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4-9-7 14:19
第96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29)
紙片人大概是真的有青春叛逆期。
是枝千繪如是肯定。
自從上次給她慶祝過誕生日之後, 大部分紙片人對她的態度都肉眼可見的親近了不少,只有夏油傑,對她的態度依舊相當奇怪。
千繪不太明白。
哪怕夏油傑有其他周目記憶, 那她也是占據道德至高點的一方。利用咒靈操使的力量做自己的攻略是一回事,協助夏油傑完成他想要的世界時她可是全力以赴誒。
為什麼記起來這些之後, 反而離她更遠了?
但是強硬的靠近之後, 黑發少年卻並不反抗,予取予奪地任由她擺弄,幽紫的眼眸裡含著破碎的情緒, 雖然看不懂他在想什麼,但讓一向沒良心的是枝千繪升起了欺負紙片人的愧疚感。
千繪痛定思痛。
談戀愛,談什麼戀愛。
搞事業去!
…
今天天滿宮請假了。
硝子也有事沒來上課。
JK們雙雙請假, 教室裡只剩下了兩個DK。
等待老師來上課的時間,夏油傑從五條悟那裡打聽到了不少咒術界高層的秘聞,從五條悟的講述裡聽出了一道精妙的離間計,明白了前不久咒術界發生的三大家族內鬥是少女的計劃。
他在夢裡經歷過一次,所以格外熟悉。
五條悟吐槽是枝千繪的手段狡猾好似老橘子, 再這樣下去, 咒術世家在咒術界的地位就要徹底被神道教取代了。
「這樣不也很好嗎?」
夏油傑話裡行間下意識偏向少女, 「能和現代世界有接觸,也能進一步擴大咒術師的人數。這樣弱者面對未知的危險時, 就有更多的人能自保了。」
話落,五條悟堪稱是詫異地看向夏油傑,看著一直貫徹正論的摯友終於有了其他想法,五條悟有種好大兒終於成長了的欣慰感。
但五條悟還是否認了夏油傑的話。
作為六眼, 作為這個時代與咒術根源接觸得最多的最強咒術師,五條悟有著其他人很難接觸到的見解。他搖搖頭, 額前柔軟的白發發梢晃過那雙璀璨的蒼色眼眸,「不可能,這是最基礎的問題。」
「咒術的基礎規模講究人類和咒靈的平衡,部署在這片土地上的結界長年抑制咒靈生長,保證和平的很大程度上,也抑制了咒術師的誕生。」
白發少年斜斜地撐著下巴,將半身的重量壓在手臂上,手指滑動手機界面,一邊玩手機一邊隨意地回答:「所以再怎麼推行咒術,大體人數也變動不了多少。」
夏油傑一愣。
腦海裡一閃而逝的劃過什麼。
他記得,那些夢裡,少女後來有很多次都完成了這一項壯舉。
再從疼痛到窒息的深海裡挖掘不敢回想的夢,夏油傑確定了,百物語帶給他的一百個輪回夢境裡,後期、他不再是劊子手般殺死她的後期,少女有很多次都完成了這樣的舉措。
她是怎麼做到的?
又是從哪一次輪回開始?
「……悟。」
夏油傑撐著額頭,越是回憶腦袋越是發脹,他勉強放平呼吸,盡可能平靜地問五條悟,「那有什麼辦法,能繞開這個,去做到推行咒術,增加咒術師的總體數量嗎?」
五條悟頗有些驚訝今天夏油傑這麼刨根問底,也如實回答了:「首先要解決抑制咒靈生長的結界吧?」
白發少年縱使有些年輕人的小中二,但也沒想過這麼豪情壯志的事情,只根據自己的推測說道:「全國共有四座淨界,都是天元大人自奈良到平安時代設立的,皇居、京都、飛驒靈山,以及我們腳下這座薨星宮,這些結界長久以往地維持著咒術的和平。」
「但如果想打破千百年的屏障,問題不止是幾個結界的事情。」
已經有了五條家實權代行,對咒術世家有了更深一步了解的白發少年嘆息一聲:「咒術之外,全都是麻煩事啊。那些該死爛橘子們。」
他說,咒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就是因為他們對稀少咒術人才的壟斷。
咒術師本來就少,再將這些人才收攏到自己手下,長久以往,就形成了龐大的利益鏈;哪怕是禪院和五條、這兩個因江戶慶長年間六眼無下限和十種影法術的家主同歸於盡而結仇的咒術世家,在面對共同利益的時候也會一致對外。
五條悟講著,還貼心地給夏油傑舉了個例子:
例如三大家族中,有對領域展開特別術式,名為「落花之情」的術式只在前·御三家之間互相流傳,從不外露。
「所以首先不提打破結界的困難程度。單論想讓咒術師總量增長這件事,就會被所有世家圍攻。」
五條悟最終定論。
他看看自己的摯友,倏地眯起眼睛,警惕道:「傑,你的正論不會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吧?」
正論,這是他們偶爾吵架的矛盾點。
但扶弱抑強是一回事,興起變革就是另一回事了。
夏油傑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這件事……很難,對嗎?」
五條悟給出肯定回答:「這都不能用難來形容了,只有熱血漫裡才會有這種挑戰全世界的劇情。」
夏油傑頓時怔在原地。
似乎察覺到摯友還沒進化到如此宏達理想的地步,五條悟松了口氣,繼續玩手機,「不過,如果成功的話,大概能名垂千古永載史冊吧。」
「雖然難度很高就是了。」
五條悟說。
黑發少年沒有接話。
他扶著額頭,眼眸低垂,手掌掩蓋下的睫毛近乎在顫抖,眼底微光破碎,滿含驚惶。
夏油傑從五條悟的話裡聽出了很多事情。
很多之前他都沒在意過的事情。
他記起來了少女是從哪一次開始就在完成這樣舉世無雙的成就。
是在非常靠前的一場夢裡。
——0410。
但是這樣的成就沒有獲得任何榮譽。
「大義」。
「理想」。
她將血與火中鑄就的冠冕戴在了他頭上。
他是受惠者,卻不是因為所謂「無力」才眼睜睜看著施恩者被世人處以極刑。
【為理想甘願遭受地獄烈火灼燒。】
……
【這是你期待著的呀,傑。】
……
——他是劊子手。
——一直都是。
…
椅子和地板摩擦的刺耳聲倏地刺入耳膜,椅子倒下的聲音驚動了白發少年。五條悟轉頭一看,教室窗戶大開,室外熱燥的空氣湧進來,掠進的風吹動少年白發。
坐在旁邊位置上的夏油傑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事被風吹得撞擊窗框的窗戶。
教室外,茂密的大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反而教室內因為只剩下五條悟一個人,一時之間極為安靜。
教室門在這個時候被打開了。
來上課的夜蛾正道環顧只有孤零零一個白毛的教室,發出靈魂質問:「?傑呢?」
五條悟迷茫地看向窗外。
夏油傑遺留的咒力殘穢簡潔明了地告知五條悟,剛才他從窗戶翻出去之後是直接召喚出具有飛行能力的咒靈離開了高專,走得極為堅決,五條悟完全沒反應過來。
「……好像是,逃課了?」
「應該是逃課了吧?」
…
事實證明,並不是逃課。
接下來一連十幾天夏油傑都沒回過學校。
消息不回,電話打不通。
去家裡問也說沒回去過,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哪裡都找不到人。
彼時是枝千繪正在籌劃埋伏一手她的共謀者,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震驚得就差懷疑夏油傑提前叛逃了。
看看時間,星漿體事件還沒開始。
懷玉也才剛剛進入時間,而且千繪一次沒聽夏油傑談過他的正論,據她的調查紙片人也沒遭受過什麼激烈的理念崩塌,她一直有防著羂索那邊,更不會是被奇怪詛咒師盯上奪舍了。
只能拿叛逆期來解釋了。
很有同窗愛的幾個學生一商量,覺得這樣不行,他們得把不知道為什麼消失的笨蛋找回來。
…
是枝千繪重新站在了那棟被她稱之為『少年院事件先行版現場』的爛尾樓前。
沒猜少年常去的漫畫店,也沒去喜歡的餐廳。
千繪有預感,夏油傑會在這裡。
她撲開灰塵,順著地下室長長的階梯向下走。放眼望去,地下室一片漆黑,黑洞洞的深邃通道宛如吸光的深淵,就算是當鬼屋也過於能喚起人心裡的恐懼。
沒有燈光,是枝千繪合上眼,憑借敏銳的感官尋找蹤跡。
她握住了發尾的鈴鐺,輕巧的連腳步聲也一起藏起來。往前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在地下室盡頭找到了一抹微晃的燭光。
少年披散著烏黑發半長發,凌亂的發絲從臉頰垂落,渾渾噩噩的瞳孔裡不見高光。整個人破碎又倉惶。
面目猙獰的百物語之主懸浮在半空中,明明只有極小的領域覆蓋著他,卻猶如沉浮在深不見底的海洋,想在遼闊到極度的大海裡尋找著生機。
「傑?」
是枝千繪輕聲喊著他的名字。
黑發少年像是被驚動了一樣,瞳孔似乎被燭火映出一絲微光。
夏油傑身邊有很多蠟燭,每一盞都是燃起又熄滅,他強迫自己重復著那些故事,想找出最好的解決辦法,卻驚惶地發現,不止一百場夢。
百物語之外,還有無數個記憶。
冰山的海面之下,是讓他窒息的輪回。
「……是夢?」
他看著慢慢走近狹小燭光光照範圍的少女,眼裡的微光也慢慢熄滅。
櫻發微垂,笑容依舊。
還在夢裡吧……
「不是夢哦。」
少女篤定地說。
她松開手,長長編發抖落鈴聲清脆。
夏油傑腦海中恍若平地驚雷起,絕望與惶恐攪合成一團混沌的暗色,眼眶漫上一層澀意,溺死了心底的膽怯。
「雖然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麼。」是枝千繪半蹲下來,雙手捧住夏油傑的臉,不讓他逃避地躲開視線。
「但是,傑。」
少女嫣然露出笑容,宛若天光拂曉,照亮眼前的世界。
「不要輕易向你的恐懼低頭。」
「為了曾經把你高舉過頭頂的人,振作起來吧。」
第97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0)
是枝千繪再一次牽著夏油傑的手, 把他帶出了漆黑一片的地下室。
室外天光正好。
熱燥的夏季光驅散好幾天都縮在地下室的寒意,黑發少年垂著頭,被拉著手, 一直默不作聲。宛若在雨幕中走丟的的大型犬,在迷茫到極致的時候被尋回, 便更加依賴身邊這份僅存的溫暖。
他記不清從百物語的故事裡看見了多少場夢。
可能就像硝子猜的那樣, 是一千多個輪回?
……不知道。
夏油傑已經被靈魂反湧的情緒淹沒了。
那些輪回裡他找不到解決方法。
因為每一個輪回都是悲劇。
好像血淋淋的刀子扎進心裡一樣,在故事裡徘徊的時候,偶爾間, 夏油傑會以為自己身處殘敗到只剩斷壁殘垣的涉谷街道,放眼望去,街上是死態各異的屍體。
——每一個都是天滿宮。
被他殺死、
被他影響、
又或者奔赴理想而亡。
「……」
夏油傑無意識收了收手指。
是枝千繪感受到動作, 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紙片人,夏油傑則迅速瞥開目光,不和她對視。
千繪:嗯?
她懷疑夏油傑emo了。
於是少女體貼的沒有把他送回學校,而是帶著略顯狼狽卻也掩飾不了漂亮紙片人本質的夏油傑去了天滿宮名下的住宅,讓他自己調整一下情緒。
把紙片人丟進浴室。是枝千繪回憶了一下剛才, 少年臉色蒼白面容消瘦, 有理由懷疑這幾天夏油傑根本就沒吃上幾口飯, 於是還給他點了不少外賣。
有種操碎了心的感覺。
是枝千繪安排完一圈,夏油傑才打理好自己, 慢吞吞地從浴室裡出來。
他剛剛洗過澡,散著黑發,任由沒干的濕頭發搭在肩上。
面色很蒼白,顴骨消瘦, 嘴唇更是沒有血色。
一出來,就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少女, 還沒開口,就被千繪拽去吹頭發。
風聲在耳邊『嗚嗚』地響著。
夏油傑垂著眼睫,側眸,就看見少女蔥白的指尖撩起自己的黑發,讓吹風機更好的吹干半長的頭發。
他任由是枝千繪擺弄。
「不吹頭發是干不了的。」少女如此念叨,一點一點捋開纏繞到一起的發絲,「不吃飯也會生病,還是要照顧好自己啊,傑。」
夏油傑輕輕地「嗯」了一聲。
心裡膽怯地縮成一團,但不會抗拒她的靠近。
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對那些夢知道多少,夏油傑沒勇氣去問。
只能自己沉默著,把所有事情都壓在心底。
循環往復的輪回太漫長了。
幾乎讓他分不清這樣的場景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只偶爾,聽見清脆的鈴聲時,才會有真實感。
「我已經告訴夜蛾老師找到你了,這裡很僻靜,只會有家政來打掃衛生,沒人知道你在這裡。想一個人待著的話,我給你請幾天假。」
是枝千繪說。
夏油傑遲緩地點頭,對她的安排沒有一絲抗拒。
留著半長黑發的少年吹干了頭發,在她的指揮下慢慢地吃起了送來的外賣,全程只聽不說,溫順得像是被馴化的狼犬。
不用懷疑,紙片人絕對是emo了。
不過千繪並不擔心,太宰治那樣的黑泥她都能養成陽光開朗大男孩,手裡養過好幾個劇本組的千繪醬對自己信心滿滿,淺養兩天夏油傑也是手到擒來。
臨走之前,是枝千繪特意強調了明天會來看他。
夏油傑在她的安撫下逐漸穩定情緒。
他朝少女回了一句:「好。」
第二天。
是枝千繪如約而至。
夏油傑還在房子裡,沒有再消失。
少年非常信守承諾。
有聽話地在好好吃飯。
除了人還有些頹靡不振之外,整個人看上去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剛剛從地下室裡拉出來那麼倉惶了。
好像沒什麼問題。
但是盯著勉強抬起微笑和她說話的少年臉上那好似被誰打了兩拳一樣濃郁的黑眼圈,千繪總覺得哪裡有問題。
於是,第三天。
她特意挑了個不講武德的時間,一大早就去了。
理由她都想好了,是枝千繪特意買了早點帶去,理直氣壯地打開大門,一路直入主臥,敲響房門。
或許是沒想到她會來得這麼早,又或許是對她完全不設防。
夏油傑從又一次輪回的故事裡脫身的時候,面對的就是面帶微笑然後毫不留情宰了特級咒靈的櫻發少女了。
少女苦惱地問他:「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夏油傑沉默地,看著她將咒靈殺死。
少年對大義避之不提,也沒再提起過他的正論;他本來打算再一次藏進陰影裡,但卻被她找回來了,夏油傑不知道該不該執拗的再一次離開,但面對是枝千繪帶著笑顏的安撫,他動搖了。
如果這是她希望的。
如果……
夏油傑闔眸,呼吸漸淺。
…
是枝千繪想了好一會兒,試探性地和夏油傑約法三章,沒想到頭鐵熬夜的黑發少年完全不帶反駁地就答應了。
答應得太順暢,讓千繪盯了夏油傑好一會兒才覺得應該是真的。
勉強解決了一件突發事件。
千繪摸摸黑發少年的腦袋,再囑咐了一遍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得到少年溫順的點頭之後,才松了口氣。
待到是枝千繪離開,夏油傑望著窗外朗朗晴天,自言自語般,說出了心裡的不安。
「我……」
「感覺這一切都是夢。」
——1001。
——1001。
時間滴滴答答流逝。
日月輪換,熱燥的夏天越來越近。
夏油傑回去了咒術高專,重新開始作為咒術師在校生學習、出任務、祓除咒靈。
小日子逐漸變得舒適了起來。
千繪開始沉迷她的樂子。
是的,她手動開啟了星漿體事件。
不需要游戲劇情推動,作為一款幕後黑手流,提前將事態的緊張度拉起來去觀察棋子們的動態是基本操作。
針對星漿體的懸賞出現在市面上的當天,薨星宮的命令就出來了。
由咒術總監部與咒術界實權代行的天滿宮神社共同商議,最後敲定將護衛星漿體的任務交由當代最強的兩名咒術師——五條悟和夏油傑共同執行。
護衛天數很長,比原本劇情中的短短幾天要長很多。
據說,很多詛咒師團體都為此活動了起來。
Q或是盤星教,或者其他什麼藏在暗處的詛咒都注意到了這則被提前暴露出來的誘餌,護衛們將要迎來更嚴峻的挑戰。
但是,這對於最強的兩個DK來說絕對不是問題——
「……?」
是枝千繪有點疑惑。
面對她的疑惑,前來稟報事務的下屬重復了剛才的話:「東京院校的二年級生,特級咒術師夏油傑,拒絕了天元大人指名的護衛星漿體的任務。」
「目前任務擔當者,只有五條悟一人。」
千繪無意識地打開游戲面板,果然看見游戲系統上也是這麼寫著的。
她遲鈍地『噢』了一聲,揮退下屬。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油傑做了什麼。
千繪陷入思考。
難、難道在記起前幾個周目的事情之後,夏油傑准備跳過過程,打算直接叛逃?
千繪想了想,覺得也不是不行。
混邪如她,已經跳臉反派,和羂索相互套路達成合作了。咒術師還是詛咒師,正義還是邪惡,思考這些對是枝千繪來說意義性還不如思考咖啡裡加幾顆方糖。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被壓下去了。
——本來是這樣的。
幾天後,或許是游戲系統都看不下去某個粉毛的不務正業,幽幽地彈出一個方框,向玩家顯示最新事件:
夏油傑,他接了星漿體的懸賞。
第98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1)
星漿體, 天內理子。
她的死亡在原作中猶如善惡兩線的轉折點,是導致夏油傑叛逃的導火索之一。
原本這裡應該出現的劇情是:五條悟和夏油傑作為星漿體的護衛,護送天內理子到薨星宮地下結界, 然後被伏黑甚爾截殺。
但是現在出現的情況是——
夏油傑拒絕了星漿體任務。
夏油傑選擇接下星漿體的懸賞。
為什麼呢?
是枝千繪嘆氣。
「被他意識到什麼了啊。」
黑市懸賞是不應該出現賞金獵人的姓名的。
夏油傑接懸賞的時候還算聰明,沒有報真名, 他不是衝著賞金去的, 自然也沒有准備真實有效的收款方式。
奈何這封懸賞背後是千繪在推波助瀾,她很快得到了接下懸賞的人的基本信息。
櫻發少女眼眸低垂,眼底反射電子屏幕的熒光。
她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沉悶的聲音一聲一聲頓進羂索心裡,叫人心弦瞬間繃緊。
羂索坐在邊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眼說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話之後, 就一直沉默的少女,心裡盤算著天滿宮叫他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夏油傑,特級咒術師。
術式為「咒靈操術」。
最初是羂索用來對付六眼,以及展開死滅回游的工具人。
這樣一個奉行扶弱抑強的天才少年,怎麼會突然反水、暗地裡接下了本該保護的弱者的懸賞?
還有, 天滿宮這句『被他意識到了什麼』是什麼意思?
難道天滿宮和他計劃獵殺天元的事情會被夏油傑一個高專在校生知道, 可這樣的話他又為什麼會對星漿體動手?
——嘶。
腦花現在一個頭兩個大。
和不符合大區匹配機制的人說話令反派君格外頭禿。
羂索繃了繃心神, 裝作無事般地說道:「既然這樣,我們不如順水推舟。如果星漿體死了, 天元的同化必然失敗,到時候他陷入虛弱階段,我們也好動手。」
是枝千繪聞言,敲在桌面上的手指頓了頓。
少女眼眸輕輕一抬, 朝羂索投去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千繪彎眸,「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非常同意反派君的意見。
但還沒等羂索有所反應, 就立刻拉起一句:「但是——」
轉調得極其突兀,好懸沒把羂索嗆死。
是枝千繪說,准確地指出一點:「夏油傑的目的不是殺了星漿體。」
「他想控制她,成為一道、籌碼。」說到最後兩個字,少女眼睫顫了顫,掩下眼底的若有所思。
羂索並沒有錯過這個表情。
但他不會傻到直白地去問,而是抬起虛偽的微笑,順著話題問下去:「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們來動手了?」
「是啊。」
是枝千繪想到深處,忽然長嘆一聲,懶散地趴下,看那樣子,就差直接鹹魚開擺了,「星漿體是天元與世俗之間的一道屏障,不解決星漿體,我們就要對上完整的天元——你是他的知己,你最清楚他對結界術的把控。很難的啦。」
羂索默不作聲,好像沒有被這些話術影響。
千繪把玩著編發發尾的鈴鐺,半晌,說道:「不如,你動手,去殺了天內理子。」
她倒是很認真地在說這個建議。
羂索沒有第一時間答應。
「為什麼是我?」
是枝千繪給出的理由很充足:「夏油傑是特級咒術師,能夠和他有一戰之力的人屈指可數,我這邊的人不做不到繞過他殺了星漿體,作為我的盟友,這個時候就輪到你上場咯。」
「你千年的閱歷裡,總該有能對付「咒靈操使」的方法吧?」
有嗎?
當然是有的。
強大如六眼無下限,羂索也有應對方法,咒靈操術當然也會有。
羂索本就因為上次百物語咒靈的事件心裡虛著,這個時候他要是推脫說沒有就顯得格外虛假了。
更何況,阻止天元同化也是他計劃裡的一環。
思考利益得失良久,最後羂索沒有拒絕這樣合情合理的安排。
臨走之前,羂索想起什麼,忽地看向桌後百無聊賴到已經開始在處理事務的櫻發少女,問道:「那夏油傑怎麼處理?暗殺星漿體,他肯定會受到牽連。」
是枝千繪頭都沒抬,回答也頗有幾年前拿心腹下屬給他下套時的冷漠。
她說:「那就要看你用什麼方法對付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了。」
聞言,羂索沒再多問,只帶過一眼少女發尾上綴著的鈴鐺。
果然,她更在意的是五條悟嗎。
+
星漿體在五條悟抵達之前被人帶走了。
負責照顧星漿體的女僕黑井美裡被人打暈丟在一邊,賊人手法純粹物理,沒帶一點法術傷害,五條悟去到現場的時候連咒力殘穢都沒找著。
天元大人同化在即,出了這檔子事,咒術總監部差點沒把東京的地皮翻過來找人。
不過,似有似無地,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東京咒術院校裡,和五條悟並列特級的那位少年咒術師也消失了。
就在咒術界火急火燎地滿世界找人的時候,夏油傑已經帶著天內理子抵達了衝繩。
很多次他們都來過這裡。
看海,吃蕎麥面,逛水族館。
衝繩的海很美。
從海岸望去,天邊是一望無際的藍,遼闊蒼茫。
天快暗了。
他們一路從東京過來,路上遇到了很多詛咒師或者咒靈。
海風襲來,吹動少年披散肩頭的黑發,夏油傑目光沉沉,眸中幽紫深邃如古井,遙望大海。
他沒有扎起頭發,任由發絲散亂沾上臉頰沒擦干的鮮血,轉身,那個扎著麻花辮的黑發少女局促地跟在他身後,正扯著他的袖口。
「喂、你啊,我說。」
天內理子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突然把她綁架到這裡來,明明是綁匪又一副打算保護她的樣子,但現在很明顯的是,有很多人在追殺她。
天內理子緊張地往前站了幾步,提醒這個奇怪劉海的少年術師:「後面又有人上來了喔!」
夏油傑收回目光,抬手,虹龍猶如繞身雲霧般盤旋在他身側,更有無數咒靈拔地而起,隨著他淡漠地一揮手,衝向了天內理子指向的方向。
詛咒師的慘叫聲四起。
夏油傑沒有回頭。
他帶著天內理子,離開了海岸。
只留下滿地鮮血,和撕咬人肉的咒靈式神。
…
誠如少女所說,夏油傑很強。
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比羂索預估的想像中更強。
一連鼓動的好幾波詛咒師和咒靈都沒能繞過他殺了星漿體,到頭來,最高戰績也就是消耗了夏油傑手裡的部分咒靈。
羂索咬咬牙,重新審視起了夏油傑。
他卻驀地發現,少年身上有股揮之不去的龐大咒力,層層疊加,無數層疊在一起,裹挾又保護著他,這樣的咒力造就了現階段反殺無數追殺還能保持咒力強盛的夏油傑。
要引導五條悟來對夏油傑動手嗎?
但是這樣就會干涉到他對天滿宮的計劃。而且,沒有激烈的矛盾,讓五條悟殺死夏油傑的效果會打很大折扣。
用血塗、壞相……或者脹相?
還是其他特級咒物?
羂索通過附近百貨商場的監控調查到了夏油傑和天內理子的行蹤,兀自觀察著少年咒術師的狀態,很快否認了剛才列出的選擇。
不、不行。
那些咒靈對現在的夏油傑來說根本不夠看,恐怕別說打贏,到最後很有可能成為咒靈操術下的新式神。
他需要給夏油傑一個極度有自我意識、而且能夠戰勝他的敵人。
「……」
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名字。
羂索沉默了一會兒,轉身離開監控室。
…
在海邊的酒店開了間房,這個時候,外面已經日落西山了。
一無所知突然被綁架到遙遠地方的天內理子終於有了喘息的時間,連忙吃點東西換洗一下不小心也沾上詛咒師血跡的衣服。
做完這些,天內理子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直坐在陽台,自從綁架她開始就一句話都沒說過的黑發少年咒術師。
少女不安地絞著衣服,問:「你為什麼要綁架我?」
「你和那些詛咒師不是一伙的,對吧?」
天內理子清楚自己很特殊,也明白為什麼會有人追殺她,但是眼前這個人卻沒有對她展現殺意。
那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夏油傑看了她一眼,眼眸躲在散亂的劉海下,窺見不到破碎紫色後已經零落的情緒。
就在天內理子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少年突然開口。
「我知道……她會拿你做某件事……」
天內理子發現他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聲音已經極度暗啞,破碎得連完整的句子都很難說出口。無形之中帶著些許哽咽,卻又不知道是在為誰哀悼。
「我不能讓她做這件事。」
「否則、否則……」
夏油傑說,他也不知道否則後面該說什麼。
他猜不中是枝千繪的想法。
他也不知道是枝千繪最後的目的。
少女對他說:【不要輕易向你的恐懼低頭,為了曾經把你高舉過頭頂的人。】
可是……可是那些過去太沉重了,幾乎要壓斷夏油傑的脊梁。
如果僅僅只有一百場夢,或許他會順從地,沉溺在她還活著的幻境裡。
但夏油傑卻清醒又迷茫地明白一件事。
——1001。
這裡是一千零一夜般持續不斷的夢境。
夏油傑知道,自己不能去主動的向是枝千繪尋求什麼,他的每一個輪回都在告訴他,她很聰明,會在話語行間裡給人以意識不到的圈套。
於是他一個人,帶著最關鍵的星漿體,遠離了那些紛爭。
憑借直覺和無數個輪回的記憶,夏油傑想拼命掙破被少女安排到嚴絲合縫、沒有任何喘息機會的局。
第99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2)
「你是在躲著那個人嗎?」
寂靜的氛圍中, 天內理子忽然問道。
她大起膽子,慢慢地靠近綁架她的少年咒術師,想認真地看清少年藏在驚惶下的神情。
「……」
夏油傑瞥過臉, 回答:「沒有。」
他的態度給了天內理子勇氣,黑發少女更加大膽地走近陽台, 拂開垂落的輕紗, 終於看清了坐在陽台冰冷地面上的夏油傑。
天內理子愣了一下。
他真的很狼狽。
不是指外表,夏油傑哪怕是做出了違反咒術法律的舉措,也有在聽是枝千繪的話好好吃飯、好好打理自己。僅看外表, 他還是能吸引玩家的那個漂亮紙片人。
狼狽的是夏油傑的神情。
他就像是只走丟了無數次的小狗,因為有咬傷過主人的前科所以對自己無法信任。等他被安撫了,以為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了的時候, 卻猛然發現,那個精心呵護著他的少女還是會死。
她喜歡她的理想。
所以他哪怕把自己的正論撕得粉碎,也沒有任何意義。
夏油傑有時候很想嘲笑自己。
他回望過去。
過去有無數個輪回。
那些他執著於大義,寧死不回頭、被摯友不斷想要追回的時候,他的親朋好友們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
大義。
大義。
夏油傑扯出一抹苦笑, 苦澀得比吞咽咒靈還要讓他難以忍受。他望著天內理子, 骨子裡尚且還是溫柔的少年給予了肯定的善意:「別擔心, 你會回去的。到了時候我也會送你回去。」
「而且……她很聰明。」
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溯,夏油傑輕輕搖頭, 說:「她能猜到帶走星漿體的是我,我的小伎倆騙得過悟,騙不過她。」
曾經甘願淪為提線木偶的少年咒術師笑了笑,語氣裡帶著篤定:「她會來找我, 一定會。」
如同五條悟告訴夏油傑的那段理論一樣。
天內理子,即天元同化的最關鍵存在, 就是夏油傑從無解的局面裡找到方法的唯一機會。
只有抓住這個機會,夏油傑或許才能鼓起勇氣,嘗試將夢境看作現實。
一個她會一直活下去的現實。
天內理子的神色動容,她從眼前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強烈到幾乎扭曲出咒靈的執念,少女無意地,帶著點好奇,問夏油傑:「你是,喜歡你口中的這個人吧?」
夏油傑神色一怔。
似乎沒意識到天內理子會問這種問題,驀地閃神,幽暗難辨的眸子裡多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天內理子了然,頗有見地的頷首:「果然是。」
不知道為什麼,天內理子松了半口氣,少女叉起腰,頭頭是道地教訓疑似戀愛中的少年人:「我說啊,威脅別人是得不到好結果的,你還是要和你喜歡的那個人好好談談。」
「你又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怎麼知道她會不會變成你猜測的那樣?」
夏油傑沉默不語。
夜風撩起少年的黑發,拂過面頰,千次輪回已經讓他脆弱不堪,幾乎一觸即潰。
許久許久。
久到天內理子都以為他不會再回答,准備轉身去睡一會兒的時候,夏油傑才吐出支離破碎地問句。
「……是這樣嗎?」
他的聲音很輕。
在問天內理子,更像是在問自己。
愛情、執念,還是兩者皆有?
夏油傑分不清。
戀愛經驗為零的理子小姐瞬間臉色一紅,掩飾自己的羞赧,強硬地解釋:「我、我也沒談過戀愛,但是!不管怎麼樣,至少要尊重別人的想法吧!」
夏油傑的神色似乎被觸動了。
他垂著頭,安靜了半晌。突然起身,天內理子嚇了一跳,退開一步,才發現夏油傑的目標並不是她,而是繞過她,去了放著食物的桌子邊。
少年依舊遵守諾言。
有在好好吃飯,有在好好休息。
天內理子的話說動了夏油傑,但他不會主動帶著星漿體回去。
他得等是枝千繪來找他。
他知道,她一定會來。
無論她到底有沒有那千百個輪回的記憶。
+
那麼玩家現在在哪呢?
是枝千繪收斂氣息,蹲在海邊酒店的樓頂,海風拂過少女的長發,她的瞳中帶血,望著遠處海岸邊忙忙碌碌勸說身邊咒靈的腦花師傅,千繪頗有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喜感。
什麼?她不在乎夏油傑?
那怎麼可能!
這可是漂亮紙片人!
說那些話只是套一套腦花醬的底牌而已,要是他把什麼九相圖都拉出來對付加強版夏油傑,那她可就賺大發了。
至於夏油傑的安危……
沒看見她親自過來盯梢了嗎!
是枝千繪呼出一口氣,眼眸微眯,美滋滋地感受海風吹拂。
夏油傑跳出劇情之外這件事讓她很驚訝,可也幫助她可以有理由進一步試探羂索的態度。不愧是她從好多個周目裡拿下的可靠幫手,就算有自己的主見了也這麼靚仔。
少女眸子彎彎,眼尾的弧度帶著十足的好心情。
那麼。
讓她康康。
反派君在將未來計劃的重要部分從「夏油傑」更改為「天滿宮」之後,最後選擇用來對付咒靈操使的方法是什麼——
「咦?」
看見咒靈長相的那一瞬間,千繪震驚。
腦花醬這麼豁得出去的嗎?
這才半場啊,他怎麼就上王炸了?!
…
「一個人類小鬼就讓你這麼狼狽,讓我大開眼界了,羂索。」
那咒靈冷笑一聲,顴骨上的腥紅瞳孔掃過身邊的人類,面露不屑,似在嘲笑著什麼。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額頭上有著長長縫合線的人類倒是不在乎:「夏油傑的咒術強度遠超預料,我倒是想用別的方法對付他,但恐怕很難能打贏。」
「而且,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麼多手指,宿儺。」
羂索說,直呼了咒靈的名字。
他目光沉沉地注視這位千年前的詛咒之王,在給兩面宿儺准備的受肉.體上停留了一會兒,又立刻移開目光。
不是那個體質特殊的孩子作為容器,他無法控制兩面宿儺。
所以這次兩面宿儺在和夏油傑的戰鬥中被削弱,那他很快就會再一次陷入封印裡。
至於夏油傑,他的死活無所謂。
羂索首先要做的是去殺了天內理子。
然後……
詛咒師抬頭,望向了高樓之上。
天滿宮在這裡。
他已經確認了天滿宮之於六眼的重要性,可惜了,要是能讓夏油傑殺了天滿宮再進行奪舍,那才是完美。
不過既然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了,那他也順勢,提前開始准備死滅回游的材料好了。
「其他被封印的手指大部分都在天滿宮的管轄下,那些我拿不出來,如果你想把那部分也找回來的話,還得你自己跑一趟。」
羂索說,不著痕跡地給時隔千年重見天日的詛咒之王透露情報。
兩面宿儺橫了他一眼。
沒有點破這個心思。
詛咒挑眉問了一句他不知道的:「天滿宮?什麼東西?」
「供奉那位菅原公的神社,現如今已經發展成了新的勢力,統轄御三家代管咒術界。」羂索嘆息般的聳聳肩,像是在解釋為什麼只能找到這麼多手指,「很難纏。」
在聽到羂索的話時,兩面宿儺似乎詫異地看來一眼。
只一瞬間,快到羂索都沒來得及發現,他就收回目光,只在唇齒間喃喃自語:「那個天滿宮?……」
有點耳熟。
但記不清了,可能是時間太久了。
宿儺很快放下了這件事。
他和羂索的交易是幫忙殺了那個術式是咒靈操術的人類小鬼,別的先不想,既然時隔多年呼吸到了人類世界的空氣,那就自然而然要大開殺戒慶祝一下。
…
兩面宿儺很快和夏油傑交上了手。
一人一咒靈之間並不認識,也沒有共同話題可言,一旦開戰當即打塌了酒店大樓。天內理子緊緊抱著保護她的咒靈才安全的落到地面上。
落地之後,天內理子連忙躲到其他地方去。
對她這樣沒有自保能力的人來說,即使是特級們打鬥時從樓房上濺落下來的一塊巨石都能壓死她,黑發少女匆匆忙忙拖著式神,躲進了旁邊一家無人的百貨大樓。
深夜,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提前下了「帳」,這樣驚天動地的打鬥都沒有引起人們的警覺,天內理子一手拖著夏油傑保護她的式神,一面去找商場裡的公共電話。
她得打電話給黑井。
告訴黑井她在這裡才能得到救援。
——『轟隆隆!!』
頭頂傳來地動山搖般的震顫,天內理子緊了緊心口,深呼吸,勇敢地冒著危險繼續想辦法自救。
天內理子小心地從停止運行的自動扶梯上去二樓,百貨商場裡靜悄悄地,沒有燈光,細微的月光只帶來微弱的可視範圍。
少女內心愈發緊繃。
時不時傳來的爆炸聲也讓她越來越害怕,只能緊緊抓住那只式神。
天內理子慢慢往前,忽地,伸出去的手似乎觸碰到了什麼東西。
她抬頭,入目的是一雙帶著血意的豎瞳。
瞬間,天內理子毛骨悚然。
…
是枝千繪陷入沉思。
為什麼天內理子見了她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她也不醜啊?
好不容易解釋了自己不是什麼妖怪,也不是什麼詭異的咒靈,是枝千繪終於得以擺脫了少女那副看見她就和見了鬼似的的表情。
她向天內理子表示了無害,暫且取得了信任。
至於在介紹自己是誰,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千繪面帶微笑,含糊了過去。
她只說:「突然有了點新鮮的想法,過來看看情況。」
「不用害怕,沒有人能傷害你。」
第100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3)
詭異幽咽的咒靈群猶如在清水中下沉的濃墨, 鋪天蓋地覆蓋了整片海岸。
帳幕被撕破,夜空的月光泄露了進來。
夏油傑與特級咒靈各站一側,兩邊都到了將要精疲力竭的境地。但很明顯, 身為咒靈,擁有基本自愈能力的對手能比他撐更長時間。
從簡短的對話裡, 他知道了這是什麼咒靈。
——「詛咒之王」兩面宿儺。
暫且不去想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等級的咒靈, 夏油傑喘息之余,望了望破損的「帳」,一時之間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什麼人利用了。
盯上星漿體的勢力很多。
他在這個時候帶走天內理子, 必定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夏油傑攥了攥手掌,撐住搖搖欲墜的自己。
就當他打算強行打氣精神,再一次面對兩面宿儺的攻擊時, 身後驟然有鈴響傳來。
清脆地,恍若穿透夢境,直直地敲在少年心上。
夏油傑忽地露出笑容。
哪怕是在聽見是枝千繪那嘆息般的一句「太過全力以赴啦,可以不用打得這麼凶的,傑。」時, 也能平靜地回答:「因為我知道你會來。」
少年身姿挺立, 穩穩地站在打鬥的廢墟上, 回首時看向是枝千繪,眸中幽紫猶如被大風一吹四散的蒲公英, 漂泊凄然。
「被偏愛的可以有恃無恐,對嗎?」
是枝千繪沒有沉默,也沒有否認。
正如她在第一時間就抵達衝繩,在暗中觀察著夏油傑的狀態那樣。她看見了夏油傑的惶惶, 於是小心地將脆弱的玻璃呵護起來,揚起明快的笑容, 立刻回答道:
——「是的,永遠可以。」
就如同得到什麼允諾,夏油傑放松了下來。
他看向另一邊還沒解決的咒靈,猶豫了片刻,卻在少女的安撫下慢慢闔上眼睛。
夏油傑的神經緊繃太久了。
久到哪怕是現在睡過去,手也是緊緊拽著是枝千繪的和服袖子,不願意松手。
…
夏油傑因為長時間神經緊張和高強度戰鬥昏迷了。
是枝千繪看看懷裡的夏油傑,看看旁邊的宿儺,再想了想外層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羂索,決定先安頓一下手裡的紙片人再去應對反派腦花醬。
至於兩面宿儺——
「喂,女人。」
兩面宿儺停了手,眉頭蹙起,看向是枝千繪的目光格外復雜:「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好的,確認了。
這位也是串線的角色。
千繪放下夏油傑,冷靜地站起來。
她先是朝兩面宿儺微微彎眸,笑著回答一句:「這裡不方便談話,抱歉咯。」
然後趁他回憶起了什麼的愣神時間,眼疾手快,開血壞進行了一波物理催眠。
兩個紙片人都趴下了,千繪這才回望一眼外面。
羂索還在外面啊。
半場王炸,是枝千繪多少有點遺憾。
這一把游戲她才樂到一半呢。
+
兩面宿儺清醒的時候就聞到了一陣濃烈的酒香,還有一股血腥味。但他睜開眼睛,只看見了對著桌案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人類少女。
她的打扮十分有平安時代的特色,周圍也大多是古代環境。
宿儺閃了閃神,意識到他在夢裡,這是回憶。
他果然見過那個人類。
詛咒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少女這才轉過頭來看向他。
「你醒了。」
蒼青淺色的漂亮眼珠映著燭火跳躍的光,在昏暗的夜裡染上恍惚的光彩。
見他醒了,她心情極好地隨手抄起瓦制的酒碗遞過來,酒液隨著動作漾出幾滴。
問道:「要嘗一口嗎?你之前一直說打完之後最好能喝上好的酒,這是妖怪的酒,味道還不錯。」
兩面宿儺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他們之間應該是打過一場,顯而易見,那一場他打輸了。
從嘴角漏出的酒水滑落到胸膛上,兩面宿儺隨手擦去,卻發現手上沾了點墨色。
是墨水,濺到了他身上幾滴。
手上還拿著作案工具櫻發少女顯然就是罪魁禍首。
「你在干什麼?」但令人意外的是,兩面宿儺居然沒有大發雷霆,只是皺著眉問了一句。
少女把毛筆在墨水裡隨意地攪拌了兩下,毛筆筆尖墨汁飽滿,在墨盤裡劃出淺淺的弧度,她回答:「剛剛研究完,記點有趣的事情。」
兩面宿儺掃了一眼屋外。
這裡是山林間的茅草小屋,除了山精鬼怪和咒靈之外,很少會有人類出現在這裡。
更別提外面源源不斷的血腥味,應該是剛死不久的。
「你做什麼了?」
少女拈著毛筆,指節抵住下唇,似乎在思考什麼,隨口回答道:「引誘幾個村民誤會他們鎮子的守護山神,然後指引他們誘殺神明,再把真相告訴他們……嗯,滋養出來的只有一級咒靈。」
她嘆了口氣,在桌案上的紙上劃去了什麼,「而且很可惜,這次信仰崩塌的效果不高,沒有人類因為負面情緒而達到足以擁有術師潛質的效果。」
兩面宿儺『嘖』了一聲。
哪怕暴虐如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家伙,明明穿著巫女服,卻半點沒有濟世救人的神使作為,反而像個走火入魔的詛咒師。
而且不是喜好殺人的詛咒師。
這家伙,擅長攻心。
是個難得一見的小瘋子。
「有人來了。」兩面宿儺神色一動,人卻懶洋洋地半躺在榻榻米上,只支起半邊身體,手肘撐著側頭,懶散地提點一聲。
少女一動不動,說:「麻煩你幫我處理一下,我還沒寫完。」
換其他人,恐怕還沒開口兩面宿儺就一下將人砍成兩半了,面對這個櫻色編發的巫女,他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甚至相當縱容地抬起手,凝聚出斬擊的『解』式,殺掉了破門而入的咒術師。
腥紅血液濺了一地,兩面宿儺惡嫌地皺了皺眉,紅瞳狠戾,掃過門外包圍茅屋的咒術師們。
「這次有點多啊。」
兩面宿儺恣意地扯開笑容,從榻榻米上站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被誘殺的山神從前是京都供奉的國津神。來了多少咒術師?你能對付得了吧?」少女依舊紋絲不動,問道。
「一群螻蟻而已。」
兩面宿儺嗤笑,腥紅瞳孔在路過少女時扼了她一眼,「加起來連一只手都可以對付的垃圾,你也會在意?」
——「憐憫之心也太遲了。」
——「屠戮上百人的鎮子的時候,我可沒見你留意過什麼。」
宿儺踩過地上濺出的血跡,語調像是嘲諷一般,又像是在實話實說。
少女這才瞥了他一眼,說:「我的意思是讓你給我留一個,我要做研究用。」
兩面宿儺:「嘖。」
麻煩的女人。
不過兩面宿儺對人類少女,有著追殺他的咒術師難以理解的大度。
冠以詛咒之名的宿儺離開了茅屋,很快,屋外慘叫四起,在空曠的山林間顯得尤為凄慘刺耳。
血腥味蓋過酒香。
漸漸的,人類的聲音消失了。
兩面宿儺重新回到屋內,他光著腳,沒穿鞋,每一步都帶著新鮮的血,在榻榻米上留下數個血腳印。
「留了一個。」
他說,「捆起來丟在外面了。」
少女回答,注意力還是在案桌上的東西上:「好哦,謝謝。」
兩面宿儺走到少女身後,看她在寫什麼。
看不懂。
兩面宿儺收回目光。
這女人寫的每個字他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就和佛寺裡的經書似的,念出來能念得他腦仁疼。
不過,看不懂他可以問。
反正同行這麼長時間,她也問過他不少亂七八糟的問題。
兩面宿儺:「你在干什麼?」
「研究人類術師。」
少女果然回答了,態度非常認真:「我很好奇,擁有咒術潛質的人類究竟是怎麼使用術式。」
「……」
兩面宿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無語,但是她的態度太認真了,反而讓兩面宿儺嘲不出這句『無聊』。
兩面宿儺開了壇酒。
妖怪釀的酒,帶著邪祟的妖氣,沁香撲鼻,普通人喝了指不定就會醉死,但對強大的詛咒來說,卻只是閑暇之余的樂趣。
他抿著碗盞裡的酒釀,說:「那你大可以直接去京都抓個咒術師看看,解剖、凌遲,從內部研究。你這邊,整個城鎮的人下來也未必能有一個趕得上京都那邊培養出來的強。」
「研究人類?浪費時間。」
不如再和他打一場。
宿儺想,上一場他輸在了近戰上,下一次不會再輸。
少女聞言,歪歪腦袋,櫻發從肩頭抖落,蒼青淺色的瞳孔裡映照出身形怪異的同行者:「可是。我對已經完成的強大本身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如何制造強者。」
見此,宿儺挑眉。
有點興趣,但不多。
「造出一堆撼樹蜉蝣?那你的理想真別致,想把自己當神嗎?」
少女再瞥他一眼,回答:「我沒有,神這種東西,說白了就是像征意義罷了,要這種稱呼做什麼。」
「那你想要什麼?」兩面宿儺問。
問到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冰冷無情。
——「研究。」
不過,這一回她像是興致上來了,轉過身,給兩面宿儺講了點其他的。
兩面宿儺依舊端著酒盞。
可能是剛剛殺了人,難得的,兩面宿儺坐了過去,也有心情聽她念叨。
「我在研究咒術基礎。」
櫻發少女說。
「咒術要求維持平衡,才能使秩序不會紊亂,陰陽不會失調。」
她將手裡的毛筆放平,拈著筆杆中間,橫放兩人之間。
「我從京都那位大陰陽師裡是這麼聽說的。他告訴我:咒術是天平,傾斜下來,一方必會抬高,傾軋另一方,造成混亂。只有保持平衡才能維持和平。」
「哦。」
兩面宿儺慵懶地應了一聲,抬抬眼皮,對平安京大陰陽師的理論知識沒什麼興趣。
「那你的理解是什麼?」兩面宿儺問,他知道小瘋子肯定不會局限於別人得出的結論。
少女驀然一笑。
纖長的睫羽下,是一雙宛若青空般通透清淺的眸子。他們坐得近,燭光微恍,映著血色,還有兩面宿儺與人類迥然不同的身軀。
兩面宿儺愣了愣。
這家伙倒是從來沒怕過他。
嘖,算了。
在咒術師眼裡,他的名號恐怕還不如這個女人要來得響亮。
如果不是那一場血戰定性了他的存在,「詛咒之王」這種稱呼恐怕會落到一個看起來纖弱得一折就斷的人類少女身上。
兩面宿儺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紅白巫女服,無聲地笑了。
說不定也不錯,挺諷刺。
少女則是完全不知道兩面宿儺腦子裡在想什麼,有在認認真真搞科研。
「我在想,任何東西都有自我痊愈的手段。宏觀歷史,哪怕彌生時代經歷過那麼劇烈的變動,在之後的歷史變遷裡,人類與咒靈的平衡還是在流動性中達到了中點。」她說,開口就是一段兩面宿儺從前連聽都懶得聽的大道理。
換個人,哪怕是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兩面宿儺高低也得一斬擊劈過去讓其閉嘴。
但這個小瘋子不好說。
至少目前兩面宿儺對上她的戰績還是零蛋,只打平過一場。
鬼知道她一個巫女哪來那麼高戰鬥力。
而且這家伙總喜歡在打贏之後趁著他精疲力竭的時候搞點咒術小研究,他身上的四只手和兩雙眼睛都被研究過,兩面宿儺已經不會主動去挑釁她了。
不然指不定哪天打完架一覺睡醒之後,她會來一句他已經被解剖過的話。
兩面宿儺再給自己倒一盞酒,問:「然後呢?」
「然後人類開始脫離神明影響,創造自己屬於人類的術式,比過去變得更強。這是也是平衡的一部分。」少女執著地端平毛筆,相當相當認真在從頭解釋自己的理論。
她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一直很認真。
兩面宿儺不知道她的過去,第一次見她,她就是這個樣了。不過,也差不多能猜出來少女是為什麼會被咒術師追殺,還以巫女的身份名號比他這個詛咒之王還響亮。
「以剛才說的那兩點為論據,我推斷……」
兩面宿儺驟然探出一只手,打斷了她的話。
少女疑惑地歪歪腦袋,卻不抗拒地任由他調整她那筆的姿勢,從拈著筆杆中心,到只捏住筆頭。
他的手掌寬大有力,或許是會用火焰的術式,比起常年低溫的少女,帶著相對灼熱的溫度。
兩面宿儺的調整下,毛筆依舊橫放持平。
但平衡的點不一樣了。
「這一點維持不動而抬高另一邊,在你的理論裡,為了平衡,較低的這邊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補上這段差距,將所謂「平衡」的根本,抬上更高的層面。」
兩面宿儺握著少女的手,一段一段反復向上,直到抬高到他面前。
兩面宿儺多少能理解她。
但正常人,哪怕是平安京那個舉世無雙的大陰陽師都不會做這種事。
因為——
「這樣有個缺點啊,女人。」
詛咒之王露出血腥的笑,抬手壓低了少女的手,將她拉近,近到那雙不通人性但十分清楚人心弱點的眼睛裡只有自己。
兩面宿儺將纖弱的手腕牢牢握在掌心,脈搏跳動,隨時可以擰折撕裂。
「你不可能將抬高人類這一方作為起點,讓咒靈去彌補差距。」
「你做不到。」
兩面宿儺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哪怕是高天原的神明,也做不到在短時間內抬高人類的咒術資質,讓人類成為傾軋咒靈的一方。
少女眨眨眼睛,卻是笑了。
她的手腕輕輕一抬,描摹似的,在兩面宿儺臉頰上畫出一道紋路,宛如他臉頰上的咒紋一樣,濃黑似惡。
她輕描淡寫地說——
「那就,獻祭這一代的人類吧。」
…
兩面宿儺驟然睜開雙眼,從夢境中清醒過來。
白晃晃的熾光燈刺得他眯起眼睛。
宿儺記起來了一部分。
沒有很多,但至少記起來了這個人類小鬼漂亮的外皮囊下,究竟藏著多麼令人望而生怖的本惡。
哪怕是在千年以後,也是個合格的小瘋子。
悠于 2024-9-7 14:20
第101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4)
此時還是深夜。
為了安頓紙片人, 是枝千繪在附近沒有被摧毀的酒店訂了房間,把三個紙片人都挪了過去。
兩位特級打出來的戰後損失還需要及時處理,那戰損比例, 瓦斯爆炸已經解釋不了了,幸好咒術總監部在這方面有著驚人的經驗, 很快平息了風波。
中間, 是枝千繪還出去協助趕來的咒術師們處理了一下夏油傑那些沒來得及收回的咒靈。
很多,咒力含量也很高。
她都有點懷疑夏油傑到底串線了多少個周目。
不過好在過程非常順利,那些咒靈並不抗拒她的靠近, 於是一溜煙全趕到沒有人的海岸下堆著,等夏油傑醒了他自己去回收。
外面的事情解決了。
接下來是這邊的紙片人們。
首先是遠程辦公處理了星漿體被綁架的事情,天內理子剛剛脫離危險, 睡得正香,看樣子一時半會醒不了。
然後是夏油傑接星漿體懸賞的事情。
是枝千繪從中做了模糊處理,不會有人發現綁架天內理子的是夏油傑,就算有人發現了,擺在面前的事實也是:夏油傑為保護星漿體而殺死了很多詛咒師和咒靈。
當然, 沒人敢得罪天滿宮。
也就沒人會頂著天滿宮的壓力動夏油傑。
最後——
是枝千繪轉頭, 被挪到沙發上的兩面宿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 正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晚上好, 女人。」
兩面宿儺一點沒有計較她把他打暈的事情,反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親近和好奇。
千繪凝視他好一會兒。
她不說話,光下眼睫投出一片陰影,蓋過了眸中似潭中清水般流轉的淺色, 羽睫輕顫,細細打量著重新現世的詛咒之王。
兩面宿儺還以為她會說出什麼好久不見的話。
半晌, 傳到他耳中的卻是一句:「你和羂索的交易是什麼?你幫他殺人?」
「哈。」兩面宿儺當即就笑出了聲,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抱著什麼心情回了一句:「你這是一點沒變啊。」
千繪眨眨眼睛,表情十分有九分無辜。
兩面宿儺卻不會被這樣可愛明媚的外表騙過去,從回憶裡他已經洞悉這幅皮囊下是冷心冷情到什麼地步的怪物了。
不過詛咒之王不在乎。
千年前的記憶他也有點模糊,只大約記起了他和這個小瘋子之間的關系應該很不錯。
是比裡梅更重要的人吧。
兩面宿儺直言不諱的承認了:「是,他想殺了那個小鬼。」
「不過我看他的態度,他更想殺的人是你。」
咒靈很有興致地問道,腥紅瞳孔緊鎖少女單薄的身軀:「不惜把我拉下水,你逼他到什麼程度了?」
是枝千繪卻是更無辜地眨眨眼,老實回答:「我什麼都還沒打算開始哦。」
她的計劃真的才到一半。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氣氛好像馬上就要到大決戰似的,夏油傑認為她即將走向滅亡,羂索提前祭出兩面宿儺這張不可控的牌。
真怪啊。
千繪嘀咕。
她重新起了個話題,問兩面宿儺。
「我說,宿儺。」
「接下來你要繼續和他合作嗎?」
宿儺不屑地扯開嘴角,嘲弄地回答少女的問句。
「合作?和他?」
「羂索本身就不是抱著合作的心思讓我現世,這幅肉.身的保質期可沒有他承諾的那麼長。」
是枝千繪似是了然地點點頭,溫和地順著他的話問:「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兩面宿儺的打算是什麼呢?
