅。百年前,正是這神將殺死了五條家的六眼。而現在,這未被伏黑惠徹底收服的神將在殺死了詛咒師後,又將屠刀朝向了召喚它現世之人。

  宿儺正是在那裡。

  它展開了領域。這領域不光摧毀了虛魔羅,更是摧毀了領域中的一切。高樓傾塌,大地裂隙,車輛紛紛而落。一個男人剛從手機上抬起頭,尚未看清發生什麼,腦袋就被巨大的衝擊波轟碎了。

  若我的咒力被命名為斬殺,那宿儺的咒力則是兩個字:

  毀滅。

  在廢墟之上,復活的魔神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那血紅的眼睛齊齊睜開,恐怖若海峽極深處的黑暗。它用虎杖悠仁的嘴咧開了一個巨大的笑容,無比狂傲,無比自信地對我說:「又來一個送死的。」

  一股勁風以極快的速度朝我呼嘯而來,攜沙帶礫,像一顆威力巨大的炮彈。我微微一偏頭,躲過了頭顱被轟炸粉碎的命運,而這股勁風也被我的力量粉碎。宿儺露出了一個饒有興味的笑容。它叉著手,問我要做什麼。

  「殺了你。」 我說。

  它仿佛聽到了一個巨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狀似瘋癲。它說,我雖然比那幾個家伙強一些,但殺死它還是早了千百十年。我說,誠然如此,早在千百十年你就該滅亡了。它說,它是不死不滅之存在,即使人類滅亡了,它還是依舊存在於這世間。

  「我敬佩你的自信。」 我說。

  「你在嘲笑我?」 它冷冷地看著我,下一刻,它就欺身而上。我們聲勢浩大的戰鬥濺起了無數的飛沙走石。我的刀劈砍上它的手臂,下一秒它的拳頭就砸中我的肚腹。便是在這一瞬間,我說出了四個字:

  領域展開。

  周圍的廢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這裡沒有刀鋒,沒有死火,只有一片虛無的混沌。

  「你的領域困不住我。」 宿儺說。

  「這裡不是領域。」 我說,「這裡是起點。」

  說完,黑暗中便有了一絲光明。

  平安時代的陽光燦爛而明亮,天空蔚藍而潔淨。那個時候的人們靠車馬出行,平民以耕地為生,尚不知道污染是何概念。在綠油油的田壟上,一個穿著棕色麻布衣服的男孩光著腳跑到了水塘邊。正是雨後,水塘邊的泥土溫暖濕潤。這個孩子蹲下身,注意到在一塊石頭下方,一群螞蟻正在啃食半只蚯蚓。蚯蚓此時的身體尚有生機,正在蟻群中無力掙扎。於是這個孩子從地上找了一個細枝,把蚯蚓從蟻群中挑了出來。蚯蚓在半空中一扭一扭的樣子讓他笑了出來。笑著笑著,他又覺得這只蠕蟲有些惡心,於是他把這只蚯蚓浸到了水塘裡。等水泡走了蚯蚓身上的螞蟻,男孩又把扭動的蚯蚓挑了出來,又放回了水裡,直到蚯蚓不再扭動,他才沒了興趣,把細樹枝和蚯蚓一起丟進了水塘。

  離開前,他忽然發現地上有一顆黑色的小球,他把小球拿起來,好奇地對著陽光看了看。接著,男孩把小球放進了嘴裡。下一刻,這個球就咕咚滾進了他的肚子裡。

  這個吞食了黑球的男孩就是最開始的詛咒師宿儺。幾日後,在男孩因不吃飯而摔碎飯碗,被父親追打時刻,一個頭戴鬥笠的咒術師攔住了這個憤怒的農民。「這個孩子不需要吃飯了。」 他對這個臉頰消瘦的漢子說。漢子得到了一塊黃金,而咒術師帶走了這個男孩。一如咒術師所說,男孩不需要吃人類的食物。咒術師用咒靈的血肉喂養男孩,令男孩小小年紀就有了非凡的咒力。十年後,這對師徒有了赫赫的聲名。貴族雇佣他們,並賜予他們無數的黃金。老咒術師將這些黃金收入囊中,而彼時的少年卻只穿著簡樸的衣衫。在一個燭光閃爍的夜晚,點數黃金的老咒術師後出現了一道狹長的黑影。這個黑影吞食了老咒術師的影子,黃金上沾染著點點的鮮血。

