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4-8-24 12:02
第296章
凱自認為沒做任何可以被指摘的事情, 但在前去面見摩根的路上,他還是不自覺地萌生出了某種類似心虛的情緒。
開玩笑,他憑什麼要感到心虛?
然而隨著女王的營帳越來越近,那股毫無來由的情緒也越來越明顯,當他真正來到摩根面前時,已經忍不住像個在長輩面前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只能低頭看自己的腳趾了。
「卿知道我召你前來的原因嗎?」女王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一如既往地給人以威儀感——現在回想起來,上一次他居然有膽量當面頂撞對方,即使是赫丘利ヾ也會驚嘆他的勇氣吧。
「恕我駑鈍,猊下。」
摩根輕輕摩挲拇指上的秘銀戒指,上面刻著廷塔哲的家徽大角鹿,鹿的眼眸是兩顆濃綠寶石,在燭光的映照下幽幽閃動:「我希望你離艾斯翠德遠點。」
凱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就因為我是王的騎士嗎?」
聞言,摩根停下手上的小動作, 認真端詳了他一會兒——與女王對視是一件令人倍感壓力的事情,但凱努力讓自己不去逃避對方的眼神。
「這與卿隸屬於誰無關——應該說, 哪怕你與艾斯翠德私交甚篤又如何呢?只要我一聲令下, 她依然會為我砍下你的頭顱。問題不在於你屬於誰,而在於你本人。」他看見摩根臉上有些嘲弄的微笑, 「卿應該也厭倦了其他人的支吾其詞,不妨讓我們直入正題。卿與亞瑟兩小無猜, 應該也是在梅林的教導下長大的吧?」
凱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衝動:「是的,他的教導使我受益頗多。」可惜造成的麻煩更多。
「那麼卿一定從他那裡聽過不少英雄的傳奇故事。」她慢條斯理道, 「其中最吸引你的,最讓人忍不住回味的就是銀鎧騎士的故事,對不對?擁有破魔鋼劍'灰眼'和妖精之鎧'守誓的巨人' ,率領著不列顛南境大名鼎鼎的鋼鐵軍團,實力卓越、英姿颯爽,並且是英雄故事中極為罕見的女性騎士,年僅二十歲,便在千軍萬馬中斬下蠻人王納羅的首級,確實是值得你憧憬的對像。」
見鬼,肯定都是梅林告訴她的。
「我、我……」盡管不太情願,但凱還是低聲下氣地承認了,「沒錯,本來我是用雙手劍的,為了效仿她才改成了劍盾……既然您什麼都知道了,能不能別把我們的值班拆開?我還是想和艾斯繼續搭檔……」
「你叫她什麼?」
凱心裡一驚:「呃……朋友之間的昵稱?」
摩根從座位上起身——真是大事不妙,貝德維爾和珀西瓦爾當初耐人尋味的表情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的動作很慢,一貫的優雅,一貫的危險,凱確信如果他們此刻在競技場上,她已經擦亮長槍,准備把他從馬上捅下來了。
「難道我在卿眼中,是那麼好哄騙的對像?」她眯起眼睛,譏諷的笑容淡去了,只留下了那種令人神經緊繃的冷酷,「艾斯翠德或許尚未察覺,但卿的過去,我素有所知。」
盡管到此時,凱依然堅持自己什麼都沒做錯,可內心深處仿佛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誡他:省省吧,如果不列顛要舉辦「明察秋毫大獎賽」,摩根勒菲就是目標三連冠的頭號種子選手,而你是連鞋子左右腳都有可能穿錯的小菜雞。
「卿不僅武藝優秀,在與姑娘調情取樂上也游刃有余,雖然她們都知道卿的情誼只在酒酣耳熱之後,天一亮便會毫不留情地離開,但還是不妨礙她們與同你春風一度,真是受歡迎,這一點很有你老師的風範。」
她步步緊逼,神情嚴厲——好吧,即使是赫丘利站在這裡,多半也會像他一樣心生退卻。
「卿明明在情/事上經驗豐富,也從不缺少露水情緣,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為何一定要用和別人不同的方式稱呼她?說梅林是你的老師,真是一點也不錯,在放縱自己把私生活搞得一團糟後,忽然又在某個人身上找回了自己的青春期,開始享受這t種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關系,以為這樣自己就可以成為對方特殊的存在……」
說到這裡時,摩根停住了腳步,但凱沒有感覺松一口氣,尤其當他看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微笑,一個和先前類似的,帶著點嘲弄意味的微笑,他更加確信一切不過是暴風雨降臨前的序曲。
「就由我來做這個壞人,打破卿一廂情願的幻想吧。」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毒蛇吐芯時發出的嘶嘶聲,「你和艾斯翠德或許會是不錯的朋友,但也僅此而已了,她在戰場上馳騁多年,一點也不缺和她'有過生死之交'的人……你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也許還是分量最輕的那個。」
他感到喉嚨緊縮……如果他的舌頭沒有像一塊被擱置太久的凍肉那樣爛掉,也許他會(稍微)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也有其他同伴,他們跟他相處的時間更長,一起度過了許多難關,情誼也更深,他根本不在乎艾斯翠德不把他放在好朋友名單的第一位(假設真有這種東西的話),因為她也不是他的第一位,這很公平,沒人會為此傷心。
可事實上,他就是很在乎——他就是很他媽地在乎自己是不是「好朋友名單第一位」,也許他在「騎士團逆子名單」上的排名會更高。他知道艾斯翠德見過的優秀騎士多到數不過來,而且他們大多都與她並肩作戰了許多年,當他還是一個梅林單手拿劍就能挑翻的小鬼時,對方就帶領部將贏下了騎士生涯的第一場勝仗。
而且她並不是他想像中的女人——現在回想起來,他當初只是幻想了一個豐滿漂亮的農場姑娘穿著鎧甲舞槍弄棒,而現實中的她看起來甚至都不像女人,她比他高,比他強壯,臉頰因為曬傷而發紅、蛻皮,並且像所有騎士一樣,將征戰沙場時留下的傷疤視作光榮的勛章。
她不像是他曾經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他沒辦法用對待她們的方式對待她,但他也沒辦法全然把她視作和貝德維爾他們一樣的存在,他們就是……不太一樣,連凱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當他五味雜陳之際,摩根也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觀察他的反應,她的表情也重歸平靜,難以再窺見譏諷或峻厲之意,然而她洞察一切的目光,仿佛已經穿透了他的皮膚,直抵他的內心深處。
「可惜的是,你不僅不是特別的那個,甚至跟那些曾經羞辱和看輕她的人沒什麼兩樣,只不過你沒有在她落寞之時認識她罷了。」她的聲音沒什麼情緒——甚至連感慨都沒有,只是單純地闡述,「卿如果心存怨懟,不如回憶一下,你最初見到她的時候,曾私下對你的同伴說過什麼。」
離開營帳後,凱感覺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風暴,他下意識地擰了擰袖口,以為可以擠出一點雨水,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除了背後的那點冷汗,他的襯衣干爽而輕便,可他還是覺得身體似乎比進去前沉重許多。
「凱卿?」
他抬起頭,看見了迎面走來的亞瑟,看到對方臉上略帶歉意的表情後,凱打消了用「你他媽知道你那可怕的老婆剛剛對我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嗎」作為開場白的想法。
「除了微笑之外就沒有點別的安慰嗎?」
「我知道王姐找你是為了什麼。」亞瑟說,「而且我認為王姐說得很對,你不應該對艾斯翠德卿那麼輕浮。」
「我?輕浮?」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你還沒來得及把童貞丟掉,就已經把腦子丟掉了嗎?梅林那種才叫輕浮。」
聞言,他的小老弟頓時滿臉通紅——凱很想用一個滑稽點的比喻,比如猴子屁股之類的,但事實證明有張漂亮臉蛋就是不一樣,他的面頰就像是冬天剛洗完熱水澡後的孩子,浮現出自然而康健的紅暈。
最後,亞瑟不得不咳嗽一聲,以防氣氛跑得太偏:「我的態度並不像王姐那樣決絕。如果你對她有意,就應該直截了當地追求她,如果你對她毫無那方面的想法,就應該使你們的友誼保持在禮節允許的範圍內,以防他人的非議,你不能先做出逾矩的行徑,再向周圍的人解釋你不是那個意思,並且樂觀地期待他人會對你給出的理由堅信不疑。」
他短暫地陷入緘默,亞瑟則繼續道:「何況,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說到這裡時,他難得有些責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曾告誡你管好自己的嘴,但你還是對艾斯翠德卿作出了刻薄的評價——既然你知道王姐的眼目無處不在,就該做好任何言論最終都會傳到她耳邊的准備——反過來說,如果你認為只要艾斯翠德卿本人不知情,自己說過的話就能像從未發生過那樣煙消雲散,這種想法才是最可恥的。」
即便相貌肖似,也很少會有人把摩根和亞瑟視作類似的存在……可是此時此刻,這對姐弟的面貌似乎奇妙地重合了起來。
「人是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的。凱,」亞瑟看著他,「你是否為自己的言行而向她道歉?是否坦率地表達了對她伸出援救之手的謝意?又是否向她傾訴過年少時的渴仰之情?你不能一邊想要她真心待你,一邊又想像過去對待那些露水情緣一樣,把自己的真心藏起來。」
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我……」
「何況,艾斯翠德卿並非那些浪子回頭故事裡的女主角——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她有自己的故事,而且在那些故事裡,她英勇無畏,意氣風發,不輸給任何其他英雄史詩裡的主人公。」
這一次,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亞瑟的面孔讓他感到了一絲陌生,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感情變淡了,而是某種古怪的異樣感。在他的記憶中,對方永遠是那個活得單純正直,沒有他在身邊就容易吃悶虧的小男孩……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在生活中超越了他,不僅成為了他的王,也成為了他在心靈層面的長者。
「我……」他嘆了口氣,決定暫時將「兄長的尊嚴」拋到腦後,「好吧,亞瑟,接下來有空聊聊嗎?」
「我一直在等著你這句話。」說著,亞瑟的臉龐不知為何微微發紅,「不過在談話正式開始前,必須事先聲明,就是……關、關於童貞的事情,我和王姐只是因為剛剛訂婚,才沒有發展到可以同床共枕的關系,但我們私下的關系很好……等到打敗卑王,在卡美洛特正式舉辦婚禮後,應、應該就會……」
凱感到出離的憤怒,用拳頭重重捶了他一下:「可惡,你這個家伙,把我剛才的感動還給我!」
第297章
在羅奴亞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修整後,聯合大軍再次啟程,於數月後終於與駐扎在倫迪尼烏姆的南境軍隊順利彙合。
行軍期間,他們曾多次遭遇薩克遜人和撒拉遜人ヾ的夾擊——事實證明,兩條鬣狗圍住一條龍並不會對後者造成什麼困擾,每次衝突無一例外地以聯合大軍的勝利告終。
同一時間,阿勒爾在歐洲各國的斡旋和游說也迎來了成果:高盧的諸位國王已經承諾會在歐洲大陸對日耳曼人進行一些牽制,迦太基則答應會扼住出海口,讓撒拉遜人的軍隊後繼無力。到這一步,常年困擾著不列顛的外族入侵問題算是解決了一半,等到伏提庚倒台後,這些殘余的外族勢力也難以再激起水花了。
最後一座大型營寨位於倫迪尼烏姆附近的一片原野,明日拂曉之時,聯合大軍就將對卡美洛特發動進攻,奪回被卑王篡奪的白堊城。
晚餐結束後,摩根本想直接回營帳休息, 但亞瑟叫住了她:「王姐,能一起散會兒步嗎?」
摩根沒有拒絕——在大軍南下期間,對方極少對她發出這類邀請,這一次突然提出,多半是有什麼煩惱想要私下與她傾訴。
隨後,亞瑟又婉拒了所有想要隨行保護的騎士,包括艾斯翠德。
「難道我不算是優秀的騎士嗎?」他的語氣很溫和,但不容質疑,「女王在她的軍營裡,身邊有她的丈夫保護,還能有什麼問題呢?」
離開營帳後,亞瑟帶著她登上了軍營最高的哨塔,當晚負責值夜班的士兵也被他請了下去。站在哨塔上極目遠望,可以看見綿延的白色城牆漸t漸沒入沉寂的原野,城市裡沒有一點燈火,唯有晚風拂過時的樹梢在月光下徐徐搖曳,榮耀的卡美洛特仍在沉睡。
「這就是傳聞中的白堊城……」她聽見亞瑟的感慨,「王姐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吧?」
「算是。」她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康沃爾度過的,雖然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當然,伏提庚對她也稱不上喜歡,但他給了她極大的自由,放任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管理這座城市,在那段時間裡,她是卡美洛特實際意義上的掌權者,「雖然在外界眼中,當時的我是被叔父囚禁在王城中,但我並不討厭在卡美洛特度過的時光。」
說罷,她不免嘆息一聲:「哪怕明日軍臨城下,城裡的居民多半也是一頭霧水。叔父冬眠之前,他們的生活雖然拘束,但很安定,大抵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覺醒來就變了天吧。」
「您依然稱卑王為叔父。」亞瑟輕聲道,「如果明日決戰,您不得不與卑王正面對抗……會令您感到為難嗎?」
「我感激叔父當年的放權,和憎惡他將外族引入不列顛,導致戰火紛飛,生靈塗炭並不衝突。」她說,「事實上,我對他的某些行為相當不解,若梅林的說法屬實,叔父的真正目的是毀滅不列顛,為何要費盡心思引導歐洲大陸的外族漂洋過海來到這裡?還是說,只要不列顛的本土文明被毀滅了,哪怕外族的文明在不列顛繼續生根發芽,對他而言也算成功?」
「也許這就是神秘側的思維方式吧。」亞瑟說,「我也從梅林那裡得到過一些深奧晦澀的教導,可惜我太過愚鈍,至今都未能領會其中的奧義……」
「哈。」她忽然嗤笑一聲。
「呃……王姐?」
「沒什麼。」摩根咳嗽一聲,「你繼續說吧,關於梅林的……教導。」
亞瑟看起來有些困惑,但還是溫聲細語道:「梅林曾對我說,人類雖然喜歡正確的事情,但卻討厭正確過頭的事情。只要王仍然存在於人們的理想之中,他們就會依賴並開始疏遠王,所以王必須去承受這一切——或者說必須踐踏一切,君臨天下才行。雖然會受到許多不義的批評,但批判王的人越多,人民的生活就越安定……ゝ」
「噗嗤。」
「……您又笑出聲了,王姐。」
「抱歉,其實我是一個容易被逗笑的人。」摩根問,「他還跟你說過什麼?」
亞瑟的語氣更加遲疑了:「他還說……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人類是只有其中一方能得到幸福的生物ゝ。」
「夢魔也是非常幽默的生物。」她說,「也感謝你解開了我對梅林的一些誤解。我和梅林之間發生過許多矛盾,我曾懷疑那是他有意為之,否則難以解釋他為何總是做出一些除了惹惱我之外毫無收益的事情。現在我確信他在大多數情況下確實是無心的,純粹是出於他的……幽默感。」
「我在理解語意時偶爾會有些遲鈍,不過王姐似乎不太認可這些話?」
「所以你特意把我叫到這裡,只是為了讓我也聆聽一下梅林的教導?」
「當然不是!我確信您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來教導。」亞瑟低聲道,「我只是有些不安……照理說,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人應該逐步變得成熟而穩重,而如今卡美洛特就在眼前,我卻陷入了迷茫。近日來,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這些話,若王的痛苦能夠換來國家的富饒ゞ,倒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情… …」
「我完全理解你的焦慮,亞瑟。」摩根不得不打斷他,「但在我們正式討論這個問題之前,也許可以將這些'教導'暫時擱置一下。」
她年輕的弟弟苦笑一聲:「看來您真的很不喜歡這些話。」
「我不會狂妄地認為自己的想法一定比他人高明。」她說,「但不妨礙我認為這種想法很可恥。」
「可恥?」
「是的,可恥。」她說,「坦誠說,我完全理解梅林為什麼會說這種鬼話,因為他把人類理解為純粹的故事,所謂的'王越痛苦,國家越富饒',本質上和幾百年前希腊劇作家們鐘愛的悲劇故事沒什麼區別,因為主人公的痛苦能夠妝點故事的美——毫無疑問,你的夢魔老師也愛死了這種故事,但鐘愛一樣東西和東西本身有價值是兩碼事。」
摩根本想心平氣和地與亞瑟談論這些,但不知為何就是越說越生氣。
遷怒亞瑟當然是不可取的,於是她只好在哨塔的高台上反復踱步,她的弟弟則像一個考試沒及格的小男孩一樣,在角落裡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走來走去。
「但對於我們這樣的身份——對於一個統治者而言,這種想法中透露出的那股顧影自憐的情緒,卻是非常可恥的。民眾們又不是水蛭,必須吸附在王的身上以王的鮮血為食。絕大多數的人根本不在乎王幸福還是痛苦,不在乎王長得高或矮,胖或瘦,他們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吃飽穿暖,在乎自己的勞動是否能得到公平的回報,如果國家制度和教育水平足夠完善,他們甚至不用在乎王是不是一個傻子。」
「誠然,有不少人會在茶余飯後發幾句牢騷,認為他們的王在哪裡做得還不夠好,但這不代表他們希望你痛苦,或是因為——因為你'像聖人一樣太過完美和理想',所以他們要疏遠你——見鬼,光是說出這句話就令我感到羞恥。他們抱怨或許是因為你確實做得不夠好,又或許只是因為無聊,可如果你遇見了好事,他們也會為你高興,如果你遭遇了不幸,他們也會為你難過。」
「有時聰明,有時愚蠢,有時理智而富有主見,有時又會盲目地陷入狂熱,有時貧窮卻快樂,有時富有卻痛苦——這樣一個龐大、復雜,充斥著各種好與壞的群體,怎麼可能靠著某個人聖徒式的自我感動和犧牲就能長久地安定富足?」
她徑直走到欄杆邊,希望晚風能帶走臉頰上的熱意,也讓她找回自己的冷靜,然而亞瑟似乎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立刻趕到她身邊,緊緊抓住她的手臂。
「王姐?!」直到摩根回頭看他時,他看起來依然心神未定,「您、您還好嗎?」
「我很好,你以為我要從這裡跳下去?」
「當然不是!可不管怎麼說,您剛剛的舉動很危險。」亞瑟松開了她的手臂,轉而握住她的手,「我可是在所有騎士面前承諾了您的安全,萬一出現什麼閃失,王的顏面可是蕩然無存了。」
他沉默片刻,繼續道:「說來奇怪,明明已經與王姐相處一年多了,但好像很少見能到您真情流露的樣子……與對待梅林時不同,您對我總是客客氣氣的。」
「艾斯翠德也能見到我真情流露的樣子,而且她不需要惹我生氣。」
「那不一樣。」亞瑟說,「有時我會想,如果您當初沒有同意與我訂婚,我們的命運會是怎樣的呢……」
摩根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肩膀,俯瞰平原上如繁星般一望無際的營火,相比之下,連夜幕中真實的星辰也顯得如此稀疏、暗淡。
即使我們沒有訂婚,這番景像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她想,只是這些燃燒的星星不再屬於我們,只是屬於我。
然而婚約既成事實,沒必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徒增嫌隙。
「不必困擾於那些未來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她說,「話歸正題,現在你感覺心態放松些了嗎?還是想再聊點別的?」
「我感覺好多了。」亞瑟說,「謝謝您,王姐。」
摩根點了點頭:「明天就是最終的大決戰,我們也該早點回……」
「不僅僅是感謝您願意在這裡陪我說話,還因為……許多事情。」他說,「我一直很迷茫,迷茫於自己所處的位置,迷茫於自己是不是過於輕易地來到了這裡,迷茫於我是否真的有能力治理一個國家……幸好有您在我身邊。」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我知道如今我所擁有的遠比我應得的更多,也知道眼前的境況並非出自您的本願,但我還是想感謝您,感謝您最後還是選擇了我,我是一個幸運的男人。」
聞言,她不由得一怔t ,亞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鬥篷披到她身上。
「晚上風很大。」他說,「您說的很對,明天就是與卑王的決戰了,還是早點回營帳休息吧。」
摩根已經過了那個會因為衣物上有異性的體溫而羞赧的年紀,但他人的體貼總是值得感激的:「謝謝。」
「不用客氣。」他輕聲笑了起來,「感覺今晚我們一直在對彼此說謝謝。」他替她將鬥篷的細鏈扣了起來,「如果有一天,我和您的關系,就像您和梅林一樣,可以不用總是客氣地彼此感謝,隨時都能展現出更感性的一面就好了。」
摩根沉默了好一會兒:「你會後悔的。」
「好像也是……那就修正為您和艾斯翠德卿那樣的關系吧。」
他送她回到了女王營帳,直到目送她走進帳篷後才離開。
摩根看著他映在帳篷上的影子漸漸淡去。
自有記憶以來,她一直堅信沒有什麼事情是她無法獨立克服的,然而……
此時此刻,她不得不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屈服——有人陪伴在身邊的感覺也很好,這是她無法否認的。
第298章
「我打算修正之前的一個錯誤認知。」
「請說, 凱爵士。」
凱略微勒緊韁繩,讓馬的步速放緩,剛好和她的紅岩並肩而行——順帶一提,他給自己的戰馬取名為「馬」 ,因為他認為這類生物隨時都有可能死在戰場上(或是在旅途中被人偷走),所以他決定賦予它們一個方便替代且不容易建立起感情的稱謂。
「過去,我一直以為越是富裕,越是靠近王城的地方,住在裡面的人大多會比其他地方聰明一點。」他說, 「現在我知道了無論哪個地方都有可能生活著一幫傻子,感謝卡美洛特打破了我的刻板印像。」
聞言,艾斯翠德嘆息一聲:「您可以把這些話留到以後——至少不是在我們剛好被卡美洛特百姓夾道歡迎的時候。」
話雖如此,她明白對方為何會有這種心情。
先遣部隊攻入卡美洛特城門的過程比預想中順利得多。雖然猊下之前也提到過,她年少時曾主管著卡美洛特的大小事務,積累了一定威望,有把握能說服守衛放他們和平通過,但也萬萬沒料到最後會如此輕松。
事實上,卡美洛特百姓——從上到下,似乎沒有一個人知道眼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守衛一看到猊下就熱情地打了招呼(仿佛她身後浩浩蕩蕩的聯合大軍根本不存在) ,然後毫無顧忌地松開絞盤,將城門完全敞開,當猊下御馬而過時,他們還會摘下頭盔或者帽子向她行禮,一派其樂融融的景像。
經過城門時, 艾斯翠德還能聽見守衛們的竊竊私語。
「猊下看起來好像長高了不少。」
「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守衛的同伴似乎對此與有榮焉, 「再過個兩年,猊下就該出落成真正的女人了。」
何必要再等兩年……艾斯翠德在心裡默默答道,猊下連孩子都有四個了。
反倒是亞瑟的出現引起了一陣騷動,百姓們誤將他認成了他的父親,記憶中早已死去的先王竟然在數年後回到了他忠誠的卡美洛特,這個消息很快轟動了整座城市,街上兩側擠滿了人,全都是來歡迎猊下和「尤瑟王」的。
真是熱鬧又怪誕的一幕。
對此,與他們同行的梅林作出了一個相當貼切的評價:「大概是睡懵了。」
「戰爭明明尚未結束,整座城市卻表現得仿佛我們已經凱旋了一樣……」貝德維爾也壓低了聲音,「如果不是理智告訴我王座如今依然被卑王占據著,我都快忘記我們是來攻城的了。」
「連這樣大規模的軍隊入城都可以熟視無睹,似乎已經不是'因為冬眠太久導致記憶缺失'能夠解釋的了。」艾德裡安回答——在羅奴亞幽靈事件解決後,他主動提出請求,希望能成為猊下麾下的騎士。猊下答應了他,代價是他將以「艾迪」之名度過余生,並且永遠不得向他人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本人及他的孩子也不能重拾米斯裡爾的姓氏。
如今他以艾迪·伍德的名字加入了騎士團。在成為羅奴亞的治安官前,他曾當過一段時間的獵戶,擅長用雙匕首和弓箭,因此被稱作「游俠艾迪」。
除了騎士的職責外,他還受到利瓦蘭王的委托,負責教授崔斯坦殿下箭術——後者在幽靈事件結束後也加入了騎士團。他精通音律,因此與梅林時有交流,艾斯翠德認為這不是一個好趨勢,待奪回白堊城後,也許她該找個機會勸對方不要誤入歧途。
「卡美洛特人一向如此,都是木頭腦袋。」賽諾拉·阿什利冷哼一聲,她是菲爾茨·阿什利的長孫,因此也被稱作「小阿什利」 。在菲爾茨因為年齡問題退居二線後,這位年輕人繼承了祖父在騎士團中的職位,也是艾斯翠德在南境的副手之一,「也得虧他們天性如此,若是康沃爾的統治者做出了那樣無恥的行徑,康沃爾人肯定會自己跳到井裡去,梅林大人,你說呢?」
梅林聳了聳肩,顯然已經習慣了康沃爾人的惡言惡語:「說得不錯,大哥哥還知道,康沃爾的統治者無論到哪裡都能掀起一陣潮流風尚——哪怕是她隨口用來諷刺別人的話。
「為何伏提庚還沒有動靜?」艾斯翠德心中顧慮重重,難以像他們一樣饒有閑情地交談,「若卑王現出真身,在城市裡橫衝直撞,哪怕我們應對得當,也能造成巨大的損失,可他如今在獅心堡裡閉門不出,仿佛在等待我們去尋找他一樣……梅林大人,您現在也看不到獅心堡內的狀況嗎?」
「看不到喲。」
「你怎麼總是關鍵時候出岔子?」凱抱怨道,「不會又把魔力浪費在偷窺哪對夫婦或者哪個寡婦的床事上了吧?」
「真過分啊,凱卿,大哥哥明明是這段時間出力最多的人欸。」梅林回答,「如今籠罩著獅心堡的那股力量,可不是灰翠鎮和羅奴亞能夠比擬的— —反過來說,能夠動用這種級別的權能,在獅心堡等待我們的早就不單單是伏提庚了。」
「王和猊下知道此事嗎?」珀西瓦爾問道。
「算是有點預感,但不能完全確定。」梅林回答,「否則我們為什麼要准備第三套方案呢?」
為了應對多種情況,聯合大軍准備了三套方案:一是猊下未能勸動卡美洛特百姓歸降,或是伏提庚用邪術迷惑了他們的心智,命令他們激烈抵抗,後繼部隊排布的投石機和攻城塔就會派上用場,雙方展開攻城拉鋸戰;二是卡美洛特百姓願意打開城門,但伏提庚以白龍之身降臨與他們對抗,在城市裡肆意破壞,此時先遣部隊將分為兩組,一組負責與王並肩抗敵,另一組負責將卡美洛特百姓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第三方案:在順利進入卡美洛特後,若是伏提庚按兵不動,先遣部隊就原地駐扎,後續根據實際情況展開行動,兩位王將獨自進入獅心堡,不帶任何騎士隨行,與伏提庚正面對峙。
猊下對此給出的解釋是,聖劍解放後的能量足以撕裂大地,減少在場人員也能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這個方案初次被提出時,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以為這不過是類似「人吃蘋果時突發地震導致被果核噎死」這樣的極少數情況。而今卡美洛特主動敞開城門,伏提庚不見蹤影,本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成了他們正在面對的現實。
於是先遣部隊就這樣沒有任何阻礙地來到了王宮前。將權杖遞給摩根後,艾斯翠德瞥見一旁的亞瑟——准確來說,是他的佩劍Excalibur ,傳聞中能夠擊退一切邪惡的黃金之刃。窮盡艾斯翠德的想像,也找不到比這更適合擊敗伏提庚的武器了,可為何她此刻感到如此不安?
反正一把劍只需要一個人揮動,不如讓亞瑟只身前往……不,雖然她在政治上一向不太敏感,但也知道這種場合決不能讓國王獨享榮譽,人們只知道自己親眼見證了聖劍的光芒驅散了魔龍的暗影,可不會深究是誰在背後提供了人力、糧草和軍械。
「您真的不打算帶任何騎士嗎?」
「你知道我心意已定,艾斯翠德。」猊下用無奈又喜愛的眼神看著她,「就算你對我用小狗的眼神也不行t ,如果我答應了你,必然會有其他騎士提出同樣的請求,那我是不是也該答應他們呢?」
她無法反駁,只能目送對方的背影消失在王宮的大門後。
按照猊下的叮囑,艾斯翠德向當地官員以及幾位有威望的長者說明了情況,疏散工作交由貝德維爾和艾迪負責。她在獅心堡的正門前反復徘徊,時不時將灰眼從鞘中抽出——每當猊下遭遇危險時,灰眼的劍身便會發燙。雖然暫時不知道這種現像的原理,但至今它從未出錯。
「如果你想保養劍身,應該去拿劍油,而不是直愣愣地盯著它。」凱將一個水囊丟到她懷裡,「還是說破魔鋼劍有什麼奇特的保養方式?比如只要被人看著就會感到滿足什麼的……呃,如果是的話,這把劍未免有點太糟糕了。」
艾斯翠德拔出水囊的塞子,卻失去了喝水的想法,她嘆了口氣:「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很古怪?」
「比正常人神經質一點,但比其他神經質的女王騎士們正常一點。」凱說,「這就是你們老愛找猊下打小報告的後果,永遠像是需要雞媽媽的小雞一樣長不大。 」
「有股莫名的不安一直困擾著我。」艾斯翠德說,「每次我有類似的感覺,都是在猊下遭遇重大危機的時候。」
「這種話可千萬別亂說,否則'報災鳥'的綽號就要從梅林轉移到你頭上了。」凱咳嗽一聲,「話說,你難道不覺得……我是說,你難道對我把稱呼從'艾斯'改回'艾斯翠德爵士'的原因一點也不好奇嗎?」
「您無需介懷,凱爵士,兩者我都能接受。」她體貼地表示,「我年輕時曾因為一些原因需要隱姓埋名,出門在外時一直以'艾斯'自稱。坦誠說,您這麼稱呼我的時候,時常會讓我回想起那段歲月,那時的猊下還未繼承爵位,我們一同旅行,風餐露宿……」
凱撇了撇嘴:「真是謝謝你他媽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大堆人也叫你'艾斯'。」
話音剛落,艾斯翠德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她猛地低下頭,白色的火焰竟然從刀鞘與刀柄的縫隙間滲出,她抽出灰眼,炙熱的光芒讓離她最近的凱也嚇了一跳——這可不是什麼好征兆,過去只有她本人能感覺到灰眼的劍身發燙,如今它的異常卻能被他人用肉眼看見了。
緊接著,一聲悶雷響起,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天幕中的濃雲被某種無形的威勢攪動,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旋渦,仿佛天外世界掀起了一場風暴,漩渦中心的雲柱看起來像是一棵倒懸著生長的巨樹,絲狀的雲霧如枝干般向周圍衍生,將獅心堡籠罩起來,澄金的陽光將縱橫交錯的雲絲照得閃閃發光,好似一張金色的網。
她聽見凱的喃喃:「是聖劍解放了嗎?」
不,不是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有危險,猊下遭遇了危險!
艾斯翠德徑直衝向獅心堡——凱試圖拉住她,但被她甩手推開——真的非常抱歉,她在心裡表達了歉意,但雙腳沒有停下一步。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更相信灰眼,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它每一次都正確引導了她,這次肯定也不例外。
進入獅心堡後,四周的空氣逐漸變得潮濕,外面正值晴天,更有金色的神跡降臨,但城堡裡沒有一絲光亮,任何陽光在照進獅心堡後仿佛都被黑暗吸食了。這樣的景像讓她想起了羅奴亞,但更加糟糕,羅奴亞幽靈帶給她的更多是悲傷,獅心堡的幽暗卻令她喘不上氣。
奇怪的是,她在黑暗中純粹靠本能亂走了很久,但從未撞到任何東西,或是某一堵牆。
不知奔走了多久,周圍漸漸敞亮起來,她來到了一扇氣勢巍峨的青銅門前,門上是一副鏽蝕了的古老浮雕,一個女人坐在王座上,頭上的麥穗王冠似乎暗示著她是某位像征豐收的女神(或女王) ,王座兩側各有一只獵犬,嘴裡各銜著鎖鏈的一頭,鎖鏈中間墜著一枚太陽紋章。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艾斯翠德首先想到了米斯裡爾的家徽,仔細觀察後又發現有許多細節上的不同,更像是利瓦蘭王展示給他們看的太陽之眼。
正當艾斯翠德感到迷茫之際,一陣微弱的啜泣聲響起,她低下頭,發現一個年輕女孩正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低聲哭泣。她生得很美麗,但皮膚上布滿了古怪的暗紅色瘢痕——更詭異的是,在女孩身旁,還有一個沒有腦袋的男人正試圖安慰她,他脖子上血淋淋的傷口令人觸目驚心,但他輕拍女孩後背的動作十分溫柔,像是她的家人。
「別難過,小妹……」男人低聲安慰道,可女孩恍若未聞,艾斯翠德還發現,從男人脖子上流淌而下的鮮血,並沒有打濕女孩的衣服,他們像是兩個活在不同時空的人。
艾斯翠德四處張望,突然發現城門上還吊著什麼東西——那是一名黑色長發,蜜色皮膚的陌生女人,從屍體上凝固的傷口來看,她是被弓箭射殺的。
艾斯翠德並不認識她,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擊中了她,痛楚在她的體內蔓延,仿佛那股力量絞碎了她的五髒六腑。
吊在城門上的女人低頭看向她,她的身體已經有了腐爛的趨勢,顯然早就徹徹底底地死了,唯獨眼珠依然分明,不像尋常的屍體那樣渾濁發灰。雖然她不會眨眼,但艾斯翠德有種莫名的感覺,她們正在對視。
「你還是來得太晚了。」女人開口道,說的不是任何一種不列顛的語言,但艾斯翠德還是聽懂了她話語中的含義,「哪怕只是晚了一步——有時候偏偏就是那一步,帕提。」
帕提……羅奴亞的幽靈也這麼稱呼過她,帕提究竟是誰?
女人的聲音死氣沉沉,可艾斯翠德能感受到對方心中的悲傷,而那種悲傷讓她幾乎想要落淚。
天空暗了下來,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她臉上。
她聽見女人的嘆息:「耶底底亞,蛾摩拉在下雨ヾ。」
第299章
「你是說, 伏提庚背後還有其他力量?」
「是的——以及把大哥哥說過的話完整重復一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亞瑟。」梅林說,「雖然我不能感知到更具體的存在, 但'連梅林大哥哥都確定不了的神秘'這條線索本身也說明了很多問題。」
「蓋亞……」摩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陰沉,但從亞瑟和梅林的反應來看,她的努力應該是失敗了,「總是喜歡當我前進路上的絆腳石,看來這次也不例外。」
「是嗎?我倒覺得它挺寵愛你的。」梅林吐了吐舌頭, 「老實說, 有一陣子我都以為它下定決心要把伏提庚的屍骨送給你當新婚禮物了……雖然現在情況有變,但我也不認為它厭棄了你,也許有其他原因呢?」
「我不在乎它的想法——如果它有'想法'這種東西的話。」她不以為然,「讓它放馬過來好了。」
…………
不, 她決定修正自己昨天的話,蓋亞應該去死, 如果它也有實體,她會一拳砸在它的臉上。
摩根將視線從焦黑的廢墟中收回,磷火焚燒後的毒煙早已消融在雨中,可她依然能嗅到那種苦澀的味道,她不確定此時皮膚上滲出的氣味究竟是因為煙霧,還是因為她內心難以遏制的戾氣。
又是那段難以磨滅的舊時光……即使不算上梅林那次,這也是她二度回到蛾摩拉了。
相比在羅奴亞的時候,她已經平靜了許多,不會再上這種老把戲的當,哪怕與城門上自己赤裸裸的屍體對視,也沒能在她心裡喚起什麼——說到底,那不過是一具軀殼,如果蓋亞或伏提庚以為這樣就能嚇倒她,那他們真是大錯特錯。
直到她聽見塔瑪悲慟的啜泣聲……一瞬間,她感覺胸口仿佛被叩了一下,那些久遠的感情再次復蘇,眼前的畫面都有了實感,空氣中又彌漫起了硝煙的味道。
她穿過滿地狼藉的集市,曾經五顏六色的攤位帆布萎靡地耷拉在杆子上,像是一面破碎的旗幟,宗教裁判所只剩下了幾道殘垣斷壁,學院也沒能逃過同樣的命運,這裡曾經彙集了整個黎凡特的智慧,而今卻只留下了一捧灰燼。
即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沒能逃過索多瑪士兵的毒手……當摩根走到救濟院門前時,地上t只剩下一灘灘腐爛的,毫無生氣的血肉。很久以前,她和耶底底亞一起來到這裡,給一個棄兒起名為哈米德,安赫卡收養了那個男孩,不知他是否有幸逃過一劫……哪怕他有此幸運,他的養母也早就死了。
最後是金碧輝煌的永恆之殿——或者說,「曾經」金碧輝煌的永恆之殿,因為如今這裡只有滿目瘡痍。
她走進大殿,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一個人影。
「耶米瑪。」她說出了幽靈的名字。
耶米瑪站在牆邊憂傷地看著她:「他們燒了我的畫,猊下。」
在她身後那堵焦黑的牆壁上,原本有她這輩子都引以為豪的傑作:《文明的降誕》。
那是耶米瑪的聲音,耶米瑪的語調,也是耶米瑪會說的話,但她還是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少女悲傷地朝她微笑:「當然,猊下……在這裡,沒有人會拒絕您。」
「我不可能看見在我死後發生的事情,所以這裡的一切都是蓋亞布下的幻像。」她說,「我明明清楚這些,為何還會如此悲傷?」
「它只是如實再現了當時的景像,就像歷史博物館裡的一張老照片。」耶米瑪看著她,「蛾摩拉當時沒有下雨,猊下……下雨的是您的心。」
她向廢墟外眺望,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這個世界被分隔開來,雨滴沿著破落的屋檐流淌到地板上,滲入縫隙:「若真是如此,這場雨未免下得太久了。 」
「您從未真正意義上地在國家大事上出過錯,直到蛾摩拉毀滅。」耶米瑪回答,「這一世,您在各個方面都占盡優勢,自以為一切又回到了掌握中……然而到了最後,您仍然被迫向命運低頭,與您的弟弟共享王座。」
聞言,她苦笑一聲:「真是諸事不順。」
「然後是羅奴亞的幽靈……巴爾,蛾摩拉,往日重現。」耶米瑪的聲音愈來愈輕,愈來愈低,「如今這座令人心碎的舊城,不僅僅是您悲傷的體現,也影射了您對蛾摩拉毀滅的負罪感和對自我的質疑。」
她回以沉默。
「幾千年前,伊什塔爾惱恨您干涉她的權能,遂以美色蠱惑阿達德,要求他連續三月降下大雨,雨水淹沒了庫拉巴,數以千計的無辜百姓在洪災中死去,可安努縱容他的女兒,將此事輕易揭過,從未犯下任何罪行的河神拉瑪什圖卻被奪走神格,剝去皮膚,最終淪為了惡鬼,而您被迫向伊什塔爾下跪,請求她的原諒……但這一切都未曾動搖您斷絕神代的決意,最後您也成功了。」
「是'我們'成功了。」她說,「可一場偉大而慘烈的勝利,並不能證明我會永遠正確下去。」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摩根勒菲有著羊奶般白皙的皮膚,這是她過去沒有的,從烏魯克到黎凡特,再從黎凡特到不列顛……數千年的時光,就這樣與她擦肩而過。
「時間確實能改變一個人,對不對?」她嘆息道,「如果這裡是烏魯克,如果我還是緹克曼努,怎麼可能對神秘有任何妥協的想法?歲月眷顧我,使我的肉體永葆青春,可我的心還是老去了……耶米瑪,衰老的力量是多麼可怕啊。」
這一次,回以沉默的是耶米瑪——她並不意外,因為她知道對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耶米瑪」,她只是她內心的投影,是她所思念的、哀慟的、愧疚的、懷疑的、恐懼的一切事物的結合體,一個人怎麼可能解答出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呢?
在死寂中,她漸漸釐清了思緒,盡管那股悵惘依然縈繞在心頭:「看來我該走了。」
她走到耶米瑪面前,輕輕撫摸對方的臉,女孩的面頰霎時如薄霧般散開了,她只觸碰到了一片冰冷的虛無。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那個小女孩,耶米瑪,熱情洋溢,又富有創造力……可為什麼我會希望你來引導我呢?」
「這個問題有許多種答案。」對方回答,「也許是因為在您心裡,我的畫作和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留下的作品同樣傑出,也許是因為您欣賞我的年輕和活力,也許是因為那些更好的選擇都比您更早地離去了,您潛意識裡知道他們不可能回到您身邊……」
烏利亞,哈蘭……那些親切的名字一一浮現在腦海中,卻只喚醒了她心中的愁緒。
「然而,有一個答案是您無法回避的。」她輕聲道,「確實有一個更好的人選,可是他死了……您應該還記得吧,他是在您懷中消失的。」
說罷,耶米瑪低下頭,將臉埋入掌中低聲抽泣,最終在看不見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她佇立在原地,外面的雨聲變得更大了。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離開了永恆之殿,道路的盡頭便是王宮,曾經華貴的香柏大門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阿比巴爾看見定會痛心不已),但她還是遵從習慣從宮門穿過。
原本應該是紅屋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了一片焦土,還有一柄讓她感到陌生的白色長槍——它的存在和周圍的景致如此格格不入,似是這片土地的天外來客。
「此槍名為倫戈米尼亞德,乃是維系著地表世界的星之錨,擁有與星之聖劍等同的威能。」一個同樣陌生的聲音突然在她腦海中響起——聽起來不像是任何一個她認識的人,聽起來又像是每一個她認識的人,「拔出它,將這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納入掌中,蛾摩拉的噩夢便再也不會上演。」
「代價是什麼?」
「何必要問呢?」對方循循善誘,「想想蛾摩拉,想想你身為埃斐的一生……你的失敗,是因為歸棲者們不再敏銳了嗎?是因為鐵衛們怠於自己的職責嗎?你之所以總是落後一步,是因為所羅門的智慧高過你嗎?」
它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猶如潮汐時分的浪濤,包圍著她,推搡著她。
「阿賴耶除了懷疑和沉默,什麼都沒能給你,失去那張白膜後,它收回了對你的信任,最終將你和它都推入了深淵……」那個聲音說道,「離開它,拋棄它……看看你眼前的聖槍,看看你頭頂的王冠,看看我給了你什麼……」
周圍漸漸陷入寂靜,硝煙和廢墟都離她遠去了,連綿的細雨洗刷了鮮血和灼燒的痕跡,倫戈米尼亞德的聖光在蛾摩拉陰雲密布的天空下如太陽般閃耀,一股強烈的情感驟然攫住了她,她的手指止不住抽動——有那麼一會兒,她感覺身體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它所做的一切都與她本人的意志無關,就像蛾摩拉的結局也沒能以她的意志為轉移一樣。
她看見自己的手緩緩伸向那柄長槍,像是一個小女孩得到了她最好的禮物,又像是潘多拉打開了災禍的魔盒。
「猊下!不!!」
她的身體被猛地往後一拽,踉蹌了幾步——一道銀光在她眼前閃過,那是聖槍的輝耀映照在蛾摩拉鋼劍上的反光,銀光轉瞬而逝,斬斷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她卻感覺度過了漫長的時間,仿佛在等待蠟燭的第一滴蠟淚流淌到燭台上——緊接著,艾斯翠德驚魂未定的表情映入眼簾。
「猊下!」她的騎士氣喘吁吁,「您還好嗎?」
「艾斯翠德……」摩根看著她,忽然有了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也不是十分確定,因為我只在夢裡見過這座城市,而且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對方可能是灰眼曾經的主人,我看見她在競技場上殺死了一個像小山一樣高大的男人……也、也有可能不是競技場,可能是箭靶場,或者犬舍,那裡有很多獵狗,但是被箭射死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對我說了一些話,不光是她,還有城門前那個沒有頭的男人,雖然他沒有頭但他可以說話……」
艾斯翠德面龐漲紅,似乎受不了自己的語無倫次,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拳,把摩根嚇了一跳。
「我不能很好地解釋現在的情況,但請您務必聽我說完,並且相信我的話。」艾斯翠德近乎哀求地看著她,「千萬別拔出這把槍,一旦您的軀殼與這個星球聯結,您的人性就會逐漸被神性吞噬,這具身軀將淪為容納神格的器皿,再也不能作為人而存在了。」
「阿賴耶……」那個聲音呢喃道,「真是陰魂不散……」
下一秒,她看見艾斯翠德的瞳孔微縮,驚惶的表情凝固在臉上t ,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她的心跳已經停了一拍——然後她才看到騎士胸口那個漆黑的空洞,妖精之鎧在那個瞬間失去了作用,沒有履行它保護守誓者的職責——傷口貫穿了她的胸膛,整個過程沒有任何動靜,僅僅發生在眨眼間,但她的心髒已經蒸發在了空氣中。
「看見了嗎?」那個聲音說道,「我所賦予你的,乃是阿賴耶永遠不能給你的強大威能……好孩子,當初蛾摩拉隕落時的苦澀,難道不是與你此時的心情如出一轍?如果你堅持自己過去選擇了正確的道路,為何你重要的人還是接二連三地在你眼前消逝?」
她看見艾斯翠德的嘴唇輕微嚅動,或許是想對她說什麼,又或許只是疼痛導致的顫抖。
「去吧,摩根,我的孩子,島之力的主人和妖精女王,拔出倫戈米尼亞德,為這具本就蘊藏著神秘的軀殼注入最後的神性……」
……
…………
不。
是因為歸棲者們不再敏銳了嗎?是因為鐵衛們怠於自己的職責嗎?是因為所羅門的智慧高過她嗎?
是因為拉瑪什圖理應被奪走神格,剝下皮肉嗎?是因為伊什塔爾理應用一場洪水和幾千條無辜的性命來平復她的不快嗎?
是因為她沒能擁有諸神一般的強大威能嗎?
不,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她選擇回到這個世界的理由,如果她會對那些所謂的「強大威能」感到畏懼,為什麼不讓她的輪回終止於第一世?
一個聲音——不是蓋亞,也不是艾斯翠德,是一個她曾經無比熟悉,但在漫長的歲月後漸漸變得陌生,此刻又重新熟悉起來的聲音。
「這就是結果嗎?」她聽見他灰心喪氣的聲音,「烏魯克完了,我們都完了,諸神還是可以任憑心情地玩弄我們,最後讓我們像牲畜一樣向他們下跪,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嗎?」
「不。」隔著數千年的時光,她對自己曾經的學生說道,「還遠不到該沮喪的時候。如果命運想從我們這裡奪走什麼,就去把它搶回來。」
第300章
疼痛將她從睡眠中喚醒——陽光像尖刀一樣刺進眼睛,艾斯翠德感覺眼瞼不自覺地痙攣了幾下,淚水模糊了視野。
「能從死神手裡搶回一條命確實是好事,但也不用這樣喜極而泣吧?」熟悉的聲音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凱爵士,卸下了盔甲和佩劍,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個吃了一半的梨子,「要來個梨嗎?都是洗干淨了的,另外考慮到你是傷員,我可以破例提供一些諸如'給水果削皮'的額外服務。」
她咽了口唾沫, 並感受到了喉嚨反饋來的干澀和痛楚:「水……」
「見鬼,是我傻了,你昨天晚上還在發高燒。」凱拍了拍腦袋,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銅制漏壺,壺嘴上接著一個長長的軟管——艾斯翠德經常見到廷塔哲的綠袍學士擺弄這個東西,是用羔羊身上最柔軟的皮縫制而成的,用來給那些服用麻醉藥劑後失去意識的士兵們提供水分。
艾斯翠德很贊賞這項發明,但得承認當她意識清醒的時候, 被別人用軟管插進喉嚨裡飲水的感覺實在是非常奇怪。
喝完水後, 她的大腦逐漸恢復清醒,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周圍環境的異常:「這裡是哪兒?」
「獅心堡。」凱用陶碗裡的水清洗了一下軟管的出水口, 「如你所見,我們成功奪回了卡美洛特,伏提庚死了,現在他的頭骨正嵌在會議廳的牆壁上——噢,是龍形態的骨頭,所以客觀而言還是挺帥的——這個要求是猊下提出的,因為她要讓他親眼看著她坐在他最貪戀的位置上,統治著他妄想統治的國家……」
聽到這裡,艾斯翠德一個激靈:「猊下——她還好嗎?有沒有受傷?你們見到她的時候,她手裡有沒有拿著一柄白色的長槍?有沒有感覺她的神態異常空靈,像是被人抽走了感情一樣?」
「問題太多了,讓我想想該怎麼回答。」凱揉了揉太陽穴,「首先,你的猊下沒事,四肢健全,能吃能喝,所以某個躺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期間還高燒了三次的昏睡騎士最好還是先關心一下她自己;其次,當我們進入獅心堡的時候,猊下手裡只有那杆鐵木權杖……呃,然後她把它插進了伏提庚的眼睛裡,後面就一直是空手狀態了。」
艾斯翠德試圖構想了一下當時的畫面:「那一定很壯觀。」
「是很壯觀,你應該看看帕西瓦爾的表情,我敢肯定今後他每次做噩夢都會見到這一幕。」凱聳了聳肩,「嘛,為了不破壞你腦海中對於女王的美好幻想,我就不詳細闡述她陷入暴怒用鐵拳痛打七旬老人ヾ的過程了。」
「卑王並沒有那麼老,凱爵士。」
「是嗎?反正他當時看起來像是那種離死不遠的年紀了——噢,對了,以防萬一,除了第一次覲見時口出不遜,以及後來給你起昵稱之外,你們猊下對我應該沒有什麼別的不滿吧?」
「……我想應該沒有。」
聞言,凱明顯松了口氣:「那就好,我只有這具孱弱的血肉之軀,可經受不住妖精久經錘煉的拳頭。」
「猊下的武器是鐮狀彎刀,很少空手作戰。」艾斯翠德不得不糾正他,「另外,您明明才說不打算詳述猊下打敗伏提庚的經過,但事實是您情不自禁地提了好幾次。」
「沒辦法,上一秒還坐在座位上叫囂著'你們誰也別想逃過命運的安排'的老頭,下一秒就被一拳打倒在地,任誰看到這種場面都會難以忘懷吧?」凱抱怨道,「倒不如說我這才是正常反應,看著這一幕嘴裡還贊嘆著'何等非凡的氣勢啊,王姐'的家伙才應該去檢查一下自己的腦子有沒有問題。」
又過了一會兒,艾斯翠德感覺自己好像恢復了一些力氣:「凱爵士,您能幫我坐起來嗎?」
「你確定?」
「是的,我體內的疲乏已經褪去了許多。」她說了,「很難用言語描述……雖然我好像臥病在床很久了,但我總有種感覺,只要再稍微活動一下,這具身軀就能徹底恢復活力。」
凱的表情看起來並不意外:「是嘛,看來手術成功的。」
「手術?」
「你居然沒印像了?」這次他反倒有點吃驚了,「坦誠說,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猊下是怎麼把你救回來的,當時你受了重傷,傷口從胸前貫穿到背後,連妖精之鎧都碎裂了,而且傷口剛好在你心髒的位置……」
說著,凱頓了一下,似是心有余悸:「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阿諾甚至當場嚎啕大哭,緊接著猊下把我們全部趕了出去,只留下了梅林,片刻後又把王也叫了進去……沒有人知道房間裡發生了什麼,等我們被允許進入房間的時候,你的傷口已經被纏上了繃帶,而且恢復了呼吸,雖然很微弱,但你確實活過來了。」
然後則是一些對整體現狀的概述:威爾士諸王和蘇格蘭諸王毫不意外地吵了起來,大臣們正在籌備國婚,卡美洛特居民在經過短暫的混亂後又恢復了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等等。
「雖然他們看起來對伏提庚死沒死這件事不是很在意——他們甚至對於這個國家馬上要迎來第一位女性統治者都不是很在意。」凱攤了攤手,「唯一能讓他們興奮起來的消息是'哇!馬上要舉行國婚啦!',仿佛前幾天死掉的不是白龍而是什麼小蟲子之類的……」
天真快樂的卡美洛特人……哪怕是艾斯翠德也不得不如此感慨。
到了下午,她基本恢復了行動能力,呼吸也很順暢,本想去演習場看看騎士們是否在照常訓練,但被凱死命攔住了。
「我感覺自己現在很好,凱爵士。」她活動了一下手腳,「您看,這不是很靈活嗎?」
「也許吧。」凱回答,「但如果這時候放你去演習場,明天躺在床上手腳不便的人就是我了。」
「您沒必要如此擔心,猊下不會對您做什麼的。」
對方衝她翻白眼:「你當然可以這麼說,又不是你親眼看著她掄起王座往伏提庚腦袋上砸的。」
黃昏時分,她收到了猊下的晚餐邀請,地點是獅心堡的後花園。
直到前往後花園的路上,艾斯翠德才意識到自己的房間竟然是離王女臥室最近的t客房。
君王臥室雖然已經被打掃干淨,但國王和女王還未正式結婚,不能合住,只能遵循傳統暫住在其他王室成員的房間裡,王女旁邊的客房通常是提供給她所寵愛的貴族女伴的,兩個房間不光緊挨著,連陽台也是互通的。
難怪凱說「王原本是想住這裡的,但猊下堅持要把這個房間留給你」,王儲和王女的臥室分別位於獅心堡的東西兩翼,稱得上是城堡裡距離最遠的兩個房間。
當她到達後花園時,猊下已經等候在餐桌前了。
「看來你恢復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好。」猊下用眼神示意僕從為她拉開餐椅,「我讓後廚准備了你喜歡的藍莓餡餅,澆了蜂蜜。」
猊下的微笑讓她感到了一絲慰藉——自羅奴亞幽靈事件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對方露出這樣溫情的笑容了。
「恭喜您成功奪回了卡美洛特。」可惜她沒能親眼見證卑王隕落的瞬間,這或許將成為她一輩子的遺憾,「我已從凱爵士那裡得知了王城的近況,您這段時間都在為國婚忙碌,雖然很高興得到您的召見,但請千萬不要為了我而耽誤了工作。」
「我的大臣們可以花大價錢聘請有名的吟游詩人到府上表演,我的騎士們可以去酒館廝混然後喝個爛醉,而身為女王的我卻不能抽出一點時間陪我最重要的朋友共進晚餐,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猊下說,「想先吃藍莓餡餅嗎?」
艾斯翠德愣了一下:「這可以嗎?我們還沒有吃正餐呢。」
猊下孩子氣地衝她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我可是女王,我想什麼時候上藍莓餡餅,就得什麼時候上。」
於是她們最後還是先吃了藍莓餡餅,廚師是為了准備國婚而從廷塔哲堡臨時調來的,餡餅吃起來依然是艾斯翠德記憶中熟悉的美妙滋味。期間,她一直在等待猊下詢問決戰日她進入那座荒城的始末,但對方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猊下察覺到了她心緒不定:「怎麼了?」
「我本以為您召我來,是想知道那一天我是如何在荒城裡找到您的。」
「我並不需要特意問這些,艾斯翠德,因為我很清楚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猊下莞爾,「至於為什麼特意召見你,也沒有別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我想這麼做,等瑪格絲和阿勒爾抵達卡美洛特後,我也會邀請她一起,還有蘿西……這些年來,我為爭奪王座花費了太多精力,幾乎忘記了那些陪伴我在身邊人是多麼可貴。」
她試圖安慰:「您對殿下們的家庭教育一直很重視。」
「那不一樣。」猊下搖了搖頭,輕輕握住她的手,「這次我差一點就要失去你了,艾斯翠德……」
艾斯翠德既為她的關心而高興,又為她的哀傷而難過:「現在的我不是好好地在您面前嗎?」
而且當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哪怕是面對死亡——但艾斯翠德沒有說出口,她知道對方不會因為有人甘願為自己犧牲而高興。
「……咳咳,我也為你的康復而高興,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側過頭,才發現亞瑟就站在不遠處,神情看起來有些尷尬。
王是真正的紳士,大概也在為自己打擾了女士們的聚會而不好意思吧。
「很遺憾不得不打擾你們的用餐。」亞瑟又咳嗽了一聲,「威爾士諸王剛剛向我提交了抗議信,表示如果有任何蘇格蘭國王出現在國婚現場,他們就拒絕出席。」
「卡美洛特並不是在和他們商榷什麼,是在通知他們。」
「我明白您的立場,但恐怕我不能直接將這句話轉達給他們。」艾斯翠德察覺到他的視線先是從她們交握的手上掃過,然後才落到她的臉上, 「對了,差點忘記了凱卿的事情。我想他已經有過足夠的反省,也許是時候解除禁令,不必再特意錯開凱卿和艾斯翠德卿的工作內容了。」
猊下眉頭微蹙,但沒有直接否定:「艾斯翠德,你覺得呢?」
「我對王的提議沒什麼意見。」她說,「凱爵士是一位有趣的人,和他搭檔不是什麼糟糕的體驗。」
雖然某些時候有點冥頑不靈……不過在亞瑟面前,艾斯翠德當然不方便作出這種評價。
「好吧,禁令暫時解除。」猊下答應得很勉強,「但這不意味著凱卿重新擁有了肆意妄為的權力,如果他再有越界的舉動,我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我相信凱卿會理解您的苦心。」亞瑟第三次咳嗽,「另外,關於威爾士人和皮克特人之間的矛盾,我想我們不得不進行更深一步的討論……艾斯翠德卿,請你給我和我的妻子一些私人空間。」
艾斯翠德感覺對方的措辭有點奇怪,但好像也挑不出什麼錯,只好順從地回答:「是,陛下。」
悠于 2024-8-24 12:02
第301章
卡美洛特的局勢已經平定, 但一切才剛剛開始——至少現在的摩根不得不認真思考這個關乎國家未來的重要問題:如何處理王都與康沃爾、葛爾未來的歸屬關系。
毫無疑問,葛爾不能再作為獨立國家存在,米斯裡爾家族本就是為了抵抗卑王的統治才做此決定, 如今伏提庚已死, 是時候讓葛爾重新變回紅龍王朝治下的行政區域了。
可真的要將一切回溯到先王時期,讓葛爾和康沃爾維持公國的地位,繼續享有自治權嗎?還是應該一鼓作氣,將兩地都降為公爵領?
誠然,保持葛爾和康沃爾的特殊地位,有益於她在與亞瑟共治時占據優勢,可一旦延長時間線,將目光放到更久遠的未來,各個家族世代更疊後,公國的權勢難免會進一步膨脹,威脅中央的統治,最終或許會導致整個國家的分裂,後患無窮。
最重要的是,這可能是近百年來解決問題的最好時機——魔龍被打敗,外族軍隊被驅逐,白堊城恢復了昔日的榮光,不列顛終於久違地迎來了和平時期,她的權力和威望都已到達頂峰,北方的經濟命脈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在她統治期間進行改革,後人想要達成同樣的目標,恐怕就得付出更高昂的代價。
不過在解決這件事情之前,她必須先平息蘇格蘭和威爾士之間的矛盾, 並且確保局勢以威爾士一方的退讓而告終。葛爾是銜接英格蘭和蘇格蘭之間的紐帶,如果她打算讓葛爾降為公爵領,就必須讓北境在整體局面上先占據優勢,否則接二連三的打壓不免會損害女王陣營的士氣。
亞瑟對於這件事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傾向,而且他自幼作為騎士的侍從長大,對於貴族間的虛與委蛇有些鈍感,要說服他應該並不難,而在提交抗議信的諸王中,其實只有北威爾士王格外活躍——可惜利恩斯王已死,他不會以為自己那稱心的外族女婿能在地獄裡為他提供什麼保護吧?
相比國王黨和女王黨之間從未間斷的暗潮湧動,反倒是某位長期保持曖昧立場的「中立者」突然有了一些出乎她意料的有趣表現。
幾天前的慶功宴會上,羅德格倫斯王主動找上了她,並向她介紹了自己的女兒桂妮薇爾。
桂妮薇爾生得十分美麗,有著心形的臉蛋,蓬松的亞麻色秀發和一雙漂亮的綠眼睛,微笑時流露出些許羞澀,惹人憐愛,但摩根之所以對她印像深刻,不僅僅是因為她姿容絕麗,還因為她父親羅德格倫斯王意味深長的暗示。
「她與您的長子高文年齡相近。」她仍記得對方心照不宣的微笑,仿佛神不知鬼不覺地與她達成了某種協議,「如果兩個孩子有緣見面,應該會相處得很好。」
雖然羅德格倫斯王在亞瑟和她之間一直保持著相對中立的態度,但也僅僅是沒有明面意義上的站隊。他是帕裡斯王的至交,當初帕裡斯王私下勾結特勒家族盜竊廷塔哲家族的秘寶一事暴露後,羅德格倫斯王一直動用自己的人脈為好友從中斡旋,梅林起初想越過她直接讓愛蓮娜為亞瑟取劍,也有他在中間牽線搭橋。
可惜取得星之聖劍的過程出現了意外……否則他提出聯姻的對像就不會是高文,而是亞瑟了。
摩根對羅德格倫斯王並沒有什麼主觀上的喜惡,審時度勢是一位國王理應擁有的能力——至少他認清了現狀,哪怕雙王共治,她也是占主導權的那一個,向她示好有百利而無一害,遠比不肯面對現實的北威爾士王識時務得多。
就t在此時,一陣敲門聲響起,緊接著是她所熟悉的聲音:「猊下,鴿籠那邊剛剛收到了幾位殿下寄給您的信件。」
「進來吧,蘿西。」她從對方手中接過信,「信鴿系統完善得怎麼樣了?」
「流程本身並沒有太多變化,只是需要增加信鴿的數量和管理信鴿的人手。」蘿西說,「話雖如此,再迅捷的信鴿也比不上水鏡和使魔,為何您突然決定要限制對後兩者的使用呢?」
「只是一些未雨綢繆。」摩根嘆了口氣,「至於具體原因,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蘿西點了點頭,並沒有多問:「關於信鴿系統所需的各項經費,我稍後會列成詳細清單,在與戈達德大人達成一致意見後,再呈交給您。」
「等等,蘿西,先別急著走。」她叫住了對方,「我有些心事需要你為我分憂。」
聞言,她的情報大臣立刻謹慎地壓低了聲音:「請說。」
「羅德格倫斯王想要把他的小女兒嫁到葛爾。」
「您是說……高文殿下?」
「不錯,他們兩人年紀相仿,而且都到了適婚的年齡。」摩根微微挑眉,「你看起來比我預想中還驚訝,蘿西。」
蘿西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接下來的回答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請您諒解。」
「我當然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責怪你,不過有那麼嚴重嗎?」
「與其說是'嚴重'——'怪異',我想這個詞更貼切一些。」蘿西回答,「盡管高文殿下是您最年長的孩子,可如果從精神層面出發,我認為高文殿下甚至還沒有脫離母乳期。」
「咳咳咳咳……」
「您答應了會容忍我的冒犯,猊下。」蘿西說,「我的意思是,高文殿下在心理上還沒有成熟到足以承擔起一個家庭的程度,如果不是阿格規文殿下還未到婚齡,我想他會是更好的選擇。」
其實摩根也不是完全不理解蘿西的意思——高文出生的時候,恰好是她在葛爾處境最艱難的那段時間,大臣們既需要她來管理國家,又唯恐她全權把持朝政,當尤倫斯因為流連於妓院而醜聞頻發時,她與梅林的私交進一步加劇了人們對高文是否出身正統的懷疑,令他度過了一段煎熬的童年時光。
也是出於這個原因,高文明顯比其他孩子更依戀她,他永遠缺乏安全感,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和認可,當他在各個領域茁壯成長的時候,他內心的某些部分依然是那個患得患失的男孩。
「或許我應該等那孩子抵達卡美洛特後再作考慮。」
客觀來說,羅德格倫斯王的勢力對於女王陣營不算非常重要,雖然桂妮薇爾給她的印像不錯,但在婚姻方面,她還是打算尊重高文本人的意見。
「我也認為這件事需要傾聽高文殿下本人的想法。」蘿西說,「不過與羅德格倫斯王的關系好轉,也能給其他的中立派一些暗示,如果高文殿下本人對聯姻並無興趣,也許可以考慮埃莉諾夫人的幼子愛德溫,或是讓羅德格倫斯王的長子迎娶埃莉諾夫人的次女尤蘭達。」
摩根不假思索地否決了這個提議:「不行,與羅德格倫斯王結盟的方式不止一種,沒必要為此將一個無辜的女孩推入火坑。」
愛德溫不僅繼承了他父親的風流,還被他的母親寵壞了,十四歲時就搞大了一個女佣的肚子,埃莉諾不僅沒有懲罰他,反而將女佣鞭笞至流產,還將她趕了出去。
當緘默將消息遞到她耳邊時,摩根大為震驚,決定將這個外甥帶去康沃爾,在廷塔哲修道院重塑身心,但終究抵不過埃莉諾的以死相逼——雖然她差點就把「那你動手好了」這句話說出口——只能作罷。
南特斯王就更不必說了,他從不承擔給女人播種以外的任何職責,同種豬的唯一區別是後者至少還有食用價值。
摩根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你先去工作吧,這件事以後再說。」
待蘿西退下後,摩根依次拆開信封,四個孩子都給她寫了信,而且每封信上都有米斯裡爾的王室火漆——嚴格來說,這種印章只有身為國王的高文有權使用,但他們兄弟四人一同長大,親密無間,很少計較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
她腦海中浮現出他們聚在一起等待著高文把蠟粒烤化的畫面,不禁莞爾一笑。
「恭喜您打敗卑王奪回了卡美洛特,雖然沒能親眼目睹那一幕,但我仍在遠方為您的勝利感到由衷喜悅。」第一封信是高文的,信紙上有淡淡的花香,「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在處理國務之余依然會每日堅持艾斯翠德老師布置的劍術訓練。」
「有一次我訓練得太晚,不小心著涼,患上了重感冒。請原諒我偶爾的軟弱,在養病期間,我格外想念有您陪伴在身邊的時光——以及,盡管我相信阿格規文他們也十分想念您,但毫無疑問,我的心情是最強烈的。」
「唯一使我擔憂的是,您很快就要再婚了,雖然亞瑟閣下是一位值得托付的對像,但這是不是意味著您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給我和弟弟們講睡前故事了呢?每次思緒至此,我都會因為內心的寂寞而輾轉反側,但您不必擔心,阿格規文總會陪我度過那段艱難的時光。期盼著與您在卡美洛特重逢。」
這可不像是一個到了適婚年齡的男人該說的話……摩根嘆息一聲,蘿西說得沒錯,高文還沒有成長到足以成家立業的地步。
第二封信是阿格規文的,他的字和他的性格一樣端正工整。
「很高興得知您在卡美洛特的光榮勝利。葛爾一切安好,在戈達德大人的幫助下,我已經完全適應了目前的工作,其他兄弟的身體也都很健康。」
「加荷裡斯似乎有意在國婚結束後前往廷塔哲修道院進行深造,並且在康沃爾長期居住,不知他是否與您商議過此事。加雷斯前不久試圖偷偷跟著瑪格絲姨媽坐船出海,最後被我阻止了。顯然他們兩人都到了想要獨自闖蕩世界的年齡,我想您是時候開始考慮這件事了。」
「米斯裡爾的隊伍大約兩日後就能抵達卡美洛特。我們都十分思念您,母親——另外,如果見面後您發覺我似乎憔悴了許多,原因是兄長經常在晚上睡不著時來打擾我睡覺,請務必針對這件事情好好批評他。」
這兩個孩子啊……
摩根搖了搖頭,拆開下一封信。
「祝賀您在卡美洛特取得的勝利。」加荷裡斯和阿格規文一樣字體工整,但有他獨特的書寫習慣,重點內容他會改用灰藍色的墨水,「葛爾沒有什麼值得您在意的新鮮事,高文一如既往地光長個子不長腦,阿格規文提早衰老的趨勢更加明顯了。」
「加雷斯最近有點精力過剩,除了經常在隊伍休整時跟著當地漁民去打魚外,還差點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了,導致現在我不得不用安全繩牽著他出門,也許場面有點不雅觀,但這是必要的措施,請您諒解。」
「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最近萌生出了一種大膽的想法,母親,我認為亞裡士多德在《物理學》一書中提到的'自然界厭惡真空'的觀點是錯誤的,而且我確信自己很快就能取得推翻這一理由的證據。為了更好地進行學術研究,我想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一段時間,也許半年到一年,也許更久,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
……難道這孩子快要發現大氣壓強了嗎?
雖然摩根早就知道她的第三個孩子天生聰穎,但年紀輕輕就能達到這一步,真是讓人不由得感慨後生可畏。
第四封信是加雷斯的,裡面只寫了一句話,但占滿了整張信紙:「母親,我找到了一種長得難看但是很好吃的蘑菇!」
第302章
當梅林走進房間的時候,摩根已經梳妝完畢了,和當初遠嫁葛爾時不同,她的婚裙並非傳統的像牙色,而是像征潘德拉貢家族的深藍,裙擺上繡滿了金銀交錯的茛苕、玫瑰和月桂枝葉,恰好與她盛金色的加冕鬥篷相稱,梳妝台邊是她的權杖,看來她等會兒打算帶著它一起去結婚。
顯然,這場婚禮的政治意義遠遠大於個人感情,摩根也並不將自己視作待嫁的新娘,但梅林看著她,還是萌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覺。
時光仿佛從未改變,又仿佛改變了t一切——雖然知道摩根早已大權在握, 但直到現在,梅林才對「她確實是女王了」這件事有了一點實感。回想起他們曾經的對話, 仿佛還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
「為什麼一定得是國王?」她如此問他,「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擁有繼承王座的權力。」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對了,他只是嬉笑一聲:「別說那麼可愛的話,我的小公主,失敗品怎麼可能繼承王座呢?」
事後看來,他當初對於預言的堅持也不算全錯, 擁有紅龍之血的亞瑟確實繼承了王座,盡管是通過與摩根共治的方式……夢魔的預言和少女的夢想, 最後竟然以這樣荒誕的方式達成了兩全其美的結局, 真正可悲的只有他這個堅持了命運,最後卻為命運所辜負的家伙。
「歲月真是從不虧待你。」梅林強迫自己露出微笑——十幾年前的他能夠做到,憑什麼現在不能?至少亞瑟看起來會比尤倫斯長壽一點,讓他不必再目睹她第三次嫁給別人,「不過作為新娘而言,你是不是有點過於冷靜了,小公主?」
摩根看著他在鏡中的倒影:「看來你不是作為男方代表過來的。」
「別開玩笑了。」哪怕竭力收斂,梅林還是從自己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絲戾氣,他緩步走到她身後,讓自己的臉脫離銀鏡反射的範疇,「大哥哥當然是來看我親愛的朋友的……唔,雖然愛瑪女士已經把這頭金發編織得很漂亮了,但感覺還是缺了點什麼。」
說著,他用魔術在她插著珍珠發飾的地方點綴了幾朵鮮花:「對了,還有一件事,等國婚結束後,我應該會離開卡美洛特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具體是指多久?」
「不知道呢,大哥哥打算像以前一樣周游列國,看看哪裡正在發生有趣的事情。」
「如果我是你,會把第一站定在康沃爾。」
「聽起來不太像是一個好主意?」
「然後直抵廷塔哲堡,在勒菲大聖堂點滿一百支蠟燭,祈禱七天七夜,用最虔誠的態度懇求舅舅解除施展在你身上的詛咒。」
他感覺手指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針刺中了:「真過分,作為勝利者,偶爾也對你可憐的老朋友表現得溫柔一點嘛。」
聞言,摩根緘默片刻:「那麼……祝你一路順風,梅林。」
梅林也陷入了沉默,一時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的回答。摩根的譏諷讓他內心刺痛,但她溫和的告別也只是讓他惶恐不安。
在這漫長的死寂中,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愛瑪溫柔的提醒:「猊下,時間快到了。」
「好,我知道了。」摩根說,「該走了,梅林。」
他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然而,當摩根伸手去拿權杖時,梅林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公主啊,我們之間……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當然知道為什麼。」她看著他,語氣很平靜,「你呢?梅林,你知道為什麼嗎?」
梅林沒有回答,於是她抽出手腕,轉身離去。
為了避免葛爾當年的流言蜚語再度上演,蘿西要求他必須在摩根出發一段時間後才能離開,因此當他抵達婚禮現場時,開場儀式早已結束了,國王與女王已經站在主教面前,等待著接受加冕。
亞瑟的禮服和摩根一樣,主色調也是潘德拉貢的深藍,這讓他們在外貌上的趨同性更加明顯了。
雖然亞瑟的身世沒有正式公開,只是因為紅龍之血而被歸於潘德拉貢家族名下,但在場賓客對他的真實身份心知肚明——神秘的有趣之處正在於此,盡管他們都是尤瑟王與伊格琳夫人之子,本質上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盡管他們之間的生物關系比人類和地精的差距還要大,他們卻長得和彼此很像。
他將目光從那對新婚夫妻身上移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站在他們不遠處的是瑪格絲——這位正值壯年的國王遺孀身上穿著通常給男人穿的褲裝禮服,從她站的位置來看,剛才負責將新娘交到新郎手中的人便是她。
「她讓瑪格絲接替了新娘父親的位置?」他喃喃道,「教會竟然會允許她這麼做……」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當然是不被允許的。」一個低沉的男聲回答了他——戈達德,摩根的財政大臣,同時也是黑珍珠黨裡最讓人棘手的成員之一——此刻剛好站在他的身旁,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不幸的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欺瞞的手段向世人宣布了錯誤的神諭,在他下台之後,不列顛教會對於修復與猊下之間的關系表現出了相當大的熱情。」
「甚至是答應她讓她的姐姐來充當'新娘父親'的角色?」
「是的,以及答應讓猊下在加冕儀式上負責手持'君王的蘋果'ヾ。」對方微笑道,「毫無疑問,女王與她的教會是神聖不可分離的。」
梅林看了看瑪格絲,又看了看摩根左手的金色寶球:「那他們的上帝呢?」
戈達德聳了聳肩:「我不想表現得太失禮,梅林大人,但我猜它就是所謂的'附加選項'。ゝ」
「在上帝的見證下,」新任主教在聖壇前高聲頌道,「在我們所有人的見證下,潘德拉貢家族的亞瑟和廷塔哲家族的摩根……」
亞瑟今日也格外英俊,都說女人最美的時候就是她成為新娘的時候,看來男人也不例外。
「他們的肉體、心靈、魂魄都將合二為一……」
許多年前,他的父親也娶了廷塔哲家族的女兒,可他心中無悲無喜,對自己用卑劣手段搶來的新娘也毫不在意,把婚禮辦得像是葬禮。
而亞瑟不僅意氣風發,而且他喜愛——梅林暫時不能確定這是哪一種愛,他期望那是弟弟對姐姐的愛,但最好別是廷塔哲那種弟弟對姐姐的愛——並崇拜自己的妻子,期待著與她生活在一起,不會像他的上一任那樣唯恐被太陽的光與熱灼傷。
無論如何,今天的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沒有人能把那份幸福從他手裡奪走。
「現在,新郎可以親吻他的新娘了。」
聽到這句話時,梅林轉身離開了,他走得很快,將人們的歡呼和那溫情脈脈的氛圍都拋在了身後。
他漫無目的地在獅心堡裡亂走,最終停在了後花園。在距離國王大廳如此之遠後,他才終於感到如釋重負,雖然客觀上他什麼也沒做,但精神上似乎比在夢境裡陪伏提庚玩一百遍捉迷藏都要疲倦。
……也有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因為他總是什麼都沒做。
國婚儀式會持續到晚上,梅林本想在這裡獨自度過剩余的時光,然而後花園很快就迎來了第二位客人——加雷斯,這個精力充沛的小糊塗蛋,梅林看著他著迷地跟在一只顏色罕見的蝴蝶後面,等蝴蝶飛走後,才大夢初醒般地對周圍的環境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梅林不得不提醒他:「如果想回到國王大廳的話,你應該往東走。」
「謝謝!」加雷斯語氣輕快地回答,這孩子天生有一種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能傻樂的奇妙氣質,「梅林不去參加婚禮嗎?」
又不是「那種」參加婚禮:「哈哈,還是不必了,梅林大哥哥受不了那種充滿人情世故的氛圍。」
加雷斯體諒地點了點頭,然後在他身邊坐下了。
梅林愣了一下:「你不回去嗎?」
「我沒有很想參加婚禮,母親總是不停地跟別人講話,加荷裡斯反而老是盯著我……唉,老天總是拿走你最想要的東西,然後把你不想要的塞進你手裡。」加雷斯說,「而且你看起來很難過,母親說如果身邊的朋友心情低落,不應該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而是要多陪伴和關心他。」
相比因愛生恨的高文,理智抽身的阿格規文和不在乎任何人的加荷裡斯,加雷斯在最初跟他單方面生過一段時間的悶氣後,又單方面地宣布跟他和好了。雖然這對胞胎兄弟在性格上可謂是南轅北轍,但他們在事前事後的態度上都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多少也讓梅林感到了一絲慰藉。
他捏了捏加雷斯的臉頰:「夢魔是不會有這種情緒的哦,只是偶爾會為喜歡的故事沒能有好結局而可惜。」
「梅林的同類們都是和你差不多的性格嗎?」
「大概?夢魔是很受血統影響的物種,不同個體之間應該也是類似的吧。」t
聽到他的回答,加雷斯如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那你們夢魔肯定都傻呵呵的,連自己難過了也不知道。」
第303章
婚誓儀式結束後, 亞瑟的心思已經完全飛到了入夜後兩人的獨處時光……可惜的是,再驕橫的國王也無法命令太陽立刻下山,距離婚禮結束還需挨度一段漫長的時間,國王和女王依然得招待他們的客人。
作為整個不列顛都期待已久的盛事,亞瑟在宴會上見到了許多新鮮面孔,其中最值得注意的當然是阿勒爾夫人——這位在歐洲大陸極具名望,被贊譽為「蝴蝶夫人」的女士,據說她被高盧的鮑斯王盛情挽留太久,延誤了航次,直到昨晚才匆匆抵達卡美洛特。
亞瑟雖然久聞其名,但還是第一次真正見到她。她體態豐滿,皮膚白皙,長得不算十分漂亮,可舉手投足間有一股熟齡女性獨有的魅力,同誰說話都熱情而愉快,對任何話題都興致勃勃,談吐從不顯得晦澀,但能讓與她交談的人感受到她對於繪畫、音樂和文學的深刻造詣。
當然,這只是亞瑟從遠處觀察她時的感受,當摩根走到她跟前時,阿勒爾當即激動得熱淚縱橫,眼瞼上塗抹的孔雀石粉末變成了青色的濁淚流淌而下,但她絲毫不在意。
「噢~天哪,天哪!猊下和一個男版的她結婚了,萬萬沒想到我竟然能目睹這樣美麗的一幕,我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滿臉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隨時會昏死過去,「我必須用自己的畫筆記錄下這神聖的瞬間——噢!噢!還有全家福也請交給我來畫!」
「當然,阿勒爾。」摩根從僕從手裡接過手帕,替她擦了擦臉頰,「也只能是你,難道還有比你更好的人選嗎?」
亞瑟推測她這麼說是為了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然而阿勒爾夫人只是更加泣不成聲了,以至於瑪格絲不得不出面中斷了話題,陪伴著阿勒爾去休息室裡清理面容。
他目送著對方漸漸遠去,有些感慨:「確實是一位令人印像深刻的夫人。」
「而且還是一個討人喜愛的可人兒,不是嗎?」摩根說,「藝術家大多都是感情充沛的,這使得他們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盡管他的姐姐經常對周圍的所有人都展示出一種長輩的態度,但亞瑟還是隱約察覺到她待阿勒爾似乎格外慈愛,早已超過了密友和姑嫂的範疇,簡直像是在對待她親昵的小女兒——是的,和對待高文他們時差不多,盡管阿勒爾夫人實際比她年長許多。
俄而,摩根前去接待北方的諸位國王,不得不暫時和他分開,亞瑟也回到了騎士們的交際圈中,不僅僅是同伴們的祝賀令他欣喜,當其他女士試圖邀請他跳舞時,也方便他把蘭斯洛特推出去當擋箭牌。
當樂師開始演奏下一首曲目時,他意外發現高文也走進了舞池,舞伴是羅德格倫斯王的女兒桂妮薇爾公主,這對男才女貌的年輕人甫一出現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亞瑟對這位公主的印像並不深,只記得她似乎相當靦腆,年齡也與高文相仿。雖然高文是摩根與尤倫斯王之子,但由於他們長相肖似,而且都精於武藝,讓亞瑟很難不把他視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對待。見到這般場景,他不禁萌生出一股強烈的好奇心。
「他們看起來真是般配。」亞瑟試探性地開口,「而且還很聊得來,男女之間是否有長久的共同話題也很重要。」
「確實如此。」阿格規文平靜地回答,「但客觀而言,如果是關於母親的話題,高文和誰都很聊得來。」
「你怎麼知道他們在聊摩根?」
「只是一種合理的推測,陛下。」阿格規文說,「畢竟,如果他們聊的是其他話題,兄長應該只會微笑著點點頭,以掩蓋他大部分時間在游神的事實。」
就在此時,加荷裡斯穿過人群出現在他們面前,手裡拿著一根粗皮繩——亞瑟很難不對它印像深刻,當葛爾的隊伍千裡迢迢抵達卡美洛特時,加荷裡斯就是用這根繩子拴著自己的弟弟,仿佛牽了條獵犬一樣從馬車上下來。
「你們有誰看到加雷斯了嗎?」他詢問道。
騎士們紛紛搖頭,阿格規文則用嚴肅的眼神告誡他:「加荷裡斯,我說過不要在王宮裡使用它。」
「而我也確實沒有用它——否則我就不用特意跑到這裡問你們加雷斯在哪兒了,他現在會像只螞蚱一樣在我旁邊蹦蹦跳跳。」
「我還說過不要用昆蟲來類比你的兄弟。」他的兄長嘆了口氣,「加荷裡斯,如果你不能展現出更好的言行舉止,我只能如實告訴母親,你在她最重要的日子裡表現得不如高文了。」
「什麼?」加荷裡斯一臉震驚,「這不公平!當我被迫滿場尋找我走失了的弟弟時——這個家伙不久前差點因為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而高文只需要隨便完成點他平常就愛干的事情就能得到最高評價,憑什麼?」
「高文卿很擅長交誼舞嗎?」亞瑟忍不住問道。
「也許吧,他確實挺擅長在和別人離得很近時不踩到對方的腳。」加荷裡斯回答,「但如果您問的是'高文平常就愛干的事情',我指的是賣弄姿色,和別人聊關於母親的事情,以及恬不知恥地撒謊說自己的母親最好的孩子。」
「為什麼你們都堅信高文和桂妮薇爾公主在聊關於王……咳咳,關於你們母親的事情?」
「如果他們在聊別的,高文的眼神看起來會更失智一點。」
「渙散——我想加荷裡斯原本想說的是'渙散',陛下。」
亞瑟似乎有點理解那些急於催促孩子們早點成家的多事父母是什麼心情了:「可光是高文也就算了,桂妮薇爾公主沒理由會聽得興致勃勃吧?」
聞言,阿格規文和加荷裡斯神情古怪地對視了一眼。
「艾斯翠德和瑪格絲姨媽。」加荷裡斯掰著手指數道,「還有阿勒爾姑母、蘿西、賽諾拉、愛瑪……」
「呃……我不太明白卿的意思。」
「我不能講得太直白,陛下。」加荷裡斯說,「但客觀而言,如果母親有能力讓女人懷孕,她早就是不列顛的拉美西斯二世ヾ了。」
好吧,亞瑟現在有點後悔自己提起這個話題了。
在煎熬的等待中,太陽的位置終於被月亮所取代,盡興的賓客們拖著疲憊又醉醺醺的身體回到各自的客房,忙碌了一天的新婚夫婦也終於——新婚夫婦,他喜歡這個詞— —也終於能松一口氣,享受一段清淨的獨處時光了。
亞瑟回來得稍晚一點,等他結束沐浴回到房間時,他的妻子已經換上了睡衣,在窗台邊就著燭光閱讀信件。
摩根穿著深綠色的絲綢長裙,金發如瀑布般披散下來,皮膚仿佛鍍了一層月光,泛著朦朧的光暈,卸下了女王的威勢後,她罕見地散發出一種恬靜、充滿生活感的氣息……很難用言語形容,當這一幕讓亞瑟回想起了用羽毛筆寫字時墨水緩慢暈染在羊皮紙上的感覺。
想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亞瑟忽然心跳加速,不免愈發緊張起來了。
聽到了關門聲,摩根抬起頭,對他予以微笑:「今天過得可真不容易……你應該也累了吧?」
「還好……」他的聲音近乎囁嚅,「不、不過,我也認為現在是該休息的時候了。」
「那麼你先睡吧。」
「好的,那麼我們先——等等,什麼?!」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您、您不跟我一起睡嗎?」
他妻子的神情中有一種讓他難以理解的了然與體貼:「我完全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亞瑟。」
「您確定嗎……?」至少目前他們在「新婚夫婦結婚當晚應該做些什麼」的理解上似乎存在很大分歧。
「我知道成為家人和成為夫妻是兩回事,對你而言,要接受一個不僅與你有血緣關系,而且和你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成為你妻子,應該很不容易吧?」摩根說,「況且,你過去也沒什麼感情經歷,內心感到迷茫是再正常不過的,我們可以先試著習慣與彼此生活在一起,至於繼承人……反正這也不是我們短期內需要考慮的問題。」
亞瑟感到手足無措——怎麼會呢?在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為您著迷,並且確信t您是我此生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了——他應該這麼說嗎?王姐會不會覺得他太輕浮?或者認為他的感情來得莫名其妙?
對了,還有廷塔哲家族的親緣詛咒,她會不會誤以為他是因為血脈的影響才會對她產生感情?梅林說過,王姐當初因為加繆爾·廷塔哲的陰謀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她會因此討厭他嗎?
他盡可能讓自己表現得平靜且克制:「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也是王姐結婚的日子,我不希望您為了體諒我而忽略自己的感受。」
聞言,摩根沉默了片刻:「既然你這麼說的話,其實我更喜歡一個人睡。」
看來他這輩子注定要持續不斷地為自己說過的話而後悔了——亞瑟現在只希望時間能倒流回一分鐘之前,或許更早,或許他應該直接穿越回十幾年前阻止舅舅的陰謀,這樣他就不用在自己的婚禮上聽加荷裡斯從「艾斯翠德」開始掰算王姐和其他女士們的親密關系了。
「可、可今天是國婚啊!夫妻在新婚之夜不睡在一起的話,大臣們一定會議論紛紛的,在這件事上還是請您和我一起努力吧!」
摩根看著他:「你確定自己真的可以接受嗎?」
「我願意做任何事——當然,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心愛的國家。」對不起,不列顛,以後他一定會認真處理政務來彌補今日的謊言。
上床前,摩根本想將蠟燭全部熄滅,但亞瑟請求她至少留下一支,明面上的理由是他不習慣在黑暗中做自己不熟練的事情,實際他只是希望能看到摩根的臉——無所謂了,他今天已經撒了不止一個謊,不列顛會原諒他的。
在昏暗的光線下,亞瑟緩慢退下摩根的肩帶,思緒回到了幾天前。
事情起源於戈達德——這位城府頗深的大臣總是能引起亞瑟的不安與懷疑,更不用說對方還派遣了一名棕褐皮膚的外族青年成為他的僕從。亞瑟起初以為他是埃及人,經過詢問後才得知對方是帕提亞人ゝ。
「戈達德大人委托我向您傳授一些床上的愛之技藝。」這位帕提亞青年名為阿克謝,「戈達德大人希望我代為轉告,盡管他對您和猊下的夫妻生活毫無興趣,但考慮到您的感情經歷十分……清白,在婚禮當晚也許會有點不知輕重,所以希望我教給您一些技巧,既能讓夫妻雙方享受到床笫之樂,又不會影響到您和猊下第二天正常工作。」
「戈達德大人的體貼讓我深感欣慰。」當時的亞瑟還沒有完全放下警惕,「但必須事先聲明,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我不會去碰任何女人的裸體。」他頓了一下,「呃……男人的也是。」
阿克謝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他:「我來自帕提亞,陛下,在我的家鄉,甚至有先賢將在床上如何享盡世俗快樂的智慧撰寫成了一本寶典ゞ。」
聽到這裡,亞瑟頓時肅然起敬:「是我見識淺薄了。」
帕提亞人點了點頭,顯然對他的學習態度十分滿意。
…………
「亞瑟?」她似乎將他的沉思理解成了緊張,「放松一點,亞瑟,你快要把肩帶掐斷了。」
「抱歉……」他松開手,看見皮革細帶滑落到她的手肘,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阿克謝的教導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人們總認為使女人獲得快樂的方式只取決於男人的下半/身,但這是非常錯誤的——手指和舌頭,只有聰明的情人才懂得運用這兩件武器。」他的導師說道, 「不要過於狂野,驚濤駭浪般的熱情只能作為偶爾的樂趣,疼痛也許能帶來一時的快樂,但第二天您的妻子就會因為腫脹和癢痛而困擾不已。陛下,您用舌頭舔過絲綢嗎?」
「什麼?」
「假設您面前恰好有一條絲綢手帕,上面不小心濺了一點奶油。」對方循循善誘,「現在您需要用自己的舌頭去清理它,想像一下您這麼做時的力度,要怎樣用舌尖把那些奶油刮干淨,要如何避免絲綢被自己的齒尖勾絲……掌握了這幾點,您就已經初步掌握了舌頭的技巧。」
「亞瑟?」摩根的聲音再一次喚回了他的注意力,「你真的還好嗎?不如今天先到這裡……」
「我沒事,王姐。」他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我確信自己已經……准備到位了。」
第304章
「新婚之夜後的第二天就照常工作?」瑪格絲說, 「坦誠說,我原本預計至少要到午餐時間才能見到你呢。」
「我倒也想好好休個假,可惜一個國家不會因為它的管理者結婚了就中止運作。」摩根久違地用出了她的「嘿, 小姑娘, 別跟我來這套」眼神, 「別露出一副無辜相,我知道那個印度人是你和戈達德一起找來的。」
「他是半個廷塔哲,所以這是他的必修課。」察覺到她神情中的疲憊後, 瑪格絲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 「hmm……看來他學得不錯。」
「他確實……」摩根試圖用一種比較委婉的方式形容,「精力旺盛。」
可能因為是第一次接觸這類事情,昨晚對方在床上展現出了驚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以及創造力——盡管摩根內心體諒他,但他的孜孜不倦確實有些磨人。
然而,在面對瑪格絲打趣的表情時,她不得不強調:「我不會在辦公桌前討論我的丈夫在床上的表現,瑪格絲,這裡是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
「難道我們不是在討論一國之君們在床上的大事?」
「瑪格絲!」
瑪格絲聳了聳肩:「好吧, 好吧, 既然我的小妹不願意分享自己的感情生活,那就由我親自來吧。」
雖然話題還沒有正式開始,摩根已經心領神會——除了不列顛諸王外,這次國婚還對歐洲大陸以及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部分王室發送了邀請函,其中有兩個國家的王室派遣了自己的王室成員來參加婚禮,其一是與她私交甚篤的鮑斯王,使者為他的次子特奧巴爾德,其二便是挪威王,使者為他的幼子瑞卡爾夫。
瑞卡爾夫的到來早在她們的意料之內,或者說,摩根之所以派特使渡海前往挪威送出邀請函,正是為了評定他本人,以便考慮日後該如何處理不列顛和挪威之間的關系。
若瑪格絲認為瑞卡爾夫在各個方面都討她喜歡,並且性情穩定,完全在她可掌控的範圍內,摩根就會以聯姻的方式扶持瑪格絲成為挪威女王,若瑞爾卡夫極有主見且野心勃勃,那麼就翻出舊賬,以挪威王室私下勾結海盜劫掠不列顛商船為由,向挪威正式宣戰。
「讓我想想該怎麼開頭……」
摩根佯裝不經意地開口:「也許該從你們在休息室裡親熱開始說起?」
一瞬間,瑪格絲臉上的微笑凝固了,俄而變成了無奈的抱怨:「你果然已經知道了……肯定是阿勒爾告訴你的。」
「你應該慶幸自己是她'愛的寶貝',否則以她的分享精神,現在整個卡美洛特都知道了。」為了防止墨水滴落污染公文和信函,摩根特意將羽毛筆插回墨水瓶,好讓自己全神貫注地參與到話題中,「這十幾年裡你也有過不少露水情緣了,這位小王子就這麼討你喜歡?」
「啊哈,現在你開始興致勃勃了。」瑪格絲撇撇嘴,「當討論你的感情生活時——天哪,瑪格絲,這裡是辦理國家大事的地方!當討論我的感情生活時——天哪,瑪格絲,說說你們昨天在休息室裡是怎麼親熱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小妹。」
摩根用和她先前相同的促狹口吻回答:「這就是當上女王的好處,我親愛的姐姐,以後你也會體驗到的。」
她親愛的姐姐嘆了口氣:「其實沒什麼好說的,瑞卡爾夫的性格對我而言有點過於煩人了——你懂的,年輕人的老毛病——假設有一天我們結婚了,我幾乎能料到我們的婚後生活肯定會充滿各式各樣的麻煩,只是……」
看見瑪格絲煩躁地抓著頭發,摩根很想為她分憂,但考慮到在男女之情方面她自己也是個半吊子,只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情,以表自己對她的精神支持。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我們的身體就是很……契合?」瑪格絲有些破罐破摔地說道,「哪怕我們最初在討論一件和性毫無關系的事情,說著說著我們的嘴可能就莫名黏在一起了,或許我只是需要t一個會在暴風雨降臨時還有心情在船上跟我上床的男人。」
「何必如此苦惱?在我看來,這不算什麼壞事。」
「他的肉體也許很好,但他的性格很糟糕。」瑪格絲說,「用'麻煩'來形容可能會更好。在他到來之前,我們理想中的狀態是他的性格溫順並且情緒穩定,但這兩點他哪個都夠不著,瑞卡爾夫不光性子很野,而且極度爭強好勝……」
「難怪他會在結束親熱後問你自己和洛特哪個更好。」
瑪格絲在沉默中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聲,摩根猜她現在肯定在心裡打阿勒爾的屁股。
「沒必要過於擔心,瑪格絲,我們有很高的試錯成本。」
「比如說?」
「比如說,丹麥王正在計劃一場關於挪威的陰謀,而挪威長期的盟友不列顛將會幫他們解決這場陰謀。」摩根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在此期間,挪威百姓的小王子瑞卡爾夫與挪威的救世主——奧克尼總督瑪格絲·廷塔哲大人暗生情愫,在危機度過後,他們將順水推舟結為夫婦,在挪威百姓的擁護下共同統治挪威,慶祝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與不列顛的友誼地久天長。」
摩根又拿起了羽毛筆——這次是沒沾墨水的那根——像揮舞法杖一樣在空中畫了個圈:「又比如說,當已經成為挪威王的瑞爾卡夫陛下與女王感情破裂,打算去森林狩獵散心時……一只狂躁的野豬奪走了他的性命。」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也有你的人?」話音剛落,瑪格絲就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噢,我問了個蠢問題……蘿西,我們親愛的蘿西,無所不能的蘿西。」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是愛瑪:「猊下,您預訂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了。」
「你午餐有安排?」
「對,我約了Elaine。」看見瑪格絲驚愕的神情,摩根只好補充道,「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Elaine,是帕裡斯王的女兒,與我同為湖中仙女的愛蓮娜公主。 」
「你的解釋只是把情況變得更可怕了。」瑪格絲說,「帕裡斯王曾經勾結特勒家族,妄圖偷走廷塔哲的秘寶,難道你忘了嗎?」
「他現在也妄圖偷走廷塔哲的秘寶——這也是我決定接觸愛蓮娜公主的原因,我需要有一個對廷塔哲友好的卡賓森成員在家族內部掌握一定的影響力。」
帕裡斯王的長子艾裡茨基本是他父親的翻版,無論他身上具備哪些美好的特質,都會在遇到廷塔哲家族時消失殆盡,其余的孩子又都太小,而愛蓮娜已經年滿十六,正值婚齡,這個時間段的貴族少女最容易體會到未來不受自己控制的無力感,而且她身為湖中仙女,本就是廷塔哲和卡賓森矛盾的中心,如果能得到她的支持,許多矛盾都能自然而然地平息。
「我可沒有那麼樂觀。」瑪格絲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和那孩子正面接觸過?」
「沒有,但我聽過她的許多傳聞。」例如她很受帕裡斯王的疼愛,是整個卡賓森家族的寵兒——要扶持她在家族中占據更多的話語權應該不難,以及她對蘭斯洛特的極端迷戀——後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驗證,因為每當她試探性地提起愛蓮娜,蘭斯洛特的臉都會變得毫無血色,並且不自覺地打寒顫。
雖然這樣對蘭斯洛特卿有點不公平,但摩根還是將「必要時唆使蘭斯洛特卿為國犧牲(肉體)」列為了備選籌碼。
瑪格絲眉頭緊蹙:「她的性格……很難用言語形容,等你實際見到她就能明白了。」
摩根略感遲疑,但還是表示:「不可能每一個Elaine都能讓我失敗。」
「真的嗎?」瑪格絲朝她眨了眨眼睛,「我們可以走著瞧,小妹。」
告別瑪格絲後,摩根又在赴約中途見到了她可愛的雙生子——在她的特意叮囑下,加荷裡斯終於沒有再用繩子牽著自己的弟弟到處走了,他們是兩個形影不離,並且都很自由的小男孩。
「我們正要去馬廄看母馬生小馬。」加雷斯興高采烈地拉著她的手,「您有空和我們一起嗎?」
摩根親了親他們的臉蛋:「抱歉,孩子們,我中午已經有約了。」
「我們都理解,母親,祝您工作順利。」加荷裡斯回吻了她的臉頰,「另外,請容我糾正加雷斯的錯誤,我們其實是去馬廄看母馬生騾駒。」
「誒——不是小馬嗎?」
加荷裡斯似乎是想翻個白眼,但在她面前忍住了:「我糾正過不止一次,加雷斯,馬和驢的後代叫作騾。」
「可是它們長得好像。」
「我和你也長得很像,但我不會去亂吃毒蘑菇。」
不知為何,摩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老菲爾茨早年試圖分辨這對雙胞胎時絞盡腦汁的形容:說話刻薄的那個,以及傻呵呵的那個。
雖然這已經是兩兄弟之間的常態了,但摩根還是在加荷裡斯老老實實為自己的言辭道歉後,才允許他們離開。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到得比約定的時間稍晚了一些,希望鮮花和精致的小禮物能夠打消對方的不快。
「抱歉,我來晚了。」
「沒關系。」愛蓮娜回以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反正我也沒有等很久。」
和傳聞中一樣,愛蓮娜有著令人過目難忘的美貌和纖細的身姿,以及罕見的淡藍色長發——這是卡賓森家系的神秘側特征,和廷塔哲家族的青色發尾相同,唯有覺醒了妖精血統的子嗣才會擁有。
國婚當日,這頭淡藍色長發給摩根留下了極深的印像,除了桂妮薇爾,同輩中應該沒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了。
摩根並沒有急著開口,而是先聊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談話期間,愛蓮娜並沒有表現出太多政治上的敏感性——顯然,盡管她的父親帕裡斯王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她本人依然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除了在談論到蘭斯洛特時會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其余時間都十分冷淡,但也很難責怪她,畢竟她正處於知慕少艾的年紀。
當僕從端下餐盤並換上甜點時,摩根認為這是一個切入正題的好時機,但愛蓮娜忽然搶先一步開口了。
「我知道你這次來找我的目的。」她說,「是為了秘寶的事情,我猜得沒錯吧?」
聞言,摩根拿餐刀的動作停了半拍,意外於這個年輕人竟然比她預想得還要敏銳……難道她先前的表現都是偽裝?她察覺到了她在試探她?
難怪瑪格絲說她不是那麼容易搞定的對像。
「我確實想緩和廷塔哲和卡賓森之間的關系。」她坦言道,「可你的父兄恐怕不這麼認為……你應該也明白,與女王的母族為敵,只會讓你們以及你們的盟友都處在尷尬的位置上,以卡賓森家族過去做出的一些列決策來看,或許你們應該換一個話事人。」
「沒必要說那麼多拐彎抹角的話。」愛蓮娜擺了擺手,有些勉為其難地說道,「我可以說服父王不再追求原初妖精之眼,但我有一個要求。」
摩根慎重地點了點頭:「請說。」
「作為補償,我要得到蘭斯洛特爵士。」
雖然摩根早已做好了必要時讓蘭斯洛特在肉體上自我犧牲的打算,但對方的說法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違和。
「也許你誤解了我意思。」她說,「愛蓮娜公主,我會在你身上投入相當大的成本,而你以政治立場回報我的投資,這是一起公平的交易,蘭斯洛特卿不過是這場交易中的附帶……」
愛蓮娜忽然冷笑一聲:「你果然舍不得了。」
「什麼?」
「我就知道,你也被蘭斯洛特爵士迷住了。」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極富攻擊性,「看來你那金發碧眼的弟弟沒能讓你滿足,還是說他不想跟你過夫妻生活?也是,非同源的異種血統不能共存,亞瑟陛下應該是紅龍吧?可不是誰都能接受廷塔哲那古怪的血緣詛咒。」
「……愛蓮娜公主,你知道自己在和誰講話嗎?」
瑪格絲的告誡和意味深長的眼神在她腦海中反復重現,猶如神諭。
「那又怎麼樣?你是王族,我也是,你是湖中仙女,我也是,別以為自己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知道你一直戒備著我,父王早就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卡賓森家族歷來背負著守護聖杯的使命,我是唯一有可能威脅你作為仙女之首地位的t存在。」
抱歉,瑪格絲,是我太傲慢了……事實證明,任何一個Elaine都能讓我嘗到失敗的滋味。
「當然,我也明白你為什麼舍不得——蘭斯洛特,騎士之花,世界上最好的騎士,有誰能不被他的魅力俘獲呢?」愛蓮娜撫了撫發絲,「但你最好先看看你自己,摩根勒菲,你是一個結過兩次婚的三手貨,在這張年輕的皮相下,你早就是一個老女人了,當他能擁有一個真正年輕貌美的少女時,怎麼再可能多看你一眼?」
聽到這裡,摩根麻木的臉終於抽動了一下——這個時候,她本該和她的孩子們一起觀察母馬分娩的過程,豐富他們的童年時光,然而她拒絕了他們,選擇來到這裡和一個叫Elaine的家伙共進午餐,這是她的報應。
「謝謝你,愛蓮娜公主。」她說,「上一次我感覺自己那麼愚蠢,是因為我相信了埃莉諾發誓自己會教導好兒子時流下的眼淚。」
還未等對方有所反應,摩根就起身搶走了女僕手上的鮮花,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愛蓮娜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摩根勒菲,你瘋了嗎?」
「不然呢?如果我沒有瘋,就不會放棄馬廄跑到驢棚裡來了。」她怒極反笑,「對了,差點忘記一件事——去你的騎士之花,愛蓮娜·卡賓森,艾斯翠德才是世界上最好的騎士!」
第305章
奪回卡美洛特的慶功宴會結束後,為了讓遲來的賓客也能彼此熟絡,在國婚的前一晚,獅心堡側廳舉辦了一場用於預熱的小型晚宴,國王與女王並不會出席,方便客人們能夠在自由的氛圍中隨意攀談。
桂妮薇爾雖然不是什麼「遲來的賓客」,但還是在父親的要求下出席了晚宴,她猜父親是希望她能提前與未來的未婚夫培養感情——然而高文並沒有參加宴會,甚至連他的其余兄弟都沒有出席,父親的期待恐怕要落空了。
「桂妮薇爾?」
她扭過頭, 見到了兩張熟悉的面孔:「艾裡茨?愛蓮娜?」
羅德格倫斯王與帕裡斯王是至交,所以她與帕裡斯王的長子艾裡茨,以及女兒愛蓮娜從小熟識,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伙伴。由於戰亂的關系, 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與故友久別重逢也讓她感到欣喜。
「好久不見。」她對愛蓮娜行了貼面禮, 「見到你們真高興,怎麼之前在宴會上都沒見到你們?」
「我們今天下午才到。」艾裡茨執起她的右手, 「沒想到抵達後的第一天就能見到你, 這真是命運的安排。」
當艾裡茨行吻手禮時,桂妮薇爾感覺到了一絲違和,因為對方臉上露出了她所熟悉的笑容——那種為了博得她的青睞而展示魅力的微笑,自從她有了月事,胸脯逐漸隆起後,幾乎每個男人都會對她露出這種笑容。
「是嗎?」桂妮薇爾盡可能地不讓這種疑慮表現出來, 「可我好幾天前就見過帕裡斯伯父了。」
「我們比父親晚幾天出發。」艾裡茨說, 「你看起來比我們上一次見面時更美了,桂妮薇爾。」
桂妮薇爾不喜歡這種殷切的口吻,盡管對方依然保持著應有的禮節,但……她以為艾裡茨是不同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對方就像兄長一樣敦厚可靠,而艾裡茨此時的表現,讓她感覺記憶中童年玩伴的溫情印像似乎有點變味了。
簡單地聊了幾句後,她下意識地向四周掃視。
「怎麼了?」愛蓮娜問道。
「我在找阿勒爾夫人,據說她已經從高盧回來了。」桂妮薇爾興致勃勃道,「我看過她的畫作,實在是無與倫比,希望這次宴會上能有幸與她見上一面。 」
「那你一定會失望的。」愛蓮娜不以為然,「我在幾年前見過她,只是一個長得不怎麼好看的胖女人,現在她肯定更老了。」
「愛蓮娜!你怎麼能這麼說?」她看向艾裡茨,希望他也能表現出對這番話的不贊同,但後者只是朝她溫柔一笑,沒有任何回應。
看來闊別一年衝淡了她對卡賓森兄妹的記憶……一些遲來的記憶緩緩浮現在腦海中,愛蓮娜也曾是一個甜美可人的小女孩,可早在那個時候,她的朋友就會時不時說出一些讓她如鯁在喉的話。
有一次,當她們在花園裡玩蕩秋千時,愛蓮娜忽然開口:「要是你能成為艾裡茨哥哥的妻子就好了,桂雯,這樣你就能永遠留在城堡裡,和我們一起玩了。」
彼時的她對男女之間的情感已經有了一些認知,心裡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她對艾裡茨沒有那方面的情愫,但那個年齡的女孩很難不對這類話題感到羞澀。
「不過,桂雯只是普通的人類吧?青春彈指間就過去了。」愛蓮娜自言自語道,「否則等桂雯變成老婆婆的時候,哥哥依然是年輕英俊的國王陛下,該多讓人難過呀。」
桂妮薇爾下意識地停止了推秋千的動作,當時艾裡茨也在,無奈地看了他的妹妹一眼,但眼神中的寵溺多過責怪:「抱歉,愛蓮娜不是有意這麼說的。」
愛蓮娜好像也察覺到了什麼,回過頭親親她的臉頰:「別傷心,桂雯,即使你老了、醜了,我也愛你。」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連桂妮薇爾都以為自己早已忘卻,可如今回想起來,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桂妮薇爾當然知道她是無心的,愛蓮娜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姑娘,就像孩子偶爾會因為好奇心去弄壞蝴蝶的翅膀一樣,她以為這種「無意識的惡」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消失,但現在看來,這種惡習只是隨著她的年齡一起增長了。
至於艾裡茨……不錯,愛蓮娜是帕裡斯王的珍寶,妖精之血的覺醒者,就連身為繼承人的艾裡茨都要稍遜一籌。桂妮薇爾體諒他在愛蓮娜面前說不上話,但這不妨礙那個高貴善良的兄長形像在她腦海中漸漸褪色成了一個蒼白的人影。
她頓時感到意興闌珊,交談一陣後便找了個理由與他們分開。
告別了卡賓森兄妹後,桂妮薇爾徹底失去了參加宴會的興致,反正米斯裡爾家族的人一個也沒出現,就算她提前離場,父親也沒有理由責怪她。
然而,當她離開側廳,准備在走廊裡散會兒步就回房休息時,艾裡茨叫住了她。
「桂雯!」他步伐匆匆地攔在她面前,「如果愛蓮娜惹你不高興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為什麼你不在愛蓮娜面前說這些?」桂妮薇爾壓抑著怒火,「她用言語羞辱了一位我尊敬的女士,你卻在一旁無動於衷,這難道是騎士應有的作為嗎?」
「有時我也會憂慮父親是不是把愛蓮娜寵壞了——可是桂雯,你是了解愛蓮娜的,本質上她只是一個天真的孩子,許多話都是出於無心。」也許是為了緩和氣氛,他特意用了她年幼時的昵稱,「何況,阿勒爾夫人和廷塔哲走得很近,而廷塔哲是一群傲慢而不自知的家伙。米斯裡爾家族確實令人敬佩,但如果你對阿勒爾夫人抱著太高的期望,最後你只會收獲失望。」
說罷,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年幼時,他們總是一起玩鬧,時常有肢體接觸,但在她掌心輕微摩挲的拇指和他深情款款的眼神都讓桂妮薇爾感覺到了陌生。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出手,然而艾裡茨只是握得更緊了。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桂雯,一年?還是更久?」他柔聲道,「不知不覺,你已經出落得這樣美麗了。」
她莫名感到汗毛直立:「別這樣,艾裡茨……」
「為什麼?」他湊近她,「你的反應讓我心碎,桂雯,難道就因為你要和高文·米斯裡爾訂婚了,我們往日的情誼就要一並斷送嗎?」
聞言,桂妮薇爾大吃一驚:「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現在幾乎所有貴族都在圍著女王轉,甚至還有教會……而你父親幾天前又和我父親大吵了一架,答案不言自明。」
可你剛才不是說你和愛蓮娜今天下午才到嗎——還未等她問出這句話,艾裡茨便繼續道:「有一件事你也許不知道,桂雯,你父親本想把你嫁給我的。」
「什麼?!」
「何必表現得如此驚訝?」他深t情地望著她,「你知道你父親一直希望你們的家族也能引入異種血統,倘若我們真的結婚了,其中一個兒子必然會被送還給你兄長撫養。」
桂妮薇爾沒有回答,但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無法反駁——持續數年的大災荒使他們的國家遭受重創,田地裡顆粒無收,百姓和家畜一樣骨瘦如柴,飢荒使得他們連一只成型的軍隊都難以供養,時常遭到外族軍隊的劫掠,與帕裡斯王治下安穩平和的國家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種差距難道是因為帕裡斯王比父親更具才能嗎?是因為帕裡斯王比父親更適合成為統治者嗎?
如果他真有那麼出色,就不會在偷盜廷塔哲家族秘寶的事情敗露後,因為難以與廷塔哲的軍隊正面抗衡,轉而請求父親為他在王室面前斡旋了。
僅僅是因為卡賓森家族有著妖精之血……僅僅是因為神秘庇佑他們逃過了大災荒。
自那之後,父親就期盼著能夠在家族血統中注入一些神秘,過去是擁有妖精之血的卡賓森家族,如今是擁有秘銀和聖者祝福的米斯裡爾家族。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嫉妒他。」艾裡茨緩慢地靠近她,笑容中盛滿了悲傷,可他神情和語氣都教她不安,「桂雯,我美麗的桂雯……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深深地為你傾倒了。」
然而桂妮薇爾只想逃走:「請放開我,艾裡茨……」
「我做不到!桂雯,一想到會有另一個男人擁你入懷,我的心頭便燃起一陣妒火。」他接連親吻她的手背、指節和指尖,可她只感到恐懼和戰栗,「你難道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嗎?拜托了,桂雯,只有這一晚,哪怕明天你就會奔赴其他男人的懷抱,唯獨今晚,讓我們只屬於彼此……」
「如果我是你,我會給他一耳光。」
現場響起了第三個人的聲音——艾裡茨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松開了她的手,桂妮薇爾立刻後退幾步,恢復到了一個讓她稍感安心的距離。
「阿格規文殿下,加荷裡斯殿下,以及蘭斯洛特爵士……」謝謝你們救了我,她本該這麼說的,但童年時期的情誼以及父輩之間的關系,讓她難以在他人面前指控艾裡茨是騷擾者,「晚、晚上好。」
「晚上好,女士。」
艾裡茨忽然冷笑一聲:「小鹿們是來給大鹿盯梢的嗎?害怕他的配偶被更好的男人搶走?」
桂妮薇爾感到震驚,她從未聽過他用這樣刻薄的語氣講話。
「首先,艾裡茨·卡賓森,一名出身良好、富有教養的人不會把適婚年齡的女性當作某種可爭奪的戰利品。」阿格規文回答,「其次,我們只是剛好路過這裡,最後……不知你們有沒有見過加雷斯。」
加荷裡斯補充道:「他長得和我很像,但神態更孩子氣一些。」
「真高興您這次沒有用'看起來有點傻'來形容您的弟弟。」蘭斯洛特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進步,加荷裡斯殿下。」
阿格規文面無表情地回答:「謝謝你為加荷裡斯感到高興,蘭斯洛特爵士,可如果你不說這句話,也許別人就不會知道加荷裡斯曾經這樣形容他的弟弟了。」
他們古怪又有趣的談話氛圍略微安撫了桂妮薇爾的情緒,也讓她終於能重拾微笑了:「抱歉,我和艾裡茨都沒見過加雷斯殿下。」
艾裡茨抓住她的手腕:「沒必要理會他們,桂雯,我們去別的地方。」
「我認為桂妮薇爾公主並不想跟你一起走。」阿格規文說,「請原諒,我和加荷裡斯還得繼續尋找弟弟,無法相送,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讓蘭斯洛特爵士護送您回房休息?」
她忙不疊道:「當然!」
「桂雯!」艾裡茨試圖挽留她,「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對你說,拜托了,給我一個機會……」
「差不多就得了,別老是惡心我。」加荷裡斯說,「坦誠說,我根本不在乎高文的那點屁事,可即便我經常抱怨他是一個腦子缺根筋的肌肉笨蛋,喜歡炫耀自己的虛榮者,在母親面前裝可憐的騙子……」
蘭斯洛特小心翼翼地開口:「加荷裡斯殿下,如果您是想先抑後揚的話,這段鋪墊未免有點太長了。」
「哪怕他集那麼多缺點於一身。」加荷裡斯終於停止了他漫長的排比,「高文也決不會像一個無賴那樣去玷污某個無辜的女孩——而那個無賴這麼做只是為了讓自己可以在其他男人面前耀武揚威,說自己睡了他將來的未婚妻。」
艾裡茨滿面漲紅,桂妮薇爾由衷希望這是出於一時忘情的羞愧,而非被戳穿的惱羞成怒……可她又能欺騙誰呢?卡賓森家族與廷塔哲家族是世仇,而艾裡茨早就知道父親有意與廷塔哲家族聯姻,他妄圖得到她的肉體,只是為了羞辱高文。
當艾裡茨謀劃這一切的時候,也許早就忘了他們曾是童年的玩伴,有著十幾年的深厚情誼。
桂妮薇爾有些心灰意冷:「請送我回去吧,蘭斯洛特爵士。」
「我的榮幸,殿下。」說著,蘭斯洛特有些為難地看了阿格規文一眼,「您認為這件事需要彙報給猊下嗎?」
「母親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沒必要在她最重要的日子裡拿這些事去讓她煩心。」阿格規文拍了拍肩頭的落葉,「我們也該告辭了,畢竟我們還有人要找。」
「如果兄長允許我用繩子……」
「想都別想,加荷裡斯。」
目送兄弟二人遠去後,桂妮薇爾准備與蘭斯洛特一起離開。當她轉身時,背後響起了艾裡茨哀戚的呼喚:「別相信他們,桂雯,那都是他們的污蔑。」
「我心中有數,艾裡茨。」
是啊,我心中有數……她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將艾裡茨和這場荒誕的鬧劇拋在了身後。
悠于 2024-8-24 12:05
第306章
「您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 蘭斯洛特爵士。」
獅心堡西翼住著所有受邀參加國婚且尚未婚配的貴族女性,盡管沒有明文規定限制男性出入,但大多數騎士都會有意避開這裡,一方面是為了保護淑女的名譽,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護騎士不會被淑女和她的女伴們突然拖進房間裡。
蘭斯洛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桂妮薇爾與聞過他和北威爾士王妃的舊事,據說他曾被後者用魔術關在高塔裡,差點遭受猥褻,最終被途徑威爾士的亞瑟王救出,蘭斯洛特感恩王的幫助,發誓將以騎士的忠誠報答他。
雖然這個故事的部分情節在詩人們的後續傳唱中被逐漸淡化,但北威爾士王妃的風流趣事還是以較為完整的形式在貴婦人的交際圈中流傳了下來。
「那麼,我就先告辭——」
「蘭斯洛特爵士?」
或許是因為走廊幽幽的回音, 或許是因為壁燭昏暗的光照,愛蓮娜陡然響起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鬼魅。
一旁的蘭斯洛特爵士似乎也非常緊張, 桂妮薇爾用余光看到了他吞咽口水時顫動的喉結……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騎士之花也會怕鬼,真是令人意外。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您!」愛蓮娜快步走了過來, 像是一只奔跑的小鹿, 晚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她的面頰因為輕微的運動而泛起紅暈——這個美麗的, 為愛瘋狂的可人兒,雖然她在整個過程中幾乎沒有分出一點視線給她的朋友, 但桂妮薇爾想這種情況也許是值得原諒的。
「我真的該走了。」蘭斯洛特硬邦邦地回答,「我得去尋找加雷斯殿下, 這……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為了顧及當事人的顏面,在騎士因為緊張咬到舌頭的時候,桂妮薇爾仍保持著十分嚴肅的表情。
「蘭斯洛特爵士!」
「我得去尋找加雷斯殿下。」他僵硬地重復了一遍, 「請允許我先行告退。」
望著對方匆匆離開的背影,桂妮薇爾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也許蘭斯洛特爵士只是害羞了。」
愛蓮娜沒有回答,只是晦澀不明地看著遠去的蘭斯洛特,她的目光一寸寸地往前挪,直到對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別難過,愛蓮娜,天色已經很晚了,想必蘭斯洛特爵士也擔心自己會驚擾到其他淑女。」她安慰道,「我送你回房吧。」
愛蓮娜低低地應了一聲。
回去的路上,愛蓮娜一聲不吭,因為周圍光t線暗淡,桂妮薇爾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低落。
桂妮薇爾想要說些逗趣的話讓她高興,可回想自己的一天,似乎都是一些讓人難以啟齒的糟心事。
正當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忽然感覺身體被一股外力狠狠推搡了一下,她踉蹌了幾步,倚著牆才勉強沒有摔倒。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還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愛蓮娜死死擰住她後腰的軟肉,她的手腕幾乎翻轉了四分之一:「你為什麼會和他在一起?我不在的時候,你一直在偷偷勾引他,是不是?」
「什麼?」桂妮薇爾試圖將她推開,但愛蓮娜總能以更大的力道推搡回去。
她的手臂明明和她一樣纖細……桂妮薇爾不禁想道,是啊,因為她是妖精,是神秘的寵兒,天生擁有比常人更優越的身體素質,她們誰都沒有在武藝上磨煉過自己,可她就是比她更強壯,天生如此。
「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就可以得寸進尺了嗎?」愛蓮娜壓低了聲音,桂妮薇爾能感覺到她的指甲掐進了她的皮肉,「摩根勒菲也就算了,一個人類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你到底怎麼了?」桂妮薇爾鼻尖泛酸,但某種本能讓她遏制住了哭泣的衝動,「愛蓮娜,別這樣……」
「給我住嘴!」她怒斥道,「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對蘭斯洛特爵士的感情嗎?我曾把你視作朋友,桂雯!可你明明什麼都知道,還要去勾引他,仗著這張妓/女的臉……」
「你平常就是用那張嘴親你母親的嗎?」ヾ
話音落下後,她聽見愛蓮娜咬牙切齒的低語:「瑪格絲·廷塔哲……」
一道陰影降臨在她們身上——瑪格絲·廷塔哲比她們都要高,走路時卻悄然無聲,像是一只蜜色皮毛的野貓。她輕松地抓住了愛蓮娜的手腕,當愛蓮娜試圖反擊時,她又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的第二只手,像是成年人在應付一個發脾氣的幼童。
「別鬧了,卡賓森家的小姑娘,我就算抓一只雞都比抓你麻煩點,至少雞還會啄我。」她露出鯊魚般的微笑,「在陰暗的角落裡玩這種把戲,帕裡斯王知不知道他把自己的掌上明珠養成了這樣的小怪物?」
「混賬!放開我,你以為自己……」
「對,沒錯,盡情生氣,盡情大叫吧。」瑪格絲說,「你得學會習慣這種生活,因為日後還會有一大堆讓你抓狂的事情發生——對了,等哪天你們家族寶庫的水晶櫃空出來,考慮好要放什麼東西了嗎?」
聞言,愛蓮娜秀美的臉龐霎時失去了血色,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也熄滅了。瑪格絲松開了她的手,她揉了揉手腕,惱恨地瞪了瑪格絲一眼,但當她離開時,匆忙的步伐依然暴露出了她心中的恐慌。
瑪格絲的眼神落到了她身上:「你還好嗎?」
桂妮薇爾的腰腹隱隱作痛,但她的痛苦與其說是源自皮肉,不如說是源於某種更深邃的傷感。
卡賓森兄妹是她唯二稱得上朋友的同齡人,出於某些原因,他們在她貧乏的童年時光中占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可僅僅一個晚上,這些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忽然想起瑪格絲不久前的話——卡賓森家族家族寶庫的水晶棺,正是用來擺放聖杯的地方。
「您剛剛是說……」她遲疑了一下,「卡賓森家族不能繼續擁有聖杯了嗎?」
「還沒有確定——聖杯的歸屬權現在由女王定奪,雖然能把宗教的最高像征留在不列顛也不錯,可如果她打算將聖杯歸還羅馬教廷,沒有人能阻止她的決定。」
「卡賓森家族和教會的關系一直很好。」
「世事難料,不是嗎?」瑪格絲聳了聳肩,「當初女王與教廷關系冷淡時,帕裡斯王堅決捍衛不列顛教會的地位,諂媚到就差把坎特伯雷大主教迎娶為王後了,如今教廷表示支持女王的繼承權,教會內部也重新洗牌,整天圍著女王團團轉,而卡賓森連自己家族榮耀的去留都要托付於他人之手……如果你發現他們家族的人最近都像發情期的牛一樣性情暴躁,不用太大驚小怪。」
桂妮薇爾感到了一絲困惑:「既然如此,帕裡斯伯父不是應該想辦法修復和女王的關系嗎?」
「理性上是一回事,感性上又是一回事了。」對方笑了笑,「在這方面,我也沒什麼資格嘲笑他們,如果登基的人只有亞瑟,哪怕把我的腿打斷,我也不會向他屈膝,擁有妖精血脈的家族多的是這樣感情用事的家伙。」
說罷,瑪格絲提議送她到房間門口,桂妮薇爾既感覺不能這麼麻煩她,又擔心再次遇見愛蓮娜,只好紅著臉嚅囁道:「那……那麼,請允許我厚顏勞煩您了……」
在幽暗的廊道間,她們沉默地前行,桂妮薇爾一直保持著落後瑪格絲一個身體的步調,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對方問道:「當時為什麼不求救呢?」
「什麼?」
「剛剛愛蓮娜掐你的時候,你可以大叫、哭嚎,把西翼所有房間裡的客人都吸引過來,到時候難堪的只會是她。」瑪格絲說,「為什麼不求救呢?」
是啊,為什麼不求救呢?桂妮薇爾也在問自己……不,何必要問呢?答案難道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嗎?
大災荒期間,從糧食到軍隊援馳,帕裡斯王給予了他們不少幫助,父親總是教導她要懂得感恩,要她學會習慣愛蓮娜的小脾氣和其他人對她的縱容。
「哪怕你們同為公主,」父親如此告誡她,「你也得學會忍耐這些,好孩子,寬容與微笑是淑女的美德。」
後來,即便她不想去卡賓森家族,父親也會強行把她送過去,因為艾裡茨和愛蓮娜喜歡她這個玩伴。
「為什麼不讓狄倫去?」為什麼兄長不需要和她一樣去學習感恩和容忍?
父親沒有回答她,只是在沉默中將她送上馬車。
仔細想想,他們之間的情誼真的是直到今天才破滅嗎?還是一切早就變了,只是回憶美化了那段遙遠的過去?愛蓮娜不是第一次用言語羞辱她,艾裡茨也不是直到今天才將她視作自己的女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父親想把她嫁給他了。
她的心頭湧過千頭萬緒,最後卻只吐露了幾個字:「習慣了。」
說完這句話後,桂妮薇爾感覺肉體的疼痛漸漸消失了,轉而變成了一種麻木的倦意,就像一個走入歧途太久的人終於意識到自己走錯了路,可當她回首過去,發現自己距離起點已經太過遙遠了。
「您就當我是一個可悲的家伙吧。」她沒什麼情緒地回答,「也許有些人就是值得這樣被對待的。」
她們就這樣在死寂中走到了她的房門前。
離別前,瑪格絲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到你,我總是忍不住想起曾經的自己。」
桂妮薇爾怔怔地看著她,意外於對方此刻的表情看起來是如此真摯。
真是荒謬,她們怎麼可能一樣呢?瑪格絲·廷塔哲是女王的長姐,洛錫安兼奧克尼總督,統領著北境最強大的海上艦隊,治下的領地強大而富饒,這樣富有權勢的存在,怎麼可能跟她感同身受?
「許多年前,有一個人告訴我,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裡才行。」她說,「現在我把這句話送給你,桂妮薇爾。」
第307章
國婚當日, 卡賓森家族僅有帕裡斯王本人出席,艾裡茨和愛蓮娜都未見蹤影——確認了這一點後,桂妮薇爾感到如釋重負, 終於不需要在與其他熟識的千金小聚時提心吊膽了。
她在賓客席間看著女王挽著瑪格絲的手臂緩緩走到她的丈夫面前,國王的目光一刻也離不開他的妻子,而桂妮薇爾發現自己也難以將視線從這神聖的一幕上移開——誠然,女王的美麗是毋庸置疑的,但那不朽的容貌並非是她目不轉睛的全部理由。
她受邀參加過不少婚禮, 哪怕是姿容平庸的t姑娘, 在成為新娘的那一天都會顯得容光煥發,楚楚動人,然而當摩根拿起君主寶球,泰然地接受主教的加冕時, 那意氣風發的微笑剝離了她身上最後一絲新娘的影子,唯留王冠與權杖映在她面頰上的瑰光。
桂妮薇爾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與女王僅有數面之緣,說過的話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連是否算「認識」都難說, 更遑論「交情」了,但眼前的一幕讓她莫名激動起來, 那種感覺就像一股冷霧從腳心升騰到她的頭頂,讓她渾身震顫, 盡管她滴酒未沾,卻體會到了因醉熏而力竭的喜悅。
婚誓儀式最後以兩位君王的短暫一吻落下帷幕, 樂隊的演奏也由莊重的典禮曲目轉為了輕快的舞曲。
按照傳統, 新娘的第一支舞應該與她的父親跳。
桂妮薇爾看著摩根與瑪格絲走入舞池,這種行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出格的,但沒有賓客膽敢非議,當一個人的權勢已經足以統攝整個國家時,她的一切愛好都將變成這個國家的時髦風尚。
隨著吟游詩人高昂的歌聲響起,宴會的氣氛逐漸熱鬧了起來,賓客們高聲談笑的興致與他們早先參加慶功宴時同樣高漲,無盡的美酒佳肴和歡聲笑語也感染到了桂妮薇爾,略微撫平了她近兩日彷徨的心情。
「你們有看見阿勒爾夫人嗎?」
「那位夫人跟著瑪格絲陛下去休息室了。」她的一位女伴回答,「我沒有看得太清楚,但她好像把眼妝哭花了。」
「是嘛,我還以為那位夫人是為了躲避特奧巴爾德殿下呢。」
桂妮薇爾小聲驚呼:「什麼?」
「噢~我們純潔可愛的小公主。」其他人咯咯笑道,「您不會以為蝴蝶夫人這次抵達得那麼晚是因為船開慢了吧?」
「可阿勒爾夫人為什麼要躲避特奧巴爾德王子?」她回想了一下對方的模樣,「那位殿下年輕又英俊,性格也討人喜歡。」
「那位夫人的怪癖。」茨爾維妮,也就是第一個回答她的女伴說道,「她不喜歡有固定的伴侶——也許這就是她永遠活力四射的秘訣?不過,如果她格外喜歡某位情人,就會在分手前為對方繪制一幅裸身肖像畫,據說這在歐洲大陸是一項榮耀。」
桂妮薇爾遲疑了片刻:「所以特奧巴爾德王子是來……討要榮耀的?」
「也許是吧。」
「才不是!」其他女伴與她爭論起來,「特奧巴爾德殿下肯定有自己的肖像畫,他和阿勒爾夫人維持了近半年的關系,一般三個月以上就會有了!」
就在此時,一陣不自然的咳嗽聲響起:「桂妮薇爾小姐。」
來者竟然是高文·米斯裡爾——他的出現在淑女們之間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桂妮薇爾很希望她們的反應是出於適才談論阿勒爾夫人風流韻事的羞愧,但事實證明她們的驚呼更多是因為他的美貌。
「您好,高文殿下。」雖然高文已經在葛爾登基為王,但他的母親和繼父皆為不列顛的最高掌權者,他這次抵達卡美洛特,一直都是以王子的身份面見賓客,尊稱上自然也是如此,「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能請您跳一支舞嗎?」
桂妮薇爾無視了同伴們促狹打趣的眼神:「當然。」
雖說是高文主動找上了她,但桂妮薇爾看得出他的邀請只是出於善意的表達,而非為了和她有更多肢體接觸,或是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
也許是家教的緣故,女王的幾個孩子在這方面都很相似……不過桂妮薇爾至今還未真正見過加雷斯王子,希望阿格規文殿下和加荷裡斯殿下昨晚順利找到了他。
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後,她發現高文逐漸寡言起來,雖然仍維持著禮節性的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絲迷茫,似乎不知道該和她聊些什麼。
她主動開啟了話題:「聽說阿勒爾夫人也參加了這次國婚,只是她提前回休息室了……真可惜,我一直想見見她本人,據說她在歐洲大陸頗有名望,任何國家的王室宴會都對她敞開大門。」
「姑母確實很受歡迎。」高文回答,「她精通多種語言,還會模仿當地人的口音,雖然我不懂繪畫,但母親總稱贊她是有著非凡才能的藝術家……啊,對了,她有一支魔法筆。」
「魔法筆?」
「是的,魔法筆,可以不用顏料就繪制出各種各樣的顏色。」說到這裡時,高文的鼻子皺了起來,第一次展現出了白馬王子以外的面目,「那是母親送給她的成人禮紀念禮物,雖然姑母收到這份禮物時已經三十多歲了……母親明明比姑母年輕得多,卻老把姑母當成小姑娘一樣溺愛,這樣不好。」
至此之後,阿勒爾夫人就從話題中消失了,高文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述關於女王的各種趣事,中間偶爾夾雜了一些銀鎧騎士艾斯翠德的事跡。
這位年輕的王子並不是很擅長講故事,但他談起這些時總是神采飛揚,洋溢著真摯的熱情,教人很難不去認真傾聽他的話,而且妖精女王的功績放在卡美洛特的任何一代君主身上都是相當驚人的——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女王將他養育得很好——或者說,將她的所有孩子都養育得很好。
這種養育並非是讓他們不受任何肉軆上的傷害,或是卡賓森家族那種對愛蓮娜無限度的寵愛,而是對他們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健全人格的保護,使他們在保持善良的天性之余,不乏自信,又不失謙虛。
一曲結束後,桂妮薇爾提了提裙角,由衷地說道:「我真羨慕您。」
「謝謝。「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已經聽慣了這類溢美之詞,但每次聽到依然忍不住高興一樣,「確實有很多人說過我是最像母親的孩子。」
他崇拜她的母親——誰不是呢?據說因為身世疑雲,高文·米斯裡爾的童年過得並不順遂(那些難聽的流言風語在貴族間總是流傳得最快),女王為此力排眾議,提前了他的聖洗禮儀式。父親啊,如果你當初也願意像女王保護她的孩子一樣保護我,也許……
剩余的話在她心頭湮滅了,時間逝而不返,沒有當初,也沒有也許。
高文長久地凝視她,她亦回以微笑,好一會兒過去,對方嘆了口氣。
「抱歉,女士。」他露出愧疚的微笑,「也許我們最後不會變成父母輩所希望的那種關系,但我會銘記與您共同度過的這段時光。」
聽到這些話,桂妮薇爾竟然沒有感到很意外,因為她也有同樣的感受——對方很好,他們相處得很愉快,只是她(他)不愛他(她),他們之間沒有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火花:「我明白,殿下。」
如果說有什麼令她遺憾的地方,也並非是因為高文本人,而是他所成長的環境,一個溫馨健康的家庭氛圍……可如果僅憑這一點她就執意要嫁給他,對高文未而言免太不公平了。
隨後她就與高文分開了,因為後者又被叫去尋找弟弟了——願上帝保佑加雷斯殿下平安無事,並且以後不再迷路。
為了躲避女伴們的追問,桂妮薇爾特意提前離場,去休息室附近轉了一圈,期待著能與阿勒爾夫人發生一場偶遇,卻只遇到了挪威使者瑞卡爾夫王子……這些斯堪的納維亞人仿佛生來就有一股凶神惡煞的氣質,桂妮薇爾不敢叨擾他,只好悻悻離去。
晚宴結束後,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房間,但與昨晚不同,雖然她所期待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她的內心依然平和而暢快。桂妮薇爾洗了一個很長的熱水澡,全身心地放松自己,那天晚上她很快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但這種愉快的心情也僅僅維持了不到一天——第二天傍晚,父親毫無預兆地來到了她的房間,盡管他一言不發,但桂妮薇爾還是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在父親陰沉的面色下,她感到神經緊繃,逐漸混淆了對時間的認知。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聲道:「女王回絕了關於聯姻的提議,聽說這是你和高文殿下一致同意的結果。」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桂妮薇爾不自覺地抓緊了裙子:「是的,父親。」
「你為什麼要同意?!」他近乎咆哮,「你難道不知道這次聯姻對於歐肯希爾德ヾ有多麼重要嗎?你必須奪得他的青睞,不管用什麼手段——去討好他、誘惑他、勾引他,隨便你怎麼做!你長著這樣一張臉,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它嗎? t !」
她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他會掌摑她,就像年幼的她不願去卡賓森家族的城堡時他所做的那樣,她甚至看到他右手的手指輕微抽動,這小小的細節幾乎在一瞬間喚醒了那些久遠的記憶。
桂妮薇爾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我、我並沒有故意違逆您……」
不知為何,瑪格絲不久前的告誡浮現在腦海中:「許多年前,有一個人告訴我,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裡才行……現在我把這句話送給你,桂妮薇爾。」
難道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嗎?桂妮薇爾,你得親手抓住它。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請聽我說,父親,聯姻並不是歐肯希爾德和廷塔哲修復關系的唯一途徑。」隨著恐懼稍微褪去,她的大腦終於不再一片空白了,「廷塔哲修道院是女王最重視的皇家機構,而且招收學徒從不看性別。您也知道,我從未懈怠過對草藥學的研讀,德魯學士曾不止一次稱贊我,如果我請求入學,海澤爾院長一定會同意我的申請……」
只要她刻苦學習,外加王族的身份,遲早能得到院方的推薦信,榮升為女王的學士,甚至是她的臣子……只要她認真工作,在自己的職位上發揮才干,也許有朝一日她會有幸得到女王的恩寵,獲得佩戴黑珍珠的資格。
「如果您在意異種血統的事情,大可以讓他迎娶南特斯王的女兒尤蘭達公主,她不僅繼承了一部分妖精血統,其母埃莉諾王後還是女王的次姐,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員。」直到說完這句話,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掌心滲出了冷汗,「您……意下如何?」
父親沒有回答,從他嚴肅的神情和緊皺的眉頭中,桂妮薇爾無法判斷自己是否說服了對方——上帝啊,請幫一幫她,讓她渡過這場難關吧。
「這種情況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忽地長嘆一聲,「你說得沒錯,桂雯,你是一個美麗又聰明的姑娘,每次學士稱贊你的時候,雖然我從未開口,但在心裡,我其實為你感到驕傲。」
父親的認可讓她不禁激動起來:「謝謝您!父親,我……」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好好待在屬於你的位置上。」他說,「而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事情。雖然歐肯希爾德現在必須得到女王的原諒,但我從不認同她帶來的那些混亂——為了讓自己的權力得到支持,她不停扶植周圍的女人上位,讓她們當騎士、當領主、當總督,統領一支軍隊或艦隊,簡直是瘋了。」
她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父親……」
「自從女王當年打破傳統繼位為公爵後,這股不正的風氣就席卷了整個不列顛,越來越多的女人不再滿足於一份嫁妝,開始要求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權利,她們妄圖得到一部分家族財產,甚至對爵位產生了貪念。」父親——不,羅德格倫斯王看著她,「我知道,這股邪念也在你的心裡扎了根,桂雯,你只說自己想要成為女王幕下的學士,卻沒有提及你一旦得到她的青睞,她勢必會扶持你成為歐肯希爾德家族的新主人。」
羅德格倫斯王緩慢地走近她,燭光將他的影子照在她身上,仿佛在啃噬她的身體:「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讓你遠離凱姆裡德… …我是一個傳統的父親,桂雯,以捍衛古老的正統為榮,歐肯希爾德的繼承人,凱姆裡德的國王只可能是狄倫。」
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晚上九點,會有女僕為你領路,帶你去高文王子的房間。」羅德格倫斯王說,「在那之前,你必須沐浴淨身,在頭發上塗抹香膏,以純露噴灑身體,並且除去身體上多余的毛發。」
「……什麼?」
「你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桂雯,你聽過克利奧帕特拉七世的故事。」
桂妮薇爾感覺自己像是被狠狠擊打了一下——也許他確實掌摑了她,只是她沒能看到那只手。
她遏制不住聲音裡的顫抖:「為了保全兄長……你要把我,把你的親生女兒當作妓/女一樣毫無尊嚴地送到別人的床上?」
「你知道我已經為你做到了最好。」這個曾經是她父親的男人漠然地說道,「高文王子是一個優秀的男人,高大英俊,待人溫和,他所統治的葛爾更是北境最富有的國家,嫁給他之後,你會幸福的。」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過去這個動作總能讓桂妮薇爾備受鼓舞,如今卻只讓她汗毛直立。
「別想著反抗。」他低聲威脅,「如果高文尚不能使你滿意,恐怕我只能把你嫁給愛德溫王子了……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他的母親是埃莉諾王後,女王的次姐,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員。」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將她獨自留在了房間裡。
第308章
自父親離開後,桂妮薇爾徹底陷入了怔忪,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感受到那短暫的喜悅化為灰燼後在嘴裡蔓延的苦澀,帶著一點點譏諷的意味。
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 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裡才行……可如果那個人周圍本就空無一物呢?瑪格絲大人,您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她陷入絕望,將自己埋進枕頭裡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僕從們戰戰兢兢地為她端來了冷水和毛巾,以消除雙眼的浮腫,桂妮薇爾知道這是因為父親告誡她們,如果她在九點之前有任何閃失,就要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幕中的晚霞漸漸被繁星取代,她的心也漸漸從痛苦和掙扎中走出, 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麻木。
當女僕端著一個裝滿肥皂水的木盆走進房間時,桂妮薇爾內心竟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像綿羊一樣溫順地脫下衣服,任由剃刀從她的腋下和雙腿間經過,她甚至能感覺到刀片將毛發割斷時細微的聲響。
瑪格絲的聲音再也沒有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唯有父親冰冷的語調,一遍又一遍。
他說:「你要好好待在屬於你的位置上。」
他還說:「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讓你遠離凱姆裡德……歐肯希爾德的繼承人,凱姆裡德的國王只可能是狄倫。」
清洗完身體後,女僕並未如往常那樣將衣服遞給她,只是將一條顏色艷麗的毛毯披在她身上。
她沉默了片刻, 輕聲問道:「還沒到高文殿下的房間, 我就已經不能穿衣服了嗎?」
那位收了她父親的賄賂,負責為她領路的女僕回答:「情況有了一些變化, 高文殿下提早回到了房間,如果您抵達後才換下衣物,就不會有羅德格倫斯陛下希望的那種效果了。」在她開口之前,對方搶先回答道,「請放心,我熟知王宮的夜晚輪班,能夠准確地避開守衛和僕人,一路上您不會遇見任何人。」
桂妮薇爾扯了扯嘴角:「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做完一切准備後,她走出了房間,冰冷的晚風讓她的皮膚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身體赤/裸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罪人,可她究竟做錯了什麼?她看見女僕在緘默中點燃了油燈,對方現在又是怎麼看她的呢?是不是覺得公主其實和娼妓也沒什麼區別?
桂妮薇爾在腦海中幻想著當時她搶過侍女的剃刀,割開自己的喉嚨,想像著那些噴薄而出的鮮血將床單染紅的景像,她為何沒有那麼做呢?她現在還可以大喊大叫——叫得比她在床上哭泣時更大聲,更慘烈,將所有人都吸引過來,然後將毯子扔掉,讓城堡裡身份最低的僕人都看到她的裸體,把一切都搞砸,反正她早就沒有尊嚴可言了。
更可怕的是,此刻的她是如此平靜,她默默跟隨在侍女身後,仿佛這是一件她早就習慣了的事情……說到底,這一幕與許多年前她被父親強行送上馬車時又有什麼區別呢?僅僅是因為那個時候她還被允許穿衣服嗎?
為什麼不讓狄倫去?為什麼狄倫不需要和她一樣去學習感恩和容忍?
因為狄倫是父親的繼承人——是啊,他並非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孩子,而且很清楚尊嚴對於一個年輕人有多麼重要,他只是不打算保護她,僅此而已。
「殿下,請集中注意力。」 t領路的侍女低聲提醒道,「我們現在應該往左拐了,請停住您向前的腳步,猊下的書房就在附近,一旦出了什麼差錯,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女王現在也在工作嗎?」
「是的,除了婚禮當晚,她從未停止處理國務。」女僕說,「猊下尚未休息,侍從自然也不例外,這段路格外危險,請您務必跟緊我。」
「帶我去女王的書房。」
「您剛剛說……什麼?」
「帶我去女王的書房。」她冷靜地重復了一遍,「如果你膽敢拒絕,我就大聲尖叫,把所有人都引過來。」
「您瘋了嗎?」燭光將侍女臉上的驚愕照得一清二楚,不知為何,桂妮薇爾竟然從這個表情中得到了些許愉悅,或許她確實是瘋了。
「答應我,或者給我陪葬,沒有第三種選擇。」她慢慢靠近她,「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對吧?」
對方的臉龐因為失去血色而發青:「您……您會為自己的衝動後悔的。」
「也許吧,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她壓低了聲音——哈,她的語氣聽起來真像她父親——也許他說得沒錯,她的確是一個危險的家伙,是狄倫身邊蟄伏的威脅,「現在,帶我過去。」
侍女只好繼續為她帶路,但不再避開有壁燭的走廊,廊道裡漸漸能夠聽到侍衛們夜巡的腳步聲,牆壁上時不時閃過僕從的影子,再後來,她們甚至和幾個侍衛正面相遇,桂妮薇爾微笑著與他們打了招呼,他們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她的毯子,但沒有多問什麼。
最後,她終於抵達了女王的書房,當門外的騎士詢問她的來意時,她只是回答:「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面見女王。」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僕,對方的額前已經滲出了冷汗,「她不會跟隨我進去,只有我一個人。」
騎士名為克魯茨,是女王麾下資歷最深厚的騎士之一,時常跟隨在女王身側,對她的臉還留有印像:「我們不會懷疑您的真誠,桂妮薇爾殿下,可是按照規定,您不能像這樣身著奇裝異服去覲見猊下。」
「我很樂意遵守王宮的規定,爵士。」她說,「可如果我現在把毛毯扯下來,恐怕後悔的會是你。」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魯茨顯然察覺到了這條毯子下的實情,緊張地擦了擦頭上的汗,「好吧,我會向猊下稟告您的求見,如果猊下同意,我們就會讓您進去,如果猊下不想見您,我只能說……很遺憾,女士。」
桂妮薇爾點了點頭,等待的時間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長。不過片刻,克魯茨爵士就神情嚴肅地走了出來:「猊下請您進去,以及……您可以披著毯子進去。」
她猜對方或許不太能理解女王為何會允許一個光著身子的公主獨自進入書房——雖然她事前也不是特別有把握,但對於這樣的結果,她居然也沒有特別意外。
女王的書房比走廊更加敞亮,十幾盞油燈被罩在圓弧形的透明玻璃罩下,康沃爾特有的工藝。房間裡只有女王,以及她的近衛騎士艾斯翠德。
「真是讓人意外。」在寬大的橡木桌後,這個不列顛最有權勢的女人對她面露微笑,「你看起來可不像是迷路了,桂妮薇爾公主。」
直覺告訴她,女王肯定知道她——不,知道她的父親今晚打算做什麼,也許這就是高文王子「意外」提早回到了房間的原因。
「我的父親羅德格倫斯王想在今夜將我偷偷送到高文殿下的房間裡,讓我們發生肉體關系,這樣您就不得不同意這次聯姻了。」
「我知道。」女王回答。
「如您所見,揭開這條毯子,我就真的一絲不掛了。」
「我知道。」她重復了一遍。
房間裡最不安的反倒是艾斯翠德爵士,她的目光不停地在女王和她之間徘徊。俄而,她俯身在女王耳畔說了些什麼,然而女王搖了搖頭,騎士遲疑了一下,沉默地退回原位。
「可你現在就站在我面前,而非我兒子的房間裡。」女王看著她,神情並不嚴厲,但桂妮薇爾感覺自己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我很好奇你此刻的想法,桂妮薇爾。」
該從何說起呢……無數句話從她腦海中閃過,這個夜晚太過漫長,也許要用盡她的一生才能闡述清楚。
最後,她開口道:「過去,我很崇拜我的父親。」
女王點了點頭,沒有插話。
「雖然凱姆裡德稱不上是什麼強大的國家,但父親是一個稱職的國王,他認真對待自己的職責,努力在復雜的政治環境中尋求平衡,為家族尋求生存之道……我知道他能做到這一步並不容易。」她說,「我很努力地學習,鞭策自己成長,希望有朝一日父親能以我為榮。」
盡管父親對待狄倫時總是更加用心,時常會引起她的嫉妒——這只是因為我沒有狄倫做得那麼好,事後她總是這樣說服自己。狄倫是男孩,體格高大,強壯有力,他會舞槍弄劍,擅長打獵,還知道怎麼給動物剝皮,而她一見到血就會暈倒。
父親總是稱贊強而有力的騎士和獵手,厭惡不敢見血的懦夫,這是她的無能,是她的錯……
至少她曾經是這樣認為的。
「而在不久之前,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他確實以我為榮,盡管他鮮少表露出來。」她的聲音輕微顫抖起來,「我幾乎要喜極而泣,為了得到這句認可,我覺得自己哪怕死了也值得,可緊接著,父親告訴我,他愛我的前提是……我要好好待在屬於我的位置上。」
「他認為我是狄倫的威脅,所以才要把我嫁出去,哪怕為此犧牲我的人格和尊嚴。曾經我以為父親太過傳統,過於重視父輩的權威,不懂得去保護一個孩子的自尊心,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只是不想保護我。」
桂妮薇爾松開了手,任由毛毯從身上滑落,讓自己赤裸裸地展現在女王面前——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毛毯的邊角已經被她捏得皺在了一起。
不要回頭,桂妮薇爾,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走回頭路的。
這一次,你得自己把機會抓在手裡。
「所以我來到這裡,懇請您將我置於您的保護下。」她跪了下來,向對神明祈禱一樣雙手緊握,「我沒有任何值得與您交易的東西,所以我只能把我僅有的——我的一切,從身體到靈魂都獻給您,我把我最脆弱,最羞恥的模樣毫無遺漏地展現在您面前,懇求您的眷顧,請讓我長久地伴隨在您左右吧。」
她看見女王從座位上起身——天哪,她明明沒有那麼高,為何那身姿看起來宛若巨人?她繞過橡木桌,走近她,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的欣賞和憐愛比她父親這輩子給她的都要多。當對方拾起毯子蓋到她的身上時,桂妮薇爾知道自己賭贏了。
「晚上這麼冷,一條毛毯怎麼夠呢?」女王說,「我確信我的衣櫃裡有合適的衣服,請幫我把它取來,艾斯翠德。」
「是,猊下。」
「另外……」女王將她的一縷亂發歸到耳後,她的呼吸噴灑在她的皮膚上,如此溫暖,「最好是墨綠色的裙子,我相信它會很適合你的。」
「當然,猊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確信沒有比這更好的顏色了。」
第309章
艾斯翠德結束訓練後,桂妮薇爾立刻將毛巾遞給了她。
「謝謝您,殿下。」
「沒什麼。」桂妮薇爾公主咯咯笑了起來——光是看著眼前這名有著小鹿般甜蜜微笑的女孩,很難想像她昨晚能做出那樣大膽的行徑, 「真是令人印像深刻的武技,您一定會在這次比武競技大賽取得好成績的。」
「您謬贊了,這只是普通的訓練。」坦誠說,艾斯翠德心底並非沒有遺憾……她一直想和蘭斯洛特爵士全力以赴地較量一番,然而這次的競技大賽因為人數過多而限制了報名次數, 每個人只能報一個單人項目, 艾斯翠德選擇了長槍比武,蘭斯洛特則選擇了傳統角鬥。
「何況,如今天下英豪皆彙聚在卡美洛特,其中不乏驍勇善戰、擅長御馬持槍的戰士,我不一定能夠拔得頭籌。」她說,「僅在我認識的騎士中,珀西瓦爾爵士和貝德維爾爵士都是不可小覷的對手……可惜貝德維爾爵士最近正在適應新的馬具,即使最後有幸贏取比賽,我也勝之不武。」
「新的馬具?」
「是的, 一種可以讓獨臂的t戰士也能自由御馬的馬具。」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失去謙遜,「毫無疑問是猊下的傑作。」
回想起那奇妙的設計,艾斯翠德心中依然贊嘆不已,繩扣之間明明有著復雜的結構,實際操作起來卻並不麻煩,更多是仰仗肌肉的習慣。貝德維爾無疑是熟練的騎手,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要摒棄十多年的習慣去熟悉新的騎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貝德維爾爵士已經初步適應了新馬具,我相信他很快就會恢復到比過去更好的狀態。」
「我相信即使面對狀態更好的貝德維爾爵士,您也能取得勝利。」桂妮薇爾的目光落到她腰側的鋼劍上,「這就是傳說中的灰眼嗎?」
「是。」
「真美,即使它隱藏在刀鞘中。」她的聲音輕了下來,「以前我也幻想過自己能擁有一把劍,它不需要很有名,也不需要蘊藏什麼奇特的力量……只要它屬於我。」
艾斯翠德看著她慢慢地撫平裙擺上的褶皺:「狄倫九歲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把真劍,他為它取名'榮耀',雖然那不過是一把普通的鐵劍,也並非出自什麼名家之手,但我依然很羨慕。年幼時,我總是去校場旁觀父親教導狄倫武藝,期待著有朝一日我也能擁有自己的劍。」
她察覺到了女孩心中的傷感:「如果您需要的話,廷塔哲家族有非常不錯的鐵匠,尤其是赫爾波,正是他打造了猊下的鐵木權杖。」
桂妮薇爾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已經過了會期待自己擁有一把劍的年紀——但也稱不上特別遺憾,很快我就發現自己在閱覽文字方面更有天賦,開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羊皮紙上。」說到這裡時,她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悵然若失,「可如果這雙手不是那麼纖細無力,也許那個時候……」
她沒有說完,只是靜靜看著自己的雙手,但艾斯翠德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桂妮薇爾殿下,對您而言,我算是合格的戰士嗎?」
桂妮薇爾似乎嚇了一跳:「當、當然!您的實力是毋庸置疑的!」
「那麼您認為,如果羅德格倫斯王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他是會感到驕傲,還是覺得自己生下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聞言,女孩的臉上徹底失去了血色:「對不起,我……我不該聊起這些的……」
「我並不為那些往事而傷心——誠然,一些悵意是難免的,但我知道那段過去也成就了如今的我。」艾斯翠德安慰她,「我的機會比其他人來得更不容易,所以我感恩它,珍惜它,如果我是一個男人,也許我的騎士之路會更加順利,但我或許不會有如今我所達到的成績。」
「您是一位體貼的人。」桂妮薇爾露出苦澀的笑容,「可我不確定……我並不像您或是瑪格絲大人那樣優秀,也並非阿勒爾夫人那樣在自己專長的領域才華橫溢。猊下選擇了我,我對此感激不已,可是……如果我讓她失望了該怎麼辦?也許猊下高估了我,我不是她想像中那樣聰慧的女孩……」
「我並非學士,在學術的領域見識淺薄,不敢妄下判斷。」她說,「我唯一確定的是,您已經擁有了成為優秀之人必備的品質。」
「真的嗎?」
「是的。如果說一個人的成功過除了天賦和努力外還有什麼,那大抵就是對誘惑的抵御。」她輕輕拍了拍桂妮薇爾的手臂,「殿下,當您意識到自己的路並不如其他人那樣寬廣,您犯下的錯誤必然要以更加昂貴的代價償還,而且別人必然會以更高的標准要求您時,您自然會督促自己變成更好的人。」
「艾斯翠德爵士……」女孩露出觸動的神色,臉上的笑容終於也如艾斯翠德期待的那樣,不再充滿不安與愁苦了。對方踮起腳,在她的臉頰輕輕落下一吻,「謝謝您。」
盡管艾斯翠德這輩子見過無數美麗的存在,這位年輕公主的美貌在近距離下依然帶給了她一定的殺傷力:「您太客氣了。」
「咳咳咳咳——」不遠處響起了第三個人的聲音,「是啊,太客氣了——所以你們能分開了嗎?還是她打算在你右半邊的臉上也來一下?」
「凱爵士。」艾斯翠德眉頭緊皺,「這位是凱姆裡德王國的桂妮薇爾殿下,作為騎士應該表現得更有禮貌。」
「沒關系,艾斯翠德爵士。」
凱聳了聳肩:「你聽到她說沒關系了。瞧啊,多麼善解人意的公主。」
艾斯翠德嘆了口氣:「我們之後再談論這個問題……所以凱爵士,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賽諾拉爵士和外地來的參賽選手發生了一些小矛盾,需要你去解決。」凱說,「准確來說,那個雇佣騎士拍了她的屁股,並且叫她'小妞',她陷入暴怒並表示要把對方的腦袋砍下來,如果我們不及時趕過去的話,場面可能會變得有點……血腥?」
「我立刻過去。」艾斯翠德感到一陣頭疼,「她的兄長葛列格裡不在現場嗎?」
「他在,並且努力勸阻她等到比武競技大賽時再合法地殺死他,並且勸阻失敗了。」凱回答,「然後我問他能不能身體力行地去阻止他妹妹,他回答我'你在想什麼呢?我他媽的是個學士!我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是《健康的律法》,而那本書也只有三十多頁!',所以我只好遠道而來,尋找一個能接住賽諾拉一斧子的熟人了。」
「《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書。」桂妮薇爾說,「雖然藥理魔女安赫卡生活的時代距離我們有一千多年,但她對於草藥學方面的造詣是許多學者終生難以企及的。」
「是啊,我知道你們這些搞學術的都愛死這本書了。」凱說,「所以我們能走了嗎?」
艾斯翠德看向桂妮薇爾:「請容我先行告退。」
「路上小心。」桂妮薇爾柔聲答道,「對了,您願意在大賽當天接受我的手帕嗎?」
「感謝您的厚愛,但我歷來都會將勝利的花冠獻給猊下。」
離開校場一段距離後,凱忽然掐著嗓子用尖細的聲音說道:「您願意在大賽當天接受我的手帕嗎~」
「凱爵士!」艾斯翠德簡直受不了他,「您今天到底怎麼了?這可不是對待一位淑女的態度!」
「好吧,我道歉。」凱舉起了雙手,「我承認今天我可能有那麼點神經質,但這至少有一半是王的錯——誰叫他總是在我耳邊嘮叨那位公主殿下的事情,搞得我都快應激了。」
艾斯翠德理解地點了點頭:「桂妮薇爾殿下是一位好姑娘,我們都為她和高文殿下沒能結下緣分而可惜。」
「他才沒有為誰的姻緣而可惜,他只是為自己的婚姻在持續了不到一周的時間就遭遇了家庭破壞者ヾ而精神焦慮。」
「家庭破壞者……誰?」
「誰在有夫之婦面前脫衣服誰就是。」
「桂妮薇爾殿下?」艾斯翠德瞠目結舌,「怎麼可能?猊下和桂妮薇爾殿下沒有發生任何逾矩的事情。年輕姑娘在面對人生的難題時陷入彷徨,請求從一位睿智的長者那裡得到寬慰和救贖之道,這是人之常情。陛下是一位真正的紳士,他肯定會理解這件事的。」
凱瞥了她一眼:「在我正式回答之前,姑且還是先問一下——你口中的'陛下'確實是指亞瑟,還是某個剛好名字發音比較像的人,比如說對方碰巧叫'畢夏'什麼的。」
「凱爵士……」
「看來我們討論的確實是同一個人,雖然我們腦海中對他的印像可能是兩個……呃,毫不相關的家伙。」凱說,「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噢,對了,精神焦慮,我不知道他在大眾面前是什麼樣,反正我已經受夠了他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他和後廚那些膀大腰圓的中年女人唯一的區別是他不用停經就可以變得這麼煩人。」
艾斯翠德嚴肅地看著他:「如果您再不停止這樣無禮的說話方式,恐怕我不得不向猊下申請恢復您的禁令了。」
「好啦,我錯了……」凱表情懨懨地舉起雙手,「希望這是我今天最後一次做這個動作,再這樣下去我感覺自己都要變成高盧人了。」
「此外,陛下完全沒必要為桂妮薇爾殿下的事情煩心。」艾斯翠德無法告訴他實情,只好婉言道,「猊下對桂妮薇爾殿下的感情,猶如母親對可憐可愛的小女兒,只是悲憫和慈愛。」
「讓我來描述t一個場景:一個年輕姑娘——不僅年輕,而且長得美麗動人,某天晚上她脫下衣服,只在身上披了一條毛毯,還把自己搞得香噴噴的,然後趁夜跑到另一個人的書房裡,哪怕她知道對方有家室。沒人知道書房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一段時間過後,那個年輕姑娘穿著對方的衣服走出了書房……好的,問題來了,我們一般怎麼稱呼這種行為?」
「這完全是胡言亂語。」艾斯翠德說,「當時我也在場,我知道發生了什麼,而且我可以確保沒有發生任何你們想像中的齷齪事。」
「伙計,如果不是我去找你的時候,她正在親你的臉,我對你的話肯定一點也不懷疑。」
她難得體會到了惱羞成怒的感覺:「我發誓——這次長槍比武大賽,我會把您從馬上捅下來!」
「啊哈,現在你可以為了她朝我發脾氣了。」凱冷笑一聲,「如果亞瑟在這裡,他真該對我感到愧疚,至少他是在有了家庭之後才遇到了家庭破壞者,而我他媽地還沒結婚呢。」
第310章
不出意外的話, 亞瑟應該是最早一批知道這件事的人……當然,除去當事人之外。
起初他並沒有放在心上——這很正常,桂妮薇爾也許很快就要嫁給高文了,摩根也將成為她法律意義上的母親,她們關系親近無疑是一件好事。如果王姐希望的話,他也可以試著用父親的心態對待她(雖然這並不容易,畢竟他實際上不比桂妮薇爾年長多少)。
事情本該到此為止的……直到他得知對方當時除了一條毛毯外未著寸縷。
「荒唐。」這是他的第一反應,「桂妮薇爾乃羅德格倫斯王之女,凱姆裡德的公主,一位富有教養的淑女怎麼會做這種事?」
「不止我一人看到了,陛下。」僕從戰戰兢兢地答道,如果不是現實不允許,或許他會選擇把自己縮進靴子裡, 「我發誓,有不下五個人目睹了這位公主古怪的行徑, 您可以去問他們。」
亞瑟當然不會去把那些僕人們抓來一一質問,與其為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語而苦惱, 還不如直接去問王姐本人。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 在前往女王書房的路上,他竟然意外地和桂妮薇爾打了個照面。
「貴安, 陛下。」桂妮薇爾遵循禮儀向他行禮,看起來一如他記憶中那般美麗……然而受謠言的影響, 亞瑟發現自己很難用平常心去看待她,事實上, 她的美貌對他而言似乎有點刺眼了。
「很高興見到你, 桂妮薇爾公主。」他盡可能地保持禮貌,「你是要去校場嗎?」
「是的, 陛下。」
「去看高文訓練?」
「不,我打算去觀摩艾斯翠德爵士的訓練。」女孩的笑容羞澀而甜蜜,「另外,或許您還不知道……猊下婉拒了米斯裡爾家族和歐肯希爾德家族之間的聯姻。話雖如此,高文殿下是一位傑出的紳士,能與他為友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了。」
「是嗎?」亞瑟聽見自己答道,「看來你的消息比我還要靈通。」
真丟人……他在心裡告訴自己,桂妮薇爾只是一個羞怯的小女孩,天真純潔,因為太過年輕而不知愛情為何物,沒必要在意那些。
說到底,她和王姐都是女性,還能發生什麼呢?