——他准備反水。
秉著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自由隨性的詛咒之王當場反水,跳反到了是枝千繪的陣營。
當然他也沒打算幫忙。
只是憑借本心,他對這個人類有點好奇。
至於羂索?
誰管他。
是枝千繪對此,在心裡給羂索畫了個十字。
她這個派同伙去殺星漿體的人反而截胡了星漿體,不知道羂索現在是什麼心情。
之後再去安撫腦花醬好了。
因為夏油傑快醒了。
…
夏油傑是驚醒的。
他在是枝千繪祓除百物語咒靈之前長時間讓自己沉浸在輪回夢裡,整個人憂思驚懼太多,就算強迫自己睡著,也總會從夢裡驚醒。
這一次也一樣。
不同的是,這一次醒的時候是枝千繪已經在他身邊坐了好一會兒了,五條悟遠程call她,問她知不知道夏油傑跑哪去了。
是枝千繪看看身邊已經化身emo精的黑發少年,心虛地不敢告訴白毛DK他摯友在自己手上。
讓她想個辦法安慰一下夏油傑先。
一般青春期少年會喜歡什麼來著?稍微文藝一點的?
是枝千繪開始思考。
掛掉五條悟的電話,千繪帶著夏油傑去海岸邊回收咒靈。
夏油傑對戰兩面宿儺的時候放出來的咒靈多得令人發指,所以是枝千繪才會嘆息他全力以赴得過頭了;僅僅是打剩下的高級咒靈也有很大一堆,不好好處理絕對會引起注意。
夏油傑沒有拒絕。
不如說,他對少女的態度和在綁架星漿體之前沒什麼區別。
一樣都是破碎到極致的順從。
此時仍是深夜,遠方是月光撒下時,海面折射出波光粼粼的盛景。夜間的海也很好看,夏油傑沒什麼興趣,安靜地在少女的指揮下回收咒靈。
龐大的咒靈逐漸縮小,猶如倒退的青煙,卷成一縷,變成咒靈操使手裡一顆黑漆漆的球。
是枝千繪坐在海岸的礁石上,目光追逐著海岸上的什麼。
風噪拂過耳畔。
寧靜美好得讓人感覺是假的。
夏油傑一個又一個地回收咒靈,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少年放緩了回收咒靈的速度,目光時不時停留在不遠處的少女身上,月光晃過,又很快移開目光。
「看那邊!」
是枝千繪眼裡突然倒映出萬千光亮。
夏油傑隨著她的方向看去。
那是點連成線的一片絢爛色彩,是深藍中光芒萬丈的橘紅。
時間已經在回收咒靈中轉過許久,遠處的海面上突然升起了無盡的火光,綿延不絕,直至海與天的交界。
黎明還未破曉,星光仍在閃爍。漫天繁星與海面升起的橙色火光遙遙相應又混為一體,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海上的燈火,還是天上的繁星。
少年一瞬間神色怔然。
鼻尖嗅到的是鹽的混合氣味,他看見,少女的和服被風吹得翻滾,海風吹散了她的發絲,一時之間,櫻色充斥了夏油傑的全部視野。
她朝他露出笑容,背後是星火漫天的絕景。
「我們談談吧,傑。」
趁著美好氛圍,是枝千繪決定和青春期的叛逆紙片人談談人生:「就從你的理念開始。」
但是話落瞬間,黑發少年的表情似乎變得慘白,也和千繪錯開目光。
他嘴唇囁嚅幾下,到底沒吐出一句拒絕。
充滿PTSD的樣子讓千繪有些迷茫。
夏油傑,不是很堅持他的大義嗎?
第102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5)
【生與死, 只是我為了獲取知識和理念的小小犧牲品。這是我踐行理念的根據。】
【傑,不和我說說你的願望嗎?】
——0647。
+
海風下,夏油傑垂著眸, 將心底的願望挖掘出來,映著星火滿天, 向無數次完成他理想的神明訴說:「我……沒有什麼理念。」
「我曾經想實現的願望已經被實現過很多次了。」
夏油傑的大義已經在無盡的輪回裡被實現過很多次了。
他見過很多「大義」成功後的景色, 理想的,現實的;但無論是極端或溫和的方式,那都曾經是束縛天滿宮的枷鎖, 一次又一次地讓光耀者跌入萬丈深淵。
他怎敢再把正論說出口?
「天滿宮……」
少年抬起頭,握緊拳頭,把全部的膽怯都壓下去, 強迫自己和少女對視。
風吹動散亂零碎的黑發,一抬眸,夏油傑就撞進少女那雙好若包含蒼穹萬丈的眸裡。
溫柔得好似沒有底線的蒼色在看著他,眉眼彎彎,帶著笑意。
夏油傑不是那種到能探明別人心思的人, 他也不知道此刻是枝千繪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但就如天內理子說的那樣——
無論是贖罪、執念、愛慕, 又或者其他什麼。
他應該問清楚她的想法。
他應該尊重她的想法。
「我沒有可以用來談論的理想。」夏油傑認真地說,仿佛字字帶血地在認真回答少女的問題:「我也不想有什麼理想和大義。」
為理想而堅強的人必定為理想而脆弱。
於是在共情與大義被實施的雙重作用下, 無數個周目裡,夏油傑隸屬於玩家。
他沒有時間去思考是枝千繪做了什麼。
也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
就如同被自我束縛的木偶,成為了玩家手裡最鋒利的刀,麻木的為設定好的大義而前進。
但這一次。
夏油傑想掙脫理想的樊籠。
——他想選她。
…
千繪並不知道夏油傑腦內的全部活動。
面對拋卻大義的紙片人, 玩家震驚地扣出了無數個問號。
「那、那你想要什麼?」
夏油傑沉寂的眼眸閃過一抹空茫。
他本以為自己回回答『想要她活著』這樣的話,但臨到頭, 夏油傑說不出口。
劊子手無權評判。
「我沒什麼想要的。」夏油傑重復自己之前的話,語氣迷茫得像是找不到路的野獸,許久,他反問道:「天滿宮,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嗯?」
話題怎麼到我身上了?
是枝千繪不明所以,她從礁石上站起來,慢慢靠近黑發少年。
夏油傑很少抗拒她接近,這次也是一樣,哪怕是枝千繪走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少年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只是下意識錯開目光,就像害怕自己做錯了什麼。
千繪更不明所以了,她緩和下語氣引導話題,把夏油傑拉到旁邊的石頭上坐下:「我們是在解開你的的心結哦,你最近的狀態很不對勁,傑。告訴我吧,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是什麼讓你帶走星漿體?」
夏油傑垂下的眼睫顫了顫,他微微偏頭,月光下臉龐愈發蒼白病態,白色襯衣勾勒少年頎長有力的身軀,風一吹,卻顯得單薄。像被月色浸透的人魚王子,不知道落下淚來的時候眼淚會不會變成珍珠。
放在心裡很久的事情乍然被人柔聲問起,便如爆發的洪水一樣湧出來。
「我……」
少年眼眶通紅,從內心深處翻湧而出的情緒使鼻頭的酸澀感一湧而上,是硬生生斷了口氣才沒讓眼眶瞬間積蓄的淚水落下來。
「……你會死嗎?」
「如果沒有別人干擾你的理想,你還會死嗎?」
你會因別人的理想而放棄堅持的自我,將成就轉手贈予他人嗎?
從不在意世人看法的理想主義者,會因為別人的影響而甘願跪在鍘刀下接受世人的審判嗎?
夏油傑不想要她死。
活著。
活著。
活著。
身披榮譽,頭戴冠冕的活著。
恣意風發,猶如艷艷驕陽般活著。
少年低著頭,以往堅挺的脊背彎下去,眼眶濕潤,目光空洞地看著地面,忽地,感覺眼裡的淚水終於支撐不住,滴落了一滴在地上。
可他看見的似乎並不是眼淚打濕地面的淚痕。
被淚水打濕的地方,似乎在湧動著什麼。
像是,某種咒靈。
夏油傑一時之間愣在原地。
濃縮到極限的咒力傳感回大腦,是一股苦澀到讓人恍惚中感到甘甜的味道,就如同疊加了成百上千次的夢境,讓人一時之間令人分不清是苦是甜,是夢境還是現實。
就在夏油傑要伸出手,去觸碰地面上那滴湧動的咒力時,少女清脆的聲音和著夏風傳入耳朵裡。
「不會哦。」
這句話硬生生阻斷了夏油傑伸出手的手。
「天滿宮不會死。」
是枝千繪面上始終帶著笑意,臉上映著海面不知火盛放的火花,篤定以及肯定地說,「更何況,自己看不見自己完成的理想世界,那也太遺憾了。」
「所以哪怕是為了看一眼這樣的盛景,也得活著才行。」
夏油傑徹底怔住了。
他不安地大力抓住是枝千繪的手,驀地,又松開。
「這是約定嗎?」
少年低聲問道,聲音沙啞得不像樣。
少女的回答非常迅速且認真:「如果你想的話,我連契闊都可以向你保證。」
夏油傑呼吸一窒,被縱容到極致的溫柔讓他噙在眼眶裡的淚水驟然決堤,如斷線的珍珠般大顆大顆地滴落在地面上。
但他卻是笑了。
「……太好了。」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誤導到他,不會成為她的枷鎖。
她的理想一定可以為自己完成。
這就是夏油傑全部的『大義』了。
…
回去之後,千繪決定從過往記錄裡考察一下紙片人的心理狀態。
出乎意料地,居然翻到了很久以前的成就CG。
「可攻略角色·夏油傑與您的好感度已達到【至臻】。」
「恭喜玩家達成成就《咒靈操術·自囚》。」
看一眼時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枝千繪:震驚jpg
原來冥冥之中我注定會是攻略界的天才?
+
星漿體被綁架事件勉為其難算是解決了。
千繪花費一番口舌按住了聽說她和夏油傑在衝繩,於是也想過來的白毛DK,少女把三個紙片人一打包,全都塞進了回東京的飛機。
不讓五條悟過來的理由很簡單。
夏油傑對兩面宿儺的存在只有驚訝,但除了驚訝之外連問都沒問一句。五條悟就不一定了。
一個千年前最強詛咒。
一個當代最強咒術師。
指不定這倆會打起來,然後把一座城市打成廢墟。
現在戰損可都是由天滿宮和咒術總監部協同管理,千繪醬拒絕在這種沒意義的事情上加班。
到了東京之後,首先是把兩面宿儺塞進自己在東京的住所。
她不擔心宿儺亂殺人。
問就是打得贏。
敢作妖頭都給他捶掉。
然後帶著夏油傑,去把天內理子送還到星漿體負責人黑井美裡身邊。同化的時間還沒到,還能作為普通人再過上一段時間的幸福日子。
天內理子不知道和夏油傑之間有什麼小秘密,走的時候,她把夏油傑叫住了,悄咪咪拉過去問了句什麼。
黑發少年臉色通紅地回來,任是枝千繪怎麼問,夏油傑都顧左右而言他,沒吐出半句他們剛才在討論的事情。
——你告白成功了嗎。
夏油傑怎麼可能把這種對話說出來!
借著這件事,不明所以的少女隱晦地試探了一下夏油傑對於星漿體的看法。
她還是沒get到夏油傑綁架天內理子的深層含義。
難道單純是為了她會去找他?
可那不是打個電話就可以搞定的事嗎?
榆木腦袋思考失敗jpg
夏油傑沒打算接星漿體的護衛任務,但經歷了這次事情之後,他的態度直接轉了一百八十度,變得非常的……
「如果你需要我去的話,這個任務我回去就和夜蛾老師商量接下來。」
夏油傑是這麼說的。
垂著眸,任由她給他扎好丸子頭的時候慢吞吞地回答。
…
「有種咖啡裡加了草莓糖,雖然不是不能喝也很甜但總感覺哪裡很奇怪的錯覺。」
是枝千繪在午休的時候向四宮輝夜吐槽。
在某些方面比榆木腦袋敏銳很多的輝夜大小姐呵呵一笑,笑眯眯地說道:「這樣啊,沒關系,千繪只要按照自己的步調來就好了,這只是很正常的反應。」
——「原來如此!」
是枝千繪受教,瞬間悟了。
既然如此,她就繼續去開樂了!
「……PUA吧?這是PUA吧?!」
電話那邊傳來另一道聲音,是個男聲,聽聲音似乎是四宮輝夜那邊學生會的會計石上優。
或許是不小心聽到了什麼,石上君在電話那邊似乎瑟瑟發抖:「太恐怖了,不愧是四宮前輩的朋友……」
四宮輝夜語氣瞬間溫柔:「嗯?太失禮了,石上同學。……千繪,我這邊還有點事情,下次再分享游戲吧。」
隱隱察覺到小姐妹的語氣變動,千繪乖巧點頭:「好。」
掛斷電話前,似乎聽見了石上君的慘叫,大概是被嚇的吧。
希望石上君沒事。
回到游戲。
其他兩個紙片人的事情處理好之後,接下來就是把最後一個紙片人送回去。
於是,是枝千繪回到了東京高專。
遠遠地,她就在學校大門口看見了一個靠著牆壁,雙手環胸,等待多時的白毛。
想起某件事情。
她和夏油傑都在外面耍,唯獨把五條悟一個人留在東京苦哈哈搜索星漿體的下落來著。
眼見白毛氣勢洶洶地走近,千繪心裡:噔噔咚。
第103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6)
五條悟很不爽。
他的兩個朋友都一聲不吭地瞞著他跑去衝繩, 只有他一個人留在東京面對星漿體失蹤後慌得滿世界亂翻的爛橘子,煩都快要被煩死了。
這份不爽持續了三分鐘。
三分鐘後,白毛藍瞳就被是枝千繪和夏油傑一左一右呈兩面包夾之勢順毛哄好了。拎著衝繩特產的甜品, 勉為其難地原諒了他們。
真是可愛呢。
千繪十分開心地彎下眼眸。
半路消失的夏油君一回到學校就被班主任提溜去訓話了,逃課加各種各樣的事情, 大概得有一會兒才能脫離班主任的魔爪。
於是是枝千繪身邊只剩下了五條悟。
少年拎著紅芋撻走在回去教室的路上, 他嘗了一口這份地區特產伴手禮,感覺味道還不錯。
當然,被哄好了不代表五條悟就這麼放下了這件事。
趁著夏油傑不在, 五條悟問一定知道內幕的櫻發少女:「星漿體的事情是怎麼回事?」
是枝千繪流暢地回答道:「是一點小意外,現在已經解決了。」
「……哦。」
五條悟咬了一口紅芋撻,罕見地沒有追問:「你沒事就行。」
千繪眉眼彎彎, 目光向前:「我當然不會有事啦。」
聞言,五條悟卻是停下腳步。
是枝千繪走出幾步,發現人停下來了,便疑惑地回過頭看向他,淺瞳裡像是在問『有什麼問題嗎』。
「天滿宮。」
「天滿宮……」
五條悟似乎想把什麼說出口, 但少年張張嘴, 反復吐出的還是只有『天滿宮』的音節。他煩躁地低嘖一聲『算了』, 把話題重新引回了剛才讓他在意的地方。
「有件事我想問你很久了。」
六眼映出愈發蒼白的少女。蒼色眼眸裡,往昔灼灼的火焰變得越來越膨脹, 幾乎能覆蓋他看見的全部視野,也越來越淺薄,只剩寥寥幾色,飽和度極高地混合出絕艷的靈魂。
白發少年抓住是枝千繪的手, 傳感到指腹的溫度微涼。
五條悟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
經過在校的這段時間相處,五條悟發現了很多以前沒怎麼注意的問題。
少女似乎對聲音很敏感。
哪怕只是打鬧之余隨手將椅子在地面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她也會皺起眉頭,更有甚者會直接揉揉耳朵。
還有很多微小的不適的細節。
五條悟在家族的古籍收藏裡翻找過很多類似症狀。
配合上六眼的獨特視野,他愕然發現,這是靈魂虛弱的症狀。越是虛弱,越是對周身的一切敏銳,直到被消磨殆盡。
但少女看起來不像是一無所知。
——她到底在做什麼?
這個疑惑在五條悟心裡存了很久,今天終於問出來了。
是枝千繪依舊很流暢地回答:「我知道。而且就是為了去做好我想要的事情,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不用擔心,我很厲害哦。」
千繪醬非常認真地對五條悟說道。
紙片人的擔心嘛,她很有應對經驗了,她可是連聰明絕頂的江戶川亂步都能安撫下來的超級大忽悠。
「比起這個,有件事我也想問你。」是枝千繪反手把五條悟拉近,在距離縮短,少年怔愣瞬間,伸手摘下他臉上的墨鏡。
無下限擋不住她。
他也沒想擋住過她。
「悟,最近感覺眼睛還會疲憊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霎時間,被墨鏡蒙上一層灰暗的世界明亮起來。
五條悟比少女要高,被拉近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微微彎腰,讓她夠到他的臉;蔥白的指尖拂過眼睫,她仿若眼科醫生一樣,嚴謹地查看他的眼瞼。
被指腹按下的輕微觸感傳來。
比起親昵,更有種從小到大相處出來的習以為常。
少年下意識眨了一下眼睛。
拎著伴手禮袋子的手指不自在地蜷曲,五條悟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直起腰,掩飾似的撇過頭,耳廓染上一層薄紅。
五條悟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
——「沒有。」
千繪則是很認真地追問道:「什麼感覺都沒有?」
五條悟掩耳盜鈴般的拿回自己的墨鏡,支開支架重新戴上:「你問這個干什麼……也不是什麼都沒有。最近這段時間壓力確實小了很多,沒以前那麼疲憊了。」
是枝千繪點點頭,「良性反饋嘛,我記下了。」
「?」
五條悟不明所以。
但謎語人並沒有給出解釋,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
…
夏油傑肉眼可見地被班主任訓了一頓。
五條悟指著他頭上的包毫不留情地大聲嘲笑,很快也迎來了夜蛾正道的親切『指導』,最後,兩名DK雙雙跪坐在地板上聽訓。
還是和星漿體有關的事情。
每五百年一次的同化事關重要,星漿體的存在本來應該藏得很深,但不知道是誰將這件事提前捅破,一時之間,無數詛咒師集團都盯上了這件事關重要的大事。
如果星漿體身邊沒有強力的防守,像之前被綁架的事情還會再發生無數次。
「天元大人的意思是,他仍舊希望由咒術總監部裁定,給予星漿體最強勁的保護。」
夜蛾正道雙手撐在講台上,話到這裡,他看了一眼態度並不明顯的夏油傑。
之前夏油傑拒絕了擔任星漿體護衛的任務。
夏油傑失蹤之後,就發生了星漿體被綁架的事件,其中的巧合讓夜蛾正道不敢深思下去。
想到這裡,夜蛾正道又追加了一句話:「不過這次護衛人數會擴大,必須要保證從現在到同化當日,星漿體的安全都不會出任何問題。」
「以上,還有什麼問題嗎?」
五條悟好似好學生一般舉起手:「老師~我有問題。」
夜蛾正道頷首:「說。」
「天滿宮呢?」五條悟的問題令人出乎意料,少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意外敏銳地察覺到了夜蛾正道話裡的漏洞,「她是咒術界實權代行,這件事上她負責做什麼?」
夏油傑側目,驚訝地看向他。
夜蛾正道搖了搖頭:「這方面,我也不清楚。」
「天元大人似乎有意這次的事不讓天滿宮神社插手,至於具體安排,咒術總監部方面沒有給出明確指令,只說了會加強星漿體的保護強度。」
五條悟了然地點頭。
大概是一些會讓他分外頭疼的高層博弈吧。
白毛DK對此興趣不大。
夜蛾正道走的時候,五條悟隨口多問了一句:「夜蛾,天滿宮去哪了?」
隨口一句的問題,得到的回答也很簡約。
——「天元大人召她去薨星宮了。」
+
薨星宮本殿。
這裡是御神木下天元大人的住所。與常人想像的不同,所謂至高神聖的薨星宮內部的裝潢十分日常,平鋪的榻榻米、紙糊的推拉門,擺放在矮桌上的橘子和茶點……
「足不出戶上千年也很有情調嘛。」
是枝千繪評價。
「幾年前你和六眼一起來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天元雙手環抱在胸前,平靜地看著她,聲音帶著點笑意。
不過對於長相上已經差不多與人類絕緣的天元大人來說,『笑容』這種高難度表情實在有些為難他的外表了。
天元望了一眼上方,對結界的感知讓他能察覺到蹲守在薨星宮外界的男人,不免對是枝千繪說道:「上次你把六眼帶進來了,我以為這次你還會把天與咒縛也一起帶進來。」
「怎麼會,甚爾守在外面只是為了防止有人會進來偷聽……」是枝千繪矢口否認。
少女幽幽地嘆口氣,側身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劃中地上的榻榻米,咒力流轉瞬間,被強力空性結界包圍的房間就被劃出一道細微的裂口。
「畢竟你的結界,說牢固,也牢固不到哪去。」
天元沒說話,只是把結界補好。
當年眼前這個孩子就是這麼帶著年幼的六眼進來探險的。
他問:「星漿體的消息被泄露的事是你做的?」
千繪莞爾,回答:「是。」
天元怔了怔,又問:「你還在和羂索合作?」
「還在,合作得很愉快。」
千繪回答得格外輕松,一點沒有面見傳說中從奈良時代活到現在的偉大結界師的緊張感,好像對她來說這就是個上了很大年紀的老爺爺。
她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然後決定回去喝自己更喜歡的咖啡。
呸,難喝。
「羂索能奪舍其他人的肉.體,將其他人的全部知識、術式、以及人生在世的成就都據為己有。他和你合作不是偶然,羂索很久之前就在籌劃破壞咒術穩定,他在覬覦你的身體,孩子。」
天元由衷地勸告道,目光凝重地注視眼前的櫻發少女,瞳孔中似乎倒映出了與六眼能看見的同樣色彩。
愈發減弱的靈魂。
膨脹到極致的咒力。
宛如游走人世的神使,身上的人性愈發淡漠脆弱,即將被極度的神性取代。這樣龐大的咒力和控制力已經做到了與六眼帶來的不平衡抗爭,如果被羂索搶奪,後果將不堪設想。
恐怕會比其他方法更容易顛覆一個時代。
那少女聞言,卻是笑了。
淺瞳中透著琉璃般的蒼青色,一眼望去,如同望不見底的深邃海洋,明明是很明朗可愛的外表,天元卻忽地感覺到一陣從頭到腳的寒意直直灌下來,冷得讓人寒毛聳立。
他聽見眼前的年紀輕輕就已經掌控整個咒術界的少女哼著不知名小調,帶著笑意對他說:
「那麼,天元大人。」
「你猜他在已經有了自己的計劃之後,為什麼還會去轉而覬覦一個更難對付的「天滿宮」?」
第104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7)
——天滿宮。
這已經不是天元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號了。
天元活了上千年, 他知道時代的變遷會影響咒術的格局,但他無力插手外面的事情,只能聽著那些變動, 守著人類和平的重要結界。
明治維新、戰爭、經濟泡沫……
世俗輪換,咒術一代又一代更迭。
直到有一天, 有人闖入了這個恆古不變的結界。
是兩個小孩。
其中一個是六眼。
天元首先是將目光放在了六眼身上, 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另一個的存在。
那是個女孩。
天元從她身上看見了極端的獸性與神性。
她的名字裡有「天滿宮」。
這個姓氏是供奉天元一位老朋友的神社,也與女孩身上偏執的神性相對應。
天元當時還不明白她想做什麼。不過他大概知道,這個女孩最初的姓氏應該並不是所謂的天滿宮, 這個姓氏只是她作為職稱的一部分。
但現在,天元明白了什麼。
世人的存在具有像征性。
死去的人可以被強行『存活』,活著的人也可以被奪去『存在』。
少女心懷蒼生, 以一己之力對抗六眼帶來的危險,可她是人,人有生老病死,那麼她如果中途遭遇不測死去,個人的存在就會湮滅在歷史塵埃裡。
——「天滿宮」。
是少女為自己強加的存在感。
也是她剝奪自己作為『人』的權利的永世酷刑。
「……」
天元抬眸, 神色復雜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
看著她前一秒還滿臉運籌帷幄精明算計, 下一秒就拿出手機旁若無人和人聊天的模樣, 嘆了口氣,放松了空性結界對薨星宮的阻隔。
天滿宮。
侍奉神明的天滿宮。
昔日他從那個拉著六眼來薨星宮探險的女孩身上看見的獸性, 或許是她親自切下,又被埋葬的血淋淋的本我吧。
「哦!有信號了!」
是枝千繪喜上眉梢,對天元道了聲謝。
天元眉梢一抬,和是枝千繪的手機聯系人同步告訴了她外面發生的事情:「學校的那兩個學生在結界外面找你, 被天與咒縛攔下來了。看樣子關系不太愉快,你要不要提前上去?」
「不——用——」
是枝千繪對著手機敲敲打打, 嘴上回復天元,手機裡回復給她打小報告給DK們穿小鞋的幼稚成年人禪院甚爾。
她滿不在乎地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沒問你呢,而且,他們也打不起來。」
——「畢竟。」
是枝千繪滿意地按下發送鍵,把手機收起來,伸出手,茶不好喝,她這次選擇炫一個天元大人家的橘子,「又沒人把他們放在護衛與賞金獵人的敵對地位上,只是小打小鬧,不會出什麼大事。」
千繪醬對自己的紙片人非常有信心!
天元不置可否,「你想問什麼?」
問及此事,是枝千繪瞬間就支棱起來了。
她一點沒看見天元眼中的動容和悲憫,科研人眼裡只有自己研究無數個周目打出來的攻略,因周目制宜,她現在需要得到專業人士的一些見解。
「關於您的結界。」
「您在奈良時代就為這個國家布下的結界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咒靈生長,但同時,也會有一旦您死去、結界被破壞,這份抑制力就會消失的危險。」
是枝千繪誠懇地問道,態度認真到好似在游戲裡尋找制作組的bug。
她在這些事上一直都很有興趣。
「如果我能做到讓咒術師的總量、能力,都達到不需要結界也可以保持咒術平衡,讓人類永遠占據上風。」
「這樣之後,人類是否就不用困在保護下,不再擔心咒靈的威脅?」
天元一時間怔然。
少女句句有力地問向同一條路上的老前輩,猶如千年前在滅頂災難來臨前,無數咒術師齊聚平安京的高談闊論。
先賢們也有雄心壯志。
只不過千年前的人們,選擇了更保守的結界。
「你說的,如果只是理論,那麼有可能成功。」天元看著那近乎蒼白的靈魂,微微闔眸。
「……但是,天滿宮。」
「理論不可能成為現實。」
得到想要的答案,少女勾起笑容,回答道:「那就是我要操心的事情了。」
她站起身,捋開和服褶皺,微微頷首告退後,拉開和室的門。臨走之前,是枝千繪想起什麼,彎下眼眸,對天元說道:
「有件事要提前告知一下,天元大人。」
「下次來薨星宮,我可能會把您的老朋友也一起帶來。」
…
千繪醬滿足的離開了薨星宮。
她想要的理論得到了肯定。
夏油傑綁架星漿體的事情也忽悠過去……
幸好天元大人跟著她的話題跑了,不然要是追問下去,還得東拉西扯的瞎編一段。
少女心情愉快地哼著小調,乘坐電梯上行。
『叮咚』
電梯抵達一層。
是枝千繪開開心心地走出薨星宮。
好了,現在讓她來看看她的紙片人們都在外面做什麼——
「我來,這把我出牌!」
「喂,小鬼,作弊也要避著點人吧?」
「悟,動作太明顯了。」
「……嘁,知道了。」
薨星宮外,樹蔭下的石磚地面上,坐著三個人。
要找的人還在和天元大人談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閑來沒事,一個成年人兩個高中生湊在一起,開始打牌。
禪院甚爾不在乎形像,特級咒具游雲往旁邊一放,干脆席地而坐;五條悟搬了塊石頭坐下;稍微干淨點的是夏油傑,他召喚了只咒靈,勉為其難也能是個凳子。
夏季陽光斑駁。
風一吹,樹梢枝葉撲簌簌躁動。
手裡的牌被風卷走,五條悟仗著大長手去撈,但風很大,一下子就把紙牌帶走了。少年沒抓住,就把手裡的牌放到坐著的石頭上,去追被風卷走的那張。
走出幾步,蒼色的眼眸忽然捕捉到了一抹柔和的顏色。
她手裡拿著他被風卷走的紙牌,走了過來,面上猶猶豫豫的表情讓五條悟笑出了聲。
他朝是枝千繪丟去一個張揚恣意的笑容,問道:「怎麼,以為我們會打起來?」
千繪:「……確實是這麼以為。」
她都做好處理薨星宮的戰後損失的心理准備了。
六眼的五條悟、聚集了多周目情感而咒力龐大的夏油傑、被她塞了很多咒具堪比咒具軍火商的禪院甚爾。還是在薨星宮前的特殊環境下,怎麼看周圍的樹木房屋都會遭殃。
或許是是枝千繪的態度太直白,五條悟被哽了一下。
少年桀驁尖銳的鋒芒忽地柔軟下來。
百物語事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五條悟和她錯開視線,「我又不是只會給你添麻煩。」
「偶爾,我也是很有用的。」
——他可是最強!
面對可愛白毛,是枝千繪順毛摸摸。
然後白毛更炸了,臉色通紅。
那邊,發現是枝千繪終於從薨星宮出來了的兩人也收拾了東西,一齊過來。
禪院甚爾和夏油傑過來的時候,五條悟已經把別扭壓了下去,只有耳垂帶著點紅暈。他問是枝千繪:「你去和天元談什麼了?」
千繪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說:「星漿體被綁架事件。天元大人不太放心,找我問了具體情況。」
夏油傑腳步一頓。
少女若有所覺地對他投去安撫的笑容。
「那就是這件事你也要參與了?」五條悟沒發現這個,繼續問道,他想了想摻和進這件事的勢力,說道:「我記得好多咒術世家都有參與進來的打算,天元大人在咒術界的地位相對特殊……」
「會借勢東山再起,我知道。」
是枝千繪接話,但她很快把話題按了下去,扯開話題,問他們來找她有什麼事。
DK們來找是枝千繪沒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不然也不會閑的沒事和禪院甚爾在這裡打牌,淺聊了一會兒,少女就把五條悟和夏油傑打發了回去。
搞定這些,是枝千繪終於有時間回去處理突發事件裡的頭號大冤種羂索,以及被羂索提前召喚出來的詛咒之王兩面宿儺。
+
兩面宿儺發現自己又回憶起了千年前的事情。
還接上了上一次的記憶。
宿儺有點興趣,就沒有干脆直接的醒過來。
「之前打的那一場,你贏了。想要什麼?」
臉上被畫了一筆,詛咒之王大度的沒有計較臉上的墨跡,反而問了少女要什麼獎賞。
少女把毛筆隨手擲到墨盤裡,濺出不少黑色的痕跡。
作為打贏了的一方,她理直氣壯地要求:「我想看你的生得領域。」
生得領域,乃是咒術對戰的至高點,相當於個人不可外泄的必殺技,一般……不對,是個咒術師都不會給別人研究自己的咒術。
兩面宿儺詫異的橫了她一眼,他甚至覺得這個要求有點無聊,但他還是應了這個好奇心爆棚的巫女的要求。
詛咒之王縱容般的抬手。
領域展開——
「伏魔御廚子」。
無聲的波紋掠過周圍,血珠滴落般的聲音劃在耳膜過。
眨眼間,紅黑色取代了眼前的全部視野。
腳下是森白骸骨,屍山下是積蓄成海的血水,無邊的惡聚攏在領域當中,令人如芒刺骨。
兩面宿儺卻沒看自己的領域。
猩紅瞳孔裡,裝著的全是身邊的人類少女。
詛咒之王坐在骸骨上,挑眉望向她:「榮幸吧,女人。你是第一個站在這個位置上看我的領域的人類。」
少女眨眨眼睛,似乎很在意話裡的詞句:「第一個?」
「還能有幾個?你這樣這樣妄想掀翻整個世界的小瘋子出現一個就差不多得了。」
兩面宿儺從喉間發出低笑,腥紅瞳孔映出淺色身影,難得的解釋了一句:
「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喔?」
那少女彎下眼眸,瞳中色彩淡漠,「我的榮幸。」
詛咒之王沒有錯過這一瞬間的神情,他也不在乎,哼笑一聲,念了句「小瘋子」,看著她從骸骨王座上下去,淌進血池裡。
「你看這個做什麼?」他問。
「最近你很奇怪啊,比以前瘋多了。」
血海劃出波紋。
她走到了森白屍骨邊。
「好奇。」
少女的聲音帶著空曠的回音,她倒是不忌諱地把自己的理由全都說出來:「之前認識的一個詛咒師,他的領域讓我很感興趣,想起這個東西是術師對術式的理解才構成,所以想研究一下。」
「說不定能逆推出他對咒術的理解程度。」
「在一個人最賴以生存的東西上下套,會比其他方式成功率更高。」
她這麼說。
「你離我最近,又是有領域的術師,本著就近原則,讓我看看。」
少女站在屍山血海之上,和兩面宿儺遙遙相望。
她的語調帶著十足的疑惑和不解,仿若不通世事的非人之物:「不能看嗎?我可是打贏了。」
第105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8)
是枝千繪在東京的住所是豪華大別野。
方圓十幾米都沒有鄰居, 整個街區都很安靜,沒有人類在詛咒之王面前晃悠,就不那麼容易引起血腥事件。
不過, 她沒對宿儺下禁制。
也沒在宿儺周圍下禁制。
蹲的就是一個羂索。但很可惜,她來的時候沒有發現羂索來過的痕跡。
樂子人十分悲傷, 遺憾收起了自己的陷阱。
令是枝千繪意外的是, 這麼無聊的地方,她把兩面宿儺丟在這裡這麼長一段時間,詛咒之王居然沒有因為過去無聊而出去找點樂子殺幾個人什麼的。
他居然老老實實地呆在房子裡誒!
還會過來給她開門!
兩面宿儺雙手環胸, 對少女那詫異到十分明顯的表情十分不爽,「你那是什麼表情?不是你把我丟在這兒的?」
千繪:「不,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聽話……信守承諾。」
好似野生凶悍毛茸茸, 又出乎意料的乖巧。
少女進了屋,環視一圈。
下意識發現宿儺沒拆家……打住!
這不是哈士奇,這是詛咒之王!
是枝千繪迅速收斂自己大不敬的想法,假裝什麼都沒有腦過。
她溜去自己房間換了件衣服。
收拾收拾身上殘留的咒力殘穢,她一會兒還要出門。
下樓的時候, 兩面宿儺正在客廳擺弄電視機, 咒靈他雙腿交疊, 肩膀後靠在沙發上,兩臂搭在沙發靠背上, 頗有種囂張退休老大爺的美感。
一眼望去,裸露的皮膚上,吊詭的黑色咒紋勾勒出堅實有力的肌肉,他頭都沒回, 揚聲就問:「你要去找羂索?」
言語之間流露著兩面宿儺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熟稔。
「再不去找他這段表面關系就要維持不下去啦,我還指望他能幫我做很多事呢。」是枝千說著, 慢悠悠地往下走。
千繪也很熟稔地問宿儺:「你呢,你要去嗎?還是留在這裡。」
「沒興趣。」
兩面宿儺目光依舊放在播放著各類節目的現代電視機上,隨意揚起手擺了擺表示拒絕,「去了難保不會成為你和那家伙對峙的籌碼,你和他的事情自己解決。」
少女眉眼彎了彎,毫不掩飾地接了一句:「不去也會是這樣哦。」
宿儺揚起的手指節蜷曲,倏地握成拳。
他回頭睨視是枝千繪,顴骨上的雙目驟然睜開,四目如獵犬般鎖定少女的脖頸,一時之間,殺意如芒刺骨。
「你的膽子大得讓人意外啊。」
兩面宿儺沉下嗓音,不愉地說道。
可詛咒之王卻發現,他對此並不感到冒犯,心裡也生不起一絲生氣。
像是習慣。
像是縱容。
他們之前到底是什麼關系?
是枝千繪心情愉快地回答:「我不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兩面宿儺沒理會這句。
他只是站起身,掃視了一眼這個膽大包天的人類小鬼。
熟悉感一湧而上。
她換的還是和服,她似乎格外偏愛能把人束得喘不過氣的和服。
某段記憶裡,最後被他拽在手裡的,也是這樣的和服。
宿儺收了收指節。
記憶相隔太久,連她叫什麼都忘了。
是枝千繪觀察到紙片人的態度,眨一下眼睛,歡欣道:「這是改主意要和我一起去了?」
兩面宿儺嘴上不置可否,但身體十分口嫌體正直地跟去了。
在約定的地方見到羂索。
詛咒之王百無聊賴地圍觀兩個黑心人士口不對心的對話,無聊到打了個哈欠。
倒也不是聽不懂,只是宿儺對這些事情沒興趣。
他看得出來羂索想奪舍少女。
多少也明白是枝千繪的目的差不多是想要羂索的命。
但這兩個家伙湊一起的八百個心眼子讓詛咒之王犯困到差點睡著,要不是他是為了這個女人才呆在這兒,早就轉身走了。
無所事事的兩面宿儺開始調動回憶,纏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打了個轉兒。
宿儺感覺,他和這個能被他稱之為『小瘋子』的少女之間,還有一段很重要的過往。
他的記憶力應該也沒差到連重要的事情都能忘。
可她卻只能給他留下一小部分印像。
為什麼?
就因為他沒記住她的名字?
…
從羂索口中套到的話得知,兩面宿儺現世的時間取決於他受肉的身體什麼時候因承受不住詛咒之王的強度壞掉。
也就是說,除了強行祓除之外,就只剩自我降解這一個方法了。
千繪望了望宿儺。
宿儺挑眉:「有事?」
「沒有,什麼都沒有。」千繪搖頭,堅決不說自己剛才把詛咒之王和可降解的塑料袋相提並論。
她正拉著兩面宿儺在商場。
千年前的老古董來到現代社會,總不能像她這個神職人員天天穿著和服到處溜達,總要符合一下現代人的風格別那麼容易被人看出來是咒靈。
千繪再望了望宿儺。
在身邊養著一個詛咒之王……解釋倒是能解釋,但總感覺說出去哪裡怪怪的。
兩面宿儺換上了現代風格的長衫。
受肉的軀體並不是虎杖悠仁伏黑惠那樣的高中生,成年人成熟的面容又有黑色咒紋描摹出的野性美,一時之間,竟然在顏值上不輸游戲看板郞的白毛藍瞳五條悟。
罕見的現代風宿儺。
先拍照為敬!
低頭設置了保存,再抬頭,兩面宿儺就像與人類逗趣的大型貓科猛獸一樣,僅僅低頭抬頭瞬間,就已經步履輕巧地走到她面前,彎下腰,與她對視。
腥紅瞳孔中溢出一絲沉郁。
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報復性的纏綿語調猶如陳年佳釀,令人回味無窮:「滿意了?」
——千繪意識到了一件事。
宿儺在現代是沒有任何根基的。
照顧他、幫他處理瑣事的裡梅此時也不在。
如果不算詛咒之王那身強悍的武力,現在他就是身無分文、無家可歸、長相俊俏的普通人……
這不正是值得包養的紙片人嗎!
滿意?什麼滿意?
奇跡宿儺,啟動!
…
兩面宿儺以為,自己對她已經是很放縱了。
但他發現,這小鬼真的很會得寸進尺。
稍微給點好脾氣就開始順杆子往上爬。但是不知道怎麼的,他又舍不得對她動手。
無能狂怒的兩面宿儺飆起殺氣,直到嚇得旁邊的導購員腿軟跌倒,千繪才心滿意足地暫且收工。
回去的路上,是枝千繪遇到了家入硝子。
沒有特別任務的硝子比那兩個DK輕松休閑很多,可以一個人出來逛街。遠遠地,她就發現了是枝千繪,揚起手打了個招呼。
家入硝子看見了少女身邊的男人,敏銳地察覺到了咒靈的氣息,她拉過千繪,壓低聲音問道:「這是什麼?你身邊怎麼有咒靈的氣息?」
千繪心情好,即答:「沒關系啦!這是我養的野生詛咒之王!」
家入硝子:「?」
她的同期有這麼野嗎?養詛咒之王?
她不確定地打探了一眼跟在是枝千繪身後的男人。
穿戴很符合現代人的風格,臉頰上有著紋身樣的黑色紋路,僅看長相不輸她那兩個同窗,放在外面也是會讓人頻頻矚目的帥哥。
但,身為咒術師,家入硝子感到了一股凜然驚人的咒力。
那人似乎察覺了家入硝子的目光。
忽地,他咧開嘴角,笑了一聲,顴骨上閉闔的眼眸驟然睜開,腥紅瞳孔猶如狩獵中的野獸,鋪天蓋地的壓迫感如海嘯般臨頭而下——瞬息間又如潮水褪去,消失無蹤。
千繪:微笑。
她收回往後一戳的手肘,歡歡喜喜地拉上家入硝子:「今天硝子沒有任務嗎?那我們一起去逛街吧!」
……仗著他縱容她是吧。
兩面宿儺磨了磨牙,把這些都記在了心裡的小本本上。
等他記起來這個小鬼到底是什麼——
到時候,他要一件一件的讓她認錯。
詛咒之王也是會記仇的。
……
兩面宿儺開始尋找千年前的記憶。
首先,他得記起這個對他沒有半點害怕意思、明擺著什麼都知道,但一句實話都不可能從她那裡套得出來的小鬼叫什麼。
名字是最短的咒。
只要記起來名字,其他的很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
秉承著這一點,兩面宿儺被少女『包養』之後,除了她去東京咒專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她身邊,看她指揮下屬做這做那。
應該是記憶裡沒有過的場面,宿儺看得還挺有興致。
有種看電子鬥蛐蛐的樂子。
不過,宿儺很快就沒興趣了。
不屬於當前游戲匹配機制的腦回路讓他看得頭疼,猜少女想做什麼猜得雲裡霧裡,一段時間之後,兩面宿儺還是決定繼續去找線索。
兜兜轉轉一大圈,宿儺得到的線索只有一個。
——「天滿宮」。
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正好是羂索告訴他的那個名字。
也是少女附近絕大部分人對她的稱呼,最多加上尊稱的後綴,除此之外就沒有再多的了。
這種一看就有問題的稱呼鬼才信是真名。
於是兩面宿儺逮住了來找是枝千繪的夏油傑。
那天的情況宿儺都看在眼裡。
他本來以為,對少女來說分外特別的黑發少年會知道什麼。
但出乎兩面宿儺的意料,在他向夏油傑提出『少女的真名到底是什麼』的問題之後,得到的只有夏油傑一句詫異的——
「天滿宮,什麼?」
悠于 2024-9-7 14:20
第106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9)
「你不知道?」
兩面宿儺把夏油傑堵在了不會有人靠近的角落裡。
詛咒之王雙手環胸, 居高臨下地俯視黑發少年。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圈夏油傑,留著怪劉海,身上虛浮的咒力多到讓人驚訝。確認了, 是那天那個發了瘋似的和他打過一場的人類沒錯。
那樣濃厚到滴下眼淚的感情,居然連最基本的真名都不知道?
他看這個小鬼對少女的情感已經差不多能詛咒出一個特級咒靈了。
這已經不能說是可笑了。
——「聽起來很可悲啊, 小子。」
夏油傑心髒突的鈍痛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 想說點什麼,但發現自己組織不出語句來。
他似乎,真的只知道「天滿宮」。
「算了, 看你這個樣,再問下去也得不到什麼答案。」兩面宿儺哼笑,放下環抱胸前的雙手, 沒有繼續逼問下去。
但宿儺也沒打算就此放棄。
手掌摩挲著下巴想了想,兩面宿儺又問道:「你應該認識和她以前有關的人吧?想一下,小子,有誰有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睨了一眼忽地怔愣的人類少年,兩面宿儺低聲嗤笑。
人類的愛情真是廉價啊。
兩面宿儺慢悠悠、不疾不徐地在夏油傑心頭繼續添了一把焦慮, 「你也不想自己連喜歡的人叫什麼都不知道吧?」
這句話徹底絕殺了夏油傑。
少年藏匿於心底的情感被翻到白日下, 他退卻地蜷了蜷手指, 思維一片空白。
夏油傑沒由來地有些惶恐。
他總感覺,這不止是一個名字的事情, 深藏在水面之下的,仍有許多串聯在一起的絕望。就像那無數個輪回夢一樣。
他的呼吸輕了許多。
最後,夏油傑垂下眼眸:「悟可能會知道吧。」
天滿宮與五條家有聯姻。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
這點兩面宿儺也在這段時間的打探裡聽說過, 於是,他暫且放過了夏油傑, 准備去找下一個知情人問問。
夏油傑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片刻後,少年轉身。
他發現,哪怕撕開疤痕,也從那些記憶裡找不到任何與名字有關的信息,就好像她的存在只有虛幻的事件,而無確切真實。
夏油傑莫名理解到了某些事情。
天滿宮……
天滿宮。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過的證明。
……
…
五條悟在東京高專的實訓室裡。
星漿體的護衛任務因為之前天內理子被綁架事件,導致事態升級,許多高級術師輪班擔任星漿體的護衛。這幾天五條悟不用去,就一個人在學校裡自己內卷。
實訓室傳來沉悶的訓練聲。
五條悟喘著氣,慢慢平緩氣息。
百物語的事情歷歷在目。
血色瞳孔的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被咒靈操控的打鬥裡,五條悟意識模糊,身體如同提線木偶般被拉動,直到被喚醒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
他被喚醒時是處於最安全的境地。
沒有咒靈,也沒有威脅。
那一瞬間,五條悟就意識到了,當時對她來說,最大的威脅反而是他。
——最強。
放在這裡說就有些狼狽可笑了。
五條悟緩了口氣,眉頭壓下,按過心裡那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眼底閃過一絲凜然。
下次、下一次絕對不能出現這種情況。
下次他可以保護好她。
有人推開實訓室的門。
五條悟看去,遠遠地,來人拋來了一瓶順路幫他帶的飲料。無下限術式沒收起來,飲料一下就砸到了阻隔的屏障上。
「謝了。」五條悟一邊打開汽水罐子,一邊對夏油傑道謝。
五條悟到旁邊實訓室靠邊桌子上給自己找了個毛巾擦擦汗,看著神色沉郁的夏油傑,給自己撈了個椅子坐下。
「你不是去找天滿宮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沒見到人?」
夏油傑搖搖頭,「我沒去見她。」
五條悟『哦』了一聲,喝著飲料,等待下句。
「悟,我問你一件事。」
「你說,我聽著呢。」
——「你知道天滿宮的全名嗎?」
五條悟的手頓在了原地,驀地,握住飲料罐子的五指收縮,飲料罐發出不堪承受的『哢哢』聲。
心頭的一根刺倏地被人提及,一時之間,五條悟心情復雜得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悟?」
「我不知道。」五條悟說。
夏油傑詫異地睜大眼睛,這個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白發少年並非隱瞞,而是:「小時候開始,我周圍的人都是叫她『天滿宮』,沒人叫過她的全名,這麼多年下來,所有人對她的印像都是「天滿宮」。」
五條悟也懷疑過這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他找過了,找不到答案。
又因為少女時不時的安撫愈發平靜,最後沉溺在無事發生的美好裡,再沒質疑過這件事。
只是偶爾,五條悟會非常在意。
那是他的未婚妻、他最喜歡的色彩——
五條悟扭過頭,喝了一口飲料,冰涼的口感衝淡夏季熱燥,悶悶地說道:「所以我不知道。」
掩飾似的,五條悟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夏油傑頓了頓,把具體原因告訴了五條悟。
「……等等,你說誰?」
五條悟從摯友的話裡聽見了一個奇怪的名字:「兩面宿儺?歷史書上那個兩面宿儺嗎?」
夏油傑和五條悟面面相覷,「你不知道嗎?硝子都知道了。」
最近一直沉迷內卷,要麼就是去給星漿體當保鏢的五條悟疑惑搖頭。
自從星漿體被綁架事件發生之後,高專的課大部分都是祓除咒靈這樣的實訓課,五條悟沉迷變強,很少主動關注外面的事情。
——再了解也不遲。
五條悟從夏油傑這裡得知了大概情況。
他對少女身邊有個詛咒之王沒什麼意見。
倒不是五條悟大度,而是五條悟相當了解他這位未婚妻,連婚姻都能當做籌碼的人絕對不可能是看上了那個什麼兩面宿儺。
至於兩面宿儺問及的真名……
五條悟安靜了一會兒,少年蹙著眉,眸中不知道醞釀著暗沉的色彩。
「當年,這件事我問過她。」
白發少年慢慢地回憶起過去,一點一點地捋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過去的事情五條悟已經記不太清了,那個時候年紀不大,只記得燦燦煙火,不怎麼記得少女一筆帶過的事情。
「她說,『一個名字而已,沒什麼特別的』。」
「我記得當時是……有一個人喊過她的全名,所以當時我才會問她這件事。」
五條悟從記憶裡翻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夏油傑問道:「是誰?」
——「禪院甚爾,天滿宮身邊的親信。你見過,前兩天在薨星宮,那個黑色頭發、嘴角有疤的家伙。」
五條悟說完,忽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和夏油傑對視一眼,五條悟問道:「走嗎?」
夏油傑默契地回答:「走,去問問。」
只要能得到答案,這應該就只是一件值得注意的小插曲吧。
白發少年這樣想著,將易拉罐隨手拋進垃圾桶,和夏油傑一起離開了實訓室。
她自己都說了,這件事不是很特別。
應該不會有很大問題。
…
五條悟和夏油傑去找人的時候,DK倆都默契地挑他不在是枝千繪身邊的時候,是私下裡偷偷約見禪院甚爾。
黑發成年人對這小學生般的作為很不屑,但想著這兩個人是少女的同期,勉為其難的抽個空,見了一面。
等禪院甚爾到達約定地點的時候,卻發現現場不止有兩個少年。
禪院甚爾詫異地掃了一眼臉上有漆黑紋路的咒靈,給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兩面宿儺只在禪院甚爾進來的時候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興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詛咒之王無趣咂嘴:「原來他們剛才說的線索是你啊。」
禪院甚爾沒理會。
他倒是知道兩面宿儺的存在,是枝千繪很少瞞著他什麼,只是驚訝於那個在少女面前都隨性恣意得一批的詛咒之王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禪院甚爾環視一圈。
兩個特級咒術師,一個特級咒靈。
三個特級齊聚一堂,大陣仗。
這是打算做什麼?造反?