  年輕的咒術師英俊而強大。在他二十三歲的時候,他來到平安京華麗古典的行宮。皇族青睞他的能力,要封他做皇族的陰陽師。他很快發現,這是一個空有名頭的苦差事。每日他和同伴與咒靈對抗,回到住所後,便總能望見行宮裡輝煌的燈火。他被邀請參加奢侈的宴席,目光落在輕歌曼舞的美人和桌上的美酒佳肴之上。在酒醉酣暢之時,他聽到隔壁桌的大臣對他指指點點。

  「不過是個低賤的捉鬼人,也能和你我同坐。」

  這話音剛落,大臣的頭就落了地。青年撣袖而起,扭斷了旁邊斟酒侍女的腦袋。武士的刀鋒紛紛化為碎片,在王公貴族刺耳的尖叫,嚎啕的大哭,以及憤怒的咆哮中,青年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顫顫發抖的天皇眼前,蹲下身,揪起他的領子,說:

  廢物。

  那日以後,行宮裡徹夜燈火通明。源源不斷的金銀財寶、珠玉珍獸都一一陳展在青年面前。這些索然無味之物令人煩躁,於是青年對天皇說:給我女人。

  世家貴族裡年輕的女子便都披著雲錦羽衣進入了行宮,最小的只有十歲,最年長的也只有十七歲。她們的舞蹈很快讓青年失去了興趣,隨後他發現,擰斷這些女人手臂時,她們刺耳的叫聲更能讓他快樂。同時,折磨王公大臣,看著他們冷汗連連,卻又束手無策的樣子亦讓他興奮且暢快。一個武士朝他揮刀,他隨即把武士的頭按在地上,一顆一顆拔掉了他的牙齒。

  不甘被奪權的天皇召集了全國各處的咒術師。咒術師們包圍了行宮,與青年進行了長達七七四十九天的戰鬥。這戰鬥中,青年化成了兩面四臂的怪物。他殺死很多咒術師,又更多咒術師撲上來。最後,人們合力斬下了他的頭顱,將他的肢體大卸了八塊,又把那二十根手指根根砍下。他的身體被燒成灰燼,手指卻被天皇命人制成了咒具。制作咒具的人皆被秘密處死。但隨後,宮廷的咒術師發現,這些手指並不能幫他們戰勝咒靈,反而引來了更多更可怖的存在。但彼時彼刻,手指上的詛咒之力已經被高度濃縮,再也無法銷毀,只能分散於各處封印起來。

  「無趣的往事。」 宿儺盤著腿,對我說道。

  「只是因為我踹了那個廢物一腳,他就把我記成魔神,真是小肚雞腸啊。」

  我的目光落在那顆黑色的小球上。它僅僅只是孩童對蚯蚓的一小團惡念,但它回到孩童的體內後,就隨著孩童的成長而一點點壯大了。歸根結底,這魔神還是人類自己栽培起來的。

  我對宿儺和制造出他的人類沒有任何情緒。人類的遭遇是人類自己釀成的苦果,只要人性之惡存在,世界上還會有無數個宿儺出現。但這惡的果實卻不應該由無關者承擔。該付出代價的要付出代價,不該付出代價的便不該付出代價。

  「那幾個咒靈是你的同伴吧?」 宿儺叉著手,懶洋洋地說,「如果你們目標一致,你不該殺我。」

  「我們的目標確實一致。」 我說,「但它們是自然之怒。人既然生活在自然之中,無時不刻在享受自然提供的利益,自然所有人要面對毀壞自然的苦果。但人之怒卻不同,某群人的過錯並不應由所有人承擔。」

  「那你想干什麼?」 宿儺饒有興致地問。

  「我之所想,唯有公平而已。」我看著那個黑色的小球,左眼發出陣陣的劇痛。我看到那個小球的上面布滿紅色的裂痕,好像我輕輕一碰就可以碎掉。

  「原來是這樣。」 宿儺鼓起掌,像是看到了極為有趣新鮮之物。

  「只要看見,就可以抹殺。」 它大笑著抓住我的手,穿過層層時間的河流,將我的手朝那顆小球按去。忽得,我的身體深處傳來一陣刻骨銘心的疼痛,我的咒力、我的肢體、我的血肉被一把無形的刀鋒一片一片削下。仿佛是天空寰宇的重量壓在一只螞蟻身上,巨大的恐懼籠罩於我,我的手開始劇烈地掙扎,從指尖一點點一點點被時間的怒火燒成灰燼——

  停下!