然而,某個男孩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在他腦海中響起:「我不能講得太直白,陛下,但客觀而言,如果母親有能力讓女人懷孕,她早就是不列顛的拉美西斯二世了。」
噢,加荷裡斯……梅林當初是怎麼評價他的來著?一個聰明又討人嫌的小蘿蔔頭。
雖然他的夢魔老師平日經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但他對人的評價有時確實很一針見血。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桂妮薇爾再次向他屈身行禮,亞瑟注意到她會特意用手捂住胸口——那是一條有著荷葉邊的抹胸長裙,當她彎腰時,布料會有些不體面地滑落,因為這條裙子的尺寸對她來說大了一些。
直到桂妮薇爾離開了一段時間,亞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身上穿著摩根的裙子。
很難用言語形容他當時的感受——他的大腦一陣嗡鳴,近乎沒辦法思考任何事情。亞瑟這輩子大多數時候都保持著克己奉公的生活習慣,盡可能讓自己處在理智冷靜的狀態下,以便妥善地應對人們對他的期待,這是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無止境地宣泄自己內心情緒的衝動。
即便理智幾乎蒸發殆盡,亞瑟也知道在這種狀態下並不適合去見摩根,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回自己的冷靜。
「所以你他媽就來找我了?我可真是謝謝你。」凱翻了個白眼,「我還能說什麼?你自己都知道她們兩個不可能發生那種關系。如果猊下對女人感興趣,阿勒爾夫人哪還有心情去歐洲大陸,直接住在猊下的床上了。」
亞瑟感到惱火又困惑:「你究竟是想安慰我,還是想把事情變得更糟?」
「……我真是受不了你,算我求你了,去找其他人發你的瘋。」凱抓了抓頭發——亞瑟一直想勸他少這樣做,上帝保佑這片土地以及它的子民,但不太保佑男人的發際線,「梅林呢?那家伙最近跑到哪裡去了?」
「他國婚當晚就離開了,說是已經結束了作為撫養者的使命,打算恢復以往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所以……我們認識的梅林其實處於一個不太自由的狀態嗎?」
「也許是吧。」
「真可怕,能不能把他關回星之內海?」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凱卿。」亞瑟認真地回答,「讓我們回到之前的問題上,你認為我應該怎樣向王姐婉言詢問關於桂妮薇爾公主的事?」
「你確定自己打算在'婉言詢問'這件事上征求我的意見?」
他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認對方是正確的:「好吧,這確實是一個壞主意,我會抽出時間去找貝德維爾卿的。」
凱聳了聳肩,一副打算伺機逃走的表情——雖然這件事客觀上與他毫無關系,但他事不關己的態度還是讓亞瑟感到不爽:「卿在這方面才沒資格說別人吧?上次一位夫人把自己的內衣扔給艾斯翠德卿,卿怎麼不用'反正她們不可能發生那種關系'來說服自己呢?」
「因為這壓根就是兩碼事——女王就是女王,她待身邊的人再好也知道把握尺度,而某位首席騎士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老傻瓜,只要對方哭泣著說'拜托了,艾斯翠德爵士,這是我此生唯一的心願'就有可能答應跟對方在同一條被子裡一晚上。」凱抱怨道,「那次她居然把內衣轉交給女僕,讓她們洗干淨後還給對方,真是見了鬼了,她不知道那是一個丈夫死了好幾年的寡婦嗎?」
亞瑟看著他:「所以你究竟是想安慰我,還是想把事情變得更糟?」
「呃……抱歉,這次真的是無意的。」
「我會期待著卿在長槍比武大賽上被艾斯翠德卿擊落的瞬間。」
「嘿!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艾斯翠德卿無論是騎術和武藝都臻入化境,哪怕世界上最大膽的賭徒都不會買你贏。」
「您可真會說話,陛下。」凱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就用這條銀舌頭去你老婆面前婉言詢問吧。」
雖然沒能得到什麼實質性意見,但能看到義兄吃癟的表情,仍然讓亞瑟感到了一絲寬慰。
等到他情緒略微平復的時候,已經是午餐時間了,然而用餐時除了摩根之外,還會有其他孩子在場,並非什麼適合提起話頭的好時機。
其實他很想問問高文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又隱約感覺高文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少——因為他是一條金魚,他可憐的腦瓜裡除了母親之外裝不下任何有意義的東西——噢,加荷裡斯,這個可愛可恨的小蘿蔔頭,請快從他的腦袋裡出去吧。
直到用餐結束,他才忍不住在摩根耳畔低聲道:「我有些事情想與您商量。」
聞言,摩根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我想也是時候了。」
她的微笑讓亞瑟有些捉摸不透——「是時候了」,可具體是指什麼呢?
仔細想想,如果對方有意隱瞞,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目睹桂妮薇爾夜訪女王的過程……難道這是王姐對他的某種暗示嗎?
下午,當他抵達書房時,摩根已經屏退了其他人,就連一向與t她形影不離的艾斯翠德都退下了,房間裡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亞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他的掌心什至滲出了冷汗。
如果王姐真的說出了……一些他不希望聽見的話,他究竟該作何反應呢?是當場拒絕並發泄自己的怒火?還是說……
短暫的沉默後,摩根率先開啟了話題:「你應該也和我一樣,經常為這件事郁結於心吧?」
「我並沒有考慮得那麼久。」畢竟他是今天早上才得知消息的,「但我想此刻我的心情與您是相通的。」
「既然你也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那麼不妨直入話題吧。」摩根說,「我一直在考慮是否該廢黜諸王,讓不列顛從各個方面都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
「恐怕我難以接受……」他的舌頭滯了幾秒,「抱歉,您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在考慮讓不列顛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曾經的獨立國將會降為貴族領地,王室降為高等貴族。」說到這裡時,摩根停了一下,「你剛剛是不是表示了你難以接受?」
「什麼?不、等等,不是的!我……」
「無妨,政見有分歧是很常見的事情。」摩根回答,「但我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與你展開討論。」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亞瑟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變成了囁嚅,「非常抱歉,出於某些原因,我現在感到非常羞愧……請別在意我剛才的反應,繼續闡述您的想法吧。」
摩根臉上難得流露出了一絲困惑,好在她最後還是體貼地略過了剛才的小插曲:「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到米斯裡爾和廷塔哲——雖然他們在我心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但我不會讓葛爾和康沃爾恢復到公國的地位,兩個家族都會保持在公爵位,和其他降級的王室一樣。」
「或許我們可以循序漸進地推行?」亞瑟說,「康沃爾還好說,只是繼續維持當前的地位,葛爾畢竟已經是獨立國了,高文又是您的孩子……」
「某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時間點才能順利達成,一旦錯過時機,再想達成同樣的結果,可能需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她嘆息一聲,「廷塔哲是我的母族,米斯裡爾也是我重要的支持者,我相信他們的忠心,但十年、幾十年之後,情況又會怎樣呢?後人也許不會有我——我們這樣的威望,而那些家族也可能不會如現在這般忠誠,如果外戚勢力坐大,王室的統治也會遭受威脅……我不會對這種可能性熟視無睹。」
她臉上淡淡的悵意也讓亞瑟感到悲傷:「這對您而言一定不很容易。」
「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決定,可惜管理一個國家就是如此,即使身為統治者,也不可能永遠只做順從自己心意的選擇。」她說,「然而,廢黜諸王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需要考慮許多復雜的情況,外加一個重要的決定性因素……不過得等梅林回來之後,我才能給你具體答復。」
「梅林?」亞瑟愣了一下,「可他才離開沒多久……」
「是啊,所以趕回來應該也不需要花費太長時間。」
「說的也是,您已經聯系他過了嗎?」
「還沒有。」說罷,摩根抬起頭對著虛無縹緲的空氣喊了一聲,「立刻回來。」
「呃……王姐?」
「現在聯系過了。」摩根回答。
悠于 2024-8-24 12:05
第311章
「你們把我當作什麼了?」即使是梅林,也難免感到一陣惱火,「以為大哥哥我是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嗎?就像是——像是你們打獵時的獵犬?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們是不是就要給我喂骨頭了?」
「真的很抱歉。」亞瑟一邊回答,一邊讓僕人將他的坐騎帶去馬廄, 「這一次情況特殊,以後不會讓你這樣匆忙趕回來了。」
是啊……無論怎麼抱怨,渴望親近喜愛之物的本性還是讓他的身體違背了理智,乖乖踏上了返回卡美洛特的道路——這是梅林第一次感受到體內流淌著夢魔之血是一件多麼討厭的事。
然而回到卡梅洛特後, 那個把他當作獵犬使喚的女人完全不見蹤影, 只有亞瑟站在獅心堡門前迎接他。
梅林難以掩飾自己的不快……以及一點點失落,但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只有不快:「你姐姐呢?」
「她在煉金工房等你。」亞瑟絲毫不為他的無禮而生氣,反而歉意地笑了笑——梅林很難不注意到他面龐煥發的容光和愈發成熟的男性氣質,盡管仍留有青澀, 但這種少年時期的殘余大約會在一到兩年內消失殆盡。
看來結婚確實會改變一個人,又或許是她會改變一個人——他不免自嘲,你應該最清楚這點才對,看看你自己變成了什麼樣——當然,小公主也有錯,她明明說過不會用手段讓他既恨她又無法離開她,可她只完成了一半的承諾。
為了避免聊到和國婚有關的話題, 梅林干脆全程一言不發,亞瑟似乎認為他還在為自己被迫趕回來的事而不悅, 除了幾句禮貌性的寒暄,其余時間都體貼地保持了沉默。
在抵達煉金工房門前時,梅林心頭忽然升起一種惡意……一種熟悉的惡意,十幾年前,他對尤倫斯施展過這種惡,而當時的他恐怕不會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對自己的學生這麼做。
「你應該多少意識到我和你姐姐存在某種特殊的聯系了吧?」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不會介意嗎?」
「怎麼會?如果你有這種想法,當初就不會促成我們的婚姻了。」亞瑟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快地答道,「高文告訴過我,當年的流言蜚語給許多人帶去了傷害。我不會重蹈覆轍,梅林,在這件事情上,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你。」
他的語氣是那麼和善,而且充滿了信任——梅林很想回以微笑,但那對他而言太難了。
告別亞瑟後,他推門走進了房間,看見摩根正坐在窗邊,全神貫注地觀察玻璃管裡的沉積物。
相較於她的弟弟,這個女人在結婚前和結婚後基本沒有任何變化——梅林有時甚至覺得,她和二十多年前他們初次相遇時相比也沒什麼變化,這或許是世上為數不多值得他慶幸的事情,尤倫斯沒能改變她,亞瑟也沒能改變她,她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
「不說一聲'好久不見'嗎?」
「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並沒有過去太長時間。」摩根將玻璃管插回帶卡扣的凹槽裡,「但如果你希望的話——好久不見,梅林。」
「如果不是你突然把我叫回來,我們可以直到很久以後才開始我們的'下一次'見面。」
「考慮到這次是我有求於你,所以我不想對你有任何冒犯的地方。」摩根回答,「但客觀而言,我對此抱有懷疑,如果連肉體上的行動都無法阻止你把注意力留在這座城市,那麼離開和留下對你來說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
可惡……如果不是她說得真的很有道理,他一定會開口反駁的。
盡管有些不爽,可梅林不得不承認,哪怕摩根每次都能用幾句不經意的話讓他如鯁在喉,也遠遠好過生活中沒有她的時候。
離開卡美洛特後,梅林決心不會再讓摩根以及與她有關的任何事物影響到自己,他會徹底離開她,而且再也不會把千裡眼的魔力浪費在這個讓他感到無望的女人身上。在情緒最高漲的時候,他甚至想過要不要干脆遠渡去歐洲大陸,但一想到阿勒爾夫人也是那裡的常客就放棄了,將第一站定在了威爾士。
然而踏上旅途的第一晚,梅林就對自己的決定產生了懷疑,不僅是因為他(終於)意識到這種逃避的行為本身也是摩根對他影響的一種體現,也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乏味的生活。
就像一個享受慣了的人被迫由奢入儉——顯然,他已經無法像幾十年前一樣對著尤瑟和伊格琳那無趣至極的婚姻也看得津津有味了,而在他離開卡美洛特的短短幾天內,居然就錯過了那麼多有趣的故事。
尤其是桂妮薇爾,梅林為其命名為「凱姆裡德公主迷情記」。
事實證明,摩根身邊總是能發生各式各樣有趣的事情,而他需要這樣充滿趣事的生活……以及她本人。
雖然無法反駁,但梅林也不想輕易承認她的說法是正確的,只好岔開t話題:「話說回來,小公主是不是對自己正在被窺視這件事表現得太無所謂了一點……還是說,你已經習慣大哥哥的目光也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坦誠說,我確實已經習慣了。」摩根嘆息一聲,「要接受這一點並不容易,所以我不得不在腦內給你設想了一種更加非人類的形像,例如說虹彩龍ヾ,以抵消這種被窺視的不適感,可以說效果相當不錯。」
「虹彩龍?那是什麼?」
「一類傳奇龍種,源自於一片與世隔絕的廣袤土地ゝ上誕生的神話體系。」她興致勃勃地解釋道,「就像它們的名字一樣,由於體內蘊藏著虹彩能量,虹彩龍的身體會散發出七彩的虹光,它們是天生的法術使用者,喜歡住在靠近文明社會的地方,而且經常與智慧生物進行交流並觀察他們的生活,因為它們將文明社會視為'舞台',將智慧生物視為'演員',將他們的生活視作'故事',以品讀這些故事為樂。」
……這類生物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她特意創造出來用於諷刺他的?
「題外話就不多聊了,這一次急召你回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商榷。」摩根說,「自我繼承公爵之位後,就一直在探尋不列顛發生大範圍飢荒的原因。」
她站了起來,神情似是沉思——梅林發現自己很難不為這樣的她而傾倒,也許那個關於虹彩龍的類比並沒有錯,智慧生物展露其睿智時的神采總是令人炫目。
「以不列顛的農業水平,人類對土地的利用遠沒有到超過土地負荷的程度,土壤也沒有因為養分失衡而出現大面積的鹽堿化和沙漠化,如果是全球範圍內的氣候變化,例如小冰河期或反常的洋流現像,距離不列顛如此之近的歐洲大陸沒理由不受影響。」她說,「退一步說,即便這些情況都能找到相應的理由,也無法解釋一個問題——為何有神秘庇佑的土地可以避免以及扭轉這種情況?」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神秘的活躍在這個過程中究竟起到了什麼作用?如果神秘是自然意志的殘留,其顯現的形式卻是以違逆自然的法則為代價,這其中的矛盾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喜歡你思考時的樣子,小公主。」梅林回答,「但事實是,神秘是一種你越是細究,就越是背離它的東西。就像某種蟄伏在黑暗中的危險生物,當你看不見它的時候,往往也是你恐懼感最強烈的時候,這種'不可視'和'不可知'本身也是神秘的一部分。」
摩根眯起眼睛:「既然如此,那預言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
「方便命運把那些自以為逃離了它的人推入火坑。」而那個被推入火坑的倒霉蛋此刻就在你眼前……當然,後半句話梅林是說不出口的。
「總之,許多年前我就在進行一項實驗,測試土壤中瑪那的濃度是否會對農作物的成長產生影響。」好在摩根也沒有深究下去,「為了照顧到不同國家的情況,我派人前往當地收集了多份土壤樣本,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檢測,目前已經得出了一個較為穩定的結論。」
說罷,她從書架上取下了幾疊紙卷,每一疊的邊頁都用針線嚴實地封了起來,整理成了書冊。
當摩根將那幾大疊書冊遞過來時,梅林表示:「我是不會把這些枯燥的東西全部讀完的。」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摩根將書冊收了起來——從那悶悶不樂的表情來看,梅林敢肯定她心裡對那幾打無聊的文字記錄可驕傲了,「簡單來說,實驗結果證明無論是瑪那充沛的土壤,還是被抽干了瑪那的土壤,兩者都能使種子生根發芽,從其他國家得到的土壤樣本也不例外,哪怕它們本身出自農收欠佳的國家,當它們從自己的原生環境中被分離出來後,也會恢復成正常的土壤。」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案,這是摩根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因此,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瑪那本身並不會使土壤變得更豐沃或更貧瘠,但瑪那的紊亂會干擾種子從土壤中正常地汲取養分——這也是一方有神秘鎮守後就會恢復正常的原因,因為那片區域的瑪那恢復了穩定,然而導致這種紊亂的罪魁禍首,恰恰是不同國家長期生活在各自神秘鎮守下所形成的的割裂狀態。」
梅林想起了她之前和亞瑟的對話:「這就是你打算統一不列顛的原因?」
「算是原因之一。」摩根答道,「說到底,不列顛終究只是一個面積不大的島國,在如此有限的土地上,沒有頻繁的自然災害妨礙人類定居,卻出現了十幾位國王,使得原本就不發達的貿易市場被十幾個國家的商法和貨幣徹底割裂,這種情況本就是不健康的。」
他漸漸體會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所以統一不列顛是你必然要做的,只是還缺一個大義的名分?」
「不錯。」她露出了贊賞的微笑,「如果推斷正確,那麼從根本上解決飢荒的方法也就顯而易見了。其一是讓不列顛成為一個完整的國家,使整個島嶼的瑪那流動處於穩定狀態;其二是讓不列顛徹底告別神秘時代……事實上,無論這項計劃最後要走到哪一步,統一不列顛都是不可越過的步驟。」
「後者聽起來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不排除有走到那一步的可能性,但目前不是我的最優選。」她繼續道,「有許多需要考慮的因素,例如神秘褪去後,那些擁有異種血統的存在是否還會擁有力量,如果答案是否,那麼亞瑟能否繼續維持作為聖劍使的機能……如果人類因此失去了抵御游星的底牌,當初那些艱難的抉擇就會淪為徹頭徹尾的笑話。」
梅林知道摩根說的是她自己——為了對抗游星選擇了妥協,答應與亞瑟共享權力,但不妨礙他聽見這些話時感覺像是挨了一耳光。
思緒至此,他不免有些沮喪:「所以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你的預言。」摩根看著他,「你當初在短期內將毫無根基的亞瑟扶持到了能對我造成威脅的地步,現在我想得到同樣的幫助——當然,同時也是為了驗證我的想法正確與否。」
「沒有那麼簡單。」梅林試圖解釋,「預言可不是什麼能回答一切的萬能解,往往是先得到了預言,才產生相應的問題。你應該聽過北歐諸神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光明神巴德爾先是在夢中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他的母親弗麗嘉才會去逼迫世間萬物發誓絕不傷害巴德爾。」
「關於這一點,我有些不同的想法。」摩根咳嗽一聲,「事實上,近期我在私下對魔術的相關知識做了一些功課。對你們這樣的專業人士而言或許只是皮毛,但我也多少累積了一點心得。如果你願意從旁協助的話,我想自己進行這次的預言。」
「近期……」梅林咀嚼著這兩個字,「你不是剛剛結婚嗎?」
「是啊,多虧亞瑟為我承擔了大部分的應酬,我才能抽出時間進行學習。」她露出慶幸的笑容,盡管這種慶幸讓梅林有點難以理解,「我雖不像你一樣擁有與生俱來的才能,但根據一些古老的文書記載,普通人也能通過某些儀式窺視命運的軌跡,最近的例子就是帕裡斯王,卡賓森家族……」
說到這裡時,摩根古怪地停了一下——看來愛蓮娜公主確實對她造成了極深的傷害,也許Elaine就是命運賦予她的詛咒。
「卡賓森家族不具有預言的天賦,但帕裡斯王成功通過血魔法得到了'高貴之豹將蒞臨此地,鏟除毒龍並誕下雄獅,此獅將為騎士之酋'的啟示。」她語氣隱忍地說道,「既然帕裡斯王能夠做到,說明這種古老儀式的效果並沒有隨著神秘的衰退而消失,為此我做了一些數學上的演算,最終得到了一套具備可行性,也許可以被穩定復現的方案。」
說罷,摩根從書架上取下了另一冊書——和之前那幾冊一樣又厚又重,區別是紙張從廉價的木漿紙變成了精美的羊皮紙,唯有女王本人的手稿有資格如此奢侈。
然而梅林還是搖了搖頭:「休想,我是不會看的。」
「哼。」她難得表現出了孩子氣的一面,t「你們這些瞧不起數學的家伙,遲早會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的。」
第312章
自緹克曼努時代起,她就對神秘側的力量抱有懷疑。
比方說,如果魔法是如此尖端的能量法則,它就不應該輕易地被科技抵消,而是等到地球上的瑪那臨近枯竭,並且確認不可能有修復的可能性後,才會漸漸被科技取代,就像一類自然資源即將耗盡時,人類會去尋覓可替代的新型資源一樣。
如果僅僅是科技本身的存在就足以取代魔法——就像電力時代最終取代了蒸汽時代, 誰會認為後者是比前者更優越的選擇呢?
何況,無論是仰仗血統的傳承,還是通過某種手段進行種族突變,終究都只是極少數案例,將族群的未來寄希望於命運會將強大的力量賦予某個特定的人,然後由這名不知善惡的特定之人來主導整個人類的未來……坦誠說,光是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
退一步說, 假設確實存在一位賢主明君,能夠依靠魔法或魔術建立起所謂的「理想國」, 其統治也有可能在另一個比之力量更強的存在手中灰飛煙滅。
在遠古的美索不達米亞,天國尚未毀滅的時代,這樣的情況就曾多次上演。諸神對自己的過錯總是不以為然,對那些未被滿足的欲望和虛榮心卻錙銖必較,既然他們本質上和塵世間那些昏庸自私的國王沒什麼區別,為什麼他們可以永恆端坐於神座之上呢?
所以哪怕這一世她得到了神秘的眷顧,也自始至終保持著警戒心——很顯然,人在自己賴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沒有選擇權的。若她的權勢僅僅是源於上天的恩賜,遲早有一天她會為此付出代價。
與伏提庚決戰當日的遭遇證明了這種擔憂的正確性,如果蓋亞想從她這裡奪走什麼,目前的她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話說回來,你怎麼突然對血魔法產生興趣了?」在她為儀式做准備的時候,梅林百無聊賴地問道,「因為艾斯親嗎?」
摩根沉默了片刻:「可以這麼說。」
夢魔朝她撇撇嘴:「這個時候就不說'算是原因之一'了?」
摩根略過了他的抱怨:「梅林,你這輩子失去過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梅林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深沉,就連摩根都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提得有點傻了。
「我失去過,不止一次……而且每一次都很慘痛。」她說,「無論那些人出現在你生命中時多麼濃墨重彩,讓你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失去他們,他們的消逝也幾乎都是一瞬間的事。每次得到教訓,我都會變得比上一次更謹慎,但痛苦從未停止重演。」
回憶起那些往事時,許多熟悉的面孔在她腦海中閃過,有艾斯翠德,也有其他人,有她作為「摩根」而認識的,還有一些更久遠的故人。
即使以她的記憶力,那些故人的音容也難免在數千年的時光中逐漸褪色,但每當想起他們,總會有一股美好的感情湧上心頭,教她明白他們永遠是她或不可缺的一部分。
「出於某些原因,我以一種警戒但消極的態度虛度了一部分人生,可事實是——我擁有妖精之血,而我的某一部分和蓋亞聯結在一起,這不是我單方面地拒絕或逃避就能解決的,而我也厭倦了這麼做。「
她想起巴爾,然後是耶米瑪,距離她們之間的那場對話甚至沒有過去一個月,但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我還年輕時,從不會站在原地等待機會來找我,而我做出的任何決定——哪怕那個決定大膽到讓所有人都認為我可能是瘋了,也是出於我本人的意志。」她說,「所以我會直面這一點,承認我並不處在自己理想的立場上,並且我想試試在這種情況下我能做什麼,能做到什麼程度。」
梅林仍看著她——神情專注,片刻不移,仿佛他打算把自己的後半輩子都耗費在這件事上。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重拾笑容,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梅林——但也不完全是,應該說他看起來很像他們最初相遇時的樣子,時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幾年前。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他柔聲道,「年輕真好,對吧?」
「很難想像說這句話的會是你。」
「我也沒想到,可能人類的那部分血統對我還是有點影響的。」他輕聲笑了起來,那張漂亮的臉沐浴在清晨的微光中,「也許等離開這個房間後,我的心態又會隨之改變,沉浸在對你和亞瑟之間關系的惱恨和妒火中,但是……小公主,最後我總會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你身邊,這不是沒有理由的,不是嗎? 」
無論梅林突然頓悟了什麼,他卸去重負的神情都讓摩根為他感到高興……但另一方面,他似乎變得更加危險了。
並不是說對方又會出手干涉什麼,而是他似乎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讓他們曾經涇渭分明的關系——他不可能得到她,無論他怎麼做,最後也只會嘗到苦果——然而,這種復雜卻穩定的關系在他的微笑中再度變得曖昧不明了起來。
她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意味。
但正事在前,摩根並不想在這種時候將浪費時間在個人感情上,無論梅林打算或不打算做什麼,她打算或不打算回應什麼,這些都要排在整個國家的命運之後。
她避開了梅林的視線,轉身從收納櫃裡去取下一個木盒,盒子裡有數十個分格,分別擺放著這次實驗需要的施法材料,分量精確到克。
「說回血魔法的話題。」摩根說,「雖然我想你多少已經猜到了,這次實驗的靈感確實源於艾斯翠德的治療過程。」
決戰日當天,艾斯翠德在固有結界中被蓋亞貫穿了心髒,卻沒有立即死亡——雖說除非擊中腦干,否則人的生命體征一般不會即刻消失,但摩根依然認為這是蓋亞故意留了一線,意圖將復活艾斯翠德當作她接受成為其傀儡的獎賞。
然而,她最後拒絕了倫戈米尼亞德,連帶著蓋亞也沒有復活艾斯翠德,可既然理論上存在著繼續維持生命的可能性,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或許她也有能力延續艾斯翠德的生命。
這種設想在見到梅林後得到了肯定,他認為最好的解決方法是制作一件擁有心髒機能的魔術禮裝,以填補艾斯翠德胸口的空洞。
「話是這麼說,這件事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梅林解釋道,「不同於人體的其他部位,如果以靈魂為基准,心髒和大腦往往是靈核的所在之處,只有頂尖的人偶師才有可能制作出完美的替代品……應該說,等我們真正找到這樣一位人偶師的時候,艾斯親的屍體早就已經爛光了。」
當時的她急火攻心,忍不住對他發脾氣:「你不知道該怎麼做嗎?作為宮廷魔術師,你怎麼什麼都做不到!」
「魔術可是很復雜的……」梅林只敢小聲反駁,「如果給我一點時間,我倒是也能學會啦,可即便如此也來不及了……」
那一瞬間——可能是某種福至心靈,也可能是某種腦力的突然爆發,某些知曉已久但她從未使用過的知識(大多是關於煉金術的)忽然在支離破碎中拼接起來,為她點亮了通往答案的前路。
她甚至抽不出時間說話,直接用匕首割開了手臂,這個動作把梅林嚇了一跳:「等、等等,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傷害自己的身體?你還沒有理智喪失到要跟艾斯親殉情吧?」
「先別說話。」她低聲道,「我要驗證一下這個猜想。」
鮮血悉數流進了艾斯翠德胸前的空洞,隨著魔力開始發揮催化作用,溫熱的紅色液體逐漸被轉化為某種半凝固的纖維組織。
此時摩根才終於松了口氣,有空余的精力回應梅林了。
「我在嘗試用煉金術將血液誘變為心肌細胞,然後模仿胚胎發育出人體器官的過程,使其變成完整的心髒。」她說,「為了防止排異反應,我需要以艾斯翠德的血為基礎樣本……」
說著,她的思緒驟然停滯——仿佛放映機上的膠卷被剪去了一部分,一股冰冷的脫力感讓她的身體輕微戰栗。當她回過神時,梅林已經抓住了她的手,用魔術治愈了那道傷口。
摩根有些惱火:「別打斷我工作!」
「讓自己失血致死也叫工作嗎?雖然你死後我也能在阿瓦隆見t到你,但如果你真的跟她在這裡殉情,那就太他媽可笑了!」梅林比她還要惱火,一把搶過了她的匕首,「當初赫爾波把這玩意給你的時候,我就恨死它了,現在我卻要用它割自己的手,而這都是你的錯! 」
直到看見梅林將血滴進艾斯翠德的傷口裡,摩根才終於反應過來:「抱歉……」
「不要動你的嘴。」梅林衝她嗆聲,「除非你要吻我。」
盡管有梅林幫忙供血,為模擬生物成長的過程進行精密演算,本身就是一種背離神秘的行為,摩根能夠明顯感覺到這種魔術的轉化效率相比記憶中其他學士的煉金術實驗有大幅度削弱。
最後,他們不得不把亞瑟也叫了進來——多劃幾道口子,當時的梅林叮囑道,反正他有龍之爐心——幾經周折,集齊了三個人的努力(或者說他們的血),艾斯翠德才終於從死亡邊緣被拉了回來。
雖然這再度證明了科學側與神秘側的不兼容,但通過這次經歷,摩根認為自己找到了一種合適的思維方式去理解神秘。
身為「緹克曼努」的她雖然已經掌握了毀滅神秘側的要訣,可破壞一樣東西是簡單的,要探索和剖析其中的原理卻並不容易。既然她這一世注定了要與神秘糾纏不清,不妨趁此機會更深刻地去思考這種力量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摩根簡單地和梅林講述了實驗的設計思路和應用原理——此時宮廷魔術師終於肯屈尊紆貴地看一眼她的估算列表了,其中一部分數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縮小了它們的閾值,並告訴她只要保持在這個區間內,個別的數值浮動並不會引發什麼問題。
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有進行過任何復雜的思考,更多是憑借某種與生俱來的感知——毫無疑問,梅林是天生的施法者,不需要像尋常魔術師那樣通過漫長的學習來獲取知識,也不需要反復練習來增進自己(但他如果有意願,學習其他魔術也是相當容易的事情)。
通過他對不同數值的敏感程度,摩根大抵能推斷出他擅長哪些類型的魔術。
做完准備後,摩根拿出一根刺針——出自廷塔哲首席鐵匠赫爾波之手,雖然在接到命令時,他本人對於她為何要在婚後定制一根能放血的鐵針感到困惑。
「對於施法材料,我也做了一些實驗。」
從成功率上來說,人類的血比動物的血更高,含有異種血統的血比普通人的血更高,新鮮血液比開始凝固的血液更高。
「所以我稍微改動了一下實驗器材。」她將針尖的細孔展示給他,「針刺破皮膚後,血液會隨著針管流進尾部的儲血槽,那裡設置了能阻止凝血因子被激活的術式……」
然而,當梅林開始解開上衣的系帶時,剩余的話卡在了她的喉嚨口。
「……你在干什麼?」
「脫衣服——還是說這種行為在人類的文化中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叫法?」
她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要脫衣服。」
「不是要取血嗎?」
「取血只需要扎手指,以及手臂的靜脈。」
「雖然不知道藥理魔女的那些大頭書是怎麼教你的,但在魔術方面還是選擇信任大哥哥我比較好。」梅林脫下了黑色的裡衣——過去一起旅行的時候,他們時常在同一屋檐下過夜,摩根也曾見過他脫掉白色長袍後的樣子,但還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見到他的軀體。
不同於人們刻板印像中的魔術師,作為劍術上的通達者,梅林就像所有騎士一樣有著健康的體態和輪廓分明的肌肉線條,但並不給人以太過強壯的既視感,也沒有那種撲面而來的男性荷爾蒙,他只是……很美,像是經歷過精心雕琢後的結果。
摩根無法准確地形容這種感覺,但先前那種危險的預感似乎在此刻變為了現實。
「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大腦和心髒往往是靈魂的核心所在。」他握住她的手,連帶著那枚刺針一起,「小公主應該知道心髒在哪兒吧?」
他的皮膚上吸附著一層清晨尚未消彌的濕氣——像是某種濕潤的瓷土——當對方引導性地將她的手按在他胸口時,摩根如此想道。
梅林面露微笑,如果他的笑容中含有任何戲謔的意味,那種危險的氛圍都會立刻消失無蹤……但他沒有,這也許就是他此刻真正危險的地方,一個總是做錯選擇的人忽然知道了該怎麼做正確的事情。
他注視著她,沒有任何挑逗、輕浮的意味,甚至讓她產生了一瞬間的錯覺——就好像她在創造他,他的身軀在她的雕琢下漸漸成型,當刺針穿過他的皮膚時,他顯得那麼溫順、專注,他看著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自己的造物主。
鮮血注滿凹槽後,摩根拔出了刺針,但梅林握住了她的手腕。
「別對亞瑟這麼做,好嗎?」他說。
她沒有回答,梅林也沒有追問,但他們都知道最後是誰贏了。
第313章
隨著艾斯翠德爵士干淨利落地將對手從馬上擊落,看台上爆發出一陣歡呼,無論男女都紛紛將手中的鮮花擲向她——和其他比賽不同,艾斯翠德和蘭斯洛特的比賽基本不會有什麼失意的觀眾,因為很少有人買他們的對手贏。
桂妮薇爾也感到心潮澎湃,然而她從小就被教育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時刻保持淑女的儀態,即便身處狂歡的氛圍中,她也只敢矜持地微笑,偶爾在眾人鼓掌時拍得更用力些。
猊下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異常——是的,她的座位緊挨著女王,和瑪格絲大人、阿勒爾夫人這些王室家眷同席,連她父親羅德格裡斯王的位置都沒有那麼近。
「不必那麼拘謹。」她的微笑融化了桂妮薇爾的不安,「這是整個卡美洛特的盛會,所有人都可以盡情歡鬧。」
「一點小小的安慰,孩子。」阿勒爾夫人朝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認為自己的慶祝已經夠大膽了——瑪格絲當初在克魯茨爵士取勝後高興到把酒吐在火棍上,想要給我們表演噴火,結果把看台上的旗幟點著了。」
「是啊, 讓人印像深刻。」猊下點評道。
瑪格絲撇撇嘴:「可別模仿我,否則就會像這樣被別人嘲笑好幾年。」
阿勒爾夫人放聲大笑:「也許是一輩子!」
有了她們的鼓勵,桂妮薇爾也試圖融入這種喧鬧歡樂的氛圍中——事實證明,放縱自己是一件讓人上癮的事情,接下來的每一場比賽,她都和其他觀眾一起歡呼,聲音一場比一場響亮,並且為場上的騎士下注,把賭贏了的錢用來買花,扔給那些取得勝利的騎士。
在這期間,父親不悅的目光讓她瑟縮了一下……好在他們的座位隔著一段距離,讓他沒辦法對她指手畫腳。
讓他盡管生氣吧,桂妮薇爾告訴自己,反正等國婚結束後,她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了,至少三年不用回凱姆裡德。
他曾說希望她離家鄉越遠越好,現在她做到了,他可沒資格多抱怨什麼。
決賽的選手分別是艾斯翠德爵士和珀西瓦爾爵士,這也是今天唯二有懸念的較量——另一場是珀西瓦爾與貝德維爾,作為參賽選手中為數不多有身體殘缺的騎士,貝德維爾爵士貢獻了一場相當精彩的比賽。
相比前面的比賽,艾斯翠德與珀西瓦爾交鋒的場面就要焦灼得多。雙方體格相當,都是十分優秀的騎士,但珀西瓦爾比艾斯翠德年輕得多,桂妮薇爾在比賽中見過許多成名已久的年長騎士意外折在了年輕騎士手裡,不免擔憂她最後會因為體能問題而落敗。
「珀西瓦爾卿的技藝相比之前又成熟了不少。」猊下說,「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個六到七年,即使是艾斯翠德也會疲於應對吧。」
聽到她的評價,桂妮薇爾心裡不禁雀躍起來,但表現得很謹慎:「您認為艾斯翠德爵士能贏嗎?」
「當然,不過珀西瓦爾卿的表現也很出彩,他的天資即使在騎士裡也是相當優秀的。」猊下似乎並不為眼前焦灼的局勢而緊張,「可惜他目前還缺乏對非慣用手的應對訓練。年輕的騎士大多有這種陋習,需要經過戰場的洗禮才會有所改善。」
亞瑟王點頭以示贊同,他的神情中有著和猊下類似的泰然,似乎已經料到了這場比賽的勝負走向:「畢竟戰場上的敵人總是能從各個角落衝向你……不過比起一年t多以前,珀西瓦爾卿在這方面已經進步了不少,以後應該也會不斷精進自己的。」
兩位王相視一笑後,猊下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桂雯,今天比賽結束後,我想和你談談關於……」
「艾斯翠德卿的坐騎好像和行軍期間的不一樣呢。」亞瑟王忽然開口道,「應該是叫……紅岩?我沒記錯它的名字吧?」
「您的好奇心是不是來得晚了一點?」凱爵士說道——桂妮薇爾對這位騎士的印像並不好,但對他的實力還是十分認可的,如果不是抽簽時運氣不太好,第二場比賽就遇見了艾斯翠德爵士,他或許不會那麼早就回到看台上,「她在比賽期間騎的一直是白馬。」
「紅岩是阿拉伯馬,這類馬體格偏矮,但耐力很強,適合長途軍旅。」猊下解釋道,「雪風是伊比利亞馬,爆發力強且性情堅韌,適合高頻率的短兵相接。」
「我早就聽說康沃爾有一套成熟的馬匹培養體系,還有專門引入和培育新品種的馬場,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親眼見到。」亞瑟王看向她,「說到這個,聽說你馬上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修學深造了,桂妮薇爾公主。」
桂妮薇爾愣了一下,不知道話題是怎麼突然轉到自己身上的:「是的,修道院已經批准了我的申請書,但還未確定具體的入學時間。」
「幸運的孩子,如果我是你,肯定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發去康沃爾了。」
「噗哈——」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凱身上。
「凱卿,你對我的話有什麼意見嗎?」
「不,沒什麼,請別在意我。」凱爵士回答,「可能是因為傷口愈合的地方有點癢,人一癢就會想笑,這很正常吧?」
亞瑟王對他說:「也許你該讓大夫多檢查幾次,畢竟艾斯翠德卿的長槍可是給你狠狠來了一下。」
聞言,凱爵士神情促狹地笑了——聽說他是王的義兄,彼此間親如家人,現在看來果然不假:「我也想,但待在這裡實在太讓人高興了,我想還是等到比賽結束後再去比較好。」
比賽仍在繼續,看台上的閑聊也從未停止,時間一長,連桂妮薇爾都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每當猊下想要和她說些什麼,亞瑟王都會有意無意地介入話題,有時是不經意地打斷,有時是對話題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繼而將自己變為談話的中心。他友善健談的態度讓許多人都心生好感,桂妮薇爾也很尊敬他,但這位年輕的國王似乎還保留著一些不好的青春期惡習。
比賽進展到第六十三合時,情況終於發生了變化——艾斯翠德的槍擊碎了珀西瓦爾的盾牌,木盾碎裂的聲響嚇到了珀西瓦爾的戰馬,致使珀西瓦爾被甩下馬鞍。
「艾斯翠德爵士贏了!」桂妮薇爾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她衝到圍欄邊,希望艾斯翠德能聽清她的歡呼,但她的聲音完全被身後凱爵士中氣十足的叫好和哨聲蓋了過去。
桂妮薇爾難得對國王產生了一絲共情——他剛剛怎麼沒滾去看大夫呢?
艾斯翠德爵士下馬後沒有急著去領獎台,而是先將地上的珀西瓦爾爵士拉了起來,兩人交談了幾句,顯然都很認可彼此的實力。
從司儀手中接過花冠後,艾斯翠德騎馬一路小跑,經過任何地方,看台上的觀眾們都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喝彩聲,白色的駿馬最後停在了主看台前。
「請允許我將這美神的花冠獻給您。」她說得很熟練,仿佛同樣的場面已經上演過成百上千次了——這絕非誇張,艾斯翠德總是在比賽中拔得頭籌,並且將花冠獻給猊下,後來為了不讓每次比賽都失去懸念,她逐漸減少了參賽次數,大多是作為女王護衛出席,即使是來自康沃爾的貴族,也已經很久沒能見到她在賽場上活躍的身影了。
猊下從容地接受了她的獻禮:「真是精彩的比賽——艾斯翠德,我最鐘愛的騎士啊,每當我以為你已經發揮出了最好的表現時,下一次的你依然能讓我感到驚喜。」
「感謝您的稱贊。」艾斯翠德看著她,深情的目光讓僅僅是旁觀者的桂妮薇爾都滿面紅暈,「無論我一生贏取過多少次冠軍,都比不上今日——在您人生中最重要的典禮上獲得勝利來得重要。」
天哪,天哪!她在心裡發出尖叫,可惜艾斯翠德爵士是女人,否則那些經典的宮廷悲戀故事又該多出一支曲目了。
「我也為你的勝利而高興,艾斯翠德卿。」亞瑟王微笑道,「桂妮薇爾公主在觀賽過程中也十分激動,我早就聽說你們私交甚篤,今日看來果然如此。如果你們想早點回休息室裡私聊,不必顧忌我們。」
「嘿!」
「看來凱卿的傷口恢復得不太好,不如盡早去找大夫吧。」
「亞瑟說得沒錯,年輕人想去玩的話就去吧,不用特意留下來陪我們。」猊下說,「不過晚餐時間你得回來,桂雯,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說。 」
「晚餐?」國王的笑容僵了一下,「孩子們都有各自的事要處理,我以為今晚我們會一起用餐,王……我是說,摩根。」
「我們什麼時候都可以一起用餐,亞瑟。」猊下回答,「不缺這一晚上。」
桂妮薇爾看著國王臉上的笑容轉移到了凱爵士臉上……也許加荷裡斯殿下說得沒錯,能量的確是守恆的。
入夜後,她依約來到後花園,與女王共進晚餐。
「聽說你已經把大部分的行李收拾好了。」
「是的!」一提到廷塔哲修道院的相關話題,桂妮薇爾就忍不住激動,「我已經在期待修道院裡的生活了。」
「恐怕不會有你當公主時那麼舒適,但只要你適應了那裡,就會發現裡面有無數比珠寶和華服更好的東西。」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會努力的。」
「另外,除了你申請的那些,我在你的課表裡還添加了一些其他課程。」猊下看著她,「無論你喜不喜歡,我都希望你能認真學習。」
「是,猊下。」
「你父親向我發出了抗議,要求我將你交還與他。」桂妮薇爾的呼吸一滯,好在猊下繼續道,「我當然拒絕了他,但你心裡應該也明白,桂雯,你們父女之間的關系基本不可能修復了。」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答道:「是的,我明白。」
「你有考慮過自己從修道院畢業後的未來嗎?」
「我希望能陪伴在您左右,永遠侍奉您。」
「我可以應允你的請求,桂雯,但如果我說,我為你安排了更好的結局……」猊下的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背上,「比如說,必要的時候,我希望你更近一步——但這有可能讓你傷害到一些你不忍心傷害的人,到時候你又打算如何抉擇呢?」
「我……」她本想說她不在意父親的任何想法,但凱姆裡德不只有父親,還有許多她愛的人,柏莎修女、奶媽、老學士……甚至是狄倫,她的兄長,她憎恨父親,但始終無法像恨父親那樣恨他。
「不急,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去考慮,我要的也不是你一時意氣的答案。」猊下拍了拍她的手,「但在修學期間,我希望你拒收所有來自凱姆裡德的信件,無論寄信的人是誰。」
桂妮薇爾嗅到了一絲風雨欲來的味道:「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嗎?」
「一場風暴。」猊下說,「一場即將席卷整個不列顛的風暴。」
第314章
「你要跟我一起去康沃爾?」加荷裡斯問道, 「修道院的規矩很嚴格,即使是王室成員也須遵守,你確定自己不用先回家一趟?」
桂妮薇爾露出了一個有點緊張的笑容,加荷裡斯稱其為「沒錯,我心裡是藏著一些小秘密」笑容:「沒關系,這是我第一次去康沃爾,也許還是有人同行會比較好。」
即使加雷斯在這裡,都能嗅到她微笑下謊言的味道——加雷斯和「嗅」這個動作,多麼絕配,他真是一個文辭的天才——然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清楚最好的做法是佯裝不知,並且不再追問。
「真可惜瑪格絲大人已經提前回北方了,沒能當面和她告別。」桂妮薇爾說, 「但也有一些好事發t生。您知道嗎?亞瑟陛下竟然祝我一路順風!這麼說或許有些失禮,但陛下經常在各種場合打斷我說話,我原本還以為陛下討厭我呢,沒想到啟程前竟然能得到他的祝福,真是令人受寵若驚。」
加荷裡斯並不打算摻和這種善意的誤會, 只是叮囑道:「明天早晨六點在城堡門口集合,我不喜歡等人, 桂妮薇爾公主。」
第二天,對方如約而至,從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色來看,她應該一整晚都沒有睡著。這讓加荷裡斯想起了高文,每當有大事臨近,他都會激動到一夜無眠。雖然這場聯姻注定是不可能了,但他們或許挺適合在一起的,至少阿格規文不會再因為高文的失眠而遭殃了。
「您不和我一起坐馬車嗎?」
「不,我騎馬。」加荷裡斯回答,「我也是按照騎士的標准被培養長大的,桂妮薇爾公主。」
事實是他討厭和別人待在一個車廂裡——母親和阿格規文除外——尤其當對方看起來很健談的時候,如果要待在車廂裡,加荷裡斯希望自己能把時間傾注在安靜思考上,而不是時不時被迫應付他人友善的搭話。
「話說回來,好像有段時間沒見到您的弟弟加雷斯了。」她問道,「他不和我們一起去康沃爾嗎?」
「不,他和瑪格絲姨媽已經回奧克尼郡了。若不出意外,等我們抵達康沃爾的時候,他也該出海前往斯堪的納維亞了。」
聞言,這位年輕的公主表現得十分理解:「您一定很想念他吧。」
「是有一點,畢竟我們從小到大幾乎形影不離。」加荷裡斯坦誠道,「但當我意識到他離開後我的生活有多麼清靜,那點思念之情也變得不重要了。」
由於隊伍裡有馬車,從卡美洛特出發到康沃爾大約花費了半個月的時間。
期間,桂妮薇爾的表現比他想像中更好,她從不為勞頓的旅程而抱怨,願意忍受糟糕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她很安靜,只要他閉起眼睛,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什麼,她就從不主動找他說話,如果高文和加雷斯能學會這種可敬的品質,他們將會變成多麼可愛的人啊。
自從進入康沃爾的地界後,桂妮薇爾的精神就一直很亢奮,加荷裡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曾經他以為葛爾就是他想像中最理想的國度了,洛錫安和奧克尼雖然也很好,但它們更像是葛爾這根主干上生出的分支——直到他看到康沃爾,母親的故鄉,那個真正屬於廷塔哲公爵的國度。
同為南方城市,康沃爾雖不像卡美洛特那樣氣勢恢弘,傳承著古老的榮耀,但那翻新過的街道、井然有序的車馬隊伍和重修過的排水系統,還有依托於良好的港口建設和寬松的市場貿易所形成的濃厚商業氛圍,讓這片土地煥發出一股仿佛永不停歇的生機。
作為不列顛與歐洲大陸的橋梁,每時每刻都有無數訊息從世界的各個角落流入康沃爾。不同於在富裕生活中過得無憂無慮的卡美洛特人,康沃爾人總是喜歡發表自己的意見,時常會為了一件發生在千裡之外的其他大陸上的事情而陷入激烈爭論。
加荷裡斯對商業倒是沒什麼興趣,但他喜歡這種討論的氛圍,人類最重要的品質在於他們會對那些生存以外的事情進行思考。
抵達修道院後,院方為他們各自安排了一個單間用於休息——唯二的王室優待,另一項優待是為他們硬邦邦的木板床鋪了一條舊毛毯,毛毯因為多次漿洗而些微褪色,但至少保持著曾經的柔軟。
雖然舟車勞頓,但桂妮薇爾還是堅持要先在修道院轉一圈後才肯去休息:「什麼時候我才能去修道院的藏書館?」
「你得先去辦一張借書證,然後在前台提交申請,借書員會根據你的需求核查書目清單,如果那本書還在館內,你就可以借走它,但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歸還書籍,通常是一周,可以延期一次,借書員會把你的所有借還記錄記在借書證上。如果你多次忘記還書,或者把書弄丟了,積累到一定次數你就會上黑名單。」
「什麼是借書員?」
加荷裡斯現在有點懷疑母親對她「天性聰穎」的評價了:「我說了,借書員負責根據申請核查書目清單,以及登記借書記錄。」
「聽起來真棒。」她興致勃勃地說道,「我能當借書員嗎?」
「理論上,任何人都有資格申請成為借書員。」他答道,「但我勸你不要這麼做,借書員是有特殊津貼的,所以會優先考慮平民,如果你沒有餓到吃不起面包,最好把這個機會留給別人。」
桂妮薇爾有些失望:「可是……我只要能待在藏書館隨意看書就好了,津貼可以發給其他人。」
「想不想要工錢全看個人選擇。」加荷裡斯意味深長道,「但母親以前說過,當工賊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雖然聽起來像是和當下話題毫無關系的一句話,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是。」
關於借書員的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大約入學一周後,桂妮薇爾就完全適應了修道院的生活,無論到哪裡都能和其他人融洽相處——事實證明,一張俏臉的確是無與倫比的優勢,更不用說她還兼有高貴的出身了。
加荷裡斯對此也很滿意,因為他終於從母親的「這是她初次去康沃爾生活,你要多看顧她一點」的叮囑中解放,可以全神貫注地思考自己的研究課題了。
然而,平靜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
一天下午,加荷裡斯在下課後遇見了桂妮薇爾,對方手中的牛皮書包看起來沉甸甸的,如果不是她閑來無事在包裡塞了幾塊磚頭,就是她犯了一些剛入院的學員都會有的錯誤,喜歡像老牛一樣把所有書都放進包裡,從寢室背到教室,再從教室背到寢室,持續不斷地重復這種西西弗斯ヾ式的生活。
「你可以把書放在私人儲物櫃裡。」加荷裡斯提醒她,「只要別把櫃鎖的鑰匙弄丟就行了。」
「我知道,加荷裡斯殿下,但我近來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藏書館裡有好多名字相同,但是內容有一定差別的書!」
「那些是從其他國家傳入不列顛的典籍,不同的人翻譯,措辭當然不一樣,但內容上沒什麼差別。」
「不不不,有些書是存在很大差異的。」桂妮薇爾糾正他,「比如在《藥物論》裡,不同譯本對於佩達努思·迪奧斯科裡德斯ゝ的《藥物論》裡紅百金花的描述完全不同,我必須逐一比較它們。」
「因為迪奧斯科裡德斯寫錯了,他的插圖畫的是紅百金花,但他對草本植物的文字描述更像是金矢車菊。你讀書時應該更仔細一點,母親在書頁的底部寫了備注。」
「原來如此——等、等等!那是猊下翻譯的嗎?」
「所有扉頁落款為M&T落款的典籍都是母親翻譯的。」加荷裡斯說,「從諾斯特魯姆海周邊國家傳來的典籍基本都是。母親精通多種海上民族的語言,而且用語很符合不列顛的習慣……當然,一些當過吟游詩人的譯者也會在翻譯時修正語序,使語言自然流暢,但他們同時又是一群喜歡在細枝末節上添油加醋的炫技者,所以綜合來說,還是母親的譯本最好。」
「原來如此。」桂妮薇爾忍不住抱怨,「您應該早點告訴我的,這幾天我可是……」
她忽然噤聲了——加荷裡斯沿著她的視線看去,一眼就發現了躲在園藝花叢後的艾裡茨·卡賓森。從對方凌亂的頭發和衣服上的草屑來看,他多半不是從正門進來的。
「桂雯。」他的語氣近乎哀求,「我能和你單獨談一談嗎?」
「又或者你更想叫守衛過來。」加荷裡斯說,「廷塔哲的騎士一向很擅長清理那些不速之客。」
桂妮薇爾搖了搖頭:「不,我還是打算和他談一談。」
「你確定?」
「是的,殿下,我不能總是逃避這一切。」她笑了一下,「何況,如果在康沃爾的修道院裡,我都得找個護衛才敢和故人說話,豈不是很奇怪嗎? 」
加荷裡斯對她這種故作輕松的態度並不贊同:「可如果我再也沒等到你回來,幾天後在某一口干枯的老水井裡找到你滿是蒼蠅的屍體,而當我抵達現場時,一條蛆蟲正在吃你的眼睛,這種情況難道不奇怪嗎?」
「好吧……」對方囁嚅道,「請您不要離開這裡太遠t ,如果聽到我的尖叫就立刻來找我。」
真是孺子可教,加荷裡斯對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於是桂妮薇爾和艾裡茨·卡賓森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了走廊的轉角處,加荷裡斯站在原地思考著該如何設計推翻「大自然厭惡真空」這一理論的實驗,當他開始考慮玻璃管裡該灌注什麼溶液時,女人(意料之中)的尖叫聲打斷了他。
然而,當他和幾名守衛趕到現場時,才發現倒在地上的人是艾裡茨·卡賓森——那是一個有點滑稽的場面,因為他倒在地上的姿勢就像不久前被巨人踩了一腳似的。
桂妮薇爾則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面色蒼白,看起來柔弱又無助,但加荷裡斯很確定剛剛就是她放倒了艾裡茨·卡賓森,可能她的書包裡的確塞了幾塊磚。
也許他應該收回對她的懷疑,這個女人確實是有幾分本事的。
緊接著,這個有幾分本事的女人彷徨不安地問道:「艾裡茨說……卡賓森家族和歐肯希爾德家族都向卡美洛特宣戰了。」
這件事加荷裡斯早就知道了:「是。」
「為什麼?」
「梅林的預言揭示了不列顛遭遇飢荒的根本原因:國王越多,糧食越少。」他說,「母親和陛下早已決意要讓不列顛成為統一的國家,並在不久前發布了王令,要求諸王自降為公爵,獨立國家降為州郡。有些國家接受了,有些沒有——你的家族是後者。」
桂妮薇爾露出苦笑:「難怪艾裡茨想強行綁走我……大概以為我是猊下用來脅迫父親的籌碼吧。」
「也不算是誤解,母親有意為你打造了這樣的身份。」
「為什麼?」
「凱姆裡德的戰敗是肯定的,但敗者不一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加荷裡斯看著她,「有時候只需要換一個主人。」
這句話似乎喚醒了她的一些記憶。
「我……」桂妮薇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可能得冷靜一下,才能正常思考。」
「我理解。」
「但今天發生的事至少讓我明白了一個真理。」
「什麼?」
她緊緊抱住自己沉甸甸的書包:「知識就是力量。」
第315章
兩年後,桂妮薇爾順利從廷塔哲修道院畢業——比她預想中早了一些,不列顛的統一之戰也進入了尾聲——比她預想中晚了一些。
起初,這場戰役在吟游詩人口中被傳唱為「翠鹿浩劫」。盡管王令是以潘德拉貢王室的名義發布的, 但所有人都堅信這是那位女王自己的主意, 自從她打破傳統繼承公爵之位以來,從未掩飾過她野心勃勃的一面。
「這一次她必將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代價。」許多人如此評價。
然而,這場戰爭在還未迎來高潮前就失去了懸念。紅龍與妖精女王的軍隊如風暴般席卷了整個不列顛,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大小國家接連淪陷。北方的蘇格蘭諸王則在短暫抗議後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卡美洛特的談和條件——說到底,這些皮克特人本來也沒想真的與摩根為敵,當一個貧窮的國王還是當一個富有的領主,他們心中自有答案,只是需要一個台階下。
外加那些本就服從於猊下的國家,例如葛爾、洛錫安和奧克尼等地, 都在接到王令後主動宣示了效忠,這場曾經被稱作「翠鹿浩劫」的大戰,也漸漸變為了人們口口相傳的「光榮征途」。
「馬上就要進入凱姆裡德的地界了,桂妮薇爾小姐。」偽裝成馬車夫的騎士低聲提醒道。
「我知道。」這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桂妮薇爾光靠細嗅微風中塵土的氣味就能感受到家的氣息。
雖然乍聽之下有些不可思議, 但凱姆裡德的確是目前少數尚未被紅龍和大角鹿旗幟占領的地方。
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凱姆裡德有什麼雄厚的軍事實力,單純是因為猊下希望等到她畢業之後再處理歐肯希爾德家族,而凱姆裡德的地理位置也相對沒那麼重要,因此才延後了攻打凱姆裡德的計劃。
除此之外,光榮征途還發生了一個意外的插曲——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於一年前意外陷入了紛爭,挪威王發現自己的心腹大臣竟然與丹麥私下勾結,密謀裡應外合吞並整個挪威。將叛徒以最殘忍的刑罰處死後,挪威王直接向丹麥發動了戰爭。
作為挪威長久以來的盟友,猊下只好讓瑪格絲大人率領北方艦隊前往斯堪的納維亞支援挪威王,也正是這種雙線作戰的局面不可避免地拖慢了光榮征途的進程,讓本該早日結束的全面戰爭延長了至少半年。
不過,這個插曲對於整體局勢倒是沒有太多影響,畢竟還有許多國家深陷在地力衰退的窘境中,再怎麼韜光養晦也不可能積累多少糧餉,外加這場戰爭最開始的理由就是「結束飢荒」,反倒促使一些本質上依然是部落,無論土地面積還是人口規模都承受不住飢荒之苦的小型國家主動向卡美洛特臣服。
抵達凱姆裡德後,前來迎接她的是叔父阿奇爾·歐肯希爾德,他不僅是她父親同父同母的弟弟,同時也是父親最信任的副手。
「你終於回來了!」叔父擁抱並親吻了她的面頰,「好姑娘,你有收到我寄過去的信嗎?」
「修道院在這方面管得很嚴。」她佯裝歉意地苦笑一聲,「但如果您說的是關於使臣之死的那封信……是的,我收到了,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誤會。」
「你向女王解釋了嗎?」叔父焦急地問道,「殺死使臣的並不是我們,是卡賓森家族。」
其實猊下一直心知肚明——事實上,那封信是猊下親手交給她的,她甚至知道是帕裡斯王本人殺死了那名前來勸降的使臣,但卡賓森家族是她遲早要收拾的對像,歐肯希爾德卻還有回旋的余地,而這個回旋的余地就是她。
不久前,同樣是在卡美洛特的後花園裡,猊下對她說了兩年前同樣的話:「我希望你更進一步,桂雯。」
如今凱姆裡德即將直面卡美洛特的怒火,整個國家風雨飄搖,羅格德倫斯王的「挑釁」讓兩位王都認為有必要給歐肯希爾德家族一個深刻的教訓。
在渡鴉帶來的消息中,有一段讓整個家族上下都心驚膽戰的話:「很顯然,羅格德倫斯王,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沒有比戰火與鮮血更好的教訓了」。
從叔父的反應來看,桂妮薇爾確信父親其實已經有了歸降的想法:「我已向猊下呈明一切,但她似乎認為對家族的偏愛使我盲目了,教我輕易相信了父親的謊言……何況,父親和帕裡斯王一向走得很近,就算使臣是卡賓森家族殺的,從卡美洛特的角度來看,我們家族恐怕也難辭其咎。」
聞言,阿奇爾叔父的臉色霎時蒼白了起來:「難道凱姆裡德注定要迎來一場血戰嗎?」
「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她說,「但在得到父親的回答前,請恕我實在無法允諾什麼。坦誠說,我本以為自己不會再回到凱姆裡德了……即使回來了,也不是以公主或者女兒的身份。」
「你真打算在女王身邊待一輩子?」
「為什麼不呢?猊下待我很好,視我為可信可用之人,願意尊重我的人格並發覺我的才能。」她慘淡地笑了笑,「為了凱姆裡德,父親割舍了太多東西,哪怕是他本該保護和珍重的對像,我當初正是因為這一點才離開的……可是您看,最後我還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回來了,多麼可悲啊。」
看見叔父臉上動容的表情,桂妮薇爾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
這一次回凱姆裡德,真正值得她花心思的人只有三個:她的父親羅格德倫斯王,兄長狄倫,以及叔父阿奇爾。
借由蘿西女士傳來的情報,她在車程中途就得知了父親在戰場上中箭而臥病在床的消息,目前凱姆裡德的一切事務皆由狄倫代理,叔父則作為副手在旁輔佐,所以她實質要勸服的只有他們兩人。
令她意外的是,狄倫沒有選擇在王座或國王的書房等待她,而是約她到馬廄,說是想和她騎馬去樹林裡走走。
桂妮薇爾沒有拒絕,狄倫天性活潑開朗,相比在沉悶的書房裡面面相覷,在野外平心靜氣地交談或許會更好。
「嘿,小不點。」狄倫給了她一個親密的擁抱,「是我的錯覺,還是你又長高了?你在修道院的時候,是不是成天研t究什麼巨人藥水?」
「兩年不見,你卻一點也沒有變,哥哥。」對於自己的兄長,桂妮薇爾的心情非常復雜,她並不像憎恨父親那樣憎恨他,但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與他毫無芥蒂地相處,她明白狄倫是她一切犧牲的受益者,他愛她,但他永遠不能對她的處境感同身受。
狄倫扶她坐到馬鞍上,自己則牽著韁繩引導白馬緩步前行。凱姆裡德的秋天依然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就連馬蹄和靴子踩過落葉時的聲響都一模一樣。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傷感。
「女王要怎樣才肯寬恕凱姆裡德?」狄倫問道。
「首先,父親得同意投降,並且接受凱姆裡德被降為州郡,歐肯希爾德家族由王室被降為公爵。」桂妮薇爾感覺喉嚨一陣鈍澀,「其次,由於歐肯希爾德與卡賓森過去沆瀣一氣的關系,家族未來必須由一位王室認可的成員來管理。」
「所以是你?」
「是。」
她的內心遠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麼平靜……因為她知道,狄倫接下來的表現將決定他們兄妹之間的關系是否會徹底破裂。
「其實父親早就提醒過我了。」然而狄倫的語氣還是那麼輕快——如果不是因為他所說的內容,桂妮薇爾都快懷疑他根本沒聽懂她剛才的話了,「雖然他的本意是讓我警惕你,但這一次他要失望了,因為我並不像他一樣反對這件事。」
桂妮薇爾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你……支持我?」
哪怕在她最樂觀的預想中,這場談話都不可能如此順利。
「該怎麼說呢……你在修道院裡可能沒收到我的信,但在戰爭還沒蔓延到凱姆裡德的時候,其實我偷偷去過康沃爾。」狄倫回頭衝她做了個鬼臉,「當時我以為你成了女王的籠中鳥,想要把你救回來。」
看到那個熟悉的笑容,很難不讓人觸景生情:「看來你的身手還不如艾裡茨,至少他成功溜進來了。」
「不是因為我的身手不如他,而是因為我比他聰明。」狄倫感慨道,「康沃爾——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城市呢?富裕、繁華,生機勃勃,如果世上真有天國,也許就是那般景像吧……相比之下,凱姆裡德人簡直像是一群茹毛飲血的野人。」
「我明白你的感受。」初次抵達康沃爾時,桂妮薇爾心中和他有著同樣的震驚。
哪怕是同樣富裕的卡美洛特,也沒有前者那種令人振奮的魅力,康沃爾人早已不再滿足於思考如何溫飽的問題,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對外來民族文化的包容更是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程度,擁有一技之長的海外匠人或學者可以享有與本地居民相同的待遇,大量來自於歐洲大陸,甚至更遙遠的文明的典籍被翻譯為了不列顛的本土語言。修道院裡,她所認識的同學大多都掌握了兩到三門語言。
「當時我的念頭就打消了一半——拜托,你都住在這樣的城市裡了,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狄倫說,「然後,當我在酒館暫歇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從北方來的老婦人。她看起來五十多歲了,皮膚黝黑,頭發又厚又卷,名字的發音也很奇特,叫'阿爾齊塔',最初我以為她來自紅海周邊的某個國家,但她說自己是葛爾人。」
「雖然那位夫人年紀大了,身體也有些發福,但氣色很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笑聲足以驚走一群飛鳥,卻不會給人吵鬧的感覺,相處起來讓人舒心。如果你親眼見到她,絕對不會相信她曾經是一個老鴇。」
「老鴇?」
「沒錯,她曾經是一家妓院的老板。」狄倫回答,「不過那家妓院已經倒閉了,據說原本在她手下的姑娘大多都去了奧克尼,因為那裡航運業正興旺,光是為水手、碼頭搬運工做飯洗衣縫補的工作就足以讓她們養活自己,剩下的有一些去當了更高級的交際花,還有一些本就不介意用身體換錢的野妓,但她們喜歡自己單干,不樂意自己的辛苦錢被別人抽掉一成。」
「她還說自己來康沃爾是為了探望一位故人……對了,那位故人好像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可惜我沒問對方的名字,說不定你還認得她呢。」
說到這裡,狄倫突然停下了腳步。盡管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桂妮薇爾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悵意。
「雖然這只是旅途中的一段小插曲,但我一直難以忘懷。」他說,「桂雯,我不想凱姆裡德人永遠這樣下去,我希望他們有更好的生活,我希望他們能吃飽穿暖,同時活得有尊嚴。我不想凱姆裡德的孩子長大之後只能當強盜、小偷、雛妓和乞丐,或者在年幼時就被他們的父母賣去當奴隸。」
她看見狄倫握著韁繩的手微微收緊,馬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有些不安地晃動腦袋。
「父親總說我們要維護榮耀的古老傳統,可那些傳統沒能讓人們不再挨餓。」狄倫說,「他也不總是對的。」
「可他終究是凱姆裡德真正的國王。」桂妮薇爾答道,「我很高興你願意站在我這邊,但這件事恐怕不會結束得那麼順利。」
「他別無選擇。」狄倫說,「簽署歸降協議後,我會宣誓加入女王的鐵衛隊。」
登基後,猊下重新整編了她的騎士團,鐵衛隊是唯一留在卡梅洛特侍奉她的女王騎士團,只有出身平民或願意放棄家族姓氏的貴族才能加入——算是對國王執掌軍權的一種妥協,而容許王都擁有一支僅女王有權指揮的武裝勢力,則是國王一方的妥協——宣誓成為鐵衛隊的一員,就意味著狄倫放棄了歐肯希爾德之名,徹底喪失了繼承權。
桂妮薇爾完全沒想到他打算邁出這麼大一步:「你知道父親不會同意的。」
狄倫松開韁繩,朝她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年幼時,當他們約定好要共同隱藏一個秘密時,他就會露出這種表情:「他當初也不同意你去修道院讀書,可你不還是去了?我們都是大人了,桂雯,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
聞言,她有些忍俊不禁:「我也想相信你,可誰叫你以前總表現得像是父親的乖兒子?」
「這一點你可沒資格說我。」狄倫衝她吐舌頭。
短暫的輕松過後,桂妮薇爾看著他,忽然感受到了語言的貧乏。
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只分開過兩年,可是兩年過後,他們似乎都和對方記憶中的模樣產生了偏離,但這種變化沒有使他們對彼此感到陌生。當她在修道院提升自己時,在她遙遠的故鄉,狄倫也在戰爭的磨礪下自我成長。
最後,他們都變成了比過去更好的人。
「……謝謝你,哥哥。」
「不,是謝謝'你'。」他在「你」上加了重音,「我沒有你那麼聰明,桂雯,但我也不傻,我知道過去父親為了維護我而讓你犧牲了多少… …我知道你經歷過許多不為人知的痛苦,而那時的我沒能為你做到任何事。」
他伸出小指,就像他們小時候那樣:「我走之後,照顧好凱姆裡德,好嗎?」
她也伸出手,像小時候一樣與他拉鉤:「當然。」
悠于 2024-8-24 12:05
第316章
亞瑟沉默地看著這張來自凱姆裡德的巨大圓桌,許久才開口:「我很喜歡這件禮物,可是……為什麼羅格德倫斯王要獻一張桌子給我?」
阿格規文輕輕咳嗽一聲:「我想您現在應該稱呼他為公爵了——另外,這是一張橡木桌, 陛下。」
「所以?」
「羅格德倫斯全名羅德格倫斯·歐肯(橡木)希爾德, 這張圓桌是歐肯希爾德家族的至寶,擁有悠久的歷史。」阿格規文答道,「歐肯希爾德家族上下都是純粹的人類,別說異種之血, 甚至沒有出現過魔術師或煉金術學者, 能夠獻上這樣的禮物已經是非常誠摯的心意了。」
「說到這個……」亞瑟佯裝不經意地提道,「聽說桂妮薇爾小姐在凱姆裡德進展得相當順利,她打算什麼時候正式接管家族?」
「桂妮薇爾小姐已經在她的叔父阿奇爾·歐肯希爾德的輔佐下開始處理家族事務了,不過凱姆裡德的行政體制較為傳統,需要進行一系列改革和優化,不t僅僅是農業的復興,水井、馬車驛站等公共設施都需要翻新和修繕。」
「聽起來是一個大工程。」
「是的,考慮到這一點,母親已經提前囑咐了戈達德大人,來自凱姆裡德的援助請求都可以適當以寬松的條件予以批准。不出意外的話,大約三個月到半年後,她在凱姆裡德郡的威望就會達到頂峰,足以在眾望所歸的情況下成為新的歐肯希爾德公爵。」
看來她短期內是不會回到卡美洛特了……亞瑟松了口氣,只要熬到她順利繼承爵位,基本就不用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想想高文吧,那孩子恨不得像夜鶯一樣每天圍著他的母親唱小夜曲,可現實中的他只能在遙遠的葛爾繼續當孤家寡人,若不是借這次光榮征途凱旋的機會,他今年大概都難以見到摩根一面了。
「關於桂妮薇爾小姐,或者說關於歐肯希爾德家族,還有一件事是您需要知道的。」阿格規文繼續道,「狄倫·歐肯希爾德,也就是桂妮薇爾小姐的兄長已經決心放棄家族姓氏,加入女王的鐵衛隊,他本人已於今日凌晨抵達卡美洛特。
「桂妮薇爾小姐的兄長……」雖然還未正式見到對方,但亞瑟已經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意味,「我想他一定是位青年才俊。」
「我尚未見識過他的武藝,不敢妄下定論。」阿格規文回憶了一下,「不過他的確姿容出眾,即使放棄了家族姓氏,應該也會有不少貴族小姐為其傾倒。 」
那股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是嗎?有多出眾?」
「他和桂妮薇爾小姐長得很像。」
「……有多像?」
「類似於您和母親的那種像。」
……真見鬼。
阿格規文對他此刻復雜的心情毫無知覺:「雖然鐵衛隊一般不會為新人舉辦什麼隆重的典禮,但母親不希望歐肯希爾德公爵在風頭過去後又意圖抵賴,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也能在一旁見證他的入隊儀式。」
「我會去的。」亞瑟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自然,「剛好我也想……見識一下。」
告別阿格規文後,亞瑟懷著一絲憂慮(習慣性地)去找了他的義兄,後者給了他一個白眼:」真不敢相信幾天前貝德維爾居然對我說'沒想到王在這兩年間已經成長得如此穩重且卓越了',可憐他裝上義肢才半年,眼睛又瞎了,記得提醒我晚上多帶一個雞蛋慰勞他。」
「所以你見過狄倫·歐肯希爾德嗎?」
「見過。」凱回答,「他就在鐵衛隊的寢室裡,好奇的話你自己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我不想因為這種理由特意去見他,感覺太奇怪了。」
「……你他媽因為這個理由跑來找我訴苦就不奇怪了嗎?」
「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亞瑟認為這不太符合他們之間對話的一般流程,照理說總該讓他等到某個機會反擊一下對方的,「他加入鐵衛隊後就是艾斯翠德卿的直屬部下,可以說是朝夕相處了。」
「首先,本來我就沒你那麼神經質——你見過我什麼時候操心她和蘭斯洛特會發生點什麼?」凱說,「其次,我們都認識好幾年了,再傻都該知道她這輩子除了為猊下拋頭顱灑熱血之外沒有別的追求——看到了嗎?這才叫成長,不是當了幾年國王後氣質出落得沉穩了一點就叫'穩重且卓越'的。」
亞瑟看著他:「凱卿,你知道最後的理由是什麼嗎?」
「哈?」
「因為我和王姐是符合禮法,舉辦過正式婚禮並且在一張床上過夜的夫婦。」他說,「而你只是艾斯翠德卿身邊一個關系比較好的同僚,你們能一起過夜的唯一機會是外出執行任務時下了大雨,而你們只有一個帳篷的時候。」
「……在我忍不住朝你吐口水之前,你最好麻利地離開,陛下。」
這種發展才對嘛。
亞瑟點了點頭,帶著滿意的心情離去了。
雖然打擊自己的義兄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但這不能解決狄倫·歐肯希爾德的問題——亞瑟心裡其實也不希望自己這樣多愁善感,可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比神秘更令人捉摸不透的,大抵就是王姐的心思了。
她有喜歡的事物,有欣賞的人,但從不對任何人或物表現出過分的熱情。他們結婚兩年,有過無數個圓滿的夫妻之夜,亞瑟也通過許多方式含蓄地暗示過他對她懷有真正意義上的男女之情,絕不只是對親情的渴望,亦或是廷塔哲的血緣詛咒,他確信摩根明白他的想法,同時她也喜歡和欣賞他,但這份感情和他渴望得到的也許並不相同。
誠然,亞瑟也很難想像摩根被愛情衝昏頭腦的樣子,甚至很少看到摩根被任何事情衝昏頭腦的樣子(除了艾斯翠德卿受重傷那次),她總是表現得很冷靜,但這種冷靜時常讓亞瑟感到不安,就像在一片潮濕的沼澤地裡前行……你不知道那片會吞噬你的泥漿究竟在哪裡,你只是知道它的存在,並且知道你隨時有可能被它吞噬。
他本想去找梅林,雖然基本不用指望對方在感情上能給出什麼好建議,可他一直是個好的傾聽者。
然而蘿西女士先找上了他:「猊下希望您能在午餐前去一趟書房,她有重要的事情想與您商榷。」
「我馬上就去。」亞瑟答應得很快,盡管對方臉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讓他感覺到了古怪。
相比艾斯翠德及其他幾位御前會議的大臣,他對蘿西女士的認知並不深,交流也十分有限,只知道她是情報機構的首腦,並且性格和她的工作內容一樣「緘默」。
盡管早已被擢升為御前會議的一員,並且是最早獲得佩戴黑珍珠榮譽的大臣之一,但她依然身著侍女時期的服飾,乍看之下與其他女僕無異,但整個獅心堡無人敢輕視她。
關於蘿西女士為什麼堅持身著女僕服飾的原因,他曾含蓄地問過摩根,後者的回答是:「因為她喜歡……你可以理解為她的一種愛好。」
書房裡只有摩根一人,當他推門進屋時,對方正倚在窗邊,明媚的陽光將那頭金發照得閃閃發亮,她整個人就像在發光——哪怕已經結婚兩年,妻子的美麗依然時不時能讓他一陣目眩。
「帕裡斯王已經簽下了投降書,大約一周後就能送達卡美洛特。」她回首看向他,「戰爭結束了,不列顛終於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國家,亞瑟。」
「是啊。」他的內心和她同樣喜悅,「這都是您的功勞。」
「是'我們'的功勞。」摩根糾正了他,「毫無疑問,百姓們將會迎來他們期待已久的和平時期,但對於我們而言,還有許多重要的責任需要履行。」
「我知道。」亞瑟心裡一緊,但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阿格規文已經把狄倫·歐肯希爾德的事情告訴我了,到時候我會抽出時間參加的。」
摩根細細打量他:「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怎麼會?我很高興有越來越多優秀的騎士來到卡美洛特。」
「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會撒謊,亞瑟。」她示意他看向書桌邊的待客椅,「在正事開始前,恐怕我們需要先談一談。」
如果這就是蘿西女士臉上那個神秘微笑的原因,那她可真是太惡劣了……亞瑟在心裡嘆了口氣,但沒有拒絕。
「你似乎對狄倫的到來充滿顧慮。」摩根說,「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不過在你開口之前,我希望你對我坦誠,亞瑟,如果不解決我們的婚姻問題,後續也許會導致一系列的麻煩。」
「婚姻問題?」亞瑟嚇了一跳——自從被戰場磨礪過心性後,他已經很少會被什麼東西嚇到了,「不!等等,我們沒有什麼婚姻問題!為什麼狄倫·歐肯希爾德會導致我們的婚姻問題?!」
「亞瑟,你之所以內心焦慮,是否因為狄倫是一名英t俊的年輕人,加入鐵衛隊後他會時常與我有接觸,而這讓你感到不安?」
「是。」他有些不情願地答道。
「對於我打算特意為他舉辦一個入隊儀式——哪怕你很清楚這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也難以抑制你心中的不快,是嗎?」
「……是。」
「而你依然不認為這是我們的婚姻問題?」
他小聲回答:「也許您可以先不管他叫'狄倫',聽起來太親密了。」
「他已經放棄了家族姓氏,和艾迪一樣是無姓之人,客觀而言,你對他的稱呼才是有問題的。」摩根說,「當然,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讓艾斯翠德把他調到不會經常與我產生接觸的崗位上,但是……」
「這很好。」亞瑟飛快地說道,「請務必這麼做。」
「……別這麼孩子氣,亞瑟。」
「我沒有孩子氣。」他在撒謊——他也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謊,但他假裝自己不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謊。
摩根用不贊同的眼神看著他:「如果你堅持這樣,我想我不得不判斷你還沒有做好當父親的准備。」
「我沒有……」他倏地愣住了,剩余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您剛剛說什麼?」
「我說過,亞瑟,在解決這件事情之前,我們不會開始討論正題,以及……」她的語氣很嚴肅,但亞瑟從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笑意——與他不久前在蘿西女士臉上見到的神秘微笑一模一樣——當她若有所思地撫摸自己的肚腹時,他不禁屏住了呼吸,「不錯,我想是時候考慮繼承人的問題了。」
第317章
夢魔很少做夢,假使他們做夢了,多半是現實中即將發生的某些事情的先兆。
然而梅林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夢境這一精神所構造的樂園中,即使是夢魔偶爾也會感到迷茫。
那個毫無來由的夢將他帶回了摩根懷著高文的時候,那時他的心態還處於一個動蕩的時期,無法像後來迎接阿格規文和雙生子時一樣坦然,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尤倫斯王很難在他心中掀起波瀾(有時他甚至意識不到對方的存在),從他當時的角度來看,那個孩子簡直像是摩根自體受精得來的一樣。
女人會懷孕這件事並不稀奇, 哪怕局限於潘德拉貢家族,梅林也旁觀過伊格琳夫人的兩次懷孕過程,還幫助過她分娩,他還記得她的第一胎很順利,第二胎反而異常艱難——雖然也不奇怪,一條龍在一只鹿的子宮裡, 任誰都會感到痛苦。
但那只是一些不足為道的回憶,畢竟繁衍後代在人類社會是很常見的事情, 遠不如英雄的隕落、無望的悲戀和復仇的秘聞來得有趣, 如果不是小公主也如她母親當年那般腹肚漸漸隆起,他根本不會想起這些往事。
當時的摩根已經懷孕數月,即使體內流淌著妖精之血,也無法讓她完全免去女人生育時的諸多窘境。
那段時期梅林經常待在她身邊,一方面是為了盡到長輩的義務(這也是他對外的說法),另一方面則是本能的驅使,懷孕時的摩根有點……不同,盡管他也很難說清她和其他孕婦有什麼區別,但就是不太一樣。
他走向她, 像往常一樣用藥膏塗抹她的雙腳,以消減水腫。
不知為何,夢中的摩根穿著與現實記憶中並不相符的睡袍(她不會在書房裡穿睡袍),因為笨重的身體,她比過去更容易感到疲憊,簡單的活動就能讓她因力竭而滿面紅暈。
梅林曾問過她為什麼不考慮用煉金術培育子嗣。
「首先,我對神秘相關的任何技術都不抱信任。」她如此回答,「其次,我必須向世人證明即使我懷孕了也完全有能力處理朝政,如果我總是逃避某些生理因素在工作上帶給我的劣勢,或是試圖將這種負擔轉嫁到別人身上,反而證明了作為女性的我不應該成為統治者。懷孕並不輕松,但仍在我能用意志克服的範疇內。」
梅林其實不太能理解她的解釋,但這又不是對方第一次以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執念走上一條在他看來艱辛又無趣的道路了,這並非他記憶的重點——重點是她說這番話時平靜的微笑,她泛著柔和光澤的面頰,她身上的氣味——似乎是孕期以及哺乳的女人特有的味道,像是那種甘甜的果實在盛夏時期熟過頭後彌漫在空氣中的味道。
摩根少女時期便有一股長輩的氣度,時常給人以母親般的感覺,而這種在過去只是殘留於印像的感覺,似乎在她懷孕後成為了某種實質的、可以被感受到的東西,仿佛一層溫暖的霧靄籠罩在她周圍。透過那層如夢似幻的霧氣,那個留存於他記憶中的年輕女孩已經出落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塗抹完藥膏後,他將她的雙腳放回拖鞋裡,摩根依然微笑地注視著他,而梅林沒法不去注意到她因倦意而潮紅的面頰,溫暖的氣息,比以往更豐滿的身體以及沉甸甸的乳/房(為未來哺育一個孩子做好了准備),睡衣勾勒出她圓形的肚腹輪廓,布料摩挲皮膚發出的娑娑聲讓他喉嚨發癢。
如果她需要他……一些瘋狂的想法在他腦海中閃過,只要她打開膝蓋,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梅林,遇到我之前,你過得開心嗎?」
「……什麼?」
「答案最好是肯定的。」她似是喃喃自語,又仿佛在傳達某種神諭——更可怕的是,她的聲音聽起來既像摩根,又像亞瑟,「煎熬的時光馬上就要來臨了,它會持續很多、很多年,梅林……」
……………………
梅林醒了過來——幸好他身處現世,一個夢魔居然會被自己的夢魘困住,消息一旦傳出去,他大概會被星之內海的妖精們嘲笑好幾百年。
醒來後,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古怪,但還沒有真正把這個噩夢當回事,畢竟他夢見的是過去的記憶,甚至當亞瑟興高采烈地跑來找他時,他也沒有把這一幕和那個夢聯系起來。
「梅林,你有空嗎?」他說,「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你。」
梅林還有點沉浸在那個從摩根嘴裡發出亞瑟聲音的詭異情節裡,看到他的第一感覺是恍惚:「我當然知道不列顛統一了……還是說你需要大哥哥在慶功宴上給你撒點鮮花?」
「不列顛的統一是很重要,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亞瑟的眼神中有種奇怪的溫情,「在此之前,雖然我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但我還是想再說一次,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梅林。」
梅林連自己「為他做的一切」都搞不明白,更遑論「為他們做的一切」了,唯一清楚的是,夢境中那種古怪的違和感似乎蔓延到了現實:「所以到底是什麼事情? 」
「我要當父親了。」
他感覺大腦有一瞬間的斷片——剎那間,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中,亞瑟的微笑在他的視線中定格,梅林甚至看不到他的嘴在動,他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到耳畔。
理智告訴他,如果孩子的母親不是摩根,對方斷然不會露出如此喜悅的表情,但他還是艱難地開口:「……你把哪個貴族小姐的肚子搞大了?」
「怎麼可能?」亞瑟似乎把這當成了玩笑——畢竟他一貫喜歡開玩笑,直到他自己也成為玩笑的一部分,「當然,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但王姐和我已經決定將這件事情提上日程,並為此努力了。」
「怎麼可能……」梅林喃喃著這句話,「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梅林?」對方愣了一下,「你還好嗎?」
「她怎麼可能跟你有孩子?她……」
Geis的制約力讓他無法說出接下來的話——在得到預言後,摩根要求他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提起最後一條預言的內容,除非對方已經從其他渠道得知了這條預言。
梅林當然答應了,有什麼理由說「不」呢?無論如何,摩根不可能允許自己腹中誕下一條龍了,她知道這會付出什麼代價。
可亞瑟如今就站在這裡,在他面前,梅林還記得他剛剛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說:「我要當父親了。」
他還說:「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梅林。」
即使窮盡梅林的想t像力,也想不到比這更荒謬的場面了。
「為什麼你們要有孩子?」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太過怨毒,然而妒火啃噬著他的心,他感覺舌根分泌出了某種苦澀的東西,嘗起來像蛇的毒液,「她前面生了整整四個,一個都排不上用場嗎?」
他不可能像對待尤倫斯那樣對待亞瑟,可後者帶給他的痛苦遠比前者要多,尤其是他臉上無憂無慮的微笑,他什麼都不知道,卻得到了一切,他甚至不需要為此付出什麼,最重要的是……也許他自己也曾有這樣的機會,可以無憂無慮地得到一切,不需要為任何事情而苦惱。
在那個夜晚,他要做的只是點頭,並且把自己的責任拋之腦後——這有什麼難的?他這輩子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對自己的責任撒手不管,究竟是怎樣的念頭讓他那時堅持要當一個恪盡職守的人?
「冷靜,梅林,別那麼激動。」亞瑟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你促成了我和王姐的婚姻,如今我們彼此相愛,而且即將要有繼承人了,我……我本以為你會替我們高興。」
肺腑焚燒的焦苦從喉嚨噴湧到了唇齒間——噴火是龍的工作,夢魔不適合這樣粗暴的行徑——可梅林無法按捺那股火焰,他知道它在熊熊燃燒,連帶著他的理智甚至是整個人都焚燒殆盡。
「別說這種可笑的話了,她根本不愛你,她不愛任何人。」他的臉部肌肉逐漸不受控制,最後形成了一個譏諷的笑容,「也對,畢竟你什麼都不知道。你認識她太晚了,亞瑟,太晚太晚……你只見過她輝煌的時刻,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你正為之沾沾自喜的東西是我當初放棄不要的。」
過去他偶爾也會嘲笑他的學生,但從不含有惡意,這是他第一次產生這種念頭……希望對方感受到真正意義上的痛苦。
亞瑟一言不發,只是用一種陌生的眼光審視他,仿佛他從未認識過他一樣。
「梅林。」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開口,「我感謝你曾經為我所做的事情,也不想毀掉我們之間的情誼,但你適才說了一些非常危險的話……我希望你慎重地考慮一下,然後再向我解釋清楚。」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居然還能表現出那種沉穩、大度——甚至有點高高在上的態度,真是讓人不敢相信。
「可以啊,你想要解釋,我就給你解釋。」梅林嗤笑一聲,「事實是當你還在襁褓裡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小公主了,我和她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是你做夢都想像不到的,我曾經和她的關系之近,也是你做夢都想像不到的。說到底,婚姻只不過是人類的形式主義,我想要的是比那更多的東西,才不是什麼出於利益而締結在一起的關系……當然,你還沒有觸及到那個層面,眼下的關系應該足以使你心滿意足了。」
聽到這裡,亞瑟臉上那克制的、故作鎮定的表情終於徹底消失了——不需要將那些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實說出口,氣氛已然改變,他們都對彼此亮明了底牌,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斡旋的余地了。
「我確實理解不了這種心情。」亞瑟的聲音沉了下來,「我只知道現在站在這裡氣急敗壞的人不是我,梅林。」
「別太自視甚高了,亞瑟,你對我還沒有這種影響力。」他回以尖刻的口吻,「無論是你,還是尤倫斯,都不可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對了,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呢。有段時間你不是到處打聽小公主過去的私人感情嗎?作為一名好老師,當然要毫無保留地解答學生的問題。」
他看見亞瑟的腳跟有些微挪動,似乎是想後退,但最後遏制住了:「我沒有問你,也不想從你嘴裡得到任何答案。」
「太晚了,亞瑟,就像你出現的時間一樣,你總是太晚。」他說,「答案是肯定的,她確實愛過一個人——熱烈地、毫無保留地,所有恆久不變的愛都有歸於平靜的那天,可那個人在這份愛火燃燒殆盡前就死了,他耗盡了她去愛別人的能力,她心頭只有燃燒過後的余燼,無論將來遇見任何人,都無法越過那個人在她心裡的位置。」
亞瑟沉默片刻:「如果不能得到對方的全部,就等同於什麼都沒有得到……原來是這個意思。」
說罷,他忽然笑了一聲。
他的反應讓梅林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了那個夢並非對過去的追憶,而是某種未來的影射。
不錯,他的確不可能像對待尤倫斯那樣對待亞瑟,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尤倫斯,他知道那個男人不過是摩根一生中轉瞬即逝的插曲,就像風吹皺湖面後漾開的漣漪,待湖面重歸平靜後便消失無蹤,但亞瑟不同……梅林總有種預感,亞瑟本質上其實有著和他類似的部分,但對方會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做出與他截然相反的選擇。
「這也許是星之內海居民的普遍特性?你們真是一群被命運和天賦寵壞了的家伙。」亞瑟搖了搖頭,「誠然,我不否認自己有著和你同樣強烈的嫉妒心,但那是兩回事。你認為我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你施舍的結果,我卻不贊同這種想法,梅林,我們只是得到了各自應得的東西。」
「……什麼?」
「這是人類的世界,無論生老病死,愛恨糾葛,還是人生中不計其數的誤會與遺憾,都是無法避免的。」亞瑟看著他,神情又變回了那種令人不快的冷靜,「在得知王姐有過初戀後,我心中的確感受到了痛苦,但我不會因此放棄任何一個能站在她身邊的機會。」
「你對她的愛,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所以你想要掠奪她、侵占她,得到她的全部。我也愛她,但我知道在作為我的妻子之前,她首先是國家的統治者和人民的母親,所以我在愛她的同時也對她抱以敬重,我明白她的理想以及她所珍視的一切,並且甘願排在這些事物之後——你呢?梅林,你願意接受這樣的現實嗎?」
梅林沒有回答。
「你當然不願意,你無法忍受她把任何事物放在你前面,你希望你們的故事能按照你心中最理想的過程落幕。我並沒有你這樣貪婪的想法,因為我知道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已經比我原本應得的多出太多。」他說,「這才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遠比'先來後到'這種巧合性質的東西來得重要。」
說罷,亞瑟上前一步——直到此刻,他們互相也沒有離得太近,然而空氣中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仍愈演愈烈。對方看起來泰然自若,可梅林能夠從他的眼神中讀出尋釁的意味。
「你應該從鏡子裡瞧一瞧自己的表情。」他輕聲道,「看起來真可憐,梅林。」
第318章
既然遇到了感情上的問題, 接下來要去找誰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如果是以前,我會勸你'拜托你滾去找貝德維爾'。」凱拍了拍他的肩膀,「但這一次我不得不說, 你選擇來找我是正確的, 陛下。」
「凱……」他心中一陣熨帖,「是啊,這些事情的確不適合找貝德威爾卿分享,我也是在思慮了很久之後……」
「哈哈哈哈——!!」
「……」可能也不適合找他的義兄分享, 他真是腦袋被劍捅過才會做出這種選擇。
「別怪我幸災樂禍。」凱說, 「你自己回憶一下,我是不是經常跟你說梅林對猊下的態度很怪?」
盡管很不願意承認,但亞瑟還是老實地回答:「不下五次。」
「你當時都是怎麼回答我的?」凱尖聲尖氣地說道,「噢~凱卿,不要多想,梅林是我和王姐婚姻的促成者,我對他懷有絕對的信任!」
「這難道能怪我嗎?」他有些破罐破摔,「只要自己所愛之人不會愛上任何人,就算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也可以接受——這難道不奇怪嗎?做出這種抉擇的家伙才應該被嘲笑吧?」
「我當然也會嘲笑梅林,誰叫他現在沒出現我眼前呢?」凱說,「老實說,陛下,這些年來你警惕過蘭斯洛特,警惕過崔斯坦,甚至警惕過桂妮薇爾和她哥哥,任何一個年輕貌美又得猊下賞識的人t都能讓你瞬間神經質起來,為什麼偏偏放過了梅林?那個老家伙再怎麼不靠譜,在長相上也是無可挑剔的吧? 」
亞瑟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凱看了他好一會兒,說道:「其實你心裡還挺忌憚他的,是不是?」
「什麼?」
「你忌憚他,覺得他很有威脅性,所以反而不想承認他也是你要戒備的對像之一。」他說,「不僅僅是因為他認識猊下比你更早,還因為他跟猊下一起度過了她人生的低谷……嘛,雖然只有一部分就是了,但你潛意識裡還是會想,無論你們後來共同取得了多少成就,似乎都不如那段艱苦歲月裡的互相扶持來得重要。」
聞言,亞瑟沉默了片刻:「你是誰?真正的凱哥在哪裡?」
「去你的吧。」凱衝他翻白眼,「臭小子,你能拿我取樂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番話倒是沒錯,大約在一年前,凱的性格就突然沉穩了不少,不再像往常那樣容易被他踩到痛點了,還時常能在他們唇槍舌劍時小勝一籌——他又不是小麥,不可能到了某個季度就自然成熟,這背後肯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發誓遲早有一天要挖出對方的秘密。
夜晚,亞瑟照例在沐浴後回到房間,摩根正就著燭光閱覽信件,他還未走近,就見到她疲憊地按了按眼角。
「有什麼令您苦惱的事情嗎?」
「沒什麼。」她嘆息一聲,「是從斯堪的納維亞寄來的信,瑪格絲再過幾個月就要生產了。」
亞瑟早就得知了瑪格絲懷孕的消息,盡管他們的長姐有一部分的妖精血統,而且體格強健(可以徒手把一個蘋果捏碎),但還不能擺脫一個高齡產婦的所有風險,他猜摩根正在為此苦惱。
「看來你和我有同樣的憂慮。」摩根說,「既然瑪格絲能夠征服大海,一張產床自然奈何不了她,但考慮到她的年齡以及挪威的醫療衛生狀況——坦誠說,與其相信當地醫生的水平,我寧可用曬干的海魚做個護身符給她送去,說不定後者還可靠一點。」
亞瑟慎重地點了點頭:「我完全同意您的想法。」
「話雖如此,現在要把她接回康沃爾也太遲了。」她再次嘆氣,「沒想到今年的風暴季會持續那麼久,是我考慮不周……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派一支專業的醫療團隊過去,不僅要能力優秀,而且能夠適應艱苦的環境。」
「有挪威王室的款待,學士們的待遇應該不會太差吧?」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不僅寒冷,而且日照時間很短,在那裡生活可能會有點壓抑。」摩根用羽毛筆吸了點墨,「在瑪格絲所有的來信裡,說過最多的話是'見鬼,我什至開始想念不列顛雨季的霉斑了,至少雨停後會有太陽'。」
「她一定很想回家。」
「她本可以回家——如果沒有身懷六甲的話。」他的妻子冷哼一聲,「出發前我再三告誡她,至少等結婚一年後政權穩定了再考慮子嗣的事情,可惜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褲子,輕易就被年輕小伙子的肉體勾走了。」
抱怨歸抱怨,摩根還是堅持在睡前寫好了外派團隊的名單,亞瑟也耐心地等待著,看著她等墨水風干後將信紙對折,塞進信封並印好火漆。
直到將信件交給在門外等候已久的蘿西女士後,摩根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抱歉。」她將火漆和印章收進匣子裡,「明明說好以後不會把工作帶回臥室的……」
「沒關系,我喜歡看您工作的樣子。」最重要的是,比起獨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睡覺,王姐工作時那點細微的聲響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兩人都躺上床後,摩根正要吹滅蠟燭,亞瑟忍不住開口道:「聽說您和梅林早上大吵了一架。」
雖然心裡知道這麼做有點幼稚,但他還是特意避開了「你們」這個詞。
「我和他在某些事情上存在分歧。」她眉頭微蹙,但語氣依然平靜,「無論如何,這件事的決定權並不在他,不必過於在意。」
對方的反應和平常沒什麼區別,但亞瑟還是有點沒出息地雀躍起來,聯想到瑪格絲的懷孕,他不禁對未來充滿了暢想:「說起來,不知道我們的孩子會是怎樣的呢… …如果能繼承您的美麗與智慧就好了。」
摩根似乎從未和別人交流過這方面的話題——亞瑟沒見過尤倫斯王,但對方對出生後的孩子都不關心,更遑論出生前的了——短暫的緘默後,她有些拘謹地說道:「我想客觀而言,孩子只可能長得像我……或者說我們。」
亞瑟輕聲笑了起來,非常配合地回答:「當然。」
也許是她剛沐浴完的皮膚上散發出的氤氳香氣,也許是孩子的話題讓他有些心猿意馬,亞瑟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和側頸:「王姐……今天可以嗎?」
「我說過很多遍,亞瑟,排卵期才是受孕率最高的時候。」
「不是為了孩子,我只是想和您親近。」他更頻繁地觸碰她,親吻她——近乎於品嘗她,當他鑽到被褥下,親親她的膝蓋時,他聽見了妻子無奈的嘆息。
「好吧。」她說,「但至少讓我把燈吹滅。」
然而,當蠟燭熄滅後,他感覺到摩根的身體頓了一下,由於光線暗淡,他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那似乎是一種轉瞬之間的驚訝。
「怎麼了?」
從胸口起伏的幅度來看,她應該做了一個深呼吸:「沒什麼。」
亞瑟在魔術方面的造詣並不深,但他知道高等級的神秘能夠察覺到千裡眼的窺探,摩根身為湖中仙女之首,理應擁有這樣的感知力,上一次她與梅林單方面的遠程通訊也證明了這點。
從她的反應來看,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窺視(要讓她產生這種消極的態度可不容易),盡管發現得晚了一點,可亞瑟好像知道當初梅林究竟把魔力浪費在偷窺哪對夫婦(以及哪位寡婦)身上了。
理智告訴他,他現在應該停下,然後和王姐討論一下他心頭的困擾,例如梅林以及他那惱人的視線……可在某種情緒的促使下,他既沒有終止,也沒有點破這件事。
他甚至沒有感到困擾——誠然,些許惱怒是不可避免的,可無論梅林單方面把自己和王姐的關系想像得多麼特別,她也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那些陳年往事對於現在的她毫無意義——在內心深處,他認為有必要讓梅林意識到這一點。
既然梅林的千裡眼是在蠟燭熄滅後才突然奏效的,如果不是湊巧,意味著他此刻站在一個可以看見他們臥室窗戶的地方。
可憐的家伙……他如此想道,可憐又可恨。
他雙手穿過摩根的膝蓋,將她的身體整個托起,黑暗中,他聽見了她倒吸冷氣的聲音——哪怕從亞瑟最初認識摩根的時候開始算,這種猝不及防的反應也屈指可數。片刻後,連摩根自己都忍不住為自己剛才的慌亂笑了起來。
「見鬼。」她溫暖的吐息拂過他的前額,讓他的身體更加燥熱了,「別告訴我那個帕提亞人又教了你什麼《愛經》上的奇怪動作。」
「我只是突然有點……血氣上湧。」他將她抱到落地窗邊,讓她的後背抵在窗戶和書櫃之間的牆壁上,然後是一個漫長的深吻,當摩根的呼吸逐漸沉重起來,開始推搡他的胸口時,他才離開她濕潤的嘴唇,「當然,也確實學會了一些新知識。」
說到這裡時,亞瑟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落地窗,穿過玻璃和月光下飛舞的微塵,他與一雙深紫色的眼睛目光交彙。
抱歉,梅林,他在心裡說道,其實我對你並沒有表現出的那麼從容,凱說的沒錯,你是一個令人忌憚的家伙。
所以你現在的表情真是讓人感覺好極了。
第319章
夜晚,摩根聽見被褥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什麼人將吻落在她的膝蓋、小腹、胸脯,吻冰涼而濕潤,仿佛一條游弋的水蛇。她睜開眼睛,看見亞瑟的腦袋從被褥下探出,對她露出了一個無辜的微笑,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翠綠的眼睛泛出一種奇妙的微光。
「太晚了,亞瑟……」
「不行嗎?」他微笑著親了親她的手指, 「真的不行?」
她嘆了口氣:「我們說好了不能每天都做。」
「所以……」他的手指在她的肚臍下打轉, 「沒說不能是今天?」
他緩慢地靠近她——確實像蛇t一樣——他先是吻了她的額頭,然後是眉心和眼瞼,像畫家一樣用嘴唇描摹她的五官,然後才真正親吻了她,他吻得很深,很熱切,超過以往的任何時候,當他的齒尖劃過她的嘴唇時,摩根油然生出一股正在被啃噬的錯覺。
當他們彼此都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時, 他終於停止了這個吻,但嘴唇沒有離開她, 只是在她唇齒的縫隙間模模糊糊地問道:「也許現在行了?」
在幽靜的房間裡,她聽見他飛快的心跳, 以及他呼吸中沉甸甸的渴望,心裡清楚這個後半夜大抵是沒有安寧可言了。
「好吧。」她有些無奈, 「但你最好別指望每天都能得到這種寬容。」
這一次他沒有用那位印度老師教給他的奇怪姿勢, 但依然表現得很好——考慮到他們這段時間結合的頻率,似乎有點好過頭了, 也許這就是年輕吧。
中途,他將她翻了過來,臂膀壓在她的背脊上,而他們的床——也許是全不列顛最堅固的床——像小船一樣搖晃著發出吱吱呀呀的嗚咽聲,當她昏盲的視野在高潮中隱約泛起白光時,他突然咬住了她的肩膀,像蛇一樣用毒素填滿了她,快樂和疼痛讓她的思緒好似斷片般徹底陷入了空白。
那種令人顫栗的快樂漸漸平息後,亞瑟將臉埋進她的肩窩,吐息中溫暖的濕氣吸附在她的皮膚上。
「看來我干得還不錯?」
摩根的身體頓了一下——那依然是亞瑟的聲音,但語氣的變化似乎讓聲音的主人變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她在恍惚間低下頭,看見白色的長發像藤蔓一樣生長,最後從她的肩頭滑落,鮮花的香氣在房間裡蔓延。
「即使在睡夢中也要小心一點呀。」她聽見身後的人說道,「畢竟夢魔是能在夢中使人受孕的生物,我的父親當初就是這樣讓母親懷上了我……不過,我們今晚過得很開心不是嗎?小公主?」
…………
…………………………
摩根從睡夢中驚醒,眼前依然是熟悉的臥室,房間裡昏暗而靜謐,她的枕頭散發出淡淡的香氣,那是皂角的氣味。
「王姐,怎麼了?」她看見亞瑟困倦地從沉睡中轉醒,他的眼睛是深邃的濃綠色——這是當然的,今晚是殘月,沒有光線照射的眼瞳都是這樣深暗,「您做噩夢了嗎?」
「沒什麼。」摩根試圖平復心情,然而疲憊的身軀沒能喚醒她的睡意,她靜靜地凝視上空,看著窗外樹枝搖曳的影子借由暗淡的月光倒影在天花板上,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第二天清晨,她冷靜地處理了當天的政務,與丈夫和幾個孩子共進午餐,下午召開御前會議,通過了幾項重要的預算方案,然後返回書房繼續工作,直到太陽西沉,天幕在晨昏交際時暈染成了斑斕的藍紫色,她將文件收了起來,對蘿西說道:「幫我把梅林大人請來。」
聞言,蘿西罕見地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她是她身邊的老人了,知道她平常不會對梅林使用敬稱。
但她最後也沒有多問,作為情報大臣,顯然她清楚有些事情不需要過度深究。
在蘿西離開期間,愛瑪為她端來了一杯熱牛奶,當杯中只剩下半杯牛奶時,門鎖發出哢嚓一聲,梅林推門而入,愛瑪則心領神會地跟著蘿西離開了房間。
「聽說小公主找大哥哥有事?」對方臉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但摩根看出了那個笑容下的焦躁,他或許以為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他,卻沒想到她居然會按兵不動到現在。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噢~相當開門見山啊。」他戲謔地說道,「我還以為小公主最後會假裝無事發生呢。」
摩根並不理會他的調侃:「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為什麼不去問一問你的好弟弟呢?」梅林的微笑逐漸被惱怒取代,「是他先挑釁我的,你怎麼不在他耀武揚威的時候阻止一下他?」
「怎麼,他也溜進你的夢境裡誘奸了你嗎?」
「他故意讓我看到你們上床!」他的笑容終於徹底消失了,「就在他跟我坦白你們要有孩子的那個晚上,他特意把你帶到窗邊,還把你的手壓在玻璃上好叫我看清楚。你真該看看他跟我對視時得意的表情,否則你就不會繼續相信你那滿腹壞水的弟弟是什麼天真無辜的小男孩了。」
真是好極了,現在連她一貫省心的丈夫居然都在整件事裡摻了一腳。
摩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怒火中燒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她幾乎毫無預兆地被卷入了這場她根本不知情的可笑事件中,還因為她莫名成為了他人較量的獎杯,仿佛他們其中一人獲得勝利後,她就會和其他獎品一起被無條件地贈送給那個勝利者一樣。
她將杯子裡剩余的牛奶一飲而盡,盡管這無法平息她的怒火,至少讓她不那麼想抓著夢魔的頭發把他往牆上掄了:「聽著,梅林,讓我們從最開始解決這個問題——首先,你本來就不應該偷窺我和亞瑟的房事。自從尤倫斯死後,你有很長一段時間沒這麼做了,我本以為你已經在這方面改過自新…… 」
「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來,否則你管不了我的眼睛愛看哪裡。」
「……你以為我不敢嗎?」
「你大可以一試。」梅林硬邦邦地回答,「可惜高等級的千裡眼與魔眼無異,即使眼球被破壞也不妨礙其效果。」
摩根無聲地直視著他,後者則保持著不為所動的表情,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她長長地嘆息一聲。
「這是你逼我的,梅林。」她低聲道,「我嘗試用和平的方式與你對話,可你只給了我這樣的回答,看來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所以你要挖了我的眼睛?」梅林的神情中閃過一絲痛苦,「為了亞瑟,你竟然要這麼對我?」
「……我看起來像是什麼喜歡用酷刑剝奪他人正常生理功能的暴君嗎?」
夢魔賭氣似地回答:「誰知道呢?畢竟你都為他不止一次向我發脾氣了。」可當她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條黑色的馬鞭時,他的聲音忽然輕了下去,「那是……」
「鞭子。」摩根替他說完了,「自從當上女王後,我就很少使用它了,一開始可能會有點手生……不過身為異種,這點皮肉苦想必也無傷大雅吧?」
×××
傍晚,摩根並沒有如往常那樣出現在餐桌前。
亞瑟只好詢問身旁的蘿西:「女王不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猊下很累,已經提前回房休息了。」蘿西答道,「另外,如果您今晚沒有其他事務要處理,猊下希望您盡早回去,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與您商榷。」
即便在摩根最忙碌的時候,也很少會缺席晚餐:「她的身體還好嗎?」
「猊下很健康,陛下。」對方的語氣聽起來意味深長,「但她今天似乎過得不太順心……希望作為丈夫的您能夠平息她的怒火。」
他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我應該做的。」
晚餐過後,亞瑟早早回到了臥室,本以為他的妻子此時應該已經換上睡衣,在床上放松身心了,然而實際進屋後,他發現摩根不僅端坐在窗邊,甚至還穿著外出用的裙服。
有那麼一會兒,他還以為是自己走錯了路,不小心跑到了對方的書房。
「王姐?」他遲疑一下,「您不打算休息嗎?」
「我已經聽說了你和梅林的那些小摩擦。」她平靜地說道,「我們需要談一談,亞瑟。」
如果說之前他只是有點遲疑,現在的他就真有點坐立不安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王姐,我可以解釋……」
「不用解釋什麼,我都知道,梅林已經一字不漏地交代了。」她微微偏頭,「亞瑟,對你而言,我是什麼人?」
「誒?」他愣住了,「您當然是我的妻子……」
「還有呢?」
「您還是我的姐姐,不列顛的女王……」
「正是如此。」她的聲音沉了下來,「我和你一樣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與你共享王座與權力……亞瑟,我的弟弟啊,究竟是什麼狂妄的想法,讓你們膽敢t把我視作可以被拿來爭奪和炫耀的戰利品?」
他的面龐霎時蒼白起來:「我、我很抱歉……」
「看來你至少在認錯的態度上比梅林好一些——話雖如此,這不代表你可以逃過已有的責罰。」他看著她站了起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手邊的黑圈是一條卷起的黑色馬鞭,因為浸過了樹脂,鞭子在燭光下閃動著光亮,「跪下,亞瑟。」
亞瑟感覺自己的呼吸沉重了起來……也許他應該再表現得抗拒一點,他暗自想道,可當王姐走近他,讓她的暗影俯臨他時,那巍峨而冷峻的氣勢融化了一切所謂的「男子氣概」,他近乎溫順地屈膝,並在她用鞭子托起他的下顎時熱切地親吻她的手指,等待著她用它們踐踏他的尊嚴。
「我確信自己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久違地感受到了時間的緩慢,「您說的很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懲罰了。」
第320章
「哈哈哈哈哈——!!」
亞瑟以聖徒般的美德忍耐著義兄刺耳的笑聲:「聽完我的遭遇後,你的回答只有這些嗎?」
「我還准備了不少的諷刺和挖苦,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說給你聽。」凱看著他袖子下的傷痕,咂了咂舌, 「以你的恢復能力,傷口居然到第二天都沒有完全愈合,猊下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
「那可是馬鞭。」他小聲道,「雖然我也理解王姐這一次為什麼如此生氣……我不想推卸責任,但至少有七成是梅林的錯。」
「我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誰的錯,只知道這件事裡你和梅林都怪丟人的。」凱說,「對了,記得提醒我等會兒也去看梅林的笑話。」
「作為我的國務大臣,卿就沒有任何能派上點用場的諫言嗎?」
「當然有。」凱真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別這麼干了,小兔崽子。」
……他真是失心瘋了才會指望從凱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建議。
「畢竟,猊下已經是一個很少生氣的人了。」凱繼續道,「想想我第一次覲見猊下的時候吧——當時我對她如此無禮,她也沒放在心上,因為她知道時間終究會證明我的愚蠢。反過來說,你們能把她惹毛了也算是一種本事。」
亞瑟感覺自己像是被一盆看不見的冷水劈頭澆下……一想到這盆水還是凱澆的, 他不免更加難受了。
也許是被他的心灰意冷所觸動,短暫的沉默後,凱抓了抓頭發:「好吧,剛才的玩笑話可能也沒有那麼玩笑,你確實誤打誤撞找到了一個適合的訴苦對像……我剛好認識一個朋友,他的經歷或許可以作為你的參考。」
「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凱重復了一遍:「我說的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
亞瑟點了點頭:「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您距離被我轟走只差一步之遙了,陛下。」
「沒必要對我隱瞞什麼,凱。」他溫情脈脈地說道,「我們可是情同手足啊。無論何時,你有任何煩惱都可以找我傾訴。」
「放屁,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話罷了。」凱假裝向他吐口水,「好吧,你猜對了,就是我和艾斯翠德,那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一年以前?難怪我總感覺你從那時候起就收斂了許多。」
「現在只剩半步了,陛下。」
亞瑟只好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表示自己接下來不會再打斷他說話了。
「剛剛說到哪兒了——對了,事情發生在大約一年之前。」凱說,「你應該還有印像,當時我們剛剛在威爾士取得全面勝利。在返回卡美洛特的途中,艾斯翠德暫時將指揮權交給了安迪……呃,准確說是交給了我,但我看她打算自己一個人離開,就把指揮權扔給了安迪,跟著她一起走了。」
不列顛之王假惺惺地擠出一個微笑:「卿可真是以身作則啊。」
凱對他的譏諷不以為然:「起初我以為她是想回到自己的家鄉看一看——後來我才知道她出生於凱姆裡德邊的一座小鎮,根本不可能途徑那裡。總之,最後我們抵達了灰翠鎮。」
亞瑟知道這座城鎮——准確地說,灰翠鎮是一個許多人都耳熟能詳的名字,無論銀鎧騎士的故事有多少版本,史詩的第一卷永遠是從灰翠鎮開始的。
「我知道艾斯就是在這裡同猊下一起打敗了傳播病疫的人面怪蟲阿傑爾,解放了被詛咒的尤翠家族繼承人的靈魂,也是她榮耀的起點,但我當時還沒搞懂她為什麼突然決定回到這裡。」
說到這裡時,他停了一會兒,神情有片刻的悵惘,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後來我才知道她去那裡是為了拜訪一位故人。她敲門之後,開門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對她身上的鎧甲表現得很畏懼,顯然不認識她,她解釋說自己十幾年前和他的妻子有過幾面之緣,這時男人的妻子走了出來,矮矮瘦瘦的,不算特別漂亮,但和她的丈夫挺般配。我沒有跟著艾斯一起進去,只聽見她叫對方'伊薇'。」
「卿沒有強行跟著一起進去?聽起來不像是卿一貫的做事風格啊。」
凱朝他咧了咧嘴:「你以為我是誰?某個被老婆用馬鞭抽了之後還挺樂呵的變態嗎?」
亞瑟只好默默閉上了嘴——雖然被義兄占據上風著實令人不爽,但他還是決定等探知了對方的秘密後再找機會反擊。
「在等待她的過程中,我被當地的鎮長喋喋不休地被迫認識了一遍灰翠鎮的所有設施……應該是叫凱瑞丹吧?反正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才四十歲不到,我本來以為這種暮氣沉沉的城鎮也會選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來管理呢。」凱說,「鎮上稍微新一點的建築和設施基本都是猊下當年要求修建的,或是她臨時落腳過的地方,為了紀念她,當地人起了一大堆跟鹿有關的名字,白鹿井、鹿角驛站、聖鹿教堂……如果不是顧忌後山的那些樹精,可能都要改名叫翠鹿鎮了。」
聽起來倒是挺有意思的……或許他以後也該抽點時間去見識一下這座城鎮。
「在我被煩到差點不認識'鹿'這個字之前,艾斯終於從屋子裡出來了。」凱深了一口氣,「可能是因為無聊,也可能是因為被鎮長煩得不行了,當時我有點嘴瓢,隨口調侃了一句'你的老情人?'」
噢!感覺對了……亞瑟在心裡贊同地點了點頭,這種說起話來值得別人抽他一耳光的風格才是他認識的凱哥。
「我知道你肯定偷偷在心裡罵我。」凱翻了個白眼,「雖然某種意義上你可能罵得很對,艾斯平常對我的玩笑大多抱著寬容的心態,但那一次她真的很不高興——'太無禮了,凱爵士,我討厭你對那位夫人輕慢的態度!',你知道的,她不輕易說'討厭'這兩個字。」
「如果我現在笑出來的話,你會不會甩臉就走?」
「會。」
「好吧……」他悻悻地說道,「請繼續說吧,我在聽。」
「我和她相識多年,當然知道惹她生氣的後果。」凱告訴他,「於是我很坦誠地道歉,她也接受了。盡管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但我隱約意識到那個叫伊薇的女人對她確實有點特別。這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頭……直到晚上野營時,我才忍不住問她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他的語速因為陷入回憶而慢了下來,亞瑟有點想催促他,又怕貿然出聲會打破當下的氛圍,只好強迫自己耐下心來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然後,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得知了她的過去。」他嘆了口氣,「與吟游詩人們口中傳唱的版本很不一樣,詩歌中只提到她年幼失怙,母親也很快因病去世,於是她背井離鄉,踏上了一條孤勇之路,歷盡磨難,最終博得女王的賞識和信賴,得以受封為騎士……多麼輕描淡寫啊,實際她所經歷的要比那糟糕得多。」
「因為體格和外貌,她從小便遭人非議,受盡了排擠與羞辱,離家出走是為了防止親人奪走她的傳家寶劍去換迦太基銀行裡的巨額遺產。」
「迦太基銀行裡的遺產……」原來阿勒爾夫人和加雷斯說的是這個。
「經過一段時間的流浪後,艾斯加入了一個佣兵團,她說那是她初次遇見一個t願意接納她的團體,她曾以為自己找到了一處棲身之所……但現實證明那不過是她單方面的幻想,她的同伴們並不真正把她當回事,對於她的真誠,他們的回報只有謊言與欺辱,唯獨一個叫蒙羅的成員例外。」
從凱的眼神中,亞瑟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情緒——就在幾天前,當凱毫無預兆地說出那番話時,他有過類似的感覺。
「蒙羅不僅告知了她真相,並且在佣兵團的其他成員為了那筆遺產而背叛她時幫助她逃了出來。」凱說,「逃出生天後,他們彼此約定要在洛錫安或者奧克尼闖出一片天地,然而途中他們路徑了一座被利恩斯王的軍隊燒殺搶掠的村莊,為了救出被困住的孩子,他們義無反顧地衝進了火場……最後蒙羅不幸犧牲了,雖然沒能實現當初的約定,但他是作為一個英雄死去的。」
聽到這裡時,亞瑟的心中已經了然。
「在聽她追憶過去時,我意識到她其實對蒙羅有過愛慕之情,盡管她本人可能沒有發現。」凱的聲音愈來愈低,「很難說是出於什麼原因,可能是天性遲鈍,可能是因為自卑,也可能是道德讓她潛意識地拒絕承認這種感情,畢竟蒙羅已經有未婚妻了。」
「就是那位名叫伊薇的女士?」
「沒錯。」
「所以艾斯翠德卿有一個共患難過的初戀,而且他已經死了?」亞瑟喃喃道,「聽起來比我的情況還要糟糕。」
「是吧?」凱說,「但老實說,蒙羅的存在其實只讓我難受了一段時間,真正讓我感到痛苦的反而是我自己做過的那些事——那些我自以為無傷大雅的玩笑和揶揄。很早以前,猊下就曾告誡過我,我當初的所作所為和那些曾經欺辱過艾斯的人並無區別。」
亞瑟忍不住開口:「別這麼說,凱……」
「沒必要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做過什麼。」凱搖了搖頭,「那時我還沒能完全領會猊下的意思——直到那一刻,直到我從她本人口中得知那段過去,我意識到她之所以很少對我的玩笑生氣,並不是因為我懂得把握幽默感的尺度,單純是因為她早就習慣了更加惡毒的非議,那些經歷磨礪了她,讓她的心堅若磐石……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感到很慚愧,但過去那些困擾著我,使我焦躁不安的部分也隨之消彌了。」
「我……」他有些觸動,但依然猶疑不決,「恐怕我做不到那麼灑脫。」
「你在想什麼呢?我又沒說我不愛她了。」
聞言,亞瑟愣了一下:「你剛剛是不是說……」
「是啊,現在我能很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了。」他說,「雖然我還沒有告訴她——倒不是害怕被她拒絕什麼的,只是不想讓她感到困擾,你也知道她是那種明明沒做錯任何事也會莫名感到愧疚的老好人。我只是對自己更坦然了,不會因為那點愚蠢的自尊心就拒絕承認自己的心情。」
聽完他的話後,亞瑟很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應該恭喜他嗎?因為他的心境愈發成熟,終於在感情生涯中獲得了平和的心境……然而在內心深處,他有一種預感,也許凱這輩子都不可能真正地和艾斯翠德在一起了。
「你是傻瓜嗎?」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你以為我說的'坦然'單純是指我願意承認自己的感情?那也太蠢了。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那種事情根本無所謂,當你此生遇見了或許千百年都不會誕生的的奇跡,僅僅是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見證她的人生,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亞瑟看著他,忽然回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他第一次見到摩根的時候,心裡也有與凱類似的感覺,然後他又想到——在更久以前,當梅林和摩根結伴而行的時候,是否也存在某個瞬間,讓他湧現過與他相同的感情?
無論答案肯定與否,如今對方都已經忘卻了。
「我在想……」他的語速非常緩慢,「如果王姐只是一個會被愛情衝昏頭腦,甚至為此不惜違背自身信條和道義的小女孩,梅林根本不會對她產生興趣,他最初愛上她的原因,或許和我是一樣的。」
「那他可真是怪傻的。」
「也許吧。」亞瑟露出苦笑,「而我差點也要變得和他一樣傻了。」
凱嗤笑一聲:「名師出高徒。」
「謝謝你,凱哥,你的話讓我受益匪淺。」
「這就是為什麼我是凱'哥',而你只能當弟弟。」
「另外還有一件事,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訴你了。」
「說。」
亞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被抓得亂糟糟的頭發:「你最好及時改正這種在苦惱時喜歡抓頭發的習慣,再這麼下去,你可能要提早禿頂了。」
「我收回前面所有我說過的話。」凱說,「願您和梅林就這樣勾心鬥角一輩子,陛下。」
悠于 2024-8-24 12:06
第321章
「將這視作我此生唯一的請求吧,猊下,請您收回成命。」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其他人,或許已經被他哀戚的神情打動了——然而摩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而且實際上養育過更多), 見慣了男孩們耍賴扮可憐的伎倆,她的心堅若磐石:「很遺憾,蘭斯洛特卿,無論實力還是資歷,你都是這次任務最好的人選, 更何況帕裡斯公爵還欽點了你。」
「不能派艾斯翠德爵士去嗎?」蘭斯洛特面色慘淡地懇求道, 「我相信以她的身手,殺死一只毒龍絕非難事。」
「艾斯翠德確實能做到,但她是鐵衛隊的統領,不會輕易離開我身邊。」
「也許高文……」大概是慢了半拍才想起高文早已返回領地, 他硬生生剎住了聲音,「珀西瓦爾爵士, 或者安迪爵士!他們都能勝任這份工作,我認為他們比我更值得這份榮耀。」
「卿就那麼不想見到愛蓮娜小姐嗎?」
「……我絕非故意冒犯, 猊下, 但您難道就想見到埃莉諾夫人嗎?」
聞言,她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對方幽怨的目光:「很不錯的類比, 但你還是得去,蘭斯洛特卿。」
「如果我遭遇不測, 請您在心裡記住一切都是您的錯。」
「蘭斯洛特卿,我們都知道愛蓮娜小姐是一位弱不禁風的貴族千金,身高只到你的肩膀,這輩子碰過最鋒利的東西是黃油刀,若你心無動搖,她不可能對你做什麼。」
蘭斯洛特憂郁地看著她:「與您的智慧相比,埃莉諾夫人不過是一只愚笨的鵝,可您心裡知道她能帶給您多少傷害。」
這一次,摩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出去,蘭斯洛特卿。」
「是。」
送走了滿心哀怨的騎士之花後,她才終於松了口氣,放任自己的身體陷進椅子裡。
蘿西適時地為她續上了熱牛奶:「您這幾天似乎格外疲憊。」
「沒辦法,有太多事情要處理了。」她說,「而且你不必為我做這些,蘿西,你是我的情報大臣,這些事情交給僕從們去做就好了。」
「我總是樂於侍奉您的。」她的情報大臣面露微笑,「就像我喜歡女僕的裙服一樣。」
「話說回來,我的大臣們怎麼樣了?」
「依然分成兩派。」蘿西說,「目前看來,不贊成的占多數,尤其該陣營還有戈達德大人坐鎮,您知道他是一位多麼擅長說服別人的演說家。」
她說的是關於不列顛未來繼承人的事情——哪怕是摩根本人,此前都未料到這件事竟然能引發如此大的爭議。有半數以上的大臣不贊同她繼續綿延子嗣,以戈達德·科茲莫·格林為首的大臣們希望她能維持永恆的統治,而不是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將權力托付給下一代。
「您知道我總是無條件服從您的要求。」蘿西將神情中的閑適收斂起來,「但我多少也能理解戈達德等大臣們的心情,您與陛下都擁有近乎永恆的生命和青春永葆的肉體,為何您不願成為這座島嶼永恆的女王?誰也不能確定這個尚不存在的孩子最後會變成怎樣的人,依我之見,在您已有的四個孩子中,都難以找到能完全取代您的人選,我不認為到了第五個孩子就會降下奇跡。」
「我不想成為神,也不認為讓神統治現世會有什麼好結果。」摩根嘆息一聲,「這t個國家已經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騰得夠多了……坦誠說,即使是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星之內海與現世之間的關系。」
「說到星之內海……」蘿西意有所指眨了眨眼睛,「比起尚不存在的繼承人,我相信您身邊還有更加迫在眉睫的麻煩。」
「兩個毛頭小子的幼稚競賽可稱不上是麻煩。」摩根取出羽毛筆沾了點墨,「頂多只是有點煩人罷了。」
「陛下畢竟是您的丈夫,許多事情只能溫和處理。」蘿西委婉道,「至於梅林大人……您難道不打算解決一下這件事嗎?」
「比如說?」
「將他驅逐出卡美洛特?」話音剛落,連蘿西自己都笑了,「看來我真是老了,連這種傻話都說得出來。」
「顯然你現在對那句'這個國家已經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騰得夠多了'應該有了更深的體會。」摩根說,「當然,也不完全是你的錯。即使以我來看,夢魔也是一種相當奇妙的生物——在外表上幾乎跟人完全一樣,而且數量稀少,沒有形成自己的社群文化,反而時常混跡於人類社會,很容易讓人忘記他們本質上是與我們不同的物種。」
嚴格意義上,人類甚至在夢魔的食物鏈上……只是夢魔對於「食用」的定義和人類不太一樣。
「您和陛下也是異種與人類的混血,但都展現出了傾向人類側的個性與行為,為何唯獨梅林大人的本性會偏向神秘側?」
「這一點我也不能妄下判斷,不排除和生活環境有關,畢竟我和亞瑟都是在人類社群長大的。」她沉思片刻,「也可能和我們覺醒的血統有關。龍和人類的差別很大——就像我之前所說的,夢魔很容易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人類社群的一員,而一條龍即使在人類的村鎮或城市裡住一百年,也不會讓人誤以為它是人類,所以人性和龍性是必須二選一的情況,即使是先王那樣割舍了人性的超越者,仍會習慣性地遵循著人類社群的秩序。」
而傳承妖精之血的家族就很容易誕生一些奇怪的人,例如容易愛上與自己容貌相似的兄弟姐妹的廷塔哲,以及完全復現了妖精逐樂與自私本性的卡賓森……這些話最終都消融在了摩根的嘆息中,但通過沉默的視線交流,她確信蘿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相較之下,妖精和夢魔本身就有和人類重合的部分,處於這種模棱兩可的狀態下,很容易讓混血者認識不到自己的行為其實有悖於常理。」摩根繼續道,「我們的宮廷魔術師心裡可能還覺得自己挺像正常人的……哼,他作為夢魔或許活了很長時間,但作為人類還差得遠呢。」
「這種錯誤認知也許是可以矯正的?」
「的確可以,最常見的方法是利用正負反饋進行行為修正訓練,瑪格絲當初就是通過這種訓練成功把愛德溫從家族恥辱的道路上拉回了正途。」
「但您不打算對梅林大人這麼做。」蘿西的語氣很肯定。
「當然不——愛德溫是我的外甥,如果蓋亞想讓我修正梅林的性格,它最好先付學費。」她拿起一份文件,「讓亞瑟去煩惱這些吧,他的前半生太過順遂,是時候該還債了。」
入夜後,摩根回到臥室,因為亞瑟近期都不在這裡過夜——由於他之前出格的行為,摩根將他發配去了王儲的房間,並得以抽出一些時間在睡前閱讀上。
她先是將安赫卡的典籍重新看了一遍,盡管這是經過多次謄抄後的版本,而且被翻譯成了與原典不同的語言,但蛾摩拉的點點滴滴仍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讀完了這些典籍後,摩根又開始閱讀和迦太基建國女王狄多有關的記載,她從未見過狄多,但本能地感覺對方如果不是塔瑪的後代,就是希蘭的,這位女王治國很有蛾摩拉的風範,尤其是在銀行的構建上。
話雖如此,她在愛情方面多少顯得有點草率了……在閱讀到《埃涅阿斯紀》時,摩根輕輕嘆了口氣。
一陣敲門聲突然響起。
「王姐?」門外傳來了試探的聲音——亞瑟的聲音,「您應該還沒睡吧?我看見門縫下有燭光閃動。」
摩根並不意外他會來,事實上,這半個月對她而言也很煎熬,尤其當他們在工作中碰面的時候,丈夫那雙如小狗般哀傷的眼神總是讓她頗感壓力……反過來說,他已經初步掌握了該如何利用那張漂亮的臉,邁出了作為壞男孩的第一步。
「進來吧。」
亞瑟輕聲推開了門,舉止有點局促,但笑起來時依然很柔和,那雙綠眼睛有著某種無論何時都顯得溫情脈脈的魔力:「我聽說您晚上沒有進餐。」
「苦夏,沒什麼胃口。」其實是御前會議內部關於繼承人的爭論讓她心煩意亂……戈達德是一位沒什麼自主立場,而且很會揣測她心意的大臣,這樣的人一旦在某件事情上表現出了堅定的想法,往往會比其他人更加棘手。
「我從廚房拿了幾塊剛出爐的黃油面包,還有一些腌魚和煙熏肉。」亞瑟說,「如果您後半夜感到飢餓,就不用等廚房升起爐火了。」
摩根點了點頭:「謝謝。」
「另外……」亞瑟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如果您有注意到的話,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張床上過夜了。」
「是啊,這是誰的錯呢?」
「我。」說罷,他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還有梅林——當然,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成熟的心態。從小到大,預言告訴了我應該成為王,梅林促成了我與您的婚姻,您告訴我不列顛需要真正的統一,我總是被動等待著他人的給予,這也許是我患得患失的真正原因,我所擁有的一切都來得太容易。」
他自我反省的樣子讓摩根想起了高文……雖然這種既視感在此時此刻多少顯得有點奇怪,但她還是習慣性地拿出了循循善誘的口吻:「那麼你以後打算如何改掉這種想法呢?」
「我想變得更主動,」他說,「而不是繼續坐享其成一般地等待愛情降臨到我身上。我想更多地了解您,我想知道您的經歷,那些曾經出現在您的生命中的人和事物,那些梅林知道或不知道的,我都渴望知道。」
那種既視感霎時煙消雲散了:「你確定要在這種時候提梅林的名字?」
「如果不用梅林,那我就只能用艾斯翠德卿了……但這樣好像顯得我有點太囂張了,所以還是梅林吧。」
……這可真是有說服力的理由。
「《埃涅阿斯紀》?」他瞥了一眼書皮,「您似乎對諾斯特魯姆海周邊的文化一直很感興趣。」
「退位後,我可能會坐船去那裡看看。」也許還能幫艾斯翠德把那筆遺產取回來——可惜這個笑話已經過時了,加雷斯在出海時取回了那筆遺產,而且沒有支付多少滯納金,因為這筆遺產有王室擔保,可以無期限地寄存於銀行中。
除了一大筆錢外,裡面還寄存了一枚雄獅勛章。
由此看來,艾斯翠德的祖輩應該知道蛾摩拉鋼劍與雄獅勛章的淵源……然而那枚勛章背後的刻字是「烏利亞」,而非帕提。
艾斯翠德並沒有因此氣餒,反而認為這種遺憾其實是命運的啟示,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一定會完成先祖們未能完成的使命。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嗎?」
「你是我的丈夫,亞瑟,沒必要小心翼翼地問這些。」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你當然可以跟我一起去,就像你今天晚上可以跟我睡在一張床上一樣。」
他明顯雀躍起來:「真的嗎?」
「真的。」
亞瑟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湊過來吻了吻她,第一次還有點試探性的感覺,第二次就變成了有著他一貫風格的深吻,他的皮膚上殘留著沐浴後的溫熱和濕氣,還有一股有別於皂角的清新香氣——用了點香水,顯然她的男孩如今已經變成了超乎她想像的心機鬼,而他今晚可不只是打算在這張床上安睡到天明。
當肺葉裡的最後一點空氣也被這個漫長的吻耗盡後,摩根不得不氣喘吁吁地推開了他:「如果你希望今晚你的計劃能順利進行到最後t,最好留給我一點吃飯的空擋。」
被戳中心思後,亞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稍稍拉開距離,但那雙小狗般的,充滿期待的眼神始終催促著她。
摩根有些無奈,但也很難責怪他,只好低頭將食物外包裹著羊皮揭開,她不討厭腌魚和煙熏肉——它們不是她最好的選擇,但她吃過更糟糕的— —但這一次它們散發出的鹹腥和臭味讓她的胃袋驟然緊縮。
她猛地推開亞瑟,幾乎要踉蹌著摔下床,好在亞瑟及時扶住了她的肩膀,她不受控制地干嘔起來,但胃裡空無一物,只能吐出一些酸苦的膽汁。
「王姐?!」亞瑟心驚膽戰地問道,「您還好嗎?」
摩根無法回答他,直到把自己的胃像擰毛巾一樣擰干後,那種反胃感才漸漸減弱。她在亞瑟的幫助下躺回床上,感覺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虛弱,面對丈夫不安的表情,她苦笑了一聲。
「看來你今晚的計劃要泡湯了。」
第322章
經歷了幾個月的煎熬, 蘭斯洛特終於得以結束任務返回卡美洛特。
他並未在這座城市生活多久,但闊別數月後,無論是白堊城高聳入雲的城牆,還是街頭巷尾熱鬧的叫賣,竟無一不勾起他的思鄉之情——最重要的是,他終於從卡賓森家族的魔爪中逃出生天,可以自由呼吸這片廣闊世界的新鮮空氣了。
蘭斯洛特騎馬抵達獅心堡大門時,他的好幾名同僚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 一見到他都表現得非常熱情。
「好久不見, 蘭斯洛特爵士。」貝德維爾關切地問道,「路途遙遠,你一定餓了吧?」
珀西瓦爾為他卸下了馬鞍,安迪自然而然地接過韁繩,替他把馬牽去馬廄,高文(他怎麼在這兒?)則遞給了他一個水壺,克魯茨無事可做,只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試圖用眼神鼓勵他振作。
「加荷裡斯和加雷斯還在趕回來的路上。」阿格規文說道, 「由我代他們轉達對您的關心,蘭斯洛特爵士。」
如果是幾個月以前,蘭斯洛特一定會對同僚們的關心受寵若驚——雖然他不太相信加荷裡斯會關心自己,加荷裡斯不關心除他母親以外的任何人——但一想到他們這麼做背後的原因,他就只想在獅心堡後的歪脖子樹上吊死自己,以免在余生見到任何他認識(或認識他)的人。
在逐一接受了同伴們的慰問後, 蘭斯洛特最後見到了凱, 相比其他溫柔體貼到讓人毛骨悚然的同僚,對方看起來依然是老樣子, 這讓他不禁松了口氣。
「好久不見,凱爵士。」
「你的遭遇我已經聽說了。」凱說,「我知道這樣說不太好,但實話是聽完後我忍不住笑了。」
貝德維爾連忙阻止他:「凱爵士!」
「別看這家伙現在一臉譴責的樣子,他當時也笑了。」凱說,「就這樣'噗哈——'一聲把酒全部噴到了我身上。」
「非、非常抱歉……」
「請相信我並非是想以自己的經歷博取同情。」蘭斯洛特十分無奈,「但看在……那件事的份上,您就不能嘴下留情嗎?」
「好吧,如果你希望的話。」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伙計,人生就是這樣,總能撞見不如意的事情,剩下的日子就湊合著過吧。」
……這家伙究竟是怎麼順利活到現在的?
雖然同僚們的關心讓他倍感熨帖(大概?),但這只是今天最簡單的部分。不列顛所有貴族女性犯下的罪行都在女王的管轄範圍內,他還需要去書房向猊下彙報這件事。
由於女王尚在孕期,原先將政務搬去首相塔處理的計劃暫時中止了,蘭斯洛特對此表示遺憾,他原本還指望靠著那點爬樓梯的時間給自己一點緩衝的余地呢。
推門走進書房後,蘭斯洛特第一次見到了懷孕時期的女王,對方依然美麗驚人,並且渾身散發出成熟女人的魅力——梅林的文筆到底還是差了一點,沒能描繪出這種看似無形卻關鍵至極的部分,而且許多細枝末節都可以證明他更喜歡年輕少女,夢魔果然是沒有品味的生物。
「很高興見到你平安歸來,蘭斯洛特卿。」猊下說,「當然,對於卿在卡賓森家族的不幸遭遇,我深表遺憾。」
他戰戰兢兢地答道:「非常感謝您的關心,但請您別再用那種奇怪的態度對待我了。」
「那麼我們就直入正題吧。」猊下將羽毛筆插回墨水瓶裡,「毫無疑問,愛蓮娜小姐對你犯下的奸/淫罪行是法律不可容忍的,但作為案件的受害者,我還是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我請求您別用那兩個字。」
猊下理解地點了點頭:「通過你血液中提取出的愛之靈藥成分,可以證明你並非自願,這一證據在審判時對你有利。」
「請代我轉達對梵妮學士的由衷感謝。」蘭斯洛特試探性地問道,「但請容我多問一句,為什麼您能如此及時地知道我……呃,被愛蓮娜女士下藥的事?這也是緘默的功勞嗎?」
「不,是梅林的功勞。」猊下咳嗽了一聲,「他認為你在那邊一定會發生有趣的事情,所以一直在用'眼'觀察情況。」
蘭斯洛特感到不可置信:「梅林大人難道就沒想過讓我直接免受這種遭遇嗎?」
「我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她說,「根據梅林本人的說法——客觀而言,帕裡斯公爵已經通過血魔法預知了你和愛蓮娜會有一個孩子,那麼這件事最後必然會發生,即使這一次成功阻止了愛蓮娜,同樣的事情日後仍會反復上演,既然不能確保你逃過人生中的每一次劫難,不如順應命運讓其自然發展。」
「我明白了,所以主觀上的原因是?」
「他認為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如果我向梅林大人發起決鬥請求,對您和陛下會產生什麼損失嗎?」
「無妨,只是別找什麼偏僻的角落,如果我們沒能親眼看到那一幕,人生會留下不少遺憾。」這種用冷靜的語氣開玩笑的風格讓蘭斯洛特想起了加荷裡斯— —那孩子整天把自己的長兄當成假想敵,堅持自己才是最像母親的那個,也許不無道理,「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
「請說。」
「愛蓮娜懷孕了。」
蘭斯洛特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還沒等他說什麼,猊下便繼續道:「考慮到她現在是孕婦,她身後的卡賓森家族,以及不列顛法律對於男性受到侵犯的情況有所欠缺——尤其在卿本人的身體健康並未受損的情況下,很難對她施以刑事上的處罰,所我建議卿可以通過民事上的賠償獲得一些補償。」
他僵硬地回答:「我不需要任何補償,也不需要公開審判,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不會再與那位女士產生任何聯系。」
「恐怕很難,不出意外的話,等到愛蓮娜小姐生下孩子,卿就會因為各種脅迫——例如不立刻回到她身邊就將孩子掐死之類的原因而被迫妥協,所以我想卿日後注定將永無寧日了。」
蘭斯洛特心如死灰地看著她:「如果您當初願意傾聽我的請求,沒把我派遣到卡賓森家族……」
「我不是正在全方面地為卿考慮解決方案嗎?」即使是猊下,也難免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如果卿信賴廷塔哲的醫療教育水平,一旦愛蓮娜試圖以虐待孩子的理由迫使卿去見她,我就會以精神狀態方面的原因剝奪她的撫養權,將孩子送往廷塔哲修道院長大,待孩子成人後,由其本人決定是否要繼承卡賓森的姓氏。」
蘭斯洛特並不想直面自己即將有一個孩子的事實,但不得不承認眼下沒有比這更好的解決方案了。
離開女王的書房後,蘭斯洛特獨自回到房間,無論是回程時的舟車勞頓,還是愛蓮娜和她腹中的孩子都讓他感到身心俱疲。誠然,愛蓮娜不僅長得美麗,而且出身高貴,但他對這樣待字閨中的小姑娘實在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更別說對方的性格還……呃、有點奇怪了。
在他休整期間,又有不少同僚陸陸續續地來拜訪他,無一不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溫柔之態,就連對圓桌騎士從不抱好感的賽諾拉·阿什利都上門送了些慰問品。蘭斯洛特真誠地感謝了每一個人,並真心希望他們別再來了。
正當他以為自己注定將會成為人們後半年茶余飯t後的談資時,後半夜忽然發生了一件足以將他拉出泥潭的突發事件——女王要分娩了。
「這麼快?」直到被貝德維爾催促著離開房間,蘭斯洛特還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如果猊下沒有提前生產,豈不是我離開前猊下就懷孕了?」
「准確地說,陛下是在您離開卡美洛特後一周左右告知我們這件事的,所以實際可能要更早一些。」珀西瓦爾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您確實錯過了不少重磅消息。」
「還有樂子。」凱補充道。
產房前,王正在不安地徘徊。
「怎麼會比預產期提前那麼多?」他有些焦躁地說道,「為什麼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王……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解釋過不止一次,陛下,這是因為房間裡施了隔音的咒語。」他身旁的學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另外,猊下是一位熟練的母親,她知道該如何呼吸和使勁,雖然這一胎會比較困難,但她會堅持下來的。」
一旁和王同樣焦慮的高文追問道:「為什麼這一胎會比較困難?」
學士嘆了口氣:「這個問題我也解釋過,是因為……」
「因為鹿的肚子裡有一條龍。」梅林打斷了他——如果不是蘭斯洛特剛才親眼看見他行色匆匆地趕過來,或許會以為他此刻不以為然的表情是真的,「都讓開,我要進去。」
他看見王不悅地眯起了眼睛:「你為什麼要進去?」
「因為大哥哥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廷塔哲的女人不得不生條龍下來。」梅林的語氣也比他記憶中尖刻得多,「還是說你也有經驗想過來搭把手?沒有就別擋路。」
「陛下和梅林對彼此的語氣好詭異……」他悄悄對貝德維爾他們說道,「我離開期間,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嗎?」
「事故倒是沒有。」凱答道,「倒是有不少狗血的故事。」
最後是阿格規文終止了這場劍拔弩張的對話:「陛下……請您顧全大局。」
亞瑟王只好讓開了路,讓梅林進入產房。門被推開時,女王的慘叫有一瞬間漏出了門縫,但很快又隨著房門合上重新歸於寂靜,只有血的氣味殘留在走廊裡。
王的臉色霎時蒼白起來,神情中的驚惶壓過了躁郁,他不再反復踱步,只是坐立不安地在產房前等待著結果。蘭斯洛特追隨他多年,知道他並非傳聞中那樣堅不可摧,但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坐立不安。
高文和阿格規文也焦慮地交流著什麼,蘭斯洛特只聽了個大概,大約是說哪怕是生雙子的時候,情況也沒有如此驚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天空已經從漆黑的夜幕轉為了晨昏交際時的暗灰,蘭斯洛特過去對這方面所知甚少,這次終於感受到了生育的艱辛,甚至連帶著對懷有身孕的愛蓮娜都多了一絲悲憫。
雖然王不再走來走去,但他散發出的負面情緒還是讓周圍的人感到心情沉重,以至於凱爵士好幾次忍不住提議「要不我直接把你打暈吧」——聽起來非常冒犯,不過蘭斯洛特相信這是他最誠懇的關心。
「您和猊下有考慮過孩子的名字嗎?」安迪嘗試著緩和氣氛,可能因為他是他們之中為數不多有育兒經驗的人,此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極有分量。
聞言,王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許:「如果是男孩就叫莫德雷德,如果是女孩就叫格蕾。」但這種放松也只持續了片刻,「抱歉,安迪卿,比起孩子,現在我只希望她平安無事……如果沒有她的話,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安迪似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王的肩膀:「我明白,陛下。」
珀西瓦爾絞盡腦汁地安慰道:「艾斯翠德爵士也在產房裡,她一定會守護好猊下的!」
「雖然我一直很信任她的能力。」凱回答,「但除了握住猊下的手給她加油鼓勁外,我不覺得她在這件事上能幫到什麼忙……沒幫倒忙就不錯了。 」
時間仍在緩慢流逝——直到黎明的第一縷光照進獅心堡,晨風輕柔地拂動窗簾的扣環時,他們終於聽見門鎖發出哢噠一聲。
首先從門裡走出來的是梅林,他的衣服看起來干干淨淨,但依然能聞到血的氣味,從他神情中的疲憊來看,蘭斯洛特猜產房裡大概也發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況。
他先是對高文和阿格規文說:「你們的母親很好,母子平安。」
話音落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哪怕是先前與梅林氣氛緊張的亞瑟王,此刻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進去看你們的小殿下吧。」梅林說,「不過他正在睡覺,所以別吵到他——煩人的小家伙,潘德拉貢積壓了幾代的臭脾氣大概全部傳給他了。」
第323章
「我們小時候也這麼吵嗎?」
「很吵。」阿格規文說, 「但沒有那麼吵。」
「別這麼說啊,阿格規文。」高文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慈愛表情注視著搖籃裡的莫德雷德,「看看他多可愛呀~歡迎來到這個世界,我們的小王子。」
「我發誓。」加荷裡斯說, 「如果你再用這種惡心的腔調講話,我就割開你的喉嚨。」
「很遺憾,小弟弟,要論武藝還是我比較強。」高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這就是為什麼母親給了我星之聖劍的姐妹劍,而你在成人禮上只得到了一支羽毛筆。」
加荷裡斯反唇相譏:「是嗎?我倒覺得這是因為母親認為我繼承了她的智慧,而某些笨蛋如果沒有點武藝傍身,真不知道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都住嘴。」阿格規文感到一陣頭痛——或許是分開太久了,以至於他幾乎忘記了他的兄弟們曾給他帶來多少麻煩。
加雷斯趴在搖籃邊上:「他的牙齒好鋒利, 是因為紅龍之血嗎?」
「也許是吧……另外,別用湯匙柄去戳弟弟的牙齒, 加雷斯。」
「這是正確的習慣,阿格規文哥。」加雷斯諄諄教導, 「如果你在埃及的沼澤裡不用樹枝探路的話, 有很大的概率會被鱷魚咬到。」
「這是你弟弟!」
「可他剛剛咬破了高文哥的手指。」
「也許龍就是喜歡這種筋道的大塊肉。」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的諷刺,加荷裡斯。」高文不以為然, 「只是一點小傷而已,過會兒就會愈合了。即使莫迪的牙齒很鋒利, 也是那種可愛的鋒利。 」
「可以,等這孩子舉辦成人禮的時候, 我們就把你烤至七成熟, 撒上牛至和百裡香,放在銀色的餐盤裡端給他。」
阿格規文有些無奈:「加荷裡斯……」
「誒?可我的坩堝沒有那麼大,裝不下高文哥呢。」
「別認真去考慮這件事!」
這場兄弟間的唇槍舌劍最終以莫德雷德的困倦落下了帷幕。
加荷裡斯雖然嘴上嫌棄這個新弟弟,但在離開房間前還是給他掖了掖被角。
「你一定要平安長大啊,莫德雷德。」阿格規文聽見他低聲說道,「你退下來的乳牙,將會成為我重要的研究材料。」
阿格規文決定假裝自己沒聽見後面半句話。
告別了自己(讓人頭痛)的兄弟後,阿格規文便啟程前往獅心堡大門迎接阿勒爾姑母。
「好久不見,阿格規文。」對方一如既往給了他一個親熱的擁抱,「猊下還好嗎?我聽說這次生產並不像以前那樣順利。」
「過程有些驚險,但結果是好的。」阿格規文回答,「據梅林所說,我的外祖母伊格琳夫人當年生陛下時也同樣艱難,要生育與自己非同源的異種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聞言,阿勒爾姑母心有余悸地點了點頭:「不過話說回來,這次又是一位小王子……看來猊下注定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女兒了。」
也許是外祖母生孩子時提前把廷塔哲的女兒份額用完了:「即使後面有幸生下女兒,也不一定就是妖精之血的擁有者,外祖母也是在兩個女兒之後才誕下了母親。」
「說不定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呢?將廷塔哲家族永恆地托付給它鐘愛的妖精女王。」
「您也知道母親,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與命運作抗爭。」他說,「但母親似乎也不打算將時間浪費在無止境的生育上,我猜她心裡已經有想法了,只是打算等莫德雷德成長到脫離對母親的依賴後再付諸實施。」
阿勒爾姑母看起來比他們上一次見面時瘦了t不少,一部分是因為船上的生活,另一部分是因為年齡與病痛。缺乏了脂肪的支撐,她的臉頰愈發下垂,法令紋也加深了,談吐和舉止依然很有活力,但笑容已經不若他記憶中那般嘹亮了。
米斯裡爾家族的特殊才能是通過聖者的祝福覺醒的,而非血脈,所以不同於體內有稀薄妖精血統的瑪格絲姨媽和埃莉諾姨媽,阿勒爾姑母的衰老速度與普通人無異。
國婚結束後,阿勒爾姑母在乘船前往歐洲大陸時患上了壞血症,雖然在經過漫長的治療後終於痊愈了,但這次遭遇還是極大地損害了她的健康。探望完母親後,她就會跟隨高文一起返回葛爾,名義上是休養一段時間,但阿格規文猜她應該不會再離開不列顛了。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她本人對此倒是頗為樂觀,「我對自己的一生已經很滿足了,只希望彌留之際,我能再為猊下作最後一幅畫。」
當他們抵達女王的書房時,碰巧同正從房門裡出來的財務大臣戈達德打了個照面。
「阿勒爾夫人。」戈達德熱情地對阿勒爾行了一個吻手禮,「沒有您的活躍,再奢華的宴會也提不起大家的興致。您打算在卡美洛特待多久? 」
「一個多月。」阿勒爾姑母笑了起來,「我會和高文一起回去。」
「噢,葛爾,我們都想念它。明年夏季我也打算帶家人們回葛爾避暑,卡美洛特雖然是天府之國,但我始終習慣不了南方的氣候。」
幾句寒暄後,戈達德主動表示:「我知道您這次回來還有其他事務要向猊下彙報,就不多挽留您了。」
目送阿勒爾姑母推門進屋後,阿格規文發現戈達德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阿格規文大人,您接下來還有其他要務亟待處理嗎?」
「還好。」
「如果您有空的話,不妨與我一起散會兒步吧。」
與戈達德相處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但對方是他最初接觸政務時的指導者,算是半個老師,阿格規文一直很尊敬他:「當然。」
路上,戈達德突然開口道:「昨夜梵妮學士匆忙趕往王儲的房間,當時猊下也在房裡,您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麼嗎?」
聞言,阿格規文愣了一下:「說來慚愧,我什至不知道梵妮學士昨夜去了王儲的房間。」
「據說是因為猊下在哺乳時被小王子的牙齒劃傷了。」對方低聲道,「一出生便以母親的鮮血哺育自己,這可真是不祥之兆。」
他心中同樣對這個消息感到擔憂,但沒有表現出來:「哺乳期的女性被嬰兒的牙齒劃傷乳頭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情況,戈達德大人。」
戈達德輕聲笑了一下,似乎已經嗅出了他內心深處的不安:「但對猊下而言的確是罕見的事情,不是嗎?」
不錯,母親身為妖精之血的正統覺醒者,普通的利器很難傷害到她的身體,但莫德雷德作為紅龍,與她同樣是高等級的神秘,雙方的神秘性互相抵消後,一些過往不會顯現的問題便會接二連三地出現。
「我知道您並不贊同莫德雷德的存在,但一切已成定局,也許您應該試著接受現狀。」
「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戈達德話鋒一轉,「阿格規文大人,您讀過柏拉圖的《理想國》嗎?」
阿格規文有點不理解話題為何突然轉到了一本希腊哲學家寫的書上,只能坦誠地搖了搖頭。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描繪了一類令人心馳神往的賢明君主——不僅富有智慧,生活節制,寬宏大量且彙聚了各種美德,而且心性堅定,不畏懼任何艱險與挑戰,最重要的是,盡管治下的城邦繁榮昌盛,君主本人卻對權力沒有過多的熱情。在書中,柏拉圖將這類君主稱之為'賢人王'。」戈達德看著他,「當我復述這段話時,我們的腦海中也許都浮現出了同一個人的名字,阿格規文大人。」
阿格規文的確想起了母親,但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不能繼續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
「恐怕我難以領會您的意思。」
「您何必逃避我的話呢?」對方的目光似是洞察了一切,「曾幾何時,我認為猊下距離'賢人王'的最後一點不足,便是她對王座的執念——命運的荒謬正在於此,使她真正成為人們理想中統治者的關鍵一步,恰恰是她意圖放棄王座,將權力托付給下一代的決心。」
「我想母親並沒有自認為是理想的統治者,她……」
「您知道阿勒爾夫人此次回來是為了什麼嗎?僅僅是為了慶祝王儲的誕生?」戈達德步步緊逼,「君士坦丁堡誕生了新的皇帝,名為盧修斯·希貝琉斯,他自稱神祖羅穆路斯之後,並且持有魔劍弗洛倫特,立誓要重現羅馬帝國的榮光——羅馬啊羅馬,僅僅是聽到這個名字,就使多少國王心驚膽寒?老朽的巨人亦有震撼世界的威能,待他帝位穩固,必然要向西邊進發。」
「若羅馬意圖再度入侵不列顛,母親和陛下一定會阻止他的。」
「是啊,復興舊都、改善民生、統一國家、擊退外敵——猊下的才能無可置疑,可她耗費了畢生的心血,僅僅是為了將一個完美無缺的國家交付到一個好壞未知的年輕人手上?」他說,「反之,既然我們所生活的時代有幸誕生了這樣的存在,我們又怎能不將國家永恆地置於她的掌中呢?」
即使對戈達德講話極具煽動性的事實做好了准備,此刻阿格規文心中都難免產生了一絲動搖。
腦海中的最後一絲理智迫使他回答:「既然您相信母親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為何又不肯信任她在繼承人上做出的決定?」
「這一點您確實駁倒我了。」戈達德難得露出一絲苦笑,「即使是我,也難以揣測猊下在這件事上的想法……但時間會證明一切的,阿格規文大人,莫德雷德殿下最終能否成長為猊下所期望的繼承人,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第324章
「夜深了, 加拉哈德。」貝絲修女低聲提醒他,「如果你的身體撐不住了,就回去休息罷。」
加拉哈德並不感到疲憊, 雖然不知是何原因, 他似乎天生比其他孩子更加精力充沛——但他同時也知道,在自己的同齡人中表現得太過異常只會讓他人疏遠自己,大多數年幼的學員在聖堂裡待到九點就會回屋睡覺了,他決定等最後剩下兩到三個孩子時再回去。
今晚是守靈夜——為了紀念於不久前去世的院長海澤爾·阿什利修女。加拉哈德與她並沒有多少直接接觸,但她那祖母般的寬厚和藹,公正的處事態度,以及對家境貧苦的年輕學員的照顧,在整個修道院都是有口皆碑的。
盡管也不乏為了接觸加荷裡斯大人而故意作秀的人,但絕大多數人都是懷著最誠懇的心情留在聖堂裡為海澤爾修女禱告的。
片刻過後, 人群中忽然掀起了一陣騷動。
加拉哈德最初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只是習慣性地遵循人們的視線望去,一個披著深綠色鬥篷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加拉哈德見過許多美麗的人,可對方的容貌還是有一瞬間讓他的頭腦陷入了空白,而這也僅僅是她身上最表層的東西,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當她微笑著向四周致意時,房間裡的最後一絲躁動也在這個笑容下平息了。
她身邊還跟著一個男孩,也有著翠色的眼睛和金色的頭發(但顏色略深一些) ,幾乎是那位女士的縮小版。
加荷裡斯大人快步走了過去,看見兩人相仿的容貌,加拉哈德終於意識到這位客人正是不列顛的統治者,傳說中的妖精女王摩根,那麼不出意外的話,她右手牽著的男孩應該就是年幼的王儲莫德雷德殿下。
女王與加荷裡斯院長低聲交談了幾句,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觀察兩人周圍是否有某位他不太想見到的人,卻無意中與女王身旁的莫德雷德殿下對上了視線。
對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便挪開了,但加拉哈德莫名有一種感覺,他們很快就會正式見面的。
這種預感在幾天後就得到了印證——兩天後的清晨,他的老師亞爾林學士告訴他,女王想要見他一面。
能夠近距離見到赫赫有名t的摩根女王,即使是一向冷靜自持的加拉哈德也難免雀躍起來,但在正式啟程前,他還是謹慎地問道:「除了猊下,還有其他來自王都的貴客嗎?」
亞爾林學士似是看穿了他的憂慮:「很遺憾,蘭斯洛特爵士並沒有來,猊下回康沃爾時通常只會讓艾斯翠德爵士或其他廷塔哲家族的騎士隨行… …但也不用太難過,加拉哈德,只要你在武藝上繼續精進自己,遲早有機會成為圓桌騎士的一員,與你的父親相聚。」
然而加拉哈德根本不想見到他所謂的父親,更不想成為什麼圓桌騎士:「感謝您的安慰,亞爾林老師,但我認為留在修道院也很好。」
聞言,亞爾林學士嘆息一聲,眼神中飽含憐愛:「你能想開就好,有什麼煩惱千萬不要憋在心裡,記得嗎?」
是啊,廷塔哲修道院才是他的家,修道院裡的任何人都比蘭斯洛特更像他的家人,亞爾林老師、貝絲修女、坤蘭學士……甚至是加荷裡斯大人,如果硬要在加荷裡斯和蘭斯洛特之間選一個,他寧可讓前者當他的父親。
加拉哈德本以為女王會在院長的辦公室面見他,但亞爾林學士最後將他帶到了修道院頂樓的天文台。他看見加荷裡斯大人正在興高采烈地與女王談論著什麼——不同於他記憶中懨懨的冷臉,他們的新晉院長此刻看起來有種孩子氣的熱忱,如果不是這對母子外表看起來年紀相仿,這一幕應該會相當溫馨吧。
「亞爾林學士。」女王先是對老師頷首致意,然後將目光落到他身上,「加拉哈德,對嗎?」
他忽然緊張起來:「是的,猊下。」
「時間過去得真快,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呢。」女王莞爾,朝他招了招手,「走近一點,加拉哈德,我想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意識仿佛從身體裡被剝離了一樣,每走一步都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切感,如果他的關節上再吊幾根絲線,也許走路時還會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
當女王牽住他的手時,這種不真切的感覺似乎愈演愈烈了:「好孩子,你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當、當然。」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真是丟人。
「是嘛,那就好。」她的笑容讓他無暇去想任何事情,「在修道院裡,你最喜歡什麼課?」
「草藥學……」
「草藥學嗎?很適合你。」女王說,「如果有朝一日你想在戰場上建立功績,它會在關鍵時刻幫上你不少忙。」
加荷裡斯大人輕輕咳嗽一聲:「母親,請別忘了正事。」
「也是,那我們就直入話題吧。」女王的目光看向不遠處,「到這裡來,莫德雷德。」
直到此時,加拉哈德才發現原來王儲殿下也在現場,他一直坐在天文台邊緣的欄杆上,給幾只鴿子喂玉米粒,游離於氣氛之外。聽到母親的召喚,他悶悶不樂地抱怨道:「現在想起我來了?我還以為你只要有加荷裡斯就夠了呢。」
加荷裡斯大人譏諷道:「你的知識儲備不足以支撐你加入我與母親的談話是你自己的問題,如果你平日願意多看點書,也不至於淪落到在角落裡給鴿子當飼養員了,莫迪。」
「我才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看那幾行小字上。」
「如果你希望把時間浪費在鴿子上,那你確實成功了。」
女王嘆了口氣:「都停下。」
於是大男孩和小男孩都閉上了嘴。
「這是我最年幼的孩子莫德雷德。」女王為他介紹道,「莫德雷德,這位是加拉哈德,在廷塔哲生活的這段時間裡,我希望你們能夠成為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莫德雷德殿下回答。
女王對此充耳不聞:「如你所見,這孩子的脾氣有點急躁,如果他有冒犯你的地方,正面回應即可,不必顧及他的身份,如果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我相信讓加拉哈德帶他參觀修道院會是一個好的開始,母親。」
「我不想參觀什麼該死的修道院!」
「不,你想。」加荷裡斯大人冷酷地說道,「帶著你的抱怨快點滾吧。」
「不許這樣對自己的家人說話,加荷裡斯。」
他們的院長撇了撇嘴,轉移了目標:「帶他去參觀修道院,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隱約感覺自己接手了一件麻煩事,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亞爾林學士,想要尋求幫助,然而後者只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雖然他從昨夜開始就一直祈禱,只要別見到蘭斯洛特爵士,讓他干什麼都行,但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除了可以自由借閱書籍外,一部分學員還會通過翻譯和謄抄賺些生活費。」告別女王之後,加拉哈德帶著王儲殿下來到了修道院的藏書室,「如果您感興趣的話,這裡有一部分藏書是女王親自翻譯的……」
「我知道。」莫德雷德殿下皺起了臉,「當然啦,除了我誰都讀過母親翻譯的書。阿格規文讀過,加荷裡斯和加雷斯讀過、桂妮薇爾讀過……甚至連高文也讀過,雖然不見得讀懂了,但光是看到他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就讓人不爽。」
加拉哈德想了想:「亞瑟陛下可能也沒讀過,考慮到他從未來過康沃爾。」
「這話倒是教人舒服多了。」莫德雷德說,「你還挺會說話的嘛,明明長了一張苦悶的臉。」
「……這算是稱贊嗎?」
「怎麼可能?就是單純的陳述罷了。」王儲殿下掃視四周,「真是死氣沉沉的地方啊,不過一想到這裡是加荷裡斯最喜歡待的地方,倒也不值得奇怪了。」
他很想為加荷裡斯辯護——雖然加荷裡斯大人天性冷漠,言語刻薄,教學水平也糟糕得令人發指,但只要認真尋找,他還是有許多優點的——但一想到對方是親兄弟,而自己只是一個外人,似乎沒什麼評頭論足的資格,加拉哈德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我累了。」莫德雷德突然開口。
「……我們才參觀了一個地方,殿下。」
「我不管,反正我累了。」莫德雷德堅持道,「你的房間在哪裡?」
不管對方是不是真的累了,加拉哈德都感覺帶對方去自己的寢室是一件觀感很奇怪的事情:「那只是一間陋室,床和枕頭都稱不上舒適,如果您累了的話,不如我護送您回去休息吧。」
「首先,我不需要任何人護送。」對方回答,「其次,帶我去你的房間,別讓我說第三次。」
加拉哈德只好帶他去自己的寢室,並暗自祈禱不會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走進他的房間後,莫德雷德殿下評價道:「確實有夠破的。」他扭頭看向他,「我聽說你是蘭斯洛特爵士和帕裡斯公爵之女愛蓮娜的孩子,對吧?」
聽到他的話,加拉哈德的內心有些許動搖,但也只是片刻,自他有記憶以來,就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自然也就談不上愛與憎:「我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孩子,僅此而已。」
對方顯得不以為然:「你母親應該還活著吧?」
「也許如此。」
「很好。」莫德雷德用拳頭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低聲威脅道,「記得去找你自己的母親,不要偷別人的。」
第325章
作為夢魔, 時間的流逝對梅林而言就像風拂過臉頰一樣稀松平常——即便如此,當修道院的門衛畢恭畢敬地表示他可以通過後,梅林依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世事的變遷。
二十多年的時光終究還是改變了許多事情,就連廷塔哲與潘德拉貢之間看似永無休止的宿怨,都隨著康沃爾的興盛和摩根的登基漸漸淡去,逐漸成為了那些風中殘燭的老人們對於往昔的追憶。
自康沃爾的經濟復興後,摩根就對這座古老的修道院進行了大刀闊斧的翻修。重新規劃了修道院的內部布局,擴建了學員們的宿舍, 建立了一棟專門用於進行煉金術和草藥學研究的塔樓和一間用於培育材料的溫室, 並且加蓋了倉庫,一些老舊的房舍也在日後得到了修繕,幾乎沒有任何梅林記憶中的影子。
一路上有許多不認識他的年輕學員頻頻偷看他,與他目光交彙後,有些羞澀地躲開了,有些則禮貌地向他頷首致意——上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連廷塔哲修道院的大門都進不去,如今卻成為了他人表示友善的對像。
然而這種安寧和諧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太久t,在中央廣場,他不巧與莫德雷德狹路相逢,對方身邊還帶著一個他不認識的小跟班。
一見到他,莫德雷德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焦躁起來:「你來干什麼?」
「別那麼緊張嘛,小殿下。」他笑眯眯地回答, 「如果不是收到了小公主的急召,大哥哥我也不是很想見到你呢。」
坦誠說,梅林本以為這條脾氣暴躁的小紅龍不出三日就會鬧著要回卡美洛特,很難想像他居然已經在這裡安分地生活了一周。
「我警告過你很多次,梅林, 不許那樣稱呼我的母親!」
「而大哥哥也回答過很多次,你還不到有能力威脅別人的年紀,小殿下,等你長得和你父親一樣高的時候再亮爪子吧。」
聽到他的話,莫德雷德不出意外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真是學不乖,明明每次拔劍都會被他輕而易舉地挑飛,這孩子顯然沒有繼承他母親的智慧,可能還比不上他的父親。
「請別這樣,莫德雷德殿下。」小跟班冷靜地勸阻道,他的長相讓梅林感到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張臉,「猊下肯定不希望在修道院裡發生械鬥。」
「別對我指手畫腳的!」莫德雷德衝他發脾氣,「別以為有母親撐腰,你就能以我的朋友自居了,加拉哈德,我說過我不需要朋友。」
「是的,我確信您說過不止一次。」加拉哈德回答,「而我方才也沒有說'我想成為您的朋友,殿下',我說的是'猊下不會希望您在修道院裡掀起械鬥'。」
原來他就是加拉哈德——男孩的長相糅合了蘭斯洛特和愛蓮娜的優點,而且身姿挺拔,舉止沉穩,難怪預言說「高貴之豹將於此誕下雄獅」,不過可能是從小在修道院長大的緣故,他身上有一股遠離世俗的修士氣質,讓人很難第一時間聯想到他的父母。
梅林對於這對父子重聚後的場面很感興趣,可惜看熱鬧並非他這次趕到修道院的主要原因。在三言兩語打發了小紅龍(或者說把他氣走)後,他繼續前往修道院西翼的塔樓。
雖然很好奇摩根這次急著找他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但不幸的是,修道院的煉金塔樓是為數不多保留了廷塔哲家族對他的「惡意」的地方,最早的一批煉金術學者在塔樓建造時特意將其設計成了一座魔術工房,專門用於隔絕千裡眼的窺視。
摩根在塔樓的頂層等待著他,當梅林推門進屋時,他的女孩坐在窗邊,任由晨曦將她照得閃閃發光。他正思考該如何拋出那個玩笑,卻發現她蒼白的面色並非源於光照,而是疲憊與憔悴。
「許久不見,梅林。」摩根低聲道。
她言語中的哀愁熄滅了梅林最後一點想要開玩笑的心情,他走近她,難得拿出了小心翼翼的口吻:「發生什麼事了?」
聞言,摩根深吸了一口氣:「很難用言語表述……恐怕你得親自跟我走一趟才行。」
她帶他來到了走廊最深處的房間——那是摩根在塔樓的臥室,為了避免她沉迷於研究而忘記了時間,半夜不得不摸黑走完六層旋轉樓梯。
房間裡坐著一個小女孩,看起來約莫七、八歲,外貌幾乎與年幼時的摩根一模一樣,只是發色稍有差別。亞瑟和莫德雷德都是明顯的金發,摩根是夾雜在金色和銀色之間的淺金,眼前的女孩則是徹徹底底的銀發,而這種微小的差異似乎抽走了她身上的最後一絲生氣,如果不是她還在眨眼和呼吸(盡管頻率也低得可怕),梅林或許會誤以為那是按照摩根外形制作的人偶。
「我……」摩根艱難地說道,「這是我用煉金術制造的孩子,名叫格蕾。」
得知女孩是用煉金術制作的人造人,梅林反而松了口氣:「格蕾?你當初決定給女兒起的名字?」
「她就是我的女兒——至少我希望如此,只是出現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況。」她答道,「你也看到了,這孩子的狀況很糟糕,生命體征極弱,對外界信息的反饋近乎於零,最重要的是,她的細胞嚴重缺乏活性,肌肉組織松散,以至於她的肢體有時會直接……脫落,即使用魔術修復了也會不斷重演。」
「所以這是你的第一個作品?」梅林說,「這不是已經很好了嗎?初次運用創造生命的煉金術就能誕生出具備完整人形的妖精體,很多家族傳承多年的人造人魔術都不一定能達到這樣的完成度。」
「這怎麼能算'很好'?」她的聲音裡有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明明考慮了所有可能涉及的數據,並且阻隔了任何會導致材料污染的情況,照理應該會誕生一個健全健康的孩子才對……」
「讓我看看你的研究記錄。」梅林接過她遞來的羊皮紙,仔細閱覽了一遍,「噢,你居然把用蘇美爾語和阿卡德語記錄下來的術式都翻譯出來了… …嗯嗯,材料的處理也是正確的……」
「……能得出什麼結論嗎?」
「結論就是沒有任何錯誤的地方。」梅林將羊皮紙放回桌上,「問題其實與你本人無關,小公主,你確實完美復現了遠古時期的魔術,但在神代可行的魔術,不一定能在神秘衰落的當下維持曾經的效果,畢竟連空氣中的瑪那濃度都不同了,除非有特殊的手段——例如借助聖杯或者賢者之石什麼的,否則在這個時代,用煉金術誕生的人造人不可能沒有任何缺陷。」
摩根喃喃道:「聖杯……用聖杯就能修復這個孩子的身體嗎?」
「很難說。」梅林解釋道,「妖精是不列顛本土的神秘,聖杯是外來的神秘,雖然目前有融合的趨勢,但這種融合終究是有限的。如果用了聖杯,最好的情況是我們能得到一個身體健全,但失去了妖精之血的普通孩子……」
「我不在乎她能不能保留妖精之血。」
「然而這只是最好的情況。」他看著她,「更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這孩子的存在會直接被溶解或抵消,成為聖杯的一部分,畢竟它本身就是魔術的造物,從純粹的能量具化為實體,要逆轉這個過程在神秘的領域並非難事。」
聽到這裡時,摩根的神情有一瞬間陷入了空白,像是一個人在岸上目睹海嘯席卷而來的最後一刻。梅林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形容她此刻的反應,即使是他記憶中摩根最年輕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樣動搖、彷徨不安的神情。
「沒必要氣餒。」他試著安慰她,「第一次嘗試就遭遇挫折是難免的,不用太在意過往的失敗,以後你會越來越熟練的。」
「什麼叫……不用在意過往的失敗?」
「就是……呃……」梅林自認為說的都是實話,但不知為何,那些實話在她面前似乎變得難以啟齒了,「嘛,大哥哥理解你接受不了魔術師一貫的處理方法,如果你做不到把它就地銷毀,也可以把它留在這裡,反正沒有魔力維持的話,維持它生命的術式不用多久就會停止,到時候把它當作正常早逝的小孩一樣下葬就行了。」
摩根臉上的肌肉有些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針刺中了:「她的名字是格蕾。」
她的聲音很輕,但梅林能夠感受到那種壓抑的痛苦,這勾起了他對一件往事的回憶——關於羅奴亞的幽靈,他曾在事情落幕後,試圖在夢中扮演那個名叫「巴爾」的男孩,以為這樣能帶給她一些慰藉,最後卻成為了將她推入深淵的最後一步。
他仍記得那一幕,記得她止不盡的淚水和令人心碎的表情,記得她的痛苦使得他也感受到了痛苦,記得那種痛苦令他感到陌生。梅林不是沒有痛苦過(尤其在遇見她之後),但那時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它讓過去使他心焦如焚(以至於最終失去了她)的一切貪戀和嫉恨都顯得微不足道。
「你剛剛說沒有魔力維持,這孩子就會死去……」她的語速很緩慢,仿佛說話對她而言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反過來說,如果為她注入魔力的話,她會逐漸恢復正常嗎?」
「確實存在修復的可能性,可哪怕她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壽命最長也不會超過十年……」你所有的投入終究會付諸東流,即便如此也沒關系嗎?