性格惡劣,只在馴化他的少女面前保留一絲柔軟的男人一扯嘴角,禪院甚爾開門見山地說道:「有什麼事快點問,等會兒我還有事。」
禪院甚爾推測,能讓這兩個特級小鬼都悄摸著來問他的,大概會是什麼很重要的大問題。
如果真的是這樣,禪院甚爾還是要斟酌一下再回答。
他隸屬於天滿宮,哪怕這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天滿宮歸蝶的聯姻對像,他也不會泄露半點機密。
但是,少年們的問題相當出乎禪院甚爾的意料。
——「天滿宮的真名是什麼」。
禪院甚爾眼眸微睜,驚詫地看著向他問出這個問題的白發少年,與那雙燦爛的蒼瞳對視,忽地,一個沉澱在心底許久,細思恐極的疑惑此時翻湧了出來。
好像,似乎除了他之外。
所有人對少女的稱呼都是那個生疏的「天滿宮」。
——包括青梅竹馬的五條悟。
這不對勁。
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五條悟不可能不知道。
五條悟為什麼會來問他這個問題?
禪院甚爾終於收斂隨意的態度,眉目冷厲下來,沉下聲音問道:「你們的意思是,你們不知道她的名字?」
五條悟遲鈍的意識到了什麼,搖了搖頭。
幾人一對信息差,驟然發覺了一個問題:對少女全名有印像的只有禪院甚爾一個人。
不對勁。
這太不對勁了。
其他人還可以說是對天滿宮宮司沒有多少了解,但這裡的人裡,兩面宿儺先不談,那兩個特級小鬼都是少女親近的人,不可能連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息都不知道。
「果然有問題,喂,你知道就直接說出來吧。」兩面宿儺示意道。
禪院甚爾沒有拒絕,可當他將『天滿宮歸蝶』這樣一個名字說出口之後,在場的幾位,包括兩面宿儺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沒有人聽清他說了什麼。
唯一能明晰的只有前綴的「天滿宮」。
這種情況一出,哪裡只是有問題,簡直是把要出事寫在了明面上。
這一次沒有人在他意識到問題之前岔開話題,夏油傑找來紙筆讓禪院甚爾寫,可寫出來的字也沒有任何效果。
就在一籌莫展之際,五條悟忽然想起了小時候閑來沒事,總愛和他講些密謀小技巧的是枝千繪。她喜歡揚著可愛的笑容,講著各式各樣的手段籌謀。
「五十音呢。」五條悟問。
「如果她的名字無法完整的存在,那五十音呢。」
少年蒼瞳熠熠,認真地重新將紙筆推到禪院甚爾面前:「五十音不是姓名,分開之後組成不了連讀音節,一個音一個音的寫,我不信連這都能消失。」
禪院甚爾愕然。
一瞬間,他似乎從五條悟身上看見了一股難以忽視的執著。
禪院甚爾抿唇。
「我試試。」
濃黑的墨跡在白紙上留下一個個字跡,五條悟看見沒有模糊的文字,終於松了口氣。
之後只要去找天滿宮問到真相就好了。
禪院甚爾寫完,放下筆,幾人都靠過來。
「天滿宮、歸蝶?」
兩面宿儺刻意在念出姓氏之後停頓了一下,以保自己能順暢地說出這個名字,不至於出現剛才無法被說出口的情況。
可即使是這樣,他的神色也沒有好許多。宿儺沉吟許久,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腥紅瞳孔中的色彩越來越洶湧。
兩面宿儺驟然看向幾人,說道:
「她的真名不是這個。」
「至少她在那副理想主義者的皮囊下的真名不是這個。」
第107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0)
不知道為什麼, 羂索感覺最近哪哪都很奇怪。
此時他正站在廉直女子學院的校園裡,現在是午休時間,教室、走廊、花園都有天真可愛的女學生們三兩聚餐, 放眼望去全是校園日常的松快氛圍。
午休的學生們好奇地望向這邊,似乎很驚訝陌生人的出現。
羂索:……
幾日前, 他在謀劃怎麼殺星漿體。
幾日後, 他身處天內理子的校園日常。
和天滿宮合作,總能看見她做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不來嗎?星漿體就在那邊。」
前方一道女聲喚回了羂索的注意力,櫻發少女正站在他的正前方, 見他不跟上來,疑惑地歪歪腦袋,隔著幾步距離喊他。
「來了。」
羂索回過神, 木然地跟上去。
當然,他知道,那些女學生不是在看他,她們看的是前面這個不管在哪都是一身古色古香和服的天滿宮。
西陣織的華貴質地和服與校園環境格格不入,少女櫻發淺淡, 笑意嫣然, 長相也是柔和可愛, 如果再來一口京都腔,就更可以放到大河劇裡去出演下嫁武家的悲劇公主和宮。
羂索幾步走到是枝千繪身邊, 低聲問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你想在這裡對星漿體動手?」
是枝千繪看過來他一眼,好像在確認羂索後半句話的可行性,片刻後,少女移回目光, 繼續看路。
她似乎真的對羂索的話很有興趣。
「如果你想的話,在這裡對星漿體動手也不是不行。」
是枝千繪眯起眼, 嘴角含笑:「難度雖然會高不少——這個學校內外有大量咒術師駐守,這段時間負責擔任星漿體護衛的是特級術師九十九由基,正面突破她的防御,應該會比較難。」
羂索瞥了她一眼,沒接這個話茬。
她的性格他已經摸得差不多了,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沒一句是真話。
也不知道她那個出生環境到底是怎麼養出的這種小謎語人。
不過,羂索注意到了她話裡的一個名字:「……九十九由基啊。」
行進間,他們已經到了。
不遠處就是和同學有說有笑的天內理子。
天內理子身邊坐著名身材窈窕的女性,一頭燦燦金發,看著不像是個學生,但很好地融入學生們的說鬧裡,一點不像是個咒術師。
特級咒術師,九十九由基。
事態變化之後,她也被咒術總監部強制調入了星漿體的保護工作裡,和其他兩個特級輪換保護天內理子的安全。
遙遙看著她們,千繪莞爾,語氣輕巧地吐出殺人的話:「要是在這裡把兩任星漿體全部斬殺,天元大人想同化都找不到合適者了。」
羂索驀呼吸一頓,問道:「你知道?」
「星漿體的事嗎?知道,天滿宮取代御三家之後,咒術界的機密文件我都有調取的權利。」
羂索聞言,不著痕跡地掃視了一眼身旁的櫻發少女。
天滿宮宮司的權利……
還不行,想殺了天滿宮是件難事,她現在占據道德制高點,逼五條悟和夏油傑對她動手的可能性太低了。
而且現在兩面宿儺不知道為什麼站在她那邊。
想繞過這些殺了天滿宮更是難上加難。
「現在星漿體身邊的安全系數很高。」羂索回答了少女之前那句殺星漿體的話,著重強調了這座女子學院周圍的咒術師監護強度。
羂索來的時候差點懷疑是枝千繪是專門針對他,打算演一出甕中捉鱉。
現在如果想殺死星漿體,恐怕只能從內部動手,不過,如果是天滿宮以權謀私,或許贏面會更大。
於是羂索刻意強調了這一點:「天滿宮,你知道的,現在想殺她,很難。」
不想羂索話剛落,是枝千繪就應和般的點點頭,十分贊同他說的話:「是的,我帶你來看的就是這個。」
羂索:「?」
那你帶我來到底是干嘛?
一個沒繃住,羂索差點就把心裡的話問出去了。
身邊的是枝千繪卻是十分收斂樂子人本性,認真問道:「所以,我在想,不如把星漿體放了,我們直接去薨星宮殺天元怎麼樣?」
「……」
羂索深呼吸,才問出了一句「為什麼」。
這是陷阱。
這絕對是陷阱。
他們之間的合作本來就不是真心的。天滿宮很聰明,她不可能把一件事想得如此簡單。
是枝千繪眨眨眼,反倒是不明白羂索為什麼這麼問:「這很好理解吧?」
「咒力興起路上最大的阻礙是天元。」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揮刀向一個無辜的、只是被迫成為星漿體的更弱者?」
羂索怔了一下。
他看去,少女淺瞳中充滿貨真價實的疑惑。
淺瞳明媚,透著斜斜打下的日光,一瞬間,宛若青空般色澤透亮明快的疑惑撞進羂索眼裡。
手握屠刀、沐浴鮮血。
——無可厚非的理想主義者。
在這樣腐爛不堪的咒術界裡誕生出的純粹之花,真是諷刺到了極點。
「……你決定就好。」羂索移開目光,掩飾般的將視線投向遠處和同學們說笑的天內理子,心中低笑,卻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反正說了要殺天元的是你。」
要是能借她的手殺了天元,羂索高興都來不及。
那邊的咒術師似乎注意到了少女來訪,九十九由基遠遠地向這邊招手,和身邊的天內理子說了句什麼,很快靠了過來。
是枝千繪和她聊了幾句天內理子的現狀。
羂索安靜地看著她和九十九由基談話,少女彎著眉眼,纖長的眼睫下,總是帶著笑意的淺淡蒼藍眸子愈發令他捉摸不透。
羂索注視著天滿宮。
注視著這個幾乎是他看著長大的少女。
她有不同於這個時代的咒術理論;
她有不囿於封建局限的滔天權柄。
她有強大的術式與力量——
殺了她。
讓她的一切為自己所用。
……
是枝千繪和九十九由基了解過天內理子的現狀之後,她就打道回府了。
全程絲滑流暢。
好似她真的只是領著羂索過來瞅一眼。
羂索:……
講真的,不提她的價值。
光是謎語人這點就讓他很想動手了!!
回去的路上,羂索冷靜地再提起她之前的話,作為合作的同伙,他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你真的要放了星漿體?」
「就算咒術總監部的人在你的影響下同意,那些攀附薨星宮權利的人也不會同意,我想你知道這點,天滿宮。」
「天元的安危是人類必要的庇護所,哪怕是你,也動搖不了大多數人對此的需求。」
千繪看向他,纖長的眼睫撲扇了一下。
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少女像是小學生提問一樣,舉起手,天真地給出解決方法:「那,就把反對的人全殺了吧。」
「……你認真的?」
「認真的。」
這幅大有『解決不了問題,那就把產生問題的人解決了』的態度讓羂索忽然感覺很無奈,無奈於自己將要篡奪的是個執著又狡猾的小姑娘。
「那你之前一直營造的『聖人』形像就要被打破了。」
羂索輕聲在少女身邊說,卻不像是勸誡,更像是激將的引誘:「你為了不費一兵一卒拿到權利,不是在借著五條家的聯姻和禪院、加茂兩家的示好,在和他們保持共同利益嗎?」
詛咒師垂下眼眸,眼角帶著微笑,宛如奈落之中引誘人心的惡鬼,一句一句說道:
「天滿宮,保護弱者會做出很多犧牲。」
「也許到最後,連你在乎的人都會誤會你要做的事情。」
「甚至,你也許並不會成功。」
「即便如此,天滿宮。你也要堅持這個決定嗎?」
他知道,輕微的激將法對已經握住刀劍的理想主義者來說並不是澆滅他們激情的冷水,而是點燃柴火的火星。
正如少女給他的回答一樣。
她依舊堅持,哪怕萬劫不復。
羂索忽然覺得,要是能讓五條悟殺掉這樣的天滿宮就好了,那樣或許五條悟在獄門疆前停留的時間會不止一分鐘。
可惜,做不到。
她太聰明了,也太在意五條悟了。
她不會讓她在意的人卷進這場咒術之外的波譎雲詭裡。
+
去天內理子的學校轉了一圈,回去之後,是枝千繪本來打算去找禪院甚爾,告訴他一聲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通個氣,免得紙片人誤以為她腦子被人奪舍了。
是的,她真准備放了星漿體。
還打算為此動手。
至於腦花醬——
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反派了,該學會自己分辨別人口中的真話和假話了。
但是,禪院甚爾不在。
不僅禪院甚爾,兩面宿儺也不在。
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一人一咒靈下落的千繪醬貓貓呆滯。
#紙片人呢?#
#我那麼大兩個紙片人呢?!#
沒有紙片人充電,少女頹廢地趴在辦公桌上,發了一會兒呆,痛定思痛之後,指揮下屬開始動員。
正如羂索所說——
選擇偏向弱者、保護天內理子會做出很多犧牲,就如同為大義而堅強的人必定為大義而脆弱。
但天滿宮歸蝶要這份脆弱。
就像賑早見寧寧需要一份枷鎖。
是枝千繪起身,來到了落地窗前。
纖弱的身軀被束縛在板正的和服裡,長發交織,垂在胸前。少女眼睫低垂,蓋過眼底滾滾流光。
她撫摸著游戲面板上的任務界面,看著因為玩家舉措和紙片人的行動而一一對應發出的各項事件。
「一切尚在游戲規則允許範圍內……」
少女輕聲低喃,尾調帶著不可聞的笑意。
懸浮在她身前的游戲面板閃爍了一下,少頃,數據穩定,游戲並未察覺到任何內部故障。
第108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1)
是枝千繪消失的兩個紙片人正和另外兩個紙片人前往京都。
五條本家的家族主宅在京都。
據五條悟所說, 天滿宮出身的家族以前也在京都。
對此,兩面宿儺首先發出嘲諷:「你連你未婚妻的出身都要『據說』?」
五條悟瞬間五指收縮握拳,額頭青筋暴起, 要不是夏油傑攔著他就該一拳頭照著這家伙的鼻梁去,頭都給他打歪。
好在, 他還分得清主次。
白毛把炸起的毛順了下去。
五條悟冷笑一聲, 在語言上予以回擊:「你這個和她什麼關系都沒有的咒靈憑什麼來指責我?」
宿儺瞬間噎住了。
環顧周圍,在場三個人類一個咒靈。五條悟和天滿宮是聯姻下的未婚夫妻;夏油傑最少也是咒術學校的同期生;禪院甚爾隸屬少女的家臣——
只有兩面宿儺,啥也不是。
他總不能說天滿宮和他回憶裡的那個巫女很像。
詛咒之王閉嘴。
心裡再給少女記下一筆。
…
是枝千繪的紙片人們來京都是去找她的真名的。
三人一咒靈之間雖然沒有說什麼, 但都有種詭異的默契,潛意識裡都認為這件事有很大問題。
尋找一個人存在的痕跡,那麼最簡單的就是從出身地開始。
在東京的時候他們就用彼此手裡的權利調查過了, 天滿宮的過去少得可憐,除了那個光輝偉岸的天滿宮宮司形像之外,居然沒有半點個人生活。
五條悟又實在記不起來她到底出身哪個下轄家族,只好從最基礎的地方開始。
到了京都,四個紙片人分成了兩撥。
五條悟禪院甚爾一組。
夏油傑兩面宿儺一組。
五條悟領著禪院甚爾去五條家, 作為同樣出身前·御三家的人, 他們倆在這方面有著天然優勢, 非常適合從封建家族的古宅大院裡找線索——主要是因為五條悟拒絕和兩面宿儺組隊。
走在五條家的深宅大院小路上,禪院甚爾隨口提了一嘴過去的事情, 算是信息互通。
「你當時來見過我?」
「來湊過熱鬧,你出生的時候可是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說著,禪院甚爾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墨鏡下璀璨華光般的眼瞳。他還記得,因零咒力而鮮有存在感的自己, 一眼就被這個小鬼頭注意到了。
五條悟將雙手枕在腦後,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 丟下一句:「不記得。」
禪院甚爾哼笑一聲,跨步往前,懶得在意五條大少爺的想法。
聽下人們說,家主在和族老們開會。
於是兩個拽得二八五萬的家伙找去了家族會議室。
禪院甚爾問:「你打算從哪裡問起?」
「敲定婚事的是家裡最老的老頭,兩年前被人暗殺了。現在和聯姻有直接關系的就剩下我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現任五條家主知道。」白發少年頭也不回,直接闖入會議室,「直接去問就好了,他不敢不回答。」
……哦。
這小鬼現在基本代行五條家的事務來著。
拋開六眼,五條悟在咒術界的地位也不小;加上六眼,那就更加舉足輕重。
禪院甚爾默默地跟上去。
…
會議室內鬧鬧哄哄,不知道在吵什麼。
「星漿體的事情絕不能讓她胡來……」
「抵制!必須管……」
「誰去聯系其他家族?星漿體的事需要從長計議……」
『——呯!』
五條悟正是這個時候推開的大門。
室內數雙歷經風霜、蘊含無數貪婪的目光同時看過去,驚詫地發現,闖入會議室的是他們五條家如今的中流砥柱。
「悟,你……」
五條悟沒給他們指責的機會。
少年邁著大長腿,幾步走到五條家主身邊,扯著他就往外走。
五條悟可太懂這些會投機倒把的老不死們了,給點好臉色他們能直接扯到讓他去找天滿宮說情去,什麼重現五條家的榮光等等等等,耳朵都要聽得起繭子。
臨走之前,五條悟稍微分散了一點注意力在推門時聽見的事情上。
他們剛剛在討論什麼……星漿體?
天內理子又出什麼事了嗎?
…
逮到人後,五條悟很干脆地把問題拋給了五條家主。
——天滿宮與五條家的聯姻。
「她?誰會記得那種末流家族的姓氏,我和你祖叔父只不過是看中了她身上返祖的血脈,都是祖上那位菅原公的後裔,術式也很有用,一定能生出更強的繼承人……」
五條家主一句話沒說完,禪院甚爾已經捏緊了拳頭。
青年指節捏得哢吧作響,面色陰沉,五條家主頓時噤聲,喉頭滾動,沒敢再說下去。
但養尊處優的大家族長怎麼可能這樣就被威脅到,五條家主頓時把矛頭指向了他的兒子:「悟,你要胳膊肘往外拐,跟著天滿宮的人對付你的家族嗎?!」
五條悟正拉過一張椅子,大咧咧地坐下。
少年聽了父親的話,只嘲諷地低笑一聲,盯著那男人的眼睛說:「不好意思啊,我也不喜歡聽這句話。」
那態度,擺明了是禪院甚爾如果動手他絕不會攔著。
不過,五條悟倒是很在意一件事,「你把他當天滿宮神社的人?這家伙姓禪院吧?」
一旁的禪院甚爾『嘖』一聲,心裡嘲了一句幼稚小鬼。
五條家主的回答倒是讓禪院甚爾格外意外:「他是禪院家送給天滿宮的家臣,幾年前就不屬於禪院了。」
他暗含忌憚地掃過自己兒子身旁那個沒有咒力的禪院家吊車尾,作為家主,他仍舊記得幾年前那場三大家族暗殺未遂的合作。
正是因為沒成功。
正是因為害怕被抓住把柄。
禪院家才會把自己家族裡的人送出去,誰想他們五條家定下的未來主母居然會接下禪院家的禮物,以致於整個五條家高層都以為天滿宮即將和禪院家聯手,在之後的內戰直接將禪院家列為了頭號對手。
……禪院甚爾。
五條家主恨恨地看了禪院甚爾一眼。
當年五條家真該防著這一手,否則現在天滿宮神社的態度也不會在有了聯姻基礎之後還這麼曖昧了。
「這句話我倒是覺得不錯。」
禪院甚爾收了手,忽然沒那麼生氣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五條悟:「繼續問。」
五條悟撇撇嘴,不知道哪裡不高興了,但又說不上來,只能繼續問:「就算不記得她出身哪個家族,那至少記得她叫什麼吧?聯姻聯姻,血源聯姻連封契約書都沒有?」
現代社會結個婚都要結婚證呢,更何況這種看中術式和血脈的古老家族。
五條家主驟然安靜了下去。
目光閃躲,往後退了幾步,根本不去和五條悟對視。
五條悟吃驚,慢慢坐正:「……真沒有?」
五條家主支支吾吾許久,再三追問,才給出答案:「都被燒了。」
「兩年前,我們打算把這樁婚事直接敲定,你叔祖父調走了契約文件,准備多加幾個條件。但那些暗殺者,直接把院子燒了。文件都在房子裡。」
五條悟愕然,他根本沒聽說過這件事,只記得那個族老的死確實是火災。
「這件事怎麼沒告訴我?」
「——沒了這些天滿宮可以隨時抵賴!她現在的身份可以不要這一層,但五條家未來需要這樣的女人!!」這句話喊出口,五條家主喘了口氣,平緩下來。
他終於從一系列逼問裡反應過來,察覺了面前兩個人的神色從剛才就不對勁。
「你們到底要干什麼?」
沒人回答他。
擅闖五條本家的兩個人轉身就走。
問不出答案,五條悟干脆放棄直接問這個選項,再找方法。
五條悟一個人走在前面,左拐右拐拐進了一條草木漸深的小路,打算重新走一遍童年的記憶。
他和天滿宮相處了那麼久。
總有一個過去承載著彼此的姓名,吧。
「喂,小鬼,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想知道她的真名?」禪院甚爾在後面問道。
「……」
白發少年聞言,不語,望向遠處山坡大樹下的草地。
這裡是他小時候喜歡來的地方。
那個時候還小,喜歡帶著唯一的同齡人一起來。
夏風從草地上滾來,少年張揚的白發也和風下的草尖似的晃動起來,他的眼睛藏在墨鏡下面,從側面看去,蒼眸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些被回憶勾起的笑意。
他對禪院甚爾說。
「你見過了,天滿宮很聰明,比那些大河劇本裡拍的陰謀家還擅長奪權那一套,從小就這樣了,我見過很多次。」
「她那個人啊,有幾個不好的習慣。」
五條悟說,少年垂在身側的手慢慢蜷曲指節,直到手掌握成拳頭。
「她喜歡拿自己做賭。」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是她賭注的一部分。」
「而我、我們。可能只會在一切都結束之後,才知道她做了什麼。哪怕這是件在普通人、甚至強大的咒術師眼裡都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五條悟見過很多她做的事情。
見過蜉蝣撼樹,見過螞蟻博像。
她總是很出乎他的意料。
那樣明艷的火光也永遠恣意昂揚。
五條悟忽地去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但抬起手之後才發現,食指會點在鏡片上,還隔著一層墨鏡。
五條悟怔了怔,感覺有什麼東西被他忽視了。
但思考無果,他順著自己的話繼續對禪院甚爾說。
「那些事情在她手裡都會達成,她真的很厲害。」
「但她喜歡不計代價去做那些事,這個習慣她這麼多年了,到現在了也沒改正過。」
所以,五條悟想知道天滿宮的真名。
少年想確認,這件事不是她為了什麼事情,而拿去做賭的一部分。
他想那樣的火焰永遠恣意的燃燒著。
第109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2)
五條悟走過自己小時候生活的地方。
很小的時候, 他會拉著少女走過長長走廊,越過那些好奇的家僕,穿過園林小道, 沿著石磚路一路走到再沒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去。
她不會驚訝,每次只是歪歪腦袋, 櫻色編發從肩膀垂落下來。
望來時, 纖長的羽睫抖動,淺瞳裡滿是疑惑。
——「怎麼了?」
每次,她都會問:「眼睛不舒服嗎?」
五條悟停在長廊轉角。
廊下, 掛著一只小巧的風鈴。
上面的櫻花紋路已經被風化了,依稀看得出來是很久以前掛在這裡的,白發少年愣了半晌, 神色驀然柔和黯淡。
每次六眼被過載的咒力刺激得大腦鈍痛的時候,他記得,她都會說——「到我這邊來吧。」
蒼色的瞳孔映入一縷明艷的火光後,不知道為什麼,鈍痛的眼睛總會慢慢地舒緩下來。
五條悟吐出一口氣, 繼續往前走。
少年卻驀然發現, 隨著回憶一步一步往前, 她的身影在一點一點消失。
會和他一起圍在火爐邊看恐怖故事的人。
會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展現本惡的人。
有著美輪美奐咒力火焰的人。
過去的記憶像是朝陽下的人魚公主。
——五條悟過去的記憶在模糊。
追本溯源,好像這個人不該存在似的, 可越來越穩定的六眼卻在告訴五條悟,世界上有這麼個人。
少年愕然驚覺了什麼。
【最近感覺眼睛還會疲憊嗎?】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六眼。
與天滿宮?
可是這兩件事之間沒有直接的關聯性,就算天滿宮和他祖上是同一條血脈也證明不了什麼。
五條悟沒有過多猶豫,當機立斷, 對禪院甚爾說:「等我們回去,你帶我去找天滿宮。」
最好的方法還是當面解開疑惑。
…
與此同時, 另一邊。
夏油傑帶著詛咒之王,去京都其他地區尋找線索。
根據五條悟的地圖,他們找到了疑似是少女出身的地方。
是一處已經人煙稀少、占地面積卻很大的宅院,聽聞有人拜訪,這家的管家熱情地迎了他們進去。
步入小道,沿著廊腰縵回的石磚小路往前走。
頭上樹蔭蔥蘢,葉片將夏季熾熱的光分割著斑駁的光影。
「喂,小子。」
兩面宿儺走在後面,對風景沒什麼興趣,他凝神盯著夏油傑消瘦不少的背影,忽地問了個類似於禪院甚爾問五條悟的問題:「你那麼喜歡她,為什麼連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夏油傑愣了愣。
片刻後,他撥開垂落的樹枝。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我會記不住。」
少年走過樹叢,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很平靜,像是一潭死水。
「但我沒那麼執著這件事。」
「她能活著,就很好了。」
兩面宿儺詫異地挑眉,快步跟了上去。再次打量了這個實力不錯的人類少年幾眼,忽地被反問:「你呢?」
「我?」
兩面宿儺乍一下被問到,摩挲著下巴,回答:「我覺得,知道真名之後,把她神隱藏起來一定會很有趣。」
困住她,再控制住她的行為。
把大膽的金絲雀折斷雙翼,藏到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說不定一直自由自在的小瘋子會生氣得咬人。
……會嗎?
兩面宿儺忽地摸了摸脖頸。
總感覺這種事他做過,還被反殺了。
神隱失敗後的詛咒之王,被戴上報復性的項圈,巫女拽著他,頤指氣使地把他當做打手,去滿世界研究她對咒術的不解。
兩面宿儺放下手,對態度驟然變化的黑發少年沒投去半個目光。
——算了。
在小瘋子眼裡,自己左不過就是好用的打手和值得研究的詛咒。
在冷心冷情的家伙眼裡連六眼都是可以用聯姻拉攏的對像,誰知道在那個和羂索互相利用的小鬼心裡自己究竟是被安排到哪一步的棋子。
先找到名字再說吧。
一人一咒靈被領進了這家宅院的主屋,見到了屋子的主家。
但他們得到的回答卻讓線索再一次斷了。
「……沒聽說過這個人。」
宅院的主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爺爺,一口綿長的京都腔,慢悠悠地回答道:「我們家是幾年前搬來這裡的,聽說上一任住在這裡的家族沒落凋零,差不多都死光了,這個好地段才便宜了我們家。」
夏油傑追問:「那您知道那一家人姓什麼嗎?」
「姓?……不太記得了,時間太久了。」老爺爺摸摸光禿禿的頭頂,眉頭緊蹙,喃喃自語地念叨:「姓什麼來著?」
許久,實在想不起來,只得嘆息一聲,告罪道:「人老啦,太久的事情記不清了。」
夏油傑沉默。
斷層的信息讓他越來越感到不安。
臨走之前,那位老爺爺勸告了一聲:「那個家族最後銷聲匿跡了,這在京都很常見。你們要找的話,恐怕很難找到什麼線索。」
…
尋覓無果。
四個紙片人重新彙合。
彼此對了一下情報,兩邊直接調查到結果的計劃都落空了。
唯一有所收獲的是五條悟,少年直接把他發覺的可能性抖了出來。五條悟按著太陽穴,敏銳地察覺到了逼近的危險,他保持鎮定,說出口的話卻不知怎的,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還不能斷定六眼的事情一定和她有關系,這件事……」
「和她有關。」
夏油傑驀然開口,語氣肯定到了極點。
兩面宿儺帶略好奇地投去視線,目光微沉。
黑發少年神色溫柔緘默,愈發篤定地說道:「這件事和她有關,她……一直都很在乎這些會影響到天下蒼生的事情,會為理想做什麼也完全有可能。」
「哈。」
不等夏油傑說完,兩面宿儺從喉間發出諷笑,腥紅瞳孔充滿戲謔:「可得了吧,那個小瘋子會在乎什麼天下蒼生?她可是連……」
連什麼?
宿儺驟然收聲。
霎時間,腦海裡有什麼一閃而過,兩面宿儺頓了頓,沒能把反諷的話說完。
但詛咒之王終究是詛咒之王,兩面宿儺很快收斂了情緒,雙手環胸,眼底藏著不以為然,「她可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大好人,那小鬼,骨子裡瘋著呢。」
「你什麼意思?」
夏油傑沉聲質問。
黑發少年驟然抬手,濃厚的陰影在腳下騰起,猶如陰雲一般聚攏在幾人周圍,咒靈操術之下,無數潛伏在黑暗裡的咒靈發出威脅般的低吼,
兩面宿儺揚眉一笑,無形的火焰扭曲他周身的空氣,殺意騰空而起,好似離弦的利箭刺向他。
眼看著就要打起來,禪院甚爾若無其事地提起一個位置:「還有個位置我們沒去過吧。」
一句話成功打消了兩邊的氣焰。
被數雙眼睛盯著的禪院甚爾聳了聳肩,他可不是在勸架,男人說道:「北野天滿宮神社,不去找找線索嗎?」
幾人皆是一怔。
一葉障目了,竟然忘記了和少女關聯程度最高的地方。
詛咒之王和DK們互相看不順眼,但在這件事上勉強還是保持了相同意見。
「那就走吧。」
+
北野天滿宮神社位於上京區。
未入正門,遠遠地就能看見高大的紅木建築,和風古意的氣息撲面而來,喚醒了久遠時代的記憶。
站在這裡,兩面宿儺驀然想起了之前嘲諷夏油傑時未盡的話。
……原來如此。
他說每次看見那個女人的時候都感覺她哪裡很奇怪。
詛咒之王忽然低低笑出聲,磁沉的嗓音如同歷史滾輪,瞳中赤色仿若帶著烈火燃燒時的灼熱溫度,倒映出千年前某一幕的驚愕和癲狂。
千年前的那一幕猶如末世天災。
厚重的濃雲鋪天蓋地遮擋天空,黑灰雲層滾滾而下,又與遠方地平線上的火光相接,像是大火燒著了雲層一樣,黑紅在短短幾刻鐘內便染盡視野可見的全部景色。
大地悲鳴,土地崩裂。
狂躁的風將一顆顆樹木壓倒,濤濤海嘯傾軋房屋良田。
人類在逃竄。
咒靈在驚惶。
無數咒術師聚集包圍著兩面宿儺,他們是來祓除犯下無數罪惡的詛咒之王。可這一刻,所有人都遲疑了。
誰是詛咒?
誰是災難?
沒有人給出這個答案。
他們只能噤若寒蟬地眼睜睜看著,突兀出現在這裡的櫻發少女踏過灼灼烈火,邁過土地裂開的萬丈溝壑,將要帶走為惡世間的詛咒之王。
少女背著天光,兩面宿儺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當她微微俯身向下,向他伸出手的時候,宿儺又從那雙一直都很安靜詭異的淺瞳裡看見了自己。
她安靜地注視著他。
就像以前那樣。
素白的手指抹去宿儺臉頰上的血跡,絲毫不介意血腥與污濁會沾染她的裙擺,火光映在她臉上,絢麗虛幻如同夏夜海上升起的不知火,將她包裹成如夢如幻的泡影。
被圍困的宿儺意識到了什麼。
他任由帶著微涼的指尖觸碰自己,一時之間,哪怕是詛咒之王眼中也充滿了驚訝與血意。
他猖狂地低笑一聲,問道:「這些是你做的?」
「地震與火山爆發嗎?」少女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很疑惑他的指向,她回頭看了一眼紅黑的天空,狂躁的風吹來,一下子吹散了從來都是編織好的長發。
櫻發沾染了兩面宿儺受傷時的血跡。
發尾殷紅似血,猶如沾染罪孽。
少女再回頭,彎彎眉眼,那雙從來都是好奇與冷漠的眼裡徹徹底底映著他的身影。
她沒有否認。
「是的,我做了這些。」
「以及,我來救你。」
…
所以說啊,那不是什麼大好人。
她也根本不在乎什麼天下蒼生。
第110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3)
沒有線索。
五條本家、天滿宮神社……到哪裡都找不到『線索』。
好像大家意識裡認知的人只有和服櫻發、明眸善睞的天滿宮, 而在天滿宮宮司的身份下究竟是什麼,沒有人在意,也就沒有人知道。
幾人相顧沉默, 回了東京。
剛回東京,幾人就得到了一個令他們詫異的消息。
天滿宮神社下令取消了這一次的天元同化儀式, 各大咒術勢力反駁無果, 聯手准備討伐獨斷專權的天滿宮。
短短一天內,局勢翻天覆地。
夏油傑站在原地怔了很久,幽紫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他忽地轉頭看向五條悟。
「悟。」
「你知道怎麼進薨星宮嗎?」
彼時,五條悟正准備和禪院甚爾一起去找少女。忽地被叫住,白發少年聽見夏油傑說的話時十分意外。
但夏油傑沒有解釋, 他只是說:「我有些事,想問天元大人。」
五條悟沉吟數秒,對禪院甚爾說:「天滿宮那邊的問題交給你,我先和傑去一趟薨星宮。」
禪院甚爾無所謂地點頭:「行。」
…
五條悟和夏油傑很快去往了薨星宮。
憑借小時候來過一次的記憶,兩個高中生很快擅闖了咒術禁地, 成功一路進到了薨星宮本殿。
但在要更進一層的時候, 結界拂開了他們。
兩人被攔在了外層。
沒等五條悟動手, 就從裡面傳來了一道聲音:「是你們啊。」
穿著長袍,仍具人形, 但面貌已經和咒靈相近的人從薨星宮結界深處走來,空洞的四目掃過前方的白發少年,又落到了後面的夏油傑身上。
「初次見面,靈魂陷入囚籠的孩子。」
夏油傑沒接話, 他也沒有驚訝。
黑發少年沉默著,只在聽見天元的話時, 眸中色彩怔了一瞬。
天元笑了笑,似乎有些驚訝他的反應,卻也沒有過問。
「是打算來問天滿宮的事吧?」
天元問道。
夏油傑定了定神,頷首:「是。我想知道,星漿體的事情是不是和她有關。……她為什麼要取消同化?」
天元反倒是怔住了。
許久,這位活了上千年的結界師嘆息一聲:「她最後還是要選擇這個方法嗎……」
天元釋然地笑了,他告訴夏油傑:「取消同化只是為了她想做的另一件事做鋪墊,她要的是世代的增長而非平衡;她那樣的孩子,如果不願意揮刀向更弱者,那麼她將要挑戰的困難會是不可估量。」
夏油傑霎時感覺寒意遍布全身。
他知道天元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同樣的情況他經歷過數百次。
理想。
死亡。
如同噩夢。
「那……可以阻止她嗎?」
天元反問:「你會阻止她嗎?」
夏油傑沉默了。
他想說,他不想要她受傷,也不想要她死。
他希望一切危險都遠離她,包括他自己。
但是他說不出口。
一次又一次阻撓了光耀者的劊子手早已破爛不堪。
空洞的靈魂無法縫補。
噴湧而出的情感硬生生被自己扼在了喉嚨口,夏油傑數次張開嘴,最後卻只能問出一句:「……她的生命會有威脅嗎?」
「這就是我放你們進來的理由。」天元回答。
夏油傑垂下頭,眼睫顫抖著,幾乎是反胃般的嘔吐感隨著波動的情緒湧上來,霎時間衝上腦海,讓少年無法感知到自己到底理解了什麼。
五條悟左右看看,根本不明白他們之間的對話是什麼意思。
三個人完全不在同一個頻道裡。
感覺自己信息有斷層,五條悟收緊手指,他不想浪費時間,直接從中打斷兩個人的對話,質問天元:「你是不是知道天滿宮在做什麼?」
天元搖了搖頭。
空性結界始終將兩邊分割開,天元的聲音也始終帶著拉開距離的虛幻:「你們能在我這裡得到的答案,取決於你們來問的是什麼,我也不清楚她具體的計劃,只能根據你們的疑惑做出有限回答。」
「但是首先,我需要知道你們真正的來意。」
「以確認你們不是和羂索勾結的同伙。」
五條悟皺眉,「羂索?那不是小時候你講給我和天滿宮的故事嗎?」
「他是真實存在的,而且一直都在活躍。」
天元莞爾。
以前他確實對闖入薨星宮的小孩講過故事。
但是沒想到,其中一個找到了故事裡的反派,並與他結成盟友。
天元暗中嘆了口氣,這也算是他陰差陽錯種下的因果了。
夏油傑沒有在意這樣的插曲。
他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們在找她的真名。」
天元這一回是確確實實地怔住了。「天滿宮的真名?」
夏油傑抓住了這一瞬間的錯愕,他比五條悟知道得更多,立刻發聲追問:「她的真名和她要做的事情有關?」
天元沒有詳說,只是遲緩地搖了搖頭:「我不確定。」
「薨星宮現在很難接到外面的消息,我對外面發生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或許有一點,我能很明確地告訴你們。」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過的證明。」
話落瞬間,夏油傑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安靜的薨星宮內殿,少年幾乎能聽見自己愈發急促的呼吸聲,指尖冰冷,大腦依舊糊成一團,只能聽,無法思考。
「如果『天滿宮』的存在只是一個理想的虛影。那或許到了最後,在你們的回憶、生活,過去的一切裡她都會成為「不存在」。」
「那時,她的痕跡可能會被抹除。」
天元面露哀傷,他並不知道那個少女在真正詳盡的計劃是什麼,只是盡最大可能,讓她不至於為理想徹底葬送自己。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過的證明。」
天元重復著這段話,他對外一無所知,卻又可以清晰明白地告訴眼前一黑一白兩個少年最後會發生的結局。
天元嘆息地看見他們臉上的錯愕和惶恐,他總結了真名與理想如果是同一件事,那麼將會迎來的結局:
「也就是說,有朝一日,午夜夢回的痛苦,是唯一還擁有她的方式。」
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
是枝千繪忙忙碌碌。
比起悠閑到跑去京都的紙片人,玩家可忙多了。
她帶羂索去女子學校圍觀天內理子之前就做好了挑撥開戰的准備,在給腦花醬下套後,就美滋滋用取消星漿體同化事件宣戰了整個咒術界。
她准備了很久的「逐鹿星河」計劃終於可以啟動了!
千繪醬哼著小曲兒,她剛去完內閣會議,現在溜溜達達地回在東京的分部辦公室,准備繼續觀察局勢,微操戰況。
咒術世家聯手討伐天滿宮。
開戰嘛,不外乎外部支援、主要戰力和後勤補給。
她先點聯姻後收甚爾,在外交上已經充分發揮了長袖善舞的特質,幾年前通過一場御三家內戰消耗了咒術界的中堅戰力,奪權這幾年又收攏了咒術新人。現在想對付她難上加難,只剩下報團取暖這一個解決方法。
這個也不是問題。
作為一款老陰比,千繪可太懂怎麼戰略上給人下套了。
更何況還是她主動挑事的。
——在此,特別感謝腦花醬!
數年前禮祭當天的一場咒靈襲擊事件幫她摸清楚了御三家的高級術師具體情況,才會導致內戰中咒術界死傷無數,以致於現在無人能夠抵抗天滿宮。
為好同伙鼓掌!
少女歡欣地眯起眼睛,清淺的眼裡流過無上喜悅,仿若夏日煙火般明快歡暢。
什麼?羂索會怎麼想?
——誰管他。
是枝千繪心情愉快,回到辦公室,推開辦公室的門,入目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消失了有大半天的紙片人1號。
「甚爾。」
聽見少女的聲音,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抬起頭。
那雙碧沉的眼瞳帶著不馴的野性,男人的手放在桌上,卻不是很放松的狀態,是枝千繪能看見他的手臂肌肉緊繃,手背隱隱有青筋顯露,像是只蓄勢待發的黑豹。
但看著,又不知怎的,哪裡透出點委屈。
是枝千繪進來之後禪院甚爾也不讓位置,就那麼堂而皇之坐在她的椅子上。
千繪過去,走到旁邊,還是不說話;戳他一下,才吐出一句:「我有事問你」,但還是那個表情,盯著她,眼中深邃如潭。
千繪深深感嘆。
紙片人心,海底針。
少女幼稚地再戳他一下,好像在戳捏一下才會叫的橡皮鴨:「你問。」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戳戳他的肩膀。
——「天滿宮歸蝶。」
「我在,怎麼了?」
好似平常對話一樣,少女流暢地應聲。
禪院甚爾心裡卻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怒火,騰地一下就升起來了。
男人沉著聲音,像是發怒的野獸,又不擅長對眼前的少女說重話,只好收斂爪牙,從喉間發出震震低問:「你真的叫這個名字?」
「我去找過了,御三家、神社;所有、一切能找的地方,都沒有過這個人。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只有天滿宮。
只有天滿宮大人。
而禪院甚爾卻知道。
就好像她自私孩子氣的一面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一樣。
她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依舊挑燈辦公,會在疲累時趴在桌面上向他吐槽麻煩的人際關系。
她會在生病的時候頤指氣使地要求他買各種水果,會喜歡毛茸茸可愛的寵物。
與那半真半假的名字一樣。
是一份僅限於「禪院甚爾」的特殊。
可禪院甚爾不明白。
他沒有那麼聰明,他是她口中的笨蛋,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暗示是什麼意思。
男人垂著頭,雜亂的黑發垂下,遮過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禪院甚爾嘴唇顫抖,聲音低不可聞,詢問出口的幾乎只剩下氣音。
他問出了幾年前同樣問過的話。
「你到底想做什麼,天滿宮歸蝶。」
悠于 2024-9-7 14:20
第111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4)
「是理想哦。」
少女依舊這麼回答。
就像好幾年前的神社長廊下的對話, 禪院甚爾幾乎能預見她的下一句會是什麼。
我在。
甚爾,我在。
她總會這麼說。
就好像她一直能將他拉出泥潭。
「我想……」
禪院甚爾驟然站起來,巨大的動作打斷了少女的話, 千繪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退了幾步, 又被男人大力抓住手腕帶動往前, 整個人猝不及防被帶動地跌了一下。
——『鈴』。
發尾的鈴鐺輕響,少女眼睛睜大。
禪院甚爾彎腰抱住了千繪。
明明拽人的是他、抱住她的也是他。但禪院甚爾在看見她眼中那一抹明晃晃的疑惑與不解之後,男人高大的身形慢慢佝僂下來, 環住少女的雙手愈發收緊,宛若蜷縮在神像前想要抓住唯一信仰的信徒。
禪院甚爾苦澀地闔上眼睛,將腦袋埋進柔軟的櫻發。
他說:
「我聽不懂什麼理想。」
「我也不知道什麼理想值得你連真名都丟到一邊。」
他與五條悟四處搜尋的時候, 根本沒人記得少女的過去,所有人記得的只有如今的「天滿宮」。
就好像她合該是端坐高天的神明。
就好像她合該沒有過去。
那是否有朝一日,他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只記得高高在上的「天滿宮」,成為一無所知的受惠者?
禪院甚爾的呼吸沉了下來, 熱流湧上眼眶, 脆弱的聲音從喉間吐出。
他的嗓音嘶啞得不像樣。
「用一點我能聽懂的話說吧。」
「你真的、沒有哪怕一點自私嗎?」
千繪凝滯許久。
少女呆呆地站在那裡, 她似乎不太懂男人這份藏匿到極致、在隱忍與自我馴服下猛烈爆發的情感。
男人壓著嗓音,灼熱的氣息在耳邊吐出, 他抱得很小心,完美沒有壓到她的頭發,但這樣的克制卻與滾燙洶湧的情感完全相反。
她好像能感覺到他的心髒。
很快。
很燙。
帶著是枝千繪一直以來沒有成功理解過的情緒,咚咚跳響。
千繪停頓了很久。
好久之後, 她才慢慢抬起手,放在了埋在自己脖頸間的腦袋上, 手指輕柔地順著他的頭發,安撫著禪院甚爾。
——「叫我歸蝶吧。」
她輕輕撫慰,柔和的聲音讓禪院甚爾慢慢平靜下來:「至少,不能被說出口的這個名字,是真名的一部分。」
「……」
禪院甚爾埋首在安寧的櫻色裡,很久,才問出一句:「那天滿宮是什麼?」
千繪的神色愈發柔和。
她順著他的話回答。
「天滿宮是我的職稱。是身為天滿宮神社宮司和菅原後裔的職稱,也是如今咒術界所需要的核心領導人的職稱。」
——榮光無限的神明。
——偉大的理想主義者。
少女一下一下的順著男人的背脊,用輕巧的語調平緩跳動的心:「歸蝶,這是我的名字,是在職稱之外的名字。也是被世人遺忘的真名。」
「……那。」
「為什麼只有我記得?」
禪院甚爾終於被安撫下來,他松開了手,被是枝千繪按到了辦公椅上,男人垂著眸,安靜得像是被順毛成功的的大型野獸,只偶爾發出呼嚕聲。
千繪彎起眸子,很輕快地告訴他:
——「因為甚爾是特別的!」
禪院甚爾怔了怔。
許久。
許久才從這樣直白的特殊裡反應過來。
他忽地笑了,掩飾又報復性地伸出手,拽住她的臉頰扯了扯,「簡直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了啊,到頭來一點有用的都不打算告訴我。」
壞蛋與笨蛋。
主公與家臣。
禪院甚爾望著滿臉無辜的少女,想起剛才的窒息感,蜷了蜷手指,將乍然被安撫下來的安逸壓了下去。
他還有問題要問。
他必須把這個問題的答案問出來。
再抬眸,卻驀地撞進了一汪藍色裡。
很淺很淺的蒼青色,像是冬日的天空,卷著霜花的清冷,又被明媚的笑意衝淡了冷意;少女眨眨眼睛,一直在看著他。
「你也是,明明我說了這麼多,但還是沒有放棄嘛。」是枝千繪一只手把男人的手挪開,老成地對成年人指指點點,頗有些滄桑和感嘆:「變狡猾了啊,甚爾。」
禪院甚爾哼笑。
態度卻沒剛才那麼倉惶了。
「那你打算告訴我嗎?」男人挑眉問道,唇齒之間推動出她親口允諾的真名:「——歸蝶?」
千繪一頓,幽幽地投去目光。
「……果然變成狡猾的大人了,甚爾。」
那目光,就差沒在吐槽真是個糟糕的大人了。
是枝千繪嘆息。
紙片人心,海底針。
「不能說?」
「不能說。」
打出感情牌也問詢無果,面對話術拉滿、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套到話的少女,禪院甚爾猶豫許久,一咬牙,打出了最後的手牌——「但我想知道。」
甚爾君使用了直球!
效果拔群,直球成功!
千繪拿出了一份地址,交給禪院甚爾。
「我把過去的資料都存在這裡了,自私——也不算是自私。」
禪院甚爾終於讓出了椅子,少女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雙手擱在桌面上,撐著下巴,向禪院甚爾講述資料裡面會有什麼。
「只是在理想成功之後,也想回憶一下當初的自己是什麼,……別那麼看我啦!我當然知道我這樣做有可能自己都忘記自己的過去,但是我這不是有做過備份嗎!」
那少女垂下頭,又干脆趴下,把半張臉擱在手肘上,悶悶地說道:「因為我也不懂……」
「什麼叫做人類的自私嘛……」
她盯著桌面,一向冷靜自持的眼眸裡罕見的浮出了苦惱。
忽地,一只寬大的手掌按在了千繪頭頂上。
撩人心弦的低笑帶著勾人的沙啞,禪院甚爾大力揉了揉她的發頂,說:「這樣就很好了。」
「剩下的交給我吧。」
不懂人心的美麗怪物。
能夠有對自己的好奇,就已經很好了。
禪院甚爾拿著那份地址,他打算去把少女的本我找回來。
「甚爾。」
是枝千繪喊住離開的紙片人。
少女認認真真地叮囑:「這件事只有你知道,所以——」
「為你保密,對吧?」
禪院甚爾沒有轉身,而是揚了揚手裡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很是帥氣地說道:「我向你承諾過的事就不會反悔。」
「我是你的家臣,歸蝶。」
「你想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喔~」少女尾調帶著笑意,眸中卻滿含意味不明的歡欣,「很靠譜嘛,甚爾。」
靠譜的甚爾君離開了。
玩家又開始優哉游哉處理自己的任務。
微操大師,啟動!
是枝千繪無比精細地調整了自己戰略方針的每一個步驟,美美下班,准備回在東京的居所,待機下線。
然後,在房子裡,千繪看見了她養的紙片人2號。
野生的詛咒之王在發揮他的天賦技能——宿儺御廚子!(bushi)
千繪聳聳鼻尖。
還別說,聞起來味道還很香。
不愧是詛咒之王,就算是做飯也是王者級別!
兩面宿儺從廚房出來,仗著身高居高臨下地俯視人類少女:「怎麼一臉詫異的表情?被平安京的咒術師追著跑的時候,你沒少指使我給你做這些吧?」
千繪端正表情:「既然如此,我不客氣了。」
享受了一把特級廚子的美食,是枝千繪心情更美好了。
以致於從兩面宿儺的問話裡得知禪院甚爾的反常行為,是因為他先提起了她真名的事情才會導致這樣時,心情也十分美麗。
千繪沒回答宿儺的問題。
她選擇反問:「你記起來了多少?」
「記起來了你做的事情。」兩面宿儺饒有興致地撐著臉頰,看她慢悠悠地喝著飯後茶點,「記得後來有平安京的咒術師做過災後統計,那場災難波及範圍甚至到了極北的那片土地,引發的颶風、海嘯、地震……」
「咒靈誕生的速度令人瞠目結舌。」
詛咒之王眯起眼瞳,腥紅色帶著殘忍的血意,說起這些時,他不僅沒有一絲憐憫,臉上還帶著贊賞的笑意。
千繪思考了零點一秒,想起來了這是自己干的哪次好事:「……喔,環太平洋地震帶嘛。」
「……?」
兩面宿儺想了想,沒理解少女口中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干脆沒理會,轉而問道:「千年前發生了什麼?我為什麼記不住你?」
「誒?」
是枝千繪以為這個話題沒什麼可聊的,被問得一懵。
她記得那好像不是什麼值得有記憶點的事情。
千繪遲疑地回答:「千年前,就是很簡單。我記得我們分開的時候很和平,也沒有什麼值得你記住我的事情?」
千繪:貓貓思考jpg
沒記錯的話,她是在研究咒靈誕生的效率時下手太狠,牽動了日本島下的地震帶,引發了一系列天災之後,和宿儺被平安京的咒術師追著跑了很長一段時間。
值得他記住她的事情……
她順手去救過兩面宿儺?
可那不是舉手之勞嗎?
他後面也給她打工還回來了。
還不知道為什麼氣哼哼地想用真名神隱她,說著要把她藏起來呢。
千繪不明白。
CPU開始過載。
她明明記得他們倆是共患難,同樣是被平安京咒術師追得到處跑的塑料隊友關系來著。
是枝千繪看向兩面宿儺,突然回憶起了自己對兩面宿儺的花式使用法,上可指使他上廳堂,下可指使他下廚房;仗著滿級戰鬥力,堂堂一屆詛咒之王硬生生被她扭成了家養詛咒。
一時之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打開好感度列表,看著上面虛浮的好感度,千繪看看這個看看紙片人,表情逐漸震驚。
難道說——
詛咒之王這麼記仇的嗎!