  停下!

  停下!

  池塘邊,男孩丟下蚯蚓,蹦跳著跑回了家。

  眼前的黑色崩塌泯滅,我的右手已經不見,唯剩左手持獄門疆站立在廢墟之上。我的對面站立著男孩虎杖。現在的我和過去的我重合,新舊的記憶交織在了一起。此時男孩已經不是宿儺的容器,他只是高專的普通學生,於此參與了一場無關宿儺的戰鬥。這個戰鬥裡,他的老師五條悟依然被封印,他的導師七海依舊死亡,他的朋友伏黑也同樣是受傷昏迷。眼前的破壞是魔神虛魔羅造成,而它又被我所擊殺。菜菜子和美美子雖不為宿儺所殺,卻死在了咒靈陀艮的海水中。今宮神社的楓樹下最開始封印的也不是宿儺的手指,而是咒具獄門疆。禪院未來為了解決頭痛的問題去了京都,並在那裡認識了女孩秋奈。

  在那個夜晚,貓咪小雪同樣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引我找到了孤島上的女孩睢。

  在這個時間點前死去的人類,現在也因為相同或不同的原因死去了。

  時間是公平的。即便過程缺少了一個變量,卻有無限近似的結果。

  咒力幾近燃燒殆盡,那顆銀灰色的眼睛因為沒有養料而漸漸地萎縮下去,變成一顆淚水從我的眼眶滑落。

  趁著形體還沒有完全逸散,我把獄門疆交給男孩虎杖。

  「五條悟在裡面。」 我說完,最後一絲咒力消失,便再不能傳遞聲音。男孩虎杖茫然地看著空氣。他的眼睛看不見靈魂,故不知道我正站在他的對面。我聽到他對著獄門疆大喊:「五條老師,你真的在嗎?」 獄門疆晃了晃,令男孩虎杖大驚失色。

  我經過他,經過猶在戰鬥的咒術師,經過紅燈閃爍的救護車,經過神色惶恐的人們,穿過蕭索的斷牆殘壁,往街道深處的黑暗走去。店鋪的櫥窗碎裂,玻璃在地上閃閃發亮。倒塌的電線杆上,一張尋人啟事被風吹得揚起,繼而被卷帶而去。我先是失去了雙腳,繼而是小腿,等我走到巷子的盡頭時,我只剩下了肩部以上的部分。巷子的盡頭是一堵黑的高牆,我仰起頭,看見那高牆之上是無盡黑暗的夜空。我仰望著,忽然聽到了一個女孩的呼喊。

  「霧島老師!」

  她抱著白貓朝我匆匆而來。貓看不見我,女孩便指著我,告訴它我在這裡。

  貓凝視著我,漸漸地,它眼中的藍色消失了,一團小小的白光自它的額頭飄出,又如蒲公英般被風吹散了。

  在女孩睢呈現的過去裡,這原本是一只黃眼睛的白貓。是這團白光改變了它。我想,我大概知道這團白光是什麼了。

  它也是一團試圖改變過去的靈魂。

  而它又改變了什麼?

  答案我已無從得知。

  人類女孩眼中的淚珠奪眶而出,在黑夜裡晶瑩閃爍像天上的星星。我想,這雙眼睛要看到很遠很遠地方,要看到高的樹木生長,美的鮮花開放,她要看到怒海驚濤中鯨魚的脊背,教堂鐘聲下白鴿的翅膀,枯葉朽木下夏蟬的殘蛻......她要看到高尚正直之精神,亦要看到貪婪醜惡之靈魂,要看到淋漓的鮮血,沉重的罪孽,看到世界的瘡痍,看到人類的苦難。她要看到那個我不可看到的,世界的未來。

  我看著她,無聲道:

  「別怕。」


第37章 番外:無神論

  人在無聊時就會回憶往昔。

  我也不例外。

  我的朋友傑。這裡我說的是我真正的朋友,不是外面那個鬼玩意兒。對,我的朋友傑曾一度陷入對宗教的研究。從聖經到古蘭經,從法華經到金剛經,再到宗教的起源與發展,圖騰與禁忌,儒教與道教,神聖與原始。有一天我們正一起吃蛋糕,這個宗教學狂熱分子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悟,神不存在。然後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說:你我在內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被稱為神。

  那時我說,不用你說,我早就知道我是神。

  這並非我自大,而是自我降生之時,我的父母長輩,我的血親族人,我的侍從僕婦,以及那些無關緊要之人,都敬我為神。我學會坐後,他們就讓我穿著冰冷絲滑衣服,坐在一個硬邦邦的凳子上。這時就會有些穿著和服的老頭子排著隊來給我下跪磕頭,口稱我為大人。什麼神明大人,六眼大人,神子大人。他們給我供奉,給我敬意,我之所想,我都可以得到,我之所惡,我都可以遠離。自然而然,我認為我確是他們口中的神。

  高高在上的神。

  八歲時候,他們帶我去禪院家巡禮,也就是扛著一台轎子,帶我在一個大宅子裡轉一圈。我三歲的時候,他們就這麼做了。一年兩次。七月是在禪院家,一月是在加茂家。每次都是不變的,黑壓壓的一群男女老少,一個個要麼是面無表情,要麼是驚訝贊嘆,要麼就是嫉妒憎恨。我知道,那時候就有人懸賞一億要我的腦袋了。

  我記得他們一邊走一邊敲鼓,搖鈴鐺,敲得搖得我百無聊賴,昏昏欲睡。但我又不能睡,睡了的話照顧我的那個女人會挨打,所以我就只能東看西看地找點樂子。在一群塗得跟鬼一樣的小孩子裡,我正看到在偷吃巧克力的她。按大人的話,這種行為叫做「不敬」。她要挨打了。我這樣想的時候,轎子轉到了另外一邊。但我依舊可以「看見」她。我看見她旁邊的男孩像豬一樣叫了起來,然後那個男孩就被帶下去了,也讓她不必像個木樁子在那裡傻站著。

  大人的會議無聊透頂,那個下午,我都在觀察她。她看書的時候,我也在看那本書,一本我兩歲後就不屑去看的書。那時我不明白,她為何會因為一個推石頭的故事而淚流滿面。現在也不太明白。石頭滾了再推上去就好,再滾就再推。反正人生就是把命運這塊石頭推來推去,也無所謂成不成功。推得動就說明你還活著,推不動就算了。

  我注視著她如何離開宴席,又如何從廁所翻窗而逃。她抱著裙子奔跑的模樣滑稽得令我笑出了聲。這是我頭回見到這麼好玩的人。她在那棵樹下傻站著,像是在等什麼人。她在等誰?出於好奇,我也趁著那幫老頭無暇顧及於我,瞬移了過去。即使他們發現了,他們也不敢對我做什麼,頂多是把我旁邊的人換一批而已。說實話,他們換不換的沒區別,都是一樣的臉,一樣的行為,一樣畢恭畢敬惶恐的態度。

  我站在樹上,櫻花的枝杈遮掩了我的存在。直到我出聲,她都沒有發現我。她告訴我,那片竹林裡有她的媽媽。我凝目望去,竹林裡除了一些咒靈和一些怪東西什麼都沒有。但我很好奇,當她知道這一事實時,她會是什麼表情。

  因為這件事情,禪院家處死了她的侍女。我——

  我看見了。

  那天之後,或許是出於逃避的心理,我再也沒關注過她。與其說是我漠不關心,倒不如說我是恐懼。小時候,我養過一盒蠶。等它們結繭後,我就把這些繭都放在了一個盒子裡,然後再也沒打開那個盒子。我能想像到盒子裡面的情況將是何等的惡心。活的蛾子在死的蛾子上□□,產卵,風干,腐爛。我讓僕人把那個盒子丟得遠遠的。只要不去想,就可以看不見。所以我強迫自己忘記這個女孩。直到七年後,那幫爛橘子給我和她訂下了婚約。