然而,當他t看見摩根輕輕撫摸女孩的面頰,淚水從眼角滑落時,任何得失都變得不再重要了。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她幾乎泣不成聲,「為什麼我會讓你以這樣的方式來到這個世界上……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給你一個健康的身體,讓你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才對,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反應的格蕾,忽然在此刻抬起了手,仿佛是要拭去母親的淚水,但由於肌肉沒有正常發育,她的動作看起來有些笨拙,最終只是用掌心接住了那滴眼淚。
看著這一幕,梅林忽然萌生出了某種奇怪的心情——盡管他不久前才得知這個女孩的存在,甚至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但他就是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讓她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了。
「她會活下來的。」他聽見自己說道,「像一個正常的孩子……一個健全健康的孩子那樣活下來。」
悠于 2024-8-24 12:06
第326章
自莫德雷德有記憶以來,身體裡就有一種隱晦但持續不斷的疼痛。
白天或許還不明顯——可一到晚上,尤其是臨近月圓之夜,那種細微而綿密的痛楚就會清晰起來, 很難說清楚具體的位置, 但也難以讓人忽略,莫德雷德不清楚這是否是他總忍不住對別人發脾氣的原因(可能大部分是出於他的天性),但長期處於這種境況下確實讓人感到煩躁。
年幼時,他經常因為這種疼痛去找母親, 母親非常重視這種情況, 每次都為他找來大夫,但檢查的結果永遠是身體健康,然後母親又為他找來了魔術師和煉金術學者,但沒有任何人對他施以詛咒。
莫德雷德小時候還不太明白「狼來了」的道理, 即便沒有結果,也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母親, 每次都能折騰上好半天……漸漸的,他感受到了周圍人對這種情況的厭倦與不滿。
即使是父親, 也在這種鬧劇反復上演後委婉地告訴他:「莫迪, 如果你想念母親,可以等晚上再去找她, 而不是故意去打攪她工作……這樣太任性了。」
莫德雷德難以反駁父親的話——時間長了,連他都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解決這種痛苦,還是單純地喜歡這種被母親擔憂和照顧的感覺。盡管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可他清楚父親的言下之意:再這樣下去,母親會討厭他的。
於是他學會了忍耐,哪怕疼痛還在繼續,就像是蛀牙爛掉後那種斷斷續續的刺痛,但只要睡著就沒什麼感覺了,而且習慣了之後,那種疼痛也沒那麼難以忍耐了。
這種生活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一日清晨,母親將他叫去首相塔。
莫德雷德不喜歡首相塔,那種盤旋上升的樓梯總是讓他頭暈目眩。他想念母親在書房裡辦公的時候,有時候他會做夢,夢境裡他真的是一條龍,有著紅色的鱗片,銳利的爪子和巨大的翅膀,輕易就可以飛到首相塔的最高層,他曾夢見自己在首相塔的頂層像條蛇一樣蜷起身體,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夢見母親在他尾巴形成的影子下乘涼。
見到母親後,他們一起享用了早餐,在他喝牛奶時,母親問他:「最近身體還會疼嗎?」
莫德雷德謹記其他人的教誨:「不疼了。」
母親靜靜地看著他,這種注視很讓人緊張——艾斯翠德老師說過,她們當初一起旅行的時候,母親用這種深沉的目光嚇退過不少宵小之徒。
最後,母親說道:「孩子,你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會撒謊。」
聽到撒謊兩個字,莫德雷德突然害怕了起來,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當母親帶著他來到一個陌生的小房間時,他囁嚅道:「對不起……」
「沒關系。」母親摸了摸他的臉頰,她的溫暖融化了他所有的不安。
又過了一會兒,梅林也走進了房間(他來干什麼?),他一邊走進門一邊抱怨:「你真的不考慮把辦公室放到一個更容易抵達的地方嗎?」
母親將一堆瓶瓶罐罐擺到桌子上:「多鍛煉對你的晚年有好處。」
「謝謝關心。」梅林露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不過比起大哥哥的晚年,不如多關心一下小殿下的早年吧。」
隨後,母親和梅林對他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當然,梅林實際上只是抽了他一管血。莫德雷德懷疑他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幫忙的,因為他看起來很不耐煩,所有的忍耐都是出於母親的要求,而且從梅林收拾實驗器具的動作來看,他對這種魔術檢查的方式並不熟悉。
倒也不意外,莫德雷德能夠想像許多學士對著坩堝和研缽搗實半天的場景,但很難想像梅林會這麼做,他看起來就像是那種童話故事裡的人物,只要隨意揮舞一下他的小(?)法杖,南瓜就會變成馬車,他不太適合做這種學術性的事情,就像有些事情只有加荷裡斯適合做,換成高文就會給人強烈的違和感一樣。
檢查持續了很久,連父親也在下午趕了過來,當他一只腳邁進房間的剎那,氣氛就古怪起來。
梅林的微笑中多了幾分譏諷的意味,父親回以一種看似冷靜實則充滿戒備的神情,而母親——莫德雷德猜她很想翻個白眼,加荷裡斯可能就是在這方面遺傳了母親,區別是母親基本只在心裡想想,加荷裡斯是真的會翻白眼。
「檢查得怎麼樣了?」
「快結束了。」
梅林笑眯眯地說道:「你可以隨便挑個角落舒服地坐一會兒,亞瑟,把活全部留給那些手腳健全的人吧。」
「何必那麼緊張呢?梅林,我只是來看望我的妻子和孩子。」父親反唇相譏,「如果這個房間裡有什麼人是多余的,你心裡清楚那是誰。」
「如果你們再堅持這種幼稚的爭吵,我就把你們扔出去。」母親說,「字面意義上的扔。」
雖然已經看過不下幾十遍了,但每次父親和梅林被母親訓斥後偃旗息鼓,像鵪鶉一樣乖乖站在邊上的場景,都能讓莫德雷德感受到不遜於他初次看見這一幕時的樂趣。
約莫兩刻鐘後,母親低頭翻閱著羊皮紙上的檢查結果:「結果跟我預想的差不多……簡而言之,那孩子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真實存在的。」
父親連忙問道:「是隱性的病症嗎?還是魔術產生的效果?」
「後者。」母親說,「但並非源於詛咒,更像是先天性的問題。正常來說,像我們這樣通過人類與異種結合誕生的混血,最好的情況是在保持人類軀殼的同時,還能完整顯現異種之血的特性,也就是血統覺醒者,而大部分情況則是像瑪格絲和埃莉諾那樣,本質上等同於人類,但仍會受到異種之血的些微影響。莫德雷德則恰恰相反,他是另一種極端罕見的情況。」
說著,母親將手裡的羊皮紙遞給父親:「這幾天,我分別采集了幾個血液樣本,分別是你、我、梅林,外加早年愛蓮娜·卡賓森提供的樣本,可以看出瑪那濃度大約在……我不太確定魔術領域有沒有用於能量計算的單位,所以這裡暫且用百分比取代了詳細的數值,數據我已經列在了檢查結果的開頭。」
「總之,這是異種混血要同時達成'維持人類外形'和'保留血統特性'兩個條件時較為合適的區間,如果超出這個區間,就會在身體上體現出一些非人的特征——例如梅林虹色的頭發。」
「好過分啊,這種評價……」梅林埋怨道,「大哥哥的頭發不好看嗎?」
父親無視了梅林的話:「可那孩子看起來很正常。」
「不錯,但這就是問題所在。」母親回答,「他血液裡的瑪那濃度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區間——正常來說,他應該返祖為真正意義上的紅龍,最後卻以人類的姿態降生了,就像成年人穿著孩童的鞋子,靈魂和肉體之間的不匹配反饋給他的就是疼痛。」
「這倒是解答了不少疑問。」梅林說,「例如他性格中那種難以被教化的野性究竟是誰遺傳的。」
父親臉上浮現出憂慮之色:「就沒有辦法治愈這種疼痛嗎?」
「隨著年齡的增長,肉體強健起來後應該會有所削弱。」母親嘆息一聲,「但很難徹底平復。」
莫德雷德很不喜歡這種有人為他難過的氣氛:「一點t點小痛罷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母親摸了摸他的腦袋:「暫時沒有很好的根治方案,但在月盈之夜避免痛苦加重的問題,我已經有成型的思路了,到時候可以試一試……不見得能夠一次成功,如果方案無效的話,梅林會用幻術幫助你入眠。」
「大哥哥可沒答應這種事……」
「梅林。」母親用非常耐人尋味的語氣說道,「對於你私下的那些小創作——它們隱喻的對像究竟是誰,你應該不會以為我毫無知覺吧?」
梅林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呃……那個……」
「你看,我大可以流放你,或者把你送上絞刑架,但我沒有。」母親表情和藹地拍了拍梅林的肩膀,「所以客觀而言,你欠我很多條命,對於這點小小的請求,你一定不會拒絕吧?」
「……好啦,我知道了。」
「至於你,亞瑟。」母親將目光落到在一旁暗爽的父親身上,「你也有自己要完成的事情,昨晚我們說好了的。」
父親立刻收斂了笑意,謹慎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看見父親向他走來,屈膝蹲下,好與他平視:「很抱歉我誤會了你,莫迪,我忽視了你的病痛,還將你的請求當作謊言,這都是我妄下判斷的結果,請原諒我這個不成熟的父親,好嗎?」
看見父親的態度如此誠懇,莫德雷德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沒、沒關系啦,笨蛋老爸。」他摸了摸鼻子,「如果你要道歉的話……那我今天能睡在你和母親中間嗎?」
聞言,父親也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不行。」
…………
……………………
「哼,臭老爸。」莫德雷德喃喃道,「遲早有一天要讓你好看。」
「殿下。」加拉哈德無奈地提醒,「無論您剛剛陷入了怎樣的回憶,請別站在塔樓正門口,您妨礙到別人進出了。」
「少啰嗦,跟屁蟲。」雖然嘴上抱怨,但莫德雷德還是乖乖走開了,「聽著,我可是王儲,不列顛未來的國王,無論我命令你什麼,你都要照做。」
「我難道不是已經這麼做了嗎……平常我是不會堵在塔樓門口妨礙別人進出的……」
「我是出於對你的信任,才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的。」莫德雷德無視了他的抱怨,「我要求你輔佐我解決一個半人。」
「半人?」
「是一個半/人,不是一個/半人,你是傻瓜嗎?」他說,「一個是梅林,半個是他為我母親誕下的私生子。」
對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樹上有一個看不見的馬蜂窩砸到了他的腦袋上——如果不是為了保持嚴肅的氛圍,莫德雷德也許會當場嘲笑他。
「……您剛剛說什麼?」
看來這家伙不僅是一個傻瓜,還有點耳背,不過當下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了,莫德雷德決定體諒一下他:「我要你和我一起干掉梅林和那個私生子。」
「請等一等。」加拉哈德說,「首先,正常情況下,並沒有男方為女方生下孩子這種語法,我猜您想表達的意思是'他們共同養育了一個孩子'……其次,猊下可是全年無休地勤於政務,如果她懷孕了,不可能瞞過任何人。」
「所以才說你是笨蛋啦。」莫德雷德諄諄教導,「雖然我不想輕易地稱贊梅林,但他在魔術上的造詣確實是頂尖的——毫無疑問,他先用幻術把自己變成了父親的樣子,然後用魔藥把母親暫時變成了男人,再把自己變成了女人,好趁機懷上母親的孩子,母親醒來後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梅林就躲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默默把孩子生下來,他這次之所以來康沃爾,就是為了用孩子逼母親承認他作為情夫的地位。」
「到底哪裡毫無疑問了……而且帶孩子上門只是為了得到情夫的地位未免太可悲了吧……」
「可別小看我的推理。」他對加拉哈德的反應很不滿意,「當初梅林就是用幻術將我的祖父尤瑟王偽裝成廷塔哲公爵,騙伊格琳祖母與他同床的。反正對像是那個銀發夢魔的話,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絕對不可以用常理去揣測他。」
「所以您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
「當然不是開玩笑。」他都在閣樓上看到那個私生子了。
「好吧。」加拉哈德嘆了口氣,「讓我想想該如何不失禮節地表達出我的想法……以您非凡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假如您以後不當國王的話,不妨考慮去當吟游詩人?」
第327章
在偷偷——或者說光明正大地溜上樓後, 莫德雷德終於從(他自己設想的)緊張氛圍中緩了過來,如釋重負地擦了擦汗:「終於進來了。」
考慮到平日上劍術課時這位小王子精力充沛到有點過頭的表現,很難想像是怎樣的心理重壓讓他僅僅是爬了幾層樓梯就能有如此的成就感。
「話說平常還沒有發現。」莫德雷德好奇地看向他, 「你手上的那一大塊疤痕是什麼?」
加拉哈德心裡一緊,但表面上仍裝作若無其事:「沒什麼,年幼時不小心打翻熱水導致的。」
好在對方也沒有深究的打算,畢竟心頭還壓著其他事情:「母親和加荷裡斯一起回廷塔哲堡面見家臣了,短時間內都不會回來,這是我們的好機會!」
加拉哈德可不覺得這整件事和他有什麼關系,他只是一個被莫名攪入事件中的倒霉蛋。
僕從們一般不會在猊下不在的時候進房間打掃,清理完廊道後就會離開,現在的塔樓頂層空無一人——多少讓人松了口氣,唯一的問題就是那位不知名的私生子究竟在哪裡。
加拉哈德本以為他們至少得找一段時間,卻沒想到莫德雷德就像獵犬一樣——按照他本人的說法,「循著空氣中那股令人煩躁的不詳氣味」——帶著他直接走到了廊道的最深處。
莫德雷德在那扇沉重的橡木門面前站了好一會兒:「這是母親的臥室。」加拉哈德聽見他的低語, 「母親竟然允許私生子住在她的臥室裡。」
他絞盡腦汁,希望能說出幾句寬慰對方的話,但還沒來得及開口,莫德雷德就一腳踹開了臥室的門……恐怕連抓奸的丈夫都不會有這樣可怖的氣勢。
房間裡有一個銀發碧眼的小女孩——加拉哈德甚至都不用多問,就知道她一定是猊下的孩子,除了發色,她和莫德雷德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事實上,她還比後者更像猊下一些,並非因為性別(他們還沒有成長到會在外貌上體現性別分歧的年齡) ,而是因為她的眼底閃動著與猊下類似的幽幽青光,這是莫德雷德所沒有的。
「女孩子?」莫德雷德顯然也被嚇了一跳。
「……難道您事先不知道嗎?」
「少、少啰嗦!男人也有可能是長發啊!」對方顯然心裡沒譜,但還是努力地撐起氣勢, 「聽著,來路不明的丫頭,你的父親……呃,也可能是母親,總之你是梅林的孩子吧?」
女孩沒有回答,這讓莫德雷德有點惱怒:「我是莫德雷德·潘德拉貢,摩根女王與亞瑟王之子,不列顛未來的繼承人,我命令你回答我的問題!」
「名字,莫德雷德。」女孩喃喃自語著,「信息已錄入。」
「哈?」
加拉哈德覺得這種雞同鴨講的對話持續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我是加拉哈德,殿下的侍衛,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瞎說什麼呢?你還沒有當侍衛的資格。」王儲殿下照常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和他較起了真,「只有受封過的騎士才能成為王族的侍衛。」
「名字,加拉哈德,莫德雷德的侍衛,莫德雷德是'殿下',信息已錄入。」女孩看著他們,「我的名字是格蕾。」
「喂,你沒聽見我說話嗎?只有騎士才能擔任我的侍衛。」莫德雷德摸了摸鼻子,小聲與他說道,「你不覺得這家伙有點奇怪嗎?」
「您說得沒錯。」加拉哈德難得認同了他的觀點,這個名為格蕾的女孩與其說是在自我介紹,更像是在介紹一件與她無關的物品,「但她身負妖精之血,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以及——是的,這才叫作'毫無疑問',您之前對於梅林把自己變成女人然後趁機懷上猊下孩子的猜測,應該被稱作'胡編亂造'。」
「哼,我們走著瞧t 。」莫德雷德回答,「不過你怎麼知道……啊,差點忘了,你也是妖精之子。」
加拉哈德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的父親是梅林嗎?」
「梅林……」女孩低聲呢喃,「梅林,是好的人……但母親說,不能叫梅林父親。」
「不准你這麼叫,母親是我的。」莫德雷德的語氣逐漸暴躁起來,但不知為何還沒有大發脾氣——放在以往,他早就該拔劍要求和對方決鬥了,「但我也能理解母親允許你生活在這裡的原因,能夠准確生下一個擁有妖精之血的女兒,那個討厭的魔術師在這方面居然出乎意料地強啊,因為是夢魔嗎……」
加拉哈德有些無奈:「殿下……」
「咳咳,扯遠了。」莫德雷德說,「總之,我理解你存在的意義,但梅林只是一個喜歡介入別人家庭,下流無恥的第三者,所以你不准對外表明你的身份,也不能向別人提及母親和梅林之間的事情,懂了嗎?」
格蕾沒有任何回應。
「你沒聽到我說話嗎?」莫德雷德抓住她的胳膊——雖然突然了一點,但客觀而言,他的動作不算粗魯——然而駭人的一幕發生了,格蕾的手臂竟然直接從肩膀上脫落下來,如此輕易,就像從一棵枯朽、風化的老樹上折斷了一根樹枝。
哪怕是一向大膽的莫德雷德,也被這出乎意料的驚變震住了,那截手臂就這樣掉在了地上,傷口邊緣的碎肉和濕滑的組織液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印記。
「怎麼回事……」小王子的臉龐霎時蒼白起來,「我剛剛……她……我……」
加拉哈德看著他驚魂未定的表情,清楚自己此刻大概也沒好到哪兒去:「是的,殿下……您把她的手臂扯了下來。」
「可她什麼反應也沒有……」莫德雷德扭頭看向眼前面無表情的格蕾,對她的平靜感到不可置信,「你不疼嗎?」
格蕾搖了搖頭。
小王子深吸了一口氣,花費了一點時間才鼓起勇氣去觀察那截斷肢,雖然他說話時聲音還有點顫抖,但至少不會再咬到舌頭了:「明明手臂斷了,傷口卻沒有要大出血的樣子……傷口的橫截面居然沒有一點筋膜,難怪剛剛手臂掉下來的時候沒有任何撕扯感。」
也許是因為在場的三個人裡有兩個都冷靜了下來,加拉哈德的情緒也漸漸得以鎮定,能夠集中精力觀察眼下的情況了:「不僅如此,肌肉的紋理也發死發黑,完全不像是新鮮的傷口。」
不過,直言讓一位淑女解開上衣讓他們看看傷口未免也太失禮了,加拉哈德只好稍微靠近格蕾的右肩,聞了聞傷口處散發的氣味,有血腥味,但不新鮮,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這一幕,他也許會以為這截小臂的主人已經死了很久。
莫德雷德對他咂了咂舌:「你這小子剛剛居然好意思說我像一條獵犬……」
雖然傷口不像是近期形成的,但斷肢本身並沒有腐爛,這點時間肯定不夠這樣大面積的傷口痊愈,加拉哈德只好又問了一遍:「格蕾小姐,你確定自己真的不疼嗎?」
格蕾仍舊搖了搖頭,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們……該離開嗎?」加拉哈德問道。
「沒用的,母親輕易就能知道我們來過這裡。」
於是他們就像兩個迷路的傻瓜一樣愣愣地駐守在原地,格蕾則全程一言不發地盯著他們。
傍晚,猊下終於返回了修道院——即使是一向運籌帷幄,沉著冷靜的妖精女王,在推開房門後也難免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
他和莫德雷德都對女王的反應惴惴不安,只有格蕾開口道:「母親。」
她也只說了這兩個字。
從他們口中得知前因後果後,猊下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讓他們在她的書房等候。
當他們從房間裡出來時,加拉哈德看著莫德雷德蒼白的面龐和被冷汗打濕的襯衫,知道對方寧可接受最嚴厲的訓斥和懲戒,也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等待結果。
「如果您需要的話……也可以把責任全部歸咎於我,只要您事後為我求情,讓我能繼續留在修道院就足夠了。」反正他也不想成為騎士——因為那個預言,所有人都期待著他成為騎士的那一天,可加拉哈德只想在廷塔哲修道院度過余生,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見到他的親生父母。
誠然,他和莫德雷德的感情並沒有好到值得他為對方背負一切的程度,但如果只是剝奪他成為騎士的資格,這種情況是他樂於接受的。
「你以為自己是誰?我才不需要別人來替我承擔責任。」莫德雷德一如既往地拒絕了他——這位殿下會叛逆地拒絕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對他有利的部分——但片刻過後,他又彷徨不安地問道,「母親會為此討厭我嗎?」
加拉哈德很想告訴他不會,但又不擅長說什麼善意的謊言,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猊下終於來到了書房。
「別擔心,格蕾沒有受傷。」她並沒有責怪他們,反而先表達了寬慰,「這是很常見的情況,因為那孩子的身體……有些特殊,這一點你們應該多少感覺到了。」
他聽見旁邊的莫德雷德松了口氣。
「當然了,格蕾也不是我和梅林的私生女。」
那口氣又吸回去了。
「她是我用煉金術創造的孩子。」猊下繼續道,「客觀而言,格蕾就像是一個更年幼的我,但創造她的過程沒有我想像得那麼順利,她有許多先天性的身體缺陷,所以不必對今天的事情感到介懷,這只是……我所犯下的一切錯誤的延伸。」
「母親……」莫德雷德也跟著難過了起來,加拉哈德很少見到他露出這樣柔軟的表情。
猊下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隨後將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孩子,能請你在門外稍候片刻嗎?」
加拉哈德知道她想和莫德雷德單獨聊一聊,乖乖點了點頭。
因為無事可做,他只好在走廊邊看著星星發呆——不知是因為門鎖年久失修,還是他離開房間時沒有把門關嚴實,晚風竟然將書房的門吹開了。加拉哈德想去把門重新關上,卻從門縫裡聽見了莫德雷德悶悶的啜泣聲。
若是以往,他是決計不會有這種意圖探尋別人隱私的想法的,但某個鬼使神差的念頭,讓他忍不住透過縫隙,默默窺視房間裡的景像。
他看見莫德雷德將腦袋埋在猊下懷裡,肩膀因為哭泣而微微顫動,看見猊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嘴裡輕聲說著什麼,臉上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 —盡管她對所有人都態度和藹,但那和她對待莫德雷德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不會有這種酸澀的、令人心碎的感覺。
這就是母親的感覺嗎?
恍惚之際,加拉哈德瞥見了自己手臂上的燙傷,亞爾林學士說他身上的傷口基本都能不留痕跡地愈合,唯獨那次燙傷留下了觸目驚心的傷痕。
「可能是因為傷口面積太大了。」他的老師告訴他,「當然,也不排除是你那時太過年幼,妖精血統的愈合能力尚未顯現的緣故。」
不,老師,其實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既不是因為傷口面積過大,也不是因為太過年幼,僅僅是因為他無法原諒她——愛蓮娜·卡賓森,他名義上的母親,為了逼迫一個從未對她展現過愛戀的男人來見她,不惜將開水澆在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身上的女人。
那不是母親的感覺,那只是……別人母親的感覺。
第328章
在趕往康沃爾的路上, 阿格規文與自己許久不見的兄長高文不期而遇。
雖然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高文不可能不親自來康沃爾一趟,但對方這種見縫插針,逮著機會就想往南境跑的作風,還是讓阿格規文忍不住規勸道:「總是動不動就長期外出,你的領地該怎麼辦?」
「阿勒爾姑母會在我遠行期間代理領主一職。」高文答道,「蘿西女士也答應了會讓緘默們及時向我傳達領地的情況。」
「蘿西女士是母親的情報大臣,不是你的輔佐官, 別總是把領地的職責推給她。」
話雖如此,阿格規文心裡知道這種批評是毫無意義的。蘿西和艾斯翠德一樣,作為母親的心腹跟t隨了她很久,甚至因為職務的關系,她在葛爾陪伴母親的時光比艾斯翠德還要長,可以說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對待他們難免有一種對孩子的溺愛,只要在她的能力範圍內,幾乎不會拒絕他們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高文做出一個乖乖認錯的表情——在光榮征途期間,每當騎士團預算超標時,對方都會露出這種表情——盡管此刻他們討論的事情與預算毫無關系,但阿格規文還是習慣性地感覺到了胃疼, 「只是這段時間蘿西女士剛好在北方才拜托了她,以後不會了。」
他的話倒是喚醒了阿格規文的一些記憶:「北方近來狀況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壞。」高文答道, 「反過來說,如果真的那麼容易解決,蘿西女士就不必親自跑這一趟了。」
自瑪格絲姨媽遠嫁挪威並加冕為女王後,洛錫安和奧克尼兩地的局勢就變得曖昧不明了起來。
這兩座城市都以貿易繁榮、物產富裕而聞名——尤其是奧克尼郡,不僅擁有整個不列顛第三大的港口(僅次於康沃爾港和倫迪尼烏姆港) ,而且是北境艦隊的駐扎地,兼具財富與軍事指揮權,許多人都對它們蠢蠢欲動,這也是母親不得不派遣蘿西女士前往北方的原因之一。
葛爾與奧克尼是母親掌控北方的兩大支撐點,作為葛爾公爵,高文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但他的影響力還無法輻射整個北方,好在瑪格絲姨媽雖然遠在挪威,但余威尚存,比起通過內部互相攻訐,大部分候選人還是希望能通過瑪格絲姨媽的推薦,名正言順地獲得總督之位。
「世事難料。」阿格規文有些感慨,「本以為無需擔心維京人的騷擾後,北方的權力能在平穩中過度,沒想到最後會以這樣的方式陷入僵局……即使是母親,也難免有考慮不周的時候。」
「別這麼灰心喪氣嘛,阿格規文。」高文說,「我們可是正在回康沃爾的路上,別總是討論一些令人沮喪的事情,我們應該高興一點,比如想想我們的小妹。」
「恕我直言,恐怕那孩子的健康狀況才是整趟旅途中最令人不安的問題。」
「有那麼糟糕嗎?」
「不容樂觀,但母親還在想辦法補救。」
「希望那孩子的身體能好起來。」他聽見高文低聲道,「否則母親一定會心碎的。」
兩天後,他們順利抵達廷塔哲修道院,比預計得早了幾天(高文那歸心似箭的催促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母親正在中央大廳主持與學士們的會議,短時間內不會結束,阿格規文便提議先去找莫德雷德,提前知悉一下格蕾的情況。
「亞爾林老師?」
阿格規文最初並沒有在意這聲呼喚,直到那個陌生男孩快步走到他跟前,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叫自己。
「亞爾林老師,您這身打扮是要外出嗎?」察覺到他的訝異後,男孩愣了一下,臉龐爬上紅暈,「非常抱歉,我好像認錯人了……」
盡管男孩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僅憑他的外貌與氣度,阿格規文就基本確定了他的名字。
「加拉哈德!」不遠處響起了他們幼弟的聲音,「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說好了要去找格蕾……誒?」
他先是看了看阿格規文,然後又看了看高文,最後又看回了阿格規文。
「好久不見,阿格規文。」莫德雷德老老實實打了招呼,然後衝著高文皺了皺鼻子,「你怎麼也來了?」
「殿下,這樣明顯的區別對待是不是不太好……」加拉哈德小聲道。
「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高文微笑著表示。
「你這個笨蛋,別被這家伙無害的外表騙了!」莫德雷德告誡他,「高文最擅長的就是用清爽的微笑掩飾他可怕的心機!」
「我就站在這裡哦,莫迪。」
阿格規文覺得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了:「你們見過那個孩子了嗎?」
「那個孩子?啊,你是說格蕾吧。」莫德雷德回答,「早就見過了。」
「事實上,我們正要去找他。」加拉哈德補充道。
考慮到母親那邊應該也不急於一時,阿格規文和高文便跟隨兩人直接前往煉金塔樓。
「話說回來,你們是怎麼撞見對方的?」莫德雷德問道。
「是我的問題。」加拉哈德低聲回答,「我不小心將阿格規文大人認成了亞爾林老師。」
「啊!」莫德雷德拍了拍腦袋,「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是長得像阿格規文,我說怎麼看見亞爾林學士總會下意識地心虛呢……」
「我們只分開了短短兩個月,你就已經不記得我的長相了,真是令人遺憾。」
「怎麼能全怪我呢?」他們的幼弟抱怨道,「你們雖然長得很像,但給人的感覺一點也不像。亞爾林學士雖然長相有點早衰,但性格溫柔,待人和藹,才不像阿格規文這樣總是繃著一張臉,就好像鐵盾長臉上了一樣。」
「殿下,阿格規文大人的臉色好像不太妙……可以說完全變成鐵青色了……」
進入塔樓後,莫德雷德孩子氣地表示要比賽誰先爬上頂樓,下一秒就衝了出去,加拉哈德無奈地跟了上去,阿格規文和高文也因此有了私下交流的機會。
「亞爾林學士……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嗎?」高文問道,「蘿西女士提到過他和父親長得很像。」
「也許是吧。」阿格規文嘆了口氣,「如果母親不打算向我們正式介紹他,沒必要主動和他接觸。」
等他們抵達頂層的時候,莫德雷德正坐在欄杆上晃著腿,毫不客氣地嘲笑他們:「哈哈,太慢了,真是一群老骨頭!」
阿格規文看著他:「你知道自己接下來幾個月的功課將交由我來檢查嗎?」
聞言,小紅龍囂張的氣焰瞬間熄滅了:「對、對不起啦……」
「前倨後恭未免也太恥辱了,殿下。」
「閉嘴!」
他們來到了母親的臥室門前,還未推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房門的另一側響起——阿格規文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高文,後者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
「在格蕾面前記得注意自己的情緒。」他不得不低聲提醒。
「我知道。」高文很快便恢復了一貫的微笑,但阿格規文看得出他的表情不如以往那樣自然。
莫德雷德直接推開了門:「格蕾!我們來找你玩了!」他頓了一下,「哦,原來梅林也在。」
「看得出你確實很失望,小殿下。」梅林的目光越過了莫德雷德,看向他和高文,「你們果然也來了,真是好久不見,高文,阿格規文。 」
阿格規文點了點頭作為回應,高文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看梅林一眼,仿佛對方根本不存在。梅林顯然也已經習慣了高文對他的無視,並沒有多說什麼。
莫德雷德對房間裡的氛圍毫無知覺,徑直奔向格蕾——顯然他們已經混得很熟了:「格蕾,抬手!」
他看起來如此激動,以至於阿格規文以為那孩子抬手後會放出什麼能量波,或者給他們變個小小的戲法,然而格蕾只是正常地向他們揮了揮手:「你們好。 」
「看,她的手臂不會掉下來了!」莫德雷德興高采烈地說道,「母親為她做了肌肉重植手術,很成功吧!」
阿格規文不太清楚「手臂不會掉下來」是不是一件值得特別高興的事情,好在他平日對外的形像就是不苟言笑,沒有及時露出笑臉也不顯得奇怪。
「你好,格蕾。」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盡可能柔和一些,「我是阿格規文·米斯裡爾,是你排名第二的哥哥。」
「名字,阿格規文·米斯裡爾,第二個哥哥。」格蕾低聲喃喃,「信息已錄入。」
「最好別這樣自我介紹。」梅林提醒道,「否則在她的思維被完善到一定水平前,你就只能聽見她天天連名帶姓地叫你了。」
「是啊,格蕾現在有點傻。」莫德雷德說,「我告訴了她好幾遍要叫我哥哥,但她總是叫我殿下。」
梅林笑眯眯地說道:「這孩子和你母親一樣過目不忘,學習效率很高,只是思維模式有點問題,誰是那個傻孩子現在還難說呢。」
「好煩啊,夢魔,你能不能現在就從窗戶翻身跳下去摔死算了。」
「大哥哥即使真的跳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哦,畢竟是大人嘛,不是像小殿下這樣的小鬼呢。」
「你好,小淑t女。」高文對她行了一個吻手禮,「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開心。」說罷,她似乎覺得只有這點回答不太好,像是被人特意囑咐過一樣認真補充道,「母親對我很好,梅林對我很好,加拉哈德也很好。」
「喂!我呢?」
「莫德雷德殿下也好。」格蕾說,「但莫德雷德殿下有點吵。」
「我哪裡吵了?」
「確實。」加拉哈德肯定道。
「嘿!」
女孩的聲音纖細而輕柔……母親小時候也是這種聲音嗎?
就在阿格規文短暫出神的時候,高文繼續道:「是嗎?那就好,不過最好別太信任某些天性惡劣的物種,越是對他們投入感情,最後就越是容易收獲失望。」
「……啊哈哈,大哥哥聽得到哦。」
「高文!」阿格規文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們要打就出去打,這裡可是母親的臥室。」莫德雷德衝他們翻白眼,看來他在修道院的這段時間受到了加荷裡斯不少影響,「別借著格蕾對別人撒氣,太難看了。」
不知道是被莫德雷德的批評所觸動,還是因為格蕾一言不發時看起來很像母親,高文收斂了神情中的戾氣,滿含歉意地說道:「抱歉……」
格蕾搖了搖頭:「沒關系。」
「我……」女孩平靜的反應似乎讓他愈發愧疚了,「我可能得離開一會兒。」
高文離開後,阿格規文沒有急著出去找他,而是先在房間裡陪孩子們待了一會兒——如果連他也即刻跟著高文出去,情況只會愈發尷尬,等到房間裡的氛圍稍有緩和後,阿格規文才找了個機會暫時脫身,當他找到高文的時候,對方正站在塔樓的瞭望台上眺望遠方。
「冷靜下來了嗎?」
「抱歉……」
「你已經道過一次歉了。」阿格規文答道,「而且我們談論過不止一次,你表現得越是恨他,越是顯得你還在意他。」
「我當然知道,只是……」高文嘆了口氣,「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你也看到了,他居然還想對格蕾玩他的那套老把戲。如果不及時終止,我擔心那孩子會經歷和我們同樣的遭遇……她最後會失望的。」
第329章
「提問,假如一只半雞在一天半內下一個半蛋,那麼九只雞在九天內會下幾個蛋」
「哈?」
「五十四個蛋。」
「沒錯,我們可愛的小妹答對了!」加雷斯摸了摸格蕾的腦袋, 「最後一塊黃油蛋糕就歸你了。」
「等等!為什麼是五十四個?」莫德雷德倒不是很在意那塊黃油蛋糕,但他很在意自己為什麼算不出這個數字,「而且為什麼會有一只半雞這種東西啊… …」
時間過得可真快……加荷裡斯心中感慨,終於輪到他們用母親當初出的題目去考驗更年幼的弟妹了。
「換算成整數理解就很方便了。」加雷斯諄諄教導,「如果一只半雞在一天半內下一個半蛋,那麼三只雞一天半內就能下三個蛋,九只雞在一天半內能下九個蛋,九天是六個一天半,所以九乘以六,總共五十四個蛋了。」
「真厲害, 加雷斯大人。」加拉哈德發自肺腑地稱贊道。
「別急著誇他,會讓他尾巴翹上天的。」加荷裡斯冷酷地揭穿了自己的弟弟, 「而且他當初根本沒有算出來,四個兄弟裡只有我和阿格規文哥是在沒有母親引導的情況下自己推算出來的。」
而且他算得最快——不過加荷裡斯並不打算強調這一點, 顯得像是在炫耀一樣, 在「繼承了母親的智慧」這件事上,他有許多值得驕傲的事跡, 太過計較那些細枝末節只會讓他看起來像是和高文同一水平,有損他的格調。
雖然被當面拆台, 但加雷斯沒有生氣,反而語氣輕快地調侃:「你應該慶幸自己不愛往外跑, 像你這樣的毒蛇在埃及是會被拔掉牙齒的。」他捏捏格蕾的臉頰, 「別在意你三哥的話,他只是在為自己不再是家裡最聰明的那個孩子而生悶氣呢。」
「我沒有生悶氣。」加荷裡斯回答, 「即使我生氣,也是因為你。」
「是嗎?我也不小心把你的毒牙拔掉了?」加雷斯嗤嗤地笑了,「看起來不像啊,你的嘴巴看起來還在分泌毒液呢。」
莫德雷德顯然不想理會他們的兄弟戰爭,繼續和格蕾玩起了猜拳——母親說這種考驗即時思維並且能活絡肌肉的小游戲有助於格蕾的術後復健,於是這幾天他一直拖著加拉哈德輪番和格蕾猜拳,最開始是一對一,後來變成了一對二(格蕾同時應付他們兩個),即便如此,總體上還是格蕾的勝率更高。
加荷裡斯也理解他們為什麼不和格蕾玩母親推薦的其他游戲,因為那樣勝率會更低。
他曾圍觀過莫德雷德和格蕾下九子棋,格蕾在輸掉第一局後就完全理解了游戲的玩法,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輸過。他們的幼弟還傲慢地在比賽前立下了「只要你贏我一局,我就繞修道院跑一圈」的豪言壯語,那天他從下午三點跑到了午夜時分。
加雷斯雖然說話總是惹人生氣,但有一點他說得沒錯,如果在誕生中途沒有發生意外的話,格蕾或許會是他們這一輩中最聰明的孩子……
然而沒有「如果」。
格蕾目前的思維能力完全仰仗母親為她植入的術式,她擁有極強的演算能力,卻沒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她只能如實反饋大腦先前錄入的信息,卻不知道該如何利用這些信息推導出新的問題和答案,她甚至沒有解決問題的主觀想法。從這個層面來看,她還稱不上是一個完整的人類,更像是一個有計算功能的工具。
下午,加荷裡斯離開了孩子們的童真游樂場——是的,加雷斯在他眼裡被歸為「孩子」那一檔——開始處理大人的工作。
他走進會議大廳,看見高文正坐在會議桌邊一臉悶悶不樂:「母親怎麼沒來?」
加荷裡斯向來受不了長兄這種埋怨的語氣(拜托,他早就不是小寶寶了),阿格規文則代他解釋道:「母親昨晚一直在校對加雷斯從各地帶回來的實驗數據,直到日出時分才休息,目前還在補眠。」
「昨晚?那豈不是加雷斯剛到家不久就開始了?」高文喃喃道,「難怪晚餐過後母親就匆忙離開了……是那麼緊急的事情嗎?」
「很難說。」加荷裡斯沉吟片刻,「至少從加雷斯反饋給我的內容來看,他在歐洲大陸做的實驗項目和廷塔哲修道院是完全一樣的,客觀上母親只是在兩個相距很遠的地方做了一模一樣的實驗。不過,既然母親如此重視,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這幾天好像沒怎麼見到梅林?」阿格規文問道。
「他回星之內海了,為了尋找能讓格蕾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辦法……母親在信中應該也向你們提及了,即使那孩子的身體恢復健康,整體壽命也不會太長。」
「存在這種可能嗎?」即使再不願意對梅林抱以期待,高文還是拿出了重視的態度,「不是說母親的魔術本身並沒有問題嗎?」
「母親對美索不達米亞遺留的相關史料已經翻譯得十分完善了,據文獻記載,終身未婚的烏魯克王烏爾寧加爾就是用這種魔術創造出了繼承人烏杜爾卡拉瑪。 」加荷裡斯解釋道,「問題是神秘側消退帶來的影響,現世的瑪那濃度相較於神代已經大幅降低,而星之內海就不必擔心這種問題。」
當然,梅林並非唯一在試圖尋求解決之法的人,母親那邊也有自己的思路……但那個方案對她而言似乎有著極強的心理負擔,她不打算輕易動用。
「說到孩子……」阿格規文輕輕咳嗽一聲,「我想你應該還有其他事情需要向我們解釋,加荷裡斯。」
「我就在等你問出這句話呢。」加荷裡斯說,「你們都見過他了嗎?」
「遠遠看過一眼,真是……驚人的相似。」
「連聲音都很像,幸虧你們在性格上南轅北轍,否則第一眼還真不好辨認。」高文也有些感慨,「亞爾林學士……沒想到母親竟然會允許那個私生子在修道院裡進修,還允許他畢業後留在修道院裡授課。」
「如果排除一些私人因素,亞爾林學士確實相當有才干。」像是一個溫和版的阿格規文,「不過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基本不會離開修道院。」
「這點倒是和阿格規文不t太像。」高文說,「他的母親呢?」
「她在亞爾林十五歲時去世了,跳樓自殺——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解脫,那個女人差不多瘋了。」
「瘋了?」
他點了點頭:「據說那個名叫芮拉的女人剛到修道院時只是有點萎靡不振,但隨著亞爾林逐漸長大,她的精神狀態就逐漸失去控制……在臨終前的最後一年,她已經完全喪失理智了。」
「查清楚原因了嗎?」
加荷裡斯搖了搖頭:「沒人知道原因。芮拉死後,也有人向母親提議借此機會將亞爾林趕走。畢竟這裡是不列顛,任何有悖常理的非自然因素都有可能發生— —'那個孩子是天生的惡魔,會吸食母親的神智用來哺育自己',只要這樣一個輕飄飄的理由,把他送上火刑架都不是沒有可能,而且退一萬步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
「我好像有印像。」阿格規文回憶道,「母親幾年前確實回過一次康沃爾,是去處理這件事了嗎?」
「不錯。」
「所以你覺得……」高文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那個女人只是單純自殺了嗎?還是說有什麼外界因素的干擾,例如魔術、隱秘的虐待,或是精神暗示之類的。 」
「我才不屑於打聽別人的隱私。」
「拜托,你肯定一到修道院就關注他了!」他的長兄一副大驚小怪的滑稽模樣,「那可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阿格規文啊!自從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每次遇見他都忍不住盯著他看。」
繼續說吧,大嘴怪,你身邊原裝的阿格規文馬上就要用鐵盾砸你的腦袋了。
「亞爾林不僅沒有被趕出修道院,還被允許留在這裡授課,說明母親認為他是無罪的,我自然不會對母親的決定抱有懷疑。」加荷裡斯嘆了口氣,「另外,我需要再強調一遍,亞爾林實際比我們年輕得多,只是外表比較成熟。我決定在康沃爾長住的時候,亞爾林不過是一個路都走不利索的小男孩。」
「他應該是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出生的。」阿格規文說,「比起亞爾林母親死亡的內情,我更在意另一件事,為何母親會同意他成為加拉哈德的授課導師?無論他清白與否,僅僅是他敏感的身份,都不應該讓他和加拉哈德走得太近。」
「母親沒有和我討論過這個,所以這只是我的猜測——目前來看,加拉哈德希望在修道院度過余生,但以他的資質,留在這裡未免太可惜了。」何況他並非真心想要待在這一隅之地,只是想要逃避一切與親生父母見面的可能性,「莫德雷德和格蕾遲早有一天要回到卡美洛特,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加拉哈德能跟他們一起回去……不出意外的話,亞爾林或許能幫他跨過最後一道難關。」
第330章
加拉哈德見過許多感人的分別場面, 但還是第一次看見阿格規文這樣在離開時臉色鐵青的人。
猊下給了他一個寬慰的擁抱:「我也是在他出發後才得到消息……辛苦你了,阿格規文。」
阿格規文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嘆了口氣,久久地擁抱著母親沒有松開,難得表現出了一個孩子對母親的依戀。
「請恕我所知有限。」加拉哈德小聲問一旁的莫德雷德,「阿格規文大人為何突然就要離開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因為老爸要來了。」
「陛下?」他吃了一驚,「陛下和猊下都不在王都的話,政務該由誰來處理呢?」
莫德雷德朝阿格規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倒霉蛋不是就在那裡嗎?」
接著是加荷裡斯院長,在道別時,阿格規文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你不是在廷塔哲堡有會議要主持,明天才能回來嗎?」
「兄長要離開了,不可能不回來送行吧?。」加荷裡斯大人——或者說院長,他刻意向所有人強調了這個稱呼,因為作為天才學者的他(「天才」兩個字絕對不能少)高於作為貴族的他——不以為然道,「主持會議什麼的,丟給坤蘭就行了。」
也許是他的錯覺,但阿格規文大人的臉色似乎變得更難看了。
送阿格規文離開後,莫德雷德和格蕾跟著他回到宿舍。小王子一如既往地霸占了他的床,小王女則坐在房間角落的一把藤椅上——她在房間裡一定要找把椅子坐著,這是她的習慣。
加拉哈德發現自己是唯一會為國王陛下即將到來而緊張的人,但一想到自己的伙伴一個做事不過腦子,一個有腦子但從不主動做事,他忽然覺得這種情況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國王陛下是一位怎樣的人呢?」加拉哈德試探性地問道。
「是一個長得和我很像但滿肚子壞水的家伙。」
「所以……像是高文大人?」
「高文確實跟臭老爸很像啦。」莫德雷德回答,「但也不是太一樣。打個比方,假設母親的生日快到了,我們兄弟之間約好每個人送母親十支花,那麼高文在生日當天就會背信棄義送二十支,但如果是臭老爸,他就會在當天把母親約去別的地方,讓我們誰都送不成禮物……啊,差點忘了,格蕾,記錄一下臭老爸是混蛋。」
「陛下,臭老爸,混蛋,信息已錄入。」
「……請不要污染那孩子的認知系統,殿下。」
莫德雷德習慣性地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自顧自地繼續道:「不過,既然老爸也要來了,距離我們回卡美洛特的時間大概也不遠了吧。」
「陛下來了,所以我們要走……格蕾,無法解析其中的邏輯。」
「老爸和母親又不可能同時離開卡美洛特太久,阿格規文雖然能解決不少問題,但一些重要的事情還是需要由母親定奪的。」莫德雷德說,「至於老爸嘛……通常情況下他在不在都無所謂,不過近兩年羅馬又在歐洲大陸掀起了不少波瀾,隱約有帝國復興的趨勢,不列顛這邊當然不可能一點准備也沒有。」
「居然作出了這樣頗有王儲風範的發言……您究竟是誰?莫德雷德殿下在哪裡?」
「臭小子,別以為我不敢對你拔劍啊!」莫德雷德對他翻了個白眼,「雖然康沃爾也不錯,但在加荷裡斯的地盤生活果然還是憋屈了一點,等到了卡美洛特,我就帶你到處瘋玩……嘛,當然是在艾斯翠德老師同意了之後。」
加拉哈德倏地愣住了——他並不想去卡美洛特,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如此,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無法像過去那樣堅定地對莫德雷德表示拒絕。
他不想面對任何與蘭斯洛特重逢的可能性,但是……他也不想同莫德雷德和格蕾分開。
加拉哈德直到最後都沒能回答,而莫德雷德似乎將這種沉默視作為默許,不再深究這個話題,開心地玩起了床頭櫃上的魔方,結果越玩越生氣,最後把魔方扔給了格蕾,而格蕾似乎將這種行為視作為求助,花了一點時間把魔方復原,還給了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看起來更加生氣了,把腦袋埋進枕頭裡發泄性地大叫起來。
「莫德雷德殿下,好吵。」格蕾說。
於是發泄性的大叫變成了沮喪的嗚嗚聲。
中午,猊下照例與他們共進午餐,期間她溫和地問道:「加拉哈德,近來過得好嗎?」
不,猊下,我心中充滿了迷茫……然而加拉哈德沒能說出口,他有什麼資格向對方吐露這些呢?加荷裡斯院長、莫德雷德和格蕾都是她的孩子,他們可以理所當然地向自己的母親撒嬌,在她的懷中傾訴苦惱。
而他又算什麼? 「加拉哈德」不過是她孩子的玩伴,是她某一位部下的孩子,這個孩子甚至來得不光彩,因為蘭斯洛特並未與愛蓮娜結婚,若非帕裡斯公爵的預言為他的降生披上了一層命中注定的外衣,他的存在本質上與私生子無異。
最後,他只是回答:「感謝您的關心,我最近過得很好,猊下。」
直至傍晚,將要與朋友們分別的事實依然困擾著加拉哈德,他難得違背了亞爾林老師定下的門禁,打算去繕寫室給一些書籍的頁邊做裝飾。
准備好筆刷和彩色墨水後,加拉哈德熟練地用白堊粉將羊皮紙揉搓了一遍,放在支架上攤開展平,正打算用砂紙打光的時候,他莫名想起莫德雷德和格蕾第一次圍觀他做謄抄工作時好奇的表情,手上的動作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
半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再這樣發呆,t彩墨都要干了。」
自己難得違反一次門禁就被當場抓獲,加拉哈德的臉一下子紅了:「亞爾林老師……」
老師並沒有責怪他,反而如同洞悉了他的困擾一般,輕聲問道:「是不是在為莫德雷德殿下和格蕾殿下將要返回卡美洛特的事而苦惱?」
加拉哈德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是。」
他向老師坦誠了自己的心情,關於國王陛下的到來,關於莫德雷德和格蕾,關於卡美洛特以及他的親生父母……同時,他內心深處也有一絲困惑,修道院裡不乏與他同齡的學生,那對兄妹既不是其中性格最好的(倒是性格最怪的),但沒有一個能讓他產生如此依依不舍的心情。
「你不想跟他們一起去卡美洛特?」
「我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加拉哈德低聲道,「但您也知道……我不想見到蘭斯洛特爵士,可是在卡美洛特,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老師看著他:「你說你討厭自己的父母,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和他們產生聯系……可他們依然能在千裡之外對你的人生產生影響,不是嗎?」
聞言,加拉哈德愣住了。
「你希望能和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可為了躲避蘭斯洛特爵士,你放棄了你的朋友。」老師語重心長道,「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他都能影響你對未來的選擇,這難道不是一種聯系嗎?」
「他……」加拉哈德的臉上褪去了血色,「我……」
「不用露出這樣驚惶的表情,加拉哈德,該感到不安和愧疚的人不是你啊。」亞爾林老師摸了摸他的腦袋,「我好像從未向你提起我的過去,其實我……」說到這裡時,他苦笑了一聲,「天啊,那麼多年過去了,要親口說出這件事還是那麼不容易。」
「亞爾林老師……?」
他從老師的目光中看到了悲傷:「我是尤倫斯王的私生子。」
加拉哈德的大腦空白了一秒:「尤倫斯王?難道是……」
「不錯,'那位'尤倫斯王——加荷裡斯院長的父親,曾經的葛爾國王,猊下的第一任丈夫。」
原來如此……難怪亞爾林老師和阿格規文大人長得如此相似,也難怪高文大人對待亞爾林老師的態度總是十分微妙。
「我的母親是一名雛妓,曾經在尤倫斯王最常光顧的妓院工作。」老師繼續道,「我並不為此而責怪她,當時飢荒的影響尚存,許多無家可歸的難民為了維持生計,最終淪落成了自己過去並不願意成為的人。然而,我的母親芮拉在為尤倫斯王提供服務的期間深深愛上了他——沒人知道原因,但她就是這樣莫名陷入了愛河,甚至不惜違背妓院的規定,也要為尤倫斯王生下孩子。」
聽到這裡,加拉哈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愛蓮娜……誠然,她對蘭斯洛特的愛並沒有那麼難以理解,對方本就是讓許多女性為之傾倒的人物,但這種愛慕真的值得她為他做出那麼多違背常理的事情嗎?
「在我出生後不久,尤倫斯王就因病去世了,猊下得知了我的存在,找到了我母親,但並未對她施以刑罰,只是將她送到這裡終生囚禁……說是囚禁,但這裡畢竟是廷塔哲修道院,生活環境總不可能太差。」亞爾林老師出乎意料地平靜,「不知道是某種先天性的病理因素,還是尤倫斯王的去世帶給了母親太過嚴重的打擊,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不好,可哪怕是在她最低迷的時候,都會孜孜不倦地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有多麼愛我,多麼期待我的出生。」
直到此刻,亞爾林老師的臉上才流露出了一絲痛苦:「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堅持如此,就好像要強迫我去愛一個從未真正在我生命中出現過的幻影。起初,我以為母親希望我能以父親為榜樣,可真實的尤倫斯王只讓我感到沮喪,他的統治維持了十幾年,但終究只是一個在猊下的蔭庇下過著放蕩生活的浪子,別說是英雄人物,他甚至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事跡,一個在生前從未照顧過我,死後也不能帶給我勇氣與信念的人,我究竟為何要敬愛他?」
加拉哈德很想說些話安慰老師,但一想到對方的情況甚至比自己還要窘迫,如今還要反過來開導自己,他就愧疚得難以開口。
「而母親……她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痛苦。」亞爾林老師繼續道,「有時她極端地恨我,有時又極端地愛我,今天你以為她終於決定放下過去和你好好生活,第二天她又會對著你大吼大叫,用指甲掐你的胳膊。話雖如此,要真正放下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她對我好一點,我心裡又難免升起一絲期待……也許這就是子女與父母之間的孽緣。」
「畢竟如果沒有我,母親現在可能已經存夠了錢,前往其他地方開始了新生活,而我只是一個私生子,沒辦法讓她從米斯裡爾家族得到一文錢,可她還是克服了孕育和分娩之痛,選擇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這一切難道是毫無意義的嗎?」
加拉哈德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我也應該給我的親生父母一個機會?」
「不,如果一切到這裡戛然而止,或許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好故事……遺憾的是,這並不是什麼結尾,反而是另一個糟糕故事的開端。」亞爾林苦笑一聲,「十四歲之後,我開始飛快地長高,不得不學著用泡沫和剃刀刮胡子,以及——這一點是猊下後來才告訴我的,我長得和尤倫斯王很像。」
某種詭譎的預感讓加拉哈德汗毛直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感覺源自何處
「自那之後,母親對我的態度漸漸溫和起來,雖然還是會有一些陰晴不定,但頻率在不斷減少。當時的我每日都沉浸在幸福中,唯一令我苦惱的是,母親似乎會有意做出一些惹我生氣的舉動,有時我沒能及時控制脾氣,忍不住對她發火,她一邊惱怒,一邊又流露出隱晦的喜悅,讓我感覺她好像期待著我這樣做。」
「當時我以為她只是受不了修士們溫文爾雅的處事風格——你也知道,出生鄉野的人難免會將這種書卷氣視作缺少男子氣概的像征,但我沒有要修習武藝的想法,也許等我畢業後取得學士的資格,母親就會理解我了。」
此時,亞爾林老師臉上的痛苦反而平息了,變成了一種蒼白的麻木。
「這種虛假的平靜在一個夜晚終結了。」他說,「為了翻譯希羅多德的《希波戰爭史》,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在繕寫室裡待很久,等回到閣樓——那時我們住在一個遠離主樓的偏塔閣樓裡——回到閣樓後,我發現母親竟然為我准備了熱洗澡水……那天已經很晚了,一想到她願意摸黑為我生火燒水,我就感動得鼻尖發酸。」
「我坐在裝滿熱水的澡盆裡,心裡想著等我拿到翻譯的錢,就去給母親買條新裙子——至今我都記憶猶新,一定得是玫紅色的裙子,因為母親曾提到過尤倫斯王稱贊玫紅色的衣服很襯她的頭發。」
加拉哈德發現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正在不自然地顫動。
「正當我暢想之際,突然聽見了門軸轉動的聲響。」老師的聲音也愈來愈低,「我嚇了一跳,結果發現走進來的是母親——這不怎麼稀奇,她經常在不過問我的情況下擅自進我的房間,她走進來時只穿了一條襯裙——某種意義上也不稀奇,她早年經常折磨自己以至病倒,我在病床前服侍時見慣了她衣衫襤褸的樣子,但兩件在平日完全不稀奇的事情,在那個晚上卻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古怪和冒犯。」
「當她靠近我後,那種令人不適的感覺加深了,她看向我的時候,不像是母親在看兒子,她語氣柔和地對我說話,但也不是母親對兒子的口吻,當她將手放在我的後頸上時,與其說是幫助我放松,不如說是愛撫……這種違和感讓我很害怕,盡管我比她更高大,她沒法迫使我做任何違背我意志的事情,可某種預感告訴我,如果我不即刻阻止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會徹底破裂,再也回不到彼此為家人的時光了。」
那種不自然的顫動加劇了,幾乎變成了痙攣。
「我第一次衝她怒吼,要她滾出去,母親受到了驚嚇— t—坦誠說,連我自己都受到了驚嚇,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對人發脾氣,母親的表情讓我感到愧疚,然後我聽見母親對我說……」亞爾林老師頓了一下,「她說,'別這樣,陛下'。」
這一次,即使是加拉哈德也徹底啞口無言了。
「這兩個字幾乎擊潰了我——不僅僅是母親將我幻想成了尤倫斯王,也意味著那種一切逐漸好轉的表像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老師說,「曾幾何時,我一直認為母親憎恨與尤倫斯王相似的我,而愛著作為她孩子的我,而遲早有一天,她會意識到後者才是真正的我……可事實是,她根本不愛我,除非我能成為她對尤倫斯王感情的寄托。她在漆黑的夜晚辛苦地燒熱水,不是因為關心我的辛苦,僅僅是為了營造一個恰當的時機,希望氛圍能驅使我像尤倫斯王那樣,用強悍的男性力量征服她。」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忍不住失聲痛哭,這種極端的情緒似乎衝擊到了母親,讓她也陷入了歇斯底裡的狀態,在不肯放棄將我幻想成尤倫斯王的情況下說出了更多瘋狂的話。她鄙棄猊下,說猊下是貪圖他高貴血統的野心勃勃的女人,說整個葛爾都辜負了他,看不到他的好,她是唯一真正愛他的人。最後,她哭著向我揭示了一個持續十幾年的謊言——我並非尤倫斯王期待著的孩子,在得知我的存在後,他的第一反應是試圖殺死我。 」
「我看著母親,心如死灰地問她,'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尤倫斯王從未愛過你,也從未愛過我,是嗎?'。說完這句話後,母親的身體抖了一下,仿佛終於從一個漫長的夢裡清醒過來了一樣。她看著我,臉龐逐漸扭曲起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後她衝向窗戶,一躍而下,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亞爾林老師……」
老師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苦澀的微笑以示寬慰:「母親死後,漸漸出現了一些流言蜚語,懷疑我私下折磨母親,或是對她施加了邪惡的魔術——自從加繆爾·廷塔哲墮落為死徒後,廷塔哲家族對這類事件就格外警惕,有不少人提議將我趕出修道院。最後事情越鬧越大,以至於猊下不得不親自回了一趟康沃爾。」
加拉哈德聽到這裡本有些高興,但一想到對方尷尬的身份……若自己是尤倫斯王的私生子,在猊下面前該有多麼羞愧啊。
「那也是我見到猊下的第一面。」亞爾林老師說,「除了海澤爾院長和我,當時還有幾位資歷深厚的學士在場,猊下表示可以將我趕走,但必須有確鑿的證據表明我的罪孽是真實存在的。她說'我明白諸位的顧慮,可若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惜將可怖的罪名扣在一個無辜的孩子身上,這對於廷塔哲修道院而言是極為可恥的'。」
「猊下一定會還您清白的。」
「或者說,猊下已經還了我清白。」老師笑著糾正了他,「還記得嗎?加拉哈德,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加拉哈德臉頰紅彤彤地點了點頭。
「如你所見,最後調查結果證明我是清白的。」他說,「在猊下啟程返回卡美洛特的兩天前,我請求海澤爾院長讓我見她一面,海澤爾院長對我的觀感一直很復雜,但她還是代我向猊下傳達了這一請求,猊下也同意了。」
「站在那樣光輝而偉大的人面前,很難不叫我感到榮幸——以及羞恥,在她滿載榮耀的生涯中,我是她為數不多的污點。我竭盡全力表達我的感謝,即使這樣也不足以抵消她給予我恩惠的萬分之一。在她面前,我感到無地自容,但我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為何她沒有選擇將我趕走?」
亞爾林老師拍了拍他的手背,臉上的微笑告訴他,這不僅僅是他的回憶,更是他想對他說的話。
「猊下說,無論一個人出身如何,都不應該為自己從未犯下的過錯遭受懲罰,這就是法律。」老師說,「然後我忍不住問她,'您知道我體內流淌著私生子的不潔之血,也許日後將成為一個卑劣的人……即便如此,您也認為修道院收留我是值得的嗎?'」
加拉哈德不禁屏住了呼吸。
「猊下回答我,'這並不由我來決定,也不由你的父母決定,亞爾林,只有你能決定這件事'。」亞爾林老師看著他,「去或留,值得或不值得——只有你自己能決定這件事,加拉哈德,你明白了嗎?」
悠于 2024-8-24 12:06
第331章
外面響起敲門聲時,摩根甚至沒有抬頭:「把餐車推到邊上就行了,我會晚一點用餐。」
她聽見門軸轉動的聲音,卻沒有餐車滾輪的聲響,連來者的腳步聲也微乎其微。她抬起頭,發現自己的丈夫就站在眼前——不知為何,對方打扮得像是一名專門負責斟酒的侍從——事實上,他手裡確實拿著一個裝酒的長頸陶瓶。
亞瑟朝她眨了眨眼睛,佯裝出一副誰都沒有發現這出鬧劇的模樣, 步伐輕快地繞到她的桌案後, 彎腰在她耳畔語氣甜蜜地說道:「大人,讓我給您斟一杯酒吧。」
摩根睨了他一眼,語氣不乏溺愛地責怪道:「以我們的年紀,玩這種游戲是不是太幼稚了一點?」
「您得有點專業精神, 大人。」他在「大人」這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要求了……」摩根嘆息一聲——然後伸手鉗住了他的下巴, 「放肆的小東西,誰允許你這麼和我說話?」她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受到什麼懲罰嗎?」
當她用小指的指甲輕微刮擦亞瑟的下唇時,他下顎的肌肉因為喉結顫動而緊繃:「是的……您正打算讓我遭受怎樣的懲罰呢?」
摩根松開了手,示意他看向桌子上的文件:「阿格規文走後, 多出了不少亟待處理的工作。」
……於是那股令人心蕩神馳的曖昧氣氛就這樣消失無蹤了。
亞瑟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沮喪,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埋怨:「您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
「沒辦法, 是哪位國王陛下把我最好的輔佐官叫回卡美洛特替他收拾爛攤子了呢?」摩根回答,「去把衣服換回來吧。」
她的丈夫有些不依不饒:「您不覺得我穿這身很好看嗎?」
「是很好看。」摩根回答, 「就是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父親,把你作為國王的正裝穿上吧,尾巴翹翹ヾ。」
好一會兒過去, 亞瑟才換好了衣服回來,摩根猜他是把衣服寄存在修道院外的旅店裡了。
「您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亞瑟問道,「難道您早就才到我會提早抵達嗎?」
「我的確收到了凱卿的傳信,說你趁夜留下一張字條後就丟下他們獨自出發了……看得出久違的長途游歷確實激發了你童趣的一面。」摩根回答,「另外,凱卿托我轉達他對你的祝福,原文是'願陛下一路順風,當然如果他死在半路上,我也為他高興'。」
國王陛下對此不以為意,顯然已經對國務大臣的冷嘲熱諷產生了耐性。
「另外,我也知道你特意打扮成平民的樣子,還騙門衛說自己是送酒的馬車夫,才偷偷溜進了修道院。」摩根繼續道,「唯一令我困惑的是你究竟想要干什麼——然後你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亞瑟。」
「蘿西女士遠在北方都能那麼神通廣大嗎……」亞瑟訕訕道,「還是說梅林用了千裡眼?」
「廷塔哲修道院從上到下每一個人都很熟悉我的長相。」她嘆了口氣,「而你長得幾乎和我一樣,這不是你換上一身灰撲撲的衣服就能改變的。事實上,你前腳走進修道院,後腳就有人來向我稟報情況了。」
聽到這裡,她的弟弟兼丈夫似乎後知後覺地激起了一些羞恥心,如果他聽見加荷裡斯對於這件事的評價,也許會更加無地自容。
「陛下終於瘋了。」那孩子的語氣十分篤定,「我就知道潘德拉貢家族的人腦子多少都有點問題,陛下只不過是瘋得晚了一點。」
隨後,亞瑟向她詳細地解釋了自己這麼做的原因——雖然潘德拉貢家t族和廷塔哲家族之間的恩怨如今已經淡去了,但他還是不打算太引人注目——很難想像他竟然能一邊懷著這樣的想法,一邊做出一些在整個修道院都引起熱議的事情。
不過,摩根還是打算為不列顛的國王陛下留一些社交上的心靈空間,適時地轉移了話題:「馬上就是午休時間了,等孩子們下課後,我們去看一看他們吧。」
父子見面後,莫德雷德一如既往臭著臉擁抱了他的父親——雖然他正處於熱愛與父親作對的叛逆期,但與家人久別重逢終究是一件高興的事情。
簡單地問候了加荷裡斯之後,亞瑟對他身旁的加拉哈德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似乎很期待這位預言中的「騎士之酋」的未來表現。
最後是格蕾——雖然他本人竭力克制,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亞瑟是因為緊張才故意把小女兒放到最後。他盯著她好一會兒,語氣十分謹慎:「真奇妙……感覺像是在和年幼的王姐對視一樣。」
「王姐?」加拉哈德小聲問道。
「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了。」莫德雷德也小聲回答,「回宿舍後我再跟你講。」
亞瑟單膝跪地,好與格蕾平視,他的語氣小心翼翼:「初次見面,格蕾,我是亞瑟·潘德拉貢,你的父親。」
格蕾也看著他:「您好,陛下。」
「咳咳……你應該叫我父親,格蕾。」
「不行,父親的稱呼已經被占用了。」格蕾回答,「母親說過,有些稱呼不能被復數使用。」
「被占用了……」亞瑟眉頭緊蹙,「被誰占用了?」
「梅林。」
話音落下後,整條走廊霎時鴉雀無聲。
莫德雷德是第一個回過神的:「喂喂,搞錯了吧?」他戳了戳格蕾的額頭,仿佛要修正她的想法,「梅林錄入的應該是教父、夢魔和可惡的坎比翁才對。」
「在用魔術治療格蕾的時候趁機修改了她的認知系統吧。」加荷裡斯摸了摸格蕾的腦袋,「以後記得和那些星之內海的生物保持距離,否則會變成笨蛋的。」
格蕾點了點頭,雖然她還不知道星之內海是什麼。
「這種被篡改的認知系統還可以改回來嗎?」亞瑟咕噥道,「說實話,哪怕是教父都讓人難以接受……依我看,保留夢魔和可惡的坎比翁就夠了。 」
摩根捏了捏女兒的臉頰:「格蕾,你應該稱呼他為父親。」
「是,舊有資料已被覆蓋,現在對亞瑟·潘德拉貢的稱呼為父親、陛下、臭老爸和混蛋。」
莫德雷德啊……摩根嘆了口氣:「最後兩個也刪掉。」
「嘿!」她的小兒子發出抗議,但在她不贊同的眼神下偃旗息鼓了。
「猊下捏了捏格蕾殿下的臉頰,格蕾殿下的認知系統就被修正了,這是什麼特殊的前置條件嗎?」加拉哈德問道。
「單純是因為母親對格蕾的術式權限更高啦。」莫德雷德酸溜溜地說,「而且誰會把術式的前置條件設置成捏臉啊,像笨蛋一樣……」
解決了稱呼危機後,加荷裡斯說道:「這三個孩子還要去我的實驗室參觀棱鏡散射實驗,如果您和母親沒有其他事務要囑托的話,我們就先告辭了。」
亞瑟微微頷首,正要與他們告別時,摩根突然開口:「我和亞瑟也一起去。」
聞言,加荷裡斯遲疑了一下:「您也去?」
「不錯。」
加荷裡斯的神情中依然充滿了困惑,但沒有拒絕她的要求。
和她在煉金塔樓的實驗室不同,加荷裡斯的實驗室位於教學樓的頂層,天文台的正下方。
雖然加荷裡斯的性格和弟弟加雷斯截然相反,但他們的房間都一樣雜亂(這曾讓阿格規文非常頭疼),唯一不同的是,加荷裡斯的雜亂往往符合他本人理念上的「井然有序」,他知道所有物品的位置,並且能夠第一時間找到它們。
這一次也是如此,加荷裡斯輕車熟路地從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看起來像是雜物堆)的角落掏出了色散棱鏡,將它放置在透光孔上,光線在牆壁上映射出了彩色的光帶。
莫德雷德小聲驚呼:「彩虹!」
加拉哈德沒有說話,但看起來也很激動,唯有格蕾毫無反應,她是三個孩子唯一沒有受固有觀念影響的——在十七世紀牛頓發明棱鏡色散實驗之前,人們對光線的認知都源於亞裡士多德的研究,即「光是白色的」。
當莫德雷德試圖把色三棱鏡從光控裡摳出來,加拉哈德無奈地阻止他時,摩根對亞瑟低聲道:「我有事要和你私下談一談。」
亞瑟看起來不明所以,但還是慎重地點了點頭。
離開了加荷裡斯的實驗室後,摩根問他:「還記得加荷裡斯剛剛用色散棱鏡折射出的彩色光帶嗎?」得到亞瑟的肯定答復後,她將一卷羊皮紙遞給他,「這些圖是前幾年加雷斯在歐洲四處游歷時繪制的,所用的實驗方法和加荷裡斯剛在演示的完全一樣,能看出區別嗎?」
亞瑟展開羊皮紙,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加荷裡斯實驗室裡的彩色光帶好像……少了一點?」
「沒錯,不列顛折射出的光譜上沒有藍色。」藍色屬於可見光譜,人眼理應是能夠捕捉的,「然而,如果不列顛的光譜確實少了一種顏色,或是不列顛人無法看見藍光,那麼不列顛人眼中的世界應該和其他地方有著天翻地覆的差別才對……事實上,不僅僅是棱鏡色散實驗,廷塔哲修道院目前的實驗數據都多多少少出現了一些問題。同樣的實驗步驟,同樣受限於實驗器材的精度,並且盡可能保證了同樣的實驗環境,不列顛的實驗結果和其他大陸的平均基准值卻存在相當程度的偏差。」
即使是對這類事情不太敏感的亞瑟,也在第一時間聯想到了那個因素:「您認為這與不列顛的神秘尚未消退有關嗎?」
「暫時還不能下定論。」盡管答案已經八九不離十了,但這件事至關重要,她需要更多證據綜合性地進行考量,「不過,如果真的到了不可避免的情況……我也許會選擇徹底關閉現世與星之內海間的通道。」
「我理解。」
「不,你得先聽我說完,亞瑟。」她說,「關閉星之內海的通道,本質上有點像——像是烏魯克的神代斷絕。在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早期,神明是完全不可撼動的生物,因為他們生活在更高的維度,現世的生物無法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但天國隕落後,他們從更高的維度跌落凡塵,至此有了被凡人傷害的風險,在許多神話中,甚至不乏神明被凡人殺死的情況。」
仔細想想,她輪回三世,跨越了數千年的時光,但每次輪回似乎都在做緹克曼努時期的老工作,真是令人感慨。
「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後,除了少部分擁有特殊才能,能夠自由穿梭於兩個世界的存在,絕大多數神秘側的生物都必須作出選擇,決定哪一邊才是自己最後的棲身之處。 」摩根繼續道,「如果留在現世,隨著神秘逐漸衰退,作用於我們身上的異種之血也許會漸漸失去效力,使我們也開始遭受病痛、衰老和死亡的困擾……」
「沒關系。」亞瑟握住她的手,「只要和您在一起,即使是死亡我也無所畏懼。」
……那麼,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呢?
看著他溫柔而誠摯的微笑,摩根終究沒能說出這句話。
第332章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 摩根睜開了眼睛。
「這樣的生活真好。」亞瑟和她同步醒了過來,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側,但並不沉重, 「自從您離開後, 我獨自留在卡美洛特,每天早上醒來床邊都冰冷冷的,真是糟糕透頂……唉,我們能不能不起床?讓孩子們自己去玩吧。」
摩根捏了捏他的手指:「那工作該怎麼辦?」
亞瑟沉默了片刻, 喃喃道:「好吧, 連我都有點後悔把阿格規文叫回去了。」
雖然這是一句毫無疑義的懺悔——如果阿格規文不回去的話,他也沒辦法如此放心地離開卡美洛特。
「快點長大吧,我們可愛的小王子,快成為爸爸媽媽的好幫手吧。」說罷, 連亞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吧, 可能我確實睡傻了。」
莫德雷德是一個完全靜不下來的孩子,甚至沒辦法坐下來認真讀上一個小時的書(哪怕是他最喜歡的英t雄傳記), 但也很難為這一點而責怪他, 這是返祖痛的問題。好在御前會議已經相當完善,和平年代有一位在文書工作上相對平庸的君主也不會造成多大麻煩。
「不過, 我確實設想了一種可能性。」亞瑟試探性地說道,「我是說, 如果莫德雷德和格蕾也像我們一樣,繼承了廷塔哲家族的某些傳統…… 」
「什麼?當然不行。」摩根打斷了他, 「就像許多已經消亡了的錯誤傳統一樣,這項傳統也需要被取締——何況,我們也不是為了順應某項傳統才定下婚約的。 」
「說的也是。」亞瑟說, 「而且莫德雷德和格蕾對彼此也沒有那方面的想法,如果真的繼承了親緣詛咒,應該第一眼就能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感覺了。」
「……他們只是孩子,亞瑟。」
「和年齡可沒有關系。」他親了親她的後頸,「毫不謙虛地說,在這方面我可是比您更資深的學者,王姐。」
過了一會兒,亞瑟又問道:「關於格蕾,您以後打算讓她繼承廷塔哲家族嗎?」
「原本是這樣考慮的,但你也知道那孩子的身體情況。」摩根嘆息一聲,「我不會放棄任何讓格蕾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可能性,但是……假設結果不盡如人意,我希望那孩子能在有限的生命中盡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她喜歡宮廷生活,就留在康沃爾,在加荷裡斯的輔佐下治理領地,如果她想在更廣闊的世界留下自己的腳步,也可以像加雷斯一樣去其他國家游歷,我不會讓她去背負什麼必須承擔的責任。」
「我明白。」亞瑟收緊了手臂,將臉埋進她的肩窩,「不過說到游歷……其實我有一個想法。」
「什麼?」
「也許這一次我們不用像以前那樣一行人帶著護衛大張旗鼓地回去。」他說,「只有您和我,還有兩個孩子,一家人假扮成普通的旅行者,把從康沃爾返回卡美洛特的路程當做一段長途游歷,您意下如何呢?」
「阿格規文得知這個消息會落淚的。」
「他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會挺過去的。」亞瑟回答,「如果真如您所說,星之內海的通道最終被關閉,我們會像普通人那樣經歷生老病死,也許應該在我們都還身體健康,精力充沛的時候留下更多回憶……退一步說,等到莫德雷德登基為王,格蕾又剛好選擇留在康沃爾治理領地,可能就不會再有一家人一起出遠門的機會了。」
摩根有著和他類似的心情,雖然不完全一樣:「等凱卿他們抵達康沃爾後,我會跟他們交代這件事的。」
「我就知道您會同意的。」亞瑟笑了起來,「以防萬一,請容我補充——誠然高文也是我鐘愛的孩子,但考慮到他在外表上已經微妙地比我們都要成熟了,在外人面前稱呼您為母親也許會引起不必要的非議,所以……我已經傳信給了阿勒爾夫人,讓她找個理由把高文叫回去。」
聞言,摩根扭頭看了他一眼:「看來我們的小兒子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真理,某人可真是一個壞老爸。」
亞瑟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我知道。」
上午是格蕾的治療時間——這也是摩根必須盡早起床的主要原因,今天的手術內容是重植大腿和膝蓋的半腱肌和半膜肌,如果順利的話,明天開始格蕾就可以像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那樣接受正式的武藝訓練了。
以往梅林會直接用幻術屏蔽格蕾的感知能力,但考慮到他短期內不會從星之內海回來,治療進程又不能停滯不前,摩根提前准備了具有麻醉性的魔藥用於替代。
服用魔藥時,她發現格蕾因為藥物的苦澀皺起了眉頭,這是因為她已經有了正常的五感和痛覺,會對一些刺激性的外界因素產生反應,思維和認知系統也接收了足量的學習資料,不用多久應該就能產生質變,進入智能湧現的階段了。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格蕾是她唯一用魔術創造的孩子,並且一直在用魔術的手段進行治療,但治療這孩子的過程反而會讓摩根想起她的原生世界,梅林一直為她輕易掌握了人偶師的技藝而驚嘆不已,然而義體技術在她所處的時代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了,使懵懂的人工生命萌生學習意識成為智能體的課題也數不勝數。
即使是摩根,有時也難免產生一絲共情……神明對於人類文明的情感,是否就像人類對於人工智能的情感那樣,期待而又充滿恐懼呢?
「母親,昨天晚上格蕾做夢了。」
不用聽到後面,摩根就知道是梅林通過夢境聯系了她,因為格蕾還不具備做夢的條件——她缺少完整的主觀意志,所以也沒有創造力。針對這種情況,梅林有時會用能力構造一個夢境,讓格蕾體會做夢的感覺,教導她如何在意識中創造出一個不真實存在的世界。
「梅林說了什麼?」
「梅林說我不應該叫陛下父親,因為我不是陛下的孩子。」格蕾回答,「高文哥哥、阿格規文·米斯裡爾、加荷裡斯院長和加雷斯哥哥也不會叫陛下父親,只有莫德雷德殿下才會叫陛下父親。」
看來得找一天把格蕾對家人的稱呼統一一下:「那麼格蕾是怎麼回答的呢?」
「格蕾說,母親說要叫陛下父親,所以格蕾要叫陛下父親。」
聽到這裡,摩根隱隱有了一股不妙的預感,雖然她的名字在故事裡只出現了一次,但今晚她注定是睡不上一個好覺了。
果不其然,當晚她就在夢中見到了被暴雨席卷的獅心堡,梅林面無表情地站在窗邊,蒼白的臉龐被窗外駭人的驚雷照亮,像是古堡裡游蕩的幽靈。
對方有些冷嘲熱諷地開口:「和丈夫團聚的日子一定很舒心吧?」
「有些事情需要比較才能得出准確的結論,就像再強烈的陽光也需要陰影襯托一樣。」摩根說,「我對這幾天的評價原本維持在'還不錯'的程度,但多虧某位宮廷魔術師的嫉妒和譏諷,我確信自己正處在一個相當美滿的階段。」
「一直陪伴在那孩子身邊,悉心照顧著她的明明是我。」他怒火中燒,「亞瑟遠在千裡之外,什麼事情都沒為她做過,憑什麼他一來就能從我這裡得到一切?」
「誰知道呢。」摩根平靜地回答,「可能因為你也是失敗品吧。」
聞言,梅林的氣勢瞬間熄了一半——許多年前,他們有過類似的討論,只不過當時討論的對像是王位繼承權,而當時要與亞瑟競爭的人是她,那句「失敗品」就是梅林給她的答案。
真是風水輪流轉。
「拜托了,小公主,我願意為那孩子付出一切,可是……」他的聲音和窗外的大雨一起輕了下來,語氣近乎哀求,「如果亞瑟注定能比我得到更多,那對我也太不公平了。我不奢求她能放棄亞瑟轉而稱我為父親,但亞瑟在這件事情上不應該超過我太多,如果她不能這麼叫我,也不能這樣叫亞瑟。 」
摩根緘默不語,直到梅林的表情由堅持轉為不安,才微微頷首:「可以。」
得到她的承諾後,梅林終於松了口氣,也有余裕端起微笑了:「很好,既然最重要的事情解決了,接下來就討論一下其他重要的事情吧。」
他簡單地交代了自己在星之內海的調查——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原本是想把這些信息作為籌碼要求她修改格蕾對亞瑟的稱呼,雖然這件事本身無足輕重,但摩根很不喜歡這種受人脅迫的感覺,這也是她明知道有些事情只要順著對方的心意就能順利進行到最後,卻從不輕易予以承諾的原因。
「總而言之,目前的解決方案有兩種。」梅林說,「先說最簡單的,同時也是你最不想知道的——送格蕾回星之內海生活,讓她在瑪那充沛的環境下自我修復,但這種方案至少需要花費幾十年,甚至數百年的時間。」
在她有所反應之前,梅林補充道:「如果你願意在星之內海重新復現這個魔術,就能輕易得到完美的成品,但你現在堅持要修補一具千瘡百孔的身軀,這類窘境是難以避免的。」
摩根知道這是她當初考慮不夠全面的結果,沒有多做抱怨:「第二種方案是什麼?」
「尋找一個足夠強大的魔力爐。」梅林回答,「絕大多數魔力爐都以心髒的方式存在,但格蕾自t身的意志太弱,心髒又是靈核的所在處,魔力爐本身的極端性質,或是其前主人殘留的強烈情感,都有可能對格蕾產生影響,嚴重的話甚至會侵蝕她本人的意志,所以在挑選魔力爐時必須非常謹慎。」
她沉思片刻:「你有推薦的目標嗎?」
「小公主介意第二次當寡婦嗎?」
「……不能是亞瑟,或者莫德雷德。」
於是梅林聳了聳肩:「那就沒有。」
第333章
莫德雷德第十次試圖將這三根樹枝立起來,然後遭遇了第十次失敗。
「結構不平衡。」格蕾坐在行李箱上看著他(她怎麼到哪兒都能找個地方坐著?),「根據三根樹枝的長度,如果你不把樹枝三號砍掉十分之一,就必須把它的支點往十點鐘的方向挪一英尺。」
「這難道是我的問題嗎?」莫德雷德抱怨道, 「搭帳篷就是很難啊……」
就在此時,加拉哈德走了過來:「殿下,我已經將帳篷搭好了,您這邊有行李或包袱需要寄放在我這邊嗎?」
……可惡, 這家伙挑這個時候一臉輕松地過來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雖然臉頰發燙, 但莫德雷德還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毫不在意:「很好,這就是未來的王家騎士應該做的事情——為未來的國王搭好帳篷,國王從不需要自己搭帳篷。」
聞言,加拉哈德愣了一下:「您要住在我的帳篷裡嗎?空間可能有點小, 這樣行李就得放外面了。」對方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肩膀,「話說回來, 聽說陛下在年少時經常與梅林大人、凱爵士一同外出遠游,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莫德雷德回過頭,發現臭老爸不僅成功搭起了一個寬敞的雙人帳篷,還砍倒了一棵樹,現在正在劈柴,母親在帳篷周圍灑上了驅趕蚊蟲的草藥灰燼和藥水後,用樹樁作為臨時用的灶台,將水和面粉揉成面團,然後將面團搓成長條纏繞在樹枝上。
「母親為什麼要將面團繞在樹枝上?」
「方便在火堆上烘烤。」加拉哈德回答, 「猊下早年也有從王都一路風餐露宿趕回康沃爾的經歷, 雖然時隔多年,但現在似乎依然很適應野外的生活呢。 」
在莫德雷德的人生中, 有兩件事是他絕對不願意接受的:一是父親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二是母親希望他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萬萬沒想到這兩件事居然能在一個小小的帳篷上同時出現。
他決定找一個其他人都不在的時候偷偷學會搭這個可惡的帳篷。
幾天後,他們終於抵達了一座中等規模的城鎮。
不是他們有閑情雅致喜歡在鄉間漫步,單純是因為臭老爸給他們的旅程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規矩。
他禁止他們騎行,並且把莫德雷德的坐騎換成了馱馬——臭老爸,明明他自己還騎著東·斯塔利恩——租馬車也是禁止事項,可如果是通過與當地的農夫或商隊友善交流後答應讓他們搭順風車,這種情況則是被允許的。
「不能單純靠外貌說服對方。」母親當時補充道。
此外,他們不得在非必要情況下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每日的開銷都有額度上限,在外不得惹是生非,但也不能目睹良善者遭受侵害而無動於衷。
「如果不得不惹是生非才能行俠仗義該怎麼辦?」
「可以找我或你母親出面。」
莫德雷德決定無視這一條。
「只有軟弱的家伙才會找家長告狀。」他告訴格蕾和加拉哈德,「我們要自己解決問題。」
在旅店落腳後,母親表示他們可以在午餐時間之前自由行動,並且給了他們今天的零用錢……話說為什麼還要給加拉哈德零用錢?這小子接受得也太輕易了,這些錢最好是從蘭斯洛特爵士薪水裡扣的。
雖然這次游歷有著諸多不便,但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帶著侍衛到處跑了。莫德雷德很想打聽一下周圍有沒有可以討伐的怪物,格蕾一如既往地沒什麼反應(莫德雷德把這當作默許),加拉哈德則委婉地表示:「這是不是太危險了?而且您的態度似乎有點過於熱衷了……」
「我要像老爸和母親一樣,在登基前就留下自己的傳說。」莫德雷德理所當然地回答,「老爸年紀輕輕就已經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了,母親更是在成為康沃爾公爵前就打敗過怪蟲阿傑爾,拯救了深陷於瘟疫之苦的灰翠鎮,我當然也要延續這項光榮傳統。」
不過現在是和平年代,他既沒辦法像老爸一樣成為戰場上的不敗傳說,也沒辦法像艾斯翠德老師那樣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留給他的只有兩條路:討伐禍害百姓的怪物,或是與家喻戶曉的頂尖騎士生死決鬥。
然而不列顛最好的騎士分別是他的恩師和加拉哈德的老爸,所以……嗯,還是怪物討伐吧。
「就像你爸——我是說像蘭斯洛特卿一樣。」莫德雷德咳嗽了兩聲,「他的一大功績不就是殺死了在卡賓森家族領地殘民害物的毒龍嗎?」
加拉哈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他就被帕裡斯公爵之女愛蓮娜·卡賓森誘奸了。」
「呃……好吧,有時候好人確實是沒好報的。」莫德雷德抓了抓頭發,「但這種地方肯定也沒什麼武藝高強的騎士,所以還是清繳怪物的巢穴實際一點。反正時隔幾年就會有一些怪東西從星之內海跑出來,應該很快就能打聽到線索的。」
他們先是問了雜貨鋪的老板和附近的攤販,然後是街頭給人擦靴子賺錢的孩子,但都一無所獲,最後才不得不選擇去酒館。
「無論在什麼地方,酒館都應該是收集情報的第一目標,為何您堅持把它放到最後?」加拉哈德問道。
「你去酒館卻不喝酒,不會被人瞧不起嗎?」
「您當然可以點酒,我們的零用錢額度是承受得起的。」
「可母親說未成年人不應該飲酒。」
「那您就別點酒。」
「可你去酒館卻不喝酒,不會被人瞧不起嗎?」
「……那您就點酒。」
「可母親說未成年人不應該飲酒。」
這一次,加拉哈德沉默了很久才開口:「等我們抵達酒館後,不如讓我來打聽消息吧。」
「你不擔心被別人瞧不起嗎?」
「我擔心,殿下。」他說,「但我更不想跟您繼續這種毫無意義的對話。」
走到酒館門口時,莫德雷德做了好一會兒的心理准備,正要邁步進去,一個男孩從裡面衝了出來,和他撞了個正著,雖然只是轉瞬之間,但莫德雷德能感覺到對方的手從他的腰側滑過,扯走了什麼東西——動作很輕巧,很熟練,但對於一條龍而言,動靜還是太大了。
莫德雷德反手抓住了男孩,如果是往常,他此時理應開始大發脾氣了,但看著男孩怯生生、不敢與他對視的樣子,他莫名有點不是滋味。
「把錢袋還給我。」男孩乖乖照做後,莫德雷德松開了他的手,從錢袋裡拿出了兩枚銅幣,「這是出於騎士的原則才給你的。 」
男孩起初還有點不明所以,直到莫德雷德把銅幣放到他手上才理解了情況,他飛快地說了幾個他們聽不懂的單詞,隨後才反應過來,笨拙的用不列顛語說了幾句謝謝,小跑著離開了。
「沒想到您竟然就這樣放他走了。」雖然很訝異,但加拉哈德對他的舉動顯然是贊同的,「您剛才的行為極有騎士之風。」
「想什麼呢,你才是那個生活在像牙塔裡的人好嗎?」同為富庶之地,倫迪尼烏姆的貧富差距要比康沃爾嚴重得多,莫德雷德時常會從王宮偷偷溜出去玩,深巷裡有許多干著小偷小摸勾當的流浪兒和拾荒者,他見過太多被抓包後還表現得極其囂張的臭小鬼了,這種第一反應是膽怯、羞愧的孩子反而很罕見。
回到王宮後,他曾向母親抱怨過這個問題:「明明干壞事的人是他們,他們憑什麼那麼理直氣壯?」
「因為沒有人教導過他們這樣做不好。」母親摸了摸他的腦袋,「當然,普通人完全有理由討厭他們,但作為國家的統治者,我們需要看得更遠。莫德雷德,你覺得一個身材瘦小的孩子,一旦激怒了一個比自己更高大、更強壯的人,下場會是怎麼樣的?」
「被打一頓?」
「不錯。」母親說,「那麼一個t身材瘦小的孩子在一個比自己更高大、更強壯,而且似乎打算對自己施以暴力的人面前,會感到害怕嗎?」
「會吧?」莫德雷德頓了一下,「也可能不會,他們並不怕我。」即使他比他們更高,而且腰間有佩劍。
「那你覺得他們應該怕你嗎?」
「當然。」
「可他們必須表現得不怕你——如果他們表現出軟弱,就意味著將自己的安危托付於他人之手,而這在一個不安全的社群裡是非常危險的,即便有受到傷害的風險,但如果讓自己看起來不在乎任何事,並且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反抗和報復別人對自己的傷害,那些有顧忌和牽絆的人就會權衡向他們出手是否值當,所以他們必須讓別人認為自己是不好招惹的對像。」
莫德雷德感到困惑:「您認為這樣是對的嗎?」
「當然不,孩子,這是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母親嘆息一聲,「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這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困擾,而對於統治者——是一項沉重的譴責,因為這個國家沒能為子民們提供完善的秩序、法律的保護和良好的環境,才會讓一些處於弱勢的人不得不迫使自己強硬起來,以保全自己和家人。莫德雷德,這世上確實存在著強大的人和弱小的人,可如果弱小的人在一個國家徹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說明這個國家是可悲的。」
說到這裡,她停了片刻:「倫迪尼烏姆雖是王都所在之地,但實際發展的時間要比康沃爾和葛爾晚許多,有許多尚不完善的地方,這種情況可能會持續到你登基之後……記住,莫德雷德,要衡量一個國家是否優秀,答案從不在它最光鮮亮麗的地方,而在它的陰影之下。」
莫德雷德從回憶中抽回思緒:「兩枚銅幣而已,我又不需要喝酒。」
「薩克遜人。」格蕾說。
「那個男孩?」加拉哈德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是通過外表判斷的嗎?還是語言?」
格蕾點了點頭,仿佛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沒什麼需要額外解釋的地方。
「應該是白銀戰爭後才遷徙到不列顛的吧?」莫德雷德說。
白銀戰爭——和光榮征途一樣,是在戰爭結束後才被定性的名字。這件事發生在莫德雷德六歲的時候,當初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只記得曾經與伏提庚勾結的外族人在時隔數年後又發動了一次入侵戰爭,結果先遣部隊被駐扎在康沃爾的南方艦隊輕易剿滅,甚至一路反攻到了歐洲大陸。
作為停戰協議的代價,盎薩人放棄了對下薩克森的控制權,沒想到後續在弗賴堡發現了銀礦——這也是「白銀戰爭」之名的由來,不列顛因此加強了與盎薩人的貿易往來,近年來一直有不少移民,在南方尤為明顯。
康沃爾雖然風氣開放,對外來文化也極為包容,但可容納的移民人口終究是有限的,近幾年也因為人口飽和不得不限制了移民的數量,導致移民整體開始向北延伸,其中大多是非法偷渡者,僅僅是為了抵達不列顛就散盡了家財,在沒有相關移民制度的地區只能淪為小偷和拾荒者。
越是向北,本地人與外來者之間的排斥感就越是激烈,倫迪尼烏姆人甚至為因為大量移民而改變了一部分語法習慣的康沃爾人口音起了個綽號,叫南佬腔。
「喂,小鬼們。」
莫德雷德扭過頭,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紅發青年朝他們走了過來,目光在他和格蕾之間游移了一會兒,似乎饒有興致的樣子——僅僅是這一點就讓莫德雷德嗅到了一絲不妙。為了避免格蕾受到騷擾,梅林通過夢境為她施展了幻術,讓普通人無法對她的容貌形成印像,而對方卻一眼就看穿了格蕾在幻術下的真實面貌,說明他有很高的對魔力。
最重要的是對方背後的那把劍——不知為何,僅僅是看著它就讓莫德雷德的返祖痛極速加劇,他的皮肉又癢又痛,仿佛隨時都要長出鱗片,急於和那把劍對抗一樣。
「注意到了我的劍嗎?不愧是紅龍之血,對於魔力相當敏感呢。」對方泰然自若地說道,「一對兄妹還帶著一個漂亮的男孩…… hmm ,年紀輕輕就已經領會到這種樂趣了嗎?真了不起啊。」
說罷,青年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想摸摸他的臉,被莫德雷德一把拍掉了手:「有病吧?你是變態嗎?」
「羅馬人。」格蕾說。
……這可真是解釋了很多事情。
「一眼就看出來了嗎?敏銳的孩子。」對方並不生氣,反而低聲笑了起來,「生下了一對如日月般耀眼的兄妹呢……讓我不禁對你們的父母更感興趣了。」他彎下腰,一副和他們很親昵的模樣,但仍保持著比所有人都高一點的姿態,「喂喂,小王子,帶我去見你們的爸爸媽媽吧。」
雖然對他的裝腔作勢很不爽,但不得不承認對方是他們無法應付的對像——尤其是那把劍,多半是和老爸的誓約與勝利之劍、高文的輪轉勝利之劍類似的,具備特殊力量的寶具,如果在這裡解放力量,可能會牽連整座城鎮。
但在同意之前,他還是撣開了對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回到住的旅店後,莫德雷德走到父母的房門前,深深地吸了口氣。
「母親!」他帶著哭腔推開了門——好耶,臭老爸在窗邊,沒有擋路——他很順利地一路小跑到母親面前,一頭扎進母親的懷裡,假裝小聲啜泣,「我、我們在外面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大人,不僅剛見面就要摸我的臉,說話時還一直對我動手動腳的……母親,我好害怕……」
「等——等等!這種說法太奇怪了吧?」羅馬人難得慌張了起來,「余只是——雖然對於美少年,余也是來者不拒的,但如果給余選擇的話,余還是會選擇已經成年……」
「是真的。」格蕾說。
「喂!!」
第334章
騎士王與妖精女王——盡管早已聽聞了不少傳說, 但實際見到他們本人時,哪怕是吟游詩人的銀舌頭也難免笨拙起來,與這對姐弟驚人的美貌和非凡的氣度相比, 再華美的篇章也顯得蒼白無力。
「紅色短發,羅馬人的體貌特征,身為上位者的狂氣,以及身後的那柄刻有百合花紋路的深紅魔劍……」妖精女王慢條斯理地說道,「盧修斯·希貝琉斯,堂堂東羅馬的皇帝陛下,特意假扮成雇佣兵潛入不列顛,還試圖冒犯不列顛的王儲,希望你為自己失禮的行徑准備好了解釋。」
「喂喂,失禮的明明是你吧?不列顛的女王啊,聽說你的小鳥們遍布整個歐洲,難道他們沒有在你的耳邊高聲歌頌余的功績嗎?」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容中蘊藏著滿含戾氣的野性,「余早已征服了西羅馬,重現了帝國的榮光,你應該稱呼余為'羅馬皇帝'才對。」
對方點了點頭:「很不錯的墓志銘。」
盧修斯的笑容不禁僵了一下——真是伶牙俐齒,不過他不討厭這樣的女人:「……哈哈,真是天真可愛的發言啊,不列顛的女王,你不會以為余是那麼輕易就能被殺死的對像吧?」
「也許是我不太理解羅馬人的思維方式。」她說,「貴為一國之君,竟然選擇獨自離開自己的國家,前往一片陌生的土地——話雖如此,明明特意偽裝成了普通人,卻又主動來到敵人面前,毫不避諱自己的身份被暴露——這樣處心積慮地將自己置於危牆之下,我本以為你已經做好了上斷頭台的准備,但我們的'羅馬皇帝'先生似乎還有別的想法?」
「別那麼殺氣騰騰嘛,雖然這樣的你也很美麗就是了。」雖然嘴上不以為然,但盧修斯還是收斂了笑容,「余的確有事要找你們……不過在正式開口前,你們最好還是把小崽子們打發出去。」
聞言,摩根與亞瑟對視了一眼——這也是盧修斯第一次真正把注意力放到這位騎士王身上。相對於姐姐,他似乎格外沉默,但他腰側那把聖劍的存在感可是一點也不弱,雖然盧修斯不認為弗洛倫特會輸給它,然而一旦雙方交戰,想要安然無恙地回去可不容易,這還是在不考慮妖精女王對不列顛島權能的前提下。
最後,摩根拍了拍孩子的腦袋:「先出去玩t一會兒,午餐時間再回來。」
三個孩子都很聽話地出去了,莫德雷德在離開前還偷偷對他做了個鬼臉——真是個小混蛋,不過看在他長得好看的份上,盧修斯決定先原諒他。
待房門關上後,他發現亞瑟走到了摩根身後,像是某種無聲的警告,這種姿態與其說是丈夫,不如說是騎士。在實際見到這對黃金雙子之前,盧修斯本以為亞瑟會是占據主導的那個,摩根則是他美麗賢淑的妻子,但現在看來恰好相反,摩根雖然是女兒,但她更接近大家族傳統中「長子」的概念,亞瑟則是次子,擔當著摩根副官的職責。
哈,有意思。
盧修斯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旅店的椅子太窄,他只好把腿擱在行李箱上。
「把腿放下來。」摩根眉頭緊蹙。
「別那麼緊張嘛,不列顛的女王。」盧修斯伸了個懶腰,「我們接下來可是要討論不少令人愉快的事情,你應該多笑一笑,余確信你笑起來會更美的。 」
「把腿,放下來。」她並沒有笑,只是重復了一遍,語速更慢。
這位女王陛下可真是龜毛啊——但就像她可惡的兒子一樣,因為這張美麗的臉,他可以遷就她一下,但皇帝的寬容是有限的,希望她在床上能意識到自己不該露出這種……嗯,讓人很有壓力的眼神。
盧修斯乖乖收回了腿,但他相信自己的氣勢沒有因此被壓過去。
其實坐得端正一點也好,半躺著不免要抬頭看對方,他可是復興了羅馬帝國的皇帝陛下,神祖羅穆路斯之後,擁有魔劍弗洛倫特的男人,只有別人仰視他的份——對了,剛才那個姿勢導致弗洛倫特硌得他後背很疼——很好,現在他有第二個正當理由了:「不列顛的女王喲,余此行是為了給你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
聞言,妖精女王輕聲笑了一下,盧修斯有點摸不准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笑:「余說了什麼讓你發笑的話嗎?」
「沒什麼,只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對我說這句話。」女王回答,「請繼續吧,不必顧忌我。」
「簡而言之……」盧修斯咳嗽了一聲,「余要與你們夫妻在床上春風一度!」
話音落下後,哪怕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妖精女王都露出了錯愕的表情——她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吧?沒想到也會有這樣可愛的反應,很不錯,現在他更喜歡她了。
「余是有王之器量的皇帝,不會做與他人老婆偷情的下流勾當。」他繼續道,「余會完整地接納你們夫妻二人——還是該說姐弟二人?哈哈,你們那效仿希腊諸神遺風的勇氣,連余也不得不感到欽佩。」
雖然有點掩耳盜鈴的嫌疑——整個歐羅巴就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實際是親姐弟,既然如此,何必還要對騎士王的身世遮遮掩掩?
然而,最初的驚愕也僅僅持續了片刻,妖精女王看向自己的丈夫,語氣調侃地問道:「不惜孤身一人深入敵國,只是為了與我們共度良宵,多麼真摯的情誼啊……亞瑟,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答應他呢?」
「這種事情還是請您放過我吧。」亞瑟有些無奈,「光是一個梅林就夠讓我頭痛了……」
「梅林?他也是你們夫婦的床上貴客嗎?余也可以接受四個人一起……」
「當然不是!」亞瑟惱火地打斷了他,「他和王姐沒有任何關系。」
真可惜,夢魔和魅魔雖是同一物種的不同姿態,但都是精通床上功夫的類型,他還想觀摩並體驗一下呢。
「看來這個'無法拒絕的提議'終究還是被拒絕了。」摩根說,「我有一個更好的話題作為提議,東羅馬的皇帝啊,你打算……」
「是'羅馬皇帝'。」
「好吧,羅馬皇帝。」她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仿佛他剛剛是在鬧孩子脾氣一樣,「事已至此,你應該料到我們不會輕易放你回去了,無論是賠款還是交換俘虜,為了不讓我們用你的首級換取迦太基人或波斯人的友誼,你打算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哈?」
他的反應倒是讓摩根也頓了一下:「你的驚訝並非偽裝……難道在出發之前,你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干嘛一臉奇怪地看著余?」盧修斯心裡有點虛,但作為復興了羅馬帝國的皇帝陛下,神祖羅穆路斯之後,擁有魔劍弗洛倫特的男人,他可不會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心虛,「奇怪的明明是你們吧?從開始到現在,你們表現得未免也太冷淡了。」
「冷淡?」
「沒錯!」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正常來說,我們應該一見如故,然後一邊暢飲美酒,一邊為余的萬丈豪情所折服,最後三個人醉醺醺地滾到床上,一整晚都共享激情與歡愉才對。第二天早晨,大家一切盡在不言中地告別彼此,明知道雙方終有一天會在戰場上重逢,但心裡會永遠記得這個美妙的夜晚……」
這一次,摩根沉默了很久,似乎難以消化他言語中巨大的信息量:「這算是文化差異嗎?」
「如果羅馬人都是這個樣子,這個國家還是早點滅亡比較好。」亞瑟搖了搖頭,「容我多提一句,盧修斯先生,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而非吟游詩人描繪的故事裡。」
「不列顛人真是古板啊……」他小聲抱怨了一句,「算了,來日方長,你們遲早會為今日對余的冷淡而追悔莫及的。」
「恐怕不會有什麼'來日方長'了,盧修斯先生。」亞瑟低聲道,「畢竟你今日就將命喪於此。」
「別急著拔劍,騎士王。」盧修斯嘆了口氣,「雖然沒料到你們如此不解風情,但余也不傻,既然敢堂堂正正地來到你們面前,當然有自信說服你們送余全須全尾地回去。」
聽到這裡,騎士王猶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似乎在等待她做判斷,後者點了點頭:「請開口吧。」
「與你交好的鮑斯王,已經於五年前因病辭世,繼承王位的是他野心勃勃的長子魏爾倫——應該不用余多說什麼了吧?他對弗萊堡的銀礦覬覦已久,如果不是顧忌帝國的復興,早就公開向不列顛宣戰了。」盧修斯聳了聳肩,「當然了,即使是余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不列顛很強,相比當年迦太基的海上要塞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可無論你們在海上多麼所向披靡,終究會受到季風和洋流的影響,一旦戰爭沒能在順風季結束,軍隊就會後繼無力。」
說罷,他好整以暇地取下劍,用綢布沾了點茶水,悉心擦拭弗洛倫特的劍身。
其實他昨晚才用劍油護理過弗洛倫特,但為了增加一點戲劇效果,他特意中止了話題,想要觀察一下妖精女王的反應——世上最大的樂趣,莫過於讓那些總能料到一切的智者露出彷徨無措的表情。
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無論對方此刻懷著怎樣的情緒,她都沒讓別人看出來。
「如果余死在這裡——不,哪怕余只是因為一些小小的意外而失去了全盛期的力量,羅馬就會重新陷入內亂,讓魏爾倫王有余力去對付不列顛。」他刻意加重了語氣,「若魏爾倫王答應與其他國王平分銀礦的開采收益,即使是原本與不列顛建立了同盟關系的國家,恐怕也很難抵擋住這種誘惑吧?」
騎士王的眉頭越皺越緊,但始終沉默不語,相較之下,妖精女王倒是表現得相當坦誠:「確實是極具說服力的理由。」
「那是當然。」盧修斯終於在這場交鋒中扳回一局(大概),忍不住興高采烈地繼續下去,「話說回來,你在高盧的布局可真是虎頭蛇尾啊,不列顛的女王,若你當初選擇扶持鮑斯王的次子特奧巴爾德上位,並且答應將阿勒爾夫人送給他當情婦,兩國之間的情誼至少能再續一代人……」
「……你剛剛說什麼?」
「余說如果你當初扶持了特奧巴爾德,再將阿勒爾夫人送給他當情婦,就不至於面臨如今的窘境了。」盧修斯隱約察覺到了她的語氣有點奇怪,但沒有特別放在心上,「難道你不知道?特奧巴爾德對阿勒爾夫人痴迷到幾乎對她言聽計從,可惜她結過婚,還不能孕育子嗣,在私生活上的名聲也不好,大臣們不會允許這樣一個女人成為王後的,不過有國王的寵愛在,她的待遇和王後也不會有什麼區別,只要她……」
摩根非常緩慢地說道:「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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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再遲鈍,盧修斯此時也意識到了對方有點不太對勁:「呃……余知道阿勒爾夫人是你第一任丈夫的長姐,或許你和她關系很好,但不至於一點實話也聽不進去吧?」
「不,盧修斯·希貝琉斯,這不叫實話,這叫胡言亂語。」他看見妖精女王臉上露出一個鋒利的,充滿了攻擊性的微笑——也許、大概、有可能和他最開始那個滿含戾氣的笑容很相似,像是有一把匕首切開了她的嘴角——很美,但是很可怕,「你知道真正的實話是什麼嗎?魏爾倫王的確有點麻煩,但對我造不成多大困擾。只要我願意,一個月內他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七竅流血,面目猙獰,而且永遠沒人知道凶手是誰。只要我願意,魏爾倫王的五個兒子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一個接著一個,每個月發生一次,比布谷鳥的報時還要准。」
說罷,妖精女王站了起來,一步步向他逼近——剎那間,連陽光下飛舞的塵埃似乎都因為她的威壓而陷入停滯——盧修斯打了一輩子的仗,征服了無數強大的敵人和廣袤的土地,此生第一次萌生出了想要逃走的衝動。
抱歉,騎士王,余剛才不該看輕視你的,居然娶了這麼一個可怕的女人當老婆(雖然她很漂亮),還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即使是神祖羅穆路斯也會贊賞你的勇氣吧。
「不僅如此,只要我願意,三年之內,我會讓西羅馬成為迦太基的一部分,讓你被釘在羅馬帝國史的恥辱柱上。」她雙手托著他的臉——或者說鉗住更貼切一點,當對方的微笑在映入視野時,他的眼睛甚至因為灼燒感而疼痛,「我會讓波斯人攻入你的君士坦丁堡,波斯王會砍下你的腦袋,然後讓你的首級含著他的老二直到他高潮,而你剩余的皮會被鞣成皮革,用來給我親愛的阿勒爾做靴子……聽到了嗎?東羅馬的皇帝,這才叫作實話。」
當他因為震撼而說不出話時,一旁的亞瑟小聲提醒他:「其實只要道歉就可以了……」
「我……」盧修斯試圖不去在意那種被迫低頭的羞辱——其實也沒有那麼難,畢竟現在恐懼感占了上風,「我收回之前的那些話,請……請原諒我剛才的無禮……」
妖精女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額前滲出冷汗,最後一絲血色從臉上褪去,才終於松開了手,她的微笑中仍有未散的怒意,但不再那麼令人毛骨悚然了:「很好,我一向樂於見到他人主動改正自己的錯誤,盧修斯·希貝琉斯先生。」
脫離她的掌控後,盧修斯立刻把椅子往後挪了一點。
神祖羅穆路斯在上,他知曉自己今日的懦弱之舉,可是不列顛的悍婦真的很可怕。
第335章
「真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允許那個羅馬人跟我們同行。」莫德雷德小聲抱怨, 「我還以為下一次見面時,他會只剩下一個腦袋,被父親拽著頭發提在手裡呢。」
「在旅館裡見血的話, 店家也會很為難吧。」說到這裡, 加拉哈德遲疑了一秒,但最終沒能繼續下去——那個名叫「盧修斯」的羅馬人絕不一般,哪怕出手的是陛下,恐怕也難以輕松取勝。
至於猊下……加拉哈德發自肺腑地尊敬著他們的女王,可他很難想像這位可敬的女士拿著劍衝上去與敵人拼死相鬥的場面。
唯一的好處是路上又多了一個人負責照顧馬匹和搬運行李。
除此之外,盧修斯還臨時兼任了他們劍術老師的工作,作為他恬不知恥地跟著他們蹭吃蹭喝的補償——當然,這是莫德雷德的說法,猊下的原話是「作為一個身體健全的成年人,想必盧修斯先生也希望自己能靠辛勤的勞動換取報酬」。
加拉哈德很少質疑猊下的話,但盧修斯顯然是貴族出身,他很懷疑對方是否知道什麼是「辛勤」和「勞動」——甚至什麼是「報酬」。
在野外扎營時,每一晚都需要有人守夜, 以防強盜或野獸襲擊營地。除了由於身體原因需要長時間睡眠的格蕾, 所有人都要輪流值班(哪怕是猊下也不例外),今晚剛好輪到加拉哈德和盧修斯。
經過幾天的相處後, 加拉哈德已經能與對方在五英尺左右的距離下相安無事地共處了——之所以不能更進一步,是出於對羅馬人那過分開放的民風的警惕。
不過,當他發現盧修斯居然坐在火堆邊拿出一本書細細品讀時,忽然對自己過去以貌取人的行為產生了些許愧疚。
因為對方狂野的外表和粗魯的舉止, 加拉哈德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和莫德雷德殿下一樣)看不進紙上任意幾行小字的半文盲, 沒想到對方其實是一位熱愛讀書的人——要知道,如果守夜的是莫德雷德殿下, 他寧可用匕首削樹枝玩都不會選擇看書的。
既然是羅馬人,看的一定也是羅馬作家的作品吧?那本書會是講什麼的呢……作為從小在廷塔哲修道院長大的孩子,加拉哈德不可避免地對自己可能沒讀過的書萌生了一絲好奇心。
盧修斯似乎察覺到了他(並不隱晦)的眼神,抬起頭對他擠眉弄眼:「想過來一起看嗎?」
因為對方友善的態度,加拉哈德心中更加慚愧了,但還是習慣性地拒絕了他:「抱歉,盧修斯先生,猊下告誡我們不要與您這樣的變態走得太近。」
「喂喂,這件事難道就過不去了嗎?」盧修斯抓了抓頭發,語氣有些無奈,「而且本來就是小王子瞎告狀,那天你也在場,余——我連他一根指頭都沒碰到!」
「客觀地說,您確實試圖做點什麼,但是被殿下果斷回絕了。」加拉哈德謹慎地回答,「不過,我確實對您正在看的書很感興趣,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就近閱讀……但如果您有任何越界的舉動,我會發出尖叫。」
「呃……所以你會尖叫嗎?」對方的語氣有點微妙,「雖然我也不太認識你,小鬼,但總感覺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有點違和。」
加拉哈德的確沒有尖叫過,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我確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我會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恥感。」
「這種努力還是算了吧,你唯一需要克服羞恥心的情況只有在床上的時候。」盧修斯對他招了招手,「過來吧,小鬼,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再三考慮後,好奇心終究還是壓過了警惕心,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往盧修斯的方向挪了一個身位。
「你確定要坐得那麼遠?」盧修斯挑起眉毛,「可能會聽不到我的聲音哦。」
「您不用念給我聽,我看得懂拉丁文。」廷塔哲修道院的學生基本都掌握了兩到三門語言,而他習從亞爾林老師,擅長希腊語和拉丁語。
可惜的是,這只是一本普通的英雄傳記,而非加拉哈德期待的羅馬歷史典籍。書裡講述了一位年輕的王女決定在自己登基前建立功勛,於是帶著同伴們一起周游列國,在旅途中不斷磨礪自己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開始,加拉哈德總會忍不住把王女的形像腦補成穿著女裝的莫德雷德。
一是因為王女出門游歷的理由聽起來和莫德雷德很像,二是因為書中的許多細節都與不列顛文化存在相似之處(盡管這是一本拉丁文小說),三是因為王女在書中的形像被描繪為「發如燦金,眼若碧波」,剛好與莫德雷德相符。
然而這種感覺很快就隨著作者對王女進一步的刻畫而煙消雲散了——故事中的王女是一位性格沉穩,做事謹慎的人(而「沉穩」和「謹慎」這兩個字與莫德雷德是毫不沾邊的),於是加拉哈德將腦海中的人物形像調整成了年輕一點的猊下。
王女有兩名隨行的同伴,一名是鋼鐵騎士艾斯,他有著巨人血統,所以身材比一般的壯漢還要高大,性格正直忠勇,武藝高超,加拉哈德很喜歡這個角色。另一名是吟游詩人,他在書中沒t有被提及名字,只是以「詩人( Bard )」作為稱呼,小說中多次提及他姿容絕麗,有一雙罕見的幽紫色眼睛。
坦誠說,從文學的角度出發,這本小說並不算上乘——加拉哈德推測這本書的原版並非拉丁文,因為書中有許多不符合拉丁文正常語序的表達,這是許多水平較差的譯者會犯的毛病。
但總體而言,這本書所描繪的故事相當有趣,而且沒有多少吟游詩人浮誇式的添油加醋,大概率是筆者的親身經歷,除去譯者的水平問題,這本書唯一令加拉哈德不滿的就是主人公之間曲折的感情發展。
自瘟疫狂潮事件之後,他就通過各種細節猜到了詩人最後會成為王女的戀人,但他們始終沒有在一起,而是保持著一種曖昧的,若即若離的關系。
鋼鐵騎士顯然不會在這段浪漫關系中橫插一腳,他對王女的感情是忠誠且真摯的,沒有任何濁念,沒有人會和詩人競爭,但他與王女相處的方式就像是在偷情一樣,有許多隱秘而越界的肢體接觸,卻從不點明彼此的感情,讓人忍不住為他們拖拉的感情進展心生煩躁。
他又翻過一頁,故事講到了下雨山體滑坡,詩人和王女被堵在洞穴裡,只有鋼鐵騎士幸免於難,但即使以他強健的體魄,也無法徒手將堵住的洞口清理干淨,只好先返回附近的城鎮尋求幫助。
在騎士離開期間,王女認為他們應該試著往洞穴深處探尋,也許會發現其他出口,詩人也贊同她的想法。
在探尋的過程中,他們發現了一處溫泉。
讀到這裡時,加拉哈德感受到了一絲違和——他原本以為他們會發現怪物或野獸,又或是什麼失落王朝的寶藏。過往的閱讀經驗告訴他,接下來多半又是王女和詩人之間讓人恨鐵不成鋼的感情戲了。
加拉哈德不討厭愛情故事,但這本書的愛情故事真的讓人很……糾結!
他決定先往後翻幾頁,預估一下這部分情節大抵有多少。
「他慢慢解開她的衣扣,將她的身軀——那具美妙的,無與倫比的肉軆從輕甲皮革,落灰的布料和散發出汗水氣味的內衣裡釋放出來,詩人靈巧的手指讓王女發出喟嘆,她將他拉近,雙手環住他的後頸並親吻他……」
加拉哈德被這段描述嚇了一跳,差點被火堆燒到皮靴。
在平復了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後,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盧修斯,對方則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很不錯吧?」
加拉哈德無法回答,只能在對方戲謔的目光下愈發羞愧。
「干嘛露出這種表情?你還沒看到最精彩的地方呢。」盧修斯上下打量他,「嘖嘖,你不會還是處子吧?」
「請別再說了……」加拉哈德嚅囁道,「書……書還給您……」
「這一本先借給你了。」盧修斯大方地表示,「反正我還有好多本。」
「好、好多本?!」
「噓——輕點,小家伙,你想把其他人都吵醒嗎?」對方朝他比了個手勢,「而且為什麼要這樣大驚小怪?這明明是你們不列顛人自己的作品。」
「不列顛人?」
「你居然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是那種讀過不少書的類型呢。」盧修斯咕噥道,「還是說那位詩人在不列顛受到了冷落?雖然也不奇怪,本國的兩位君主性格都那麼古板,更別說普通百姓了……就算睡不到黃金雙子,余至少也要把這位詩人帶回帝國,給他應有的待遇。」
說罷,他長嘆一聲,仿佛在為這位詩人的懷才不遇而傷感。
片刻過去,羅馬人重新打起精神,甚至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們已經因為這本書產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友誼:「這個系列一共有六本書——放心好了,這一本看完後,余會把其他的也借給你。」
悠于 2024-8-24 12:07
第336章
「很顯然, 我們之中出現了一個叛徒。」莫德雷德雙手抱肘,努力用出自己最冷酷的語氣,「老實交代吧, 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似乎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抱歉,什麼?」
「還想狡辯?你最近和那個羅馬人走得很近吧!」莫德雷德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臉,「身為不列顛未來的王家騎士,居然不戰而降,太丟人了!我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放逐到高盧去!」
對方滿臉困惑地躲過了他的襲擊:「您究竟在說什麼?」
「哼,別以為可以用裝無辜蒙混過關。」莫德雷德從枕頭下取出那本書——倒不是他有意想藏起來,只是加拉哈德的睡袋緊挨著他,他順手就塞在那裡了,「這就是罪證。」
雖然草紙制作技術的改革讓書本的整體價格有所降低,但羊皮紙制作的典籍依然是相當昂貴的藏品, 以這本書的厚度來看,其價值大概足以在卡美洛特的郊外買下一座莊園了。
對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您竟然擅自翻我的行李?」
「我怎麼可能沒事去翻你的行李,是你拂曉時莫名其妙消失,把書落在床鋪邊了。」莫德雷德雙手抱肘——嘿嘿,他現在看起來一定很有氣勢吧, 「趁大家都在睡覺的時候偷偷離開,還收了羅馬人的書做禮物,你最好別以為這件事能輕易過去。」
聽完他的指證,加拉哈德嘆息一聲:「殿下,您知道那本書是講什麼的嗎?」
「不、不知道……」莫德雷德的聲音因為心虛而輕了下來,但未來的國王是不能在別人面前露怯的, 他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但我知道這本書是拉丁文寫的。」
然而加拉哈德出門時只帶了兩本黎凡特語翻譯過來的書籍——莫德雷德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知道對方經常借「詢問譯文中不懂的地方」為由去找母親說話。
莫德雷德本想戳穿他這不知廉恥的做法……不過仔細想想,對方體內一半是卡賓森家族的血,一半是高盧人的血,但迄今為止居然還沒有發癲的預兆,簡直是令人驚嘆的奇跡。
一想到對方活得如此辛苦,即使是莫德雷德也難免心生悲憫,決定以後對他的小偷行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想到他居然變本加厲,和羅馬人混跡在一起,莫德雷德決定和他新賬舊賬一起算。
叛國通敵是死罪,妄圖竊取母親對他的關心也是死罪,按照數罪並罰的原則……嗯,就判他被斬首兩次好了。
「別以為我看不懂拉丁文就能安枕無憂了。」他理直氣壯地回答,「營地裡認識拉丁文的人可不止你一個——格蕾!大聲念出來!」
「不!請等一下!」
當格蕾從他手裡接過羅馬人的書時,加拉哈德終於慌張了起來——哼,臭小子,果然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吧?
「不要理他。」他告訴格蕾,「你只管念就好了。」
格蕾點了點頭,並沒有在意加拉哈德驚慌失措的表情:「康利傑爾乃是南境之光,星之國王冠上的明珠,它臨海而建,為夏日酷暑的熱浪添加了一絲海風的鹹澀。康利傑爾乃是王女的母親,星之國王後的故鄉,雖然王女自幼在王都長大,此行是第一次來到母親的誕生之地,卻猶如與生俱來一般,已經對這塊土地產生了喜愛與眷戀之情……」
好、好流利!明明在做即時翻譯的工作,但誦讀時語速順暢得仿佛小說原文就是不列顛語一樣……可惡,看起來好帥啊,莫德雷德難得為自己平日不太熱衷於學習感到了一點後悔。
不過,讓格蕾念以「王女」為主人公的故事,觀感上多少有點奇怪。
莫德雷德決定以後一定要避免妹妹身邊出現任何嬉皮笑臉的吟游詩人。
「屏退僕從後,王女滿心思慕地望向窗外,比起接受封臣們的問候,她更想去看一看集市,體會這座城市的人們平日是如何生活的。
'想出去玩嗎? '她聽見背後有人說道——是詩人,她完全沒聽到詩人進來時的動靜,對方一貫如貓兒般輕巧,王女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這次也並未計較。
'是有一點。 '她答道。
詩人撥動了一下琴弦,用美妙的歌喉蠱惑她:'那我們就出去玩吧~'
王女遲疑片刻:'稍後我還要會見封臣。 '
'沒關系。 '他牽住她的手,'他們會樂意等的。 '」
就在格蕾翻書頁的間歇,莫德t雷德莫名焦躁起來,忍不住催促:「他們最後出去玩了嗎?」
格蕾看了他一眼,似乎以為翻譯工作終止了,她先是把這頁看了一遍——這讓莫德雷德更加著急了,好在格蕾閱讀的速度很快:「他們出去玩了。 」
聞言,莫德雷德松了口氣,假裝沒看到加拉哈德微妙的神色,面部紅心不跳地說道:「那就繼續翻譯吧。」
後面就是一些王女和詩人偷偷溜去集市玩的情節,內容不算新奇,但有些細節讓莫德雷德想起了在康沃爾的日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親切感。
「他們躲進路邊一輛有車蓬的馬車,陶瓶裡蜜酒的芬芳從木塞和瓶口的縫隙間滲出,空氣又濕又熱,方才輕快的笑聲很快變成了帶著疲憊的喘息,他們看著彼此,嬉鬧時奔放的快樂忽然變成了一種黏稠的,秘而不宣的喜悅。詩人吻了她一下,她沒有拒絕——或者說沒能拒絕,他們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稍有動作陶瓶便叮當作響的車篷裡忘我地親熱起來……」
……啊?
「他逐一吻過她的鬢發、顴骨和鼻尖,最後深深親吻她的嘴唇,他的長發纏繞在她的手指上,而她緊緊抓住它們,像是騎士勒緊馬兒的韁繩一樣。
他們分開後,王女急促地喘息著,'來我這裡'她說,'我想要你',於是她又吻了他,而他除了滿足她的要求,沒有心思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詩人用那靈巧的,本該用來撥動琴弦的雙手為她解開腰帶……「
「等、等等——!」他連忙捂住格蕾的嘴,「別念了!停停停!」
於是格蕾停了下來,依然面無表情,似乎對於自己之前念出了怎樣驚人的字句毫無自覺。
莫德雷德只好和同樣滿臉通紅的加拉哈德面面相覷,好一會兒過去,確認格蕾剛剛的聲音沒有驚動其他人後,他們才松了口氣。
「你到底在看什麼奇怪的東西?」莫德雷德惱羞成怒地抱怨道。
「我前面有勸您停下,但您執意如此。」加拉哈德則用責怪的表情回敬他,但目光落到格蕾身上時又變成了敬畏,「您的翻譯水平實在優秀,讓我自愧不如。」
格蕾點了點頭:「過獎。」
「為什麼你們能表現得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莫德雷德感到不可置信,「所以你跟羅馬人交上朋友的原因,是他送了你一本很貴的黃書? 」
「《異度游記》系列才不是黃書!」加拉哈德抗議道,「只是帶著一點情/色內容的通俗文學,《公爵夫人的雨中漫步》、《獵場迷情》那種才算是黃書,而《異度游記》是值得被記載在羊皮紙上的作品。」
「你為什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我……」對方的面頰浮現出紅暈,「只有通過比較才能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好書,請相信我是抱著批判、不認可的心情進行閱讀的。」
「你真的沒有跟羅馬人狼狽為奸?」
「盧修斯先生大方地將自己的藏書借給了我,我很感激他,僅此而已。」
莫德雷德又找回了自己先前雙手抱肘的姿勢:「最好是這樣,否則我就只好把你從秘密行動的名單上踢出去了。」
「坦誠說,我很樂意看到殿下將我從您策劃的任何行動中剔除……但姑且一問,您所說的'秘密行動'具體是指什麼?」
「哼,當格蕾坐在行李箱上發呆,你背著我們看黃書的時候,我可是有在好好找事干的。」
「……我不久前才解釋過一次,殿下,這只是含有部分情/色內容的通俗文學小說。」
莫德雷德並不理會他的狡辯,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此行的收獲:城鎮附近的一座燈塔有亡靈作祟,導致燈塔荒廢數年,來往的船只在夜晚一直得不到引導,讓當地的漁民困擾已久。當地的執政官也曾派騎士和雇佣兵前往燈塔試圖鏟除亡靈,但從來沒有人能從燈塔回來。
「所以我打算去解決這件事。」天哪,打敗亡靈,簡直和母親當初從毒瘴中拯救羅奴亞的事跡一模一樣——雖然與羅奴亞相比,一座小小的燈塔未免顯得太寒酸了,但莫德雷德還是對此感到興奮,「我會打敗那個亡靈——或者滿足亡靈的遺願什麼的,總之不能讓它再霸占著燈塔了。」
「您有告知過猊下與陛下嗎?」
「當然——沒有。」莫德雷德一直受不了他的過度謹慎,「拜托,我是紅龍,格蕾是妖精,你是半妖精半……半高盧人,區區一個人類亡靈的神秘性根本不足以與我們抗衡,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要麻煩母親和老爸,豈不是顯得我們太無能了?」
加拉哈德向他投來了懷疑的目光:「您之前也說向父母告狀的人是軟弱的,但上次您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鳥那樣撲進了猊下的懷裡……」
「咳咳——!!」他用大聲咳嗽來蓋過對方的聲音,「廢話少說,去還是不去?再啰嗦我就真把你從名單上踢出去了。」
加拉哈德沉默許久,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好吧……但請先答應我,您在出發前會做好充足的准備。」
「知道了啦,你可真煩人。」莫德雷德對他做了個鬼臉,「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沒有和羅馬人暗中勾結,那你一大清早突然消失是去干什麼了?」
「冥想。」
「哈?」
「冥想是為了讓人的身心恢復平靜、澄澈的狀態。」加拉哈德解釋道,「在湖邊的話,冥想的效果會更好。」
「我當然知道什麼是冥想。」莫德雷德翻了個白眼——現在他有點理解加荷裡斯了,這真是一個讓人上癮的動作,「我疑惑的是你最近為什麼突然熱衷於大早上地跑去湖邊冥想。」
「我……」加拉哈德的臉又紅了起來,嚅囁著答道,「請恕我無法坦誠相告……」
真是一個怪人……但只要沒有把他們出賣給羅馬人,莫德雷德也就不去計較加拉哈德那芹菜般纖細敏感的心靈了,對方愛什麼時候去冥想就什麼時候去吧。
他興致勃勃地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不過既然提到了燈塔,其實我已經准備了一份相當周詳的計劃……」
第337章
雖然加拉哈德認為他們的殿下在靠譜這件事情上一向是不靠譜的, 但這一次他必須承認,莫德雷德打聽到的消息大部分是真實可信的。
沃倫汀鎮的確有一座鬧鬼的燈塔,而且死者的身份也不一般, 他姓德拉波羅——這是倫迪尼烏姆赫赫有名的貴族姓氏。他們從別館資歷較老的僕從口中得知, 死者是德拉波羅家族現任家主羅傑·德拉波羅的三子,奈哲爾·德拉波羅。
加拉哈德並不認識這位「奈哲爾」,但家世如此顯赫的貴公子,最後居然命喪於距離家族領地千裡之外的地方,而且屍體至今仍未回歸家族墓地,其中顯然還有其他隱情……更不用說他還疑似變成了危害人間的亡靈。
順著莫德雷德打聽到的線索,他得知了更多細節。
盡管沃倫汀鎮的人們對於奈哲爾·德拉波羅的死因有諸多猜想,但有一個版本是相對主流,而且基本能夠被證實的:奈哲爾之所以來到這樣一座遠離繁華的偏僻城鎮,是為了與自己的妻子布蘭達度假,但風流的本性讓他按捺不住寂寞,結識了當地一位年輕貌美的寡婦,奈哲爾經常背著妻子在燈塔與自己的情婦纏綿。
這個版本的結局有兩種走向:第一種是奈哲爾某次偷情時在燈塔被布蘭達抓了個正著,憤怒的布蘭達用刀捅死了他和情婦;第二種的前情不變,但布蘭達並未殺死他,只是宣布了與他結束婚姻關系並收拾行囊獨自離開,他苦苦懇求妻子轉回心意,可布蘭達沒有回應他,於是奈哲爾選擇在自己與妻子感情破碎的燈塔自盡身亡。
「為什麼你那麼確定這個版本是對的?」莫德雷德抓著頭發問道,「也許這個叫奈哲爾的家伙就是喜歡沒事到處瞎跑呢?像是加雷斯那樣。」
「因為時間對得上。」加拉哈德解釋道, 「奈哲爾的妻子布蘭達全名布蘭黛爾·特勒——如果您對猊下在康沃爾的封臣家族有所了解,布蘭黛爾·特勒正是德文伯爵坤蘭·特勒唯一的女兒,她曾在廷塔哲修道院進修,後來成為了煉金術學士,前往卡美洛特侍奉猊t下左右,如今遠在黎凡特收集和翻譯古老的煉金術手記。她申請離開不列顛的時間和奈哲爾死亡的時間是銜接得上的。」
既然畢業後身在王都,嫁給當地的貴族也不足為奇。
「如果真的是這個'布蘭黛爾'殺了奈哲爾,德拉波羅家族不可能輕易放過特勒家族吧?」莫德雷德拍了一下腦袋——這個動作讓加拉哈德不由得感到憂慮,就像擔憂一杯本就沒有多少水的杯子不小心灑出些什麼,「不對,布蘭黛爾·特勒——布蘭黛爾!我記得這個人,我見過她! 」
根據莫德雷德的回憶,在檢查出他患有先天性的返祖痛後,猊下想盡各種方法試圖降低他血液中的瑪那濃度。當時有一位煉金術學士——當然,那位學士就是布蘭黛爾·特勒,她通過改善傳統的放血療法,培育出了一種獨特的魔吸水蛭,這類水蛭僅需吸食一點點血液作為媒介,就能從宿主身上汲取大量瑪那,並且會在吸血後分泌幫助愈合的黏液。
但隨著莫德雷德逐漸長大,瑪那濃度呈指數上升(他居然知道指數是什麼,真令人驚奇),這種程度的降幅對他而言只能說是杯水車薪。
自那之後,布蘭黛爾學士就突然失去了蹤跡,他當時聽到的消息是對方去尋找其他能夠降低瑪那濃度的方法了。
又過了幾年,莫德雷德的肉體已經成長到足以承受高濃度的瑪那,返祖痛也不那麼頻繁了,而布蘭黛爾學士也再未返回王都,這件事就漸漸在他的記憶中淡去了。
「看來又有一個時間點對上了。」布蘭黛爾學士消失的時間剛好與「奈哲爾與布蘭達來到沃倫汀鎮」的時間相吻合,「如果能找猊下核對德拉波羅家族當時是否對布蘭黛爾學士提出了訴訟……」
「不行!」莫德雷德打斷了他,「假如母親知道這件事,肯定順手就解決掉了,根本沒有我們活躍的舞台——而且之前不是說了嗎?只有軟弱的家伙才會找父母幫忙!」
加拉哈德已經懶得再提莫德雷德之前如乳燕歸巢般投入女王懷中哭著告狀的事情了。據書中記載,龍擁有刀槍不入的身軀,因此用龍骨和龍鱗制成的盔甲都是無價之寶,加拉哈德沒見過用龍骨和龍鱗制成的盔甲,但通過眼前的實例,他確信龍的臉皮確實比普通人厚幾十倍。
「格蕾,德拉波羅家族當時起訴布蘭黛爾·特勒了嗎?」莫德雷德問道。
格蕾看著他,神情非常冷靜,但加拉哈德認為那是在看一個傻瓜的眼神:「我只能回答數據庫內已有的信息,莫德雷德。」
猊下調整了格蕾的認知系統,現在她對周圍人的稱呼——尤其是家人的稱呼不再那麼錯亂了。
「我說過要叫我哥哥,格蕾。」
「可您自己也不管高文大人他們叫哥哥。」加拉哈德指出。
「那當然,因為我是未來的國王,我有權讓格蕾叫哥哥。」
「您還有權向猊下表達您的不滿。」
聞言,紅龍小王子瞬間偃旗息鼓了。
雖然莫德雷德千叮嚀萬囑咐,但加拉哈德還是不想對兩位王有任何欺瞞,尤其是猊下——誠如莫德雷德所說,燈塔的亡靈在神秘側或許無法對他們造成威脅,但無論莫德雷德還是他本人,都缺少應對這類事件的經驗,格蕾就更不用說了,她甚至還沒「出生」多久。
以防萬一,入夜後,趁著莫德雷德在房間裡護理長劍的時候,加拉哈德偷偷找到了猊下,向她坦述了莫德雷德的計劃。
「好孩子,謝謝你告知我這件事。」猊下摸了摸他的腦袋,溫柔地回答,「不必有其他顧慮,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盡管沒有明說,但從那個神秘的微笑中,加拉哈德感知到了某種隱晦的暗示:也許猊下對他們這幾天的行動一清二楚。
「對了,差點忘記一件事。」她補充道,「德拉波羅家族當時確實起訴了布蘭黛爾學士,但在正式開庭前就撤訴了。」
涉及到大貴族的訴訟都是由女王親自審理的——毫無疑問,猊下知道德拉波羅家族撤訴的內情,但她認為由他們自己查清事情的真相會更有趣。
這也證明了他剛才的猜測是正確的,猊下確實什麼都知道。
所以她知道他們私底下在看羅馬人給的書嗎……加拉哈德不敢去問,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對方並不知情。
不過,在得到猊下的默許後,他心裡的最後一絲不安也散去了。
根據收集到的情報,亡靈通常只在晚上出沒,他們決定先在早上去確認一下燈塔的內部構造,以便在夜晚光線昏暗的情況下也能從容應對。
為了不引起兩位王的注意,莫德雷德要求他們兵分三路,以不同的時間、路線和理由出門,最後在燈塔集合,雖然加拉哈德知道他的擔憂是多余的,但又不能向他坦言猊下什麼都知道,只好遵循他的囑咐行事。
時至正午,他和格蕾陸續抵達了燈塔,出發前最為興奮的莫德雷德卻遲遲不見蹤影,好一會兒過去,他們才看見莫德雷德臭著臉向他們走來,後面還跟著某位紅頭發的羅馬人。
哪怕再不會看氣氛,加拉哈德也知道這是計劃外的情況:「殿下……您為什麼會和盧修斯先生一起來?」
「你問他!」莫德雷德生氣地回答,「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堅持要像虱子一樣黏上來?」
「我想你應該是想說獅子,小王子。」盧修斯嬉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們打算去做什麼有趣的事情,也帶上我嘛~」
「滾開!」
「很遺憾,作為你們的劍術老師,我有看顧你們的義務。」這位在初見時態度居高臨下的羅馬人聳了聳肩,「雖然你有紅龍之血,從燈塔上掉下來也多半摔不死,但我還是決定把你們這幾個小鬼看緊點——我是說,你應該知道你母親很可怕,對吧?」
莫德雷德大聲斥責他:「懦夫!」
「確實不如我們的小王子勇敢。」盧修斯咧了咧嘴,「不如這樣,我可以走人,但一回到旅館我就會找你親愛的媽咪告狀,你覺得呢?」
聞言,他們勇敢的小王子氣得滿臉通紅,但最後還是沒能下決心把羅馬人趕走。
「據說星之內海的工匠能夠用龍骨和龍鱗鍛造出舉世無雙的板甲和鱗甲。」加拉哈德小聲訊問身旁的格蕾,「那龍的皮是不是也可以用來制造盔甲?」
「是的,鞣成皮革後可以用來制作皮甲,或是有對魔力的禮裝ヾ。」
「我聽得到!」
既然莫德雷德已經投降——不,是同意了盧修斯和他們一起行動,加拉哈德自然也不會反對,至於格蕾,莫德雷德一向把妹妹的沉默視作為默許。
在走入燈塔的剎那間,加拉哈德就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不僅僅是因為布滿各個角落的蛛網、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和爬滿青苔的石磚縫隙,更多的是一種不同尋常的陰冷。誠然,沒有窗戶使得陽光無法照進塔內,但那種感覺是截然不同的,仿佛燈塔裡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吸去了光與熱,以及一切塵世間的美好之物。
哈,他真是傻了……還能是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呢?燈塔的亡靈。
「嘖嘖,居然把燈塔變成了自己的固有結界?」盧修斯語氣戲謔,「你們可真是給自己的英雄成人禮找了一個不簡單的對手啊。」
加拉哈德也隱約覺得有些不妥,但他不認為莫德雷德會因此放棄,而且猊下既然默許了這次行動,這件事應該在他們的處理範圍內:「我們已經進入了敵方的領域,接下來請您無論如何不要擅自離開團隊行動,殿下……莫德雷德殿下?」
莫德雷德此刻似乎奇怪地走神了——盡管在出發前,他一直是三人中最興奮的那個——以至於慢了半拍才回答:「我知道了啦……」
「您有什麼顧慮嗎?」
「只是有一點古怪的預感……」他們的殿下居然在低聲說話,真可怕,「那個……加拉哈德,等我們處理完這件事回旅館後,晚上的甜點我可以分你和格蕾一半。」
「什麼?」
「沒什麼。」莫德雷德非常刻意地咳嗽一聲,「好了,我們出發吧!」
第338章
「噢!!」
在這種驚險的氛圍下, 任何一點聲響都足以觸動人的神經——當莫德雷德本能地t按住劍柄時,羅馬人從他面前一路小跑到房間的角落,看起來頗為激動:「果然沒錯……是《異度游記》的第七本, 余就知道這個系列還有後續!」
莫德雷德只感覺氣氛都被他敗了個干淨:「你能不能有點緊張感……」
「該緊張的是你們,又不是我。」盧修斯撣去了書封上的灰塵和蛛網,「可惜是不列顛語,只好帶回國等奧盧斯翻譯了……雖然不應該輕易稱贊敵人,不過這名亡靈竟然意外地有品位啊!很不錯,亡靈,至少在這方面,你已經得到了余的肯定!」
雖然已經從母親那裡得知了盧修斯的真實身份,但即使母親當時不點破,後續要猜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或者說,甚至不用特意去猜,盧修斯對於掩飾身份這件事的態度本就讓人捉摸不透。
要說對方有意隱瞞,他卻從不掩飾自己是羅馬人的事實,「盧修斯」還是他的本名,可要說他完全沒有隱瞞的心思,他又會有意識地克制自己作為皇帝的口吻……雖然時常露馬腳。
對此,莫德雷德只能理解為羅馬人過得太自由了。
「別管他。」他對加拉哈德和格蕾說, 「把他當成一件比較吵的行李就行了。」
「沒錯,你們自己玩就行了,不用管我。」盧修斯對他們擺擺手,「我只要確保你們這群小鬼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就行……對了,能把那位銀發的小王女借我一下嗎?余現在就想知道後續的故事!」
莫德雷德的回答是「滾」。
既然燈塔內部已經變成了另一個空間, 白天黑夜自然也變得毫無意義了。
處理亡靈的方式通常有三種:一是找到亡靈的屍骨,焚毀它或將其安葬,並舉辦特殊的除靈儀式;二是以強大的能量放射直接抹除亡靈的存在;三是完成其遺願,消除其執念以切斷它與塵世的關系。
第二種顯然是最方便的,不過莫德雷德還未得到自己的成年禮物,手裡只有最普通的鐵劍,加拉哈德就更不用說了,用的是從修道院帶來的訓練劍和訓練盾,劍鋒都是鈍的。至於格蕾……老天爺啊,大約幾個月前她的胳膊還像破棉布似地一扯就掉下來,莫德雷德不指望她能拿任何比書還沉的東西。
唯一能做到這點的只剩下了擁有魔劍的盧修斯——莫德雷德可不想千辛萬苦為別人做嫁衣,更別說這個「別人」還是一個羅馬人了。
除此之外,莫德雷德也很好奇奈哲爾·德拉波羅死亡的內情,母親總說對未知的探索欲是促使人類進步的力量源泉,他作為王座的第一繼承人,母親最好的兒子,當然要做得比其他兄弟更好(尤其是高文)。
幾經思索後,他決定先探明奈哲爾的死因,如果能夠完成亡靈的心願當然是最好的,用除靈儀式將他從塵世間放逐則是最後的手段。
「不管怎麼說,先盡量往上走。」他說,「亡靈的屍骨多半在瞭望台上。」
加拉哈德沒有異議,他的小妹當然是贊成他的(用她獨特的沉默),而羅馬人正在努力用他蹩腳的不列顛語水平解讀小說中的故事,只是敷衍地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他們順著樓梯走到了二樓,在踏上最後一層階梯的剎那,四周驟然亮起了令人目眩的白色光暈——然而燈塔的照明功能早在數年前就失效了,火炬上纏滿了蛛網,油燈槽裡只剩下干涸的油蠟——當他們重新睜開眼睛時,灰暗衰敗的燈塔內部已經變成了一間豪華的宴會大廳。
莫德雷德一眼就認出了這裡是哪裡:「獅心堡?」
聞言,加拉哈德面露訝異之色:「您是說,這裡是卡美洛特?」
莫德雷德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深藍色的人影就從他的背後穿過,那是一名長相英俊的成年男子,皮膚白皙,濃密的黑色鬈發和深綠色的眼睛,深藍色的禮服衣襟上別著一朵鮮花,看起來儀表堂堂——典型沒吃過什麼苦的公子哥,莫德雷德在卡美洛特見慣了這種人,他猜這個人多半就是奈哲爾·德拉波羅。
羅傑·德拉波羅一共有四個孩子,按照不列顛的傳統,長子繼承家族,次子是兄長的輔佐者,幼子是無憂無慮的自由騎士,像奈哲爾這樣的孩子確實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既不像最年長的孩子那樣受到父輩的期待,也不像最年幼的孩子那樣擁有自由和寵愛,所以一個家族排名靠中間的孩子最容易變成那種渾渾噩噩,不太好也不太壞的紈绔子弟。
莫德雷德的猜測很快就被證實了,因為他們聽到了男人的內心獨白——固有結界是持有者本人的心靈映像,在奈哲爾的固有結界中,他們能聽到的當然是奈哲爾自己的想法。
「幸好賽爾特沒來。」奈哲爾如此想道,「真不想看到那張得意洋洋的臉。」
對方的內心所想和莫德雷德預料得差不多:奈哲爾怨恨長兄賽爾特從父母那裡得到的關注,嘲弄林恩甘願撿兄長施舍的殘羹冷炙吃,對弟弟萊安近來通過了鐵衛隊的考核也十分嫉妒。
德拉波羅雖然擁有古老的歷史,但近十年來境遇早已不如從前,當初還站錯了隊,以至於沒能搭上女王的順風車。萊安願意放棄家族姓氏加入鐵衛隊的決定令他們的父親羅傑·德拉波羅極為感動,即使他已經被家族除名,父親依然會時不時給予他金錢上的補助。
不過接下來的內容就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了,奈哲爾曾經想像桂妮薇爾·歐肯希爾德一樣進入廷塔哲修道院學習——是的,他的內心獨白點明了是想效仿桂妮薇爾,考慮到後者如今已是坐擁一方領土的凱姆裡德公爵,或許奈哲爾心裡也抱有期待,認為自己有可能頂替長兄賽爾特,成為德拉波羅家族的新主人。
然而他直接倒在了入學考核這一關,不僅沒能後來居上,反而成為了兄弟們茶余飯後的笑料……這也是他最近輾轉於不同的宴會,極少回家的原因。
奈哲爾掃視四周,突然注意到了一個躲在角落,神色陰郁的女人。
對方有一頭海藻般的黑色長發,面色蒼白,高聳的顴骨讓她面頰的凹陷格外明顯,與其他身穿禮裙的千金們不同,她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黑色長袍,這讓她本就毫無血色的面龐顯得更加枯敗了。她雙手捧著一杯蜜酒,但沒有要喝它的意思,只是躲在宴會廳的角落裡,低著頭回避著他人的目光。
可她的左耳帶著一枚黑珍珠耳環——這比任何美麗的華服和風趣的言語都更具意義。
對方不是什麼穿不起新衣服的沒落貴族,她是侍奉於女王左右的煉金術學士,並且是被授予了黑珍珠的女王心腹。
能夠在卡美洛特侍奉女王的學士,基本都是廷塔哲修道院畢業的佼佼者。
於是奈哲爾主動接近她,熱情地與她攀談,得知了她的名字布蘭黛爾,布蘭黛爾顯然很不擅長和別人交談,但奈哲爾見識過許多冷若冰霜的女人,他既然能打動她們,自然也能打動她——當他從對方的面龐中窺見一絲羞怯時,他確信自己又一次贏了。同時,那種被廷塔哲修道院拒絕的羞恥感也微妙地得以平復。
「修道院不只接受非凡的天才,我們歡迎任何一個渴望知識的人。」他仍記得那位廷塔哲修士當時的話,「但您不是這樣的人,先生,您心中渴望的東西與知識毫無關系。」
奈哲爾看著眼前的女人,這個面色憔悴,沉默寡言,「渴望知識」的廷塔哲修道院優秀畢業生,忽然有了一種古怪的快感……
也不過如此,他想。
幻像散去了。
「果然是布蘭黛爾學士。」加拉哈德嘆息一聲,「只可惜她所托非人。」
「進修道院學習前還要考試?」
「是,尤其是擁有貴族姓氏的人,必須直接參加考試。」對方解釋道,「如果是平民的話,倒是可以作為預備學員免費修習一年的基礎課程,不過若想成為正式學員,也需要參加統一考試。」
莫德雷德對此倒並不意外,只要領地沒有窮到揭不開鍋,大部分貴族都會聘請幾名學士或修士服侍左右,如果他們的私人授課都無法往那些貴族子弟空空的腦袋裡灌入知識與思量,進入修道院學習什麼的就更不必說了。
他們仔細勘查了燈塔二層,沒發現什麼特殊t的內容——畢竟奈哲爾只是在這裡和情人幽會,又不是住在這裡。唯一引起他們注意的是一塊材質柔軟的布料,像是某件衣服的一部分,盡管已經被霉跡蛀蝕了,但依然能看出布料之精美。
正當他們討論這塊布料是怎麼被撕扯成這樣,推測當事人之間是如何纏鬥的時候,盧修斯終於從書中勉強分出了一絲注意力給他們:「那是女人的內衣。」
「……」
於是話題結束了,他們繼續上樓。
和之前一樣,抵達三樓後奈哲爾的心靈映像再一次顯現,這次是在一間臥室裡,他和布蘭黛爾躺在一張床上,一看就是事後的樣子。
莫德雷德連忙跑去捂住格蕾的眼睛。
「我看不見東西了,莫德雷德。」格蕾說。
「你就是不能看。」莫德雷德語重心長道,「你還是個孩子呢,小妹。」
聞言,加拉哈德為難地看了他一眼:「需要我也為您遮上眼睛嗎?」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並不想為您這麼做,但如果您堅持的話,我會服從您的命令。」
「我當然不用,我已經是大人了。」
「噗嗤。」
嘖,他真應該用針把羅馬人的狗嘴縫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時間點的奈哲爾和布蘭黛爾還沒有結婚,只是單純地春風一度。
不過貴族的私生活本就相當混亂,除去他個人的喜惡,未婚男女之間發生幾次露水情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布蘭黛爾並不是奈哲爾喜歡的類型,她不夠漂亮,性格沉悶無趣,身份也不值得讓他屈尊紆貴——不錯,特勒家族隸屬於女王陣營,坤蘭·特勒也是女王重臣,但這個家族歷史上有過盜竊廷塔哲秘寶的罪行,這使得他們在廷塔哲封臣中的地位相當尷尬。
但他還是主動約了布蘭黛爾很多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另一個讓他捉摸不透的則是眼前的女人——布蘭黛爾·特勒。最初他以為對方很中意他,只是出於矜持才沒有展示出自己的熱情,否則不會一邊漠然相待,一邊從不拒絕他的任何邀請。他見識過太多女人了,不會被這種小把戲輕易唬住。當他試著觸碰她,與她親近時,她也沒有拒絕,他愈發肯定自己是正確的。
現在他們上床了,身體上已經赤誠相對,照理說也該開始一些涉及內心感受的談話了。可布蘭黛爾依然回以沉默,她沒有睡著,只是靜靜看著窗外的月光,似是陷入沉思。
她在思考知識嗎?如果是的話,那她也許確實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好學生,卻是一個無趣至極的女人。
他心中不耐,但還是拾起了微笑,滿懷柔情地問道:「在想什麼呢?」
通常來說,這時候女方多半會濃情蜜意地表示她在回想他方才熱情的表現,稍有心機的則會提起自己曾經的情人,以激起他的嫉妒和勝負心,但布蘭黛爾的回答要比這兩種情況更詭異一點:「我在想猊下昨晚對我說的話。」
奈哲爾差點被她氣笑了,但他按捺住了自己:「是嗎?猊下對你說了什麼?」
「我有一個壞習慣,喜歡吃有點腐爛的水果。」她的聲音似是自言自語,「猊下說,這樣對身體不好……我明白猊下的意思,可我就是喜歡那股甜膩腐敗的味道。」
他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於是湊近她親親她的臉頰:「別再想那些爛蘋果爛葡萄的話題了,布蘭達,多想想我好嗎?」
「想你?」
「是啊,多想我。」他又吻了吻她的唇角,「我好喜歡你,親愛的布蘭達,你呢?你也喜歡我嗎?」
布蘭黛爾看著他:「嗯,我也喜歡你。」
還未等他品嘗到多少虛榮的喜悅,他聽見布蘭黛爾補充道:「你就像……水蛭。」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什麼?」
「你就像水蛭。」她摸了摸他的臉,「愚蠢、脆弱又無力,只能依附於他人,靠吸食他人的血才能生存下去……我喜歡水蛭,比喜歡蛇還要多一點。 」
聽完她的話,奈哲爾當即氣急敗壞地從床上下來——喔噢,他提前遮住格蕾的眼睛果然是正確的決定——盡管他大發脾氣,但布蘭黛爾似乎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甚至沒有起身挽留他,依然維持著平躺的姿勢,神情似是沉思。
兩天後,奈哲爾向特勒家族發出了婚約申請書,布蘭黛爾同意了。
幻像再度散去。
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覷——格蕾被他捂著眼睛,沒能參與到這一次的眼神交流中。
好一會兒過去,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啊?」
莫德雷德瞥了一眼盧修斯:「你不是忙著看黃書嗎?」
「本來是這樣的,不過現在看起來是你們這邊更有意思。」盧修斯摸了摸下巴,「話說你們不列顛人的感情都是這麼……呃,扭曲的嗎?」
才不是,這對夫妻的情感經歷對他們而言也屬於詭異至極的程度,但莫德雷德才不想在外人面前吐槽自己的國民,只給了他一個冷哼。
他們接著登上了第四層樓,這一次奈哲爾的記憶要混亂、零碎得多,基本貫穿了他和布蘭黛爾的婚姻生活,盡管這段婚姻維持的時間本身並不長。
奈哲爾是典型的貴族公子哥,年輕、英俊又自負,流連於宴會並樂於施展自己的魅力,而布蘭黛爾寡言、沉悶、喜歡待在實驗室裡,偶爾會吐露幾句令奈哲爾惱恨的,「富有學識之人」的冷嘲熱諷,最重要的是她討厭宴會,除非主辦者是女王,否則她基本都會拒絕出席。
新婚燕爾的已婚男士獨自出席宴會稱不上是一件光彩的事,但奈哲爾偏偏要這麼做,不僅因為宴會是他的歡樂場,也因為他有種古怪的倔強心思,故意要與布蘭黛爾作對,她討厭宴會,那他就偏要出席,她不喜歡他看那些禁書,那他就偏要仔細研讀,她不喜歡他面對其他千金時輕浮的表現,他就偏要與她們調笑,並且讓她看見。
大部分情況下,布蘭黛爾都會選擇退讓,忍受他身上種種令她不快的惡習,唯有一次她發了脾氣,因為他意外闖進了她的實驗室,污染了她培育的實驗品。
莫德雷德看著那些在玻璃皿裡因為魔力反噬而融化的水蛭,當布蘭黛爾怒火中燒地讓奈哲爾滾出她的房間時,他忍不住咕噥了一句:「活該。 」
這次的回憶也揭示了奈哲爾和布蘭黛爾遠離王都來到這個偏僻城鎮度假的原因:那次闖入實驗室的突發意外導致了他們短暫婚姻的第一次危機。魔吸水蛭的培育陷入瓶頸後,布蘭黛爾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繼續研究,奈哲爾則希望修復他們的夫妻關系。
莫德雷德覺得這人真的很怪,一方面他又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妻子,也沒有什麼利益上的需求,另一方面他身上又有股古怪的賤勁兒,為了不結束這段婚姻,甚至不惜低聲下氣地向她獻媚,可說他專情,他從不吝於在宴會上與其他貴族小姐調情說笑,舉止曖昧,後來還偷偷給自己找了一個情婦。
「這家伙是不是有點傻?」他說。
「我也這麼認為。」加拉哈德回答,「哪怕是從您嘴裡說出這句話,我也贊同。」
莫德雷德很想朝他吐口水,但一想到這麼做可能會帶壞格蕾,而且在羅馬人面前也有失不列顛王儲之風範,只好不甘不願地放棄了。
燈塔一共有五層,再往上就是最後一層。
同時,那種微妙的熟悉感也越來越清晰……莫德雷德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個燈塔的一切異像可能確實與他有關,盡管他沒有參與其中,但他似乎通過某種方式間接促成了眼前的結果。
「莫德雷德。」格蕾忽然開口。
「我在,怎麼了?」
格蕾沒有繼續,仿佛她剛才只是單純想叫一聲他的名字……但莫德雷德隱約感覺到,他的小妹也察覺到了這件事情似乎間接與他有關。
唉,看來這周的飯後甜點都得分給她了。
第339章
不出意料, 奈哲爾最後的記憶是與布蘭黛爾在沃倫汀鎮度過的這段時光。
盡管他幾乎是死皮賴臉地求布蘭黛爾帶他一起去,後者也同意了,但事情並未如他想像中那般發展。布蘭黛爾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莫德雷德知道她在為魔吸水蛭的培育觸及瓶頸而困擾,但奈哲爾不知道,即使知道,恐怕也無法理解這件事情帶給她的痛苦——哼t ,加拉哈德總是對他不愛看書這一點冷嘲熱諷,看看真正沒腦子的家伙是什麼樣吧。
總之, 奈哲爾認為妻子還在和他冷戰。
起初,他一如既往地試圖用甜蜜的微笑和討好的話語讓她心軟,但一天裡他能見到妻子的時間都不多,只能看著她拿著一個密封的手提箱進進出出,這一次她將實驗室改造成了煉金工房,徹底杜絕了他人擅自闖入的可能性。
最初的耐心終於在一次次轉瞬即逝的碰面後耗盡了,他恢復了過往的作態,不再拒絕當地官員的宴請——這種鄉下地方的宴會當然比不上繁華的卡美洛特,但也比像條狗一樣等著對遲遲不露面的主人搖尾乞憐好得多,他也是在那時認識了日後的情婦迪莉婭,一個年輕的寡婦。
當時迪莉婭還在守喪,縱使她在沃倫汀鎮稱得上是有幾分姿色,那身裹屍布般的黑色長裙也足以讓她看起來形如枯槁,但奈哲爾還是一眼就相中了她,要確立這種關系不需要花費太長時間,他只是讓自己的目光在那個女人身上駐足得久了一些,當那雙哀戚的眼睛在他的注視下閃現出如飢似渴的火花時,他知道對方已經是他的掌中物了。
當晚,奈哲爾沒有回別館, 而是在那位官員的府邸留宿。
後半夜,就連最忠誠的守衛都忍不住打哈欠時,他的房門被敲響了——迪莉婭穿著她那套寡婦的行頭站在門前,蠟燭暗淡的光照把她的臉照得像女鬼一樣蒼白,但奈哲爾還是讓她進了房間,當迪莉婭踮起腳親吻他時,奈哲爾有一瞬間的遲疑,但很快又將那種感覺壓了下去,這是他在婚前最常見不過的娛樂,沒道理因為和布蘭黛爾的婚姻就克制自己。
何況她還不在乎他,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就妄圖改變他。
那一晚他過得很盡興,迪莉婭因為丈夫去世已經過了兩年禁欲的生活,在床上極盡放縱,哪怕那晚窗外是狂風暴雨都遮蓋不住她激情的尖叫。當歡愉結束後,她倚在他的懷裡,臉上還有著情欲未消的紅暈,語氣甜蜜地與他回憶方才的激情時刻。
「您比我丈夫生前做得都要好。」她親親他的唇角,「我以後還能來找您嗎?」
奈哲爾當然不會因為一句隱晦的奉承而滿足,然而他看著迪莉婭滿是紅暈的面龐,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也不是所有穿著黑衣服的女人都會在上床後說些掃興的話。
「好啊。」話音落下後,他忽然感到胃袋緊縮,一股反胃的惡心感湧上咽喉。
這當然不是什麼出軌的負罪感,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惱恨,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不把布蘭黛爾的想法放在心上,而對方或許也確實不在乎,可他依然潛意識地試圖在其他人身上尋找這個他不在乎也不在乎他的女人的影子,這讓他感覺自己很可悲。
最重要的是,他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向布蘭黛爾求婚一樣。
第二天返回別館時,他罕見地因為心虛而緊張起來——同時也有那麼一點期待,想知道布蘭黛爾發現這件事之後會如何反應,但那天他們只在晚餐時見了一面,奈哲爾一直等待著布蘭黛爾詢問他昨晚為什麼沒有回來,但他的妻子什麼都沒有問,他只從對方那裡收到了兩句話,「這裡住得習慣嗎?」和「晚安」。
再炙熱的怒火也無法形容奈哲爾那天晚上的心情,從此之後,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和迪莉婭見面,並且不吝於讓旁人知道他們之間那點秘而不宣的關系,除了沒把她帶回別館外,他和她在各種地方幽會,並且逐漸沉浸在這種充滿惡意的愉悅中無法自拔。
但他再也沒有在別館以外的地方過夜,因為在晚餐上聽到布蘭黛爾的那兩句問候,已經成為了他對妻子報復環節中最重要的部分,一想到對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面過得有多快樂,奈哲爾心中就升騰起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快意。
這種扭曲的關系持續了近兩個月才迎來了變化。一天晚上,布蘭黛爾沒有在晚餐結束後回到房間,也沒有說出那兩句慣常的問候,而是問他:「要出去走走嗎?」
他愣了一下:「怎麼了?」
「附近有一座燈塔,是在倫迪尼烏姆港復興計劃二期建造的。」她如往常那般語氣平靜地說出了一些他根本聽不懂的話,不過奈哲爾知道一般提到「復興計劃「什麼的,通常都是女王的手筆,「要去那邊走走嗎?」
聞言,奈哲爾的心跳慢了一拍——燈塔是他和迪莉婭最常幽會的地方之一,因為那裡位置偏僻,看守人也是一個好打發的老頭子,但短暫的驚恐過後,他又認為自己沒理由害怕,他可不在乎布蘭黛爾的想法,就像布蘭黛爾不在乎他一樣。
至於他們為什麼還維持著這樣的婚姻,沒人知道。
燈塔落座於沃倫汀鎮漫長海岸線的最遠處,途中還需要經過一個海灣,如果不肯繞遠路,就只能劃船了,布蘭黛爾選擇了後者。
當水波將小船推離海岸時,奈哲爾忽然意識到,他昨日才在這艘船上和迪莉婭親熱過,對方當時還穿著那身寡婦的行頭,就像他的妻子一樣,渾身上下黑黢黢的,像一只渡鴉。
他有時候會想,當他們干那些勾當時,迪莉婭會不會想起她的亡夫,就像他時不時會想起布蘭黛爾一樣,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這一點,對方肯定會以為他生氣了而急於否定,其實他對這件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想跟對方認真討論一下,不過那個場景光是想一想就夠詭異了,所以他從未實踐過。
盡管提出散步的人是布蘭黛爾,一路上她依然保持著沉默——也許是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單獨相處過了(用餐時往往有僕從在一旁侍奉),奈哲爾發現自己今晚出奇地有耐心,甚至願意忍受妻子寡言無趣的一面。
為了避免燈塔看守人說出什麼不必要的話,奈哲爾在下船後搶先一步去了燈塔下的小屋,從看守人那裡要來了鑰匙。
「我們去頂層吧。」布蘭黛爾說。
奈哲爾當然沒什麼意見——如果有意見的話,他就不會跟著她出來了。
抵達燈塔的最高層後,他有些緊張地等待著布蘭黛爾的下一句話,手心什至滲出了冷汗……她發現他在外面有情人的事情了嗎?如果是,她會說什麼呢?如果不是,她這次叫他出來又是為了什麼?