第112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5)
五條悟折返回了京都。
咒術世家聯手討伐天滿宮的事情五條家也參與了, 他作為五條家實權代行,就算不同意五條家參與這件事,也必須回去按住那些躁動的老橘子們。
回京都之前, 他本來想再去見是枝千繪一面,但沒找到人, 只好先回去處理事情。
混亂的局勢隨著時間愈發□□。
夏季炎熱, 蟬聲鳴叫。
一兩天的時間,溫度就升了起來,正式進入了炎熱的夏季。
羂索被人領著進入了少女所在的樓層, 來來往往的人讓他側目,羂索發現,今天天滿宮的地盤似乎有些忙碌。
等敲開辦公室大門, 室內空調的冷氣透出來,羂索才發現究竟發生了什麼。
辦公室的落地窗已經碎了。
高空大風呼嘯,夏季的風裹挾熱燥灌入室內,外面明明是艷陽高照的晴天,卻無端地讓人打了個冷顫。
碎裂的玻璃渣灑了一地, 地毯上浸沒鮮血。
沒有看見襲擊者。
想必在他進來之前已經抬出去了。
「喔?你來了啊。」
羂索順著清脆的女聲望去, 果不其然看見了他那位冷心又狠心的同伙。
少女正慢條斯理地用毛巾擦去手上的血跡, 大片血污沾染和服衣擺,幾乎浸沉了布料, 她倒是滿臉不在乎,細細擦去手指上的血跡。
「這是……?」
羂索遲疑地問道。
「繞開了外層防守的暗殺者,剛處理掉了。」
輕描淡寫的語調讓羂索神色一凝,不動聲色地打探起少女的狀態, 沒有發現異樣。沒有受傷,也沒有陷入什麼不利的境地。
但她不是能對付那些世家嗎?
還是說, 擁有深厚底蘊的咒術世家們聯合起來,就算是這個小瘋批也要謹慎起來?
羂索心裡有些奇怪,但他沒把情緒表露出來,引開話題,說道:「你身邊那個天與咒縛呢?你怎麼沒讓他來負責你的安全。」
千繪沒看他,低頭看著自己,在想要不要去換身衣服,嘴上回答道:「甚爾有事去了,不過,你可以認識一下我的新保鏢。」
——「誰?」
羂索神色一凜。
她這個表情一看就很不對勁,當即喚醒了羂索的警惕心。
少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室內的座鐘,捻捻手指頭算算時間:「這兩天他習慣提前半個小時,現在的話……應該還要五分鐘才會到。」
話落。
——『呼啦啦!』
熟悉磅礡咒力席卷而上,從碎裂的落地窗外湧進來,人未到,聲勢先一步充斥了整個辦公室。
是枝千繪詫異地睜大眼睛,乍一下望向窗外,在看清來人時,又驀地柔和下眉眼。
那樣無奈的聲音,尾調帶著綿長的笑意在說:「提前了呢。」
羂索扭頭看去,龐大的咒靈映入眼簾。
他悚然一驚,出乎意料的場景讓羂索下了一身冷汗。
咒力、磅礡的咒力。
這樣龐大的咒力量超越了羂索千年來見過的很多人。
天滿宮也能算一個。
但與她不同,突然出現的人身上所承載的與其說是咒力,不如說是詛咒。
陰影蓋了下來。
被駕馭著的巨大咒靈猶如遮天烏雲般,投下的陰影遮去了半個辦公室的陽光,下襲的風帶來一絲狂躁,吹得室內的擺件哐哐作響,濃厚的咒力無形之間驚去夏天的炎熱,撲面而來的竟是冷意。
有人從破損的窗戶跳了進來。
他屈膝落地,踩在潰散一地的玻璃上,卷起零星寒光。
那是個少年。
面容俊秀,半長的黑發扎起干練的丸子頭,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出頭。
看著年輕,卻不會讓人小覷他的實力,渾身肌肉緊繃隨時可以加入戰鬥,眉頭緊蹙目光銳利地掃視室內狀況,然後迅速落到了最關心的人身上。
——「你沒事吧?」
夏油傑急促地問道:「我來的時候看見這邊有詛咒師的動靜,天滿宮……」
他看見了完好無損的少女,乍一下松了口氣,握緊的手掌也松懈了下來。
「你沒事啊,太好了。」
夏油傑的視線投到了旁邊的羂索身上:「這位是……?」
「來幫忙的朋友。」千繪一筆帶過,更讓她注意的是少年現在的打扮,和前幾天滿目倉惶的來找她時變得不一樣了。
「傑,你之前說要回一趟高專是……?」
千繪疑惑。
夏油傑沒有穿咒術院校那身校服。
當然也沒有穿什麼袈裟。
夏油傑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少年露出笑容,但他的解釋還是讓是枝千繪貓貓震驚。
紙片人申請了提前畢業。
紙片人成為了專業特級咒術師。
紙片人帶著證來給她打工。
簡單來說,就是——
夏油傑申請加入天滿宮。
是枝千繪:呆滯jpg
她還以為夏油傑是順手來給她當保鏢來著就同意了。
這把紙片人緣好得讓人震驚。
如果宿儺算半個的話,加上甚爾,就有2.5個小弟了誒!
千繪果斷同意了。
到最後她手裡這些權利也是要交給紙片人們的,夏油傑這麼早棄暗投明,那不可謂是本能寺大火——非常明智的選擇!
於是屑玩家就把亂糟糟的現場丟給了她的新保鏢。
「好。」黑發丸子頭的少年彎下眉眼,縱容般地接過了自己就業之後的第一份差事。
沒有良心的千繪醬一點都不心虛。
她去換了身衣服,然後拎著羂索出門去了。
羂索倒是將夏油傑的表情看在了眼裡,詛咒師若有所思地許久,直到被拽到車上,他才忽地後知後覺明白了什麼。
夏油傑喜歡天滿宮?
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收獲了。
為了確認,羂索試探道:「你就這麼放心把大本營交給他?他有可能會是你的對手派來的臥底,天滿宮。」
千繪果斷回答:「不會。」
少女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目光純澈安靜。
轎車前行,載著他們前往目的地。
她篤定地告訴羂索:「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背叛我的人。」
「把未來交給他和悟,我很放心。」
「……原來如此。」
羂索在心裡感嘆又是一個有用的消息,面上恭維道:「很好啊,有值得依靠的人。」
千繪:……
敷衍得有點過了!
但反派君是不會懂屑女人的痛心疾首的,羂索心裡只有他們將要去往的目的。
——薨星宮。
天元就在那裡。
羂索踏進東京咒術院校的土地。
走進結界時,他甚至感覺格外不可思議。
沒有阻攔。
沒有咒術師。
結界暢通無阻地讓他們一路走進了薨星宮地下本殿,遙遙地,能看見中央聳立著的那顆御神木,直到到了這裡都是順暢得讓人懷疑這是不是什麼甕中捉鱉的計謀。
身邊的少女似是讀懂了他在想什麼,輕笑一聲,說了句「走吧,天元大人在等我們」,就自顧自向前。
鈴鐺輕響。
羂索眸色越發暗沉。
讀懂這樣的順暢是因為什麼之後,羂索對少女的忌憚愈發瘋狂。
——咒術世家聯手討伐天滿宮。
大量咒術界戰鬥力被迫加入與天滿宮的勢力的鬥爭之後,很難會有人想到保護天元大人。
那些為了同化而行動的人只會把注意力放到弱小的星漿體身上。
從前的五條悟夏油傑是。
再之後加入的九十九由基也是。
更好控制的弱者成了吸引視線的棋子,擁有結界保護的天元則不會陷入明面上的混亂中。
於是,薨星宮之行暢通無阻。
羂索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天滿宮。
天滿宮。
羂索低聲念著她的名字。
膽大妄為,潛藏張狂的女孩。
敢直接面對未知,將彼此手中的武器架在彼此脖子上,還巧笑嫣然的邀請合作的女孩。
羂索驀地止步,心裡有了決定。
他應該在她利用他的計劃成功之前,殺了她,奪舍她。
否則,恐怕這場彼此利用的對局裡,他會輸得一敗塗地。
第113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6)
從校外到薨星宮本殿確實暢通無阻。
但羂索還是被結界攔住了。
是枝千繪樂不可支地看著羂索被囚籠似的空性結界包圍, 強大的咒壓侵蝕空間,就連千繪也一起包裹進去了,結界內的整片空間都凝滯得連呼吸都十分沉重。
但少女一點事沒有。
她甚至還在看羂索的笑話。
「你的知己看起來不太待見你嘛。」千繪彎下腰, 戳戳被摁在原地的羂索的大腦門,十分有興趣地調侃他:「不出來和他正式見一面嗎?」
羂索:微笑。
他也不慌, 也格外有情致地回答道:「我倒是想, 可惜他應該不太想看見我。」
「喔~」
千繪老成地點點頭,一副磕到了的表情:「背道而馳的摯友呢。」
羂索不置可否。
他問少女:「他同樣也在拒絕你,你打算怎麼辦?」
千繪彎眸笑了一下。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 指腹點向空中,空白一片的視野裡驟然出現了水波般的屏障,感知到拒絕之後, 她收了手,反倒是很有禮貌地屈起指節敲了敲這道屏障。
「天元大人——」
是枝千繪反客為主地呼喚道:「我帶人來做客了哦。」
雖然這麼說,她的行為沒語言那麼禮貌就是了。
『哢哢』
指節接觸屏障瞬間,屏障蔓延出蛛網般的裂紋。
轟然的風一瞬間撩起少女的編發,浮動在空白空間的碎屑一瞬間上揚, 然後靜止。如同鏡片碎裂一般, 空間崩裂。
結界紛紛揚揚如同雪花褪下, 露出外面真實的世界。
「……」
「——哈。」
羂索從結界的壓制中走出來,詛咒師斂著眼底的震顫, 笑了:「這下我倒是能信你當初邀請我的時候說的那句話了。」
「獵殺天元。」
這何止是獵殺。
簡直像是貓戲老鼠般,明明有直接扼殺老鼠的能力,卻還要逗弄般的饒過一命了,直到老鼠精疲力盡才肯罷手。
千繪沒有回答這句話, 她像是允諾似的說了句:
「我們的合作永遠有效嘛。」
結界崩潰。
環境驟然變化。
深藏在結界後的天元終於出來了。
再不出來這兩個闖入薨星宮的帶惡人就要直接殺到他藏在御神木樹根下的本體面前了,天滿宮或許不知道, 但羂索肯定知道他的藏身處。
天元出現在兩人面前。
擅闖薨星宮的兩人卻沒看他,而是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他出來了誒,不去打個招呼嗎?」
「不錯的主意,我和他也是好久沒見了。」
「直接上去『嗨!摯友!』怎麼樣?」
那腦門上有著縫合線的詛咒師居然還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點頭:「很有趣。」
羂索不僅沒拒絕,還躍躍欲試地看了過來。
天元:「……」
確定了,絕對不是羂索引誘的天滿宮。
看起來完全就是一丘之貉啊!
「那麼——」
羂索忽然話題一轉,主動打破了這樣沒有意義的閑聊,他將目光投向千年未見的老朋友,問身邊的少女:「你這次來是打算殺了他嗎?」
「當然。」
是枝千繪面上帶著笑意,巧笑嫣然地回答,她直視前方,澄澈的淺瞳裡沒有半分虛偽:「為了我的理想,哪怕他是保護人類不被咒靈侵蝕的偉大英雄,我也會殺了他。」
「哪怕身染污濁。」
「哪怕萬劫不復。」
羂索聽著,頓在原地,忽地,嘴角勾出一抹純粹的笑意。
不願揮刀向更弱者。
甘願奉身未來的理想主義。
不得不說一句愚蠢,也不得不說一句令人敬畏。
所謂理想主義者啊。
就是這麼執著到死的一群人。
羂索向前一步,遠遠地向天元招起手,詛咒師扯開笑容,比剛才主動了太多:「不過來和老朋友來敘敘舊嗎?」
——「我們可是好久不見了。」
…
天元不語。
自從上次五條悟和夏油傑來找過他之後,這幾天天元一直在思考是枝千繪那番「理論」是什麼意思。
現在,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天元似乎明白了什麼。
天滿宮想抬高屬於人類咒術師的一方,而這樣的行為注定會被結界抑制,那麼,她想達成她的想法,首先要打破這個結界。
然後,少女擁有龐大的力量。
她身上蘊含的咒力與她本人無關,卻可以攪動整個世界的咒力局勢,幾乎說是可以以一己之力改變咒術凋零的格局。
是的。
如同天滿宮所說。
她可以做到讓人類占據上風,不再擔心咒靈的威脅。
可是……
那她死後呢?
她身上的力量是龐大到無上限,但她如果遭遇意外、死了呢?誰來給人類提供源源不斷的力量來源?
天元幾乎可以預見那樣的後果。
結界被關閉。
人類失去力量來源。
咒靈在壓迫下觸底反彈似的極速增長,很有可能會直接掀翻六眼帶來的不穩定,成為第二個神鬼禍行的「平安盛世」。
因此天元壓根沒理羂索,他徑直走向那邊和服櫻發的少女,寄希望於能勸告她早點回頭,頑固執著下去只會落得拉著世界一起陪葬的結局。
天元勸道:
「天滿宮,你的計劃不可能成功的。」
「快點回頭吧孩子,不要相信他,薨星宮的結界一旦沒有人維持,咒靈會逐漸增長,你的力量是可以牽動世界格局,但是,天滿宮——」
天元幾乎是明示了。
他完全是看著羂索說的:「如果這份力量被別人奪走了,你的所有計劃都會付之東流。」
沒有被老朋友理會的羂索挑眉,臉上是笑著的,眸中卻含了些殺意:「喂喂,天元,指向性也太明顯了吧?」
天元冷淡的回應:
「難道不是嗎?你對天滿宮權利的覬覦難道不是你當初會出現在她身邊的理由?」
「怎麼可能?」
羂索輕哼一聲否認,暗裡卻收了收手指,按下驟起的術式。
——被猜對了。
當初促使他奪舍天滿宮身邊的神官的理由,就是對天滿宮權利的覬覦。
「就算那不是,那現在呢?」
天元緊追不舍,並沒有放過昔日舊友。
天元很清楚自己打不過眼前的這兩個人。
地上的咒術師們陷入了政治鬥爭,此時根本不會有人意識到天滿宮會直接跳過控制星漿體來襲擊從來都是神秘的薨星宮。他現在的境地就是單獨同時面對兩個強大咒術師。
不提天滿宮,羂索就極為了解他的弱點。
「不死」的術式救不了他,一旦他們動手,自己必死無疑。
所以天元要直接挑明羂索的目的:「你難道不是覬覦她身上龐大到可以影響世界的咒力才會和她合作?」
「……」
羂索眸中沉著殺意。
他沒打算繼續回答。
他打算直接動手。
天元與他是知己,太了解他想做什麼了,再這樣下去,他的術式絕對會被挑破,天滿宮很狡猾,絕對能意識到他想做什麼。
「你身上龐大的力量是向神明付出了自我才得到的,孩子……」天元看向靜立一旁的少女,希望她能及時醒悟過來。
「如果這份力量被篡奪。」
「沒有結界保持平衡,失去你的力量,人類會逐漸弱勢,直到咒靈追上這個缺口,到時候就會是不下於千年前平安時代的霍亂。」
更何況,五條悟和夏油傑的說:
他們已經開始找不到天滿宮的過去了。
透支了自我換來的理想,一旦連表面上的『天滿宮』都為他人作嫁衣,這個孩子的靈魂將會永墜黑暗,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還記得她。
她的事跡被人奪走。
她的存在無人知曉。
她的理想成為真正的屠刀,揮向她想要保護的人們。
天滿宮。
俯首理想的天滿宮。
天元不忍看見有人走上這條路後,比他更絕望的沉眠進深淵。
羂索才不管天元在說什麼。
羂索再往前幾步,徹底擋在了是枝千繪身前,隔絕了天元和少女之間的視線,詛咒師啞聲威脅道:「作為要死的人,你說的遺言太多了,天元。」
——「那就殺了他吧。」
少女的聲音突然傳來,她好像沒聽見天元的挑撥似的,問和她一起來的羂索:「他的術式是「不死」,你能解決嗎?」
羂索對這樣的態度有些詫異。
不過這正和他意,羂索還沒底氣和這個狡猾的小姑娘正面起衝突,干脆也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啊。」羂索揚起笑容,回應:「這可是我的『知己』,我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弱點?」
那詛咒師應聲抬步走向天元。
手中術式漸起。
羂索知道眼前的只是虛影,所以他徑直走向了御神木的根部,他知道天元的本體就狼狽的蜷縮在其中充當結界核心。
天元無力阻止。
他焦急地看向是枝千繪,卻發現她一副根本沒聽見他之前說了什麼的表情,翹首以待自己的同伙帶回消息。
——這不對勁。
天滿宮。
天滿宮。
天元腦海裡突然浮現無數個「天滿宮」的字樣。
他突然感覺很不對勁。
她明明知道羂索的術式是什麼。
她明明知道自己神祭之後的代價是什麼。
為什麼她這麼無動於衷?
【那麼,天元大人。】
少女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海裡:
【你猜他在已經有了自己的計劃之後,為什麼還會去轉而覬覦一個更難對付的「天滿宮」?】
天元看見是枝千繪沉靜帶笑的面容,猛地驚覺什麼。
如果——
她一開始就是打著自己會死的打算在計劃呢?
她以神祭換取足以影響世界的力量。這樣的力量運行需要她活著,一直為人類提供力量直到徹底達成她想要的世界。
但換取力量需要付出代價,代價是她的一切。
少女不願意就此死去卻只換得一個短暫的理想世界。
可她一定會死。
因為這就是代價。
那麼誰來維持足以影響世界的龐大力量?
那麼她死後該如何踐行自己的理想?
……
答案呼之欲出。
那個「答案」就在這裡,正要去殺了天元。
——哈。
天元的靈魂都仿佛在這一刻震顫。
如同降靈術一樣,人在死後,咒力會消失,導致身體失去活力來源無法維持術式。
可是,死去的屍體能被人操縱,那麼她身上、以自身影響世界格局的理想就會一起活下去,直至世界終結。
她不想讓惡人玷污了這份理想。
於是她給自己戴上了不屬於自己的名字,在付出靈魂、肉.體之後,連最後僅存的「存在感」也一並拿出去作為陷阱。
——奪舍。
——操縱死去的人。
這是羂索的拿手好戲。
現在卻成為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繩。
一旦他奪取了少女,他就會成為神祭代價中「不存在」的一部分。
他將與她的本我、與她理想盛放之後的殘花敗蕾一起,永遠存在,永遠消失。
墜入永生永世的深淵。
……
——天滿宮。
——天滿宮。
名字是存活過的證明。
天滿宮是世人記住的職稱。
她將這樣不屬於自己的名字戴在了自己頭上,只為了在她死後天滿宮的概念與功績依舊存在,讓她締造的咒術界的未來會永遠傳承下去。
也就是說——
天滿宮從一開始就不是所謂理想主義者。
所謂「天滿宮」,只是理想主義者的墓志銘。
…
天元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他明白了將來會發生的一切,卻馬上就會死在這裡。
他再看一眼是枝千繪,少女卻仿佛期待著這樣的事發生,沒有阻止羂索。
「……」
天元沉默,看著羂索即將接觸他的本體。
……。
那就將這樣的事記錄下來吧。
希望那兩個孩子能及時看見,阻止、或者挽回那樣的悲劇。
第114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7)
是枝千繪圍觀了一場知己互懟的戲碼。
淺瞳安靜地注視著羂索將蜷縮在樹根裡的天元本體滅殺, 淡漠安靜得讓羂索在轉身看向她時,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一瞬間羂索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可下一秒,少女又露出以往溫和柔軟的笑容, 彎下眼眸,聲音似鳥雀啁啾般歡快道:「——完成了一個小目標了!」
不愧是連生孩子都會的腦花醬!
效率超快的!
千繪溜到羂索身邊, 彎下腰, 挽著和服袖子,確認了天元的死訊——非常成功,不愧是千年前的知己組, 非常了解彼此的弱點。
羂索的目光掃過少女的發頂。
柔軟的櫻色編織出的長長編發從肩膀垂下,和服領口露出白皙纖弱的脖頸,像是並沒有設防。
內心殺意波濤洶湧, 但他始終沒動手。
笑死,羂索又不傻。
他在這動手唯一的下場是被反殺。
羂索干脆收了手,打扮地十分現代的詛咒師將雙手揣在口袋裡,完全不像剛才還殺了知己的凶手。
他退了幾步,把現場留給同伙, 只丟去一句試探:「他剛才說你的力量……你想以一己之力影響世界咒術?我記得你最初告訴我的不是這個。」
是枝千繪勾起嘴角, 沒有被這樣調轉話題的方式帶偏思維。
明擺著是拉扯主動權的話術。
不過她也不打算提起被天元點破的, 羂索是覬覦她身上的咒力才會和她合作的這個內幕。
少女扯了句聽起來完全無關的事:「和我的術式相關吧,和咒力打了很久交道的老年人總能察覺到點什麼, 從這方面猜到我想做什麼比其他人容易。」
「你的術式?」
「你不知道?不會沒調查過吧?」
這樣明白直接的疑惑把羂索干懵了。
她是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完全是在背刺她的話的?
「……當然調查過。」
羂索回答。
但羂索不確定她的術式到底是什麼。
他調查到的消息總是一堆又一堆,各式各樣的信息錯綜復雜,真真假假裡還要夾雜流言,好似諜戰片弄得羂索一個腦子兩個大。
從何五條家的聯姻來判斷應該是與先祖菅原道真流傳下來的術式相關, 而那位菅原公的術式,從後人中五條、乙骨兩家可以判斷出都是相當強力的術式。
可他經常能看見的卻是那副非人似獸的模樣。
羂索:累了, 真的累了。
他只是想篡奪一個人的身體,不是來當間諜甄別情報的。
「喔~↗」
千繪樂了,經常和首領宰那樣操心術滿級的人對練,加上對微表情觀察入微的特性,一下子她就知道了羂索心裡在無語什麼。
「沒判斷出來呢。」
千繪:樂jpg
不過礙於自己混淆視聽的假情報太多,面對反派君,有些鋪墊就只能自己老老實實地丟出來了。
「我的術式嘛,很簡單,你親眼見過的。」
是枝千繪優哉游哉地泄露情報,「當初還讓你幫忙准備過現場呢。」
羂索一愣。
記憶重回數年前,他迅速捕捉到了一個詞:「……神祭?」
神社的祭祀活動?
這麼一提,羂索突然反應過來了。
天滿宮身上的咒力增長大多數是在各項祭祀活動後與日俱增,他只以為這是時間的累積,沒想到她居然在這方面就存了混淆視聽的心思,讓所有人都以為那只是普通的祭祀活動。
「反應很快嘛。」
是枝千繪投去贊許的目光。
「它可以許諾我武力。」少女展開手掌,指甲霎時間尖銳鋒利,肉眼可見的,她瞳中的淺色如同沉入一團濃赤的墨,很快染開,瞳仁也危險似狩獵中的野獸。
「還有強大的咒力、」
「與權利。」
——足以媲美六眼的武力。
——足以影響世界格局的咒力。
——碾壓咒術世家的權利。
誰看了不動心。
千繪將羂索的不動聲色盡收眼底。
她收了手,褪去非人的一面,雙手揣進和服袖子裡,十分悠閑,很是無所謂的總結:「不過也需要等量的代價就是了,還挺好用的。」
「天元的死只是一部分,這只是開始的結束,羂索。」
「走了,還有事要做呢。」
高端的釣魚佬只需要用最樸素的誘餌。
離開薨星宮的甬道狹長。
是枝千繪悠悠地走在前面,看似無意,實則一直在關注身後的羂索。
間歇性的殺意,戛然而止的貪婪。
全都被理性壓了下去。
她這位同伙不是個莽夫,他很清楚他親眼確認了能突破無下限防御的天滿宮戰鬥力有多高,是他單挑完全打不過的程度。
所以現在只能看著煮熟的鴨子在前面大搖大擺的走著,自己心裡無能狂怒。
千繪:樂jpg
之前那麼久的虛與委蛇都回本了!
腦花醬那隱忍的表情她看一次能笑一天。
……
分開前,兩個帶惡人討論了一番接下來要做什麼。
天元的死只是一部分,他死了固然是一件極為轟動的事情,但保護結界依舊存在,更何況全國這樣的結界一共是四座,他們只解決了其中的四分之一。
皇居、京都、飛驒靈山。
這就是剩下要解決的目標。
千繪和羂索敲定:她負責皇居結界,作為天滿宮宮司她有身份加成,進出容易;羂索負責京都,他曾經也在平安京生活過,有本土加成。
那麼就只剩下飛驒靈山。
羂索推薦了一個人:「飛騨國有一人、不隨皇命、掠略人民為樂。」
是枝千繪秒懂。
「日本書紀第十一卷。你指兩面宿儺?」
「他不是去你那邊了嗎?而且,據我所知,兩面宿儺被切下手指後的部分,全都封印在飛驒靈山下的淨界裡。」羂索是這麼說的,意有所指地說道:「詛咒之王的力量能幫你解決很多麻煩。」
是枝千繪接受提議。
於是她轉而去找了兩面宿儺。
+
詛咒之王最近經常在外面溜達。
偶爾殺幾個不長眼的咒術師,不知怎麼的,嗜好殺女人和小孩的兩面宿儺最近很提不起興致。
他試探性地殺了一批人類,想看看少女的反應。
但是枝千繪忙忙碌碌,天天忙這忙那,時不時還要去套路一下羂索,壓根不打算約束他。就算靠過去也會像是撫摸毛茸茸一樣摸摸腦袋,丟來她超愛的彩紙包裝糖,就算把人打發了。
好似對待小寵物。
以前至少還記得栓個繩,現在完全就是放養。
可惡的小鬼。
詛咒之王非常憋屈。
想他縱橫平安盛世,還沒被人這麼忽視過。
詛咒之王很不爽。
他坐在咒靈堆起的屍山上,周圍是血跡斑駁的空曠廢棄場地,兩面宿儺彈指燒盡靠近的咒靈,撐著下巴思考,該怎麼從小瘋子身上找點場子回來。
——是枝千繪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堆積如山般的死亡骸骨上,兩面宿儺端坐在殺戮的最頂端,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火焰,冷冽強大的咒力囊括整片區域,令所有靠近這裡的人兩股戰戰。
他察覺到了有人來訪。
腥紅瞳孔沉著還沒褪去的血意,似是無意的掠過來一眼,下一秒,便如野獸般,裹挾的強勢的侵略性鎖定了纖細的少女。
常人被詛咒之王盯上應該是恐慌的。
但是,宿儺發現,她不僅不害怕,還在打量了一下堆積起來的咒靈之後,從口袋裡拿出了手機。
然後對著他哢嚓一聲。
眾所周知,現代電子器械是拍不到咒靈的。
也就是說這個場景——
是枝千繪開心的取名《飛天宿儺》,然後收藏進了自己的相冊裡。
宿儺遠遠的看見了這一幕:「……」
她的腦袋是木頭做的嗎!
他居然會對這樣的家伙感興趣?
「女人,上來。」
見她遲遲沒反應,兩面宿儺只好屈尊降貴的主動開口,「我有話對你說。」
是枝千繪十分感動,但是拒絕。
她指著滿地狼藉振振有詞地說,不想弄髒衣服,換和服很麻煩的。
宿儺:「嘖。」
這小鬼怎麼和千年前一樣麻煩。
宿儺眼裡閃過一絲無奈,大爺似的特級咒靈起身,幾個縱躍從頂端落到地面上。
屈膝落地瞬間,兩面宿儺猛然抬起手臂抓向千繪——
寬厚的手掌停在是枝千繪面前。
突襲的子彈距離她的額頭僅剩數釐米,遲一秒都會身首異處。
旁來的火焰瞬間組成一圈屏障,灼熱的溫度扭曲空氣,將兩人圍困在中央。
少女的櫻發映著火光。
宿儺收緊拳頭,堅硬的子彈殼在他手中被捏得粉碎,松開手掌時,只剩下了金屬齏粉,洋洋灑灑的被風吹走。
宿儺不滿地說道:「你怎麼到哪身後都跟著一群人想殺你?」
千年前是這樣。
千年後還是這樣。
這個小瘋子那麼聰明,都不知道惜命嗎?
哪天要是他重新被封印了,她身邊那幾個小鬼也不站在她身邊了,她是不是就會被人弄死?
千繪看都沒看逐漸包圍上來的詛咒師。
她渾然不覺自己身處包圍網中。正直被討伐期間,她這個天滿宮領頭的落單之後被人盯上又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
「沒辦法,為了計劃的成功率,做出一點小犧牲也還好啦。」
「想殺我的人多著呢。」
計劃的一部分罷了。
話裡行間,是完全沒有考慮過生命安全的意思。
瞅著這個話題對她來說,可能還不如她剛拍的飛天宿儺。
宿儺:行。
這很他的小瘋子。
樂子人和樂子咒靈,怎麼能說不般配呢。
兩面宿儺突然收了手裡騰起的火焰。
詛咒之王本來想用同樣的術式教訓一下這些詛咒師,讓他們下輩子注意。
現在,宿儺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是枝千繪發現,紙片人突然抬起了雙手,擺出了一個非常眼熟的手勢。
雙手架起,指尖對接……
少女愣了一下。
千繪震驚地伸出手:「等會,你不會——」
詛咒之王扯出張揚報復的笑,咧嘴輕喝一聲:
——「領域展開。」
「伏魔御廚子」。
話落瞬間,黑紅色充斥整片視野。
視野缺失時間並不長,僅僅是零點幾秒,而當伏魔御廚子消失時,充斥視野的紅色卻沒有完全消失——大雨般臨頭而下的鮮血如同雨幕,嘩啦啦落到少女與咒靈身上。包圍的詛咒師連面都沒露一個,就全部身首異處。
櫻色編發沾染不詳的死亡,連同和服都浸沒鮮血。
她站在那裡。
猶如光潔的神明被拉進池沼。
少女的睫毛都披上了一層血色,抬眸望來,淺瞳充滿無可奈何的羞惱。
本來只是小小報復一下愛干淨的小鬼頭的兩面宿儺忽然愣住了。
他的心髒重重的跳了一下,振聾發聵的疼痛從記憶深處滲出絲絲縷縷,帶出一個讓宿儺無法忽視的畫面。
血雨、血雨。
也是這樣的血雨。
詛咒之王垂頭摩挲著懷裡少女寧靜的面容,指腹已經摸不到活著的溫度,他看著她的長發垂落腳下積蓄的血池裡,白皙的臉蛋上再也不會出現往日狡黠的笑容。
記憶告訴宿儺,他們應該是有好好告別過的。
那樣對咒術充滿疑惑的小瘋子或許還在打著死後被人制作成咒物的心思。
可那個向來視人命為螻蟻的詛咒之王還是因她的死燃起怒火,獵殺了無數咒術師。
他闖入京都,搶走了屍身。
在殺死追殺來的咒術師之後,詛咒之王沉默地抱著他的巫女。
他彎下腰,低著頭,滿含著悔恨與混亂,啞著聲音在死去多時的少女面前說了句什麼。
仔細聽,只能聽見一句:
「……我不該縱容你的。」
他應該把她神隱起來。
把大膽的金絲雀折斷雙翼,藏到自己的保護下,成為彼此的所有物。
第115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8)
是枝千繪震怒。
頂著滿身血污, 少女就差氣成一個球。
她剛換的衣服!
看來是太久沒錘過兩面宿儺了,好好好,既然是強者為尊的咒術界, 她今天就讓詛咒之王回憶一下千年前被支配的恐懼。
這具賭上一千個周目,專門用來單挑咒術體系的身體可不是吃素的!
千繪氣勢洶洶地擼起袖子, 磅礡的咒力擴散瞬間, 兩面宿儺非常有求生欲地、本能的轉移了話題:「你來找我是又要我幫你做什麼?總不會是閑著沒事讓我幫你殺幾個咒術師吧?」
少女的動作肉眼可見的緩和了。
幾秒後,她收了手。
事業心的女人一談起事業,那就是什麼都可以排在後面。
是枝千繪向兩面宿儺介紹了她和羂索之間的合作——即關停全國四座淨界, 取天元而代之;接下來的時代,就該是天滿宮的時代了!
當然,淨界帶來的保護完全消失後可能會出現咒術發展倒退一千年的情況……
這一點千繪早有准備。
或者說, 這是『理想主義者』的必修課。
縱觀歷史,發生在歷史上的絕大部分變故都是在摧毀舊秩序之前准備好了新的秩序,這樣才能建立新的和平。
千繪在之前的周目裡倒是有把這一點傳授給夏油傑,可惜紙片人好像沒有get到這一點,一直都很頭鐵的想殺死普通人, 令玩家十分遺憾。
但是無所謂, 這把她會打出完美結局。
「讓我去飛驒靈山?」
兩面宿儺本來還想端著一點, 看看少女的反應,但不知怎麼的想起剛才腦海中閃過的那一幕, 語氣驀地軟了下來:「也不是不行。」
「——但是。」
「你就這麼指使別人去幫你做事?怎麼也要表示一下吧?」
想他堂堂詛咒之王,被一個小鬼呼來喝去像什麼樣子,至少態度也要好一點,有點求人辦事的樣子。
宿儺決定, 只要她態度稍微軟一點,或者抱他一下, 他就勉強答應了。
…
是枝千繪則是以為兩面宿儺想要酬勞。
想起自己過去那理不直氣也壯指揮宿儺當工具人的行為,不存在的良心突然跳了一下。
「那、那這樣好了!」
良心突然上線的玩家摘下了自己的發帶。之前本來用的是發繩,後來換了新款的漂亮發帶。
她把五條悟送的鈴鐺取下來收進口袋裡,少女拉起兩面宿儺的手,在他怔然間,用發帶在他手腕上繞了幾圈,打了一個松散的結。
粗壯的手腕綁上少女心的發帶,看起來有點滑稽。
「這個給你,就當做證明!」
「有這個的話,你隨時可以來找我要報酬!」
是枝千繪認真地說,想了想,她還追加了一條:「這上面有天滿宮神社的標記,就算沒找到我去找天滿宮要也可以。」
兩面宿儺沒聽,他低頭,看見手腕垂下的淺色布料沾了血跡,被風卷起小小的弧度。
可更吸引他注意的卻是余光中少女松散下來的櫻發。
沒了束縛之後,柔軟的長發便和風起舞,臉頰的發絲沾著血,貼在白皙的ⓨⓗ皮膚上。
宿儺微微抬眼,發現她的眼尾帶紅,血色抹開艷麗的色彩。
……很漂亮。
醒目腥紅與柔軟淺櫻的強烈對比,一時之間,宿儺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他伸出手,撩開了臉側那捋沾了血的發絲。
千繪怔了一瞬。
兩面宿儺忽然靠過來,熱烈的氣息與侵略性的咒力一同撲面而來,指腹的溫熱感在臉頰淺嘗即止,他的手忽地繼續向下,身體也隨之更加靠近了。
氣息湧來,是枝千繪乍一下撞入眼中ⓨⓗ的,是腥紅眼底滿載的欲.望與占有,吞噬性的眼神僅僅只是對視了一秒,就看見了沸水般滾燙的炙熱纏綿。
他們的距離像是下一刻就會相擁、親吻。
千繪碰了碰兩面宿儺,她頓了頓,似乎對他的行為有點費解,淺瞳裡明晃晃地疑惑像是在問他想搞什麼么蛾子。
……呵。
兩面宿儺低笑。
手腕一轉,他抓住了另一條還沒解開的編發。
——『鈴』。
宿儺抽走發帶,把鈴鐺拋還給是枝千繪,再站直身體,便就是那個恣意的詛咒之王,很是囂張的通知道:「這一半我也要了,在我回來之前你不許有別的發帶。」
突然被打劫的千繪:?
過分了嗷!不講武德!
少女氣鼓鼓地散著頭發,大聲譴責某咒靈極度不講武德的行為。
兩面宿儺一句不聽,大搖大擺的走了。
飛驒靈山下封印著兩面宿儺的肉身,宿儺已經打算好了,等他找回力量,再抓住小瘋子的真名,就徹底把她神隱起來。
靈魂深處壓抑著一份一閃而逝的徹骨情意。
兩面宿儺還沒分辨那是什麼。
但他知道,他得先把人抓在手心。
+
頂著亂糟糟的造型,玩家唉聲嘆氣地回去刷新了一下形像。
一邊洗掉血跡,是枝千繪一邊安慰自己。
算了算了,紙片人罷了。
這次離開之後,下次再現世就是寄生於虎杖悠仁的身體裡了,和慘兮兮被腦花醬當成頭號目標針對的詛咒之王計較什麼。
千繪打理好長發,對著鏡子左右看了看,摸摸後腦勺,總感覺不扎起來哪裡很奇怪。但猶疑了一會兒,還是沒繼續編上麻花辮。
手機收到短信,屏幕亮了起來。
是羂索的,他說他已經到了京都,正准備動手,問她有沒有和兩面宿儺商量好最後、也是最大那個結界的事情。
少女抿唇,勾起嘴角,回復羂索,兩面宿儺已經出發了。
她當然知道羂索為什麼提議讓兩面宿儺去飛驒靈山。
羂索給出的理由是:飛驒靈山是兩面宿儺傳說的發源地,同時也是千年前最後封印兩面宿儺的地方,宿儺去不僅能幫他們處理最後一個結界,還能順手借助被封印的屍身恢復力量。
以上為十分有道理,但卻沒考慮另一件事。
——羂索要殺死天滿宮。
那麼他絕對不會讓她身邊再有更強的助力。
所以,引導兩面宿儺去飛驒靈山,只是消減她身邊助手的一種方式而已;反正外面那麼危險,詛咒之王現世的原因也很潦草,一不小心重新被封印也是有可能的吧?
說話也學會帶點彎彎繞繞了呢!腦花醬!
游戲體驗這不就來了嗎!
是枝千繪心情很好的再披上一件和服外衣,撩開被壓在衣服下的頭發,甩甩腦袋,好讓長發散下來。
收拾好自己,行動力充足的屑玩家鬥志滿滿地去了皇居淨界,完成自己的部分。
…
古飛驒國,位於現代日本本州島中部的岐阜縣。
作為千年前兩面宿儺最後的封印地,一踏入這裡的淨界,兩面宿儺就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壓迫力,潮水般的重壓貫徹全身,拖住了詛咒之王的腳步。
這副身軀本來就只是臨時受肉的,契合度差不多等於零,這種反應是正常現像。
但兩面宿儺還是感覺到了不對勁。
不過前面就是他的封印地,只要拿到本體的屍身,他就能補充力量。
宿儺繼續向前。
嶙峋的鐘乳石密布洞窟甬道,邁過地下積蓄的深潭,穿過漆黑的長洞,洞的盡頭,似有一段虛無的微光。
沒人守結界?
宿儺蹙眉,回首望了一眼下來的方向。
他進來的時候倒是在門口看見了幾個咒術師,但那點力量,別說守護將本州島一分為二的飛驒靈山淨界了,就是給天滿宮當看門狗都數量不夠。
兩面宿儺猶疑間,看見了綁在手腕上的發帶。
……算了。
她指使他去做危險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更何況,這次她還承諾了『報酬』。
前面就是他的本體。
從回憶裡找不到小瘋子的名字,那就從本體的記憶裡讀取。
山洞靜悄悄。
全程只有細微的腳步聲。
離開甬道,更強的結界撲面而來,宿儺的身軀忽然晃了晃,扶著旁邊的山壁才保持平衡。
不是他站不穩。
而是這副身軀早該到達臨界點了。
飛驒靈山下驅逐咒靈的結界與兩面宿儺的咒力不斷碰撞,脆弱的人類身軀怎麼可能扛得住這樣激烈的咒力交鋒。
「……」
是羂索。
宿儺忽然明白了什麼。
那家伙,不會放任少女身邊多上一份助力,向她推薦讓他負責這裡的結界,是存了削減她力量的想法。
就當兩面宿儺准備換個方法,先穩住自己現世的媒介時,他的目光猛然觸及到了封印地內部的景像。
霎時間,宿儺愣住了,邁開的腳步也頓在了原地。
封印地被囊括在一個小型結界內。
結界中,生長著一棵櫻花樹。
旁邊巨石、鮮花、野草,一景一物都與千年前別無二致,就像強行留下的立體畫,有人執著的想要保存下來什麼。
「這裡……」
宿儺的感官好像忽然被蒙上了一層紗,遲滯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思想陷入混亂和惶惑。
他認出來了。
這個結界是他自己布下的。
詛咒之王不由自主邁出一步,卻意外的踉蹌。
兩面宿儺試圖回憶起什麼,可他記不起來,也沒有余地去思考其他的事情,只能被靈魂深處沉重的鎖鏈牢牢束縛住雙手,一步、一步、一步……
宿儺靠近小型結界。
但他進不去,兩面宿儺被攔在了外面。
可出乎意料的,一向暴戾恣意的詛咒之王這一回卻沒有直接動手,而是怔怔地看向結界內。
宿儺看見了『自己』。
或者說,是詛咒之王兩面宿儺死後的即身佛。
千年時光流逝,風干的屍身沒有腐化,保持著禪坐的姿態坐在櫻花樹下,屍首連接著整個小型結界的力量核心,強烈排斥外來的任何事務。
就連他自己,也被這樣的「保護」排斥在外。
而在保護之下,在即身佛後,立著一塊墓碑。它立在那裡,靜靜地埋葬過去的痛苦、悔恨、倉惶,冷冽得像歷史無情的滾輪,把一切都凍結在了一千年以前。
宿儺蜷曲指尖,同樣也感覺到了殘酷的冰冷。
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了什麼。
卻愈發頑強地移動目光,直到看見墓碑上刻下的字。
「——」
霎時間,過去的記憶瞬間紛湧而來,那一瞬間,兩面宿儺的思緒就像被凍住了一樣,只能被動地被過去的情緒蔓延、窒息。
【幫我處理一下,我還沒寫完。】
【保護?這叫一根繩上的螞蚱,我被追上了你也跑不掉。不要偷懶,快去解決他們啦。】
……
【宿儺?宿——儺——】
【睡著了嗎?可是我剛翻出了新鮮的酒釀誒。】
……
【詛咒之王?嗯嗯,京都給你取的稱號很符合你的性格嘛。】
【不過你要是被人追殺,我可不會浪費時間去找你,我還有很多事沒做,你自己加油。】
……
【你指這些自然災難啊。】
【可以理解為,是用來救你。】
……
…
兩面宿儺一只手撐在結界壁壘上,垂下頭,倉促地笑出聲。
「哈……」
「原來是這樣……」
他為什麼習慣,為什麼縱容。
為什麼比所有人都了解她的本惡。
為什麼想知道她的真名,用惡劣的神隱將人永遠藏起來。
在這一刻,宿儺全都明白了。
原來在一千年以前就有了答案。
原來在一千年以前,他就錯過了自己想要的。
「天滿宮……呵,天滿宮歸蝶。」
「果然還是那個想蜉蝣撼樹的小瘋子,一千年,一點沒變。」
宿儺看著逐漸消散的身軀,卻是無聲的笑了。
想他之前還在嘲笑夏油傑,結果到頭來,發現自己不僅連喜歡的人叫什麼都不知道,甚至忘記了自己喜歡過這個人。
此時記起來了,卻再也沒辦法親自對她說出口。
脫力感從四肢百骸湧上來,身體被結界的咒力侵蝕,本來就沒有契合度的軀體近乎崩潰,兩面宿儺強撐著抬起頭,望向結界內,咧開自嘲般的笑。
炙熱的聲音含著無法訴說的繾綣,隔著距離,宿儺輕聲呢喃出墓碑上的文字,卻又輕得讓人幾乎聽不清最後的音節。
他打不破自己的結界。
因為這是一千年以前,那個懷抱強烈悔恨的『兩面宿儺』築造的墳墓,埋葬熾熱的情感,在無盡的黑暗裡等待她再一次從天災之下找到他。
她找到他了。
但他卻把過去都忘了。
誰更可悲呢?
「……」
兩面宿儺沉默地解開發帶,將它疊在一起,送進結界當中,納入詛咒之王維持了千年的結界裡。
他沒有深思羂索向少女的提議裡有多少是她在默許;也懶得去弄懂她明媚燦爛一面下那些濤濤偉業與狂妄的罪孽。
他已經記起來了。
這次他不會忘。
下一次見面,惡龍絕對不會失去他的珍寶。
悠于 2024-9-7 14:21
第116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49)
禪院甚爾找到地址上的所在地那天, 是個滂沱的雨天。
他去的地方已經草木蕭疏,看上去很久沒有人居住過了。和式庭院長廊環繞,每一個房間都很空, 只有一些不好搬走的家具還留在這裡。
像是什麼落魄大家族最後的體面。
禪院甚爾走過長廊,屋檐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來, 吵得男人眉頭緊蹙, 心裡泛起了無邊的焦慮。
他找了好幾個房間,但一無所獲。
男人的動作愈發快了起來。
終於,在一間看著像是小孩的房間裡, 禪院甚爾找到了一個帶鎖的小盒子。
他沒有鑰匙,但這種僅僅是扣上一邊的鎖在禪院甚爾面前連玩具都算不上,兩根手指就能輕易扭開。
盒子裡放著一堆像是信件, 又像是筆跡的東西。
入目第一行字,就是一項讓禪院甚爾愣住的理論——「支付神祭的代價之後,該怎麼保存營造出來的理想局面呢。」
禪院甚爾喃喃自語,念著紙上的字。
寫這份筆記的人當時似乎十分苦惱,一眼掃下來, 大多是自問自答般的對話句式, 從稚嫩到成熟, 就像是一份從小到大的日記;狡猾可愛的語言習慣讓禪院甚爾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少女承諾給他的那份『自私。』
禪院甚爾順著第一行字繼續往下看。
下一秒,捏著紙張的手指猛地縮緊。
【存在的痕跡在時間線上消失之後, 就連過去所做的一切也會一起消失,不管是千年之前還是未來,什麼都不會留下。果然是很霸道的術式嘛。】
——消失。
——誰會消失?
——天滿宮歸蝶?
「不……,她不叫天滿宮歸蝶。至少那個詛咒之王說, 她不叫天滿宮。」
男人頭腦有些發脹,他沉著心裡湧上來的惶惑, 攥著紙的手指用力到發白,耐著性子,強迫自己繼續看。
【所以只能從存在的意義性上做手腳了嗎……】
【名字是最短的咒,看來連這個名字都要一起藏起來,才能騙過術式,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禪院甚爾心裡一沉。
但紙面上的語調很歡快,依稀能看出在寫這份筆記時,少女的心情很不錯,只偶爾在咒術的問題上會小小的苦惱一下。
【有點舍不得。】
【明明這個名字很好聽的。】
【留一半吧,就叫天滿宮歸蝶。】
【不過,就算是留下來,獻祭出去的東西等於被刪除,也不會有人記得的。有點可惜。】
——無人知曉的歸蝶。
——萬眾矚目的天滿宮。
不需多言,禪院甚爾就已經明白了「天滿宮」所代表的意義。
【這樣的話,就算我消失之後,我所築造的理想也可以繼續存在——零咒力的甚爾可以得到公平,六眼的悟可以不用肩負起時代的詛咒,完美。】
禪院甚爾目光空茫了一瞬。
他沒想到會在這上面看見自己的名字,只能麻木地,接著看下去。
【消失也不可惜,化為泡影也不可惜。】
【因為……】
禪院甚爾撫摸著紙張上的娟秀小字,苦澀中回憶起了少女當初對他說的話:「……從接下「天滿宮」這個稱謂開始,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
她笑著,得意洋洋地這麼告訴他。
男人闔眸,手指蜷曲。
——那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的「天滿宮」?
突如其來的疑惑如同癌細胞一樣迅速在禪院甚爾腦海裡擴散,視是有一只大手拽住了他的心髒,無端升起的刺痛感讓禪院甚爾猛地從茫然中清醒過來。
……對啊。
她既然要這麼做,那肯定不會只是寫在紙上。
那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實行她的計劃的?
剎那間,禪院甚爾眼前的世界好像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認清現實的答案,一半是虛妄夢境的期盼。
如同少女在筆記裡記錄的那樣,哪怕她消失了,「天滿宮」的概念也不會一起消彌。
其實只需要稍稍回憶一下過去,就能從記憶裡找到她的本我死亡的時間。
但是禪院甚爾不願意。
他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現實。
肯定還有什麼他沒找到的線索。
男人遲鈍半晌,環視周圍,伸出手一下子拉開了旁邊的櫃子,這才反應過來了什麼。
禪院甚爾紅著眼眶,發瘋似的將沒用的東西甩開,被丟出去的物件被重重地扔到室外的泥土裡,濺起點點水花。
——『嘩嘩。』
雨還在下。
豆大的雨珠嘩啦啦地敲打在屋頂,又從屋檐落下。
室內被翻找得亂糟糟的,但還是一無所獲。
禪院甚爾狼狽地坐在地上,身體蜷縮般的彎下,手指插進頭發裡,用力拽著頭發,想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忽地,他看見自己剛剛打翻的盒子裡似乎露出了什麼。
是張很小的紙。
放在盒子的夾層。
看見上面的字跡時,禪院甚爾沒有找到新線索的竊喜,而是徹底如墜深淵。
因為這一封,是寫給他的信。
信中解開了禪院甚爾的一個疑惑。
他一直疑惑自己為什麼唯一知道『天滿宮歸蝶』這樣名字的人。
現在,他在無意中找到了答案。
——是契闊。
幾年以前,天滿宮歸蝶將他從禪院家那樣的泥潭裡拉出來時,彼此交易的、冷漠的契闊。
禪院甚爾倉惶地笑了。
他記起來了那顆甜得膩人的水果糖,記起了那聲他一直沒聽懂的『謝謝』,記起來了前不久天滿宮歸蝶才對他說過的那句『特別』。
——因為甚爾是特別的。
【所以,我希望特別的你能作為我存在過的證明。】
她說,好像這才是她口中的『自私』。
【我把真名寫在反面啦,如果你不生氣、也好奇的話,可以看看。】
禪院甚爾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竟然失去了翻動一張紙的力氣。
好一會兒,他才將那張簡短的信件翻頁,在背面找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存在過」的名字。
「……」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過的證明。
禪院甚爾腦海裡突然浮現了這兩句話,他猛地串聯起來了至今為止找到的全部信息,得出一個令人惶恐的結論。
……不對。
如果「天滿宮」的概念好幾年前就取代了『歸蝶』的存在,那她為什麼還會把這份『自私』告訴他?讓他來尋找正確答案?