  我對這個婚約無比反感。不光是因為這幫爛橘子敢這樣堂而皇之地掌控我,更因為她的到來就像是開啟那個盒子的蓋子一樣,令我恐懼,令我厭惡。我不敢想像,我的一個錯誤會把她變成何面貌。因此我炸毀了那個老頭的住所,告訴他,他休想。但他們還是這麼做了,並且讓她去了東京。等我繼承家主之後,我才從老頭那裡得知這一安排的用意。她的母親有「預知」的能力。因此,他們希望預言和六眼的結合能誕生一個完全預見未來的存在。嘛,真是惡心的計劃,但不惡心就不是爛橘子的風格了。好在她對此一無所知,不過就算知道了,她也只會說無所謂吧。

  那時候的她已經沒有了童年時候的面貌。那張臉是一張爛橘子的臉,死氣沉沉,風干木訥。我一看到那張臉,刻意遺忘的記憶便悉數回歸。我也知道,她是御三家派來監視我的眼睛。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把她打發出去,買蛋糕也好,幫我寫報告也好。總而總之,我不想看見她,也不許她靠近傑。傑說,我這樣使喚人太過分了。他不知道我和她有婚約,還以為她任勞任怨為我做事是喜歡我。她怎麼會?實話實說,我覺得我在她眼中根本就不是人。那日我讓她離開東京,她跪在地上懇求我的姿態和那些叩跪我的老頭子一模一樣。她只這麼對我。面對灰原,面對傑,面對七海,面對硝子,面對京都的那幫家伙,她那張活死人的臉就立刻生動了起來。她幫我做很多事,買蛋糕,寫作業,寫報告,打掃衛生,但我知道,她對我漠不關心,只是在應付我。我家那個擦地板的人每天就是這麼對待那塊地板。

  她應該對我憤怒。我做了許多會讓她對我感到憤怒的事,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用一雙死了的眼睛看我。在理子死後,那雙眼睛就徹底死了。她終於不在我面前出現。每次有人問起她去哪裡,得到的答案不是在做任務,就是在做任務。我知道,她在贖罪。為了贖罪,她在最後一次任務裡失去了幾乎一半的軀體。傑在她的病床旁邊坐了一個晚上。他說,我們應該早一點過去的。如果我們再早十分鐘,她的雙腿是不是就會留下來。如果我們再早二十分鐘,她的胳膊是不是就會留下來。那時候,我說,如果她再強一點,她什麼都不會失去。傑看我的眼神很無奈。他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是你。

  等他們一個一個都離開我後,我才懂得,即便是最強,我也有無能為力之事。如果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存在,那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是。

  她還是活下來。我看到她單手推著輪椅,一點一點挪去後山給灰原掃墓。她不像傑表現得那麼悲痛,反而是笑了。她說,對不起,沒帶花來。我於是看見她將僅剩的那只手放在了冰冷的石頭上,安安靜靜,仿佛她也變成了一塊石頭。風拂不動,水流不倒,歲時不侵。這樣一個人,才不會那麼輕易就死掉。所以我一看到那個屍體,不用想就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睛裡明亮有光,而等她回頭注意到我,這光芒便倏地熄滅了。她平靜地朝我點頭致意,然後笨拙地扭著這個輪椅往下走。我看不過去,走過去握住輪椅的把手。她說,不麻煩五條學長。我說,身為最強,我還是勉強幫一下弱者。我只是實話實說,就見她回過頭,用一種極為厭惡,極為冰冷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慢慢地微笑起來。這笑容讓我心底升出一股寒意。我於是說,別這麼笑,很難看。她就不笑了,然後說,我說的對,她確實太弱了。

  她不弱。說她弱只是我的口頭禪,只有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得不把她當我的同伴,心安理得不去面對那個盒子。

  或許是因為我的話,她去做了那個該死的咒靈融合實驗。但當時,我們只知道她要回禪院家。我看出她想要變強,但我卻不知她要用那種方式變強。她回到禪院家後,父親便告訴我婚約取消的決定。說實話,我松了口氣。可這取消的決定背後,是禪院家已計劃通過她打造一個可以匹敵我的存在。