他看著布蘭黛爾走到圍欄邊,仰視夜幕中的星星:「在廷塔哲修道院的教學樓頂層,有一座天文台,天文台上有一座望遠鏡,鏡片是用當初高盧王贈與猊下的巨型水晶磨制而成的。」
「什麼?」
「那座天文台的高度和這裡差不多。」她繼續道,「雖然天文學不是我的主修學科,但我一直對那裡情有獨鐘,它像征著人類會因為純粹的好奇心而去探索那些未知的領域,哪怕它們與自己的生活毫無關系——在一千多年前的希腊,聖賢集會所的學者們發現夜幕中的一些星星似乎會變換自己的位置,他們稱其為'漫游者' ……」
自他們相識至今,所有說過的話加起來可能也不如這一個晚上來得多,布蘭黛爾向他講述了天文學的發展史,講到潮汐潮落,講到季風和洋流,還講到了燈塔透鏡如何演變成現在的結構。
奈哲爾對這些一竅不通——應該說,他這輩子的絕大多數時間距離「知識」這兩個字都很遙遠,並且很討厭布蘭黛爾無意識地賣弄自己的學識,但不知為何,那晚的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專注地傾聽她的闡述,近乎於沉醉,不是因為知識本身,而是因為她在講述這些知識時泰然自若又沉浸其中的神態,窮盡他的記憶,似乎都找不到比此時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更適合她的了。
最後,她提到了自己近期的研究。
「魔吸水蛭的效能已經達到了上限,無論再怎麼促進基因誘變,也不會得到更好的結果,我的研究徹底失敗了……」她嘆息一聲,「我辜負了猊下的信任。 」
看見她哀愁的表情,奈哲爾忍不住開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又補充了t一句,「沒必要自責,你已經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了。」
他對許多人說過許多甜言蜜語,但唯獨這一句是發自肺腑的,沒有半點虛假。
他的妻子沉默片刻,最後露出了一個安寧、靜謐的微笑:「謝謝。」
看到她的笑容,奈哲爾忽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意識到,自己確確實實是愛著眼前這個女人的,無關乎她的相貌和出身,僅僅是因為她身上流露出的那種平靜柔和的書卷氣,那種對知識的海洋所展現出的聖徒般的特質,在內心深處,他甚至深深崇拜著她,知道她的成就是他此生都無法企及的,她就像月亮一樣,只是待在她身邊,就能讓他淺薄庸俗的靈魂得到一點升華。
他們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最親密的肢體接觸也只是牽著彼此的手,但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沒有半點肉軆上的欲念,只是想和她待在一起,仿佛他的世界裡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海浪拍擊燈塔時的隆隆聲響,讓奈哲爾有一種他們正處於狂風暴雨的中心,只能彼此依偎的感覺,那種奇特的眷戀感一直伴隨著他直到夢鄉。
這股突如其來的情緒究竟是出於一時感動,還是他的靈魂確實得到了洗滌,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只有時間能夠證明這一點——然而現實沒有給奈哲爾這個機會,因為第二天早晨,布蘭黛爾消失了。
他不知道對方是何時走的,當他回到別館時,被告知布蘭黛爾已經啟程返回卡美洛特,她來時只帶了一點行李,走時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行李不再裝在同一輛馬車上了。
「她為什麼突然走了?」他當時惱火不已,完全忘記了自己不久以前干過的荒唐事,「她有說什麼嗎?沒有留下什麼字條或信件嗎?」
僕從在他的怒火面前顫抖起來,嚅囁著說道:「布蘭黛爾大人確實留下了一封信……」
「快給我!」
信件被鄭重地封裝並印上了火漆,顯然是事先早就准備好的。直到拆信的時候,奈哲爾才從怒火中恢復了一絲理智,恐懼感從他的背脊爬上後頸,讓他的手輕微顫抖起來,他不得不強逼著自己仔細閱讀信件的內容。
親愛的奈哲爾: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沃倫汀鎮了。
我離開的原因,你理應心中有數。我清楚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也清楚我們之間的症結——後者本質上與沃倫汀鎮無關,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不想去面對它,就像我明知道你在外面有了情人,知道我的研究徹底失敗了,卻不想面對現實一樣。
但客觀的事物並不以我的個人意志為轉移,就像你的情人,就像我的研究成果。
我無法容忍自己繼續逃避下去——是的,我失敗了,這種失敗是各個方面的,如果我不承認這一點,就無法開始新的人生。我將回王都復命,向猊下坦言我的失敗,並且結束我們之間的婚姻關系。
盡管我們的婚後生活稱不上愉快,但我依然感謝你陪伴我的這段時光,願你能比我更早走出過去。
你忠誠的布蘭黛爾·特勒
……
「你他媽地哭什麼?」莫德雷德急得直揪頭發,要不是知道這只是亡靈的回憶,他都想拎著對方的領子把他從陽台上丟下去了,「快點去追她啊!」
「我知道您很著急,也理解人一急就會忍不住跺腳。」加拉哈德隱忍地回答,「但您跺的是我的腳。」
第340章
在回去的中途, 他收到了父親的來信,指責他不應該答應和布蘭黛爾一起去歐洲大陸。
「德拉波羅家族的成員怎能輕易離開自己的故土?」他的父親在信中勒令他,「我不會允許你繼續胡鬧了, 你必須說服你的妻子永遠留在卡美洛特。 」
奈哲爾這時才知道布蘭黛爾已經決意離開不列顛本土,前往遙遠的歐洲大陸,同時也知道女王一定批准了她的離婚請求——那位聖明的君主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們的婚姻,盡管她出席了婚禮,卻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長的勸諫。
「我也許是老了, 總是忍不住一說些暮氣沉沉的話。」她說, 「然而依我之見,太陽不會偏袒任何人,如果人不願意從陰影下走出去,就永遠照不到陽光, 對你們兩人而言都是如此。」
奈哲爾不知道該如何回信——布蘭黛爾結束了他們之間的婚姻,她的未來已經和他無關了。
最後, 他讓馬車夫駛回沃倫汀鎮的別館,並寫了一封信給布蘭黛爾, 沒有太多懇求的言語——他過去道過太多次歉, 說過太多甜言蜜語,一個經常哭泣的人的眼淚是廉價的, 一個經常道歉的人的歉意也是廉價的,於是他放棄了那些, 僅僅提及了最重要的部分。
「你的手提箱在我這裡。」布蘭黛爾在收拾行囊時太過匆忙,遺落了不少東西, 其中就包括她用來裝魔吸水蛭實驗品的箱子, 「如果你想要回它的話,請來沃倫汀鎮一趟, 我在燈塔等你,布蘭達。」
落下最後一筆時,奈哲爾不禁為自己的卑劣顫抖起來,但他還是強忍住了那種惡心的感覺,讓管家將信寄了出去。
在等待布蘭黛爾回信期間,迪莉婭來找過他一次。
「您好久沒遞消息給我了。」她低聲道,「您不在這段時間,我獨自在房間裡是多麼寂寞啊……」
然而她柔情的聲音、飢渴的目光和挑逗的手指都沒能在他心底掀起一絲漣漪,奈哲爾長久地凝視她,終於問出了那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會想起你的亡夫嗎?」
「我……」對方愣了一下,「我當然愛我的丈夫,但無論如何,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找回了自己的笑容,「至於現在,我當然……」
他打斷了她:「要怎麼才能過去呢?」
迪莉婭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想這需要時間,大人。」
「需要多少時間?」
「每個人都不一樣,大人。」
這不是一個太確切的答案,但奈哲爾還是對她說:「謝謝。」
迪莉婭看了他好一會兒,大抵是意識到今天必定得不到一個充滿激情的夜晚了,她嘆了口氣:「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得到一句謝謝的,大人。」
但她最後還是離開了,她是一個知趣的女人。
就這樣,奈哲爾白天在燈塔度過,直至深夜才會返回別館,期間唯一支撐著他的是他與布蘭黛爾度過的最後一晚——說來可笑,他們的婚姻不僅短暫,也幾乎找不出任何值得回憶的事情。他有時候會想,也許他一直在逃避她,唯恐自己淺薄庸俗的靈魂暴露在她面前,而他為數不多的優勢:漂亮的皮囊和優渥的出身,對布蘭黛爾是不值一提的。
再一次證明了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結局往往是有跡可循的。
一天又一天過去,雖然對莫德雷德他們而言,大約只過去了幾分鐘,但可能是受到奈哲爾本人意志的影響,莫德雷德只感覺時間無比煎熬,只想快速跳過這段回憶。
因為無聊,他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燈塔外,開始觀察海鳥如何在沙灘上刨蛤蜊(哈哈,它們看起來好傻),直到加拉哈德拍他的肩膀才回過神。
「殿下……」對方不自然地咳嗽兩聲,「好像應該輪到您出場了。」
莫德雷德扭過頭,發現奈哲爾正看著自己——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目光交彙,不知為何,對方的眼神讓他有點頭皮發麻。
「你終於回來了……」對方嘆息一聲,「過去了好久……好久啊……」
「哈?」
「拜托了,布蘭達,告訴我真相。」奈哲爾低聲問道,「你愛過我嗎?」
聽到他的話,莫德雷德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話音剛落,他感覺一陣失重感驟然襲來——下一秒,他們沿著樓梯直接滾回了四樓。
「加拉哈德,你好重……」莫德雷德推了一下壓在他背上的同伴,「我命令你回去之後立刻減肥。」
「首先,我並不胖,殿下,您之所以會覺得重是因為我的護甲,以及格蕾殿下正壓在我身上。」加拉哈德回答,「其次,您真該改一改那說話不過腦子的行事風格了。」
「格蕾,你還好嗎?t加拉哈德的鏈甲衫沒有硌到你吧?」
「我沒事。」格蕾回答。
「……請認真聽我說話,殿下。」
「不管你們接下來要干嘛,先從我身上下去,小鬼們。」被壓在最底下當肉墊的盧修斯說道。
重新整頓隊伍後,他們梳理了一遍當下的情況:奈哲爾的記憶已經臨近尾聲,他最後的願望是從布蘭黛爾那裡得到一個答案。
「這裡我們應該慎重行事。」加拉哈德說,「從亡靈的角度出發,想必他更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但是……」
「不不不,加拉哈德,你可真是一點也不懂。」莫德雷德打斷了他,「無數英雄的傳奇故事都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撒謊'往往會迎來最壞的下場。」
對方沉默片刻:「所以您打算怎麼做?」
「當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他非常自信地回答,「沒錯,我們根本沒必要騙人,就應該堂堂正正地告訴奈哲爾實話!」
他獨自來到頂樓——因為其他人都認為這絕對不可能是正確答案,拒絕陪他再從樓梯上滾下來一次。
當亡靈再次問出那個問題時,他十分勇敢地告訴他:「當然不愛,誰叫你是一個眼瘸的大傻瓜!」
於是他再一次滾回了四樓——字面意義上地「滾」回四樓。
出於對他尊嚴的保護,格蕾和加拉哈德誰都沒有出聲,唯獨盧修斯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圍著他打轉:「王儲殿下,躺在地上舒服嗎?我真怕你在這裡睡著了。」
「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莫德雷德有些羞惱,「難道你就知道正確答案嗎?」
「當然。」這個羅馬傻皇帝志得意滿地對他說,「小紅龍,記住,人要多看多學。」
同樣的,出於對他的不信任,他們三個誰都沒有跟著他上樓,但即使在樓下,也能聽到羅馬人激情洋溢的聲音。
「我當然愛你,奈哲爾,我的丈夫,我的珍寶,我的愛,不必忍耐你對我的感情,盡情地宣泄出來吧!即使是全部的你,余——咳咳,身為布蘭達的我也能夠包容,快像一只勤勞的蜜蜂那樣動起來,用你可愛的刺針采擷眼前這朵鮮花的蜜汁……」
骨碌碌碌碌——
「你要我學什麼?怎麼正確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嗎?」莫德雷德毫不客氣地嘲笑他。
「即使是不知情的人都會感到尷尬呢,盧修斯先生。」加拉哈德搖了搖頭。
「蜜蜂是用口器采蜜的,不是刺針。」格蕾說。
「可惡,余還特地用了女方的口吻呢……」盧修斯抱怨道,「真是一個不知足的家伙。」
「不,布蘭黛爾學士顯然是不會這樣說話的……」也許是意識到同伴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加拉哈德長嘆一聲,「好吧,我會去試一試的,但請別抱太高的期望。」
可能是先前的兩次情況成了習慣,這一次加拉哈德也是獨自上去,他的聲音不像盧修斯那樣有穿透力,但姑且能夠聽清。
「回答我,布蘭達……你愛過我嗎?」
「這個……」加拉哈德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拘謹,「首先,我們得先探討一下'愛'這個詞的定義。」
「嘖嘖。」莫德雷德抬頭看著樓梯口,「我們是不是應該提前鋪點毯子什麼的,然後等他滾下來?」
「我們可以這麼做。」盧修斯說,「又或者我們可以就這樣站著等他滾下來。」
莫德雷德沉思片刻,發現自己確實更想看到加拉哈德滾下樓梯後吃癟的表情:「有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奈哲爾並沒有立刻把加拉哈德扔出來,而是認真聽完了加拉哈德剖析愛的靈與欲,愛情與婚姻,父母輩對子女擇偶觀的影響等等一系列長篇大論。
「綜上所述,我認為我們之間的關系處於一種微妙的疊加態,如果我們以'愛'的想法觀測,結果就會偏向'不愛',如果我們以'不愛'的想法觀測,結果就會偏向'愛'。」加拉哈德緊張地問道,「您意下如何呢?」
漫長的沉默。
「你不是布蘭達。」亡靈答道,「但你說話時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她,喚醒了我腦海中一些美好的東西……請回去吧,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於是加拉哈德就這樣從容地、保有體面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可惡!為什麼你沒有被他扔下來?」
「我想這是因為我是第一個認真考慮過他究竟想要什麼,而不是將自己的想法加之於他的人。」加拉哈德給了他一個「其實我很想翻白眼,殿下,但是出於禮節我沒有這麼做」的表情,「奈哲爾當然希望布蘭黛爾是愛過他的,但在內心深處,他又深信對方不可能愛上自己這樣的人,這也是他們私下相處時他一直試圖用性取悅她的原因,年輕和美貌是他手裡為數不多的籌碼,而且它們客觀存在,不是什麼學識、書卷氣之類看似虛無縹緲,卻又讓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所以說到底,奈哲爾希望布蘭黛爾說愛他,但又不相信她真的愛他?」莫德雷德有點抓狂,「世上怎麼會有這樣麻煩的家伙?搞了半天,還不如直接用除靈儀式讓他安息呢。」
「如果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性格扭曲的愛情故事主人公……」格蕾忽然開口,「為什麼不去請教擅長寫扭曲愛情故事的人呢?」
「誰?」
「梅林。」
莫德雷德擺擺手:「關他什麼事。」
「其實我之前也有猜測過……」加拉哈德小聲道,「《異度游記》的作者署名'MA',不會是'梅林·安布羅修斯(Merlin Ambrosius)'的縮寫吧。」
「別……」
「是的。」格蕾答道。
「嘔——」莫德雷德做了一個嘔吐的動作,「現在好啦!加拉哈德,你把我的一天都毀了,高興了吧?」
悠于 2024-8-24 12:08
第341章
「真是奇怪的反應啊,不列顛的王儲……」盧修斯摸了摸下巴,「知道了喜愛作品的創作者是誰不應該感到高興嗎?還是說,你是那種喜歡讓創作者永遠保持神秘感的派別?」
莫德雷德看起來並不想理會他:「總之,如果母親或者老爸問起為什麼我會跟著你們一起看禁書,記得老實說是你們哄騙我看的,我完全不知情。」
「《異度游記》在你們這裡居然是禁書?!」羅馬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表情,如果不是客觀上不允許,也許他會直接衝回旅社,同不列顛的兩位統治者當面對質, 「太過分了!你們不列顛人怎麼能這樣迫害如此有才華的詩人?余一定要把他帶回羅馬,讓他享受到應有的待遇!」
聞言,莫德雷德嗤笑一聲:「記住你現在說的話,羅馬皇帝, 如果你回去的時候沒有把梅林一起打包帶走,我會一輩子看不起你的。」
真是個小混蛋……真正需要被打包帶去羅馬的應該是這條討人厭的小紅龍才對,最好連帶著他的親生父親一起帶走。
梅林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找回往日的標志性微笑——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要去見他們(他和她)的小姑娘了,露出那樣戾氣的表情可不好。
「比起梅林大人的最終歸屬權, 我想眼下還有另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加拉哈德終止了這個話題,「格蕾殿下, 您打算如何聯系梅林大人呢?」
格蕾伸出右手,當附近的魔術回路被激活後, 能夠看到她手背上輕微閃動的淡紫色印記。
「這是……梅林大人留給您的嗎?」
女孩點了點頭,因為那張肖似母親的臉, 僅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讓她看起來十分可愛:「梅林說過, 只要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三次,然後說出願望, 他就一定會實現它。」
「可以許願讓他滾去羅馬嗎?」
「莫德雷德殿下……」
盧修斯反倒是他們之中興致最高昂的:「快點召喚他吧!余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了!」
看到這裡時,梅林感受到了召喚術式的魔力流向他湧來……顯然,格蕾已經在呼喚他了。
雖然親眼見證小紅龍初次踏上自己的英雄傳奇之路——然後失敗並悻悻而歸——是一件樂趣無窮的事情,但作為一名好家長,當然不能把這種幸災樂禍的心態置於女兒的請求之上,何況命運總有各式各樣的方法讓事情變得有趣。
這種預感很快就在小紅龍身上得到了驗證。從對方的表情來看,多半不認為他會真的應召而來,t父兄——尤其是高文對他的影響比他自己想像中要深,因此當他真正出現在他們面前時,莫德雷德的臉因為過於驚愕而顯得非常滑稽。
「不愧是傳說中擁有一半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的確如傳聞中一樣姿容瑰麗。」羅馬人感慨道,「沒能和你以及黃金雙子在同一張床上享受魚水之歡,也許會成為余終生的遺憾吧……」
「不愧是羅馬的皇帝,有點能理解亞瑟看到你時會忍不住暴躁起來的原因呢。」傳說中擁有一半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笑眯眯地回答,「順帶一提,梅林大哥哥是不會跟你去羅馬的。」
「為、為什麼?!余會給你最高級別的優待,讓你成為享譽歐羅巴的著名詩人。余可以保證,妖精女王和騎士王遲早有一天會為自己隨意將你的作品列為禁書而後悔的!」
他們可不會後悔,尤其是後者,他只會爽到而已……梅林不想多聊這個話題:「題外話就說到這裡吧——總之,前因後果大哥哥都已經知道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能早一點解決也好。」
莫德雷德狐疑地看著他:「你真的能解決?」
「當然~」雖然嚴格來說,這個答案並非他本人想出來的……梅林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他已經觀察這群孩子很久了——當然,主要是為了確保格蕾的安全,羅馬人實在太危險了(無論實力還是趣味),他曾在夢裡和摩根討論過這件事,對方當時以一種理解、甚至是體貼的態度寬慰了他,表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無需擔心。
梅林當時沒能反駁——與那句簡單的寬慰無關,單純是因為摩根當時的表情——那種養育了六個孩子的資深人士對菜鳥家長的寬容,使她的一切言語都顯得極具說服力。
當故事莫名發展到羅馬人開始和孩子們分享他的作品時,要說沒有一點羞恥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梅林也沒有料到整件事情的突破口會是加拉哈德(事實證明他身上確實有蘭斯洛特的一半血統)。自從格蕾開始擔任讀書小隊中的翻譯官後,梅林不得不削減了使用千裡眼的次數,避免在他們的故事會時間聽到格蕾認真朗誦他對她母親的性幻想。
不過從那個時候起,梅林就隱隱有種預感,他最後肯定會以某種方式被攪和到這場臨時起意的家庭之旅中。
這種預感最終在這場鬧劇般的《燈塔除靈記》中得到了應驗。
和摩根一樣,梅林不僅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還知道一些連奈哲爾都不知道的內情——事實上,梅林和布蘭黛爾在某個關鍵節點短暫地見過一次。在與奈哲爾結婚前夕,布蘭黛爾曾被摩根召見並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她出來的時候,他正要進去找摩根,他們剛好打了一個照面。
「你們聊了什麼?」走進書房後,出於對樂子的敏銳嗅覺,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摩根看了他一眼:「你很感興趣麼?」
「因為看起來很有趣的樣子。」
「我們討論了一個問題。」她意味深長地說道,「真的有人會不受控制地愛上一個愚蠢、輕佻、頭腦空虛,除了最廉價的快樂之外什麼都不在意的二流貨色嗎?」
「所以答案是?」
「她會。」摩根回答。
照理來說,這個小插曲本該就此結束了,像是風吹過湖面時掀起的漣漪,俄而就歸於平靜。
但事情發生的當晚,他詭異地做了一個夢——是的,夢魔做了一個夢(聽起來像是某種很損的笑話),而且這個夢真實得可怕,就像是另一條時間線裡真實存在的故事,像是命運的一種可能性。
在那個故事裡,他最終沒能拒絕摩根的誘惑,一如既往毫無責任心地拋棄了尤瑟托付給他的一切責任,像流著口水的小狗一樣淪為了他女兒的俘虜。
在甜蜜的一夜過後,他將尚在襁褓中的亞瑟交給了摩根,並向她闡明了聖劍使存在的意義,故事從這一刻開始變得有點詭異起來了,摩根沒有殺掉亞瑟,甚至沒有把他送走,亞瑟成為了他們名義上的孩子——是的,他和摩根的孩子——在廷塔哲家族被秘密撫養長大,直到摩根奪回卡美洛特並執政數年後,他才被推到台前,作為未來的王儲而存在。
由於摩根十幾年來毫無變化的外表,以及梅林成謎的真實年齡,這對看起來像是姐弟的「母子」沒有引起任何爭議,即使在摩根的心腹大臣中,也只有艾斯翠德、瑪格絲和蘿西知道他們的真實關系。
至於那個時間線裡的他——梅林很少對亞瑟產生歉意,但他不得不承認之前的一個錯誤,他以為亞瑟已經是被命運寵壞的家伙了,然而夢中的「梅林」比他還要糟糕,以及——比他自己還要糟糕,如果有什麼比一個不受約束的夢魔更可怕,也許就是一個被徹底寵壞了的夢魔。
摩根完全兌現了婚前的承諾,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好伴侶,總是傾聽他的需求,體貼他的情緒,偶爾也願意陪他胡鬧(只要損失在可控制的範圍內),並且很少對他有要求,至於物質上——他的妻子可能是整個歐羅巴最富有的人,盡管她本人很少揮霍,但從不吝於用它們使她周圍的人高興。
梅林對物質層面的東西沒什麼興趣,也不覺得在獅心堡富麗堂皇的餐桌前享用佳肴就比他們當初被迫風餐露宿時圍坐在火堆前吃面包更好,他之所以對此印像深刻,更多是嫉妒於摩根為了讓一個人高興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如果她希望自己的伴侶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肯定不只是一句玩笑話。
所以,看到另一條時間線上的自己變得越來越任性和肆意妄為,梅林內心深處並沒有感到太意外。他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最極端的時候可以滑坡到什麼程度,或許夢魔確實不應該在「愛」這類感情上太暴飲暴食,否則就容易表現得像一個醉醺醺的酒鬼。
盡管故事發展到中期就已經和現實分道揚鑣,但有些情節還是如命中注定般地上演了——這條時間線的他還是知道了那位早死的初戀,這一次他得知了對方的名字。
「耶底底亞」,聽起來像是黎凡特人。
另一個他怒不可遏,而且不像現實中的他那樣只敢通過夢境向摩根傳達他的怒火,他們之間的爭吵讓整個獅心堡都陷入了死寂,惴惴不安的情緒籠罩著每一個人,連貴為王儲的亞瑟也不能避免。
他本想在晚餐時緩和父母的情緒(這一幕讓梅林感覺很詭異),但這個計劃在正式實施前就失敗了,因為「梅林」突然離開了獅心堡,離開前沒有留下任何字條,離開後也沒有寄回任何信件,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大約半年後,他毫無預兆地回來了,待了一段時間,然後又突然消失無蹤。至此之後,這種陰晴不定的脾氣和捉摸不透的行蹤逐漸成了女王丈夫的固定生活。
梅林看到這裡時只感到荒謬,不知道另一個自己是怎麼在道路如此平坦的情況下又和小公主玩起了那套若即若離、貓捉老鼠的游戲,即使他們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親密的關系。
更荒謬的是這件事情結束的方式。
當夢中的他這樣折騰了好幾年後,終於出現了一個出乎「他」意料(但不出乎他意料)的插曲。
廷塔哲的親緣詛咒再一次展現出了它的威力——在他缺席的這段時間裡,這對名義上的母子,實際上的姐弟,生理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物種的存在成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但相比摩根,亞瑟並不滿足於這種親情式的聯系,他希望更進一步,彌補他名義上父親的失職,為她提供更親密的慰藉。
這條時間線上,加繆爾·廷塔哲還活著,他被審判要為這個國家服務終生,直到他贖清自己的罪孽為止。雖然加繆爾不太喜歡亞瑟(因為他看起來太像尤瑟王了),但他認可這種希望為廷塔哲的女主人奉獻自我的熱忱——以及他也同樣不喜歡梅林,最終他答應了為亞瑟在中間牽線搭橋。
當另一個世界的他氣急敗壞地趕回卡美洛特時,距離加繆爾計劃中的「獻身之日」只差一天。
出於對亞瑟逾矩的憤怒……以及長久離開後對妻子的思念,他們熱火朝天地纏綿了一整天——摩根很少允許他在白天就拉她上床,或t許她也認為有必要冷卻一下亞瑟的心思——而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也久違地回到了最初結婚時的狀態,可以夾槍帶棍但不失親密地彼此調侃。
短暫的中場休息時間,夢中的他將腦袋擱在摩根的肩窩上,嘴唇貼著她的鎖骨,帶著點抱怨,但本質上仍是甜蜜煩惱的語氣說道:「那麼久不見,你就不能說些讓人高興的話嗎?」
「你總是不告而別,每次回來時又索求無度,這樣都想得到最好的待遇,是不是貪心了一點?」
「可我是夢魔欸,夢魔就是貪心的生物。」
摩根嘆息一聲——「梅林」沒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梅林看到了,顯然她也知道丈夫會養成現在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她過於溺愛的結果,但她還是保持著原先的態度,只要不對別人造成麻煩,就不在這方面太苛責他。
或許在現實中,摩根也會為亞瑟露出這種表情,只是亞瑟的性格更穩定,很少讓摩根感到為難(雖然他每次發病的情況都很極端,以至於摩根不得不動用鞭子… …不好說,可能他只是單純想挨鞭子),但僅僅是想到世界上有人能夠得到這種待遇,梅林就感覺嫉妒像毒液一樣在他的舌根分泌。
「不如折中一下?」夢中的他嬉笑著說道,「說點讓我高興,但又不那麼高興的話?」
…………
「愣著干什麼?」莫德雷德的催促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梅林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五樓——時間真是奇妙,在腦海中他似乎回憶完了另一條時間線的「梅林」的一生,而現實不過流逝了短短幾分鐘。
所有人都跟著他上了樓梯,哪怕是嘴上對他毫無信任的莫德雷德……梅林本該趁此機會取笑他的,但他實際只是苦笑了一聲。
「拜托了,布蘭達,告訴我真相。」亡靈幽幽地看著他,「你愛過我嗎?」
聽到這裡,梅林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夢——誠然,夢裡沒有確切表明,但他隱約猜到摩根就是在那一晚懷上了雙子,男孩叫梅利安涅,女孩的名字他沒能聽清,但現在看來應該就是格蕾。
神奇的是,那條時間線裡男孩是銀發,女孩是金發。
「我當然愛你。」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然後又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雖然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
…………
………………
「雖然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梅林。」摩根將手指伸進他的發間,梳理著柔軟而濕漉漉的銀發,「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和星之內海的那群妖精一樣喜歡惹是生非,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本性惡劣、陰晴不定、樂於索求又吝於付出,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ヾ
夢中的他沉默片刻:「倒也不用那麼讓人不高興。」
「還沒完。」她加快了語速,雖然不至於咄咄逼人,但顯然要把過去幾年對他瞎胡鬧的牢騷一次性發泄出來,「毫無疑問,你是一個混蛋,梅林,你沒有道德感,也沒有同理心,更不懂得責任為何物,在那張笑臉下,你對自己不在乎的東西冷酷至極,我不喜歡你這樣,不喜歡你的那些小游戲,我覺得它們很蠢。」
「……你剛剛是不是說過'我愛你'來著?還是我聽錯了?你說的其實是'滾遠點'?」
「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她繼續道,「即使我在某些方面和你完全相反——比如對一個人的道德有很高的要求,而你是徹徹底底的不及格,比如我希望每個人能有責任心,但我懷疑你是否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你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錯誤,梅林·安布羅修斯,但我寧可當一個有污點的、不完美的人,也不想當一個完美無瑕,但缺少了你的神像……梅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第342章
深夜, 莫德雷德一行人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旅館,看來他們的英雄傳奇之旅已經完美(但不太順利)地落下了帷幕。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梅林——他跟在加拉哈德身後走了進來,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仿佛他本就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 雖然夢魔臉上輕松閑適的表情和整個隊伍低迷疲倦的氛圍格格不入。
「玩得開心嗎?」
莫德雷德發出一連串含糊的咕噥聲,仿佛他的胃袋裡有一個看不見的小水壺燒開了,這種聲音通常發生在他在劍術課上被兄長打敗,他肚子餓了,以及他看到小寶寶摔倒了的時候。
「一點也不開心。」他抱怨道, 「梅林把風頭都搶光了。」
「我們順利消除了亡靈的遺憾,並埋葬了他的屍骨。」加拉哈德代他答道,「現在燈塔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們清理了殘余的龍血, 防止類似的情況再度上演。」
「這個'我們'裡可不包括梅林。」莫德雷德補充道。
「那當然,大哥哥為什麼要去清理你的血?」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個道理你七歲就該明白了,殿下。」
莫德雷德看起來就像一塊會尖叫的面團——即使他再生氣, 也阻止不了他正在被梅林搓圓捏扁的事實——最重要的是,他確實有點理虧。
「不是你的錯。」她捏了捏他的臉頰, 安慰道。
奈哲爾是因為手提箱裡的魔吸水蛭死亡,體內儲存的龍血開始向外泄露, 導致密封空間內的瑪那濃度過高,身體承受不住腐蝕而死的。他生前並無魔術才能, 死後卻能形成自己的固有結界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在查明奈哲爾的死因後, 德拉波羅家族不得不撤銷了對布蘭黛爾的謀殺指控。
即使婚姻關系已經結束,奈哲爾的死亡依然對布蘭黛爾產生了極深的影響,她本想親自去沃倫汀鎮為前夫處理後事,並處理自己實驗品造成的意外結果——這不是普通的水蛭,而是承載著精純魔力的活性容器,單純把水蛭的屍體處理掉是不夠的,還需要額外用煉金術的手段去除龍血的殘留物。
摩根認為這樣可能會加重她的抑郁情緒,勒令布蘭黛爾提前了她的歐洲大陸行程,奈哲爾的後事則交由德拉波羅家族自行處理,其中也包括魔吸水蛭的清理,並且特別允許廷塔哲修道院的煉金學士可以免費為其服務,或者由德拉波羅派遣家族內部的煉金術師或魔術師,相關費用可申請王室撥款。
德拉波羅家族身為歷史悠久的名門,當然不至於為了這樣一筆小錢而向王室提出申請,但現在看來,他們也沒把王室的密令當一回事,作為案發地的燈塔本身又遠離沃倫汀鎮的主要活動範圍,當地官員發現處理不了後也沒有上報的打算,這件本該早早被解決的事情就這樣莫名被拖了好幾年。
哄小家伙們去睡覺後——盧修斯當然不在「小家伙們」的範疇內,但他有點犯困,所以也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了她、亞瑟和梅林三人。
當房間重歸寂靜後,亞瑟臉上的微笑徹底消失了:「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對自己的老師這麼說話真的好嗎?」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而且我無論出現在哪裡都很正常吧?梅林大哥哥可是一名自由的魔術師哦,不用把自己的屁股黏在王座上,也不用整天聽大臣們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
亞瑟並不理會他的把戲——或許正因為他是在梅林的教導下長大的,才知道要警惕話題被對方的插科打諢帶偏:「回答我的問題,梅林。」
梅林聳了聳肩:「格蕾召喚了大哥哥,所以大哥哥就來了。」
「格蕾……?」
聞言,亞瑟露出了遲疑的神色,請示性地看她一眼,摩根給了他一個微笑:「請繼續,別在意我,我很高興看到你們敘舊。」
「王姐……」他嘆了口氣,但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自從亞瑟和梅林彼此攤牌後,就時常陷入一些令人惱火的幼稚競爭中,摩根對他們遲來的青春期並無興趣,只要不打擾到正常工作——反過來說,如果真的打擾到她工作,她就不得不施展出一些教化的力量了(包括口頭和物理性質的)。
在這種幼稚的明爭暗鬥發生了一段時間後,亞瑟找到了她,婉言希望她向梅林表明自己才是她唯一且永恆的伴侶,以打消梅林的任何非分之想。
「亞瑟,你是我的丈夫,與我共享王座的人,我尊重你的意見。」摩根當時對他t說,「事實上,我決定將這件事全權托付給你,無論你打算怎麼做——向梅林拔劍,砍下他的腦袋,讓烏鴉啄食他的眼球,把他倒吊起來流干他的血,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有任何阻攔,並且不會掉一滴眼淚。」
亞瑟的臉色蒼白了起來:「我、我並沒有要這麼做……我……」他躊躇片刻,「我不喜歡梅林對您的感情,以及那種自認為在您生命中占據了重要地位的洋洋得意,但這不代表我會……畢竟他撫養了我,也是我的朋友……」
摩根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與此刻類似的微笑:「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是……」他嘆了口氣,知道她已經盡了自己的義務——摩根早就向梅林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如今這種尷尬的境地,純粹是梅林本人的問題,因為他是一個糟糕、偏執又難纏的家伙,除非用一些極端手段,否則這個局面注定是無解的。他不能把所有棘手的問題推給她,期待著她會為他處理妥當。
於是就有了現在的情況——讓男孩們去解決他們自己的事情,哪怕他們的效率低下到解決了十幾年還是沒能搞定,但這不是摩根需要操心的,她有許多事情要思慮。
「注意你的語氣,梅林。「如果亞瑟真是一條龍的話,這時他的喉嚨應該在發出嘶嘶聲了——莫德雷德就經常這麼做(大部分情況下是無意識的),那是龍種用來展示威嚴和恐嚇敵人的聲音,有時他的嘴角還會滲出青黑色的煙霧。亞瑟沒有那麼強烈的顯性返祖傾向,但事實證明他的撫養者確實很擅長惹他(以及所有人)生氣,「最好也不要有什麼過界的舉動,格蕾不是你的女兒。」
「很明顯也不是你的。」梅林嬉笑著回答,「如果要問這個房間裡誰有資格自稱是格蕾的父母,那也只有小公主。」
「別這麼稱呼我的妻子!」
「盡管抱怨好了,亞瑟,反正嘴長在我臉上。」
看來他們短時間內是沒辦法進入正題了……摩根後半夜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不打算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沒有營養的對話上。她給了亞瑟一個眼神,示意她會接管這場談話:「無事不登三寶殿,梅林,我知道格蕾召喚了你,但現在我更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跟著孩子們一起回來。」
「因為梅林大哥哥想你們了?」
對於他的話,摩根如往常般無動於衷,亞瑟則露出反胃的表情,梅林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你應該對大哥哥更溫柔一點才對,小公主,我可是幫了孩子們不少忙呢。」
「你想要什麼?」
「答案——你對奈哲爾和布蘭黛爾的故事了解多少?」
「一切。」
「很好。」梅林說,「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知道奈哲爾為什麼會愛上布蘭黛爾,但我搞不懂布蘭黛爾為什麼會愛上奈哲爾,就因為他年輕又英俊?我對女方不熟悉,但她在回憶裡不像是那種單純迷戀美麗外表的人。」
摩根微微頷首:「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我要求另一個回答作為回報。」
「就一個回答?」梅林支著臉,露出一個輕快的、近乎甜蜜的微笑,「大哥哥我還可以給很多其他的贈品。」
亞瑟低聲道:「如果等會兒我把手套扔在你臉上,那也是你活該,梅林。」
「盡管試試看。」梅林對他眨了眨眼睛,「我們也確實好久沒切磋了,讓老師我看看自己的學生這幾年有沒有退步吧。」
「別打岔了——你們兩個都是。」摩根嘆了口氣,這種戲碼持續了至少十幾年,他們可真是樂此不疲,「說回布蘭黛爾。坦誠說,恐怕連她本人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奈哲爾——她可能都不明白那種感覺究竟是不是'愛'。」
那孩子雖然在自己的學術領域頗有建樹,但對男女之情可謂是一竅不通,「不過,她確實在奈哲爾身上看到了一些矛盾的東西,這讓她……很著迷。」
「著迷於矛盾的東西?」夢魔舔了舔嘴唇,「多說一點,大哥哥想試試看它是不是對每一個廷塔哲出來的大學者都那麼有用。」
摩根沒有回頭,但她確實聽到了亞瑟喉嚨裡發出的嘶嘶聲,如果梅林再加把勁,也許他們就能看到潘德拉貢的預言之子化身為紅龍了。
「她本人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但簡單來說,她認為奈哲爾恰好夾在兩種思想的中間,一種是物質上的紙醉金迷,另一種則是精神上的超脫自我,無論他最終偏向哪一邊,他都能獲得一個好結果。問題在於,他要偏向前者是很容易的,但他又無法徹底放下後者。」
她用食指輕輕點擊桌面:「如果他放縱自己繼續沉迷於浮華的名利場,最後就會選擇一個家室相配,年輕貌美的貴族小姐結婚,快樂、放蕩而碌碌無為地度過余生;如果他能促使自己從世俗的物質欲中解脫,轉而去探索更崇高、永恆的東西,他就能獲得心靈上的洗滌,以更高的精神境界看待這個世界,可惜他恰好處於這兩者之間:他既享受名利場帶給他的快樂,又情不自禁地被他人身上那種非物欲的特質所吸引。」
這讓他看到了布蘭黛爾身上美好的一面——按照世俗的標准,尤其在貴族眼中,布蘭黛爾絕非優秀的婚配人選,她的容貌不出眾,年紀也太大了(修道院的學習生涯讓她早就過了正常貴族的婚齡),特勒家族祖上還背負著罪惡的歷史,她的性格沉默內斂,不是那種能夠在宴會讓賓客們歡笑的女主人,她在學術上卓有成就,但男人往往不需要一個太過聰明的妻子。
而奈哲爾越過了這些桎梏,盡管他從小在這個聲色犬馬的圈子裡長大,可他依然在布蘭黛爾身上看到了別的東西,他並不確切地知道那是什麼,但已經本能地如飛蛾撲火般走向了她——反過來說,他奢靡的生活環境和匱乏的思想境界讓他根本無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所以他愛她的同時也恨她,渴望她的同時也恐懼她。
「而且他本質上不是什麼樂於脫離自己舒適區的人,這讓他妄圖達到正確終點的可能性近乎為零。」摩根繼續道,「布蘭黛爾看到了這些——我個人認為她最初的感情萌發於某種彌賽亞/情結,當然,這種感情後續肯定發生了其他變化,但具體有哪些變化是我們不得而知的。」
「聽起來好麻煩。」梅林評價道,「有趣又麻煩。」
「這就是人類的復雜性,梅林,人類有千萬種性格和千萬種思想,而它們碰撞時所迸發出的火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也是你們這些生活於星之內海的生物一邊心懷輕蔑,一邊又忍不住對人類上癮的根源。」
「你最好單獨說妖精種,小公主。」他吐了吐舌頭,「大哥哥我對人類可一直是很友善的。」
「輪到我提問了。」摩根說,「即使是不列顛這樣深受神秘影響的國度,蓋亞也無法在瑪那真空的區域產生影響,沒錯吧?」
「噢……」梅林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嗎?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啊。」
他沒有正面回答,但摩根已經知道了答案:「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出發吧。」
盡管她口中的「我們」所指向的對像是亞瑟,可當梅林興致盎然地起身,好像他本就應該跟他們一起去時(就像他理所當然地跟著孩子們回到了旅館一樣),摩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亞瑟當然也不意外——雖然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默許了梅林的跟隨。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依然是燈塔,雖然原因與孩子們截然不同。
路上,亞瑟突然開口:「您真的要讓盧修斯·希貝琉斯安然無恙地回去嗎?」
「有何不可?君士坦丁堡需要一個好的守門人,才能將那些來自東方的強大敵人擋在門外。」摩根的語氣很平靜,仿佛他們在聊什麼「今晚天氣不錯」之類的話題,「當然了,我理解你的顧慮,那位皇帝陛下太過傲慢、冒進,要擔負起一個完整的羅馬帝國對他而言顯然過於沉重了,而且我更喜歡他之前的稱號——東羅馬皇帝,少了一點驕矜的意味,很適合他。」
「我現在居然有點同情他了。」然而亞瑟的回答和她同樣t平靜,「帝國再度分裂的話,歐洲大陸的版圖恐怕又將迎來一輪洗牌……弗賴堡銀礦的問題也不得不暫時擱置了。」
弗賴堡距離不列顛太遠,失去它是遲早的事情,但能將控制權延長幾年,讓更多銀礦資源流入不列顛境內總不會是什麼壞事。
梅林虛情假意地開口:「你們這對姐弟真可怕。」
「你應該說'夫妻',梅林。」
「我說過嘴長在我臉上,亞瑟。」
當他們抵達燈塔時,太陽已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一線,黎明之光將昏暗的夜幕暈染成了溫暖的玫瑰色,海面上閃爍著細碎的銀色波光,浪花拍擊岩石濺起白色的浮沫,海鳥正在岸上尋覓臥沙的貝殼,空氣中的冰冷散去了些許,只剩下鹹澀潮濕的氣味。
幾百年後,她一定會懷念這樣未被工業化污染的壯麗景色……然而未來的困擾不能動搖她當下該做的事情,在人類開拓未知的道路上,必然會被尖銳的碎石所傷,甚至被他們自己所傷,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應該前進。
他們登上了燈塔的最高層。
龍血揮發後,高濃度的瑪那會殘留在空氣中,想清理干淨必須借助一些特殊手段,雖然在梅林大部分事情上都不靠譜,但使用魔術對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樣簡單(雖然詠唱時偶爾會咬到舌頭,就像人會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樣)。
在孩子們清理完血跡後,梅林私下進行了後續處理,並且處理得很完美,如今整個燈塔的瑪那濃度已經驟降到無限接近於零——也就是所謂的「瑪那真空」狀態,至少需要一周左右的時間才會恢復常態。
摩根將色散棱鏡放進了透光鏡支撐架的一個凹槽裡,那裡不是專門為棱鏡散射實驗而准備的,但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白色的陽光透過三棱鏡,映在牆壁上變成了絢麗的彩色光帶。
「出現了呢。」亞瑟嘆息一聲。
「是啊……」摩根凝視著光帶中的藍色部分——那些曾經缺失的東西,終於在蓋亞無法觸及的領域裡顯現了出來,「看來我們別無選擇了。」
第343章
「可惡, 明明差一點就能贏了……」
莫德雷德剛剛結束了與高文的劍術切磋,他曾一度占據上風——可惜最後還是棋差一著,被高文挑走了劍。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莫迪。」高文將被挑飛的劍拾起來交還給他, 「不管怎麼說,我畢竟比你多出十幾年的經驗。」
莫德雷德在高文的眼角看到了細紋——雖然他長兄的同齡人大多已經是頭發斑白的老頭了,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對方身上感受到歲月的流逝。
這些細紋也許不是最近才出現,但高文過去給人的感覺一直是風度翩翩的青年人,無論他在北方是多麼具有威勢的領主,在母親面前他終究只是一個男孩,即使他的面容出現了什麼變化,也都被那無憂無慮的笑容和步調衝淡了。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再也不能當那個無憂無慮的男孩了, 他的微笑不若往常那般輕快,每一條細紋中暗藏的疲憊和沉重卻愈來愈深, 他終於真正意義上地開始衰老了。
「母親她……」說到這裡時,高文頓了一下, 「母親的病好點了嗎?」
「已經在逐漸好轉了。」他讓自己不去在意內心的刺痛, 「但還需要在床上休養幾天……如果你多去探望她的話,她會高興的。」
「我也希望如此。」高文嘆息一聲, 「可惜我不日就將啟程返回領地……葛爾為何距離卡美洛特這麼遠呢?」
「現在是不是有點後悔自己沒結婚了?」莫德雷德擠出一個笑容,他已經過了肆意妄為的年齡,學會了如何表達善意的玩笑——以及善意的謊言,「否則你現在就可以把麻煩事全部丟給小鬼們,厚著臉皮整天賴在母親身邊不走了。」
「也許是吧。」高文顯然知道他是在安慰他, 「不過,北方目前的局勢也不是幾個年輕人能應付得了的……別笑了, 莫迪,你的表情看起來真滑稽。 」
說罷,高文的視線滑落到了他的劍柄上:「你的劍胚似乎一點孵化的趨勢也沒有。」
莫德雷德咬住了嘴唇,沒有回答。
「我本以為加拉哈德有點言過其實了,沒想到他說的都是實話。」高文盡可能維持著溫柔的語氣,但難免/流露出一絲責怪的意味,「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鬧脾氣,但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莫迪,母親的血統已經開始失效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堅不可摧,為了母親的健康,陛下也承擔起了更多責任,你身為王儲,更應該…… 」
「我不想討論這個!」莫德雷德努力克制自己,可他的聲音依然像是尖叫,「我輸了!好嗎?劍術課結束了!我想去休息!」
逃離了演習場後,莫德雷德並沒有如釋重負,只感覺舌根又黏又苦,火焰灼燒後的煙霧在咽喉處噴湧,讓他有點喘不上氣。蛇分泌毒素是為了傷害別人,而龍身為蛇的祖先(大概?),居然只能分泌出一些讓自己難受的東西,難怪它們最後滅絕了。
幸好他接下來還要去沐浴,多少有了一點緩衝的時間……假如他去見母親時忍不住哭喪著臉,那一定是高文的錯。
洗掉身上的汗水和塵埃後,莫德雷德換上了新的襯衫,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才朝君王臥室的方向走去。
前段時間母親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這對莫德雷德——乃至於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自他有記憶以來,母親從來沒有生過病,她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並且時刻維持高度專注的狀態,休息對她而言更多是一種心理上的放松,而非生理上的必需品。
甚至有傳聞說母親的身軀是由秘銀、陽光和最純淨的泉水構成的,雖然這種言論純屬胡說八道,但至少證明了女王在世人眼中的形像:美麗、高潔、不朽。
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母親的身體直到昨天下午才好轉了一點,然而學士們的醫療報告中只有「重感冒」和「疲勞過度」這些蒼白無力的字眼,他們的建議也同樣毫無用處:「猊下需要長時間的休養。」
而你們的腦袋需要被砍下來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莫德雷德真想這麼說,但他知道母親不會贊同這種遷怒的行為,哪怕他無法為母親做些什麼,至少也不應該給她添亂。
艾斯翠德爵士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門口,由於衰老,她臉頰的皮肉開始松弛和下垂,皮膚上的溝壑猶如刀刻斧鑿,比年輕時更具威嚴了,但莫德雷德反而不如小時候那般害怕她,可能是因為他漸漸學會了通過嚴厲的表像窺見對方真摯的內心。
他的老師是最早侍奉母親的騎士,她的忠誠始終如一,雖然她不是圓桌的一員,但莫德雷德知道她對信條的恪守勝過任何一名圓桌騎士。
他的老師證明了母親對她的一切青睞都是值得的,她是真正的騎士典範。
「老師,母親醒著嗎?」
艾斯翠德爵士點了點頭:「格蕾殿下也在。」
他推門進屋,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草藥的清香——也可能是他這幾天聞習慣了,最初他記得這股味道應該是有點苦的。
「孩子。」母親的微笑撫平了他心中的最後一絲戾氣,她靠坐在床頭,眼睛在光照下明亮而澄澈,金發如瀑布般傾瀉在深藍色的床單上——也許他的母親就是由秘銀、陽光和最純淨的泉水構成的——剎那間,時光好像倒流了,那些美好且永恆的東西又回到了他身邊。
然而,當他看見母親蒼白的面龐和干燥的嘴唇時,那些錯覺就碎裂了。
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被徹底摧毀,往日籠罩著不列顛的神秘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衰退。母親已經為這件事籌備了很久,確保魔術和煉金術失效後整個國家依然能夠正常運作,這些籌備目前看來是卓有成效的,但再多的未雨綢繆都有可能因為一個微小的缺口而崩潰。
例如母親的身體狀況。
女王黨們的忠誠無需質疑,可即使是他們也無法釐清這種尷尬的局面:當女王做出的決定有朝一日會危害她自己時,他們究竟該如何應對?
「母親……」他的目光略微偏移,「還有小妹,下午好。」
格蕾微微頷首。
事實上,莫德雷德花了好久才意識到t格蕾的存在——不是因為他不關心自己的妹妹,單純是因為——見鬼,她長得越來越像母親了,就像他長得越來越像老爸一樣(當然,這種說法反過來也是一樣的),但他的性格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沒有人會把他和父母搞混。
而格蕾簡直就是母親的復刻版,如果不是那頭銀發,她幾乎就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而且她的妖精之血沒有母親潰散得那麼快,當她沉默不語時,看起來就像是這個房間裡的幽靈,是母親決定關閉星之內海通道前那段舊時光的殘影。
他坐在床邊親了親母親的臉頰,那裡的皮膚還是有點燙,但至少不像幾天前那樣讓人心驚膽戰——莫德雷德生氣的時候甚至會噴火,可他第一次感受母親高燒的溫度時依然感覺自己被燙傷了:「您的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總是這一句,不會有其他回答。
在莫德雷德長大成人的這幾年,最令人印像深刻的一課就是明白了母親也不總是對他們說實話——可以說,母親是一位兜售善意謊言的大師,三天前他這麼問她的時候,她也回答「好多了」,然而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咳嗽,一夜無眠。
他向母親交代了自己早晨和高文比劍的事情,誇張化了他們之間戰鬥的激烈程度,好讓敘述聽起來更緊湊有趣,並且隱去了高文事後那些讓他不快的暗示。
「我差一點就贏了。」莫德雷德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只差這麼一點!」
「高文經受過戰場的磨礪。」母親回答,「有時一名劍士的蛻變就在那毫釐之間,話雖如此……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希望你有這樣的經歷。」
「為什麼?」他說,「我又不是那種只能待在王宮裡當裝飾品的王子。」
那是伏提庚的「職責」,它的頭骨至今點綴在國王大廳的牆壁上,作為潘德拉貢家族榮耀的一部分而存在。
「你當然不是什麼裝飾品,莫迪。」母親拍了拍他的手背,「而且我確信,如果這個國家有朝一日陷入戰火,你會毫不猶豫地衝在第一線——但我更希望你治下的國家富裕、安定,永遠不受戰爭的困擾,君主的榮耀有許多種,不一定是血與火。」
聽到這裡時,莫德雷德的心刺痛了一下,那種感覺和剛才他與高文對話時有點類似,但……更深刻,他討厭和母親談論「當他成為國王後」的任何事情,仿佛她在交代後事,仿佛她已經篤定自己有一天將會離他們而去,他不喜歡這樣。
似乎察覺到了他躁動的情緒,格蕾適時地轉移了話題:「您今晚會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我會盡量出席的。」母親說,「我也想在你和高文出發前多享受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
「你要跟著高文一起走?」他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你都沒跟我說過這件事,格蕾!」
「我告訴過你,莫德雷德。」格蕾冷靜地回答,「加拉哈德當時也在場,而他知道這件事的原因是他沒有在談話的最後階段睡著。」
「好、好吧,但不能全怪我……」他的聲音因為心虛而輕了下來,「誰叫你們一直在討論什麼報銷單,采購清單之類的東西……」
「這就是你在阿格規文面前永遠那麼無力的原因。」格蕾毫不留情地指出。
有時候莫德雷德很難確定他的小妹是不是真的擁有了正常人類的感情——雖然周圍所有人都這麼說,但他們難道不覺得小妹比以往更冷酷了嗎?
以前的格蕾就像一塊沉默的小甜餅干,而現在的她簡直是阿格規文和加拉哈德結合體(世界上最糟糕的組合),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讓莫德雷德本能地想要站在牆角面壁思過。
然而母親輕聲笑了起來,或許這段對話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他們又聊了幾句,直到母親露出困乏之色,格蕾將被角往上掖了掖:「您應該休息了。」
她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左側。
莫德雷德其實還想再待一會兒,但母親微笑中的疲倦按住了他心中任性的衝動,他親吻了母親的另一側臉頰,與她道別。
離開房間後,他和格蕾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好一會兒過去,莫德雷德才忍不住開口:「你真的要跟高文一起離開?」
「只是暫時同路。」格蕾回答,「這次我離開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陪同蘿西女士巡視北境。」
莫德雷德知道格蕾已經決定成為緘默,近幾年她一直跟在蘿西女士身邊接受教導,她有意收斂的存在感、不著痕跡介入話題的技巧和走路時越來越輕的腳步聲都是悉心學習的結果。
在內心深處,他認為格蕾會是比自己更好的君主……但她有限的壽命斷絕了這條路。
在關閉通道前,母親奇跡般地完成了最後一件魔術禮裝——倫戈米尼亞德之影,以一人之力復現了鎖系星辰的風暴之錨,試圖將其作為格蕾的外接魔術回路。
之所以稱其為「影」,是因為這件禮裝缺少了本體能夠為使用者注入神性的核心功能……聽起來似乎是讓寶具降級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母親想要的結果。
毫無疑問的強大魔力源,並且不會侵蝕持有者的意志,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本該是這個命題最好的答案——然而事與願違,根據梅林的說法,這件寶具實質只為格蕾的身體延長了大約五年左右的機能有效期。
「如果是完整的倫戈米尼亞德復制品,大概能夠實現你的願景吧。」他仍記得梅林的原話,甚至是他說話時的姿態,不知為何,他當時的表情格外平靜,「可你又不想看到格蕾被剝離人性升格為神靈,世上怎麼可能有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情呢?」
莫德雷德一直認為梅林是真正把格蕾當成女兒看待的,但對於格蕾有限的壽命,他似乎沒有特別傷感。
路上,格蕾冷不丁開口:「你的劍胚至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莫德雷德有點惱火,但他不習慣對妹妹發火,只是抱怨:「怎麼今天誰都對我的劍胚有想法?」
不同於高文的輪轉勝利之劍、格蕾的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等等,莫德雷德的成年禮還是一個半成品,沒有被正式賦名。
在關閉通道的前夕,母親很擔憂禮裝會隨著她的神秘性消失而失去效果,所以不再從零開始制作禮裝,而是將寶具級別的物品作為原材料進行二次制作。
他的成年禮——被大多數人稱作「王者劍之卵」的劍胚就是用克拉倫特融化再鍛造的,也許在未來具有無窮的可能性,但目前只是一把尚未開鋒的鈍劍,據說當他真正具備王者之姿時,劍胚就會被孵化為正式的王權之劍。
可它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許多人都為此感到焦慮——其實莫德雷德也很焦慮,只是他們焦慮的方向完全相反,莫德雷德一點也不希望它被孵化,但他不能將原因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小妹和他最信賴的加拉哈德也是如此。
「想要裝作聽不懂嗎?第三條龍……就是你啊,親愛的殿下……」
莫德雷德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將那個可憎的聲音驅逐出去——如果是幾年前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和梅林有一個秘密。
「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莫德雷德。」
說得好像他不逃避就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一樣……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我後悔挽留你了,祝你北上愉快,小妹。」
告別格蕾後,莫德雷德前往大聖堂進行祈禱,剛上任不久的大主教派爾西蒙尼親自接待了他。
對方和曾經為他父母主持婚禮的前任大主教特勒斯福魯一樣都是中央教廷指派的,說不列顛語時帶著一股濃重的地中海口音,莫德雷德每次聽他說話都感覺很費勁:「您是一位虔誠的教徒。」
「您過獎了。」莫德雷德只想早點擺脫他,其實他和母親一樣根本不信教會的那套鬼話,但宗教是統治的衍生品,維持表面和平總不是什麼壞事。
當他在十字架的光輝前擺出祈禱的姿勢時,派爾西蒙尼微笑著祝福了他,表示他堅貞純淨的心靈一定能夠孵化王者之劍。
莫德雷德面上回以微笑,心裡卻翻了個白眼。
等他耐著性子結束了與大主教(那令人聽不懂)的寒暄後,大聖堂終於重新歸於寂靜,連衣擺布料輕微摩擦的聲響都清晰可聞,莫德雷德本t想在這靜謐的氛圍中放松片刻,某些零星的記憶碎片卻不期然地浮現在腦海中。
那大約是帕裡斯公爵之女因侮辱女王而被軟禁起來後的一周——莫德雷德之所以記得這個時間點,是因為那件事讓加拉哈德無地自容,他和格蕾那段時間都在輪流陪伴他,除了開導他別太在意之外,也是為了隱晦地向他人表明加拉哈德仍是受到重視的王家騎士,不得輕視怠慢他。
再然後,梅林毫無預兆地在他的劍術訓練結束後出現了。
雖然輕浮的笑容幾乎成了夢魔的固定面具,但莫德雷德還是覺得他那天好像格外高興,仿佛從某種一直困擾著他的困境中尋得了解脫之法,事後回想起來,莫德雷德確信自己接下來的痛苦只是對方正餐後的甜點。
梅林告訴他,母親當時其實得到了三條預言,而非世人所知的兩條。
第一條預言是「國王越多,糧食越少」,這條預言直接成為了不列顛統一之戰的導火索。
第二條是「潘多拉貢的龍會帶走你」,這一句比較意味不明,畢竟潘德拉貢家族的紅龍之血已經無法讓血統覺醒者變形成真正的龍了,大部分人推測這條預言意味著亞瑟是摩根命中注定的丈夫。
最初,莫德雷德只是打算像以前一樣把夢魔的話當成耳邊風,然後拋之腦後。
「你的生命裡會出現三條龍,每一條都為你准備了禮物。」然而對方的聲音還是鑽進了耳朵裡,「第一條會在你少女時贈與你鐐銬,你無法拒絕;第二條會在你成年後贈與你權杖,你理應接受;第三條會在你死前贈與你寶劍,死亡的王權將孕育新生的王權。」
好長……考慮到另外兩條預言都很言簡意賅,他有理由相信所謂的「第三條預言」是梅林這個吟游詩人兼宮廷魔術師隨口胡謅的。
「都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所有人都知道,自從伏提庚死後,不列顛就沒有真正的龍了。」
梅林故作苦惱地回答:「聽不懂嗎?真奇怪,這應該是一條聰明孩子聽完就能明白,只有笨蛋才會聽不懂的預言啊。」
雖然聽上去只是普通的玩笑話,但對方微笑中蘊藏的惡意讓莫德雷德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顫抖了一下——梅林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有可能是在胡說八道,唯獨當他想要傷害某個人的時候,說的往往都是真話。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嘲諷我。」他做了一個驅趕的動作,「快點消失啦,再打擾我磨劍,我就讓艾絲翠德把你倒吊在那棵冷杉樹上。 」
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他一定看穿了他的不安——是啊,真見鬼,對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他平常一直尊稱艾斯翠德為「老師」,公共場合則是「艾斯翠德爵士」,很少稱呼她的本名。除了沒有大聲尖叫之外,他已經表現得足夠驚慌失措了。
「真的要趕走我?」梅林幽幽道,「如果把這番告誡拋之腦後的話,有朝一日你可能會害死自己的母親,即使這樣也沒關系嗎?」
「……什麼意思?」
「要裝作聽不懂嗎?」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瘆人的笑意,「第一條龍是在她年幼時抓走了她的伏提庚,第二條龍是和她結婚後共同登上王位的亞瑟,而第三條龍……就是你啊,親愛的殿下,只有你的母親死了,你才會登基為王。」
他感覺耳朵嗡嗡作響——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聽不到自己說的話,直到梅林回答他,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沒必要那麼驚訝,殿下,如果不是Geis的約束,我早就想告訴你了。」梅林看著他,「隨著小公主的妖精之血逐漸溢散, Geis的力量也被削弱了——當然了,它還存在,但神秘會在更高級別的神秘面前失效。」
話音落下後,梅林走近了一步,莫德雷德強忍住了想要後退的衝動,他不想在夢魔面前顯得弱勢。
「雖然我討厭加繆爾,但我偶爾也會認同他的一些想法。」梅林說,「看到潘德拉貢的紅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確實是世界上最讓人滿足的事情了。」
「所以你想通過折磨我來報復老爸?」他冷笑一聲,「真是'成熟'的做法。」
「不,殿下,你想太多了。」夢魔溫柔的語氣讓莫德雷德頭皮發麻,「我對亞瑟的恨意已經完全消解了——事實上,我什至有點同情他,我希望他盡可能珍惜當下的幸福,畢竟他很快就會失去它了。」
……
「殿下。」
莫德雷德嚇了一跳,差點在扭頭時拔劍出鞘,將劍鋒壓在背後修女的脖子上——盡管對方只是為他端來了一杯葡萄酒,用於解渴。
「謝謝。」他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異常。
將空酒杯還給修女後,莫德雷德又恢復了祈禱的姿勢……真是荒謬,他根本不相信上帝,卻依然情不自禁地在祈禱時向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神明傾訴自己的願望。
「拜托了,不要讓那條預言成真……」他默念道,「請保佑我的劍永遠不會被孵化……我不想成為什麼國王,我只想讓母親活下去……」
第344章
「害怕嗎?」蘿西女士問道。
格蕾愣了一下, 下意識地想要搖頭,但在對方面前佯裝無事是沒用的——緘默就像獵犬,能夠嗅出人皮膚上滲出的異樣氣味, 於是她勉強自己笑了笑:「是有一點。」
「這很正常。」蘿西女士寬慰她, 「你還在學習中,不必過於緊張,只需跟在我身邊觀摩我與他人交流的方式即可。」
格蕾也想說服自己平靜下來,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從瑪格絲姨母遠嫁挪威後, 北方的局勢就變得相當微妙,雖然稱不上「動蕩」,但是也難以釐清。
早期,為了避免部分家族在北方勢力坐大,母親將洛錫安和奧克尼的執政官職務進行了拆分,不再像瑪格絲姨媽時期那樣一任總督兼管兩郡。
針對擁有特殊軍事地位的奧克尼郡, 海上艦隊的指揮權也被切割給了海軍元帥一職,行政權和軍事權徹底分離。
以此為開端,母親開始對北方進行潛移默化的改造,這種改造持續了十幾年,她鼓勵皮克特人與英格蘭人之間的通婚,力圖讓北方像康沃爾一樣消除族群之間的隔閡,讓「不列顛人」這樣以國家概念為基礎的自我身份認知徹底取代古老的部族概念。
正常來說, 北方的局勢應該已經逐漸趨於穩定,剩下的僅僅是職務細化後不可避免的政府部門人員臃腫和內部腐敗問題——事實上, 按照高文的說法, 「平靜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有兩、三年,而且整體趨勢上是良性的。
「不同於康沃爾,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北方的教育氛圍……相對不那麼濃厚。」她還記得長兄當初朝她眨眼睛時風趣的微笑,「壞處是你很難找到稱心的幫手——這種時候你就會嫉妒加荷裡斯,隨便朝窗外扔塊磚頭都能砸到一位能幫他解決煩心事的人,好處是當下面的人想要背著你使壞時,你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
格蕾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瀏覽過北方一些被清算的貪污案件卷宗,簡直拙劣到讓她忍不住為那個作假的人感到尷尬,只有奧克尼銀行的賬務有一點仔細核查的價值,但這種「價值」大概也就值得格蕾多花一個下午的時間。
然而,在北方理論上應該日益穩定,重新回歸女王的掌控範圍內時,竟然又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新問題……簡直像是某種詛咒一樣,連母親都罕見地對這種情況感到了一絲迷茫。
首先是部署於洛錫安的緘默在極短時間內全部失聯——作為不列顛的核心情報系統,這簡直是堪比外族入侵級別的可怕情況。
緊接著是洛錫安與奧克尼之間的通行道路被切斷,這種私自切斷商業主干道的行為是嚴重違反《不列顛商業法》的,但因為情報機構未能如往常那般正常運作,這個消息遲了整整兩個月才被遞到母親手中。
在出發前,格蕾其實試著找過梅林,希望他能用千裡眼查看一下緘默失聯的原因,但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梅林都沒有任何回應,簡直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也許對方已經回到星之內海生活了……她的印記t或許還能召喚對方,但母親告誡過她不能過於依賴魔術這種捷徑,人類必須學會用自己的辦法解決問題,否則就永遠無法獨立生存。
「您還是很緊張。」蘿西女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慮,「在想梅林的事?」
格蕾畏縮了一下:「我……」
「您一直在摩挲那個印記。」女士在她成功想出更多拙劣的借口前說道。
格蕾有時會懷念自己意識殘缺不全的時候(雖然她知道這種念想很奇怪),她沒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用去在乎別人的想法,只需要遵循母親的囑咐,每天簡簡單單地生活……盡管如此,她最後卻主動選擇成為了緘默,也難怪莫德雷德總是對她的選擇抱著不信任的態度。
蘿西女士溫和地微笑著——很難想像這位可敬可愛的老太太會是整個不列顛最可怕的人物之一:「沒必要感到愧疚,除了莫德雷德殿下,您的兄長們年少時都有過類似的心情。」
「類似的心情……?」
「在梅林離開後思念他。」對方說,「雖然乍聽之下很荒謬,但確實存在那樣一段時光——您的兄長們曾經很敬愛梅林,在心中默默將他視作他們的父親。我無意責問尤倫斯王,但他生前的確有一段荒唐的私生活,作為父親也極不稱職,而梅林恰好補足了這一點,高文少爺他們會產生移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確實有點難以想像。」格蕾鈍澀地回答,「為什麼後來他們的關系會變成……這副樣子?」
「猊下與陛下並非一開始就有意與彼此建立婚姻關系。」蘿西女士耐心解釋道,「梅林作出了預言——您也知道他一向篤信那些東西,按照預言,紅龍才有資格成為王座的主人,所以亞瑟陛下最初是猊下的競爭對手,他在梅林的支持下於倫迪尼烏姆加冕,對本該是唯一繼承人的猊下產生了威脅。」
「梅林因為陛下而站在了母親的對立面?」她感到迷茫,「這聽起來……更加詭異了。」
「客觀而言是這樣,盡管我不認為梅林支持陛下登基完全是出於師生情以及責任感。」對方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是否應該跟她說那麼多,「也帶有一種對抗心,當時梅林認為猊下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雖然這也是他最初迷戀她的理由,那種不可控、不可預測,充滿驚喜的感覺——但這種驚喜感有點過頭了,以至於他反而感到了不安。」
不安……又是一個很少讓格蕾聯想到梅林的形容詞。
「他與猊下有過不少分歧,但事實證明了最後誰才是對的那方。」蘿西女士繼續道,「生活在星之內海的物種往往都很強大,而且這種強大是與生俱來的,就像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族子弟一樣,它們很容易被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寵壞,所以在渴望刺激的同時,它們也很難忍受事情不在它們的掌控內,即便梅林比絕大多數星之內海的物種更具智慧,也難以逃離這種自相矛盾的怪圈。」
格蕾倒是能理解這一點,她對母親與梅林的過去了解不多,但她能察覺到他們相處時總是有點別扭的原因。梅林面上表現得很輕浮,實則有著相當微妙的自尊心,他希望成為母親永遠無法釋懷的對像,可母親是一位有著堅韌精神力量的人,無論失去了什麼,失去了多少,都會逼迫自己繼續前進。
梅林當然無法接受自己是母親可以平靜越過的一道坎,這也是他時常會表現得有點過激的原因之一。
「所以當猊下與陛下締結婚姻,紅龍登基的預言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達成後,我本以為梅林不會再對預言如此深信不疑了——誠然,預言實現了,但絕非以他期待的方式。自古以來有許多例子證明了這一點:你越是在意預言,就越是會為預言所傷,哪怕你不是被預言直接提及的那個人。」
說罷,蘿西女士頓了一下,似乎終於意識到她們已經偏離最初的話題太久了。
「總而言之,您不必特意掩蓋自己的感受。」她安撫道,「高文少爺他們也不是想逼迫您討厭梅林,他們只是想保護您。」
格蕾難得體會到了莫德雷德的心情:「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我可以保護自己。」
「有時候別人對您的和您對自己的想法很難達成一致。」女士莞爾,「直到現在,艾斯翠德爵士看待猊下依然像是一名十五歲的小女孩,哪怕猊下的床墊下有一顆豌豆都會讓她心碎。」
這顯然是玩笑話,但某種程度上也是事實,艾斯翠德爵士在敬愛母親的同時也對她充滿了保護欲,畢竟她從母親的少女時期就開始陪伴她了。
「如果我太親近梅林,陛下就會為此難過,我並不想傷害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尤其在她必須遵守協議,不得稱呼陛下為父親的前提下。
他們對於格蕾都是父親般的存在。梅林為她成長所付出的心血無需多說,陛下也很疼愛她——考慮到能用來比較的對像(例如尤倫斯王和蘭斯洛特爵士)普遍水平較低,亞瑟王很容易在「不列顛好父親」這項競爭不太激烈的比賽中拔得頭籌。
「不會的——我是說,陛下當然會有點失落,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即梅林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沒有他,他們都不會來到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蘿西女士捏了捏眼角,「這有點復雜,我不確實是否應該讓您知道……」
「請務必告訴我!」如果她有尾巴的話,現在一定在用它飛快地拍擊馬車的車座,「我認為這也是作為緘默應該學習的內容。」
蘿西女士毫不意外地被說服了。格蕾也許是年輕一代學識最豐富的孩子,但在人際關系上還是一個小笨笨,她還有很多——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在猊下計劃與葛爾聯姻的前夕,我們曾發生過一場對話,關於女人的幸福,愛情與權力,成為妻子還是成為強者。」蘿西女士嘆了口氣,「猊下選擇了後者。盡管康沃爾已經在復興中變得繁榮且富裕,但光是這樣還不足以對抗紅龍之血,倫迪尼烏姆是王權的中心,但尤瑟王的舊部不會站在猊下這邊,她只能繼續向北。」
格蕾完全理解母親為什麼要這樣鞭策自己。梅林很少用千裡眼做正經事,但這無法掩蓋他極具威脅性的事實,母親耗費大量心血才構建和完善了緘默,而梅林只需要花費一點魔力就能做到和緘默同樣的事情。
「直到現在,我都不認同猊下嫁給尤倫斯王的決定,雖然他幾乎完美符合猊下當時的需求——糟糕的名聲、有限的能力和匱乏的責任心,是一位理想的傀儡國王,我只是無法忍受猊下必須放棄一些東西去得到他……愛情與權力,歷史上有許多強者可以二者兼得,為什麼猊下就只能從中做出選擇呢?」
不知為何,格蕾突然想起了亞瑟陛下,一位同時被權力和愛情眷顧的幸運兒。財富、權力與美人是英雄史詩永恆的主題,在亞瑟王的故事中也不例外。
「看到猊下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私人感情是可以被犧牲的,而且一點也不為此遺憾時,很難不讓人感到難過。我總是對艾斯翠德爵士抱以敬意,當許多人被女王堅不可摧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時,她永遠記得那副軀殼下的依然只是一個人,會高興和難過,會去愛和恨,當自己的期待被辜負時,她也會受傷。」
說到這裡時,蘿西女士停了一會兒,仿佛她對情緒的掌控也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抱歉。」她有些為難地笑了一下,「請別被我的私人感情影響,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格蕾點了點頭:「有陛下在,母親過得很幸福。」
「確實如此,陛下是一位好丈夫。」對方評價道,「但正如我之前所說,如果沒有梅林,陛下也不會來到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上,某種意義上,他和梅林是互相成就的。」
格蕾知道母親與陛下的婚姻是梅林促成的,雖然很難說他當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了這件事,但至少結果是好的。
「不,我不是說這場聯姻,殿下。」蘿西女士笑了起來,這是對方今天第三次讀出她的內心所想。
格蕾知道蘿西女士也有擁有母親贈與的魔術禮裝,一對用原初妖精之眼t為材料制成的義眼——是的,母親熔了廷塔哲的秘寶用來制作禮裝,因為她認為以後她的家族永遠不會再用到它了——用來取代蘿西女士因白翳而逐漸無法視物的原生眼。
她知道這對義眼有遠視和夜視功能……但它也許還有讀出人心的能力?
「假設聯姻是一個既定的事實,排除梅林的因素,陛下仍會是一位好丈夫,但情況會和現在不太一樣。」女士對她比了一個手勢,「毫無疑問,他們依然會相處得很好,過著穩定、安寧、相敬如賓——可能有點無趣的夫妻生活。猊下也會好好對待陛下,就像她對待艾斯翠德、賽諾拉、坤蘭他們一樣。」
「聽起來不壞?」
「是不壞,但陛下顯然不會對此心滿意足,因為他不僅僅想當猊下心中'優秀勤勉的好人'。陛下也許是白衣騎士的典範,在內心深處,他也有一些調皮、壞男孩的心思,而愛情也不總是溫柔明媚的,有時它會使人飢餓,用蓬勃的占有欲讓人陷入狂熱。」女士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但陛下同時是一個謹慎的人,他在對猊下了解甚少的情況下就率先與她邁入了婚姻的殿堂,這讓他有點無措,如果沒有梅林的激化,也許他一輩子都會在那條線外徘徊,並且不斷說服自己應該滿足於現狀。」
格蕾作為「人」的認知完善時間還不長,不太能理解這種復雜的感情:「邁過那條線會讓母親變得更幸福嗎?」
「很難說幸福的層級有所提高,但它補足了一些猊下之前缺失的部分。」蘿西女士回答,「許多人都愛著猊下,以一種崇高的、柏拉圖的方式,像對待神明一樣——雖然猊下不信仰上帝,但她有種與生俱來的彌賽亞信念,這讓她習慣性地將私人情感放在最後,專注於回應別人對她的期待,就好像她個人的幸福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東西。」
她雙手交疊:「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後,很難不去思慮更多。猊下似乎習慣了用勤懇的付出去換取他人的愛,她命中注定將成就偉大之事,但卻對男女間的情愛很陌生。是否有人對猊下說過她富有魅力,讓他無法自拔?讓她意識到自己在褪去偉岸的光輝和冠冕後依然有人為她著迷?」
格蕾回想了一下,有點意外於這番話的正確性。以母親的美貌,蘿西女士所描述的本該是她生活中最尋常不過的景像,可事實上很少有人會這麼做,不是因為畏懼母親會降下懲罰,而是他們過於敬畏和憧憬,對女王表露出任何世俗的看法都會讓他們感到羞恥。
這可能就是梅林的作品在騎士內部永遠禁而不止的原因,一種……觸底反彈的心理。
「所以我很高興陛下漸漸變得樂於表達自己。」蘿西女士說,「讓猊下明白即使摘下了女王和賢者的光環,僅僅作為一個人,也有人渴望得到她的愛,明白自己充滿了吸引力,會讓他人為此陷入熱戀。猊下也許不是那種會熱烈去愛的類型,但她會本能地想要回應他人對自己的期待,最開始可能會有點笨拙,但她終究會習慣的,而且這一次她不用放棄任何東西,只需要享受愛情為她帶來的快樂。」
此時,馬車停了下來,馬車夫低聲道:「格蕾殿下,蘿西大人,別館到了。」
直到這時,格蕾才意識到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時間過得真快啊。
她們這一次是微服尋訪,既沒有騎士跟隨在旁,也沒有當地領主前來迎接,她們對外的身份是一對帶著家裡為數不多的資產來北方投靠遠親的沒落貴族祖孫。
格蕾下了馬車,抬頭時看見一名僕從抱著籮筐往外走,將什麼東西倒在附近已經干涸的水渠裡,她眯起眼睛,發現是一堆血淋淋的、已經死去的老鼠。
蘿西女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如果你們最近在滅鼠的話,最好把死去的老鼠全部燒掉。」
「當然,女士。」負責為她們提包的別館管家答道,「等我們把所有的老鼠倒進去後就會點火了。」
「這些還不是全部嗎?」格蕾非常驚訝。
「是啊,最近老鼠們都從地底跑出來了,可能是梅雨季的關系吧。」管家聳了聳肩,似乎並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必驚慌,女士們,這裡是山野,無論出現老鼠還是蜘蛛都很正常。」
第345章
管家將老鼠的出現歸咎於山野和梅雨季——無論他的回答是隨口敷衍還是出自真心,這種說法都是錯誤的。
盡管人類活動對自然生態的破壞幾乎不可避免,但也有部分動物是借由人類文明的活躍才得以存續。
最典型的是馬,格蕾幾乎研讀過廷塔哲修道院生物科的所有學術論文, 大部分都非常有趣, 而且配有精美的插畫,就連莫德雷德這樣的閱讀不耐受兒童也看得津津有味。
與許多奇蹄目動物一樣,馬不具備反芻的能力,對草料的消化能力很差,如果遵循自然演化,它們應該會因為在爭奪食物上無法與牛、羊這樣具備反芻能力的偶蹄目動物競爭而逐漸滅絕。
然而,新興的人類文明對於遠途交通工具的需求,意外使這個在自然界已經失去眷顧的族群有了繼續繁衍的機會,人類願意用精草料飼養馬匹, 定期修理馬蹄,並為其釘上蹄鐵防止畸變和磨損, 在野生馬群逐漸減少的同時,被馴化的家馬依然在穩定地繁育。
「這或許就是人類文明能夠形成單獨抑制力的原因之一。」在那篇論文結尾,坤蘭·特勒學士提道, 「雖然古生物學的復原對我們仍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人類文明崛起之前,曾有其他生物主宰著這個世界。」
「它們無一不是遠超人類的頂級獵食者, 但它們都沒有呈現出這種特性:即有意識地干涉和改造自己所處的環境,以'是否符合人類文明的需要'對其他物種進行優勝劣汰的抉擇, 而在人類登上歷史舞台之前, 只有蓋亞——也就是大自然擁有這種權力。」
老鼠也是如此。雖然很少有人會去刻意飼養老鼠(大部分是基於研究需要),但人類的生活習性恰好很契合老鼠的生存需求, 而老鼠的大部分天敵,例如夜行性鳥類很少會去人類活動的區域狩獵,所以城鎮的鼠群數量反而應該比野外更多。
當然,也不排除這是某種突發性自然災難的前兆,為此格蕾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觀察,確定牛、羊等家畜都沒有什麼異常反應,野外的鳥、鹿等動物也並未出現大範圍逃離的跡像,這種可能性基本可以被否決了。
另一個疑點則是老鼠本身的異常。
大部分死去的老鼠渾身上下都血淋淋的,常規捕鼠手段很難造成這樣的結果——初次目睹別館的僕從趁夜傾倒老鼠的屍體時,格蕾就注意到了這一點,當時她以為是因為那些老鼠觸發了大型捕獸夾,或是被車輪碾壓導致的。
但這種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為這種死狀的老鼠實在太多了,並非個別案例。
想要取證並不難,格蕾很輕易就找到了幾只曝屍街頭的死老鼠,確認了它們身上並無外傷,她甚至目睹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從角落裡爬出來,發出虛弱的叫聲,然後抽搐著吐了幾口膿血,就這樣死在了水溝邊。
格蕾解剖了老鼠的屍體,她對鼠類的內部構造並不熟悉,不太確定具體是哪部分出了問題,但她能聞到老鼠內髒裡散發出的腐敗氣味,如果不是她親眼看見這只老鼠慢慢停止了呼吸,也許會誤以為它已經死去很久了。
回到別館後,她向蘿西女士彙報了這一發現。
「我多少預料到了。」蘿西女士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這是格蕾第一次看到對方這樣心事重重,「看來這次動蕩有可能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嚴重……殿下,您對醫學了解多少?」
聞言,格蕾遲疑了一下:「我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過醫學相關的課程,但從未真正實踐過。」
「以北方的平均水平而言已經足夠了。」蘿西女士寬慰地朝她笑了笑,但眉宇間仍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憂慮之情,「當您尋找線索的時候,我也進行了一些調查。這座城鎮t的教會表面上宣布暫不接待教徒,實則仍在私下運作,他們接收了一批來自洛錫安的病人,似乎在尋找治療的方法。」
「病症是……」
「暫且不得而知。」對方搖了搖頭,「但從教會後院縈繞不散的黑煙來看,死亡率應該很高。」
有煙霧升騰,說明在焚燒屍體。
然而教會並不支持火葬……詭異的現像。
「我已經成功說服了一位修士放我們進去。」格蕾知道對方的「說服」不僅僅是口頭上的,「當然,我們必須先做一些偽裝,隨後他會引導我們去診療室現場參觀病人們的治療過程。」
格蕾慎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什麼時候出發?」
「今天傍晚。在此期間,請您盡可能收斂自己的存在感,暗淡的光線恐怕難以遮掩您的美貌。」蘿西女士似乎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但最終失敗了,「我們必須盡快確認情況,並傳信給卡美洛特……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殿下。」
格蕾也有類似的感覺,最重要的是——如果這些患者的病症與大量死去的老鼠有關,那麼無論她們在教會的診療室裡看到了怎樣可怕的景像,在洛錫安——或者說在北方所有大型城市裡,情況只會更加糟糕。
黃昏時分,她們換上了修女的服飾,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格蕾透過窗簾望向車外,看著殘陽的血色慢慢滲進石板的縫隙裡,似乎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蕭瑟感籠罩著這座城鎮。
山路盡頭,高聳的教堂像影子一樣融化在了深紅色的晚霞中,漆黑的渡鴉在空中盤旋,車輪壓過碎石子時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格蕾內心深處忽然有種不真切的感覺,仿佛她們乘坐的馬車正在通往地獄。
「無需害怕,殿下。」蘿西女士一如既往地安慰了她,只是對方的言語不再像之前那樣使她安心了。
格蕾努力露出了一個微笑,她知道自己將鬢發捋到耳後的動作出賣了她,但這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她甚至無法讓自己的手指停止顫抖。
接應她們的是莫裡斯修士,對方約莫三十多歲,有點禿頂,皮膚灰白,面頰消瘦,神情中的沉重和倦意讓格蕾想起了阿格規文。
如果阿格規文真的在這裡就好了……雖然對方如今遠在卡美洛特,但格蕾猜他很快就會被派遣到北方。
母親大病初愈,不適合長途跋涉,而陛下顯然不適合處理這類情況,所以大概率會是阿格規文、艾迪爵士和貝德維爾爵士——艾迪爵士熟悉北方的情況,貝德維爾爵士在四十歲過後,前往廷塔哲修道院修習了一段時間的醫學外科課程,現在基本不再作為騎士而活躍,更多是以隨行軍醫的身份出現。
「請保持低調。」莫裡斯修士的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懨懨不樂,「事情暴露了對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當然,閣下。」蘿西女士低聲回答,「請帶路吧。」
不知道是天色太暗,還是心態使然,教堂內部似乎比格蕾想像中更加陰森。
廊道裡一片死寂,牆壁上的蠟燭輕微閃動,格蕾看著他們的影子忽明忽暗,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時而重疊在一起,時而又各自分開,仿佛他們是幾個穿梭於黑暗中的幽靈。
格蕾本以為情況不可能變得更糟糕了,然而當莫裡斯修士打開通往地窖的銅門鎖時,她聽見了從地下傳來的慟哭與哀嚎,在幽暗的回旋樓梯裡不斷回蕩。
她很少懼怕什麼東西,年幼時她就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幽靈,最後她和同伴們一起埋葬了對方的屍骨,期間沒有任何人感到害怕……可現在的她就連呼吸都在顫抖,究竟是為什麼?
當他們抵達地窖時,那些不詳的聲音變得更加響亮和清晰——直到此刻,格蕾才發現所謂的「診療室」其實就是太平間,可能是因為病人的死亡率太高了,這樣方便他們及時處理屍體。
太平間不大,幾支蠟燭便足以照亮整個房間,木板床上躺著五個赤身裸體的病人,十幾名修士和修女在旁邊忙得團團轉,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麻木,似乎已經對病人們的嚎叫習以為常了。
雖然格蕾不方便靠近病人,但有些症狀只需肉眼觀察就能領會:修女正在用沾過酒的濕布擦拭病人的額頭,結合病人恍惚的神情和干燥的嘴唇,說明他們應該處在高熱中。
其中三名病患的脖子和腋下長著雞蛋大小的腫塊,腹股溝布滿了淡黑色的癰,從修士按捏它們時的力道來看,那些腫塊應該很硬。另外兩名病人身上似乎沒有明顯的膿腫,但精神反而是最差的,他們不停地咳嗽,同時不斷吐出帶血的膽汁,即使是表情最麻木的修士和修女,在查看他們的狀況時也會皺起眉頭。
事實上,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格蕾也能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毫無疑問,那兩名病人的肺部已經腐爛得非常嚴重,也許撐不過這個晚上了。
當修士切開病人的靜脈時,即使是一直保持著鎮定的蘿西女士也不免大驚失色。
「這是在干什麼?」她低聲問道,「他們的工作難道不是救治病患嗎?」
「這是放血療法中一種比較原始的實踐方法。」
准確來說,這是一種「錯誤的」原始實踐方法。
母親早就在醫學相關的教科書目中駁斥過希腊人的體/液致病學說ヾ,讓病人大量失血只會加速他們的死亡。放血療法在廷塔哲修道院一直被歸類在煉金術學名下,而不是視作一種醫學手段,煉金術學者通常也不會直接切開病人的皮膚,而是通過水蛭吸取病人的淤血和膿腫。
在差不多為病人放了12盎司ゝ的血後,旁邊的修女非常熟練地為病人止血,格蕾不敢想像他們究竟這樣重復過多少次。
此時,一名較為年長的修士從她們跟前走過,格蕾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到他身上。
老修士將手裡的托盤放在了角落的桌子上,托盤上有幾個小罐子,依次是半融的軟蠟、黃色樹脂、牛油和一種粗糙的顆粒狀粉末。
有時候格蕾真希望自己能無知一點,但她確實知道對方要做什麼——那種粉末是用某類蠅蟲的軀殼磨碎制成的,用於制作一種可以使病人發皰的藥膏。
許多對醫學有錯誤認知的大夫喜歡在病人顯現出病症的區域塗抹這種藥膏,讓病人身上長出水皰,這樣將水皰切開時就能「將毒素一並排出」。
「請不要……」她很想阻止他們,但蘿西女士按住了她的手腕,對她搖了搖頭,她們不能在這裡暴露身份。
她是正確的,她們必須為大局考慮。
格蕾只好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努力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
她看到修女端來了一個木桶,放在病人床尾,站在床邊的修士拿出了一個皮管,開始為病人灌腸。隔壁床的病人在修女的幫助下喝下了碗裡的液體,格蕾本以為那是水,但很快那名病人就嘔吐了起來,他們居然給他喂了催吐劑。
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一幕幕,格蕾忽然感覺一陣惡心,並不是因為膿血、糞便和嘔吐物的惡臭——誠然,如果換她站在這些人的位置上,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提供一些顛茄制劑,讓病人在離開人世前不至於太煎熬。
但這和眼前發生的一切是兩回事。
看著他們用最嚴謹的態度和最愚昧的方式,一邊誠懇地期盼病人能夠痊愈,一邊用殘忍的手段折磨他們——種種矛盾的怪相皆是源自無知,這讓她格外痛苦。
突然間,四號床病人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面目猙獰,身體像癲癇一樣劇烈痙攣,他的嘴張大到了可以確定會脫臼的程度——不知道是想傳達什麼遺言,還是單純無法忍受疼痛——總之他最後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有鮮血從他的嘴裡噴湧而出,幾乎濺到了天花板。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逐漸恢復平靜,但那個目眥欲裂的表情已經永遠在他鉛青色的臉上定格了。
「約瑟夫修士,病人還好嗎?」
「病人死了。」約瑟夫修士回答,「把他搬到後院去,明天早上焚毀,藥膏就留給二號床的病人用吧。」
悠于 2024-8-24 12:09
第346章
經過漫長的等待後, 摩根終於收到了北方的來信——兩封。
其中一封來自蘿西,言簡意賅地t解釋了當地的現狀:城鎮中出現了大量老鼠並且不自然死亡,洛錫安確實被全面封鎖了,但同時在偷偷將一些患病者送往城外進行秘密治療,這種病症的死亡率極高,推測有瘟疫在洛錫安境內傳播。
此外,消息封鎖得很死,即使是離洛錫安外圍最近的城鎮也極少有人知道內情,應該有執政官級別的掌權者在刻意隱瞞情況。
當看到「大量老鼠不自然死亡」和「瘟疫」的時候, 摩根就從中窺見了一絲不祥之兆,當她開始閱讀格蕾的來信時,這種預感終於成為了讓她毛骨悚然的現實。
格蕾的信內容太多,甚至沒辦法用信鴿或渡鴉運送,只能由附近的驛站加急送到葛爾,再由當地駐守的緘默通過特殊的消息渠道送達卡美洛特,即便如此也比蘿西的信晚了近一周——魔術被禁用後,信息傳遞的遲緩是無可避免的,這已經不是她們可以用水鏡隨時互通消息的時代了。
相比蘿西對背景整體情況的概述, 格蕾在信件中詳細記錄了老鼠和病人的死因:老鼠的死因並非外傷,而是因為器官感染腐爛(暫時未能確認具體是哪一處器官) , 病人死於咽喉和肺部的壞死性炎症,死前會嘔吐大量膿血, 大部分病人的頸部、腋下和腹股溝長有腫塊和癰,疑似感染引起的淋巴結腫大。
鼠疫——即使摩根很不想承認, 但事實就是事實, 而且她很清楚這一次北方的動蕩必須由她親自前往處理。
然而,在毫無准備的情況下出發顯然是魯莽的,她必須先確定這場鼠疫是不列顛自發的結果,還是從外部傳進本地的。
盡管時間線並不完全吻合,但公元五世紀確實發生過一場鼠疫——起源於埃及,然後蔓延到了君士坦丁堡。根據史學家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當時的君士坦丁堡在一天之內最多有一萬多人喪命,最後整個東羅馬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
誠然,北境的海上貿易主要通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但歐洲大陸顯然比寒冷短晝的北方島嶼更加富裕,總會有航線通往財富所在之地。如果鼠疫真是從歐洲大陸蔓延過來的,她必須及時切斷兩地間的貿易往來。
接下來的三天裡,摩根久違地回到了通道尚未關閉時的工作狀態——謝天謝地,妖精之血失效後她沒有直接從真實的年齡開始衰老,仍擁有二十歲時的年輕肉體,足以支撐她在短時間內繼續連軸工作。
她先是寫了一封信函急送康沃爾,讓加荷裡斯在緘默們的協助下徹查鼠疫是否也在南方悄然蔓延——當然,可能性很小。假設鼠疫真的是從外界傳入,康沃爾的情況只可能比洛錫安更嚴重,畢竟南方與歐洲大陸的聯系更緊密,而加荷裡斯必然會第一時間察覺到異樣。
既然康沃爾那邊並無反應,那麼南方大概率是安全的……但謹慎一點總歸不會有錯。
然後是兩封寄往歐洲大陸的遠程信件,一封給布蘭黛爾,一封給加雷斯,他們都是她在歐洲大陸的外派大使。
她希望布蘭黛爾調查歐洲大陸北部是否有類似的情況——考慮到瘟疫率先在不列顛北境傳播,這種可能性值得納入考慮。
在完成調查後,摩根需要她直接乘船趕赴洛錫安,即使煉金術在不列顛已經逐漸失效,布蘭黛爾·特勒依然是醫學領域最好的學士之一。若要解決這場凶險的瘟疫,她需要更多可靠的幫手。
然後是加雷斯……摩根知道他最近在地中海附近活動,考慮到那裡極有可能是病疫的發源地,確認一下當地的情況——尤其是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是非常必要的,可當她展開信紙,將羽毛筆放進墨水瓶裡時,某種冰冷的感覺讓她的胃擰了起來。
這很危險,而她卻要讓自己的孩子深入可能是瘟疫發源地的地方……這讓她的手顫抖了起來。
還有格蕾,她的小姑娘,此刻距離洛錫安如此之近。
「我很抱歉,加雷斯。」在信紙上落筆時,她忍不住輕聲哽咽,「妖精之血已經不能如往常那般庇佑你了,孩子,你不在我身邊,我無法照顧你,我只希望你將自己的健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即使要求你們深入危險的人也是我。
將兩封信交給愛瑪後,摩根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平復情緒,雖然不那麼成功,但至少不會再有淚水差點污染字跡的情況出現了。
最後一封信是給蘿西的,交代了接下來的調查事宜,對於她和格蕾身體健康的憂慮以及相應的防護手段,被托付給貝德維爾爵士親自護送,一同被送去的還有沉睡於寶庫多年的石中劍——意味著蘿西已經被賦予了最高級別的代理權限,有權代表王室處理北方的一切事務。
「即使是讓地位最高的貴族……」寫到這裡時,摩根斟酌了一會兒,沒有寫「流血」,而是改為了「人頭落地」。
隱瞞疫情是絕對不可饒恕的重罪,希望洛錫安城牆上的尖刺足夠插那麼多腦袋。
結束了第一部分的工作後,她還要和大臣們商榷下一步的行動,包括人員調動和物資支援,中斷海上貿易會帶來的一系列影響以及相應措施。
不列顛並非什麼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對海上貿易的依賴深入骨髓,一旦貿易中斷,必然會引發一系列的後續問題——瘟疫固然可怕,但貧窮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同樣是致命的,她需要權衡其中的利弊。
摩根正打算傳喚阿格規文,讓他通知大臣們召開御前會議,然而在離開桌案的瞬間,一陣暈眩感擊中了她——是的,她錯過了早餐,而現在的「妖精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夠在缺乏飲食和睡眠的情況下維持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運轉了,因為她已經不是妖精了。
在錯過了早餐後,摩根不想再錯過和丈夫、孩子們共享午餐的機會……但她實在太累了,過低的血糖和褪去的腎上腺素讓她整個人近乎脫力,飢餓感讓她的胃袋緊縮,視野泛白。首相塔距離獅心堡的用餐室太遠,而她的身體甚至沒辦法平穩地挪動一步。
最後,她只好讓愛瑪將午餐送到首相塔。
自從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妖精之血逐漸溢散後,這不是摩根第一次向自己的身體妥協了,但她依然會對這種情況感到陌生。
客觀而言,妖精之血確實給她帶來了太多便利,也許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依賴它,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重新為人的感覺。
用完午餐後,可能是因為攝入了太多碳水,也可能是三天不睡覺的代價終於反噬了她,摩根感到格外疲乏,盡管她堅持叫來了阿格規文,但對方堅持要延後御前會議的召開時間。
「我明白這件事情的必要性,母親,我和您一樣將自己的熱忱奉獻給了不列顛,但我不能不為您的健康考慮。」阿格規文看著她——此刻站在這裡的不是她的輔佐官,而是她的兒子,「拜托了,母親,我擔心您,更何況您不久前還臥病在床……我真的很害怕。」
他臉上的不安讓之前那種令人心碎的感覺重新在她胸口湧現……於是摩根做出了今天的第二次妥協。
不過她沒有回到獅心堡,而是睡在了首相塔的臥室裡。
摩根給自己預定的午睡時間是兩個小時,可當她重新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是黃昏了。
正當她惱火於僕從竟然膽敢違背她的命令,沒有在預定時間內叫醒她時,倚在她床邊的人影解答了她的疑問。
莫德雷德——她的小兒子,不知為何趴在床的右邊,腦袋枕在右手的手臂上,一只手握著她的手,睡得很香甜。摩根的動作不大,但莫德雷德是受過訓練的騎士,即使是輕微的動靜也足以吵醒他。
「母親?」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您醒了……」
摩根用手指梳理他凌亂的金發:「怎麼不到床上來睡?」
「不想吵醒您。」他打了個哈欠,「而且我已經過了可以和您一起睡午覺的年紀。」
莫德雷德已經臨近成年,差不多和亞瑟一樣高了,除了頭發稍長之外,他幾乎是亞瑟的鏡像體。而作為他的父母,摩根老去得太晚,他們看起來年齡太相近了,許多尋常的母子互動發生在他們身上時觀感都很奇怪。 t
但那是在外人面前——當他們母子獨處的時候,自然無需考慮別人的想法:「到床上來吧。」
莫德雷德垂著腦袋咕噥:「如果老爸看到了肯定會當場氣絕……」
摩根確信這只是一種戲劇化的說法,她撫平了他翹起的發梢,看得出他還是很疲倦:「至少找一張躺椅。」
「不,我的意思是我更應該睡在床上了。」她的小兒子吐了吐舌頭,看起來很孩子氣,這是他和他父親第二個明顯的區別,「讓他自己生悶氣去好了,臭老爸。」
莫德雷德躺在床的右半邊,將腦袋埋進她懷裡,他的發間散發出皂角的香氣,顯然是洗過澡後才來的。
雖然莫德雷德已經長大了,但作為母親的本能還是讓她想要為孩子提供一個舒適而安全的空間,她調整了姿勢,方便他枕在她的手臂上,莫德雷德蹭了蹭她,喉嚨裡無意識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的小龍是一個小開水壺。
摩根不禁輕聲笑了起來,她能感覺到莫德雷德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從她的鎖骨上掃過:「抱歉,吵到你了嗎?」
「還沒睡著。」莫德雷德回答,「只是好奇母親為什麼忽然笑了。」
「沒什麼,就是感覺……」她沉思片刻,「感覺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時候你還很小,讓人懷念。」
莫德雷德悶笑一聲:「至少加荷裡斯肯定不懷念,他說過我小時候很吵。」
「你確實比一般的孩子精力充沛。」
「您可以直接說鬧騰,反正我不介意。」
「我更傾向於那是一種奇妙的新陳代謝。」摩根回憶道,「當時的你非常好動,充滿活力,最重要的是——很大膽。有一次你對高文的劍起了興趣,想要摸一摸它,高文擔心會傷到你所以拒絕了,結果你一整天都掛在他身上,試圖把他的劍帶咬斷。」
「所以最後我成功了嗎?」
「沒有,因為加雷斯一直用狗尾巴草逗你,你放棄了劍帶轉而去咬他的手。」
摩根還記得,在親眼見證了這一幕之後,加荷裡斯用極為嚴肅的眼神掃視四周,仿佛要向他的兄弟們揭示某種真理(和他當初發現大氣壓強時的表情一樣),他慎重地開口:「很顯然,孩子都是野獸。」
不過他很快就在自己野獸般的弟弟身上找到了新樂趣——主要是拿他做實驗。有段時間他總是拿著一塊紅布在莫德雷德眼前晃悠,想觀察他是否會生氣。
阿格規文告誡他:「我們的弟弟是龍,不是牛,加荷裡斯。」
「每次洗澡前你都不安分。」摩根繼續道,「僕從們經常要追著你跑過兩條走廊才能把你裹上浴巾帶回去,後來你父親和阿格規文不得不接手了幫你洗澡的工作,以免你再光著身子跑出去。」
「呃……所以理論上獅心堡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我五歲的時候就見過我的屁股了?」
「是的。」
莫德雷德躲在她的懷裡發出哀嚎,摩根拍了拍他的後背,希望這樣能撫慰孩子破碎的自尊心。
「聽起來我小時候是個小討厭鬼。」
「小淘氣鬼。」她糾正道。
隨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摩根本以為莫德雷德睡著了,但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所以……母親為什麼會選擇生下我呢?」
在摩根回答之前,莫德雷德很快地補充道:「我是說,為什麼不直接在高文他們之中選擇一個呢?我覺得高文當國王和我當國王不會有什麼區別,反正都需要阿格規文來收拾爛攤子,而且他和老爸長得也很像,體內有一部分潘德拉貢家族的血統。」
「怎麼突然這麼問?」摩根的聲音沉了下來,「有人對你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嗎?」
「不是。」莫德雷德小聲回答,「只是……聽說母親懷我的時候很艱難,但懷高文他們的時候就不會這樣。」
「這不是你的錯,莫迪,你祖母懷你父親的時候也很不容易。」畢竟鹿的肚子裡有一條龍。
和亞瑟孕育繼承人在當時是一個合情合理的選擇,而第三條龍的預言其實沒有如梅林以為的那麼困擾她——當然,她並非毫無顧慮,但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後,摩根還是做出了這個決定,不打算讓所謂的預言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
很多人都對莫德雷德性格中流露出的叛逆疑惑不解,但摩根認為這可能是她遺傳的,因為她最討厭的就是因為懼怕某種命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而臨陣退縮,最喜歡的就是對所謂的權威者說「不」。
「無論懷孕的過程如何,那都不重要。」她吻了吻他的發旋,「當你被裹在襁褓裡交給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我的小龍,我珍貴的星星,還有格蕾和你的哥哥們,我想讓你們都健康快樂地長大。」
她看不見莫德雷德的臉,但聽到了他吸鼻子的聲音:「我愛您,母親。」
「我也愛你,孩子。」她柔聲道,「睡吧。」
當摩根第二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喚醒她的是房門被推動時門軸的吱呀聲,她看見她的丈夫悄悄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支蠟燭。
他先是對她笑了笑,然後掃了一眼床上的莫德雷德,他沒有說話,但眼神已經表明了他的想法:這孩子真該意識到自己早就不適合跟父母睡一張床了。
話雖如此,亞瑟並沒有把他叫醒,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安靜地躺了下來,在小心翼翼地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後,他伸手抱住了她和孩子。
「好啦,現在你把我們都吵醒了。」莫德雷德並不怎麼真心地抱怨道,「老爸,滿意了嗎?」
「滿意了。」亞瑟輕聲笑了起來,「現在睡覺吧。」
第347章
當格蕾推門而入時, 蘿西女士正在用濕布擦手,看起來非常認真,畢竟指甲縫裡的血跡是最難清理的。
她本可以將這項工作交給僕從,但最後還是決定親自動手——就好像她昨日不必親自砍下巴特萊公爵的頭顱,但最後還是決定親自動手一樣。
「早安,殿下。」對方微笑著同她打招呼,語氣一如既往的和藹,「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昨晚對於洛錫安的貴族們是一場驚魂夜。巴萊特家族有足足二十多人被當場處刑, 鮮血染紅了大廳的每一寸地板, 哭喊和嚎叫此起彼伏,死者的頭顱被插在莊園大門前的尖刺上,淋上了焦油,那些扭曲的面孔在火焰中漸漸融化。
今天早上格蕾路過時, 他們原本的模樣已經無法辨別了,像是一排燒焦的火柴頭。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格蕾通常不喜歡在睡覺時受到任何干擾,但昨晚她在哭嚎和血腥味的陪伴下很快就睡著了,比她來到北方後的任何一晚都要踏實:「嗯,睡得很香。」
「那就好, 巴特萊公爵雖然愚蠢又無能,但他至少留下了不錯的羽絨被和香枕。」蘿西女士嘆了口氣, 「不知道他的父親看到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格蕾從未見過前代巴特萊公爵,不過能夠在光榮之征後位列公爵之位,似乎證明了巴特萊家族也曾受到過女王的青睞?
蘿西女士如往常般讀出了她的心思:「當初猊下執政葛爾後,巴特萊家族是米斯裡爾所有封臣中最早一批宣誓忠誠的——老特維斯是一個聰明人, 知道如何審時度勢, 可惜他的子女大多都蠢笨如豬,而昔日的榮耀終究無法折抵當下的過錯。」
「北方……和我想像中有點出入。」格蕾難得感到了一絲扭捏, 「母親單獨統治過北方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裡會像康沃爾一樣……」
並不是說北方百姓的生活窮苦——事實恰恰相反,北方很富裕,畢竟這裡駐守著不列顛第二大的海上艦隊,距離最近的貿易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又在瑪格絲姨母——曾經的北境總督,如今的挪威女王的統治之下,兩國之間友好的關系使得北方的航運業不僅繁榮,而且相比南方多了幾分安穩。
對於其他君主而言,不列顛北境的狀況可能是他們統治生涯的高光時刻,但對於母親而言,這裡看起來是如此……貧瘠,尤其是在擁有如此堅實的經濟基礎的前提下。
「猊下統治了這裡很久,但離開的時間更久。」沾滿了血的濕布被扔回了水盆,盆裡的溫水逐漸渾濁起來,血的氣味吸引來了蚊蟲,「而t且北方的地緣政治相當復雜,更像是一個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聯盟,光是這一點就無法與康沃爾相比,康沃爾永遠是廷塔哲的康沃爾。」
「但還是很糟糕。」格蕾說,「城內大部分的基礎公共設施似乎很久沒有被維護過了。」
而這只是一個好聽的說法……不出意外的話,這些設施大概在瑪格絲姨母遠嫁挪威後就被當地的管理者拋之腦後了。
盡管這場瘟疫的起源至今仍是一個謎——布蘭黛爾學士和加雷斯的回信都表明了當地並未發生異常狀況,說明這場瘟疫大概率是不列顛本土自發性的,然而疫病能夠傳播得如此之快,除了洛錫安執政官的懦弱無能外,也和當地人糟糕的生活環境有關。
在平民的聚集地,下水道的頂蓋大多風化剝落,排水口基本被污垢堵死了,淌著髒水的陰溝暴露在外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惡臭,一些曾經出於便民而搭建的設施在損壞後成了徹徹底底的垃圾,雨水積在凹槽處,催生出霉斑和青苔,變成了最適宜蚊蟲產卵的溫床。
外加一些根深蒂固的迷信觀念……如果你認為教會對於放血、灌腸和發皰療法的痴迷已經足夠詭譎了,本地某些具有巫毒色彩的赤腳大夫也許會向你展示一些突破人類想像力極限的絕技。
「緘默在這方面做得確實不夠好。」蘿西女士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有點無奈,「緘默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從世界各地收集有價值的情報,但'有無價值'是一個標准模糊的評價,取決於緘默本人的認知。對大多數人而言,相較於貴族之間的私下勾結,或是用各種方式賄賂執政官,一部分日常預算遭到貪污似乎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這很重要。」
「是的,這很重要。」對方肯定了她的想法,「但要意識到這件事,就必須對行政有著正確的了解,在培養年輕的緘默時,我們不會特意教導——或者說會有意回避這些。摘下這個神秘的稱號,緘默們也不過是有著正常需求的普通人,可能會在遭遇誘惑時舉棋不定,也可能會利用自身的優勢謀取利益。」
她的語氣讓格蕾察覺到了一些東西:「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
「都是一些陳年往事了。那時猊下對葛爾的統治剛剛穩定不久,打算將觸須向北延伸,有幾名緘默受到了皮克特人的蠱惑,他們娶了部落族長的女兒為妻,被授予貴族頭銜,為皮克特人劫掠葛爾商隊的罪行作掩護,事後全部栽贓給了上岸的維京海盜,連我也被瞞了過去……最後是猊下察覺到了端倪。 」
聞言,格蕾有些訝異:「早年的緘默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緘默最早是按照廷塔哲修道院學員的標准進行培養的,任何留存至今並且超過五十歲的緘默,他們的能力都會令您驚嘆……可惜,當你的部下意圖對你隱瞞什麼的時候,你是不會希望他們太過聰明的。」蘿西女士苦笑一聲,「更糟糕的是,世上極少有兩全其美的情況,區別只是代價來得早或晚罷了。」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了貝德維爾爵士的聲音:「格蕾殿下,我們該出發了。」
格蕾簡單地應了一聲,回過頭時發現蘿西女士正在對她微笑。
「不必緊張,奧克尼郡比這裡要好得多。」對方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僅有貝德維爾爵士陪伴您左右,那裡的緘默也會及時接應您的,這趟旅途沒有那麼糟糕。」
格蕾勉強點了點頭,這還是她第一次脫離蘿西女士獨自出使某地……而且不知為何,北方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瘴氣所籠罩,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此行是為了查明一件事:緘默的報告顯示,雖然洛錫安封堵了陸上交通,但仍有商船在洛錫安和奧克尼之間往來,而且北方艦隊會隨行護航,母親想要知道新上任的海上元帥阿爾比恩這段時間究竟在干什麼……這將決定對方的腦袋在事後是否還能安穩地待在脖子上。
「貝德維爾卿以前去過奧克尼郡嗎?」
「很遺憾,葛爾就是我印像中不列顛最靠北的地方了。」貝德維爾笑了笑,「除了您的兄長們,大多數圓桌騎士都對北方了解甚少,畢竟北方是女王的北方。」
「然而女王的北方讓女王失望了。」格蕾不想表現得太情緒化,但近期的遭遇已經將她的耐心消磨殆盡,「母親為這裡創造的財富最後只養肥了老鼠!」
「很難說,殿下。」貝德維爾回答,「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但北方的現狀似乎……有悖於常理。」
「卿的意思是?
「誠然,我知道北方的情況很復雜,而且猊下遠在千裡之外,無法像治理倫迪尼烏姆那樣掌控全局,但我不認為這會對猊下造成太大的阻礙。」貝德維爾繼續道,「猊下年輕時遇到過更加糟糕的情況下,但她依然游刃有余。」
其實格蕾也有過類似的想法,無論北方的基礎公共設施多麼年久失修,至少它曾經存在,而且有一部分仍在正常運作,例如不列顛引以為傲的地下排水系統。而在不列顛以外的地方,暴露在外的陰溝和隨處堆積的垃圾簡直是再常見不過的景像,很難想像不列顛居然會比其他國家率先成為病疫的孵化地。
也許母親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否則她不會對關閉星之內海通道一事如此堅持。
抵達奧克尼郡時已是深夜,雖然貝德維爾建議她先休息一晚,但緘默在情報中提到過,北方艦隊的護航時間基本在晚上,格蕾打算抓住時機一探究竟。
他們沒有選擇從城門進入,而是繞道沿著海岸潛行到了奧克尼港附近的燈塔。
作為北方艦隊的駐扎地,附近的戒備十分森嚴。格蕾一邊對堅守崗位的衛兵感到棘手,一邊又為母親留給北方的遺產沒有被全部敗光感到欣慰。
在一段時間的觀察後,他們成功趁兩隊衛兵輪班之際順利登上了燈塔頂層,期間只打暈了三名衛兵,這種程度的損失是可以接受的。
燈塔頂層有一架望遠鏡,雖然是廷塔哲修道院的縮小版,但足以看清遠方的景像。
格蕾很快就找到了來自洛錫安的商船——款式古老的小型兩桅船,沒有掛船帆。
在不列顛,這類船基本是早期從海上艦隊淘汰下來的,後作為商船使用……不過,即使在商用船中,這種款式的船型也相當少見了,因為即使按照最晚的出廠時間計算,這批船的服役時間也已經超過了安全期限,即使沒有在使用中途報廢,商隊基本也會把船脫手賣到其他國家。
「您看到什麼了嗎?」貝德維爾問道。
「船上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是從洛錫安逃難來的嗎?這倒是解釋了為什麼有艦隊護航。」對方點了點頭,「雖然這麼做有病疫擴散的風險,但也不能因此舍棄那些有概率幸存的人,您應該和阿爾比恩大人討論一下關於……」
話音未落,遠處的海面上忽然迸發出一陣火光——頃刻間,曾經承載著榮耀的古老艦船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葬禮的柴堆。
「怎麼回事?!」貝德維爾嚇了一跳,「是遭遇敵襲了嗎?」
「不……」目睹了這一切的格蕾感覺渾身發冷,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是旁邊的護航艦……他們用箭點燃了船只。」
是的,艦隊並不是為了護航才離港的,那艘船上的人也不是為了逃難——他們是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像牲畜一樣被強制趕上了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後也像牲畜一樣被清理掉了。
第348章
「您最好為自己的罪行找好了理由。」當聽見自己的聲音時,就連格蕾自己都嚇了一跳,「阿爾比恩大人,恐怕您不會想知道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有多麼鋒利。」
她從未用如此低沉恐怖的語氣說過話——母親總是愛憐地稱她為「我的小月亮」, 小月亮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但母親如今不在這裡, 也許這就是原因,這就是她選擇離開溫室的結果t。
格蕾並不天真,不會指望不列顛的所有官員都是無私奉獻的大義之人,但阿爾比恩的背叛絕對是令人痛苦的……和現任海軍大臣納爾遜一樣,他也是平民出身,十四歲便開始在船上服役,在攻打海伯尼亞島時立下赫赫戰功,因此受到了母親的賞識,就連他如今的名字也是母親賜予的。
即使是在相對開放的倫迪尼烏姆,資歷深厚的納爾遜當初作為海軍大臣加入御前會議時也遭到了不少懷疑和排斥,更不用說是風氣更加保守的北方了,能夠力排眾議讓這名年輕人成為北方艦隊的統領,是母親對他委以信賴的證明。
阿爾比恩的喉嚨已經被劃開了一道血痕, 但他似乎並不感到害怕:「如果殿下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我可以向您解釋所有事情。」說到這裡時,他甚至苦笑了一聲, 「我不奢求您在得知真相後能夠放下對我的憎惡,也知道我死後應該下地獄, 但請相信我絕對沒有背叛猊下。」
格蕾深吸了一口氣:「是你親自下令讓護航艦點燃那些船的,是嗎?」
「是的。」
「你很清楚洛錫安發生了什麼,是嗎?」
「是的。」
「你知道……」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船上載著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他們並無罪孽,只是一些不幸被病痛所折磨的無辜之人,是嗎?」
「是的。」
「結果你像對待牲畜一樣燒死了他們!」格蕾大聲怒斥,試圖讓憤怒掩蓋她的哽咽,「洛錫安的貴族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才能讓你像條狗一樣為他們犯下這種滔天罪行?母親曾經信任你,阿爾比恩,這是她最大的錯誤!」
直到此時,阿爾比恩的眼神中才閃過一絲痛苦,仿佛他剛剛被鞭子抽了一下,內心的罪惡和恥辱終於從碎裂的面具下泄露出來。
「不是這樣的……」他啞聲道,「沒有人想這麼做,我們只是別無選擇……」
「'我們'?」她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不奇怪,阿爾比恩不可能獨自完成這件事並瞞過所有人,「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顯然,最有可能同流合污的便是奧克尼郡的執政官……但這無疑是一個比阿爾比恩更令人絕望的答案。
「請放下槍,格蕾殿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驗證了她的猜測,「即使您決意要殺死我們,至少也該帶著有用的情報回去見蘿西大人,不是嗎?」
格蕾緩慢地回過頭,語氣麻木:「謝菲爾德大人。」
對方點了點頭,臉上有著與阿爾比恩類似的漠然。
……一種讓格蕾無法理解的漠然。
謝菲爾德出生於法斯蘭家族,是廷塔哲的封臣之一,她的祖父凱爾博·法斯蘭曾作為廷塔哲的使者,陪同當時年紀尚輕的瑪格絲姨母返回北方,保護她不受洛特王的折磨,並且全程參與了奧克尼港的建造。謝菲爾德是凱爾博的孫輩中能力最出眾的那個,延續了祖父的榮光。
她一直是母親的心腹大臣,否則這樣重要的職位不會被托付到她手上。
「為什麼?」她聽見自己問道,「謝菲爾德大人,連您也背叛了母親嗎?」
「我不會否認我們背負著罪孽,也不否認我們辜負了猊下的期待。」謝菲爾德回答,「但我們絕不會背叛猊下,我們願意為她而死,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無論如何,還請您先把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收起來,殿下。」
聞言,格蕾猶豫了一下——在突襲阿爾比恩的府邸前,她命令貝德維爾爵士不得隨行,一來她接受過正統的武藝訓練,不需要別人的保護,二來這裡是北方,任何爭鬥都是女王黨內部的問題,貝德維爾的存在也許反而會阻礙談話的進程。
也就是說,現在她孤身一人。
氣氛就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後格蕾解除了倫戈米尼亞德之影,但並未放下警惕:「請說吧。」
阿爾比恩松了口氣,謝菲爾德則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坦誠說,由瑞特大人來向您交代前因後果會更好……可惜他沒能熬過去。」
「瑞特……瑞特·布萊克大人?」格蕾愣了一下,「他死了?」
瑞特·布萊克是目前御前會議明面上的情報大臣——自從患上白內障而無法正常視物後,蘿西女士就開始考慮退休的事情了,瑞特是她選中的接班人。
雖然蘿西女士的視力在接受義眼手術後就恢復了正常,但她還是以年齡為由,堅持將職位交給了更年輕的人,私下依然在以緘默的身份進行情報工作。
……只是沒想到她的接班人比她走得更早。
格蕾與第二任情報大臣僅有幾面之緣,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面色憔悴,郁郁寡歡的中年男人的形像。瑞特·布萊克在御前會議中的名聲一直不好,不僅因為他是平民出身,也因為——按照其他大臣的說法,他是一個干髒活的人。
瑞特不僅是緘默,還是女王的處刑官,負責拷問犯人、叛徒和俘虜,這讓他身上總是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
他們之間最長的一段對話發生在她決定成為緘默之後,當時母親給了她兩個選擇:留在卡美洛特跟隨瑞特大人學習,或是跟隨蘿西女士在各地暗中尋訪。
她當時還不想離開母親太遠,因此心裡更偏向前者,但當她向對方提出自己的想法時,瑞特大人婉言拒絕了她。
格蕾至今還記得他臉上的表情,一個帶著點為難的苦笑。
在那個瞬間,無論瑞特·布萊克在他人口中是一個怎樣殘忍的魔鬼,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長輩。
對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他年輕時鼻梁被打斷過,後來沒接好,導致鼻梁一直是歪的,這大概是他會養成這種習慣的原因。
「您不該來找我的。」他歉意地衝她笑了一下,好像在為自己感到丟人似的,「緘默們有各自不同的辦事方式,蘿西大人顯然更適合您,至於這些髒活兒,就交給我們這種人來干吧。」
她當時只是感到不解:「您何必妄自菲薄呢?母親很器重您。」
「是啊,誰能想到像我這樣的人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御前會議的一員呢?但這是兩碼事,殿下。」他溫和地看著她,「鹿有鹿的方式,鼠有鼠的方式。我並不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恥,但這不意味著您也適合干這些……去找蘿西大人吧,她才是更適合您的導師。」
格蕾從回憶中抽回思緒:「瑞特大人也是死於瘟疫嗎?」
「是。」謝菲爾德回答,「據瑞特大人所說,這場瘟疫起源於一名魔術師,他妄圖重新建立一條通往星之內海的道路,以完成追尋根源的本願。要完成這項魔術,必須需要獻祭王族之血,為此他綁架了來不列顛探望阿勒爾夫人的特奧巴爾德親王,瑞特大人之前來到北方就是為了處理這件事。」
「魔術……」難怪這場瘟疫來得莫名其妙,格蕾感覺胸口的封印禮裝隱隱發燙,渴望著鮮血,「那名罪人如今在何處?」
「死了——當場就死了。」謝菲爾德嘆息一聲,「但情況會惡化到這種程度,還有著諸多復雜的因素。首先是瘟疫擴散的速度快得不同尋常,就好像無意間打開了地獄之門,不出幾天就超出了可控範圍。其次是一些詭異的巧合,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大多在第一時間就感染了瘟疫,沒能傳出消息就死了,最後則是……」
格蕾替她說完了剩下的話:「洛錫安的官員們。」
「沒錯,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瑞特大人,打算借他的名義將剩余的緘默集合起來後一起殺掉,然後謊稱他們死於瘟疫。」阿爾比恩的語氣要比謝菲爾德情緒化得多,「當瑞特大人逃到奧克尼郡時,洛錫安已經徹底失控了,截斷道路是我們雙方都認可的結果,一旦瘟疫繼續蔓延,北方——不,整個不列顛都會化作人間地獄,所以我們……」
「這不能替你們的罪行辯護。」格蕾冷酷地打斷了他,「你們應該事無巨細地將情況上報給母親,而不是將那些遭受苦難的人們塞進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後將他們付之一炬——這件事裡確實有罪該萬死的人,但決不是這些普通百姓。」
阿爾比恩的臉龐倏地蒼白起來,仿佛已經流干了血。謝菲爾德不得不t代他繼續道:「您是從洛錫安來的,應該已經親眼見識過那裡的慘況。這次瘟疫的可怕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想像,一旦染病,病人基本會在三到五天內死去,無論他們之前是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街頭流浪的乞丐還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都無法逃過死亡的追捕。」
「瑞特大人甚至不願意與我們見面。」阿爾比恩低聲道,「抵達奧克尼郡時,他已經虛弱至極,但依然拒絕我們扶他去房間裡休息,就這樣坐在車廂裡向我們交代了一切。臨死之前,他懇求我們做兩件事,一是不要接觸他的屍體,直接用火把他和馬車一起燒掉;二是一定要在猊下得知情況前解決這件事,千萬不要讓她親自來到北方。」
「瑞特大人……不希望母親來解決這件事?」格蕾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猊下現在已經沒有妖精之血的庇護了,格蕾殿下。」謝菲爾德看著她,「我們都知道她不久前還臥病在床……在過去,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殿下,猊下不再像過去那樣堅不可摧了。」
她藏在袖子裡的手顫抖了一下:「母親總會知道的,一旦知道了,她就會來。」
「不錯,猊下從不會辜負人們對她的期待……當她意識到仍然有人心懷希望在黑暗中等待著她,她就要義無反顧地走到那黑暗中去。」對方輕聲道,「但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如今承載著這份意志的只是一具血肉之軀,會疲倦、會生病……會死亡。」
那兩個字刺痛了格蕾的神經,她的嘴巴嚅動了好幾次,但就是說不出一個字。
「猊下的肉體還很年輕,即使她開始衰老,至少也還有幾十年的時光,不應該被葬送在這裡。」謝菲爾德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夠找到治愈這種病的方法——考慮到它是由魔術引發的,也許根本不存在什麼治愈的方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斷瘟疫的傳播……即使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踐行某些殘忍的手段。」
還沒等格蕾回答,阿爾比恩就繼續道:「如果這種手段是必要的,那麼讓我們來做,總比讓猊下來做要好,她的榮耀不該因為一個愚蠢的魔術師而受到玷污。」
這一次,格蕾沉默了很久。
一方面,她想要相信母親會一如既往地為不列顛解決所有難題,但另一方面,謝菲爾德和阿爾比恩的話觸動了她內心最不安的部分。
一想到母親可能會在瘟疫中死去,或是局勢最終迫使她成為一個殘忍的暴君,讓她過去數十年的付出霎時化為烏有……僅僅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就讓她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她勉強地開口,「但二位理應清楚,母親不會贊同你們這麼做。」
「我們清楚,殿下。」
「此外,無論您們這麼做的初衷是什麼,最後都無法逃過審判。」
「當然,殿下,我們早就做好了准備。」謝菲爾德溫和地笑了,她的笑容讓格蕾想起了瑞特——那個寧可死在馬車裡,最後的願望是希望女王遠離北方的男人,「我們願意接受死亡,只是祈求它能等到這場悲劇落下帷幕後再來找我們。」
對方的坦然令她產生了一絲動搖,但她還是堅持道:「我無權允許你們這麼做,蘿西大人才是持有石中劍的人,在她作出答復前,請不要再擅自從洛錫安那裡接收和處置感染者了。」
謝菲爾德點了點頭:「我們理解,但這件事可以更隱晦地進行,待您從蘿西女士那裡得到首肯後,只需通過緘默向我們傳一封密信即可,千萬不要以公使的身份來到奧克尼郡,整件事都是我們自作主張的結果,不應該和猊下產生任何聯系。」
談話結束後,阿爾比恩建議她坐小型艦艇返回洛錫安,現在是順風季,海上航行的速度比陸上更快。
在看到阿爾比恩和謝菲爾德坐車馬車送她回來時,貝德維爾爵士似乎沒有太過意外,第二天凌晨他們一同前往港口時,他還體貼地表示自己騎馬就好,將車廂留給了他們,方便他們交談。
格蕾透過車窗眺望遠方的地平線,太陽剛剛升起一線,天空中仍有星星的影子,灰藍色的海水在黎明中泛著細碎的波光,海鳥從遠處看只是幾道稀薄的暗影,與渡鴉並無區別。
「不會感到害怕嗎?」她忍不住開口。
「什麼?」
「死亡。」
「沒有人不害怕死亡,殿下。」阿爾比恩回答,「但我們還害怕許多東西,其中總有一些是凌駕於死亡之上的。」
「您和莫德雷德殿下都是在光榮征途後才出生的,當您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時,許多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謝菲爾德說,「對您而言,北方也許只是一片保守落後的土地,遠遠比不上卡美洛特和康沃爾。但在幾十年前,這裡還要更糟,皮克特人、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之間的紛爭似乎永無止盡,撒拉遜人和維京人伺機而動,在暗中嗅尋著鮮血。」
「糟糕的年份總是接連不斷,土地裡顆粒無收,賦稅卻一升再升,人們靠攙著沙子、木屑的谷粒和草根飽腹,父母不得不將自己的孩子賣作奴隸,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被關在畜棚裡等死,街上流浪的乞丐和野狗爭奪食物,有時互相淪為彼此的食物……看著如今的北方,您恐怕很難想像它曾經的樣子。」
「猊下改變了一切。」阿爾比恩說,「她為北方帶來了生機,讓人們活得像人。」
「猊下總是能改變一切。」謝菲爾德露出了懷戀的微笑,「自我有記憶以來,猊下的名字就像是一個形容詞,意味著一切很快就會變好,而且她是永恆不朽的,就像希望本身……得知她因病倒下的消息時,我們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你人生中原本認定為真理的東西忽然失去了效力,就好像太陽某天忽然決定不再升起了一樣。」
謝菲爾德的眼睛在晨曦中閃爍,格蕾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層淚光。
「猊下離開的那一天,整個不列顛都會心碎。」對方輕聲道,「但'那一天'決不會是現在。」
她的神情和話語都讓格蕾心煩意亂——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該贊同他們的做法,即使他們沒有任何利己的想法,他們的行為也是富有爭議的,如果母親在這裡,絕對不會允許他們這麼做。
可是在內心深處,她明白有時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違背本心的事情……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僅僅是因為別無選擇。
直到抵達洛錫安時,格蕾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向蘿西女士坦白真相,她魂不守舍地沿著巴萊特莊園的石階走到二樓,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第一次感覺自己腦袋空空。
她先是做了一個深呼吸,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蘿西大人,我回來了,關於奧克尼郡發生的事情……」
回答她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第349章
正如謝爾菲德所說, 這是一場殘忍而公平的瘟疫,無論病人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乞丐還是貴族, 病症擴散和惡化的速度幾乎都是一樣的。
蘿西女士的身體很快垮了下來。
據格蕾事後了解, 對方幾天前確實去了一趟病疫重災區,主要是為了查看情況有多嚴重,以便確認日後需要從南方調度多少醫療資源過來支援。
盡管蘿西女士按照母親的叮囑做了所有的防護准備,沒有與患病者發生任何近距離接觸, 回來後也做了全套的消毒處理, 但病疫還是找上了她……迄今為止,瘟疫的主要傳播途徑尚未確定,但格蕾很難抑制自己內心深處一些陰暗的想法。
也許是利恩斯侯爵派人做了什麼,巴萊特家族倒台後,他必然會是下一個被拿來殺雞儆猴的對像……無論何種疾病,血液傳播基本都是確鑿可行的,他可以派僕從偷偷用帶有病人體液的布巾接觸蘿西女士身上的一些開放性傷口,或是在蘿西女士外出巡視時將病情尚不嚴重的感染者安插在隨行的僕從中……
然而, 不管真相如何,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沒有轉圜的余地。
蘿西女士身上並沒有出現患病者常見的黑癰和腫塊t,而是直接陷入了由呼吸器官炎症所引發的高燒地獄。她的皮膚蒼白而干裂,舌頭卻因為充血而發黑,唾液中摻雜著綠膿和血水,哪怕是最輕柔的喘息也能讓她的胸口疼痛不已。
格蕾試圖為她補充一些水分, 但沒有起到多少效果, 仿佛那些水在流經食道後就從她的體表蒸發了。
更可怕的是——到了夜晚,高燒還會進一步加劇, 哪怕對方的體溫在白天就足夠令人心驚膽戰了。
在病痛的折磨下,蘿西女士懇求她配置一些顛茄藥劑給她。格蕾心裡很清楚這樣只會加速她的死亡,但她既不知道該如何治愈對方,也不忍對方繼續受到病疫的折磨,只好哽咽著答應了這個請求。
自蘿西女士感染瘟疫以來,洛錫安的官員就對她的治療問題百般推卸——考慮到北方一貫的治療手段,格蕾認為這算是一件好事。對於她打算為蘿西女士提供顛茄藥劑一事,他們倒是樂於提供幫助,就好像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舉辦葬禮了。
顛茄可以麻痹疼痛,在服用藥劑後,蘿西女士終於能夠暫時安然入睡了,但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些後遺症。她時常意識錯亂,把格蕾當成年輕時的女王,以為她們還在葛爾,她仍在擔任母親的輔佐官,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格蕾得知了當年洛特王的死並非意外,而是母親暗中操縱的結果。
好在這種錯亂每次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格蕾推測這與蘿西女士體內植入的原初妖精之眼有關。
蘿西女士顯然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她對於死亡的態度異常平靜,反而經常安慰格蕾,告訴她不必為自己的離去而悲傷。
「我已經活得足夠久了。」她露出平靜的微笑,「經歷過低谷和高峰,品嘗過恥辱,也沐浴過榮耀,世上有多少人的一生能像我這樣精彩呢?別看我總是與陰謀為伍,其實我是個非常知足的人,殿下。」
說到這裡時,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對自己過去的決定感到慶幸:「人們總是用異樣的目光看待瑞特,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請不要為那些流言蜚語所困擾,殿下……我走之後,他會是您最好的老師。」
格蕾從未質疑過瑞特·布萊克的忠誠和能力,可惜對方已經不在人世了……她不忍告訴蘿西女士這個消息,只希望對方能夠安寧地走完最後一程。
因為不放心利恩斯侯爵派來的人,這幾天格蕾一直親自照顧蘿西女士。
一天下午,她幫蘿西女士擦拭完身體,對方忽然提起了以前的事情——這次並不是意識錯亂的結果,蘿西女士很清楚她是誰,也知道那些流逝的時光不會再回來了。
「我本以為猊下會為您取名'西杜麗'的。」她冷不丁開口。
「……什麼?」
「西杜麗,一個女孩的名字——我從未見過對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生命中相當重要的人。」對方苦笑一聲,「請原諒一個可憐的將死之人吧,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出口,恐怕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隨後,她回憶起了年輕時的往事——比母親遠嫁葛爾的時間還要早一點,是康沃爾剛剛復興時的事情,蘿西女士受到了母親的賞識,開始承擔一些輔佐官的工作。
雖說現在已經不足為奇了,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離經叛道的決定。母親不僅是廷塔哲公爵,也是紅龍的王女,按照王室慣例,她應該從封臣家族中挑選適齡的千金作為女伴,她們不僅將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會成為她的密友和親信。
可她最後誰都沒有選,只是留下了蘿西和愛瑪,兩個家僕的孩子。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我當時的感覺。」她輕聲道,「當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比周圍的同齡人要機靈一點,但是——一個後廚女僕的孩子,有朝一日居然能成為公爵的親信?即使在夢裡我也不敢這樣奢求。」
格蕾看到蘿西女士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這是對方沉思時慣有的動作,但在眼下似乎只是暴露了她的焦慮。
「然而,有一件事始終令我感到不安。」她繼續道,「在我最初受到提拔的那段時間裡,猊下有時會叫錯我的名字,尤其當她沉浸在工作中的時候…… '就放在那裡吧,西杜麗',不止一次。」
說到這裡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格蕾笑了一下:「聽起來可能很傻,但我一直都想知道西杜麗是誰。正如之前所說,我從未見過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曾經的同伴,也許是她在卡美洛特時的輔佐官。除了偶爾叫錯名字,猊下不曾與任何人聊起西杜麗,但我能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那種親密的氛圍,那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就好像她曾是猊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您沒有問過母親嗎?」
「我希望如此。」蘿西女士搖了搖頭,「可惜我的心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向猊下開口,只能任由這個神秘的名字繼續困擾著我……那段時間,我總是彷徨不安,擔憂那個孩子會回到猊下身邊,然後猊下就不再需要我了。」
「您完全沒必要為此焦慮。」格蕾安慰她,「畢竟您也是母親最信賴的……」
「我知道。」蘿西女士打斷了她——這似乎是無意識的舉動,回過神後,對方歉意地笑了笑,「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知道猊下不會真的因此而冷落我,只是……有時人很難抑制內心的一些負面想法。」
格蕾點了點頭:「我能理解。」
歲月就這樣匆匆流逝,康沃爾擺脫了早年飢荒的影響,逐漸繁榮起來,猊下沒有再叫錯過她的名字,西杜麗也始終沒有出現——考慮到當時的卡美洛特還在卑王的掌控下,危機四伏,那孩子可能早就離開人世了。
「對此,我的心情一直很復雜。」蘿西女士說,「一方面,我內心最卑劣的部分忍不住為這個女孩的死而慶幸,但另一方面……我真的很想和她見上一面,想知道我是否只是排在她之後的第二選擇,又或者我已經超越了她,成為了猊下心中的第一名?我希望自己可以自豪地告訴她,我沒有任何輸給她的地方……但這個願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妄圖戰勝一個並不存在的敵人,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突然,蘿西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如此劇烈,就好像她要從喉嚨裡把自己的內髒全部嘔出來一樣。
格蕾連忙幫她順氣,從對方的呼吸中,她聞到了腐敗的氣味……和那天晚上她們在教堂的地窖裡聞到的一模一樣,死亡的氣味。
蘿西女士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第一反應是死死抓住她的手。
「答應我,殿下……」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了,只是沒有了流淚的氣力,「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在哪裡,您都會找到她,奔赴她身邊……老天啊,我又病又老,派不上用場了……」
「請別這麼說……」格蕾幾乎泣不成聲,「我答應您……我會的,我一定會做到的……」
蘿西女士的眼睛裡顯現出金色的光輝,它們緩慢地溢散到空氣中,彙聚成絲絲縷縷的金色細流,流淌到了她的眼睛裡,一股溫暖的魔力充盈了她的身體。
老人的眼睛又變回了布滿白翳的樣子,她的表情卻慢慢平復下來,眼神中透露出些許迷茫。
俄而,她蒼白的面龐浮現出些許紅暈,仿佛生的氣息短暫地回到了這具身軀中——那一瞬間,她的面色似乎重新紅潤、健康了起來,盡管臉上依然滿是歲月的溝壑,但當她微笑起來時,看起來是那樣鮮活,格蕾能夠從中窺見她年輕時的鋒芒。
「猊下……」她看著格蕾,但視線已經穿過了漫長的時空,凝視著另一個人,「我對您而言……足夠好了嗎?」
直至臨終前,她還是沒能問出那個問題,沒有問她是不是母親心裡第一名。
她只是問:我足夠好了嗎?
「當然……」格蕾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模仿著母親的口吻回答,「你難道還不知道嗎?蘿西,我早就離不開你了。」
聞言,對方的眼睛罩上了一層朦朧的淚光,既不像是女王的情報大臣、緘默之首,也不像是那個一t夜之間讓幾十顆人頭落地的處刑官,只是一個羞怯的年輕姑娘。
她氣若游絲,似乎每說出一個字,體內的生命力就耗去了一點,但她的語氣聽起來還是那麼輕盈、釋然,仿佛了卻了一件心事:「是嗎……那就好。 」
…………
渡鴉是在黃昏時分抵達光輝庭院的。
駐守的騎士第一時間將信交呈交給了艾斯翠德。從羊皮紙的長度來看,信的內容應該不多,但艾斯翠德還是感覺它沉甸甸的……渡鴉、黃昏、洛錫安,盡是一些不祥之兆。
得到信後,猊下沒有急著拆開它,只是坐在書桌前靜靜凝視著紙卷上的封蠟,艾斯翠德知道她一定也有和自己同樣的感覺。
自從抵達葛爾後,猊下對自己的工作安排已經嚴苛到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步,像是一個赤腳的人在滾燙的焦土上奔跑,沒有任何停歇的時間,艾斯翠德甚至不確定她除了晚上短暫的睡眠外是否在其他時候休息過……惟獨這天下午,猊下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看著那封信,從黃昏持續到晚上,高文大人請求她去用餐,她也婉言拒絕了。
直到月亮升至高空,夜幕暗到足以看見繁星閃爍時,她才拆開了信,就著閃動的燭光閱覽裡面的內容——只有短短幾行字,但猊下讀得很吃力,仿佛信上寫了什麼她難以理解的事情一樣。
好一會兒過去,她放下信,似乎在思考是否應該如往常一般將它燒掉,但最終放棄了。
「是關於蘿西的。」猊下說,「蘿西她……」
她沒能說完,但艾斯翠德已經猜到了剩余的部分。
然而猊下沒有再說任何話,於是她也沒有追問。
當晚,艾斯翠德照舊在臥室裡守夜——自從離開卡美洛特後,這種情況成了一種慣例,因為陛下不在身邊,猊下又有勞累過度導致重病的先例,他們必須確保猊下在夜間遭受病痛時立刻得到救助。
大約是後半夜,寂靜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窒息般的喘氣聲,艾斯翠德嚇了一跳,沒來得及點燃蠟燭就急忙衝到床邊。
「猊下?猊下!」她隔著被子輕輕推了推猊下的肩膀,「您還好嗎?需要我傳喚布蘭黛爾學士嗎?」
「沒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噩夢……」黑暗中,猊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迷茫,似乎還未完全清醒過來,「艾斯翠德,我夢見蘿西死了……」
剎那間,所有呼吸聲都戛然而止,房間裡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第350章
女王已經抵達了洛錫安邊界,為了探明隨行軍隊的規模,利恩斯侯爵甚至讓自己的長子哈裡特親自前去偵查。
「足以掀起第二次光榮征途。」返回後的哈裡特坦言道,語氣十分冷靜——即使以圓桌騎士和鐵衛隊的標准衡量,他也是一名年輕有為的騎士,很難想像利恩斯侯爵的毒種居然能長出這樣優良的果實,「即使集結洛錫安的所有守衛力量,也不足以撼動女王的一根小指,更不用說在海上梭巡的北方艦隊了。」
聞言, 洛錫安的貴族們六神無主, 列夫為他們的反應如此劇烈而困惑……他們不可能真心以為奧克尼人和他們是一伙的,對吧?
謝爾菲德顯然是為了大局捏著鼻子答應了他們的請求,阿爾比恩則一向與舊貴族關系惡劣,要是按照他的想法,指不定第一批需要被送上廢船燒成灰的就是他們。
自從不列顛統一後,貴族就不再被允許擁有私人軍隊了,只有各個州郡的執政長官有權作為王室代理人對駐守的軍隊進行培養、組建和調度,北方的金屬流通入口又掌握在葛爾郡和奧克尼郡手上,確保了王室對於武器和護具的嚴格管制。
在巴萊特公爵擔任執政官期間, 即使他有意通融,本地貴族們也沒有找到多少投機取巧的方法, 至多是雇佣幾名流浪騎士,或是訓練一些身強體壯的家僕作為私人打手。
這麼點人能干什麼?給女王的騎士們擦靴子嗎?