天滿宮歸蝶的狡猾禪院甚爾見過太多次了,她會心軟,但不是會為了心軟而放棄自己計劃的人。
「她要做什麼……」
禪院甚爾的大腦幾乎運轉到了極致。他不擅長解密,更不擅長解開野心家盤算了十幾年的宏圖大計,但他必須想辦法。
禪院甚爾想握住他追逐的那團光。
他不切實際的希望,他所看見的、所猜測的一切都只是假的。
——『轟隆隆!』
猛然間,一道驚雷落下。
禪院甚爾腦海裡驟然浮現了一句話,稍稍給謎團打開了一個缺口。
【如果我消失了,你會想辦法找到我嗎?】
雷聲滾滾,禪院甚爾猛地站了起來。
「……什麼消失。」
「開什麼玩笑。」
男人攥緊拳頭,重重的一拳捶在牆壁上,厚實的水泥牆頓時凹陷下去蛛網般的裂紋。
禪院甚爾拒絕這樣的結局。
得過且過,沒有什麼遠大抱負的他,拒絕那樣自我奉獻到極致的結局。
哪怕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男人咬了咬後牙槽,他確實沒天滿宮歸蝶那麼聰明,但是他有一個被少女點名批評的優點——
很頭鐵。
會憑著本心肆意搗亂。
禪院甚爾把那些紙張全都塞進盒子裡,抱著那個盒子,大步往來的方向走,一邊撥通了五條悟的電話。
會消失的話,那就一刻不停的盯著她。
直到為人魚公主找到解藥,直到小人魚不會變成泡沫。
聯系方式是之前見面的時候交換的,接通電話的瞬間,禪院甚爾不等五條悟說話就直截了當地急促發問:「你在天滿宮歸蝶身邊嗎?」
五條悟十分詫異,但還是回答了:「不在,我在京都本家這邊。你找我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聽見五條悟回答的瞬間,禪院甚爾反應過來了什麼。
能夠探查咒力走向的六眼不在,他這個知道真名的人也不在,……這已經不是隱晦的調虎離山了。
簡直是明擺著在說,接下來會去做什麼。
而且是一件不希望會被打擾到的事情。
禪院甚爾張了張嘴,問:「喂,我問你一個問題。」
「現在的局勢到什麼地步了?」
聞言,五條悟的聲音疲憊了不少。
但意外的,五條悟沒有拒絕把這樣的機密告訴禪院甚爾,少年相當干脆地說了出來。
「戰局還是之前那樣。但是前兩天,全國上下的淨界出了問題,咒術總監部的人本來是打算去向天元大人求助,但薨星宮內部封閉,天元大人一直沒有對這件事做出回復。」
「天滿宮那邊……她好像不在意淨界的問題,所以沒有明確反應。」
聽見五條悟的話,禪院甚爾低念一句『我知道了』,他再問:「那她現在身邊都有誰?兩面宿儺?」
五條悟:「兩面宿儺已經重新歸於封印了。」
「咒術總監部的觀測裡,兩面宿儺的咒力反應在前幾天突然消失,沒有參戰的咒術師到全國各地調查過,確認了應該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受.□□消散,重新變成了咒物。」
「至於現在,是傑在她身邊。」
「他向夜蛾老師提出提前畢業,現在大概是直接加入天滿宮。」
五條悟嘆了口氣。
如果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討伐,他也想留在東京。
「夏油傑?只有他一個?」
禪院甚爾一瞬間警覺了起來,連忙追問。
「對,局勢緊張的時候天滿宮不喜歡把高級術師都留在身邊,所以她身邊現在只有傑一個人護衛。」
五條悟回答:「不過,傑的戰鬥力保護她……」
「遭了。」
「什麼?」
五條悟詫異地反,沒明白禪院甚爾為什麼是這個反應。
夏油傑的戰鬥力很強,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格外強盛的咒力不間斷的增長著他的力量,已經可以說是能打贏他這個六眼無下限的程度了。
但五條悟沒理解到的是,禪院甚爾說的『遭了』指的是那個丸子頭少年的心境。
他看得明白,夏油傑對天滿宮歸蝶的極端情感。
「哪怕是兩面宿儺……」
哪怕是兩面宿儺,至少詛咒之王不會縱容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下場。
不是禪院甚爾不信任夏油傑。
而是……「夏油傑,他恐怕已經不會質疑天滿宮歸蝶的任何選擇了。」
在面對少女的計劃時,他只會順從,而非抗爭。
所以才是,遭了。
第117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0)
外面在下大雨。
夏油傑打著傘, 走在商業街上。
路上沒什麼行人。
夏季的雨大顆大顆的從天空砸落下來,很快形成灰色的幕布,籠罩整座城市。滂沱大雨伴隨雷聲滾滾, 天空時不時有閃電一劃而過。
這幾天有意無意的,是枝千繪會轉交給他一部分事務, 讓他協助處理, 大有培養人才的意思。
夏油傑上手得很快。
輪回的夢境裡他也會幫著處理一些類似的事情,現在完全是手到擒來,非常輕松。
黑發少年呼出一口氣, 白霧很快在空氣中消散,夏末的時節,雨水多少帶著微涼。夏油傑打起精神, 加快了腳步。
這一趟他要去盤星教。
這個組織在之前星漿體事件發生之前就被天滿宮收編,夏油傑這次去是幫是枝千繪找東西。
他現在對扶弱抑強沒什麼興趣。
夏油傑所期望的,只有少女本身而已。
他抵達盤星教總部的時候,看見了不少天滿宮麾下的神官巫女。天滿宮拿下盤星教已經很久了,接管程序也十分緊密, 夏油傑剛到, 就被一名神官引去了文獻收藏室。
「天滿宮大人要的東西我已經幫您清理出來了。夏油大人, 您拿回去的時候小心一點,那份文書少說也有四五百年的歷史, 記錄的是和天元大人有關的事情,估計認真算起來能追溯到古代。」
神官把夏油傑引到了室內,明亮的燈光下,桌子上放著剛剛從堆積的灰塵深處找出來的歷史古卷。
神官歉意的說道:「清理工作還沒結束, 您在這裡稍等一會兒。」
夏油傑頷首。
全程,丸子頭少年都沒有把多余的目光投向這個組織, 哪怕他曾經在無比厭惡中利用過盤星教榨取錢財。
夏油傑等了一會兒。
片刻後,他到負責清理古籍的巫女身邊,想詢問一下到底需要多長時間,猛然間,留意到了古籍上的文字。
「請問……」
夏油傑按在桌面上的五指蜷曲收縮成拳,他下意識問巫女:「這上面記錄的,是有關於什麼的?」
「啊,這上面呀。」
負責清理的巫女小姐非常熱情,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了宮司大人信賴的少年咒術師:「是一些和天元大人相關的古代咒術,似乎是盤星教從奈良時代就代代相傳下來的,記錄了天元大人對全國結界的分析。」
說著,她吐槽道:「也不知道這種重要的東西為什麼會流落到盤星教來。」
「不過、說起天元大人……」那名巫女頓了一下。
她的聲音放小了很多,左看右看地偷瞄了兩眼,小聲嘀咕:「我聽說天元大人可能已經遭遇不測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遭遇不測?
夏油傑遲鈍地問道:「你說天元大人怎麼了?」
「啊!不是不是……這件事也是聽說的。」巫女小姐連忙搖頭,躊躇幾下,大著膽子分享了這個傳聞:「但是聽說是真的。聽說最近幾天星漿體被放棄的最大原因就是因為天元大人遇害。」
所以星漿體天內理子的意義就不存在了。
夏油傑愣在原地。
他沒聽說過這個傳聞,最近一直在忙少女交給他的那些事,很少把閑心思放在口口相傳的流言上。
但是巫女小姐的話勾起了黑發少年壓在心底的記憶。
五條悟告訴過夏油傑:想突破舊有的限制,打造新的世界,那麼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抑制咒靈生長的結界。
——天內理子。
——天元。
這兩個人是最關鍵的存在。
這麼一想,夏油傑驀然發現,星漿體似乎並不是是枝千繪的目標,在因為取消同化而興起的討伐裡,星漿體只是戰爭的導火索。
難道,她真正的目標是天元?
少年悚然一驚。
只要這一點想通了,立刻就能接上五條悟的另一句話:想打破千百年的屏障,除了天元之外,還要亟待解決的就是腐朽頑固的咒術界階層。
當時夏油傑得到的評價是,想要做到這件事很難。
可是現在回頭一看,這兩件無比困難的事情已經被解決了。
那她的下一步是什麼?
夏油傑的心情沉了下去。
悟說,她的靈魂在日漸衰弱,連細微的聲音都會刺激到她。
可脆弱的靈魂之上,又覆蓋著一層磅礡至極,無比耀眼的咒力煙火。
這就證明她的計劃在進行了。
「夏油大人,東西整理好了。」
那名巫女小姐將古籍裝進盒子裡,遞交給了夏油傑。
少年匆匆應了一聲好,抱著整理好的古籍出去,走廊下,望他一眼外面的大雨,涼絲絲的雨水拂到臉上,夏油傑突然在想:
既然最麻煩的部分已經解決了,那她的下一步是什麼?她打算怎麼進行?
天滿宮……
天滿宮、天滿宮。
名字是存活過的證明。
天元大人說,她存在的痕跡可能會被抹除,可以夏油傑對是枝千繪的了解,他知道少女絕對不會讓一切功虧一簣。
她一定在為此准備什麼。
「名字是存在的證明。」夏油傑壓著聲音,在喉間反復念過這句話,想從中抓住一閃而逝的線索。
忽地,腦海裡跳出一句話:
【天滿宮不會死。】
夏油傑的面色霎時蒼白了下去。
如果名字是存在的證明,那是不是代表著名字、即存在感之外的所有東西,皆可以成為手中的籌碼。
包括生命。
包括靈魂。
包括一個人的一切,都只是她理想計劃中的墊腳石?
思及至此,少年猛然伸手一展,身軀龐大的咒靈便從天而降,落到了盤星教的庭院中央。
巨大的翅翼帶動氣流,掀起冰涼的雨水。
一旁的神官驚詫地追過來,鳥類咒靈扭頭盯著他,便惶然地退開,但神官還是高聲喊了一句:「夏油大人?」
「我先回去,這邊交給你們。」夏油傑已經跨上了咒靈背部,他沒打傘,聲音也如同雨水般冰冷凄然。
說完,他沒有停留的打算。
龐大的咒靈振翅,再一次掀起狂風,迎著大雨,夏油傑拿著盒子的手顫了顫,面上卻依舊沉穩馴順。
黑發很快沾上了濕氣,朦朧的水霧給夏油傑披上一層冰涼和破碎。
他驅使咒靈,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天滿宮所在的地方。
抵達大樓之後,守在門口的守衛對這位宮司大人的新心腹的出行方式見怪不怪,夏油傑很快一路抵達了頂層的辦公室。
但是是枝千繪不在辦公室。
說出少女下落的下屬委婉地禮貌提醒夏油傑,問這位年輕的特級咒術師少年要不要先去換一身衣服。
夏油傑全身已經被雨水浸透了。
綿密的雨珠掛在黑發上,積蓄的水滴從臉側順著下顎線滑落,少年站在原地,聽見勸告,只是微微動了動,任由眼睫上的雨珠抖落,也沒看來一眼。
夏油傑轉身離去。
…
夏油傑很快找到了是枝千繪。
她沒想著瞞著他,或許對她來說這不是什麼值得隱瞞的事情,所以當夏油傑闖入目的地的和式建築的時候,穿過走廊,一眼望去就能看見庭院裡的人。
是祭祀的舞蹈。
少年愣在原地,他做了很多心理准備,沒想到過來之後看見的會是這一幕。夏油傑從五條悟那裡聽說過天滿宮神社的祭祀,這卻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的場景。
『——鈴。』
空靈的鈴聲劃過雨幕。
夏油傑眼前拂過一道輕紗,飄忽穿梭在下落的雨水當中。腳步漸轉,有人□□的腳踏在地面的水窪裡,踏開一道道漣漪,水滴四濺。
『——鈴。』
白紗散開,披散而下。
櫻色長發散落,發絲間劃過冷凝的光。白皙的手指間握舉的神樂鈴高高仰天,又忽地手臂橫斜,從左揮向右邊,劃破雨幕,發出一聲清脆的鈴聲。
『——鈴。』
冰冷的雨水將輕紗透濕成透明,櫻花般淺淡的發絲披散在巫女服上,雨下並不顯得狼狽,反而隔著一層雨幕,少女朦朧且清新。
『嘀嗒。』
水滴濺開。
『鈴。』
神樂鈴搖晃。
看見夏油傑突然出現在這裡時,是枝千繪似乎很意外,但也只是彎眸,回以月牙般的笑容。
那笑容帶著讓少年惶恐的神性。
夏油傑站在和式建築的走廊下怔怔地看著外面的一切,雨水如幕布一般從屋檐落下,隔絕了屋內屋外的兩個世界。
他邁開腳步,直直穿過雨幕,試探地喊道:「天滿宮?」
她沒有回答。
雨下得更大了。
踏進庭院,瓢潑般的大雨將黑發打濕得更徹底。
夏末的雨水其實不算冷。
可夏油傑卻感覺很冰,冰得刺骨。
濕漉漉的黑發貼服在臉頰上,雨水順著發絲滑過頸側,沒入領口,少年皮膚被冷雨驚得蔥白,連指尖都泛著寂寥的冷色。他執拗地走進大雨裡,去抓住了她的手。
——「歸蝶。」
少年啞著聲音,喊出了自己都聽不清的名字。
白綢襯衫已經被雨水打濕了,半透明的質地勾勒出少年頎長有力的身形,他的眼眶紅了一圈,眼底氤氳著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水霧的破碎霧靄,夏油傑定定地看向是枝千繪,卻只從那雙眸子裡看見了熟悉的神性。
天滿宮的術式與神明有關,她對所謂神明的態度一向是輕慢,所以或許不是祈禱,而是對賭。
籌碼是她的一切。
去換來她理想中的繁榮與盛世。
這是一件她至始至終都知道代價的交換,她沒有苦衷、沒有不甘,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而她沒有隱瞞他,是因為她相信他一定可以理解這樣的理想。
夏油傑垂下眼眸,眼睫沾著晶瑩的雨珠。
「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會去質疑你的選擇,歸蝶。」
少年低聲說,尾音死死地壓住顫抖,雨水下蒼白的膚色猶如頹敗凋零的花,充斥著蒼涼的脆弱,似乎一摧即折。
「但是——」
「能不能、能不能告訴我……」
話到嗓子眼,少年頓住了,想詢問真相的話吐不出來。夏油傑問不出口,就像他已經沒有勇氣去阻止她踐行自己的理想一樣。
他曾經千百次的使理想主義者墜入深淵。
難道這一次他也要成為劊子手嗎?
夏油傑唇色蒼白,想把話咽回去。
忽地,櫻發少女卻抬起手,反握住了他。
冰涼涼的指節從手腕滑下,在夏油傑怔然間,掌心相握,十指相扣,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他們靠得很近。
額頭抵著額頭的距離,夏油傑幾乎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冷氣。
她用檜扇挑開額頭垂下的白紗,布料遇水已經變得輕薄透明,她的眼睫彎彎長長,沾著雨珠,帶著溫柔的神情,冰涼的雨水透進淺色的瞳孔,映著夏油傑的身影。
「沒關系,傑。」
「你想問的事,我都會回答。」
第118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1)
「……」
一時之間, 夏油傑卻真的說不出話了。
他該問什麼呢?
真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她給自己定下的結局?又或者其他什麼?
少年抿唇,眼眸微微低闔。
眼睫帶著對自己否認的顫動。
她要做的不是一直都很明顯嗎。
她的一切所作所為不都是為了她的理想嗎。
——你不是下定過決心嗎,夏油傑。
有個聲音在少年內心對他說:
不誤導她, 不成為她的枷鎖,讓她的理想為自己完成。
你不該多做什麼。
你不應該。
「——鈴。」
夏油傑沉默間, 是枝千繪近了一步。
披散的櫻發蓋著半透明的白紗, 發尾晃動了一下,甩下幾滴雨水。少女手裡的檜扇一挑頭紗,薄薄的白紗便把兩人一起籠罩下去, 隔絕了外面的雨水。
這一隅頭紗下的空間外,世界變得朦朧模糊起來。
是枝千繪彎著眸子,握著檜扇的手安撫似的摸了摸夏油傑的腦袋:「現在可以問啦, 不會有人聽見的。」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被偏愛可以永遠有恃無恐哦。」
少年眼中的幽紫色凝滯,連呼吸都一起停了下來。
太近了。
彼此氣息糾纏,十指相扣。
積蓄在眼底的碎光越發湧動,夏油傑哽咽地吐出一口氣,又因為翻湧的情緒一時沒緩過來, 差點落下淚來。
他忍住了。
眼淚始終和著雨水, 分辨不出來。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少年問, 呼吸急促,卻不敢深呼吸一口氣, 他感覺有什麼拉扯著自己的心髒,不然為什麼心口會一陣一陣的鈍痛。
第一句話問出來了,接下來的期望便如噴湧的泉水一樣接連湧出,夏油傑喘了口氣, 死死地攥緊拳頭,卻不敢抬頭去看她, 只壓著聲音去問:「完成你理想的其他辦法,不那麼過分的,不需要付出生命的——歸蝶,真的不能用別的方法嗎?」
「哪怕……」
「哪怕是用殺戮;用普通人、咒術師的性命去堆積一個盛世。」
「……哪怕是像以前那樣,讓我成為你最好用的刀。」
黑發少年壓抑著心底的痛苦和絕望,好似這一刻千百個輪回的窒息感在這一刻齊齊湧上口鼻,吞噬了他說話的力氣,連說出的聲音都帶著虛弱和顫抖。
他不想要什麼大義。
他也不想要什麼理想。
他已經厭倦了那一切,厭倦了普通人;也厭倦了咒術師,厭倦了所謂理想大義,夏油傑心裡的執念只有天滿宮歸蝶。在極致的厭惡和自棄裡,想到她還活著,那麼他就還能忍受這個肮髒的世界。
夏油傑用力扣著掌心,想緊緊抓住這一刻細微的溫暖,他幾乎是祈求般地低聲問道:「能讓你活下來的方法,真的沒有嗎?」
是枝千繪眨了一下眼睛,突然有點不明白紙片人是什麼意思:「天滿宮的話,會一直……」
「那你呢!」
少年陡然抬高聲音,卻只是一瞬間,就低了下去,他壓著尾音,抓緊少女的手,在極端的絕望中質問道:「那你自己最後會變成什麼?」
「你不是天滿宮。我知道,你不姓天滿宮。」
「天滿宮是你塑造出永世存在的神,可你不是……歸蝶,你不是,你只是人類,你不是神。」
夏油傑干澀的聲音仿佛是從胸腔內吐出的灼熱火焰,他定定地看向少女,連番說道:「你會因為憤怒的事生氣,會因為開心的事笑,你喜歡甜口的咖啡,你喜歡色彩鮮艷的衣服;你有喜怒哀樂,是塵世裡的人。」
他說。
夏油傑說。
「你不是神佛,歸蝶。你沒有責任為弱者、為世人去做什麼。」
——「看一看身邊的人吧。」
——「他們、我想和你一起,度過下一個夏天。」
夏油傑喜歡天滿宮歸蝶。
他想要她活著。
可是他無法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他只能盡可能的,用曾經有人勸告那個走上歧途的自己的話,去狼狽地挽留少女。
少年發現,換位思考原來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
曾經站在他位置上的她,看著身邊的人叛逃,成為詛咒師時,又是怎麼想的呢?
千繪愣在原地。
她完全沒想過這種話還能從夏油傑口中聽到。
沉寂許久,少女嘆息般的開口。
「可是,傑。」
她既然答應了,就沒有隱瞞的意思,於是把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作為答案,直白的說了出來:「「歸蝶」在這之前就已經不存在了。能被世人說出口、記住的,從始至終就只有「天滿宮」而已。」
「——」
夏油傑遲鈍了幾秒。
巨大的恐慌麻木了大腦,他幾乎不能理解這句話。
不存在?
為什麼不存在?
少年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尖茫然地碰了碰是枝千繪的臉頰,小心地撥開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上的一縷發絲。
有點涼,但還有人類的溫度。
沒有死去,也不是咒靈。
她存在啊?
她不是站在這裡嗎?
夏油傑看著自己的指尖怔然許久,好像在確認什麼。
突然,令是枝千繪猝不及防地,他掙脫和她交握的手,乍一下向前一步,抱住了她。
他的力度很大,是枝千繪反應不及時,仰後跌倒在地。
「——」
地上的積雨濺起大大的水花。
朦朧的白紗散在地上,清淺的櫻發被雨水透濕,浸沒在地上積蓄的雨水裡。
是枝千繪的視線完全被夏油傑的臉占據,少年俊秀的面容凄涼破碎,眼眶紅得嚇人,天空墜落的雨滴落下來,一時之間,分不清落下來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暴雨沒有停歇,依舊不停歇的敲打地面。
透明的雨滴濺落到背上,少年的丸子頭散了下來,烏黑的半長發掛滿水霧,搭在背上、從肩膀垂落。
他埋首在少女頸側,絕望的聲音含著哭腔。
「……為什麼,我不明白。」
「你還在這裡不是嗎?還有人能記住你的名字不是嗎?」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她的?
「沒有開始,傑。」
少女任由他這樣抱著她,撫著夏油傑的後頸,溫柔地吐出最殘忍的話:「屬於我的概念,早在你們出生之前,就已經從時間線上消失了。」
ⓨⓗ她的眼裡洋溢著充滿神性的溫柔。
「我會帶走所有血腥、殺戮與陰謀詭計。這樣,歷史裡,天滿宮永遠無罪,永遠可以成為未來善惡的指針。」
「這是我所侍奉的理想,所要付出的代價。」
清脆的女聲就從耳畔傳來,倏地,夏油傑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死寂得能聽見水滴在地面上綻開的聲音。
『嘀嗒嘀嗒』
像是密集的雨聲嘩嘩而下。
這句話宛如一柄利劍,劈開靈魂與肉.體,挖掘出被人告知過的、他已經經歷過的結局:【有朝一日,午夜夢回的痛苦,是唯一還擁有她的方式。】
理想。
死亡。
就是噩夢。
而他做不到去阻止她。
夏油傑痛苦的、迷茫地縮成一團,想用抱住少女,汲取她身上的溫度來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滔天疼痛如同海嘯般湧向四肢百骸,令靈魂慢慢松開了這根稻草。
少年眼裡的神采逐漸消失,再沒能有光。
——「好。」
嘶啞的聲音在雨幕中響起。
他放棄了掙破局面的機會。
少年放棄希望,沉入黑暗,選擇了他的深淵。
夏油傑不再那麼狼狽倉惶地抱著她,而是安寂地撐起自己,他的瞳中噙著絕望與死寂,混沌得就像詛咒凝聚而成的咒靈球,但卻可以清晰的倒映出是枝千繪的身影。
少女倒在積雨裡,櫻發散落一地,紅白的巫女服猶如一片黑灰中明艷刺目的血色。
他俯下身。
少年在少女眉心落下一個吻。
他再抬頭,聲音又沉又啞,幾乎聽不出情緒,唇色慘白,眸光暗沉宛如失去高光。
「我會幫你。」
「我會守住這個秘密。」
——1001。
——1001。
天色霎時暗下來了。
狂暴的咒力以少年為中心瘋狂湧動,未等人們反應過來,猶如龍卷風般的咒力彙聚衝天,龐大的咒力帶動氣流,將天穹之上的雷雲攪成旋渦。
雲層翻湧,電閃雷鳴。
讓「窗」顫栗的磅礡咒力從一個少年的身軀裡奔湧而出,瞬息間籠罩了整座城市。
寒意如同下擊暴流一般從天而降,帶著濃墨般的咒力,席卷天地,暗色吞噬了朦朧雨幕,天空盡染黑暗,大地凝結寒霜。夏季末尾的季節,城市裡的人們望著突然暗下來的天色,無端生出遍體寒意。
無形的風噪拂過耳膜,少年半長的黑發被吹得漫天飛舞。
而他身後,扭曲朦朧,僅僅是一眼就能讓咒術師們喪失求生欲.望的強大咒靈慢慢降落,出現在他身後。明明是隸屬於咒靈操使的式神,卻隱隱約約能看見咒靈和少年之間連著透明的提線,好似他才是那個被操縱的木偶。
特級假想咒靈。
凝聚、孵化、誕生。
夏油傑垂著眼眸,眼裡不見光,聲音聽不出情緒。
他只說:「你的理想,一定會完成。」
第119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2)
雨停的時候, 禪院甚爾趕回了東京。
他返程的速度很快,幾乎是幾件事同時在做,行動力拉滿做什麼都十分迅速, 抵達東京的時候才是當天下午。
禪院甚爾馬不停蹄地趕去天滿宮所屬的大樓。
但這裡只有夏油傑。
黑發少年坐在是枝千繪的位置上,安靜地垂眸翻看手裡的東西, 工作人員往返來去, 也沒有人告訴禪院甚爾現在發生了什麼。
見到禪院甚爾進來,夏油傑揮退了下屬。
室內很快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禪院甚爾不欲多糾纏,上前直接發問:「你怎麼在這兒, 天滿宮歸蝶呢?」
「她有事離開了。」
「什麼事?」
少年聲音死寂如同深潭,回答:「無可奉告。」
禪院甚爾怒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
男人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桌上的東西被震得搖搖晃晃,實木桌面被拍出裂紋。
他含著怒火,壓低聲音質問道:「難道她要去送死你也要替她瞞著?」
夏油傑抬眸看了他一眼。
禪院甚爾一愣。
他從那雙眼裡只看見了如同枯骨朽木一樣的麻木和寂靜,紫色的眼瞳沉著濃墨,比起以往那個溫和不失年少恣意的少年咒術師, 現在坐在這裡的更像是一具被執念驅使著的空洞軀殼。
夏油傑收回視線, 回答:「是。」
「她想要的, 我都會幫她。」
禪院甚爾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越過辦公桌一把揪住夏油傑的衣領, 聲音低沉壓著咆哮:「——你瘋了嗎?!」
「你和五條那小子去問過天元,你都知道了她的痕跡可能會被抹除,哪怕知道了有可能發生的結果,你也要眼睜睜看著她為了什麼狗屁理想去死?!」
「清醒一點夏油傑!」
「她如果死了, 那就是徹底連未來和過去都會一起消失!」
「你甘心到最後享受著她帶來的一切,卻連她的存在都記不清嗎?!」
禪院甚爾暴怒地大力拽著夏油傑的襯衫衣領, 幾乎把他從座位上拽起來,少年神色沉寂,始終沒有給出回應。
看著這樣的夏油傑,禪院甚爾氣打不一處來,直接將帶在身上的盒子摔在了他身上,「你自己看看!她自己都承認了未來會落得的下場。」
男人胸膛急促起伏,雙拳緊握,目光不斷的在室內掃來掃去,想從這裡找到什麼可以顯示是枝千繪去向的線索。
盒子撞在少年胸前,撞開了鎖,裡面的紙張散了一地。
夏油傑沉寂半晌,彎下腰,半跪在地上把那些紙一張一張地撿了起來。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看見了上面的字。
【……不管是千年之前還是未來,什麼都不會留下。】
【消失也不可惜,化為泡影也不可惜。】
【生與死,只是我為了獲取知識和理念的犧牲品。這是我踐行理念的根據。】
……
鋒利的紙頁劃破了少年的指腹,鮮血滴了下來。
他依舊是那個表情。
一頁一頁,一張一張。
他將那些紙張疊在一起,重新放回盒子裡,交回給禪院甚爾。
夏油傑始終重復著那句:「她想要的,我都會幫她。」
禪院甚爾的眉眼冷了下來。
男人吐出一口氣,冷笑一聲,緊握成拳的手掌捏得指節哢吧作響:「看來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自己去找她,東京就這麼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人。」
禪院甚爾轉身瞬間,整個樓層霎時間充滿寒意,無邊的咒力從少年身上擴散,咒靈操術下的咒靈眨眼間出現在門口,攔住了禪院甚爾的去路。
夏油傑眼眸輕輕一抬,眸中森冷的寒意掠過禪院甚爾全身,少年聲音嘶啞地警告道:「不許去打擾她。」
禪院甚爾霎時咧開嘲諷的笑容,隨手拉開置放在腰間的咒具,從中取出少女幾年前送給他的特級咒具游雲。
「我不是你,夏油傑。」
「我沒什麼大義,也沒什麼理想。」
「我對世人的死活不感興趣,也不像你們這些咒術師,心懷天下,意在蒼生。」
甚爾眼底同樣透著森森冷意,緊握咒具,回敬道:「我還沒到能親眼看著自己喜歡的人為了什麼該死的大義理想獻祭生命的地步。」
——「我沒你那麼殘忍。」
——「我要她活著。」
夏油傑仍舊沒有打算讓開的意思。
他站在那裡,白色襯衫下的身軀看起來有些單薄,半長的黑發散在肩頭,眉眼低沉,宛如碎了一地的琉璃制品,凄清而美好。
禪院甚爾不再多說。
男人環視周圍,去路已經被夏油傑的咒靈攔住了。以夏油傑的決心,大多都是一級及特級咒靈,禪院甚爾的戰鬥力雖然不輸特級,但對上咒靈操使源源不斷的式神還是會落下風。
他的目光掃到了落地窗。
這裡距離地面有上百米的距離。
不容禪院甚爾思考,夏油傑已經抬手,指揮咒靈一湧而上。禪院甚爾心下一橫,手中游雲接連掃斷兩只撲過來的咒靈,縱身一躍,手肘護住臉,衝破落地窗的玻璃,從室內衝向室外。
——『嘩啦啦!』
帶出的玻璃碎了一地,擦傷了男人的胳膊。
極速的下墜中,禪院甚爾感覺有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下來,回身看去,果然,黑發少年抓著咒靈從樓頂跟著跳了下來。
風撩動他額前的劉海,露出無悲無喜的紫色眼瞳。
禪院甚爾心中一凜。
他看見夏油傑身後有一只咒靈,這個咒靈顯然和咒術界記錄過的所有特級不一樣,恐怖到令人反嘔的咒力含量已經有了實質化的溢出,連他這樣天生零咒力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磅礡的壓迫感。
狂風在耳邊呼嘯。
地面街道人流與車流不息。
禪院甚爾沉下心,身體驟然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以在大樓的玻璃外層重重一踏借力,玻璃霎時間凹陷下水波般的紋路,跳起瞬間,連帶著周圍一大片玻璃全部破碎。
借著力道,他縱身躍向了街對面較矮的大樓樓頂。
追擊他的夏油傑當即反應過來,驅使咒靈迅速追過去。
兩人在樓頂交手。
海量的咒靈密密麻麻地在黑發少年身邊浮現,如同地面上的雷雲,暴動的咒力氣流帶動黑色發梢,夏油傑的表情始終都沉著晦暗寂靜,既沒有對禪院甚爾的生氣,也沒有被挖開內心的惶恐。
禪院甚爾發現,夏油傑的表情甚至是安定的。
他一步都沒有離開身後的咒靈,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倚靠,只要咒靈還在,他就不會讓步。
禪院甚爾咬咬牙,抓住了這個弱點。
突破咒靈的包圍圈,眨眼間,禪院甚爾近身到夏油傑身前。
左手拂過存放咒具的地方,帶出天逆鉾,足以斬斷咒術的咒具揮至少年眼前時,禪院甚爾卻愣住了。
他看清了夏油傑身後那個咒靈。
「——你?」
錯愕瞬間,禪院甚爾被抓住破綻,堅硬的牢籠拔地而起,把禪院甚爾釘在原地。
僅一步之遙,他就能斬斷夏油傑和咒靈之間的聯系。
厚重的鎖鏈纏住男人的手臂,握著天逆鉾的手臂被往後拽著,在抗爭中抖動,鎖鏈發出哐哐的顫動聲。
禪院甚爾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夏油傑卻不打算解釋咒靈的由來,他從剛才就一言未發,直到現在,才回應禪院甚爾的嘲諷般,吐出了一句:「……那些我都知道。」
他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
但夏油傑不舍得第一千零一次地看見她會遺憾。
少年眼眸低垂,靜靜地看著半跪在地上,想要掙脫束縛的禪院甚爾,「她讓我回來之前,托我給你帶句話。」
夏油傑轉達道:「如果你願意縱容她的小自私,就徹底擺脫禪院的束縛,留下那份「真名」,作為她存在過的證明吧。」
——「【反正,甚爾也不喜歡禪院的姓氏,不是嗎?】」
男人眼睛驟然縮小,碧沉瞳孔顫顫。
他臉上的表情在這一瞬間凝固住了,被鎖鏈拽著的手慢慢地停了下來,淚水湧上眼眶,卻始終沒有落下。
【因為甚爾是特別的。】
【如果我消失了,你會想辦法找到我嗎?】
【謝謝你願意結下那份契闊,甚爾。】
她是他的光。
可甚爾遲鈍地發現,他也是她曾經期望的燭火。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禪院甚爾整個人都停止了,胸口仿佛壓著巨石,能聽見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好疼,疼得他喘不過氣。
太遲了。
禪院甚爾只能攥著那個寫有真相的紙條,只能在這裡聽夏油傑轉達的話語,可他真的不想僅限於此,禪院甚爾想要的只有平凡普通的未來。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什麼是大義,什麼是理想。
禪院甚爾不想懂,他也不想成為所謂的受惠者。
男人狼狽的彎下腰,雙手撐在地面上,仿佛有什麼壓彎了他的脊柱,垂頭瞬間,眼淚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落在地上。
「為什麼……」
為什麼哪怕走到了這一步,她也會想著給他指一條路,而不是顧著她自己?
…
「你們在做什麼?!」
乍然間,第三個人的聲音闖了進來。
是五條悟,他從京都趕了過來。
白發少年急切地追問下落,「你們怎麼還在這裡,沒接到我發的消息嗎?有人暗地裡集中了天滿宮還沒解決的力量,打算發動一次針對她的暗殺,調動的力量遠超幾年前那次暗殺行動——她人在哪?!」
+
好不容易誘導集結起來的咒術師被殺得差不多。
羂索踏入這座古式建築的時候,入目便是屍山血海般的景像,濃厚的血腥味幾乎讓他都犯了惡心。
不過還好,目的是達成了。
只要消磨掉天滿宮的體力,剩下的他也可以對付。
羂索慢步向前,沿著回廊上的血跡一步步找去庭院。
不枉他浪費了好幾個特級咒靈的底牌用五條悟試出了天滿宮的弱點,這才抓住了她身邊沒人的空隙,調動了這麼多咒術師來。
也幸好,他注意到了最近天滿宮疲於應對咒術世家的討伐。
馬上,他就能擁有天滿宮所擁有的一切。
然後他的偉願將要完成。
羂索步入庭院,看見了雙手沾滿鮮血,宛如浴血的美麗怪物般的少女。她已經脫力了,在咒術師因天滿宮而不斷強盛的今天,這麼多咒術師的車輪戰,就算是五條悟也能博上一博。
少女似乎注意到了新客人的到來,抬眸望過來一眼,淺瞳氳著血色。
「悟已經趕來東京了哦。」
她說,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很平穩,聽不清是警告還是祈求。
羂索無所謂她說了什麼,反正走到這一步,勝利近在眼前。
「他來不及見你最後一面了。」
「向世界告別吧,天滿宮。」
第120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3)
掛在臉頰上的血滴順著下顎線聚成一滴, 嘀嗒,落在地上。
那是名看起來才十六七歲的少女。
她的氣色看起來並不好,皮膚蒼白近病態, 眼睫上披著一層薄霧,披散在背後的櫻發一直落到地面上, 發尾稍長, 盤旋在地面上。
垂下的櫻色發絲掃過眉眼,隱隱約約的,額前有一條黑色的縫合線。
一陣風吹過, 卷動了少女垂下的長發。
『她』的眼睫顫了顫,終究還是要睜開眼睛——
四周什麼都沒有。
沒有屍山血海,也沒有和式建築;放眼望去盡是黑色, 仿佛無邊地獄,但地獄至少還有惡鬼修羅,而這裡是一片空茫,什麼都找不到,什麼也看不見。
伸出手, 連自己也看不見。
好像『她』是不存在的一樣。
記憶仿佛出現了斷層, 羂索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喔, 你醒了。」
旁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清脆歡快地, 在向他打招呼。
那個聲音絮絮叨叨地,聽起來很清楚現在發生了什麼,很有興致地告訴羂索:「這裡的時間流逝沒有參照物,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不過也得有一段時間了。」
「類比一下,大概就像是被關在獄門疆裡一樣的感覺?不過, 獄門疆至少還有方法打開——這裡就不一定了。」
她說,猶如什麼偵探小姐在解密。
羂索愣了愣。
「這裡?」
「是的,這裡。」
「歡迎墜入深淵,羂索。」
——記憶猛然回籠。
羂索記得自己先是用術式取代了天滿宮,由於擔心五條悟來的太早,決定當場置換身份。
奪取天滿宮是個很簡單的過程。
他已經利用大量咒術師消減了她的力量,也抓住了天滿宮術式用盡之後會脫力的弱點,這個時候她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在,是絕佳的趁虛而入的機會。
羂索低頭,捻著指尖,溫涼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他明明記得自己親手殺了天滿宮。
記憶斷層在他殺死天滿宮,用術式取代之後。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
「……」
羂索沒接話,現在的情況太詭異了,超出他預想的每一個後果。
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枝千繪瞅瞅反派君,身處虛無之地的他們碰不到對方,也不能敲敲腦花醬的腦子聽聽裡面現在是不是一團漿糊。
既然不問,那她就先開溜了。
少女很有禮貌地告別:「如果你不打算問點什麼的話,那我就先走啦。」
這句話終於引起了羂索的注意。
「你要去哪?」
「消失。」
「消失?」
「對呀。」一片空茫中,似乎還能聽見少女那尾調帶笑,淺瞳裡一定帶著戲謔的歡欣:「我的存在不過是依憑了一個被冠上「天滿宮」稱號的肉.身,在你殺了我、取代我的一瞬間,我的全部意義就消失了。」
「我消失之後,取代了我的你,當然也會被卷進來一切消失。」
「這不可能。」羂索瞳孔睜縮,他斷然否定,千年來一直在研究咒術的羂索自然明白這套咒術理論背後的意義。
消失的代價太大了,如果連痕跡都一起抹除,那她之前做的都算什麼?
「你如果消失了同等於放棄了你一直以來在做的事情,你的天滿宮,你的咒術界;你的理想和你所擁有的一切——」羂索陡然抬高聲音,含混著冷厲的質問:「都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
千繪回答,她的語調裡透著無上的喜悅和歡欣,包含的癲狂與興奮,哪怕看不見她的存在,羂索也能感受到這一刻她溢於言表的猖狂。
是枝千繪眼尾含著上挑的笑意,靠近了那個被困在軀殼裡的詛咒師,如同附在耳邊低語般輕聲呢喃。
「或者說,拜你所賜,我想要的才能完成。」
「你是我計劃裡最關鍵的部分呀,羂索。」
——「這一切都是給你的陷阱。」
如耳畔傳來惡鬼低語一般的訴說。
從羂索會注意到天滿宮歸蝶開始,每一步,每一個環節,每一句話。這就是蛛網般絲絲縷縷,將人糾纏成繭,不得動彈的陷阱。
羂索怔愣許久,狼狽地、迫切地從記憶裡挖出了一個相當明顯的陷阱:「你的術式有問題?」
「天滿宮的神祭是從十幾年前就開始了的,正好就是你入住神道教那一年,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就在用你的術式換取強大的咒力。」羂索不斷的調動思緒,試圖翻出這一切背後的計劃,試圖找出破綻擺脫如今不堪的現狀。
他擅長咒術,研究過很多東西。
所以在這方面,羂索意外的明白是枝千繪在做什麼。
「除了你那個術式之外,沒有任何事物能影響到你。」
就連羂索設計殺死天滿宮的計劃,都是基於天滿宮靈魂和肉.體因為她使用咒術脫力才敢完全動手。
他調查過天滿宮的資料。
大概能明白少女為什麼咒力璀璨而靈魂虛弱,也能推測出那麼強大的術式在使用之後會產生過度的後遺症。
羂索把這些當做了弱點。
她藏得太好了,讓他真的以為那些是假裝出來的弱點。可到頭來,恐怕就是真的。
正是因為是真的,才更讓人有信服力。
因為是真的,他才會覬覦這不易得到的餡餅。
羂索忽然明白了什麼,心下猛地一跳。
「死亡會導致咒力消失,死去的人無法維持你從祭祀中換取的龐大咒力……」
「但死而復生可以。」
「被人取代也可以。」
而這正是羂索一直以來倚仗的。
所以她才說,這一切都是給他的陷阱。
一時之間,徹骨寒意席卷靈魂,刺得羂索發顫,他感覺自己像是一無所知走進蜘蛛巢的蟲子,面對鋪天蓋地的蛛網,越是掙扎越是被束緊。
「是,是這樣。」
見到反派君如此上道,千繪也很干脆地承認了。
少女無比享受這一刻的完全勝利。
更讓她享受的,是她眼中詛咒師在不可置信下驚惶扭曲的靈魂,藏在迷茫下,還需要撥開表面上的迷霧,才能真正看見下面的或憎惡或惶恐的極致情緒。
——人類。
——情感。
是枝千繪沒讀懂過,她也被很多人指出過這一點,但這不妨礙她去探尋。
少女懷著滿心喜悅,她告訴羂索:「借助世界本身的力量去做違反規則的事情,最後會被世界清算也很正常。」
「但如果我死後,余下的部分不僅能維持我先前的理想,還能困住一個你,豈不是很劃算?」
「別以為我不知道呀,羂索。」她壓著聲音,帶著笑意的尾調暗含殺戮。
「你的目標是傑。」
「你想用他去困住悟。」
羂索的大腦如同被重重一錘,少女的話令他想起來,最開始他本來應該選擇咒靈操術作為取代對像的。
但是他放棄了夏油傑,選擇了天滿宮。
而被他放棄的夏油傑,緊接著就成為了少女麾下的特級術師。
他發現,自己最初想要利用過的禪院甚爾,也成為了她麾下的家臣。
甚至是五條悟……
羂索明白了。
羂索徹底明白了。
從一開始他的注意力就被帶偏了,從一開始他就落入了天滿宮的陷阱,在誘導下逐步將計劃重心壓在了她身上,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
可聽著耳邊的聲音,羂索卻笑出了聲。
「你付出自己,換咒術昌盛,甚至為此用性命和存在算計了我。」
「在你的手段下,咒術界已經被洗成一塊白板,數年前你交付到五條悟手裡的五條家實權代行地位能很好的成為他的助力,哪怕是這個時代因六眼壓在他肩上的重擔,也因為你的存在減輕。」
「但是,天滿宮。」
羂索反諷道:「但其實你原本不需要用這樣的計劃……哈哈哈,對你這樣的人來說,你可以有千百種方法去殺死天元,去打造昌盛平衡的咒術時代。」
「我以為能利用你對五條悟的喜歡,但沒想到,到頭來是我看錯了一點。」
「怪物就是怪物,連喜歡都是這樣的殘忍。」
被束縛在少女身上的詛咒師挑目看向周圍虛無的一切,他笑了,笑充滿神性的少女不懂人心。
「你不怕他們會記起來這件事,然後從地獄深淵把你翻出來,打破你想要的理想世界嗎?」
「你說過,五條悟已經到東京了,六眼可是不容小覷的存在。」
是枝千繪眨一下眼睛。
她像是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過這句話一樣,「你說這件事啊。」
「悟不會找到我的。」
千繪說,語氣裡含著輕巧的篤定。
她一句話就打破了詛咒師故作鎮定的矜持:「唔,不如說,那只是一句有趣的語言壓迫而已,讓你下定決心動手,這樣。」
「『不要試圖操縱你的對手的思想,而是操縱你的對手的行動。』那麼相較之下,語言誘導就顯得格外重要。」
說到這裡,就連少女都有些苦惱地想起了什麼。
「而且悟、傑、甚爾……」
「他們都不是會把一件事想得很細的人,肌肉笨蛋是不會被思想左右的,那麼我要做的,就只能是控制他們的行為了。」
「所以不會有人找到我們。在他們意識到真相之前,一切都會結束,新的世界會為他們築造美好的未來。」
是枝千繪認真地說道,她在這一點上有好好計劃過,在天滿宮歸蝶的計劃被揭幕之前,紙片人們一定會先收到禮物。
「——」
所有話堵在喉嚨口,羂索喉頭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面對這樣的少女,他突然心生膽怯。
翻看過去的記憶,羂索開始覺得天滿宮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飽含深意,至始至終他好像都處於她的計劃當中,喘不過氣來的遏制感讓他的靈魂發脹,扼制不住的狼狽讓他想逃走。
離開。
先離這個小瘋子遠一點。
逃跑的思想一旦出現在腦海裡,就如附骨之疽般擺脫不掉,羂索迅抬手結印,他的術式雖然向來需要實物作為媒介才能交換意識,但緊急情況強行脫離也可以……
——「怎麼回事?」
羂索瞳孔顫顫,發現自己的術式用不了。
幾年前被困在神官身體裡的惶然再一次湧上心頭,他換了種方法,但仍然沒用。
就好像意識被鎖死在了一處,無論用什麼方法都擺脫不了桎梏。
可他的術式怎麼會……
多年前的一幕猛然在眼前一閃而過。
幾年前,他取代了天滿宮宮司身邊的一名心腹下屬,想就近觀察那個不囿於時代的小姑娘,但在發現那是個圈套之後,立刻想辦法脫離了那具身體。
——是那個時候?
羂索喉頭滾動,嗓子火辣辣的疼。
車禍只是掩飾,四舍五入,他是當著天滿宮的面脫離的。
她就是要他主動逃跑。
這樣天滿宮才能掌握他的退路。
陷阱。
陷阱。
全都是陷阱。
巨大的恐懼感轟然砸在肩頭。
四周的空虛死寂仿若實質化的惡靈,永世不被人記起的深淵吞噬著靈魂。
哪怕失敗最不過也是一死,但這比死更可怕,說被關獄門疆都是輕的。
沒有人會記起天滿宮,也就不會有人解放奪取了天滿宮的他,他的靈魂將永遠困在這裡,成為維持天滿宮咒力運轉的中繼器。
「這個陷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羂索倉惶自語。
是枝千繪則體貼地給出回答。
「就是從一開始啦。從你會對我感興趣,會出現在我身邊開始,都是一種很有趣的暗示和誤導。」
這句話猶如無盡的無力感,壓迫著詛咒師的靈魂。
千繪彎眸笑了。
「向世界告別吧,羂索。」
「下次見面,說不定會千萬年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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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定,玩家數據全部失效,已刪除游戲角色對玩家的認知,修正玩家所做行為的事件文本為【天滿宮】。」
「數據刪除完畢,時間線刪除完畢。」
「系統修正成功。」
「重新確認為——」
「天滿宮」
「身份:天滿宮」
「狀態:天滿宮」
「確認到玩家賬號數據已清除,是否請求重新建立新賬號?」
——「否。」
…
前進的腳步不知道為什麼停下了。
甚爾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身邊是來來往往的人流。他疑惑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自己好像打算去做什麼。
甚爾卻想不起來具體要做的事情,只能跟著人流,隨著大流被推著往前走。
到路邊,他停了下來。
男人低頭,看見掌心裡死死攥著一張紙條。
紙條已經被他揉成一團了,攥得太用力,展開的時候全是褶皺,寫在上面的字跡依稀能辨認出來。
甚爾看著那個名字,愣了一下。
伏黑歸蝶、是誰?
悠于 2024-9-7 14:22
第121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4)
最近天氣冷了不少。
五條悟想。
少年穿著淺色和服, 慢慢走在和式建築的長廊上,白發微垂,百無聊賴地打量著走廊外的風景。
光禿禿的櫻花樹、樹下淺池裡蓄水後擊打石塊的竹筒、石磚路上偶爾有風卷過幾片落葉。
初冬的京都格外蕭瑟。
五條悟走在長廊上。不知道為什麼,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在冷天坐在火爐邊看恐怖故事, 而是披上羽織, 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這個很少有人來的地方。
最近,他總感覺自己忘了什麼。
但要做的事情已經都做完了,咒術界發生的混亂在秋末就已經結束了。數場內部鬥爭裡死去的咒術師無數, 更讓人震驚的是,天元大人被刺殺。
好在當下的結界師們勉強還能維持全國結界,也幸好, 結界的損壞沒有讓咒靈爆發式的增長。
那個夏天發生了很多事。
五條悟沒什麼真實感,頭疼地把堆到自己身上的事情處理完之後,才恍然發現已經快到冬天。
到底忘了什麼呢?
少年沿著長廊向前,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忘了什麼。
肯定不是學校那邊的事,他和夏油傑兩個人雙雙畢業, 特級術師的證書早早到手, 目前那一屆還在老實上課的只有家入硝子。
傑那邊也沒什麼大事。
聽說天滿宮神社接管的一個民間宗教組織被他保留下來了。那家伙現在手裡可是握著神道教的支持, 和自己一個是手握咒術世家的核心權力,一個掌控咒術界對外的主導權力;一內一外, 說是可以統治咒術界也不為過。
……挺奇怪的。
不知怎麼的,五條悟腦海裡突然蹦出疑惑。
兩個剛剛畢業的學生,怎麼就能拿到這麼龐大的權力了?誰給予的?
揉揉額角,眼睛有些發脹。
鈍痛感湧上大腦, 五條悟緩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上一次還是在小時候。
這個想法出現的瞬間,五條悟怔住。
少年扶著額角喃喃自語,眉頭緊蹙:「好久……?」
可六眼帶來得天獨厚天賦的同時不也會帶來負擔嗎?什麼時候這樣的感覺變成『好久』了?
很奇怪。
哪裡都很奇怪。
但詳細的追究下來,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明明看著像是缺少了什麼,卻怎麼也找不到真正有問題的地方。
五條悟繼續向前。
今天他沒什麼事要處理,有大把時間去探尋這些疑惑。
——『叮』。
不遠處傳來風鈴的聲音。
少年一愣,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在哪也聽見過鈴聲。
不過不是風鈴。
五條悟追著聲音,在長廊轉角找到了那只風鈴。
掛在廊下,大概是很久以前掛在這裡的,像是歡迎他發現了似的,在風下叮當作響。
風鈴上描摹有櫻花的紋路。
——『叮。』
——『鈴。』
風鈴和鈴鐺,不同的聲音在記憶裡響起。
霎時,五條悟扶著額頭,鑽心刺骨地鈍痛從心口蔓延到大腦,低垂下來的眼睫顫顫中,眼睛似乎看見了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什麼。
耳邊似有人在對他說:【又是眼睛疼嗎?到我這邊來吧。】
「……誰?」
是誰在說話?
五條悟去找,卻發現周圍空空蕩蕩,只有那只風鈴在叮當作響。
少年指尖發顫,心髒的跳動愈發急促,風吹動風鈴,清脆悅耳的聲音,卻讓五條悟感到渾身血液逆流,格外冰冷。
蒼眸的視線短暫地停留在了那只風鈴上一秒。
收回視線時,蒼藍的瞳孔似是蒙上了一層黯淡的濃霧,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暗藏波濤洶湧的紛雜,隨時會席卷天空,帶來雷電交加。
他把它摘了下來。
他忘了什麼。
所以,得把有記憶的東西都收集起來。
五條悟無力地垂下眉眼,看著風鈴發呆。
他總感覺,自己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
…
少年開始在周圍尋找,很快,五條悟驚覺,那樣空白的記憶在他的生活裡好像隨處可見。
壓在櫃子裡的櫻花羽織;
處理事務時不同尋常的游刃有余;
還有那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戴了的墨鏡。
五條悟發現,許多細節上都有另一個人的影子,可他問了一圈,都沒有人能回答得上來。
——【悟。】
到底是誰在叫他的名字?
抱著這樣的疑惑,五條悟打算在和夏油傑一起去處理薨星宮的事情時順手問問自己的摯友,問問他有沒有什麼印像。
持有「不死」術式的天元大人死於非命,如果不是因為咒術界的混戰,這件事應該第一時間就提上日程;混亂結束之後,就交給了目前擁有特級評級的兩位咒術界掌權人處理。
說來也是好久沒見夏油傑了,不知道那家伙在成為了大領導之後會不會變成糟糕的大人呢。
五條悟這樣想著。
只不過,在見到夏油傑的時候,五條悟還是大吃一驚,面對黑眼圈濃厚的摯友,他問:「傑,你最近一天睡多少個小時?黑眼圈濃得都能cos熊貓了。」
「還好吧。」
夏油傑捏捏鼻梁,他偏頭看向周圍已經枯萎的櫻樹,眸色暗沉,大腦無端的鈍痛。
「只是……做了一些奇怪的夢。」
夢裡有個人溫柔地摸摸他的腦袋,念念叨叨地說著『要好好吃飯,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樣的話,宛如執念一般烙印在夏油傑腦海裡。
明明很溫柔,夏油傑卻逃避似的不願做夢。
所以最近他很少睡覺。
沒事做的時候,夏油傑會帶著咒靈去海邊。
這個季節沒有海上的不知火,只有徹夜的死寂和冷風,仗著體質好,偶爾會在海邊坐一晚上,待到朝陽升起才回去。
黑發少年吐出一口氣,面色有些蒼白,他放下手,向摯友說道:「走吧,夜蛾老師還在薨星宮下面等我們。」
「走吧。」
薨星宮地下結界已經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繕。
五條悟和夏油傑去的時候,夜蛾正道正在協助結界師們檢查內部結界的漏洞,見到兩人到來,夜蛾正道告知了目前的情況。
「內部結界被鎖住了,只能從外面判斷咒力波動判斷出天元大人已經遇害,但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還不知道。」
這種情況下,需要特級術師來的理由就很簡單了。
第一當然是五條悟和夏油傑作為如今咒術界的頂頭人物,對這種重大事件當然有責任。
第二則是:「總監部那邊讓九十九特級過來試過了,她進不去,薨星宮的結界把她擋在外面了。」
聽夜蛾正道嘆息的一聲,五條悟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暴力突破進去嗎?」
「不是。」
說話的是夏油傑,眸中無光,游刃有余地回答這些疑惑:「之前從盤星教發現了奈良時代流傳下來對天元大人結界的記錄,找到了能勉強突破開一個缺口的方法,不過持續時間不長,我們進去之後動作得快一點。」
五條悟看著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成熟靠譜了很多的摯友,一只手揣進口袋,哦一聲,「那走吧。」
「最好能快點結束。」
他還要去繼續找線索,找自己到底忘了什麼,沒精力把時間花在這種事情上。
兩人很快進入薨星宮。
五條悟很快看見,這裡似乎有不同尋常的咒力殘穢。
除了天元大人之外,還有兩個人的痕跡。
是誰?襲擊者?