  這當然不可能,否則我是最強這一事實就是悖論。

  那一天禪院家燃起了大火,燒死了那時的家主禪院明仁。時隔十年,我才見到了傳說中的咒靈妖刀。她變換了面貌,但她的咒力讓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的咒力確實比起過去要強大太多。如果她以這幅姿態留在高專,她會被評為第四個特級。特級咒靈的特級不算。我能看出她身上的詛咒混亂一團,但她卻仿佛感受不到一樣,和我聊起了她的學生。她說,請給他一個選擇。她總是在給人選擇,她給了傑選擇,給了憂太選擇,給了惠選擇,給了津美紀,給了秋奈,給了虎杖,甚至給了我選擇。

  我選擇把傑帶回來。於是我們制定了一個計劃。計劃的結果是失敗的。傑在計劃後的第七天死了。死前,他說,我才發現,咒術師也是一群猴子。

  傑用她的刀自殺了。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我是否該告訴她。那天爛橘子開家宴,內容和以前一樣無聊,我於是離場,找硝子喝酒。硝子給了我一罐啤酒。我喝完後,覺得腦子裡有一塊麻掉了。我站起來,她問我去干什麼。我說,我要去把這件事告訴她。硝子說,你喝多了。哦對,我沒告訴硝子,她還活著。這個計劃只有我知,她知。

  如果我想找一個人,我總能找到。她的咒力還是一如既往的混亂,像是用岌岌可危的鎖鏈捆住了一團發狂的龍卷風。但這條鎖鏈卻還奇異地維持著。她說,只要她有人類之心,她就是一個人。這下我放心了,只要她是人,她的眼睛就不會死。她的懷裡抱著一只貓。她說,她不想養,覺得自己養不好。她說得鄭重,說得謹慎,但她看那只貓的眼神卻不是死的。我於是說,你不養,我就把貓殺了。她果然同意接手。但如果她說,她希望我不要殺它。我不會動手。如果她說,貓放在我這裡更好,請我務必要養,我也會勉為其難地答應。她從不需要懇求我。正如很多年前,假如她說,她不想離開高專,她就這麼跟我說就好。

  我帶著貓的東西去了她家。那個屋子比我家還要空蕩。一個沙發,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書架,就是全部了。我轉過頭,見她不知何時給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則手捧書卷,臨窗而坐。明明我就坐在她對面,她卻視而不見,只垂目去看紙上蒼生。茶很苦。因為苦,我想吃草莓蛋糕。我讓她去給我買。我以為她不會去,她還是去了。她知道婚約沒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還會聽我的。她是笨蛋。絕對是笨蛋。

  那一天,直到我離開,我都沒告訴她傑的死訊。我後來又找過她幾次,但不知為什麼次次都沒說出口。有日我結束任務,就去了她學校。外面夜幕漆黑,辦公室裡竟還燈火明亮。她正在打字,目不轉睛。她讓我坐,等她忙完。她旁邊的家伙桌子上擺滿漫畫,是那個愚蠢至極的《獵魔人》。糟糕的作者,糟糕的劇情,簡直荼毒青少年的心靈。我把那幾本都翻了一遍,她才合上電腦。我說,你這麼加班,也沒人給你漲工資。她說,她在寫一本教學心得。她說話時候,眼神溫暖明亮,卻是對著電腦屏幕。她說,她只是希望能做一些有益的事。雖然微不足道,卻總比不做要好。然後她又揉了揉太陽穴。每次我看見她,她總有這個動作。硝子告訴我,在蠶食掉內髒後,下一個就是大腦。這裡建議她食用止疼片。哦,我忘記了,她連消化器官都沒了,怎麼吃止疼片。

  難怪她腦子不好使。我明明告訴她,傑死了,她還以為傑活著。而她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還要裝成什麼都記得的樣子。

  她要知道,那個假扮成傑的家伙騙了她。

  但她不記得也沒關系。不,還是有關系的。她需要想起來,這樣她就會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咒靈,自己還有一本書沒有寫完,有一只胖貓沒帶回家。我還能對她說對不起,說梔子的事,錯在我。告訴她,這個世界上沒有神,我只是一個人類,但是是最強的人類。

  哦對了,等我從這個無聊的地方出來,我得讓未來親自去銀座給我買十塊蛋糕。我得提醒她,買草莓或者抹茶。算了,她腦子不好使,我還是跟她一起過去。
頁: [1]
查看完整版本: 《(咒迴)這個咒術界沒我不行》作者:石斧君【完結+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