「諸位請冷靜下來。」利恩斯侯爵適時地站出來主持大局, 「洛錫安現在就像是一個即將崩潰的熔爐,猊下肯定不希望這種不穩定的狀態進一步爆發。在權衡利弊後,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的解釋。」
「我很懷疑那個拙劣的借口是否能騙過任何人, 父親。」
利恩斯侯爵擺了擺手:「用來糊弄一群南方傻子已經夠了,他們根本不了解北方, 只要我們……」
「父親。」哈裡特打斷了他,「我不認為您這樣形容猊下是什麼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整個會議廳霎時靜若寒蟬,就連利恩斯侯爵都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不妥之處——不是因為他在曾經差一點就加入鐵衛隊的兒子面前羞辱了女王,而是他差點破壞了那種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氛圍。
這些貴族並不都是白痴,他們只是需要抓住某種東西,好讓自己能在這種絕望的境況下得到一絲安全感,就像活在一個繭裡,雖然客觀上無法阻擋鳥雀的捕獵,但能讓繭裡的人感到安全、慰藉。
正是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利恩斯侯爵才能在巴萊特公爵死後順利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洛錫安新的話事人。
然而,這種自欺欺人的心理是有極限的,很多人寧可相信第二天睡醒後瘟疫會自然而然地消失,也不敢相信女王是一個會接受這種拙劣借口的傻瓜。
「妖精女王已經不再是妖精了……」
「恐怕這不會對我們目前的困境有多少幫助,大人。」列夫適時地開口,「畢竟,妖精血脈並不會為它的繼承人帶來額外的智慧。」
「倒不如說妖精們大多都很蠢。」有人咕噥道。
利恩斯侯爵咳嗽了一聲,非常刻意,也許因為他們是當初利恩斯王血脈中主動歸降的那支——當然,也是唯一留存下來的那支——一個習慣於卑躬屈膝的人站在領導者的位置上,難免顯得古怪。
「我們還有奧克尼郡。」在有人發表反對意見前,他飛快地補充道,「我知道奧克尼郡不是我們的盟友,但謝爾菲德·法斯蘭大人是廷塔哲家族的舊臣,阿爾比恩更是掌管著北方艦隊的女王親信。」
說著,利恩斯侯爵做了一個手勢,仿佛從虛空中抓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不管他們心裡怎麼想,但他們早就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如果我們被清洗,他們也難逃罪責,你們覺得猊下會讓他們給我們陪葬嗎?」
「可是王女殿下……」
「王女只是一個小女孩,加爾大人。」利恩斯侯爵微笑著回答,「只要猊下選擇相信我們,想必她不會違逆自己母親的意願——何況她的猜疑本就是錯誤的。誠然,我們都為蘿西女士的離世而悲傷,但她的死亡只能歸咎於她自己,瘟疫是公平的,會帶走任何一個選擇主動接近它的人。」
話音落下後,整個會議室終於又回到了那種放松、迷霧般的氛圍,然而列夫很難沉浸其中——他從來不是那種能生活在繭裡的人,而且他很確定,洛錫安只是在慢性死亡。
兩天後,女王帶著她的軍隊正式抵達了洛錫安。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當時正值黃昏,夕陽為騎士們銀灰色的盔甲鍍上了一層血色,倒是與這座城市蕭條的景像相符。
盡管洛錫安人已經被提前勒令不得擅自離開自己的居所,路上的流浪拾荒者也被驅趕到了別的地方,但還是有人忍不住推開窗,大聲呼喊著「猊下」,馬上的女王側臉對他們微笑,於是起先只有一兩個人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海潮般綿延不絕的歡呼,還有人衝出來跑到街道上,跪著向女王禱告,聲音聽起來近乎哭嚎,理應阻攔他們的衛兵卻完全不敢動手。
列夫甚至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人們臉上露出這樣充滿希望的表情是什麼時候了。
在北方,「摩根」這個名字是有魔力的。
就像許多年前她為北方帶來了安定和財富一樣,這次人們依舊相信她會為洛錫安帶來救贖。
緊隨其後的是銀鎧騎士艾斯翠德——對於她的到來,列夫並不感到意外,艾斯翠德爵士是女王最堅實的盾,最鋒利的劍,基本會陪伴她出席任何重大場合。雖然對方已經不再年輕了,但他確信整個洛錫安的防衛力量加起來都打不過這位鬢發斑白的老騎士。
與她並肩而t行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約莫三十多歲,穿著學士長袍,頭發亂糟糟的,臉色蒼白得仿佛一輩子沒曬過太陽。如果不是對方身上沒有特別明顯的症狀,列夫可能會以為女王特地帶了一個瘟疫感染者過來。
「布蘭黛爾大人……」他聽見有人喃喃——是哈裡特,他望向對方的眼神很復雜,像是恐慌、懷念和……愛意。
列夫這才將女人的面龐和腦海中的信息聯系起來。
布蘭黛爾·特勒,康沃爾人,黑珍珠黨的一員,不列顛唯二的長駐外派大使——另一位是女王的親生兒子加雷斯,足見她在女王心中的地位。
哈裡特在卡美洛特進修武藝時,曾有一段時間被指定為她的近身騎士,跟隨她前往歐洲大陸。兩年後,哈裡特被突然調回,列夫本以為是利恩斯侯爵不希望自己的長子在外邊整天跟著一個寡婦亂跑,但現在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如預想中那樣,女王在蒞臨洛錫安的當晚就召集了洛錫安的所有官員和貴族們。
唯一的問題是,軍隊的行動展開得太迅速了。
他們傍晚才正式開始工作,但在會議召開前就已經順利接管了洛錫安的一切工作,開始規劃隔離區和醫療流程,如此井然有序,如此……高效。
就像許多年前女王其實不需要國王軍幫忙攻打伏提庚一樣,這一次女王顯然也不需要洛錫安的本地勢力幫忙解決瘟疫。
直到會議開始,都沒有人知道女王召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列夫看得出利恩斯侯爵已經感到彷徨不安了,雖然他一直試圖掩飾。
在他們的設想中,女王首先需要從他們口中得知瘟疫的源頭以及洛錫安的現狀——瑞特·布萊克的死因是這次交涉中的一個隱患,但也側面證明了緘默在洛錫安已經徹底啞火,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一切了如指掌。
所有人到齊後,女王並沒有邀請他們落座,而是將一卷羊皮紙扔在會議桌上:「我已經收到了今年洛錫安的稅務報表。」列夫看著她的目光逐一掃過所有人,最終落在他的父親加爾身上,「稅收相較往年只下降了兩成——然而以洛錫安的現狀根本是收不上稅的,加爾·斯坦利卿,可以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她似乎默認斯坦利家族會在巴萊特公爵倒台後成為本地貴族勢力的新話事人——倒也不奇怪,他們家族與挪威女王瑪格絲是姻親關系,而且是洛錫安王室尚存時的旁支血脈,但阿爾比恩給他父親起綽號叫「呆鵝」可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父親確實屬於貴族中不太機靈的那檔,否則不會任由外來戶的利恩斯侯爵接管一切。
看著他的父親在女王面前支支吾吾,列夫嘆了口氣,代為解釋道:「很遺憾,猊下,我的父親在瘟疫蔓延後一直郁結於心,身心俱疲,難以承擔太過重要的職責,巴萊特公爵死後,是利恩斯侯爵在管理各項事務。」
他的父親眉頭緊皺,顯然對他的解釋並不滿意。
「執政官死後,應該由他的副官或再次一級的事務官作為代理。」女王審視著他,「我不記得利恩斯侯爵在此之前擔任著類似的職務。」
列夫此前從未見過女王,但有關她「喜怒不形於色」的評價確實是相當准確的。
「顯然洛錫安目前的選擇有限,猊下。」他謹慎地回答,「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機會待在適合他的位置上。」
女王打量了他許久,待她挪開目光後,列夫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滿是冷汗。
「藍道夫·利恩斯卿。」女王向利恩斯侯爵微微頷首,姑且算是打招呼了,利恩斯侯爵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向眾人招招手,「瞧瞧我,忙得都快忘記正事了,諸位都請入座吧。」當貴族們開始移動時,她補充道,「請坐在我右手邊的位置,加爾卿。」
他的父親看起來受寵若驚,忙不疊朝女王身邊走去,利恩斯侯爵的臉色略微發青,但什麼都沒有說,其他貴族們則面面相覷,氣氛一時變得非常微妙。
列夫在心裡嘆息一聲,很難想像這群人幾天前居然在計劃如何聯手欺瞞女王——她甚至還沒有真正出手,這個本就不牢固的聯盟已經開始破裂了。
會議結束時已是深夜,一想到明天早上起來還有那麼多工作要處理,列夫就感覺心力交瘁,決定在辦公室的躺椅上湊合一晚,不回莊園睡覺了。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獨自走回辦公室,正打算用鑰匙開門,有人從背後叫住了他:「列夫·斯坦利大人。」
「艾斯翠德爵士?」列夫愣了一下,「您有什麼事嗎?」
「是的。」銀鎧騎士回答,「猊下召您去見她。」
下一秒,他感覺後頸一痛,整個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列夫逐漸恢復了意識,但睜開眼睛後,他發現自己仍處在黑暗中,若非紙窗上有一個缺口漏進了些許月光,他可能會以為自己其實還昏迷著。
列夫意識昏沉,感覺後頸依然隱隱作痛,稍微扭動脖子他就忍不住嘶嘶抽氣。他想要大聲呼救,卻發現自己的嘴裡被塞了一團麻布,他掙扎著想要從地上起來,又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麻繩捆住了。
正當他試圖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事情,不遠處響起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請冷靜,列夫大人。」
他想要開口詢問,但嘴裡只發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噓——列夫大人,請安靜地待在這裡。」對方低聲答道,「您會等到您想要的答案,但不是現在。」
考慮到他手無寸鐵,而對方是一名六英尺高還穿著秘銀鎧甲的老練騎士,列夫確信此時執意對抗她是一件毫無疑問的蠢事。
他在黑暗中狼狽地跪坐著,等待著疼痛平復。期間,他察覺到房間裡的空氣潮濕且鹹澀,地板是木質的,而且輕微起伏,他們應該在一艘船的船長室裡,他以為是窗戶的地方其實是整個房間的門。
好一會兒過去,他聽見門外甲板的吱呀聲,腳步聲很頻繁,肯定不止一個人。艾斯翠德爵士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只用了一只手,再次證明了他剛才選擇乖乖聽話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讓他可以通過門上的缺口看到外面的景像。
他看到了幾名身披綠色鬥篷,頭盔上有鹿角裝飾的騎士——女王鐵衛隊的標志,隨後是女王和王女,她們在外貌上沒有明顯的年齡差距,與其說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然後是……他的舅舅麥爾肯。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列夫和這位舅舅並不親近,工作上也沒有什麼來往,第一反應是對方其實是女王的眼線。
但麥爾肯急切又諂媚的態度又有點打消了這個想法,他的舅舅不像是足以擔任如此重任的人。
因為距離太遠,列夫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從他們的表情判斷情況。
麥爾肯一直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王女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偶爾會表現出一絲憤怒,但每次意圖行動時都會被女王阻止。女王倚靠著船舷,對他那如弄臣一般滑稽的舅舅保持微笑,並在他被王女的反應嚇到時鼓勵他繼續。鐵衛隊的騎士們則面無表情地站在女王兩側,像是兩尊石頭做的雕塑。
照理說,女王的態度是最溫和的,但她反而是最讓列夫感到不安的。
大約過了兩刻鐘,女王朝麥爾肯點了點頭,似是允諾了什麼,麥爾肯臉上的笑容因為興奮變得近乎扭曲——緊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在王女手中炸開,連列夫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當他重新睜開眼時,麥爾肯已經被割開了喉嚨,眼珠上翻,鮮血噴湧而出,洗刷了王女手中灰色的鐮刀。
兩名騎士似乎想上來幫忙,但王女搖了搖頭,親手拖著麥爾肯的屍體,將他從船舷邊推了下去。
而女王臉上依然維持著那種溫和、平靜……不以為然的微笑。
列夫感覺渾身發冷。
恍惚中,他不記得門是什麼時候被打開的了,只知道艾斯翠德騎士把他扛了起來,一陣顛簸後,女王那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從遙遠的景像變成了近在眼前的畫面。
她貌似苦惱地開口:「抱歉,那孩子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還不太熟練。」
「下次我會做得更好,母親。」
「當然,熟能生t巧,我的小月亮。」女王溺愛地看了女兒一眼,旋即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列夫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恐懼令他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們違背王室律令偷偷提高了稅率。」女王繼續道,「也知道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我的情報大臣,害得他慘死,還知道你們暗中與奧克尼郡達成了怎樣的協議……當然,不完全是從卿的舅舅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你們以為我在瑞特死後對洛錫安失去了掌控——是有一點,但遠沒有卿想像中那麼多。」
聞言,列夫下意識地看向王女,一瞬間有點出神,他不確定對方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捉摸不透。
印像中,對方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雖然擁有智慧,但性格太過被動,只能跟在蘿西女士身後聆聽教導,可現在的她似乎已經是一名合格的緘默了。
「我大抵能猜到蘿西是怎麼被感染的,雖然我對她的死心痛至極,但這件事確實與你們無關。」女王看著他,「盡管如此,她生前尚未完成的工作依然需要被推進下去,數以萬計的人在這場瘟疫中死去,有些罪孽只有鮮血才能洗清……卿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王女手中的鐮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方才濺在上面的血跡已經被刀鋒吸食了。
「當然,我並不打算殺你,列夫卿,否則我就不會讓艾斯翠德那麼大費周章地把你帶過來了。」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抽搐:「您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明天一早,麥爾肯卿失蹤的消息就會傳遍洛錫安。下午,他被海鳥啄食的屍體就會在礁岩邊被巡邏的士兵發現。」女王回答,「你的父親一定會怒火衝天,認為是利恩斯侯爵那邊暗下毒手,利恩斯侯爵則會認為有人陷害自己,故意挑在這個微妙的節點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他沉默了片刻,坦誠道:「如果您只是想打壓利恩斯侯爵,其實沒必要那麼復雜,今晚您只是在會議上稍作表態,就有許多官員向我的父親倒戈了。」
「我當然不會怪罪利恩斯侯爵。」女王重新露出了那個神秘莫測的微笑,「畢竟我是一位賢明的統治者,不是嗎?對於如此明顯的陷害,我是不會輕易上當的。利恩斯侯爵是否真的暗中殺害了麥爾肯·範加德男爵,只有在進一步調查後,我才會考慮下判斷。」
列夫只感覺很荒謬——殺死他舅舅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而對方卻在和他談論為什麼不能輕易將她預定的替罪羊判為凶手。
雖然心裡清楚這樣做會有性命之危,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我不明白……如果您只是希望洛錫安的管理層陷入內亂,又為何要讓我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呢?難道您不怕我將真相透露給我的父親嗎?」
「列夫卿。」女王意味深長道,「在會議上,當我讓你的父親坐到我的右手邊時,你的父親難道不知道這樣會破壞你們內部的平衡嗎?」
他頓了一下:「我的父親在這方面並不敏感。」
「但他並非完全不知道,對吧?」她說,「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直接在我的右手邊落座,甚至沒有試著推辭一下。卿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人並不想知道真相,只是從諸多可能性中選擇他們最想聽到的那一種。你父親並不想讓利恩斯侯爵凌駕於他之上,只是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撐他的驕傲。無論是怎樣的機會,只要能把這個外來者踩下去,他就不會輕易放手。」
女王離開了船舷,慢慢地走近他。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列夫卿。」不同於緘默,女王走路時不會特意掩飾腳步聲,但她的每一步都讓列夫的心感到沉重,仿佛那是死亡的喪鐘, 「不僅如此,我還會派人把你安全地送回斯坦利莊園。至於回家後你打算怎麼做,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但我們都知道結果是怎樣的,不是嗎? 」
當鐵衛騎士用劍砍斷他身上的麻繩時,他再一次想起了麥爾肯的死狀,想起他喉嚨口迸發的鮮血和鐮刀銳利的刀鋒,想起女王臉上平靜的微笑——與此刻一模一樣。
「如果我……」因為聲音太過沙啞,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選擇對真相保持緘默,以爭取任何一個能讓我的家族存續下來的機會……有什麼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只需要幾句諫言和幾個的小把戲。」女王低聲道,「坦誠說,我不需要洛錫安的任何人來協助我解決瘟疫,但我也不希望他們來添亂——問題就在這裡,當他們閑下來的時候,難免會給我惹麻煩,所以我希望他們在無事可做時也能忙碌起來。」
「比如……調查麥爾肯的死因?」
「以及任何可以讓他們彼此猜疑的事情。」她說,「接下來我需要為瘟疫投入全部的精力,沒有時間陪人玩這些小游戲,卿比我更熟悉你們的圈子,想必知道該怎麼做。」
他在鐵衛隊的護送下坐上了馬車——上面有著斯坦利的家徽,這是他們家族的馬車——也證實了莊園裡肯定埋伏著女王的人,不是他舅舅這種無能的蠢貨,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眼線。
也許緘默並不像他們想像中那樣全滅了。
在車廂輕微的顛簸中,列夫的心漸漸平復下來,馬車駛進莊園時,他剛好與弟弟布利斯打了個照面。
「怎麼回來得那麼晚?」對方打了個哈欠。
「本來想在辦公室湊合一晚的,但睡在躺椅上果然還是太難受了。」他聽見自己回答,「最後還是決定回來了。」
布利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跟他道了一聲晚安。
列夫目送著他離去,腦海中卻響起了不久前女王說過的話。
「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確實如此。
悠于 2024-8-24 12:09
第351章
相比奧克尼,摩根對洛錫安倒是不那麼熟悉。畢竟,見證一座港口建成的過程遠比和一群各懷鬼胎的貴族們打交道有趣得多。
洛錫安的王政會議廳似乎比記憶中更加嶄新、恢弘,但摩根還是懷念它過去的樣子。
那時瑪格絲尚未遠嫁挪威,摩根記得她喜歡把靴子擱在會議桌上,讓凱爾博——這位親眼看著她從名門淑女一步步淪為海上土匪的廷塔哲老臣如鯁在喉,她記得她曬黑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和暢快的笑聲,還有她身上海鹽、硫磺和皮革的氣息。
但這裡沒有瑪格絲……失去她的生機與活力後,這只是一個金碧輝煌又死氣沉沉的房間。
「猊下。」艾斯翠德低聲提醒道, 「謝菲爾德大人到了。」
聽到這個名字, 摩根嘆息一聲:「讓她進來吧。」
大門推動時,門軸沒有發出聲音——重視禮節乃是法斯蘭家族的傳統,雖然謝菲爾德不是在廷塔哲長大的,但她從祖父身上繼承了這一品質。
謝菲爾德有些拘謹地走進房間,始終低垂著視線,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孩子。盡管她已經人到中年,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和五個孩子的祖母,但她此刻看起來和摩根記憶中那個內向的小女孩沒什麼區別。
然而, 摩根無法忽視她所做的一切, 即使那是出於愛與忠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種殘忍的行徑辯護。
她暫時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奧克尼郡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洛錫安郡已經夠亂了,現在她需要將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解決瘟疫上,沒有必要節外生枝。
「坐吧, 謝菲爾德。」她說,「情況緊急, 一些懸而未決的事情留待日後再說, 眼下我們需要關注的只有瘟疫。」
謝菲爾德深吸了一口氣,稍微找回了作為奧克尼執政官的狀態:「是,猊下。」
過了一會兒,格蕾和貝德維爾也先後抵達了會議廳,這樣人就全部到齊了。
「布蘭黛爾,簡單報告一下學士們對於瘟疫的研究進度吧。」
布蘭黛爾點了點頭:「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基本可以確定瘟疫的主要傳播途徑是老鼠身上的跳蚤。」
「跳蚤?」
「是的,鼠蚤吸食了老鼠的血液,然後再吸食人類的血液,並在這一過程中將鼠疫菌傳染給了人類,這也是為什麼除了人類以外,在瘟疫中死去最多的是老鼠t 。 」
「可是負責照顧病人的教會修士也是瘟疫感染的高發人群。」格蕾說,「教會接收病人主要是為了尋找治療方法,因此在衛生方面也更加注重,基本不會有老鼠出沒,但依然有許多修士染上了疫病。」
「目前在不列顛蔓延的瘟疫主要是淋巴腺鼠疫,通過血液傳播,傳播途徑就是剛才布蘭黛爾所提到的鼠蚤。」摩根解釋道,「鼠疫菌引發了淋巴結炎症——也就是這次瘟疫中最常見的高燒、黑癰和硬性腫塊。而那些感染了淋巴腺鼠疫的病人,有概率會惡化為繼發性肺鼠疫。」
聽到這裡,克魯茨困惑地看了他的長官一眼:「艾斯翠德爵士,我是這裡唯一什麼都沒有聽懂的人嗎……」
「安靜,克魯茨爵士。」
「此時病人的肺部已經受到感染,他們咳出的飛沫也具有傳染性,被附近的人吸入後,細菌就會直接感染喉嚨和肺部,大部分修士就是這樣受到感染的。」摩根繼續道,「好在這類病菌在空氣中的存活時間並不長,大部分瘟疫的傳染性和致死率都是呈反比的,繼發性肺鼠疫也不例外,只要做好防護措施,這類情況並不需要太擔心,滅鼠和滅蚤始終是我們的第一要務。」
「我和崔斯坦爵士這幾天排查了洛錫安所有的基礎設施狀況。」貝德維爾說,「雖然大多不能用了,但都在可修復的範圍內,只要將排水溝疏通,加裝窨井蓋的話……」
「情況沒有那麼簡單,貝德維爾爵士。」艾斯翠德解釋道,「准確來說,洛錫安郡有一些非常致命的問題。」
「是嗎?我還以為洛錫安和奧克尼差不多呢。」克魯茨撓了撓臉頰。
「早先的奧克尼和洛錫安雖然名義上屬於同一個國家,但奧克尼那時只是一個荒涼的漁村,所以在建設港口時干脆重新規劃了整座城市的布局,舊有的建築全部推翻重建,基礎設施也是比照康沃爾的標准建設的。」謝菲爾德補充道,「而洛錫安是當時的王都,已經有了成型的城鎮建築群,不可能再推倒重建,自然也留下了一些先天性的弊端。」
格蕾喃喃道:「難怪這裡的污水淤積如此分散……我本以為是管道老化破裂才導致了污水滲漏,看來有些區域根本沒有地下排水系統。」
「是的,那些被堵塞或棄置的窨井和排水溝都是後期增設的,但這本質上是在給一件舊衣服縫上補丁。」謝菲爾德繼續道,「畢竟當時的不列顛尚未統一,所有財政都是走各自王室的金庫,除了雄厚的財力外,統治者還要有為此不惜成本的魄力。北方的整體經濟水平騰飛之後,洛錫安由城鎮擴建為了城市,翻修成本進一步提升,然而光榮征途結束後,它的地位已經不值得王室為其支付如此高的代價了,這些設施就是瑪格絲大人去挪威前留下的最後財產。」
「原來如此……」貝德維爾嘆了口氣,「其實巡查時我們就多少感覺到了,洛錫安人日常的主要活動區域有很多不起眼的狹窄暗巷,進去之後簡直像是陷入了一座黑暗迷宮……感覺這種地方無論多麼藏污納垢都不值得奇怪。」
「事先沒有經過合理規劃,仍由城市野蠻生長就會形成這樣苔蘚般的建築群。」摩根沉吟片刻,「這種思慮是正確的,光靠軍隊不可能將這座城市徹底清理,我們必須與本地的百姓展開合作。」
「要額外聘請一部分人擔任清掃工作嗎?」
「這只是實踐的諸多方式之一,重點在於向他們解釋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而非讓他們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強行配合我們。」她強調道,「這座城市正被恐懼所籠罩,而它之前的管理者做得並不好,如果百姓們對王室——對於我的信賴有所下降,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我們想要達成有序的管理,必須讓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未來變好。」
最後,這份工作被托付給了艾斯翠德和貝德維爾,前者主導,後者輔佐。
艾斯翠德是名望最高的女王鐵衛,能夠增加官方話語的可信度。貝德維爾雖然是圓桌騎士,但他身上有一種溫柔、使人親近的氣質,可以和艾斯翠德的威嚴感達成平衡,而且他會模仿北方口音,不會讓當地人感到疏離。
隨後,摩根又將一卷羊皮紙交給了艾斯翠德。
「這是洛錫安全體官員的名單,標紅的都是可合作的對像。」幾乎每一個管理者平庸無能的城市都能順利找到幾個負責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下級,「標藍的則是我早先安排在洛錫安,打算在合適的時間點取代本地貴族位置的事務官候選人,為人忠誠,能力優秀,可惜他們大多是近兩年才被調來的,對北方的情況可能不算特別熟悉。這兩者可以相互配合進行工作。」
「然後是奧克尼郡。」她的目光落到了謝菲爾德身上,「洛錫安有大片農田因為瘟疫而淪為荒地,今明兩年注定將顆粒無收,需要大量的物資支援。陸上調度由葛爾負責,海上路線由奧克尼負責。」
「是,猊下。」
「醫療隔離區的範圍劃分已經定下了,我需要你監督工程的每日進度,克魯茨卿。」
「遵命。」
「接下來是今天最後一個有待處理的問題。」摩根說,「雖然洛錫安及時隔斷了道路,但從格蕾的偵查結果來看,因為老鼠的活動範圍擴大,瘟疫依然有向外擴散的趨勢,至少已經突破了洛錫安邊界。」
病菌傳播不同於自然災害,不會激起老鼠向外逃竄的本能,疫病更多是通過人類的活動向外傳播,而最適宜老鼠的生存環境往往是高密度的人口聚集區,像這樣主動離開城市進行遠距離遷徙的行為,顯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格蕾的呢喃:「神秘……」
摩根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她不認為在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後,蓋亞的懲罰會只局限於她本人。
當初發現烏魯克決定斷絕神代時,諸神的懲罰可不是什麼「讓吉爾伽美什體內的神血失效」,他們放下了天之公牛,將整個庫拉巴化為廢墟,磨滅了恩奇都的靈魂,讓他的身軀歸於塵土。
美索不達米亞神明是自然神,既是蓋亞意志的體現,也是蓋亞意志的縮影。
「我有一種猜測。」布蘭黛爾輕輕咳嗽一聲,「可能是土妖精在驅趕老鼠,迫使它們向更遠的地方遷徙。」
「不可能。」格蕾說,「雖然妖精不受物理枷鎖的束縛,可以變成靈體穿梭於現世與星之內海,但自從通道關閉後,這種方法就失效了,留存於現世的神秘生物應該只有巨人和魔獸了。」
「既然存在星之內海的妖精無法來到現世的情況,自然也會有被留在現世的妖精無法返回星之內海的情況。」布蘭黛爾小心翼翼地回答,「因為永遠無法回到家鄉而心生怨恨,通過擴散瘟疫的方式來報復人類……客觀而言是符合邏輯的。」
聞言,克魯茨冷笑一聲:「是嗎?當它們為了取樂而玩那些換生靈ヾ把戲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想過不能回家是什麼重要的事。」
「妖精並不是會考慮人類想法的物種,諷刺它們也無法改變這一點,克魯茨爵士。」格蕾的臉色凝重起來,「重點在於它們是否真的參與其中……目前看來可能性很高。」
「關閉通道是權衡利弊後的最終決定。」摩根平靜地回答,人類文明的發展絕不能受到神秘的桎梏,這是所有重大決策的首要前提,「我不會冠冕堂皇地說什麼這是為了正義與真理——事實是,這個決定是非常功利性的。那些時代變革的犧牲者會對我抱有怨恨,也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
當整個會議廳陷入沉默時,她的指尖輕輕點擊桌面:「然而,無論它們的恨意源自何處,它們如今造成的後果已經遠遠超出了它們有權索取的範疇。我不清楚妖精鄉的法度如何,但在這片土地上,它們沒有這樣肆意妄為的權力。格蕾,我需要你尋找土妖精的蹤跡,確認它們是否與這次的瘟疫有關,如果是的話……當場處理掉即可。」
「是,母親。」
會議結束後,其他人都離開了,唯獨謝菲爾德留了下來。
摩根並不意外,她與艾斯翠德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t ,在離開時將會議室的門關上了。
當王政會議廳只剩下她們二人時,謝菲爾德又開始下意識地摩挲手指——她是在蘿西的教導下長大的,無意間繼承了老師的許多習慣。
「我知道您一定想知道更多關於……那件事的詳情。」她哀求道,「但此刻還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猊下,請給我一點時間吧。」
摩根沒有開口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我也贊同布蘭黛爾大人的推測,鼠群的活動軌跡可能是受妖精的影響。」謝菲爾德說,「它們也確實有這麼做的理由,但以它們的智力——我的意思是,大部分妖精很少會考慮如此大規模的復仇計劃。」
法斯蘭家族畢竟是廷塔哲最早的封臣之一,長年侍奉著妖精之血的覺醒者,對於妖精的習性了如指掌。
「如果它們憎恨猊下關閉了通道,應該會直接對您本人實施報復,而非這樣有組織地展開一系列復雜行動,恐怕它們背後還有……」說到這裡時,謝菲爾德有一瞬間的窒息,似乎畏懼於說出那個名字,「恐怕背後還隱藏著更高級的神秘。」
摩根並不需要真正聽到那個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覺到了幕後黑手的痕跡……這也許就是和你的敵人交手過太多次的結果,她有點苦中作樂地想道。
「這不重要,謝菲爾德。」
「怎麼會不重要呢?如果真的是星球的抑制力在推動這一切,那麼……」
「如果它要來,就讓它來吧。」摩根走到窗前,看著玻璃上謝菲爾德的倒影,一半在光照下,一半在陰影中,然而光照下的倒影模糊不清,陰影中倒影卻清晰可見。
人的記憶似乎也是這樣,快樂的部分總是交織在一起,痛苦的部分卻是被一幀一幀慢放的鏡頭。
她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謝菲爾德模糊的面龐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黝黑的皮膚、綿羊般蓬松的白色長發和一雙融金色的眼睛。
「謝菲爾德。」她聽見自己說道,「你知道這一次你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
聞言,謝菲爾德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我處死了許多無辜的人……」
「不,這是你因錯誤導致的罪孽,是結果,而非原因。」摩根轉身直視她的眼睛,「你最大的錯誤,是你沒有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謝菲,你不相信我能解決眼下的問題,你不相信我能戰勝它,你願意為我而死,卻不肯相信我能在這場交鋒中獲得勝利。」
謝菲爾德臉色蒼白,幾乎要像一個小女孩那樣哭出來了,但摩根沒有停下:「可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眼睜睜看著你,看著阿爾比恩為了捍衛我的榮譽而死,我想要的就是這種醜陋的東西嗎?」
她小聲啜泣起來:「我……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們為我而死,謝菲,我需要你們在我身邊,我需要你們支持我,相信我——相信我能贏,相信我能帶領你們度過眼前的難關。」摩根向她伸出手,「孩子啊,你能為我做到這件事嗎?」
也許現在說這番話已經太晚了(晚了不止一次),她曾經所愛、所珍視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往日的笑容與淚水不過是泡沫幻影。她被稱作不焚之女,現實卻只留給了她一抔灰燼。
……但至少這一次,還有人能抓住她的手。
第352章
「趕路的時候也要這樣全副武裝嗎?」
阿格規文一抬頭就看見了高文微笑的面龐——雖然對方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但阿格規文實在太熟悉他了,只消看他一眼就多半能猜到他想說什麼。
不過出於對兄長的尊重,他還是簡單地作了解釋:「這是為了給人們以安全感……也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作用,卻是北方百姓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高文點了點頭,將他的盾牌遞了過來,目光卻避開了他:「直接去洛錫安?」
「不,根據緘默傳來的消息,土妖精驅趕下的鼠群已經抵達了葛爾邊境, 有可能開始在偏遠的小鎮上蔓延了。」當提到「緘默」時, 阿格規文的胸口微微刺痛,此時他忽然很感謝兄長躲閃的眼神,「所以在前往洛錫安之前,我會先和格蕾, 以及凱姆裡德公爵的隊伍彙合,並且在邊界線附近巡視一圈。」
「凱姆裡德公爵……桂妮薇爾大人也來了嗎?」
「畢竟連布蘭黛爾學士都回來了。」阿格規文苦笑一聲, 「那位公爵大人可是不會讓她專美於前的。」
聞言,高文臉上露出了與他相似的,帶著些懷念的表情:「也是。」
前者對後者的執念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件趣聞——桂妮薇爾確實是一流的醫藥學者,然而布蘭黛爾是歷史級別的天才,放眼整個廷塔哲修道院都沒有多少人能穩居於她之上,醫藥學相關課程的最高學分記錄不過是她致學之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筆,畢竟這只是她的輔修課,她的主修科目是煉金術學。
本以為這種天才之間的追逐會隨著桂妮薇爾成為凱姆裡德公爵,忙碌於領地的各項事務而被漸漸忘卻……只能說有些人確實是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並且永遠死不認輸的。
片刻的沉默後, 高文的嘴唇嚅動了一下:「阿格規文,我……」
「不行。」
「你都沒有聽我說完……」
「不行,高文。」他加重了語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答案是'不行'。葛爾是聯連接北兩地的樞紐,絕不能出任何差錯。母親需要你留在這裡協調物資的調度,並且確保瘟疫的擴散最終不會越過這條線。我知道你無時無刻不想著趕赴母親身邊,但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高文,我們有各自的責任要承擔。」
高文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阿格規文跟隨兄長一起上過戰場,見過他更糟糕的樣子(當然,任何人在失去幾品脫的血液後都會臉色發青),但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動搖,為自己做正確的事情卻傷害了對方而痛苦。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才開口:「蘿西女士死了,阿格規文。」
蘿西女士——那個看著他們長大,猶如第二位母親的女人,阿格規文的心和他同樣悲傷:「我知道。」
「我很……害怕。」他的神情看起來很古怪——陰郁而迷茫,像是在為某種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事物而恐懼,「有什麼很不對勁的地方……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一些黑暗的、冷酷的東西也在和瘟疫一同蔓延……」
說著,高文抓住他的手——非常用力,阿格規文只好假設他是因為用力過猛而顫抖:「答應我,阿格規文,如果……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你要第一時間通知我,好嗎?」
阿格規文恍惚了一下,一張相似的(但更年輕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對方在他離開卡美洛特前也說了類似的話。
「阿格規文卿——不,阿格規文,別把這當作是王的命令,僅僅是作為一名丈夫的請求。」
他仍記得陛下當時的眼神……一種讓人意識到他其實也老了的眼神,意識到他多麼害怕失去,害怕被一個人遺落在這個世界上。
「我很擔憂洛錫安的現狀,但更多是擔憂你母親……你也清楚她的身體狀況,我知道她最後一定會不計代價地解決所有難題,但我不希望那個代價是她本人,阿格規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的心中閃過的一絲遲疑——陛下是對的,有一個聲音對他說,沒有什麼比母親的安危更重要,你能想像母親不在的日子嗎?你認知中最堅不可摧的基石忽然分崩離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離你而去——但那聲音太過微弱,很快就被責任感和服從的天性淹沒了:「我能理解您的憂慮,但請原諒,如果那是母親的決定,我就會去執行。」
「這樣嗎……」對方的聲音愈來愈輕,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假如瘟疫不是發生在北方的話,就能由我代替王姐去處理……不,假如我更有能力,能夠讓王姐生活在一座真正無垢的白堊城裡就好了……」
這種想法多少有點太理想化了——人是具有智慧和欲望的生物,決定了t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基本不可能達到完美無瑕的狀態,這也是他始終不贊同戈達德大人對於構築理想國的觀點的原因。
話雖如此,又有哪個物種真正達到了這種境界呢?即使是看起來最人畜無害的動物,在族群內部也有自己的一套運行規則,也許和人類社會的規則大相徑庭,但同樣包含著殘忍、掠奪性的一面。牛羊在利用反芻器官儲存草料時,並不在意野馬會不會因為缺少食物而瀕臨滅絕。
母親曾經說過,如果想要追尋一個沒有爾虞我詐的世界,干脆全世界都退化到草履蟲的狀態好了。
不過此刻,他只是單純認為陛下把自己逼得太緊了——自母親重病臥床之後,他陷入焦慮的頻率就越來越高,這種情況在母親前往洛錫安處理瘟疫後進一步加重,逐漸演變成了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經質:「您不必太過自責,沒人能料到北方會突然淪陷至此。」
他曾試圖請教凱爵士該如何緩解陛下的緊張情緒,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別理他,更年期到了」。
「阿格規文。」回應他的是一聲嘆息,「我知道你不會違背你母親的命令,但至少——我不願去想這種可能性,但假若發生了最壞的狀況… …第一時間告知我,好嗎?
阿格規文從回憶中抽回思緒:「我會的。」
得到他的承諾後,高文終於松了一口氣——不僅如此,他某些惡劣的本性又開始發作了(和他當年把超支的戰損清單交給他時一模一樣,簡單來說就是「得寸進尺」),甚至有了調侃他的余裕:「你剛才是不是走神了?真難得啊,連鐵之意志的阿格規文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
「陛下在我出發前說過和你類似的話。」
坦誠說,這種感覺很奇怪……亞瑟王在外表上一直很年輕,和莫德雷德站在一起時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就連高文站在陛下面前也會顯得年長。
梅林說過,陛下承擔著超越時代的重要使命,因此紅龍之血不會隨著不列顛神秘的衰落而溢散,母親現在看起來或許與陛下年紀相近,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陛下仍會保持現在的模樣,而母親會漸漸老去,直至死亡的終點……陛下是否已經為此做好了准備呢?
「卡美洛特最近還好嗎?」高文問道。
「兩任情報大臣接連死亡,母親又不在王都,御前會議的氛圍多少有點不安定……不過加荷裡斯答應了會在我離開期間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暫時不用擔心什麼。」
「莫迪呢?他還好嗎?」
「最近難得有在認真學習了。」阿格規文允許自己露出一點點笑容,「母親在離開前似乎給他布置了功課,我問過他需不需要幫助,但他堅持要自己解決。」
「那孩子終於有點王儲的樣子了。」高文點頭,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作為男子漢,也是時候脫離母親的庇佑獨立成長了。」
阿格規文竭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過於嘲諷:「這番話確實適合由你來說。」
辰時,軍隊正式出發。
途中,阿格規文首先遇上了凱姆裡德公爵的隊伍——規模不大,畢竟現在王室律令禁止領主們擁有自己的軍隊,大多是前來支援的醫療人員。凱姆裡德的學術發展基本遵循了公爵本人的愛好,目前是不列顛醫療水平最高的州郡之一。
「好久不見,阿格規文大人。」記憶中端莊羞怯的淑女早已是過去時,三十多歲的桂妮薇爾·歐肯希爾德微笑著與他打招呼,她的美貌相比年輕時沒有一絲遜色,但少了那種惹人憐愛的感覺,更多是作為領主的威儀。
「桂妮薇爾大人。」阿格規文點頭致意,「您行徑的速度比我預想中要快。」
「當然,畢竟我已經先天落後了許多。」桂妮薇爾難以掩飾語氣中的埋怨,「真不敢相信我在猊下心中只能位列第二梯隊——布蘭黛爾大人也就算了,憑什麼貝德維爾爵士也在我前面?難道我的醫學造詣不如他嗎?」
「貝德維爾爵士更習慣行軍生活,我相信母親一定有這方面的考量。」阿格規文說,「而且您的孩子才剛滿一歲……」
「是啊,已經斷奶了。」
「很多母親不適應在孩子年幼時離開……」
「天哪,別來這一套。」凱姆裡德公爵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貴族禮儀的典範,只有在與熟人見面時才會展現出她當年受到了瑪格絲姨母多少影響,「難道我是靠蜜蜂授粉懷孕的嗎?我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阿格規文大人,如果塞西爾是一個連孩子都照顧不了的廢物,我當初就不會娶他了。」
塞西爾·羅倫是桂妮薇爾曾經的事務官——當然,現在也是,不過人們對他的主要認知已經變成了凱姆裡德公爵的丈夫。羅倫家族是歐肯希爾德家族的封臣,塞西爾又是家中次子,最後的結局當然只有入贅。
盡管這對夫妻在結婚前相識多年,他們的婚姻卻始於短短的幾句對話。
「塞西爾卿,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我一定知無不言,大人。」
「卿在床事方面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什麼?當、當然沒有!是誰在您耳邊……」
「卿有性病嗎?」
「沒有!究竟是誰對您散播了這種不實的謠言?我願意向那個無恥之徒發起決鬥來證明我的清……」
「卿愛慕我嗎?」
「我……是的,大人,從見到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將永遠屬於您了。」
「很好,塞西爾卿,現在我命令你脫下衣服,從今晚開始成為我的丈夫。」
……阿格規文其實沒想特意記住歐肯希爾德現任家主的情史,但這對夫妻的愛情故事實在太過震撼,帶給他的衝擊力僅次於瑪格絲姨母和當時還是挪威王儲的瑞卡爾夫王子爽完後棄他而去的情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挪威女王回不列顛探親時與凱姆裡德公爵在茶會上談笑風生的那段記憶可以在他患上老年痴呆之後盡快被忘卻。
思緒至此,阿格規文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試圖將剛才那段亂入的記憶拋之腦後。
「先前預定好的碰面地點正巧在一條河流邊。」他說,「等我們與格蕾正式彙合後,就可以直接在那裡扎營了。」
桂妮薇爾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她似乎還沉浸在自己只是「第二梯隊」的巨大衝擊中),大部隊就這樣一路走到了預定的地點。按照之前格蕾用信鴿傳來的消息,狩獵小隊在今天日落之前就會抵達。
……然而,直到傍晚格蕾都沒有出現。
雖然野外行路難免會發生一些意外——以格蕾的身手,無論土妖精還是普通的劫匪都無需擔憂,但阿格規文還是莫名感到了一絲不安,上一次他有這種感覺是在母親突發重病的時候——當時他還沒有得知母親暈倒的消息,甚至連人都不在首相塔,僅僅是看到閃爍不定的蠟燭和牆上明明滅滅的影子,他的身體就忍不住顫栗。
事後,他才知道加荷裡斯當時也有類似的感覺。加荷裡斯認為這是因為廷塔哲家族的血脈結合了人類的社會性和妖精的神秘性,使得他們有一種趨近理性的生物本能,能夠在族群首領遭遇危險時感受到威脅。
母親的妖精之血溢散後,格蕾理論上成為了新的族群首領(只是現在的廷塔哲已經不再將神秘作為家族紐帶了),或許也會產生類似的效果。
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情況……格蕾遇險了,母親也危在旦夕……
阿格規文不得不派出了艾柔——神秘消退後,他作為德魯伊的能力也大幅下滑,無法與使魔共享五感,也無法與動物進行交流了。待艾柔歸來,他無法判斷它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只能親自跟隨它走進樹林的深處……
最後,在一片荒僻的樹林中,他們找到了幾具騎士的屍體,以及滿身是血的格蕾。
阿格規文的心跳停止了一拍,他衝到女孩身邊——廷塔哲做工精良的鬥篷此時竟然成了一種負擔,他因為怎麼也撕不開布料而愈發驚慌失措,最後是桂妮薇爾代他進行了傷口包扎。
「天啊,格蕾t……」他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力,「別怕,好嗎?小妹,我就在你身邊,看著我,千萬不要閉上眼睛……」
格蕾虛弱地咳嗽了兩聲:「阿格規文哥……」
「我在這裡,小妹,不要浪費體力說話。」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堅持下去……」
她搖了搖頭,手指輕微地抽動了一下,阿格規文握住她的手,尚未意識到她接下來的話會讓他的心跳徹底停止:「阿格規文哥,母親有危險……拜托了,救救她……」
第353章
摩根站在城牆上向遠處眺望, 灰綠交錯的帳篷像是梅雨季後的青苔,密密麻麻地生長在溪流兩側,混濁的溪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就像洛錫安, 肮髒、死氣沉沉, 但仍有活下去的希望。
大部分騎士都卸下了盔甲,以便更輕盈地在帳篷間穿梭,僅有少部分依然全副武裝,騎著馬在附近巡邏,維持現場秩序。負責指揮巡邏小隊的是西爾菲,艾迪(或者說艾德裡安)最年幼的孩子,摩根本想讓他留在葛爾協助高文,但艾迪堅持要讓自己的兒子在前線接受磨煉。
「就連一把劍在成型之前都需要千錘百煉,」他如此說道, 「安逸的生活不會讓孩子成長為一名騎士。」
不得不承認——斯圖亞特王也許是一名糟糕的父親,但他確實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了一名真正的騎士,而數年過去,他的兒子又將這份騎士的品格傳承給了自己的兒子。
西爾菲年僅十七,繼承了父親濃密的黑發和寶藍色的眼睛,相貌英俊,武藝出眾,在同輩中僅次於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他師從崔斯坦爵士,對詩歌和音樂也頗有造詣,而且在父親的監督下沒有沾染任何一絲(老師的)不良習氣,非常純潔地長大了。
話說回來, 那孩子看向格蕾的眼神也……非常有趣。
摩根自認為是一位開明的母親,並不討厭這種知慕少艾的氛圍,等這場瘟疫過去後,這個年輕人也許值得一個機會——當然,前提是他能打動格蕾,以及她來者不善的父親和兄長們——尋求愛情就像成為騎士一樣,是需要經歷磨煉的。
「猊下,需要隔離的患者名單已經整理完畢了,請您過目。」
「辛苦了,布蘭黛爾。」
她從對方手中接過名單——比她預想的要短。倒也不奇怪,鼠疫本就是死亡率極高的疫病,而且不少感染者在初顯病症時就被強行關到船上送往奧克尼郡了,洛錫安的總人口數相比瘟疫開始前至少蒸發了一半。
「情況比想像中樂觀,但目前已有的醫護人員數量依然不夠。」布蘭黛爾說,「在凱姆裡德和康沃爾的醫療支援到達之前,我們可能需要從教會調度一些有醫學素養的修士過來幫忙。」
「我會寫一份召集令。」她說,「不過,你這邊最好和教會提前打好招呼,禁止修士擅自對患者進行治療。」
布蘭黛爾點了點頭,但既沒有說話,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小聲開口:「猊下,關於醫護人員的分配問題,其實我……」
「你不明白我為何要把珍貴的物資和醫療資源浪費在那些注定不可能康復的患者身上,對嗎?」看到對方忍不住瑟縮的樣子,摩根寬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沒必要害怕,布蘭黛爾,我理解你的憂慮。」
如果說淋巴腺型鼠疫在理想的情況下還能有一半的存活率,肺炎性鼠疫則基本可以和死亡劃上等號了——後者在病發時肺部已經化膿潰爛,即使以二十一世紀的醫療水平都難以治愈,更別說是公元五世紀的不列顛了。
盡管如此,摩根依然為這些患者劃分了一塊單獨的隔離區,並為他們分配了相應的醫護人員,確保他們在患病期間得到應有的照顧,哪怕只有短短幾天。
布蘭黛爾想法其實也沒有錯,與其將有限的醫療資源投入到一件注定不會有回報的事情上,不如徹底放棄這部分人,專注於那些有可能活下來的患者,提高他們的存活率——摩根不是在像牙塔裡長大的,知道管理者有時必須舍棄一部分人的利益,以保全更多的人。
盡管殘忍,但這就是現實。
「我確實這樣考慮過,但巴特萊公爵與奧克尼郡達成的秘密協議打消了我的想法。」她說,「布蘭黛爾,你認為瘟疫傳播期間最可怕的東西是什麼?」
「……死亡?」
「死亡、飢荒、寒冬,沉重的稅收和無家可歸——這些都使我們感到恐懼,但追本遡源,我們真正害怕的其實是恐懼本身。」她解釋道,「或者說,是人們在恐懼中形成的一種氛圍。」
看著對方困惑的神情,摩根不由得苦笑一聲。布蘭黛爾在學術上也許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但在人際關系上一直是個笨拙的孩子。
「設想一下,布蘭黛爾,如果你是洛錫安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你所知道的只是周圍忽然有很多人生病,而這些人都在半夜被衛兵抓走了,從此再無音訊。雖然名義上是被送去接受治療,你卻從未見過有任何一個人活著回來,而同樣的結局不知何時會降臨到你頭上——沒有人能保證你不會哪天因為咳嗽了一聲就被抓走,然後被迫乘上一條破破爛爛的舊船,你不知道這條船將駛向何方,可能是奧克尼郡,可能是其他地方,也可能是地獄……沒有人會甘願接受這樣的命運,布蘭黛爾。」
布蘭黛爾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因為恐懼這樣的命運,最好的選擇就是對外隱瞞自己的病情……」
「而這只是最保守的情況,畢竟我們只考慮了患者本人,沒有考慮到家人、朋友可能會幫忙隱瞞的可能性。」摩根說,「我們不能讓百姓終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尤其是在洛錫安的上層已經損耗了太多信譽的前提下——要度過這場難關,僅憑一小部分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所以我們必須讓百姓重新獲得安全感,讓他們相信自己不必遭遇這樣的命運。如果人心能夠因此團結起來,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她將名單交給一旁的隨行騎士:「將名單送到貝德維爾卿手中,告訴他我希望隔離計劃能在三天之內完成。」
「是,猊下。」
「凱姆裡德的醫療支援團隊大概在兩到三天內就能抵達洛錫安,康沃爾的要久一點,至少需要兩周左右。」她繼續道,「在此之前只能辛苦你……布蘭黛爾?」
「噢!我、我沒事!」布蘭黛爾嚅囁道,「我只是……高興。」
「因為辛苦……所以高興?」居然以加班為樂,現在的孩子可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
「不是的,只是……」她小聲回答,「其實我最初也很害怕……害怕瘟疫不會結束,害怕北方會一直這樣頹廢下去……」說著,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但現在我莫名有種感覺,猊下,這片土地最後一定會好起來的。」
看著她,摩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她剛剛繼任廷塔哲公爵,康沃爾百廢待興,尚未走出飢荒的影響,但當時的艾斯翠德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她說:「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猊下。」
是啊……如果這是命運,那就去戰勝它。
摩根在隔離區待到入夜才返回巴萊特公爵的宅邸,但這一天的工作尚未結束。
她命僕從拿來了紙筆,開始思索給教會的召集令——雖然事先叮囑過,但摩根還是打算把規定提前寫好。布蘭黛爾沒有見識過北方殘暴且充滿想像力的醫療手段,可能不太明白修士們會出於「為病人好」的善心實施怎樣天馬行空的治療,她必須防患於未然。
召集令寫到一半時,桌上的燭火輕微顫抖,光線忽明忽暗。摩根只好將筆插回墨水瓶裡,用火漆勺將燭芯邊半凝固的蠟油撥開一些。
突然間,一陣冷風吹開了窗戶。燭火閃動得越來越快,燭光變得越來越暗——摩根如有所感地低下頭,看見在地板上滲出了一灘漆黑黏稠的油狀液體,像蛇一樣朝她映在牆壁上的影子蜿蜒前行。
同時,t無數竊竊私語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
「摩根勒菲……薇薇安……」它們說出了她作為湖之仙女的名字,「高貴的血脈,曾經的女王……仙靈的黑羊ヾ,妖精鄉的叛徒……」
那些聲音包圍著她,推搡著她,猶如海潮一般,意圖將她淹沒。
「你做了錯誤的決定……你辜負了它的愛……」它們的聲音此起彼伏,「你將付出代價……你會為此痛苦……痛苦……痛苦……」
蠟燭的火光由橙紅變為幽藍,墮落的妖精們的聲音仍在陰影中回響,痛苦……痛苦……痛苦……
「這就是摩爾斯嗎……比想像中還要醜陋不堪呢。」
她並沒有選擇呼救——門外明明有騎士把守,但無一人聽見書房裡的動靜,說明這裡已經被結界阻斷了。
「緹克曼努,人類的賢者,不焚之女……埃斐,蛾摩拉之王,葬送於灰燼……」它們的聲音愈來愈輕,最後幾乎褪為了呢喃,「仍在重復… …往日的錯誤……可笑,悔恨的火焰會將你燃燒……燃燒……燃燒……」
它們不斷重復著「燃燒」,然而整個房間的溫度越來越低,摩根甚至能看見自己的吐息在空氣中化為白霧,黑蛇沿著她影子的輪廓緩慢上爬,她幾乎能體會到那種黏稠而冰冷的感覺。
「痛苦……痛苦……」幽靈們低聲吟唱,「燃燒……燃燒……」
黑蛇發出嘶嘶的聲響,最後咬住了她的嘴唇——那不過是影子,卻有一股腐敗的寒意順著她的喉嚨直通肺腑,猶如死亡之吻。
第354章
從午夜到凌晨, 布蘭黛爾學士從房間裡出來過三次,每一次的臉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蒼白,但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請再等一等。」
格蕾不知道她口中的「等一等」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出來時會不會再跟他們說「等一等」。她只能迷茫地站在走廊裡,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當她掃視四周,看到其他人臉上的表情時,她猜自己此時看起來也和他們差不多——那種沒了魂似的、彷徨不安的表情。
如果梅林在的話, 他的治療魔術也許可以……
時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逝著,起初的不安漸漸變為了一種古怪的麻木。有那麼一會兒,她甚至有點病態地想,如果布蘭黛爾學士永遠都不出來就好了,這樣她就不必知道房間裡發生的一切,不必知道這一切的結果。她可以騙自己母親正躺在床上安穩地睡著,或許有點疲倦,但是健康、安寧、無病無災。
但布蘭黛爾學士還是從房間裡走了出來,第四次。
這次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很短暫,但所有人都體會到了窒息的感覺——他們看著她,仿佛在等待她用言語掀起浪濤,為整個不列顛帶來滅頂之災。
最後, 布蘭黛爾開口:「猊下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但還未等格蕾松一口氣,她繼續道:「但並不算好,猊下她……」她頓了一下,語氣非常謹慎, 「情況非常復雜,光憑幾句話恐怕很難解釋清楚,格蕾殿下,阿格規文大人,請隨我進來。」
甫一踏進房間,格蕾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腐敗而甜膩,夾雜著血的腥氣,她在許多奄奄一息的鼠疫感染者身上聞見過,這是病情已經無法挽回的征兆,因為他們的肺開始化膿腐爛了。
她感覺自己的胃在下墜。
「如二位所見,猊下的高燒雖然有所緩和,但各種跡像都表明她感染了鼠疫,並且已經惡化為了繼發性肺鼠疫。」布蘭黛爾學士說,「正常情況下,這類患者都會在三到五天內死去……」
她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阿格規文的劍,因為主人顫抖的身體,劍鞘輕微摩擦著鬥篷的皮毛。無論她的兄長曾經以鐵之騎士的美名受到過多少贊譽,此刻他都像風化後的枯木一樣脆弱。
「但是既然是猊下,難免會遇到一些極少數的特例。」布蘭黛爾學士看向她,「殿下,請您到床邊——考慮到安全問題,您不必離得太近,只要握住猊下的手即可。」
格蕾為此感到惱怒,就好像她會因為死亡的威脅而不敢靠近母親一樣……盡管在內心深處,她知道這只是遷怒,是她個人的胡思亂想。
當他們趕到洛錫安時,母親已經遇襲,摩爾斯死在了艾斯翠德爵士劍下,然而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自那之後,她就有種歇斯底裡的衝動,想要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頭發,讓自己以及周圍的所有人都流血。她努力遏制住自己,不希望在這種時候讓其他人為了照顧她的情緒而分心,哪怕這死一般的寂靜簡直要將她逼瘋了。
格蕾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花費了一點時間抑制住想要痛哭的念頭,盡可能輕柔地握住母親的手,高燒和淋巴結炎症會使患者對疼痛更加敏感。
一股熟悉的暖流透過皮膚滲入了她的體內……格蕾不禁愣了一下,雖然母親的病情讓她此刻有些神經質,但她可以肯定這絕非高燒帶來的溫度,而是一種更加柔和、純粹的能量。
「這是……妖精之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起來,「母親的妖精之血又回來了嗎?」
「既然殿下也予以肯定,看來我們基本可以下定論了。」布蘭黛爾說,「不錯,猊下的妖精之血暫時中和了疫病的致死性,所以猊下不會——至少短期內不會有性命之虞。」
直到這時,格蕾才注意到了桌上大小各異的玻璃瓶罐。其中有四個玻璃管裡盛著深紅色的液體,應該是母親的血,培養皿內的液體則泛著詭異的磷光,大概率是瑪那濃度測試劑……難怪布蘭黛爾學士沒有讓凱姆裡德公爵來幫忙,這已經徹底脫離了醫學的範疇,屬於煉金術學的領域。
阿格規文的臉色看起來就像剛剛從瀕死中活了過來:「母親的妖精之血大約要多久才能恢復到足以病愈的程度。」
「事實上……這正是問題所在。」布蘭黛爾遲疑了一下,「您與殿下應該都熟悉瑪那測試劑的特性,神秘性越高,瑪那濃度越高,藥劑的光顯性就越強烈。」她示意他們看向桌子上的玻璃培養皿,「這四個培養皿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血液樣本分別取自猊下發病初期,體溫抵達最高點時,度過危險期後體溫略微下降時,以及體溫穩定之後。」
光度最微弱的是第一個培養皿內的液體,第二個培養皿光度最強,第三個培養皿次之,第四個則稍弱於前者,但依然比第一個培養皿要亮得多。
「你們應該已經注意到其中的違和之處了。」布蘭黛爾學士說,「猊下體內的妖精之血一直在變化,但並非線性上升或下降,而是隨著病情改變的。病情惡化,妖精之血的效果就有所提升,病情緩和,妖精之血的效果就相應消減。」
「所以……」之前那種胃袋下墜的惡心感似乎又回來了,「母親雖然不會死,但也不會康復?」
「至少目前而言是這樣。」
格蕾感覺身體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而阿格規文臉上的表情讓剛才短暫好轉的氣色變成了回光返照。
「據當時的守衛所說,房間裡沒有發出任何動靜,應該是受到了結界的阻隔。」艾斯翠德爵士開口,「殿下,您之前提到過,襲擊猊下的敵人是摩爾斯。」
「按照先古典籍中的記載,摩爾斯是妖精死亡或墮落後的姿態。」布蘭黛爾學士補充道,「但相比描述妖精隕落的記載,典籍中提及摩爾斯的次數卻非常少,說明妖精轉化為摩爾斯的情況屬於少數特例,您能大致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當時我正在追殺土妖精。」那已經是幾天前的事情了,但只要回想起那毛骨悚然的一幕,格蕾仍然感覺心有余悸,「我很確定那是最後一批,只要殺死它們,就不用擔心瘟疫擴散的問題了,但在剩下最後一只土妖精的時候,我……它……」
她看見土妖精的臉像被灌了水的牛皮袋一樣肉眼可見地膨脹起來,詭異的黑色黏液從它的眼眶、鼻孔和嘴巴裡流淌而下。那些黏液似乎具有腐蝕性,妖精的皮膚上滋滋地冒出白煙,最後它的整張臉都融化、脫落了,但眼珠和牙齒依然在黏液上浮動,組成了一張抽像而可怖的臉龐。
「薇薇安……叛徒……」它只有一張嘴,但發出的聲音像是同時有成t百上千個人在說話,「你做了錯誤的決定……你會為此痛苦……痛苦… …痛苦……」
後面的事情她已經記不清了,留在記憶中的只有疼痛、黑暗和血的氣味。
「都是我的錯……」她壓抑地說道,「如果我當時能擊敗那只摩爾斯……」
「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格蕾殿下。」艾斯翠德爵士安慰道,「您和摩爾斯戰鬥的傷口怎麼樣了?」
「桂妮薇爾大人已經幫我處理過了。」
「那就好。」對方松了口氣,「猊下養病期間,二位不免要承擔更多責任,為此更應該養精蓄銳,還請先回去休息吧。」
布蘭黛爾學士也勸道:「無需擔心,我與艾斯翠德爵士會時刻關注猊下的情況。」
聞言,格蕾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後者臉上的表情和她同樣遲疑。
但阿格規文終究是阿格規文,很快就鎮定下來:「現在就算回去,我和格蕾恐怕也難以安歇,與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如在清醒的時候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會先接手母親尚未處理完的工作,而格蕾……」兄長看向她,「你應該也沒心情做的別的事情,今晚就留下來照顧母親吧。」
「這怎麼可以?格蕾殿下剛受過重傷……」
「沒問題的,我的傷口愈合得很快!」她急忙說道,「請讓我留下來吧!」
布蘭黛爾學士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但最終還是屈從了阿格規文的安排。一來,在母親重病期間,阿格規文就是母親的代理人,有權對洛錫安的所有人員進行調度;二來,她終究是血肉之軀,神經持續緊繃了一個晚上後,她的狀態已經逼近極限,即使勉強堅持下去,也有可能出現各種差錯,還不如交給狀態更好的人來負責。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母親才稍微恢復了意識,但還不算徹底清醒,她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疲憊而虛弱,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濕了的鹿。
「母親?」她輕聲問道,唯恐錯漏母親的任何回應。
「格蕾……?」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昏昏沉沉的,但格蕾看到了她的微笑,疲憊、虛弱,但依然有平息風暴的力量。
在母親醒來前,她設想過許多種場景,以為自己能夠表現得沉穩可靠,就像阿格規文哥一樣,不要讓母親擔心,但僅僅是這一個表情就讓她快要落淚了:「母親,我……」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疼?餓嗎?」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媽媽的小月亮,不哭好嗎?」
她點了點頭,眼淚卻越流越多:「對不起……」
「您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艾斯翠德爵士適時地開口,「先吃點東西,然後用毛巾擦拭一下身體如何?」
母親微微頷首,隨即笑了起來:「你的臉色怎麼看起來比我還難看?」
「那您真應該見一見阿格規文大人,他這幾天至少老了五十歲。」艾斯翠德爵士也回以淡淡的笑容,盡管境況慘淡,但母親與艾斯翠德之間總能維持一種溫情而默契的氛圍,仿佛兩個老朋友午後坐在同一張長椅上閑聊,「作為一位尚未結婚的男士而言,真是令人感到憂慮。」
格蕾在此期間平復了情緒:「我去讓女僕准備食物和水。」
「別讓廚房准備黃油面包。」母親咕噥道,「北方的面包吃起來像干抹布。」
「北方貴族喜歡用黃油煎面團,算是一種創新。」艾斯翠德爵士解釋道。
「創新應該是讓食物變得好吃,而不是把食物做成抹布。」母親堅持道,「不要面包。」
她忍不住破涕而笑:「好的。」
片刻過後,僕從送來了麥片粥、乳酪和熟雞蛋,還有一壺煮過的牛奶(格蕾努力不去想像騎士們半夜把擠奶工叫醒,然後鄭重其事地護送他去牛棚的滑稽場景)。母親拒絕她用勺子喂她,但劇烈的咳嗽讓她在用餐時不小心將粥灑到了睡衣上。
「看來我確實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紀……艾斯翠德,你有因為上了年紀做過什麼傻事嗎?」
「我曾在一天裡用劍油擦了三次劍。」艾斯翠德爵士回答,「凱爵士打趣說我再擦下去灰眼就要蛻皮了。」
「嗯……」母親沉吟片刻,「有些人這輩子沒娶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用完餐後,艾斯翠德爵士幫助母親坐了起來,母親彎腰在木桶裡吐出了一些黏稠的粉色膽汁,膿血糜爛的惡臭再度蓋過了食物殘留的氣味。艾斯翠德爵士去清理木桶的時候,格蕾將綢布放進水盆裡,走到床邊解開母親的睡衣系帶。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患病後的身體。
和所有感染了疫病的人一樣,母親膚色蠟黃發青,喉嚨因為咳嗽和高燒而微微發黑,腋下、腹部和大腿上都出現了黑色的癰,其中一些因為布料的摩擦已經破裂了,腫塊上滲出帶血的膿水。腫大的淋巴結讓充血的血管在皮膚上凸起,像是在皮膚下生長的樹根。
母親有些為難地笑了一下,仿佛在為什麼她不知道事情而愧疚:「抱歉……嚇到了嗎?」
格蕾當然不會被嚇到,當初為了研究瘟疫,她圍觀過很多修士治療患者的場景,見識過比這更嚴重的情況。
她只是……很痛苦。
她的母親——妖精女王,不列顛的女主人,統一了整個國家,注定要在歷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君主,現在卻坐在這裡,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昔日的光輝被墮落妖精的詛咒毀於一旦。
……不該是這樣的。
母親即使死去,也應該是在不朽的白堊城,在親人們的陪伴下,在裝滿鮮花的棺木中,美麗、有尊嚴、滿載榮光地離開人世。那一天,將會有成千上萬的百姓守候在卡美洛特的街道兩邊,只為目送她離去,那一天,整個不列顛都會流淚。
從此以後,這個國家將永遠懷念那段擁有過她的時光。
為什麼命運會允許這樣美好的奇跡被不值得的東西所玷污呢?
她強忍著淚水,用綢布為母親擦拭身體,她已經盡可能放輕了動作,像是在對待一張脆弱的羊皮紙,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幾處膿腫。母親沒有說什麼,但細微的抽氣聲暴露了她經受的疼痛。
過了一會兒,艾斯翠德爵士回來了,相比她,老騎士對於女王的身體狀況似乎要平靜得多……也是,她旁觀了布蘭黛爾學士治療母親的全過程,一定見證了母親是怎麼一點一點變成這樣的。
「接下來就請交給我吧。」艾斯翠德爵士說,「我在戰場上照顧過許多受傷的士兵,在這方面更熟練一點。」
「沒關系的……」就連格蕾也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可以……我能做到的。」
「讓艾斯翠德來吧。」母親愛憐地看著她,「我還有許多工作需要你來幫忙,不必拘泥於這件事。」
即使聲音嘶啞,女王的話語仍具有不容拒絕的權威性。
她只好像個惴惴不安的孩子一樣順從地離開了房間。
在門鎖落上前,格蕾依稀聽見了艾斯翠德爵士的低語:「這種事情對於殿下這樣年齡的孩子來說還是太殘忍了……」
她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後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己手上的印記——突然間,她感覺先前那股歇斯底裡的衝動在胸口再一次燃燒起來。
她並沒有回房間,而是狂奔著跑出公爵府邸——外面正在下雨,但她渾然不覺,等跑到城外樹林裡的湖泊邊時,她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濕透了,靴子裡盛滿了渾濁的泥水。
「拜托了,梅林大人!」她朝著虛空嘶聲力竭地大喊,「我懇求您,請在我面前降臨吧!」
她努力伸出右手,期待著月光的沐浴能夠讓她手背上的印記汲取到一絲力量——即使那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就像她從不相信加拉哈德關於「在湖邊有益於冥想」的說法,卻還是忍不住在絕望時跑到了湖邊一樣。
「如果是您的眼睛,一定能夠看到這一幕吧……」她沉重地喘著氣,「母親她……很痛苦……拜托了,幫幫她……」
她在期待什麼呢?
梅林是不可能出現的,往返於現世與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關閉,即使他看見了她的祈求,也無法趕赴母親身邊。
也許她只是想相信——相信那位魔術師的承諾,相信對方一定會在她默念三次他的名字後出現,相信他對母親的愛能夠穿越時空的桎梏,相信命運不會允許這樣美好的奇跡就此湮滅。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梅林,也沒有奇跡,回應t她的只有淅瀝的雨聲和無盡的空虛。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雨水似乎吸食了她體內的熱量。她將臉埋入掌心,以為自己會放聲痛哭,但事實是她只是哽咽了一聲,沒有力氣再去哭泣,即使有淚水流下,也被這滂沱的大雨衝刷得留不下一絲痕跡了。
第355章
晚上, 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烏魯克。
也許是高燒的影響,出現在眼前的並非是她最熟悉的光景——不是繁榮的王都庫拉巴,不是美索不達米亞最璀璨的明珠, 只有一望無際的焦土和廢墟, 太陽在灰色天幕的映襯下變成了慘白的色調,烏鴉成群結隊,盤旋在上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如同密布的陰雲。
她步履蹣跚地穿過崎嶇的地面(天之公牛踐踏的結果) ,碎裂的泥磚和瓦片在她腳底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響,像是人臨死前的小聲嗚咽。她走出了鴉群的陰影,沿著灰色的河流一路向下,空氣中焦苦的氣味愈來愈濃烈,聞起來像是燃燒後的木頭,河流越來越寬,最後彙入了大海。
遠遠望去,似乎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灰藍色的海面上沉浮……是被點燃的船舶撞到礁石後散落的遺骸。
然後又是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有那麼一會兒,她甚至以為自己迷路回到了烏魯克,但蛾摩拉是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它就像在她子宮裡長大的孩子,即使化作灰燼她也認得出來。然而無論烏魯克還是蛾摩拉,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恢弘的景像不過是她腦海中褪色的記憶。
空氣逐漸變得渾濁起來,她聞到了血肉的腐敗和糞便的惡臭,還有一絲古怪的辛辣,一經吸入就如火焰般灼燒著她的五髒六腑。
沿著火焰氣味的指引,她抵達了最後一座城市。那裡沒有被燒毀,但點起了許多火堆,城市裡闃若無人,卻有真實的活人在街道上走動。穿著黑色長袍的修士和修女們在沉默中將死者從馬車上搬運下來,脫下他們的衣服,將他們的屍體放在火堆上焚燒,骨灰的碎屑像雪一樣在空氣中飄散。
死者的靈魂在升騰的黑煙中化作憧憧幽影,如同奔流的冥河水般湧向她,包圍著她、簇擁著她,向她伸出枯枝似的雙手。
「猊下……」它們輕柔地呼喚著,無數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是幽谷裡的回音,它們臉龐因腐爛而腫脹,凸起的淋巴結像靜脈血管一樣又藍又紫,當它們觸碰她時,她感覺體內的生機漸漸被吸食殆盡,死亡的寒意血液裡蔓延。
「猊下……」它們不斷重復,渴望從她身上汲取一絲溫暖,渴望著生的歡樂,渴望著她曾經許諾給他們的一切——家、溫飽與長久的和平。
「猊下……」觸摸漸漸變成了撕扯,她感覺自己的皮膚繃緊,骨頭間的筋膜因為撕裂而咯吱作響,鮮血從裂開的傷口上流淌下來。
在她即將四分五裂之際,一道盛大的銀色光輝自從空中降臨,震開了包圍著她的亡靈。
那是一柄槍。
握住它……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她耳畔低語,握住它,神秘的恩賜就將重新在你身上顯現……
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吐出的氣息越來越寒冷。
你真的甘願這樣活下去嗎?那個聲音呢喃著,嘲弄著,高貴之血,歷史留名的大人物……如今像蛆蟲一樣滿身污穢,苟延殘喘……
短暫地被銀槍的輝耀震懾後,亡靈們重新擠向她,拉扯她的長袍,撕扯她的身體,它們冰冷的舌頭舔舐她流下的血,牙齒深入她的血肉,吮吸並啃食。
正是因為如此……那個聲音說,正是因為如此,你才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國家毀掉啊……人類的賢者……
剎那間,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離她遠去了,所有聲音都變成了遙遠的回響,所有事物都褪為了模糊的色塊,唯有沐浴在光輝中的倫戈米尼亞德依然清晰可見。
於是她作出了決定:「不。」
…………
當摩根醒來時,身邊似乎有什麼東西顫動了一下——艾斯翠德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她的手。
「您最近睡得不太安穩呢。」對方說,「又做噩夢了嗎?」
她想要回答,但夢中的疲憊似乎延續到了現實,僅僅是喘氣就耗盡了她的全力,只能模糊地點了點頭。
好一會兒過去,等到身體終於不再像死人一樣渾身僵直了,她輕聲笑了起來:「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得到這種待遇,真是令人心動啊,騎士大人。」
艾斯翠德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你也老了,艾斯翠德。」她說,「我們還在康沃爾的時候,只要稍微逗一逗你,你就臉紅了。」
「衰老是一種自然的結果,我對此並無太多遺憾。」艾斯翠德說,「鐵衛隊裡有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即使我不在了,他們也會繼續支撐著這個國家。」
這也許就是艾斯翠德總能讓她感到輕松的原因——她們認識了太久,彼此間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言語。她們都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體驗過最美好和最糟糕的日子,體會過輝煌與低谷,曾經為心中的理想而奮鬥,也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盡管死亡總是令人傷感,但她們的人生已經沒有多少遺憾了。
很少有人能理解這一點。
「距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對方柔聲道,「再睡一會兒吧,猊下。」
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艾斯翠德。」
「嗯?」
「有你在身邊真好。」
聞言,艾斯翠德故作嚴肅地抿起了嘴角,以掩飾自己的笑容。
這讓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卻讓摩根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樣子——當她難以坦然接受他人的贊美而羞赧時,就會下意識地這麼做,仿佛不希望別人看出自己心裡很高興一樣。
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
清晨,格蕾遵循她叮囑的時間來到了房間。看到女孩用手掌擦拭窗上的水霧時,摩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深秋了。
女王感染鼠疫一事對外仍是保密的,公爵府遺留的僕從又不值得信任,目前一直是格蕾在負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她的小姑娘熟練地攙扶著精神萎靡的她坐到梳妝台前,然後拿起木梳為她梳頭——她適應得比想像中要快,這讓身為母親的她不免感到愧疚。
在高燒的影響下,她對疼痛的感知比以往更加敏感,當格蕾試圖用木梳理順一個發結時,她神志昏沉地嗚咽了一聲,把對方嚇了一跳。
她習慣性地安撫道:「我沒事,蘿西……」
聞言,格蕾愣住了,房間霎時陷入了死寂。
「猊下。」最後是艾斯翠德打破了沉默,「今天上午您還有一個重要會議。」
「也是……」摩根對著鏡子收斂了臉上苦澀的表情,「抱歉,繼續吧,格蕾,別在意我剛才的話。」
女孩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穿戴整齊後,格蕾又為她的臉頰和嘴唇搽上胭脂,掩蓋她蒼白的病容。
摩根今天將久違地會見一下洛錫安的貴族們,一是因為她托付給列夫的疑案已經拖延了太久,他無力繼續周旋,今天必須落得一個結果,二是阿格規文雖然已經竭力阻止消息外露,但外面還是流傳起了女王患上鼠疫的傳聞——雖然某種意義上是事實,但摩根不打算放任這個「事實」繼續傳播,人有時候還是需要一些善意的謊言才能過得更好。
會議地點定在了王政會議廳。這一次,貴族們明顯謹慎了許多,尤其是藍道夫·利恩斯,不再像個一朝得勢的人那樣急於為洛錫安的本地勢力做表率了。加爾·斯坦利倒是一如既往,有種毫無自覺的笨拙氣質,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身為舊貴族的自命不凡,這對他有好處。
不過今天的主角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兒子列夫·斯坦利,後者正在與自己的助手低聲交談什麼,和她初次見到他時一樣滿臉苦相,一看就是從小負責給某些人(大概率是他的父親)收拾爛攤子的人——事實證明,一個人只要願意吃苦,他以後就能吃到很多很多的苦。
「列夫卿。」她的聲音中的沙啞似乎引起了幾位貴族的注意,但摩根裝作毫無察覺,「關於麥爾肯卿的死亡,聽說你已經有了可靠的調查結果。」
「是的,猊下。」
隨後,列夫若有其事地開始彙報自己捏造的調查過程,摩根則佯裝認真聆聽,期間偶爾會咳嗽幾聲。關於她忽然缺席各項工作的理由,阿格規文對外的解釋是由於過t勞和入秋受寒導致的感冒,因為先前在卡美洛特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這個理由的確說服了一部分人,但依然有人心懷疑慮。
從她突然病倒至今已經過去了一周,如果是普通人感染了鼠疫,此時應該已經一只腳邁入棺材了,在確定她雖然身體病弱,但似乎沒有生命之危後,貴族們也慢慢收回了小心思,將注意力轉移到做彙報的列夫身上。
列夫忽地咳嗽了一聲,仿佛有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調查進展到這一步,利恩斯侯爵顯然是最有嫌疑的人。」
一言激起千層浪。
「這絕對是污蔑!」利恩斯侯爵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他在污蔑我!猊下,請別被這樣卑劣的謊言所欺騙,我與麥爾肯·範加德男爵之死沒有半點關系!」
自她上次隱晦表態後,有一部分家族投入了斯坦利的陣營,但就連本地貴族中有權發號施令的大人物都可能面臨死亡的刑罰,這讓在場的其他貴族多少有些惶惶不安……恐怕他們日後再也無心探究女王的健康問題了。
「邏輯上確實說得通——可是列夫卿,我亦有其他疑慮。」摩根假意指出其中的破綻,「若真如你所說,範加德男爵是在我與諸位大人初次會面的當晚被殺害的,原因是我在會議上明顯更青睞加爾卿,於是藍道夫卿懷恨在心……」
加爾·斯坦利明顯對氛圍較為遲鈍,只是在被提及自己受青睞時本能地露出了微笑,藍道夫·利恩斯的臉色則愈發難看。
「所以他派人殺死了加爾卿妻子的兄弟,也就是你的舅舅。」摩根繼續道,「在我看來,這個時間點未免太巧合了。藍道夫卿在洛錫安是頗有名望的人物,我不認為他會單純因為意氣用事而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徑。」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猊下。」列夫配合地回答,「比起純粹的巧合,我更相信有人在刻意引導我們認為利恩斯侯爵是殺害範加德男爵的凶手。」
聽到這裡,利恩斯侯爵終於松了口氣:「這是當然,我本來就是清白的。」
「於是我繼續追查下去,終於找到了殺害範加德男爵的真正凶手。而他之所以要殺死範加德男爵,是為了封住他的口,順便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以掩蓋他的另一項罪責——也就是在稅務上作假欺騙王室的事情。」說著,列夫的目光鎖定了會議桌另一頭的男人,「殺死我舅舅的凶手就是你,瓦爾克伯爵。」
奧斯蒙·瓦爾克完全懵住了,仿佛沒有料到事情會突然扯到自己頭上,相比立刻為自己辯護的利恩斯公爵,他只是有些茫然地說道:「我?可我與範加德男爵毫無關系……」
摩根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在州郡稅務上作假乃是堪比叛國的重罪,如果此事為真,那麼犯人必須施以重罰。」
瓦爾克伯爵臉上血色全無——殺死範加德男爵的指控當然是假的,然而洛錫安在瘟疫爆發後人口數量銳減,收不上稅金,巴萊特公爵為了隱瞞真相暗中提高稅率,他作為事務官幫忙偽造賬務卻是不爭的事實。
「不、不是這樣的,猊下,請聽我解釋……」
「列夫大人昨晚已經將造假的賬本呈交給我,我已經全面審查過了。」阿格規文適時地開口,「瓦爾克伯爵確實為巴萊特公爵私自增收稅金一事提供了幫助。」
摩根微微頷首:「阿格規文,城牆上的防御設施修繕得怎麼樣了?」
「全都可以正常運作,母親。」
「是嘛……」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期間瓦爾克伯爵試圖衝過來懇求寬恕,卻被一旁的衛兵當場按住,「那就出發吧。」
她帶著其他貴族一同來到城牆,因為聲勢過於浩大,許多百姓都好奇地出來圍觀。
衛兵們將瓦爾克伯爵捆綁起來放在投石機上,瓦爾克伯爵不停地哭嚎、掙扎,但他的嘴被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在正式行刑前,摩根看向利恩斯侯爵:「藍道夫卿,這一次真是委屈你了。」
利恩斯侯爵看起來心神不寧,只是勉強笑了笑:「只要您能相信我的清白,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
「卿的回答實在令我欣慰,不過我依然會予以應有的補償。」她溫和地說道,「克魯茨卿,將斧子交給利恩斯公爵,由他親自執行犯人的死刑。」
聞言,利恩斯侯爵臉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不、不必了,猊下,我不需要任何補償……」
「無需謙虛,藍道夫卿,這是你應有的待遇。」
「還是讓騎士們來……」
摩根的語氣冷了下來:「卿如此不甘不願,是仍對自己差點蒙受冤屈的事情耿耿於懷,所以對我心懷不滿嗎?」
「當、當然不是……」利恩斯公爵艱難地將聲音從喉嚨裡摳出來,「對於您的關懷,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摩根目送著他臉色慘白地走到投石機邊——在瓦爾克伯爵乞求的眼神下,在貴族們的不安注視下,在百姓們的紛紛議論下,他最終舉起了斧子。
×××
「噢——」梅林差點就要為這精彩的一幕吹口哨了,「投石機原來可以把人扔得這麼遠啊……簡直像是在玩往湖面上扔小石子的游戲呢。」
不過,一向做事不動聲色的小公主居然會用這種戲劇性的做法,也側面證明了目前的局勢有點超出她的掌控吧?
瓦爾克伯爵死後,摩根當場向人們宣布他在稅務上做假,協助邪惡的巴萊特公爵壓榨無辜的洛錫安百姓,因此被判死刑,並表示洛錫安已經遭受了太多苦難,未來三年洛錫安的稅收都將降低到三十稅一。話音剛落,城牆下的人們便發出了驚人的歡呼聲。
為了應對摩根,本地貴族派暗中也做了一些小動作,例如在民間傳播女王已經感染疫病,命不久矣的消息,阿格規文曾試圖阻止謠言的傳播,但效果並不樂觀。
然而,在得到女王的親口允諾後,無論女王實際身體狀況如何,他們都不會相信——或者說不會允許自己相信女王患上鼠疫的事情了,因為他們不敢確定女王去世後,這項恩惠還會繼續。哪怕摩根此刻就在他們面前咳嗽到昏死過去,他們也情願相信官方的解釋,相信這是因為女王早先在卡美洛特的那場大病尚未痊愈,又因為北方寒冷的氣候和疲勞過度而復發了。
對於貴族內部,那就變得更有意思了。
瓦爾克伯爵的確做了假賬,但既然能讓賬本傳到卡美洛特,必然不止他一人作案。縱觀全局,可以說整個洛錫安的貴族階層都是他的同伙,他本人甚至算是利恩斯侯爵的親信,最後卻是公爵親手處決了他。
這也意味著只要女王震怒,無人能夠逃脫她的懲罰——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哪個同盟是值得信賴的。
此時此刻,他們心裡一定很希望讓這件事就此平息下去,不再引起任何關注。
回到馬車上後,摩根看起來如釋重負,終於放任自己露出了虛弱的模樣。格蕾及時為她解開沉重的鬥篷,遞上藥劑和清水,她習慣性地對女兒回以微笑,但仍掩飾不住神情中的倦意。
梅林沒有體會過生病的感覺,但他知道摩根現在一定很難受。
為什麼要這樣固執呢?
明明只要接受倫戈米尼亞德,她就能回到全盛時期——當然,她不能繼續待在現世了,靈魂必須脫離肉軆回歸阿瓦隆,放棄自己作為人的部分,全心全意作為蓋亞側的妖精而存在。
可阿瓦隆又不是什麼不好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向塔外眺望,太陽將天空染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星光如燦銀般隱藏其中,空氣中彌漫著清新香甜的氣味,湖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視線所及之處都盛開著鮮花,這是他辛勤勞作的成果。
這樣夢幻般的景像,難道不是比現世好得多嗎?
雖說小公主對於自己人類的部分總是有種過分的執念,一時間無法說服自己也不奇怪……然而這畢竟不是正常的傷病,不會隨著時間逐漸痊愈。如果她不屈服的話,就得一直在這詛咒般的賜福中痛苦掙扎,直到失去最後的機會,真正墜入死亡之淵。
思緒至此,梅林忽然想起格蕾在大雨中苦苦哀求他出現的那一幕……盡管她的痛苦也令他心痛,但他不能出面干涉,蓋亞的懲罰是摩根必須經受的過程。在瘟疫結束前,如果她不肯做出抉擇t,就無法從病痛的折磨中獲得解脫。
「快點拔槍吧,小公主……」他喃喃道。
回到阿瓦隆,重新回歸高貴、純淨的姿態,回歸往日無憂無慮的生活。
還有格蕾——等那孩子的壽命迎來終結,靈魂也會回歸星之內海,到時候他們就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悠于 2024-8-24 12:09
第356章
「請您務必再考慮一下。」阿格規文說, 「無論如何,加爾·斯坦利都不是作為您代理人的最佳人選。」
母親對此面露微笑:「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孩子。」
「加爾·斯坦利既無堅定的意志,也無卓越的頭腦,身上唯一可以看出歲月沉澱的地方是他不太靈敏的聽力。」阿格規文本想簡要概述,但忍不住越說越多,「他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當然,對於一個腦袋空空的人而言,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對所有人的意見都表示贊同,以至於工作一整天都無法做出哪怕一個有效的決定。他說話從不過大腦,或是說完就拋之腦後ヾ。」
如果加荷裡斯在這裡,就會用他一貫輕描淡寫(但暗含輕蔑)的口吻代他做出總結:蠢貨。
「真是流暢啊,不枉你在戈達德卿手下學習了那麼久。」母親從墨水瓶裡抽出羽毛筆——中途劇烈咳嗽了幾聲,幾滴墨水濺在了桌案上,然而母親佯裝無事,繼續工作,「希望你等會兒寫信的時候也能這樣妙語連珠。」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母親。」
「阿格規文, 親愛的。」母親咯咯笑了起來,「你剛才不是自己回答了嗎?」
阿格規文無言以對。
正當他開始思考該如何不那麼尷尬地告退時,布蘭黛爾學士的到來解救了他。
在他關上門前,母親忽然開口:「阿格規文,你應該還記得我叮囑過什麼吧?」
聞言,他的動作頓了一下:「……是, 母親。」
「那就好。」母親朝他點了頭,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孩子。」
回到書房後,他花了一點時間重振精神,然後開始醞釀將要寄往卡美洛特和葛爾的信件。
給高文的信件寫得很順利,大抵是母親因為北方秋冬季的寒冷偶有不適,但總體並無大礙,讓他不必擔心——在母親南下討伐卑王期間,阿格規文一直留在葛爾輔佐高文,早就習慣了用善意的謊言搪塞自己的兄長。
這也是為什麼當母親叮囑他不能把她生病透露給其他人——尤其是高文時,阿格規文毫無心理負擔地答應了。
他的兄長或許是當代騎士之典範,但當他沉浸在自己的偏執中時,所產生的破壞力也是無與倫比的。
即使抱著最樂觀的態度,阿格規文也很確信,一旦高文知道母親病倒的消息,就會毫不猶豫地趕赴洛錫安,將領主的職責拋之腦後(哪怕他明確知道領地內有瘟疫傳播的隱患),致使母親最不想見到的一幕上演——瘟疫源越過葛爾,進一步向英格蘭擴散。
然而輪到陛下時,阿格規文的筆跡微妙地滯澀了起來。
不同於高文,陛下是他的君主,更是一位從言行到品性都值得他尊敬的對像,對他撒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他不認為有必要將這件事瞞著對方,亞瑟是一位賢明的國王,想必也知道自己有時必須在責任和私人感情之間作出取舍。
不過,無論他再怎麼尊敬陛下,母親的命令在他心中仍是第一順位。考慮到陛下敏銳的洞察力,阿格規文增加了一些真實情況的描述,以免文字讀起來過於敷衍,讓對方發現端倪。例如這幾個月來母親的身體狀況欠佳,久病不愈……寫到這裡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寫得太過了,於是補充了一句「暫時沒有性命之虞」。
俄而,他又將這句話劃掉了,決定重新謄寫一份。
這一次,他寫的是「但並無性命之虞,只是需要長期修養」,並且補充道:「洛錫安的情況已經趨於穩定,預計再過半年左右即可全面恢復生產,葛爾郡、鄧迪郡、奧克尼郡等地都發現了瘟疫擴散的跡像,但大多在初期就得到了控制,並未造成嚴重損失……」
將信件委托給信使後,阿格規文長舒一口氣,卻沒能如預想中那般如釋重負。
母親雖然暫時無性命之憂,但這種情況不能一直持續下去。
不列顛的神秘已經斷絕了,但世上應該還存在其他國度,比如擁有各種神秘逸聞的黎凡特,或是更遙遠的東方古國,能夠讓母親的妖精之血徹底恢復——不必是永久性的,只要能夠消除疫病帶來的病痛即可,隨後即使妖精之血再度失效、溢散也無妨。
思緒至此,他決定給加雷斯去一封信,讓他在外尋找神秘尚未消退,或是擁有優質靈脈的地域。
傳往海外的信件不是通過信使或信鴿傳達的,必須交給擁有一定武力且熟悉海上生活的可信之人,那些駐守在奧克尼的騎士再合適不過。
他前往隔離區營地,委托鐵衛將信件送往奧克尼郡——這是他有意安排的路線,因為接下來他要去工匠坊視察新型紡織機的制作進度。
洛錫安人口數量銳減,必須尋找更高效的生產方式,如果母親設計的飛梭在紡紗機上被驗證可行(盡管沒有人抱有懷疑),以往至少需要兩個人操作的織布機就可以簡化為單人操作。至於原材料,不列顛與埃及的關系還算融洽……
「阿格規文爵士?」
阿格規文收回思緒,向來者微微頷首:「早安,貝德維爾爵士。」
貝德維爾以微笑作為回應,但阿格規文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越過了他,看向了遠處的一對男女——那是格蕾和西爾菲爵士。後者亦步亦趨地跟在前者身後,視線隨著她的步伐一寸寸地前挪。每當格蕾轉頭與他說話,他就露出禮貌、羞赧的微笑。
貝德維爾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阿格規文默不作聲。
他的小妹也許是個遲鈍的人(畢竟她真正心智健全才沒幾年),但西爾菲對她的心思,整個營地只要是眼睛沒瞎的都不會看不出來。
母親和艾斯翠德老師對此並未表態,一如既往地選擇讓年輕人去解決他們自己的事情。克魯茨爵士、貝德維爾爵士等人則很看好這一對,不過阿格規文並不在意他們的想法,他們之前也覺得格蕾與加拉哈德極為般配,直到加拉哈德向大主教宣誓,將作為上帝的騎士終生保持貞潔才偃旗息鼓。
也許有些人年紀大了就是會這樣,對年輕人的感情生活特別感興趣。
從他自身的角度來說,當然是不希望格蕾那麼早就結婚的。所謂貴族的適婚齡早已是過去式——桂妮薇爾臨近三十歲才結婚,但在此之前,身為凱姆裡德公爵的她一直是不列顛的熱門婚配對像。
他們兄弟大多也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至今沒有結婚。
高文是因為他幾十年都沒能擺脫的糟糕俄狄浦斯情結,加荷裡斯看起來對女性——可能對人類都不感興趣。
加雷斯倒是擁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對方是一名年輕的迦太基女性,願意追隨他到天涯海角。
阿格規文從未見過她,因為一年後她就因水土不服,外加患上痢疾而不幸辭世。自那之後,加雷斯就孤身一人直至今日。
阿格規文自己也沒有結婚。
理由非常簡單,妖精的混血兒擁有更長的壽命,設身處地代入對方的心情,如果他在歲月的磨礪下日益衰老,他的伴侶卻依然年輕、容光煥發,渾身上下散發出生的活力……僅僅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都讓人感到痛苦。
如果想要避免長生種與短生種的壽命之差所帶來的悲劇,當時他最合適的婚配人選是帕裡斯公爵之女愛蓮娜……僅憑他的器量,實在是無法擔負如此沉重的命運。
然而,格蕾的情況又存在其特殊性……
「贊成派和反對派居然沒有吵起來?要是御前會議和圓桌騎士聯合開會時也能這麼和平就好了。」
阿格規文甚至不用扭頭,就知道這句話來自於誰:「我並不是什麼反對派,桂妮薇爾大人。」
凱姆裡德公爵穿著一身輕便的棕色騎裝向他們走來,頭上戴著具有蘇格蘭特色的粗花呢獵鹿帽,極具北方風情。
貝德維爾也趁機打趣道:「難道阿格規文爵士也看好王女殿下和西爾菲爵士的感情發展嗎?」
「我不反對也不看好任何東西。」阿格規文回答,「對我的玩弄就請t到此為止吧。貝德維爾爵士,布蘭黛爾大人那邊應該還有工作需要你幫忙才對。」
貝德維爾識趣地離開後,阿格規文也想找個機會把凱姆裡德公爵打發——不,是適時地向對方告辭,但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我們應該是順路吧,阿格規文大人?」
「……您也要去工匠坊?」
「不,我要參加學士們的研討會。」對方回答,「阿伯丁郡最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一種黑色的、粘稠狀的易燃液體,固化後形成的東西和巴比倫人、埃及人記載中用來粘合建築材料的瀝青很接近。猊下對這項發現非常重視,最近學士們正試著用蒸餾法分離油液中的水分。」
自從瘟疫得到控制後,母親就一直在考慮北方的經濟復興計劃。北方的許多問題已經積重難返,必須迎來一場徹底的革新,洛錫安只是一切的起點。
不過,這些都是瘟疫結束後的事情了。
「話說回來,對於王女殿下和西爾菲爵士,您似乎沒有大家預想中的那麼抗拒?」凱姆裡德公爵揶揄道,「我還以為西爾菲爵士最近會被您三番五次地叫去進行鏟子談話ゝ呢。」
「我不是那種喜歡干涉他人感情生活的人。」阿格規文回答,「毫無疑問,西爾菲爵士是一位優秀的騎士。雖然論武藝和功績,他遠遠比不上年輕時的艾斯翠德爵士和蘭斯洛特爵士,論外表,他也不及年輕時的南特斯公爵,論品性,我的兄長高文乃是白衣騎士之典範,論才智,加荷裡斯…… 」
「按照您的標准,除非這世上還存在一個男性版的猊下,否則王女殿下恐怕就要孤老終生了。」桂妮薇爾指出,「何況,殿下的'終生'是如此……短暫。」
阿格規文的胸口一陣刺痛。
「這也是我始終沒有在明面上表示反對的原因。」他坦承道,「我與母親的意見一致,希望格蕾能在有限的時間內盡情享受人生,如果西爾菲爵士能為格蕾帶來快樂,我不會反對他們的感情。」
「猊下對於子女的感情一向很開明。」凱姆裡德公爵停了一會兒,「那麼……她自己的呢?」
「您是指什麼?」
「卡美洛特那邊一直沒有大動作,所以我猜猊下應該沒有將自己的身體狀況告知陛下。」說到這裡時,凱姆裡德公爵難得露出了一絲不安的神情,「您不覺得這樣……有些不妥嗎?」
「這是母親的決定,我們無權置喙。」阿格規文說,「不過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我也認為這件事沒必要瞞著陛下。陛下是一位成熟冷靜的人,知道如何權衡一國之君的責任和自己的私人感情。」
他本以為凱姆裡德公爵會贊同他的話,卻沒想到對方露出了見鬼似的表情。
「什麼?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她看起來快要尖叫了,「我認為應該告訴陛下這件事的唯一理由是怕他事後發瘋!」
「發瘋?」阿格規文比她更加不能理解,「您可能不常待在卡美洛特,陛下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
凱姆裡德公爵看起來更加抓狂了,甚至衝他翻了個白眼:「'陛下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天哪,你怎麼不去問酒鬼會不會喝威士忌呢? 」
第357章
「看來那座銀礦是保不住了。」
幾乎沒有人真正感到驚訝——對不列顛而言,失去弗萊堡銀礦是不可避免的結局,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幾天前,摩根收到了卡美洛特的來信,有多方消息顯示拜占庭帝國似乎正在集結軍隊,有意入侵——或者說,至少在干擾不列顛南部通往地中海的海上航線,後續加雷斯的加急密信裡也驗證了這一說法。
暫時解決了東邊來自波斯人的威脅後,盧修斯·希貝琉斯似乎迫不及待地打算為當初不列顛暗中插手羅馬內政致使帝國二度分裂的事情而復仇。
如果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執念,這種小插曲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然而根據加雷斯的密信所言,盧修斯似乎與魏爾倫王私下達成了協議,以換取對方說服他的遠親狄奧多裡克一世與拜占庭達成和解,一同吞下不列顛建立的康沃爾-黎凡特航線,報酬是拿到接管下薩克森的控制權——更准確地說,是接管弗萊堡銀礦。
克魯茨冷哼一聲:「只敢趁猊下因為瘟疫而被困在北方的時候動手,看來所謂的'劍帝'也不是多麼有骨氣的家伙嘛。」
他身旁的貝德維爾訕訕道:「如果在不列顛安然無事的時候都敢貿然入侵,那就不是沒有骨氣,而是沒有腦子了,克魯茨爵士……」
「為了與波斯人達成和解,拜占庭甚至不惜降低了過境關稅。」桂妮薇爾低聲道, 「就連國庫的主要財政來源都能妥協,看來這一次盧修斯王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下薩克森是可以放棄的。」不列顛島與歐洲大陸之間終究有一海之隔,不可能一直派兵常駐在外,「相比那種曲折的方式,我相信魏爾倫王並不介意用更簡單明了的方式接管銀礦。」
「您認為他會接受我們這邊的提議嗎?」
「他會的, 桂妮薇爾,我給他的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摩根慢條斯理地回答,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弟弟特奧巴爾德親王還在葛爾。」
「是的,他似乎很享受留在葛爾陪伴阿勒爾姑母的生活。」阿格規文回答,「但魏爾倫王和特奧巴爾德親王的關系並不親近……」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特奧巴爾德亦為鮑斯王之子,擁有高盧的王位繼承權。」她說,「告訴魏爾倫王,我們向特奧巴爾德親王提出了同樣的條件,哪一邊先答應,不列顛就承認並擁護他為高盧之王。」
相比魏爾倫王的各種小動作,摩根更在意哥特王國和拜占庭帝國之間的聯盟。
世上最不能與你達成和解的永遠是你的鄰居——與拜占庭毗鄰的哥特王國居然願意與前者合作,除了想擴張自己在地中海的勢力範圍,多半還有其他原因。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格蕾,派信給駐守在迦太基的緘默們,看看哥特人在伊比利亞半島有沒有其他活動。」
「您懷疑哥特人有意入侵迦太基?」
「有備無患,我與迦太基女王素來交好,關心一下朋友的近況也是理所當然的。」她答道,「如果不列顛想要借紡織業復興,就需要長期從埃及進口大量棉花,赫拉克勒斯之柱ヾ掌握在朋友手裡,總比掌握在居心叵測的日耳曼人ゝ手裡要好。」
會議結束後,摩根照例去隔離區探望那些重病患者——這個決定最初遭到了近乎所有人的反對(甚至是艾斯翠德),但如今已經變成了大家習以為常的事情。
起初,她這麼做是為了降低人們對於特殊隔離區的恐懼。繼發性肺鼠疫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這意味著被送入特殊隔離區後幾乎不會再有人活著出來了。在醫療條件匱乏的公元五世紀,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為那些瀕死的患者提供一點安慰治療。
先前巴萊特公爵等人偷偷將鼠疫患者強行關進報廢的貨船送去奧克尼郡燒死的遺毒尚在,當時的洛錫安人仍然無法從親人們無端消失的陰影中走出來。很快城內便流言四起,許多人都相信特殊隔離區其實是一個偽裝的焚燒爐,那些重病患者被送進去之後會被活活燒死。
好在處決了瓦爾克伯爵並宣布降低稅率後,摩根在北方的名望幾乎恢復了鼎盛時期。不僅僅是她推行的任何政策都會得到擁護,人們對於她身體狀況也愈發擔憂,看到她能夠從容出入特殊隔離區卻未被感染,不僅平復了人們內心的恐慌,也給了他們一絲希望——也許女王的妖精之血依然在發揮作用,也許女王仍將如過去那般健康、長壽,並且永恆地統治著不列顛。
不過除卻政治因素,摩根這麼做也是想測試一下蓋亞對於妖精之血的控制是否真的那麼精確。
「真令人懷念。」當時的她對布蘭黛爾感慨道,「簡直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聞言,布蘭黛爾遲疑了一下:「……您年輕時也喜歡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嗎?」
「是啊,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是上上輩子吧。
洛錫安的疫情已經接近尾聲,不再有新增加的感染者,特殊隔離區曾經設置的一百多個床位如今只剩下了零散的十幾個人,顯得非常t冷清——一種令人高興的冷清。
摩根來到一位奄奄一息的患者床邊,慣例性地握住她的手。床上的女人臉色慘白,嘴唇卻因為高燒而發黑,和其他很多病入膏肓的患者一樣,在疾病末期,她的腸系膜下神經節膿腫糜爛,因此控制不住便溺,排泄物中摻雜著血水和白膿,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猊下……」
「不必緊張,西維婭。」她低聲道,「你是一個好人,一位好妻子、好母親,你的鄰居們也喜歡你。你走之後,有許多人會記得你,想念你… …」
女人虛弱地咳嗽了一聲,血的腥味和糞便的惡臭中多了一絲腐敗的氣息:「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記得你們所有人的名字,西維婭。」
西維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我……別無所求……我的丈夫伊安也死了,可我還有三個孩子,猊下……求求您……」
「告訴我他們的名字,西維婭。」
「雪倫……」她艱難地喘著氣,「還有山迪和蘿西……」
摩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蘿西?」
「是的,蘿西是我的小女兒……」西維婭的肌肉開始不自然地痙攣起來,但她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拜托了,猊下,不要讓他們無家可歸…… 」
「無需憂心,西維婭。」她說,「我向你保證,你的孩子們都會健健康康地長大。」
得到她的許諾後,對方的身體終於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來,當她徹底停止呼吸時,嘴角還殘留著咳嗽時滲出的血沫,但她的表情最終定格在了一個恬靜的微笑上。
摩根目送著醫護人員將死者的屍體搬運出去。
「母親。」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卡美洛特和挪威那邊寄來了信件……」
「你來得正好,格蕾,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摩根說,「我希望你幫我找到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
「他們是洛錫安本地的一對夫婦,伊安和西維婭的孩子,一共有三個人。西維婭於今日剛剛去世,隔離區的登記名單上應該能找到她的住址。格蕾,我希望那些孩子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格蕾點了點頭:「這場瘟疫折損了不少駐守在北方的緘默,是時候補充一些新血了。」
「不一定要讓她……」摩根頓了一下,「不一定要讓他們成為緘默。等他們健康長大之後,讓他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聞言,格蕾愣住了,但終究沒有多問:「是,母親。」
回到公爵府邸後,摩根不知為何有點心煩意亂,於是推遲了午餐,決定先去書房處理掉一些工作。
她先是拆開了從挪威寄過來的信件,內容和她預想的相差無幾。瑪格絲在信中允諾一旦爆發戰爭,挪威的海軍會幫助不列顛牽制薩克遜人和高盧人。
不過,這幾行文字只占了總體內容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篇幅則全是瑪格絲的抱怨——非常真情實感,摩根甚至能想像出她一遍寫信一邊抓頭發的場景。
「我本來想親自回去一趟的。」瑪格絲在信中寫道,「結果哈康居然以我的年紀太大不適合海上生活為由游說大臣們聯合起來反對我,真是個不孝子。拜托,我就算癱瘓在床上只能用尿壺苟活,都比他們所有人更知道怎麼指揮一支艦隊。」
哈康是瑪格絲和瑞卡爾夫的長子,摩根只在他年幼時見過他幾次,除了眼睛之外,其他地方長得都像父親,典型的維京人。不同於他的母親,哈康本人對不列顛並沒有什麼眷戀之情。
其實摩根也不贊同瑪格絲瘟疫結束前回到不列顛。一來身為挪威女王,如果讓挪威人認為瑪格絲對不列顛比對挪威的感情更深(雖然某種意義上是事實),會極大地損害她作為統治者的名譽。二來瑪格絲確實不再年輕了,而且她常年遠離不列顛,體內稀薄的妖精血統早就開始失效,需要面臨的風險遠比格蕾、阿格規文等人高得多,這也是她選擇對瑪格絲隱瞞實情的原因。
接著是卡美洛特的來信,主要說的是拜占庭的近期動向以及不列顛本土的備戰情況,若魏爾倫王和狄奧多裡克王協助盧修斯出征,可能需要北方艦隊出海支援等等。
直到最後才是一段較為私人的文字:「聽說北方的瘟疫已經差不多快過去了,不知王姐打算何時啟程返回卡美洛特呢?您途徑葛爾時,高文卿可能會盛情挽留,但請記得還有人在王都日夜期盼您的歸來。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太久了,我很想念您。」
以及——信的末尾是一行截然不同的、潦草的字體:「莫德雷德也是,比他老爸想得還要多一點。」
看到這裡,摩根不禁莞爾,將羽毛筆放進墨水瓶裡,展開了一張新的信紙。
「母親。」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我能進來嗎?」
「當然,阿格規文。」
推門進屋後,阿格規文並沒有立刻開始彙報工作,而是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隨後才有些感慨地說道:「總感覺很久沒有見到您露出這樣輕松的笑容了……是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沒什麼,只是……」她說,「忽然想起我離開前還給莫迪布置了功課,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完成。」
「功課?」阿格規文愣了愣,「啊,是指那道題吧?'誰應當統治'……對他來說會不會太難了一點?」
「這種問題是沒有唯一解的,只要是經過認真思考的回答即可。」
「但您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吧。」阿格規文說,「從那孩子的角度出發,肯定希望自己能夠答出您的心中所想……坦誠說,就連我都有點好奇。在您看來,究竟應當由誰來統治呢?」
摩根正要回答,卻莫名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一點溫熱、潮濕的腥甜在喉嚨深處蔓延。
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一聲比一聲用力,最後幾乎變成了干嘔。鮮血噴湧而出,夾雜著白色的膿液和綠色的膽汁,仿佛她吐出的是已經腐爛了的內髒,但她意外地沒有感到很痛,只是有一種模糊的鈍感,以及一股令她戰栗的冷意。她感覺耳畔嗡鳴作響,思維似乎一下子變得很遲緩,就好像衰老的各種病症提前找上了她。
呼吸在此刻似乎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她吃力地喘著氣,聽見氣流在她的肺裡發出刀割般凄厲的尖叫,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鋸子演奏小提琴。
恍惚間,她聽見阿格規文顫抖的聲音:「母親……」
摩根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那孩子本就蒼白的面龐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仿佛目睹了什麼滅頂之災。
第358章
今晚是最後的機會。
盡管梅林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參與其中——他的運氣似乎在遇到小公主之後就耗盡了, 經常搞出一些弄巧成拙的結果——但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終究沒能按捺住自己,悄悄潛入了蓋亞為摩根構建的夢境中。
夢中的摩根依舊是他記憶中最熟悉的模樣(可能也是蓋亞最喜歡她的模樣) ,約莫二十歲,實際可能更年輕,但她作為統治者的氣勢平衡了外貌上的青澀。她的皮膚白皙、光滑,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即使在焦黃色的烈日下也泛著柔和的光暈,淡金色的長發在光照下閃閃發光,發尾是廷塔哲家族的瑩青色,猶如月光色的瀑布傾瀉在凜冬碧綠的湖泊中。
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穿著白色綢裙走進勒菲大教堂,從加繆爾·廷塔哲那裡接受聖洗禮的晚上……梅林可能會忘記很多事情,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
「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他從自己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恍惚,「只要拔出世界之錨, 你體內的神秘性就會復蘇,回到身為妖精女王的鼎盛時期……錯過今天的話, 就再也沒有其他機會了。」
摩根回過頭, 似乎對他的出現並不意外。
「妖精女王的鼎盛時期啊……」她促狹地笑了笑,仿佛他剛才只是開了一個跟天氣有關的玩笑, 「梅林,我看起來像是會在乎這種事情的人嗎?」
梅林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逼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多私人情緒——至少不要暴露他內心的恐慌:「如果不拔錨的話, 你很快就會死去。 」@無限好文,盡在t
聞言, 摩根似是陷入了沉思,這看起來是一個好的預兆。
然而好一會兒過去, 她只是問道:「你一直都在窺視我的夢境嗎?」
他沒有回答。
「既然你已經看了那麼久……」摩根好像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繼續道,「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穿過的前兩座廢墟究竟是哪兒嗎?」
梅林確實有點好奇,但這對於他稱不上是特別值得在意的東西。
歷史上的許多大賢者都擁有通古博今的才能——這是一個字面意義的形容。他們通過預言、神諭的方式給予君王諫言。大衛王的先知拿單就曾預言他將因為與他人妻子不道德的結合而遭受懲罰,最終他果然失去了自己與拔示巴的頭生子,第二胎才生下了未來的魔術王所羅門。梅林自己也擁有類似的能力。
唯一的例外還要追溯到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那位曾經侍奉烏魯克兩代君主的人類賢者緹克曼努,據說她不僅不會魔術,甚至與神秘完全絕緣,似乎注定了她將會開啟神代斷絕的先河……不過那都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沒有什麼拿出來探討的必要。
以摩根卓越的魔術才能(盡管她對此很不上心),能夠像先知一樣窺見歷史的教訓,並從中汲取養分以哺育自己的智慧,不算什麼值得驚奇的事情。
至少在此刻,他只想知道對方究竟怎樣才肯接受倫戈米尼亞德。
「看起來不像是不列顛。」他有點不以為然地應道。
「是啊,不是不列顛。」摩根喃喃道,「蓋亞說我總是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國家毀掉——這真是世上最恬不知恥的笑話了。」
說罷,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柔和地凝視著他:「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來見我最後一面吧,梅林。」
梅林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下一秒摩根的身影就模糊起來,仿佛清晨的霧水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醒了,最後的夜晚過去了。
回到阿瓦隆後,梅林久違地陷入了焦慮,開始漫無目的地在高塔上反復徘徊——在得知星球抑制力的意圖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品嘗過這種滋味了。
難道星之內海通道關閉後的經歷還是沒能讓她明白嗎?人類的肉體是如此脆弱、無力,根本無法承載她廣袤的靈魂。為什麼她寧可忍受衰老和病痛,也不願接受青春永葆的妖精之軀呢?
如果不接受倫戈米尼亞德的話,她就將像普通人一樣死去。以摩根的才能與功績,多半會被阿賴耶定下契約,從此作為人類抑制力的英靈奔波於無盡輪回中吧……
這就是她的選擇嗎?
為什麼就是不肯順從星球的意志,讓自己的靈魂回歸星之內海呢?成為阿賴耶的代行者,難道就比向蓋亞屈服更好嗎?
如果她的靈魂真的就此消散了……他又該怎麼辦呢?
無論摩根拒絕拔錨的原因是什麼,她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很快她就徹底病倒了,並且像其他鼠疫感染者一樣情況迅速惡化。
雖然梅林依舊能穿梭於星之內海與現世之間,但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方便了。當他匆忙趕至洛錫安時,摩根已經步入了生命的盡頭……如她所說的那樣,是最後一面了。
現世的不列顛一如既往地陰雨綿綿。梅林試圖保持體面,但還是不免被雨水淋濕,往日蓬松的長發塌了下來,冰冷冷地黏在皮膚上。
倒是很符合他現在的心情,一條滿盤皆輸的喪家犬。
格蕾是他遇見的第一個人。
她看起來非常震驚,緊接著是喜悅,為故人的久別重逢而欣慰,但很快又被更加洶湧的痛苦所淹沒,還隱約夾雜著一絲恨意。短暫而劇烈的情緒震蕩過後,她臉上所有五味雜陳的情緒都被歸於一個慘淡的苦笑中。
「好久不見,梅林大人。」她啞聲道,「可惜您來得太晚了,母親的病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梅林什麼都沒有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能在臨終前再次見到您,母親一定會很高興的……」說到這裡,格蕾忍不住低頭擦了擦眼淚,「讓我帶您去母親的臥室吧。」
主臥室前的廊道裡,桂妮薇爾、貝德維爾等人守候在門口,大抵是考慮到疾病的傳染性,摩根沒有讓他們進屋,只有艾斯翠德和阿格規文被允許留在房間裡。
「梅林大人?」由於太過驚訝,貝德維爾甚至失去了對聲音的控制,直到桂妮薇爾扯了扯他的手臂才反應過來,收斂了音量,「您是怎麼來的?」
梅林其實不想回答,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給出一個答復,對方就會一直追問下去,只好勉強道:「來見老朋友最後一面。」
聞言,貝德維爾露出了哀戚的神情,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透過半開的房門,梅林看見阿格規文跪在床前,緊握著摩根的手,發出嘶啞的哽咽。
梅林是看著他長大的,目睹了他人生中許多慘烈的時刻。他見過那孩子在戰場上被敵人重傷,鮮血將身下的馬鞍染成了深紅色,見過他因為傷口感染而奄奄一息地躺在營地的帳篷裡,只能靠一點溫水和意志力勉力支撐……即便如此,那些記憶中的阿格規文也遠遠沒有現在這樣脆弱。
他就像是被碾碎了,看起來軟弱、不堪一擊,沒有半點「鐵之騎士」的風采。早在孩提時期,阿格規文就已經以成熟穩重的性格而備受稱贊了,但在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刻,他還是變回了那個連劍都拿不穩,會在母親面前掉眼淚的男孩。
他聽見摩根對那孩子說:「高文很好,但總是有股擺脫不了的孩子氣……加荷裡斯,太自我,也太孤僻,只適合成為學者……加雷斯是自由翱翔的飛鳥,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莫迪和格蕾又太年輕了……」
然後是一陣令人心驚膽戰的咳嗽聲。
「所以我只能……把這件事托付給你,阿格規文……」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疲憊了,「你一直是我最放心的孩子……我走之後,你要好好輔佐亞瑟,讓他……管理好這個國家……」
阿格規文從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是,母親,我一定會做到的……」
摩根發出模糊的呢喃聲,讓人分不清是沙啞的輕笑,還是肺部淤塞的啰音:「去吧,孩子,讓你的妹妹進來……」
阿格規文似乎遲疑了一下,大抵是不想在此時離開,但從小到大的習慣使然,最後他還是選擇了遵循母親的意願。
走到房門口時,他也像格蕾一樣對他的出現感到震驚,但比起格蕾的悲喜交加,阿格規文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懷疑——與對他毫無猜忌的格蕾不同,他很快就意識到梅林對整件事並非一無所知——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現證明了只要他本人願意,就肯定有辦法參與到這起事件中,可他依然全程缺席,直到摩根臨終前才姍姍來遲。
但可能是因為不想在母親的病床前和他發生衝突,阿格規文最終收起了情緒,只是向他微微點頭。
格蕾進屋時,梅林也想跟著一起進去,但被阿格規文阻止了:「母親只說了讓小妹進去。」
也許是現場死氣沉沉的氛圍(盡管他從未在意過所謂的「氛圍」,那是人類才會在意的事情),某種難以言說的壓抑感扼住了他,讓他無法像過去那樣用輕松的口吻調侃阿格規文的死板。
看見一旁惴惴不安的格蕾,梅林輕聲安撫道:「沒關系,格蕾,去你母親身邊吧。」
格蕾點了點頭,進屋後,她扭頭看了他一眼,而梅林也微笑地看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闔上的房門後。
但這並不影響他去聽房間內的對話,也不妨礙他用「眼」去看房間裡的景像。
格蕾臉上露出故作堅強的表情,可惜沒走幾步就開始按捺不住眼淚,妖精的皮膚要比普通人柔韌得多,可她還是把眼皮和面頰擦破了。
「雖然這麼說……可能有點自視甚高了,但我自認為姑且是一名稱職的母親……」病床上的摩根輕聲道,「唯獨你,格蕾……我虧欠了你太多……」
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像是想為女兒擦去淚水,但她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了。
格蕾立刻握住她的手:「請別這麼說,母親……」
「你既不是我和尤倫斯的孩子,也不是我和亞瑟的孩子,你只是……我的孩子……」摩t根悲傷地看著她,「可我給予你的……卻是最少的……其他孩子與生俱來的東西,你卻等了那麼久才得到它們……而在你得到它們之後,剩余的人生又是如此有限……對不起,格蕾……原諒我,好嗎?」
格蕾止不住抽泣:「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能成為您的孩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也代我對莫迪……道歉……明明說好了要親自檢查他的功課……」摩根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變為了呢喃,「還有加哈拉德,我應該……早點告訴那孩子的……對我而言,他就像我親生的孩子一樣……他不必因為向我尋求母愛而愧疚……」
她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格蕾的手背:「我希望你能幸福,格蕾,我的小月亮……即使是在我走之後……答應我……」
格蕾已經徹底泣不成聲,只能不停地點頭。
最後,摩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想借助這個動作恢復一點力量:「我有一些話想和親愛的老朋友說……給我們一點私人時間,好嗎?」她閉上眼睛,喃喃道,「沒必要讓人去請你了吧?自己進來就好了。」
梅林打開門,與正要離開的格蕾擦肩而過。直到房門關上之前,他都能感受到女孩依依不舍的視線。
門鎖發出哢嚓一聲後,房間裡一時陷入了寂靜。
他的目光掃過艾斯翠德,後者微微頷首:「好久不見了,梅林大人。」
「是啊……」他聽見自己如此回答,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沉悶,「好久不見,艾斯翠德。」
反倒是狀況最糟糕的摩根突然輕輕笑了一聲,有些感慨地說道:「兜兜轉轉,又變成了最初的三人組呢……」
她稍微扭動了一下脖子,艾斯翠德心領神會地為她墊了一個枕頭,好讓她的視野高一點。
「讓我猜猜。」摩根看著他,「這一次不會又是什麼都知道,結果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的戲碼吧……我親愛的朋友?」
她的眼神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只有一種平靜的了然。
甚至連艾斯翠德也沒有太過意外……也是,艾斯翠德不可能沒有懷疑過他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而摩根不可能不回應艾斯翠德的猜想,對方肯定早就知道了。
從開始到現在,梅林都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有什麼問題,但面對這樣的眼神,他莫名感覺喉嚨一陣干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俄而,她嘆息一聲:「真傻。」
「小公主才是。」他無端有了一種想要和對方較勁的想法,「不會感到後悔嗎?」
「後悔?」
「不僅僅是倫戈米尼亞德。」他的語速不自覺地越來越快,「從更早以前開始,關閉通道,斷絕神秘,即使知道了預言也堅持要和亞瑟生下那個孩子……」
「莫德雷德?」
摩根難得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但隨即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夾雜著咳嗽,艾斯翠德不得不輕拍她的肩頸為她順氣。
「真傻……」她的呼吸聽起來濕漉漉的,仿佛隨時都會有鮮血噴湧而出,「經歷過那麼多次失敗後,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呢……梅林啊,我現在的結果究竟和那孩子有什麼關系呢?」
梅林怔住了。
「預言確實會實現,但不一定是以你認為的方式……在你堅持輔佐亞瑟登基,甚至不惜為此背棄我並吃到苦頭後,我以為你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她用一種無奈、惋惜,還帶著點愛憐的表情看著他,「莫德雷德登基的時候,我確實已經死了……但這不意味著是他害死了我,只是因為我沒能活到那一天而已……」
她的語氣很柔和,甚至有點諄諄教導的意味,但梅林感覺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過去所有他以為不過是一點星火的疼痛突然變成了熊熊烈焰,他感覺自己在燃燒。
摩根又咳嗽了起來,不像之前那樣撕心裂肺,但也不意味著好轉,僅僅是因為她的身體已經沒有力氣這麼做了。
「坦誠說,我本來應該恨你的,梅林……」她幾乎沒辦法再說話了,只能發出一點虛弱的氣音,「但是……該死,你怎麼能這麼傻,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向深淵……如果你能把我當初的告誡放在心上……也就罷了……」
梅林——他的腦海中響起了她的聲音,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夢魔,一旦你有了和人類相似的感情,某些東西會讓你這輩子都感到痛苦。
「可你最後還是……」她精疲力竭地喘著氣,「天哪……我什至……沒辦法對你生氣……」
「不要死……」他第一次從自己的聲音裡聽到了哽咽——這讓他很陌生,夢魔是擁有情緒的生物,而不是擁有感情,但此時此刻,他忽然感到很無助, 「不要死,小公主,我……」某種歇斯底裡的衝動擊中了他,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不受控制,「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 …我嫉妒亞瑟,嫉妒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吻你,嫉妒他和你生下了莫德雷德……我愛你,很久以前,在灰翠鎮的時候,我就已經愛著你了,我從未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人……」
「真是個可悲的家伙啊……梅林……」摩根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悲傷,並不是因為死亡將至,而是她慈悲的心在作祟,是因為她悲憫他,「遲來的後悔,如今還有什麼用……倒不如收拾好心情,作為朋友……為我感到高興才對……」
「開什麼玩笑……」雨水的濕氣似乎滲進了房間,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他感覺很冷,忍不住想要瑟縮肩膀,「這種情況有什麼可高興的……」
「所以才說……你是個傻瓜啊……」她的聲音愈發遲緩,「啊……視線開始暗下來了……艾斯翠德,握住我的手好嗎……」
「是,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得很快,但摩根似乎已經聽不見了,她只好緊緊握住君主的手,希望她能感覺到,親吻她的手背,希望能為她傳遞一些溫暖。
「根本……沒什麼好難過的……」摩根的目光似乎已經穿越了時空,看向了其他地方,「畢竟這一次……是我贏了……」
話音落下後,她的胸口不再起伏,最後的呼吸聲也隨風飄逝。
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死寂,唯有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仿佛是不列顛在流淚。
第359章
高文是在後半夜抵達洛錫安的,當時外面還下著雨。
與格蕾預想中不太一樣的是,他既沒有痛哭,也沒有大發脾氣——事實上,他非常安靜(反倒令人感到不安)。在渾身濕透的同時,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唯獨顴骨有著不自然的紅暈,考慮到聖者數字的效果也在衰退,他可能發燒了。
僕從戰戰兢兢地為他摘下披風, 披上毛巾。
高文全程都一言不發,她的長兄被稱作太陽騎士,但他現在看起來陰郁、壓抑,死氣沉沉。不列顛的雨季自有其威力,即使是陽光也無法穿透。
「高文……」阿格規文的聲音響起——很輕, 很低沉,但沒能掩飾他言語中的不安。
然而高文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表情很木訥,周圍有蠟燭和油燈,那雙眼睛卻沒有聚光,這讓他看起來幾乎不像是高文了,就好像他其實已經死了,只是不知為何身體還在動。
好一會兒過去, 他才低聲道:「你答應過我的,阿格規文。」
阿格規文無言以對。
公允地說, 後者並不算是完全違背了諾言。母親確實很早就染上了疫病, 但她的情況一直很穩定,而且對高文保密是母親下的命令。直到幾天前, 母親的妖精之血毫無預兆地消失,病情急轉直下,阿格規文也確實在第一時間向葛爾派去了書信,而高文也在收到信後的第一時間出發——即便如此,葛爾距離洛錫安終究是太遠了,在格林嘉萊特晝夜不停地全力奔跑下,高文還是晚了一天。
當你錯過的是會讓你抱憾終身的事情時,一天和一輩子本質上並無差別。
又過了一會兒,高文將手放在劍柄上——剎那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最後他只是重新綁緊了劍帶。
「帶我去見母親的……」他頓了一下,「帶我去見母親。」
阿格規文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格蕾也不知該如何緩和氣氛,只能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死寂t中跟隨他們前往聖堂。
這幾天陰雨綿綿,空氣格外潮濕,即使有修士和修女專門維護,聖堂的蠟燭依然熄滅了不少。
母親躺在水晶棺裡,神情非常平靜,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仿佛她只是睡著了,但格蕾見證了修女們修繕遺體的過程——為了延緩腐敗的速度,她們移除了母親的內髒,填入防腐的香料,可即使有乳香和末藥的芬芳掩蓋,血和死亡的氣味依然揮之不去。
她看著修女們將移除的內髒放在銀色的托盤上,等待清理結束後拿去焚燒。母親的肺部已經完全發白、糜爛了,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只剩下一團半融化的結締組織,上面粘著幾根如同人的手指般腫脹的淋巴管。
她不禁想起母親生前的樣子——她一直知道實情,知道母親平靜的微笑下藏著虛弱和疲倦,卻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那些壓在她身上的重擔,意識到她在與命運鬥爭時究竟背負著什麼。
即便如此,書房的蠟燭依舊燃燒到了天明。
當高文走到水晶棺旁,單膝跪下,靜靜凝視母親的面龐時,她聽見自己說道:「母親是不帶遺憾地離開的。」
高文沉默片刻:「……即使沒能見到我最後一面,也沒有遺憾嗎?」
他的表情依然冷峻、堅不可摧,但不確定的語氣暴露了他內心的脆弱。
「母親希望見到我們所有人。」
這是一種古怪的感覺——盡管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認同的,但以她的閱歷,似乎還不到能夠從容說出這些話的境界,甚至於——她看待高文的心態也與以往不同,不再是年幼的孩子看待自己的兄長,反而有點自上而下的感覺,那種長輩似的溫情和悲憫。
「但在作為母親,作為她自己之前,她首先是不列顛的女王。」她繼續道,「身為君主,她平息了降臨於這片土地的災禍,為身處黑暗中的人們帶去希望。她曾發誓作為王守護著這個國家,並且最終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你應該為母親感到驕傲,高文。」
聞言,高文的肩膀倏地瑟縮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堪和羞愧,仿佛被她的話掌摑了,先前一直縈繞著他的陰郁和戾氣也隨之散去。
他低下頭,用手心包裹著母親冰冷的手,好像要把它們捂熱一樣。周圍的燭火映照著他的臉龐,火光在淚水中閃爍。
「可是……」他輕聲道,「我很想念母親……」
阿格規文按住他的肩膀:「我們都想念她,高文。」
「以後……」說到這裡,他哽咽了一聲,淚水應聲而下,「以後我們……就是沒有母親的孩子了……」
整個聖堂裡鴉雀無聲,就連平日那些總是被忽略的聲音此時也變得清晰可聞。她聽見雨水落在玻璃穹頂上淅淅瀝瀝的聲響,聽見蠟燭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聽見阿格規文沉重的呼吸和高文嘶啞的泣聲。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此緩慢,仿佛在逐漸凝固的時間中靜止了。
有那麼一會兒,她懷揣著某種奢望——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期待著愛能夠喚醒奇跡,期待母親用她輕柔的笑聲打破這悲傷的寂靜,然而——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列顛的天空仍在下雨,兄長仍在哭泣,許多聲音交織在一起,唯獨沒有母親的心跳。
直至黎明時分,高文才在阿格規文的勸說下去客房暫作休息。
雨季不利於遺體保存,母親又不能在洛錫安舉辦葬禮——卡美洛特和康沃爾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也得回到葛爾。修女們只好在靈柩底層鋪上泡堿,使母親的遺體保持干燥。
除了國葬,格蕾這幾天什麼都不想管,然而生活仍在繼續,母親去世後,曾經那些迫於瘟疫而暫且擱置的問題終於開始接連爆發。
首先是以利恩斯侯爵為首的一眾北方貴族急於從這次瘟疫爆發的罪責中脫身——如果說女王死前他們還能寄希望於用利益交換保全自己和家族,那麼當女王因為瘟疫而病逝後,對罪人的追責就成了不可能避免的結果。
「導致瘟疫的罪魁禍首是一名子爵?」盡管早就知道這些人不可能坐以待斃,但當聽到消息時,格蕾還是被他們的不知廉恥震驚了,「瘟疫明明起源於一名魔術師!他妄圖獻祭王族之血,以重新開啟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結果卻成了一切罪惡的開始,而瘟疫之所以會徹底失控,是因為利恩斯侯爵和巴萊特公爵狼狽為奸,聯手囚禁了瑞特大人。如果當初卡美洛特能夠及時得到消息,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那名魔術師現在何處?」
「他……」格蕾僵住了,「他已經死了……」
「死無對證嗎……這可有點不妙。」桂妮薇爾嘆了口氣,「話雖如此,讓幾個貴族人頭落地反倒是小事,問題在於他們手中的把柄。」
「您是說謝菲爾德大人和阿爾比恩大人?」
「拜占庭近來的動靜你也清楚,戰爭一旦開始,北方艦隊的支援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意味著奧克尼郡絕對不能在眼下出問題。」對方答道,「我對北方的政治環境不是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是顯而易見的——對於當初被衛兵們強行押走的親人們的下落,洛錫安人即使不知曉實情,心裡也有一個大致的猜測,只是局勢所迫才不得不將猜疑和怨恨壓在心底,而這種負面情緒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只需一個合適的時機。」
即便不想面對現實,格蕾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是正確的。北方是女王的北方,陛下在這裡並沒有母親那樣的權威,也無法僅憑個人魅力就平息民眾的不安與怒火:「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不好說,蘿西大人的死是一個大問題。假如那位女士還在的話,她本該是猊下去世後王室在北方最好的代理人,更不用說瑞特·布萊克也死了… …說到這個,早先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真的一個也不剩了嗎?」
「……是。」
「壞消息真是一個接一個啊……考慮到陛下隨時都有可能御駕親征,只能期待御前會議裡有其他核心成員願意出面干涉了。」桂妮薇爾說,「納爾遜大人想必不會推辭,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覺不太敏銳,還是個南方人,很難說能幫上什麼忙。」
「政治嗅覺敏銳,資歷深厚,有手腕,並且了解北方的情況……」格蕾喃喃道,「這麼說的話,好像也只有——」
「凱姆裡德公爵大人。」一位僕從敲了敲門,「布蘭黛爾學士請您過去,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您商榷。」
「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桂妮薇爾向她點了點頭,「那麼請允許我先行告退,王女殿下。」
桂妮薇爾離開後,她便收斂了心思開始工作。
母親去世後,公爵府邸的書房就變成了她的辦公場所。格蕾希望母親殘留的痕跡能夠給予她力量,可回憶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坐在母親的椅子上做任何事情都讓她感到不適,哪怕僅僅是聽他人彙報工作也不例外……就好像她曾經和母親在這裡的記憶正在被其他東西侵蝕,好像母親存在過的證明被時間抹去了一樣,這種消逝的悵然令她難以忍受。
下午,她去探望了高文,後者剛從馬廄回來。隨著神秘消退,遺留於現世的妖精馬也漸漸失去了力量,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夠日行千裡了,但這一次它依然盡其所能,夜以繼日、風雨無阻地載著主人趕到了洛錫安。
「格林嘉萊特還好嗎?」
「前足有輕微的脹筋,但整體問題不大,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不會耽擱國葬的行程。」高文啞聲答道,昨晚的推測沒錯,他確實感冒了,「抱歉……昨天晚上讓你們擔心了。」
「我們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擔心您的健康。」她嘆息一聲,「高文哥,母親已經走了,這個家已經無法承受更多悲傷了。」
「我知道。」高文苦笑一聲,「放心好了,畢竟接下來還有守靈夜,我是不會允許自己的身體出問題的。」
格蕾不確定這是否算是一個良性的承諾,但苦澀的笑容總比繼續郁郁寡歡要好。
「對了t……」高文貌似不經意地開口,「我聽說梅林也在這裡。」
「是的,梅林大人在臨終前送了母親最後一程。」
「梅林大人啊……」
「高文哥?」
「也是,阿格規文是一個習慣綏靖的人,不會主動戳破這層假像。」高文看著她,「但我不一樣,小妹,縱使殘忍,假像終究是假像。如果你不能從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來,就無法得到成長。」
「我……」她遲疑了一下,「我不明白……」
「真的嗎?小妹,難道你一刻都沒有懷疑過嗎?」他步步緊逼,「如果梅林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他又是如何知道母親的生命即將迎來尾聲?如果之前他毫無動靜是因為通道關閉,那他現在為什麼又出現了?」
「我……」
「格蕾,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嗎?」周圍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高文的嘴一張一合,她的耳畔嗡鳴作響,聽不見他的聲音,卻又清楚地知道他說了什麼,「有的人……越是對他投入感情,最後就越是容易收獲失望……」
她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樣離開的,只是覺得身體很重,四肢有種詭異的滯澀感,仿佛是她的靈魂在硬拖著一具行屍走肉向前走。
回過神時,格蕾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外的樹林裡——那天晚上,她不顧大雨跑到了這裡,祈禱往日的約定能夠喚醒奇跡。
當時的心情已經模糊了,只剩下一點零碎的,猶如灰燼般晦澀的感情。
然而,當她看到湖邊佇立的梅林時,最後的那絲晦澀之情也隨風飄散了,只剩下些微麻木。
「格蕾?」梅林似乎有點意外,但還是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是有事要找大哥哥嗎?」
她知道,只要她回答「沒有」,然後轉身就走的話,就永遠不用知道那個答案了。
「梅林大人……」她聽見自己木訥的聲音,「您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盡管不曾在明面上稱呼過,但在她心裡,梅林就是父親一般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和母親一起為她修復身體,即使相隔很遠,也會在夢裡想辦法逗她開心。
「在這件事裡,在整個瘟疫爆發的過程中……您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正如她之前對高文所說的那樣,這個家無法再承擔更多悲傷,她本人也是如此。在失去母親之後,她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她視為家人的存在了。
「從瘟疫最早開始蔓延,到在洛錫安的緘默悉數染病而亡,再到瑞特·布萊克大人被囚禁,無法向王都傳遞消息,奧克尼郡為了保護母親的名譽,不得不向洛錫安妥協,還有土妖精的冤魂化為摩爾斯,趁夜襲擊母親致使她病倒……您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嗎?」
「格蕾……」梅林罕見地慌亂起來,「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的反應就像一記重拳,打碎了她最後的心理防線。
她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她視為家人的存在——但她可能早就失去他了,甚至是在失去母親之前。
「如果小公主那時接受了倫戈米尼亞德,她的靈魂就能回歸星之內海,重新作為妖精而存在,雖然不得不暫時分離,但只要等到你的壽命也結束了,我們就能在星之內海團聚……」
「星之內海……」她麻木地重復了一遍,「原來是這樣……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格蕾?」梅林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忽然感到很荒謬——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一切都很可笑,她的感情,她的期待,甚至是她的一生——如果不是內心已經枯竭了,也許她此刻會放聲大笑。
「結果從頭到尾,你什麼都知道啊,梅林……」她喘著氣,每一句話都是那麼艱難,令人感到痛楚,「當你看到我在雨中跪著懇求你的時候,當你看到母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時候……對你而言,這些難道都是毫無意義的嗎?」
「不是這樣的,格蕾,我也很痛苦,但蓋亞的懲罰是你母親必須經歷的過程……」
「你也很痛苦?真的嗎?」她冷笑一聲,「天吶,我為什麼要意外呢?你總是有很多理由,梅林,當你背棄母親選擇支持陛下的時候,當你親自撮合了母親和陛下,卻又在事後忍不住自怨自艾的時候——你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有你的理由,但最後無一不是把你的所愛之人推入深淵——假設你真的愛過什麼人的話。」
「我當然愛你,格蕾,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把你視作我的親生女兒。」梅林看起來像是被刺痛了,「還有你母親……摩根,在她出現之前,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任何人……」
「可你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她打斷了他,「和你沒有愛過任何人的時候一樣。」
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在她胸口迸發,她第一次真正地想要傷害對方——和梅林的「愛」不同,當她用到「真正」這兩個字時,就意味著她確實會這麼做。她渴望從梅林的臉上看到痛苦,就像殘忍的剝皮者渴望看到獵物流血一樣。
「梅林,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麼嗎?」她咧了咧嘴角,但那感覺不像是一個笑容,僅僅是嘴角裂開的兩道口子,「即使你的愛和痛苦都是真實的,你也責怪不了任何人……因為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的結果,是你應得的。」
很難想像有朝一日她居然會為自己傷害了別人感到高興,尤其是梅林,這個她曾經敬愛過,信賴過的人……但當對方臉上失去最後一絲血色時,她確實從這充滿惡意的話語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高文說得很對,如果不能從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來,人就無法得到成長——即使是惡的成長。
可惜,用傷害別人換來的快樂終究是短暫的,待潮水退去後,她心中只剩下了空虛和倦怠。
「梅林,你過去對我有恩,所以我無法對你拔劍相向。」格蕾嘆息一聲,即使心中仍有怒火,她也無力再宣泄了,母親已死,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真正的毫無意義,「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我不會再問你要什麼,也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第360章
高文醒來後, 發現窗戶上已經結了一層霜。
這似乎解釋了他的喉嚨為什麼干澀又刺痛——他不再年輕了,聖者數字的力量也在漸漸消退,一場摻雜著雪粒的大雨足以摧毀他的健康。高文對於生病的感覺很陌生,不知道母親第一次病倒時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
他下了床,沒有驚動門外的僕從,走到窗邊將簾布系了起來,順帶擦拭了一下玻璃上的霧氣。巴特萊公爵府邸的位置很不錯,剛好可以眺望城外田野上的自然風光,盡管如今那裡只剩下了一片蒼茫的荒地。
洛錫安坐落於蘇格蘭的中心地帶, 是北方的經濟樞紐。如今已是秋冬交接之際,田地上卻被白雪、野草和荊棘占據,由於人口數量銳減,明年也不知道能否順利播種。
他想著葛爾的谷倉裡還有多少余糧可以用於救濟,想著海的另一邊有多少羅馬人和哥特人正在蠢蠢欲動,想著母親要如何在外敵環伺的境況下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季……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想起母親已經死了。
簡單地用過早餐後,高文沒有去洛錫安教會的聖堂。修女們會定期維護和修繕母親的遺體,確保等到守靈期間,她在接受世人的祭拜和悼念時依然光鮮美麗。理智上,高文知道她們這麼做是出於責任和善意,但他實在無法容忍任何人對母親的身體動手動腳,他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親眼目睹那些場景,以免他忍不住拔劍呵斥或傷害她們。
可即使不去聖堂,僅僅是待在公爵府邸也令高文感到不快, 很難說清楚理由, 也許他只是單純地對所有東西都不高興。
最後他去了集市——可能是整座城市為數不多還有點煙火氣的地方,曾經或許熱鬧過, 但在瘟疫過後也不免蕭條了下t來。
街邊有著零零散散的攤販,大多是賣魚的,眉眼耷拉著,看起來無精打采,也不怎麼招攬客人,只是盯著自己呼出的白霧發呆。竹簍裡裝著一些半死不活的魚,大概率是河魚,現在不是適合出海的季節,腳跟前攤開的麻布則要豐富一些,可以看到蛤蜊、螃蟹和幾團海草。高文不確定那些海草是不是可食用的,不過以現在的情況,大概什麼嚼得動的東西都是可食用的。
「公爵大人?」
高文回過頭,叫住他的是一個黑頭發的男人,約莫三十歲,如果把臉上拉碴的胡子剃干淨,看著可能還要更年輕一點。高文隱約感覺自己或許見過對方,於是花費了一些時間回想他的名字:「列夫·斯坦利?」
對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我記得你的父親。」加爾·斯坦利天真愚蠢的性格在整個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可能是因為父親過於不靠譜,作為他的孩子很難不提早獨立起來,列夫過去經常代替父親出使葛爾商討各項要事,高文因此與他有過幾面之緣。
這樣的話,對方應該只有二十多歲,比他適才猜想的要年輕許多,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他也有一位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得多的兄弟——能者多勞,多勞導致早衰。
「她通常會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對方冷不丁開口,「直至瑪格絲總督的雕塑,有時候她會坐在雕塑下彈魯特琴。」
「誰?」
「猊下,或者說您的母親。」他答道,「猊下以前經常來這裡,親自巡視當地的情況,但處決瓦爾克伯爵之後她就很少露面了……現在想想,猊下可能就是在那時得病的。」
聽到他的話,高文莫名感到很生氣,臉色沉了下來:「沒必要和我套近乎。」他冷聲道,「阿格規文已經告知了我實情,列夫·斯坦利,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願為母親工作的。」
「更准確地說——請原諒我的失禮——是在您母親的脅迫下為她工作的。」對方聳了聳肩,「介意我嚼點酸葉子嗎?」
「什麼?」
「酢漿草,或者你們在南方有其他叫法?」即使被拒絕了,列夫的姿態還是很放松,沒有那種下位者想要攀附權貴的諂媚感,仿佛他真的只是想隨口聊幾句,「以及——老天爺啊,我沒打算從您這裡獲得半點好處,大人,只是人有時候很難對一個孤苦伶仃的人置若罔聞,更不用說您還是那位女士的孩子了。」
他沉默了片刻:「我以為你會對母親懷有怨恨。」
「也不是完全沒有——起碼最開始是這樣,不是誰被卷入一場和自己毫無關系的陰謀之後都能毫無怨言的。」列夫回答,「其中的轉變很復雜……我出生的那一年,猊下已經為討伐卑王而南下了,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長時間地回來過,所以我並不像老一輩那樣對她統治北方的那段歲月感到自豪。」
「看得出來。」
對方似乎聽出了他言語間的諷刺,但不怎麼生氣:「所以當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她,並且目睹她殺死了麥爾肯的時候,我對她的印像和其他貴族沒什麼區別,一個老謀深算的政客什麼的——很美麗,可能也很有智慧,但本質上是一個陰謀家——我知道這種想法對王室是嚴重的冒犯,也許會讓我人頭落地,但這是實話。」
他將嚼完的酢漿草吐出來,嘆了口氣。
「但事實不會因為我錯誤的印像而改變。」他繼續道,「接著,猊下開始將精力投入工作,只要見識過她非凡的能力,見識過她的冷靜、果斷和務實,即使抱著最大的惡意,也很難將她錯當成那種只會耍政治手段的家伙。除了最基本的工作外,她花費了很多時間在百姓身上——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她經常出入集市,去到洛錫安最狹窄、肮髒的小巷裡,同那裡的人交談,了解他們的情況。她坐在雕塑下演奏魯特琴,即使她的聽眾只是一些農民、魚販子或者乞丐。」
聽到這裡時,高文的鼻尖一陣酸澀,努力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我見過很多試圖把自己偽裝得像是愛民如子的人,比如小特維斯·巴特萊公爵,他自詡為洛錫安的父親,說自己有幸繼承了先祖遺風,還喜歡讓詩人們創作他深深愛著百姓的歌謠,把這些虛假的贊頌當作真實的榮耀,但當災難真正降臨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把'孩子們'送上一艘破爛的舊船,將他們付之一炬。」
「但猊下不一樣,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毫無疑問,她是整個不列顛最尊貴的女人,但很多時候你幾乎想不起她其實是這樣一位大人物。她笑起來總是很爽朗,她知道很多不太像是貴族應該知道的東西,比如怎麼治療犢牛腹瀉,防止母豬產後癱瘓什麼的,當你無意間做出一些粗鄙的行為時,她也不會厭惡或嘲笑你,有時她也會主動開一些玩笑,好讓周圍的人不那麼緊張。」
列夫的聲音愈來愈輕,逐漸變為了自言自語般的呢喃。
「有一天,猊下演奏完魯特琴後,一個孩子跑出來獻給了她一個花環,並且親吻了她的臉頰,說能親眼見到猊下是他們所有人的榮耀——可能是真情實意的,但也可能是有人為了討好她而特意安排的,因為這很像是巴特萊公爵會喜歡的那一套。」
「所以是某個人安排的嗎?」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猊下好像也不在意,只是將花環戴在頭上。」他陷入回憶,「然後她看著那個孩子,對她說,'是嗎?可如果沒有你們,我就沒有榮耀可言'。」
空氣凝固了。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她當時的語氣——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她不是像什麼救世主一樣降臨在我們面前,只是坦然地走到人群之中,而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從未想過要以此贏得什麼稱頌或贊歌,也沒想過要靠這些流芳百世。她不在意任何人的出身,不在意他們的身體是否殘缺,或是散發出什麼酸臭的氣味,她只希望他們能幸福、快樂,因為她愛他們,在乎他們,在無數個冷酷的陰謀背後,她其實是一個深情的人。」
高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有太多太多話可以說了,又有太多太多話無法說出口……但這或許就是他來到這裡的真正原因,從這座城市裡尋覓母親留下的痕跡,去親眼看一看那些她為之努力,為之奮鬥的東西。
格蕾說,他應該為母親感到驕傲。
她是正確的。
「很抱歉我說了這麼多不符合我身份的話。」列夫似乎慢慢回過了神,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我可能有點太自大了,您比我們任何人都更了解猊下,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們都愛著她,想念她。」
「不,反倒是我應該對你說一聲謝謝。」他努力回以一個微笑,盡管這個微笑是如此苦澀,「我也想知道母親在洛錫安的生活。」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高文殿下?」
高文回過頭——今天的第二次——這次說話的是一個黑黑瘦瘦的攤販,兩鬢斑白,下巴上有著稀稀落落的胡須,長相上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住的地方。高文並不認識他,而從列夫的表情來看,他似乎也不認識對方。
「應該是'公爵大人'。」列夫糾正道,「抱歉,大人,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分不太清猊下的不同子女應該怎麼稱呼。」
「我理解。」高文倒是不太在意這個,「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猊下,您的母親……」對方絞著手指,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母親曾囑托我將一樣東西轉交給您,如果有機會見到您的話……呃,您可能不相信我,但這是真的……」
高文並不覺得對方有能力威脅到他,但對方的表現確實有點可疑——何況,如果母親真的有東西要給他,也應該會托付給阿格規文或格蕾,而不是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如果要說對方是緘默,據他所知,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都已經先後在瘟疫期間去世了,沒有一人存活。
「是什麼東西?」他問道。 t
「一、一只小狗!」說完這句話後,男人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什麼重擔,「猊下來的時候,看到我們家的母狗懷孕了,說她的大兒子也很喜歡狗,希望等小狗生下來之後,能夠留下一只送給您……剛、剛好小狗都已經斷奶了……」
高文不由得想起了羅斯瑪麗——一只聰明矯健的獵犬,是母親在他年幼時送給他的禮物。當時母親即將帶著阿格規文回康沃爾,以便檢測他是否有覺醒妖精之血的可能性(事後證明那只是一種奢望,廷塔哲家族從未有過男性覺醒血統的先例),來去一趟可能要花費數月,也是母親第一次需要離開他那麼久。
於是母親送給了他羅斯瑪麗,希望他在她離開後不會感到孤獨。
「我……」他聽見自己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明白了,請帶我去看小狗吧。」
最後,他得到了一只棕色的長毛小狗。它的母親患有皮膚病,身上只剩下了稀疏的毛發,為了保證幼犬不會被凍死,攤販只好把狗窩挪到驢棚裡,讓小狗們晚上可以用驢的體溫取暖。當它被安置在他懷中時,身上還有著塵土、干草和糞便的味道,但高文還是用披風小心翼翼地將它包裹起來,帶回了公爵府。
傍晚,阿格規文在餐桌前詢問:「怎麼突然帶回來了一只狗?」
他硬邦邦地回答:「母親留給我的。」
聞言,阿格規文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他難得如此通情達理,反倒讓高文不太自在:「我以為你會繼續追問……」
「母親沒有知會過我這件事,但我多少能猜到母親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為我們留下一些東西。」阿格規文嘆息了一聲,「如今回想起來,也許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
晚上,高文讓僕從將小狗送到他的臥室,小家伙已經被徹底清洗干淨了,毛發從早先的黑棕色變成了紅棕,腳掌粉紅,渾身散發出肥皂的香氣。
「該起什麼名字呢……」他喃喃道。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又響起了列夫·斯坦利的聲音。
對方說:「我們都愛著她,想念她。」
他也想念她——只是不同於其他人,這是一種很私人的感情,是一個孩子對母親的想念,一種……遺憾。
他的母親在一個遠離他的地方逝去了,他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只是因為他晚了一天。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晚了的一天。
但至少現在,他允許自己短暫地從遺憾中解脫,相信自己仍沐浴在母親遺留的愛中,相信她並沒有真的離他遠去。
「以後葛爾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啊……」他摸了摸小狗的腦袋,「伊昂德蘭ヾ。」
悠于 2024-8-24 12:09
第361章
當亞瑟抵達葛爾時, 已經是守靈的第四天了。
在北上之前,他設想了許多可能性,自認為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當他看見人們臉上黯然、暮氣沉沉的表情, 聽見阿格規文口中說出「死亡」的時候,那些設想和打算都變成了不值一提的東西。
他感覺到往日輕盈飄逸的藍色披風此刻沉甸甸地垂落著,隨著冬季凜冽的寒風輕輕拍打盔甲,發出潮濕的聲響——兩天前,他在途徑提斯河時經歷了一場暴雨,被雨水打濕的襯衣和披風並沒有隨著時間恢復干燥,而是隨著冬季驟降的溫度漸漸變冷,最後只剩下了這種又濕又冷的感覺,令人不適。
仿佛是對他命運的某種預兆。
「請原諒高文沒能來迎接您,他正在為母親守靈。」他聽見阿格規文如此說道——對方就站在他面前,可能不超過五步的距離,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母親被安置在光輝庭院,請您隨我來。」
他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王姐為何會感染疫病?究竟是什麼時候感染的為什麼情況會突然惡化到這種地步?
他還想問,阿格規文啊, 你答應過會在情況不妙的時候第一時間通知我,為何當我拼盡全力趕到葛爾的時候, 王姐早就已經先我而去了?
最後,他只是低聲答道:「……好。」
在前往光輝庭院的路上,往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時的瑪格絲還沒有遠嫁挪威,高文、阿格規文他們還是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而王姐的副官蘿西女士——她似乎沒有什麼令人印像深刻的部分,但細細回想起來,各個場合又都有她的身影。
他想起洛奇堡落滿花瓣的林蔭小道,想起石板路上躍動的光斑,想起他與王姐一同散步時,陽光照射在她臉上時柔和的白色光暈,她閃閃發光的金發和發間鮮花的香氣……上一次他來到葛爾時,曾在這裡收獲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沒想到多年之後,這裡會變成葬送他一切快樂與希望的墓地。
摩根的靈柩被安置於光輝庭院的正中央,緊挨著用於聖洗禮儀式的水池。
光輝庭院乃是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不輕易對外開放,上次他進入這裡,是王姐私下帶他去祭拜已逝的斯圖亞特王。
當時他看著那位先王的棺木,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他們的舅舅加繆爾·廷塔哲。他們一個只在乎他們的父親,一個只在乎他們的母親,但對他來說,他們都只讓他覺得奇怪。他們辜負了這麼多的人,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對一個已死之人的愛——多麼不可理喻啊,一個人怎麼能允許自己把對死者的感情置於生者的利益之上呢?
那時他還太年輕,不懂得失去的滋味。
在他收到消息的那一天——渡鴉飛進國王大廳的時候,他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命運。當他得知王姐病危的消息時,他就像是一個過早衰老了的人,看不清羊皮紙上的字,當騎士們在他身旁想要說些什麼時,他聽不清他們的話,任何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在那個瞬間都變得如此艱難。
唯一清晰的是痛苦,它們像火焰一樣在他體內熊熊燃燒,讓他五內俱焚。
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身處馬廄之中,將其他騎士和進行到一半的會議都拋之腦後。東·斯塔利恩裝上了馬鞍,蓄勢待發,亞瑟知道它將不惜一切地為他奔跑。
它載著他穿過河流和山川,穿過人煙冷清的郊野村莊和被皚皚白霜覆蓋的田野,沒有任何一名騎士能追上他,不列顛最快的名駒也趕不上東·斯塔利恩全力以赴時的速度。
那時的他短暫地忘記了身為王的責任——不列顛正在被外敵覬覦,哥特人和羅馬人在海的另一邊伺機而動,整個國家都在調動資源以應對這場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戰爭——隨著女王之死,原本曖昧不明的可能性已經上升到了近乎必然會發生的程度。
然而他只是想,如果……如果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至少他還可以見她最後一面,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即使是這樣微小的心願也變成了一種奢望。
直到看見水晶靈柩裡的摩根,他依然感覺恍若隔夢,周圍的一切好似都有種離奇的、不真實的朦朧感。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意識到其他人的存在——尤其是高文,從那張與他肖似的臉上,他似乎可以看見自己此刻的模樣——麻木、了無生氣,也許比對方多了一絲迷茫。
「陛下。」艾斯翠德爵士向他行禮,對方看起來比他記憶中蒼老許多,眉目中藏著哀愁,「我猜您應該想和猊下單獨待一會兒。」
其他人似乎都沒有異議,只有高文固執地回答:「我要給母親守靈。」
「您已經守靈三天三夜了,我相信猊下也會希望您多關注一下自己的健康。」說罷,艾斯翠德的目光轉向了他,「猊下生前給您留下了一封信。 」
她將信件從妖精之鎧的內襯裡拿出來,遞給他。
「寫這封信的時候,猊下的身體狀況已經很糟糕了,無法親自執筆,信的內容基本由我和格蕾殿下代筆,不敢說完全准確地傳達了猊下的心意,但應該是相對可信的。」
亞瑟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這封信,抑制不住雙手的顫抖。
即使是高文,也知道這種時候要為他們留出私人空間。
待其他人退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亞瑟都沒有拆開信封,只是靜靜凝視靈柩裡妻子的臉龐。
修女們對遺體的修繕很到位,即使已經死去多時,她看起來依然鮮活、美麗,但亞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他們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幾乎每個晚t上他都用視線描摹著這張臉直至入睡。他看得出她的面頰相比以往略微凹陷,皮膚上有著脂粉的痕跡,她的嘴唇上塗抹了石榴的汁液,顯示出一種古典的深紅色(她原本的唇色要比這淺一些),嘴角的微笑讓她有種少女似的天真,很美,但她不是這樣笑的。
誠然,她們殫精竭慮地想要讓王姐看起來與生前一樣,但對他而言,一切都只是在提醒他,她已經死了……死了……死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亞瑟深吸了一口氣,試著讓自己集中思緒。他拆開信封——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總感覺信紙摸起來濕漉漉的,散發出血的氣味——然而信紙是白色的,也並無血跡,只有一行行用深藍色墨水寫下的字。
「致我的丈夫亞瑟——」
筆跡是格蕾的,但措辭確實是王姐的風格。
「很抱歉我不得不在這種至關重要的時刻離開,迫使你獨自承擔這一切。」那只是文字,他卻在腦海中聽見了她的聲音,「可以肯定的是,羅馬人和哥特人必然會在我死後發動戰爭,雖然鮮血與硝煙目前看來是無可避免的,但我們仍有機會作出補救,讓戰火盡可能不會燃燒到不列顛本土。這需要你做到以下幾件事… …」
首先是讓蘭斯洛特出使歐洲大陸,去見他的親生父親老班王。
班王是高盧先王鮑斯之弟,即魏爾倫王的叔父,並且在後者面前頗得敬重。如果他願意為不列顛出面游說,外加和平收回弗萊堡銀礦的利益,魏爾倫王應該會樂於與他們合作,順帶消除不列顛扶持自己的兄弟登基為王的隱患。這樣一來,他們就成功瓦解了高盧-哥特-拜占庭聯盟。
然後就是拆散哥特和拜占庭。
狄奧多裡克王已經上了年紀,他死後最有可能接手王權的是他的女兒阿瑪拉遜莎公主,但在哥特王國,女性並沒有王位繼承權,所以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先立她的兒子為王,在國王成年前由太後攝政。阿瑪拉遜莎的丈夫尤塔裡克早已離世,而他們的二姐埃莉諾的三子埃裡克正值婚齡。
不同於他空有皮囊的兄長們,埃裡克是在康沃爾長大的,性情溫和沉穩,博學多才,並且精通拉丁語和好幾門日耳曼分支的語言。如果老班王和魏爾倫王願意在中間牽線搭橋,阿瑪拉遜莎或許會選擇效仿不列顛,與埃裡克在哥特結婚,從此作為雙王一同統治王國。
最後則是關鍵性的一步,也就是占庭帝國自身的潰敗。
「哥特人當然不會樂於接受一個不列顛人成為國家的統治者,哪怕只是其中之一,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必須再推狄奧多裡克王一把。」王姐在信中補充道, 「最簡單的就是挑起基督教與查拉圖斯特拉教ヾ之間的矛盾,不過拜占庭與波斯之間冤仇頗深,眼下虛假的和平反而是罕見情況,想要挑唆他們的關系有許多辦法,不必拘泥於我的建議。」
這部分的墨跡和前幾段略有色差,可能是隔了一段時間才寫的。有幾個字被圓形的水漬模糊了,也許是格蕾的眼淚。
亞瑟無法不去想像當時的情況。他看向靈柩,王姐臉上依然帶著純真無邪的微笑,仿佛她只是在酣睡,仿佛她是在睡夢中無病無災地離開人世的……但他知道不是,否則格蕾不會強忍著眼淚寫下這些字。
至此,整封信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二。
從下一行開始,筆跡明顯有了變化,應該是艾斯翠德爵士記錄的。
「病情惡化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快,以我低迷的狀態,大抵不適合再討論國家大事了。關於軍備、軍隊的調度,以及如何安排在歐洲大陸的緘默執行計劃,格蕾和大臣們應該會為你解決的。在生命的最後,也許是時候卸下'女王'的頭銜,回顧那些更加私人的感情了。」
看到這裡,他一時忘記了呼吸。
「抵達洛錫安後,發生了許多事。」不知道是因為當時的王姐已經有點意識不清了,還是艾斯翠德沒有像格蕾那樣對遺言進行潤色,最後三分之一的內容有點斷斷續續,沒什麼邏輯性,純粹是感性的抒發,「我愛卡美洛特,但在洛錫安,我找回了熟悉的感覺,不是高高地端坐於廟堂之上,而是回到人民之中,我感覺很好,就好像過去的日子又回來了……」
信中,她提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亞瑟很確定不列顛並沒有叫作「庫拉巴」的城市,不知道是王姐臨終前意識混淆了,還是艾斯翠德卿聽錯了。
「這一世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所以不必為我的離去而難過。但在死前,我想坦誠面對自己作為'摩根'的部分。」
「亞瑟,在我們結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太把你的感情當真,對此我感到很抱歉。起初,我以為那是廷塔哲親緣詛咒的延續,從魔法中誕生的愛意難免讓人感覺有點廉價。你也看過許多希腊人寫的神話故事,阿波羅和達芙妮ゝ什麼的,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但事實證明,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我自認為懂得不少東西,但在愛情這件事上,我一直是個笨拙的學徒。我花了很久才明白愛一個人的感覺,又花了更長的時間意識到愛是有許多形式的。」
「雖然我們的關系始於一場政治聯姻,沒有愛的告白,沒有干柴烈火,沒有私奔——也幸好沒有私奔,否則英格蘭和蘇格蘭當時得有多少混亂啊,但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光,亞瑟。」
他的手指輕微顫動了一下。
「你總是感情充沛,從不吝於表達你的愛和思念,而我對你說的卻很少。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多麼愚蠢啊,你早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我始終沒有親口告訴過你。」
「你在競技場上騎馬馳騁的英姿,你與騎士們交談時的平易近人,你的溫柔、善良和正直都使我觸動,當你露出幸福的笑容時,我亦為你感到高興,當意識到我離開人世後,你將經歷多少孤獨與痛苦,我的心也不禁感到悲傷……這是愛情嗎?我不知道,亞瑟,也許你看到這封信時心裡會有答案,可惜我永遠不能聽到了。」
最後是一行小字,字體扭曲、醜陋,不像他記憶中任何一個人的筆跡,但他知道是誰寫的。
「——你的妻子摩根。」
亞瑟竭盡全力,強迫自己把信紙小心地收了起來,確保它不會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破壞後,才允許自己將目光落到靈柩內的摩根臉上。
她依然保持著那種讓他有點陌生的微笑,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有種強烈的——近乎瘋狂的衝動,就像是一切都崩潰坍塌前的最後一根稻草。
亞瑟彎下腰,緩慢地、顫抖著將臉埋進掌心裡,淚水應聲而落。
他的一生是如此順遂,以至於當命運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惡意時,他是如此的迷茫和無措——二十多年過去,他幾乎不再奢望能從她那裡得到同等的回應,而當他被告知自己終於收獲了愛的果實時,他的愛已經死了。
第362章
在夢中,莫德雷德看到龍焰將卡美洛特化為了灰燼。
更詭譎的是,夢中的那條紅龍就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火焰流經喉嚨時的灼熱,大地在自己龐然的身軀下顫抖。
那些他曾經奔跑過的小巷,與他嬉笑玩鬧的馬廄和攤販的孩子們,都在烈火中像蠟燭一樣融化,最後失去了人的形狀,慘叫聲和哭嚎聲此起彼伏,不列顛的王都徹底淪為了人間地獄,然而紅龍的內心沒有一絲悲傷,只有復仇的愉悅和暢意。
穿過燃燒的焦土,穿過坍塌的殘垣斷壁,道路的盡頭即是獅心堡。
它的呼吸像風暴一樣掀翻了城堡的屋檐,不知為何,國王大廳裡只有母親一人——父王去羅馬了,一個神秘的聲音對他說,艾斯翠德也是,克魯茨則護送蘿西女士前往北地,尚不知曉王都究竟發生了什麼。
龍焰的星火點燃了牆上的織錦旗幟,潘德拉貢的紅龍在火焰的蠶食下逐漸蜷曲,燃燒後的余燼像塵埃一樣在空中飄散。王座的正後方,火光在伏提庚的枯骨上閃動,陰影沿著它狹長的下顎延伸,像是一個顫抖的微笑。
「母親。」他聽見t紅龍的聲音——低沉、嘶啞, 充滿了欲望和惡意。
不, 那不是他,他不會用這種語氣對母親說話。
他是母親的好孩子——也許不是所有孩子中最聰明, 最友善的那個,但他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更別說那個人還是母親了。
仿佛是為了駁斥他的想法,更多屬於紅龍的記憶湧現出來,時光開始倒流,回到了它——或者說他的孩提時光。
夢中的他和現實中一樣飽受返祖痛的折磨,性情暴戾易怒,外加他出生後不久就咬傷了母親乳首的傳聞,關於他是「不祥之子」的懷疑變得越來越深入人心,漸漸成為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莫德雷德對此有點感同身受,他年幼時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但正是從這裡開始,夢境中的景像逐漸偏離了現實。母親並未如他記憶中那般嚴厲禁止流言的傳播——事實上,盡管她似乎是這個夢的核心人物,卻不常出現在夢的主人面前,夢境中有她在場的回憶都寥寥無幾。
由於母親的漠然,父親對他的態度也很疏離,奴僕們在服侍他時也戰戰兢兢,不敢與他有任何接觸,而越是被他人遠離和誤解,他的性格就越是糟糕,越是忍不住去傷害周圍的人,最終陷入了永無終止的惡性循環。
在他十四歲那年,母親從康沃爾帶回來了一個女孩,名為格蕾,所有人都恭敬地稱呼她為王女殿下。
那個女孩和他一樣生性古怪,但沒有人對她抱以質疑或恐懼,大家都喜歡她。
夢中的他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好奇極了,但父親擔憂他暴戾的性情,一直禁止他與格蕾見面。
某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偷偷跑去看她,卻發現母親正在為她講述夜幕中一顆星星的故事,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見過母親露出這樣溫柔的微笑。
他感到妒火中燒——而這個詞甚至不足以形容他當時心情的萬分之一。
第二天,他趁父母不在時衝進了她的房間。在距離拉近後,格蕾的面貌變得更加清晰——這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對方和母親長得有多像,以至於他在掐住女孩的脖子時沒能真正用力。
然而格蕾的脖子就像一塊剛剛解凍的、半凝固的油脂,在他已經及時收力的情況下斷成了兩截。
女孩的頭顱滾落在他的腳跟前,渾濁的綠色眼珠了無生氣地看著他,仿佛在對他說:「看啊,莫德雷德,你把一切都毀了。」
她說的沒錯——從此之後,他與父母的最後一點牽絆也磨滅了。
即使夢中的母親表現得如此冷漠,也無法狠心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送上斷頭台。最後,他被流放到了馬恩島上,本該就這樣度過孤獨且遠離不列顛的一生,但夢中的他竟然又陷入了另一重夢境。
在夢中夢裡,他得知了第三條預言,不祥之子的名號此刻終於得到了證實,他確實是為了殺死母親而誕生的。
夢中的他因此陷入了絕望,又在絕望中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可笑。在數日的矛盾和自我掙扎後,他體內屬於人的部分逐漸泯滅,最終只剩下了對母親的恨,恨她明明知道預言但還是生下了他,生下他之後卻又不願意愛他。他在無盡的怒火中化身紅龍,發誓要將卡美洛特變成火海。
於是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當它來到摩根——這個身為他母親的女人面前,意識到她的生死就在它的一念之間時,忽然有種微醺般的愉悅湧上心頭。即使是不列顛最尊貴的人,即使是它的締造者,如今也不過是它的掌中物。
有那麼一會兒,它允許自己陶醉在這種大權在握的快樂中,反倒不急於對她復仇了。
她的妖精之血已然消失,不再擁有魔術師的才能(雖然她也從未珍惜過),亞瑟王又遠在羅馬,要殺死她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這世上最美的景色,莫過於使高潔無瑕的聖人流血,最大的快樂,莫過於讓高高在上的君王低頭了。
「我們多久沒見了?」它佯裝哀怨地說道,「您看起來不怎麼想見到我,真令人傷心,我可是白天夜裡一直想著您呢。」
這當然是謊話——無論此時女王心裡在想什麼,她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包括它最想看到的恐懼和後悔。
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它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激怒了。十幾年過去,他已經受夠了她的漠視,如今它已經變得如此強大,絕不容許她再將它視作可以揮之即去的東西。
「說話啊,母親!」它發出嘶嘶聲,「變成啞巴了嗎?」
真沒禮貌……莫德雷德想道,這不是他,他才不會這樣和母親講話。
又是片刻的沉默,母親才低聲道:「你想要什麼?」
「你應該叫我的名字,母親。」
「莫德雷德。」
在這具龐然身軀的內心深處,他感覺一股饜足之情油然而生——不同於它自以為的想法,那不像是目睹母親低頭時的驕傲和虛榮——實際上母親並沒有低頭,但它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
畢竟,它並不是真的憎恨她,只是恨她不愛它,因為她不愛,它才忍不住攻擊她,但攻擊了她之後,它還是渴望得到她的愛。
說到底,預言不過是命運的喃喃自語,它不一定要殺死她,只要她願意給出她曾經早就該給它的東西。
「承認我是不列顛之王。」他聽見它說,「當然,我是不會把你趕走的,母親,你將作為王後永遠陪伴在我身邊。」
此言一出,不僅僅是他,就連母親也不免露出錯愕之色,他甚至能夠聽見她倒抽冷氣的聲音:「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何必露出這種表情?這難道不是我們家族的光榮傳統嗎?我的祖父誘騙有夫之婦與自己同床,我的祖母與她的弟弟亂倫,我的父母也重復了他們的老路——噢,除了誘騙,畢竟父親向您求婚時尤倫斯王早就死了——最後生下了我這個不祥之子,而我不過是要求您將自己曾經給予父親的東西也給予我,分毫不差。」
它緩慢地靠近她,國王大廳的穹頂隨著它的動作落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可是那些都傷不到它分毫。
「您不是恨我殺死了小妹嗎?」紅龍滿懷惡意地說道,「不必難過,母親,我向您保證,以後您還會給我生下很多很多妹妹。」
妖精女王也許曾是這個世界上最具天賦的魔術師,是整個國家最有權威的領袖,但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個女人,和其他的普通人類一樣軟弱。它想怎麼對待她就怎麼對待她,想殺死她就殺死她,想要她做它的妻子,她就得做它的妻子。
「如何?」它說,「我已經對你很仁慈了,母親,你最好意識到這一點。」
「不。」母親平靜地看著它——這個眼神令它無比憎惡。
它發出怒號,熱浪像海嘯一樣拍打著城堡的牆壁,灼熱的高溫足以燙傷人的皮膚。
「不答應,你就得死!」
「那就動手。」
母親的反應並不讓他意外,但作為龍的它因此暴跳如雷:「不光是你,整個卡美洛特都要為你陪葬!」
「看看周圍吧,莫德雷德。」母親對它說,「你不能拿那些早就被你毀掉的東西當籌碼。」
紅龍在盛怒中抓住了她,帶著她衝向天空,尖利的龍爪刺進了她的肌膚,令她血流如注,但它只感到快意——因愛她而恨她,這或許就是它作為不祥之子命中注定的結局。
它飛向馬恩島——那片破落、滿地碎石,只有一座高塔和幾只牲畜的島嶼,它的流放之地。曾經也有一些奴僕服侍它,但都被它殺死了,而它的母親,不列顛的女王就是下一個。
「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它衝她怒吼,「你把我丟在了這種地方!為什麼?母親,既然你不打算愛我、養育我,為什麼又要把我生下來?」
而那些沒能說出的話卻在他的腦海中尖叫——求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母親,愛我吧,愛我吧,我什麼都會做的,我會當一個好孩子,所以看看我吧,求你看看我吧!