可、為什麼其中一個人的咒力那麼熟悉。
「悟?」夏油傑突然遲疑地喊一聲摯友的名字,關切道:「你沒事吧?」
「我沒……事?」
五條悟回答,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好像砂礫打磨過的沙啞,他怔了怔,疑惑地扭頭,從薨星宮本殿的建築窗戶看見了反射出來的自己。
五條悟愣了一下。
他看見自己的眼睛。
瑰麗的蒼色中氳著海面破碎的波紋,深藏著的疑惑和悲傷好像抑制不住地要傾瀉出來,從自己眼裡,他看見了自己無法記起的刻骨銘心。
五條悟下意識摸摸眼眶,發現指腹沾著一滴淚水,似是滾燙。
他沒戴墨鏡。
以前戴墨鏡,是為了減輕六眼收集信息過量的負擔,現在他沒有這種負擔了,那副不知道是誰送的墨鏡也沒有帶過來。
他依稀記得,這雙眼睛見過一個漂亮謙和的櫻發巫女。
她有著與眾不同的燦燦咒力,強勢、柔和,會包容地撫平六眼為他帶來的痛苦。
……是誰?
記不起來。
「我沒事。」五條悟收起指尖,重復道,「我沒事,我們繼續往裡面走吧。」
「好。」
兩人相攜,順著咒力殘穢繼續往前。
進入得越深,咒力氣息就越明顯。五條悟收緊拳頭,放緩呼吸,將六眼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
過量的信息在腦海裡堆積,壓迫著少年的神經。
他的臉色開始蒼白。
太熟悉了。
這些咒力殘穢太熟悉了。
熟悉到好像是從童年開始的日日夜夜都會接觸到的人留下的遺書,被忘卻之後,這點點滴滴熟悉到刻骨的疼痛,成為了唯一還擁有她的方式。
到底是誰——
「前面有動靜。」夏油傑忽然說道。
五條悟順著他的指向看去,穿過遮擋的牆壁,殿內,靠近御神木底部的地方,隱隱約約站著幾個虛幻的身影。
明明只一眼,六眼就辨認出了那不過是咒力記下來的幻影,但五條悟的視線還是被牢牢的吸引住了。
清淺的發絲映入眼瞳的瞬間,心底似有一直都沒有被正視過的情感翻湧而上。
那只是個背影。
她在對旁邊的人說話。
「為了我的理想,哪怕他是保護人類不被咒靈侵蝕的偉大英雄,我也會殺了他。」
「哪怕身染污濁。」
「哪怕萬劫不復。」
話語末尾,那少女帶著笑意,綴著一句連咒術都差點沒有記錄下來的喃喃自語:「……只要,我在意的人的未來,是永遠的和平盛世。這一切都沒有關系。」
第122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5)
有那麼一瞬間, 內心騰然升起的期望讓少年誤以為那是真實的。
可緊接著,六眼就現實到殘酷地告訴五條悟,那只是一個虛妄的虛影, 是旁人通過咒術手段記錄下來的一部分。
得天獨厚的天賜之瞳能洞悉一切與咒術相關的事務,也包括不遠處的『人』,
她是誰?
五條悟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根本想不起來這個人的存在, 可內心如同千萬根細小的針扎一樣,密密麻麻的疼席卷全身,喉腔干澀至極, 帶著刺痛的呼吸在告訴他,這個人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或許曾經沒有意識到過,或許曾經的經歷是平凡到可以喊上一句無聊的過往。直到到真正失去的時候, 才恍然驚覺。
【就算記不住名字我也不會忘記你的。】
他似乎這麼說過。
——他失約了。
五條悟倉促地向前,要看清那個人的樣子,找回一點記憶。
他穿過高牆、邁過地上凸起的御神木樹根、連結界都一同揮開,縮短遙遠的距離,直到櫻色的背影越來越近, 從纖弱的一點, 到近在眼前觸手可及。
少女沒有動。
她似乎並不知道身後有人靠近, 也不會知道有人靠近。六眼清楚明白的告訴五條悟,這就是一道幻影, 不可能像『過去』一樣,敏銳地察覺到他的任何小心思。
她安靜地站在那裡,櫻色編發垂落在肩膀上,發尾綴著小巧可愛的鈴鐺, 像是誰贈送給她之後就珍惜的保留了很多年的珍重之物。
五條悟的腳步停頓了一拍。
他記起了那個風鈴。
記起了壓在櫃子裡,像是沒送出去的禮物的櫻花羽織。
無數的熟悉感推動少年伸出手。
——卻撲了個空。
失重感讓五條悟跌了一下, 本能的向前兩步保持平衡,再抬頭,才發現手掌剛剛從虛影的肩膀穿過,直直劃下,什麼也沒碰到,差點跌倒。
五條悟怔然,看了看自己的手。
再看少女,她渾然不覺有人試圖挽留她,隨著咒術記錄下的場景,她讓同行的詛咒師動手,天元大人死亡的真相不用探查就擺在了面前。
五條悟沒有抓到罪魁禍首的喜悅。
他只有失去珍寶的惶惑。
隨著時間逐漸消逝的咒力殘穢讓他心裡的無力愈發沉重,五條悟壓下一口氣,勉強保持清醒,他提高聲音,喊了一聲「傑」,想把摯友喊上一起調查這裡的事情。
身後沒有回應。
他身後的黑發少年正雙目空洞地看向前方。
夏油傑的神色凝滯、又空白。
大量被封印的記憶在一瞬間如潮水般傾倒回少年清瘦的身軀,單薄的胸膛微微顫抖。夏油傑彎下腰,巨大的疼痛侵襲五髒六腑,乍一下接受無數記憶的滾燙情緒刺激得喉頭不斷吞咽,也沒有把反胃的嘔吐感咽下去。
像是數次殺死少女的顫栗,更像是痛苦到極致的痙攣。
少年不斷干嘔,眼眶發紅,卻沒有淚水,好像已經哭過很多次了,再也落不下眼淚來。
疊加了無數個輪回的執念而誕生的過咒怨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少年身後,它沒有對周圍的事務投去任何目光,只是溫柔地俯下身,用龐大猙獰的身軀抱住他。
咒靈沒有溫度,只有冷冰冰的咒力。
像夏天以來的無數次去海邊想再看一次不知火綻放的景像,卻只能看見月光在蒼茫遼闊的海面上灑下粼粼月光時一樣。
很冷,冷得徹骨。
夏油傑顫抖著,雙手環抱住臂膀,在寒淵中縮成一團。
記憶如同零下凝結的寒冰,回流時的冰刃把他劃得遍體鱗傷。
這是她想要的,不是嗎。
你知道她的計劃一定會成功。
這一次你沒有干擾到她,她的所有偉願為自己完成。
她仍是光潔偉岸的神明。
……
你該為她高興啊,夏油傑。
少年低闔眼眸,閉眼瞬間,似有冷凝的光從眼眶墜落,又悄無聲息的泯滅在地面上。
…
——「你們來了。」
老邁的聲音響起,幻影當中的天元大人投來目光,脫離咒術記錄,走了過來。
「你是……」
「我只是一道殘影,很快就會消失。」
天元解釋道,他抬手示意兩人看向他身後依舊在進行的故事,「如你們所見,這是我死之前在這裡發生過的事情。有件事打算拜托你們,所以我才保留了一道殘影在這裡。」
出乎天元意料的,五條悟不僅沒有接話,反而喝聲低喊:「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白發少年遙遙指向隨著故事走向前的淺色背影,問道:「那是誰?」
「我見過她,我肯定見過她。」
「她的鈴鐺是我送的,我的櫃子裡還有要送給她的羽織;」
「我從來沒有學過處理家族事務,我也沒整理過那些世家之間的弱點和人脈關系,這一切都是憑空出現,但現實怎麼可能會出現憑空出現這樣的『習慣』和『經驗』。」
五條悟接連將心底全部的悵然若失全都翻出來,在隱約顫抖地吐出一句句戰栗和酸澀,咬定一件事:「……我一定見過她。」
他一定見過這樣明艷璀璨,宛如盛大煙火般綻放的咒力。
「……」
天元愕然。眼前的少年已經完全失去了最強帶來的桀驁,他的嘴唇沒有一點血色,空白的不安困住了他,神子的六眼看不見任何線索。
但這件事上天元也無能為力。
天滿宮歸蝶謀劃的完善程度,就算是在這裡說出了『天滿宮』三個字,在旁人眼裡也只會自動和歷史上那個大名鼎鼎的天滿宮神社對齊。
「這件事我回答不了你,但是,孩子。」天元於心不忍,嘆出一口氣,告訴眼前倉惶無助的白發少年:「名字是最短的咒,如果你找到她存在過的證明,也許隨她一起埋葬的記憶也會隨之回來。」
五條悟怔然,連忙追問。
「這樣就可以?」
「這樣就可能。」
五條悟沉默了,柔軟的白發都頹喪的搭在耳側,纖長的冷色羽睫不斷顫動,掩不住眼裡的破碎。
他想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找回來,卻踩進了空白的陷阱裡。
片刻後、又或許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白發少年才重新開口,他像是已經把那些絕望和麻木咽了下去,臉上看不見情緒,只是燦燦的蒼天之瞳黯淡無光,吐出的聲音也嘶啞得不像樣。
好像只是把情緒強制壓了下去,去期待天元口中的那一份『可能』的奇跡發生。
「天元大人。」
少年麻木地喊著尊稱,問:「你要拜托我們什麼事?」
天元的殘影淡了不少。
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大約也到了留存於世的極限了。
天元再次嘆了口氣,他的目光一一掠過兩位年輕的特級咒術師,著重放在了後面憑空出現的特級假想咒靈身上。
將靈魂自我囚禁的少年。
與他在千百個夢境裡詛咒出的過咒怨靈。
夏油傑對這邊沒有反應。
天元移開目光。
「私心裡,其實我並不希望你們能找到她。」
天元說,這位從古代存活至今的偉大咒術師眉眼之間帶著神性和無奈,「她是如今咒術盛況的核心,如果她塑造的新天平被打破,那一切都會走向極為危險的方向。」
「但是,我不能放任羂索奪走這麼重要的存在。」
天元告訴少年們。
「殺死我的詛咒師是我的知己,他從很久以前就在計劃要利用星漿體的事情對我下手,羂索知道我的弱點,之前沒有直接闖入薨星宮來殺我只是因為需要我。」
「而到現在,他會殺了我,是因為他有了更好的選擇。」
天元抬手,指向了那個巧笑嫣然地在和詛咒師說話的櫻發少女,隨著天元的指向,天元死後發生在這裡的事也從虛影之間的對話中表露出來:
【他剛才說你的力量……你想以一己之力影響世界咒術?】
夏油傑動了動,似是對這句話有所觸動。
天元順著這句話,告知少年咒術師們:「她擁有的咒力很龐大,大到可以影響世界局勢,這是通過她的術式得到的。羂索想利用的就是這樣的她。」
「那是個很矛盾的孩子,她不信神,神道教流傳深遠,復雜多元,統合神道教遠比其他方式要更麻煩,可她選了神,用了一種最極端的方式去完成她想要的。」
「因此,於情,我希望她至少能葬在墳墓裡,而不是完完全全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也不是被人取代,一切榮譽成為別人的傀儡。
倏忽間,好像被冷水浸透般空洞的少年突然遠遠的插了一句,夏油傑問:「她不信神?」
這好像是個已經找到答案的問題。
但不知怎的,他問了出來。
天元眉目微蹙,帶著嘆然,「是,她不信神,那孩子眼裡可沒有對我那位老朋友的尊敬。天滿宮對於她來說應該只是血脈與權利的一部分,是她達成今日成就的手段。」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選這種方式。」
「從我對外界的了解來看,真正發揮作用的是她本身的智慧。」
天元說。
「也許只是覺得更有效?哈,我也不明白那個孩子到底在想什麼。」天元搖了搖頭,帶著苦澀的笑意。
作為被推上岸的前浪,他對天滿宮歸蝶的行為並沒有不滿,只不過,天元對羂索取代天滿宮這件事抱有強烈的擔憂,才會留到現在給予年輕的咒術師們以警告。
天元再將之前的事情重復了一遍:「我想拜托你們的事情只有這一件……」
夏油傑已經聽不進去了。
細長的嗡鳴在耳邊拉響,霎時間,本就古井無波的世界好像墜入更冷的深淵,連心髒都滲進了寒意。
過去的記憶輪番湧來。
天元的話讓夏油傑想起了那些被痛苦封塵的夢境。
他自以為,天滿宮歸蝶的不信神與信神,是如同對賭般獲取權利的本我野心。
他以為,那些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他以為這一切,只要站在她的那一邊,不再影響她,就是對的,就是他該有的「大義」。
——【歸蝶信神嗎?】
——【我?信神明大人?】
少女彎下的眼眸裡淺光明媚活潑,溫柔至極的笑意始終有著他的倒影。
他以為只是千場夢境的其中一次,卻到現在才恍然驚覺,那就是他影響到她的開始。
從很久以前。
從最初的開始。
——【也許為了什麼,會信吧。】
他就成為了殺人的劊子手。
天滿宮。
天滿宮。
信奉神明的天滿宮。
窒息感彌漫上心頭,少年感覺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站不穩。可大腦卻實實在在的理解了這一切。
她本來有更好的選擇,她本來可以以其他的方式去踐行她的理想。
可她卻選了所謂神明作為自己的墓志銘。
這塊墓碑,是夏油傑曾經親手挑選。
巨大的壓迫從靈魂深處翻湧而來,扼住聲帶,少年喉間只能發出倉促破碎的低鳴,帶血的氣音質問自己。
……夏油傑,你都做了什麼啊。
第123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6)
少年咒術師們帶著天元大人最後的委托離開了薨星宮。
他們離開之後, 薨星宮內部的結界也如雪花般消逝,外面結界師們如釋重負,粗略的了解了裡面的情況之後就匆匆進去了。
向夜蛾正道報告內部情況時, 兩名少年都不約而同的隱下了看見的那一幕。
但在之後的事情上兩人起了分歧。
出乎五條悟的意料,在薨星宮下表現得格外在意這件事的夏油傑根本沒打算去完成天元的遺囑。他離開咒術高專之後, 干脆直接地轉身走進人群。
夏油傑准備回去, 繼續沒日沒夜、碌碌無為的度過煎熬的每一天。
少年穿著成熟大人才會有的黑色長風衣,黑色的半長發打理得很整潔,依稀記得有被人笑著說過這樣很帥氣, 就不由自主地按照下意識選了和過去不一樣的打扮。
夏油傑已經很久沒穿過那件袈裟了。
現在的他,只有心裡的執念。
因此,少年不願意打破虛幻的現實, 他寧可抱著無知和痛苦,讓帶血的冠冕再一次壓在自己頭上,
「傑!」
五條悟大跨幾步追上去,拽住摯友的手,低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
夏油傑瞥開目光, 「我不知道。」
「別騙人了!當我看不出來嗎!」五條悟當即喝聲質問, 引來周圍一陣陣側目, 只片刻,川流不息的街道很快還是吵嚷又平靜。
也許是察覺到自己太激動了, 白發少年略微壓低聲音,滿是不解地再問:「你知道什麼為什麼不願意說?」
「傑,你曾經不是說過,要保護弱者, 打造更好的世界的嗎?」
聞言,夏油傑眸中的顏色暗沉。
沉得像是污穢的咒力, 在術式的作用下凝聚成的那個球形。
他張了張嘴,好像被五條悟的話帶動了什麼內心的刺,怔愣半晌沒能說出句話來,好一會兒,才緩慢地吐出一句話:「更好的世界已經完成了。」
曾經心懷大義的少年說:
「那些可笑的大義也完成了。」
「現在的世界、未來的世界,都會是逐漸走向理想的世界。」
「……這是她希望的。」
「那這樣就足夠了。」
五條悟捏緊拳頭。
五條悟差點被這段話氣笑了,他笑中帶怒,反問執著到底寧死不回頭的摯友:「你就知道她想要什麼了?你問過她嗎!你讀懂過她真正的心思了嗎?!」
「傑,清醒一點!」
白發少年大力拽住摯友的手,把他拽得面向自己,而不是逃避似的躲開。
五條悟冷聲問道,「退一萬步講,你忍心看著你口中所謂的理想世界裡,連她的名字都裝不下嗎?!」
這句話如同振聾發聵的鐘響,重重的敲在夏油傑心裡。
——【自己看不見自己完成的理想世界,那也太遺憾了。】
過去的話猶在耳畔呢喃。
【天滿宮不會死。】
因為天滿宮是他無意之間一句話塑造出來的神明,他促使她選擇了這個方法去踐行理想。
他至始至終都在影響她。
所以「天滿宮」不會死。
「……」
那少年在沉默中,突然扯開一個凄惶的笑容。
清冷的天光忽地飄下洋洋灑灑的雪花,濕冷的冬風迎面吹來,吹動了少年額前的劉海,眸下紫色黯淡無光,好像早就知道五條悟會這麼質問他。
夏油傑沒有直接回答五條悟的話。
他突然說起另一件事,語調如同泡沫般漂浮不定:「這幾個月,我處理了很多項關於淨界的損壞事件。」
「悟,你知道嗎,每一步都有現成的資料,每一個環節都順暢得好像只是拿粘膠把破碎的裂縫粘上一樣簡單。」
五條悟愣了一下,沒明白他的意思。
夏油傑臉上的笑容愈發死寂:「你應該懷疑過吧,你為什麼在幾年前就有五條家實權代行的權利和經驗,這樣的經驗又正好能在今天發揮這麼大的作用。」
不用夏油傑再明確的舉下一個例子,五條悟已經明白了他要說什麼。
可他還是有些不可置信,不可置信有人能算到這一步,「你的意思是……」
「是。」
夏油傑不帶一絲猶疑,極為肯定的點下了頭,「我們、所有人,都在她想要的未來裡。」
「我試過……」
「我試過,悟。」
少年的聲音裡帶著些許咽咽,可成百上千次的痛苦已經把他的情緒榨干了,再怎麼也落不下淚來,只有濃厚到化為詛咒的咒力透著他的絕望和壓抑。
「綁架天內理子的事是我做的,我想打斷她的計劃,我以為這樣可以打斷她的計劃,阻止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但是沒用,沒有任何作用。」
他也想阻止悲劇,夏油傑甚至更早意識到這些事有可能發生。
但是他阻止不了,他做不到。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保密、協助、以及助紂為虐。
五條悟沉默許久。
嘈雜的人流從身旁不斷掠過。
他們站在繁華的世界裡,清醒的知道這繁華後的血腥。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顯而易見,夏油傑知道很多事情,但與之同樣的,是疊加滿身的痛苦。
最後,他只能輕聲問一句:「那你要就這樣回去嗎?」
就這樣放任一切悲劇?
夏油傑喉頭哽咽,嘴裡全是苦澀。
「……我不知道。」
他知道得太多了,又經歷得太多了。
沉重的過去壓得他喘不過氣,只有握住心裡的那滴點執念才能喘息。
可就當他以為,一切會在深淵裡結束的時候,他又得知了罪上加罪的過去。
夏油傑想天滿宮歸蝶的理想為自己完成。
可他還是影響到了她。
所以夏油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該不該因為罪加一等而動搖。
五條悟替他做了這個決定。
白發少年狠下心,一把拉住了夏油傑的手,把他從人群裡拽出來,一邊往回走一邊說道:「那就和我一起去找。」
「什麼理想什麼大義,管他是什麼,找到最後,看見了最後的真相之後,你再來決定到底做什麼選擇。」
五條悟說:「對著一塊墓碑,是找不回她的。」
這句話似乎是勸動了夏油傑。
他沉默地,只給出了一個名字,就再也沒有說出什麼關鍵信息了。
…
五條悟很快找到了夏油傑給出的那個線索。
他們兩個在一家賭馬場堵到了好似頹廢大叔一般的青年。彼時,男人正翹起腿靠在觀賽席的椅背上,一手拎著罐酒。像是來賭馬的人,但視線卻不在賽場上,偶爾摩挲著手裡的那張紙,眉頭微蹙。
五條悟認出了這個人。
「禪院家的?」
或許是離得不遠,男人收手把手裡的東西放回口袋,揚聲否認了五條悟的話:「記錯名字了吧五條大少爺,我和那個家族可沒什麼關系,別把我和垃圾堆扯上關系。」
他投來視線,掃過來訪的兩名少年,很是無所謂地又收回目光,好像一點都不認識這兩個特級咒術師,只遠遠的丟去一句問候。
「我姓伏黑。找我有事?」
五條悟看看賽場上奔馳的賽馬,又看看好似真·頹廢大叔一樣靠在椅子上的伏黑甚爾。
「看什麼,我沒這好賭的愛好。」伏黑甚爾好像感受到了他的一言難盡,挑眉掃了五條悟一眼,雙手交疊枕在腦後,隨性的回答:「就是路過,突然有了點興趣進來試一把。」
他又不缺錢。
伏黑甚爾擁有一筆他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財產。
恰好,此時,廣播裡傳來最後的勝利號碼。
伏黑甚爾看一眼丟在旁邊椅子上的標號,不知怎的,贏了卻眉頭緊蹙。
「……果然贏了啊。」
明明只是下意識選的號碼,卻熟練得好像有誰教過他該怎麼賭馬一樣。
片刻後,他一把站起來,沒拎著酒的那只手揣進口袋裡,優哉游哉地走向兌換獎金的地方去,回頭一看,五條悟和夏油傑沒有因為他語氣不善而一走了之,而是一副打算問什麼的樣子。
「跟著我做什麼,要叔叔給你們買糖吃?」
「有話就直說,五條家的大少爺,還有這位夏油大人——」
伏黑甚爾重重地看了一眼安靜的黑發少年,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非常非常不喜歡這個家伙,看見他就不爽。
男人很快恢復了一貫的懶怠,繼續說道:「兩位權勢滔天的特級術師找我有什麼事?先說好,不接受雇佣,沒時間也沒興趣。」
既然如此,五條悟也懶得再多說什麼了,他直截了當地發問,拋出了天元給出的基本信息:「找你問一個人。」
「天滿宮,你認識嗎?」
聽見他的話,伏黑甚爾臉上的表情都沒動一下。
抿一口啤酒,男人哼笑一聲,「天滿宮?誰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天滿宮神社,想不認識也難吧?」
「那,歸蝶呢。」
忽然,夏油傑問道,「識這個人呢?」
瞬間,伏黑甚爾觸電一般僵在原地。
揣在口袋裡的那只手也驀地收緊。
劇烈跳動的心髒幾乎在明示熟悉感,但伏黑甚爾還是回了一句不認識。
「找人這種事,建議你們去找私家偵探,問我沒用。」
他很好的掩飾下倉促,三言兩語打發了少年咒術師們。
盡管內心明擺著記得那個讓他一提起就酸澀湧上眼眶的名字。
——歸蝶。
伏黑甚爾收緊手指,手裡的易拉罐被捏得喀拉作響,好一會兒,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隨手把罐子丟進垃圾桶,又從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新的。
『啪嗒』。
易拉罐被打開。
苦酒入喉,伏黑甚爾只喝了一口,抓著罐子半晌,還是把剩下的扔掉了。
男人摩挲著口袋裡那張已經顯得陳舊的紙張,在冬季的初雪中喃喃自語,逐步遠去。
「……嘖。」
「喝不醉啊。」
第124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7)
伏黑惠放學回家, 家裡空空蕩蕩。
每天不知道去向的野生父親請來的家政已經做好了晚飯,想著大概今天也是很晚才歸家,才上小學的惠想了想, 決定先吃飯再寫作業。
他上樓,打算先回房間去放下書包。
路過主臥時卻意外地看見了他那從來不早回家的老爸。
伏黑甚爾在陽台上, 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雙手撐在欄杆上,對著飄雪滿天的黃昏,不知道在想什麼, 也不清楚他有沒有聽見兒子放學回家的動靜。
「……」
伏黑惠不太明白他這個老爸,說顧家吧,但有時候不見蹤影, 說不顧家吧,卻把物質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
雖然記憶裡也不怎麼靠譜,但也沒有最近這段時間奇怪,特別是從今年夏天開始,就好像什麼東西丟了又找不著似的。
總之, 他會先吃飯。
伏黑惠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放下書包, 拿出卷子,打開抽屜, 在看見抽屜裡那一沓滿分試卷時,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這樣好好的保存下來,是想向誰要到誇獎呢?
小小惠不知道。
他收拾好這些東西,再路過主臥, 伏黑甚爾還在那裡。伏黑惠敲了敲房門喊了句吃飯,他也沒理。
「……」
伏黑惠非常熟練地帶上門, 不靠譜老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本以為今天也是沉默安靜的一天,一下樓,小小惠就看見自家客廳裡多出了兩個不速之客。
一個白毛和一個黑毛。
伏黑惠的視線停留在了白毛身上一會兒。這個人他好像見過,是在搬來東京之前,還住在京都的時候。
叫什麼,超贊的白毛藍瞳?
忘了,很小時候的事情了。
面對突然出現在家裡的不速之客,小小惠有著未成年兒童之外的冷靜,「你們是誰?有什麼事?」
五條悟被這如出一轍的態度哽了一下。
「這小孩,也太像了吧。」
從各種意義上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伏黑惠沒理這句話,看了他一會兒,又看了看旁邊那個黑頭發留著奇怪劉海的,還是那個問題:「你們到我家來有什麼事?」
「我們找你父親,之前有事沒問到,讓他跑了。」
五條悟說,本來打算挾其子以令其父一把的,忽然視線在小孩身上頓住了。
五條悟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沒有帶上墨鏡的漂亮眸子華光燦燦,打探咒術,他看著眼前的小小惠,問道:「說起來,我記得你應該姓禪院吧。」
「那個像是從土裡挖出來彌生時代的塑料拖鞋的家族居然會讓你改外姓?」
伏黑惠:「?」
好奇怪的比喻。
不對,好奇怪的怪人。
「十種影法術,禪院家傳術式。與無下限、赤血操術並列的古代術式。」
五條悟眯起眼睛,望了一眼二樓的方向,少年哼笑一聲,指出了其中的不合規:「自從御三家內戰被咒術總監部取消資格之後,三大家族在咒術界的聲望一落千丈,想要東山再起,那禪院家絕對不可能放過你這個機會。因此,哪怕那個天與咒縛的家伙賭上全部,也未必能保得住一個龐大家族為了復興家族榮耀的瘋狂舉措。」
僅以這個小孩的術式來說,他不可能會被禪院家忽視。
果然很奇怪啊,伏黑甚爾又沒什麼權勢,怎麼可能這麼從容的就帶著兒子脫離禪院家還不被找後賬。
要知道,有時候一個咒術家族手裡擁有的可不止強大的咒術師,還有積攢千年的人脈關系。
「伏黑惠小弟弟。」
他彎下腰,耀耀蒼瞳與其對視:「能告訴我你為什麼姓伏黑嗎?」
伏黑惠警惕地後退半步,身後走廊,棲息在家裡的兩只玉犬也露出獠牙,衝五條悟發出告誡的低鳴。
「我不知道。」
小小惠緊盯著白毛的眼睛,「你說的事情我都不了解。」
「那換個問題好了。」
五條悟也意識到了自己這個樣好似人販子,少年一點不謙虛地直起腰板,抬起下顎示意伏黑惠看向玉犬:「你的咒術,是誰教的。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小孩,把十種影法術精通到這種地步,總不可能是你老爸教的吧?他連咒力都是零蛋。」
伏黑惠愣了一下。
「我……」
他下意識想回答,卻發現從記憶裡找不到對等的畫面,只記得很多深奧的咒術知識,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術式。但除此之外,全都沒有記憶。
小小惠陷入了疑惑。
忽然,頭頂一個寬大的手掌壓下來,伏黑惠抬起頭,他那不靠譜的老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樓上下來了,就站他背後。
伏黑甚爾收回手,趕鴨子似的對兒子揮了揮手,「去吃飯。」
伏黑惠遲疑地離開了。
客廳只剩下了一個屋主和兩個不速之客。
趕走了小孩子,男人咧開嘴角,懶散地坐到沙發上,挑目望向那兩個年輕的少年特級,「比我想像中要陰魂不散嘛,居然能找到這裡來。」
五條悟沒理會這句低諷,既然逮到人老家了,他也不著家,少年雙手揣兜,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下,再一次丟去問題:「這一次你打算回答我的問題了嗎?還是要再敷衍一次?」
說著,他看了一眼身後的摯友。
表面上老神在在並不著急的少年心裡其實很急切的想找到真相。
他不明白夏油傑的狼狽沉默,也沒理解伏黑甚爾的避之不談。五條悟只知道那是他一定要找回的,曾經認定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什麼線索都沒有,好像他是被排除在外,毫不相干的那一個。
可為什麼,五條悟卻感覺心裡空落落的。
猶如從指尖流走的細沙,只能在空無一物的世界茫然前進。
許久,伏黑甚爾的態度好像在陽台的思考中被軟化了,他丟去了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想找到這個人?」
五條悟被問住了。
一時之間,五條悟說不出話來。
留給他的記憶零星又破碎,只偶爾會出現,可又與生活的細節息息相關,好像他們曾經相處總是習慣到自然,沒有激烈的事件,全都是平淡而長久的回憶。
這樣的過去可以往前追溯數十年之久。
少年垂眸,眸中冷冽的蒼色柔和了下來,「……也許,在被我忘記的那些過去裡,我在習慣中逐漸喜歡上了她吧。」
「但直到真正失去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些。」
他說,苦笑一聲,更像是在和自己對話。
他們應該是年少相識,從小一起長大,驕傲明媚的女孩從來沒有被家族束縛,她以自己的方式活著,所以那抹燦爛的煙火哪怕消失了,也能給他留下難以忘懷的印像。
五條悟不想忘記。
他也不想保密,他就是要找到她。
「……」
伏黑甚爾沒有評價五條悟的話。
他甚至沒有看五條悟,只靠著沙發,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時之間,客廳的氣氛安靜了下來。
正在吃飯的惠悄悄靠近,想聽聽這些大人在講什麼。
五條悟耐心地等著,沒有催促,夏油傑更是沉默不語,從未開口。
許久,伏黑甚爾抬眸,妥協似的,問:「你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真名。」
五條悟緊跟著回答:「一個特殊的,不被咒術承認的真名。」
像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伏黑甚爾嘖舌,卻沒有白天在賭馬場被人逮到時的抵觸和逃避,反而干脆了很多,「特不特殊我不知道,但我確實知道一個名字,改的姓氏就是從這裡來的。」
伏黑甚爾依稀記得,那好像是誰的名字。
他帶著惠離開京都的時候本來沒打算改姓,禪院對他來說已經不是過去的陰影了,有誰為他拂開了頭頂的烏雲,既然再不能影響到他,那伏黑甚爾也不是很在意。
但在找地方住、簽下房屋合同的時候,伏黑甚爾卻沒有填下那個伴隨了他前半生的姓氏。
【不喜歡的東西就丟掉嘛。】
【我有錢!我包養你!想要咒具我們直接去薨星宮的忌庫搬!】
有人似乎曾經這麼對他說過。
於是,他丟掉了過去帶給他噩夢的姓氏,但在選擇新生的時候,伏黑甚爾猶豫過。
他不太記得那張紙條上的人是誰,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如此眷戀這個人,但伏黑甚爾還是在新的身份證明上的寫下了這個姓氏。
那一瞬間,他腦海裡一閃而過一個念頭:
這好像是『她』唯一還留給他,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什麼名字?」少年追問道。
伏黑甚爾頓了頓,最終還是把寫著紙張上,只有他一個人能看清的名字說出了口——「伏黑歸蝶。」
『——』
話落瞬間,有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傳來。
是伏黑惠碰掉了櫃子上的東西,小孩卻沒有看這些,他的心髒怦怦直跳,那一瞬間連呼吸也放緩了。
小孩的視線穿過客廳,直直的望向窗戶外面,瞳孔緊縮,眼中倒映出龐大的、壓倒性遍布城市上空咒力色彩。
明亮的翠色中一片耀金。
璀璨的金色。
室外,僅有咒術師能看見的世界裡,從天穹之上垂落下來的金色絲線一條條連接大地,穿過樓房、穿過街道、穿過來往的行人。
綿長的絲線縱橫天地之間,宛如有自我意識的靈魂,幾乎穿插過每一條大街小巷,遍布世界各地。
編織的脈絡宏大無比。
好像整個世界都被耀金覆蓋。
那不是緩慢的,因為打開了什麼禁忌之門而慢慢浮現的東西。
而是驟然顯現,好像已經存在了很久,猶如世界的窗戶蒙上一層霧氣,擦去濃霧瞬間,背後的已經存在的一切就驀地出現在咒術師們眼前。
龐大的咒力令人幾乎忘記呼吸。
室內,五條悟瞳孔顫顫,震驚到失語。
少年那雙璀璨如同蒼天的眼眸看著外面,這一瞬間,比無數人類更能看清這一幕代表著什麼。
第125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8)
初冬的雪沒有停。
點點雪花變成了現在的鵝毛大雪, 晶瑩的雪花從天空落下,和著今天黃昏與夜交織的天色,一同透過天地之間鏈接的金色絲線, 灑落人間。
那些絲縷般的金線是透明的。
像是被幼童手裡貪玩拉長的麥芽糖,帶著甜膩的纖長, 頑固又柔軟的, 一絲絲一縷縷地垂落下去,密集的扎根地面,調動全世界的咒力運轉。
遠處, 天際線上,黃昏還未落盡,深藍藍幕一點點降進殘存的橘紅裡, 太陽散發著最後的微光,給細密的絲線鍍上一層華光璀璨的鎏金。
東京上空。
日本上空。
歐亞非、乃至全世界咒術師眼裡,此刻都出現了無法忽視的刺眼金色。
——『呼呼』
大風吹動雪花。
雪花打著旋,被揚上天際,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們被冷風吹得加快了腳步, 步子穿過扎根地面的金線, 暗自嘟囔著今年冬天來得這麼快, 冷得讓人猝不及防。
而卷起雪花的風和行人一樣,常世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辦法動搖這些金線分毫。
它依舊從天空垂落地面。
就像哪怕是六眼, 也是到這一刻才看清了真正的世界。
「……」
室內,五條悟捂著額頭,巨大的刺痛宛如遲來的海嘯臨頭而下,一陣一陣地刺激著少年的神經,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被壓進靈魂深處的情緒情感同時爆發, 帶來的窒息讓人滯澀到無法呼吸。
這一刻,他深刻的意識到了天元為什麼一直強調「名字是最短的咒」這句話了。
從毫ⓨⓗ無咒力的人口中轉達給擁有咒力的人,證實了這個被否認的「人」確實存在過後,那麼她曾經為世界帶來的一切都將重現世間。
包括記憶、靈魂、現實。
五條悟記起來了,模糊消失的過去在這一刻全都記起來了。
年幼時一起躺在草地上吹夏風的夜晚;
手把手好不容易掛上廊下的風鈴;
神社禮祭後陽光斑駁的草叢樹下;
教他如何處理家族事務,應他要求,無奈的進入東京院校成為一名學生;
特級咒靈事件後愧疚的籌辦生日宴會——過去的記憶如同復蘇的泡泡,一個又一個地在少年腦海中浮現。
他本來應該高興。
這就是他想找到的東西。
可此一時,卻有更大的無力感撕扯著五條悟。
六眼可以看見一切。
可以看見他剛剛意識到的情感現在已經變成了什麼。
五條悟顫抖著手掌看向窗外,撐著自己,從沙發上站起來,窒息和驚愕交織在一起,如同融化的蠟油,一滴一滴蒙蔽少年的感官,他說不出來話,也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形容這一幕所代表的。
五條悟匆忙拉開窗戶,窗框撞得震響,迎面而來的冷風卷著雪,吹得眼眶發澀。
少年的眼睛逸散著淡淡的細碎蒼色粒子,六眼全知全解地注視著世界之外,傳達給了他這一幕被少女選定的結局的內涵。
他伸出手,想觸摸窗外,浮動在空氣中的金線。
指尖卻乍一下穿過絲線,就好像在薨星宮穿過那道虛影一樣,沒有溫度,落到指尖的只有冰冷的雪。
五條悟蜷曲手指,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好冷。
冷得透心。
伏黑甚爾同樣看見了這一幕,男人瞳孔睜縮,不可置信地喃喃:「……這是什麼?」
那些絲線是什麼?
為什麼會在他說出名字之後驟然出現?
強烈的不安席卷了伏黑甚爾的大腦,記憶回流的窒息沒有淹沒這一刻的惶然,男人緊咬後牙槽,緊握成拳的手指嵌入掌心,用刺痛保持了這一瞬間的冷靜。
那個小鬼——歸蝶她到底發生了什麼?
「喂,六眼。」伏黑甚爾扼住自己,揚聲喊道,或許是一時之間控制不住此時的情緒,尾調抑制不住的顫抖。
「這是什麼情況?」
「她現在人在哪?」
一連兩句追問,五條悟都沒給出回答。
他說不出話來。
滿腔炙熱的感情復燃,嘶啞了喉嚨,湧上眼眶。少年站在那裡,蒼天之瞳黯淡地,倒映出黑夜與黃昏交織下的萬般壯闊。
伏黑甚爾忍不了這種死寂,男人大跨兩步過去,一把扯過默不作聲的五條悟,還沒再次喝問,就被少年發紅的眼眶和狼狽的情緒怔住了。
五條悟被拽著衣領,被拽得踉蹌了幾步,他反而笑了,低沉嘶啞的聲音從喉間傳出,笑得格外蒼涼無力。
「我之前說過吧,她有不少壞習慣。」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是她賭注的一部分,哪怕她想做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我沒想到會是這種『不可能』。」
少年的眼裡噙著薄霧般的碎光。
他從來認識的都是真實的天滿宮歸蝶,五條悟很明白少女的聰慧大膽和野心,可當他真正面對這一幕時,那一瞬間,失去的痛苦大於看見她偉業完成的喜悅。
更讓五條悟渾身泛冷的是,如果說死者可以復生、代價可以彌補,那麼,這件事就屬於沒有任何可以挽回措施的一種。
她喜歡這樣的拯救。
但殘忍得讓人絕望。
伏黑甚爾拽著他衣領的手越發收緊,衣領的布料被拽住深深的褶皺,他沒閑工夫和人打啞謎,男人沉著聲音,低吼般問道:「知道什麼那就說出來!」
「她人現在到底在哪?!」
五條悟看向他,又穿過零咒力,無法感知到咒術變動的伏黑甚爾,將視線投向了客廳裡一直站在原地,陷入黑洞般死寂的夏油傑。
夏油傑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哪怕是看見這樣的場景,臉上也沒露出驚惶。
沉淵的寒冰鎖住了他,連眸中的色彩都靜得嚇人。
五條悟頓了一下。
他還是說了,指著外面的天空:
「那就是她。」
「你看見的一切,都是她。」
一己之力影響世界咒術,張狂到極點的理想主義者。
這樣的人哪怕默默消失,也不可能只是如水滴濺落泥土一般僅僅只化作一個墨點。她的銷聲匿跡只會是不為人知的宏偉與廣闊,猶如寂靜的冬火,融化嚴寒。
「……什麼?」
不可置信的潮水壓了下來,衝刷耳膜。
伏黑甚爾好一會兒,才捋清楚五條悟在說什麼。
記憶回流帶來的余痛還沒消失,就有刺骨的冷意順著血液逆流而上,刺痛得就像連骨髓都結了冰。
他扭頭看去,窗外一片璀璨景像,金色絲線連結天地之間,宏偉得像神跡。
可他不是咒術師,感知不到其中蘊含著的咒力,也不知道五條悟這句『都是她』是真是假,但對天滿宮歸蝶的了解告訴伏黑甚爾,五條悟說的極有可能是真的。
伏黑甚爾臉色蒼白。
記憶告訴他,想在天滿宮歸蝶的計劃裡找到破綻幾乎不可能,也就是說,這會是最後他們只能收下的所謂盛世。
「那——」
伏黑甚爾還想再問,就被人打斷。
夏油傑突然開口:「我知道她最後去了哪裡。」
他半闔著眼,眼裡沒有倒映出任何人,聲音也聽不出情緒,說:「但我也只知道她去了哪裡。」
五條悟感覺夏油傑的狀態好像哪裡不太對勁,又實在說不上來。
他暫且按下了這個詭異的感覺,好不容易得到線索,沒有猶豫時間,選擇和伏黑甚爾一起前往夏油傑指向的目的。
「……」
夏油傑在三人最末尾。
他仍舊眸如寒淵,置身冰冷。
+
這裡的所見之處仍舊一片漆黑。
視、聽、嗅、味、觸……哪怕用盡渾身解數,也沒找到一丁點兒逃離的方法,連五感都喪失得干干淨淨,更別提操縱奪舍的天滿宮。
連自殺都做不到,能做的只剩下思考。
但再聰慧的大腦也經不住長時間接收不到信息。
羂索遲鈍的發現,他好像連思考能力都被時間一起堵塞了,有限的方法試完之後,剩下能做的就只有回憶。
回憶過去;回憶一千年前以前那個平安盛世、回憶自己詛咒師時犯下的所有惡行、回憶自己究竟是怎麼一步步變成甕中之鱉,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算計得這麼徹底。
「……」
吐出不罵人的話。
因為時間太長,連語言怎麼構成句子都要忘記了。
黑色、黑色。
放眼望去仍是漆黑。
這裡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很可能比獄門疆裡的時間差距更懸殊,或許就像天滿宮最後留給他的那句,這個地方已經過去了千萬年。
羂索幾乎把回憶當成唯一能保持清醒的途徑,在反復推倒回憶復盤之後,他驚愕的發現,何止這個陷阱何止是密不透風的詭譎。
他對六眼的試探。
他對咒靈操術的觀察。
他覬覦天滿宮的權利,她對他偶爾的展示勢力和武力威脅;每一步每一環,天滿宮都在促使他下定決心對她動手。
恨意和恐懼在沒有時間概念的空間裡不斷蔓延,增長。
時間流逝蠶食思想、消磨靈魂。
這比死更可怕。
這是完完全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羂索腦海裡開始出現幻覺般的聲音。
——死。
死可以解脫。
無論自己的意志還要不要傳下去,無論蟄伏了千年的計劃還要不要完成,在這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唯一的解脫就是死亡。
這樣的聲音如同扯不斷的釣魚線,絞死了羂索的思想,一次又一次被壓下去,又接連不斷重新浮現在腦海裡。
如此循環。
時間不知道又過去了多久。
當有咒力氣息滲進這個空無一物到令人會發瘋的地方時,羂索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反應已經不是有可能會得救了。
他面向那個方向,聲音就像布料被用力從兩邊撕扯,干澀得剛翕動嘴唇就撕開血肉,吐出聲音時,更帶著沙啞到帶血的咽咽,向來人吶喊。
嘶啞的話語只有一句。
——「殺了我。」
悠于 2024-9-7 14:27
第126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59)
夏油傑帶著五條悟和伏黑甚爾去了最後一次見到天滿宮歸蝶的地方。
那個地方沒什麼特殊, 只有隱蔽和偏僻,當時夏油傑什麼都沒有意識到,他只貿然闖入了那裡, 想向少女求得什麼答案。
當時正值夏季,下著大雨。
現在已經是冬季, 大雪紛飛。
夏油傑來時是沉默的, 天元已經把絕大多數後果說得清清楚楚,他有很多次輪回的經驗,差不多明白該怎麼從咒術的否定中找到被拒絕存在的人。
他的無力來自所有層面, 他清楚的知道前因後果,卻唯獨擁有保密權。
夏油傑不想否認她辛辛苦苦籌劃的一切,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在看見最後的真相之後, 對同行的兩個人動手以此來斷絕真相的打算。
他不想背叛天滿宮歸蝶。
可當他穿過長廊,傳入耳中的第一句嘶啞到極點,是泣血般嗚咽的『殺了我』時,夏油傑還是忍不住退了一步,直直地撞在了背後的牆上, 刺痛比意識更先一步灌入大腦, 模糊了視線。
耳邊只剩下那道纖細的哀求:
「殺了我。」
「殺了我。」
嘶啞的、一聲接一聲, 宛如尖銳的釘子,被榔頭一下一下錘入骨髓。
——那是什麼?
夏油傑的大腦幾乎辨別不出眼睛接收到的信息意味著什麼, 他只能看,茫然地看見茫茫雪地上蜿蜒的金色『血跡』。
那些血如同河流一樣彙聚,在雪地上劃出不同分支的脈絡,脈絡尾稍, 血色徹底變金,有如被挑起的絲線, 掛上天空。
一絲絲,一縷縷。
他們目光所及之處,那些遍布天地,使咒術增長的「神跡」,皆來源於此。
——這是什麼?
夏油傑幾乎忘卻了呼吸,瞳孔緊縮,震顫地看向廊外,他看見少女血管裡流出汩汩的生命力,落在雪地上,化為帶金的血跡,流向天空,融入大地。
那不是血。
從血管裡流出來的絕對不是血。
哪怕不是夏油傑,哪怕是並非咒術師的伏黑甚爾,在這一刻也能看清地面上那些包含生命力的金色血跡不是真正的血。
血液不會是神祟的金。
血液不會彙聚成遍布世界的絲線,主導著新的平衡。
伏黑甚爾意識到了什麼,表情逐漸僵硬,忽地猛然扭頭,看向五條悟,記起了少年在來時的那句話。
「那是——」
「是,那是她的靈魂。」
接話的卻是夏油傑,少年只能靠著背後的牆支撐起自己,麻木到靜默的靈魂被驚起一串刺骨的漣漪,他垂著頭,重復那一句:「那是她的靈魂。」
天滿宮不會死。
天滿宮沒有死。
她的靈魂化為絲線,編織出新的理想世界,永無寧日的成為比天元更強大有力,更無法破壞的新的平衡,去完成所謂理想。
——「殺了我。」
——「殺死我。」
耳邊的聲音還在嘶喊。
夏油傑根本抬不起任何力氣,他抬不起頭,動不了腳。他的靈魂好像泡進了無邊的大海裡,朦朧的水霧模糊了聽覺,可那一聲聲求救般的求死仍然堅持不懈地傳進他耳朵裡,撕開耳膜,直達心髒。
他沒有膽量再去看她,眼皮沉重得像是死去多時的人,只能麻木地看著自己。
有一刻,他甚至在想:
天滿宮歸蝶真的是理想主義者嗎?
兩面宿儺說,她不是好人,少女平日裡絲毫不掩飾的野心與手段裡也很少會表現出所謂理想和大義,那她的理想究竟是出自哪裡?
還是說,他對她的影響其實不止一場加罪。
還是說,所有的一切、從頭至尾,都是因為他?
…
「……那不是。」
走廊下,少年的聲音和著風雪一起消散。
五條悟的聲音好像是剛剛被砂礫打磨過一樣粗礪,從滾磨的石縫裡泄露出一絲飄忽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的呢喃。
他近乎茫然地看著這幅血色與金色交織的雪景,任由風吹來的雪花落到發梢上。
蒼色眼眸裡清光燦爛,五條悟好像明白了這個場景的意思;好像明白了那個夏天,他彎下腰,任由蔥白的指尖拂過眼睫時,那句問詢疲憊、問詢不舒服、以及那句『良性反饋』的意義。
——是他想的這樣嗎?
五條悟想否定。
他想否定心裡那個讓他恐慌的可能性,逃避般的告訴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樣,甚至他想否定眼前的現實,把一切歸結為夢境。
可初冬的風雪太冷了,涼風吸入肺腑,冷到他指尖發抖,連呼出的氣都很快變成白霧,六眼從掩蓋世界的濃霧被一掃而空之後,就清醒到極致的告訴了五條悟一切。
「……不是、不會的。」
惡龍小姐不會為人類少年摘去逆鱗,用龍骨鑄造華貴城堡,她只會千方百計的掠奪財寶,將璀璨的寶石叼回去築巢。
這是她自己說過的,這就是她最擅長的。
不會的、都不是真的。
五條悟扶著廊柱跌下台階,迎面而來的冷風掀起少年柔軟的白發,又卷走滑落的一滴淚水,他絕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五條悟邁開步子,踉蹌著,踩進了厚厚的積雪裡。
踏進積雪瞬間,濃墨般的黑色蔓延開來,眨眼間就將貿然闖入三人圈進了無邊的黑暗中,比起展開的領域,但更像是一種脫離了時間和空間限制的囚牢。
大雪和金色血跡全都消失了。
不遠處,能看見的只有他們日思夜想的人。
求死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周圍空空蕩蕩的,很安靜。
突如其來的變故只讓五條悟稍稍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沒有停下腳步。
他靠了過去。
那少女跪坐地面,雙手交疊在腿上,她微垂著頭,發絲耳側的發絲也一並靜落,劉海遮住了她的面色,發絲交錯間,同樣掩蓋了額頭上的黑色縫合;如瀑般的櫻色長發披散在背後,潔白的薄紗給她更添了一層靜謐的冷碎。
她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只像是睡著了。
置身黑暗,五條悟卻覺得這一幕才是他期望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有人接近,少女的眼睫顫了顫,纖長的眼睫微微抬起,乍一下撞入五條悟眼裡的,是一抹純粹至極、充滿神性的耀金。
——「悟。」
她喊著他的名字,聲音尚還有些沙啞。
她笑著,眉眼彎出記憶裡溫柔的弧度,尾調帶著熟悉的笑意,說:「你找到我啦。」
捉迷藏一樣親昵柔軟的聲音拂過耳畔,五條悟的大腦轟然閃過無數過往。
從童年第一次見面至今,所有的畫面如同節奏平淡的電影在眼前一一劃過,最後定格在了百物語咒靈的事件裡,那個突破物理法則撕開無下限屏障,摘走他墨鏡那一瞬間,他看見的、不輸於六眼的璀璨華光。
就像現在,一模一樣。
五條悟的意識被蒙蔽住了。
少年不由自主地靠近,再近一點,指尖顫抖著伸出手,想確認她的情況,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活著……
只要還有機會,那他就可以挽回悲劇,對嗎?
——【悟。】
——【沒有意義的夢該醒了。】
誰在說話?
五條悟猛然驚醒,寒冷的冬天卻出了一身冷汗,蒼色眼眸倒映出眼前的人,肉.體、咒力、哪怕是編織出金色絲線的靈魂,所有的一切都在少年耳邊低喃:這是天滿宮歸蝶。
明明就連六眼都這麼告訴他,五條悟卻有如被澆了滿頭冷水,艱難地否定了內心的期望。
他收回手。
手指蜷在掌心,掐得刺痛。
「你不是她。」
五條悟否認了自己的期待。
他惶恐又清醒的面對了血淋淋的現實。
少年說,麻木地翕動唇瓣,吐出臨時拼湊的音節:「這不是捉迷藏,她不會讓事情變成無意義的美好童話,說出這樣話的你,不可能是她。」
「你、到底是誰?」
「……」
少女沒有回答。
她看了五條悟好一會兒,好像在看什麼令人驚愕的戀愛腦,期間,還將目光投向了五條悟身後那兩位,伏黑甚爾看著還算清醒,但夏油傑,那個不知道為什麼滿身詛咒的黑發少年現在已經完全沉入了絕望。
「哈。」
她突然笑了一聲,濃厚的嘲諷在那張明媚可愛的臉上浮現,少女抬起頭重新看向五條悟,五條悟更清楚地看見了她額頭上被櫻色發絲遮擋的黑色縫合線,就好像有人切開了腦門,替換了其中的某個東西,又重新縫合起來一樣ⓨⓗ。
五條悟實實在在的愣了一下,緊隨其後的,是暴怒般升騰的怒氣,如同雷電閃爍一般壓在蒼瞳眼底。
六眼透過縫合線看見了外來的東西。
那東西嘲諷般的揚起笑容,對他說:「真是……你們兩個,真是讓人惡心至極。」
「那種東西,明知我是在用你試探她,還大膽的把弱點暴露出來,連肉.體和靈魂都拿出來,就為了引我上鉤,保證這種該死的咒力循環。」
「她那樣連人都算不上的怪物就算了,你居然和她一樣讓人倒胃口。」
羂索咬牙切齒,每一句都充滿譏諷和厭惡,他都懶得顧及自己才是弱勢一方了,少年的拒絕和清醒勾起了他內心的憎恨和恐懼,天滿宮歸蝶不在這裡,便全部傾訴在了五條悟身上。
「可別拿這幅要殺人的目光看著我了,與其說殺了她的是我,不如說,是你才對。」
羂索滿載嘲弄地說道,句句戳進少年心口。
「沒意識到嗎?不可能吧?」
「還是說,你的六眼沒發現,壓在你身上的負擔已經消失很久了?」
第127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60)
六眼與無下限。
以一己之力改變咒術格局的天才咒術師。
五條悟知道自己的誕生帶來了很多影響, 他甚至明白,當代咒靈增長速度增加多少也有他的原因。
強大的力量必定會帶來負擔,最直觀的表現就是疼痛。
那這種疼痛是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呢?
不是現在。
不是少女消失之後。
是很久以前, 久到他還是個無法無天的囂張小孩,拉著她的手跑在走廊上, 踮起腳將風鈴掛在屋檐下的時候;從那個時候開始, 六眼帶給孩童的負擔再沒有頻繁,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六眼的世界裡多了一抹明艷的煙火。
是什麼煙火?
還能是什麼。
五條悟後跌了半步, 堪堪站穩,冷意遍布全身。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羂索的話, 但卻茫然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猶如被劃得千瘡百孔的玻璃。
「不應該是這樣……」
天元大人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的理想。
連她自己都承認了,她的全部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的野望。
他應該是她挑戰世俗常倫裡那些不可能的籌碼, 他也寧願成為天滿宮歸蝶手裡的籌碼。
五條悟不想發現他是促使天滿宮歸蝶死亡的誘因。
但羂索哪會放過五條悟。
他恨極了把他騙到這裡來的天滿宮歸蝶, 漫長的絕望浸透了詛咒師的靈魂, 可天滿宮歸蝶已經消失了,羂索想報仇都沒地方報。那麼促使天滿宮歸蝶這麼做的五條悟, 就成了羂索恨意轉嫁的對像。
六眼神子越是狼狽,羂索就越暢快。
「不應該?」
那張可愛的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羂索不容五條悟否定,一口咬死他的罪孽:「就是你啊, 六眼,你的出生影響了太多人。如果不是因為你顛覆了咒術平衡, 她又怎麼會選擇繞開、甚至是保護你的方式去做她的事情?」
「她明明可以直接殺了你,拿你的死作為新時代的開幕,就像她殺了天元那樣。」
羂索說,他還寄宿在天滿宮歸蝶的身體裡,還被咒術困死著,甚至很有可能還是少女計劃裡的一部分,但羂索不在意,他的報復遠不止於此。
「但她沒有。」
「她可是從小就在護著你呢,可笑的是全知全能一樣的六眼居然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我還以為你知道,結果到頭來,不僅促使她選擇死亡,還完全沒理解她要做什麼啊,五條悟。」
羂索的話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撕開了單薄的自我欺騙。
五條悟猛然明白了小時候他感覺自己的東西被搶走到底是為什麼了,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六眼的視野裡,天滿宮歸蝶總是那麼奇怪。
他想閉上眼,捂住耳朵,不去看也不去聽詛咒師惡毒的揭露,但大腦已經明白了一切所見所聞,不再容許他逃避般的否認。
——他看見的不是煙火。
——他看見的是天滿宮歸蝶逸散的靈魂。
包裹著他、拂去疼痛的灼灼火焰,如今依然縈繞在他身邊,減緩、抵消、徹底抹平加諸給六眼的負擔。和過去一樣,天滿宮歸蝶留給他的依舊是最直白的溫柔和真實。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在失去他了。
五條悟死寂般地站在那裡,他能無視羂索的話,卻被自己認識到的真相剜得千瘡百孔。
歲月或許能撫平遺忘來帶的遺憾,但真相永遠能撕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他應該知道的。
但他只是看著。
少年看向自己的手掌,干淨白皙的,恍然間卻覺得鮮血淋漓,再否認不了審判般的罪加一等。
【到我這邊來吧。】
【只要我在意的人的未來,是永遠的和平盛世。這一切都沒有關系。】
『沒有關系……』
五條悟瞳孔顫顫,指尖冰冷到好像浸沒寒潭,他甚至意識到,天滿宮歸蝶直到一切的結局,也明白最後的結果。
但她仍然選擇繼續。
為什麼?是為了她的理想嗎?
「理想?什麼理想?」
不知道是在麻木之間將腦海裡的話語呢喃出口,還是那詛咒師能精准的抓住少年內心的惶恐。不管是哪一種,五條悟的狼狽都給了羂索極大的暢快,他悶聲低低笑起來,說:「她才不在乎那些什麼該死的天下蒼生。」
「獵殺天元,掀開結界。」
「拿一代人的性命換下一代人,……呵呵呵。」
「她要是真的是為了她那點所謂理想,你們現在就該連屍體都找不著,只能抱著一個模糊的概念了卻殘生。」
『少女』依舊披散著櫻色長發,纖瘦的身軀籠罩在白紗下,像聖潔的神明。可當她眼眸輕輕一抬,那雙因咒力持續外泄而透著耀金色的眼眸裡卻滿載惡意,語調親昵至極,好似耳語般地在說:
「你喜歡她嗎?」
「真巧,她大概也喜歡你。」
「所以她所做的一切,最簡單明了的受益人,就是被咒術裹挾著、從出生開始就肩負了重擔的你啊。」
熟悉到極點的聲音吐出他的名字,全是惡意:
——「五條悟。」
少年的呼吸在這一瞬間徹底停滯。
世界安靜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都遲緩得讓人發瘋,靜得太死,耳邊幾乎延出了細長好似針扎一樣的耳鳴,疼得分不清現實和虛假,整個人都要被這些惡意後的真實凌遲了。
你喜歡她嗎?
這個問題扎進了五條悟腦海裡。
他一直沒有明確的面對過自己的感情,青梅竹馬的過往宛若夢境,五條悟沉湎在習以為常的占有裡,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件事。
可當他幡然醒悟自己的感情時,留給他的只有天滿宮歸蝶仁慈到殘忍的饋贈;她記得他的喜好,記得他的煩惱,所以她安靜地留下全部解決辦法,唯獨沒有留下她自己。
我喜歡她嗎?
這個問題再一次出現在五條悟腦海裡。
少年遲鈍了半晌。
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麻木到極致的蒼色瞳孔失去了神采,變得空洞又茫然,五條悟很認真的調動思考去回答這個問題,好久、好久好久,他才驟然發現。
他也喜歡她。
他在很久以前,就喜歡那個明媚狡黠的女孩。
只不過五條悟自己沒有意識到,所以一直都錯失了機會。
……哈。
少年倉惶自嘲。
真可笑啊,自己。
+
「五條悟好感度+60。」
「可攻略角色·五條悟好感度已達到【至臻】。」
「恭喜玩家達成成就《無下限·沉溺》。」
「鎖定玩家失敗,自動存檔。」
…
伏黑甚爾提著天逆鉾過來,殺意重重。
對話他聽了個大概,對羂索話,他有部分贊同,但更多的是嗤之以鼻。
從看清少女面容的第一眼伏黑甚爾就確定了那不是天滿宮歸蝶。
他見過羂索。
那個縫合線太眼熟了,羂索和天滿宮歸蝶的合作期間他換過很多身份,但唯一固定化般的就是頭上那條細長的縫合線。
但要說起讓伏黑甚爾印像最深的,還是幾年前的那場車禍,自從那次伏黑甚爾就直接給羂索畫上了危險的標記,每次見面他都會著重記下,就等著哪天逮起來打一頓。
伏黑甚爾不知道詳盡的合作計劃。
天滿宮歸蝶沒告訴他,但從偶爾的只言片語,以及少女那樂不可支好像在逗傻子玩一樣的反應裡,他大概能猜出來兩個人之間的交易往來有多麼塑料。
這樣的情況說羂索能了解天滿宮歸蝶的真實想法?
怎麼可能。
歸蝶可是他最狡猾的小狐狸。
伏黑甚爾對羂索的話不感興趣,他現在只想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可他不是咒術師,更不懂少女對咒術的深刻鑽研裡會用什麼復雜的方法去完成她的計劃。
伏黑甚爾只是設想,如果是術式,那天逆鉾有沒有機會把術式截斷,讓流逝的靈魂重新回來?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試試吧。
伏黑甚爾緊握拳頭,走了過來。
五條悟察覺到了伏黑甚爾的氣息,少年遲滯地看見他手裡的咒具,問:「你要做什麼?」
「我在想辦法,小鬼。」
男人緊繃著肌肉,他並沒有看上去那麼輕松,眸中壓抑的殺意令他死死攥緊手裡的咒具,聽見五條悟的問話,丟回去一句嘲弄和不甘:「總不能就這樣回去,再讓她消失一次吧?」
那種感覺,伏黑甚爾絕對不想再體會一次了。
「……?消失」
剛剛還盛氣凌人,不斷用語言刺激五條悟的羂索愣了一下,忽然笑出了聲,好像發現了什麼比刺激六眼更讓他開懷的事情。
「消失?哈哈哈哈哈哈消失?!」
「你們真是完全、完全沒有理解到她要做的事情啊,這樣的饋贈,在你們眼裡居然只剩下她的消失?」
這一刻,羂索幾乎要對天滿宮歸蝶產生憐憫了。
羂索恨天滿宮歸蝶,是因為她為了她在意的那幾個人不惜把他也編入了她的計劃,讓他的術式代替她持續運轉龐大的咒力,保證她的力量能源源不斷的為新世界添磚加瓦。
可正是因為這樣的憎恨,羂索才能明白天滿宮歸蝶計劃的全部意義。
「這才開始的結束啊。」
羂索說,他是唯一明白天滿宮歸蝶心中全部所想的人。
「天滿宮的意義就是咒術界未來的指針,咒術師大量誕生必然會衝破舊有的限制,她的勢力分別轉交給了身為特級術師的你們——五條悟和夏油傑,擁有絕對的力量與地位,你們能引領接下來的時代浪潮。」
「天滿宮主導的兩場內戰,第一場殺死了御三家的概念,讓被世家壟斷的咒術師們有了希望的念頭;第二場殺死了咒術界的反抗能力,讓底層咒術師有向上的方向,讓新的制度有了可施展的空間——」
羂索定定地看向眼前的幾人。
「權利與力量,被削減的反抗能力和空白的塑造性。」
羂索為什麼對天滿宮的勢力夢寐以求?
他為什麼會放棄夏油傑轉而選擇一個更難對付的天滿宮?
就是因為這個。
就是因為這樣的力量。
「你以為你們為什麼能這麼容易的成為特級咒術師?你以為你們為什麼沒有被腐朽的封建規矩束縛?」
羂索幾乎要笑出聲來了,他也確實笑出聲來了。
「她留給你們的可不是什麼減輕六眼負擔、擺脫禪院束縛、完成理想大義。」
「未來如同隨意勾勒的白卷展現在你們面前,她為了你們,好不容易改變世界咒術的格局,你們卻想把一切退回到開始之前?」
他嘲諷到極致地一一掃過眼前的幾人,真真對天滿宮歸蝶產生了滴點可憐。
「可悲,太可悲了。」
羂索喃喃自語:「你把一切讓渡給了他們,他們卻完全不明白你究竟要做什麼。」
「真的是太可悲了,天滿宮。」
第128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61)(含跨年番外)
伏黑甚爾的呼吸凝滯了一瞬。
拿著天逆鉾的手不知怎的, 忽然沒了力氣,身形搖晃了一下才堪堪站穩。
身邊,剛剛還有所觸動的五條悟忽地靜默了下去, 額前白發凌亂的掠過蒼涼的眼眸,在羂索的刺激下, 少年完全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這是一份豐厚到五條悟無法回報的饋贈。
他升起過拒絕的念頭, 但羂索的話完全把他的心思壓了下去,五條悟沒有辦法再繼續思考,六眼接收到的信息已經足夠多了, 多到比羂索說的『真相』還要殘忍,現實到冷漠。
蒼藍的天賜之瞳裡倒映出一個漂亮的櫻發巫女。
她有著與眾不同的燦燦咒力。
缺了好多顏色。
剩下的都融為燦金,與靈魂一起, 源源不斷的編織成絲線,猶如璀璨耀陽,一點一滴彙入世界汪洋,改變著原有的走向。
而在這之下。
耀金色下。
是被詛咒師取代、切割、內裡血淋淋的殘軀敗體。
憤怒嗎?
或許是的。
五條悟當然生氣,他暴怒到想下一秒就殺了這個該死的詛咒師, 將其挫骨揚灰碎屍萬段。
但他動不了手。
因為他明白那一句『開始的結束』的含義。
天滿宮歸蝶的『消失』是創造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是一場揭幕式。
為此付諸的代價, 則是連同生命、靈魂、軀體,全部都永受折磨。
六眼看得見, 可這一刻他卻痛苦到茫然了。
他該接著她的饋贈繼續走下去嗎?
還是該否認這種犧牲,只帶回死亡?
他到底、該怎麼選擇?
…
伏黑甚爾只沉默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握緊咒具的手指用力到發白:「你的話我沒興趣聽懂, 我也不在乎你們嘴裡的那些彎彎繞繞,我只要一個東西就夠了。」
——「把她還給我。」
男人眼眸空洞, 握著天逆鉾,聲音散得像風吹即散的泡沫。
「她很聰明,只要她能活著,想要什麼做不到?」
「只要她還活著,她想要的一切,我都會幫她。」
伏黑甚爾本身就不在乎什麼蒼生大義,他反復向少女說過,他是屬於她的家臣,想讓他去做什麼都可以。
他期望的是她活著。
他期望的是光潔的神明享譽贊美。
她不在乎性命,他在乎。
她不在乎榮譽,他在乎。
新的世界可以再創造,他可以用殺戮為她堆出來;這一切恩惠憑什麼要賭上天滿宮歸蝶全部的存在和概念?
伏黑甚爾抬起手裡的天逆鉾,內心的情緒翻湧如浪潮,壓迫大腦神經使動作遲緩,卻無比堅定的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他拒絕饋贈,選擇天滿宮歸蝶本身。
見此,羂索愣了一下,眼裡的喜悅愈發旺盛,比剛才更發自內心。
天滿宮歸蝶把他困死在這裡,斷絕他一切生路無非是為了兩件事,第一件是把他壓在這裡成為該死的咒力中繼器,第二則是防他對五條悟下手。所以他脫離不了這裡,也無法自殺。
死是一種解脫。
所以羂索不僅不恐懼,反而扭曲到極致的期待著,能以死脫身。
那『少女』閉上了眼,期待死亡降臨。
『——』
刺入血肉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格外刺耳。
血液順著手腕彙聚,嘀嗒嘀嗒落在地上,綻開血花,染紅了垂落在地上的白紗。
羂索沒有感覺到痛感,他詫異地睜開眼,卻發現黑發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面前,夏油傑緊緊抓著天逆鉾的刀刃,掌心鮮血四溢,用力到手臂顫抖,死死地攔住了伏黑甚爾。
伏黑甚爾暴怒低吼:「夏油傑!你干什麼!」
可少年即使用力到嘴唇發白,他也沒有松手,夏油傑牢牢地釘在那裡,攔住伏黑甚爾,他壓著聲音,聲音嘶啞到刺耳,「你如果動手,歸蝶的全部計劃都會功虧一簣。」
他說,壓抑著痛苦,聲聲帶血。
如果說伏黑甚爾選擇了希望,那麼夏油傑選擇的就是絕望。他攔在伏黑甚爾面前,任由掌心鮮血直流也不會讓開一步。
伏黑甚爾簡直被氣得發笑,他想甩開夏油傑的手,但掙脫不掉,怒不可遏之下,男人直接挑明了,諷刺道:「那你就要眼睜睜的看著她被一個詛咒師取代,連死後都不得安寧,變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
「那你也要眼睜睜的看著她付出的努力全都化為泡影嗎?!」
夏油傑陡然抬高聲音反駁,他的聲音大得刺耳,震得自己都在顫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些曾經把他的靈魂凌遲過的絕望,嘴角嗆出沒能咽下去的鮮血:「她做的那些,她背負的罵名,她寧可頂著壓力、與世界抗爭所做到的一切——」
「你也都要一起否認嗎?」
「伏、黑、甚、爾?」
鮮血『啪嗒』一下,再次綻開血花。
天逆鉾上滿是血跡。
壓抑著絕望和不甘的聲音宛若悲鳴,鑽進伏黑甚爾耳朵裡,刺得他大腦嗡嗡作響,伏黑甚爾翕動嘴唇,嗓子干涸到極點,無法集中思考,更沒辦法回答。
他被問住了。
被質問到連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
就連羂索都被夏油傑的話震懾到了,那一瞬間,他幾乎想要伸出手去安撫少年,下一刻羂索就反應過來,這是屬於天滿宮歸蝶的本能反應。
天滿宮歸蝶的溫柔很殘忍。
但她確實將全部的柔軟都留給了她在意的人。
羂索垂頭,看向這幅他覬覦了很久的身體。
美麗,纖弱,包含著龐大到極致的咒力,所代表的權利幾乎可以撼動整個咒術體系,可皮囊下卻是個令他望而生畏的怪物,他甚至在懷疑現在所發生的一切是不是都在天滿宮歸蝶的算計裡。
對峙的死寂如同沉淵。
羂索卻開口了。
他看向夏油傑,像是嘲弄像是了然,「你還真不會背叛她啊。」
「她口中最信任的、唯一不會背叛的。」
「那個怪物,真真是算透了人心。」
夏油傑聽見了,但他沒有反應。
少年眸色黯淡,鮮血刺得皮膚越發蒼白,他只攔著伏黑甚爾,沒有理會其他任何東西的力氣。
羂索也不在乎,他嗤笑一聲,一一掃過這裡的幾個人,五條悟的倉惶不知所措,伏黑甚爾的期望想找回天滿宮歸蝶,夏油傑的絕望寧可沉入深淵。
他樂於再給這幾個人類心口再插上一刀。
羂索笑了起來,進一步揭露另一層的真相:「但說到底,這個惡人還是你們,我只不過是被她算計了的一部分。」
「不然我為什麼能輕而易舉的殺了她?」
「呵呵……還不是因為你們。」
羂索首先將目光投向了五條悟,精准的看見了白發少年臉頰的淚痕,「最關鍵的還是你啊。」
「她消磨自己的力量去保護你,為此,不惜把弱點當做誘餌引我上鉤,我能成功殺了她,多虧了你當初在百物語之主的領域裡對她動手。」
五條悟驟然抬眸,殺意瞬間翻湧而上,直直刺向羂索。
羂索卻只笑著,又說了一句,扎進少年心裡:「多謝你告訴我她弱點了,五條悟。」
殺意如芒刺骨,羂索不以為意,繼續將視線投向了夏油傑。
「……夏油傑。」
由『天滿宮歸蝶』的聲音念出的名字清冷淡漠,夏油傑緊繃了一瞬,可下一秒就意識到了這不是她在喊他。
如伏黑甚爾所說,他們現在看見的只是一個被取代,無法獲得該有的榮譽,連死去之後的軀體都被詛咒師占據的亡骸。
夏油傑痛苦的閉上眼睛。
羂索的聲音傳來。
「你倒是特殊一點。那家伙,為了讓我轉移注意力,不惜利用殺死天元來讓我放棄你,否則,該變成她這樣的,應該是你才對。」
——什麼?
夏油傑一瞬間連靈魂都停滯了。
不斷的真相接連刺激麻木,凝固的死潭接連驚起浪濤,就像在死去多時的屍體上再插上兩刀,痛得麻木,但夏油傑無力抵擋。
他聽見羂索在說:「你比她好對付多了,也比他好利用多了。可她居然為了你、為了你們,不惜用性命和存在算計我。」
「她真真是把所有的溫柔都留給了你們。」
「不然就憑你們,也能找到這裡來?」
說著,羂索記起來了什麼,望向了伏黑甚爾,看向這個唯一下定決心的男人,嘲弄般的問道:「對了,還沒問過呢,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仗著她的溫柔嗎?還是從她口中得到了什麼線索,然後到現在毫不猶豫地來破壞她的計劃?」
伏黑甚爾一愣,羂索的話瞬間讓他想起了什麼。
他是怎麼得到那個揭開幕布的真名的?
——自私。
他的期望下,會打破她完美無缺的自私。
伏黑甚爾猛然察覺,臉色發白,手忽然失去了力氣,夏油傑松開手時,他已經連手裡的天逆鉾都握不住,讓咒具從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放眼望去,一共三人。
誰是凶手?誰殺了天滿宮歸蝶?
羂索不關心前因,他不容他們思考地進一步拋出了最後的難題:「喂,我說。」
「要打算讓天滿宮永遠死去,讓她的靈魂飄浮在世界之上,給予你們美好的未來,被迫永遠注視、保護著你們嗎——」
「殺死她的受惠者們?」
第129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62)
沒有人能回答羂索的問題。這一刻, 這片漆黑不見光的地方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呼吸放緩,耳鳴之外幾乎能聽見自己遲緩到麻木的心跳。
夏油傑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期望。
他站在這裡, 卻感覺自己已經死去多時,四肢僵硬得像是被寒冬的冷風浸透, 抬不起頭來;可哪怕是想死,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已經身處地獄的天滿宮歸蝶。
……或許連死後在黃泉裡也見不到一面。
因為天滿宮歸蝶連靈魂都不得安息。
從記起那些輪回以來,夏油傑就一直在試圖跟上天滿宮歸蝶的腳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短板,也明白自己的錯誤, 但他想著,至少像過去一樣,成為天滿宮歸蝶手裡的一把刀。
或許, 她在擁有足夠的助力之後就不會以身犯險了呢?
夏油傑這麼想著。
但羂索告訴他,危險就是他帶來的。
甚至最後遺留的軀體會被詛咒師占據都是因為他。
她知道那些可能會發生的危險,但她什麼都沒說,只默默地在至暗時刻到來之前,將一切燒滅。
他再一次親手殺死了天滿宮歸蝶。
1001、一千零一夜般的噩夢縈繞心頭, 夏油傑麻木的站在原地, 他看見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被天逆鉾劃開深深的傷口,深紅的血液奔湧而出, 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他感覺不到疼痛。
好像從他宣誓般親吻少女的額頭,已經明白了她會選擇什麼樣的結局之時,夏油傑就已經完全喪失了感知痛苦的能力。
只是沒想到還有比錐心剜肉更深刻的痛苦,會在傷口上再灑一層鹽而已。
【她口中最信任的、唯一不會背叛的。】
如今再聽這句話, 真真諷刺得讓少年嘔血。
可正是這句話還能支撐著已經頹敗的神經還能繼續堅持下去,否則少年早該在那句『天滿宮不信神』的後知後覺下墮入深淵。
他對她的影響太多了。
多得無法否認羂索嘲諷的那句受惠的劊子手, 只能任由刀子割在心頭。
他下不了手。
夏油傑下不定決心。
墮化出咒靈的情感桎梏了少年,他只會本能的追隨天滿宮歸蝶,順著她的願望去做某件事,而不是忤逆她親口肯定的理想,再一次連同生命和大義一起殺死。
「——」
有刺耳的聲音劃破寂靜。
夏油傑下意識順著聲音看去,是伏黑甚爾彎腰把掉在地上的咒具撿起來了,他的動作很沉重,讓刃鋒劃出了刺耳的噪音。
但伏黑甚爾的態度很堅決。
他好像沒有被羂索的話影響到,眉頭緊蹙態度堅決,但夏油傑能看見男人握著天逆鉾的手掌用力到顫抖,骨節突出,青筋暴起,指尖大力到發白。走出的每一步都穩到好像要把地面踩穿才能保持平衡。
伏黑甚爾察覺到了夏油傑的視線。
這一回他沒有了之前的氣勢,伏黑甚爾的聲音變得低沉嘶啞了很多,也沒再直視夏油傑的眼睛放聲質問。
「我知道她付出了很多。」
「那些事情、很多事情都是我看著她做的。」
甚爾一直以來都在照顧著那個即使躺在病床上,也歡呼雀躍,沉迷勾心鬥角的小狐狸。
他見過很多她私下裡的模樣,所以格外無法接受這獻祭般宛如造神的結局。
伏黑甚爾停在了夏油傑面前,天逆鉾上還沾著少年的血。
「我知道,是我的自私影響了她。」
「但我在想,她是不是有一刻真的、真的想從神壇上走下來,是不是真的在期望我能找到她。」
伏黑甚爾不是沒聽懂羂索的諷刺。
他實實在在地明白了自己的一句『自私』帶來了什麼毀滅性的影響,蔓延的痛苦如潮水淹沒口鼻,但伏黑甚爾寧願抱著這樣的痛苦,再次拿起武器。
「夏油傑。」
男人抬眸,碧沉的眸子裡已經不見一絲光亮。
「我不打算讓天滿宮歸蝶永遠死亡,她給我的庇護已經夠多了,我不需要她再連死亡的資格都拿來做賭。」
給予他溫暖的櫻色葬在了滂沱的雨天,可他甚至連她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只能在茫然的大雪裡去找回一絲溫度,一絲也好。
擁有天與暴君般強大有力的稱號的男人重新握緊了武器,這一刻,他只是想為主公入殮的家臣。
「如果你一定要擋在這裡,我不介意先殺了你再去殺了這個家伙。」
「我答應過天滿宮歸蝶。」
「如果她溺死在理想裡,我至少會去為她收屍。」
夏油傑無法回話。
他的嗓子已經啞了,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咯血,疼得喉嚨火辣辣地,比吞咽刀片還難以忍受。
少年站在那裡,身後是他認為應該協助的理想。他發誓過,甚至混沌的詛咒扭曲了他的靈魂,認定了這一次他會幫她完成她想要的理想。
可、他就應該讓她永沉深淵,死於非命嗎?
「傑。」
五條悟揚起頭,蒼藍的眸子噙著哀痛,呼喚摯友:「讓開吧。」
至少讓靈魂歸入安寧,亡者落入塵土。
夏油傑沒有動,少年死寂一般的站在那裡,像埋葬了自我的木偶,氣息緩慢得微弱,任由伏黑甚爾越過他,走向身後的人。
他聽見了刀刃劃過空氣的聲音。
腦海中,記憶如同海浪般打來,一遍又一遍地將他殺死少女的過往推送上岸,無數的屍體淹沒沙灘,海岸一片腥紅。
【為理想甘願遭受地獄烈火灼燒。】
【審判我的不會是世人,而是我自己。】
……
【不誤導到她,不成為她的枷鎖,讓她的理想為自己完成。】
【也許為了什麼,會信所謂神明吧。】
…
【被偏愛的可以有恃無恐。】
【天滿宮不會死。】
【這是你期待著的呀,傑。】
…
…………
黑色囚牢在伏黑甚爾動手的一瞬間就褪去了。
死去多時的屍體失去外力作為支撐,羂索的術式被剝奪之後,束縛著他的囚牢也一並隨著天滿宮歸蝶身體咒力的消失而消失。
大雪還在下,今年初冬的雪大得嚇人,像是要把世界一起埋進白雪裡一樣,洋洋灑灑的落滿視野裡的每一個角落,冷風襲來,吹開了從眼眶落下的淚水。
天已經暗下來了。
黃昏落盡,夜幕降臨。
冬夜刺骨的冷風嗆入喉管,五條悟仰頭看向天空,晶瑩的雪花飄乎乎落到眼睫上,與沾著的滴點淚珠凝出白霜。
蒼藍的瞳孔倒映出在夜色下如同極光般的金色絲線。
分散成絲的靈魂還沒褪去,只是說,血管不再流出血液,不再透支生命力。因為天滿宮歸蝶已經死了,她正是為了死後的一切才算計的羂索,他們執著爭吵的,都是一個死者而已。
現實殘忍得比風雪還冰冷,浸透了幾人的內心。
唯一給五條悟一些安慰的是,那些耀金色在慢慢變淡,雖然不易察覺,雖然緩慢得也許要經過幾年才能徹底消失,但六眼帶來的消息告訴他,至少天滿宮歸蝶的靈魂不會再困在天地之間,永無寧日了。
這樣反而才是正常的吧。
五條悟想,一眨不眨地看向天幕垂下的金線,飄忽的絲線穿過雪花迎過來,若有若無地,他能感受到被拂過面頰的輕柔力度。
天滿宮歸蝶從十幾年前就在准備的東西,怎麼可能是他們做一個選擇就能完全否認的。
往好處想,她還能陪他一段時間,……不是嗎。
五條悟扯了扯嘴角,想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
但換來的只有越來越模糊的眼眶,一瞬間湧出的淚水模糊視線,被壓下去的痛苦在這一瞬間填滿了少年的靈魂。
他蜷縮般的彎下腰,白發從臉頰垂落,想痛哭卻喊不出聲,喉嚨只能發出干澀的悲鳴,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到雪地上,混進殘留的血跡裡。
雪被熾熱的眼淚融化。
六眼神子失去了自己最喜歡珍貴的東西。
可他不敢挽留,因為他發現,在他空虛蒼白的世界點綴出絢爛煙火的色彩,是他所愛的人的靈魂。
五條悟怎敢挽留。
…
伏黑甚爾松了手,天逆鉾掉進雪堆裡。
男人怔怔地站在雪地上,看著失去支撐倒在雪地裡的屍體,整個人都陷入了一股茫然的空洞。
他想去探一下少女的體溫,但大腦告訴他眼前的人早就死了。
他們的所作所為最多只能讓天滿宮歸蝶安息而已。
之後該做什麼呢?
伏黑甚爾腦海裡忽地出現了這個問題。
男人愣了一下,遲緩的思考起來。
五條悟和夏油傑大概會按著天滿宮歸蝶給他們指引的路去走吧,那兩個咒術師,本來也該走那條路,只不過比起原本的坎坷,現在會更容易而已。
更何況,那也是天滿宮歸蝶的願望。
那他呢?
他沒有那麼多要做的事情,少女也曾經把很多權利交到他手上,那是個擅權到過分的家伙,前兩年還悄咪咪地問過他要不要禪院家的繼承權,想要的話她可以直接幫他拿到手。
好像對她來說,所謂御三家所謂咒術界都是可以隨手拾取的石頭,如果她在意的人喜歡,她還會打磨成好看的棋子。
但伏黑甚爾當時沒什麼野心,他只做她布置下來的事情,多余的一點不沾,在少女的庇護下心安理得的得過且過。
所以少女消失之後,他的日子無憂無慮到了一種地步,就算伏黑惠明晃晃地繼承了十種影法術,禪院家也沒敢找上門來。
他依舊得過且過。
因為這是伏黑甚爾想要的,天滿宮歸蝶就會給他。
明明有著可以幫助她的力量,結果到頭來,卻是完全無所事事啊,伏黑甚爾。
男人低笑一聲,聲音裡充滿自嘲。
他看向了雪地。
少女散亂的櫻發蜿蜒盤曲和白紗一起散落在雪地上,她閉闔著眼眸,肌膚蒼白,死寂得就是垂落枝頭的櫻花。
這一刻,伏黑甚爾感覺眼前的世界灰白下來,周遭的一切都成為了死寂的默片。
腥紅如血的緋袴映入眼簾,他發現,這一幕他曾經也見過。
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那一次正式絕望的開始。
時間無法回到從前。
他能做的只有沿著天滿宮歸蝶所想要的世界,狼狽的,苟延殘喘的活下去。
她期許的世界,他會盡全力去守著。
這樣有朝一日在地獄相見的時候,也能有資格氣勢洶洶地按著小狐狸的腦袋,斥一句『我也很值得你信任,下次再也不許這樣做了』吧。
……這樣也不錯。
伏黑甚爾俯身,打橫抱起天滿宮歸蝶,走向了冬雪漫天的夜晚。
第130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63)
熱火朝天的網球部訓練正在進行中。
黃色小球接連被拋起, 高中生們青春活力叫喊洋溢熱情,部長大人親自下場,響指與鮮花, 帝王蒞臨指導後輩,場面更熱鬧了。
而不遠處則是完全相反的冷清。
經理小姐, 仍然劃水中ing
這邊的長椅完全成為了經理專用, 網球部的成員們每天都能看見他們那活潑可愛,但下場陪練堪比凶殘的網球殺器的經理小姐坐在這裡打游戲,完全一副游戲宅的樣子。
也沒人去打擾她。
畢竟, 經理小姐確實如她所說不會打網球,但架不住人家是大力飛磚派,找她對練等於找打。
是以, 今天的是枝千繪也劃水成功了呢。
場地上突然傳來驚呼聲,緊隨其後的就是衝著這邊的一聲『小心!』。被指導的後輩球拍脫手,沒接住部長這一球,網球飛向了遠處劃水的是枝千繪。
但少女的目光完全聚集在了手裡的游戲機上,根本沒意識到危險。
跡部景吾瞳孔一縮, 跟著抬高聲音喊了一句「小心」。
網球高速飛馳。
就在要砸到她臉上的一剎那, 櫻發少女偏頭。
網球擦著她臉頰垂下的發絲, 『哐當』一聲,狠狠地撞在了後面的鐵絲網上, 櫻發被風撩起一陣,又慢慢平靜下來。
低頭研究了一下游戲的是枝千繪茫然抬頭。
她迷茫地扣出一個「?」
剛才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飛過去了?
看見幼馴染一臉茫然的左右看看,跡部景吾凝滯半晌,最終嘆了口氣, 把球拍丟給了樺地崇弘,宣布指導結束之後就直接走向了這邊。
是枝千繪熟練地遞上毛巾和水, 嘴裡喊著辛苦了,手上是完全沒把游戲機放下。
少年無奈地接過毛巾,壓低嗓音,「天天劃水,嗯?」
「誒嘿。」
是枝千繪吐舌,萌混過關。
跡部景吾實在無奈,斥責吧,又下不去口,只能屈指彈了一下幼馴染的腦門,告誡她下次注意。
蒙混過關的千繪醬挪挪位置,給幼馴染了一個空位。看著重新恢復訓練的訓練場地,跡部景吾也不客氣的坐下了。
擰開瓶蓋抿一口水,散去熱燥,跡部景吾再偏頭,入目即是任由黃昏的夕光散落肩頭的少女。夕陽給她鍍上了一層融暖,少女專注地看著手裡的游戲機,低垂的眼睫下,蒼青淺淡的瞳孔氳著捉摸不透的淺光。
見他看來,千繪彎眸,揚起笑容。
跡部景吾看了一眼是枝千繪手裡的游戲,問道:「本大爺記得這個游戲你是前兩天就玩完了吧,還沒結束?」
「嗯?嗯,玩完啦,但還差一點,在後期運營嘿嘿。」
是枝千繪彎下眉眼。
眼中色彩萬般絢爛,掩藏著荒誕的喜悅和瘋狂。
幼馴染肉眼可見的心情很好,跡部景吾也展開眉頭,看著少女的面容露出笑意,跟著問了一句:「運營什麼?」
「成就噠!剛到手的新鮮成就。」
是枝千繪舉起游戲機,向跡部景吾展示她的操作。
游戲機上顯示了後續文本。
「恭喜玩家達成事件鏈《逐鹿星河》。」
「時日已盡,十多年來,從世界的詛咒中獲取的利益終究是有代價的。但這代價,又何嘗不是一種有趣的籌碼?」
「以劍與火,燃異端之地;以彼之燼,沃泱泱世界。只要開啟這一先河,將墮落的腐朽斬落馬下,未來將不再遙遠。」
「或許我們會死去、或許我們會消亡。」
「但生存這一場源遠流長的豪賭,我們一定會贏。」
跡部景吾看了一眼游戲的標識。
啊,果然,是個戀愛游戲。
是枝千繪仍在念念叨叨,非常開心她的計劃完美進行:「更改一個制度,興起一場變革,那可是相當長久的計劃。我在當下能做到多少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後繼者能不能接任前人的想法。」
少女戳了一下游戲機上紙片人角色的頭像,眼裡笑意更甚。
「你看,他們這不就理解了嗎。非常完美的計劃,超級絲滑!」
這時,跡部景吾也看見了幼馴染的收獲。
好感度拉滿的紙片人有好幾個,而且都是令人可以瞳孔地震的滿好感,一時之間,令人懷疑是枝千繪的腦子是不是開竅了。
但再看一眼讓她開心的那部分,跡部景吾還是覺得,他這幼馴染八成是沒救了,敲一下腦袋大概都是實心的。
少年忽然伸出手,壓在了千繪頭頂上。
是枝千繪眨眨眼睛,疑惑。
跡部景吾大力揉揉粉毛,嗓音裡含著笑意:「好了,社團活動要結束了,等會不是還有事嗎,別盯著你的游戲了。」
千繪思考,恍然發覺自己忘了什麼:「……是哦,差點忘了。」
「今天要去御柱塔見國常路先生。」
她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翻了翻消息,苦惱的皺起眉頭:「但是鳴瓢先生喊我去一趟警局誒,他說飛鳥井小姐最近被牽扯到了一件大案子裡,好多和飛鳥井小姐的往事都有可能被翻出來,他讓我過去登記一下,免得被牽連進去了。」
看一眼時間,明後兩天都不是周末,而且這件事的話最好也是今天就處理。
是枝千繪嘆氣,不等她為自己的分身乏術思考出解決方法,靠譜的幼馴染君就體貼的發聲:「警局那邊本大爺替你去好了,只是登記一下,替你簽個字的資格本大爺還是有的。」
千繪遲鈍的愣了一下。
少女反應過來,眨眨眼睛,彎眸笑了,眸光明快:「是呢,我的擔保人先生。差點把最好的小景忘記了。」
嘴巴甜甜,好像是真的忘了一樣。
跡部景吾一點沒有被這幅陽光開朗的表情騙過去,他捏捏少女的臉蛋,習慣性的明白她可能在想什麼:「你其實沒考慮過要讓本大爺也牽扯進來吧?說吧,警局這邊又是什麼事?」
「誒嘿。」
萌混過關的千繪醬再次吐舌。
但她還是很老實地把事情交代了:「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只是和飛鳥井木記小姐有關。我的案卷和現在發生的這件事沒什麼關系,但這件事據說牽連的勢力有點廣,好多方面都牽扯進來了。」
少女點著臉頰,目光放空,慢悠悠地邊說邊思考,語氣飄忽不定。
「擁有特殊體質的飛鳥井木記只是一個引線。」
「因她而發生的案件也只是小小星火。」
「幕後的人目標不是底層的舊事,幕後黑手想要的是將那些勢力攪亂成一團,好趁亂攪混水;當東京、本州、裡世界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一處的時候,那種混亂將是一個絕佳的上升階梯。」
千繪低低笑了一聲,她看著手機裡正氣凜然的刑警鳴瓢秋人先生發給她的消息,眸中清光燦燦,蘊藏詭譎。
跡部景吾一怔。
過去的記憶瞬間就湧了上來。
「——不過!」
少女陡然雙手合十,詭譎一掃而空,眼裡的笑容變得歡快又真實起來。
「這和我沒有關系,我只是被牽連的倒霉蛋,而且,就算是會牽連到我,兔子小姐也會幫我提前解決的。」她這麼說。
跡部景吾保持高度懷疑:「真的?」
是枝千繪重重點頭:「真的!我保證!對我沒有任何危險!」
她真的只是被牽連到的倒霉蛋。
只是下意識會收集情報,分析事情的利害關系而已。
跡部景吾依然沒信。
他決定回去之後就用他跡部家的情報網調查一下,這種能引起自家幼馴染感興趣的事情絕對不是什麼小事。
於是,社團活動結束之後,千繪醬給鳴瓢秋人發了個消息,溜溜達達就地去了七釜戶,前往警局的事情則是交給了萬分靠譜的幼馴染。
+
特別刑事科室內。
在東京調查了一圈之後,才姍姍來遲般找到刑警這裡來的太宰治遺憾發現,他來的時間不太對。
室長百貴船太郎據說是去接京都來的一位有相關技術的客人了,暫時不在;另一位有過參與「罔像女」,相對了解其運行內容的刑警鳴瓢秋人也有事暫時離開了。
沙色風衣的青年站在原地,下意識摸摸領口那顆蒼青色寶石。
太宰治覺得,今天他大約是運氣不太好。
不然走完這趟他基本上就能接觸到這件事的核心部分,就能轉勤勤懇懇工作的工作態度為摸魚劃水。
不過——
太宰先生自然有他的辦法!
三言兩語忽悠走給他介紹狀況的室長輔佐東鄉紗利奈,丟下大美人,太宰治在科室裡環視一圈,挑中了一個工作最為勤懇,對誰都是恭恭敬敬,年紀最小,看起來就入職最晚的年輕人。
年輕人最好騙了。
青年彎下眉眼,甜言蜜語將年輕人忽悠地團團轉,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很多科室內的小秘密。
兩個人格外相談甚歡。
太宰治注意到了桌子上的文件,忽地瞟見了有趣的事情:「這是什麼?」
年輕的刑警一愣,順著太宰治的指向看去,瞬間手忙腳亂,「啊!這個。這是鳴瓢前輩等會要用的東西……遭了,忘記裝起來了。」
文件還壓在厚實的檔案堆下面,刑警連忙站起來去搬。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幫著將空白的文件袋遞過去,似是無意地順口問道:「很重要的事情嗎?鳴瓢警官還沒回來,重要的文件要小心裝才行。」
溫和的語句將慌亂的年輕人安撫下來。
年輕的刑警緩了緩,小心的將文件被弄皺的邊角整理好,動作放輕了很多。
「不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年輕人看一眼手裡的檔案,撓了撓頭,說:「這件事是很多年前發生的,和最近那件連環殺人案沒有關系。不過鳴瓢前輩好像認識,所以特別關照了一下。」
「哦∼」
太宰治嘴角掛著笑容,順著話說,語氣不明:「原來如此。」
「不過,這個小姑娘也很可憐就是了。」
那年輕的警官嘆了口氣,放低了聲音感慨道:「父母死於情殺之後還被卷進了這樣的事情,真希望這次不會牽連到這樣無辜的人。」
「哦?」
在等待室長回來,無聊套話之余的太宰治終於來了點興趣。
他誘導性地發問,宛如只是好奇一樣問道:「我記得我剛才看見的那一眼,這位不知名小姐的父母記錄的是病逝吧?」
「文書上是這麼記沒錯。」
年輕人老成的再嘆一口氣,忙忙碌碌地把文檔放好,免得等會找不著:「但據老前輩們說,是女方殺了男方然後殉情,只留下了這個小姑娘。聽說她的外祖家很有勢力,為了不讓醜聞流出去,就把真相瞞了下來。」
「不過。」
他頓了頓,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自己說太多了,匆忙看了一眼太宰治,掩飾的補上一句:「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太宰治笑了笑,沙色風衣的青年態度松快得像只聽了件不會上心的閑談趣事,面帶微笑:「是呢,傳聞的事情,真假不一,誰知道呢。」
年輕的刑警這才松了口氣。
而太宰治也順勢轉移了話題,一筆帶過了這件偶然聽見的趣事。
他確實沒什麼太多興趣,只是留意了一下剛才偶然瞥見一眼的名字才往下套話。
鳩山千繪。
這個姓氏好像是東京這片比較有權的家族吧,記得和御柱塔的關系很緊密,對港口Mafia沒多大影響,按影響力比較,指不定還會反過來討好森先生呢。
太宰治百無聊賴的想著,把注意力放在了別的事情上。
正巧。
室長百貴船太郎回來了。
他帶來了一位之前據室長輔佐說是可以應對接下來「罔像女」發生的問題的專業人士,太宰治之前還猜測了一下,會是哪方面的人手。
但當正式看見百貴船太郎帶來的青年時,太宰治卻是愣了一下。
那一瞬間,太宰治就意識到了,發生在以「罔像女」為核心的連環殺人案件裡,其中的麻煩絕對不止是森鷗外叮囑的那句「背後有人指使」。
太宰治的瞳孔裡倒映出一名留著黑色長發的青年。
那青年穿著簡約的黑色大衣,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發尾有些凌亂,卻不掩清秀的面容。對比之下,他的膚色蒼白得像是在深海浸泡許久般,眼眸無光,面容寧靜地像是在為誰服喪。
他看起來很清瘦,也沒什麼令人惶恐的威嚴,可不知怎麼的,周身有著不容忽視的沉壓,如同詛咒一般與人拉開距離,疏離得冷漠。
——京都,天滿宮神社。
——特級咒術師,夏油傑。
「難怪……」
太宰治低笑一聲。
難怪這樣區區一件連環殺人案,森鷗外既沒有讓江戶川亂步負責,也沒有交給剛回國的中原中也,而是選擇了一直在合理範圍內摸魚劃水的他。
這樣復雜的事情他確實更合適。
太宰治再望一眼那位特級咒術師,嘆一聲這何止是棘手。
牽扯到咒術界就算了,來的是哪個咒術師不好,偏偏上來就是位列最高級的特級,可這也就算了,卻又是這位當下咒術界最具權威的天滿宮宮司。
而且,這位可不是一個人在單打獨鬥。
一旦牽扯上他,至少要把另一位特級,掌控了咒術界內部有生力量的五條家家主五條悟也算上才行。
更何況,在除此之外的暗處,還有一位不見蹤影、卻給裡世界留有赫赫威名的天與暴君也得算上。
要認真起來了。
太宰治換上一副笑臉,迎上了室長百貴船太郎。
不管這背後牽扯著多少勢力,太宰治也不會讓任何人染指那座賑早見寧寧留給他們的理想之城。
悠于 2024-9-7 14:27
第131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64)
夏油傑安靜的聽完了案件的經過。
特殊系統「罔像女」, 可以探測犯人的殺意,模擬出犯人潛意識的殺意世界,讓人從內部獲取案件的情報信息, 是協助警方抓捕犯人的重要裝置。
原本是這樣的。
不久前,「罔像女」中誕生了及其詭異的波動, 不再定向模擬嫌疑人的殺意世界, 而是漫無目的地向隨機選中的人釋放惡意並影響到這些人。堪稱是在操縱無辜的人變成連環殺手。
但這也就算了,勉強還在警方能解決的範圍。
可出乎意料的是,這些人是很有目的性地在殺人。
聽著室長室長百貴船太郎的講述, 夏油傑沉寂的目光掃過了一眼坐在他不遠處,同樣也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沙色風衣青年。
港口Mafia也被牽連進來了。
這件事比想像中要麻煩。
青年垂眸,膚色蒼白得像紙, 那雙幽紫的瞳孔裡始終黯淡無光,面色沉寂,一時之間旁人也摸不清楚他的想法。
夏油傑提出了檢測咒靈的建議。
他正是為這個來的。
「窗」察覺到了這裡有咒靈誕生,本來應該由在職咒術師負責祓除,但經由探勘之後發現, 這個尚未孵化的咒胎最低都是特級。特級咒物應該交給特級術師來處理, 當下的幾位特級裡, 正好夏油傑有空,順手處理, 也是收服新的咒靈。
「當然可以。……不過,這邊之前也有咒術師來試過,具體情況您請,在這邊。」
百貴船太郎引著幾人走向控制台, 拿出了不久前交給咒術師處理失敗的詳情報告。
咒術師的職業很特殊,不過警方也和咒術方面的人員有所聯系, 在發現不對勁之後的第一時間也是找了咒術師來調查過。
可惜,這個咒靈一般咒術師對付不了。
這是少有的,能依賴於電子器械中的咒靈,還是特級。
「外在的力量影響不了這只咒靈,必須要進入井端內部的殺意世界,這個咒靈才會顯型……」
夏油傑安靜地,直接抬手打斷,他聽得出來百貴船太郎要說的話:「模擬出來的假想世界裡咒術師用不了術式,所以之前的術師都失敗了,你是這個意思吧?」
百貴船太郎頷首,「是,正是因為這一點。」
「安排我進去吧。」
夏油傑說,臉上看不出悲喜,就算是太宰治也沒從他的態度裡看出這個咒靈到底是輕松還是棘手,他只是說:「我能解決得了。」
特級咒術師的從容讓人安心。
太宰治眯起眼,保持靜默,從旁觀察著這位強大的咒術師。
所謂人類潛意識的世界是崩壞虛無的。
當夏油傑進入室長百貴船太郎口中的殺意世界時,青年很多年沒什麼波動的精神世界驟然震蕩了一瞬間,他愣愣地看向這個被模擬出來的場景,整個人都凝滯在了原地。
一般進入井端的人都不會記住自己的身份,「罔像女」系統會重新賦予他們一重符合模擬世界的身份,比如鳴瓢秋人的酒井戶。
但出乎意料的,夏油傑沒有被影響到。
他仍然清醒地看見了自己潛意識裡的世界。
「……殺意世界,原來指的是這樣啊。」
青年蒼涼地低笑一聲,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濁氣。
眼前的世界並非是一個固定的場景。
它更像是無數碎片拼湊出來的不對等拼圖,其中有死滅回游下的涉谷、有百鬼夜行中的高專、甚至有那個他永遠都無法忘懷的雪地,由無數種回憶鋪就,腳下滿是鮮血。
不管是痛苦的還是幸福的,都好久沒有夢到過了。
已經過去了十年。
十七歲的少年成長為了二十七歲的青年。
曾經還在逃避殘留在夢裡的溫柔,現在卻連追都追不回來;夏油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記起過夢裡天滿宮歸蝶的模樣了,記憶裡明媚的笑臉開始模糊,夏油傑唯一能握住的,只有她留下的遺產。
青年抬步,麻木地越過那些場景,憑直覺走向目的。
他看見了佳愛琉。
那個在「井」裡不斷死亡的少女。
在一片雪地上,被無數金色絲線吊起。
鮮血從手臂滴落,落到雪上。
夏油傑眸色安靜地看著這一幕,眼裡一片麻木,絲毫沒有再被刺痛。
湧動的咒力如同火焰般包裹著佳愛琉,自從異變開始,以往會在『偵探』們見到她之前就會死去的少女再沒死亡。
黑發少女微微抬眸,黑發浸染污濁,咒怨般的力量洶湧直衝天際,普一見到出現在這裡的人,瞬時就凝聚出龐大的身形直撲過來,咒惡之氣幾乎震得觀測模擬世界的屏幕都在顫動。
「……哇哦。」
外界,看著這一幕,太宰治發出了輕嘆。
青年鳶眸裡掠過暗沉的笑意,無聲地贊嘆著幕後指使將一個破格的特級咒靈作為混亂的敲門磚。
那麼,這位夏油特級會怎麼應對呢?
太宰治看向了觀測屏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夏油傑沒有動。
哪怕湧動的咒力已經膨脹到了鋪天蓋地的境地,和席卷的海嘯無異,他也沒有動,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尖利的爪牙隨著尖嘯直衝夏油傑而來,鋒利到連空氣都撕出真空的利爪眼看著就要撕開青年——
倏地,外界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狂亂的風更大了,吹動風雪。
青年凌亂的黑發被狂躁的風帶動,幾縷發絲掠過臉頰,拂過蒼白的臉頰,他的衣袍被掀動得獵獵作響,雪地反射的冷光給他更添一份冷清和蒼茫。
他面前的咒靈,從已經伸到他額頭的利爪尖開始,一寸、一寸,如同崩裂的玻璃,在屈指輕彈間轟然破碎,化為逸散的粒子,消彌殆盡。
夏油傑身後,是一只自發出現,以守護姿態落在他身後的咒靈。
強大得讓人惶恐,好似非人的怪物,似是守護,似是占有。
而那名青年咒術師卻完全順從,任由它操縱。
讓警方頭疼的特級咒靈消失了,夏油傑也從模擬世界裡抽離出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特級咒術師先生用力過猛直接把咒靈祓除干淨了,但好歹解決了一件心頭大患。
接下來就該是另一件事了。
咒靈是解決了,那麼,因為這個咒靈而死去的人呢?