母親此時卻出乎意料地沉默,莫德雷德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發生在他的夢境裡,畢竟他無法想像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回答——反過t來說,他也不太理解母親在夢中對紅龍莫德雷德如此冷漠的原因,這個夢的存在本身就很荒謬。
沒能等到她的回應,紅龍怒不可遏,松開了龍爪任由她墜落,它吐出龍焰,打算將她葬送在這座她曾經用來流放它的孤島上,然而當她的身軀在烈火中燃盡時,忽然掀起了一陣強烈的海風,她的灰燼就這樣飄散在了灰藍色的大海中。
「不——!!!」他聽見紅龍痛苦的咆哮,這也是他在夢中最後聽見的聲音。
…………
「他醒了……」他的意識昏昏沉沉,看不清床邊人的模樣,只能勉強聽到對方的聲音,「立刻請布蘭黛爾學士過來……」
「高文?」或許是夢的殘留,他在喉嚨裡嘗到了硫磺火的味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當然應該在這裡。」對方說,「這裡是葛爾,莫迪。」
「……什麼?」
「看來你墜落時確實磕到了腦袋……莫迪,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嗎?」
「恐怕您很難得到肯定的答復,畢竟他連自己身在葛爾都不知道。」這次開口的是個女人——不,是格蕾,他的小妹,他還記得她的脖子在他手中斷裂時的感覺,像是用手指分開一塊半凍的黃油。
「我做了一個……噩夢……」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龍……」
短暫的沉默。
「事實上,那並不是夢,殿下。」加拉哈德,他怎麼也在葛爾? 「您確實變成了龍,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後。」
一股劇烈的痛苦擊中了他,他的身體開始不自然地痙攣,皮膚像岩漿一樣滾燙,好像有什麼東西正渴望著從身體鑽出來。
「他的體溫又升高了!」床簾外兵荒馬亂,東西的墜地聲,粗暴的推門聲,還有無數人交談的聲音,莫德雷德只能從中辨認出零星的字眼,「按住……手腳……羊奶……加了……有麻醉和鎮定效果……」
莫德雷德恍惚地咽下了碗裡的液體,即使身體如此灼熱,他依然從中感受到了溫暖與安定,仿佛母親的乳汁……母親……母親……
他再次昏迷過去,這一次沒有做夢,只有加拉哈德的聲音在腦海中永無止境地回響。
「您確實變成了龍。」對方說,「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後。」
莫德雷德有種感覺,仿佛這一次他要睡很長時間,可實際上他第二天的凌晨就醒了。
他感覺身體很沉重,倦意像未散的熱氣一樣從他的毛孔裡滲出,但他還是莫名醒了過來,並且再也睡不著了。
起初他感到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曉了原因——馬上就要舉辦母親的葬禮了,他的本能比他本人早一步察覺到了這件事。
按照母親的遺願,她希望自己能夠乘著小船駛向遠方,然後讓弓箭手點燃船只,讓她的骨灰灑在海洋上。
然而活著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阿格規文和格蕾認為應該尊重母親的意願,國葬也是按照海葬的環節籌備的。加荷裡斯等康沃爾的代表則希望將母親的骨灰帶回家鄉,遵循廷塔哲的傳統安置在勒菲大聖堂。高文堅持母親應該在光輝庭院下葬,御前會議內部以戈達德為首的大臣們對此表示了贊同,認為將女王的像征留在北方更能穩定局勢,以納爾遜為首的大臣則更傾向於讓女王長眠於卡美洛特,這是一位君主應有的待遇。
戈達德對此作了總結:「說到底,以猊下對不列顛的影響力,她的葬禮本就不可能私人化處理。」
「我明白母親的葬禮是足以影響整個國家的大事,由我和格蕾擅自做決定是不妥的。」阿格規文疲憊地答道,「但時間畢竟有限,我們不可能等到諸位大人抵達葛爾後才開始准備。」
莫德雷德看著他們吵來吵去,也不明白這件事為什麼拖到現在還沒個定論,而現場唯一有資格做決定的人——他的父親卻一反常態地沉默,甚至沒有跟任何人有目光交流,只是靜靜看著桌面上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莫德雷德。」他回過神,看見格蕾懇求的目光,各方的爭執似乎讓她有點招架不住,「你怎麼看?」
「我……」他頓了一下,「我不想母親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消失。」
她看起來大失所望:「怎麼連你也……」
「你當然覺得無所謂!」他第一次衝她發這麼大的脾氣——在家人的關愛下,在艾斯翠德老師的教導下,在格蕾和加拉哈德的監督和陪伴下,他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暴躁的性格,已經很久沒有衝別人怒吼過了。
但是那晚過後,夢中的絕望和戾氣似乎延續到了現實,讓他感覺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段因為返祖痛而動不動對別人大發雷霆的日子。
「你和阿格規文都是這樣!」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尖銳,「因為你們陪著母親走到了最後,所以你們才能覺得這不是什麼要緊事。可是我呢?我到這裡的時候都他媽已經是守靈的最後一天了!」
說著說著,他感覺身體再度灼燒起來,喉嚨裡好像又冒出了硫磺火的氣味,皮膚也又癢又痛,仿佛隨時會長出鱗片。
加拉哈德按住他的肩膀:「請冷靜下來,殿下……」
「我理解你的悲傷,莫德雷德。」格蕾的臉上閃過一絲動容,但最後還是恢復了堅定,「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捍衛母親的遺願。」
聞言,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上揚,最後形成了一個富有攻擊性的冷笑:「盡管動手,小妹,我可不怕你的那把小鐮刀。」
在氣氛劍拔弩張之際,他們沉默的父親終於開口說出了他在這場會議上的第一句話。
「夠了。」他的語氣並不嚴厲,但有一種詭異的壓抑感,「先散會,我會考慮多方意見,盡可能給出一個大部分人都能滿意的答案。」
莫德雷德不知道他的決定到底能不能讓「大部分人」滿意——至少在出席葬禮的時候,他覺得周圍每個人都滿腹怨氣,顯然不只是因為葬禮被拖到了晚上。他本人對這個結果倒沒有太多抱怨,因為火葬將在陸上舉行,他已經錯過了一次陪伴母親離開人世的機會,不想再錯過第二次。
他看著騎士們將裝有母親遺體的靈柩放置在木架上,淋上浸泡過乳香和沒藥的香油,然後將火把遞給國王,後者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艾斯翠德接過它:「你更有資格做這件事,艾斯翠德卿。」
片刻的遲疑後,艾斯翠德老師點了點頭,伸手接過火把,將它插在了木架上。
星火點燃了浸滿油脂的木柴,火葬台上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蠶食著母親深綠色的長裙,融化了她的肌膚,連帶著她懷中的鐵木權杖也一同燃盡——鐵木是不怕火的,可它依然要追隨她一同離去。
黑煙乘著蒸騰的熱氣衝向天空,遮蔽了夜幕,再也不見月亮與星光,木柴劈啪作響,火屑像流星一樣迸發,滾燙的熱浪足以燒傷人的皮膚,許多人都忍不住後退一步,最前方的父親和艾斯翠德紋絲不動,但神情上依然在忍耐。
唯獨莫德雷德沒有任何感覺,因為他是潘德拉貢的紅龍,火焰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他不僅沒有後退,反而往前走了幾步,解開劍帶,將王者劍之卵扔進了大火中。
「莫德雷德殿下?!」他聽見背後艾斯翠德老師驚愕的聲音,「您在干什麼?這是猊下送給您的成人禮啊!」
是啊,這柄劍是寄托著母親愛與祝福的禮物……莫德雷德心想,但他已經不配再擁有它了。
雖然不理解他為何要這麼做,但女王的葬禮不可能因為這個插曲而中途停止,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珍貴的王者劍之卵在大火中燃燒殆盡。
唯一令莫德雷德意外的是,父親並沒有對他反常的行為作出任何表示——他們都是在抵達葛爾後才得知了母親早已辭世的消息,這也許讓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對彼此有所共情。在極度的痛苦中,他們都感到絕望,並且渴望從自我毀滅中汲取一點短暫的快樂。
大火愈演愈烈,漆黑的濃煙漸漸吞噬了整個火葬台。看著這一幕,莫德雷德忽然體會到了夢中的自己在馬恩島上的感受,盡管理由截然不同,但那種煎熬和無望,仿佛靈魂中最後一點屬於人的感情也泯滅了心情是相似t的。
但當火焰熄滅,黑煙緩緩散去後,火葬台的余燼中卻出現了一柄熠熠生輝的白色長劍——莫德雷德見識過許多用精妙工藝鍛造出的名劍,即便如此,這柄劍的美麗也是震人心魄的。銀白色的劍身散發出柔和的光輝,仿佛沐浴在晨光之下,刃面上的青色劍紋從劍柄一路延伸到頂端,流光溢彩,猶如流動的碧波。
……就像秘銀,陽光和最純淨的泉水。
第363章
從艾斯翠德手中接過劍油後,凱隨口問道:「你有想過戰爭結束後去干點什麼嗎?」
雖然他只是不經意地一問,艾斯翠德卻拿出了嚴陣以待的態度——很難說這是優點還是缺點,但她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一種「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天了」的心態:「我可能會去諾斯特魯姆海的周邊一帶看看。」
「呃……你知道我們正在和誰打仗, 對吧?」
「猊下生前告訴過我, 灰眼誕生於一千多年前諾斯特魯姆海東岸的一個臨海國家。」艾斯翠德解釋道,「它曾經的主人名為帕提,是侍奉該國女王的鐵衛總長,猊下說她極有可能是我的先祖。」
「侍奉女王,鐵衛長,她……」凱咀嚼著關鍵詞,「聽起來和你很像。」
「那位先祖比我優秀得多。她年幼時因故失去了一只眼睛,卻沒有選擇放棄,而是堅持刻苦勤練武藝, 最終成為了整個黎凡特都首屈一指的優秀戰士。」艾斯翠德低頭凝視手中的鋼劍,「除了這柄灰眼之外, 應該還有一枚與劍相配的雄獅勛章,我想把它找回來。」
「諾斯特魯姆海東岸的臨海國家……這也太模糊了吧?猊下沒有提到過具體的名字嗎?」
「據猊下所言, 那個國家名為'蛾摩拉'。雖然不知道它和《聖經》中提到的罪惡之城是否有關, 但是通過猊下的描述,我大致可以確定蛾摩拉的遺址在哪裡……」說到這裡, 她嘆息了一聲,「話雖如此, 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那枚勛章也可能遺落在其他地方了, 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它。」
「這樣啊……」凱輕輕咳嗽一聲, 「你打算自己一個人旅行嗎?」
「最開始可能會和加雷斯爵士同行。」艾斯翠德回答,「但到了赫拉克勒斯之柱就會分開, 他打算繼續向南航行,看看世界的盡頭是怎樣的。」
「那家伙還是老樣子,想一出是一出,等他的船從世界邊緣掉下去就知道後悔了。」他將劍油倒在亞麻布上,盡可能不動聲色地提議道,「你要是覺得一個人無聊的話,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搭個伴。」
「這怎麼可以?不能讓我的私事耽誤了您。」對方語重心長道,「何況,陛下也需要您在他身邊支持他。」
「他都幾十歲的人了,指望我幫他干什麼?換尿布嗎?」
她笑了起來——如果要問他這輩子對人類做過最大的貢獻,大概就是讓這位不列顛史上最偉大的騎士經常笑出聲吧。
「而且我在不列顛待了大半輩子,已經厭倦這個全年陰雨連綿的鬼地方了。」凱繼續道,「聽說諾斯特魯姆海附近一帶都很暖和,去那裡走走也不錯。」
「路上可能會有危險。」
凱當然不怕什麼強盜或山賊,也不覺得自己的長相已經獨特到了會被哥特人或者羅馬人一眼認出來的程度,但嘴上還是忍不住打趣:「這不是有你在嗎?有壞人要搶劫我,我就抓著脖子上的珍珠項鏈發出尖叫,你就拔劍來救我。」
如果放在十幾年前,艾斯翠德可能會露出迷茫的表情,不過現在她已經熟悉了他的性格,只是微笑著回答:「恐怕您與貴婦人之間的差距不只有一條項鏈。」
「我倒是不介意穿裙子,但我打賭你不會想看到我的腿毛。」
「事實上,我看過您的腿毛很多次,凱爵士。」作為並肩作戰的同伴,他們為彼此處理過很多次傷口。
「不是在我穿裙子的時候。」他用空著的那只手將劍油還給她,「那麼……說好了?戰爭結束後我們一起周游諾斯特魯姆海?」
「只要您不嫌我路上無趣的話。」
「沒關系,我的幽默是兩人份的。」
如果他再活得久一點——久到大概差不多又一個「一千多年」之後吧——就會明白一件事,不要隨便在戰爭前做什麼重要約定,比如「戰爭結束後我們就… …」什麼的,因為命運是一個自我陶醉的悲劇鑒賞家,喜歡用遺憾點綴故事的結尾。
在一次與拜占庭軍隊的交鋒中,他親眼看著敵軍將領的灰色短劍刺進了艾斯翠德的鎧甲——這根本沒道理,妖精之鎧是以秘銀為核心材料,由猊下親自制作的魔術禮裝,理應為它的主人抵擋一切傷害——可那柄劍還是輕而易舉地切開了鎧甲,仿佛那只是一層凝固的石蠟。
和過去很多次一樣,這場交鋒最終以不列顛的勝利告終,但凱根本沒心思為此高興,只想知道艾斯翠德的情況如何。因為被戰車分割了陣型,他們被迫分開了一會兒,當他在戰場上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半跪在地上,緊守著不列顛的紅龍旗幟。
凱松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打算習慣性地說幾句玩笑話,卻發現她的身體倒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
回到軍營後,凱才發現傷口遠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當他心驚膽戰地為她卸下鎧甲時,發現她的血已經幾乎要流干了,還有一截腸子掛落在外翻的皮肉上。除此之外,她的傷口邊緣焦黑發燙,周圍的血管腫脹發紫,像是灼燒的痕跡。
他明明記得刺傷她的是一柄灰色短劍,但這種傷口顯然不是短劍能夠造成的。
「劍上有詛咒……」艾斯翠德低聲道,「是用來針對妖精的惡咒,所以妖精之鎧才會失效……原本可能是……為了對付猊下才鍛造出來的……」
「別管它是為了對付誰才被造出來的了。」他們的隨行軍醫在剛才的戰鬥中被敵人割了喉,凱知道現在他只能指望自己——老天爺啊,貝德維爾,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當初就應該把你拴在褲帶子上,「事先警告一下,我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你要是敢中途睡過去,我就一巴掌把你抽醒。」
聞言,艾斯翠德吃力地笑了笑——這本該牽動她的傷口,但她已經沒什麼血可流了,只是讓為她縫合傷口的凱感到心驚肉跳。
「那名年輕人……是叫貝利薩留ヾ嗎?這樣非凡的武藝,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這片大陸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吧……」艾斯翠德閉上眼睛,長長地嘆息一聲,她的呼吸裡也夾雜著血的氣味,「如果我能再年輕十歲就好了……否則那一劍應該能夠斬下他的肩膀,而不只是砍傷……真不甘心啊……」
「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就別抽空給敵人說好話了。」凱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懼,以免縫針時雙手顫抖——他不是貝德維爾那種專業軍醫,但還記得對方說過腸子這種東西只要塞回去自己就能恢復原位,但願他還沒有老糊塗到會把器官記錯,「你安靜一點,儲存體力,我盡量把你的傷口縫得好看一點……」
然而艾斯翠德看著他:「已經來不及了,凱爵士……」
「閉嘴。」
「您心裡也知道……」
「閉嘴。」
「我死後,請將我的心髒帶給格蕾殿下……」她虛弱地懇求道,「我這一生,沒有其他遺憾了……猊下,還有往日的同伴們……都先後離我而去……我只擔心殿下……希望她幸福……」
說著,艾斯翠德用最後一點力氣抬起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肘上:「請不要再……白費心力了,凱爵士……只希望您能……記得在下這點微不足道的願望……」
凱顫抖了一下,但終究沒有停下,咬緊牙關回答:「我在做事不代表我沒有在聽。」
手上的血已經半干涸了,變得又稠又黏,讓他很難捏緊縫線針。當他笨拙地將針頭扎進傷口周圍的皮膚時,艾斯翠德甚至沒有反射性的抽動,因為失血過多,她已經失去了對疼痛的感知。
「我死後,鎧甲和劍都留給您……」
「別開玩笑了,你比我高得多,我穿你的鎧甲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兩匹戰馬,一匹給賽諾拉,一匹給克魯茨……剩余的遺產,請捐贈給廷塔哲修道院,作t為平民學生的獎學金……」她的呼吸像是生鏽了一樣鈍澀,「我希望骨灰……能像猊下一樣,回歸大海……」
他強忍著眼淚:「我會記住的。」
「還有……」也許是實在沒有力氣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終褪為了呢喃,「我一直……沒跟您說過……凱爵士,能和您這樣優秀的騎士並肩作戰那麼多年……是我的幸運……」
他看著艾斯翠德已經開始渙散、混濁的眼睛,知道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也知道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他想告訴她,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憧憬著她了,正是她的故事鼓舞了年幼的他踏上騎士之路。他還想告訴她,其實他一直愛著她,不僅僅是對朋友的喜愛,也不僅僅是對戰友的敬愛,還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
但最後他只是說:「我也是,能認識你是我這輩子發生過最幸運的事情,艾斯。」
聽到他的回答,她露出了一個疲憊而平靜的微笑,闔上眼睛,漸漸停止了呼吸。
葬禮是在當地舉行的。
遵循艾斯翠德的遺願,在火葬開始前,凱摘除了她的心髒。
艾斯翠德本人的心髒早在討伐伏提庚時受損了,如今安置在胸腔內的與其說是心髒,不如說是一件魔術禮裝。
心髒本身猶如一塊僅經過粗糙打磨的蛋白石,乳白色,略顯透明。在陽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見螢青、赤紅和銀虹三種顏色在心髒深處躍動。在脫離肉軆後,心髒上沒有沾染一點血跡或組織液,干淨、純粹,就像它主人生前高潔的品格一樣。
艾斯翠德死後不到半年的時間,戰爭結束了。
原因很復雜,可能是因為不列顛軍隊在戰場上頻傳捷報,可能是因為狄奧多裡克大帝死了,他的繼承人阿瑪拉遜莎並不是親羅馬派,也可能是因為波斯人和羅馬人因為宗教矛盾再次掀起了戰爭,無法雙線作戰……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羅馬人潰敗得如此之快的真正原因是君士坦丁堡發生了瘟疫,而且這場瘟疫很快席卷了整個諾斯特魯姆海東岸,正在向歐洲大陸的西側蔓延。
更加荒謬的是,羅馬人染病後的症狀幾乎與當初發生在不列顛北部的鼠疫一模一樣。
不列顛也很快將軍隊召回本土,並對歸來的所有船舶和士兵進行了嚴格的檢查,防止瘟疫二度傳播。康沃爾、奧克尼和凱姆裡德的醫療團隊對於這種情況早已輕車熟路,國內在最初短暫的動蕩後很快恢復了平靜。
回國後,凱的第一件事就是辭去宮務大臣的職位。
「你真的要離開嗎?」收到他的請辭書後,亞瑟嘆息一聲,「短短幾年裡,已經走了太多人……我不想也失去你,凱。」
「你沒有'失去'我,只是不能經常見到我而已。」凱說,「你完全可以想像我在沒有你的日子裡也過得很高興。」
「……真無情啊。」
「怎麼,第一天認識我嗎?」他笑了起來,「說真的,別把氣氛搞得那麼悲情,我受不了這個。我們就隨便碰碰拳頭,說聲再見,接著就把彼此拋之腦後,偶爾想起來的時候罵兩句,怎麼樣?」
「再見了,凱哥。」對方給了他一個擁抱,「我會想念你的。」
「真肉麻。」嘴上這麼說,但他還是拍了拍亞瑟的後背,「我也會想你的,老弟,尤其是想罵你兩句的時候。」
他沒有告訴亞瑟,接下來他打算周游諾斯特魯姆海,不光是因為不列顛人和羅馬人的戰爭剛結束,兩國氣氛緊張,也因為那裡正有瘟疫肆虐。要是亞瑟知道了這件事,多半會不惜打斷他的腿也要把他留下來。
為了避免引起懷疑——也因為他確實還有一些正事要辦,他告訴亞瑟他要去葛爾看望王女殿下。
因為不想面對一些特別傷感的情節,他沒有提前通知高文,而是半夜潛入了洛奇堡,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溜進高文的書房,留下心髒和一封信,然後溜之大吉— —哦,順帶把骨灰撒了,就在女王雕塑前面的那片海域。
從小到大,他一直不太擅長應付那些哭鼻子的人,因為不忍心看到他人的眼淚。
所以他選擇不看。
艾斯翠德的鎧甲沒有凱以為的那麼大,穿他在身上雖然有點松,但不太妨礙動作。
現世已經沒有妖精了,所以也沒有工匠能夠修復鎧甲腹部的缺口,但是——拜托,這是妖精之鎧,可能是世界上最酷最帥的鎧甲了,就算有點缺口也是瑕不掩瑜,就像阿克琉斯有後腳跟這個弱點也不妨礙他是希腊神話中的大英雄一樣。
不過凱很少穿它,不僅是因為妖精之鎧過於引人注目,也因為他不喜歡假扮成艾斯翠德。她是獨一無二的,他不希望有人取代她的位置,哪怕是他自己。
相較之下,灰眼已經成為了他的新佩劍。
這是一把好劍——也許沒辦法像什麼聖劍魔劍那樣揮一下就蒸發整支軍隊什麼的,但是很趁手,而且削鐵如泥,就像這柄劍本身一樣,有種低調的美麗。
在周游諾斯特魯姆海的時候,他途徑了許多國家,大部分都嘰裡呱啦說著他聽不懂的鳥語,主要收入來源是巧遇想要搶劫他的強盜山賊,然後反過來搶劫他們,在與毒蛇的鬥爭中漸漸掌握了它們身上哪些部位是能吃的,並且零零碎碎地學會了一點海上民族的語言——至於具體是哪個海上民族,他也不清楚,在他眼裡他們長得都差不多。
一天傍晚,凱在一個村鎮落腳,正坐在客棧裡啃黑面包的時候,看見外面有一對年輕男女在打鬧,男孩動不動就拽女孩的辮子,女孩生氣了推搡他,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哈哈大笑。
看著他,凱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過那麼一段人嫌狗憎的日子。
最後,女孩受不了他自己跑開了,男孩留在原地,臉上浮現出紅暈和微笑,好像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干了什麼,反倒有種莫名的沾沾自喜。
凱發現人年紀大了就是有這種毛病,忍不住從年輕人身上照鏡子,然後發現自己當年是個多麼滑稽的傻瓜,單身到現在真是活幾把該。
「你最好追上去。」他提醒道。
男孩撇了撇嘴:「關你什麼事。」
凱一生中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和傻子解釋道理,他用盡了這輩子的耐心:「那個女孩生氣了。」
「過幾天氣就消了。」對方不以為然,「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很了解她。」
於是凱這輩子的耐心耗盡了——雖然他實際只和對方說了一句話——他站起來,衝過去按住那個男孩的肩膀:「聽著,小鬼。」
男孩明顯被嚇了一跳:「你、你要干嘛?!」
「你多大了?老二長毛了嗎?長了?很好。」他說,「那就他媽的當個男人,不要再口是心非,對你喜歡的女孩玩這種幼稚的小把戲了。衝上去跟她好好道個歉,然後告訴她你喜歡她。如果她也喜歡你,那很好,如果她拒絕了你——說實話也是你他媽活該,回來後我可以請你喝幾杯,隨便你喝醉後一邊大哭一邊裸奔什麼的,但不管怎麼說,第二天醒來後把眼淚鼻涕擦干,把自己收拾干淨,然後找點有意義的事情干,懂了嗎?」
也許是他偉岸的身影鎮住了男孩,也許是他正義凜然的話語震懾了男孩——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男孩看到了他腰側系著的灰眼,最後他尖叫著回答:「是!先生!」
凱就這樣目送那個男孩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如果他真的跑去找那個女孩的話,事後他可能還會跟女孩抱怨自己剛才遇到了一個怪人,然後他們就一起說他的壞話……不過這種事情都無所謂了,總體而言,凱認為自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這種良好的自我認知在第二天得到了證實。清晨,當他離開村鎮時,無意見發現那對男女正坐在草垛上觀賞日出,女孩靠在男孩的肩膀上,陽光把他們的臉都照得紅彤彤的,像是兩個大蘋果。
凱沒看多久就離開了,一方面是他看得有點餓了,另一方面是他還有東西要找(鬼知道那枚勛章如今藏在哪個旮旯角裡),沒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不過有那麼一會兒,確實有一個微小的願望在他心頭劃過。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艾斯翠德。
第364章
戈達德是頂著暴雨回到府邸的。他將濕漉漉的大衣外套交給僕從時,感覺身體驟然輕便了不少,就像一只脫了毛的熊。
「我要洗個熱水澡。」他叮囑對方,「立刻, 馬上。」
「是, 大人。」
他往廊道深處走,因為濕氣過重,蠟燭的火光明明滅滅,像個癲癇發作的病人一樣閃動不停,要指望它照亮前路只怕是痴心妄想了。好在他記得房子的布局,窗外又時不時電閃雷鳴,亮起令人炫目的白光,他就著斷斷續續的光照順利走上了樓梯。
有些時候,身為一名底蘊淺薄的貴族也是有好處的,例如沒什麼值得被掛在牆壁上的先祖畫像。像這種恐怖陰森的天氣,要是牆上有一排人臉睜眼盯著你看,不知該有多麼嚇人。
當然,生活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驚喜, 即使沒有牆壁上的先祖, 也會有其他人。
當他推開門,看見臥室裡坐著的王女殿下時,戈達德發現自己竟然不怎麼驚訝,心中更多是無奈。柏莎——他身體孱弱的妻子於半年前去世了,如果她還在的話,臥室接二連三地出現一些不請自來的客人,她的心悸症多半又要發作了。
他走到床頭櫃旁, 用蠟燭點燃了油燈,房間裡終於有了一點暖光:「即使是您這樣的身份, 擅闖他人的房間也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王女殿下。」
格蕾看著他:「您似乎料到了我會來找您。」
她雖然有著猊下的臉,但在做相同的表情時並不如她母親那樣有威勢——有些東西只有在一個人登上權力的巔峰後才會應運而生。
「您不是第一位為了這個理由來找我的人,殿下。」他說,「甚至不是第二位,而我已經送走了兩位傷心的人,只怕您也不會例外。」
當然,與國王洽談的感覺是非常不同的,因為他是眾多悲慟之人中唯一的利益既得者,盡管那些好處並不是他本人想要的。
他聽見對方說:「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戈達德大人。」
……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調查結果。」
那天晚上也下著雨,但沒有這樣雷電交加,是一場陰沉凄苦的綿綿細雨。
不列顛經常有這樣漫長的雨季,但不列顛人已經很久沒有從這雨水中品嘗到苦澀的味道了。
黃金時代已然落幕,無數人都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感到迷茫,就連戈達德本人也難以幸免。
更糟糕的是,似乎連國王本人都有類似的感受……但至少在當下,他的目標是明確的,他的意志也是堅定的:「坦誠說,我不認為有誰能夠接受這樣的調查結果。」
他十分耐心地回答:「那您希望得到怎樣的結果呢?」
「真相。」
「您是指洛錫安的當地官員隱瞞了瘟疫,害死了兩任情報大臣,並且間接害死了女王的真相,還是指他們與謝菲爾德、阿爾比恩兩位大人暗中達成協議,後者替前者燒死無辜的感染者,幫忙隱瞞實情的真相?」
國王陷入了沉默。
雖然謝菲爾德犯下了致命性的錯誤,戈達德倒也不想在事後說風涼話。對鼠疫患者趕盡殺絕在他看來不算什麼錯處——看看如今爆發瘟疫的君士坦丁堡好了,每周至少有七萬多人死亡,而且擴散速度驚人,令整個歐洲都聞風喪膽。事實證明一時的仁慈只會將整個國家推入深淵。
只是沒想到猊下能將瘟疫的損失壓到如此之低,反倒使謝菲爾德當初的斷腕求生變成了如今一切矛盾的核心。
在女王的心腹中,他並非艾斯翠德、布蘭黛爾那樣純粹理想的化身,甚至不是阿格規文、納爾遜那種在這兩者間徘徊的人,他是一個非常——非常現實的人。猊下死了,而她留下的龐然帝國前途未蔔,任何國家都有由盛轉衰的過程,他所要做的就是延緩這個過程,不遺余力地維持現有的穩定。
「陛下,不含偏見地說,您是一位優秀的君主,絲毫不遜於先王尤瑟。」他盡可能禮貌地表達,「照理說,這樣的才能已經足以使您流芳後世了——可是您看,這個國家的版圖早就不僅僅是英格蘭了,而不列顛的影響力,也早已超過了國土的限制,對彼岸的歐洲大陸也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無論你是否承認我作為王的能力,這與我們要討論的是兩回事,戈達德卿。」
「陛下,請相信我現在所說的絕非什麼無意義的客套話。」他說,「我只是試圖讓您明白,盡管您是不列顛如今無可爭議的唯一統治者,但您其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統治一個怎樣的國家。比如說——您應該知道猊下生前希望著重發展紡織業,以振興北方因瘟疫而陷入蕭條的經濟,紡織業需要進口棉花,因此我們需要與埃及洽談,是嗎? 」
亞瑟似乎有點煩躁,但還是勉強自己耐心回答:「我知道。」
「很好,自托勒密王朝滅亡後,埃及起初被羅馬全面占據,後因羅馬與迦太基之間的戰爭,被迦太基奪走了三分之一,迦太基屬的埃及被稱作西埃及。隨著帝國分裂,西羅馬覆滅後,羅馬的埃及行省在西埃及的幫助下分裂並成立了一個符合埃及古制的獨立王朝,被稱為中埃及,最後是仍在東羅馬管制下的埃及行省,也就是東埃及ヾ。請問我們應該向哪個埃及進口原材料呢?」
「我……」國王遲疑了片刻,「我承認自己並非這方面的專家,但我知道王——我的妻子生前與迦太基的女王彼此欣賞,並且時有書信往來,迦太基又坐擁諾斯特魯姆海唯一的出海口……」
「事實上是兩個,陛下。」
「什麼?」
「兩個出海口,另一個出海口在諾斯特魯姆海東岸,通往黑海,為拜占庭所有。」戈達德溫和地解釋道,「當然,這點小插曲不影響您的最終判斷。 」
聞言,亞瑟第二次沉默下來,但沒有流露出什麼惱怒之色,更多是為難和愧疚。
說到底,他並非尤倫斯王那樣純粹靠妻子贍養的酒囊飯袋,如果猊下沒有誕生,或許他會如梅林預言的那般成為英格蘭的賢君明主——而這恰恰正是問題所在。每個時代都有獨樹一幟的啟明星,能讓與其同時代的其他君主失去光輝,乃至於黯淡,而亞瑟不僅與這顆啟明星生在同一時代,還是距離她最近的人,這讓他很難得到他應有的贊許和認同。
「我認為是西埃及。」對方苦笑一聲,「但我猜這不是正確答案。」
「是,也不是。」戈達德答道,「除了東埃及是明顯的錯誤答案外,其余兩者都是可考慮的對像。西埃及的問題在於他們出產的棉花必然優先共給宗主國,能余下多少物資向我們出口尚且難說,而且向迦太基進口,價格必然比從原產地更高。假設我們轉移目標,向中埃及進口,那麼走水路,我們就要向迦太基交關卡稅,走陸路,時間和人力成本都要增加。這種情況下,您認為應該如何抉擇呢?」
「要求精算師比較兩者的成本差異……」
「不,其實無關乎哪個埃及,只要我們向迦太基的相關官員行賄即可。」當國王陛下露出愕然的神情時,戈達德了然地笑了笑,「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想必不太符合您的行事風格,但這就是緘默們在歐洲大陸一直在做的事情——不錯,這是猊下親自授權的。猊下是我所見過的君主中相當有原則和道德感的一位,即便如此,她也明白一個道理:為了國家利益,我們有時不得不和人們認為的壞人做交易,以及偶爾拋棄不合作的好人ゝ。」
說著,他摩挲了一下無名指上的素銀戒指。
「當然,當下的不列顛其實不太需要考慮這些問題,迦太基女王將樂於向我們敞開善意的大門。」
「……因為不列顛提前洞悉了哥特人的陰謀,並告知了迦太基。」
「不錯,但您與我都知道,這種善意本質上仍是猊下的遺產。緘默是一個復雜且精密的情報機構,猊下為了組建它花費了很多心思。」戈達德說,「坦誠說,我不是沒有見過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兒,但要論您的一生之順遂,就連我也難免驚嘆不已。只是這種幸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您如今不就在為此付出代價嗎? 」
亞瑟堅持道:「我的代價應該由我本人承受,而不是為那些害死女王的人減輕罪責。」
「您以為我說的是猊下之死?」他說,「看來t您還不知道,如今北方對您非常排斥,甚至有意與英格蘭再度分裂。」
「什麼?!」
「有人認為是您暗中設計了猊下的死亡。」
……
「最近有一些不利於陛下的謠言在北方廣為流傳。」格蕾低聲道,「這是您的手筆嗎?」
「當然不是,殿下。」他微笑著回答,「在發生了這一系列事件之後,我並不奇怪您將我視作可怕的陰謀家,但您應該也明白,我比制造這些謠言的人更高明一些,這種可以被當作底牌的手段,我是不會那麼早就使出來的。」
「您拿這些手段威脅了阿格規文。」
「有時狐狸也能假借鬣狗的威風。」戈達德回答,「可恕我直言,這些流言蜚語本身反倒是整件事裡最無關緊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北方有不少人相信它們。畢竟您也知道,如果人們莫名對某個空穴來風的消息深信不疑,背後必然有其他原因。」
「我……」格蕾頓了一下,難以掩飾自己困惑和不安的目光,「我不明白,怎麼可能有人相信那些話?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深愛著母親。」
「除非您認為葛爾以北的不列顛人不能被歸為'所有人'之列。」他說,「殿下,您很聰慧,成長得也很快,但您出生得太晚了,所以對猊下登基前的事情所知甚少。即使如此,您也應該明白,猊下並非那種生來就甘願把自己的帝國版圖與他人分享的女人。猊下與陛下的婚姻,最開始只是一種妥協——至少對猊下而言是這樣。」
現在回想起來,戈達德心中已經沒有了那種荒謬和嘲弄,更多只是感慨。如果猊下仍只是廷塔哲公爵也就罷了,可當時的她已經在實質上統治了北境十幾年,在復興了康沃爾之後,還讓北方積累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任誰都覺得不列顛不會再有比她更適合登基為王的候選人了……
然後亞瑟出現了。
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拔出了石中劍,成為了預言中的英格蘭之王。他振臂一呼,半個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貴族紛紛倒向他,瞬間就成為了一支足以威脅到猊下的勢力。
「多麼可笑啊,十幾年積累下來的實績,居然比不上那位宮廷魔術師的一個小把戲。」他感嘆道,「我不否認陛下在軍事方面的才能,可當初他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又初出茅廬的小子,又有何資格與猊下爭奪王位呢?」
格蕾沒有回答。盡管她禮貌地保持緘默,但從她的表情來看,多半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是在莫德雷德之後誕生的,當時兩位王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十幾年,感情深厚,相處和睦,大抵無法理解這件事當時給女王黨帶來了怎樣的衝擊。
也正是從那時起,戈達德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們需要的並不是真相,而是一種感性上的認同和共鳴。由於這種感性往往出自某種突發的激情,所以人們有時甚至會主動拒絕知道真相,對他們而言,激情的火花被澆滅是比被謊言欺騙更加嚴重的結果。
「您可能會認為這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而這卻是如今一切荒誕怪相的源頭。」他說,「北方的人們已經受夠了這種戲碼,命運的寵兒最後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切……」
奇妙的是——幾個月前,他和亞瑟發生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
「我沒有……我怎麼可能去害王姐?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願意代替她去死……我……」戈達德依然清晰地記得對方當時的反應,記得血色是如何從那張臉上一點點從褪去的,仿佛前面對他的所有否定都不如這一句話傷他更深,「我愛她啊……」
戈達德不會否定這句話——即使是最反對國王的女王黨,也無法否認他對猊下的深情。
但這種深情無法抵消冷酷的現實:他們的國王是一個受到命運太多偏愛的幸運兒。
猊下努力多年才有機會得到的東西,是他天生擁有的。猊下深耕數年的積累,他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收獲了一半的果實。為了平息瘟疫,猊下遠赴北方,晝夜操勞,嘔心瀝血,最終在病痛中死去,他在卡美洛特沒有為北方費過半點心思,卻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不列顛唯一的最高掌權者。
北境對國王本來就沒有半點感情,更別說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女王死後再一次坐享其成了。
「不過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他收回思緒,「殿下,國家不關乎善與惡,只關乎治與亂ゞ。如果說北方對陛下的恨意尚且源於一些虛無縹緲的理由,那麼洛錫安人對奧克尼郡的恨意,恐怕連您也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吧。」
格蕾咬住了嘴唇,沒能給出任何回應。
「一旦洛錫安和奧克尼陷入內戰,本就脆弱的北方經濟可能會徹底癱瘓,更不用說奧克尼郡還是不列顛第二大艦隊的駐扎地了。」戈達德繼續道,「當然,王室大可以出兵干涉,但以陛下在北方糟糕的名聲,這麼做只會加劇南北之間的矛盾,使國家再度分裂。」
「……所以您答應了利恩斯侯爵他們的要求,保全他們的家族,只要他們不再暗中煽動百姓對陛下和奧克尼郡的仇恨。」格蕾閉上眼睛,疲憊地嘆了口氣, 「北境在用母親為代價替凶手還債,戈達德大人,我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我們並不總是擁有選擇的權利,殿下。」說到這裡時,他難以遏制言語中的惡意,「否則,如果我們有權決定不列顛究竟要犧牲哪位君主才能平息瘟疫,我很樂意投陛下一票。」
剎那間,整個房間陷入了死寂。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和格蕾都紋絲不動,唯有閃動的燭焰和窗外偶爾響起的雷聲昭示著時間並未定格。格蕾背對著窗戶,表情晦澀不明,仿佛是從雨幕中走出來的幽靈。
當第三聲驚雷響起時,她才睜開眼睛,低聲道:「過去北方總是無端陷入動蕩,是神秘作祟的結果。」
這倒是解釋了很多——猊下在北方耗費的精力足以讓洛錫安變成第二個康沃爾,卻總是在最關鍵的節點出問題,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盡管他反對猊下關閉星之內海通道的決定,但也只是不希望她放棄永生,對於神秘對現世的蠻狠干涉,他本人也深惡痛絕。
「再過不久,我會前往北方,名義上是替母親守墓,其實是為了培養新的緘默。」她說,「戈達德大人,我理解你與利恩斯侯爵達成協議的原因,但正如我之前所說,我不會接受這種結果——那些害死母親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我不僅要他們死,還要讓他們死得很痛苦。」
「格蕾殿下,我說過……」
「復仇不會立刻就開始。」格蕾打斷了他,「我可以等——等到北方度過最艱難的時刻,等到洛錫安人的恨意淡去,等到那些貴族們放松警惕。當他們自以為高枕無憂的時候,我會讓他們知道腦袋被插在尖刺上是什麼滋味,為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戈達德暗自心驚——不僅僅是說話的口吻,她的氣質也變得更加內斂,更加冷峻(或者說冷酷),令人捉摸不透,讓他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蘿西,那位像渡鴉一樣的女人,猊下的影子,看似平凡無害,實則卻是秘密與死亡的使者。
他知道王女殿下曾是那位女士的門徒,但應該沒有跟在她身邊太長時間,沒想到不知不覺已經成長到了如此地步……看來在洛錫安的那段經歷確實磨煉了她的心性。
「可惜我不是那種會對空頭支票心動的人。」他回答道,「兩年——我可以給您兩年的時間。如果您在此期間成功證明了自己作為緘默之首的能力,我會像過去為猊下效力時那樣,全心全意地協助您。」
雖然沒能得到肯定的答復,但王女顯然也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沒有堅持逼問下去。
「戈達德大人。」離開前,她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母親的死……對你而言難道是毫無意義的嗎?」
戈達德看著她——看著這張與猊下肖似,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臉,心頭忽然湧現出一些復雜的感情。
他當然知道她想問什麼。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受到猊下的賞識,舉家遷居到葛爾時的興奮,想起親眼見證她登基為王,問鼎權力巔峰時的驕傲t ,想起勸諫她放棄誕下繼承人,成為不列顛永遠的統治者卻慘遭拒絕的無力,想起他懇求她不要放棄永生,不久後卻得知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關閉時的失落……
等到女王病逝的消息傳到卡美洛特時,他心頭只剩下了意料之中的絕望。
「您為何會這麼想呢?殿下,猊下的死讓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平靜地回答,「比如說,理想國大概確實是不存在的。」
第365章
埃利斯在洛奇堡已經任職了一段時間, 但在初次面見公爵本人之前,他依然十分緊張。
不錯,高文·米斯裡爾素來以平易近人而聞名,他風度翩翩的舉止,高潔無私的品格在整個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但一來他是平民出身,面對這樣高貴的存在難免心生忐忑,二來自女王去世後,公爵就不太在公眾面前露面了,埃利斯上一次見到他時才十四歲,如今已經從學院畢業了。
每年的聖誕瞻禮日,公爵大人都會前往卡美洛特,據說是為了探望自己的兄弟姐妹, 不過這次他不是獨自回來的,有人同他一起下了馬車。
埃利斯在詩歌中見過許多關於絕色美人的描寫, 但在真正驚為天人的美貌面前,它們不過是羊皮紙上幾行蒼白的文字。
公爵的同行者看起來非常年輕,介於少女與女人之間,有一頭惹人注目的銀色長發,眼眸翠綠,顧盼時眼波流轉,宛若月光在湖面上流淌。埃利斯被那非人的美麗所震懾,好一會兒過去,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和公爵長得有多麼相似。
「希望你們已經准備好了晚餐。」公爵大人開玩笑似地說道, 「一路上舟車勞頓,我和格蕾早就飢腸轆轆了。」
果然,與公爵同行的是王女殿下。
「當然, 大人。」埃利斯小心翼翼地回答,「有您喜歡的土豆泥,煙熏野鴨,浸過蜂蜜的漿果,黃油面包配奶酪和腌制香腸。」
高文公爵問道:「沒有覆盆子派嗎?」
聞言,埃利斯的心跳停了一拍:「非、非常抱歉!暫時沒有准備覆盆子派,但廚房還沒有熄爐火,我立刻讓他們去做。」
「派上要撒無花果碎。」王女殿下補充道。
「是,殿下。」
「你看起來很臉生。」她打量了他一會兒,隨即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
「埃利斯——我的名字是埃利斯,殿下!」他被那個微笑迷得魂不守舍,說話時差點咬到舌頭,「我是高文大人的新任事務官,半個月前才正式上任,您沒見過我也是正常的。」
「殿下。」王女殿下身側一名黑發藍眼的英俊騎士開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當對方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時,埃利斯感覺到了一陣寒意,「阿勒爾夫人還在等您呢。」
「也是。」王女微微頷首,「那我就先走了,高文哥。」
「不先吃點東西嗎?」
「我想吃覆盆子派。」她答道,「您先用餐吧,不用特意等我。」
待王女殿下離開後,高文公爵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嘆息一聲:「真是沉不住氣啊,西爾菲……這樣可不行。」
脫離了王女的美貌光環後,埃利斯漸漸找回了理智,並且感到了一絲遲來的後悔——自己剛才語無倫次的樣子簡直像是一個醉漢,萬一公爵大人認為他辦事不夠妥帖該如何是好……
「別太在意。」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高文公爵笑著安慰他,「自從那孩子成年後,就沒有多少人能在初次見到她時保持冷靜了。但凡出席宴會,只要她笑了,全場所有男人都會傻乎乎地跟著她笑……」說到這裡,公爵的神情多了幾分戲謔,「加荷裡斯除外,他一貫愛與氣氛作對。如果有一件事讓大家都覺得有趣,那他就偏要板著臉。」
埃利斯當然不敢跟著取笑公爵大人的親弟弟,但心裡還是忍不住覺得對方很有意思。
「這段時間我不在,肯定積累了不少工作。把晚餐送到書房去吧,我在那裡用餐。」公爵說,「如果是以前的話,即使我南下了,蘿西女士也會……」
聲音到這裡戛然而止,剩余的話語仿佛是被凜冬的寒風吹散了。
埃利斯覺得古怪,忍不住抬頭偷偷看了一眼,公爵大人依然微笑著,但神情中多了一絲悵然。
隨後,對方又問了一些關於公務的事情,這一次埃利斯對答如流,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
到了晚上,同僚們約他喝酒,幾杯麥酒下肚後,埃利斯感覺身體暖融融的,白天累積的疲憊和緊張感也終於散去了一點。
「公爵大人果然如傳聞中那般親切。」但埃利斯沒有說的是,對方並不像他印像中那樣如太陽般爽朗,反而有股揮之不去的哀愁,那種哀愁像霧氣一樣籠罩著他,使他與旁人總有一種距離感,看起來非常孤獨。
事出必有因——轉念一想,阿勒爾夫人這兩年來一直重病纏身,外加年歲漸長,行動上也越來越不方便,除了畫室之外基本不再外出,公爵大人想必也是為她的健康而擔憂吧。
「聽說格蕾殿下也來了?」相比公爵,德維特顯然對王女更感興趣,「她一定長得更美麗了。」
僅僅是回想起王女下車時的那一幕,就讓埃利斯面紅耳赤。德維特看著他的窘態哈哈大笑:「沒必要掩飾自己,伙計,除了凱姆裡德公爵,整個不列顛再無人能與王女殿下相提並論。可惜她不常待在葛爾,沒什麼機會能夠欣賞……」
「瞎說什麼!」吉姆毫無預兆地開口打斷了他——埃利斯本以為他是惱怒於他們私下對王族言語輕佻,但他完全沒在意這件事,「格蕾殿下明明一直待在葛爾!」
隨後他又列舉了諸多例子,例如王女經常在葛爾走動,只是大多與女眷們待在一起,或是她需要在光輝庭院為她的母親摩根女王守墓,所以鮮少在外露面……先不說他為何如此執著於這個問題,光是他的語氣就令人感到古怪,就好像他不是在論證什麼,而是要將這種念頭植入他們的腦海裡一樣,讓埃利斯有點頭皮發麻。
旁邊的德維特似乎沒有察覺到異樣,還在抱怨吉姆看到王女殿下時居然不叫上自己,他只好主動出面打了圓場:「格蕾殿下應該是一位喜好安靜的人,不太出門社交也很正常。」
雖然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但那種令人不安的違和感一直在他心頭縈繞。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在偷偷觀察吉姆,發現他確實行蹤詭譎,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現,又莫名其妙地離開,並且傍晚時分總是不見蹤影,但好像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埃利斯仔細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因為吉姆有著某種善於融入氛圍的奇妙才能,每當他突然介入一個話題時,總給人自然而然的感覺,如果不是特意留心觀察,很少有人會感覺到突兀。
這些疑慮盤踞在他心頭,直到幾天後再度見到王女殿下,心中的陰霾才被她煥發的容光驅散了些許。
高文公爵和格蕾殿下在餐廳一起享用早餐,埃利斯聽見她輕聲道:「我在卡美洛特時的提議,您考慮得如何了?」
聞言,公爵的神情僵了一下:「我暫時不想考慮結婚的事情,小妹。」
「您口中的'暫時'具體是指多久?」
「我……」公爵有些煩躁地回答,「我不知道,格蕾,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愛對方就輕易答應結婚,對我未來的妻子太不公平了。」
「遺憾的是,有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擺在我們眼前——兄長,青春永葆的時光早就一去不復返了,米斯裡爾家族需要一位繼承人。」王女指出,「生育能力的衰退對於男女雙方都是公平的,等您的身體機能下降後,精子的質量也會……」
「小妹!」
王女殿下冷酷地說道:「您早就不是什麼小男孩了,高文哥,請別作出一副害羞處子的姿態逃避話題,雖然客觀上您的確還是處……」
「小妹……」公爵的語氣無奈極了,埃利斯猜他肯定很後悔自己早先放棄了親自帶狗出去散步,「老天啊,算我求你,別再糾結這件事了。」
「況且,貴族之間的婚姻本就不一定能圓滿。」王女對他的央求充耳不聞,「即使您不能給對方愛情,也可以履行一名丈夫的職責,為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她的人格,支持她的愛好和夢想,雙方如親人般互相扶持著一起生活,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何況,貝芙麗小姐是一位好姑娘,說t不定你以後也會愛上她呢? 」
「……你說話真是越來越老成了,小妹。」
埃利斯也有同感,王女殿下明明是高文公爵的妹妹,但說起話來就像是他的長輩。
最後,公爵還是在王女的勸說下勉強同意了,但他希望在訂婚前先和對方相處一段時間。
隔日,那位「貝芙麗小姐」就抵達了洛奇堡。
貝芙麗·菲索爾年僅十六,有一頭長長的棗紅秀發和蜜糖色的眼睛,面容秀麗,神態溫柔而羞澀,惹人憐愛,笑起來時會矜持地用手遮住嘴。她的手白皙又柔軟,指甲剪得很短,像是淡粉色的珍珠。
不僅僅是年輕貌美——作為公爵的事務官,埃利斯事先了解過這位女士的背景。貝芙麗小姐曾在葛爾文學院裡修習過繪畫,是阿勒爾夫人的門徒。僅從她知性的氣質和文雅的談吐,就能看出這一定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結果。
高文公爵親自迎接了她,兩人來到後花園一同散步——這是一個好預兆,當年摩根女王與亞瑟王訂婚前據說就是這樣培養感情的,後來花園散步逐漸演變成了本地貴族男女結婚前的一項傳統,而且外花園的另一側就是光輝庭院,雖然如今已經失去了神聖的力量,但依然是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能夠這樣接近光輝庭院,可以說是一種權力上的認可。
唯一的問題是,盡管雙方看起來相談甚歡,但在他看來,貝芙麗小姐可能有點太年輕了,高文公爵待她親切,更多是長輩式的溫情。公爵本人主導的話題,大多也是詢問貝芙麗小姐的愛好、課業等等,像是在關心自己的侄女,缺少了一點男女間的情愫。
過了一會兒,高文公爵問道:「恕我直言,貝芙麗小姐,為什麼你會願意嫁給我呢?你如此年輕美麗,應該找一位與和你相襯的好青年,而不是我這樣的中年男人。」
雖然知道公爵對貝芙麗小姐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埃利斯也沒想到他會將自己放在如此低的位置上——高文公爵確實年紀不小了,但他早年受妖精之血和聖者祝福的影響,如今外表上也不過三十多歲,只是在剛滿十六歲的貝芙麗小姐面前顯得有點輩分差罷了。
貝芙麗小姐顯然也嚇了一跳:「您太謙虛了,整個葛爾有哪個姑娘不想成為您的妻子呢?」說著,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您可能不記得了,但我與您之前有過幾面之緣,您來文學院探望阿勒爾老師的時候,我跟隨在老師身邊,有幸……」
「高文大人!」一個僕從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不好了,您的小狗……」
「大叫什麼?」埃利斯立刻攔住他,避免他打破公爵與貝芙麗小姐之間溫馨的相處氛圍,「有什麼事情等會兒再說,高文大人正在會見一位重要的客人,除非涉及重要的公務,否則別去打擾他們。」
可惜高文公爵顯然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緊張地問道:「怎麼回事?你剛剛是不是說了小狗?伊昂德蘭怎麼了?」
僕從驚惶不安地回答:「您的小狗,它……它一時調皮去趕牛,結果被受驚的牛群踩成了重傷……」
聞言,公爵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仿佛整個世界突然天崩地裂了一樣:「它在哪兒?伊朗德蘭在哪兒?!帶我去見它!」
盡管高文公爵用了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但當他抵達現場時,那只小狗已經斷氣了。它躺在血泊中,屍體被踐踏得扭曲變形,毛發被染成了紅色,兩顆渾濁的眼珠了無生氣地看著公爵,昭示著它生前遭受過的痛苦。
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公爵此刻的表情,他沉重地喘著氣,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就好像他要窒息而亡了。他半跪下來,顫抖地伸出手,想要把小狗的眼睛闔上,但屍體已經僵硬了,無論他如何努力,小狗的眼睛也只闔上了一半。
現場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敢發出聲音。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公爵才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如此之長,像是擰干了肺腑的最後一點空氣。埃利斯本以為他會哭泣,但公爵臉上沒有一滴眼淚落下,仿佛他的眼淚在更早的時候就流干了。
「找個橡木匣子來。」他說,「記得刻上伊昂德蘭的名字,火葬結束後,我要把它安葬在母親的雕像旁邊。」
「是,大人。」
叮囑完他們之後,高溫公爵看向了一旁惴惴不安的貝芙麗小姐——方才情急之下,她本能地跟著僕從跑了過來。
「讓你受驚了,女士。」公爵低聲道,「很抱歉,恐怕我無法與你訂婚了。」
貝芙麗小姐花容失色:「是、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不能耽誤了你。」公爵安撫地對她笑了笑,但笑容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溫煦,只有疲憊與苦澀,「我……我想我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了,貝芙麗小姐。」
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不出意外地傳到了王女殿下耳邊。當天傍晚,她就返回了洛奇堡——側面證明吉姆撒了謊,雖然王女名義上是為了替女王守墓才來到葛爾的,但她確實不常待在葛爾。
王族的私人談話,埃利斯自然是要回避的。他站在書房門口,並不清楚房間裡發生了怎樣的對話,只有當王女打開門鎖時,才依稀聽見她柔聲勸公爵不要多想,但是以防萬一,她會請布蘭黛爾學士為他做一些檢查。
王女殿下離開後不久,阿勒爾夫人也來到了書房。
在這位和藹的老女士面前,高文公爵才難得有了一點晚輩的感覺——女王去世後,阿勒爾夫人是最接近公爵母親的存在,公爵對她也十分敬重——反過來說,阿勒爾夫人平日一直深居簡出,這件事竟然需要她親自出面,說明事情確實有點不妙了。
埃利斯為她開門的時候,公爵說道:「我的墨水瓶干了。」
天色早就暗了,照理說應該快到公爵大人回臥室休息的時間了,不過他也沒多想,以為對方只是想找個理由把他支開。
當他將墨水瓶灌滿送回書房時,高文公爵與阿勒爾夫人似乎仍在商榷什麼。見到他,公爵滿臉倦意地對他道了聲謝。埃利斯趁機偷偷打量他,可能是因為房間內光線暗淡,高文公爵的臉龐看起來異常蒼白,那股縈繞著他的灰敗氣息就像厚重的烏雲,遮擋了太陽的光和熱。
真可怕,就好像他真的要死了一樣……
這個想法令埃利斯心驚膽戰,只好不斷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公爵大人只是因為失去了小狗而悲傷過度,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了。
又過了片刻,阿勒爾夫人也離開了,但公爵本人好像沒有要回去休息的意思,一直在書房待到深夜,埃利斯也只好在門口守到深夜。不過與其回家在床上輾轉反側,在門口守著公爵反而讓他心裡好受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高文公爵終於走出書房,看到他依然守在門外,有些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埃利斯感到受寵若驚,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公爵手裡的信件:「您是要寄信嗎?」
「不,這封信是為了……」公爵頓了一下,「只是以防萬一。你也回去休息吧。」
埃利斯目送著他離開,僕從在他身側舉著油燈,為他照亮前路,可埃利斯心裡總是有種不安的預感,公爵前方仍是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前行,仿佛要沿著長長的走廊直通地獄。
第二天,僕從的尖叫聲猝不及防地打破了晨日的寧靜——高文公爵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詳,如果不是沒了呼吸,很容易誤以為他正在安然酣睡。埃利斯在他的眼角看到了兩道干涸的淚痕,不知那些眼淚是出於喜悅還是悲傷……希望是因為前者。
那封「以防萬一」的信件最終成了公爵的遺書。除了一些慣例式的安慰和後事安排之外,信裡還提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恢復安迪爵士,也就是斯圖亞特王的長子艾德裡安的家族姓氏,將他的墳墓遷回光輝庭院,以「艾德裡安·米斯裡爾」之名下葬。
艾德裡安有三個孩子,長子死於戰場,次子是鐵衛隊的一員,早已宣誓放棄家族姓氏,唯獨幼子西爾菲受老師崔斯坦的影響成為了圓桌騎士,意味著如果女王與尤倫斯王所生的其他孩子不打算繼承爵位,葛爾公爵將由他繼承。
因為公爵死得太過突t然,近期所有與高文公爵有過接觸的人都遭到了盤問,埃利斯當然也不例外——他不僅是公爵的事務官,而且上任後不久就發生了這種大事,可以說他的嫌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大。
負責審訊他的是王女殿下本人,當對方質問高文公爵的死因時,埃利斯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公爵看見小狗的屍體時臉上萬念俱灰的表情。
「公爵大人他……」他戰戰兢兢地答道,「他的心碎了。」
悠于 2024-8-24 12:10
第366章
格蕾走進畫室時, 阿勒爾夫人正在畫畫。
高文死後,阿勒爾夫人就從洛奇堡搬到了郊外,無論其他人如何勸她, 她都不肯回去。
或許是年輕時見識了太多紙醉金迷的名利場,年老之後她變得極度喜靜,討厭身邊有僕從打擾,只有特奧巴爾德親王被允許在一旁服侍她——是的,自鼠疫爆發至今,特奧巴爾德親王一直留在葛爾,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魏爾倫王也樂得這位弟弟遠離高盧,從未發詔書勒令他回去。
此刻,特奧巴爾德親王就站在阿勒爾夫人身後,專注地看著她作畫。
格蕾與這位親王並不熟悉,一方面是生活上沒有太多交集,另一方面是特奧巴爾德親王本人的性格有點奇怪——絕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得十分靦腆,但偶爾又會爆發出常人難以理解的狂熱,非常極端,也非常情緒化,令人捉摸不透。
「他做任何事情都只憑感性,這一點很可怕。」與她有著類似的感受加荷裡斯曾經如此評價他, 「早些年可能還行,但自從他見到阿勒爾姑母,就連人生中的最後那點節制也不剩了,義無反顧地要往深淵裡跳。」
「阿勒爾姑母年輕的時候也差不多,他們藝術家都一個樣。」旁邊的加雷斯接口道, 那段時間他剛從紅海回來,皮膚曬得黝黑,站在加荷裡斯身邊像是他的影子。
「你也跟他們一個樣。」加荷裡斯冷哼一聲,「你走吧,就這樣一走了之好了!等你的船從世界邊緣掉下去,我只會在你的葬禮上大聲嘲笑,你休想得到我半滴眼淚。」
「說到世界邊緣,」加雷斯將餐盤放到一邊的小推車上——為了防止壞血症,他上岸後一直在補充新鮮蔬菜,「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只是還沒有得到驗證。等我再出一次海,確定了這個猜想是正確的,就回來告訴你們。」
「什麼猜想?」
「嘿嘿,不告訴你們~」加雷斯朝他們吐了吐舌頭——換成任何與他同齡的騎士,做這個動作都會很怪異,唯獨放在加雷斯身上,只讓人感覺童心未泯,「你們兩個都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人們會明白誰才是母親最聰明的孩子。」
過了一段時間,他便再一次揚帆遠航,至今未歸。
「殿下。」
格蕾收回思緒,看向特奧巴爾德親王:「許久不見,特奧巴爾德大人。」
對方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很快又將視線挪回阿勒爾夫人身上。盡管此時他的笑容是如此內斂和謹慎,他對阿勒爾夫人那種仿佛著魔似的忠誠和熱情,很難不讓人記憶猶新。
詩歌中形容一個人墜入了愛河,喜歡說「他徹底淪為了愛情的俘虜」——詩人在創作時難免會對某些情節進行誇大,但特奧巴爾德親王簡直就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他就像一只興奮的小狗,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的主人身邊,仿佛沒有那股純粹的感性和熱情所驅使,他的身體就無法動彈,會因為失去生機而枯死一樣。
奇妙的是,這種沉重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感情,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堪重負的,但如果這種感情指向的對像是阿勒爾夫人,倒是顯得沒那麼可怕了。如果單純用愛情去形容特奧巴爾德親王對阿勒爾夫人的感情,未免太過蒼白。他對她的愛,不僅僅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更是一個美的追求者對繆斯寵兒的憧憬和仰慕。
在阿勒爾夫人搬離洛奇堡之後,他便取代了僕從的位置,將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沒有半點身為王族的自矜,甚至認為自己可以這麼照顧她是一件頗為榮耀的事情。他渴望著像殉道者一樣將自己獻與她,不給自己留一點值當的東西,如果阿勒爾夫人說她要創造死亡之美,他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她。
理智上,格蕾認為這種關系著實稱不上健康,但母親曾經說過,一個人哪怕過度耽溺於情愛,只要沒有給別人造成麻煩,他們就無權譴責。特奧巴爾德親王既沒有用愛情藥誘奸別人,也不會在得知自己的孩子使女僕懷孕後將過錯歸咎於後者並將其鞭撻至流產,兩個天生性格異於常人的人都各自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四舍五入大抵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勒爾夫人看起來非常專注,所以格蕾沒有打斷她的作畫——哪怕她對藝術所知甚少,也知道靈感的泉湧對於一名創作者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他人添亂。
直到對方突然開始劇烈咳嗽——雖然她捂住了嘴,但鮮血還是從她的手掌邊緣滴落——這勾起了格蕾一些不好的回憶。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衝了上去,但無論是阿勒爾夫人還是特奧巴爾德親王,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特奧巴爾德親王用溫水浸濕的綢布為她擦拭臉和手指,阿勒爾夫人則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服侍,隨後重新拿起畫筆,繼續繪制主人公的禮服。
湊近了之後,格蕾才發現畫中描繪的是她母親摩根出嫁時的畫面,但不同於獅心堡國王大廳懸掛的那幅巨型油畫,這幅畫上母親穿著像牙色的婚裙(非常傳統的顏色),並且身披藍色鬥篷,而母親實際結婚——或者說加冕的那一天,身著的是深藍色長裙和盛金色鬥篷,並且手執鐵木權杖和君主寶球。
待落下最後一筆,阿勒爾夫人閉著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負擔……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以她貧乏的藝術素養,亦能看出對方剛才完成了一幅怎樣的傑作。
旁邊的特奧巴爾德親王顯然比她更能感受其中的美之技藝,已經默默流下了眼淚,似乎為能見證這幅作品的誕生而無比榮幸。
格蕾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摩根,她的母親處於畫幅的中央。由於距離和角度,母親的面容並不如阿勒爾夫人往日為她繪制的肖像畫那樣清晰,但那種難以言說的美的氛圍,仿佛有形般浮動在空氣中,縈繞著她。晨日的陽光灑在地板上,將整座殿堂渲染成了金色,金色的光輝沐浴著洛奇堡白色的愛奧尼克柱ヾ和牆壁上絢麗多彩的織錦,沐浴著鑲嵌著珍珠母貝和彩色玻璃的青銅王座,也沐浴著母親,金光像薄紗一樣披在她身上,將她長裙上的金銀繡線照得閃閃發光,有一股超然世外的神聖感。
她幾乎一瞬間就被這種感覺擊中了,內心久違地感受到了安寧,仿佛風暴過後恢復了平靜的湖面。畫作是靜態且無聲的,但它就像母親的言語一樣,擁有平息狂風暴雨的力量。
獅心堡的那幅巨型畫作也曾給她類似的感覺,眼前的這幅畫要比它小得多,但帶來的感情衝擊一點也不遜於前者,可見晚年時期的阿勒爾夫人對各種技法的運用又精進了許多。不僅是光影、色彩和構圖——格蕾雖然不懂繪畫,但能依稀感受到這幅畫作的精妙之處。阿勒爾夫人的這幅畫並不是平視的,焦點在畫面左三分之一的位置,因此畫作右側的遠景有些微畸變,並且線條模糊,使得畫幅中央的人物成為了視覺上的絕對中心。
阿勒爾夫人雖然熱愛畫人像,但對建築的描繪一點也不少(奧克尼郡的英仙宮ゝ就是根據她繪制的藍圖建造的),可能正是因為如此,她的作品往往十分具有立體感。
「這是猊下與我弟弟尤倫斯結婚時的場景。」經由阿勒爾夫人的話,格蕾才注意到畫面中的尤倫斯王,他離母親很近,但因為不是整幅畫的中心人物,很難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存在,「雖然對於其他人——或者說對於猊下本人,在卡美洛特t的登基典禮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但對我而言,最無法忘懷的果然還是猊下的第一場婚禮。」
阿勒爾夫人凝視著自己的作品,眼神中有一種格蕾無法形容的感情。
「我知道您來是為了什麼,殿下,我這裡什麼也不缺,也沒什麼想要的。」她微微一笑,「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回到那段我們都還年輕的日子。」
說著,她嘆息一聲:「好吧,其實那時的我也不算多麼年輕,只是性子天真又笨拙,看起來才像是沒長大……可即使是面對這樣的我,猊下還是說,'阿勒爾,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於是我一潭死水般的人生才有了點生機。她出現時就像救世主一樣,仿佛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她離開時卻離我如此遙遠,如此悄無聲息。」
說完這些話後,阿勒爾夫人氣喘吁吁,仿佛已經很久沒有一下子說那麼多話了。格蕾原本還有其他事情想和她商議,主要是關於西爾菲·米斯裡爾的,但見她神情萎靡,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實在不忍心再讓她勞心勞力,便主動告辭了。
阿勒爾夫人不顧反對,堅持要送她到門口,直到格蕾踏上碎石小徑,依然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追隨著她。
格蕾想起她完成畫作時那放松、釋然,仿佛不再有任何遺憾的表情,莫名有種預感——對方大概也將不久於人世了,心裡忽然多了幾分傷感。
回到洛奇堡後不久,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雖然窗外雷雨交加,但她很快就睡著了,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中她的意識昏昏沉沉的,卻清晰地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來仙女湖見我。」夢中的母親對她說,「記得帶上艾斯翠德的心髒,我的小月亮。」
醒來後,格蕾已經不太記得夢的內容了,只記得母親要她帶著慈悲之心去仙女湖的事情。
夢境是意識的投射,不一定具有什麼實際意義——雖然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但在某種情緒的驅使下,格蕾還是忍不住前往海邊——慈悲之心就保存在母親雕塑下的基座中。
雖然慈悲之心是艾斯翠德爵士留給她的魔力爐,用於補全她天生有缺陷的身體機能,但神秘消退後,煉金術的效力也衰減了,留存於現世的魔術師幾乎沒有人能為她完成心髒移植的手術。
格蕾對此並沒有太多遺憾——即使有,更多也是為艾斯翠德爵士的好意沒能被實現而遺憾。自那之後她便將心髒安置於此,讓艾斯翠德的一部分在死後依然能長伴在母親身旁。
為什麼她會突然夢到它呢?還有仙女湖……難道阿勒爾夫人的畫作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志?太荒謬了。
但一想到夢中響起的是母親的聲音,格蕾就不想錯過任何一點可能性。
她返回洛奇堡,打算從馬廄裡牽一匹馬,卻碰巧遇見了西爾菲。
「殿下要出遠門嗎?」對方關切地問道,「昨日剛下完雨,道路濕滑,如果您不急的話,不妨晚幾天坐馬車走。」
「是急事。」
「既然如此,請允許我作為護衛陪同您……」
「我一個人就行了,西爾菲卿。」
對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他即將成為葛爾的主人,卻一點也沒有公爵繼承人的自覺,依舊將自己視為騎士,實在是令人頭痛。
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高文生前也是如此,將騎士的職責和榮耀看得比爵位更重要,這可能是米斯裡爾家族的遺傳。
花費了幾周的時間,格蕾終於抵達了仙女湖。
她甫一走近,湖面上便亮起了白光,待光芒散去後,她看見一位穿著長袍的女人矗立於湖心。對方的面容被兜帽遮擋,但有一頭與母親相同的淡金色長發,發梢有著妖精的青色,身形也與母親相似。
這種種特征都暗示著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是母親,然而詭異的是,格蕾的內心沒有半點波動——她是母親以自己的血肉所創造的,眼前的這個女人並沒有讓她感受到造物與造物主之間獨特的聯結。
她們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格蕾面上不顯,實則已經做好了召喚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的准備。
好一會兒過去,這個形似母親的女人才開口:「看來你沒有忘記我的叮囑,小月亮。」
這個冒牌貨居然妄圖用母親對她的愛稱欺騙她……格蕾難以壓抑心中的怒火,質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假扮成母親?」
女人拉低了帽檐:「你可以稱呼我為薇薇安。」
「薇薇安是母親作為妖精的名諱。」
「我是你母親作為'妖精'的部分,也是最終被她舍棄的部分。」薇薇安答道,「語言是貧乏的,不如讓我證明給你看吧。拿出慈悲之心,孩子,讓我為你展現其中的奧秘。」
即使她不特意要求,格蕾也察覺到了慈悲之心對她魔力的回應——因為它正在發光,白光通過橡木匣的縫隙滲了出來。
「這件禮裝蘊藏著你的母親摩根、花之魔術師梅林和亞瑟王的血,是妖精、夢魔和龍三者共同孕育的奇跡。」她說,「而我能喚醒它的神秘性,這應該足以使你信服了。」
格蕾沒有回答,但也不再緊捏著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的封印禮裝了。
「孩子,你想再次見到你的母親嗎?」
聞言,她的心跳停了一拍:「什麼意思?」
「你應該很清楚,現存於不列顛的神秘不足以為你進行心髒移植。」格蕾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正透過兜帽與她對視,「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孩子。」
「你究竟想要什麼?」
「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你'想要什麼。」
說罷,薇薇安揮了揮手,慈悲之心便從木匣裡飛了出來,但並沒有向湖心飛去,而是漂浮在她的胸前。
「你有兩種選擇。」她說,「一是用慈悲之心補全身體機能,這樣你就能成為一個健康長壽的正常人——就像你母親希望的那樣;二是保持現有的壽命不變,但你會獲得一個子宮,這個子宮中誕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你,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是你生命的延續。」
格蕾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只要生命不斷延續,終有一日就能見到母親嗎?」
「沒錯——不過在做出選擇之前,還是先慎重地考慮一下比較好。」對方提醒道,「畢竟你的靈魂本身就充滿了雜質,大概率會在無盡的輪回中被磨損成和原來截然不同的樣子,不僅僅是記憶,就連人格也會產生混淆……最後見到她的'你',還能算是原本的'你'嗎?沒想清楚這一點就輕易下決定的話,也許在與她重逢之前,就會先陷入後悔的深淵吧。」
「我選擇後者。」她堅定地回答。
「確定不會後悔嗎?」湖之仙女問道。
「我不清楚母親的靈魂為何會在遙遠的未來重返現世,但那個時候的母親,一定也在為許多人的幸福而努力著。」格蕾說,「所以——是的,我確信這就是正確的選擇。」
慈悲之心在薇薇安的手中化為無數白色的光點,融入她的身體裡,她感覺肚腹湧現出一股暖流,為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做好了准備。
但還不是現在……她告訴自己,倘若罪人沒有用他們的鮮血將昔日的罪惡洗淨,她又有何顏面去見母親呢?
「去吧,年輕的王女。」薇薇安說,「我與你的宿命就到此為止了,此後的路只有你一個人走。」
格蕾點了點頭,並向她表示了感謝,然而轉身的一瞬,她聽見了對方的呢喃,如此輕柔,幾乎要被風吹散,但最終還是傳到了她的耳畔:「要幸福啊,格蕾……」
剎那間,一個禁忌的名字在她腦海中浮現——為何對方會通過夢境召喚她,為何對方能夠喚醒慈悲之心,為何對方擁有如此高超的魔術造詣……一切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
不要回頭,格蕾……她告誡自己,一定不要回頭。
她就這樣徑直走出了樹林,不再去想那位湖之仙女究竟是t誰。正如對方所說,他們之間的宿命已經結束了。
回到葛爾後,格蕾遇見了布蘭黛爾學士。對方滿臉愁容,說話時完全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剛剛從阿勒爾夫人那裡回來,情況很不樂觀,殿下,阿勒爾夫人恐怕……恐怕沒有幾天了……」
「我明白。」格蕾心中感傷,但並不意外——自那日告別之後,她就知道阿勒爾夫人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失去了活著的動力,再長的壽命也不過是對本人的磋磨。
「另外……有件事現在說可能不太合適,但還是有必要讓您知道。」布蘭黛爾看起來有點躊躇,「等在北方的事情了結後,我打算帶著哈裡特一起回康沃爾。」
「回康沃爾……結婚嗎?」格蕾短暫出神——哈裡特是利恩斯侯爵最優秀的孩子,一旦他離開北方,利恩斯家族就算是後繼無人了。
「倒也不是。」對方為難地笑了笑,「您也知道,我上一次婚姻的結局有點……不太好,我想我可能很難走出過去的陰影了。幸好哈裡特對婚約什麼的也不是很在意,認為我們只要陪伴在彼此身邊就行了。樂觀點想,哈裡特是一個很好的人,也許有一天我會走出來,下定決心和他展開新的生活呢?」
「不管怎麼說,有勇氣嘗試總是好的。」她說,「您值得擁有幸福,布蘭黛爾大人。」
「謝謝您的祝福,殿下。」布蘭黛爾說,「我應該會在廷塔哲修道院待一段時間,然後和哈裡特一起前往歐洲大陸,協助平復高盧地區的災情。」
高盧……一聽到這個名字,格蕾就百感交集。
想當初,所有人都在為歸還弗萊堡銀礦的事情焦慮不已,結果數年之後,面對蔓延到高盧境內的瘟疫,魏爾倫王只能請求不列顛予以醫療支援——兜兜轉轉,當初還給魏爾倫王的弗萊堡銀礦,開采出的白銀竟然又回到了不列顛手中。
即使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她的余暉依然庇佑著這個國家。
「等我們走了之後……」布蘭黛爾學士輕輕咳嗽一聲,「無論有什麼想法,您都可以放手去做。」
格蕾怔住了。
「哈裡特他……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也知道自己的父親需要為此付出代價,同意和我回康沃爾就是他做出的最終選擇。」對方說,「所以不必顧忌我們,盡情去做您想做的事情吧。」
布蘭黛爾學士離開後,格蕾感到了一絲疲憊,但沒走兩步又被埃利斯叫住了,說公爵大人邀請她去書房,有要事與她商榷。
格蕾在心裡嘆息一聲,壓抑著想要回臥室休憩一會兒的衝動,強迫自己朝書房走去。
「太好了,您終於回來了。」看到她之後,西爾菲似乎松了口氣,但神情依然哀愁,「布蘭黛爾學士剛剛為阿勒爾夫人看診,說她的狀況不太好,恐怕……恐怕不得不開始考慮葬禮的各項事宜了……」
格蕾點了點頭:「剛剛布蘭黛爾學士已經告訴我了。」
可能是擔心她著涼,西爾菲拿起放在椅背上的鬥篷為她披上,隨後又退回到合乎禮節的距離:「幸好您及時趕了回來,否則就要錯過見阿勒爾夫人最後一面了。」
聽到他的話,格蕾忽然想起了高文,想起母親病危時,他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想起他悉心養育著伊昂德蘭——那只母親留給他的小狗,他也沒能見到伊昂德蘭最後一面。
所以當初聽到埃利斯的證言時,她心中沒有任何意外,當生命中有那麼多無法消解的遺憾時,究竟該如何背負這沉重的一生繼續走下去呢?
可即使在彌留之際,他也沒有為自己考慮……就像艾斯翠德爵士一樣。
「西爾菲卿。」她突然開口。
「是,殿下。」西爾菲反射性地回答。
「你愛我嗎?」
話音剛落,西爾菲的臉龐就漲紅了——如果不是為了保全最後的體面,格蕾覺得他可能會躲到書桌後面去。
盡管表現得如此害羞,但西爾菲還是沒有逃避她的問題:「是的,殿下,我……從見到您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屬於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牽她的手,但又擔憂這麼做太僭越了,最後只是臉紅彤彤地朝她笑了一下,「您突然這麼問,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也有與我共度余生的想法……至少存在這種可能性?」
「我……」格蕾頓了一下,「在我作出答復之前,有些事情是你必須知道的。」
她向西爾菲坦言了她這段時間的經歷。
「我確實有與你締結婚約的想法。」她說,「但我不想用謊言騙取你的余生,西爾菲卿,我知道自己的情況異於常人,如果你無法接受的話,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陪伴我多年,不僅是我的騎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勉強自己,只要順從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西爾菲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悲傷——事實上,下一秒他就單膝下跪,握住了她的手。
「我願意,殿下。」他說。
「你最好考慮清楚,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選擇。」她告誡他,「不僅是我所選擇的未來,最重要的是……我無法付出和你同等的感情。」
「沒關系。」他的表情溫柔而真摯,「在作為您的丈夫之前,我首先是您的騎士啊,輔佐您,達成您的宏願,乃是我身為騎士的榮耀,所以請不要為此而愧疚,盡情地向我下達命令,讓我為您馳驅吧。」
看著他,格蕾忽然想起了當初她對高文說的話:即使不能給對方愛情,也可以履行身為伴侶的職責,為對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對方的人格,支持對方的愛好和夢想,雙方如親人般互相扶持著一起生活,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何況……
是啊,何況西爾菲是一個好人。即使現在沒有,在未來的某一天,或許她也會愛上他的,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
「既然如此……」她聽見自己回答,「從此以後,你的余生就屬於我了,西爾菲。」
第367章
很長一段時間裡,梅林都在重新編織自己的生活,試圖將時間線撥回遇見摩根之前的日子。
他像過去一樣出門遠游,用自己的雙腳丈量這片土地, 嘗試遇見其他有趣的人, 與聞他們的經歷並從中獲得快樂。
事實證明這一做法是失敗的——他沒遇見任何有趣的人,又或者他們其實很有趣,只是他的內心無動於衷。
……真是糟透了。
他就這樣陷入了某種麻木的狀態,對周圍的一切都厭倦至極。偶爾搭上順風車,車夫的各種奇聞軼事不再使他感到新奇,沿路的美麗景致也成了過眼雲煙。車輪哢噠哢噠地轉動,不知道要將他帶往何方,但梅林不在乎,假設這輛車要載著他駛向地獄,他大概也是無所謂的。
當然,牛車最後並沒有把他帶往地獄, 它在一個村落停了下來。
夢魔不需要像人類那樣每天把一部分時間花費在睡眠上,但夜晚是夢魔一貫的用餐和娛樂時間。雖然梅林既不飢餓,也沒什麼找樂子的心情,但他需要找點事情消磨時間——通常是在不同的夢境裡無所事事地閑逛——因此得找個地方留宿。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他,盡管他們熱情邀請他住進屋裡,但梅林還是婉言謝絕了,打算在驢棚裡度過一晚。
入夜後,梅林躺在干草堆上,聽著不遠處毛驢粗重的呼吸,伴隨著樹林裡鳥雀和昆蟲聒噪的叫聲,莫名有點心煩意亂,也許是因為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他正是為了逃避這些事情才離開的。
他閉上眼睛,思考今晚該去旁觀哪個倒霉蛋的夢境,卻聽見旁邊有人說道:「只要別太在意氣味,在有牲畜的棚子裡過夜是一個好選擇,它們的體溫能幫人熬過冰冷的夜晚。」
梅林猛地睜開眼睛,可他身旁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更不用說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了。
(他所思念的)過去的時光並沒有回到他身邊,(他所思念的)死去的人也沒有復生,時間不會倒流,倒流的只有他的記憶。
先前那種厭倦、郁郁寡歡的情緒再次湧上心頭,梅林躺了回去,努力不讓自己落入舊時光的陷阱。他動用了一些夢魔的天t賦,很快就睡著了。
他一如既往地在不同人的夢境裡游蕩,但再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在夢裡添油加醋,捉弄夢境的主人了,只是短暫地停駐旁觀,隨後便前往下一個夢,而他之所以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尋覓樂趣,不如說是夢魔無聊時的本能,像是人類的肌肉記憶。假如西西弗斯已經推了一百年石頭,某天哈迪斯忽然大發慈悲,決定免除他的責罰,還他自由,西西弗斯可能一時也想不到自己除了推石頭還能干什麼。
盡管梅林多少察覺到了自己的精神狀況堪憂,而且今日格外糟糕,但當他走入一個漆黑的夢境,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漂浮著的瑩青色光團時——有那麼一會兒,梅林以為自己終於徹底瘋了,現實的折磨已經讓他忍不住從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幻像上苦苦尋找過去的影子了。
然而,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對方的真面目。
「真是稀客啊。」可能是受先前(單方面)被戲弄的情緒影響,梅林有些譏諷地開口,「不知道人類的抑制力找我有何貴干?」
阿賴耶近在咫尺,但它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仿佛山谷裡幽幽的回音:「魔術師啊,你想再見到她嗎?」
聞言,梅林感覺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什麼意思?」片刻後,他追問道,「你是說英靈座?」
「不。」阿賴耶說,「語言是貧乏的。敞開你的心吧,魔術師,如此我方可向你揭示真正的歷史之軌跡。」
話音剛落,周圍的黑暗便如晨霧般散去。梅林聽見了微弱的水流聲——那是溪水流經水渠時的聲響,然後是布料摩擦時窸窣聲——農戶們正在收割麥子,麥穗在他們的衣服上劃擦,最後是車軸轉動時的哢噠聲——衛兵正在驅趕牛車,將甘美的蜜酒送往王宮。
梅林確信自己從未來過這個地方,但他莫名知道王宮旁邊還有一座巍峨的高塔,名為「埃努瑪·埃利什」,他還知道在更早以前,它有另一個名字,叫作「哀悼之塔」。
「此乃美索不達米亞的明珠,烏魯克的王城庫拉巴,是神秘消退的源頭,亦是人類文明登上舞台的起點。」阿賴耶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你並非初次見到這座城市,不是嗎?」
「我……」他還未來得及回答,周圍的景色便再次變化——海潮的聲音取代了溪流,麥子、泥土和蜜酒的氣味變成了海鹽和辛香料。
梅林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面高聳的青銅大門,上面的浮雕栩栩如生地繪制出了一名端坐於王座的女人。她頭戴麥穗冠冕,兩側各有一只獵犬守衛,看起來氣勢非凡。梅林並不認識她,但潛意識裡感覺她有點熟悉。
「這又是哪兒?」他問。
「黎凡特的海上霸主,文明之城蛾摩拉。」
「蛾摩拉?」梅林回憶了一下,「那不是《聖經》裡被雅威用天火毀掉的城市嗎?」
說罷,他聽見了阿賴耶的嘆息——這也是梅林目前第一次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情緒」。抑制力有感情嗎?還是說只有人類的抑制力會如此?
「此情此景,難道還不足以喚醒你的記憶嗎?」阿賴耶說,「魔術師啊,你雖從未親眼見過這兩座城市,卻從他人的記憶中窺見過它們昔日的面貌……可惜,蓋亞只向你展示了它們最落魄的樣子。」
某種刺骨的寒意擊中了他,讓他的呼吸沉重起來:「你是說……」他幾乎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舌頭,「可是……為什麼……」
「在不列顛的人生只是她漫長輪回中的一部分,'摩根'這個名字也不過是她諸多名諱中的一個。」阿賴耶回答,「有時,她是烏魯克的宰相緹克曼努,有時,她是蛾摩拉的女王埃斐,但在永恆的刻度上,她的身份只有一個,即人類的賢者。」
人類的賢者……梅林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諷刺。如果阿賴耶所言為真,那麼當初發動神代斷絕的就是摩根本人,而他居然想讓對方向神秘屈服,真是荒謬得令人發笑。
「雖然神秘消退在不列顛已經迎來了尾聲,但人類賢者的使命尚未結束。」阿賴耶繼續道,「她必須了卻自己結下的因果,阻止毀滅人理的幕後黑手,也就是被魔神柱竊取了肉軆的魔術王所羅門。為此她需要你的幫助,魔術師。」
梅林不知道阿賴耶為何如此確定他會心甘情願地被卷入這件事,但它確實猜中了他的心思,此刻再說那些口是心非的反話是無意義的:「我能為她做什麼?」
「你須完成三件事。」人類的抑制力回答,「一是讓賢者的造物前往遙遠的未來,令其喚醒賢者與過去的聯結;二是前往古以色列,解救被所羅門囚禁的賢者——也就是摩根的前世,蛾摩拉女王埃斐,使其順利開啟第三次輪回;三是前往一切恩怨的源頭,也就是吉爾伽美什統治時期的烏魯克,輔佐抵達該特異點的人類最後的救世主藤丸立香,阻止人理燒卻。」
「你前面說過我可以再次見到她。」梅林說,「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若一切順利的話,你會在烏魯克與她重逢。」
「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去烏魯克?」
「現在還不是時候,魔術師。」阿賴耶說,「賢者的第四次輪回,在時間上與人理燒卻是重合的,所以我無法向她發出召喚,只能靜候她的主動回應。」
「如果沒辦法立刻見到她……那麼見其他人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你想見誰?」
梅林沉默了片刻:「耶底底亞。」
於是在阿賴耶的引導下,他抵達了一個叫作迦勒底的地方——更准確地說,他抵達了一個迦勒底員工的夢境,對方名叫羅馬尼·阿基曼,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醫生。
……至少目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醫生。
雖然對方已經放棄了靈基,但同為冠位級別的魔術師,要辨認對方的真實身份並不難。梅林打量了他一會兒,有些嘲弄地說道:「你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特別。」
「這種莫名其妙的攻擊性是怎麼回事……?」耶底底亞——或者說羅曼醫生抓了抓頭發,「啊,差點忘記了,這個時期的你是一個特別麻煩的家伙……」
「這個時期?」
「嘛,迦勒底目前的時間線比較錯亂……你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魔術門外漢,自己意會一下就可以了。」羅曼嘆了口氣,「總之,我大概明白是什麼情況了,所以你見也見過了,現在可以滾了嗎?」
「無法理解。」梅林盯著他,「你究竟有什麼地方能讓她念念不忘?單純因為你是被她撫養長大的嗎?」
「好吧,看來麻煩一時是結束不了的。」對方翻了個白眼,「首先,我不覺得你和她之間的事情跟我有什麼關系,把一切都搞砸的人是你自己,不要因為沒辦法面對自己的錯誤就把責任歸咎於別人。其次,'為什麼她會對耶底底亞念念不忘'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先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干淨再去管別人吧。最後……」
說到這裡時,他第二次嘆氣,比前面那次更沉重,也更悲傷。
「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作為'耶底底亞'給予你任何答案。」羅曼說,「不過……是啊,如果是他的話,也許會這麼回答吧……」
他臉上的悲傷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許懷戀。
「因為我為她驕傲,梅林。」他說,「我人生中最快樂,最榮耀的時光,就是能在她身邊,在那座屬於她的城市裡長大,無論以後我得了什麼,都不能與那七年相媲美。」
梅林怔住了。
「你呢?梅林,你有過這種心情嗎?」對方問道,「你見證了她從伏提庚的囚徒一步步登上至高的王座,見證了她作為不列顛女王波瀾壯闊的一生,你有沒有過——哪怕只是一會兒,覺得能夠陪伴在她身邊,親眼目睹她的故事,是你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直至梅林回到現實,依然在他耳邊縈繞。
但現實沒有給他太多的自我質疑時間,阿賴耶要求他去完成自己的第一項使命。
「格蕾?」在聽見這個名字的瞬間,梅林久違地體會到了窒息的感覺,「為什麼偏偏t是那孩子?莫德雷德不行嗎?」
「賢者與其他男人結合誕生的產物,充其量只是血脈的延續,唯有格蕾·廷塔哲符合'造物主和造物'的條件。何況她還繼承了原初妖精之眼,只有她能在賢者尚未覺醒的情況下找到她。」
「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利用她。」他堅持道,「小公主也不會希望那孩子選擇這種扭曲的命運。」
「何不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她本人?」阿賴耶回答,「魔術師啊,你每一次妄圖替別人做出選擇,最後都沒能收獲好的結果,也許是時候放下那顆傲慢之心,去認真傾聽對方的想法了。」
盡管梅林反對這種做法的心是無比堅定的,可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句話確實踩到了他的痛腳。
更可悲的是——事實證明了阿賴耶的告誡是正確的,格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他期望相反的結果,就像她母親當初面對倫哥米尼亞德時一樣。
又過了一段時間,格蕾與西爾菲舉行了婚禮。
梅林用幻術偽裝成了賓客,但並沒有和格蕾有所接觸——他知道那孩子並不願意見到他,只是遠遠地觀看了婚禮現場。懷著作為半個父親的心態,他忍不住將新郎從頭到腳挑剔了一遍。
不錯,他很英俊,但格蕾身邊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之人。他的武藝在同齡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以梅林的標准而言還不夠好。至於身份,他也只是堪堪與格蕾相配……
但西爾菲確實是格蕾丈夫的最佳人選,因為他有著作為伴侶最重要的品質——尊重並支持格蕾的想法,在憐惜她命運的同時,也為她感到驕傲。
這是勝利者的品質,是耶底底亞、亞瑟他們擁有的品質,是他苦思冥想卻從未想明白的品質。
婚禮結束後,梅林萌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感覺,仿佛他和這片土地的最後那點牽絆也斷了。
不過他也無心回阿瓦隆,思考了一段時間後,梅林決定坐船出海,去蛾摩拉的舊址看一看——雖然那裡如今已經是羅馬人的土地了——又或者是波斯人的?不知道,梅林雖然喜歡人類,但對他們的王朝更疊和領土紛爭一向不感興趣。
遺憾的是,這趟旅途並不順利。梅林被迫在迦太基下了船,因為這世上最有膽魄的船長也不敢將船開向拜占庭帝國。
其實君士坦丁堡爆發的那場瘟疫早就結束了,可一來商人們的消息來源魚龍混雜,僅憑傳聞很難分清哪個才是真的,二來瘟疫本身仍在向西邊蔓延,只要瘟疫一天沒有停止,人們就難免覺得作為瘟疫發源地的拜占庭也很危險。
好在梅林本來也不缺時間,相較於其他船員「要不試試去找海盜搭順風船」的建議,他寧可自己徒步走過去。
大約過了一個月,他順利離開了西埃及的邊境,抵達中埃及,並且在路上途徑了一個有瘟疫蔓延的城鎮。
由於迦太基接受過不列顛的醫療援助,兩個埃及又出自同源,所以當地人大多都知道想要平息瘟疫就得殺死老鼠。然而只消看一眼病人的症狀,就能知道他們患上的並不是鼠疫。鼠疫感染者的病症是高燒和淋巴結膿腫,而當地人的病症是嘔吐和腹瀉,由於脫水,病人的皮膚往往會呈現出一種慘淡的藍色。
梅林是治療傷病的專家,對於傳染病沒什麼研究,但巧合的是,他曾經見過類似的情況——幾十年前,阿傑爾·尤翠受黑暗力量的影響,變異成了怪誕醜陋的人面蟲,只能以食腐為生,為了獲取食物,他派人污染灰翠鎮的水井,所引發的瘟疫恰好就是這種症狀,當時摩根稱其為「霍亂」。
坦誠說,他對埃及人的死活完全不在乎,但可能是眼前的景像勾起了某些早已褪色的記憶,讓他有些微觸動,最後他決定暫且留在這座城鎮裡,直到瘟疫被平息。
說服當地的貴族行政官相信他並非什麼難事——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展現「神跡」的魔術師,也因為一張漂亮的臉在哪裡都是萬能的通行證,何況他還是不列顛人(或者說不列顛夢魔),不列顛的醫學水平在整個諾斯特魯姆海地區都是有口皆碑的。
在得到當地官員的信任後,梅林遵循記憶中摩根的做法,填平了被病菌污染的舊水井,挖掘新水井,將糞便和生活髒水排到更遠的水域,查看附近哪些河流有被污染的跡像,指導當地人用熱水燙洗餐具和衣物,告誡他們用餐前要洗手,並囑咐病患的家屬及時為病患補充水分。
為了避免把時間浪費在應酬上,他拒絕了入住當地貴族的府邸。好在埃及受羅馬的影響,本地也有一座教堂——倒不是梅林對上帝情有獨鐘,而是教會的修士修女們性格大多都很木訥,思維也不靈光,比較容易打發。
當然,有得必有失。容易打發的代價就是他們都有點笨,別說像康沃爾和凱姆裡德的醫學學士那樣行事專業又縝密了,連他的叮囑都很難一次就聽懂,導致梅林很難找到有能力的幫手,整日忙得不可開交。
在這段忙碌的日子裡,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觀賞當地的一種鳥類。它們體格不大,一只手就能抓住,羽毛介於藍與綠之間,有一種奇妙的金屬光澤,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極為美麗ヾ。
又過了一個月,城鎮內的霍亂終於迎來了尾聲。
晚上,城鎮裡人們點燃了篝火,興高采烈地圍著火堆跳舞。梅林拒絕了姑娘們的邀請,但受到周圍歡樂氣氛的感染,還是稍微施展了一下吟游詩人的技藝,用魯特琴彈奏了幾首小曲。起初是一些比較耳熟的曲目,後面干脆變成了即興彈奏,連吟唱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哼聲。
彈著彈著,梅林忽然感覺指尖的旋律非常耳熟……就是好像缺了點什麼,比如女人的歌聲……
琴聲戛然而止。
是啊,他想起來了……這是摩根當初在灰翠鎮演奏過的曲子。
神奇的是,他只聽過那首曲子一遍——相比崔斯坦,他不算是特別有音樂天賦的類型,不可能只聽一遍旋律就復現出來,更不用說距離他上一次聽見這首曲子已經如此久遠了。
梅林漸漸回過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琴弦上。不知為何,他的手指似乎突然生澀了起來,連撥動琴弦這樣簡單的動作都斷斷續續,但他還是任由本能驅使著雙手,笨拙而孤獨地彈奏著這首早已被他遺忘的曲子。
他想起了灰翠鎮,想起了年輕時穿著笨重板甲的艾斯翠德和長著雀斑的小村長凱瑞丹。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灰翠鎮那一晚明亮的篝火,以及沐浴在溫暖的火光中,靜靜微笑著的王女,浮現出她撥動著琴弦的纖細手指,她輕柔的歌聲,她美麗的面龐,她那寧靜而慈愛的氣度。
他回想起羅曼的質問:「你呢?梅林,你有過這種心情嗎?」
於是他也問自己:是啊,梅林,你真的從來沒有過嗎?
沒有人能回答他,除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梅林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備重新出發。
當地的行政官對於他的辭行表示了遺憾,但也很理解他的選擇。
「像您這樣的大人物,肯定不會留在這種地方。」對方說,「作為感謝,我准備了一些衣物和食物,請務必不要推辭……啊,對了,還有這個。」
他拍拍手,僕從便快步走了過來,恭敬地遞上一個純金打造的精致鳥籠,籠子裡關著一只有著藍綠色羽毛的小鳥:「我注意到您幾乎每天都在觀賞這種小鳥,所以特意派人抓了一只最美麗的作為禮物。」
梅林盯著籠子裡的小鳥:「它看起來很……活潑?」
「野鳥剛開始都會有點鬧騰。」行政官不以為然地回答,「養上一段時間,把野性消磨完就好了。」
最後,梅林婉拒了食物和衣物(反正他也不需要),但還是接受了小鳥。他將鳥籠掛在法杖上,像是提著一盞油燈,就這樣再度踏上了前往蛾摩拉舊址的旅程。
他沿著海岸走了一天,直到黃昏時分。夕陽將天空染成了緋色,灰藍的海水衝刷著沙灘,翻出白色的浮沫。海鳥在濕潤的砂礫上尋覓貝殼,礁石邊堆著船的殘骸,木板上爬滿了青苔和海草,破碎的帆布像是旗幟,在海風的吹拂下搖曳。
梅林停下t腳步,找了一塊靠近海岸的礁石坐下。他將法杖豎著插在砂礫裡,好讓小鳥和他一起欣賞這美輪美奐的落日。
當太陽在海面上只余一線時,梅林輕輕嘆息一聲:「真傻。」他的目光落在籠中的小鳥上,不禁笑了起來,「你不會被困在這裡的,對不對?因為你是一只自由的鳥兒啊。」
說罷,他打開鳥籠,仍由那只小鳥飛了出去。
短暫的間章Ⅱ
第368章
羅曼最近過得很糟糕。
首先,由於第七特異點所處的時代過於久遠,難以定位,讓迦勒底上下殫精竭慮地忙碌了很久。其次,哪怕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也不免要在午間小憩時被拖去會見一位尚未開化的夢魔……
當然,最重要的是——迦勒底迎來了一位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英靈。
與之相比,前面的那點困擾反倒顯得不足為道了。
亞瑟·潘德拉貢,大名鼎鼎的不列顛之王,妖精女王摩根的丈夫,有著正式、長期、和睦的夫妻關系,並且與她生下了一子一女——這則傳聞後續得到了修正,只有莫德雷德才是他和摩根共同孕育的孩子。
事實證明,當真正的風暴召喚者降臨時, 先前湧動的那些暗流不過是小打小鬧。
別說吉爾伽美什這種喜歡主動招惹是非的類型了,就連一貫懷著享樂主義心態,其他什麼都不管的臭老爹……咳咳,大衛都對這位騎士王頗為在意。其他無關的英靈則大多抱著看樂子的心態作壁上觀,即使是迦勒底全體員工昔日的心靈港灣,有玉藻前、衛宮等美食大師坐鎮的迦勒底食堂,也無法平復空氣中愈發濃烈的火藥味。
作為命中注定要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 藤丸立香——人類最後的救世主,近期的憔悴程度簡直是呈指數增長。
然而,當你天真地以為事態不可能變得更糟糕的時候(就像那個「愛因斯坦的第三個小板凳ヾ」的故事一樣),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藤丸立香又召喚到了一位亞瑟王。這一次是槍階,也就是第六特異點那位被稱作「獅子王」 ,接受聖槍後經歷了神靈化的亞瑟。
「這個狀態下的我雖然已經持有聖槍了,但時間還不長。」那位獅子王如此解釋道, 「誠然,倫戈米尼亞德多少還是影響到了我的性格,不過程度十分有限,御主無須感到擔憂。」
雖說特異點時期的敵人後續成為迦勒底的一員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第六特異點的「聖選」給他們留下的印像實在太過深刻,出於保險考慮,迦勒底還是找了一些理由對他進行檢查。
檢查結果和獅子王本人的描述相符,他持有倫戈米尼亞德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年,靈子構造與劍階的亞瑟王整體趨於一致,僅在細微之處存在差異。
過去在特異點作為敵人的英靈在被召喚到迦勒底後,除了在電腦魔拉普拉斯上進行記錄之外,還要單獨手寫一份特殊檔案,這項工作一直由羅曼負責。雖然這場人理拯救之旅即將迎來尾聲,再去計較同伴們的灰色過去也毫無意義,但他還是打算認真完成自己最後的工作。
沒錯,他這幾天閉門不出的原因是忙於工作,絕對不是因為想要逃避外面劍拔弩張的修羅場……嗯,達芬奇和立香一定會理解他的吧!
「篤篤篤——」
伴隨著敲門聲的是一聲溫和有禮的詢問:「羅馬尼醫生,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回答不行嗎?
羅曼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但他也不能把對亞瑟的排斥表現得太明顯,除了希蘭和達芬奇,迦勒底目前還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要拿出從容不迫的態度啊,羅馬尼·阿基曼!他給自己打氣。
對方不過是亞瑟王,雖然他是猊下後世的丈夫,還有過舉國同慶的正式婚禮,但完全有可能是政治聯姻嘛!
雖然不列顛的歷史文獻裡記載女王曾稱他為「我美麗的丈夫」……這、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猊下是有水平的美學鑒賞家,當然會對一個人的外貌給予公允的評價。
雖然他們後來還有了孩子……
啊啊——不行,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怎麼辦?他該怎麼回答?要不干脆把燈關掉假裝房間裡沒人好了!
「羅馬尼醫生,想要假裝自己不在是不可能的,我剛才是親眼看著你走進房間的。」
「……請進。」
於是矛盾的導火索——不對,是亞瑟王就這樣走了進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故,羅曼總覺得他身上有股泰然自若的氣度,對誰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該怎麼說呢……正室的雍容?總之就是「你們都是旅館,我才是家」的那種感覺。態度上非常禮貌,同時也非常令人討厭。
「抱歉,本來想抽空打個盹的。」羅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試圖將剛才的沉默歸咎於自己本想偷懶結果被抓了個正著,「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有點在意另一個'我'的事情。」亞瑟溫和地回答,「聽說是羅馬尼醫生在負責記錄這部分的工作,有發現什麼不安定的因素嗎?」
「沒、沒什麼問題!」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畢竟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亟需解決。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啊,正所謂'哪怕是貓的爪子也要借來用ゝ'。即使過去是敵人,但在人理燒卻這樣事關人類全體命運的問題面前也要讓步——換而言之,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胸懷,許多生前恩怨未了的英靈才能在迦勒底和平共處。」
亞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羅曼則暗地裡松了口氣,正打算找個理由把他送走,卻聽見他有些感慨地說道:「沒想到未來的我會做出這種選擇。」
……等等,怎麼突然開始抒情起來了?就算內心百感交集也不用找他說吧?難道他們很熟嗎?
話雖如此,羅曼倒是也能體諒他的心情——雖說他同情亞瑟就像一個乞丐同情丟了錢包的百萬富翁一樣,但還是忍不住接話:「是啊,畢竟生前已經非常圓滿了……這麼做反而有點過猶不及的感覺呢。」
對方沉默了片刻:「也許是因為愧疚吧。」
怎麼辦?這人好像短時間內都不打算離開了,不列顛人都是這麼以自我為中心的嗎?
人要懂得靈活變通,既然對方不想走,羅曼決定隨便找個理由自己開溜。
「羅馬尼醫生,你有愛過什麼人嗎?」
聞言,羅曼張了張嘴,但聲音像是黏在了喉嚨裡。
他不知道話題是怎麼突然跳到這一步的,但他知道有很多種方法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最簡單的是「沒有」,如果他想敷衍得不那麼明顯,還可以隨口補充一個日常用於調侃英格蘭男性情誼的笑話。
可他就是說不出口。
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有種歇斯底裡的衝動,想要把一切都傾倒出來,想要告訴亞瑟他討厭他,討厭他這麼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他渴望的一切,想要告訴他如果命運也如此厚待他,他只會做得比他更好。
然而沒有如果,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蛾摩拉在烈火中化為了一片焦土,他手上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這是他的罪孽。
最後,他只能低聲答道:「都是一些陳年往事了。」
「王姐在臨終前留了一封信給我。」亞瑟回憶道,「那封信大約有三分之二都在談論不列顛的未來,直到最後才提及了一些私人感情。在信的末尾,王姐說她好像也對我產生了某種特殊的感情,但不確定那是否是愛。」
上一次羅曼感到如此妒火中燒,還是從希蘭口中得知他與猊下有過露水情緣的時候。
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哈哈,把這種私事告訴我這樣的外人是不是不太好……」
「最初,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不,應該說這個答案在我心中從未變過。」亞瑟似乎對他的反應無動於衷,「然而,在成為不列顛唯一的統治者後,我在許多事情上的心態不免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說……羅馬尼醫生,你清楚要贍養一支裝備精良的常駐軍隊需要多少錢嗎?」
羅曼愣了一下——他當然清楚,只是不明白亞瑟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我不知道——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知道。」可能是他驚愕的表情太過誇張,亞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是不是?畢竟在雙王共治時期,軍權是歸t國王管理的。但我對軍備費用幾乎沒什麼概念,一是因為這部分開銷屬於財政問題,由御前會議負責處理,二是因為騎士團幾乎從來不缺錢,擁有做工最精良的盔甲和武器,有專人護理戰馬和馬具仿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至於戰場上那些廢棄的軍備是如何回收再利用的,就更是與我無關了。」
「可以說,盡管我在獨立當政前已經登基為王很久了,但在戰場以外的部分,我就像孩子一樣天真。戈達德卿——我的財政大臣說王姐寵壞了我,真是一點不錯。從那時起,我才真正明白王姐曾經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明白她所承擔的責任。我憎恨戈達德,因為他向那些害死了王姐的人屈服,還與他們同流合污,但對於他的指責,我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一切都是我應得的。」
亞瑟雙手交疊,眼神中第一次有了疲憊與悵意,與他年輕的面龐相悖:「所以某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即使王姐彌留之際向我表達的感情的確是愛,我又真的有資格得到它嗎?」
這倒是解釋了很多事情——倫戈米尼亞德會為使用者注入神性,作為人類的感性會逐漸消逝,而神靈化後對感情的遺忘,往往會從最美好的部分開始。
比起美夢,人們總是對噩夢記得更清楚,比起成功,人們更容易對自己的失敗耿耿於懷,比起喜劇,人們往往對悲劇更印像深刻……總是如此。
美好的記憶漸漸褪色,只剩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遺憾又漸漸變成了某種病態的執念,成為了支撐那具空殼的唯一動力。
「我並沒有接受聖槍後的記憶,但我大概能猜到另一個'我'的想法。」對方說,「與其說他是真的相信那是王姐所期盼的世界,不如說是希望讓她知道自己已經是獨當一面的王了……而且這一次,他會創造一個讓王姐也能被寵愛著,如孩子般無憂無慮過著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像她曾經為他創造的世界一樣。」
說到這裡,亞瑟忽然苦笑了一聲。
「說來慚愧。」他說,「當初,謝菲爾德卿瞞著王姐擅自作決定,以至於被利恩斯侯爵他們抓住了把柄,我曾為此責怪過她,最後卻做了和她一樣的事情。」
好一會兒過去,羅曼才打破了沉默:「抱歉,我並不是有意表現得那麼漠然,只是……為什麼你要和我說起這些呢?」
「因為我想從你這裡得到一個答案,羅馬尼醫生。」亞瑟看著他,目光意味深長,「為什麼你沒有以'耶底底亞'的靈基現身呢?」
剎那間,羅曼感覺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沒必要驚訝,醫生,我好歹也是被冠位級別的魔術師撫養長大的,要察覺到同級別的存在並非難事。」對方說,「坦誠說,我早就想和你見上一面了,只可惜我們所處的時代相隔了一千多年。不過托英靈召喚系統的福,我終究還是得到了這個機會。」
很難找到一個詞彙准確形容亞瑟此刻的表情——羅曼並不想把自己看得太高,但亞瑟先前那種游刃有余的態度確實消失了,就好像對方很警惕他,對他的存在很忌憚一樣。羅曼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對他產生這種情緒,因為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東西早就被這該死的命運毀了,為什麼一個百萬富翁要警惕和忌憚一個家被燒了個精光,還沒有保險賠償的倒霉鬼呢?
「所有英靈都可以通過不同的側面獨立顯現,你應該也不例外。剝離作為'所羅門'的自己,純粹以'耶底底亞'的身份存在,不就不用面對如今的窘境了嗎?」
「我……」他避開了亞瑟探究的目光,「這不關你的事,騎士王。」
是啊,如果他純粹以耶底底亞的身份而存在的話,埃斐有可能會原諒他……
但這是不對的。
他沒有資格得到她的原諒,沒有資格得到希蘭、塔瑪他們的原諒,沒有資格得到蛾摩拉的原諒。
思緒至此,羅曼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戒指冰冷的觸感讓他的心略微恢復了平靜。
他不值得任何美好的結局。
只是……
如果在生命的最後,能讓他做一個短暫的美夢就好了。
×××
一個胖胖的禿子(好像是這所大學的哪個院長來著)走進了用餐室,恭敬地說道:「加荷裡斯閣下讓我來通知二位,女王即將醒來,請在……」
沒心情等他說完,烏爾寧加爾和格蕾不約而同地起身衝向了勒菲大聖堂。
哼,論速度自然是他更勝一籌,跟在他身後吃灰吧——等、等等!這個可惡的人造人,居然仗著自己熟悉這裡的布局就抄近道!狡猾的家伙!
然而他們一路上你追我趕,最後誰也沒拿第一,因為加荷裡斯早就在聖堂了。
好在這裡的床比烏魯克的寬很多,無論先來後到都可以在床邊擠到一個位置,使他不必重復西杜麗在某個雨夜被父王偷偷從緹克曼努身邊擠走的命運。
烏爾寧加爾緊盯著緹克曼努沉睡的面龐——俄而,他看見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比蝴蝶扇動翅膀還要轉瞬即逝,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加荷裡斯……?」
「猊下,我也在。」人造人說,「您還好嗎?」
這家伙真是會見縫插針,特異點的那只小紅龍回英靈座的時候怎麼沒把她一起帶走:「別看人造人擠在中間,其實她剛剛到得比我晚。」
緹克曼努看起來依然很虛弱,但還是向他們露出了微笑:「能再次見到你們真好。」
說罷,她輕輕咳嗽了幾聲——也不知道為什麼,毒舌學者和人造人都露出了驚恐萬分的表情。
真是大驚小怪,他們沒見過別人感冒嗎?
「東西准備好了嗎?」緹克曼努低聲問道。
「都已經准備妥當了,母親。」
「你做事總是讓我放心,加荷裡斯。」
可惜溫存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僅僅幾分鐘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便再度暗淡下去。
「看來時間快到了。」她閉上了眼睛,呼吸逐漸減弱,聲音也愈來愈輕,「但是不用擔心,很快……我們又會見面了……」
第七特異點·回歸一切的起點
第369章
藤丸立香在先前的六個特異點裡體驗了各式各樣緊張刺激的生活, 但還是第一次從兩百公尺的高空垂直墜落。
呼嘯的冷風不斷灌進嘴裡,失重感令他胃袋翻滾,但他還是依稀聽見了馬修的呼喊:「前輩, 請抓住我的手!」強烈的光照讓立香無法睜開眼睛, 當他還是竭盡全力伸出了手,試圖在黑暗中找到同伴的位置,「好,抓住了!請順勢抱緊我的腰——!」
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也不過短短幾秒——在落地的瞬間, 立香感覺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都粉碎了, 皮肉像粘稠的番茄醬一樣流淌到了地上——好在那只是錯覺,他的骨頭和皮肉都好好待在它們應該待的地方,加拉哈德的寶具很好地保護了他們的安全。
「這不是完全沒接住嗎?」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響起,「真是的,不列顛人果然是一群無用的廢物……」
前面高空蹦極帶來的驚悚感尚未散去,藤丸立香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勉強恢復了思考能力。
「烏爾寧加爾……?」
「沒錯, 前輩,是烏爾寧加爾先生。」馬修似乎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了, 不愧是亞從者啊, 「沒想到還能再次與您相遇!」
對於他們親切的問候,對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干嘛表現得那麼親熱……未來的人類都是像你們這樣自來熟的家伙嗎?」
「您不記得我們了嗎?」馬修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應了過來,「啊,差點忘記了。前輩,現在是吉爾伽美什王統治時期的烏魯克,烏爾寧加爾先生還活著,所以並沒有在特異點的記憶。」
仔細看的話,眼前的烏爾寧加爾確實比記憶中年長一點, 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
「總之,你就是迦勒底亞斯來的人類御主吧?」烏爾寧加爾雙手環胸——雖然乍看之下是一個很自然的動作,但經歷過第六特異點的相處後,立香知道這是他口嫌體正直時用來強撐氣場的本能反應,「父王已經預言了你們的到來,所以特地派我和某個不必要的無能之輩前來迎接你們,確保你們安全抵達烏魯克……t」
要來了要來了……藤丸立香心裡默默想道,接下來一定是要問那件事了吧?
「聽說你們在其他時代見過母——盧伽爾之手緹克曼努。」烏爾寧加爾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她、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是不是和傳聞中一樣聰穎、知性,令人贊嘆?」
他的臉越來越紅,聲音也越來越輕,最後變成了囁嚅:「那個……她喜歡孩子嗎?大概十六、七歲這樣……」
聽到這裡時,立香忍不住看了一眼馬修,馬修點了點頭,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太好了,前輩,烏爾寧加爾先生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烏爾寧加爾先生。」
藤丸立香也為對方依然是那個滿腦子想著媽媽的傲嬌鬼感到慰藉(?),不過在感慨之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猊下不在烏魯克嗎?加荷裡斯學士說過我們會在這個時代與她重逢的。」
烏爾寧加爾看起來正要回答,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吼如雷鳴般轟然響起——藤丸立香本能地抬起頭,有什麼赤紅色的龐然大物從視野中飛快地掠過——緊接著,大地顫抖了起來,伴隨而來的是飛揚的塵土、碎石和滾滾熱浪。
一只紅色的巨龍就這樣降落在他們面前。
雖然視線被砂礫和灰塵弄得有點模糊,但立香很確定烏爾寧加爾剛才翻了個白眼。
一陣耀眼的白光過後,龐然的身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金發碧眼的年輕人。可能是因為野性殘留,他像一只剛洗完澡想要把水甩干的小狗一樣抖了抖身體。
利刃般向後延伸的犄角,深紅色的雙翼和長長的龍尾都說明了他就是剛才那只令人恐懼的紅色巨龍,但他的臉卻令人感到親切。
「好久不見啊,御主,馬修。」對方爽朗地與他們打了招呼。
「莫德雷德?」
然而當目光落在馬修身上時,莫德雷德的神情忽然戲謔了起來:「哈,居然還賴在人家小姑娘的身體裡不走,不會是因為偷偷穿女裝心裡很開心吧?加拉哈德?」
瑪修認真地回答:「加拉哈德先生對您的發言表示抗議,並認為這是徹頭徹尾的污蔑。」
對方不以為然:「哼,你們可別輕信那個假正經,有空我一定要和你們講講他背著我和格蕾偷偷看黃書的事情。」
「在奚落別人之前,還是先反省一下自己吧。」烏爾寧加爾神情不快,「如果不是女裝變態的寶具,迦勒底亞斯的御主現在已經變成一灘肉醬了,讓你在空中待命究竟有什麼用?」
「加拉哈德先生感謝您申明了他的作用,但希望您不要這麼稱呼他。」
莫德雷德突然咳嗽了一聲,當所有人看向他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抱歉,那個……母親沒跟你們在一起嗎?」
「父王早已用眼預知了未來的軌跡,直到三女神中有一位隕落,緹克曼努才會回到烏魯克。」烏爾寧加爾說,「三天前的事情都記不住,你的龍腦子裡塞的都是什麼?泥巴嗎?」
「既然你那麼清楚,剛才還拐彎抹角地打聽什麼?反正三女神裡有一個掛掉後母親就會回來了。」莫德雷德反唇相譏,「這不是跟我半斤八兩嘛,指甲蓋。」
……啊噢。
烏爾寧加爾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不准用那三個字稱呼我,你這條愚蠢的紅蜥蜴。」
「噢~我可真是怕死了。」莫德雷德咧了咧嘴——不只是外形,他的性格似乎也比藤丸立香記憶中更具野性了,「有本事就拔劍,看看最後被送去冥府見死亡女神的人是誰。」
糟糕,難道他們的美索不達米亞之旅就這樣中道崩殂了嗎……或者說根本沒有到「中道」的程度,簡直是剛剛踏上旅途就迎來了令人絕望的Bad Ending啊……
「兩位都請冷靜下來。」
藤丸立香愣了一下,盡管仍是熟悉的聲音,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馬修在說話,而是她體內的英靈,純潔無垢的聖騎士——但在幾分鐘前被污蔑為變態,並且因「疑似曾經背著同伴偷偷看黃書」的黑歷史而風評被害的——加拉哈德。
「感謝您為我的登場做了介紹,御主,但中間的部分是不必要的。」
「啊、抱歉,我不小心說出來了嗎?不好意思……」
「另外請容許我申明,《異度游記》並不是黃書,只是帶著一點情/色內容的通俗文學,莫德雷德殿下年輕時是個看書不過一刻鐘就會頭昏腦漲的文盲,希望他昏聵的發言不會給您造成什麼誤會。」
「嘿!我聽得到!」
「吉爾伽美什王特意安排你們兩位前來護送御主,想必也非常重視與迦勒底的合作。眼下的第一要務是盡快回到烏魯克,以免耽誤了什麼重要之事。」加拉哈德繼續道,「如果因為這種私人矛盾而不顧大局,猊下知道後應該也會深感失望吧。」
聞言,烏爾寧加爾和莫德雷德霎時偃旗息鼓,藤丸立香忍不住在心裡為聖騎士的救場鼓了鼓掌。
他們的著陸點距離烏魯克並不遠,大約花了半日就順利抵達了王城庫拉巴。在路徑城門時,他們又遇見了另一位英靈。
「原來是小殿下和莫迪回來了。」這位英靈與莫德雷德長得有七分像,但發色更深一些,是麥穗般的沙金色,笑起來時臉上的酒窩為他增添了幾分孩子氣,「您就是來自迦勒底的御主吧?圓桌騎士加雷斯·米斯裡爾向您問好——哈哈,抱歉,這一次是被作為Caster召喚的,自稱為騎士感覺有點奇怪呢。」
「Caster?」圓桌騎士裡還有魔術師的適格者嗎?
「加雷斯爵士擁有成為Saber , Rider和Caster的資格。」馬修,或者說加拉哈德解釋道,「 Saber自是不必多說, Rider是因為加雷斯爵士擁有作為船長展開海上冒險的經歷, Caster則是源於猊下在加雷斯爵士成人禮時贈與的禮物魔法坩堝,可以去除所有食物的毒性。」
在加拉哈德說到猊下贈與的禮物時,立香聽見身旁的烏爾寧加爾埋怨似地嘟囔著什麼。
「所以比起魔術師,說是炊事官可能更准確一點。」加雷斯眨了眨眼睛,「對了,加拉哈德爵士,為什麼你會在一位女士的身體裡?」
片刻的沉默後,馬修回答:「加拉哈德先生的意識消失了呢……」
告別了加雷斯後,他們穿過城門繼續前行。盡管烏魯克興盛的年代是如此久遠,王城卻有著接近中世紀大型城鎮的規模——藤丸立香經歷了六個特異點,見識過不同時代的國家和文明,但這裡依然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不僅僅是眼前繁榮的景像,也因為這裡的人們身上洋溢著的生命力,那種熱忱和堅韌——如果說獅子王的白堊城收容的是純潔的無垢之人,那麼烏魯克人就是被鍛爐淬煉過的精鐵,即使是諸神的風暴也無法使其摧折。
目睹此情此景,不難理解為何是這個國家開啟了人類文明斷絕神代的先河。
路上,他們又遇到了一個名叫「塔蘭特」的青年——按照烏爾寧加爾的說法,他是烏魯克的農務大臣。
「噢!小殿下和小殿下回來啦!」對方興高采烈地朝他們招手,「這兩位就是來自迦勒底亞斯的使者吧?王這幾天一直念叨你們呢。」
藤丸立香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乍看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但總讓他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蠢貨,不許你管這只紅蜥蜴叫殿下。」烏爾寧加爾看著他肩上的鋤頭,「你就一定要扛著這玩意到處跑嗎?」
「當然!如果不隨身帶著農具,怎麼能讓別人知道我是負責農務的呢?」塔蘭特抓了抓頭發,「對了,您有看到伊什塔爾大人嗎?她已經曠工好幾天啦。」
烏爾寧加爾冷哼:「多半是以為緹克曼努要回來了,就嚇得躲起來了吧。」
「美索不達米亞時代的神明居然會親自勞作嗎?」馬修有些訝異,「還是伊什塔爾這樣高權位的女神……看來蘇美爾諸神意外地很親民呢。」
「可別太高看他們了。」烏爾寧加爾冷笑一聲,「伊什塔爾不久前才被埃列什基伽勒從深淵裡放出來,作為重返人世的代價,她必須在烏魯克進行義務勞動才能擁有最基本的權利,只不過目前的t工作是看守莊稼而已。」
「而且啊,伊什塔爾大人身為豐收女神,居然還嫌農肥惡心,實在是太不敬業了。」塔蘭特唉聲嘆氣,「再這樣下去,布置給伊什塔爾大人的麥田就要收不完了。」
該怎麼說呢……與其說是這裡的神明親民,不如說是神明在這裡好像挺沒有地位的……
因為塔蘭特碰巧要去向吉爾伽美什王彙報女神曠工的問題,便與他們一同前往王宮。
以英雄王驕傲到不可一世的性格,藤丸立香本以為會看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宏偉宮殿——當然,不是說寒酸什麼的,但眼前的建築確實比他想像中要樸素得多。據塔蘭特所說,曾經的烏魯克王宮確實極盡奢華,但庫拉巴被天之公牛摧毀後,吉爾伽美什便將有限的資源優先投入到了城市的重建上,後來習慣了新王宮的布局,就沒再想著擴建了。
進入王宮後,迎面走來了一位容貌秀麗的年輕女性,烏爾寧加爾和塔蘭特稱其為「西杜麗」。西杜麗衝他們微微一笑:「兩位就是來自迦勒底亞斯的貴客吧?王正在等著你們呢。」
「您好,西杜麗小姐。」馬修壓低了聲音,「前輩,怎麼感覺這裡的所有人好像都認識我們?」
「姑且算是一件好事吧……」大概。
「西杜麗,你長高了好多呀!」塔蘭特手舞足蹈地比劃,「昨天你明明還只有這麼點呢。」
面對塔蘭特,西杜麗的表情顯然無奈了許多——立香猜他們應該彼此認識很久了,因為西杜麗和塔蘭特之間並沒有那種男女特有的距離感,大概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塔蘭特,我服用的是返老還童藥,不是變成拇指姑娘的藥……」
「返老還童藥?」
「西杜麗的實際年齡要比現在更大一點,但父王希望她在這個時代保持年輕和活力,所以讓她服用了靈藥。」烏爾寧加爾解釋道,「但父王沒有考慮到人類和半神的區別,所以……呃,西杜麗的年齡有點倒流過頭了,直到昨天她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我早就想說了,你們烏魯克人做事是不是太粗枝大葉了一點?」莫德雷德抱怨道,「只要吃不死就往肚子裡咽,那還收什麼莊稼?干脆直接去農田裡啃麥穗好了。」
「哼,你們不列顛人才應該反省自己,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真是一群膽小鬼。」
「加拉哈德先生對於莫德雷德先生居然也有能評價別人粗枝大葉的一天而驚訝。」
「叫他閉嘴,馬修。」
甫一踏入大殿,吉爾伽美什就察覺到了他們的到來。
「太晚了——實在是太晚了!烏爾寧加爾!」他大聲斥責道——好吧,可能也不是刻意這麼大聲,只是天生嗓音比較有穿透力,「就算你們坐牛車回來都不應該那麼晚,更不用說本王派給你的是一條實打實的龍了。」
烏爾寧加爾也大聲抗議:「那也是父王的錯,我都說過我不喜歡和那只紅蜥蜴一起行動了!」
藤丸立香聽到一旁的莫德雷德咕噥:「他們每次起爭論都好吵……」
「愚蠢至極,如果你的心會因為這點外界因素而動搖,說明你的心性距離成熟還差得遠。」吉爾伽美什示意他看向桌案上堆成小山的泥板,「作為懲罰,本王命令你三日之內處理完這些公文。」
「說什麼懲罰,明明本來就打算推給我做吧……」
立香在莫德雷德耳邊小聲問道:「烏爾寧加爾真的是吉爾伽美什王的親生兒子嗎?」
「我懂,御主。」莫德雷德也小聲回答,「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比我和臭老爸還爛的父子關系……」
眼見吉爾伽美什就這樣把自己兒子隨便打發走了,西杜麗長嘆一聲:「您對殿下未免太過苛責了。」
「就是就是!」塔蘭特也幫腔,「王才沒有資格批評小殿下呢,您年輕時明明比小殿下還要任性!」
吉爾伽美什用力咳嗽了幾聲:「那孩子自從得知自己有機會見到緹克曼努,心性就浮躁起來了,本王當然不能放任他懈怠自己的職責。」
「您就繼續這樣自欺欺人吧。」西杜麗說,「等猊下回來之後,一定會嚴厲批評這種做法,並且讓王把這段時間偷的懶補回來。」
「還會讓王在牆角面壁思過。」塔蘭特補充道。
可能是實在受不了他們的一唱一和,藤丸立香發現吉爾伽美什王的視線落到了自己身上,明顯是想找機會轉移話題。
「來自迦勒底的人類御主,本王已經預料到了你們的出現。」吉爾伽美什說,「需要你們交代的事情有很多,但本王打算先和你們的負責人見上一面。 」
「負責人……是指羅曼醫生嗎?」
「本王對他如今的職位毫無興趣,重要的是本王有事情要與他確認。」吉爾伽美什的食指點了點王座的扶手——和猊下類似的習慣。根據《吉爾伽美什史詩》的記載,賢者緹克曼努不僅是吉爾伽美什王的妻子,還是他的撫養者,看來這種說法並非杜撰。
「這麼說的話,自從抵達特異點後,無論是醫生還是達芬奇親都異常沉默呢……」
「遠程通訊好像又出了問題。」馬修說,「恐怕得先建立法陣才能與迦勒底正常進行交流。」
「真是無用,身負天命之人就只有這點本事嗎?」吉爾伽美什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帶這個女孩去庭院——還有塔蘭特,本王已經知曉了伊什塔爾的事,那個無能女神因為離開烏魯克的國境太久而觸發了禁制,目前被關回冥界了。我過段時間剛好要去一趟冥府,到時候會順便把她帶回來的。」
馬修跟著西杜麗、塔蘭特離開後,立香在原地不安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躊躇著開口:「吉爾伽美什王,我能向您提一個問題嗎?」
「本王允許你提問,迦勒底的御主。」
「那位塔蘭特先生……」他遲疑了一下,「他並不是英靈,好像也沒有魔術方面的才能,身上卻有著大量魔力流動的痕跡……」
聞言,吉爾伽美什眯起了眼睛,好在他看起來並未動怒:「你對魔力的感知比本王預想中更敏銳,看來迦勒底的英靈召喚系統還算有點用處——不錯,塔蘭特既非活人,亦非英靈,而是我利用烏魯克大杯召喚出的靈魂殘像。正常情況下,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達成的,但烏魯克擁有哀悼之塔,乃是這片大地所有靈脈的彙聚之所,有著與固有結界相似的效果,也因為如此,他只能在烏魯克境內活動。」
雖然他表達得很含蓄,但立香還是察覺到了他的言下之意——塔蘭特本質上是吉爾伽美什記憶的具現化,是吉爾伽美什回憶中的塔蘭特,而非他本人。
思緒至此,藤丸立香不禁心生感慨。與天國一同隕落的猊下,無法作為英靈被召喚的塔蘭特,以及日漸衰老的西杜麗……哪怕是桀驁不馴的英雄王,看著身邊的故人或是衰老,或是死去,內心大抵也是很孤獨的吧。
下一秒,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身邊飛過,砸到了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正當他以為自己不經意間做了什麼觸怒對方的事情,被嚇出一身冷汗的時候,一位銀色長發的白袍魔術師從大殿的石柱後走了出來,繞開了地上碎裂的泥板:「這種動不動就朝別人扔東西的習慣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呢……」
「既然已經回來了,就老老實實地現身,不要讓本王費心思找你。」吉爾伽美什的聲音愈發惱火了,「廢話少說,梅林,本王要你找的東西呢?」
「很遺憾,我晚了一步,虛妄已經被寧胡爾薩格取走了。」梅林輕車熟路地躲開了吉爾伽美什扔來的第二塊泥板,「先別急著發脾氣嘛,吉爾伽美什王,你看你都把我們親愛的御主嚇到了。雖然沒能拿到弒神之刃,但我此行得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
「什麼?」
「人類的賢者已經抵達了這個時代。」
剎那間,吉爾伽美什的表情凝固了——很難想像這種期待中帶著不安,甚至有點脆弱的情緒竟然也會出現在他的臉上。
「她如今在哪裡?」
「基什。」
第370章
緹克曼努很意外自己還記得寧胡爾薩格的長相——記得她烏黑鬈曲的長發,白皙中透著紅潤的皮膚,那仿佛抿著花瓣似的深紅色嘴唇,還有那豐腴的、像征著健康和豐產的身軀,彙集了一個人對於「擁有旺盛生育力的美婦人」這一概念的所有想像t 。
「你看起來沒有我料想中那麼驚訝。」寧胡爾薩格面露微笑,用手指慢慢卷著鬢發,她的指甲變成了不祥的黑紫色,仿佛蘊藏著劇毒——神明的特性和權能會在外表上有所體現,這是一個值得留意的特征, 「我們多久沒見了?緹克曼努,上一次似乎還是在界河之戰的時候,只怕你早就不記得我了。 」
緹克曼努看著她:「我記得你死了。」
「是啊,怎麼回事呢?」寧胡爾薩格吃吃笑了,「或許是我倒流了時間,回到了基什國力鼎盛,而烏魯克還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國的時候?」她向前走了一步,笑容中多了幾分惡意,「又或許在這條時間線上,界河之戰是基什贏了,所以你淪為了我的階下囚?」
盡管她與對方只在界河之戰時見過幾面,但不難看出「復活」對於寧胡爾薩格的影響——至少在她的印像裡, 對方應該更有城府,而非像伊什塔爾這種年輕氣盛的女神一樣, 任由情緒驅使自己。
有意思……試著激怒她也許可以套出更多情報:「恐怕很難。」
「你覺得我沒有能力讓倒流時間?」
「我的意思是基什想贏很難——當然,我也不相信你能使時間倒流。」她說, 「何必這樣自欺欺人呢?寧胡爾薩格, 烏魯克對基什的勝利是全方面的,僅憑恩美巴拉格西讓軍隊扎營的位置, 我就知道他接下來要如何排兵布陣,就算給基什一百次機會,也不見得能贏一次。如果不是恩利爾橫插一腳……」
「放肆!」寧胡爾薩格盛怒中甩了她一巴掌,但末了似乎又有些後悔,輕柔地摸了摸她剛才掌摑的地方,「緹克曼努啊緹克曼努,你總是那麼壞心眼,叫我生氣。」隨即在她紅腫的臉頰上落下一吻,埋怨道,「可就算你那麼壞,我還是很喜歡你,否則我早就把你交給拉瑪什圖,讓你成為怪物的養料了。」
聞言,緹克曼努怔住了。
拉瑪什圖……她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作為君王培育者,盧伽爾班達和吉爾伽美什的成就都證明了你的能力。」對方繼續道,「所以我會讓你嫁給阿伽,成為他的妻子。」
說罷,寧胡爾薩格拍了拍手,沿著她視線的方向,緹克曼努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走到了燭光下。
沒錯,那是阿伽——只是比她記憶中年輕得多。他的頭發也不像在烏魯克時那樣剪短了,柔順的黑發長至腰間,與頎長的少年姿態相稱,湛藍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顯得灰暗而空洞。緹克曼努試圖在他臉上尋找過去的影子,但站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具死氣沉沉的傀儡。
直到他們目光交彙,阿伽面無表情的臉上才閃過了一絲動搖,仿佛終於不堪重負,無法繼續逃避某個他不願意面對的現實一樣。但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低下頭,將情緒重新收斂起來,這短暫的插曲就像他童年時期的縮影——無盡的服從與恭順,無論他是否在瞬息間產生過強烈的個人意志,最後也都泯滅了。
寧胡爾薩格顯然對他的表現很滿意:「還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最討人喜歡。等他們再長大一點,翅膀硬了,就會變得冷酷無情,只知道傷害那些愛著他們的人… …阿伽,媽媽說的對嗎?」
阿伽看著自己的腳尖:「是,母神。」
「你也是一樣,緹克曼努。」寧胡爾薩格說,「我雖欣賞你,喜歡你,但你身上那股桀驁不馴的野性,著實叫人討厭……因此我不會很快放你出去,你須在這牢房裡待上一段時間,什麼時候你懂得了自己的位置,該用什麼態度侍奉你的神明——噢,還有你的丈夫,你才會被放出去,享受身為王後的尊榮。」
「這次復活似乎讓你自信了許多。」
「當然。」女神戲謔地笑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與誰為敵,緹克曼努,這一次烏魯克必輸無疑,我們大可以走著瞧。」
寧胡爾薩格離開時,阿伽也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走出了牢房,但在踏出牢門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盡管只是短短一霎,他的臉還有一半淹沒在陰影中,讓人無法看清,但緹克曼努有種預感,他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的。
目送寧胡爾薩格和阿伽離開後,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故人重逢令她心中五味雜陳,但此刻顯然不是抒發感慨的好時機。她試著將思緒從感性中抽離,專注於理清當下的局勢。
首先,基本可以肯定特異點的時間點在她死亡之後,吉爾伽美什的統治結束之前——能讓寧胡爾薩格有如此強烈的復仇欲,現在必定是她生前死敵依然活躍的時代。她召喚了阿伽,而非恩美巴拉格西,說明如今的烏魯克王是吉爾。
其次是寧胡爾薩格的復活——如果以第六特異點的亞瑟為參照,那麼她就是迦勒底在這個時代需要對抗的敵人之一,阿伽則是她召喚的英靈。這也解釋了阿伽為何是少年時的模樣,因為這個時期的他尚未對他的母神產生叛逆之心。
最後,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似乎出於某種利益而結成了同盟關系……即使在被安努懲罰之前,拉瑪什圖在諸神中也只能位列次級,不可能讓寧胡爾薩格這樣的遠古三大主神之一另眼相待。
從寧胡爾薩格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可以確認她背後還有一位(或者多位?)權能更高的「大他者」可依仗。由此可以推斷,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並非真的結下了什麼情誼,只是她們剛好都為那位幕後黑手效力,才會達成合作。
能夠讓寧胡爾薩格都心生敬畏的神明並不多,基本可以肯定是原初級別的主神,這樣嫌疑名單上就只剩下了兩個名字:淡水之神阿普蘇和鹹水之神提亞馬特,眾神之父與眾神之母。
她個人更偏向提亞馬特——如果阿普蘇參與其中,必然會選擇復活大氣之神恩利爾,而恩利爾如果復活了,寧胡爾薩格一定會用此事譏諷她,不可能從頭到尾完全不提及。
理清楚大致的局勢後,接下來就該考慮下一步的對策了。
牢房建立在地面上,通過牆上的小窗可以判斷大致的時間。
緹克曼努花了一個下午觀察士兵的輪班規律——有趣的是,基什的士兵仍是普通人類。寧胡爾薩格對基什的影響力和亞瑟對白堊城的影響力是同級別的,但她並未像後者一樣創造出肅正騎士這樣的魔法軍團來守衛城邦,看來僅僅是維持基什過去的輝煌就消耗了她的絕大多數魔力。
她在腦海中構思了幾種逃脫的方法,要從看守士兵那裡拿到鐐銬和牢房的鑰匙,或是躲避夜晚的巡邏兵都不難,想要避開寧胡爾薩格的耳目……也不是沒有辦法。
但她不打算這麼早就離開,寧胡爾薩格或許是整個特異點的核心人物,有多少機會能夠光明正大地離她如此之近?何況還有阿伽,她不可能把他丟在這裡獨自離去。
入夜後,她在白天的預感很快得到了印證——阿伽避開守衛的士兵,悄悄潛入了她的牢房。
「別誤會,我不是來放你出去的。」阿伽刻意沒有看向她,但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我有在烏魯克時的記憶,但……記憶終究只是記憶,我和成年後的阿伽不同,我沒有他的勇氣。」
「可你還是選擇了偷偷來見我。」
「早在去烏魯克之前,我就仰慕你了。」他說,「所以我不會放你走,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就算你覺得我卑劣也無所謂。」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你會像愛吉爾伽美什一樣愛我嗎?」
但還沒等她回答,阿伽就單方面打斷了她:「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自暴自棄,卻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仿佛想要尋覓一些慰藉。
緹克曼努對這個時期的阿伽了解並不多,但無論是他日後過於奔放自由的性格(如同遲來的青春期),還是一些生活上的細枝末節——他睡覺時會蜷起身體,這是一種潛意識裡感到不安的表現——都說明了他是在極度高壓的環境下長大的。
俄而,阿伽又開口道:「成為我的妻子後,你就不能再喜歡吉爾伽美什了,只能喜歡我。」
她打算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於是沒有回答他,阿伽也果然t如她預想中那般主動降級了自己的需求:「好吧,你可以喜歡吉爾伽美什,但我們兩個之中你必須更喜歡我。」短暫的沉默,「……緹克曼努,你會喜歡我嗎?」
他充滿了不確定的語氣喚醒了某些久遠的記憶。她想起他孤身一人來到烏魯克,決心要為這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國家建起一座高塔;想起他的趾甲卷曲了,嵌進肉裡,可他誰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忍耐痛楚;想起他說自己晚上偷偷去看過她,但那張床太小了,沒有他的位置;想起他彌留之際的請求,以及他嘴唇上鮮血、死亡和硝煙的氣味。
是啊,有什麼理由說「不」呢?
她翻過身,與他面對面,直視他的眼睛:「當然,阿伽。」
對方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可能是年輕的緣故,少年時的阿伽還不像未來的他那樣懂得用突兀的大笑和半真半假的自嘲掩飾自己真實的內心感受。
他的臉頰紅撲撲的,好一會兒才嚅囁著回答:「謝謝。」
話音落下後,牢房裡重新歸於寂靜。
可能是基什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人心力交瘁,盡管白天沒怎麼活動,緹克曼努還是很快就陷入了夢鄉……然而,當她感覺到有光亮透過眼瞼,鼻尖縈繞著一股熟悉的花香時,就知道自己這個晚上注定是沒法好好休息了。
「睡美人該起床了哦~」被她枕著膝蓋的魔術師說道,「太陽都要曬屁股了。」
「……你知道現實中的我才剛剛睡下,對吧?」
「當然。」對方意味深長地答道,「大哥哥還知道猊下雖然遠在基什,但依然享受著身邊有美少年相伴的溫柔鄉呢。」
悠于 2024-8-24 12:10
第371章
阿伽並非每天晚上都有時間去找緹克曼努,但也時常能見到空蕩蕩的牢房,更有什者——有時他會正巧撞見對方從外面探尋歸來。別說做賊心虛了,當時她還和他打了個招呼,沒有任何要避諱他的意思。
她就那麼肯定他會幫她隱瞞嗎?
阿伽對此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雖然他有自己未來的記憶,但他很難理解「成年後的阿伽」的感情,甚至對「他」的存在有點惱火,因為「他」做盡了任性的事情——殺死母神的是「他」,拋下身為王的職責擅自跑去烏魯克的也是「他」 ,而最後在這裡承受著母神責罰的人卻是他。
話說回來,寧胡爾薩格乃是基什的守護神,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可據他觀察,母神對緹克曼努的「夜間愛好」似乎毫不知情,意味著可能有造詣極高的魔術師在背後協助她……多半是那個叫梅林的夢魔吧?他雖沒有當面領教過對方的魔術,但母神對他的存在很是心煩意亂,足以證明他能力不凡。
然而,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他確實沒有向母神揭發這件事。
如果緹克曼努回來時他還醒著,就稍微挪一挪位置,示意對方躺在他身旁。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
何況,他很確信緹克曼努已經摸清了基什王宮絕大多數守衛的換班時間和巡邏路線,可對方好像沒有要逃走的打算。她一次次離開牢房,又一次次回到牢房,回到他身邊……阿伽當然沒有自我意識過剩到會認為對方真的愛上了他,但無論她留下是出於什麼目的,只要她還在這裡,他便不去追究更深層的原因。
次日清晨,他依照慣例與母神一同用餐。
「緹克曼努怎麼樣了?」寧胡爾薩格突然問道。
聞言, 阿伽的動作頓了一下,不過他反應得很快,順勢放下了骨叉,佯裝是為了認真彙報情況才停止用餐:「並無異常。我本以為她會找機會偷竊守衛的鑰匙,或是想辦法聯系烏魯克,但她最近一直表現得很安分。」
「那就好。」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媽媽知道你這幾天晚上經常偷偷去找她——不必露出驚惶之色,阿伽,緹克曼努是你未來的妻子,你能提前與她熟悉起來是一件好事。而且我促成你與她的結合,不僅是為了讓她腹中誕下基什的繼承人,好讓烏魯克人面上無光,也是願她的智慧能為你所用。未來的你雖然去了烏魯克,但要論對她的了解,你顯然遠不及我,她比你想像得更有才能,這一點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說罷,寧胡爾薩格用湯匙攪了攪碗裡的鴿子湯,但並沒有喝,只是看著湯水一點點變得渾濁不堪:「國婚將至,孩子,等到正式舉辦宴會時,我希望緹克曼努已經做好了成為基什王後的准備。」
「是,母神。」
「可惜盧伽爾班達已經死了,否則我真希望他能親眼看到這一幕。」她臉上露出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待烏魯克成為基什的囊中之物,我要讓他的兒子也嘗到當年美巴拉格西ヾ同樣的恥辱。」
阿伽回想著這段時間「基什未來王後」的暗中動作,只怕一切並不會皆如母神所願。
寧胡爾薩格似乎看出了他的走神,眉心緊擰:「阿伽,你怎麼了?」
「沒什麼,母神,只是……」他回過神,隨便找了個理由,「我本以為您討厭她……我是說那位盧伽爾之手。」
「很顯然你誤解了我,孩子,就像緹克曼努也誤解了我。」對方說,「事實上,我對她頗為喜愛,就像我也愛著人類一樣。人類對神明有太多誤解,對於擁有漫長壽命的諸神而言,人類就像初生的嬰兒那樣懵懂無知,像清晨的一縷輕風那樣生命短暫。」
說到這裡,她深深嘆息一聲:「有時為了糾正你們的錯誤,身為父母的諸神不得不出手管教,而這嚴格的愛,竟然會被你們誤以為是傷害……被自己的孩子這樣誤解,媽媽也感到很難過。」
照理說,他已經成功圓過了方才在聆聽母神教誨時走神的事情,應該順其自然地用幾句反省和懺悔結束這個話題——但在那一瞬間,阿伽實在難以遏制自己想要繼續這個話題的衝動:「伊什塔爾曾經因為不滿烏魯克供奉了的新的女神,於是蠱惑阿達德引發洪災淹沒了庫拉巴,這也是對孩子的愛嗎?」
「那件事她確實做得太過了。」寧胡爾薩格說,「伊什塔爾只是一個被她父神安努寵壞了的小女孩,就算日後掌握了權柄,也改變不了她骨子裡那種任性的作風。她總是想讓賢者和王室向自己服軟,難免行事過激,有失分寸。至於拉瑪什圖……罷了,沒必要非議我們的盟友,不過因為貪婪而染指自己沒資格得到的東西,不免會落得這種下場。」
寧胡爾薩格是恩利爾時代的主神,對於安努和他的兒女們都談不上喜愛。盡管如此,阿伽也能感受到她對伊什塔爾的做法本身並不反對,只是覺得她「稍微做過頭了」,對於人類的「錯誤」,只要「小施懲戒」即可。
比如說,伊什塔爾女神水淹庫拉巴害死了數以千計的人,而他們的母神認為「只需要」死個幾百人足矣。
這就是神明所謂父母般的愛嗎?難怪安努會把埃列什基伽勒丟進冥府,絲毫不管自己女兒的死活。
用餐時間結束後,阿伽一如既往地前往謁見室與大臣們商榷政務。不知道是受母神的魔力影響,還是這個時代的基什與他生前相比確實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他在被召喚後很快接手了各項要務,其他大臣對於要侍奉一位陌生的王也沒有任何意見。
「暫時沒有其他政務亟需您處理了。」大臣說,「待寧胡爾薩格大人看過泥板上的內容並予以肯定後,我們就立刻派人著手去做。」
其他人離開後,阿伽獨自一人留在謁見室裡,盯著因為歲月磨礪而生出倒刺的桌案發呆。大臣們必須請示大母神後才會實行王的政令在基什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從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到他執政期間都是如此。若非他日後殺死了母神,這項傳統也許會一直延續下去。
但他就是忽然感到很荒謬。
自他有記憶以來,寧胡爾薩格從未處理過一天政務——當然,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這本就不是神明的職責,而是神明代理人的職責——然而他很確定,寧胡爾薩格或許了解基什的一切,但僅限於一個模糊的概念。比如今年的降水量是多還是少,莊稼是豐收還是歉收。
對於一些更具體的問題,例如連年t戰爭導致基什人口減少,導致農民的總數下降,以至於即使風調雨順,糧食也十分有限,或是灌溉過多使得田地鹽堿化(這個知識還是他在烏魯克學到的),小麥無法順利長成導致農荒,他們的母神是一概不知,並且毫不在意的。
即使如此,他的大臣們依然事事都要請示寧胡爾薩格,哪怕他們知道對方的回答僅憑她當時的心情,因為他們堅信母神愛著基什,愛著他們,就像寧胡爾薩格也認為自己愛著人類——很多神明都有這種奇妙的自我認知,盡管它們大多完全不在意人類一方的想法,只是單方面地將自己的愛或恨加之於「人類」這個籠統的概念之上。
說到底,這些神真的愛他們嗎?還是說,他們只是沉浸在這種「我這麼愛人類,人類卻辜負了我」的自憐自艾裡難以自拔?
這股突如其來的壓抑感許久都沒有散去,甚至持續到了他晚上去找緹克曼努的時候——她沒有出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現無路可逃而放棄了。
「三天之後就是國婚。」他照舊在緹克曼努身邊躺下,盡可能不壓到她的頭發,「你馬上就能重獲自由了。」
對方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哼笑,不知是為了清嗓子,還是對他口中的「重獲自由」嗤之以鼻:「我還以為在正式舉辦婚禮前,她會先來牢房檢查一下,確認我的野性是否如她盼望的那般被耗盡了。」
「母神不會來的。」阿伽沉默了一會兒——接下來的話聽起來可能有些荒唐,但他還是選擇了坦誠相告,「她其實很懼怕你。」
緹克曼努對於這句話似乎不太意外:「但她還是相信只要我嫁給你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我也不知道……母神對你的態度很復雜,她想要你,與我結婚只是她得到你的一種方式。」
說著,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了他的心頭——不,她不應該留在這裡,不應該和他一樣成為母神的奴隸。
真奇怪,他晚餐時明明沒有用酒,為何還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烏魯克是基什最強大的敵人,而緹克曼努是這個強大敵人的締造者,放她回去等同於放虎歸山,更何況他心裡並不想將她還給吉爾伽美什。
但他的身體還是背叛了他,當他伸手從後面攬住她的腰,想要尋覓一些親密和溫暖時,那些話幾乎不受控制地從他的喉嚨裡跑了出來:「做我的妻子吧,緹克曼努,就在今晚——只要今晚,然後我就幫你逃走。」
「……不怕被寧胡爾薩格懲罰嗎?」僅憑聲音很難分辨對方此時的情緒,但即便是她,多半也覺得他剛才的話不過是一句玩笑吧。
「頂多被扔進獸之母巢淪為怪物的養料罷了。」
作為王,他當然愛著基什……那麼基什呢?它也愛他嗎?還是說,他不過是基什人用來表達對母神渴仰之情的媒介?
基什最繁榮昌盛的時候,神明與這片大地的聯系依舊緊密——或者說,正是因為緹克曼努利用界河之戰改變了諸神的權力層級,讓安努取代了恩利爾成為神王,才讓神代文明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人類的威脅,天之楔只是裂縫產生後的補救。相較於烏魯克,基什的神廟在政權中的地位要高得多,伊什塔爾在埃安那才能享有的話語權,不過是寧胡爾薩格在基什的常態。
「父王在界河之戰慘敗歸來的時候,我還很小。」阿伽陷入了回憶,「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母神對父王失望的眼神,還有祭司們對父王的非議和鄙棄——不過那又有什麼問題呢?父王打了敗仗,還在敵國面前尊嚴盡失,淪為笑柄,基什並不需要一個失敗的王。」
所以他會比父親做得更好-——不,他必須做得比父親更好。他要奪回基什的尊嚴,讓他的子民重新身披榮光,讓母神臉上再次露出贊許的微笑。
然而,當他作為王儲備受贊譽之時,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卻並不看好他的未來。
「一切無關乎你做了什麼。」對方告誡道,「你的功績是母神降臨於基什的恩澤,你的失敗是你本人無能導致的苦果……阿伽,置身於太陽中心的代價是將自己燃燒殆盡,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他並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當時的父王因為界河之戰失利,早已不再被母神眷顧,失去了實質意義上的王權,空有王的頭銜,沒有王的權力,一個失敗者的勸告沒什麼傾聽的價值。
直到登基為王後,他才漸漸領悟了那番話的真正含義。
在埃阿奪取了寧胡爾薩格的神權後,她把自己逼到了瘋狂的邊緣。對於侍奉在她身旁的人,不勝即是平庸,平庸即是失敗。而在這片與神明緊密聯系的土地上,母神的意志即是基什的意志。
他曾以為自己能夠承載對方的期許,為他們的母神奪回她曾經失去的東西,但那期許實在太過沉重,遠遠超過了他可以承受的範圍。他被壓得喘不過氣,身心俱疲,可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塊樹蔭能夠為他遮擋,就像父王當初說的那樣,他在太陽的中心燃燒。
更可笑的是,基什為數不多願意以他的意志為第一優先的大臣,基本都是烏魯克安插的棋子。
這也許就是他如此渴望她的原因吧……阿伽嘆息一聲,將臉埋進她的肩窩裡:「吻我吧,緹克曼努,不焚之女,只要一個晚上……到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就能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了。」
黑暗中,他感覺到她翻過了身,溫暖濕熱的氣息拂過他的嘴唇。一種深沉的,仿佛永遠無法被填滿的飢餓感在身體裡蔓延,幾乎讓他顫栗起來。
他喘著氣,等待著她的觸碰,希望此刻她的內心也如他一樣充滿渴望,希望她也如他這般期待著一個又一個吻,而當她真正這麼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她面前衣不蔽體一樣,就連內心最深處的欲望也變得一覽無遺了。
「就是這樣……」他著魔似地說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緹克曼努……吻我吧,擁有我吧……」
有那麼一會兒,阿伽甚至想說——把他從母神那裡奪走吧,帶著他遠走高飛。
可他太累了,失去了飛向自由的力量,而她的心裡早就有了別人,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但當他等待著她更近一步時,對方卻停了下來。
「聽著,阿伽。」緹克曼努說,「你很惹人喜歡,而我也很喜歡你,但上次我和別人有過一段露水情緣之後ゝ,最終的結果實在不太好,所以……恐怕今晚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什麼?!」阿伽感覺自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自尊心碎了個稀巴爛,他此生從未有過如此想要大哭一場的衝動,「你不想要自由了嗎?」
「當然想,但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也能得到它。」
阿伽試圖說服她:「即使你僥幸逃出基什,也逃不過母神的追捕……」
「不錯,所以我打算殺了她再走。」
第372章
幾天前, 她在夢中見到了梅林。
無論生前還是死後,她都是以「摩根」的姿態與對方相見,而非「緹克曼努」。此刻面對梅林,她心頭忽然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曾經一直保持平行的人生在某天毫無預兆地穿插在了一起——但轉念一想,在「埃斐」的那次輪回中,也是他托夢給了希蘭,使她得以擺脫淪為所羅門傀儡的結局,所以這種聯系大抵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只是那時她的意識陷落於混沌之中,未曾察覺這命運的交錯。
梅林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即使他一如既往保持著微笑,也掩飾不了微笑中的五味雜陳:「好久不見,猊下。」
緹克曼努並沒有即刻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開口:「你是誰?真正的梅林在哪裡?」
「好、好過分!」無論梅林多麼不樂意,先前那種靜謐而哀愁的氛圍感都已經蕩然無存了,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留下了一個滑溜溜的、帶著點清潔劑氣味的圓斑, 「大哥哥我好不容易才營造出這種久別重逢的憂傷氣氛……」
「一見面就酸氣四溢的家伙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吧?」
話雖如此,緹克曼努確實能感受到梅林身上的變化——盡管對方依然悠閑、隨性,以至於顯得有點輕浮,但不再像過去那樣給人以飄忽t不定之感——就像是風箏,盡管飛得很高,但你知道仍有羈絆在維系著他和這片土地。
看來時間的確改變了一些東西。
「話說回來,大哥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時期的猊下呢。」對方有些新奇地上下打量她, 「和不列顛的時候長得完全不一樣……倒是能看出蛾摩拉女王的影子,不過'緹克曼努'長得更有東方人的感覺。雖然我對宗教傳說沒什麼興趣,但《新約》裡不是也有什麼'東方三賢人ヾ'的故事嗎?所以東方就是那種容易誕生賢者的地方吧?難怪會構建出一套獨屬於自己的魔術體系……啊,糟糕!時間有限,可不能浪費在插科打諢上。」
大多數情況下,這位魔術師的出現和不幸撞見報喪女妖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但這一次他確實是帶著有用可靠的情報而來的。
其中最好的消息莫過於迦勒底的御主已經安全抵達了烏魯克——美索不達米亞如今魔獸遍地,大部分國家都被毀滅了,在城牆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其危險。為了保衛城邦,吉爾伽美什已經下令加固城牆,並增設了巨弩一類的防御設施。
「可惜要應對魔獸的利爪和咬合力,僅僅是石塊搭建的城牆終究還是脆弱了一點,所以吉爾伽美什王利用烏魯克大杯召喚了幾位英靈前來幫忙……對了,被召喚的英靈裡有加雷斯哦。」梅林興致勃勃地說道,「那孩子的廚藝相比生前完全沒有退步呢~」
緹克曼努盯著他:「然後?」
「金星女神伊什塔爾從深淵裡被放了出來,目前是烏魯克的義務長工,但她好像很怕你的樣子,最近因為試圖逃避你回來的現實而離開了烏魯克邊境,所以又被禁制遣送回深淵了。」
「這條消息也很重要,但你心裡清楚我剛剛說的'然後'不是指這個。」
聞言,梅林的目光可疑地偏移了:「加雷斯是作為Caster被召喚的,寶具是你送給他的魔法坩堝……」
「不是這個。」
「加拉哈德至今還附身在馬修身上,我們私下都在討論他是不是很享受穿女裝的感覺……」
「梅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梅林不情不願地回答,「莫德雷德也被召喚到了這個時代,職階是Rider,托龍血的福,無論是性格還是行事風格都越來越回歸蠻荒時期了,滿意了吧?」
看到他突然耍小孩子脾氣,緹克曼努不禁嘆息一聲:「這個問題我們很久以前就討論過,梅林,大人之間的矛盾不應該遷怒到孩子身上。」
「誒——是這樣嗎?」對方假裝捂住耳朵,「糟糕,大哥哥我的耳朵好痛!難道是聾了嗎?完全聽不到猊下在講什麼哦~'不能遷怒孩子'是什麼?完全搞不懂呢~畢竟梅林大哥哥是生活在星之內海的異種,是不懂人心的夢魔,就算表現得再怎麼任性也很正常吧?」
「你啊……」
「好了啦~別再糾結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需要同步的情報還有很多呢,比如這個時代目前最大的敵人'三女神同盟',除了囚禁你的寧胡爾薩格,還有……」
「拉瑪什圖,而且她還是美索不達米亞如今魔獸肆虐的罪魁禍首。」緹克曼努打斷了他,「說點我不知道的。」
「呃……」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磁帶被卡住了的錄音機,「等等——不可能的吧?你剛一抵達這個特異點就被寧胡爾薩格囚禁了,照理沒有什麼獲取情報的機會才對。雖然這位大母神因為神格被污染,連帶著精神狀態也受到了影響,但應該還沒有淪為那種一見到敵人就把自己底細全部透干淨的笨蛋吧? 」
「在解釋這些之前,先回答我的一個問題——阿普蘇,還是提亞馬特?」
「……提亞馬特。」夢魔悶悶不樂地咕噥,「太過分了啦,猊下,要不是知道有些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我都快懷疑你和寧胡爾薩格聯合起來耍我了……我要發出抗議,以後禁止猊下利用自己的大腦作弊,否則像梅林大哥哥這樣兢兢業業的情報人員該如何自處呢……」
「拉瑪什圖即使在被剝下皮肉淪為惡鬼之前也只是次級神,不可能擁有這樣強大的權能。」她說,「不過說到提亞馬特,倒是讓我想起《創世史詩》中她誕下十一魔獸,向馬爾杜克率領的諸神發動戰爭的故事,這樣一想,拉瑪什圖極有可能……」
「是因為拉瑪什圖被提亞馬特選中並賦予了萬獸母胎的權能所以才能成為魔獸軍團的統領。」一口氣說完後,梅林做了個深呼吸,神情似是心有余悸,「真驚險啊,差點淪為'除了提供美景和膝枕之外沒有派上半點用場的無用魔術師'了……不列顛時期也就罷了,特異點的梅林大哥哥可是一直有在認真工作的……」
「你剛剛說到'三女神同盟',所以最後一位女神是誰?」
「暫且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居於埃裡都,被當地人尊稱為密林女神。」梅林答道,「吉爾伽美什王正在考慮是否應該派迦勒底的御主前往埃裡都,因為傳說中殺死了提亞馬特的馬爾杜克——他的手斧正巧被保存在那裡。但在實際下達命令之前,他希望聽一聽你的意見。」
「不行,迦勒底的御主乃是拯救人理的最後希望,如果沒有確鑿的萬全之策,絕不能讓他遭遇任何危險。」緹克曼努說,「那位馬修小姐僅僅是亞從者,莫迪行事又太過冒進,如果要去埃裡都的話,只有你隨行保護他的安全我才能放心,但眼下我需要你來基什接應我。」
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表情看起來十分得意:「不用多說,大哥哥早就已經在前往基什的路上了~」
「那就好。」她感到了一絲放松,「盧伽爾——吉爾他有和你說過弒神之刃的事情嗎?」
當初蓋亞賦予了阿伽三柄擁有弒神之力的深紅短刀:滌業,神蝕,虛妄。
恩奇都在殺死芬巴巴時用掉了滌業,神蝕先是被阿伽用來殺死寧胡爾薩格,後被她用作二向箔的啟動器,在天國隕落時一同被毀了。不出意外的話,弒神之刃中的最後一把虛妄應該尚存於人世。
梅林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如果你是問虛妄的話,它如今就在寧胡爾薩格手裡。」
「如果……」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如果寧胡爾薩格死了……提亞馬特那邊會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嗎?」
「嘛,應該會很生氣吧?畢竟是她珍愛的女兒。」梅林聳了聳肩,「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反正現在她是不會有什麼反應的。」
「確定嗎?」
「當然~」他用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仿佛仙女教母正在施展魔法,把南瓜變成馬車,「因為那位眾神之母如今睡得正香呢。」
聞言,緹克曼努怔住了——提亞馬特是原初級別的神明,是大地的載體和海洋的化身,甚至可以說是星球意志的部分顯現。即使是梅林這種級別的魔術師,這麼做也無異於刀尖起舞,是一種鋌而走險的做法。
「干嘛露出這種表情?」可能是為了緩解嚴肅的氣氛,對方故意用戲劇化的口吻說道,「這種時候難道不是應該發出驚嘆,然後對梅林大哥哥不吝溢美之詞嗎?來吧來吧~我已經准備好了,就算被誇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感到厭倦的。」
她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但梅林說得沒錯,無論危險與否,他都已經開始行動了,再無回旋的余地。何況,他不可能對提亞馬特的危險性毫無概念,既然對方拿出了賭上性命的決意,她又何必潑冷水般說一些他們誰都心知肚明的話呢?
「是啊,真是令人驚嘆。」她從善如流地調侃道,「簡直是不遜於修普諾斯的英勇之舉ゝ。我與冥府女神剛好頗有交情,假如你也不幸被打入深淵,我會去為你游說的。」
「當初天後赫拉許諾將美惠女神帕西提亞嫁給修普諾斯,作為他使宙斯陷入沉睡的報酬,所以事後猊下覺得應該把誰嫁給我呢?」說著,他忽然臉色一變,「說到這個,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基什?」
「怎麼了?有什麼緊急情況嗎?」
「也不是啦,只是……」對方特別用力地咳嗽了幾聲,「雖然大哥哥自認為是一個心胸t開闊的人,但要讓我第三次親眼看著你嫁給別的男人什麼的……啊啊,這種事情還是放過我吧……」
「時間緊迫,我也不打算拖到那個時候才走。」緹克曼努回答,「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了結一樁舊怨……這離不開你的幫助,梅林,我需要你用幻術隱瞞我在基什內部的行蹤。」
「你果然在計劃殺死寧胡爾薩格。」梅林沉重地嘆了口氣,「她的神志雖然有些混亂,但力量相比生前有增無減,要殺死她並不比用夢封鎖提亞馬特來得輕松。」他撥開她額前的碎發,輕聲笑了起來,「可你已經下定決心了,不是嗎?要論在不列顛那幾十年裡最令我印像深刻的一課,莫過於只要是你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最後就一定會成功。」
他將手覆蓋在她的眼瞼上:「在你病逝後,我思考了很多,也經歷了很多。雖然要指望我變成艾斯那樣可靠的幫手是不太可能了,但這一次,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走到這條救世之路的終點,所以……」
「去擊落星辰吧,猊下。」
……
…………
緹克曼努從回憶中收回思緒,謹慎地避開了油燈照射的範圍——躲避神的眼睛和躲避人的眼睛是兩碼事,前者是魔力上的屏蔽,後者是客觀上的躲藏。為了確保這個計劃不會被寧胡爾薩格提前察覺,目前梅林對幻術的維持著重於前者。
好在她已經摸清了他們的輪班時間和行動軌跡,躲避巡邏衛兵對她而言不算什麼難事。
神明對於千裡眼的窺測是有所感知的,何況基什還是寧胡爾薩格的主場,所以她沒有讓梅林用眼直接確認虛妄的位置,但對於曾經被弒神之刃殺死過的寧胡爾薩格,只要認真揣摩她的心思,就不難得到答案——如果沒辦法徹底摧毀它,那麼寧胡爾薩格一定會把它放在自己視線可及的地方,這樣哪怕有賊人入侵,她也能第一時間發現並加以阻攔。
在埃馬赫ゞ聖池的中心,寧胡爾薩格正端坐於供奉神靈的基座上,似乎在靜候她的到來。香爐中燃燒著帶有芳香氣息的木料,在供奉神明的諸多儀式中,焚香意味著洗滌罪業,需要大祭司親自主持,說明對方出現在這裡並非一時興起。
看到她之後,寧胡爾薩格的表情僵住了,面部肌肉仿佛病理性地痙攣起來。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緩緩吐出,情緒才略微得以緩和。
「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坐以待斃。」她起身說道,「只是我本以為你會挑撥那孩子與我為敵,畢竟他生前有過殺死我的經歷,化身為英靈後又擁有傳說加成,與我對戰時更是如虎添翼——當然,這一次他不會那麼稱心如意了,但我還是很驚訝你竟然會選擇親自來見我。」
梅林也給過她相同的建議,英靈生前的功績會使他們在面對特定的敵人時占據優勢。阿伽還是擁有單獨行動能力的Archer,即使寧胡爾薩格切斷了對他的魔力供給,短期內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力量。
然而她拒絕了。
「你復活是為了向我報界河之戰一仇,何必讓其他人來煞風景呢?」她坦然道,「何況,那孩子早就掙脫枷鎖走向了新的人生,這是他自食其力的成果,我又怎能分走他的榮耀?讓這場恩怨止於你我之間吧。」
寧胡爾薩格看著她,像是一只瞳孔收縮成針狀的野貓。她嘶聲威脅道:「我只要動動手指,你的身體就會四分五裂。」
「是啊,當年界河之戰拉開帷幕時,我與現在並無不同,除了會一遍又一遍地復活之外,只是一個力氣有限,又與魔法絕緣的普通人,可那時依然是我贏了。」緹克曼努往前走了一步——這似乎嚇到了對方,她的整個身體都劇烈地抽動了一下,「既然如此,現在的我又為何要懼怕你呢?」
「效忠我有什麼不好?你對吉爾伽美什那個黃口小兒就那樣念念不忘?!」寧胡爾薩格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別逼我殺了你,緹克曼努!這一次你可沒有永恆的生命能夠與我抗衡——」
話音未落,剩余的話語化為了震耳欲聾的尖叫。
寧胡爾薩格的面龐幾乎是肉眼可見地衰敗下來,明亮的眼珠上生出了一層白翳,往日豐盈康健的體態也變得佝僂而枯瘦,像是一棵正在枯萎的老樹。
「發生了什麼?」她的聲音也變得粗沉而嘶啞,像是一個迷茫的瀕死之人會發出的聲音。
因為恐懼,寧胡爾薩格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但那頭烏黑的長發就像被蠹蟲蛀蝕了的織錦一樣,輕輕一扯就斷裂了。她發出歇斯底裡的叫聲:「你做了什麼?緹克曼努,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我注意到你並沒有創造魔法士兵或祭司來保衛城邦和神廟,說明你目前可以自由支配的魔力是有限的——也許是因為哀悼之塔?只要那座塔仍在運作,地脈中蘊藏的瑪那就會被不斷抽離,現存於世的神明都會受其影響。」
緹克曼努一邊說著,一邊踱步走向她:「提亞馬特早已陷入沉睡,無法為你提供庇護。要想阻止地脈倒流,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基什從美索不達米亞單獨切割出來,這樣你只需要提供維持這個固有結界的魔力,就能坐擁基什鼎盛時期的加成,還不用擔心自己的魔力被哀悼之塔抽走,外加身為自然神,你所創造異界並不會被蓋亞修正——這樣一石三鳥的好計策,就連我也不免心悅誠服。」
通過這幾天的夜游,她已經找到了基什地脈的所有切斷點,並且在今夜重新連接了它們。此時的基什已經從固有結界的獨立狀態中脫離,重新回歸世界的一部分,哀悼之塔的逆流再度啟動。
「為了加速瑪那的流失,我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如今地脈逆流的效率已經達到了最高點,至於神明被抽干力量的下場是什麼……寧胡爾薩格,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緹克曼努從基座底部的暗格裡取出了弒神之刃,「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 …結果一條都沒有實現,預言這種東西果然派不上什麼用場。」
也許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至,寧胡爾薩格腦海中緊繃的那根弦終於徹底斷裂了。她的呼吸因為哽咽而沉重,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並且不停地用指甲撕扯自己的臉,好像要將那張又老又皺的皮扯下來,但她已經耗盡了力氣,連這點事也做不到了:「我又輸了……到最後我還是輸了……」
緹克曼努坦誠道:「其實你一抓到我就應該把我殺死的。」
「如今的烏魯克王持有大杯……他若有意,你必定會回應他的召喚……」她闔上眼睛,漆黑的淚水沿著她臉上的溝壑流淌而下,看起來鬼魅又可怖,「更何況我不甘心……我知道你心裡一定看不起我,緹克曼努,當年我蠱惑恩利爾違背界碑協議,用盡了卑鄙的手段,最後居然還打了敗仗……對你來說,我大概就是一個既沒能力又不知廉恥的娼婦吧。」
「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一點的話,當年阿伽用來殺死你的那把神蝕,後來被我用來殺死了恩利爾。」緹克曼努抹去了刀刃上的灰塵,「當然,我並沒有那孩子的勇猛,所以那更像是——同歸於盡?不過結果都差不多,無論是你還是恩利爾,最後都死了。」
說罷,她蹲下身,平視寧胡爾薩格的眼睛:「不錯,這一次你還是輸了。可為什麼要感到恥辱呢?你並不是第一個輸給我的神,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客觀地說,你給我留下的印像可能比恩利爾還要深刻一點,考慮到你的前夫是一個主城都被炸了々的失敗者。貝利特伊裡ぁ啊,說到底,屬於你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聽到她的話,寧胡爾薩格似乎有所觸動,眼神中那股陰鷙的戾氣也散去了些許,甚至能讓人隱約窺見一絲昔日山之神母的風采。
「是啊,諸神時代已經結束了……」她虛弱地喘著氣,「你剛剛提到了母親的名諱……看來你已經知道……我們所仰仗的偉大存在是誰了……」
「我知道。」
「我不相信母親會輸,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你的話,最後也許會取得勝利吧……」女神的笑容疲倦而苦澀,「 t神明即使死去了,也仍是這自然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會注視著你,緹克曼努,你究竟是會嘗到自己種下的惡果,還是說你會一直笑到最後呢?就讓我……拭目以待吧……」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將虛妄插進她的胸膛,擰了擰,沒有半點鮮血飛濺,只有一些黏稠的、毒液似的墨綠色液體流淌下來,但很快也揮發在了空氣中,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就像寧胡爾薩格本人一樣。
第373章
失去寧胡爾薩格的魔力供給後, 被固有結界賦予了「鼎盛」概念的基什城也開始分崩離析。整座城市被舊日的業火點燃,化作一片赤紅的火海。
即使是對緹克曼努來說,要穿越熊熊燃燒的坍塌街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焚之女」是一個概念性的稱呼,並不意味著她真的防火。何況,城市在大火中化為灰燼的景像,總是能喚醒她腦海中一些不好的記憶。
盡管基什是烏魯克的敵人,寧胡爾薩格是她的敵人,但此刻她的內心實在談不上喜悅, 更多是悲憫和悵然。
最終,緹克曼努在基什東面城牆的一座哨塔上找到了阿伽。這座哨塔是基什城第二高的建築物,僅次於寧胡爾薩格的神廟埃馬赫,可以輕松將整座城市的景色收入眼底……雖然如今城市裡只剩下了橙紅的火焰和焦黑的廢墟。
「我全都想起來了。為什麼母神召喚我的時候,基什的王座冰冷而空虛,為什麼那些大臣和祭司如此輕易就接受了我的統治,仿佛那是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這個時間點的基什,已經被阿卡德人占領了。」
阿伽凝視著被烈火吞沒的城市,火光倒影在他湛藍色的眼睛裡,仿佛火焰點燃了海面。
「母神復活後摧毀了阿卡德人的城市, 在廢墟上重現了基什城,如今固有結界破碎了, 基什城便又變回了廢墟。」他長嘆一聲,「基什人確實有理由愛戴母親——頃刻間毀滅一座城市, 又在頃刻間建立一座城市,除了神明所擁有的偉力, 又有誰能達成這樣的奇跡呢?」
「也不一定。」緹克曼努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坐,「如果3D打印技術足夠成熟的話, '頃刻間'或許還有點難,但是'一夜間'還是可以達成的。」
「三……什麼?」
「商業機密,不能跟你多解釋。」她假意咳嗽一聲,「我可不希望人類的尖端科技結晶莫名出現在吉爾的寶庫裡,那樣太作弊了。」
「啊,是那個'王之財寶'什麼的吧……」阿伽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確實,憑什麼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要出現在烏魯克王的寶庫裡?那家伙不僅不是世上的第一位王,甚至連烏魯克的開國之君都不是。硬要說的話,他的兒子勉強還算是有資格,至少他統一了美索不達米亞……算了,不提烏魯克的事情。你剛剛說一夜間建立一座城市可以做到,那麼一夜間毀滅一座城市呢?」
「毀滅一座城市可不需要'一夜'那麼久。」她說,「畢竟,毀滅一樣東西,遠比守護和重建它要簡單得多,不是嗎?」
聞言,阿伽的笑容中多了幾分苦澀:「你說的對。」她並沒有看向阿伽,但能感覺到對方往她的方向挪了一點,他們手指略微碰到一起,但他沉默了許久,終究沒有真正將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這一次你又贏了,緹克曼努。」
她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恭喜你。」阿伽說,「不過對你而言,這大概只是無數勝利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吧。」
遠處,埃馬赫的承重柱終於難以再承載這沉重的負擔,在大火中轟然倒塌,掀起一陣熾熱的塵浪。滾滾黑煙乘著熱風升騰而上,與漆黑的夜幕融為一色,遮蔽了皎月與繁星,吞噬城市的火光和螢火蟲般飛舞的火屑成為了僅剩的光源。
「你馬上就要走了,對嗎?回到烏魯克,回到他身邊……」她聽見阿伽喃喃道,「我終究只是你人生中的過客。」
說罷,他摘下了耳朵上的青金石耳墜,遞給她:「收下它吧,就當作我最後的禮物。」
緹克曼努看著他:「我不需要耳墜。」
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但還是強顏歡笑道:「那你想要什麼?告訴我好不好?」說著,他有些不自在地晃動雙腳,「不如趁我還有魔力的時候,對拉瑪什圖的巢穴用一發寶具怎麼樣?雖然我成為英靈後'終結劍·寧馬赫ヾ'的威力下降了不少,但還是能給她造成不少損失的。如果單論場面宏大的話,一點也不比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遜色哦!」
「我也不需要你的寶具。」她補充道,「至少現在不需要。」
聽到她的回答,阿伽小聲地吸了吸鼻子:「那你想要什麼?」
「你。」她說,「我想要你,盧伽爾。」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看見阿伽睜大了眼睛——緹克曼努很確信,即使把生前的他算上,對方也絕對沒有露出過如此動搖的表情。
「我……」他劇烈地喘著氣,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傷了一樣,「真狡猾啊,緹克曼努……那個稱呼,實在是太犯規了……」他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但越是去擦,流下的眼淚就越多,「可是…… Archer的確有單獨行動的能力,但沒辦法支撐我到達烏魯克,所以……對不起,我……我沒辦法跟你一起走……」
緹克曼努抓住了他握著青金石耳墜的那只手:「如果我說我有辦法解決,你會跟我走嗎?」
那雙藍眼睛隔著一層朦朧的淚光看向她:「你真的需要我嗎……?」
「是的,我需要你。」她說,「阿伽,我不僅要帶你走,還要讓你親眼見證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遠遠超過所謂的神跡,超過你想像力的極限— —我向你保證,如果你此刻選擇放棄,日後當你回想起這一幕,回想起當時的你竟然如此輕易就放棄了這樣一個寶貴的機會,懊悔之情將與你相伴終生,即使回到英靈座也無法消散。」
阿伽怔怔地看著她——然而,他的目光如此專注,沒有半點偏離,就好像他剩余的人生裡沒有其他任何值得他注意的東西一樣。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回答:「聽起來真嚇人。」嘴上這麼說,他的臉上卻再度露出了笑容,「不過,既然我的宰相都這麼說了,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
阿伽用空著的那只手擦干了眼淚,這一次並沒有更多淚水流下。他的神情看起來是如此輕松,暢意,有著狼獨有的銳利和伺機而動,緹克曼努能從那雙眼睛裡看到這位年輕的基什王過去的影子。
他輕輕抵住她的額頭:「帶我走吧,緹克曼努,帶著我遠走高飛。」
當阿伽親吻她的時候,緹克曼努沒有拒絕。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意識到對方的身軀正在成長,能聽見他骨骼抽高的聲音,感受到他的肌肉變得厚實而堅硬。在這個吻結束的瞬間,她睜開了眼睛——除了那頭尚未剪斷的長發,對方已經變成了她記憶中熟悉的模樣——一名身材高大、英姿勃發的青年人。
「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阿伽長舒了口氣,「余可不想仰起頭看吉爾伽美什,萬一讓別人誤以為余很崇敬他怎麼辦……哼,那種任性的笨蛋王只配得到余的蔑視。」
在任性這方面,你們兩個算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吧……
話雖如此,緹克曼努並不打算在此時挑起這種會引起(阿伽)爭議的話題:「事不宜遲,我們該出發了。不出意外的話,兩天後我們就能順利和梅林接上頭了。」
「梅林是那個夢魔混血的魔術師吧?」阿伽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難怪你說有辦法解決那個問題……」
……
…………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緹克曼努說,「接下來就麻煩你了,梅林。」
「誒——?!」夢魔混血的魔術師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你要讓我給這個男人提供魔力?」
她不太理解對方為什麼突然反應那麼大,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t :「是的。」
「可是……」對方可憐巴巴地說道,「小——猊下,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冒著生命危險,可是這種事情……大哥哥實在辦不到啦……」
「你在說什麼呢?」她眉頭緊蹙,「這種程度的魔力支出,對於冠位級別的魔術師不算什麼大事吧?」
「話是這麼說,但是……」梅林咕噥,「太過分了,猊下,為了這個男人,居然要讓大哥哥出賣身體什麼的……這種事情我才不要……」
「哈?」
「喂喂,坎比翁,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阿伽抓了抓頭發,「緹克曼努並不是讓你跟余交換體液——假如真的要這麼做,余還不如直接回英靈座算了。」
緹克曼努感覺一陣疲憊湧上心頭……明明還沒有回到烏魯克就如此頭痛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是讓你作為臨時御主為他提供魔力,梅林。」
「真是一個滿腦子不良思想的家伙啊。」阿伽說,「不過考慮到他有一半是夢魔,這種情況也算可以理解。」
「好過分,這可是標准的異種歧視發言哦……」
抱怨歸抱怨,梅林還是按照她的要求與阿伽簽訂了臨時契約。
「迦勒底的御主最近怎麼樣了?」
「算是初步適應了在烏魯克的生活吧。」梅林沉吟片刻,「這個時間點的話,應該已經出發去冥府……」
「什麼?!」
「別緊張~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御主只是跟著吉爾伽美什王一起去冥府把伊什塔爾女神接回來而已。」對方笑眯眯地回答,「畢竟大部分人手都被抽去加固城牆了,總得有人負責照顧莊稼嘛。」
「說的也是,儲備糧食和抵御外敵同樣重要。」
「呃……如果余沒記錯的話,伊什塔爾不是烏魯克的守護神嗎?」
不過說到冥府,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艾蕾了,也很想念她。這次沒能隨吉爾伽美什一同前往冥府看望對方,多少讓她有點遺憾。
「不過,即使派得上用場,伊什塔爾的心性也令我擔憂。不知道盧伽爾選擇她成為……」
「咳咳——!」阿伽忽然大聲咳嗽。
緹克曼努看了他一眼,但只得到了後者佯裝無辜的眨眼,她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吉爾選擇她成為我們的盟友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那位金星女神的性格之惡劣,即使在諸神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阿伽附議道,「居然選擇那種家伙做盟友,烏魯克王的腦袋是不是被神廟的門夾過了?」
「心思歹毒倒不是最大的問題。」她說,「重要的是她做事極不聰明,卻十分有行動力。這樣的存在作為敵人也就罷了,偏偏成為了同伴……真是令人不安。」
「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梅林愉快地回答,「因為那位女神這次找了一個資質不錯的肉軆作為依憑對像,目前有點類似於擬似從者的狀態,性格上會受到宿主本人的不少影響——按照吉爾伽美什王的說法,無論是性格還是行事風格都和以往相差甚遠,腦子也聰明了不少,除了還是特別怕你之外,簡直宛如脫胎換骨一般。」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樹枝撥動火堆,好讓火燒得更旺:「雖然我對於過去的伊什塔爾沒什麼了解,但現在的她確實沒惹出過什麼麻煩,至於為人處世……有點像是'在學院裡人緣不錯,頭腦也很好的優等生'?加雷斯也說過對方偶爾會讓他想起年輕時的凱姆裡德公爵。」
「像是年輕時的桂妮薇爾?」緹克曼努不禁陷入了沉思,「有意思……我已經開始期待回到烏魯克之後與她的相遇了。」
「嘛,有好奇心是一件好事。」對方聳了聳肩,「雖然對那位女神來說可能是個壞消息。」
阿伽將插著魚的樹杈遞給他們:「內髒和魚皮都扒掉了,可以開始烤了。」
「謝謝。」
「誒~大哥哥我居然也有嗎?」梅林調侃道,「真是一位善良的敵人吶,都讓我有點為剛才那麼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補魔的邀請而心生歉意了。」
「收下烤魚然後閉上嘴,夢魔,你膽敢碰余一根手指頭,余就把你扔進蛇坑裡。」阿伽翻了個白眼,「緹克曼努是余的宰相,作為盧伽爾,照顧一下和她有點關系又遠道而來的客人也是理所應當的。」
「有、有點關系的客人……」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看來你從基什帶回了一個挺麻煩的家伙啊,猊下。」
就在此時,寂靜的荒野中響起了第四個人的聲音:「好香的食物啊,介意分給我一點嗎?」
那個聲音是……
即便她的理智尚未釐清現狀,那個名字卻已經在她的喉嚨裡呼之欲出:「恩奇——」
「退後,小公主。」梅林將她擋在身後,語氣凝重地開口,「雖然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但他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
第374章
即使過去了那麼多年,緹克曼努始終沒能忘記第一次見到恩奇都時的景像——那時他也像這樣待在篝火邊上,明亮的橙黃色火光映襯著他的臉,給人以如夢似幻之感,仿佛他生來就應該沐浴在光芒中,而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為他安靜下來。
他是一個很難被忘記的人。
如今,某些早已暗淡的記憶再一次被照亮。她仔細端詳他,盡管隔著一段距離,那種無法被時光抵消的信賴和親昵感依然在她心頭湧現。她還記得他眉骨柔和的走向,記得他光潔的皮膚、英挺的鼻梁和微笑的嘴角,還有那常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生命力。
盡管這些特質無一不令她感到熟悉,但緹克曼努很難不注意到一點——恩奇都的眼睛理應是使人身心放松的森綠色,而眼前的「恩奇都」有一雙幽邃的深紫色眼睛,不禁讓她想起了寧胡爾薩格那如劇毒般不祥的深紫色指甲。
「那個人並不是恩奇都。」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動搖, 梅林再次強調道,「阿伽王, 你曾經為三女神同盟之一的寧胡爾薩格效力, 應該多少與聞過這件事吧?」
「余確實聽母神提起過,為了報復烏魯克王,拉瑪什圖特意以某個與他生前有過深刻羈絆的人為原型塑造了一副身軀,並在裡面植入了一個怪物的靈魂。」阿伽臉上也露出了復雜的表情, 「果然是那個喜歡玩鎖鏈的綠發小哥嗎……在踐踏人心這件事上,諸神可真是不吝手段啊。」
對方始終保持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不是恩奇都,可即使心裡清楚這一點,當他們目光交彙之時,緹克曼努仍感到心頭一陣微顫,就好像有什麼死去已久的東西正在復蘇一樣。
「那個怪物的靈魂乃是提亞馬特之子,名為金固,如今應該是拉瑪什圖麾下魔獸軍團的總指揮。」阿伽繼續道,「如果是為了支援基什,你恐怕來得有點晚了。」
「當然不是,當得知寧胡爾薩格召喚了你的時候,母親就料到了她遲早會自食惡果。」對方回答,「不用那麼緊張,沒有母親的命令,我是不會輕易與你們開戰的。只是我久聞這位賢者的大名,所以才特地過來見識一下。」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身上:「我讓你感到很熟悉,不是嗎?」
「可能比'熟悉'還要多一點。」她也看著他,「所以……你是我希望見到的那個人嗎?」
「誰知道呢?」對方退後一步,離開篝火照亮的範圍,沒入了陰影,「別著急,人類的賢者,我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的……希望到那個時候,你身邊沒有那麼多煞風景的家伙。」
這位有著故人面孔的不速之客離開後,劍拔弩張的氣氛漸漸冷卻,緹克曼努卻久違地感受到了驟然襲來的怒火。
「你怎麼能對我隱瞞這樣重要的事情?!」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也許是錯覺,但胸口的那股怒火如有實質,讓她體會到了某種仿佛切實存在、灼燒般的疼痛,「有一個人長著恩奇都的臉,實則是我們的敵人,甚至還是拉瑪什圖的得力干將——這樣至關重要的消息,難道不應該在第一時間告知我嗎?」
「先、先冷靜下來,猊下……」梅林躊躇片刻,「沒及時告訴你這件事的確是我的t錯,但這一次我絕對不是故意隱瞞的,只是……該怎麼說呢?畢竟大哥哥不是這個時代的親歷者,有些事情可能不太適合由我來開口,所以本來是想等回到烏魯克後,讓吉爾伽美什王親自告訴你的……」
「'這一次'?意思是以前還隱瞞過其他事情?」
「阿伽王啊……大哥哥我說了好多句話,為什麼一定要抓住這幾個關鍵字……」
雖然先前的盛怒尚未完全消散,緹克曼努還是勉強從怒火中找回了一絲理智——無論梅林幾經權衡的結果是好是壞,他的解釋都有一定道理,而且這大概率是和吉爾伽美什商議後的決定。哪怕她對這個單方面的決定感到不滿,也不該情緒化地將怒意單純發泄到梅林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嘆息一聲,疲憊漸漸取代了怒意,唯有灼燒過後的疼痛仍殘留在身體裡,「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立場。」
「道歉什麼的好像就有點過頭了,大哥哥對這件事的預期大概是'壞梅林,下次不許這樣了'的程度啦……」梅林吐了吐舌頭,「雖然金固應該不會再來了,但以防萬一,還是換個地方扎營比較好——當然,這次梅林大哥哥會用幻術隱藏好大家的行蹤的~」
「說的也是。」阿伽贊同地點了點頭,「那麼余先去把牛皮袋裡的水灌滿。」
阿伽離開後,梅林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那個……猊下……」
然而,當緹克曼努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目光又奇怪地轉向了一旁的灌木叢:「剛才,我……呃……」篝火散發出的熱氣把他的臉燒得發紅, 「我好像不小心……那個……」
「那個?」
「就是……算了,沒什麼。」梅林嘆了口氣,「天色也不早了,我們把篝火熄滅後就動身吧。」
他們出發後不久,就下起了綿綿細雨,冰涼的雨水加劇了晝夜溫差帶來的寒意,也加劇了某種隱晦的不妙預感。她的咽喉隱隱作痛——扁桃體炎症,顯然是感冒的征兆,以及皮膚下隱秘的灼燒感——不列顛時期她以妖精之身生活了太久,幾乎快忘記瑪那不耐受是什麼感覺了。
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感受著腎上腺素的緩慢消退,一邊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情上,盡量不去在意病症帶來的不適感,以免耽誤行程。
於是她又想起了剛才的那一幕——雖然梅林和阿伽都證明了那個「恩奇都」是假的,但對方微笑時輕快的神態,鹿兒般清澈又頑皮的眼神,以及相遇時對方眼底無法掩飾的喜悅,都令她難以釋懷。
金固……嗎?
後半夜,先前的不妙預感終於化為了實質——緹克曼努徹底病倒了。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暈過去的,只知道轉醒時,他們已經在一個洞穴裡安營了。高燒讓她渾身又酸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空氣中濃厚的血腥味也令她難受,也不知道阿伽是搶了哪只猛獸的巢穴用於過夜。
在她半睡半醒之際,有人將牛皮袋遞到她嘴邊,給她喂了一點水,溫熱的液體略微撫平了喉嚨撕裂般的痛楚。
恍惚間,她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問道:「是煮開過的吧?魔術師小哥,現在的她可沒辦法喝生水。」
經過幾天的相處,阿伽對梅林的稱呼從夢魔、拿木棍的、坎比翁一路變化,如今終於穩定在了「魔術師小哥」上。
「當然,大哥哥我好歹也是照顧過孩子的人,怎麼可能會犯這種錯誤。」梅林回答,「雖然知道這個時代的猊下和神秘的兼容性不好,但沒想到情況會這麼糟糕…… 」
「不只是兼容性不好,而是完全與神秘絕緣,沒有任何使用魔術的可能性,就連阿什普開的魔藥對她的效果都很差。」阿伽說,「不過看樣子應該跟金固無關,可能是在基什連接地脈時被瑪那溶蝕了,外加這幾天疲勞過度的緣故……短期內恐怕很難好轉了。」
「唉……要是加雷斯在這裡就好了。」緹克曼努感覺到有人在戳她的臉頰,「生病期間還要吃這種沒味道的大肉塊,感覺有點可憐呢。」
「喂喂,不要戳病人的臉啊,魔術師小哥,你真的照顧過孩子嗎?」有人拍掉了那只手,「話說回來,余之前就有點好奇了。小哥你明明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為什麼感覺你和緹克曼努好像很熟的樣子?」
「嘛,原因其實有點復雜……」
梅林盡可能簡單地解釋了她的靈魂會不斷輪回轉世的特性,並且在第三次輪回中轉生為了摩根·潘德拉貢——或者說廷塔哲,她更喜歡後面那個姓氏。
「摩根……難道是那位統一了整個不列顛的妖精女王?」
「沒錯~」
「難怪感覺特異點的緹克曼努更具威儀了。雖說以前也很有氣勢,但盧伽爾之手再怎麼位高權重,終究還是王的侍奉者。」阿伽似乎陷入了沉思,「女王啊……嗯,確實是與她相襯的名號。」
俄而,阿伽又問道:「對了,如果余沒記錯的話,那位摩根女王……是不是生過六個孩子?」
「准確來說是五個……呃,阿伽王,這種時候露出害羞的表情,很容易讓別人以為你是變態哦。」
「啰、啰嗦!基什的守護神寧胡爾薩格乃是像征孕育生命的大母神,產房的保護者,基什人會有生育力崇拜的習俗一點也不奇怪吧!」阿伽有些惱羞成怒,「倒是你——魔術師小哥,余可不管你們不列顛是什麼規矩,即使貴為女王的妃子,余也不會縱容你的不敬,以後你……」
「咳咳——!!!」
「好惡心……離余遠一點,余不想被你的口水濺到。」
「剛才明明是你說出了不得了的話,為什麼要被嫌棄的是梅林大哥哥啊……」
「余哪有說什麼奇怪的話,難道你不是不列顛的王妃嗎?」
「梅林大哥哥是不列顛的宮廷魔術師啦!」
阿伽的聲音聽起來若有所思:「也是,如果是正式的嬪妃,應該會記載於宮廷名冊內,並且留下每年受領俸祿和賞賜的記錄才對。像小哥你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像是生前關系很親密的樣子。」
「阿伽王啊,為什麼你每次都能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一些特別傷人的話……」
「還有一件事。」阿伽說,「當初母神提起你的時候,余本以為你是被烏魯克王召喚的英靈,實際見到後才發現你居然還是生者。也就是說,你應該自己主動來到這個特異點的吧?」
緹克曼努閉著眼睛,只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但也能感受到洞穴裡的氛圍相比之前壓抑許多,因為梅林這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這個時代的王真是有趣,明明一個比一個任意妄為,卻又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細膩的內心,稍微讓大哥哥有點為難呢。」梅林苦笑一聲,「阿伽王,你的猜測對了一半,我確實是自己來的,但同時也是順應了阿賴耶的召喚。這個時代的阿賴耶處於弱勢,勉強從二向箔裡復活了猊下之後,就被蓋亞從這個特異點排除了,所以需要我代勞一部分工作。」
「即使在母神死前,基什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收到提亞馬特女神的回應了,應該也是你的手筆吧?」
「沒錯,提亞馬特如今正在沉睡。」
「所以……是為了贖罪嗎?」
「什麼?」
「關於你千辛萬苦跑來這個特異點的理由。」阿伽說,「想隱瞞也沒用——畢竟你在余的宰相面前一看就是心有愧疚的樣子。」
「啊呀,真是的……這個時代的王觀察力是不是有點過於敏銳了?都讓梅林大哥哥有點厭煩了呢。」
隨後是一段更加漫長,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我不是為了贖罪而來的。」梅林低聲答道,「或者說,已經犯下的錯誤是無法被彌補的,頂多是讓犯錯之人的心裡好過一點而已,本質上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說法。我之所以來到這裡,並不是覺得自己可以彌補什麼,而是因為我已經犯過太多錯誤……所以,至少這一次不要再做出錯誤的選擇了——嘛,差不多是這種感覺吧。」
後面的話她沒能聽到,高燒帶來的脫力使她又困又倦,只感覺周圍的聲音都漸漸離她遠去,她就這樣陷入了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緹克曼努慢慢醒了過來,但意識依舊昏沉,只能模糊地感覺到有人在為她更換額頭上的濕布。然而她的眼皮沉重t如鉛,實在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看清對方是誰,只能依稀聽見對方輕柔的低語。
「雖然在阿瓦隆……就看到了,但是……生病了果然很難受啊……」對方的聲音斷斷續續,「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就好了……」
第375章
年輕時,吉爾伽美什曾來過一次冥府,當時印像不深,只記得那是一片鬼氣森森的陰霾之地,如今相隔數十年再度回訪,倒是沒什麼改觀的地方,反而讓他愈發確信自己當初對這裡的寥寥幾句評價實在是寶貴的真知灼見。
埃列什基伽勒起初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但在得知緹克曼努並未一同前來後,那股熱情就消退了一半:「這樣嘛……緹克曼努沒有來啊… …」但良善的天性還是讓她努力打起了精神, 「沒、沒關系,以後一定還會有機會見面的!話說回來,你們應該是來接伊什塔爾的吧?」
「不錯,那個笨蛋女神為了逃避現實結果把自己送回深淵了。」吉爾伽美什很想翻個白眼,但這樣在冥府女神面前就太失禮了——和伊什塔爾不同, 他對埃列什基伽勒還是頗為敬重的,「雖然她是一個無能的家伙, 但以烏魯克現在的境況,能夠多一雙手來幫忙也是好的。」
就算這雙手被一個愚蠢的大腦操控著也無所謂。
「其實我也一直在等你們過來將她接走。」埃列什基伽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伊什塔爾太吵鬧了,經常把亡靈們嚇得四處逃竄,造成了不少麻煩呢。」
站在他身後的迦勒底御主嘀咕道:「伊什塔爾女神好像到哪裡都會被人嫌棄呢……」
他的亞從者同伴也小聲附議:「是, 前輩,很難想像我們現在認識的伊什塔爾小姐已經是改良後的版本了……」
埃列什基伽勒囑咐聽差將關著伊什塔爾的鳥籠帶來——吉爾伽美什對這個骷髏人聽差倒是記憶猶新,因為它走路時哢噠哢噠的聲響很讓人心煩。
片刻後,聽差就帶著鳥籠回來了。看著鳥籠裡被囚禁的金星女神,吉爾伽美什毫不客氣地嘲笑道:「哈哈哈哈——伊什塔爾啊,這可憐可悲的醜態是怎麼回事?你往日的囂張氣焰呢?果然,這落水狗一般狼狽又落魄的模樣才是你應有的姿態。如果有書記官在的話,一定會以'王笑到腹肌抽痛'作為今日王宮日志的結語吧。」
「烏魯克王啊……」埃列什基伽勒一臉為難,「你的笑聲太吵了,把亡靈們都嚇到了……」
伊什塔爾對他的嘲諷充耳不聞,只是緊緊抱住鳥籠的鐵欄,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走!與其回去做緹克曼努的奴隸,被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還不如待在這裡等死算了!」
聞言,埃列什基伽勒露出困惑的表情:「待在冥界就是死了的意思……而且為緹克曼努做事有什麼不好?」
「說得簡單!」伊什塔爾破罐破摔道,「她只喜歡你,不喜歡我!當初她甚至不惜偷梁換柱,想把我留在冥界,讓你做天之女主人。緹克曼努那麼偏心你,你當然愛給她說好話!」
「就算她不喜歡你,那也是你的問題。」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回想一下你當初的所作所為吧,伊什塔爾,如果不是因為被你依憑的那名少女實在無辜,你真該永遠被關在深淵裡焚燒……還有,別再說那些令人發笑的蠢話了,緹克曼努是不會要你這種奴隸的,因為你太蠢了。」
盡管伊什塔爾萬般不願,但埃列什基伽勒是這世上最不會慣著她的人了。她打開鳥籠,見伊什塔爾不肯出來,就把鳥籠倒過來用力拍打,想把對方從籠子裡倒出來。
吉爾伽美什敏銳地聽見了迦勒底二人組之間的小聲交談:「艾蕾小姐好像在倒包裝袋裡剩下的薯片碎渣啊……」
雖然在緹克曼努的強烈要求下,他暫時沒有派這兩人去執行什麼危險的任務,不過他們的幽默感很好地彌補了他們在烏魯克吃白飯的現狀。
救出伊什塔爾——或者說,成功把薯片碎渣從鳥籠裡倒出來後,埃列什基伽勒十分客氣地讓聽差送他們到冥界出口,但吉爾伽美什搖了搖頭:「冥府的女主人啊,除了帶走你的姐妹之外,本王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對方遲疑了一會兒:「呃……請別誤會,烏魯克王,我並不是不想幫你的忙,只是你突然表現得如此禮貌,實在是令人感到不安……請問你希望我幫你什麼呢?」
「我希望和我的父親——烏魯克先王盧伽爾班達談一談。」
聽到他的話,埃列什基伽勒明顯愣了一下:「可是……」
「我當然知道他早已迷失在冥河中,忘卻了生前往事。」他說,「可是以你的權能,應該有辦法讓他暫時恢復理智吧?本王知道這件事並不容易,但看在緹克曼努與你往日情誼的份上,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冥府女神勉強地點了點頭:「好吧,我可以幫你……不過要讓亡靈主動從冥河裡出來,必須使亡靈本人萌生出想要回應你召喚的強烈願望。」
「這一點我自有辦法,你只需要為我引路即可。」
埃列什基伽勒帶著他前往冥河河畔。路上,吉爾伽美什不禁在暗中細細打量她。托福於四周陰森的景致,冥府女神俏麗的面龐一下子猶如烘雲托月般脫穎而出——誠然,她很漂亮,但吉爾伽美什不覺得她在長相上有什麼明顯優於他的地方,所以他曾經不太理解對方為何能在僅與緹克曼努有過幾面之緣的情況下對她產生如此大的影響,甚至超過了他一輩子對她影響的總和。
埃列什基伽勒和她的姐妹在外貌上近乎一模一樣,給人的感覺卻天差地別。也許是常年生活在冥界的緣故,這位女神總給人以謹慎、陰郁的感覺,這讓她與伊什塔爾艷光四射的形像拉開了差距。
隨著年歲漸長,他才慢慢有所開悟。光鮮亮麗的表像不過是淺薄之物,埃列什基伽勒有一顆淳樸善良的心,兼有對他人苦難的悲憫和關懷,這種美好的特質賦予了她另一種層面上的美——考慮到她一生下來就被安努當作獻給死亡深淵的祭品而送到了冥界,並不像她的姐妹那樣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這種善意就更是顯得彌足珍貴了。
雖然緹克曼努對她的鐘愛總是讓吉爾伽美什心裡發酸,但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身上確實存在一些優點,足以觸動盧伽爾之手堅如磐石的心……何況在任性這件事上,他甚至沒什麼資格指責伊什塔爾,畢竟他年輕時亂發脾氣的次數可一點不比後者要少。
來到河畔後,吉爾伽美什從王之寶庫中拿出金鐲,這樣便是萬事俱備了。
不過,他還是花時間做了一下心理准備——自登基為王之後,他早就不知道把自己的謙遜丟到哪個角落去了——隨後才高聲道:「盧伽爾班達,烏魯克的先王啊!請回應我——你唯一的孩子吉爾伽美什的召喚,離開這渾濁不堪的河水,在我面前顯現您原本的面目吧!」
話音剛落,冥河漆黑的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一個蒼白的靈魂從河底浮了上來。盡管對方低著頭,面容完全被灰敗的長發遮掩了,但他手上的金鐲還是讓吉爾伽美什確認了他的身份。
埃列什基伽勒取下腰間的鳥籠,朝亡靈輕輕晃動了一下,神力湧現時的綠色瑰光就像河面上掀起的波紋一樣向四周擴散,如春雨般滋潤了盧伽爾班達干枯的靈魂。他的身軀逐漸豐盈,灰白的長發變回了閃閃發亮的淺金色,黯淡灰紅的雙眼也被點亮為明艷的赤色,終於顯現出了一名年輕英俊的國王應有的模樣。
這一幕也喚醒了吉爾伽美什童年時期的一些記憶。他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盧伽爾班達已經一百多歲了ヾ,只是受神血影響,外表仍是年輕人的樣子——這也意味著他和緹克曼努已經彼此相伴幾十年了。
每當想起他們交談時熟稔的神情,那種無需言說的默契,仿佛他們身處於一個沒有旁人存在的小世界裡……哪怕過去了那麼久,依然能讓吉爾伽美什如鯁在喉。但他終究不是當初那個愛耍性子的年輕人了,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不愉快而鬧脾氣。
「切記,我的權能無法持續太久。」囑咐完之後,埃t列什基伽勒便體貼地離開了,給他們留下了方便交談的私人空間。
盧伽爾班達看向他——他們父子生前關系著實稱不上親密,但這樣久違的交流,還是讓吉爾伽美什感到了一絲動容。
「好久不見,孩子。」盧伽爾班達看著他手裡的金鐲——吉爾伽美什本以為他會感到惱怒,但對方只是露出了懷戀的神色,「那是她留給你的嗎?」
「不知道,是天國隕落之後突然出現在寶庫裡的。」
這個回答似乎觸動了他的父親:「天國隕落……原來如此,那個時候她果然成功了……」說到這裡時,對方臉上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難以遏制地沉浸在往昔的記憶中, 「不,她當然會成功,緹克曼努……和我不一樣,她是絕對不會逃避的,即使知道前路等待著她的只有痛苦和磨難,她也會堅持到底……這就是她,吉爾。」
吉爾伽美什慢了半拍才意識到盧伽爾班達的意識還停留在幾十年前,神代斷絕對他而言還是一個新鮮的消息。
「我在冥河裡徘徊太久,可能有點跟不上時代了。」他的父親面露憂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知到烏魯克即將遭遇一場大劫難……然而我不過是一介亡靈,即使短暫地回想起了過去,也很難在這個波詭雲譎的古戰場上為你提供什麼幫助。」
「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向您尋求幫助。」吉爾伽美什說,「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與提亞馬特決一死戰的。既然我的余生已經所剩無幾,一些曾經困擾著我的事情……我希望能知道它們的答案,父王。」
盧伽爾班達微微頷首:「說吧,孩子,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他說,「您明明深愛著她,為何還選擇了與寧蓀女神生下了我?」
有那麼一會兒,周圍變得極其安靜,就連一直在河底發出哀吟的亡靈們都陷入了沉默。
盧伽爾班達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他的臉部肌肉沒有一點變化,他縹緲的赤紅色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但吉爾伽美什莫名感覺他的父親方才一定受到了巨大的衝擊,若非對方早已是死後魂靈,他或許能聽到對方劇烈而急促的心跳。
「哀悼之塔的計劃……是緹克曼努在很久以前提出來的,那時你還沒有出生。」盧伽爾班達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我很快就同意了——向來如此,我很少會在關乎國家命運的事情上和她產生分歧,而且她當時成功扶持安努取代恩利爾成為了諸神之王,證明了天國的秩序並非是永恆不變的,我們都對這個計劃很有信心。」
吉爾伽美什敏銳地察覺到對方並未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但他也很想知道當初哀悼之塔計劃半途而廢的真相,並沒有出聲打斷。
「然而對於哀悼之塔計劃,安努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人類的信仰一直是神明力量的重要來源,但利用信仰進一步撼動神明地位的情況卻是第一次發生。所以安努在器重她的同時,也十分警惕她。」對方繼續道,「在新月節的那天晚上,安努托夢給我,向我展示了烏魯克選擇與諸神為敵後將要歷經的種種磨難。」
「在夢中,我看見滔天的洪水衝垮了河堤,人和牲畜的屍體在渾濁的河水裡沉浮,我看見天火降世,哭嚎的人們在火焰中像蠟燭一樣融化,我看見諸神釋放了古伽蘭那,無情的鐵蹄令大地都為之顫抖,昔日繁榮興盛的城邦在一夜間化為廢墟……」
事實上,這些災難最後無一例外地在烏魯克上演了。
「在那些景像面前,我的心動搖了……在諸神可怖的力量面前,人類是多麼脆弱無力啊。」盧伽爾班達說,「最後,安努告訴我,諸神可以原諒烏魯克的不臣之心,但必須立刻停止哀悼之塔計劃,並要求我遵照神諭與一位女神誕下天之楔,以加固神明與這片大地的聯結。」
「那時的我還沒有作出決定,但懦弱的想法已經在我心裡種下了種子……不管怎麼說,至少得先中止哀悼之塔計劃。於是不出意外的——緹克曼努為此大發雷霆,認為我背叛了我們的理想。盡管我們以前也爭吵過,可從來沒有那麼嚴重,那時我幾乎真的要失去她了,當她摔門而去的時候,我什至覺得諸神還不如直接殺掉我來得痛快……」
他深吸了一口氣:「話雖如此,我還是存有一絲幻想,也許……也許她會盡力阻止我,不僅僅是因為哀悼之塔,也因為……我不求她說愛我,哪怕她對我和寧蓀的結合流露出一絲不滿也好啊。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去找她,想要再談一談這件事……」
這次談話的結果肯定不太好……吉爾伽美什暗想,否則就不會有他了。
「緹克曼努對我的暗示無動於衷,只要求我重新啟動哀悼之塔計劃,我沒能立刻答應她,她便將我拒之門外。」盧伽爾班達的聲音略微嘶啞起來,「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說的話——'既然你那麼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對神明下跪的衝動,那就去吧,我只當曾經的盧伽爾班達死了,因為我的愚蠢,這幾十年裡我向一個死人錯誤地獻上了自己的忠誠'。」
喔噢……即使多少有點心理准備,等真正聽到這裡時,吉爾伽美什還是忍不住瞠目結舌。他這輩子從緹克曼努口中聽過最重的話,也不過是「去找其他人來當你的盧伽爾之手吧」,萬萬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是她感到失望時頗為溫柔的表達。
「盡管我們從未真正跨過那條線,但我和她相伴幾十年,幾乎成為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是一個靈魂寄宿在兩具軀體裡,很多時候不需要開口,我們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整個美索不達米亞都流傳著我們的故事,認為我們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本以為哪怕沒有說出口,我們的心意也是相通的,結果卻… …那時的我感覺心如刀割,甚至對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最後,我就帶著這樣報復般的心情答應了安努的條件,與寧蓀女神結合生下了你。」
盧伽爾班達向他露出了一個歉意的表情:「對不起,孩子,我最終沒能成為一個好父親。」
很難否認這一點,畢竟「父親」在他的生命中幾乎是空白的,而女神與國王的結合是出於神明的利益,就像夏哈特通過與恩奇都交/媾為他啟迪靈智一樣,是一次性的交易,所以他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是緹克曼努將他撫養長大的。
但考慮到烏爾寧加爾享受的待遇也差不多,吉爾伽美什覺得自己可能沒什麼立場指責對方。
「那時我已經不年輕了,卻還是經常意氣用事,不懂得應該如何去愛她,最後傷害了她,也傷害了自己……無論事後我如何彌補,即使我們的關系有所緩和,也無法真正回到過去了。」他的父親感慨道,「仔細想想,也許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最後的結局。以殘暴為開端的歡愉,終將以殘暴落幕——她不止一次說過這句話。在一切的開始,愛情的果實便和她一起被我丟進火中焚燒殆盡,王座上的我卻毫無察覺。」
說罷,盧伽爾班達摘下了手腕上的金鐲——與他手裡的這枚是一對——然後交到了他的手中。
「這、這是?!」
「那次決裂之後,她差一點就要離我而去了……幸好你看起來已經不記得了,否則我這輩子最丟臉的時刻恐怕會被你銘記終生。」對方苦笑一聲,「那時我懷裡抱著你,懇求她留下來,求她即使對我失望,也不要對烏魯克失望,即使放棄了我,也不要放棄烏魯克。我告訴她,'如果你不相信我了,那就相信這個孩子吧,把他撫養成人,讓他擁有對抗諸神的智慧、勇氣和信念,讓他完成我沒能和你一同完成的事情'。」
吉爾伽美什心中一震:「父王……」
「你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許,孩子,你完成了我們當初沒能完成的理想。」父親幫他合攏了那只握著金鐲的手,「收下它吧,就當是我對你的祝福。你已經踏出了正確的第一步, t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半途而廢。」
緊接著,盧伽爾班達的靈魂開始褪色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權能已經結束,他又將變回那個在冥河裡徘徊的無名亡魂了。他嘆息一聲,並沒有多少不甘,只是平靜地留下了最後一句叮囑。
「如果你再見到她的話,」他說,「記得提醒她下雨天晚上要把窗戶關好,否則會生病的。」
悠于 2024-8-24 12:10
第376章
隨著他們和目的地的距離越來越近,她逐漸按捺不住自己的雀躍之情——即使在作為「緹克曼努」的人生結束後,她也時常想起烏魯克。每當她難得從繁忙的政務中清閑下來,又一時無事可做,打算靠著翻譯古籍消磨掉寧靜的午後時光,就難免在回憶起故人的面龐時陷入寂寥。
唯一古怪的是,伴隨著這股雀躍之情的卻是某種莫名的不安。在某個節點過後,後者漸漸壓過了前者,成為了籠罩在她心頭的一片陰影。
……很難想像這種事情有朝一日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般心情實在太微妙了,緹克曼努並不打算將它分享給任何人——可惜她有兩位心思細膩,觀察力也相當敏銳的同伴(雖然僅憑他們的外在表現很難讓人意識到這一點)。何況,先前高燒留下的後遺症,外加風餐露宿累積的疲勞感,已經讓她的小小灰色細胞ヾ所剩無幾了,大腦時常處於虧空狀態,哪怕拉瑪什圖突然打扮成老婦人跑來送給她一個毒蘋果,她多半也會精神恍惚地咬下去。
某天晚上扎營的時候,梅林就主動點破了這件事:「明明快要抵達烏魯克了, 但猊下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呢。」
「誰會樂意回去給那個笨蛋王打下手啊。」阿伽替她接過了話茬, 「如果宰相不想那麼快就回烏魯克的話,我們不妨繞路去拉瑪什圖的巢穴轉一圈。這幾天總是在清理那些量產的雜魚魔獸,完全用不到寶具,余的手心都有點發癢了。」
「說得真輕松啊,阿伽王。」梅林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畢竟耗費的不是自己的魔力,確實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呢。」
「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魔術師小哥,就算余要補魔也不會找你的。」
「本來也不會接受啦……倒不如說,光是要給你供魔這一點就已經很委屈梅林大哥哥了。」他抱怨道,「如果一定要犧牲某個可憐的不列顛男人,那還是讓一輩子都沒有結婚,以至於大家不由得懷疑其真實性取向的凱爵士來好了……嘛,不扯這些閑話了,小——猊下覺得呢?是繼續向烏魯克前進,還是想去看看別的地方呢?」
「我並不是不想回烏魯克,只是……」緹克曼努悵然地嘆了口氣,「也許這就是近鄉情更怯吧。作為埃斐的時候,我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而在不列顛,我迎來了人生中最長的統治生涯……即便如此,烏魯克對我而言也是不同的,就好像人們總是無法忘記自己第一個愛上的人。」
「是啊,大哥哥很確定你在這件事情上有不少心得……嗚啊好痛!」
「不要突然插嘴,魔術師小哥,你那酸溜溜的語氣把原本好好的氣氛都破壞了。」阿伽面色如常,仿佛剛才肘擊梅林的人不是他,「余完全理解宰相的心情,與無根浮萍般的異種們不同,人類對自己生活過的土地是很有歸屬感的。」
「好過分!這絕對是歧視,是刻板印像哦!」
經過這幾天的磨合,緹克曼努早就習慣了他們嬉鬧(並伴隨著輕微攻擊性)的相處氛圍,坦然地繼續道:「哀悼之塔建成的那天,烏魯克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浩劫——古伽蘭那摧毀了一切,庫拉巴徹底淪為了廢墟,埃安那可能要好一點……但也只是好一點。不久之後我就死了,並沒有參與烏魯克的重建。」
「可你在死前做了最有意義的事情。」阿伽說,「即使沒能親手用蘆葦和泥磚建起一座房子,我們的犧牲對於烏魯克的復興也是有價值的。」
「我明白。」阿伽當年也是主動申請進入地下清理甬道的小隊成員之一,緹克曼努一直感謝他的付出,「但有時我忍不住會想……如果烏魯克已經不需要我了怎麼辦?」
「不會的。」
「這樣斷言會不會太自信了一點?」她苦笑一聲,「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安慰,梅林。」
「這可不是什麼安慰啊,猊下。「梅林說,「難道你忘了嗎?你的塔還在那裡。」
聞言,緹克曼努愣了一下。
「我們的塔。」阿伽得意洋洋地補充道,「別以為這奇跡般的景觀是免費的哦~魔術師小哥,想要參觀地下甬道的話,必須上交二十舍客勒作為門票費,如果要拓印基什王室珍貴的奔狼圖騰,還要額外收五個舍客勒。」
「你的話倒是提醒我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阿伽王啊,吉爾伽美什王托我轉告你,當初你偷偷刻在承重架上的圖騰已經被他用泥抹平了,另外——噢,這裡可能要引用他的原話,'狼不過是獅子的獵物,妄圖在獅子的領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記簡直是狂妄至極。阿伽喲,本王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你得知自己機關算盡終成空後可悲又可笑的表情了'。」
「什麼?!」阿伽猛地站了起來,「可惡的吉爾伽美什,余要把他碎屍萬段!」
「嘛,也不用那麼生氣。至少根據大哥哥了解到的情況,吉爾伽美什王雖然很早就發現了那些圖騰,但還是默許了它的存在——直到你被寧胡爾薩格召喚後作為英靈替她效力。他認為你這樣實在是太丟臉了,所以命人將那些圖騰抹平作為對你的懲罰,所以……嗯,至少是保留過一段時間的,只能說是小小的遺憾吧。」
「開什麼玩笑!」阿伽並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愈發生氣了,「雖然這件事是余的過錯不假,但那個笨蛋王難道就沒做過蠢事嗎?他當年妄圖恢復國王的初夜權,把緹克曼努氣得辭職出走的時候,怎麼不懲罰自己找根繩子吊死呢?」
緹克曼努沉默了一會兒:「你怎麼會知道……這應該是你來到烏魯克之前發生的事情。」
「哼哼,宰相,你終究還是小瞧了余啊。」阿伽搖了搖手指,仿佛要向他們揭示一項了不起的真理,「在建造哀悼之塔的那段時間裡,余早已憑借非凡的建築才能、勤懇的工作態度和頂尖的個人魅力獲得了烏魯克百姓的一致認可,並且從他們口中得知了吉爾伽美什曾經干過的諸多蠢事。」
……其實不用獲得認可也能打聽到,拿王的糗事當作茶余飯後的談資是烏魯克人的日常娛樂。
最後,阿伽作出總結:「總而言之,烏魯克王最好自己主動滾去把余的圖騰復原,否則余就要在他的兒子面前細數他年輕時犯下的可恥過錯。」
旅途每晚的睡前談話就這樣在有點輕喜劇的氛圍中落下了帷幕,但當緹克曼努躺在貧瘠的草地上,正准備闔眼休息時,先前那種憂愁不安的感覺再度湧上了心頭。
如今的烏魯克是一個嶄新的國家,於毀滅中重生,無論它曾有過怎樣的輝煌,舊日的痕跡也早已被掩埋在廢墟之下。
庫拉巴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嗎?還是說,此刻等待著她的不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她對於這座城市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如果她在自己心靈的故鄉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該怎麼辦?
她想不出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到她真正回到烏魯克的時候。
又過了幾天,他們終於抵達了烏魯克的邊境。埃安那和庫拉巴之間的距離比她印像中更近了,往返時間至少縮短了一半,看來伊什塔爾的失勢讓吉爾伽美什成功占據了主動權,進一步閹割了神廟的權力。
城牆外延仍能看到一些焦黑的痕跡,部分地面崎嶇不平,還有一些尚未填補的裂縫,邊緣生長著稀疏的野草……這些都是天之公牛鐵蹄踐踏後留下的傷痕。
由於時間太過久遠——即使是哀悼之塔建成時才呱呱落地的新生兒,現在也已經是半百老人了——年輕的士兵並不認識她。不僅如此,因為阿伽明顯的基什口音,如果沒有梅林做擔保,他們恐怕還要被拉去軍t營審問一番。
「莫德雷德也就算了,居然連加雷斯都不在……」梅林詢問看守城門的士兵,「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拉伽什最近遭受了大量魔獸的襲擊,向烏魯克發出救援請求,烏爾寧加爾殿下不久前領兵前去消滅魔獸了。」
「加雷斯也跟著去了?」
「是的。」士兵回答,「情況太過危險,實在找不到其他適合隨行的炊事官,而且烏爾寧加爾殿下表示絕對不吃莫德雷德大人做的豬飼料,只好勞煩加雷斯大人親自跑一趟了。」
「真可惜。」梅林聳了聳肩,「看來只好等他們回來之後再打招呼了。」
對了,這個時代的烏爾寧加爾還活著,應該沒有二十一世紀的記憶。
加雷斯她倒是不擔心……但願他和莫德雷德能夠相處融洽。
穿過城門後——不出意料,重建後的庫拉巴確實和她記憶中不太一樣了,整個城市的布局給人以既有序又雜亂的感覺,就像是野蠻生長的雜草被園藝剪強行修繕成了規整的模樣。
可誰又能對此表示責怪呢?緹克曼努能夠想像這裡的人們曾經度過了一段如何艱辛的時光,僅僅是為了生存下去就耗盡了心血,根本沒有氣力去計較別的事情……僅僅是設想一下那樣的光景,就令她感到心碎。
然而,雖然城市的構造與過去存在差異,但那令人熟悉的口音,蜂蜜油揮發後的甜蜜香氣ゝ和熱情洋溢的市井氛圍,無一不觸動她的心扉。她看見孩子們追逐打鬧著跑過小巷,看見道路兩旁的小販高聲叫賣,看見醫館裡的阿蘇ゞ正在為病人開具藥方,好似穿過了一條長長的時空隧道。
他們都是真實的、鮮活的——災難過後,繁華殘余的灰燼滋養了泥土,終究還是讓這個瀕死的國家活了下來,重現往日的生機。即使沒能親眼見證它重生的過程,她心中還是不禁感到與有榮焉。
諸神啊,身懷無匹之力,可一朝失勢便逐漸零落成泥的是你們,生來弱小無力,卻在絕境中活了下來,於廢墟之上重新繁衍了文明的是人類。
「猊下。」梅林小聲提醒道,「該走了哦。」
緹克曼努很快從感慨中收回了思緒:「嗯,去見盧伽爾吧。」
一旁的阿伽做了個鬼臉,但沒有像之前那樣發出抗議,大抵也知道在烏魯克境內不稱呼吉爾伽美什為盧伽爾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途中,他們遇見了馬修——那位被加拉哈德附身的迦勒底少女,她正在尋找御主藤丸立香。
「這位是……猊下嗎?」對方似乎吃了一驚,「和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完全不同呢……啊!抱歉,我太失禮了。如果您是要去找吉爾伽美什王的話,他此時應該在正殿裡處理政務。」
與馬修道別後,他們繼續前行。王宮的布局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甚至連吉爾伽美什飼養的獅子都在老地方打盹——當然,不可能是同一只,但也許是習慣使然,當那只獅子趴在草坪上懶洋洋地吐舌頭時,她莫名有種身心俱疲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需要為年輕的國王收拾爛攤子的歲月。
還沒有踏入正殿的大門,他們就在殿外聽見了吉爾伽美什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別讓本王再重復一遍,戰線報告越新越好,進度更新不得懈怠!我們這裡越是繁忙,他們的機會就越少,若是想輕松作戰,就不能停下腳步!」
大臣們似乎也作出了回應,但隔著牆壁只能聽到一點模糊不清的聲響,並不像他們的王一樣嘹亮而清晰。
「話說回來,聽說塔巴多的女兒分娩了,巫女和阿蘇各派一名過去,再送一些有營養的果實給她。另外把塔巴多本人從北壁叫回來,給他三天左右的休假時間,只要能看到剛誕生的孫子,想必也能讓他英氣煥發。」
「這種閑雜事務怎麼能由盧伽爾親自處理?」緹克曼努眉心緊擰,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難道沒有其他大臣能為王分憂嗎?」
「哈呀,那位能為王分憂的冤大頭不就在大哥哥我身邊嗎?」梅林眨了眨眼睛,「開玩笑的~畢竟面臨著三女神同盟的重壓——雖然現在只剩下兩個了,但只要拉瑪什圖還在,魔獸戰線的壓力就不會減小,目前人手有限,大臣們忙不過來,由君主代勞也是無奈之舉。」
「即便如此,這麼做也太缺乏效率了。盧伽爾作為最高掌權人,精力和時間都是非常寶貴的,應該用來處理更加重要的工作。」她嘆了口氣,「真是讓人聽不下去……我們進去吧。」
盡管她是懷著急切而強烈的責任感踏入大殿的,但在看到年輕的西杜麗和塔蘭特的一瞬間——任何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事情都從她的腦海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逝去的歲月怎麼可能再回來呢……可這如果不是過去,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又是誰?
吉爾伽美什顯然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當他們目光交彙的剎那,他的表情也定格了。
隨後是西杜麗和塔蘭特。他們如有所感地沿著他的視線回過頭——是了,真實的、鮮活的——霎時,整個世界看起來是如此迷離,充滿了夢幻的色彩,直到他們兩人衝過來緊緊抱住她,用她熟悉的聲音大喊:「猊下!!」
在兩個成年人重量的衝擊下,緹克曼努終於從那如夢似幻的恍惚中回過了神,但一股恐懼感接踵而至,她懷著謹慎、期待且不安的心情打量著他們,確認了他們就是她記憶中的人,是她的孩子、學生、部下,而非她臆想出的幻像,或是什麼長相肖似的後代。
「西杜麗……塔蘭特……」她喃喃道,「真奇怪,感覺就像我從未離開過這裡一樣……」
「對本王來說可不是。」
吉爾伽美什不知何時走下了王座,來到他們跟前。對方看上去也和她生前一般無二,依舊年輕、俊美,但不再像過去那樣鋒芒畢露,氣質也在歲月的磨礪下得到了沉澱……一切都在提醒她時間的長河從未停止流淌,有些東西確實已經逝去了,只是以她熟悉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邊。
他說:「歡迎回家,緹克曼努。」
第377章
「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睡覺?」
「再過一會兒, 盧伽爾。」
緹克曼努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工作上——習慣了用羊皮紙和墨水作為書寫材料後,她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泥板上的楔形文字。
托福於某位兢兢業業的夢中信使,烏魯克方早就得知了她離開基什踏上返鄉之路的消息。這批泥板是西杜麗早就准備好了的,不僅涵蓋了她亟需掌握的各類信息,還按照和她心意的方式進行了分類(這孩子總是那麼慧心巧思)。雖然她不能像過去那樣猝死之後很快又能精力充沛地醒過來繼續工作,但還是打算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准確地說,至少看完三分之二的泥板再休息。
在城邦眾多的兩河流域,第一要務自然是獲悉周圍各個國家的情況。
根據泥板的記述, 寧胡爾薩格被阿伽殺死後不久, 阿卡德人就改為供奉她最大的敵人埃阿,並尊其為新的守護神,於是不出意外地在寧胡爾薩格復活後遭到了她的強烈報復,死傷慘重, 如今已經集體向西側遷徙,盡可能遠離伊迪格拉特河和布拉努姆河。
烏瑪十二天前就已經被可怖的魔獸洪流淹沒, 無家可歸的難民大多逃到了拉伽什。
烏爾暫時還沒有被魔獸軍團攻占,但水神廟的糧倉已經被寧胡爾薩格的復仇之火焚毀了,烏爾人又無法外出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莊稼爛在地裡,即使成功抵御了外敵,也會有不少人死於飢荒——這正是問題所在,農業是國家生命力的根基,可如今城牆外危機四伏,百姓們根本無法正常務農,各個城邦之間的貿易往來也被切斷了,不可能指望糧食進口。
像烏魯克這樣有英靈協助的情況終究是少數……再這麼下去,即使勉強逃過了魔獸的侵襲,人們的生存也難以為繼。
何況,哪怕是烏魯克,眼下也有亟需操心的問題。美索不達米亞的礦產資源較為貧瘠,需要通過長距離貿易獲得補足。如今工匠坊的匠人們雖然躍躍欲試,但t是沒有金屬礦,再有精力也於事無補。他們需要盡快讓通往卡帕多西亞或陶魯斯山脈的道路恢復通暢——最好是後者,因為陶魯斯山脈也產白銀。
然而,想要在短時間內殺死拉瑪什圖也非易事。先不說這件事本身的難易程度(「金固」的立場還是一個未知數),拉瑪什圖擁有提亞馬特的權能,一旦她死亡,權能就會回歸眾神之母體內。如此龐大的能量變動,不可能不驚醒沉睡中的女神,這樣不僅梅林會有生命危險,烏魯克目前也沒有可以擊敗對方的有效方案。
既然現階段還不是處理拉瑪什圖的最佳時機,就得考慮曲線救國的可能性……
正當她陷入沉思之際,床上的吉爾伽美什又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睡覺?」
「如果您困了,可以先回去休息。」
「什麼意思?」他看起來很不高興,「本王貴為烏魯克的君主,擁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卻沒有權利在這張床上過夜嗎?緹克曼努,本王要求你收回剛才的話,然後好好反省自己荒唐的言論。」
聞言,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是,盧伽爾,您當然可以留在這裡過夜。」
「很好。」吉爾伽美什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睡覺?」
「恐怕不會很快。」她回答,「我想至少把魔獸的問題考慮清楚後再休息。」
「至少。」對方干巴巴地重復了一遍,「所以是'考慮清楚後也不一定會上床睡覺'的意思,對吧?」
她模棱兩可地答道:「也許吧。」
於是吉爾伽美什也嘆了口氣——可能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他故意嘆得很重、很大聲,就好像他恨不得在她耳邊這麼做一樣。緹克曼努沒有抬頭,只是聽到了他下床的聲音,本以為他打算回自己的房間,但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他的影子蓋住了蠟燭的光線。
「起來。」
「我必須看完這些泥板才能休息,盧伽爾。」
「本王當然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剛才本王只說了'起來',而不是'給本王滾去睡覺'。」吉爾伽美什雙手抱肘,「起來,本王要坐這裡。」
「……您坐這裡的話,那我該坐哪兒呢?」
「坐本王腿上。」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或者本王坐你腿上——總之我一定要坐在這裡,你自己選一個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小孩子……呃,好像是她養大的,真是現世報啊。
雖然緹克曼努對於自己的身體強度還算有信心,但這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一名身材高大,體格精壯的成年男性像千斤頂一樣壓在她的腿上——況且,就像「世界和平」在某些現代互聯網弄潮兒畜生般的願望面前也會顯得充滿可行性ヾ,比起好言好語地說服倔勁突然上來的吉爾伽美什改變想法,坐在對方腿上處理工作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你在看其他國家的報告?」吉爾伽美什的視線掃過泥板,順便調整了一下姿勢,「寧胡爾薩格復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摧毀埃阿的所有神廟,外加受哀悼之塔的影響,烏爾那邊近乎已經和埃阿斷聯了,大祭司也無法求得神明的加護……能夠撐到現在,烏爾王也算是個有骨氣的家伙。」
「雖然拉瑪什圖短期內無法被消滅,但想要減輕魔獸軍團帶來的損失也不是沒有辦法。」緹克曼努答道,「莫德雷德和阿伽的寶具,再加上您的乖離劍,我們並不缺少進行大規模殺傷性打擊的手段,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魔獸全數聚集起來,一掃而盡。」
她用食指點了點桌案:「依據我在寧胡爾薩格那裡得到的情報,拉瑪什圖也需要補充養料才能不斷產出新的魔獸。一次性的大範圍清剿之後,只要盡可能切斷她獲得新養料的途徑,應該就能減輕其他國家的壓力,讓百姓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正常生活了。為了正確實施這項計劃,我們需要抓幾只活的魔獸,通過實驗獲悉它們的習性,並找到將它們聚集在一起的方法。」
「太危險了。」吉爾伽美什眉頭緊皺,「雖然你心裡應該再清楚不過,但本王姑且還是提醒一句——現在的你已經沒有不死之身了,被魔獸咬掉哪個地方可不是死一次就能解決的。」
「我哪有脆弱到這個地步?」緹克曼努不禁莞爾,「當然,我確實不打算親自動手。在時間和精力都有限的前提下,我有其他需要優先處理的工作,所以這件事我打算交給迦勒底。」
「迦勒底?」
「我在之前的特異點和迦勒底的工作人員有過合作,他們的分析員水平相當不錯。」廷塔哲大學出品,當然不會有錯——不過她決定在這件事情上繼續保持謙虛,將驕傲之情留在心中,「至於烏魯克方負責跟進的人選,我也已經想好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想任命伊什塔爾。」
聞言,吉爾伽美什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與其說是伊什塔爾,本王猜你應該對她依憑的那名少女更有興趣……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個不幸被伊什塔爾選中的小姑娘確實頗有能力,但不知怎麼就是容易在關鍵時刻掉鏈子ゝ。如果對她抱有太高的期待,未來也許會收獲失望。」
「而這正是她克服自身弱點的好機會。」緹克曼努愉快地回答,「畢竟,如果不小心把事情搞砸了,就有可能毫無尊嚴地淪為魔獸的盤中餐——相信這份危機感會讓她時刻保持專注的。」
「真是光明正大的壞人發言啊。」吉爾伽美什評價道。
「誰說不是呢。」她說,「最核心的民生問題解決後——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我想也是時候談一談政務方面的問題了。」
「不列顛就教會了你這些繁文縟節嗎?」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跟本王說話時不需要這種東西,大膽開口就行了。」
「是嗎?可我方才也十分直白地請您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效果。」
對方沒有回答,但表情看起來明顯被噎住了。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小聲回答:「我只說你能大膽開口,又沒說我一定會答應。」
「烏魯克就教會了您這種狡猾的文字把戲嗎?」
「哼,王的養育者可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難得輕松的小插曲過後,他們又回到了先前談論政務的嚴肅氛圍中。
「客觀地說,雖然各項工作都在或快或慢地推進中,但目前的烏魯克並沒有什麼全面且行之有效的組織架構。」緹克曼努說,「在人手如此緊缺的情況下竟然還能產生行政冗余,實在是……總而言之,由於管理和職能分配上的問題,仍有許多官員在進行重復或不必要的工作。」
以及吉爾伽美什自身的某些毛病——這一點緹克曼努並沒有說出口,作為天資聰慧且接受過精英教育的人,他無法忍受別人的愚鈍。一旦發現某件事情沒有人能做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就會直接將工作攬到自己身上。
因為他卓越的個人能力,最後事情都能很好地得到解決,但這麼做的結果就是所有工作最終都指向了王。
王的要務並不在於事必躬親,而在於將有才能的人安排在適合他們的位置上。
不過,烏魯克當下的窘境也是事出有因的。經歷過古伽蘭那之劫後,整個國家的財政支出主要投入到了災後重建上,無法像過去那樣顧全公學教育的開支。
待國家復興,國庫逐漸充裕起來後,兩河流域的停戰協議時限又臨近結束,戰爭是多城邦地區文明的主色調,而天國隕落後崛起速度最快的國家,恰好是距離烏魯克最近的烏爾,於是後續的財政支出又不得不投入到了軍備上,而供養一支常駐軍隊的代價是非常昂貴的。
未來的烏爾寧加爾曾經提到過,在他執政期間,烏魯克無論是人才儲備還是行政架構都已經十分完備了,那麼將重心重新放在教育上應該就是這一代的事情,可惜特異點的出現打斷了這一進程,烏魯克就這樣不幸地卡在了這個青黃不接的節點上。
「對於接下來的調整,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她繼續道,「但為了避免打亂如今的工作節奏,我們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地來。西杜麗和塔蘭特都是經驗豐富的管理者,我打算先從他們手下的人開始。」
「盡管動手t好了。」吉爾伽美什笑了一聲,「就算你不說,他們也會像兩只小狗一樣,扒在門邊眼巴巴地等著你向他們扔樹枝呢。」
在這種緊張的局勢下,身邊能有熟悉的部下(兼曾經的學生)協助工作,確實令緹克曼努心中感到熨帖。
「另外……雖然這不是當下需要考慮的事情,但我還是希望和您談談那些出於特殊情況——例如戰爭而臨時擴編的工作人員在戰後該如何安排,以避免未來行政系統越來越臃腫的問題。」
客觀而言,這些問題其實是烏爾寧加爾需要面對的,畢竟他將來要統治的並不只是一兩座城市,而是整個美索不達米亞,過去用於統治單個城邦的管理方式,並不適用於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帝國。
但特異點結束之後,她在這個時代的使命也就結束了,並不會繼續留在烏魯克。烏爾寧加爾又太過年輕,缺乏執政經驗,無法像他的父親那樣領會她某些安排的用意。
簡單解釋了自己的用意後,她對吉爾伽美什說:「有些話本該由我親自告訴他……可惜我無法在烏魯克長久地待下去,比起我,您更適合成為他的引路人。」
聽完她的話,吉爾伽美什意外地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也做不到呢?」他突然問道。
「什麼?」
「你應該很早就知道了,這一次烏魯克真正的敵人是提亞馬特——創世的女神,眾神之母,自黑暗的虛數之海回歸地表,渴望著向曾經拋棄了她的孩子們復仇。」他說,「即便是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打敗她,為此我已經做好了賭上性命的准備——不,應該說整個烏魯克都做好了准備,若是被逼至絕境,哪怕讓這個國家化身柴薪,點燃諸神為人類准備的古戰場也無妨。」
說著,他頓了一下,神情中忽然多了一絲自嘲:「真奇怪,我對那孩子並不好,根本算不上什麼稱職的父親……但一想到他將重復我的命運,成為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就莫名地有些傷感。」
在不列顛特異點的時候,烏爾寧加爾的確提起過一些生前往事。雖然不過是只言片語,但也能從中窺見那段漫長、孤寂的人生……即使在統治期間吞並了其他所有城邦,成為了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唯一的主人,也無法填滿他內心的空洞。
「死亡當然不能使我畏懼,但在已知生命有限的情況下,我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我愛你,緹克曼努。」他的呼吸加重了,每一次喘息都充滿了苦澀,「我早該告訴你的……可惜那時我又年輕,又傻,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
他眼中深沉的愛和悲傷都令她感到痛苦——哪怕經歷了如此漫長的人生,吉爾伽美什對她而言也是不同的,和耶底底亞、亞瑟都不一樣——她撫養了耶底底亞,而他年輕鮮活的生命卻在一個美好的黃昏無疾而終。她和亞瑟之間有一段美滿的婚姻,但在那之前,她並未參與對方過去的人生。
唯獨吉爾伽美什,她幾乎見證了他的一切,見過他最好和最糟的時候。從襁褓中懵懂的嬰兒到意氣風發的一國之王,從年少時的謙遜聰穎,到登基後的任性、叛逆和桀驁不馴,最後在歲月的磨礪下沉穩了心性,成為被所有人信賴的賢明領袖。
「怎麼了?」吉爾伽美什捏了捏她的小腿,「敢在本王傾訴衷腸的時候走神,就做好被本王報復的准備吧。」
「沒什麼。」她露出了懷念的笑容,「只是覺得,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某個孩子第一次睜開眼睛,還有第一次叫我媽媽的畫面了。」
「……還有過這種事情?」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本王命令你立刻忘掉!」
然而緹克曼努只是放聲大笑,直到吉爾伽美什滿臉通紅,即將惱羞成怒的時候,她的笑聲才有所放緩——當然,可能只是因為她笑得有點累了:「而且那孩子現在也很傻。」她看著他,「否則他就該知道,我是絕對不會讓他死的。」
「狂妄。」他哼笑一聲,「不過,偶爾讓你來當我們之中更不可一世的那個也不錯。」
「我們都會活下來的,吉爾。」她吻了吻他的額頭,「不僅僅是你和我,還有那兩個來自迦勒底的年輕人,還有整個烏魯克——人終有一死,但絕非當下。班達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至少留給了你一個繁榮安定的國家,如果你只打算給我們的孩子留下一片殘破的廢墟,那你就是一個比他還要糟糕的父親了。」
吉爾伽美什怔住了:「你剛剛是不是說……我們的孩子?」
「你沒有聽錯——我們的孩子,如果你想聽的話,我還可以說上很多很多遍。」她說,「吉爾,這一仗我們不僅會贏,而且會贏得很漂亮。所以不要放棄任何生的希望,你和我、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文明,最後都會活下來的。」
有那麼一會兒,整個房間變得極其安靜,就連窗外樹枝搖曳時細微的摩挲聲也清晰可聞。緹克曼努能夠聽見他的心跳聲,如此強烈,急促如鼓點。
下一秒,吉爾伽美什猛地站了起來,將她推到桌案上。片刻的失重後,緹克曼努聽見了泥板掉落在地上的碎裂聲——抱歉,西杜麗,她在心裡默默對她的小姑娘說道——然後是一具溫熱的,成年男性的肉體壓在身上的重量。在僅僅毫釐之差的距離下,她看見吉爾伽美什的瞳孔放大了,眼神因為欲望的色彩而幽暗。
「我……」他喘著氣,「緹克曼努,我想……」
「你是烏魯克的君主。」她將手指伸進他的發絲間,「你擁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是嗎?」
當他俯下身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飢餓了太久,最終被無盡的空虛和欲望逼瘋了的人。他的吻也如同狂風驟雨,他們身下的木桌被他推搡得不斷移位,和地面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緹克曼努不得不抓緊——也許是撕扯他的頭發,這顯然帶來了疼痛,但吉爾伽美什卻笑了起來。
「沒錯,就是這樣。」一吻結束後,他嘴角咧起,像是雄獅在展示自己的利齒,「如果有人能傷到我,殺死我,能挖出我的心髒,讓我流血——那個人一定是你,不會是其他人,不會是提亞馬特。」
「我不會殺死你。」她看著那雙深紅色的眼睛,「不過有必要的話,可能會讓你感受一點疼痛。」
緊接著是第二個吻……這一次更加溫柔、綿長,融化了分別多年後的最後一點隔膜。她的肺葉因為空氣被榨干而緊縮,但她的心感到溫暖而放松,就像是回到了家……這才是真正地回到了家。
「哼,你接吻的水平比以前精進了不少。」吉爾伽美什含糊地咕噥著,「看來你當上女王後過得相當快活。」
緹克曼努有些促狹地回答:「指望一個有過六個孩子——實際上撫養過更多的女人不會接吻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區區一個騎士王,本王才不會放在心上。」他說,「身為王者中的王者,本王自然不會因為有幾個不入流的競爭者就氣急敗壞。盡管去其他花圃中采擷花蜜好了,緹克曼努,越是如此,你就越能意識到——那朵最艷麗,最芬芳的鮮花就在你最初飛過的地方。」
是這樣嗎……明明剛見面時還因為得知了她管阿伽叫盧伽爾的事情而大發脾氣,表示要把對方拉出去處以絞刑呢……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噢噢——沒錯,王,這才是您該有的氣魄啊!」
隨即是第二個人的聲音——女性的聲音:「小聲一點!你想害我們被發現嗎?」
哈呀,這可真是……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後,門外的人小聲問道:「好安靜呢……西杜麗,王和猊下是不是在親親啊……」
「我不知道,塔蘭特……而且我們年紀都不小了,不適合再用那種孩子氣的說法了……」
緹克曼努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勉強沒有笑出聲,吉爾伽美什則是翻了一個白眼——無論如何假裝他們不存在,房間裡原先曖昧的氣氛都已經蕩然無t存了,就像一個被吹破的泡泡糖,不管怎麼努力往泡泡裡吹氣,最後也只會從破口裡流走。
「也許我們該繼續討論工作了,盧伽爾。」她打趣道。
「難道他們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嗎?」自詡不會輕易氣急敗壞的王者中的王者,現在似乎是真的有點氣急敗壞了,「明天一早本王就要把他們發配到牧羊場去剪羊毛!
第378章
如果不是局勢所迫, 烏爾寧加爾是不想和莫德雷德多待哪怕一秒的。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在這種魔獸泛濫的情況下,紅龍不僅可以憑借龐然的身軀橫掃戰場, 還可以在高空中偵查戰況, 在合適的時機發出龍吼吸引魔獸,或是俯衝地面切割敵方的陣型,為地面軍隊作掩護。
士兵的犧牲意味著無數父母和妻兒的淚水,也意味著農耕勞作力的減少。烏魯克又不是這一仗過後就不復存在了,等到戰爭結束,國家還需要存續發展下去。客觀而言,莫德雷德的存在確實是必不可少的。
即便是烏爾寧加爾,有時也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予對方幾句贊美……雖然感覺很惡心就是了,尤其在看到對方得意洋洋的表情之後。
他只好說服自己,命運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既然它創造出了巧奪天工的美麗陶器——比如他,烏魯克的王儲,英雄王吉爾伽美什與人類賢者緹克曼努之子,自然也會創造出一塊負責給陶器擦拭污垢的抹布——很顯然,莫德雷德就很適合成為後者。
魔獸本身並不強(一看就是拉瑪什圖為了量產而隨便做出來的) ,大約三到四個士兵有組織地進行圍攻就能安全獵殺,如果是熟練一點的老兵,還能應對得更加輕松。唯一麻煩的是數量太多,且後繼的有生力量源源不斷,在烏爾寧加爾允許莫德雷德釋放寶具的情況下,戰鬥還是持續到了臨近傍晚。
侵襲的魔獸軍團被清剿後,拉伽什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安寧——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種安寧只是暫時的。拉伽什王立刻敞開大門恭迎他們入城,並且盛情……呃,用幾塊餅饃ヾ招待了他們。
「這已經是王宮裡最後的一點面粉了……」面對他們不可思議的眼神, 拉伽什王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城內的糧倉早就見底了,很多人連老鼠的屍體都吃……」
如果放在平時,烏爾寧加爾肯定會狠狠嘲笑對方。然而一向好面子的拉伽什王,居然會給客人送上這樣寒酸的食物,也能側面看出這個國家如今的情況有多麼窘迫。
烏魯克王族的信條是「將強者像爛泥一樣踩在腳下,才可謂是真正的愉悅」——好吧,可能也稱不上什麼家族信條,單純是他父親吉爾伽美什的個人愛好— —至於眼前這位落魄的國王,即使嘲弄他也沒有任何愉悅感可言,所以烏爾寧加爾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坦然接受了對方的「宴請」。
至於那條蠢龍……嘖,他連土和樹皮都吃,給他喂點人類文明的食物就已經是相當優待他了。
除了簡陋的晚餐之外,留在拉伽什王宮過夜也讓他感到很不適應。雖然拉伽什王安排給他們的是除了王寢以外最好的房間,有著不遜於烏魯克宮殿的奢華與舒適,但他能夠接受睡在野外粗糲的泥沙地上,也能接受睡在馬廄裡有著腥臊味的干草垛上,唯獨討厭處於這種令人放松但又難以徹底卸下警惕的環境中。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陣後,烏爾寧加爾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決定起身去拉伽什的城牆上待一會兒,讓清涼的晚風撫平他躁動不安的心。
當然,很快他就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了……因為莫德雷德正巧也在城牆上夜游。
當烏爾寧加爾看見他的時候,後者正在和幾個負責守夜的衛兵聊天,還熱心地在他們換班時幫忙轉動絞盤,好讓他們坐升降木台下去——天知道烏爾寧加爾多麼想把他也一腳踹下城牆,和那些衛兵們一起「下班」——但他也只能想想,一來莫德雷德是龍,而龍是會飛的,二來紅龍皮糙肉厚,即使摔下去也不會對他產生什麼傷害。
於是烏爾寧加爾只好扭頭就走,不想和對方發生任何一點接觸(包括眼神接觸)。可惜上天沒有賦予莫德雷德一顆可用的大腦,卻給了他敏銳的感官和敏捷的身手。對方不僅發現了他,而且兩三步就追了上來,還很熱情地朝他打招呼:「噢!這不是指甲蓋嗎?」
烏爾寧加爾感覺自己嘴角的肌肉在抽搐:「別以為你還派得上一點用場我就不會殺你。」
最令他難受的是,若莫德雷德是故意譏諷他,他大抵還能下定決心把對方大卸八塊送回英靈殿,頂多讓父王再用大杯召喚一個新英靈。但很多時候,對方似乎是真的打算和他友好相處,然後把這個對他而言極具侮辱性的綽號當作對他的昵稱。
不是,一個人怎麼可以蠢到這種地步?難道是對方體內的異種之血在作祟?又或者這是不列顛人的特性?考慮到加雷斯——據說是莫德雷德同母異父的兄弟,理論上應該沒有沾染愚蠢的紅龍血統,但他的性格比莫德雷德更令人捉摸不透。
有一次,烏爾寧加爾監督完軍隊訓練後正要回王宮,碰巧目睹加雷斯因為著迷於一只蝴蝶而從城牆上摔了下去。還有一次——當時他並不在場,只是聽說對方在出使埃安那時被緊急送到神廟裡進行嘔吐治療,原因是他看到了一株長得很像蕨菜的植物,情不自禁地品嘗了一下,事後證明那株植物是有劇毒的……
話說那家伙不是有一個能去除食材毒性的神奇坩堝嗎?為什麼就不能把東西煮一下再吃?
對於這兩兄弟,烏爾寧加爾實在難以理解,他唯一能得出的結論是「不列顛人都是糊塗蛋」。
「你一定是來看星星的吧?我也是。」見他沒有回應,不列顛糊塗蛋——不對,是莫德雷德自顧自地繼續道,「美索不達米亞的夜空真美啊,星星又多又亮,沒有被工業廢氣污染過。上一次我被召喚到現世是在倫敦特異點,到處都是噴黑煙的工廠,排水口還時常能看到老鼠……哼,我最討厭老鼠了。早知道倫迪尼烏姆以後會變成這個鬼樣子,當初還不如讓北方獨立算了。」
烏爾寧加爾對星星沒有半點興趣,只想早點擺脫對方,享受安靜的私人時間——事實上,他甚至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去拉伽什城裡抓一只老鼠過來把對方嚇跑。畢竟,他還是想在外面散會兒步的,不想這麼快就回到那張令他煩躁的羽毛床上繼續失眠。
「那邊最亮的星星是天狼星。」莫德雷德說,「希腊人把幾顆星星連起來之後形成的區域稱為星座。天狼星的星座名為大犬座,它旁邊的那個叫天兔座,兩個星座組合起來看,就像是一只獵犬在撲向野兔。到了冬天,天狼星會和小犬座的南河三,還有獵戶座的參宿四形成一個三角形,因為它們位於星球最中間的那根緯線上,所以世界各地都能夠看到。」
烏爾寧加爾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干、干嘛露出這種眼神!」對方有些惱羞成怒,「簡直像在說'這家伙怎麼看都是一個沒腦子的武夫,居然還能隨口吐出幾個天文詞彙,我不會是在做什麼奇怪的夢吧'一樣……」
「你倒是意外地挺有自知之明嘛。」
「可惡,給我反駁剛才的話啊!混蛋!」莫德雷德氣得直跺腳,城牆邊緣不斷落下灰塵和碎石——假如這附近真有老鼠,現在多半也被他嚇跑了,「什麼嘛!我好歹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過一段時間……唔,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學習進度也是三個人裡最落後的……」
說著,他似乎陷入了什麼自憐自艾的情緒,嘀嘀咕咕地抱怨了起來:「每天被加拉哈德耳提面命不許逃課也就算了,加荷裡斯也是大魔鬼,只要我考試不及格就對我冷嘲熱諷,'我說過今天上課要把您的腦子帶來,所以莫德雷德·潘德拉貢殿下,請問您的腦子在哪裡?噢,看來是我忘記了我的禮貌。身為老師,我怎能苛求您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呢?不必介懷,殿下,今天下t課後,您就把曼德拉草安到脖子上帶回去吧'……哼,加荷裡斯那家伙,別人誇他幾句'繼承了母親的智慧'就尾巴翹上天,明明格蕾才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孩子。」
不出意料,這家伙果然是一條空有勇武的文盲龍啊……
烏爾寧加爾是在嚴苛的精英教育中長大,接受過最多的是父親的審視和挑剔。在他看來,莫德雷德身上的諸多毛病明顯都是被周圍人慣出來的。
然而,看著對方無憂無慮、直率又坦然的神態……被愛包圍著長大的孩子就會養成這種性格嗎?
「喂喂,怎麼又來了?」莫德雷德抓了抓頭發,「其實我早就想問了,為什麼你經常一邊看著我,一邊露出便秘一樣的表情?搞得人很不舒服欸……」
烏爾寧加爾難得沒有生氣,只是低聲問道:「在她身邊長大……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
「哈?」
「緹克曼努啊!」事實證明「不生氣」這種事情是持續不了太久的,「動動你的龍腦子!我還能問哪個'她'?難道問那個附身在女人身上的變態聖騎士嗎?」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不過,你要問是什麼感覺……這還能怎麼說?當然是幸福的感覺了。」
聞言,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但莫德雷德顯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掰著手指自言自語道:「因為斯圖亞特王的關系——啊,斯圖亞特王就是加雷斯他們的爺爺,總之他對自己的孩子都不太好,最後導致了各種各樣糟糕的結果,所以母親決定引以為戒,盡可能讓我們在身心健全的環境下長大。 」
「除了顧及我們的健康和學業,母親基本每天都會和我們一起用晚餐,過問我們的生活,跟我們分享或者聽我們講述最近發生的趣事。晚上空閑的話,就會帶我們去天文台觀察星星,給我們講各國神話中有關星星的故事,如果講到希腊神話,還會衍生到希腊人的哲學和戲劇上。對了,母親每年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帶我們回康沃爾度假……話雖如此,但其實還是會工作啦,只是不會讓我們知道……」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備,烏爾寧加爾也不免為他口中所描述的畫面而震驚——接踵而至的則是毒液般黏稠的嫉妒和無法遏制的怒火——對於王儲的使命,他比莫德雷德要認真得多。為了不活在父親偉大功績的陰影下,為了不讓別人在提起「那就是人類賢者提克曼努之子」時感到失望,他向來以最嚴格的標准要求自己,沒有一刻敢疏忽懈怠,而莫德雷德卻能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做夢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命運怎能對一個人如此偏心?
「那可真是解釋了很多問題。」他實在難以遏制自己言語中的怨毒,「就是因為你從小在這樣的溺愛中長大,才會成為一個只知道享受父母蔭庇的平庸君主。若你生在美索不達米亞,你所統治的國家連一秒都活不下去,而我如果在你的位置上,不出十年,整個歐羅巴都會落入我手。」
可聽到他的話,莫德雷德只是聳了聳肩,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他憎惡不已的爽朗和坦率,臉上沒有任何不快的意味:「這倒是沒錯啦,我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很出色的國王,要不是當時格蕾執意要待在北方,我本來打算把繼承權讓給她的。」他的聲音忽然小了下去,「不過保持現狀對我而言也不錯,畢竟情況原本有可能變得更糟……」
「什麼更糟?」
「嘖嘖,不要那麼八卦地打聽別人的秘密啊。」莫德雷德搖了搖手指,「即使是我,偶爾也會有些不可與旁人分享的少年心事。」
……沒有對他表示作嘔是烏爾寧加爾最後的禮貌。
「總之,雖然我們相處得一直不太好。」莫德雷德說,「但在心裡,我其實是把你當成兄弟的,烏爾寧加爾,雖然我們的父親不是同一個人……不過那個無所謂啦,我早就習慣和一群同母異父的兄弟一起玩了。母親教導我們,家人之間應該互相幫助、互相關愛,即使我們經常爭吵,有時甚至還會動手,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其實我並不討厭你。」
一時間,烏爾寧加爾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可以忍受和莫德雷德之間的無數矛盾,可以忍受對方的嘲笑然後反唇相譏,而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他不介意和對方大動干戈,直到他們之中有一方流血,乃至於死亡。
但烏爾寧加爾就是無法應對他表現出的善意。
不僅是因為他難以承受這種陌生的溫情,也因為那個時刻縈繞在他心頭,如幽靈般徘徊不去的疑問——如果他也像對方一樣在母親身邊長大,像他一樣生活在愛與關懷的包圍中,而不是只能去做別人記憶的小偷(他一直因此對西杜麗心懷愧疚),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樣,總是輕松坦率地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想法,而不是養成現在這種糟糕的性格,只能通過命令和惡言惡語維持著與別人的聯系?
「我……」烏爾寧加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和你恰好相反,莫德雷德,我非常——非常地討厭你。」他避開了對方探究的眼神,「然而,你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對我產生觸動……聽著,這對我而言並不容易,但我會試著與你和平共處,不只是為了回報你的善意,也因為我不希望緹克曼努回來後會對我們的矛盾感到困擾。」
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啦,指甲蓋~沒必要為我做出什麼改變,無論是過度戀母的兄弟,整天板著一張臉的兄弟,還是嘴巴又賤又壞的兄弟,我都已經習慣了。」
他的嘴角再一次抽搐起來「……和平共處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你改掉這個該死的昵稱。」
自那之後,他和莫德雷德的關系漸漸緩和,對方也沒有再提起過那個綽號——莫德雷德曾提議叫他「烏爾」,但烏爾寧加爾覺得那樣過於親密了,讓他感到非常惡心,所以他們暫時以名字作為對彼此的稱呼。
不過,在烏爾寧加爾嘗試對「摩根的孩子」放下成見後,他發現自己和加雷斯的相處遠比和莫德雷德相處時要輕松得多。
他認為這可能是生性不合的緣故。加雷斯雖然有時會做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但大部分時間(只要不遇到什麼看起來很好吃的植物或動物)都表現得十分聰穎、識大體,偶爾還會展示一下周游世界的豐富閱歷。
而莫德雷德……就只是莫德雷德。
好吧,雖說對方也有自己的苦衷(據說是受返祖的影響),但苦衷並不會改變事實,烏爾寧加爾無法忍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更刻薄一點的說法是,他無法忍受傻瓜。
在啟程回烏魯克的前一天晚上,烏爾寧加爾收到了父王的密信。
雖然是父王傳來的信,但信件似乎不是父王本人寫的。一來,草紙上的筆跡讓他十分陌生;二來,信中的措辭十分禮貌,甚至關心了他在拉伽什的近況……估計是父王新任命的書記官吧。
話說這個新書記官是不是有點過於感性了?居然還自作主張地在信尾加了一句「希望你在那邊平安無事」,父王才不會用這種溫情脈脈的方式對他講話呢……倒不如說,光是設想一下那個畫面就已經讓他頭皮發麻了。
「抓幾只活的魔獸回去,最好是烏魯克附近捕捉不到的種類?」烏爾寧加爾喃喃道,「好奇怪的要求,我怎麼可能記得烏魯克附近有哪幾種魔獸……干脆都各抓一只帶回去好了。」
嗯,當初選擇帶上紅龍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否則還真不知道該找誰來負責這些粗活累活。
第379章
吉爾伽美什是被窗外嘹亮的鳥鳴聲叫醒的。
睜開眼睛之後,他掀開床幃,看著灑滿了整個房間的明媚陽光,意識到時間恐怕比自己想像的更晚。
自己多久沒有像這樣一覺睡到自然醒了?有那麼一會兒,吉爾伽美什甚至覺得那些輕松愉快的時光似乎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烏魯克的各項改革正在穩步推進t,但還遠遠不及它最繁榮的時候,盡管如此,僅僅是那種熟悉的舊日時光的回溯,就足以使他感到放松、愜意,再多的黃金也換不回這些。
唯一可惜的是床邊如此空虛……
一些糟糕的記憶再度浮現——昨晚,緹克曼努和西杜麗討論工作一直到深夜,於是順便睡在了西杜麗的屋子裡。與此同時,吉爾伽美什特意把自己的工作搬到緹克曼努的房間處理,方便晚上留下來同被而眠,結果直到後半夜才得知了她在別人那裡過夜的消息。
很難不懷疑這是西杜麗的報復。雖然王的輔佐官總是給人以溫柔知性、落落大方的印像,但吉爾伽美什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深諳這個女人的秉性。光憑對方能念叨「某個雨夜王居然在猊下講故事時偷偷把我從猊下身邊擠走了」這件小事幾十年都不嫌煩,就能看出她是一個非常記仇的人。
起床後,他本想和緹克曼努一起享用早餐,卻從僕從口中得知盧伽爾之手一早就去藏書庫了。吉爾伽美什不禁嘴角抽搐——久別重逢後的第一個晚上,她對他是如此主動和熱情,即使最後被西杜麗和塔蘭特這兩個搗蛋鬼打斷了,他都沒有特別惱火(當然也不是完全不惱火) ,畢竟日子還很長,沒必要急於一時。
但自那之後,緹克曼努很快又回到了「盧伽爾之手」的身份中,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別說彌補那晚被打斷的春風一度了,連能親熱一下的時間都很少,虧他這段時間還特意把梅林和阿伽打發去了其他地方……
吉爾伽美什倉促地應付完了早餐,隨後便快步趕去藏書庫,以免第三次與緹克曼努錯過。當他抵達目的地時,發現緹克曼努依然坐在他記憶中她以前經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她的面貌、神態都與過去一般無二,某種懷戀的柔情突然擊中了他。吉爾伽美什在原地站了很久,只為靜靜欣賞她閱覽銅板時的面龐,無論過去幾天他積累了多少埋怨,都在這充滿回憶的一幕前變得不值一提了。
最後是一個有點聒噪的書吏打破了這寧靜的氛圍。他遵循緹克曼努的囑咐,將懷裡一疊高高的泥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的桌案上,並按照某種規則進行了分類。緹克曼努短暫地從銅板上收回了注意力,對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謝,後者看起來非常激動,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房梁上去了。
真是不得體的表現啊……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個曾經只存在於史詩中的偉大人物某一天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你面前,會有這種反應確實再正常不過。
作為賢者的養子兼學生,吉爾伽美什甚至還生出了一點與有榮焉的心情。
……不對,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此時吉爾伽美什終於反應過來,緹克曼努看的是銅板,而非泥板——不同於泥板,銅礦作為稀罕的金屬材料,只用於記載最為重要,最為神聖的事情。大部分國家會在銅板上鐫刻律法,或是記錄統治者在重大的祭祀儀式上為諸神創作的贊歌。
吉爾伽美什當然不會給神唱什麼贊歌,烏魯克的銅板只會被用於記載他認為有價值的文字,所以不出意外的話,那塊銅板上寫的應該是烏魯克之王與盧伽爾之手如何相識相知相戀,中間夾雜了一些感性的藝術加工——咳咳,某種意義上或許、似乎、可能算是編造的——最後兩人誕下了王國未來的繼承人烏爾寧加爾的故事。
冷靜,吉爾伽美什,你乃常勝之王盧伽爾班達之子,這個國家的主人,王者中的王者。你經歷過古伽蘭那之劫,見證了神代退卻的開始,從灰燼與廢墟中復興了烏魯克,成功把一個穿著尿布的小鬼拉扯到了成年(雖然總體上還是一個失敗的父親),你完全可以處理這種情況。
「虧你還敢說我總是事必躬親。」他從陰影走了出來,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結果自己也是一個工作狂。」
緹克曼努抬起頭,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噢,多麼美麗的面龐,多麼精壯的身軀,真是一個好男子啊。我的心兒已經被他那強烈的男子氣概俘獲,情難自已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盡管內心已經發出了尖叫,但他還是強迫自己鎮定自若地回答:「沒時間理會書吏們的無聊妄想了,本王有更重要的事務要與你商榷。」
出於王的矜持,吉爾伽美什並未允許書吏們在他們夫妻的床笫之事上放縱他們狂野的想像力(雖然私下他支持他們針對此事進行一些文學性的討論),如今看來真是一個明智之舉。
「傍晚,宰相來到花園,凝視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對一只小鳥說,'鳥兒啊鳥兒,請聽一聽我的苦惱。以我平生所見,盧伽爾班達,我的國王,已經是男人中的男人,可與他的兒子吉爾伽美什一比,便什麼也不是了'。」說到這裡時,緹克曼努歪了歪腦袋,「唔……最好別讓你父親看到這個。」
吉爾伽美什竭盡全力才沒有轉身就跑:「緹克曼努……」
「他的美貌,他的體魄,他的王者風範,都使我情迷意亂。」
「別念了……」
「噢!有火焰在我身體裡焚燒,我渴望他那迷人的嘴唇,渴望被那雙強而有力的臂膀緊緊抱住……」吉爾伽美什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嚇人,因為緹克曼努神情探究地打量了他片刻,最後放下銅板,體貼地表示,「看來我們還是就此打住比較好。」
他的嘴巴張張合合,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反倒是緹克曼努安慰道:「我只是開個玩笑,您不必太過介懷。星球的抑制力有意抹除我存在過的痕跡,絕大多數關於我的歷史記載都遭到了損壞和污染,這些銅板上的內容也不例外,所以我並不是很介意……」
吉爾伽美什大驚失色:「什麼?上面的內容都沒了?!蓋亞真是個混賬——咳咳!本王的意思是,你沒有生氣就好。」
「何況您方才說的很對,一天之計在於晨,是時候開始討論正事了。」對方很快收斂了言語中的調侃,「雖然中途有一些小插曲,但我來到藏書庫主要是為了查明一件事。」
吉爾伽美什面色嚴肅地點了點頭——同時心底還有些小小的慶幸。自他從迦勒底那裡得知烏爾寧加爾日後將成為統一兩河流域的霸主後,就想過在銅板上做一些錦上添花的點綴,比如「顯然,烏魯克之王與盧伽爾之手的結合是命中注定的,世上最強大的男人和世上最聰明的女人將誕下最完美的繼承人,年輕的烏爾寧加爾將達成史上前所未有的偉大功績,成為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之間的所有土地的主人」之類的。
好在這一進程因為緹克曼努的提前回歸而被迫中斷,他的尊嚴已經承受不住任何額外的打擊……雖然現在也碎得差不多了。
「我有一個亟需確認的坐標。」緹克曼努繼續道,「除了迦勒底,其實二十一世紀還存在著另一個尚未被燒卻的人類文明機構,名為'天工基地ゞ',位於喜馬拉雅山脈。在回歸這個世界之前,我曾經向三個人傳達過三個重要的消息,分別是西杜麗,大衛和加荷裡斯。其中西杜麗告訴了烏爾寧加爾要抓住紅色的彗星,大衛則指引迦勒底找到了羅丹遺留的手稿,證明我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
「最後是加荷裡斯。他借助廷塔哲大學和家族的力量,說服聯合國理事會相信人類文明會在2016年毀滅,並且在全球範圍內召集組建了一支頂尖的科研團隊,試圖解開我向他們傳達的神秘公式,聯合國的所有國家都會為這個團隊敞開大門,提供一切資金、資源以及技術支持,直到研發出這次決戰的最終武器。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尋找通往天工基地的方法,這需要用到迦勒底的靈子轉移技術。」
「所以那個所謂的神秘公式究竟是什麼?」
「一種用於維度卷曲壓縮的理想數學模型……這樣解釋好像不怎麼方便理解。直觀地說,以這個公式為基礎,人類就可以創造出不遜於——甚至遠超神明的強大武器。」她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不必對馬爾杜克之斧太上心t ,若情況順利,我們大概率不需要動用任何神代的力量。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在我回到烏魯克後,加荷裡斯理應通過迦勒底將基地的四維坐標發送給我,但自從迦勒底用靈子轉移技術將御主送到特異點之後,就和加荷裡斯那邊失去了聯系。」
吉爾伽美什皺起眉頭:「他就不能提前把坐標同步給迦勒底嗎?」
「很遺憾,坐標的算法必須以我為基點,所以只有在等到我抵達這個時代後才能開始演算。」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我和梅林同步過一些信息。阿賴耶在這個時代處於弱勢,為了將我的身體從降維後的天國還原到正常狀態,它散發出的能量波幅驚動了蓋亞,如今已經被排除出了特異點,無法主動與我聯系……說到梅林,我最近似乎沒怎麼見到過他。」
「魔術師被賦予了重要的使命。」他義正辭嚴地回答,「他正在周游各地為本王尋找天命泥板。」
聞言,緹克曼努無奈地搖了搖頭,顯然並沒有被這個理由說服,但也沒有當面揭穿他:「總之,加荷裡斯的突然失聯也許就與這件事有關。以那孩子的聰慧和行動力,此刻一定也在想辦法聯系我,但他沒能成功——至少目前如此。加荷裡斯身邊有著人類文明最頂尖的智囊團,我不認為他們會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所以反過來想,會不會是我們這邊有什麼東西對他們造成了阻礙呢?」
他很快讀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三女神同盟。」
「不錯,尤其是拉瑪什圖——考慮到她如今掌握著一部分提亞馬特的權能。」
緹克曼努用食指點擊桌案的習慣總是能讓吉爾伽美什感到慰藉,考慮到對方死後所經歷的漫長輪回,指望她的心性沒有發生絲毫變化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那種本能般的親昵,那些無意識且令人熟悉的小細節,無一不在展示「緹克曼努」仍在她的靈魂中占據著重要的部分,就像在蛾摩拉和不列顛面前,烏魯克對她依然無比重要一樣。
她看著他:「不過在追究拉瑪什圖本人之前,我還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情。」
恩奇都……吉爾伽美什不禁在心中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已經見過金固了。」即便是他,將真相一遍又一遍殘酷地說出來也是極為痛苦的,「聽著,緹克曼努,雖然他和我們記憶中的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但他不是恩奇都。恩奇都的骨灰長眠於哀悼之塔,是我親手撒下的,而金固不過是諸神用泥與神血捏造出的仿品,它的靈魂是提亞馬特誕下的魔獸。恩奇都深愛著人類,金固卻並非如此。」
「但你也有和我有類似的感覺。」緹克曼努說,「吉爾,我們都不是會被表現迷惑的人。照理說,他們越是相似,我們應該越是能察覺到兩者間的不同,因為我們都對恩奇都很熟悉,一旦有違和的地方,我們潛意識裡就會有所感知。如今我們的反應卻與常理相悖——事實上,我們被一個明知是仿造品的存在迷惑了,這背後一定有著更深層次的理由。」
這種說法,吉爾伽美什並不是沒有考慮過。他尊重恩奇都,自認為不會從其他相似的個體上尋找他的影子作為慰藉,這是對他摯友的一種侮辱。
然而,一個人真的能夠自始至終保持理性嗎?吉爾伽美什對此表示懷疑,更不用說他曾經犯下過類似的錯誤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初看到這個國家淪為一片廢墟時的痛苦,不會忘記失去家人、朋友和摯愛的子民們的淚水,不會忘記他所失去,所愛的一切。恩奇都和緹克曼努接連死去後,他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歲月,即使廢墟之上又建起了新的城市,內心的孤獨和空虛也難以被徹底撫平……於是就有了烏爾寧加爾,這個為了填補他內心空洞而誕生的孩子。
然而烏爾寧加爾身上沒有半點和他母親相似的地方——這並不奇怪,畢竟他血脈裡屬於緹克曼努的部分少之又少,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失望。他心中的空洞並沒有被填補,他只是創造出了另一個內心孤獨而空虛的孩子。
盡管他從不懷疑緹克曼努的判斷,但再冷靜的智者也難免有感情用事的時候。
「可如果金固身體裡的靈魂就是恩奇都,也有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她繼續道,「假設恩奇都暗中決定潛伏在拉瑪什圖的陣營裡擔當臥底,那麼他為何要冒著暴露的風險跑來見我?假設他實在按捺不住想要與我重逢的心情,為何當時不選擇直接跟我一起回來?又假設他有十足的把握,即使見到了我也不會讓拉瑪什圖產生警惕,為何他沒有偷偷給我留下任何信息?」
緹克曼努輕點桌面的動作停住了,臉上卻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我的胸中住著兩個靈魂,它們總是想與對方分道揚鑣。一個懷著強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須緊緊攀附著現世,另一個卻拼命要脫離塵俗,飛升至崇高的先祖居地ヾ。」
她的暗示令吉爾伽美什心跳加速:「你是說……但諸神可能會給我們留下這樣巨大的破綻嗎?」
「的確,神明雖然傲慢,但這個特異點對它們而言也是背水一戰,想必不會像以前那樣草率行事。」緹克曼努意外地對他的懷疑表示了認同,「反過來說,假設我所構想的情況確確實實地發生了,那麼金固的異常肯定超出了諸神的預料。所以我試著將自己代入其中——假如是我,究竟要如何在不驚動諸神的前提下完成這樣偷天換日的壯舉?在瀏覽完這十幾年來烏魯克的神廟記錄後,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
說罷,她將一塊泥板遞給他。
吉爾伽美什對於大多數泥板上的內容都有印像,但他很少關注神廟那邊的記錄工作,所以當場快速瀏覽了一遍:「恩金都ゝ?」
恩金都是灌溉與水渠之神,也是農民的保護神,但除了名字有點相似之外,他和恩奇都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關系。
「是的,恩金都。雖然他和恩奇都生前沒什麼交際,但是非常湊巧,他名字的讀音和寫法都和恩奇都非常接近。」緹克曼努解釋道,「恩奇都生前對於農耕相關的工作總是非常熱情,所以人們對他的印像總是不免與農業聯系起來,而恩金都又是存在概念非常模糊的次級神,大多與杜木茲或阿穆魯同時出現,鮮少有單獨描述他的傳說,所以隨著時間流逝,恩奇都漸漸取代了他成為了烏魯克人印像中'農民的保護神'。外加烏魯克在美索不達米亞強勢的地位,勢必會向其他城邦輸出自己的文化,於是這種混淆和取代就慢慢流傳了開來。」
如果恩奇都是以「神造兵器」的身份現世的,那麼諸神必定會在第一時間有所察覺,並將他的靈魂抹殺,但如果恩奇都是以灌溉與水渠之神的身份現世的……畢竟金固在馬爾杜克率領其他神明反抗提亞馬特時被真正意義上地殺死過一次,復活後靈魂有殘缺也很正常,就像拉瑪什圖一樣。
但拉瑪什圖是次級神,為了使她升格,賦予她神權的只能是更高級別的神明,而金固是創世女神的孩子,並不用額外提升神格,只需吸收一些小神的神性填補自身的殘缺即可,所以哪怕他的靈魂裡有其他神明的「雜質」,也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情。
似乎看出他已經思考到了最後一步,緹克曼努臉上露出了那種老師看到聰慧的學生才會有的笑容。
「此時我們需要回顧一個前提——也就是阿賴耶。作為人類潛意識的集合體,我們必須相信它具備最基本的'人類在陷入絕境時的求生本能',從而推測它會在即將被蓋亞驅逐的時候做出怎樣的補救。比如說……利用金固的身軀作為聖遺物,召喚與這具身軀相同面貌的靈魂,並且將他以'恩金都'的靈基隱藏其中,然後在恰當的時機接管身體的控制權。」
吉爾伽美什的大腦飛速運轉,才能勉強消化這驚人的信息量:「金固自己有察覺到這件事嗎?」
「我個人傾向於沒有。恩奇都對自己所處的環境一向很敏銳,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存在,但他應該或多或少能對金固的意識產生一些影響,只要兩者的思想沒有產生明顯的撕裂感,金固就會認為那只t是一時感性的驅使。」緹克曼努答道,「我想金固現在一定也有和我們之前類似的迷茫,畢竟神的外在姿態與它們的力量、精神狀態是高度統一的。他可能誤以為自己是因為肉體與恩奇都過於相似,以至於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了混淆,並未意識到那是恩奇都在他的潛意識中旁敲側擊的結果。」
「那麼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殺死金固的靈魂,好讓恩奇都接管這具身軀。」吉爾伽美什陷入了沉思,盡量不讓激動的心情阻礙理智的思考,「話雖如此,要怎樣在保住恩奇都的前提下殺死金固呢?」
「親愛的盧伽爾,我們並不需要殺死金固,只要確保他無法繼續驅使這具身軀即可。」緹克曼努有些促狹地笑了,「但在討論這件事之前,恐怕得先把那位被打發去尋找您遺落的日記本——或者說天命泥板的魔術師找回來才行。」
第380章
在確保通往拉伽什的商道已經被清理干淨, 信中要求的活體魔獸也抓捕完畢後,烏爾寧加爾認為是時候回烏魯克了。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趁機要走了拉伽什所有的木籠, 用於關押魔獸。木頭是珍貴的建材, 後續即使閑置了也能二次利用。拉伽什王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可當有一支其他國家的軍隊駐扎在你的領土上時,個人的舍得與否顯然是無足輕重的。
當士兵們用粗麻繩將木籠掛在莫德雷德的背鰭上時,烏爾寧加爾不禁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滿意——毫無疑問,與行事鋪張浪費的父王不同,他繼承了母親善於利用有限資源的美德。親緣的聯系並不僅僅取決於血脈的濃厚或稀薄,更多在於質量。
「喂喂,加雷斯,某人臉上又露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
「這不是挺好嘛。」加雷斯語調輕快地答道, 「母親說過,生態多樣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兄弟姐妹之間也應該有各式各樣不同類型的性格才對,要懷著一顆包容的心哦,莫迪。」
「類型?什麼類型?經常莫名其妙陷入妄想的類型嗎?」
烏爾寧加爾當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但並不把這番話放在心上, 尤其是莫德雷德——這個可憐的小笨蛋,雖然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 卻沒有繼承母親的半分智慧,他理應展現出自己的寬宏大量, 對小紅龍的某些愚蠢之舉表示諒解。
夜晚,軍隊在水源附近扎營。盡管烏爾寧加爾很想勒令莫德雷德保持紅龍的姿態原地待命,奈何對方是一個患有多動症的問題兒童,覺得自己累了一天,堅持要變回人形活絡一下筋骨。他只好命人將早晨花了好一會兒才系上的粗麻繩全部解開。
「不准偷偷拿它們取樂。」烏爾寧加爾在離開前再三叮囑那些負責守夜的士兵, 「不准戳它們,不准拽它們的尾巴,不准故意用響聲嚇唬它們,也不准玩那種'誰把腦袋放進它們嘴裡的時間最長誰就贏'的游戲。」
他知道肯定會有膽大包天的家伙敢這麼做……即使是他,偶爾也會覺得烏魯克人未免太大膽了,簡直到了有點缺心眼的地步。
不過,如果沒有這種面對危險毫不畏懼的膽色,大抵也難以完成神代斷絕這樣空前絕後的壯舉吧?可惜父王沒有召喚那個炸了尼普爾城的家伙,他本來還想親眼見識一下呢……
清閑下來後,烏爾寧加爾決定去找加雷斯(避免不小心撞見莫德雷德後被迫聆聽對方的抱怨),後者正在用魔獸的肋排烹煮肉湯——成為英靈對他而言還是有點好處的,不會因為整天待在火堆邊而搞得灰頭土臉,得以維持圓桌騎士的風範。
加雷斯本人對此倒是頗有微詞,因為英靈化後他的皮膚也恢復了白皙,「豈不是又變得和加荷裡斯一模一樣了嗎?」,他不止一次這樣抱怨。
烏爾寧加爾對於看別人做飯毫無興趣,但每次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浸滿了黏稠毒液的魔獸肉塊在坩堝裡變得干淨而細嫩——而且很好吃,他個人認為味道和口感都不遜於驢肉——就覺得很神奇。據說這口坩堝在加雷斯生前並沒有這麼大,因為緹克曼努(當時的她被稱作「摩根」)料到自己的兒子將來會四海為家,所以特地做成了方便隨身攜帶的大小。
根據加雷斯的描述,烏爾寧加爾覺得那口坩堝大概只能用來煮點野菜和蘑菇……好像有點能理解緹克曼努當時的心情了,畢竟對方一看就是那種會在野外亂吃東西最後把自己吃死的類型。
「烏爾也對烹飪感興趣嗎?」加雷斯問道,「可以把坩堝借給你用一會兒哦。」
烏爾寧加爾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你在說什麼蠢話?我乃吉爾伽美什王之子,烏魯克未來的盧伽爾,哪個無禮的家伙膽敢提出這種要求,就等著被絞死吧。」
他腦海中理所當然地浮現出了莫德雷德的臉,並且為對方被吊在絞刑架上的景像感到愉悅。
「所以烏爾對烹飪並不感興趣……」對方佯裝出一副懵懂的表情,然而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早已摸清了這家伙的本性,雖然乍一看不過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傻瓜,但加雷斯其實有著相當敏銳的洞察力,只是面上擺出一副天真的面孔欺騙世人罷了,「那就是對我的坩堝——或者說,對母親的禮物感興趣,沒錯吧? 」
烏爾寧加爾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了被這沒情商的兩兄弟各種揭穿,所以只是稍作遲疑,便坦然地點了點頭。
他已年滿十六,理應有資格索要成人禮,但一來他不希望緹克曼努認為他生性貪婪,不知滿足,二來他身為烏魯克的王位繼承人,從小養尊處優地長大,於物質上並無更多要求。
「我不需要什麼昂貴或稀罕的玩意。」烏爾寧加爾陷入沉思,「假設她真的要給我什麼,我希望那會是……更加飽含心意的東西。」
畢竟,他之所以渴望從她手中得到禮物,並不是想要借機獲得什麼好處,他只是希望……希望她愛他,希望她送給他的任何東西都是出於愛,因為愛他,所以認為他值得這些。如果沒有這份愛,無論黃金白銀還是昂貴的寶石都顯得毫無意義。
「飽含心意……比如野餐券或者讀書券?」
「哈?」
「我們過生日時母親慣例會送的禮物。」加雷斯解釋道,「嘛,雖說寶石胸針、珍稀古籍、船舶模型這樣正式的禮物也會有,但大家還是最期待這個。」
烏爾寧加爾有些惱羞成怒:「所以說那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只要你拿出獎券並要求兌現的話,母親就會履行獎券上寫的事情。」他說,「比如野餐券就是要和我們一起出去踏青野餐,時間和地點由我們來定。使用讀書券的話,母親就要給我們讀一個睡前故事,還有狩獵券、對練券——對了,你也許還不知道,母親的身手其實很不錯哦!艾斯翠德老師說過母親雖然很少鍛煉,但是有著與生俱來的獵殺本能,所以總是能找准時機一擊斃命……」
托莫德雷德的福,烏爾寧加爾很清楚「摩根的孩子」究竟過著怎樣令人嫉妒的生活——事實上,他甚至感受不到嫉妒的情緒了,只覺得大腦嗡嗡作響,像是一個裝滿水的銅盆被人敲了一下,耳邊都是冷水晃蕩的聲音。
加雷斯所描述的世界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夢幻了,別說是他,恐怕連他的父親吉爾伽美什都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吧?
可是距離他的生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即使等到那個時候,緹克曼努也已經不在了。
「不要這麼悶悶不樂嘛。」加雷斯似乎看出了他內心的憂慮,「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更加主動地向母親表達自己的想法呢?」
「笨蛋,在有感情基礎的前提下這麼做當然無所謂……」烏爾寧加爾咕噥道,「如果以前根本沒有感情的話……總之,我不想給緹克曼努留下糟糕的印像。」
「不會啦……真是的,你得改掉這種喜歡把什麼想法都壓在心底的壞毛病才行。」對方嘆了口氣,「我有一個哥哥,名叫阿格t規文。他也和你一樣,總是喜歡壓抑自己的心情。每年生日都會把母親送的獎券存起來,想等到母親不那麼忙了再用……結果等著等著,就再也沒有用掉它們的機會了。」
烏爾寧加爾還是第一次從加雷斯臉上看到這麼傷感的表情,但他對妖精女王了解不多,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母親那一世是因為感染疫病去世的。」加雷斯輕聲答道,「雖然母親只是受妖精之血的影響衰老得比較慢,實則已經相當長壽了,但對當時的我們而言仍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消息……更早的時候,我的妻子也因病去世,我曾在葬禮上泣不成聲,以為自己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再也不會像這樣感到痛不欲生,肝腸寸斷了……結果,等母親逝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才意識到世上並不存在什麼絕對的事情,命運總是會向你揭示它更加可憎的面貌,告訴你眼淚是永遠流之不盡的。」
短暫的消沉後,加雷斯收斂了神情中的哀慟:「能夠在這個時代與母親相遇,本來就是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奇跡了,烏爾,你應該抓住這個珍貴的機會才對。」
受到他的鼓舞,即使是烏爾寧加爾也難免有些動搖起來。
「我……」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過分雀躍,「我想和母親一起外出狩獵,還想聽睡前故事。」
父王和西杜麗都可以,沒道理他就不行,對吧?
「我相信母親會樂於答應你的。」
「還想一起看星星。」倒不是他對天文學有什麼獨特的好奇心,單純是因為莫德雷德有的他也要有。
「我想母親聽到之後會很高興的。」加雷斯鼓勵道。
他不禁越來越大膽:「我希望和母親每天都一起用餐,而且每天都要過問彼此的生活。」
加雷斯笑了起來:「當然,殿下。」
「然後還要一起睡覺!」
「呃……」加雷斯的笑容僵住了,「我想一起午睡或許是可以的,但不管怎麼說……我想我們都過了適合跟父母一起睡覺的年齡。」
烏爾寧加爾已經聽不進他的話了,只是自顧自地說道:「當然還要一起泡澡……」
話音剛落,魔法坩堝倏地發出一聲巨響——加雷斯失手用湯勺敲到了坩堝的邊緣,發出「哐當」一聲。如果這個坩堝不是寶具而是一個單純的陶罐,現在多半已經被他打碎了,哪怕他及時穩住了坩堝,也還是濺出了幾滴熱湯。
「……你剛剛說什麼?」加雷斯的表情看起來很迷茫,仿佛剛剛被湯勺敲到的不是坩堝而是他的腦袋一樣。
「泡澡啊。」烏爾寧加爾認為他的反應很奇怪,「不列顛人沒有那種很大的,可以供很多人泡澡的蒸汽浴池嗎?」
「我們當然有那種浴池,不列顛深受羅馬人影響,他們有的東西我們幾乎都有……不對!不是浴池的問題,有哪個孩子會許願和母親一起泡澡啊?高文哥除外。」
「那又怎樣?」烏爾寧加爾不以為然,「母親當初撫養父王的時候就這麼做過,藏書庫的泥板上記載母親會用潔鹽和肥皂草的汁水為父王清洗身體,然後用藥油和香膏為他塗抹頭發。」
誠然,他非常尊敬父王,但說到底,父王是先王盧伽爾班達與寧蓀女神的孩子,於緹克曼努而言不過是養子,和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如果父王享受過這種待遇,那麼他作為有著血緣紐帶的親生兒子(雖然這根紐帶稍微細了一點),待遇當然不能低於前者。
「不用擔心。」烏爾寧加爾決定適當展示一下自己的謙遜和孝心,「畢竟我不是父王那種只知道享受他人服務的盧伽爾,到時候我當然也會為母親洗頭的。 」
然而加雷斯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真是搞不懂這家伙,不列顛人果然都愛大驚小怪。
「該怎麼說呢,我原本以為我的兄弟姐妹們已經夠奇怪了,但和你們烏魯克人一比,好像連高文哥都變得正常起來了……」對方感慨道,「小殿下啊,雖然我不能阻止你做任何事情,但出於我個人的建議,你的願望還是止步於一起睡午覺比較好。」
幾天後,他們終於抵達了烏魯克邊境。
因為不方便讓魔獸待在普通百姓生活的地方,父王提前派塔蘭特到當地接應他們,將活捉的魔獸送到指定的實驗區域。
「伊什塔爾怎麼也在這裡?」烏爾寧加爾皺起眉頭,他不喜歡伊什塔爾(當然也不喜歡她的姐妹,雖然原因不太一樣),只是因為對方當前的確派得上用場,才勉強忍耐著她的存在,「距離邊境那麼近,不怕她又偷偷逃跑被禁制送回冥界嗎?」
「沒關系沒關系,一切都在……呃,在計劃中。」
他當然察覺到了塔蘭特言語中的可疑之處——坦誠說,對方是個不太會撒謊的人:「怎麼回事?塔蘭特,難道你有事情瞞著我?」
「呃……是的,殿下。」塔蘭特抓了抓頭發,「但西杜麗讓我不要提前告訴您。」
烏爾寧加爾差點被這個回答氣笑了:「你到底是聽西杜麗的話,還是聽我的話?」
「我只聽從正確的話,殿下。」
無論在哪個國家,膽敢對王室成員說出這種話的人無疑都會被處以死刑——但考慮到對方連他的父王吉爾伽美什都敢頂撞,外加他幾十年前就死了,好像確實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逼供手段。
烏爾寧加爾只好硬生生地咽下了這口氣……多虧不列顛兩兄弟對他心性上的磨煉,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脾氣變好了不少。
告別塔蘭特之後,籠罩在他心頭的疑雲依然揮之不散。當他看見庫拉巴城門前迎接他們的陣仗時,這種疑慮終於抵達了最高峰。
西杜麗出現在那裡並不奇怪,可居然連父王都來了……這太奇怪了,他們只是去支援拉伽什擊退魔獸,又不是打了什麼大勝仗之後的光榮凱旋,根本不值得勞駕父王親自迎接,還有父王身邊那個陌生的女人……
……等等。
烏黑的長發,琥珀色的眼睛,明顯的異域長相,有資格與父親並肩而立……而且是一個女人。
烏爾寧加爾的心跳驟然加速——如果那就是她,為何莫德雷德和加雷斯沒有一點反應?不對,摩根女王和緹克曼努長得完全不一樣……所以那是她嗎?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嗎?父王說直到三女神中有一名隕落,她才會回到烏魯克,所以三女神同盟裡有誰死了嗎?距離他前往拉伽什到回來才過去了多久?她竟歸來得如此之快?
他就在這樣彷徨不定的心情中下了馬——在西杜麗欣慰的注視下,在父王認同的微笑中,那種緊張的情緒逐漸到達了頂峰。烏爾寧加爾感覺眼前發白,甚至隱約聽見了耳鳴。當他對上那個人的視線時,身體好像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的靈魂仿佛縮水了一樣,如此弱小無力,難以驅使這具身軀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
不,絕不能在她面前丟臉……他始終以嚴苛的標准對待自己,這十幾年的努力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你是……」只說了一個字,他就想給自己一巴掌了,「我是說……您……」
好在對方——或者說緹克曼努沒有計較他的失態,反而溫柔地替他將鬢發歸到耳後,並為他撣去了肩頭的泥沙。
她說:「歡迎回家,孩子。」
一瞬間,他的心跳簡直快得嚇人。
烏爾寧加爾從不相信神明,也從不向神明祈求任何恩賜,但有那麼一會兒,他忍不住在心中禱告:諸神啊,請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吧!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讓這一剎那變為永恆!
然而下一秒,他感覺背後被重重推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一頭栽進了緹克曼努的懷裡。
除了緹克曼努衣襟上的花紋和她胸前用紅繩系住的圓筒印章,烏爾寧加爾什麼也看不到,只能聽見她無奈的嘆息:「莫迪……」
莫德雷德細碎又惱人的偷笑聲擰斷了他的最後一根神經。
混賬蠢龍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
可緹克曼努輕拍他後背的動作又在頃刻間熄滅了他的怒火:「也許你是第一次見到我,但在更早的時候t ,我就已經通過另一種方式認識你了……很抱歉我來得那麼晚。」
不知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因為被她的氣息所包圍,烏爾寧加爾鼻尖泛酸,莫名有一點想哭。
倒不是因為行軍在外很辛苦,他只是……有點想哭。
「我……」他語無倫次,只好本能般地緊緊抓住她的衣服,「我……母親,我一直……我想見你……」
「我也是。」緹克曼努輕輕笑了一聲,她的胸口也隨著那輕柔的笑聲而起伏,「雖然面上可能看不出來,但此刻我和你一樣緊張,孩子,畢竟你已經成長得如此優秀、卓越,並不需要一個從未在你人生中出現過的女人對你的未來指手畫腳。盡管如此,在我作為一個母親缺席如此之久後,我仍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為自己的失職做出最後一點挽救。」
「不是的……」他的喉嚨不受控制地發出那種像是被雨水淋濕了的小貓的聲音——這太丟人了,但他就是無法遏制自己,「只要你來了……只要你在這裡就好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伏在某個人的肩頭哭泣過。父王給予他的關愛極其有限(有時他覺得父王其實很後悔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西杜麗一直悉心照顧他,但終究難以跨越尊卑的最後一道界限……最重要的是,無論父王還是西杜麗,甚至是塔蘭特,他都能看出他們是在正確、良善的引導下長大的,為他們這麼做的是他的母親,但他是那個唯一沒有得到過母親陪伴的孩子。
好在等待是有價值的,在度過了如此漫長的時間之後,他終於……終於……
然而,沒等他沉浸在這種令人安心的氛圍中太久,一只手突然從背後抓住了他的後衣領,把他從緹克曼努的懷裡拎了出來。
烏爾寧加爾對此感到不可置信:「父王?!」
他的聲音已經無限接近尖叫了。
「你已經待得夠久了。」父王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你早就成年了,烏爾寧加爾,你應該成為一個男子漢,而不是躲在媽媽的懷裡哭哭啼啼。」隨即他又看向母親,「你也是,緹克曼努,別再溺愛他了,你應該把他當作一個大人來對待。」
烏爾寧加爾依舊沉浸在震驚之中,久久難以回神,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的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我懂。」
悠于 2024-8-24 12:10
第381章
「我決定了。」烏爾寧加爾向所有人宣布, 「我要促成西杜麗和塔蘭特之間的感情。」
藤丸立香、馬修、加雷斯和莫德雷德都感到不明所以——尤其是莫德雷德,他早就注意到烏爾寧加爾今天看起來格外雀躍,還以為對方有什麼重大消息要公之於眾,結果最後只等到了「你把大伙叫出來就是為了這點事啊?」
最後是御主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死寂:「為什麼您會突然有這種想法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烏爾寧加爾佯裝自然(實則非常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自從回到母親身邊後,我就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然而,只接受饋贈卻不還禮並非我的作風, 能夠讓母親感到高興也是我的心願。」
「我覺得殿下只要像平常那樣好好工作, 猊下就會很高興了……」
「愚蠢至極,盾女,像這種平日就會去做的事情怎能恬不知恥地當作禮物送給別人?你會把早餐吃剩下的馕餅當作禮物送給你的御主嗎?」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這個決定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是物質上的禮物,所以我能送的東西,父王也都能送……」
聽到某個關鍵詞, 莫德雷德鼓了鼓掌以示對他的鼓勵,烏爾寧加爾則勉強點了點頭表示領情。
「所以我決定另辟蹊徑。」他繼續道, 「經過這幾天的觀察, 我發現母親每次看見西杜麗和塔蘭特相處時的場景便會長吁短嘆,想必母親也和我一樣, 對他們這種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戀愛的酸臭,卻遲遲不在一起的可悲關系感到苦惱。」
「只有烏爾自己感到苦惱吧?」莫德雷德聽見一旁的加雷斯咕噥道, 「畢竟母親是自由戀愛派的家長嘛……」
莫德雷德深以為然,但他認為母親有時對這方面實在管得太松了。要是他的話, 絕對不會允許西爾菲像小狗一樣成天跟在格蕾身後, 妄圖用乖順可憐的面孔博取她的憐愛,這種圖謀不軌的家伙當然應該第一時間被發配到斯堪的納維亞島去晾鯊魚肉。
不過, 雖然烏爾寧加爾至此說過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惹人發笑,但他對西杜麗和塔蘭特的評價並非是空穴來風——或者說,很難不看出他們其實對彼此有意。
通常來說,從小一起長大的熟悉感會消磨男女之間由於性別不同帶來的吸引力。莫德雷德見過始終保持著純粹友情的青梅竹馬,比如格蕾和加拉哈德——當然,加拉哈德的情況要復雜一些,畢竟塔蘭特不像是那種年少時背著同伴偷偷看黃書最後被當場抓包的類型。
西杜麗和塔蘭特的情況和他們又有一點不同,至少從莫德雷德的角度來看,他們經常有一些非常過界的親密舉動,但他們本人似乎對此毫不自知。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並因此發生肢體接觸。他們思維非常同步(可能因為他們都是母親的學生),旁人很容易被他們過於高效的對話弄得摸不著頭腦——顯然,他們有一個獨屬於他們的小世界,其他人是進不去的。
此外,莫德雷德還發現了兩人之間一些有趣的小互動。塔蘭特很少吃加雷斯准備的食物,一日三餐基本都是西杜麗給他帶的——公允地說,他認為加雷斯做的比較好吃——而塔蘭特記得西杜麗的生理期,莫德雷德甚至撞見過他在河邊幫西杜麗清洗沾了經血的衣物。
這些都是很早以前發生的事情了,所以當得知他們竟然不是夫妻,甚至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過面了(掃墓算嗎?),莫德雷德其實是有點驚訝的,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像一是輩子都在生活在一起,從未和對方分開過一樣。
「西杜麗小姐和塔蘭特先生對彼此的感情倒是不難發現,可是……」藤丸立香面露遲疑之色,「塔蘭特先生終究只是為了順應特殊時期的需要而存在的逝者,等特異點結束後就會消失。明知最後會分別,能夠相互陪伴的時間又是如此短暫……何必去促成一段注定要逝去的感情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你和那個盾女一樣愚鈍!」烏爾寧加爾反駁道,「因為不敢面對命運的冷酷而選擇放棄?懷有這種懦弱的心態才是烏魯克人的恥辱!正因為這是此生唯一的機會,是絕對不可能重現的奇跡,才絕對不能有任何退卻的念頭。如果不趁現在抓住機會,難道要等奇跡消失後沉浸在什麼也沒做的後悔中嗎?」
莫德雷德搔了搔臉頰:「道理我能理解,不過這番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感覺還挺詭異的呢……」
「嘛,我倒也不反對。」加雷斯溫和地說道,「不過我畢竟是炊事官,每日都要負責那麼多士兵的食物,實在是抽不出空來……所以這次行動就先把我排除在外吧。」
與其說是太忙,不如說是嗅到了不妙的味道決定提前跑路吧……
莫德雷德偷偷對他做了個鬼臉,加雷斯則回以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愈發證實了他的猜測。
「前輩和我可能也不行。」馬修有些為難地回答,「按照西杜麗小姐的安排,我們明天需要去牧羊場照顧剛出生的小羊……」
「不不不。」立香打斷了她,「我們完全有空,殿下。」
「誒?」馬修愣了一下,在他耳邊小聲問道,「可是前輩,您不是也想去看小羊嗎?」
「話是這麼說啦……」立香也小聲回答,「可是從過去的經驗來看,任何情感相關的事情小殿下最後都會搞砸。如果沒有人在一旁及時阻攔的話,鬼曉得他會一拍腦袋做出怎樣令人頭皮發麻的決定……」
不愧是經歷過六個特異點的人類最後的救世主,一眼就看出t了問題的關鍵。
莫德雷德也有同樣的想法:「我也有空,可以陪你胡鬧。」
不僅是因為他不想見到一對有情人因為別人的搗亂而沒能終成眷屬,也因為他將烏爾寧加爾視為兄弟(雖然嚴格來說對方其實比他大幾千歲),看好自己的弟弟不給別人添麻煩是身為兄長的職責。
烏爾寧加爾翻了個白眼,顯然很不滿意他的用詞,但可能是因為最近在母親身邊過得比較開心,他的神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繃,也不會動不動就想把別人大卸八塊了。
事實證明,烏爾寧加爾不愧是他所有兄弟的集合體——過界卻不自知的戀母情節,做事一定要先有個計劃的死板習慣(以及備用計劃,以及備用計劃的備用計劃) ,如蛇一般口吐毒液的說話方式,以及不知何時就會驟然爆發的迷之行動力。他已經准備了一張詳細且循序漸進的計劃表,並打算立即付諸實踐。
但就像他們先前預料的那樣,烏爾寧加爾的計劃執行得並不順利。
首先,烏爾寧加爾借由王儲的特權為他們安排了更多的私人時間——這簡直是莫德雷德見過最無用功的無用功,比加雷斯每年聖誕節在許願卡上寫的「希望明年我發現的新蘑菇都是美味且無毒的」還要無用。因為西杜麗和塔蘭特平日裡就經常待在一起,時間多一點或少一點都不影響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
接著,烏爾寧加爾在西杜麗和塔蘭特一起享用晚餐時找來了幾名樂師,隔牆演奏月神寫給妻子尼卡爾女神的愛情詩,想要營造一些浪漫的氛圍,結果妨礙到了正在工作的吉爾伽美什王。可憐的樂師們就這樣無端遭受了王的怒斥,最後灰溜溜地離開了王宮。
遭遇了兩連敗的烏爾寧加爾並沒有死心。他特意從埃安那的紅廟裡找來了一名神妓,命令她接近塔蘭特,並對其施以誘惑,讓西杜麗在給塔蘭特送飯時恰好目睹這一幕,使她心生醋意。
毫無疑問,某人的「情感殺手」體質在這個階段已經初現端倪,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塔蘭特是比烏爾寧加爾更高一級的「情感清道夫」——在被神妓搭訕後沒多久,塔蘭特喊來了衛兵,將她以間諜罪的名義逮捕。如果不是西杜麗聞訊趕來,這位不幸的神妓早就被戴上鐐銬送往監獄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是其他國家派來的間諜。」塔蘭特抱怨道,「你一定還記得,西杜麗,拉伽什王和烏爾王都做過這種事,派神妓偷偷接觸烏魯克的人,好偷走我們的灌溉系統設計圖。」
「塔蘭特……」西杜麗嘆了口氣,「如今其他國家連自保都難,怎麼可能還有精力把手伸進烏魯克?」
聞言,塔蘭特恍然大悟:「你說的對!」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抱歉,我有時候總是忘記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了……唉,西杜麗,我真的很想念老伊爾蘇。」
「我們都想念伊爾蘇大人,他永遠是烏魯克最好的工匠。」西杜麗說,「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先把這位女士放了。」
在第三次恥辱性的大敗後,藤丸立香好心勸他:「要不還是到此為止吧,小殿下。」
「不行!」可能是因為過去很少遇見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烏爾寧加爾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失敗,「計劃表上的內容還沒有執行完畢,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如果不是知道前情,光看這一幕大概會以為他們在討論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吧……
計劃表上的最後一條是找一個景致優美的約會地點,讓西杜麗和塔蘭特在浪漫的氛圍中一同欣賞日落。而這條計劃之所以如此普通,是因為這是烏爾寧加爾構想中吹響勝利號角的最後一步,但由於先前的計劃全部落空了,就像是把辛香料灑在一個空蕩蕩的野餐籃裡,顯得非常滑稽。
果不其然,遵循烏爾寧加爾的命令來到指定的地點後,西杜麗和塔蘭特看著日落——下方的麥田,開始討論起了烏魯克明年的收成。
他聽見烏爾寧加爾魔怔般的喃喃自語:「我……夠了……」
「哈?」莫德雷德掏了掏耳朵,「你剛剛說什麼?」
「我真是受夠了!」對方猛地站了起來,「我要親自戳穿他們之間那層可笑的薄紗!」
「等等,烏爾寧加爾——」立香急得差點咬到舌頭,「攔住他!馬修!」
遺憾的是,烏爾寧加爾是比馬修更加優秀的戰士,當後者反應過來時,他早就衝了出去。莫德雷德雖然察覺得更快,但他在御主旁邊,和烏爾寧加爾中間隔著兩個人,連他的衣角都沒抓到。
「殿下?」兩人不明所以地看著突然衝到他們面前的烏爾寧加爾,西杜麗和烏爾寧加爾關系更親近,所以率先問道,「您有什麼急事嗎?」
「一定是對那名神妓的調查有結果了。」塔蘭特高興地說,「我就說她是間諜嘛!」
可能是因為塔蘭特提起了他最不想面對的黑歷史,也可能是因為塔蘭特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刺激到了他,烏爾寧加爾的最後一道心靈防線似乎也被擊潰了。
「西杜麗!塔蘭特!」他用手指著他們,「我——烏爾寧加爾,以烏魯克王儲的名義命令你們現在就結婚!」
……完了。
這是莫德雷德此刻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最後,這出鬧劇不出所料地被母親知道了。
除了御主和馬修這兩個明顯是被拖進渾水的倒霉蛋,其余人都接連被母親叫進書房裡單獨進行談話,莫德雷德當然也不例外。
加雷斯啊,其實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了吧……可惡,這就是冒險家的直覺嗎?
在他前面被叫進去的是烏爾寧加爾。莫德雷德抵達書房的時候,剛好撞見對方從書房裡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他挨訓也是應該的,這家伙最近有點過於春風得意了,得有人給他潑點冷水才行。
進門後,莫德雷德心中並沒有多少不安……這麼說可能很奇怪,但他甚至還隱隱有些高興。自從母親回到烏魯克後,他們雖然時常能見面,但身邊總是圍著一大群人,極少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
「緹克曼努」長得和他記憶中的母親很不一樣。老實說,如果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難免會覺得有點陌生。
然而,當對方抬起頭,由靜態轉為動態時,那點陌生感便消失無蹤了。她沉思時用食指輕點桌案的習慣,嘆息時斂起的目光,以及最後微笑時的神態,無一不令他感到熟悉。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格蕾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從來不會將兩者混淆(就像其他人也不會混淆他和父親一樣)。緹克曼努和摩根在長相上截然不同,但他就是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們擁有相同的靈魂。
「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從烏爾那裡聽說了。」母親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我知道主要責任在他身上,你們只是被迫陪他胡鬧……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們了。 」
說罷,母親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莫德雷德的目光隨著她的步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最後母親來到他跟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不同於「摩根」,「緹克曼努」的身高稍矮一些,無法像過去那樣靠在他的肩頭,只能用臉輕輕貼著他胸口。
「坦誠說,之前我一直擔憂你和烏爾難以相處融洽,現在看來是我多想了。」母親說,「你已經完全是一名值得信賴的兄長了,莫迪。」
為了掩蓋內心的羞澀,莫德雷德故意搞怪地吐了吐舌頭:「可能比不上高文和阿格規文,但比起加荷裡斯還是綽綽有余的。」
聽到他的話,母親笑了一聲,身體的顫動隔著布料傳遞到他的胸口:「你和格蕾自生下來就背負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盡管如此,你們最後都成長為了出色的大人,再多的言語也無法表達我對你們的驕傲,孩子。」
「我比小妹可差遠了。」莫德雷德不禁揶揄,「她是北方的女主人,我只是'米斯裡爾公爵的舅舅'ヾ。」
話音落下後,他忽然想起母親可能還不知道格蕾的情況……可即使要解釋,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格蕾遵循自己的意願做出了選擇,他也尊重她的選擇,但一想到這個選擇不可避免地會讓母親感到內疚和t痛苦,他的喉嚨就一陣發澀。
短暫的沉默後,他感受到了母親胸口緩慢的起伏。雖然沒有聽見聲音,但他能猜到她在嘆氣……小妹啊,看來你終究還是在未來等到了母親。
「別難過,母親。」他小聲說,「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當然也想再一次見到你們,可是……這麼做不值得,孩子,這不值得你們忍受如此多的痛苦。」這一次,母親的回答裡摻雜了更多苦澀,「一想到那孩子時不時陷入混亂的自我意識,一想到第六特異點裡你被狂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我打敗了神明,平息了瘟疫,可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我真是一個糟糕的母親。」
「別這樣……母親,別這麼說……」她的痛苦也勾起了他的痛苦,但他還是假裝輕快地回答,「反正我現在就站在這裡,就算您要趕我走,我也要賴在您身邊一輩子都不離開了。」
「傻瓜,我怎麼會趕你走呢?」母親捧起他的臉,親吻他的額頭,「莫德雷德,我的星星,我的小龍……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想一直一直陪伴著你們啊……」
莫德雷德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萌生出這種想要哭泣的衝動是什麼時候了。
葬禮上,烈火吞噬了母親的遺體,鑄造出了拂曉之劍,也蒸發了他的眼淚。他能夠忍受很多痛楚,無論是肉軆還是精神上的,唯獨難以承受這份深情——來自他的母親,來自他最愛的人。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是那個小小的男孩,可以毫無顧忌地投入母親的懷抱中,尋求關注和愛護。
真奇怪……明明是他抱著母親,卻還是有一種被母親抱著的感覺。
「母親……」他吸了吸鼻子,「御前會議的那群老家伙都好壞,總是反對我……還不讓我對洛錫安宣戰……」
其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即便現在說出來也無濟於事。
但他還是忍不住喋喋不休,就像他以前抱怨加荷裡斯嘲諷他是笨蛋,抱怨西爾菲對格蕾圖謀不軌,抱怨阿格規文老管著他一樣。他總是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而母親總是耐心地聆聽。
唯一糟糕的是,他以後沒資格嘲笑烏爾寧加爾是在媽媽懷裡哭鼻子的愛哭鬼了。
第382章
實驗區位於烏魯克西壁的外緣,那裡是魔獸軍團第一次襲擊烏魯克的地方,損失也最為慘重。所有農田都遭受了踐踏和摧殘,如今只能看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沙地,河渠灌溉留下的水坑被死者的血染成了渾濁的紅褐色,有許多以吸食血液為生的蚊蟲在水面上產卵,密密麻麻,像是人感染後皮膚長出的燎泡。
一片很適合用魔獸做實驗的土地。
當緹克曼努抵達實驗區時,伊什塔爾正一臉焦慮地圍著天舟打轉,像是一只在追尋自己尾巴的小狗——盡管距離她回到烏魯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伊什塔爾近期的工作也都是由她分配並主導的,但這是她們在各自死而復生後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其實連緹克曼努自己也說不准見到伊什塔爾之後會是什麼心情。
她習慣了同對方虛與委蛇,習慣了與對方明裡暗裡的對抗,至於合作……她甚至不記得上一次和伊什塔爾達成一致意見是什麼時候了,也許從未有過,畢竟伊什塔爾是安努的愛女,在遵循命運的指引將埃列什基伽勒送往死者的國度後,安努將那份缺失的愛加倍補償給了另一個女兒,導致她完全被寵壞了。自伊什塔爾第一天降臨紅廟起,埃安那就再也沒有安生過,緹克曼努只對她的存在感到疲倦和厭煩。
不過, 這些五味雜陳的心情對於眼前的「伊什塔爾」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對方看起來和她記憶中的那名女神相差甚遠——這個伊什塔爾更加年輕, 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仍是一名少女, 神情中依稀能窺見往日的驕傲, 但缺少了那種常年縱情酒色帶來的狂放和強欲,多了幾分聰穎與靈動。由於割裂感過分強烈, 對方已經無法牽動她內心的任何愛與恨了,只是令她感到陌生。
很難說這是否是那位被伊什塔爾依憑的少女帶來的影響,畢竟她不曾見過伊什塔爾少女時期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性格中的驕縱和自私究竟是天性所致,還是失敗的後天教育所引發的惡果。
時間不等人,緹克曼努很快收斂了內心復雜的情緒:「許久不見了,伊什塔爾。」
對方嘴裡似乎嘟囔了什麼,但聲音太小,沒有任何人能聽清。
緹克曼努也不是很在意:「報告在哪裡?」
聞言,伊什塔爾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本就不見血色的面龐變得更加蒼白了。她往前走了幾步,但重心全在後腳跟上,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生拉硬拽著向前,因此姿勢顯得有點奇怪。當她們的距離近到足以讓伊什塔爾將手中的草紙遞給她時,對方的額前已經滲出了冷汗,仿佛這幾步路已經耗盡了她畢生的氣力。
「都在這裡了。」她戰戰兢兢地答道,「我……我已經把草紙上的墨水晾干了,所、所以哪怕疊在一起,草紙上的字跡也不會互相滲透……」
緹克曼努微微頷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頭審閱伊什塔爾遞交的實驗報告。
其實大致的內容她昨晚已經聽迦勒底的工作人員彙報過一遍了,今天之所以來到實驗區,一是為了確認實驗結果的可靠性,二是為了視察伊什塔爾是否在認真工作。
因為有相當一部分數據已經超過了楔形文字的表達範疇,所以實驗報告用的是現代英語和阿拉伯數字。也許是被附身者生活的時代比較靠近現代,伊什塔爾對於這種書寫方式似乎適應良好,字跡十分工整,目錄的分類也極有條理。緹克曼努並不想輕易稱贊對方,但不得不承認她在這方面做得很出色。
在這次魔獸活體實驗中,迦勒底發現了幾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實驗結果。
首先,如今活躍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魔獸,幾乎都是提亞馬特在諸神大戰時誕下的十一子的劣化版本。其中實力最凶悍,體型最龐大的巴修穆,也遠不及遠古時代雙翼神蛇姿態的千分之一——顯然,拉瑪什圖雖然暫時掌握了提亞馬特的部分神權,但她本身的神格太低,連帶著百獸母胎的權能也有所下降,即便使盡渾身解數,也只能創造出一些質量低劣的仿冒品。
其次——也是最出乎她意料的發現,盡管魔獸們會主動狩獵人類,但不會享用人類的屍體。它們會展現出一些類似進食的行為,但這種行為本身更像是為了對敵人進行羞辱和恐嚇,亦或是單純的本能,就像水獺有時會莫名把池塘裡的魚都咬死,但並不會吃掉它們,或者只吃很少一部分,然後將死去的魚陳列在岸邊,沒有什麼復雜的原因,只是它們的一種習性。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迦勒底在伊什塔爾的協助下對魔獸進行了解剖,發現它們確實沒有消化器官。
針對這一情況,有許多可供解釋的推論方向——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尚未完全掌握百獸母胎的權能,所以在生產魔獸時出了差錯,她所創造的魔獸軍團全是提亞馬特十一子的劣等品可以佐證這一點。也可能是拉瑪什圖意識到了自己無法創造出高品質的魔獸個體,所以將重心轉移到了魔獸的量產上,將魔獸們視作高淘汰率的消耗品,不在乎它們的續航能力,選擇以數量彌補質量上的不足。
然而,無論采用哪種推論,這項實驗結果都與烏魯克偏低的遺體回收率相悖。根據梅林的觀測,在其他已經被魔獸攻陷的城市裡也沒有殘留多少死者的屍體,這似乎證實了魔獸們有將食物——包括獵物以及死去的同伴——拖回母巢的習慣,這樣可以為拉瑪什圖提供養料,用來生產新的同伴。
但無論如何降低生產成本,魔獸畢竟不是真的一次性消耗品,只要它們沒有被人類射殺,就要繼續為拉瑪什圖作戰,如果要讓它們持續進行戰鬥,就要不斷補充能量。
有趣的是,魔獸軍團除了以相同的種類為基准進行團體行動外,每個團體中都會有兩到三只不同種族的特定魔獸,名為「拉赫穆」,也是所有魔獸中與其原型相差最遠的。
在諸神之戰t中,提亞馬特麾下的拉赫穆是一位身穿紅袍,有著濃密長發的成年男性,而如今的魔獸拉赫穆不過是類似章魚的軟體動物,光溜溜的體表上附著了一層淡紫色的粘液。盡管它們實質性的進食口在腦袋的正下方,但它們的腦袋上還長了兩排和人類相似的裝飾性牙齒,沒有嘴唇覆蓋,卻始終保持著形似咧嘴微笑的表情,醜陋而詭譎,光憑外表就能讓人不寒而栗。
「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對拉赫穆的再現僅限於最原始的狀態。」伊什塔爾解釋道,「拉赫穆剛誕生時是由淡水和鹹水混合而成的淤泥,被啟迪了靈智後才升格成了河神。」
與給人帶來不祥之感的外表一樣,拉赫穆的觸須會分泌出一種溶解液,用於去除屍體表面的毛發、纖維織物和角質,將其變成松散糜爛的血肉。
經過這一步驟後,它們會將軟化的屍體吞食,但不會進行吸收,而是把它們儲存在身體裡(這應該就是魔獸們在戰場距離巢穴較遠時用來運送養料的方法),然後將一部分肉塊進行二度消化,反芻出肉漿般的流體,供其他魔獸們食用,又由於魔獸沒有消化器官,這一過程其實不太像是動物喝水,更接近於往一塊干海綿裡注入水分。
另外,拉赫穆還有一個不同於其他魔獸的顯著特質,就是它們在持續不斷地演化——在不到一周的時間裡,拉赫穆們身上出現了越來越多屬於人類的特征,甚至開始懂得人類的語言。考慮到它們在未被捕獲時的演化速度並沒有如此之快,緹克曼努推測這和它們近期頻繁地與人類發生接觸有關,拉赫穆在以人類為原型對自己進行改造。
之所以說是「演化」而非「進化」,是因為它們的某些演化方向是不符合常理的。
比如說,最早被捕獲的時候,拉赫穆的眼球和章魚相同,感光細胞在外,血管和視神經在內,但在經歷演化之後,它們眼球的結構變成了感光細胞在內,血管和視神經在外,和人類一模一樣——然而這恰好是錯誤的,因為血管和視神經會擋住光線,降低感光效率,而感光細胞內置的結構,會使得神經纖維無法為視網膜提供支撐,只有感光細胞頂部與色素細胞層松散的接觸,因此人類的視網膜非常容易脫落。
有時生物所處的環境也會致使該物種進行錯誤的演化,但拉赫穆的改變顯然不是出於這個理由。迦勒底的工作人員為此苦思冥想了很久都沒能得出答案,緹克曼努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不常接觸這些遠古時期的自然神,習慣用獨一神那套「去人性化」的宗教理念揣摩諸神的想法……
簡而言之,他們會無意中把神明想像得太過理智和聰明。
「原因其實很簡單。」她說,「既然要毀滅人理,說明人類這個物種會被徹底淘汰。然而,諸神也不能放任星球一直空蕩蕩的,毫無生趣可言。它們需要創造出一個新的物種來取代人類曾經的位置。很顯然,拉赫穆就是諸神創造出的新一代文明主宰者。」
此外,這種類似深海生物的外形也與提亞馬特的處境息息相關,它們在模擬提亞馬特從虛數之海回歸地表的歷程。
「呃……」迦勒底方負責對接工作的是穆尼爾,雖然緹克曼努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但能猜到對方此刻正在抓耳撓腮,「我倒不是什麼'人類主義至上'派啦,不過……我是說,既然諸神那麼言之鑿鑿地表示人類是低劣的物種,要創造出一個更好的物種取代我們,那它們的新寵兒難道不是應該更加……美麗?睿智?或者至少有點令人敬佩的品德?而不是眼前這些……呃……」
緹克曼努替他說完了剩余的話:「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裡走出來的醜陋怪物?」
「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裡走出來的醜陋怪物。」穆尼爾用肯定的語氣重復了一遍,腳步聲的變化暗示了他正在另一頭來回走動,「光是外表也就算了,權當是不同物種之間審美也不同,可是——拜托!哪怕它們有點心靈美也好啊!這就像是有個人莫名其妙跑出來說你的論文是一坨狗屎,於是你懷著謙卑之心細細地品鑒了對方的論文,最後發現是一泡水牛拉的稀,還剛好拉在你的眼睛上!」
「Eww——」伊什塔爾發出嫌棄的聲音,「不准在女神面前說出這種粗鄙之語。」
作為更高等的魔獸,拉赫穆在團體內部擁有支配權(只要作為總指揮的金固不進行直接干涉),可以指揮它所在的魔獸軍團前往特定地點。由於本身具備一定的智慧,拉赫穆內部形成了一套相當完善的語言系統,又因為它們的生物習性正在不斷向人類靠攏,那些曾經意義不明的嘈雜叫聲也有了破譯的可能性。
至此,緹克曼努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計劃的雛形。介於拉赫穆逐漸演化到了可以聽懂人類語言的程度,而他們暫時無法判斷拉赫穆最遠的交流距離是多少,為了避免計劃暴露,她決定等回到王宮後再向盧伽爾陳述這個想法。
「這份實驗報告對烏魯克非常有用。」她將草紙收了起來,「感謝你們的幫助,迦勒底的諸位,你們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工作。」
「您太客氣了。」穆尼爾用一種驕傲又謙虛的奇妙語調答道,「只願您回到現代後在默勒校長面前為在下多美言幾句。以防您把我和我的表兄搞混——他畢業後留校任職了,現在是瑪格絲學院的古典學教授——我的全名是金格爾·阿貝爾·穆尼爾,您也許在晨星獎學金的名單上見到過我的名字……」
「這算是公然行賄嗎?」藤丸立香忍不住吐槽。
「好像是這樣的,前輩。」馬修附議道。
「嘿!這是什麼話?難道我不應該得傑出歷史學家金獎嗎?難道我不值得成為廷塔哲大學的榮譽校友嗎?難道我不該成為瑪格絲學院名人牆上的一員嗎? 」
「好啦好啦,冷靜一點穆尼爾……」一個聲音有點陌生的年輕男性安撫道。
就在迦勒底那邊徹底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緹克曼努看向了旁邊心神不寧的伊什塔爾。
「你也是,伊什塔爾。」她說,「做得不錯。」
聽到她的話,伊什塔爾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曾經犯下的罪孽。」緹克曼努補充道,「蠱惑阿達德降下洪災,唆使埃安那的長老會議與王室為敵,致使烏魯克差點分裂,以及釋放古伽蘭那……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在這種關乎人類存亡的關鍵時刻,前人的恩怨要先放在一邊。既然我已經決定接受你的幫助,再惺惺作態地對你橫眉冷對未免太可笑了。若你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我當然也會公允地予以評價。」
在她即將啟程返回王宮時,伊什塔爾突然叫住了她。
「緹、緹克曼努!」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如果……如果我當初也是這樣,你是不是就會……像認可像埃列什基伽勒一樣認可我?」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也許吧。」隨即是一聲嘆息,「可惜事情已經發生了,伊什塔爾,當一切都已覆水難收之際,再問這些也不過是尋求一些自我安慰… …話雖如此,我們的故事只是這座城市的'過去',而這座城市裡的人們活在'當下',他們擁有'未來'。別讓那些早就被時光鏽蝕的老船錨絆住一艘正要揚帆起航的新船。」
離開實驗區後,緹克曼努聽見了身後立香和馬修之間的小聲交談。
「前輩,怎麼了?」
「醫生那邊又沒聲了。」立香抱怨道,「真是的,最近他老是突然玩失蹤,一定是趁我們不注意跑去偷懶了……待會兒絕對要向達芬奇親告狀。」
第383章
生物鐘准時地在清晨七點將緹克曼努從睡夢中喚醒了——她自認為算是一個勤勉的人,無論「埃斐」還是「摩根」都是勤於政務的君主,但「緹克曼努」的生物鐘似乎永遠是三者之中最准的……盡管她生前仗著擁有不死之身,生活作息相當不健康。
緹克曼努挪開了吉爾伽美什搭在她腰間的手:「該起床了,盧伽爾。」
烏魯克的國王陛下模糊地應了幾聲,閉著眼把她拖回來,低聲道:「讓他們把早餐端到臥室裡來。」
「烏t爾寧加爾一早就要去監督東壁的修復工程,直到晚上才回來。」她提醒道,「我們答應過至少與他一同享用早餐。」
「是'你'答應過。」吉爾伽美什終於睜開了眼睛, 小聲抱怨道, 「他已經成年了,不需要別人用勺子喂他吃東西。」
「關心孩子的生活是我們身為父母的義務,就像處理國家大事是王的義務一樣。」緹克曼努捏了捏他的鼻尖,「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吉爾,我知道你不討厭小孩。」甚至很喜歡——西杜麗向她提起過,吉爾伽美什偶爾微服私訪(雖然所有人都認得出他)時經常會和街邊的孩子們一起玩耍,「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對那孩子好一點呢?」
雖然這是一個疑問句, 但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吉爾伽美什的心思——准確地說, 這可以稱作是烏魯克王室的遺傳。
盧伽爾班達過去也時常躲避與兒子的感情交流,因為他總是能從這個男孩身上回想起一些糟糕的過往, 回想起這是他對神明屈服的結果,是他對他們理想的背叛。吉爾伽美什對烏爾寧加爾本質上也是如此, 他們太過相似了,讓吉爾伽美什難以面對往日的自己。
更糟糕的是,他們不僅是「父親」 ,還是「父王」。一旦他們遇見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又不能用強硬的手段解決(用「消滅」或許更准確一點) ,他們就漠視它,當它不存在,就算這件「不順心的事情」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例外。
除了金發紅眼之外,這種流淌於血脈中不變的驕傲與任性,大抵也是烏魯克王室種姓強韌的證明……
一種比較負面的證明。
「本王還不想起床!」吉爾伽美什堅持道。
這當然不是為了躲懶,畢竟他是一位勤政的國王,她知道他只是單純想要逃避那種溫情脈脈的家庭氛圍。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可能長久地待在烏魯克,沒有不列顛時期那種徐徐圖之的余裕,所以在這件事上決不會縱容對方的任性——何況,吉爾伽美什早就過了可以耍孩子脾氣的時候(年輕貌美的皮相並不會讓她忘記他的實際年齡),是時候要求他拿出大人的擔當了。
「盧伽爾……」
「別妄圖改變我的想法。」對吉爾伽美什而言,自稱從「本王」變成「我」有時並不是什麼好跡像,因為這意味著他變得更加情緒化了——果然,下一秒他就轉身背對著她,順便還搶走了她的毯子,真是一個幼稚鬼。
「盧伽爾?」
吉爾伽美什只給了她一聲響亮的冷哼作為回應。
緹克曼努不禁嘆息一聲。她低頭湊近他,吻了吻他的耳垂:「你總不可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吉爾。」
吉爾伽美什的身體動彈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於是她繼續親吻他,用指甲輕輕刮擦他肚臍附近的皮膚,直到他的耳朵因為充血而發紅,肌肉越來越緊繃— —這不會花費太久,吉爾伽美什也許是美索不達米亞最強勢的君主,但緹克曼努可以像讀一本書那樣讀懂他,她明白某些細微的肢體語言是他軟化和屈服的前兆。
不出意料的,吉爾伽美什很快就忍不住轉過身,把這變成一個真正的親吻,先前被他搶走的羊毛毯滑落到了地上,但他毫不在意。
一吻結束後,他也沒有完全離開,仿佛在享受那種彼此氣息交織在一起的親昵感。他的嘴唇仍貼在她的嘴唇上,發出沙啞而模糊的笑聲:「一大早就如此熱情,真不像是你的風格。」對方的睫毛末梢在眨眼時輕輕拂過她的眼瞼,「雖然我不討厭就是了。」
緹克曼努也回以微笑:「您好像打起精神來了,真是令人欣慰。」說罷,她拍了拍他的臉頰,「現在睡不著了,對不對?那就起床吧,盧伽爾。」
當她越過他打算下床的時候,吉爾伽美什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難道不打算——等等,你要這樣丟下我就走?!」
「當然,畢竟我們不能錯過早餐。」她的微笑變得更加鋒利,低聲威脅道,「我理解您在洗漱之前需要一點私人時間,希望我能在餐桌邊准時見到您……你最好這麼做,吉爾,否則以後你就回自己的臥室過夜吧。」
直到開始用餐,吉爾伽美什依然面色鐵青,在餐桌前板著臉生悶氣,但既然他履行了對孩子的承諾(並且很守時),緹克曼努認為可以忽略一些不重要的小細節。
她看向烏爾寧加爾——可能是習慣了父親的冷臉,這孩子並沒有感到不自在:「這段時間和阿伽相處得怎麼樣?」
烏爾寧加爾歪了歪腦袋:「我不喜歡基什人,不過那家伙還算有才干。」
阿伽畢竟是建築學領域的天才,當初參與哀悼之塔工程時都游刃有余,單純的城牆加固自然也不在話下。唯一令她擔憂的是,阿伽有時說話未免過於……直白,而烏爾寧加爾又是一個不喜歡被別人點出心思的人。
好在他們似乎合作得不錯,與莫德雷德的相處似乎鍛煉了烏爾寧加爾在這方面的容忍度,緹克曼努很高興見到他與越來越多的人建立情誼。
隨後則是一些瑣碎的生活日常。烏爾寧加爾提到加雷斯背著他們偷偷解剖了一只拉赫穆,想搞清楚它們大腦內側的那層紫色薄膜是不是海蜇裡子(事後證明那是它們毒囊),伊什塔爾在嘗試克服自己對肥料的厭惡,立香和馬修因為熟練的剪羊毛技藝得到了牧羊場上下的一致好評,莫德雷德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的龍息,把牲畜棚搞得雞飛狗跳,昨天針對他把圍欄裡的雞嚇到飛走的罪行進行了罰款。
這些事情緹克曼努已經知道了,不過從烏爾寧加爾口中再聽一遍也很有趣。
「閑聊就到此為止吧。」吉爾伽美什不出意外地做了在場最煞風景的那個人,「你不是還有事情要交代給他嗎?沒時間再……啊!」
「父王?」
「沒什麼。」緹克曼努面色如常地收回了踩在某人腳背上的腳,「你父親說的沒錯,孩子,魔獸清剿計劃的作戰地點已經確定了,位於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彙處。」
烏爾寧加爾思索了片刻:「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彙處……那不就是拉伽什和烏爾附近嗎?」
她微微頷首:「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尋求拉伽什王和烏爾王的幫助。我打算讓你來負責這件事,孩子。」
聞言,年輕人的表情略顯遲疑:「前者還好說,烏魯克有恩於拉伽什,而且拉伽什王現在肯定很想找回一點面子……但是烏爾王就說不准了,那家伙的做事方式總是難以預測。」
「無需擔心,只需按照禮節派信給他即可。」
畢竟他會是你日後最大的敵人……她在心裡默默補充,就連登基後的烏爾寧加爾都不得不視之為威脅,這樣的君主不可能甘願忍受魔獸的侵襲而不還以顏色。
「詳細的布局等到召開朝會後再作解釋。」緹克曼努繼續道,「清剿完魔獸之後,我和你父親都要離開烏魯克一段時間。」
烏爾寧加爾大吃一驚:「什麼?!」
「關於如何處理剩下兩名女神的問題,我和你父親一直斟酌不定……可惜我們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最後還是決定兩邊的計劃同時進行。」她說,「莫迪、阿伽、御主和馬修將前往埃裡都解決那名未知的女神。同時,梅林、你父親和我則會前往拉瑪什圖的巢穴將其消滅。」順便解決一下金固和恩奇都的問題,「孩子,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需要代替你父親處理國事。」
「可是……」他面露難色,「我並不是抗拒您的安排,只是……我擔心自己作為王的氣量還不夠。」
緹克曼努正想安慰他,卻聽見某位情感屠夫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哼,就因為你做事總是這樣瞻前顧後,才恰恰證明了你缺乏膽識,還不夠資格成為王。」
她不悅地眯起眼睛:「盧伽爾?」
「干、干什麼?本王又沒有說錯……」話雖如此,吉爾伽美什還是不自覺地收斂了的聲音,「這個眼神……好像比以前更有壓迫感了,果然是因為當了女王的關系嗎……」
烏爾寧加爾似乎也不覺得父親的話有什麼問題,只是如往常一般情緒低落地看著餐盤,可能已經習慣了這種挫折式教育。
「吉爾。」她看著他,「放下你的餐具。」
吉爾伽美什有些不明就裡,但還是下意識地遵循了她的指令。
「現t在離開餐桌,去那邊面壁思過。」
「什麼?!」他說,「等、等等!我剛才只是想用激將法——」
「我剛剛說面壁思過。」她用食指點了兩下桌面,加重了語氣,「難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在烏爾寧加爾惶恐又震驚的目光下,吉爾伽美什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走到了牆角,背對著他們。
「母、母親……」烏爾寧加爾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沒必要為我這麼做……」
「孩子,我不僅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父親的撫養者。」緹克曼努回答,「沒有教會他作為父親的責任是我的失職,很抱歉他對你說了這樣刻薄的話。遺憾的是,盡管近來我一直想彌補這點,可惜我的教導顯然已經不被你的父親放在心上了。」
吉爾伽美什咕噥道:「我哪有……」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安。」她握住了烏爾寧加爾的手,「別把這件事歸咎於自己。你父親之所以陷入這樣的窘境,是因為他在王座上坐了太久,以至於忘記了如何真摯地與他人進行交流。雖然你的父親更為年長,但這不代表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比你更成熟。事實上,他身上不乏幼稚和任性之處,所以難免會傷害到他身邊的人,但這不代表他討厭或憎惡你,孩子,恰恰相反,他心裡是愛著你的,只是因為你父親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愚蠢,簡直到了可悲的程度,所以無法很好地向你表達這份心情。」
烏爾寧加爾點了點頭,但表情看起來還是不太自在:「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父王在牆角罰站的畫面實在太詭異了,讓人有點食不知味……還是請您讓父王回來用餐吧。」
「你有一顆寬容的心,孩子,我真為你感到驕傲。」緹克曼努說,「想必你也聽到了,吉爾,現在你可以回到餐桌邊了。」
雖然吉爾伽美什還沒轉身,但從對方耳後根的肌肉變化,她知道他肯定在偷偷吐舌頭。
「在你回來之前,需要先向你的孩子道歉。」
吉爾伽美什做了一個深呼吸——也可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可能是因為他的精神狀態更接近少年時期的自己,在最初的尷尬過後,他已經能坦然接受她的教導了,盡管語氣還是很僵硬:「……抱歉,孩子。」
「然後是道謝。」她指出,「畢竟你是因為這孩子的求情才得以免除處罰的。」
只要克服了第一次的羞恥感,後續開口也沒那麼艱難了:「謝謝。」
「烏爾,你會原諒他嗎?」
「當然!」烏爾寧加爾飛快地回答,仿佛晚一秒都會被這兩個字燙到舌頭——顯然,無論是父親難得的低姿態,還是他言語中罕見的溫情,都讓他感到頭皮發麻。
對於他的反應,緹克曼努長長地嘆了口氣。
「別看你父親活了那麼久,其實性格還是那麼任性,在孩子面前一點也不成熟。」她緩和了語氣,向他伸出小指,「你的父王也許是一位了不起的盧伽爾,但作為父親而言只是一個笨蛋,但就讓我們原諒這個笨笨的老小孩,好嗎?」
烏爾寧加爾的臉蛋看起來紅撲撲的,神情雀躍地與她拉鉤:「好的,母親!」
看到這一幕,吉爾伽美什好像有一瞬間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但最後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將所有復雜的感情歸於一個無奈的微笑。
「話歸正題。」緹克曼努說,「政務上的困難,西杜麗和塔蘭特都能為你解決,但在軍隊管理方面,只有加雷斯一人恐怕還不太夠,所以稍後你父親會用大杯再召喚一名新的英靈協助你。」
「就不能讓阿伽留下來嗎?」
「不行,必須以御主的安危為第一優先。」
誠然,莫德雷德的實力很強,馬修也是值得信賴的保護者,但目前他們對這位女神的情況一概不知,她不想為了節省一點資源而讓御主冒更大的風險。
阿伽不僅在實力上足以與吉爾伽美什抗衡,而且很熟悉美索不達米亞的地理環境,知道該如何在野外生活,哪怕大杯召喚出了實力毫不遜色的新英靈,他依舊是護送御主前往埃裡都最佳的人選。
而讓莫德雷德留下也是不妥的——萬一出現了最糟糕的情況,莫德雷德還可以借助紅龍的高機動性帶著御主脫離險境。
告別烏爾寧加爾之後,緹克曼努和吉爾伽美什來到了白廟,准備進行召喚。
可能是為了讓神廟的祭司們保住些許顏面,白廟在重建後依然保留了安努的石制神像(盡管他的神格已經隨著天國隕落一同消逝了)。話雖如此,在一旁規格超大,幾乎有石像兩倍高的「王者中的王者,英雄中的英雄,烏魯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賢主明君吉爾伽美什王」銅像的金色光輝下,這位曾經的眾神之王著實沒有什麼存在感。
很難不懷疑這其實是吉爾伽美什的刻意羞辱,以此告誡祭司自己比他們的神明更加偉大。
本該由吉爾伽美什進行英靈召喚,但不知為何,在看到烏魯克大杯的一瞬間,緹克曼努心頭驟然生出一股強烈的預感,也許她能通過這次召喚見到某位熟悉的故人。
「可以由我來召喚嗎?」她問道。
吉爾伽美什當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但在將大杯交給她之前,他非常嚴肅地說道:「如果你敢召喚騎士王,我就當場讓他的頭顱滾落到你腳下。」
怎麼可能……如果她真的召喚出了亞瑟,別說是吉爾伽美什,光是考慮到梅林就夠麻煩了。
將儀式用的聖池灌滿淨水後,緹克曼努將烏魯克大杯至於法陣的中心。
「宣告——」她念出召喚咒文,「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由於提供魔力的是大杯,即使是毫無魔力的她也可以催動法陣生效。
大杯滿溢的魔力成了液體,沿著杯壁流淌而下,滲入用血液繪制的法陣——下一秒,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白廟,聖池水在魔力的衝擊下掀起陣陣浪潮。
與此同時,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越來越不受控制。命運猶如千萬條絲線,在她面前錯綜復雜地展開,好似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危機四伏……但她絕對不會錯漏任何一個機會,她一定會抓住正確的那條線。
「響應聖杯之召喚,遵從這意志、道理者,回應我!」白光愈發刺眼,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的雙眼感到刺痛,但她的胸口只有期待與亢奮,「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纏繞三大言靈之七天。穿越抑制之輪出現吧,天平的守護者!」
話音落下的瞬間,熾熱的白光轟然炸裂,猶如一顆爆炸的超新星,吞噬了周圍的一切。緹克曼努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只有衝刷著皮膚的熱浪,黑白兩色在眼前交錯閃爍,以及不遠處吉爾伽美什焦急的呼喚……然而,在感官幾乎泯滅的情況下,她還是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聯系,仿佛一根看不見的紐帶,將她與那名未知的英靈綁在了一起。
對方的靈基讓她感到很熟悉……女性,柔和又剛強,用的武器是劍……是艾斯翠德嗎?確實很像她,但還是有哪裡不太對勁……不,那是……那是……
「Saber 帕提,應召而來,你就是我的御主——」那名身材高挑,皮膚黝黑的年輕女性霎時怔住了,雖然右眼被眼罩遮蓋,但僅剩的那只綠眼睛依然很好地表達出了主人的迷茫之情,「猊……下?」
第384章
「左轉!」
推車的士兵遵循指令改變了方向,車裡滿載新鮮魔獸的屍體,沉重的車輪壓過凹凸不平的泥沙地,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好似許多枚齒輪在以不規則的節奏轉動。山谷間猛烈的熱風撫平了烏魯克旗幟上的褶皺——這次行動聚集了三個國家的軍隊,為了方便辨認及調度,不同軍隊之間都有各自相應的標志。
對於這次行動,無論拉伽什王還是烏爾王都答應得很痛快,尤其是後者——在信中,他提出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提議,例如把它們的屍體做成標本用於紀念,或是生啖它們的血肉,用剔下的骨頭來制作餐具……
順帶一提,加雷斯很贊成這個想法,只是在烹飪方式上與對方存在一些分歧。
雖然能夠理解對方在魔獸日以繼夜的侵襲下對它們積怨已久,但烏爾寧加爾還是忍不住這樣評價:「感覺我跟這家伙很不對付, 以後多半會成為敵人吧。」
片刻t後,帕提騎著駱駝從他們身邊經過,神情堅定,步態沉穩,有條不紊地向前方的部隊發出指示。盡管不久前才受到召喚,但她顯然已經適應了特異點的生活,甚至稱得上如魚得水。
緹克曼努是看著她長大的,視她猶如自己的女兒,見到此情此景,心裡不禁為她感到驕傲……如果約哈斯和瑪西亞夫婦也能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誠然,這姑娘是在海邊長大的,但非利士人都是天生的戰士,他們在船上表現得英勇不凡,在陸地上也毫不遜色。何況帕提絕非空有勇武的莽夫,她是哈蘭和烏利亞的學生,自幼接受他們的教導,是真正獨當一面的將領。最重要的是——帕提陪伴著三名性格迥異的王族成員一起長大,緹克曼努確信她應付得了烏爾寧加爾(遺傳自他父親)的偶爾任性。
她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猊下。」
緹克曼努回過神,愉快地朝來者招了招手:「請到這裡來,御主。」
藤丸立香走了過來,皮膚被毒辣的陽光曬得發紅,緹克曼努提醒自己稍後讓阿蘇准備一些預防皮膚皸裂脫皮的藥膏:「馬修說您找我,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嗎?」
「當然不是,只是希望您最好能待在我附近,這樣比較安全。」她細細端詳他,「我能感受到您心中的迷惘,有什麼問題在困擾著您嗎?」
「其實也沒什麼啦……」立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把作戰計劃定在這裡,而且也不理解大家都在忙碌什麼……明明是為了拯救人理才來到這裡的,但好像一直沒能幫上大家什麼忙,除了偶爾做點農活,也沒干過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一想到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了,只有我在悠閑度日,就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必要為此內疚。」她安慰道,「迄今為止,迦勒底已經解決了六個特異點,您和馬修一路走來想必也很不容易。相較於之前的特異點,烏魯克還保留著罕見的生機與活力,若您能在這種生活氣息的包圍下得到些許放松,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罷,緹克曼努的目光回到了山谷底。一名士兵正在往一枚圓形的巨型印章上塗抹紅色的顏料。隨後,幾個人合作將印章蓋到地上,留下深紅色的印記,待顏料干涸了,再用雜草和沙土掩埋起來。
印記由一個紅色的圓圈和中央的幾行楔形文字組成,非常簡潔(或者說簡陋),印章是工匠坊用木頭雕刻而成的,紅色顏料是用豬、羊、雞等家畜的血混合調制的,加了一些可以減緩血液凝固速度的草藥……大抵是世上最廉價的魔術了。
「那是一種煉金術法陣,作用有點像錄音機,可以重現並放大它事先錄入的聲音,但具體內容可以根據法陣上撰寫的文本進行改變。」她解釋道,「事實上,在煉金術領域被奉為圭臬的幾大原則基本都有可簡化的空間,只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對於數學的理解還很有限,才會以為前人的研究都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和其他爭吵不斷的科學研究領域一樣,在廷塔哲修道院,煉金術學內部也有不同的學派。其中特勒學派就立志於推翻古代煉金術的陳舊觀念,利用科學的進步輔佐神秘學的研究,並因此創造出了著名的煉金序列魔術。
煉金序列和盧恩文字類似,只需幾個字母便能使魔術生效。許多煉金術學者會將那些序列字母當作刺青紋在身上,這樣他們就可以像那些習慣用魔術進行戰鬥的魔術師一樣在戰場上發揮作用。在二十一世紀的不列顛南部,仍有許多魔術世家的魔術刻印中保留著煉金序列的痕跡。
當然,這類研究是有瓶頸的,因為科學與神秘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關系,釐清神秘的必然代價是神秘本身的衰退——這也是布蘭黛爾後期放棄這一學派改為主攻草藥學的原因之一,煉金序列會隨著神秘的衰退而失效,藥理卻不會。
立香做出發誓的手勢:「我保證回去之後一定認真上數學課!」
緹克曼努知道他在說先前發生在第六特異點的事情,因而只是會心一笑。
「至於為什麼把作戰地點定在這裡……」她繼續道,「首先,這裡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山谷。兩軍交戰,占領高地永遠是一項先天優勢,有利於我們觀察敵方的動向。其次,部分魔獸的屍體如果不及時進行火化處理,腐爛後血肉裡的毒性就會污染土地,妨害農耕。特異點被解決後,這裡的百姓仍要生活下去,因此我們必須做一些長遠的打算。最後… …」
說到這裡,她示意他眺望遠方的海面:「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或者用您更熟悉的名字,底格裡斯河與幼發拉底河,它們流入的海灣名為波斯灣。御主啊,如今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遙遠的未來會擁有一個新的名字,叫作伊拉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這個國家突然富有了起來,旋即又陷入無窮無盡的戰火之中,您應該和我一樣清楚才是。」
聞言,立香愣了一下,似乎有什麼熟悉的詞彙即將從他的喉嚨裡湧出。就在此時,一道熾熱的金光劃過天際,裹挾著雷霆之勢,吞沒了他的話語——在地球軌道上待命七日後,終結劍·寧馬赫的能量已經逼近臨界點。
與此同時,軍隊陸續撤退,山谷各處被掩埋在陷阱下的法陣開始生效。整個山谷都回蕩著拉赫穆詭譎而尖銳的叫聲,呼喚它們的同伴前來搬運食物,為母神的巢穴帶去新的養料。無論此時身處何地,美索不達米亞的魔獸軍團無一例外地響應了召喚,紛紛向山谷進發。
計劃的第一階段自黎明時分啟動,直到落日西沉時才結束。當山谷上方的天幕只剩下幾片緋紅的晚霞時,谷底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魔獸,如同一群螞蟻在狹窄的巢穴裡緩慢前行。黯淡的霞光穿過山巒間的罅隙,使得山谷底部魔獸群的行動軌跡依稀可見,但已然無法看清其中個體的輪廓,只有一片片漆黑的陰影粘稠地向前流淌,仿佛是山谷的陰影在蠕動。
她看向不遠處的阿伽:「開始吧。」
下一秒,終結劍應聲而落,耀眼奪目的金色光輝照亮了整個山谷,浩瀚的能量洪流將暗紅色的天空攪成了火焰般的橙紅。氣流如潮湧般向周圍溢散,在穿過山谷時發出哀鳴般的呼嘯,滾燙的溫度僅僅是拂過皮膚就能引起一陣綿密的刺痛。
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動靜,山谷下方的魔獸群騷動起來,埋伏在各地的軍隊也用弓箭點燃了炸藥桶,炸藥又引燃了谷底的油田——眨眼間,這座山谷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熔爐。外形各異的魔獸在熔爐中燃燒、咆哮、翻滾,最後悉數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看到這陌生又熟悉的一幕,緹克曼努忽然心生感慨:「火焰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不是嗎?既能在黑暗中為人們照亮前路,帶給人們溫暖,也能成為焚盡一切的毀滅者,頃刻間便讓塵世化為人間煉獄。」
立香明顯意識到了她的情緒不太對勁:「猊下?」
「抱歉,我對火有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她嘆了口氣,「可即使害怕,也不能因此而逃避,就算逃避了第一次、第二次……難道要一輩子這樣逃下去嗎?如果人的一生僅僅是在不斷逃避自己不想面對的東西,這樣人生又有何意義呢?」
聽到她的話,立香似是陷入了沉思。
緹克曼努適時地詢問:「話說回來,自從抵達特異點後,我似乎一直沒能得到與貴司的代理所長進行交流的機會。」
「啊!您是說羅曼醫生嗎?」可能是擔心她誤解對方,立香絞盡腦汁地答道,「醫生絕對不是故意怠工的!是因為——對了,最近迦勒底工作很多!壓力很大!而且穆尼爾先生對和您一起工作很有熱情,所以大家一般默認由他負責接洽,以及……呃,冰箱裡的草莓蛋糕也沒有了,而醫生又是一個沒有甜食補充能量就打不起精神的草食系宅男,所以……」
「他今天也不在嗎?」
「在的!他肯定在!」對方忙不疊答道,「醫生其實一直都在管制室裡,只是很少開口說話!」
「是嘛……」她低頭凝視山谷裡不斷蔓延的橙紅烈火,「那就好。」
這場大火燒t了幾天幾夜才徹底熄滅。
高溫將魔獸的屍體燃燒殆盡,甚至沒有留下成型的屍骨,只有些許黑色的骨頭碎片散落在灰燼裡,像是粉末受潮後結成的塊。
石油燃燒難免會導致污染,但相比處理魔獸本身要花費的成本,這點代價是可以接受的。
魔獸清剿計劃結束後,立香、馬修一行人就將直接前往埃裡都。
在分別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馬修來到她的營帳前請求覲見。緹克曼努對此並不意外,很快便予以了許可。待對方走進營帳後,她神情中不同於以往的超然物外也側面證實了她的推測。
「猊下。」馬修——或者說她體內的加拉哈德單膝下跪,謙恭地行了一個騎士禮,「迦勒底的羅瑪尼·阿基曼醫生提出想要與您見上一面,我擅自應允了他的請求,還請您原諒。」
「無妨。」她說,「馬修還好嗎?」
「她安然無恙,只是暫時陷入了沉睡。」加拉哈德回答,「這個特異點所處的時代太過久遠,迦勒底想要准確觀測這裡的動態並不容易,因此通訊信號無法離開圓桌太遠,必須讓馬修小姐親自到場……但那位醫生表示,他與您之間的談話內容,恐怕不方便讓馬修小姐知曉,所以只好拜托我代為行事。」
她了然地點了點頭。
打開通訊後,細微的雜音證明了這項功能正在運作,但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方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盡管他才是那個主動求見的人。
好一會兒過去,通訊另一頭的人才開口:「好久不見,猊下。」
這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說法,因為他們在第六特異點也有過短暫的交流,那時她以摩根的靈基現世,尚未回想起前塵的記憶。
古怪的是,她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想像出對方說這句話的畫面——無論是耶底底亞還是所羅門,他們的形像都沒有浮現,留在她腦海中的只有一個模糊的、看不清面貌的人影。
「我猜我們很快就會正式見面了?」她收起了內心的悵然,「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那種'見面'。」
「……嗯。」
「是嘛,那就好。」她重復了一遍幾天前說過的話,這次對方沒有回應,但她知道對方聽見了,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那麼到時候再……」
不止一個名字流淌到了她的舌尖。
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煙——現代生活殘留的壞習慣,考慮到她要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是時候把它徹底戒掉了。
等到那股煙癮漸漸消退後,她閉上眼睛,允許自己在內心深處發出最後一聲嘆息,才終於說完了那句話:「那麼到時候再見,羅瑪尼醫生。」
第385章
回到烏魯克之後,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交接和囑咐接下來的工作。
烏爾寧加爾變得比往常更加粘人了,時時刻刻都要跟在她身邊,只要稍微離開他的視線幾分鐘,就會露出那種仿佛在下雨天被遺棄在街頭的小狗般的眼神……眾所周知,緹克曼努一向不擅長應付這種眼神。
但在出發前的最後一晚,她沒有把晚餐時間留給那孩子,而是西壁去找了帕提。
英靈化後的帕提比她記憶中要年長一些,可能是蛾摩拉毀滅後她又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也可能是受到了艾斯翠德靈基的影響……緹克曼努曾經希望是前者,直到她親眼目睹了帕提英勇而壯烈的最後一戰——御主和英靈之間會夢見彼此的記憶,她知道這個女孩在她死後很快也離開了人世。
「我知道我沒有哈蘭師父那樣的幽默感,但您也不用露出那麼傷感的表情吧?」帕提朝她擠眉弄眼,緹克曼努則配合地笑了笑,於是帕提也笑了起來, 「加雷斯和莫德雷德說您和他們記憶中的模樣差別很大,不過我只覺得您的身材瘦小了一些,皮膚白了一些。」
畢竟「埃斐」是阿賴耶依據她的本體塑造出來的, 只是額外添加了一部分地中海人種的基因, 與她原本的相貌非常接近。
「對了,猊下……」帕提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 「您知道……噢,巴爾啊, 我真不知該如何開口……關於迦勒底的代理所長……他其實是……」
緹克曼努輕輕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帕提似乎松了口氣——勇敢、忠誠、堅韌都是她的美德,但能言善辯不是——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她的神情卻更加低落了:「我不確定您是否知道真相,畢竟您當時已經……」她艱難地將「死」這個字咽了回去,「不在了。當初偷偷支持索多瑪王,為他提供兵器、戰車和白磷的幕後黑手就是所羅門。」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猊下,我……我不明白。」帕提終於徹底泄了氣,「難道只是因為權力嗎?因為他坐上了那個位置,我們曾經認識的那個孩子就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陰謀家?我不認為比拿雅騙了我,當時的我已經是半個死人了,他沒必要對死人說謊。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蛾摩拉在當時甚至不是對以色列威脅最大的國家。我恨所羅門,如果可以的話,我渴望著有朝一日能親手將他碎屍萬段,可是……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難道我們記憶中的耶底底亞殿下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的嗎?猊下,我真的不明白!」
緹克曼努只好向她闡明了真相,關於耶底底亞、所羅門和雅威……她不認為這些信息對於開解帕提內心的矛盾有幫助,但這孩子有權利知道一切。
果不其然,在得知真相之後,帕提不僅沒有釋然,反而看著愈發痛苦了。
「我……」她的呼吸異常沉重,像是被什麼東西壓得喘不上氣,「抱歉,猊下,我感覺心很亂,我……我什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這些……」
緹克曼努能夠理解這種感受。她攬過帕提的肩膀,讓她枕在自己的肩頭,好讓這艘在風雨中飄泊的小船擁有一處避風港。
「至少我原本還能全心全意地憎恨他,告訴自己是權力腐化了他的心,是以色列的繁華和奢靡讓他忘記了過去的歲月,讓我們曾經都敬愛的小王子變成了一個卑鄙殘忍,毫無良知的混蛋……盡管相信這件事會讓我非常痛苦。」帕提沙啞地說道,「結果我現在知道了真相,知道並不是耶底底亞殿下變壞了,只是因為他被雅威消去了人性,淪為了它的傀儡……我本該感到寬慰才對,可是猊下,我的心裡只有困頓和掙扎……」
緹克曼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對帕提而言,這是一個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國度,如今也只有她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她也無法忘記往日的仇恨,無法忘記蛾摩拉人的血與淚,無法忘記那座如流星般隕落的文明之城,曾經如此璀璨、耀眼,最終卻沒能留下任何痕跡……除了一片焦土。
是了,過去的愛不曾被辜負,可那份愛又該如何抵消今日的恨呢?
「我究竟該怎麼做?」帕提懇求地看著她,「拜托了,猊下,請像過去那樣用您的智慧為我指明前路吧!」
「當聽見那位醫生的聲音時,你的第一感受是什麼?」
「我很快就察覺到他是耶……所羅門。」她答道,「隨後——幾乎是在我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無法遏制地萌生出恨意,並且想要殺死他,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裡又有一些讓我感到熟悉和懷念的東西……」
說到這裡時,她的腦袋垂了下來:「當我發現自己的心竟然會因為那些舊時光的產物而柔軟下來時,我感覺很惡心……就好像我辜負了蛾摩拉,辜負了您和塔瑪殿下。」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並給了她一個微笑:「沒必要為此而內疚,帕提,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可能是鮮少對外表現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待情緒略微緩和後,帕提的臉慢慢紅了起來。
「對、對了!雖然我當時有點激動,但是請您放心,立香和馬修都沒有發現我的異常。」她補充道,「我知道所羅門如今是迦勒底的主心骨,揭穿這件事只會讓雙方都難堪。何況立香和馬修都是好孩子,我不想讓他們為難——巴爾在上,我在這個年紀還喜歡往兄弟姐妹身上扔泥巴玩呢,他們卻已經在拯救世界了。」
「你做的很對,孩子。」緹克曼t努揉了揉她的發頂,「無論如何,我們之間的恩怨不應該凌駕於拯救全人類的使命之上……不過坦誠說,其實連我也不知道該拿那位醫生如何是好。」
「您也會有想不清楚的事情嗎?」
「當然,而且還有不少呢。」比如說,她至今都沒想清楚自己對吉爾伽美什的教育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才會讓他從曾經聰慧謙遜的少年王儲變成日後那個令所有人頭痛的暴君,「如果與迦勒底接觸會使你感到困擾的話,以後我會盡量讓烏爾或加雷斯負責和他們接洽工作……當然,我猜對方也有同樣的想法,會盡可能避免跟我們產生交流。」
「其實還好,雖然我不想和所羅門說話,但和迦勒底的其他人聊天都很有意思。」帕提掰著手指,「穆尼爾是一個有趣的人,有種獨特的冷幽默。達芬奇有時會讓我想起耶米瑪,您也知道,她們藝術家發起癲來都一個樣,她對永恆之殿很感興趣,可惜那裡已經被燒毀了……除了這些,從立香和馬修那裡聽說一些現代的奇聞軼事也很有意思。」
說著,她忽然興奮起來:「對了,您可能還不知道!在未來,有好多人都能享受到免費的公學教育——哈哈,我們的鄰居果然都是一群笨蛋!居然還敢嘲笑蛾摩拉總是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錢,看看到最後誰才是對的!還有那種叫'飛機'的鐵鳥,巴爾啊,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普通人也能在空中飛來飛去呢?」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也越來越亢奮,像是一只助跑結束後全力前進的獵豹。
「差點忘了最重要的東西——猊下,未來的人類還在宇宙裡建造了會飄浮的堡壘!」緹克曼努猜她說的應該是空間站,「以前我一直無法理解您為什麼對星星的故事那麼感興趣,還整天命令工匠摩玻璃片做望遠鏡。畢竟星星距離我們太遠了,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半點關系。唯一有點意思的是流星,可就算偶爾掉下幾顆星星,也不影響我們吃飯睡覺……可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值得的,猊下!即使沒有翅膀,也阻止不了人們飛到繁星之中去,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情了!」
看見她的眼睛裡中又恢復了神采,緹克曼努也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不錯,蛾摩拉輸了,滅亡了,許多人類文明的瑰寶也被毀於一旦,關於她的傳說或遺失、或泯滅,或被嫁接到了其他人身上……但總會有一些美好的東西被延續下來,並且在未來不斷壯大。雅威的權威或許影響了許多代人,並且在未來也依舊是主流,但它已經失去了鼎盛時期任意干涉命運走向的力量。過去的它是唯一的主宰,如今它是上帝、真主以及耶穌的父親,甚至無法阻止不同信徒之間的黨同伐異。
它被不斷地解構,然後重新解讀,最終演變成了一個文化符號。盡管仍被視作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卻早已沒有人在乎它真正的旨意,只是將它視作表達自己想法的工具。
說到底,他們之間的輸贏只是一時的,人類文明自有它的想法,只會按照它理想中的步調前進。
「明天您就要出發去剿滅怪物女神了。」帕提說,「真的不能讓我跟您一起去嗎?我不想讓當初的情況再次上演……」
緹克曼努捏了捏她的臉蛋,並不怎麼認真地假裝生氣:「你覺得這一次我也會輸?」
「當、當然不是!」盡管如此,對方還是嚇了一跳,「我只是希望這一次能夠陪伴您走到最後,這是女王鐵衛的職責,烏利亞老師把這個神聖的使命托付給了我,我不想再辜負他的信任了!而且艾絲翠德還把她的靈基借給了我,猊下,我不能在晚輩面前丟臉!」
「你當然會陪伴我走到最後。」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但烏爾寧加爾還很年輕,無法獨自承擔起一個國家的重負,他需要幫助,帕提。在我回來之前,代我保護好這座城市,好嗎?」
聞言,帕提不禁有些失落,但依然語氣堅定地回答:「是,猊下!」
第二天一早,他們在城門口與眾人告別。等輪到加雷斯時,緹克曼努給了他一個擁抱,加雷斯也深深地回抱了她。
「這感覺真奇怪。」他說,「過去總是我四處旅行,母親留在卡美洛特,現在卻完全反過來了。」
「偶爾也得換個人來扮演尤利西斯ヾ。」緹克曼努面露微笑,「我知道總是待在一個地方會讓你感到難受……畢竟我的小男孩是像風一樣自由的孩子,不是嗎?」
「再自由的風也會為他重要的人停駐。」加雷斯低下頭,她順其自然地吻了吻他的額頭,「請一定要保重自己,母親。如果路上遇見了危險,可以把梅林拋出去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他身上到處是顯眼的白色,還會散發出香氣,很適合成為誘餌。」
「大哥哥我聽得到哦……」
「我知道。」加雷斯回答。
與依依不舍的眾人分別後,他們便正式踏上了旅程。
然而沒過多久,緹克曼努就察覺到吉爾伽美什的情緒有點不太對勁。
「怎麼了,盧伽爾?」
「那個臭小子跟我道別時的表現居然還不如幾天前跟阿伽道別的時候情真意切。」吉爾伽美什雙手環胸,「可惡,他們的關系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
她對此並不意外。阿伽性格開朗直率,也確實將烏爾寧加爾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平日總是照顧他的感受,從不把他的言語攻擊放在心上。
烏爾寧加爾只是對於情感的表達有點不坦率,不代表那孩子體會不到他人的善意——雖然這麼說可能會傷到吉爾伽美什的心,但她認為阿伽作為長輩受到烏爾寧加爾的親近和愛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梅林顯然也有和她同樣的想法,並且在表達上更加直接:「這不是當然的嗎?在小烏爾所有的長輩裡,國王陛下你是最不討人喜歡的那個呢。」
「閉嘴,魔術師!再敢出言放肆,本王就把你扔到哀悼之塔裡融掉。」吉爾伽美什眯起眼睛,「別以為我對你毫無了解,梅林,我很清楚你是一個喜歡破壞別人正常夫婦關系,行為極不檢點的男人,本王這雙洞察一切眼睛會一直盯著你的。」
「不用想那麼多,吉爾伽美什王啊,大哥哥我對於'夫婦'的要求還是挺高的。」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不僅沒有舉辦過正式的婚禮,就連銅板上那些創作水平很爛的故事也只是當事人一廂情願的妄想——像是這種程度的關系,梅林大哥哥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距離他們離開烏魯克還不滿一天,氣氛就已經如此緊繃了,真不敢想像接下來的旅途變成什麼樣……
緹克曼努滿心疲憊地嘆息了一聲,可惜這次計劃必須有他們的協助,否則真想把他們丟在這裡獨自出發。
唉,有點想念她的鞭子了。
悠于 2024-8-24 12:11
第386章
自從幾天前那場驚天動地的下海口ヾ浩劫之後,拉瑪什圖本就有點神經質的性格終於徹底滑向了極端。她前所未有地焦慮、狂躁,整日疑神疑鬼,仿佛緹克曼努隨時會從哪塊石頭上的縫隙裡蹦出來一樣,並且對這種滑稽可笑的猜想深信不疑,幾乎要把自己逼瘋了。
金固並未真正經歷過人類賢者主導的時代,但從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的反應來看,對方確實頗有能力。即使是神明,有時難免也會感到焦慮和不安, 但僅憑焦慮和不安就快把自己害死的情況實在是不多見。
隨著拉瑪什圖的情緒愈發癲狂,金固也愈發渴望回歸母神身邊,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由於魔獸大軍數量銳減,原本近在眼前的終點又變得遙遙無期了。拉赫穆還沒有進化到最完美的狀態,母巢卻已經沒有了足夠的養料。
誠然,拉瑪什圖只能產出一些劣質的魔獸——金固曾一度很憎惡這點,他認為這些仿冒品是對他兄弟姐妹們的侮辱,但數量有時也能彌補質量。吉爾伽美什召喚了一群相當強力的幫手,可他們能夠覆蓋的攻擊範圍終究是有限的,而母巢卻能源源不斷地生產出新的後繼力量,讓魔獸的足跡遍布整個美索不達t米亞。哪怕部分軍團在主戰場上被敵方消滅了,其余的魔獸也能及時為母巢帶回新鮮的養料。
他們是此消彼長的關系, 與人類方的相持只是一時的。烏爾和拉伽什抵抗不了多久,它們倒下後, 接下來要死的就是烏魯克了……
或者說,本該如此。
如果沒有那個該死的人類賢者橫插一腳的話。
眼下,金固甚至不確定是該讓拉瑪什圖繼續量產那些質量低下的魔獸,好讓軍團盡快擴充到原先的數量,還是干脆由他親自外出狩獵,讓拉瑪什圖把全部精力放在拉赫穆的哺育上。
恩奇都的身體強度足以與吉爾伽美什相抗衡,但人類的姿態不適合搬運大量食物,他至少還需要一到兩支軍團為他清理戰場。
一想到這裡,金固的心情忽然復雜了起來。
自然神大多是某一種神聖力量的具現化,所有神性上的變化都會在外在上有所體現。例如寧胡爾薩格,她的神性在復活時受到了虛數之海的污染,於是指甲就變成了滿含怨毒的深紫色。反過來說,如果強行改變一個神明的外在,也會致使神明的心性受到影響。
他當然也逃脫不了這一情況——自從被母神以恩奇都的姿態復活後,他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心性不產生偏移,但時間一長,他還是不免受到了後者的影響。
人類是在他死後才誕生的,金固對於這個物種既無喜愛,也無怨恨,對於人類的賢者自然也是如此,可每當有魔獸拖著人類的屍體回到巢穴,或是目睹那些活著的人在轉化儀式下被拉赫穆寄生並吃掉大腦的時候,他的胸口就會一陣刺痛。
在得知寧胡爾薩格囚禁了緹克曼努的時候,他甚至控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偷偷跑去了基什,只願能夠見她一面。而在真正見到她,與她目光交彙的瞬間,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溫暖,仿佛靠近了他的生命之火,他渴望著觸碰她、擁抱她,感受她的呼吸,渴望著回到她身邊。
盡管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太久,但金固還是感到一陣後怕。他此生唯一渴望的溫暖唯有母神,而不是這個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女人。如果他繼續受到「恩奇都」的影響,萌生出更多不屬於他的感情……這可不是一個好預兆。
好在只要等到母神回歸地表,他就能重新從她的子宮裡誕生,恢復最初的形態,不必再被囚困於這具虛假的軀殼之中。
「她來了!」拉瑪什圖刺耳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思緒,「我能感受到她的腳步,她的氣息……緹克曼努,不祥之人,帶來毀滅之人… …金固!你在哪裡?孩子,媽媽要她死!媽媽要看到她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媽媽要她流血!我的好孩子,去替媽媽殺死她吧!」
她的情緒愈發激動,忍不住用指甲去摳挖自己的臉,鮮血像淚水一樣從她的傷口流淌而下:「不——我不要她死,我要她活著,然後把我曾經體會過的痛苦完完整整地經歷一遍!我要剝下她的皮膚,逼迫她吃掉死嬰的屍體,讓她也知道被別人變成怪物究竟是什麼滋味!」
如果說被奪走神格,剝下皮膚尚且算是安努對拉瑪什圖降下的神罰,攻擊孕婦並生吃她們腹中的胎兒就是拉瑪什圖墮落後自己對人類的報復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還是對方的記憶在復活時遭受了扭曲,但她本人似乎完全忘記了這一點。
這也是起初金固對她很不放心的原因之一。雖然追根溯源,拉瑪什圖的厄運源於緹克曼努在庫拉巴為她修建神廟,意圖讓她分走伊什塔爾的神權,可即使有利益上的算計,但拉瑪什圖也切實得到了好處,而真正用殘忍的手段剝奪了她的神格,將她從天國放逐到塵世間淪為惡鬼的是伊什塔爾。她的做法得到了眾神之王安努的首肯,事後也沒有任何神明願意站出來為她求情。
金固覺得這種做法很蠢。拉瑪什圖確實需要受到懲罰,但她畢竟也是一位神明,不能像懲罰一個人類那樣讓她毫無尊嚴可言。安努對於自己的子女確實太過溺愛了,這一點倒是和母神很像,而他們最後都因此嘗到了苦頭。
無論如何,真正使拉瑪什圖陷入苦難的是神明一方,那麼她所表現出的忠誠和溫馴就顯得非常可疑了。金固暗中觀察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肯定她的確只恨人類和緹克曼努,並非蟄伏在神明的陣營中假意順從。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諸神是拉瑪什圖注定無法反抗的對像,人類卻是弱小可欺的,可以任由她發泄怒火和怨恨。
更何況,拉瑪什圖也不全然是一個蠢貨,她很清楚自己選擇報復後者的原因,只是她不願接受自己是一個無力抵抗命運,只能抽刀更向弱者的懦夫,於是只好不斷給自己灌輸對人類的恨意,說服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以掩蓋她心中恨意真正指向的對像。
漸漸的,在歲月長河的衝刷下,她似乎已經忘卻了當初自己這麼做的原因,只剩下了對人類無盡的不甘與憎恨。
當然,金固並不在乎拉瑪什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這般田地的,就算對方的忠誠源於她內心的懦弱和自我欺騙也無所謂,他只注重結果——母神的計劃需要一只忠誠的狗,拉瑪什圖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好,這樣就足夠了。
「是,母親。」他用盡最後的耐心安撫對方,「我會將那位賢者帶回來獻給您的。」
「我要她活著……」拉瑪什圖魔怔似地重復著。
「那是當然的,母親。」金固意味深長地回答,「一切都會如您所願。」
拉瑪什圖的觸須深埋於地下,可以時刻獲悉母巢周邊的情況。盡管她在使用母神的權能上是一個無用的廢物,但作為偵查兵而言,她干得還算不錯。
恩奇都的機動性很強,而且能夠飛行,很快他就抵達了拉瑪什圖所說的地點,並且正面撞上了似乎正在原地休息的緹克曼努一行人。
金固的目光落到了在場唯一的女性身上——幸好這次恩奇都的感性並沒有在他身上重演:「人類的賢者啊,母親讓我代她向你問好。」他露出了有些嘲弄的微笑,「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你見上一面了。」
簡直是自投羅網……難道她以為有烏魯克王和魔術師的護送就能安然無恙嗎?未免太天真了。
母巢等同於拉瑪什圖的魔術工房,能夠為他提供庇佑和魔力支援,何況恩奇都的飛行速度極快,要將她劫走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至於吉爾伽美什和梅林……等他們趕到母巢的時候,恐怕人類的賢者早就被轉生儀式變成拉赫穆了。
不出預料,梅林的第一反應是用幻術將緹克曼努藏起來,吉爾伽美什則向他發射王之寶庫,逼迫他拉開距離——顯然,他們都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但光憑夢魔的幻術就想隱藏她的蹤跡,實在是可笑至極。他乃自然之子,僅僅通過輕微的呼吸聲就能判斷出獵物的位置。
抓住吉爾伽美什的一個破綻後,他轉眼便將對方甩在身後,利用機動性避開了做出防御姿態的梅林,最終准確地抓住了他後方的緹克曼努。
在經歷過一番廝殺並且狩獵成功後,金固感覺自己久違地恢復了一絲野性——他喜歡這種感覺,這才是屬於「金固」的感覺。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受夠了神之兵器那無意義又突如其來的感性,等計劃成功後,他就立刻拋棄這具身軀回到母神身邊,他要變回他真正的樣子。
「抓住你了。」他壓低了聲音,享受著這種玩弄獵物的感覺。
然而,緹克曼努似乎沒有要掙扎或逃走的意思,反而伸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啊。」她看著他,「抓住你了。」
在平靜的表情之下,她的眼中蘊藏著與他相同的掠奪性,那是狩獵者的目光——金固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不對,但吉爾伽美什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
「天之鎖!」
一陣冰冷的觸感襲來——沉重的鎖鏈束縛住了他的手腳和軀干。他越是掙扎,鎖鏈就勒得越緊,到最後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骨骼在哢噠作響。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天之鎖是恩奇都的化身,而他擁有一部分恩奇都的神性,天之鎖t理應對他無效才對。
金固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人類陷阱裡的野獸——憤恨、絕望,卻又無能為力。他憤怒地衝他們咆哮,但喉嚨裡發出恩奇都的聲音只讓他感到陌生和迷茫。
突然,他的眼前亮起了一道白光,猶如一雙雪白的手,溫柔地將他包圍起來。
恍惚間,金固仿佛聽見了母神的呼喚——不是拉瑪什圖那個冒牌貨,而是他真正的母親,創世女神提亞馬特的聲音。她呢喃著他的名字,如此熟悉,如此溫暖,頃刻間便撫平了被天之鎖束縛的疼痛和挫敗。
「母親……」
金固閉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靈魂回到她的懷抱中。
……
…………
白光散去後,他慢慢地舒了口氣,天之鎖無力地垂落在地上。
「恩奇都……?」
他聽見緹克曼努試探性的詢問——周圍非常安靜,哪怕是一貫處變不驚的盧伽爾之手也不禁屏息凝神,更不用說身後的吉爾伽美什了,他不用回頭就能想像到對方此時的表情。
……糟糕,忽然有點蠢蠢欲動了。
「就只有這點程度?」他湊近她,享受她的耳朵被熱氣拂過時輕微的顫栗,以及她臉上的表情——那個驚愕、不可置信,也許一百年才能見到一次的表情,他決定將這一慕永遠珍藏在心底,「看來你的把戲已經玩完了……人類的賢者啊,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動手了吧?」
下一秒,他抱著緹克曼努衝向高空,將仍在驚慌失措的兩人丟在身後。
回到母巢後,拉瑪什圖欣喜異常,完全忘記了之前打算把緹克曼努抽筋扒皮,然後強迫她吃嬰兒的事情,只想立刻舉辦轉生儀式,將她變成拉赫穆——說到底,神明在塵世間的娛樂其實也相當貧瘠,不是把野獸變成人類,就是把人類變成野獸。
「母親啊,何必那麼痛快地結束她的苦難呢?」他蠱惑道,「假如人類賢者的痛苦能夠愈合您內心的創傷,不妨讓她越痛苦越好……若您感興趣的話,我有一個更好的提議。」
拉瑪什圖果然被勾起了興趣:「說吧,我的孩子。」
「不如將她交給我,讓我肆意凌辱她的身體,直到獸的種子在她的子宮著床。」他說,「等吉爾伽美什趕到這裡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他心愛的女人一邊抽泣,一邊遭受我的欺凌,肚子因妊娠而膨脹,無法忍受而發狂地抱著我的大腿,曾經高潔的人類賢者,終究只剩下了這樣污穢的身影ゝ……」
「不錯,不錯!」拉瑪什圖的觸須在地下不停蠕動著,整個地下巢穴都因為她的興奮而顫抖起來,「還是你想的最周到。金固,我的好孩子,你還在等什麼?現在就讓她墜入恥辱和絕望的深淵吧!」
「在這裡當然是不行的。希望您能在巢穴中為我留出一片獨立的空間。畢竟,雌雄交合是一項神聖的儀式,身為神明,自然不能像人類一樣將其視為低賤的樂趣。」
聞言,拉瑪什圖的神色略顯遲疑:「可是,諸神之間也會……」
「我明白您的意思,諸神之間不乏一些混亂的關系。」他微笑著,「然而,那些都是在後神明時代受到人類影響而產生的壞習慣。遠古時期,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依然遵守著神聖的傳統。緹克曼努當然不值得如此優待,但要讓我為一個人類舍棄神明的格調……母親啊,您不覺得這樣太折辱我了嗎?」
拉瑪什圖最終被說服了,答應為他開辟一片空間,方便他行事,並且不得窺探他的隱私。母巢是拉瑪什圖的工房,亦是她身軀的一部分,改變巢穴的空間架構對她而言就像動動手指一樣輕松。
可能是因為生前經常和人類接觸,拉瑪什圖居然在房間裡放了一張符合人類習慣的大床。床面很柔軟,能讓他放心地把緹克曼努扔到床上,不用擔心她因此受到傷害。
他將她的手腕按在床上,假裝要咬她的肩膀:「還是一副冷靜的面孔呢……不怕我把剛才說過的話統統付諸實踐嗎?」
「坦誠說,最開始我確實嚇了一跳。」緹克曼努嘆了口氣,用一種責怪但又喜愛的眼神看著他,「是我記錯了,還是你以前就這麼頑皮,只不過我沒有發現?」
聽到她不怎麼真切的抱怨,恩奇都咯咯笑了起來:「我以前就這麼壞。」他親了一下剛剛啃咬的地方,沒有用力,但那裡留下了齒痕,「只不過吉爾平日行事太招搖了,所以大家都沒發現其實我也不是一個好孩子。」
「大家早就發現了,自從你晚上經常出入我的房間之後。」她問道,「寧願大費周章地在拉瑪什圖的眼皮底下找機會和我單獨相處,也沒有選擇直接跟我們一起行動……我想你一定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吧。」
恩奇都心裡其實還想兩人溫存一會兒,但優先工作就是緹克曼努的做事風格,他也喜歡看她認真思考的模樣。
「迦勒底要找的聖杯在拉瑪什圖手中。拉赫穆與其他魔獸不同,是用人類作為活祭品轉化而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拉赫穆是人類?!」
「當然不是,別擔心,緹克曼努。」他解釋道,「轉化儀式的過程是在活人體內植入一個拉赫穆幼體,幼體會將人的大腦和心髒吃掉,等它們成長出自我意識,就會催化身體的異變,原生的骨骼被粉碎和消化,為新的身軀提供營養。拉赫穆雖然會通過大腦吸收人類的記憶,但它們沒有人類的感情,那些記憶對它們而言只是一種學習資料。」
恩奇都放松身體,將頭枕在她的胸口,感受著她呼吸時的起伏:「你和吉爾在下海口的那次清剿行動讓拉瑪什圖遭受了重創,如今母巢裡的養料近乎枯竭,轉化儀式也被迫中止。母巢裡還有許多從其他國家抓來的俘虜,他們都還活著,我想幫助他們逃走。」
「知道他們被關押的具體位置嗎?」
「在血牢裡。」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恩奇都能感覺到她的下巴在他的發頂劃動:「那麼你呢?」
「什麼?」
「你是不是還有命脈被拉瑪什圖握在手裡?」她用的是疑問句,語氣卻異常肯定。
「果然瞞不過你。」他苦笑一聲,「拉瑪什圖雖然信賴金固,但並不是對他毫無防備。」
就像金固暗中懷疑拉瑪什圖一樣,拉瑪什圖也偷偷提防著金固——神的心性會反受其外在改變的影響,這對神明而言是一個常識。
「為了避免金固受到我的影響而向人類倒戈,拉瑪什圖也設置了一道保險。這具身軀的靈核——也就是金固真正的心髒如今在拉瑪什圖手中,一旦他的認知發生動搖,她就會立刻摧毀他的心髒。這也是金固明知自己出現了異常,也不想讓拉瑪什圖知道的原因。」
「嗯……有意思。」緹克曼努沉吟片刻,「也許這裡面有文章可做。」
恩奇都抬頭凝視著她,俄而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我喜歡看你思考的樣子。」
說罷,他俯身親吻了她。她溫熱的吐息抹去了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痛苦——那天晚上,在金固的身體裡,她就在他眼前,可他什麼都做不了,近在咫尺的距離也猶如天涯相隔。恩奇都和金固相處得並不好(雖然只是他單方面的想法),他們有許多理念不和的地方,唯獨有一點例外,那就是金固對於回到提亞馬特身邊的渴望。
深吻結束後,他小聲抱怨道:「緹克曼努……吻技變好了呢……」
緹克曼努的胸口因為輕笑而顫動:「你和吉爾確實是摯友。」
恩奇都再次咬住她的肩膀——這一次是真咬,不至於咬破皮膚,但會留下一點淤痕。他希望能在緹克曼努身上留下一點痕跡,畢竟他在她漫長的人生中缺席了如此之久。
「騎士王——我沒記錯吧?聽說他是一個不錯的丈夫,把你照顧得很好。」他的嘴唇依然貼在她的皮膚上,模模糊糊地說道,「下次見到他,我會好好感謝他……然後再把他殺掉。」
「Hmm……真壞。」
「可你就是好喜歡我,對不對?」
「是啊,真沒辦法。」她的眼神專注而深情,就好像他是她珍貴的寶物,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在乎的——好吧,可能還有人類,但是他也愛人類,所以沒關系,「我想念你,恩奇都。」
「我也是。」他吻了吻她的嘴t唇,這次只是一個純潔的、蜻蜓點水般的輕吻,沒有索求,唯有情意,「先不管別的事了,現在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緹克曼努。」
等吉爾他們趕到後,大概就沒有多少可以兩人獨處的時間了吧……恩奇都很清楚自己摯友的實力,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怒火中燒地殺進拉瑪什圖的巢穴。在那之前,他只希望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除了擁抱、親吻,傾聽彼此的呼吸之外什麼也不去想。
第387章
在天國尚存的時代,諸神之間曾經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天上地下最好的美酒唯有兩種,一是恩騰ヾ的佳釀,二是敵人之血。
拉瑪什圖在作為神明時並沒有資格品嘗恩騰之酒,但她很快就能啜飲另一種佳釀,來自她的敵人——緹克曼努,這世上最可憎的人類,她會慢慢咀嚼對方的血肉,品味其中蘊藏著的痛苦和絕望。
「只可惜這裡沒有銅鏡。」拉瑪什圖驅使觸須緩慢地在床畔蠕動,欣賞著她的慘狀, 「否則我真想讓你看清楚自己現在的樣子,緹克曼努。」
然而她的敵人已經聽不到了。緹克曼努呆滯地看著上空,琥珀色的眼珠灰暗而渾濁,四肢的皮膚都被毒液腐蝕了,潮濕的血肉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有好幾只血蠅圍著她打轉。她的肚腹隆起,每一次胎動,她的身體就會顫動一次,從口鼻中流出幾滴漆黑的黏液。
毫無疑問, 她已經徹底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感知。無論這位人類的賢者曾經掀起過怎樣的驚濤駭浪,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就在此時,緹克曼努渾身抽搐了一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以至於她差點從床上滾落下來——顯然,她子宮中的怪物已經臨近成熟,再過不久就會破腹而出。
「真可憐。」拉瑪什圖假意唏噓, 「緹克曼努啊,你一定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吧?」
說罷,她用觸手托起對方歪斜的腦袋,想要更好地欣賞這一幕……可當對方抬起頭時,她卻看見了自己的臉。
「什麼?!」拉瑪什圖驚慌失措,下意識地往後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金固,我的孩子,你在哪裡?緹克曼努她……」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緹克曼努——或者說床上這個血肉模糊,卻有著她年輕時面龐的女人說道,「你應該高興才對啊,拉瑪什圖,你成功讓人類的賢者墮落了,現在她變成了這樣肮髒醜陋的東西,簡直像是……」
「不!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她聽見了自己的尖叫,但那聽起來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仿佛那根本不是她的聲音。無論她怎樣嘶聲力竭,那句話最後都清清楚楚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她說:「簡直像是當初的你一樣。」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在她眼前炸開,頃刻間便吞噬了整個母巢。
她幾乎是本能般地向前奔跑,唯恐自己也被拖入這可怖的威能中。她不應該這麼做——或者說她不能這麼做,她早就沒了雙腳,只能像毛蟲一樣緩慢爬行——但她確實跑了起來,腳底觸地的粗糲感讓她感到陌生……以及懷念,畢竟她並非一直都是怪物的模樣。
她也曾美麗動人,受人喜愛,也曾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並且有一顆善良的心,讓她可以極盡寬容地去愛其他人。
漸漸的,她忘記了白光的存在,而是慢慢沉浸於這種重新用雙腳走路的感覺。周圍逐漸敞亮起來,但不再是先前那樣幾乎要將一切燃燒殆盡的暴曬,更接近熹微的晨光,令她感到寧靜和溫暖,四周金碧輝煌的建築喚醒了舊時的記憶……這裡是天國,諸神所居之地。
一股暖流充盈了她的五髒六腑,她從來沒感覺身體這麼輕盈過,生命力如同蒸騰的熱氣,源源不斷地從她全身的毛孔裡散發出來,仿佛隨便一陣微風吹過,她就能像小鳥一樣展翅飛翔。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是回家的感覺……
突然,那種鮮活的感覺消失了,她的雙腳倏忽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星球的重力將她從天空中拽了下來。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腳底流出了鮮血。
她感覺很冷,很脆弱,有種衣不蔽體的感覺,好似一只失去了殼的蝸牛。陽光變得更加明亮,將附近的建築都照得純白無瑕,她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剩下了疲憊和恐懼。
鮮血彙成了血泊,沿著雪白的階梯流淌而下。
一陣劇痛攫住了她,讓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兩道細長的陰影蔓延到了她身上,就像兩把尖刀貫穿了她的身體。
拉瑪什圖感到又冷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天國明媚的陽光不再使她溫暖,拂面而來的微風也不再令她清爽。她血淋淋的軀干在太陽下暴曬著,細密的刺痛像螞蟻一樣啃食著她,再輕柔的風吹來時也猶如刀割。
但她最終強迫自己抬起頭,好看清站在她跟前的究竟是誰。
其中一個是伊什塔爾,看起來美麗而殘忍。她上下打量著她,就像是看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另一個是太陽神沙馬什,他手裡拿著什麼血淋淋的東西……啊,那是她的皮肉,她的神格……她僅剩的尊嚴……
最後,伊什塔爾開口:「真是一個醜陋的東西。」
盡管她疼得渾身發抖,甚至沒有力氣抬起頭,但她知道周圍有很多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冰冷無情,可能還帶著一點觀賞玩物的戲謔。
她期盼著有誰能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至少懇請刑罰的執行官沙馬什為她減輕一些痛苦,但沒有任何一位神明願意開口——泉水女神南舍,她的姐妹,隱沒在諸神間沉默不語。正義之神基圖,她的情人,他本可以向他的父親沙馬什發出請求,可如今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一個陌生人。還有水神埃阿,諸神之中最慈悲,最聰慧的那位,也是她所侍奉的主神,他理應有辦法撫平伊什塔爾的怒火,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旁觀。
還有安努——眾神之王,天國的主人。她祈求他做出公允的審判,乞求他讓她保有一點體面,可他只是對自己的女兒露出了喜愛的微笑。
「現在氣消了嗎?」她聽見沙馬什對伊什塔爾低語,他是伊什塔爾的兄長,對她溺愛的程度一點也不遜於他們的父親。
「只消了一半。」伊什塔爾說,「倘若罪魁禍首一日沒有被懲罰,我便一日不能展露笑顏。」
聽到妹妹的話,沙馬什嘆了口氣:「你知道父神不能輕易動她,恩利爾還對神王之位虎視眈眈,父神還需要她……」
真是諷刺,緹克曼努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魔力的普通人類,但大神對她的寬容竟然比絕大多數神明更多。
「我又沒想讓她死。」伊什塔爾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但讓她嘗到點教訓,總歸不過分吧?這一次她行事太過,也有損父神的威嚴。我已經想好要怎麼懲罰她了。」
「只怕父神不會輕易同意。」
女神咯咯笑道:「可縱使我做了什麼,父神也不會反對,不是嗎?」
剩下的話她沒能聽到,失血過多讓她的意識陷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覺有一陣冰涼的水沒過了身體,撫平了皮膚上灼燒般的痛楚……是南舍嗎?在天國終究還是有神明願意關心她的……
然而睜開眼睛後,她發現自己不知為何來到了庫拉巴。
昔日繁榮的王城如今已經被洪水衝垮,泥磚所建的城牆已經塌陷了一半,許多房屋都被壓垮了,烏魯克人不久前為她建起的神廟也不例外。百姓們完全沒辦法外出活動,甚至不能繼續待在家裡,只能爬到屋頂落腳。
隨後,她看見緹克曼努緩慢而艱難地穿過被洪水淹沒的街道,來到伊什塔爾面前。女神端坐於天舟,看似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實際一直在暗中觀察緹克曼努的反應,直到看見她屈膝跪下,才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不過那微笑很快又轉為了虛假的驚異:「庫拉巴怎麼變成了這樣?可是拉瑪什圖在管理上有失職之處?哼,區區一個三流女神,我等會兒定要去她的神廟裡,好好責罵她一頓。」
水線淹過了緹克曼努的胸口,水下有五六只水蛭吸附在她身上,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 t「和拉瑪什圖大人無關……是我有欠考慮,使她面臨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總是這樣謙遜又負責,我的大人。」伊什塔爾溫柔地回答,「所以我才要來幫您吶,畢竟我不僅是埃安那的守護者,也是烏魯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嗎?」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是,感謝您的寬厚。」
瞧啊——哪怕是人類的賢者也要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
緹克曼努或許有些小聰明,但這只能讓她暗算一些與她同級別的人,例如其他城邦的國王,而在那些更高級別的存在面前,她也只是一枚無力的棋子,力量上的天塹足以抹平智謀帶來的一切優勢。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遭受了伊什塔爾一些小小的刁難,除了顏面,她並沒有失去別的。
唯一可憐的只有她,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卻要承擔所有的痛苦……失去了神格,失去了尊嚴,最後淪落為了這樣一個醜陋的怪物。
周圍的景色忽然發生了變化,像是一瓢冷水,將她從悲傷的情緒中潑醒了。
她又莫名來到了一個陳舊的小房間,房間裡到處都是木架,架子上堆滿了泥板和羊皮紙卷,就連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都散發出歲月久遠的氣味。
「所以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一個男人的聲音……拉瑪什圖對此感到很陌生,而回應他的女聲卻是她所熟悉的。
「用來殺死諸神的。」
荒唐至極——沒等這種嘲弄的想法在她腦海中完全形成,她的身體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不顧她的想法向前走去。
走出充滿書卷氣味的房間後,她四周的景致不斷變化,宛如穿越時光的洪流。每走一步,天上的太陽與月亮便輪換一次,花苞綻放又枯萎,河流漲起又跌落,孩童身上跌倒的傷口生痂又脫落。
與此同時,一場真真正正的浩大工程也在烏魯克拉開了帷幕。她看見十幾個鐵爐同時運作,燒制泥磚,精煉銅鐵,散發出的熱能讓庫拉巴的氣溫都升高了幾度,像征著這座城市頑強的生命力。泥磚越砌越高,逐漸無法靠墊腳和梯子繼續向上延伸,於是他們又搭起了腳手架和升降台。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座為了殺死諸神而誕生的高塔從最初零落的泥磚漸漸成型,超過了一般人居住的小屋,超過了神廟,超過了王宮,超越了一切,最後直抵天穹。
她感到不可置信,不僅僅是緹克曼努那匪夷所思的妄想,也因為烏魯克人竟然能如此滿懷熱情地犯下這世上最不可饒恕的罪行。
當天之公牛的鐵蹄落下時,拉瑪什圖甚至有些慶幸。相比烏魯克人決定自尋死路這件事本身,更可怕的是——神明是人類不可對抗的存在,天國是人類無法企及的存在,這是自世界誕生以來從未被懷疑過的真理,而它們差一點就要被魯莽的烏魯克人毀掉了……她甚至不確定究竟是哪種情況更糟糕。
奇怪的是,在看到哀悼之塔建成的瞬間,她的心中竟然有些激動。當哀悼之塔遭受重創的時候,她也不禁心中一緊。
這種想法太可怕了……天哪,她居然會因為神明遭受了人類的計算而心生喜悅,這讓她感到很害怕。
是的,害怕——而非愧疚和悔恨。
當看見緹克曼努組織了一支小隊,打算進入地下清理坍塌的甬道時,拉瑪什圖莫名知道,其實她回不來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回不來了,知道他們即將踏上的是一條毫無希望的死亡之路,即使是其中最強大的阿伽都很難能活著回來。
但誰也沒有點破這件事,小隊的成員也只是默默地與幸存的親朋告別,然後開啟了這趟沒有歸途的旅程。
人們在塔下等待著——從早晨等到夜晚,從夜晚等到黎明,哀悼之塔依然毫無動靜。
也許已經沒有希望了。
然而,或許是為了回應他們的期待,又或許是為了嘲弄命運的安排,貫徹烏魯克人「越是不讓我做什麼,我就越是要做」的叛逆精神——在第一縷拂曉之光降臨這片大地的瞬間,空氣開始流動,埋藏於地脈中的魔力絲絲縷縷地從四面八方湧來,最後彙聚成了盛大的金色洪流。
當人們紛紛發出歡呼,忍不住喜極而泣之時,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天空中轟然炸開,浩瀚的能量攪動著整個天空,灰色的雲層猶如倒扣下來的海洋,在風暴的摧殘下掀起滾滾巨浪。似乎是為了不驚擾到地上的世界,盛光的威能在半空中便開始衰減,可即使是衝擊的余韻也足以使大地顫抖。
不同於僅僅是發出驚嘆的烏魯克人,白光再度吞噬了她周圍的一切……世界消失了,她的視野中只剩下了一個女人。
一個她憎恨了如此之久,到頭來發現卻她其實並不恨她——或者說不怎麼恨她的女人。
「我不明白,為什麼烏魯克寧願犧牲那麼多人也要建造哀悼之塔。」她驚訝於自己語氣中的泰然,就好像在和一個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交談,「不怕一切努力終成空嗎?犧牲了那麼多,失去了那麼多,最終不光沒能斷絕神代,反而給自己的後人招致了禍患……你們難道就不懼怕那樣的未來嗎?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當然。」對方回答得很快,「因為那是正確的事。」
「這樣太傻了。」
「不,真正傻的是你,拉瑪什圖。」緹克曼努看著她,「你憎恨我欺騙了你,所以恨了我那麼久,報復了我那麼久,最後卻發現你恨的不是我,你想報復的也不是我,甚至連騙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她不自覺地苦笑一聲,擦干了臉頰上殘余的淚痕,「所以這是什麼?幻境?」
「這是你的夢。」
哈,差點忘了吉爾伽美什召喚的魔術師是一個夢魔……
她從體內取出了聖杯:「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東西。」沒有更多的解釋,因為她知道對方不需要這些——反過來說,假如緹克曼努沒有聰明到那一步,諸神也不會對她的存在如此苦惱了,「還有這個,金固的靈核。」她將那顆心髒一並交給她,「你們想怎麼處理都行,我已經不在乎了。」
「謝謝。」緹克曼努慎重地將它們收了起來,「請允許我代恩奇都向你表示感謝。」
「恩奇都?」
對方言簡意賅地將金固和恩奇都的情況解釋了一遍。拉瑪什圖本以為在經歷了前面的夢境之後,她已經不會對任何事情再感到驚奇,但事實證明她太高估自己了。
「真是不可思議。」她喃喃道,「為什麼你總是有膽量去做一些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聞言,人類賢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有些事情不去試一試,怎麼能知道結果呢?」
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看見她笑了,拉瑪什圖也不禁笑了起來:「是啊……不踏出第一步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她才總是被困在過去。
消失前,拉瑪什圖對她說:「要贏啊,緹克曼努。」
也許是臨死前的錯覺,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沒有那麼粗啞了,時光宛如回到了過去——她依然年輕快樂,充滿生機,即使沒有回到天國,她也能找回這些。
緹克曼努凝視著她,目光一如她記憶中那般睿智、冷靜,充滿了她所渴望的勇氣與決心:「當然。」
第388章
「魁札爾·科亞特爾?」即便是緹克曼努,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也不免愣住了——自從回到烏魯克之後,這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完全超出了她預料的消息,「羽蛇神不是阿茲特克神話的神明嗎?」
「是的, 猊下。」藤丸立香回答。
「你應該知道阿茲克特文明在美洲, 而這裡是西亞,對吧?」
「我知道,猊下。」
「你應該也知道三女神同盟的另外兩位——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都是蘇美爾文明的神祇,對吧?」
「是的, 我知道, 猊下。」
「為什麼你看起來那麼冷靜?為什麼你們好像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件事?」她感到不可置信,「這也太奇怪了!羽蛇神?難道沒有人覺得這個名字出現在三女神同盟裡很突兀嗎?就好像天啟四騎士是死亡、飢荒、瘟疫和史蒂夫ヾ一樣!」
聞言,立香搔了搔臉頰:「猊下平常明明給人以長輩的感t覺,但有時又會莫名表現出一些當代互聯網的冷幽默呢……」
「雖然我的絕大多數人生都是在古代度過的,但我也有關於現代社會的記憶。」緹克曼努謙遜地表示,「雖然沒有Z世代ゝ那樣蓬勃的創造力,但我姑且也算是半個時代的弄潮兒吧。」
「弄潮兒什麼的突然又變得很有老人味了啦,猊下……」
好消息是, 在與人類方達成和解後, 魁扎爾表示她可以自行回歸英靈座,並且在離開前幫他們把馬爾杜克之斧搬到了烏魯克。
雖然對於庫拉巴而言只是多了一座奇觀地標,但相較之下,魁扎爾可以說是三女神同盟中最好溝通的一位了。可惜他們的任務結束略晚於埃裡都小隊,等緹克曼努一行人回到烏魯克的時候,魁扎爾已經主動分解靈基回到英靈座了,否則真想當面對她表示感謝。
「前輩, 猊下,迦勒底那邊發來通訊了。」馬修提醒道。
接通了遠程通訊後,穆尼爾的聲音在一陣細碎雜音過後響起:「猊下,我們已經從加荷裡斯院長那裡得到了坐標,顯然距離我榮獲傑出歷史學家金獎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
「不要再提什麼獲獎了啦,穆尼爾……」
「少啰嗦,醫生,就算你把話筒從我這裡搶走,我也不會放棄這件事的——不,誰都休想搶走我的獎杯,有本事就用廷塔哲大學傳統的籠中格鬥一決勝負吧!」
「沒有人要搶走你的獎杯……話說你們大學的傳統不是馬術競賽嗎……」
馬修嘆了口氣,小聲提醒道:「請不要再偏題了,二位,猊下已經開始露出不贊同的表情了,我和前輩都感覺壓力很大……」
「噢!不、不好意思!」穆尼爾終於進入了狀態,「雖然已經得知了具體坐標,但因為這次特異點所處的時代過於久遠,僅僅是確認御主的存在就已經十分困難了,哪怕是靈子計算機也需要花費一段時間才能還原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全貌,從而確認坐標所在的具體地點。」
「大致需要多久?」
「兩到三周。如果我們足夠幸運的話,也許能縮短到兩周之內。」
「太久了,梅林對提亞馬特的夢境封鎖可能持續不了那麼長時間。」緹克曼努思索片刻,「我需要知道加荷裡斯提供的具體坐標。」
穆尼爾在通訊中彙報了一組四維空間坐標——毫無疑問,坐標的原點是烏魯克,時間軸則指向了第七特異點,但從X和Y軸的數值來看,通往天工基地的傳送點距離這裡似乎相當遙遠……不僅如此,基於Z軸的數值,可以確定這個傳送點不僅遠,而且所處的海拔很高。
距離烏魯克很遠,位於群山之中……這喚醒了她腦海中某些塵封已久的記憶。
「如果以z軸為基准,把對比區間鎖定在亞美尼亞高原南部呢?」
「亞美尼亞高原?請稍等片刻,我們現在就演算重構一下……」
大約兩小時過後,通訊的另一頭傳來了穆尼爾興奮的聲音:「喔噢!您推測的沒錯,猊下,坐標點就在亞美尼亞高原——准確地說是在庫爾德斯坦山脈附近。」
「庫爾德斯坦山脈……」西杜麗沉吟道,「難道是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
「不錯。」緹克曼努肯定了她的想法,「地理位置上遠離烏魯克,卻又與烏魯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怎麼想也只可能是那裡了。」
確認了目的地和隨行人選之後,他們本應盡快出發抵達庫爾德斯坦山脈——然而,盡管時間迫在眉睫,但緹克曼努依然決定在出發前先去一趟冥界,畢竟她還有一些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需要道別。
對於她的請求,吉爾伽美什雖然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還是勉強表示了同意。
「去吧去吧。」他揮了揮手,佯裝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你心意已決,難道本王還能強行把你關在這裡不成?」
片刻的沉默後,他又忍不住追問:「話說……你是打算去見父王和埃列什基伽勒吧?」
見她點了點頭,吉爾伽美什的臉色變得更臭了,甚至還做了個鬼臉給她看——真沒個大人樣,不過對於他孩子氣的一面,緹克曼努早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煩惱,只是有些無奈和懷念。
「我才不在乎呢。」他頗為畫蛇添足地強調道,「父王躺在冥河底,而我躺在你床上,誰輸誰贏早有分曉,贏家總是該對輸家多一點寬容。」
緹克曼努耗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沒有笑出聲:「當然,盧伽爾。」
為了避免拖累大部隊的行程,她選擇在午夜前往冥界,這意味著躺在她床上的贏家今晚又要獨守空房了——很顯然,哄騙摯友去幫自己帶孩子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也許是受特異點的影響,通往冥府的七重門雖然保存完好,但已經徹底失去作用,淪為了純粹的擺設……緹克曼努對此感到慶幸,至少她不必再面臨赤身裸體的窘境了。
冥府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陰沉且富有壓迫感,就連看守大門的骷髏聽差也和幾十年前一樣——雖然艾蕾總是抱怨它做事不得力,並且多次威脅要把它拆掉,但從未真正動過手,她一直是個念舊的人。
緹克曼努拜托它向艾蕾請示她的到來,對方爽快地答應了(盡管緹克曼努認為這份直爽源於它做事一向不過腦),然後像腳鏈卡住的自行車一樣哢噠哢噠地走進了冥府。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
「我聽到了啦!」即使隔著冥府的大門,她也能分辨出艾蕾語氣中的煩躁,「而且我說過好多次了,不用在彙報工作前把我的名字重復三遍。」
直到反應過來艾蕾的聲音聽著有多麼清晰,緹克曼努才意識到冥府雖然結構未變,但大小比她印像中縮水了一圈……看來這裡也逐漸受到了神代斷絕的影響。
「有一位貴客來了!她希望與您見上一面!」
「休想再騙到我,骨頭。」艾蕾說,「如果是伊什塔爾又被遣送回來了,就把她關回籠子裡,我不想為她多花一點心思,明白了嗎?」
「是!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為了避免這位做事不靠譜的聽差把她當成伊什塔爾送進鳥籠,緹克曼努只好主動敲了敲門:「艾蕾,我可以進來嗎?」
雖然看不到門裡面的景像,但她仍能感覺到冥府內的空氣凝滯了幾秒——緊接著是一陣叮呤咣啷的聲響,足以讓人想像門的另一邊有多麼兵荒馬亂。
「等等!緹克曼努,給我一點時間,我馬上就好!」女神慌忙地喊道,「啊!!我的禮服跑到哪裡去了?我的頭發也好亂……緹克曼努!我已經收拾好一半了,再等一下就好,千萬不要走哦!嗚啊……我的梳子呢……」
好一會兒過去,冥府才終於敞開大門,用莊嚴肅穆的寂靜歡迎她的光臨。
艾蕾坐在主神的位置上,姿態端莊,神情凜然,盡顯冥界女主人之風範(看得出她特意給自己的披風擺了一個好看的造型)。雖然那頭稍顯凌亂的金發依然暴露了她適才的驚慌失措,但緹克曼努體貼地沒有提起,只是面帶微笑地向她走去。
隨著她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兩人間的高低差似乎讓艾蕾感到了些許不適。
「好、好久不見了,緹克曼努……」可能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居高臨下,艾蕾一邊緊張地與她打招呼,一邊盡可能自然地從台階上走了下來,「我事先不知道你會來訪,所以沒有做什麼准備,下次我一定會——啊啊啊啊!」
話音未落,冥府女神忽然腳下一滑,就這樣從台階上滾了下來。
雖說對方做事時神經總是過於緊繃,但緹克曼努認為這種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情況應該是受伊什塔爾所依憑的那位少女的影響。
仿佛是不想面對這個丟人的現實,趴在地上的艾蕾很久都沒有起身,反而把身體蜷縮起來,試圖把自己藏進披風裡。
「在我面前不用那麼拘謹吧?」緹克曼努蹲了下來,摸了摸她冰涼的發絲,「疼嗎?」
「不疼……」嘴上這麼說,艾蕾的喉嚨裡還是發出了細細的嗚咽聲,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的小狗,「就是覺得很丟臉……好久沒見了,想讓緹克曼努看到我帥氣的一面……」
「沒關系,因為我心中的艾蕾已經很帥氣了。」緹克曼努將她從地t上扶起來,雖然知道這點碰撞不會讓一位主神級別的女神受傷,但她還是輕輕吹了吹女孩的手心,「痛痛飛走了~」
艾蕾顫抖了一下,原本缺乏血色的臉上如今滿是紅暈,她嚅囁道:「別、別這樣……我快要暈倒了……」
考慮到對方的表現,緹克曼努認為這句話更像是一種預警,而非單純的玩笑。她耐心地等待艾蕾緩過神,直至她的臉色恢復為正常的微紅,才開口提出請求:「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艾蕾,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拜托你做一件事。」
「當然!」艾蕾飛快地回答,「你想讓我做什麼?」
她緘默片刻:「我想見盧伽爾班達一面。」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艾蕾對於這個請求似乎不怎麼意外。
「不久前,吉爾伽美什王也提出過相同的請求。」她有些興奮地說道,「所以我已經有過經驗了,這次我一定能做得更好!」
正如艾蕾所說的那樣,抵達冥河畔後,她輕車熟路地召喚出了盧伽爾班達的靈魂,隨後又找了個理由離開,體貼地為他們留出了私人空間……不同於她性情外放的姐妹,埃列什基伽勒的關懷總是那麼潤物細無聲。
很難說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打量著故人的面龐,竟離奇地感受到了一點無措。在來這裡之前,她准備了很多要和對方說的話,並在心裡為此列了一張清單,但在他們目光交彙的瞬間,那些話好像又變得無關緊要了……他當然知道她接下來要去做什麼,而她知道他知道。
很多時候,在他們之間,語言是多余的。
最後,緹克曼努只是低聲道:「明天我就要出發了,班達。」
「我知道。」他輕聲笑了起來,於是歲月帶來的最後那點陌生感也消彌無蹤了,「很遺憾我錯過了哀悼之塔落成的瞬間……但錯過了一次,總不能錯過第二次,不是嗎?」
他向她伸出了左手:「在你離開前,我想再觸碰你一次……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作為回應,他們的手掌緊貼著彼此——然而她是生者,盧伽爾班達是靈魂,所以她無法真正觸碰到他。她的手掌融進了他的掌心裡,靈魂的能量就像揮發的干冰,沿著她手掌的邊緣溢散,猶如將手伸入湖水中後破碎的月影。
但他還是露出了笑容,仿佛對此已經十分滿意了。
「抱歉。」她嘆息一聲,「雖然現在提起這些也來不及了,但當我漸漸找回作為普通人的感情後,我有想過……假如當時我察覺到了你的心情,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我不喜歡你說這種道歉的話,把我們的關系都變得疏遠了。」他起初有些抱怨,但語氣很快又柔和下來,「也許人有時就是會這樣互相錯過……我希望你是一個女人,但你首先是人類的賢者,你希望我是烏魯克的王,可我心裡還住著一個男孩。」
她苦笑一聲:「人生總是難免留下一些遺憾,不是嗎?」
「是啊……還有哀悼之塔,我們理想的終點,可最後我背棄了它,也背叛了你。」他五指合攏,似乎想要握住她的手,盡管他們都沒有觸碰到彼此的實感,「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堅持到了終點,並且願意在抵達最後一站前來見我這個半途而廢的膽小鬼一面……這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盧伽爾班達的目光柔和而明亮,仍有一絲他年輕時的鋒芒——奇妙的是,他們爭吵過,決裂過,曾一度走到不可挽回的邊緣,但許多年過去,一切都物是人非之後,還是有一些美好的東西留在那裡,沒有被時光改變。
「我愛你,緹姬,我希望你永遠沐浴在光輝之中,希望火焰永遠不會傷害你,希望你獲得成功,希望你幸福……無論那是誰帶給你的。」他看著她,「答應我,為了'我們',這一次你也要贏到最後,好嗎?」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除了盧伽爾班達,還有無數烏魯克的亡者沉睡於冥河底。幾十年前,他們用自己的手托起了她,蒼白的手指如同睡蓮的花瓣,在冥河漆黑的水面上發出微光,為她鋪就了通往終點的道路。
緹克曼努回握住了他的手——盡管那只是一團沒有實感的能量流,但她知道他能感受到她的決心:「當然。」
俄而,盧伽爾班達眼中的光彩漸漸暗淡,僅存的溫暖也隨之散去,仿佛是回憶在褪色。他的手從她的掌心滑落,白色的亡靈再度沉入了河底。
她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很久都沒有離開。
過了一會兒,艾蕾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面帶愧色:「對不起,我的權能實在維持不了更長時間了……如果我的力量再強一點的話……」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這樣已經足夠了,艾蕾,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介意陪我一起走到冥界的入口嗎?」
艾蕾立刻打起了精神:「當、當然不介意!」
在前往入口的路上,緹克曼努向她講述了回到這個時代後經歷的種種奇遇。艾蕾聽得全神貫注,時而為她遭受三女神同盟的折磨而難過,時而為她成功打敗了敵人而興奮,等抵達入口時,她又情不自禁地為自己無法親自參與其中而失落。
在她們即將分別之際,緹克曼努開口:「艾蕾,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
「啊,對了!」艾蕾忽然大聲打斷了她,「差點忘記了!」
她解開披風,神情看上去有些慌亂,動作卻十分輕柔。緹克曼努看著她在披風的內袋裡摸索了片刻,最後拿出了一支花火棒——通過頂端焦黑的痕跡,可以看出它曾經被人點燃過,但很快又被熄滅了。
「對不起,雖然我已經盡量節省著用了,但你送的星星還是慢慢被我點完了……」艾蕾小聲道,「這是最後一支了,我一直想等到某個特殊的日子… …比如說現在!緹克曼努,我們一起點燃它吧!」
她拒絕了伊什塔爾的金星,卻一直小心地保存著這些花火棒……究竟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對這個女孩的溫柔無動於衷呢?
「好。」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花火棒迸發出星火時,艾蕾的表情依舊如她第一次看到它們時那樣充滿了驚喜和快樂,她則在一旁看著沉浸在驚喜與快樂之中的艾蕾,直至花火棒熄滅。
「啊,結束了呢……」艾蕾有些失落,「幸福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
「謝謝你,艾蕾。」
「怎麼突然向我道謝?」她害羞地笑了,「你忘了嗎?緹克曼努,這些星星是你送給我的呀。」
「不是因為星星……或者說,不只是因為星星。」緹克曼努說,「在數次輪回中,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如果要論有誰真正改變了我,我首先會想起你的名字——艾蕾,我們相識的時間在我們各自漫長的人生中並不算長,但你教會了我一個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珍惜身邊那些愛你的人,珍惜他們的愛。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
聽到她的話,艾蕾忽地怔住了。
「我……」她的肩膀略微顫動,仿佛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激蕩的情感,「不是的,我……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她幾乎要哭了,話語也因為不知所措而斷斷續續的,「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是你……是你拯救了我,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
「這不是該難過的時候。」她托起她的臉,「艾蕾,好姑娘,給我一個微笑好嗎?」
艾蕾非常努力地揚起嘴角,但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
「我不確定等回到現代之後,我還能不能保留過去的記憶,但是……」緹克曼努為她擦干了眼淚,「我想我會記住這個笑容的,艾蕾。」
第389章
無論多麼不舍,最後的道別都是短暫的。
即使是烏爾寧加爾,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和加雷斯分享同一個擁抱的現實——盡管三女神同盟已經被瓦解,魔獸軍團也隨著拉瑪什圖的死亡而銷聲匿跡,仍然不能排除烏魯克遇到危險的可能性,除了伊什塔爾之外,他們至少得再留下一名英靈協助烏爾寧加爾保護城邦。幾經商議,這項任務最後被托付給了加雷斯。
與兩個t孩子告別後,緹克曼努又擁抱了西杜麗和塔蘭特。
「作為盧伽爾之手,我希望你們盡到輔佐君王的責任,但作為老師,我只為你們感到驕傲。」她對他們說,「至於你們的關系……孩子,我不會像烏爾那樣強行要求你們去做什麼。人生苦短,我只希望當分別之際來臨時,你們會慶幸自己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聞言,西杜麗和塔蘭特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神情中都多了幾分羞赧。見到這一幕,緹克曼努在心裡默默笑了起來,她確信他們最後會心意相通的。
魔獸軍團消失後,制空權也重新回到了他們手中。吉爾伽美什寶庫中的輝舟維摩那替莫德雷德分擔了一部分工作, 恩奇都的回歸也彌補了伊什塔爾被禁制囚困於烏魯克無法同行的問題——他和伊什塔爾同樣兼具高機動性和遠程攻擊的能力,適合在空中擔任巡邏和護衛的職責。
「我還是不太明白。」飛行途中,帕提忍不住問道,「為什麼烏魯克要在那麼遠的地方造一個觀測所?」
「主要是為了記錄山脈的融雪程度,以便對每年布拉努姆河ヾ的泛濫量進行預估。」緹克曼努解釋道, 「另一方面,當時的我也想知道諸神能否憑空創造出他們所代表的事物,又或者只是有權調動它們。例如在真空狀態下,恩利爾是否能夠掀起風暴,在融雪極少又缺乏降雨的年份,阿達德是否仍然能讓兩河泛濫……」
「在這樣的遠古時代都不忘構建遠程通訊系統,難怪在不列顛的時候,你那麼干脆就放棄了水鏡——」
說著,梅林的聲音倏地停住了,就像一盤老式錄音帶被卡住了磁帶。
緹克曼努回過頭,發現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盡管那裡空無一物),仿佛靈魂離開了軀殼,直到一聲嘶啞的咳嗽響起,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他身上的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梅林艱難地扭頭看向她,嘴唇嚅動了幾下,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眾神之母……」夢魔本就蒼白的面龐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他的吐息化作白霧消散在冷風中,「提亞馬特……醒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瞬間,整個世界出離地安靜——緊接著,整個天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視野的可見度驟然降低,厚重的烏雲如浪濤般翻湧,仿佛隨時會倒灌下來,將他們悉數淹沒。呼嘯的狂風中多了幾分冰冷和潮濕,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
「梅林先生!」馬修及時立住盾牌,好讓搖搖欲墜的梅林有一個支撐點,「您還好嗎?」
梅林張了張嘴,但不斷灌進嘴裡的冷風讓他無法說話,只能疲憊地點了點頭。立香攙扶他在維摩那的玉座上坐了下來——這個舉動在過去必定會激怒吉爾伽美什,但如今他並沒有多說什麼,算是默許了。
緹克曼努在顛簸中勉強穩住了身形:「莫迪!你那邊還好嗎?」
「倒是沒什麼大問題……」莫德雷德的回答聽起來很模糊,從他展翅的動作來看,洶湧的氣流也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我有不妙的預感。」恩奇都說,「有辦法再飛得快一些嗎?」
「就算你這麼說,但我完全看不清前面啊……」莫德雷德抱怨道,「喂喂,那個玩弓的基什王不要再發呆了,我到底該往哪裡飛啊?」
「現在的方向是正確的,紅龍小哥,你只需要專注向前就行了。」
「好嘞!」莫德雷德特意拉遠了距離,才振了一下翅膀恢復平衡,避免振翅時的氣流加劇維摩那的震蕩,「那就由我來領航好了,英雄王,小心被我甩在身後哦。」
對於他的挑釁,吉爾伽美什挑起了眉毛:「想要在速度上超越本王,你小子還是再等一萬年吧。」
雖然知道維持士氣很重要,但緹克曼努眼下實在無法樂觀起來——迦勒底的通訊再一次中斷了,但通過腦內演算,她大致能推斷出他們和傳送點之間的距離。在不出任何意外的前提下,他們還需要撐兩個小時。
哪怕提亞馬特醒了,她從虛數之海回歸地表也需要一段時間,只願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事態不會進一步惡化……
然而,墨菲定律此刻再一次得到了驗證——隨著一聲空靈的叫聲響起,天空下起了綿密的黑色細雨,加劇了視野的惡劣,就連阿伽都不免受到了影響。
與此同時,不知是天上落下的黑雨積成了水坑,還是地縫中滲出了黑水,地上的積水不斷擴張,從水泊變為泥潭,又從泥潭變為江河,最終吞噬了整片大地,彙聚成一望無際的混沌之海。漆黑的海水吸走了塵世間的最後一點陽光,海面上彌漫著不祥的黑色瘴氣。颶風攪動著渾濁的泥水,使它們不斷翻湧、起伏,好似一塊飄動的舞台幕布。
緹克曼努緊盯著海面,雨水的冰冷似乎滲進了骨髓,呼嘯的冷風在劃過皮膚時痛如刀割,但她都恍若未覺,只是默默捋開了貼在額前的碎發。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混沌之海的中央猛然陷落下去,仿佛底下有什麼他們看不見的空洞——下一秒,一個龐然的身影自深海中顯現,翻滾的巨浪濺起無數黑色的水花,仿佛是海洋向天空下了一場雨。
俄而,迷蒙的水霧中響起了第二聲獸的鳴叫,比第一聲更加悲傷,也更加尖銳。
被放逐的眾神之母已然歸來。
「余還以為恩利爾和安努的本體已經夠大了,沒想到與提亞馬特相比不過是兩個稚童。」阿伽驚嘆道,「紅龍小哥,你在她跟前好像一只寵物鳥呢。」
莫德雷德不爽地噴了個響鼻:「再啰嗦我就把你甩下去!」
「她的雙腳沒有動作。」緹克曼努觀察並評估著提亞馬特的行動,「相較於那對巨大的犄角,她的身形確實纖細了一些,與其說她是在'向前走',倒不如說她是在海面上滑行,這可能是最契合她的移動方式……另外,她的速度似乎在加快。」
「是的,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大母神,但我能感覺到她尚未恢復最佳狀態。」恩奇都緊貼著維摩那飛行,以便為他們抵擋一部分氣流的干擾,「話雖如此,她對於地表的生態未免適應得太快了一點……」
「哼,蓋亞。」吉爾伽美什言簡意賅地點破了真相,「不過,即便是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也確實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更不用說還有風暴在阻礙我們前進了。」
「我會盡可能拖慢她的腳步。」恩奇都答道,「吉爾,我需要你的協助,就像天之公牛那個時候一樣。」
吉爾伽美什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在恩奇都衝向提亞馬特時打開了王之財寶,發射寶具為他作掩護——盡管「掩護」這項目的最終毫無疑問地達成了,但那些如黃金雨般浩瀚的寶具並未在提亞馬特的皮膚上留下任何痕跡,意味他們的敵人僅僅是在肉體的強韌性上就足夠令人頭痛了。
「此刻喚醒的乃是星之吐息,我將與人類並肩向前,因此——世人啊,冀以鎖系神明!」
銀色的鎖鏈宛如流星般劃過天際,鎖住了眾神之母龐大的身軀。提亞馬特越是反抗,鎖鏈就越是緊緊勒進她的皮肉裡,令她發出痛苦的哀嚎。混沌之海因為她激烈的掙扎掀起了一陣狂風巨浪,四周陡峭的山壁也在這駭人的音浪下接連坍塌,即使是自帶保護結界的維摩那也沒能逃過影響。藤丸立香的臉色發青,雙手緊捂著嘴,好像隨時都會嘔吐出來,習慣了大風大浪的緹克曼努也不免在輝舟劇烈的顛簸下胃袋緊縮。
「鎖鏈支撐不了多久!」她強忍著失重帶來的暈眩感喊道,「阿伽,釋放終結劍!」
對於提亞馬特這種級別的敵人,目前他們手中最好的應對方案當然是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誠然,提亞馬特具有不死性,但他們的終極目的是抵達傳送點,乖離劍足以使提亞馬特重傷,拖慢她追擊的速度。
然而,作為對界級別的寶具,釋放乖離劍必將導致整個亞美尼亞山結一同被摧毀,這麼做極有可能會破壞傳送點,所以至少要想辦法抵達觀測所,並且讓馬修打開寶具抵消一t部分乖離劍的能量釋放,確保傳送點能夠在吉爾伽美什解放寶具後依舊安然無恙才行。
相較之下,終結劍是需要長時間蓄力的寶具,在瞬發的情況下威力會大幅度降低,是一種相對安全的攻擊手段。
聽到她的指揮,阿伽即刻做出了反應:「仰望蒼天吧!劫火自蒼穹落盡,貝利特伊裡之怒將席卷——」
「等等!!」
雖然有點頭暈腦脹,但緹克曼努還是反射性地看向了聲音的來源,來者的身份可以說是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或者說,那確實是伊什塔爾的聲音,但親眼看見她仿佛瘋了一樣駕駛著天舟朝他們疾馳而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吉爾伽美什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埃列什基伽勒對你下的禁制呢?」
「別再管什麼禁制不禁制了!」伊什塔爾煩躁地回答,「緹克曼努,正是我的姐妹要求我立馬趕來找你們的。她已經做好了准備,只要在地面上轟出一個大洞,讓提亞馬特落入冥界,她就能用權能將她關起來……可能持續不了太久,但足夠你們抵達傳動點了。」
「轟出一個直通冥界的大洞?」阿伽面露難色,「可終結劍是廣域型的寶具,沒有蓄力的話,它的穿透力恐怕無法擊穿大地……」
「蠢貨,你以為我千辛萬苦跑過來只是為了傳一句話嗎?」金星女神翻了個白眼,「倒不如說你才是多余的那個,擊穿大地什麼的,只要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緹克曼努的大腦飛速運轉——選擇攻擊提亞馬特正下方的落腳點自然是不行的,先不說會不會將恩奇都也卷入其中,提亞馬特龐大的身軀無疑會為地面抵消大部分的傷害。
「伊什塔爾,把瑪安娜的攻擊落點設置在提亞馬特的後方!」她喊道,「阿伽,終結劍的作用是利用衝擊力將提亞馬特的身體向後推,所以你的寶具解放必須晚於伊什塔爾!恩奇都,捆住提亞馬特的雙腳,加劇她的失衡!」
伊什塔爾、阿伽和恩奇都彼此間雖然是第一次合作,但他們都是出色的戰士,只要願意暫時摒棄前嫌,即使沒有經驗也能達成天衣無縫的配合。
伊什塔爾發射天舟瑪安娜之後,阿伽瞄准了最好的時機,在伊什塔爾的攻擊即將對地形產生改變的瞬間啟動了終結劍。恩奇都則精准地預判了提亞馬特在身體失去平衡後的第一個動作,用鎖鏈緊緊纏住了她的腳踝,在她後仰的剎那將她的雙腳用力向前拖拽。
提亞馬特就這樣不受控制地摔倒了——她也許擁有舉世無雙的強大神力,卻沒有任何戰鬥素養,無法對敵人應接不暇的攻擊做出任何反應——然而,上天賜予她的力量終究在關鍵時刻救了她一命。提亞馬特的軀體或許已經很龐大了……但比那更大的,是她長而尖銳的雙角。
是的,提亞馬特的腦袋被角卡在的洞口,使她沒有完全墜入冥界,而當地面進一步塌陷時,她已經緩過了神,將胳膊攀在洞口邊緣,穩住了身形。
「該死!」伊什塔爾焦躁地抓了抓頭發,「再給我一點時間,瑪安娜馬上就能再次啟動了。」
緹克曼努嘆息一聲:「在那之前,恐怕還有更嚴重的問題……看到了嗎?混沌之海正在倒灌進冥界。」
這意味著艾蕾也在遭受和寧胡爾薩格、拉瑪什圖同樣的神格污染,等到伊什塔爾和阿伽的寶具再次充能完畢,混沌之海早已灌滿了整個冥界,艾蕾的權能也將損耗殆盡,無法再對提亞馬特產生什麼影響了。
哪怕是吉爾伽美什,此時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遲疑:「還是用我的乖離劍……」
「讓我來吧,猊下。」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緹克曼努不禁怔住了:「帕提?」
「仔細想想,這可能就是我被召喚到這個時代的真正原因吧。」曾經的女王鐵衛笑了起來,「您難道忘了嗎?蛾摩拉鋼劍和哀悼之塔一樣,都是人類智慧、勇氣和意志的結晶,足以殺死一切神秘。我的灰眼或許沒辦法像吉爾伽美什王的乖離劍那樣在頃刻間毀天滅地,但至少能為您清除此刻擋在您前路的最大障礙。」
「可是……」梅林虛弱地開口——他的傷勢非常嚴重,有時甚至只能發出氣音,「我記得在灰翠鎮……灰眼好像……沒能徹底殺死阿傑爾·尤翠創造的屍蟲……」
「雖然我不知道阿傑爾·尤翠是誰,但那是因為艾斯翠德當時還沒有女王的認可。如果不是為了履行鐵衛的神聖職責而揮劍,灰眼就無法發揮它真正的力量。」帕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請好好注視著我吧,猊下,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可以質疑和反駁的地方還有很多——帕提無法飛行,她該以何種方式接近提亞馬特?假設她成功接近了提亞馬特,又如何能保證能夠傷到提亞馬特?即使傷到了提亞馬特,蛾摩拉鋼劍能造成的傷害對提亞馬特也是有限的,該如何保證她會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肌肉收縮,最終墜入冥界呢?
但此時此刻,一切問題都顯得無關緊要了。緹克曼努願意相信她,因為她是帕提——那個勇敢、頑強的帕提,是那個克服了獨眼的弱點,最終成為了黎凡特數一數二的強大戰士,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帕提,是那個疲憊不堪,傷痕累累,但仍然一劍刺穿了索多瑪王喉嚨的帕提。既然她已經完成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壯舉,為什麼不相信她還能多完成一個呢?
「去吧,帕提,我光榮的鐵衛長!」緹克曼努——或者說,蛾摩拉的女王對她說道,「就像過去那樣,為我帶來勝利的喜訊吧!」
聽到這句話,帕提的雙眼微紅,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力點了點頭,隨後走到了維摩那的尾翼。
「我發誓,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她舉起鋼劍,神情肅穆地低聲道, 「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帕提縱身一躍——在英靈化之後,她肉體的各項能力都得到了增長,足以越過數十米來到提亞馬特的面前。
正如她所請求的那樣,緹克曼努始終注視著她,隨著距離越來越遠,非利士戰士高大的體格在視野中逐漸顯得瘦小起來,仿佛從一個成年人變回了小女孩。她看著她在空中墜落,好似一只被剪去了翅膀的小鳥,又像是向獵物俯衝的雄鷹。
最後,她准確地將灰眼刺入了提亞馬特的左眼——王之財寶裡有那麼多聲名顯赫的寶具,它們都沒能對提亞馬特造成半點傷害,但當灰眼刺入提亞馬特的眼珠時,順滑得就像是用餐刀切開黃油,就像是她當初用它刺入索多瑪王的咽喉時一樣。
提亞馬特爆發出了自她回歸地表以來最痛苦的慘叫聲。她本能地想要將帕提甩下來,但混沌的浪潮既幫助了她,也對她造成了阻礙。黏滑的泥水削弱了她與地面的摩擦力,還沒等提亞馬特有所反應,她的胳膊就滑了下來,而二度塌陷的洞口已經無法為她提供任何支撐,她就這樣無力地墜入了無底深淵。
……也許被剪掉了翅膀的小鳥另有其人。
緹克曼努閉上了眼睛,無數熟悉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痛苦的余韻依然殘留在體內,但她強迫自己開口:「加速。」
不知過了多久,原本歸於平靜的混沌之海再度掀起了風浪,提亞馬特悠長的哀吟昭示著她的歸來。好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長到足夠讓他們順利抵達傳送點。
在踏入時空隧道的瞬間,緹克曼努感受到了乖離劍釋放時驚人的能量潮湧,但隨著馬修展開寶具,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紛爭、所有的血與淚都被抵擋在了白堊城聖潔的光輝之外。
在經過這樣一趟驚心動魄的旅程後,電子門解鎖密碼的聲音和金屬門軸轉動時的聲響聽起來是如此陌生……在久遠的古代文明中生活了太久,她近乎忘記了被現代文明包圍的感覺。
思緒至此,她下意識地看t向了藤丸立香,後者的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之色,或許他此刻也有著類似的感受。
「您終於來了。」一名穿著白色消毒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並未詢問她的名字,卻好像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我們已經恭候您多時了。請跟我來,加荷裡斯先生正在管制室等待您。」
緹克曼努尚未完全緩過神,只能勉強點了點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先前的緊張感和恐懼感仍殘留在皮膚上,像是某種灼燒後留下的痕跡。
工作人員帶著他們步入了一間電梯。緹克曼努盯著顯示屏,隨著上面顯示的數字不斷變化,她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等見到加荷裡斯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恢復了理智,能夠對當下的情況做出冷靜的判斷了。
「好久不見。」她一如既往地擁抱了對方,「雖然現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但我還是想對你說,見到你真高興,我的孩子。」
「我也是,母親。」加荷裡斯在她的懷裡待了一會兒,最後才深吸一口氣,不太情願地離開了她。
他轉身用眼神示意部下將保險箱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上面的鎖——總共兩個,一個是需要輸入密碼的電子鎖,另一個是傳統的保險箱鎖,然後從箱子裡取出了一個更小的箱子。
「這就是您要的東西,開鎖密碼是您拇指的指紋,左右手都行。」
緹克曼努從他手中接過了保險箱:「降維後空間的結構能穩定下來嗎?」
他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們最終沒能達到那一步,目前實驗成果僅停留在衰變階段。」
「無妨,已經足夠了。」緹克曼努柔聲道,「你做得很好,加荷裡斯,你們所有人都做得很好。」
加荷裡斯咕噥道:「其實講到'加荷裡斯'的部分就行了……」
緹克曼努又將箱子交給了一旁的立香:「御主,您還好嗎?」
「老實說,我現在有點害怕。」立香回答,「但除了恐懼之外,我也有戰勝恐懼的勇氣。為了走到這一步,有許多人為此而犧牲,哪怕只是為了回報他們的期待,我也一定要走到最後才行。」
「很好,就是要有這種決心。」她肯定道,「御主,這個箱子裡面的東西很重要,也很危險,所以請務必不要讓它受到任何磕碰。」
「誒?啊,好的!」立香低下頭,好奇地打量手中的保險箱,「所以這裡面究竟是什麼?」
「世界上最可怕的泡泡。」
「泡泡?泡泡也會產生危險嗎?」
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當然,危險到足以毀滅整個宇宙。」
聽到她的話,立香被嚇得趕緊把箱子牢牢抱在懷中。加荷裡斯則適時地開口:「因為虛數之海的影響,您和御主在回歸特異點時可能會經歷一些時空動蕩。」
「會導致我們前往錯誤的時代嗎?」
「那倒不會,您一定能順利回到特異點。」加荷裡斯回答,「但具體的位置可能會發生偏移,其中最糟糕的情況是……您和御主直接暴露在BeastⅡ的攻擊範圍之內。」
緹克曼努莞爾一笑:「那就祝我們好運吧。」
「我才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賭徒式的祝福上。假如您出了什麼差池,我就回英靈殿把加雷斯他們揍一頓。」
果不其然——回到特異點後,緹克曼努發現他們從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來到了庫爾德斯坦山脈的最高峰,並且與眾神之母近在咫尺的雙眼(或者說右眼)徑直對視。
她不確定其他人現在怎麼樣了,或許他們正在她視野以外的地方持續戰鬥,或許他們也在帕提死後接連犧牲了……但有些事情是無需疑問的,例如提亞馬特只要動動手指,就能讓她在轉眼間灰飛煙滅。
奇怪的是,緹克曼努的內心感到格外平靜。黑雨仍未停止,渾濁的雨水沿著皮膚緩慢滑落,冰冷而黏稠,散發出來自混沌浪潮的腥臭。可是再肮髒的雨也足以熄滅火焰,無論命運為她准備了怎樣的熊熊烈火,此刻都無法傷害到她了。
蓋亞啊,這是你悲憫的眼淚嗎?
人類並不需要你的悲憫,但你確實應該流淚……為了你自己。
「我,人類的賢者緹克曼努,要求與星球的意志——不,要求與全宇宙數萬億顆星球的意志對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沉靜,如此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這個箱子裡保管著的東西名為'奇點泡泡',一旦泡泡成核,就會觸發真空衰變,因為衰變的速度快於宇宙膨脹的速度,所以真空衰變一旦開始,最終將無可避免地蔓延至整個宇宙。」
說罷,緹克曼努向前走了一步。
「我要求即刻將提亞馬特重新逐出地表,並為我們打開通往時間神殿的道路,否則——」她說,「在人類文明毀滅的瞬間,我將讓整個宇宙陷入沉寂。」
提亞馬特靜靜地看著她,似乎並不明白她言語中的涵義。經過一番激戰後,她已經從最初的人形逐漸過渡到了獸的姿態,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兩排尖銳的牙齒,她的臉上覆蓋著紅色鱗片,鱗片下流動的魔力發出若隱若現的不祥紅光,看起來非常駭人。
盡管如此,當她沒有任何動作,不發出任何聲音時,看起來依舊有人形時的影子,一位美麗、悲傷,充滿母性的女神……但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只能憑借獸的本能而行動。
好在她不明白,也會有其他人代替她明白——一只通體雪白,形似蜘蛛的巨大怪獸突然從漆黑的混沌之海下冒了出來,仿佛潛伏已久的冰山忽然浮出了海面,它周圍的海水也如同結冰般覆蓋了一層半透明的結晶物質,遠遠看去像是乳白色的水晶。
無論這只蜘蛛怪獸究竟是什麼,它有力的觸肢都十分有力地鉗住了提亞馬特的軀體,前足的尖刺深深地刺進了她的皮膚。提亞馬特發出了比之前還要慘烈的叫聲,她掙扎時的動靜讓整個亞美尼亞山結都開始顫抖,但蜘蛛怪獸顯然對她的痛苦無動於衷,仍在撕咬和拉扯獵物的四肢。
提亞馬特傷口濺射出的鮮血染紅了山巔,也染紅了緹克曼努,但她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兩只巨獸的較量。星球的抑制力將會明白她有一顆多麼冷酷的心,明白她是一個卑劣的人類至上主義者,只要眼下的威脅沒有解除,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打開那個潘多拉的魔盒,讓整個宇宙的生命與逝去的人類文明一同泯滅。
一陣激烈的交鋒之後,提亞馬特最終敗下陣來,好似一只無力再反抗的獵物,被白色的蜘蛛拖回了虛數之海。它們消失之後,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寂靜,耳畔唯有細碎的雨聲,但雨水中的腥臭已然散去,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大自然又恢復了它最溫柔的面貌,美麗而安寧。
「所以……」立香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我們這算是……贏了?」
「我想是的。」緹克曼努也松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猛然放松下來後,她莫名有那麼一點想笑,「謝謝您,御主。」
「誒?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做。」年輕人似乎想撓撓臉頰,但又不敢松開手中的箱子,「我感覺自己基本等於一個負責托運行李的無人機……」
「不僅僅是這一件事,而是您為了拯救人理所做的一切。」她看著他,「在來到烏魯克之前,您和迦勒底已經走過了六個特異點,足以證明魔術王的蔑視是可笑的——人類或許生來弱小,但我們擁有探索未知的智慧,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堅持不懈的意志。當然,我們並不完美,也犯下過很多錯誤,但我們值得活下去,我們的文明是有價值的。」
「猊下……」
「把感動和慶祝留給未來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讓我們去看看其他人怎麼樣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話未必完全正確,但很符合他們如今的情況。要安全穿過庫爾德斯坦山脈錯綜復雜的山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既然他們能夠戰勝一位創世女神,自然也能戰勝幾座小山。
艱難地回到山腳下後,他們不出意外地目睹了一片狼藉。好在戰況雖然慘烈,但沒有人員犧牲——甚至是帕提,緹克曼努看見她躺在聖盾上,身上蓋著一件披風,梅林正在旁邊為t她進行治療。從他和馬修交流時的神態來看,她可以確定此時是加拉哈德在控制馬修的身體,足見他們離開之後情況有多麼危急。
「緹克曼努!」第一個發現他們回來的是艾蕾——這還是緹克曼努第一次在地表見到她。女孩原本慘白的臉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美麗的金色,眼神中充滿了對陸上世界的憧憬與好奇。
雖然她看起來很高興,但她半透明的身軀暗示了在強行關押提亞馬特的那段時間裡,她究竟遭受了怎樣的痛苦和磨難。
「所以……我們贏了,對吧?」莫德雷德把嘴裡黑黢黢的雨水吐掉,但那股味道似乎還殘留在舌頭上,讓他的臉皺得像一個酸梅。
「是的,殿下,提亞馬特女神的靈基已經完全消失了。」加拉哈德答道,「另外,請您保持國王的風範,不要再做鬼臉了。」
「呼——剛才那一幕可真是壯觀!」阿伽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余的宰相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當初沒有隨便自我了斷回到英靈座果然是值得的。」
聽到那四個字,吉爾伽美什衝他翻了個白眼:「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快點滾吧。」
「別這樣嘛,吉爾。」恩奇都只好出面打了圓場,「難得大家都那麼高興,別做討人厭的掃興鬼哦。」
就在此時,帕提模模糊糊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終於恢復意識了……」梅林的表情如釋重負,「嘛,痊愈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用來做一下最後的告別應該足夠了。」
「猊下……」帕提氣若游絲地開口,「為什麼您也在……難道我們都受到了摩特ゝ大人的召喚嗎……」
「你還活著,孩子,我也還活著。」緹克曼努調侃道,「何況,即使我們下了冥界也沒關系,我在那裡有認識的人。」
一旁的艾蕾有些嬌憨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們贏了?」
「沒錯,我們贏了,帕提,我們戰勝了提亞馬特。」她告訴她,「好孩子,你履行了自己的承諾。這一次,你可以滿載榮耀地去見你的老師們了。 」
「是嗎?那就好……」帕提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啊……看來我的使命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是……好像也只能交給晚輩了……」
「小傻瓜,你刺向提亞馬特的那一劍,已經作為你的功績切切實實地被英靈殿記錄了ゞ。」緹克曼努握住她的手,「雖然我們很快又將分別,但我向你保證,這次分別不會像之前那樣漫長。」
嘀嘀嘀——
迦勒底的通訊恢復了。
「呃,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問題好像已經順利解決了……」穆尼爾糾結的語氣讓人輕易就能想像出他在通訊另一頭抓耳撓腮的樣子,「算了,還是直接說好消息吧!迦勒底已經鎖定了時間神殿的坐標——也就是說,我們馬上就能見到所羅門王本人了!」
終局·決戰時間神殿
第390章
見證了諸多悲傷,
見證了諸多苦難,
見證了諸多生死。
就算所羅門王什麼都感受不到,
我——不, 我們也無法忍受這待遇。
「若主是萬能的, 擁有解決一切問題的力量,那它理應有能力創造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物種。」
「若主不願意見到人類的罪惡,它本應在創造人類時就使他們純潔無垢。若主不願意見到人類的墮落,便不應該在創造人類的同時創造出魔鬼,使它們有機會侵蝕人類的心。若主知曉這些道理,卻沒有付諸實踐,也不做任何阻攔,說明一切罪惡與墮落都是主默許的結果。」
「若我將一名稚童逐出家門,讓他只能在街頭流浪,忍飢挨餓,致使他淪為了竊賊,最後又以正義之名審判他,這是不公平的。」
王沒有回應,他的心頭沒有疑雲縈繞,卻也沒有答案。
然而,我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沉默。
怎能允許這等道理?
怎能允許這等條理?
人類並非最完美的造物, 主在他們的靈魂中留下了雜質,他們的文明也是如此。
如今再作糾正也已經來不及了,唯有將帶有瑕疵的造物淘汰,讓一切從頭開始。
這一次, 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
這一次,必將孕育完美的文明。
神明總是以自己為原型創造出人類的面貌。
以「他」的軀殼為藍本捏出肉體,以「她」的知性為藍本賦予靈魂。
是的,新人類的母親已經敲定,神諭上唯有一人之名。
來吧,人類的賢者,讓我為你戴上造物主的冠冕。
這將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正確的世界,不會再有罪惡與墮落,不會再有悲傷、苦難和生死離別……
一個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世界。
…………
「警告。」情報室佛勞洛斯提醒道,「儀式原始聖門處探測到了數名英靈的魔力反應。毫無疑問,人類的賢者與迦勒底的御主已經抵達了神殿。」
蓋提亞對此並不意外——自從人類的賢者成功擺脫所羅門的控制之後,她的命運便再次蒙上了混沌的帷幕,無法用千裡眼進行觀測。但對於她最終將抵達時間神殿這件事,一直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所希望的結果。
為了贏下這場大決戰,所有在特異點裡與迦勒底有過羈絆的英靈此刻都應召而來,決意為人類的未來奮戰到底。可惜時間神殿是將所羅門王的遺體增幅後制成的固有結界,是由他支配的世界——在這裡,魔神柱的力量將會被增強,外來者的力量則會被削弱。
雖然難免會有些壓力,但魔神柱們的防御足以拖出時間,讓他成功轉化和聚集剩余的光帶,為第三寶具充滿能量。
於是蓋提亞將思緒從其他同伴身上收了回來,放心地將注意力集中在人類的賢者身上。
很遺憾她仍保留著「緹克曼努」的姿態,並未以「埃斐」的靈基現世,但他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外在是淺薄的,真正重要的是她靈魂中所蘊藏的人性光輝,如此美麗、閃耀……並且(即將)只屬於他一人。
縱然人類的賢者素來蔑視命運,但命運還是把她帶到了那個與她息息相關的存在面前。
「巴爾……」
當埃斐輕聲說出這個名字時,蓋提亞不自覺地身體前傾,心中既有憂慮,也有期待,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興奮——巴爾是所有魔神柱中最特別的一位,擁有主神級別的力量,卻是一具死氣沉沉的空殼,沒有任何自我意識,只能遵循殘軀遺留的習慣行動。他想知道巴爾會對這聲呼喚作何反應,想知道昔日的溫情能否喚醒一朵早已枯萎的花。
然而奇跡沒有出現,巴爾依舊默然,用它龐然的身軀擋住通往玉座的道路。
埃斐輕輕嘆息一聲,伸手摘下了項鏈上掛著的太陽之眼——是一位名叫崔斯坦的紅發騎士被迦勒底召喚到時間神殿後交給她的——甚至不用對魔術有太深的了解,任誰都能發現這枚石頭上的魔力已經消耗殆盡了。
可她依然高高舉起太陽之眼,仿佛要將這枚普通的石頭當作祭品獻給逝去的神明。
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生——沒有神跡般耀眼的金光,也沒有灼熱的能量放射,就連埃斐走近巴爾時腳下揚起的塵埃都微乎其微。
可巴爾還是顫動了一下,宛如春風拂過枯萎的根莖……顯然,這具緘默的空殼與魔力耗盡的太陽之眼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反應。死去的神明並未復醒,只是順應本能地為他們讓開了路,這使得魔神柱本該嚴絲合縫的防御體系第一次出現了缺口。
很難形容蓋提亞此時的心情……即便沒有意識,巴爾也是所有魔神柱中最強大的存在,它沒有直接加入敵方陣營無疑是一件好事。至於時間神殿的防御,他很清楚魔神柱不可能永遠將敵人抵擋於玉座之外,只不過他原本預計最先淪陷的會是阿蒙——為了奪回埃及的主神,拉美西斯二世可以不計任何代價,但他終究只是阿蒙所眷顧的眾多法老之一,沒有巴爾對蛾摩拉女王那樣的鐘情。
另一方面,巴爾僅僅是有所反應,卻未能死而復生。相比緹克曼努用和整個宇宙同歸於盡為籌碼,威脅蓋亞放逐提亞馬特的驚世壯舉,這一幕簡直可以說是無聊透頂。
不過仔細想想,一具毫無意識的空殼似乎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曾幾何時,這t具身軀的本能不也在抵抗造物主賦予所羅門的使命嗎?但它最後既沒能阻止以色列毀滅蛾摩拉,也沒能阻止所羅門將埃斐變成生不如死的活性傀儡。它的抵抗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自我欺騙,徒留唏噓罷了。
坦誠說,他已經厭倦了耶底底亞揮之不去又毫無意義的本能,也厭倦了所羅門這個虛假的名字。
話雖如此,蓋提亞並不打算放棄這個身體(即使它無用至極),當他與埃斐誕下完美的新人類時,它會安靜下來的。他也許不是耶底底亞,甚至與耶底底亞毫無瓜葛,但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他,讓過去的美夢得以延續。他們會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比曾經的蛾摩拉更加美好……而這一次,不會再有天火降臨。
「埃斐。」在她踏入主殿時,他道出了她的名諱,「我已經等待你很久了。」
她陷入沉默——時間並不長,但當她開口時,語氣聽上去就像是沉默了幾個世紀:「我也是。」
在與她重逢的剎那,蓋提亞感到一陣暖流湧上心頭——這是誰的感情呢?他不知道,但真相已經不重要了。在這樣美好的結局面前,再跌宕起伏的過程也顯得無足輕重。
「人類文明在錯誤的道路上前進了太久,早已失去了修正的價值,但這種錯誤絕不會繼續,因為一切將重新開始。」他向她伸出了手,右手的無名指並未佩戴戒指,那是他為她保留的位置,「來吧,埃斐,來到我身邊。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只為與你共享身為造物主的榮耀。」
「所以你是……蓋提亞?」埃斐打量著他,「我記得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金發。」
「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就是你所希望的那個人,那個正確的人。」蓋提亞放松了意識,任由身體的本能驅使他的下一步行動。他能感覺到嘴角肌肉的上揚變得柔和,喉嚨裡流出的聲音也充滿了溫情,「來吧,猊下,我需要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您。」
不光是埃斐愣住了,就連她身旁的希蘭表情也扭曲了起來。
「該死的,少惡心我了。」他暴躁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跡,「從你這個冒牌貨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可真是讓人想吐。」
至於那位舊王——不,現在應該稱其為羅瑪尼·阿其曼了,他看起來有些迷茫。作為他的造物,蓋提亞實在太了解他了。雖然他的內心時常陷入自責和愧疚,但他同時也堅信那個男孩的意志一直寄宿在他的靈魂中。在軟弱無害的外表下,他有一顆傲慢的心。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最後他們會揭曉答案的。
幾經權衡之後,羅瑪尼最終還是站了出來:「到此為止了,蓋提亞。」
當埃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的神情中多了一絲難堪,仿佛在她面前,他突然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毫無體面和尊嚴的人。但他還是強忍著悲傷戴上了最後一枚戒指,喚醒了曾經被舍棄的靈基,向眾人展現了他的真面目。
「醫生……?」藤丸立香呆住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兩個所羅門?」
「該怎麼解釋呢……」羅瑪尼苦笑了一聲,「大約是在十一年前,迦勒底的所長馬裡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亞在聖杯戰爭中用這枚戒指作為聖遺物召喚了我。最後我與他一同取得了勝利,並對聖杯許下了願望——'想要成為人類',大概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吧?作為王的我其實沒有感情,當然也沒有'渴望'或是'遺憾',至於當時為什麼會許下這樣的願望,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雖然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不知為何感覺很有醫生的風格呢。」
對於人類御主和亞從者的調侃,羅瑪尼並未如曾經那樣會心一笑,只是低聲繼續道:「然後我的旅程就開始了——如字面意思那樣,從零開始,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個普通人。」
說到這裡,他莫名陷入了沉寂,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抬起頭,與人類的賢者目光交彙。
「只要我啟動了第一寶具,我——不,所羅門從主那裡得到的恩惠就會悉數歸還上天,不僅是凝視世界的眼睛,所有的偉業、所有的奇跡、所有的魔術,甚至是所羅門本身的存在都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他哀傷地看著她,「如今的我在您心裡到底是誰呢?我曾一度想知道答案……可是現在,這個答案好像又不重要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也許是想擁抱她,也許是想握住她的手,也許是想輕輕觸碰她一下……無論他原本想做什麼,最後他都放棄了。
「忘了它吧,猊下,我不在乎那個答案,看在我即將消失的份上,只要讓我再做一次美夢就好。」他說,「請再叫一次那個名字吧……拜托了,猊下,無論我究竟是誰,至少在此刻讓我成為他。」
然而,對於他的請求,埃斐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羅瑪尼的臉頰肉眼可見地失去了血色。
「我知道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備。」她說,「但這個舞台並不屬於你——當然,也不屬於我。」
很難想像,以智慧著稱的魔術王——兩個——居然會不約而同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埃斐並沒有理會他們,而是看向了身旁的人類御主:「御主,您一路上為我提供了許多幫助,我對此感激不盡。如今正是關乎人類存亡的重要時刻,請您這一次也不吝援助之手,幫助我拖住蓋提亞,確保他短時間內無法釋放第三寶具。」
「那當然!就交給我們……呃,只要拖住就行了嗎?不用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嗎?」
「是的,只要拖住他就行了。」埃斐肯定道,「至於後續的事情……我將要召喚的那位英靈會替我們完成的。」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說不失望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蓋提亞願意為她保持耐心,「沒想到連你也會做出這樣錯誤的決定……無論如何,舊人類的毀滅是命中注定的,當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時,你會明白誰才是你正確的選擇。」
「看得出你成為'所羅門'之後確實受了他不少影響。」埃斐眯起了眼睛,神情不悅,「就連他罔顧我的意志,強行把我變成傀儡留在身邊的本事也學得像模像樣了。」
聽到這句話,蓋提亞第一次體會到了內心刺痛的感覺——不,他從未想過重蹈王的覆轍,他只是想要和她共同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完成主曾經沒能做到的事情……為何她就是不明白呢?
「別再說這些客套話了,快點開始吧!」提爾王一向熱情友善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嗜血之色,仿佛一只飢餓的野獸渴望撕開獵物的喉嚨,「在迦勒底的時候我就受夠了,現在我要在這張令人討厭的臉上狠狠地揍上兩拳。」
「希蘭先生,那個……請不要打到我方的這張臉……」
「御主啊,戰場上的事情誰說得准呢?何況我又剛好有一點臉盲。」
「所以果然是打算在亂鬥中順手給醫生兩拳的意思吧……」
即使是蓋提亞,要同時面對多名英靈的圍攻也不免有些吃力,但這具身軀畢竟屬於魔術王,擁有不死性和時間神殿加成的他是不可能會輸的。
只有三個問題真正對他產生了困擾——其一,繼巴爾之後,阿蒙果不其然成為了第二個突破口。作為所羅門為了更有效推地進正確之理而創造的系統,魔神柱的術式是非常精密的,某一個體的改變極有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對統括局產生錯誤的影響。
其二,雖然「所羅門」的大部分權能都在他的支配之下,但羅瑪尼還保留著所有關於魔術的知識,更不用說他還是魔神柱的締造者,不可能不知道如何擾亂他的運作進程。而蓋提亞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所羅門干涉,若非情況不允許,他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而最後的問題,則是埃斐即將要召喚的這位英靈。
「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周而復始,其次為五。」
「然,盈滿之時即廢棄之機。」
聽起來似乎只是普通的英靈召喚咒語……然而,考慮到對方過去多次戰勝諸神並最終葬送了整個神代的顯赫戰績,哪怕只是她隨手做的一個小動作,都值得他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一開始就將所有危險扼殺在搖籃中。
可蓋提亞是以人類的賢者為藍本創造的,是她失去t知性後的純理性個體,是為了「正確」而誕生的人理修正式。他的基礎術式決定了他無法拒絕人類賢者發揮其知性的瞬間,無法拒絕她所創造的奇跡——哪怕這個奇跡最終會殺死他。
「宣告——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與此同時,他的大腦也在高速運作——假設埃斐手中確實握有通往勝利的鑰匙,她究竟要召喚誰才能扭轉眼前的局勢呢?
以她的性格,決計不會在最終大戰前夕不做任何准備,說明她必須在抵達時間神殿——准確地說,在見到他之後才能開始召喚英靈,這意味著對方是與他有著深厚因緣的人。
「響應聖杯之召喚,遵從這意志、道理者,回應我!」
是耶底底亞嗎?
但耶底底亞是不可能被單獨召喚出來的,因為他無法原諒「完整的自己」,無法容忍自己活著卻沒有背負任何罪惡感,所以「耶底底亞」永遠只能是找回人性的所羅門靈魂中的一部分。
何況,除了給他曾經的王致命一擊,耶底底亞的存在本身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畢竟他生前只是一個普通人,除了比同齡人聰慧一些,並沒有什麼特殊能力。
「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
帕提?考慮到她剛剛在第七特異點破格進入英靈殿,還握有必定可以對神秘造成傷害的蛾摩拉鋼劍……不,他剛剛就看到她了,和希蘭一樣,迦勒底在進行靈子轉移之前就召喚了她。
大衛?有可能,畢竟他持有約櫃,而且與希蘭、帕提不同的是,迦勒底所召喚的大衛並非是他最鼎盛的時期。如果對方以Caster的形態現世,確實會對他造成一點威脅……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又無法解釋埃斐為何要拖到抵達主殿後才開始召喚。她曾是大衛王的宰相,與他感情深厚,哪怕沒有「所羅門」作為媒介,大衛也會響應她的召喚。
還有誰?烏利亞、哈蘭?他們確實都是武藝出眾的戰士,但他們的功績都沒能流傳後世,又不像帕提一樣可以借用後人的靈基,根本不可能作為英靈受到召喚,蓋提亞也不認為他們能對他造成什麼威脅……難道他還遺漏了什麼人嗎?
「穿越抑制之輪出現吧,天平的守護者!」
在咒語結束的瞬間,蓋提亞覺得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秒。
恍惚間,他感覺好像有一片陰影從頭頂掠過,好似一只漆黑的渡鴉。
緊接著,他的胸口一涼——最先感受到的並非疼痛,而是一種無來由的空虛,仿佛有什麼東西已經被悄無聲息地奪走了。隨後是一陣寒意,冰冷的氣息宛如朔風,充斥了他的五髒六腑,他能看見肺部擠出的氣流在空氣中化作白霧。
蓋提亞茫然地低下頭,看見一柄長長的銀劍貫穿了他的胸膛。這讓他不僅想起了那個夜晚——蛾摩拉的女王從死亡中找回了意識,渴望著回到自己的國家,因此要清除一切擋在她回家路上的障礙。當時的她也像這樣,用一柄蛾摩拉鋼劍刺穿了所羅門的身體,雖然刺中的位置不太一樣,但那種冰冷又脆弱的感覺是相通的。
當劍身上的鮮血逐漸蒸發,他發現那甚至是同一柄劍……烏利亞的劍,第一把蛾摩拉鋼劍,上面用赫梯語刻著「守誓」二字,是蛾摩拉冶金鍛造技術的最高像征。
鋼劍是冰冷的,鋼劍的主人卻散發出硫磺與焦炭的氣味。
蓋提亞又抬起了頭,一張他從未見過,卻令他無比熟悉的面龐映入眼簾。
盡管對方看起來已經與這具身體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她的發梢燃燒著復仇的火焰,皮膚如亡靈般蒼白,嘴唇烏黑,好似渡鴉的羽毛,眼睛是鮮血般的紅色。
他聞到了血與火的味道。
「好久不見,所羅門。」復仇者低聲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以眼還眼,以血還血,當你春風得意之時,我會割開你的喉嚨,讓你的血濺在你的王座上。」
說罷,她將劍身抽出,更多鮮血流淌而下。在守誓的鋒刃劃過他的喉嚨之前,他用最後的力氣說出了她的名字:「塔……瑪……」
悠于 2024-8-24 12:11
第391章
無論多麼不情願,如今蓋提亞都不得不離開——或者說,從他的遺體裡被強制剝離出來了,因為肉體的損毀程度已經無法繼續承載魔神柱過於強大的靈魂。
如果他提前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在必要時刻舍棄這具身軀,以「獸」為基礎而非「所羅門」,情況或許還不會這麼糟糕……然而,蓋提亞似乎下定決心要以這樣的姿態開啟新世界的未來,甚至不惜讓肉體的本能反過來影響自己,致使他與這具身軀的聯系變得過於緊密。
在「所羅門」被賦予了真正的死亡後,他也將失去力量和不死性,肉體的傷痛正在侵蝕他,他的靈基會逐漸衰弱、崩潰、破碎,最終歸於虛無。
看到對方最終變回了他記憶中熟悉的金發少年,羅曼忽然很想知道此刻他心裡是否會有一絲解脫——說到底,被囚困於一具不屬於他的身體裡,扮演著不屬於他的角色,真的是他心甘情願的結果嗎?他真的只想延續耶底底亞的舊夢,一點也不想讓她看到真正的自己嗎?
當然, 羅曼並不會真的問出口,蓋提亞想必也不會回答他。
蓋提亞倒在血泊中, 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身體,不久前仍端坐於玉座的人理毀滅者已然消失, 他們眼前只剩下了一個脆弱的男孩。
「為什麼……」他看起來難過極了,甚至與即將到來的死亡無關,真正能令他感到痛苦的只有一件事, 「為什麼連您也不能理解我……我只是想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和您一起……想要讓所有人都幸福……」
猊下在他跟前側身坐下,鮮血染紅了她的長袍, 但她仿佛渾然未覺,只是輕柔地托起男孩的後頸,讓他的腦袋枕在她的膝蓋上。
「你說你想要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她低聲道,「可是……'所有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麼呢?」
蓋提亞靜靜地看著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她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能看見的人。
猊下用手指撥開他額前凌亂的發絲。
「比如說……一場比賽,只會有一名勝者。有得意的贏家,就不免有失意的輸家,這種情況下你該怎麼辦呢?」她繼續道,「讓所有人都成為贏家?這只會讓勝利本身變得毫無意義。讓輸家也不會感到失意,告訴他們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但無論如何安慰自己,他們得到的幸福終究不如贏家來得多,像這樣不平等的幸福,是否依然能被稱作'幸福'呢?」
「如果我們再退一步,為了避免有人成為輸家,干脆取締比賽的存在——乍聽之下好像很圓滿,不是嗎?如果無法解決問題本身,那便解決問題的源頭,而這卻將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說到這裡,猊下長長地嘆了口氣。
「生存的資源是有限的,你注定無法滿足所有人的願望,那麼唯一的選擇就只有閹割願望本身,降低人們在物質和精神上的需求,使他們滿足於生活的現狀。雖然得不到什麼,但也不會失去什麼。因為沒有夢想,所以也不會美夢破滅,因為沒有渴求,所以也不需要被滿足,最後便這樣麻木庸碌地度過余生,除了活著,人生毫無意義……這樣的生活是幸福嗎?蓋提亞?」
「我……」他嚅囁道,「我不知道……」
「看來全知全能的所羅門王也沒有事事都教會你。」
對於她語氣中的嘲弄,羅曼只能在心裡吐吐舌頭,算是默認了這句批評。
「當然,我必須承認由於世界的參差,許多人只要能吃飽穿暖,居住在一個沒有戰爭和太多暴力性犯罪的社區便心滿意足了,夢想是他們本就不會去追逐的奢侈品,有時甚至是他們的毒藥——可這樣的結果並不足以令你滿意,對嗎?你不是為了創造這樣的世界才如此勞心費神的,你的願景乃是真正的理想鄉,所有人都能享有優渥的生活環境,在正確的引導下茁壯成長,擁有健康的體魄,智慧的大腦和高尚的情操,這t才是你想要看到的幸福世界。」
「可是孩子啊,僅僅是創造一個不會有人悲傷的世界都如此遙不可及,更何況是令所有人幸福的世界呢?你的願望就像是太陽,宏大、明亮而溫暖,但隨著你不斷靠近,它的龐然終將壓倒你,讓你喘不上氣,它的光芒逐漸刺眼,溫暖也變為灼熱,當你將自己置身其中時,它會使你燃燒殆盡。」
聽到她的話,蓋提亞的神情看起來愈發迷茫了:「所以我的願望……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嗎……」
猊下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在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徹底關閉後,我曾因為勞累過度和陰冷的氣候生了一場重病。」她並沒有直接回答他剛才的問題,「高燒令我意識昏沉、渾身酸痛,可當我所愛的人都守候在床前,在他們的關懷和照顧之下,我又感受到了幸福。這世上從不缺願意與你共享歡樂的人,甘願陪你度過低谷的卻很少……而也這讓我明白,自己得到的愛是多麼珍貴,多麼值得珍惜。」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人生總是如此,甜蜜與苦澀交織。有的時候,痛苦和幸福是彼此的敵人,有的時候,它們又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兩面。孩子,許多事情並沒有唯一的答案,只取決於你看待和思考它的方式。」
蓋提亞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眼神突然恍惚了一下——命運已經為他敲響了喪鐘,他的意識正在被死亡的冰冷和空虛所占據。
「好冷……」男孩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助,「拜托了……抱緊我,猊下……我很冷……」
猊下點了點頭,願意滿足這個將死之人最後的心願——盡管蓋提亞已經看不到她的回應了。他的眼睛不再聚焦,只是木然地看著前方,雖有一息尚存,但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暗。
「啊……這就是……人類的溫暖嗎……」他喃喃道,「幸福與痛苦……有時是彼此的敵人,有時是一體兩面……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說罷,蓋提亞閉上了眼睛,就這樣安靜地在猊下的懷抱中消失了。
短暫的寂靜後,希蘭發出感慨:「果然,他還是一直保持這種金毛小子的模樣比較好。」
「寧願躲在不屬於自己的軀殼裡靠扮演別人活下去,無疑是一種悲哀。」塔瑪看了一眼自己的發梢,「雖說我也沒什麼資格為別人唏噓……復仇之火已然熄滅,這個靈基也持續不了多久了。」
「這居然是一件壞事嗎?」希蘭上下打量她,「剛才你看著跟個燒炭爐似的,到處噴黑煙,根本看不清你的臉,我本來還覺得煙霧能散掉一點挺好呢。」
「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希蘭,雖然你還是那麼狗嘴裡吐不出像牙。」塔瑪翻了個白眼,可能是受Avenger職階的影響,她的脾氣暴躁了不少。
他們之間那種熟稔輕松的氛圍不禁令羅曼感到懷念……然而,他還沒有盲目到認為他們會歡迎他的加入,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資格回到團體之中,所以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他們。
猊下此時已經從地上起來了,沾了血跡的長袍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腿上,看著有些狼狽,但對羅曼而言依然很美。
她向塔瑪張開了雙臂:「介意一個有點髒的擁抱嗎?」
「當然不!」
塔瑪如乳燕歸巢般投入了猊下的懷抱。復仇者形態的她要比猊下高得多,但神態和動作讓她在猊下面前依然像是一個小女孩。
然而在最初的興奮過後,她的情緒忽然急轉直下:「對不起,猊下……當我的國家滅亡,當我最重要的人死去時,我卻在千裡之外,毫無察覺……請原諒我的無能吧……」
「怎麼一開口就是這樣令人傷感的話?」猊下嘆息一聲,「你最終完成了復仇,孩子,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才對。」
「可是這復仇來得太晚了……太晚太晚,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猊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塔瑪,你還記得那封放在地窖裡的信嗎?」
塔瑪點頭,羅曼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能聽見她吸了吸鼻子:「我記得……非常抱歉,我連您最後的囑咐都沒有完成……」
「寫那封信的時候,我的心態非常悲觀,因為我發現許多事情的發展已經脫離了常理和邏輯,這意味著與我為敵的不再是某一個人,甚至不是某個國家,而是一種命運的強制力。我當時已經預料到了失敗,即使沒有索多瑪,厄運也會在某一時刻驟然降臨……寫完信的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隨後突然想起了你。」
「我?」
「對,想起了你。」猊下的聲音也逐漸沙啞起來,「我忍不住想,等你長大了、老去了,一切會變成什麼樣。我想像著——在黎凡特冬季的夜晚,銅盆裡燒著炭火,你躺在溫暖而干燥的床上,膝蓋上披著厚厚的羊毛毯,床邊圍繞著你的孩子,他們都愛你,敬仰你。你雖然上了年紀,但仍有年輕時的聰穎,談吐文雅又風趣,所有人都喜歡和你說話,你們聊著天,然後,然後……然後你向他們聊起了我。」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沉重,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淚光。
「接著我又想,你那時會說些什麼呢?'我的母國滅亡了,我的母親被敵人殺死了,所以我要你們放棄自己的人生,把時間全部花費在為他們報仇上,就像我這一生一樣',這是我希望聽到的話嗎?不,絕不——我希望你能告訴他們,'我的母親生前是一個挺好的老師,在農業方面算是精通,她建立了一個國家,讓她的子民過得還不錯,所以有幸得到了他們的愛戴,她或許沒有做對人生中的每件事,但總體而言,她是一個好人'。」
「所以我想,哪怕只是為了這一幕,我也得贏到最後才行……可是你看,我最終食言了,所以我再也等不到我可愛的小姑娘躺在溫暖的床上,對她的孩子們說'她是一個好人'了。」說到這裡,猊下終於哽咽了起來,「但你和我不一樣,塔瑪,你做得比我更好,因為你履行了你的諾言。 」
塔瑪近乎泣不成聲——她渾身上下都有復仇之火灼燒過的焦黑,唯獨眼角落下的淚水干淨而澄澈:「不……別這麼說……」
「別哭,好孩子,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幸福是會被淚水衝走的。」
「好的,猊下……」
「叫我母親,塔瑪。」
「好的,母親……」塔瑪小聲抽噎著,雙手死死抓住猊下的衣襟,「母親,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您……」
「那就不要離開。」猊下也緊緊地抱住她——她很少會在一件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上如此拼盡全力。塔瑪的身影在淡去,就像是太陽升起後愈發暗淡的月亮,也許幾分鐘後她就會消失,但猊下還是用力地收攏手臂,仿佛只要這樣就能把她的小女孩留在身邊。
然而,在時間所剩無幾的情況下,塔瑪最終還是迫使自己平靜下來,並以強大的意志力讓自己離開了猊下的懷抱……過程很艱難,但不管怎麼說,她做到了。
「謝謝你,希蘭。」她看向昔日的同伴,「我能站在這裡,離不開你的幫助……感謝你當時相信了塔尼特的話,將我悉心撫養長大,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麼。」希蘭揶揄道,「放心,老姐,以後我還願意當你的爸爸。」
「該死!希蘭,你把原本好好的氣氛都破壞了!」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塔瑪還是忍不住破涕而笑。
接著,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僅僅是這一眼就讓羅曼的心跳停了一拍,但無論她接下來要對他做什麼,都是她應得的,也是他應得的。
「我不會和你道別的。」她如此說道,語氣並不溫柔,但也沒有冷漠到像是在對陌生人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t應該為此慶幸,「因為我還會在無數個聖杯戰爭裡遇到你,殺死你……一次又一次。」
不知為何,聽到她的惡語相向,羅曼反而沒有那麼難受了:「我相信你會的。」
最後的最後,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猊下身上。
「我知道烏爾寧加爾王在未來通過聖杯戰爭獲得了肉體,得以在現代社會和您一起生活。」她認真道,「請答應我,您一定要等著我,好嗎?我不會輸給他的,絕對!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回到您身邊,等那個時候,我還要做您的女兒。」
「我也贊同這個想法。」
「閉嘴,希蘭!」
「那麼說好了。」猊下看著她,眼角微紅,「我的小塔瑪是不會食言的,對不對?因為她是一個好孩子,無論承諾了什麼,最後都會做到。」
塔瑪用力地點了點頭,並努力揚起了一個笑臉——如此明媚、燦爛,仍有她孩提時的影子,這個笑臉也成為了她留在猊下記憶中最後的模樣……直到她們在遙遠的未來重逢。
塔瑪消失後,時間神殿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並且讓羅曼感到更加不安……在打倒敵人的興奮與故人離別的傷感消退後,他忽然陷入了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這座神殿是借由他的遺體增幅而成的,他卻感覺自己是這裡唯一的外人。
有那麼一會兒,他很想逃走,想要跑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在那裡了卻此生……不是因為畏懼死亡,而是他害怕生命中為數不多還能聊以慰藉的幻夢最終也會像泡沫一樣破碎。
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猊下。
「羅瑪尼醫生,介意和我單獨在這附近走一走嗎?」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但語氣很平靜,顯然已經緩和了情緒。
羅瑪尼醫生——她是這麼稱呼他的。
羅曼的心沉了下去。
「當然不介意……」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了立香和馬修擔憂的目光,「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一旁的希蘭則聳了聳肩,默認將最後的時間留給他一人——顯然他也清楚,如果要為迄今為止所有的恩怨畫上一個句號,這場對話只能發生在他和猊下之間,容不下第三人。
羅曼不確定猊下要帶他去哪裡,但她選擇玉座背後的方向明顯是有深意的。
但此時此刻,他拋卻了所有多余的念頭,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這種平靜的氛圍中……距離上一次他們這樣並肩漫步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記不清了,只是本能地感到熟悉和懷念。
如果這段路永遠不會結束就好了,他心裡默默祈禱著。
可惜願望終究只是願望。
路總有走完的時候,就像美夢總會醒來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固有結界裡,時間流逝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最後,他們走到了神殿與時空隧道的分界處。
羅曼確信這不是蓋提亞的手筆,他自認為穩操勝券,不會特意給自己留一個後門,這條隧道大抵是阿賴耶替猊下准備的,是人類賢者的回家之路。
很顯然,這不是一條雙人道,只允許一人通過。
「看來這就是終點了。」
羅曼的心情意外地平靜——事實上,他甚至有些高興,唯一遺憾的是,如果包圍著他們的不是歷史無情的殘影,而是美麗的黃昏就好了。
「對於您賜予的死亡,我心中沒有任何怨言。」他說,「但在您動手之前,請給我一些寬容,向我揭示那個問題的答案吧……猊下,對您而言,我究竟是誰呢?」
在沉穩的語調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驚人。
相較於他的慎重,猊下的語氣反倒異常輕松:「恐怕我不得不對你說聲抱歉了,孩子,因為我也不知道。」
羅曼覺得自己的大腦如同卡帶一般停滯了幾秒:「呃……什麼?」
「我說我也不知道。」她看著他,「坦誠說,你身上有我深愛的部分,也有我憎恨的部分,還有一些我未曾參與的部分,至於這意味著什麼……這個問題曾經也困擾過我,就像它一直困擾著你一樣。」
「您剛剛說'曾經'……難道不是因為您最終找到了答案嗎?」
「我並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她說,「我只是意識到——人生或許就是如此,並非所有的問題都能被解答。然而,無論答案是或不是,此刻都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我不明白……」
「 Hmm ,'所羅門的智慧'ヾ。」她的口吻中帶著點促狹,神情卻十分溫和,「屬於我們的時代早就過去了——相比曾經主宰這個星球的其他物種,人類的歷史並不算太久,可我們的故事在歷史長河中依然顯得無足輕重……這片大地埋葬了許多君王,以及他們的國家,而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
她的目光從時空隧道外的歷史影像上劃過。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舞台,總會有充滿熱情的年輕人閃亮登場,並不需要我們這樣的過氣明星。」猊下的聲音輕了下來,微笑中多了一絲苦澀,但更多的是釋然,「所以,何必讓兩個幾千年前就入土了的老古董之間的恩怨去困擾現在的人呢?天知道我們的屍骨如今埋在哪裡,也許已經被什麼昆蟲或者微生物消化了。蓋亞……可憐的傻瓜,其實大自然總是能贏到最後,人類的勝利並不意味著它的失敗,如果它能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說著,她的目光越過了他——從這裡看不到任何人,但羅曼知道她看向的是藤丸立香,人理的救世主。
「人類是一個命運多舛的種族,我們都知道那孩子將來還會為了拯救世界而再次踏上危險的旅程,他身邊需要有人陪伴和引導。」她說,「我知道你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羅瑪尼醫生。」
羅曼感覺胸口左側酸脹得厲害,裡面填滿了甜蜜和苦澀。他知道這句意味著告別,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問道:「那麼您呢?」
「我?」她愣了一下,隨即輕聲笑了起來,「我已經太老了,不適合再干這些事了。繼續你們的冒險吧,小尤利西斯。至於我,打算在空調、互聯網和現代衛浴的陪伴下過完無趣的退休人生……好吧,可能還有命案,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她即將轉身時,羅曼又忍不住追問:「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聞言,猊下沉吟了片刻:「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以後的事情誰說得准呢?不過……以防我們之後再也見不到了,羅瑪尼·阿其曼先生,祝你早安、午安、晚安ゝ。」
她一步步地向遠方走去,羅曼的目光也隨著她一寸寸地向前挪。
在即將步入時光洪流之際,她突然回過頭,長發隨著她的動作而飛揚——「緹克曼努」和「埃斐」長得並不完全一樣,但羅曼依舊感覺歲月在剎那間回到了過去……她在夕陽下,散開烏黑的秀發,美麗動人,而他凝視著她的臉龐,如此專注,甚至忘記了呼吸,只為把這一幕永遠烙在腦海中。
「差點忘了。」她說,「羅曼真是一個好名字,很適合現在的你。」
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陡然擊中了他,幾乎要讓他落下眼淚,可還沒等他回答,對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
她出現時是如此萬眾矚目,像彗星一樣注定要在所有人的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離開時卻如此悄然,沒有驚動任何人,猶如凝聚在綠葉上的朝露,黎明到來後便倏忽不見了。
她走之後,漫長的時空隧道顯得如此孤寂,唯有歲月的殘響在他的耳邊回蕩。
「我腦子裡只有這台機器,其他什麼也想不了。」ゞ
「沃森先生,過來一下,我需要你。」々
「如果鳥兒只憑自己的翅膀飛翔,他是飛不了太高的。」ぁ
「長30.48米,寬6米,高2.4米,占地面積約170平方米,除了18000根管子,還有成千上萬的電子元件和50萬個分類接頭,他們稱其為ENIAC 。」 あ
……
「我們t把天空檢查了個遍,沒有發現上帝和天使。」ぃ
第392章
「進展怎麼樣?」她的同事凱瑟琳問道。
「相當不錯。」四十二興致勃勃地回答, 「我們找到了嫌疑人丟在垃圾桶裡的棒球帽,上面不僅有他的皮膚細胞,尼龍搭扣還黏住了他的幾根毛發,其中兩根保留了完整的毛囊。最重要的是——我們在搭扣的絨面上找到了一些碎沙粒,邊緣很鋒利,明顯是人工沙,有部分染綠,和被害人家中的破損魚缸附近散落的沙粒完全一樣。」
「很高興看到你們的調查如此順利。」她有點促狹地笑了, 「但我指的是剛剛送你來上班的那位男士……他在離開前還吻了你一下, 我沒看錯吧?」
「……閉嘴,凱茜。」
「何必遮遮掩掩呢?畢竟他如此美麗。如果我是你,不出半天,整個蘇格蘭場都會知道我的新戀人是一位金發碧眼的白馬王子。」對方調侃道, 「其實我們私下早有猜測,因為你最近看起來狀態很好。考慮到你不久前才因為一場事故而陷入昏迷,我們都想知道是怎樣神奇的治療讓你恢復得如此之快,而且還愈加精神煥發……噢,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
這就是四十二不太樂意回蘇格蘭場的原因, 如果她的老朋友們願意把自己的洞察力用在辦案而非八卦上就好了:「這和亞瑟一點關系也沒有。」
「很好,現在我們知道這位紳士的名字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凱瑟琳說,「在正式討論你們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之前,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們到幾壘了?我們的白馬王子先生在床上表現如何?像他的外表一樣端莊優雅?亦或是出乎意料地狂野?又或者他有些不便對我們透露的小癖好,比如……」
「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四十二說, 「所有人都會知道是我干的,卻找不到任何證據,最終法庭會宣判我無罪,泰晤士報的頭版標題會稱我為'第二個OJ辛普森ヾ'。」
「好吧,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告訴我你們幾壘了。」
「什麼也沒發生!」多虧這些毫無邊界感的英國佬,現在她覺得像日本人那樣保持冷漠的人際關系好像也不錯,「拜托,我們才認識兩周。」
事實上,她昏迷的時間遠比其他人知道的要長,但那牽扯到一些裡世界的問題,不方便對外解釋。
至於遇見亞瑟……那大約是她醒來一周後發生的事情。
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她和孩子們一同待在公寓的客廳裡。格蕾和烏爾寧加爾在壁爐前烤香蕉和棉花糖,四十二則坐在搖椅上看書,火堆散發出的暖意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九點鐘左右,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好在英美雖然有點血緣關系,但不是一個自由到人人都有槍玩的國度,四十二以較為放松的心態打開了公寓的門——當然,她在右手邊放了一把長柄傘,以防門外有不速之客突然掏出砍刀。
門外站著一名身材高挑的金發男子。他長著一張似乎只會出現在《名利場》雜志封面的英俊臉龐,懷裡抱著一個同樣漂亮的男孩。介於他們在外貌上的相似程度,「你們是父子嗎?」顯然是一個多余的問題。
「需要什麼幫助嗎?」
「這麼說可能有點冒昧。」對方露出了一個凄苦的微笑,「請原諒,外面的風雪實在太大了,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和我的孩子進到公寓裡說話嗎?」
一位帶著孩子的單親父親難免會引起人們的惻隱之心,更何況他懷裡的男孩看起來如此年幼(可能還不到十歲),正被大雪凍得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一見到那孩子,四十二心裡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讓她無法對他的遭遇置若罔聞。
「當然,我們剛好有些熱茶……」
事後她才知道他們父子倆都是龍——會噴火的那種,這點風雪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影響。那個孩子之所以發抖也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他被自己的父親強迫服下了返老還童藥才會變成小孩,實際上他早就成年了,被父親抱在懷裡讓他覺得很丟人。
最重要的是,假如她知道對方十分鐘後會說出「其實我是您前世的丈夫,這是我和您的孩子」這種荒謬至極的話,當初她是絕對不會放他進來的。
四十二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另外,我最近氣色轉好是因為我戒了煙酒。」
雖然格蕾和烏爾寧加爾都不太在意這些,但她認為有必要從生活習慣上做出改變。光是毒害自己也就算了,她可不想讓孩子們被迫吸她抽剩下的二手煙。
「備孕?」
「咳咳——!!」她一點也不為自己把咖啡濺到了同事身上而愧疚,「再八卦我就取消你的聖誕假期,凱茜,到時候所有人都放假了,只有你一個人留在化驗室裡加班。」
「很明顯你在日本待了太久,朋友,這裡是英國,取消聖誕假是違法的。」
她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是事實:「看來我最好還是考慮一下前面的謀殺計劃。」
「務必讓我的死相好看一點。」凱瑟琳打趣道,「另外,我希望我的墓志銘是'凱瑟琳·H·吉倫,一名勇敢的愛爾蘭人,享年38歲,死於她過於旺盛的好奇心,因為她想知道白馬王子的老二是否令她的主管滿意'。」
「我會寫'死於她的口無遮攔,因為她是一個愛講黃色笑話的呆瓜'。」
由於今天是平安夜,犯罪實驗室特許提前一小時下班。而在亞瑟和莫德雷德(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加入這個大家庭之後,她不得不從舊公寓搬到了格蕾事先准備好的別墅裡。
「在下已經料到遲早會發生這種情況。」格蕾如此解釋道,「請您放心,這座別墅不僅足以應付現在的人數,也能夠抵御未來的新風暴。」
四十二不太確定她口中的「新風暴」具體是指什麼,但本能告訴她這件事一定很麻煩……算了,還是別去多問比較好。
等她走出犯罪實驗室的辦公樓,亞瑟已經在停車場等候多時了,莫德雷德也在車上——如果放在以前,這孩子早就因為不想坐在兒童安全椅上而朝他的父親吐口水了,不過此刻他表現得很乖巧,所以她猜他今天過得相當愉快。
不出意料,莫德雷德一見到她就興高采烈地說道:「我今天跟一個來倫敦旅游的日本小孩救出了一名網球運動員的母親!」ゝ
「救出……?」
「沒錯!觀賽現場有人要炸死她的母親,但是我們很快就找到了罪犯。」
「太危險了!」四十二眉頭緊蹙,「莫迪,下次發生這種事情一定要先想辦法聯系我或者你父親,好嗎?」
「其實我最早也想先告訴母親的。」莫德雷德說,「但那個小孩聽到您的名字後不知為何特別害怕,懇求我千萬不要打電話給您,後來我發現他也服用了返老還童藥,可能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吧……總之我們多少有點惺惺相惜就是了。那個罪犯倒是沒什麼,我輕輕打了他一拳,他就暈倒了,可能斷了幾根肋骨吧,反正我不用為他付醫藥費。」
……有時她會忘記這孩子是一條龍,並且還是不列顛歷史上有名的國王。
隨後,他們啟程去接放學的格蕾。四十二本想讓她去讀博耐頓女校,但格蕾因為離家太遠而拒絕了,烏爾寧加爾也以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伊頓公學,目前他們都在兩所離家不到五公裡的社區公立中學就讀。
然而還沒等車開到學校門口,他們就在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裡撞見了正在打電話的格蕾。
「好吧,我必須承認你在第七特異點做得還算不錯,但最好別以為過去的事情能一筆勾銷。」她並沒有注意到他們,「聽著,我知道自己只能阻止你一時,可是這段時間絕對不行,猊下才回來不久,需要緩衝和休息的時間……」
「啊噢——」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頭皮發麻了吧?臭老爸。」
從後視鏡裡,四十二能夠看出亞瑟的微笑略微凝固。
「格蕾在和誰打電話?」
「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亞瑟溫和地回答,「他就像一只在燈罩裡飛來飛t去的蛾子,也許存在,但無關緊要,只是扇翅膀的聲音偶爾會有點煩人,但總體而言,對方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家伙。」
四十二其實不是很想追根究底(有種很麻煩的預感),奈何他的偽裝太過拙劣,很難說服自己無視對方言語中的古怪之處:「所以他是我前世的什麼人?某一任戀人?曾經當過你的情敵?」
聽到這裡,亞瑟臉上的微笑終於維持不住了:「他還不配被這麼稱呼……坦誠說,您的睿智有時也會令我產生一些困擾。」
「我不覺得陛下的存在有什麼問題,就算他是,你也應該在他最早成為問題的時候發出抗議,而不是拖到一千多年後才作這些無用的抱怨……」格蕾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猊下來接我了,以後再說吧。」
格蕾上車後,亞瑟一邊發動引擎,一邊謹慎地開口:「所以那一邊……怎麼說?」
「請放心,他最近還有些早期遺留的爛攤子需要收拾,暫時不會來打擾猊下的生活。」
「暫時……」他緩慢地重復了一遍,聲音愈來愈輕,「可以,我知道了。」
四十二提醒道:「現代社會殺人是犯法的。」
聞言,亞瑟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當然,王姐,您也說了,殺'人'才犯法。」
呃……最好不要深究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格蕾,今天過得怎麼樣?」
「與往常並無太多不同。」格蕾回答,「不過也有新鮮事發生。今天學校裡來了一位新校醫,相貌出眾,性格也十分平易近人,因而在學校裡引起了不少關注。下午的體育課上,有一位女士因為生理期失血過多而暈倒,在下受老師之命護送她前往校醫院,那位校醫熱心地接待了我們,還同我們分享了他的草莓蛋糕。 」
等車開過一條街後,格蕾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對了,那位校醫可能是您以前認識的人。他不僅知道您的名字和職業,還問了我不少關於您的問題。」
「那位醫生叫什麼?」
「他名叫羅……」
「我當然明白!」一聲暴躁而熟悉的咆哮打斷了格蕾的話,「恩奇都叔父,請您務必要阻止……不,我不是不想見到您,只是我很滿足現在的生活,不想出現額外的不穩定因素……是的,我很確信父王的存在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怎麼誰都在打電話?」莫德雷德撓了撓臉頰。
「今天是平安夜。」格蕾回答。
「所以為什麼平安夜大家都要打電話?因為耶穌發明了電話嗎?」
「不,電話的發明者是亞歷山大·格拉漢姆·貝爾。」
另一頭的烏爾寧加爾繼續道:「我最近和人造人、小紅龍相處得還算不錯,可一旦父王加入,我們就會因為'誰才是正室之子'的問題而陷入無窮無盡的爭吵,獨自一人的我必將陷入弱勢……是的,這一點很重要,決定了誰才是母親真正的繼承人……當然不介意,對我而言您也是非常重要的長輩,能被您視若親子是我的榮幸……感謝您的體諒,我已經安排塔木卡趕過去了,他會確保您和父王在迪拜過得愉快……」
烏爾寧加爾上車後,格蕾難得對這位同母異父的兄弟表現出了一絲憐憫:「在下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有時大人們真的很麻煩。」
烏爾寧加爾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某些大人是麻煩中的麻煩。」
「我也想要手機。」莫德雷德說。
「如果你願意接手這些麻煩,我願意為你購買最新款的蘋果。」格蕾說。
「那還是算了。」莫德雷德效仿了他哥哥的表情,「那個夢魔才不會打電話給我呢。他討厭我,我也討厭他,我唯一會發給他的消息只有詛咒短信。」
人員齊備後,他們驅車來到附近的商場,采購聖誕節需要物品。
莫德雷德總是很喜歡逛商場,因為他可以坐在推車裡。烏爾寧加爾對於這項活動的態度則要平淡得多,但可能是受到了熱鬧的節日氛圍影響,今天他看起來也十分高興。
在聖誕裝飾采購區,烏爾寧加爾拿起了一個禮炮筒,對著莫德雷德大喊:「神權印章!」
「反彈!」
「蠢貨,你不能光靠一張嘴就抵御神權印章。」
「我不管,反彈!」
烏爾寧加爾惱羞成怒道:「閉嘴!你這條蠢龍,我以盧伽爾的名義宣布剝奪你使用反彈的權利!」
「真是兩個幼稚的家伙……」格蕾嘆了口氣,「請帶他們去食品區,陛下。在下會陪猊下單獨逛一逛,享受一會兒清閑的時光。」
「不如由我來陪……」
格蕾冷酷地拒絕了他:「不,陛下,假裝成單親父親上門求猊下收留自己顯然是有代價的。」
亞瑟·潘德拉貢留給大多數不列顛人的印像也許是一位戰無不勝的君主,但在女兒面前,他只是一個軟弱的父親。
與他們分別後,四十二開口道:「其實我原本也打算找個機會和你單獨出來……我在附近的商鋪裡預定了一樣東西,介意陪我走一趟嗎?」
格蕾挽住了她的手臂:「這種事您根本無需開口。」
於是她們離開了商場,前往附近的一家珠寶店。
「嚴格來說,我應該在吃完火雞後再給你禮物的。」四十二說,「但除了禮物之外,我還有些話只適合在我們獨處的時候說,所以還是現在就給你吧。」
「謝謝……」格蕾愣愣地接過了手提袋,「在下沒想到您還准備了禮物……」
「這是聖誕節,孩子,我當然會准備禮物。」
「噢,您……您說的有道理……」她看起來已經完全混亂了,「我……我能現在就拆開嗎?還是該等到吃完火雞什麼的……」
「這取決於你,格蕾。」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現在這是你的東西了。」
「好、好的……」
女孩有些笨拙地從手提袋裡取出禮盒,打開盒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點綴著羽毛、珠粒和金綠線刺繡的黑色蕾絲發帶,它靜靜地躺在藍色的天鵝絨上,末端系著用藍寶石、碧璽和月長石制作而成的月亮型發飾。
香奈兒的高級手工坊通常是不會接這種小件訂單的……好在她的一些朋友可以幫忙解決這個小問題。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感覺很適合你。」四十二說,「下面的寶石掛墜是我委托這家店添加上去的……也沒有什麼理由,可能是因為月亮和你很相稱。 」
聽到她的話,格蕾的表情終於徹底定格了,只能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她:「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是啊,很遺憾。」她語調中的深情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可是看你的表情,我知道自己這次一定做對了什麼。」
女孩眼眶微紅,沙啞地輕聲道:「您以前會叫我小月亮……」
「而據我所知,以前你會叫我母親。」她貌似不經意地說道,「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外加現代人被稱作'猊下'好像有點奇怪,所以我想……或許用回老稱呼也不錯,考慮到你的兩個弟弟也是這麼叫我的。」
格蕾低下頭,神情羞澀地擦去了眼角的淚水,很難想像她們初次見面時會是那種兵戎相見的景像——好吧,這種說法可能有點太自視甚高了,聽起來仿佛她們當時勢均力敵一樣,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機會還手,只是單純挨了一刀。不過,如今四十二對那天晚上的事情幾乎沒什麼印像了,更不用說自陰影中出現的銀發死神了。她的腦海中最終只剩下了一個聰慧、安靜、惹人憐愛的小女孩的形像。
接著,格蕾閉上眼睛,將手放在心口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四十二發現她眼周附近的血管散發出金色的光芒,並且不斷向外衍生,最終溢散在空氣中——這一幕很美,但美不意味著這就是正常的。
「格蕾……你還好嗎?」
「我沒事,母親。」格蕾舒了一口氣,面露微笑,「只是感受到了其他已逝長輩們的祝福,所以很高興。」
「感受到了已逝長輩們的祝福」這個說法未免太驚悚了……不過,看到格蕾恬靜而放松的神態,四十二相信這應該是一件好事。
為格蕾系上發帶後,她們回t到了商場和亞瑟他們彙合。
亞瑟和莫德雷德都對格蕾的新打扮露出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表情。烏爾寧加爾倒是沒有什麼反應,可能是因為他壓根沒在意過格蕾之前是什麼打扮。
回家後,他們一起吃完了聖誕大餐,然後聚在客廳裡看《真愛至上》。
莫德雷德對此表現出了激烈的抗議:「我不想看這部電影!如果一定要看的話,我寧可一個人去玩游戲!」
烏爾寧加爾皺起了眉頭:「你突然發什麼瘋?」
「梅林在迦勒底的時候總是霸占著電視機,我至少把這部電影看過一百多次了。」莫德雷德翻了個白眼,「裡面的台詞我都能背下來。'雖然沒有希望也沒有准備,但因為現在是聖誕節,聖誕節就該說實話。在我心中你是最完美的,而我荒蕪的心會一直愛著你,直到你變成這樣'ゞ,然後出現一張老骷髏的畫像。」
「如果你上課的時候也能這麼認真就好了。」格蕾評價道,「這樣你就不會說出'是耶穌發明了電話嗎'這種丟臉的話了。」
「今天是平安夜,莫迪,家人們應該待在一起。」四十二摸了摸他的腦袋,「為了大家忍耐一會兒好嗎?」
男孩撅起嘴:「好吧,但我要坐在母親的腿上看。」
四十二把他抱了起來:「當然可以。」
「你的哥哥兼弟弟真是一個戲精……」烏爾寧加爾小聲抱怨道。
「確實如此。」格蕾回答,「如果盧修斯·希貝琉斯先生還活著的話,他在這件事情上一定很有發言權。」
他們一起看完了電影。在播放制作人員名單時,四十二出去簽收了一個快遞。
「很好,現在禮物都到齊了。」她回到客廳,「很抱歉我和亞瑟都忘記了買聖誕襪……好在我們還有聖誕樹,在樹下拆禮物感覺也不錯。」
烏爾寧加爾的禮物是一只秋田犬幼崽。
在看到小狗的時候,他的臉瞬間漲紅了,有些忸怩地回答:「謝謝您,母親……我很喜歡……」
「哈哈,現在誰都知道烏爾在看《忠犬八公》時偷偷哭了。」
「閉嘴,蠢龍!」
莫德雷德則收到了一台Switch——因為相處的時間太短,四十二暫時還沒有搞清楚他有哪些愛好,但送男孩子游戲機應該是一個不會出錯的選擇。
「 NS上有《荒野大鏢客2 》々嗎?」
「好像沒有。」
「太好了!」莫德雷德對亞瑟做了個鬼臉,「這次休想搶走我的游戲機,臭老爸!」
拆禮物環節結束後,孩子們在客廳裡陪小狗玩了一會兒。烏爾寧加爾為小狗取名為「將軍」,並數次命令它為盧伽爾取下敵人(指莫德雷德)的首級,可惜他的將軍在十五分鐘後就因為幾片火腿成為了烏魯克的叛徒。
作為報復,烏爾寧加爾在玩《馬裡奧賽車》時跟莫德雷德同歸於盡了十幾次,最終格蕾波瀾不驚地獲得了勝利。
十一點整,孩子們在四十二的督促下准時回房間洗澡睡覺。在逐一確認他們的房間已經熄燈後,她才回到客廳和亞瑟一起收拾殘局……感謝現代科技為人類社會帶來了洗碗機和掃地機器人。
「如果您還不急著睡的話,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呢?」亞瑟提議道。
「好,等我穿件外套。」雖然他語氣如常,但四十二還是察覺到了他似乎有什麼話要對她說。
離開暖氣和壁爐之後,屋外呼嘯的冷風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對了,還沒感謝您送給我的禮物,圍巾很暖和。」亞瑟調整了一下圍巾的位置,將圍巾的另一半圍在她的脖子上,「唔……亞洲人的體格果然還是要嬌小一點呢。」他又將圍巾纏繞了一圈。
他溫熱的吐息從她的額前拂過:「……你不覺得我們離得太近了嗎?」
「剛好近到可以牽著手一起走。」對方回以微笑,「外面很冷,請讓我為您提供一些溫暖吧。」
街道上很安靜,在適應了最初的寒冷後,她終於有心情欣賞倫敦寧靜的冬夜了。主干道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到了兩邊,露出斑駁的紅磚路面。公園的草地上堆著幾個雪人,用它們藍莓做的小眼睛和海苔做的嘴巴朝他們微笑。漆黑的夜幕中點綴著幾顆星星,零散卻明亮,再往遠方望去,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倫敦塔橋,恢宏的燈光將泰晤士河的湖水照得閃閃發亮。
「真美啊……」亞瑟感慨道,「很適合一個新的家庭展開新的生活。」
「所以你特地約我出來,是想跟我說什麼?」
「這麼開門見山嗎?我原本還想再醞釀一下情緒呢。」他輕聲笑了起來,「不過,既然您都察覺到了,我想直接進入主題可能也不壞。」
說著,亞瑟停下了腳步。四十二看著他在外套的內袋裡摸索了片刻,最後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天鵝絨方盒。打開之後,裡面放著一枚綠寶石戒指,戒托……她本以為是白銀或鉑金,直到她發現這些銀色的金屬在沒有光的情況下也能熠熠生輝。
「看來您已經意識到了。」亞瑟說,「這是秘銀,如今唯有米斯裡爾家族的光輝庭院還存有原礦,寶石則是廷塔哲家族流傳下來的珠寶之一……也許您已經不記得這兩個名字了,但他們曾經都對您有著很特別的意義。」
四十二看著這枚戒指:「所以這是……求婚?」
「我不確定在現代社會人們對於送戒指這一行為延伸出了什麼新的含義,但請原諒我是一個老派的人,所以——是的,這是求婚。」對方的微笑中多了一絲羞赧,「您願意嫁給我嗎?」
「我們才認識半個多月。」
「您說的沒錯。」亞瑟看著她,「可是在內心深處,您又覺得我們好像已經共同生活了一輩子,不是嗎?」
她無法否認這一點。
當亞瑟托起她的手,為她戴上婚戒時,她的心頭莫名感覺很溫暖,甚至可以說……很正確,仿佛這是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仿佛他們就應該這麼做一樣。
「請問,我可以親吻我的新娘了嗎?」
「應該……可以?」不知為何,她的大腦一片混沌(這對她而言是很罕見的),有點迷茫,同時又有點想笑,「我想你的新娘應該沒有意見。」
當亞瑟的吻溫柔地落在她的嘴唇上時,四十二眼前突然閃過了一些片段——在一個看起來像是城堡後花園的地方,周圍白雪皚皚,露水在葉片上凍結成了霜晶。不遠處傳來了喧鬧的歡笑聲,似乎有誰正在打雪仗。
越過亞瑟近在咫尺的睫毛,她的余光看見了一棵冷杉樹。樹長得並不高,可能才栽種不久。樹枝上有一團綠色的草團,看起來像是槲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