牽連到港口Mafia、咒術界,甚至還有幾個暫時沒有下場的組織也在遠處觀望。有時候浮於表面的龐然大物只是華麗的障眼法,真正需要注意的該是下面那些細碎的小細節。
太宰治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眼面色平靜,好似未亡人般寂靜的青年,又在對方投來視線時禮貌地回以微笑。
接下來的才是最麻煩的部分啊。
太宰治想,盤算了一下這幾天調查到的情報,思考了一下該怎麼占得先機。
「百貴室長。」太宰治主動開口,問道:「那位嫌疑人聽說您已經緝拿歸案了,我能去見一面嗎?」
百貴船太郎頓了頓,不著痕跡地看一眼太宰治,心頭劃過這個青年的身份。
猶豫半晌,還是點頭了。
「請跟我來,這件事也要勞煩夏油先生。」
…
幾人離開時,碰到了剛回來的鳴瓢秋人。
粉發刑警正領著一位高中生年紀的少年進來,百貴船太郎見到他,囑咐了幾句,繼續帶著太宰治和夏油傑去了關押室去了。
跡部景吾再一次看見了那個沙色的背影。
這一次他看清楚樣子了,還有旁邊的另一位也看見了。
跡部景吾瞬間就想起了是枝千繪信誓旦旦的那幾句話。
很好,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跡部景吾算是對幼馴染的輕松口吻無奈到極點。
剛才過去的那兩個人跡部景吾當然有印像,簡直是被家裡長輩格外強調過的有印像。
——港口Mafia干部太宰治。
——天滿宮神社宮司夏油傑。
其中任何一個挑出來都是動蕩局勢的頂尖存在,背後所牽連的勢力廣之又廣,難怪是枝千繪不想他牽扯進這件事。
參與進這件事的目前已經有兩個掌握極大武力的兩個勢力,如果真如千繪所說這是一場混亂,就算是頂尖財閥也有可能在混亂裡被脫去一層皮。
他那個混邪樂子人幼馴染啊。
跡部景吾嘆了口氣。
還是該回去之後多問兩句,不然千繪遲早因為太過上頭而闖禍。
+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幼馴染那裡重獲混邪樂子人稱號的是枝千繪抵達了她常來的御柱塔。
天色已經差不多入夜了,見到黃金兔子小姐先乖巧地道了聲晚上好,把可可愛愛拉滿,然後被愛憐地摸了摸腦袋,成功得到了兔子小姐的小道消息。
「御前大人最近身體不太好,是枝大人,您請見諒。」
黃金之王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都纏綿病榻了。
是枝千繪跟著黃金兔子進入頂層的房間,在布滿醫療器械的房間裡,看見了那位這個國家最具權威的王權者。
這是她名義上的監護人。
從是枝千繪接任第七王權者開始,她就一直處於非時院的監護下,如果不是跡部景吾作為她的擔保人保證她不會犯事,現在她大概去哪身邊都會圍上一群黃金兔子。
非神授、最特殊的第七王權者。
曾經撼動過王權序列,與叛逆者比水流合作的少女。
「你來了。」
病床上的國常路大覺看過來,老邁沙啞的聲音響起,他費力的抬起手,喚道:「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黃金之王揮退了下屬,將是枝千繪叫到身邊。
櫻發少女坐到病床邊,垂著眼眸,眉目溫順地,嘴角始終掛著一抹笑容,她恭敬地喊著與其他人不一樣的稱呼:「國常路先生。」
國常路大覺沒有回應。
耄耋老人看著天花板,不語許久。
是枝千繪也不說話,她很有耐心地等著他開口。
許久,國常路大覺才試探般地看向他幾年前以未成年名義養在名下的少女,渾濁蒼老的眼瞳一眼撞進少女清澈明快的眼中,審視之意不言於表。
可他沒能看懂過這個女孩。
國常路大覺一直都沒讀懂過是枝千繪。
他說:「御槌高志死了。」
是枝千繪彎了彎眉眼,應和般的接話:「是。」
「他是唯一知道你數據的人,他是怎麼死的,你心裡應該有數。」老人滿是威嚴的聲音傳來。千繪微笑,絲毫沒有被壓迫到,仍舊只接了一句『是』。
不偏不倚,從少女身上看不出任何可以用來推敲細節的情緒。
她在笑著,眼裡卻格外清冷,毫無情感。
好像死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小白鼠。
「……」
國常路大覺沉默了一會兒,垂垂老矣的身軀讓他已經沒有力量再去和詭譎的年輕人抗爭,盡管知道什麼,但始終抓不住解決危機的關鍵。
這個女孩太危險了。
她本人比她身上隨時有可能墜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還要危險。
好一會兒,國常路大覺開口問道:「綠之王,比水流……他怎麼樣了?」
千繪笑了笑,聲音裡含著蜜糖般的繾綣,回答道:「他怎麼樣,您應該是最清楚的,不是嗎。」
「從兩年前開始,您的氏族就在被他的氏族蠶食了呀。」
「否則,您怎麼會躺在這裡,連德累斯頓石板都守不住呢。」
老人的手指顫了顫,屬於王權者的威壓一瞬間臨頭而下,可他不是在震懾是枝千繪,國常路大覺也知道他威懾不了這個少女。
「……哼。」
黃金之王沉悶地笑了一下,望向他身邊櫻發微垂的少女,一句話點破了是枝千繪話裡,比水流行為的真正原因:「你用理想將王權者降格為了衝鋒陷陣的士兵嗎,真是可怕啊,鳩山。」
少女眸色安靜,面上確實巧笑嫣然的歡欣,她不回答國常路大覺的話,只是強調:「是『是枝』,國常路先生。」
「很久以前我就改姓是枝了。」
國常路大覺不置可否。
他始終明白,他必須想辦法鎖住是枝千繪。
他讓非時院監視著的,是一個怪物;是個無論把自己打扮得多麼光鮮亮麗,漂亮的皮囊下也依舊是讓人恐懼的怪物。
黃金之王換了問題,直截了當地沉聲問道:「你最近的威茲曼偏差值已經完全趕得上持續讓達摩克利斯之劍顯現的強度了,鳩山,你清楚你的力量可以影響現實,這樣下去,你墜劍帶來的危險會遠超迦具都玄示。」
「你到底用你的力量引導德累斯頓石板做了什麼?」
是枝千繪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少女始終是那副模樣,櫻色編發垂在腦後,蒼青淺色的眸子裡含著笑意,說出的話永遠意味不明。
國常路大覺一問不出,再換問題,這一次他更直接了一步,質問:「你到底想把多少人拖進你的好奇心?」
這一次,是枝千繪倒是回答了。
少女輕聲回答道:「直到我明白什麼是人為止,國常路先生。」
「在此之前,我還沒有收手的打算呢。」
她按下了床邊的呼叫鈴,把黃金兔子喊了進來,不給國常路大覺繼續的機會,千繪起身,不由分說就打算告退。
「是枝千繪。」
國常路大覺喊住了她。
少女前進的腳步頓了頓。
「總有人會揭穿你的溫柔,揭穿你溫柔下偏執又狂妄的血腥與罪孽。」國常路大覺說:「你所做的一切總有一天會都被發現。」
老人的聲音裡滿含對危險人物的告誡。
那少女卻忽地轉過身。
國常路大覺一怔,他從她眼裡看見了無上的荒誕喜悅,那雙清淺的蒼藍色眼眸裡蘊含著宛若濤濤海洋般的歡愉和扭曲。
「我很期待這一天,國常路先生。」
「而且我知道,不會太遠。」
第132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
回家的第一件事, 當然是擼貓。
可愛銀漸層趴伏在陽台上,正眯著眼睛小憩。大貓的毛經過精心照料已經變成了令人愛不釋手的超級毛茸茸,被擼著耳朵, 也只是抖抖胡子,從喉間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映著夜色, 是枝千繪從靠譜幼馴染那裡收到了刑警先生鳴瓢秋人的叮囑。少女仰躺進大號貓咪的毛茸茸裡, 高舉起手機,盯著手機屏幕上跡部景吾發來的問題停了一會兒。
有些東西果然還是不能讓小景參與進去。
千繪吹開落到臉上的發絲,看著消息界面忖度幾秒, 然後發揮自己的天賦技能——大忽悠!
忽悠成功,但是被跡部景吾指出了有涉險嫌疑。
對此,千繪使用了萬能應對法:誒嘿jpg
今天也是蒙混過關的一天!
忙碌的一天結束了, 是枝千繪終於開始查看這把游戲的收獲。
一個仰臥起坐,少女從白虎身上撲騰坐起來,挪進室內,在床鋪的被褥裡找到了她心愛的游戲機。
感覺到飼養人突然溜走的白虎睜眼看了她一眼,像是猶豫了一會兒, 支起身體, 甩了甩腦袋, 又跟著到了是枝千繪身邊去,重新盤臥下來。不愧是是令千繪愛不釋手的銀漸層, 可愛好似粘人貓貓。
擼著大貓咪,是枝千繪翻了翻自己的游戲列表。
然後,她對著上面顯示的、屬於反派君羂索的好感度陷入了非常非常深刻的沉思。
差一點。
真的,差一點。
差一點她就給腦花醬也打出CG成就級的至臻好感度了。
是枝千繪瞳孔地震。
不是、這不對啊?!
千繪大力翻找前期和羂索相處的事件, 可怎麼看——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打出這種詭異好感度的情況吧!!
他們不應該是塑料感情嗎?!
羂索饞她身子,可她也饞他腦子啊喂?
#怪, 好怪#
#這就是傳說中的戀愛游戲嗎?恐怖如斯#
最終,千繪將這種詭異現像歸結於是她這個泥頭車創人太狠。
這把游戲,從一開始她就在給反派君下套了,最後甚至當面令其破防,指不定是恨到極致被游戲系統誤判了。
是枝千繪摸摸下巴,覺得這個解釋很不錯。
至少聽起來比羂索對她有好感度讓人能接受多了。
再翻翻其他人的數據。
可愛人類幼崽伏黑惠、高專同級生家入硝子、可靠的後輩七海建人、還有沒見過面但也在列表裡的天內理子……【欽慕】階段的紙片人有不少,頗有種打出happy end後大團圓合照的其樂融融美。
雖然促成這個結局的人死了。
但怎麼能說不是一種HE呢是吧XD
千繪再翻了一翻擁有CG成就,位列最高好感度的幾人。
然後非常滿意的看見,她的計劃是很有用的!
就連以為滿好感無望的五條悟也在最後給她送出一個超贊的《無下限·沉溺》。
雖然很對不起白毛藍瞳,她點同血源的初始身份多少利用了點五條家的聲望,但她最後有連本帶利的還回去——以她洗清當代咒術界的核心反抗力量,五條悟以絕對武力掌權簡直是易如反掌。
後面就不用頂著壓力給虎杖悠仁做擔保了!好耶!
是枝千繪又戳了戳那個穩居第一的紙片人頭像。
自從確認夏油傑串線之後,他就一直位列第一,斷層到現在後面都沒人能追上來,足足甩開了第二名一倍有余。屬於不是別人好感度太低,而是他好感度太高那種。
《咒靈操術·自囚》。
夏油傑的CG,但沒有和別的角色一樣注明到底是HE還是BE。不過從後續文本能看見他接下來的行動,從狀態的話應該能判斷出來攻略的情況……
「嗯嗯?」
千繪疑惑地再戳戳屏幕上夏油傑的腦門,確認這不是什麼奇怪的被人奪舍版本。
她看見夏油傑接任了天滿宮宮司的地位,可那個位置只是她用來點一把出身系數,強行打入咒術界內部的有效手段誒,更符合搞理想大業的應該是她拿下的咒術總監部方面吧?
是枝千繪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發出了實心木頭的聲音。
不懂。
可能是覺得她的路子也挺有效。
反正咒術界該壓的也壓下去了,她從潛移默化裡偷偷給紙片人塞了不少她的擅長的權術,只要紙片人不想著過度的暴力手段就不會翻車。
她的小連招可是從大環境到小人物全都控住的超級絲滑型!
下一個下一個!
千繪振奮滑動屏幕。
下一個是禪院甚爾的《天與暴君·逐光》。
哦,應該改名叫伏黑甚爾了。
少女的手指拂過文本上敘述的後事,忽地彎下眉眼,眼角掛起溫和的笑容:「果然把名字說出去了呢,笨蛋甚爾。」
明明一無所知也很幸福嘛。
是枝千繪嘆出一口氣。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搞不懂這些人為什麼放棄最優解選擇了奇奇怪怪的走向。
不過,HE了,就十分完美了。
是枝千繪剛准備放下游戲機去找找不知道丟哪了的全息目鏡,又忽地看見了一個名字赫然在【至臻】行列之中。
「……宿儺?」
《詛咒之王·皈依》,一個是枝千繪未曾設想的成就。
綴在列表中間,悄無聲息的就出現了,點開看一眼打出CG的時間,是千年前她在平安時代四處亂竄活似天災的時候,是個她比詛咒之王還詛咒之王的周目。
千繪沉默。
千繪試圖思考。
她想不出來自己是什麼時候成功攻略的詛咒之王。
或許,兩面宿儺有什麼奇怪的嗜好?
不懂,但是這個可以有。
——總之,紙片人也可以是她征服成功的星辰大海!
#別管,接著奏樂接著舞#
#反正贏了就對了#
是枝千繪放棄思考紙片人的腦回路,美滋滋翻出了自己的全息目鏡,准備睡前再來一把新游戲。
數據在幾天前就下載好了。
只是這幾天在等《咒術相遇》的後續,所以只是放著,這個時候拿出來淺復習一下這個游戲之前在打什麼操作,時間正正好。
前兩個游戲已經通關,那麼接下來就該輪到第三個了!
搗鼓了一下數據,調整好設備。
是枝千繪垂眸,順手點開游戲機內的游戲檔案建立時間。
三個游戲裡,《逆轉紅黑,來場心跳加速的戀愛大作戰吧~!》是游戲時間最早,也最特殊的一個。
如果說《咒術相遇》用時最長,《戀愛橫濱》最完善;那麼《逆轉紅黑》就是單純,在瘋。
少女嘆了口氣。
兩年前,她十五歲。
以普通人之身篡奪王位的新任第七王權者。
答應了幼馴染不會再在現實世界當混邪樂子人之後,全部的樂子就傾倒進了游戲裡,當時的精神狀態吧,頗有中被黑泥浸泡的美。
也不是不能開新存檔。
但是……
是枝千繪彎眸,打開了游戲,將全息目鏡戴上,半透明的鏡片模糊了那雙蒼色淺瞳,只窺得見一絲歡愉的笑意。
局面越混亂,游戲越有趣,不是嗎。
進入游戲。
確認游戲選項。
確認游戲為《逆轉紅黑,來場心跳加速的戀愛大作戰吧~!》。
——數據上傳完畢。
——系統裝載成功,地圖裝載成功。
玩家登入。
確認身份為——
【烏丸松】
【身份:烏丸集團繼承人】
【狀態:機凱種】
+
無意義的金融家集會。
櫻發少女穿著華麗的禮服,坐在靠角落的位置。
她看起來很無聊,單手托著臉頰,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提著茶匙,沿著杯壁,一圈一圈地劃過,鐵制的茶匙與瓷質的杯子摩擦出滯澀的聲音,頻率精准得宛如機器。
她身邊沒有其他人。
大部分賓客的注意力都在中間那邊熱火的閑談上,這邊就冷清了很多。
她似乎不在意。
淺瞳偶爾瞟來一眼,又很快收回。
安室透注意到,似乎也有不少賓客想往這邊來,但靠近之後,都只是恭敬中帶著點畏懼地打了個招呼,很少有留下多攀談幾句的。
是身份差距太大了嗎?
但這樣應該會更吸引投機者才對。
金發青年將這樣的場景在心裡轉了幾圈,又想起朗姆指派下來這個任務時自己拿到的相應情報。
任務目標全名烏丸松。
是上世紀著名富翁烏丸蓮耶的孫女,擁有那個龐大財團的法理繼承權,不過她不是那種富二代,而是年紀輕輕在上流社會就赫赫有名的企業家。
上面指派的命令則是:接近、監視,以及隨時稟報異動,並在下一個指令到達之後動手殺了她。
很奇怪的命令。
奇怪不在於命令本身,而是安室透確認接到任務之後,朗姆就給出了今天,也就是即將會有人去刺殺這名少女的詳細情報,並指名說不能讓她死在這裡。
安室透再打量了一眼那邊明明冷著臉,卻莫名感覺像是無聊得快要長蘑菇了一樣的櫻發少女。
而且更奇怪的是,上面這副似是保護似是敵對的態度下,派來的不止他一個。
同樣被指派任務的,除了他之外,還有蘇格蘭和黑麥。
殺人的話只需要一個就夠了。
而且他們三個都是剛剛獲得代號不久的組織新人,或許比起底層更有實力一些,但似乎還沒有能接觸到較為核心的任務的地步。
不過,越是矛盾的任務,就越代表有秘密。
打扮成大廳服務生模樣的安室透按下心裡的推理,准備先接近一下再做打算。
青年端著盤子,掛上服務生專有的禮貌客氣笑容,走了過去。
服務生青年客氣又關切地靠近了角落裡一個人孤零零的女孩,像是在關心落寞的小姑娘,語氣溫和地問道:「小姐,要換一杯嗎?」
支著下巴在無聊的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
安室透沒由來地一頓。
他從那雙眼睛裡看見了機械般的空泛。那一眼,他還以為是被什麼檢測人類的機器一掃而過了一樣,猶如核反應般泛著淺淡藍色的虹膜倒映著他的身影,詭異得令人不寒而栗。
安室透臉上的假笑愈發柔和,好似他真的只是一個服務生一樣。
就在他要再開口時,少女突然發話了。
她偏了偏頭,望向了安室透身後的巨大落地窗,又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示意安室透。
「你,要讓開一點嗎?腦袋向左偏開十釐米就好。」
語氣平靜得不像是問句,安靜的語氣讓安室透都疑惑地道出了一句:「什麼?」
那女孩回答,聲音平靜無波。
「你擋住紅外線了。」
「是瞄著我的腦袋的。小心誤傷。」
第133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
安室透幾乎是下意識轉頭看向背後的落地窗。
這間用來展開金融家門集會的大廳很大。
高大的牆壁, 垂頂的水晶吊燈,如同幕布般巨大的落地窗能讓人看見室外城市的燈火輝煌,上流社會的資本家們在其中觥籌交錯, 偶爾展目望向落地窗外面的景色,伴著雅樂和美酒, 俯視城市時, 會有著君臨天下般的滿足感。
正是這樣巨大的落地窗,安室透在轉頭的一瞬間就判斷出了:如果這個少女說的是真話,那麼暴露在遠處狙擊手瞄准鏡下的人將無處可逃。
青年收緊端著盤子的手臂, 有一瞬間他確實感覺到了紅外線一閃而過。應該本來是瞄著他的頭,在轉身的瞬間掃過了眼睛。
危機感如芒刺骨,驚出一身冷汗。
安室透穩定心神, 即使已經落入了狙擊手的視線,臉上的笑容也沒有褪去,而是繼續保持了他今天用來接近任務目標的身份的態度——一個普通的、被賓客指出可能會被狙擊的服務生:「您別嚇我了,這樣說還是趕緊離開這裡比較好。」
「唔。」
櫻發少女低唔一聲,手裡的茶匙在杯壁上劃出刺耳的刮噪聲。
她沒回答安室透的話, 而是念念叨叨地吐出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從這個角度最佳的遠距離狙擊是外面那棟寫字樓, 為方便撤離現場一般不會采用最頂層。輕型狙擊槍。三點鐘方向, 斜距離約400到430米不等,入射角約37°, 射速推測為500m/s左右,瞄准頭部的情況下,容許中彈誤差最大為1.7mm。」
「現在跑的話……」
她微微抬頭,環視了一圈周圍, 周圍空空蕩蕩,只有幾盆用來裝飾的盆栽, 對著空空蕩蕩的周圍,少女似是肯定自己的話似的點點頭:「只能祈禱狙擊手瞄准速度慢才行了。」
安室透:……
一時之間,他有點懷疑這位少女到底是知道危險還是不知道危險了。
想到未來還要接近這位大小姐般的電波系少女,還要待在她身邊,安室透就心累到連現在身處危險境地都快要忘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越說越可怕了,還是先遠離這裡,受到威脅的話,報警的事就交給我……」
沒說完,安室透的話驟然止住。
因為那少女開口打斷了他,喊的不是服務生,而是抬眸望來,看著他直接說道:「波本。」
她采用了詢問般的肯定句:「蘇格蘭和黑麥在哪。」
不按套路出牌。
安室透內心頓時浮現了這幾個字。
不管是直接表明自己將會被人狙擊,還是這樣干脆利落的挑明他的身份,在兩邊初次見面的情況下,這種行為都詭異得讓人連猜都無從下手。
唯一能判斷出來的情報是,她知道會有人接近她。
但又是從什麼渠道知道的?
她也是組織的成員?
還是說,是因為和組織有合作,理所當然的知道組織的一部分機密,才會被朗姆直接下令封口?
安室透斂眉,沒有一絲被挑破了身份的慌亂。
他無縫切換到了那個明明只是組織新晉上來的代號成員,卻狠辣老練的波本身份,掛上詭譎莫測的笑容,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
這個任務是剛剛布置下來的。
就在兩個小時前,緊急到安室透是第一個趕到現場,還是打暈了一位服務生才拿到的衣服,完全沒時間提前做好准備。而他的摯友諸伏景光和那個不明原因加入組織的諸星大,因為不在市區到現在都還沒到聚會現場。
可這個女孩,烏丸松卻能一口道破他的身份。
「唔嗯?」
那女孩好像被問得有點疑惑,蒼青的淺瞳呆呆地看向他,她像只頭上長草的蘑菇從茂密的草叢裡探出頭般,試探性地反問:「我總不能,連誰想殺我,都不知道?」
安室透:「……」
不知為何,安室透嘆了口氣。
明明是很有情報意義的對話,繼續往下套指不定就能套出烏丸松口中想殺她的人到底是外面的狙擊手還是指派這個命令的朗姆;進一步或許還能調查到她和朗姆、和組織上層的關系。
但安室透卻有種極度對不上腦回路的窒息感。
和情報顯示的完全不一樣,情報上顯示的應該是位相當擅長金融經濟方面的年輕企業家,路上臨時搜集的新聞影像裡也是個在記者們長槍短炮下也能笑語晏晏回答各種刁鑽問題的形像。
而此時展現在安室透面前的更像是三無電波系。
安室透做了一個深呼吸,決定把這些事暫時稍後。
目前亟待解決的是,遠處那個此時不知道有沒有瞄著他腦袋的狙擊手。
他沒有聽從烏丸松的指揮偏開那十釐米,而是更進一步上前,將少女纖弱的身形完全擋住。
他們的距離拉近了很多。
安室透幾乎能看清少女空泛的眼球如同琉璃般剔透,連虹膜都帶著虛無的淺輝,她也在看著他,孱弱蒼白的脖頸一折即斷,眼睫都透著脆弱的淺色。
青年錯開視線,問:「你要怎麼解決這件事?」
少女歪歪腦袋,思考半晌。
她沒回答安室透的問題,而是似是而非地吐出一句:「雇主就在現場,在你背後七點鐘方向,穿灰色西裝,胸前掛著一支金色胸針。」
安室透回頭看去,果然在人群當中發現了少女口中的那個人。
是個中年男人,安室透來之前臨時調查的情報裡,這個人是烏丸財團中的管理層,隸屬於烏丸松手下的精英階層,經常和反對少女的人起衝突。按紙面上的情報來看,他或許該是最不可能背叛烏丸松的人。
還不等安室透問,少女就繼續說道:「他會從人群裡走過來,站到你身邊,用帶著戒指的那只手從你手裡的盤子裡拿起一杯香檳,向我敬酒。」
「他會談及財團的項目,用他家歷代在公司任職的辛勞向我暗示,還會用公司裡反對我的人做投誠,確認我的態度。」
「然後……」
安室透似乎明白了什麼,接話道:「他會下令讓狙擊手開槍?」
烏丸松回答:「不,他來不及,他會先一步死於香檳裡的氰.化.物,順便一提,是你准備遞給我那杯。」
安室透僵住了。
他順著少女的話仔細回憶。
這一盤酒水是另一個服務生手裡的,他只是當做靠近任務目標的借口,順手就接過來了,安室透確認自己時刻保持警惕,沒有錯過觀察過的任何人的細節,所以是什麼時候……
青年猛然記起,剛才看見烏丸松在閑著沒事,晃蕩手裡的茶匙時似有似無看過來的一眼。
正是他端起盤子,准備過來套近乎的時候。
安室透心裡升起一個不可置信的可能性,淺藍瞳孔裡多了一抹震顫。
不提這杯放了氰.化.物的香檳原本到底是用來毒害誰的,但從結果來看,如果中年男人的行動軌跡真的像烏丸松所說的那樣,那麼最後就會成為殺死狙擊手雇主的毒藥。
這一刻,安室透成功對接上了少女沒頭沒尾的這段話裡真正的意思。
他問她要怎麼解決這件事。
而他的到來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她用暗示引導他靠近,成為了這個解決方法。
他幾乎是下意識看向了那名中年男人,而對方也似乎是注意到了這邊,走了過來。
這一刻,安室透背後幾乎滲出一層冷汗,明明少女什麼嚴苛冷厲的態度都沒表現出來,但他仍然感受到了無形之中強烈的壓迫感。
就好像每一步,每一個思想都被精確操控,宛如她口中的一段敘述一樣,只會成為現實。
這是……從他出現在她視線裡開始,就被發現是朗姆派來的人了,於是順杆下滑,讓他也成為接下來暗殺事件的一部分了嗎?
真是為令人捉摸不透的大小姐啊。
…
是枝千繪一點沒發現安室透在想什麼。
有問必答般的回答了紙片人的問題之後,她就去扒拉游戲系統記錄的組織情報了。
太久沒上這個游戲,差點都忘了自己下線前都干了些什麼。
翻著記錄,千繪看見了一些會被幼馴染痛批的事情。
如她所料,當初混邪的自己,那是真的樂子人屬性拉滿。
僅僅是第一句『架空Boss後故意挑起組織內鬥,以致於烏丸財團的動蕩不僅影響到了經濟,更影響到了裡世界』的系統總結評語,就讓是枝千繪閉目。
當時沒覺得有什麼,甚至覺得不夠快樂。
現在看來……
收手已經來不及了,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一點吧(什)
#一只千繪放棄了思考#
和港口Mafia一樣,她當初把烏丸財團下的黑色組織勢力抬得很高。
但和港口Mafia不一樣的是,是枝千繪之前的態度完全是衝著混沌到底,將整個勢力高高抬起,然後狠狠砸下。讓內部鬥爭推動大型組織倒塌後的山崩海嘯,主打的就是混亂,在極致的紛亂與恐慌中享受歡愉。
宛如《強風》中動一根指頭,可令一艘船起航或停泊;說一句話,就可買下一個共和國的綠色宗教一般。這要是把架空Boss的馬甲暴露給紙片人……
是枝千繪悄悄打量了一眼安室透,又想了想這些即將出現在在她身邊的紙片人,陷入思考。
局子應該是沒機會進了。
污點證人恐怕也輪不上她。
大概會被直接米蘭達警告,然後上法庭從死刑起跳開始判吧。
所以果然不適合簡簡單單刷好感度的方法。
是枝千繪感慨。
第134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3)
心裡打著小九九, 是枝千繪再看紙片人。
剛准備說點什麼,千繪就發現安室透看她的表情裡透著震驚和戒備,整個人幾乎是防備式地迅速和她錯開目光, 再看過來時就變成了那副捉摸不透的波本笑臉。
千繪:?
她剛剛做了什麼讓人覺得不對的事情嗎?
現在的情況,應該只是組織內鬥時期混亂得一批, 有人想取她的性命, 於是她順手利用另一個人去殺前者而已?
她這個身份雖然不是人,核心處理器也不在頭部,但是當著很多人的面被射殺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所以她稍微認真了一點在找解決辦法。
思索半晌,千繪悟了。
一定是因為這個波本太新了!
這是剛加入組織的萌新,盡管內卷上來擁有了代號, 但對組織高層的人際關系沒那麼清晰,不知道上面互相背刺的爾虞我詐。更何況她之前是故意挑起內戰攪亂渾水,萌新看不懂其中的人際關系也很正常!
將一切歸結為人際關系的千繪醬完全沒意識到是因為自己控場到連安室透的心思和行為都算計進去了,才引起了青年的警覺呢XD。
自認為十分體貼的千繪醬伸出手,拉了拉安室透的袖口, 示意青年彎下腰來, 她有話對他說。
安室透眸色不明地彎下腰。
他再一次靠近了少女, 與那雙琉璃淺瞳對視時,安室透總有一種自己連同心思都被看穿了的荒謬感。
烏丸松的下一句話更是讓他警惕心拉滿:
「如果你不想因為我們的無處可逃, 而讓他被迫死在你手裡的香檳上的話,我會用談話拖延住時間,讓你的同伴去那棟寫字樓控制住狙擊手就好。」
說完,那少女沉吟一會兒, 再望一眼落地窗,嘴裡念著什麼逆推算, 又進而報出了狙擊手有可能在的坐標。
她望過來,瞳中清光粼粼,似乎在暗示安室透只是組織內鬥中一條誤入戰局的小魚,想活下去,最好先隨波逐流。
安室透不禁想起了自己為什麼會臥底進這個組織的最初目的。
盤踞在裡世界陰影下的黑色組織,因為其特殊的運轉方式,在歷史裡已經流傳許久,成為了根深蒂固的龐大集團。
幾年前,這個集團傳出了不穩定的風聲,隨後,整個組織都陷入了狂熱的混亂中。
據悉,內部成員為了爭奪權利的鬥爭一度影響到了明面上的安定,涉及到了美國議員死亡、資本家企業家被暗殺等多項案件,安室透本來應該下半年才開始潛入,但因為這段時間越來越激烈的互相殘殺已經影響對外過度還沒有停歇的預兆,這才讓他提前和諸伏景光一起潛伏了進來。
小道消息表明,這種殘酷的鬥爭是因為分裂導致的。安室透潛入的時候有考慮過從那邊進入。
他目標是找出影響這場混亂的關鍵物品。
從前輩拼死從組織裡帶出的消息得知,這個關鍵物品正是組織的勢力擴張到無比龐大的核心所在,有了這個東西組織才會有今天這樣的影響力。在之前的很多年裡,它的鑰匙在二把手朗姆手裡,但在幾年前被另一方奪走,從而導致了內部鬥爭。
可是。
如果烏丸松是朗姆的對立方,那這個『保護』的命令又是什麼意思?
對強大財力的拉攏?
還是給她一種生命安全時刻被別人掌控的威嚇?
安室透還沒調查明白。
但既然少女遞來了橄欖枝,他就沒有拒絕的理由。
青年壓低聲音,問:「時間夠嗎?」
「夠的。」少女回答,語調刻板得像是鍵盤敲在電腦上的文字:「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最簡單的方法。」
她似乎是暗示性的掃了一眼盤子裡那杯看似普通的香檳。
冷漠,毫不在乎人命。
又將人心精確到分釐,宛如機器。
這是烏丸松給安室透留下的第一印像。
安室透沒有過多糾結,既然烏丸松已經指明了他的身份,那麼再想掩瞞就已經沒有必要了。他干脆地順著少女的指示,先退到了外面,和一起執行任務的另外兩個人聯系。
幸好蘇格蘭和黑麥還有一段距離才到任務現場,現在轉頭去控制寫字樓上的狙擊手也還來得及。
背靠在門後,用陰影隱藏身形的青年目光穿過人群看向了依舊坐在角落的少女。
她和剛才面對他的時候不太一樣,這個正在和中年男人談話拖延時間的反而更像是安室透情報裡那個長袖善舞的年輕企業家。
好似剛才對他的那一面才是不切實的真實。
安室透摩擦著手機屏幕,上面顯示著朗姆直接命令下來的那項任務,青年眼眸低垂,掩過眼底的敏銳,輕聲呢喃。
「渾身充滿謎團啊……」
+
就像知道瞄准她的腦袋的狙擊手在哪一樣,來自烏丸松的坐標十分精准。
收到諸伏景光確認控制住危險的消息之後,服務生打扮的安室透再次端著盤子走了過去。當然,這次他有把那杯疑似加了毒物的香檳處理掉。
金發青年走近時,還敏銳的捕捉到了那名中年男人轉身時臉上的扭曲和詫異。
……果然是烏丸松口中會買凶的人。
表面和藹,背地裡卻揚起了屠刀。
安室透不動聲色地和他擦肩而過,側目時還看見了男人手上戴著的戒指——少女口中會拿起香檳的那只手。
細節也全都對上了。
安室透收回注意力,把蘇格蘭和黑麥那邊的情況告知給了烏丸松,少女倒不是很意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她換了個話題:「你接到的命令是什麼?」
相當開門見山的行為了,安室透卻莫名習慣,但他目前還隸屬於朗姆手下,面對站隊不明的少女,安室透留了個心眼:「接到的任務是接近你,你……」
「叫我阿松就可以了。」
「阿松。」安室透順著念了一遍,帶著些許意味不明的尾調,猶如組織裡那個精明難測的新晉代號成員。
不過很可惜,少女對這種偽裝出來的假像沒什麼特殊的微表情。
安室透不在意,他已經摸清楚了烏丸松大概的性格——至少他不會真的把她當成三無電波系少女。
他接上了剛才沒問完的話:「阿松也是組織的成員嗎?」
是枝千繪沉吟。
這個問題一下子給她問到了。
理論上來說,「烏丸松」只是烏丸財團的法理繼承人,是用來運營白道生意的重要核心,和組織只有合作關系。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
促使各國間諜潛入組織的重要原因,就是『烏丸松』之下的另一層身份在狠狠興風作浪,攪起黨爭,龐大的利益才會牽連無數勢力紛紛下場。
可以說,現在有很多臥底進入組織都是因為她之前的樂子人行為。
是枝千繪心虛了一下,瞟開目光:「應該,不算。」
什麼叫應該不算?
安室透將少女的反應盡收眼底,但沒判斷出個所以然來。
千繪沒給他深思的空隙,直接扯開話題。
「既然是接近的話,今天不合適。明天你和另外兩個人到我家裡來找我好了,明面上的形式還是要走一走……保鏢?廚子?還是其他什麼?你們想用什麼形式接近?」
那少女一只手指點在下顎,好像身邊被安插臥底的不是她一樣,很有興致地在給安室透遞出選項。
安室透嘴角抽了抽。
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這次任務有種荒誕到詭異的輕松和復雜。
在安室透短暫走神的時間,少女的舉例已經到了奇怪的地步:「或者水表工,唔,這個有點短期了,讓我想想……你喜歡打碟嗎?打扮成DJ也不錯。」
安室透凝噎,選擇果斷開口:「保鏢就可以了。」
「誒?」
「……哦,好、好的。」
粉毛少女推薦奇怪的職業不成,樂子人肉眼可見地失落了下去,像焉掉的葉子。
還沒等安室透升起那點對女孩子的惻隱之心,少女又迅速轉換為了平靜得體的表情,猶如切換情緒只需要按下按鈕的機器人一樣,眨眼間就變了副模樣。
她的眼裡再沒有剛才舉例讓他扮成打碟者時充滿興趣的絢爛光彩,而是融成了一片沉靜的藍色。
烏丸松優雅起身,頷首致意:「那麼,明天見。波本。」
一舉一動都變幻成了剛才在遠處看見的那副禮貌謙和的模樣,一時之間,安室透反倒是懷疑其剛才在他面前好似三無電波系的性格是真是假了。
「烏丸松。」
金發青年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念著這個名字,猛然有些懷疑她的真實性。
他有一種詭異的直覺。
直覺她可能會和這場組織內鬥有十分重要的關系;不是存在於財閥利益糾紛上的,而是更核心的層面。
+
退場,回到烏丸松的住所。
淺淺的一把游戲體驗復盤一下自己之前做了什麼,現在,該下線睡大覺了,明天還要上課呢。
是枝千繪剛躺下准備掛機,就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剛接通,那邊即刻就傳來低沉的男聲,帶這些風雪的冷冽感,說話時似乎夾雜著呼嘯而過的風聲,應該是在高速移動的過程中。
「你回去了?」他問。
是枝千繪一邊搗鼓游戲面板上的數據,一邊回答電話那邊的紙片人:「回去了。」
「……」
那邊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
再開口時,帶著點不贊同,低啞的嗓音裡還有點斥責的意味:「下次別犯蠢。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做你想研究的,沒必要拿性命去找有趣。」
「但是,想試試一點有趣的風險對衝。」
是枝千繪卻是笑了,她毫不否認今天發生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和她有本質關系,更是很有研究精神地回答:「如果公司裡互相敵對的兩個人同樣心懷不軌,那我有沒有機會試一下,推動其中一個人的心理,讓他為了利益去對另一方動手呢?」
電話那邊的人聽了,只是沉悶地哼笑一聲,似乎早就習慣了她這幅漠視人命的模樣。
「那你為什麼沒有動手?因為波本?」
是枝千繪沒有否認:「是的,而且很有趣。」
「這樣朗姆會發下一個指令了,他們三個本來就是因為被懷疑是我這邊的人才會被派到我身邊來。我想想……新的指令說不定三選一一樣有趣的狼人殺局面。」
少女說,尾調裡藏著歡欣的愉悅。
電話那邊的人沉默半晌,或許就是十分親密的關系,也偶爾會被這樣詭異的思維邏輯驚一下,嘆息她的性格問題。
「……我很快回來。」
那人說,在是枝千繪歡愉地補一句『說不定還能趕上狼人暴露身份的精彩場面』之前打斷她,含著低沉的怒意強調道:「明天就會到。」
樂子人瞬間萎了。
千繪點了掛機,乖巧但不多地在通話最末尾回了一句:「好吧。」
樂子人整點樂子怎麼了嘛qwq。
第135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4)
曲水蜿蜒的庭院, 水池中央,竹筒裡蓄滿清水。
幾人剛剛從拐角走進這座院子就聽見重重的一聲驚響,尋聲看去, 是竹制水渠敲打在石頭上發出的擊打聲。
庭院裡依舊寂靜。
安室透和諸伏景光謹慎地對視一眼,沒有對暗號, 因為身邊還有一個底細不明的諸星大。
三個同樣是組織新晉代號成員的青年, 繼續前進。
這個和式的建築有些年頭了,像是從明治時代殘留下來的家族古宅,上一個主宰在這裡的人被驅逐, 那麼這裡就該屬於下一個人。
幾人進來之前略微交換了一下彼此的情報。
安室透把昨天發生的事撿能說的告訴了諸星大,他們三個之前雖然經常合作,但這次還是頭一次一起執行這種長期監視類任務。
最先開口的是蘇格蘭。
這間宅院大得驚人, 引路的管家臨時有事,只向他們指明了方向就歉然離開。
距離主屋還有一段路程,走在最前面,那名看起來較為溫潤的青年似作無意地開口,第一個打破了沉寂:「你們不覺得這個任務很奇怪嗎?」
「為什麼這麼說?」
接話的卻不是最為默契的摯友, 讓諸伏景光有些意外的是, 諸星大對他的話明顯很感興趣。
諸伏景光不動聲色地繼續:「按理說, 我們的任務應該由直系上司下達。朗姆,那樣的高層應該還是我們接觸不到的存在, 為什麼會直接跨級向我們布置任務?」
要知道,也就是近段時間朗姆這位二把手的活動跡像變多了才被人捕捉到了痕跡,在組織內部鬥爭激化之前,同樣是臥底進來的前輩連朗姆是誰都不知道。
這也是最讓諸伏景光謹慎的一點。
昨晚他和zero復盤過昨天的事之後, 兩人就完全明白了,這個任務是一趟絕對的渾水。
剛剛獲得代號不久的威士忌組被二把手跨級直接下達命令臥底到一名財閥大小姐手下, 剛和人家見面就被識破了身份,又被允許繼續執行他們的任務。
其中的被利用和炮灰意味不言而喻。
諸星大很快明白了諸伏景光話裡的意思,青年挑眉望向諸伏景光,「我也這麼覺得。你認為這裡面發生了什麼?」
順勢反問,完全沒有表達自己想法的意思。
諸伏景光當然沒覺得一兩句話就能套到諸星大對這件事的反應,他笑了笑,輕松地回答道:「大概,我們只是被高層利用的棋子吧,聽說最近上面爭得很激烈,很多人都牽連了進去,不知道這位大小姐是不是也是高層博弈的一環。」
「這樣說確實很奇怪。」諸星大順著話題繼續,一句話把作壁上觀的安室透也拖下水:「波本,你是情報組的成員,有調查到過關於這位大小姐的事情嗎?總該不會藏著不說吧。」
安室透眯了眯眼睛,嘴角掛著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回答:「以組織現在的混亂情況,我們三個現在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有情報當然會共享了。」
他嘆了口氣,很遺憾地說道。
「但是很可惜,我沒調查到任何她本人和組織有關的信息,只能從她的態度判斷,她應該和組織至少有合作關系。」
諸星大頓了頓,低笑一聲,帶過一句:「財閥大小姐啊……」
這種在國家歷史裡扎根多年的大型財閥盤根錯節,和組織有合作算不上什麼值得人意外的消息。
重要的部分應該是,她究竟和組織有多深的關系。
他問了件好似在轉移話題的事:「她性格怎麼樣?波本。」
「給大小姐當保鏢也算說得過去,要是個性格糟糕的大小姐,那就是來當保姆的了。」
諸星大問的是安室透,只有他在昨天見過烏丸松。
不過,從安室透昨天轉達的情況來看,諸星大對那位大小姐有了基礎認知。
大小姐多見,懂得狙擊技巧、還能逆推狙擊地點的大小姐就不多見了。
說不定真的和組織有什麼深厚聯系。
諸星大——優秀的FBI搜查官赤井秀一在心裡想著,到時候應該怎麼接近烏丸松才能從她身上拿到更多消息。
他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旁邊的兩位同事,對比之下,想了想,或許可以考慮靠美色吸引一下小女生?
但首先還是調查一下烏丸松和組織的關系才行。
「……她的性格,很奇怪。」
安室透斟酌著回答,畢竟這是在人家家裡,青年壓低聲音,這一刻,他們好似真正的好隊友一樣分享起了基礎情報:「昨天那件事,她應該知道現場會發生什麼,在明確知道會有至少兩個凶殺事件的情況下,她依舊順著狙擊的角度坐在角落。」
他完全可以篤定,昨天就算他沒有出現,那名少女也能躲過這一劫。
而且從昨天烏丸松的話裡安室透甚至聽出了一絲她好像是一切的推動者的意味,但取決於這種行為堪比因為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而拿性命做賭,這絲疑惑在升起之後很快就消失了。
諸星大聽了差點扣出一個問號,安室透的話完全顛覆了他對少女大小姐這一基礎標簽的印像,半晌,他給出一個中肯的評價:「聽起來像是不怕死的家伙。」
何止是不怕死。
天知道昨天安室透在聽見那一連串狙擊角度推理後接著一句『只能祈禱狙擊手瞄准速度慢才行了』的時候心情有多震驚,人被殺就會死這一點是個人都知道。
而烏丸松,那名少女卻說得像是只是會去黃泉走一回似的,輕松得讓人懷疑她是不是有自殺傾向。
剛拐過管家指路的最後一道彎,走在最前面的諸伏景光忽然開口提醒兩人。
「我們到了。」
後面對情報的安室透和諸星大順著他的指向看去,沿著長長的木質走廊地板,不遠處,面對著庭院,木地板上跪坐著名櫻發女孩。
她沒注意到這邊。
少女的目光停在庭院裡栽種的樹上,披散的櫻色長發紛落垂下,落到地板上,縷縷發絲蜿蜒出清淺柔和的弧度。
庭院的花瓣被風卷落,順著微風飄進長廊,落道少女頭頂上,她摸摸頭頂,似乎是怔了一下,開心地彎下眼睛,將花瓣放在手心,輕輕一吹,又送回了庭院裡。
僅從側面看去,這更像是株晚春時節柔美無害的櫻花,很難看出威脅性。
如果安室透昨天沒聽出她話裡控場到極致的意思的話,他可能真的會對這樣的無辜者放松一點警惕。
最前面的諸伏景光壓重了腳步,提醒可能是在無聊的少女:有人來了。
腳步聲更清晰了些許。
聽見響動,少女轉過頭。
她打量兩眼最前面穿著藍色外套的棕發青年,又看看諸伏景光身後的兩位,眨眨眼睛,帶著些許訝異:「比我想像中要來得早誒。」
確實很奇怪。
但還不屬於特別奇怪的性格,到有點小姑娘特有的天真爛漫。
諸伏景光想。
安室透作為小組裡除兩名行動組狙擊手裡外唯一一名情報組成員,自然地肩負起了上前交涉的任務。
「既然是正式見面,我還是自我介紹一遍吧。我叫安室透。擅長情報類文書工作,如果你有需求,我可以幫你做一些事情。」金發黑皮青年報上了自己的假名,一邊拉近關系,一邊觀察著少女的神色。
他記得,昨天他可是一口就被叫破了代號的。
「好哦,我知道了。」
少女只是點頭,沒有過多反應。
見此,諸星大跟著自我介紹,面帶笑意:「我是諸星大。很高興見到你,烏丸小姐。」
「我是綠川光。」諸伏景光看著衣著單薄的少女,略微提醒道:「現在還是春天,溫度比較低,烏丸小姐要不要先進室內去再聊天?冷風吹太多會生病的哦。」
是枝千繪眨一下眼睛,久違的受到紙片人的關心,回應:「沒關系,我不會生病。」
她問:「代號不也報一下嗎?我知道你們是組織的人。」
三人神色一緊。
他們本來想在接下來的話題裡帶過和組織相關的部分,直接順勢以保鏢的身份接近這位大小姐。畢竟,就像安室透說的那樣,組織內部現在尤為混亂,在確認情報之前,最好不要輕易站隊。
但沒想到她居然直截了當地戳破了這一層。
還是說,她在誘導他們站隊?
三位間諜不約而同地思考起得失來,如果到了真的要站隊的那一天,是身份不明的烏丸松更值得深入調查,還是在內鬥中有了明確優勢的朗姆方更值得臥底?
但如果這麼思考的話,烏丸松的身份到底是什麼?
不僅能道破他們的代號,第一時間知道朗姆的指令,疑似處於被朗姆敵視的位置上……
能和組織二把手朗姆作對,如果是組織內成員,身份至少是干部往上。
總不會。
是Boss本人吧?
只是問了個普通問題的千繪看了看紙片人們的表情,總感覺他們腦補出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向紙片人們報上姓名之後,是枝千繪領著新鮮的三名臥底過來、但是還沒臥底成功就被戳破身份的保鏢出門了。
她准備在銀發綠眸的某人回來之前先去處理掉昨天的樂子人行為的痕跡,至少到時候被指指點點的時候能狡辯兩句。
……雖然陣也不會對她指指點點啦。
但是,千繪覺得自己還能搶救一下。
被漂亮紙片人無聲沉默地盯著她也是會心虛的!
而且還是她撿回來一手培養到這個地步,堪稱心腹級,什麼樂子人黑歷史都記得的漂亮紙片人!
…
陪同大小姐出行的短暫空隙,安室透收到了之前稟告給朗姆之後,一直沒有得到回信的消息。
昨天他斟酌許久,秉著任務裡那句『隨時稟報異動』,以及烏丸松的反應,最後還是將少女一口道破他代號這件事報了上去。
他想試探一下兩邊的關系到底如何。
現在,安室透收到了新的指令。
手機裡的短信信件上赫然寫著:【除你之外的兩個人,蘇格蘭和黑麥,有一個是她安插進來的臥底,找出這個人,先殺了他。】
安室透握緊了手機。
……不可能會是hiro。
那麼,是諸星大?
悠于 2024-9-7 14:28
第136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5)
很快安室透就發現收到朗姆消息的不止他一個。
在抵達烏丸松要去的地方, 下車之後,安室透收到了諸伏景光悄悄的手勢暗號。從發小那裡得到消息,諸伏景光也接到了類似的指令, 都是一樣的『找出臥底,殺了臥底』。
插空對了一下情報之後發現, 指令都差不多, 只是把其中的『蘇格蘭』、『黑麥』調換成了『黑麥』和『波本』。
安室透瞬間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離間嗎……」
安室透的目光看向了接近烏丸松,三言兩語就和少女拉近關系的諸星大,看著青年黑發披散的背影, 淺藍的瞳孔藏了些許思考。
黑麥那裡應該也會有一份同樣的指令。
這種命令如果放在三個心思各異的組織成員中間,應該很容易就能勾起彼此之間互相的警惕心。
想到這裡,金發青年揉了揉額角。
看來得找個時間和hiro對一下手裡的情報了。
+
到了公司大樓之後, 是枝千繪很快無聊了下來。
收拾樂子人痕跡用不了多少時間,她一向擅長借刀殺人。昨天晚上那場戲幕裡如果安室透沒有出現,那麼她安排的兩位管理層對頭會有一方的貪婪因為另一方的猜忌而命葬當場。
然後通過這件事,能削弱一層朗姆方的影響力,間接性再砍一刀集權性已經被她瓦解得連情報都需要別人告知的Boss。
千繪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 撐著臉頰, 不斷地轉著椅子, 望著背後窗外的景色,聽秘書幫她處理保鏢們的就任形式流程。
做給其他人看的, 所以稍微安排得完整了一些。
順便,假公濟私一下,養養紙片人。
「佣金這方面……」
「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威士忌們看著各自手裡的合同,很是震驚了一下。
而旁邊的秘書卻一臉平靜, 甚至在聽說他們和普通的保鏢不同,會負責一些近身工作時, 更加認真的推薦他們簽下合同了。
但是——
作為人均打兩份工的外來間諜,三個人都有足夠的活動經費,但在面對是枝千繪連看都沒看直接塞過來的第三份工資時,本就是臥底來的威士忌們突然感覺良心不安了起來。
盡管他們的身份還沒臥底成功就被戳破了。
但怎麼說,他們接到的命令裡有一句『隨時動手殺了她』啊!
(被迫)惦記別人性命還拿人家錢,多麼人渣的行為。
「這是工資。」
是枝千繪說,她又想了想,想起上一次拿下整個薨星宮忌庫都沒包養下伏黑甚爾的先例之後,堅持地再加一句:「我手下的人都是這樣的,這樣才算是臥底成功。」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吐槽她光明正大的說出他們是對家派來的臥底這件事。
但既然少女都這麼說了,再拒絕就是拂了她的面子。
「有好多個零誒。」
諸伏景光看著合同上的數字,感嘆。
安室透: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被摯友cue了一下。
諸星大倒是很自然的融入了他的新身份,男人順暢地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假名,交給是枝千繪的時候,順道問了句:「烏丸小姐每天的行程怎麼安排?除了白天的出行之外,晚上呢?」
好像他真的融入了新設定一樣,是大小姐強大又可靠的保鏢。
偏偏那小姑娘好像很吃這一套,開開心心地就說起來了。
安室透:呵。
算盤珠子都快蹦到他臉上來了。
諸星大一偏頭就看見了波本那意有所指的假笑,他同樣回以假笑,「拿了錢總要做點什麼,你說對吧?安室透君?」
「當然了。」波本拖著調子回敬,笑容滿面:「這是理所當然的。諸星大君。」
兩個人目光交鋒,猶如火花帶閃電。
一旁的諸伏景光儼然已經習慣了這樣互相陰陽怪氣的氣氛。
他在簽好自己那份有很多個零的高額佣金合同之後,從中越過萊伊和波本,將紙張放到了是枝千繪面前。
面對少女,棕發青年臉上是溫和的笑容,暗藍色的眼裡也帶著柔和,他伸出手,諸伏景光對是枝千繪說道:「那麼,請多指教了,烏丸小姐。」
他沒有拒絕包養誒!
是枝千繪眼睛一亮,雙手一起握住了諸伏景光的手:「好的!」
少女歡快的聲音宛如樹上黃鸝,臉上也罕見地露出了不那麼虛假的笑容,眼裡色澤淡到空洞的藍色也神采奕奕起來:「請多指教!」
棕發青年的貓眼睜圓了一瞬。
握住他的手纖細中帶著些冷意,沒什麼繭子,柔軟細膩,是雙養尊處優、屬於大小姐的手;驀然間,諸伏景光的神色更柔和了。
「嗯,好啊。」
諸星大&安室透:?
好啊,你小子。
趁著機會直接越塔偷水晶是吧。
…
保鏢們就這麼愉快的正式上任成功了。
盡管完全不知道烏丸松留下他們的意圖是什麼,但揣著糊塗裝糊塗,三個人也還是把戲繼續演了下去。
很快,很快啊。
三個人就明白為什麼秘書在聽說他們還會負責一些近身工作的時候會那麼大力推薦他們簽下這個合同了。
作為原本行業被精挑細選的優秀經營,安室透,綠川光、諸星大三個人在之前不說是卷王吧,至少也是十分勤奮刻苦的人才了,優秀評價拿到手軟的那種。
但烏丸松,好似可以以內卷之神入列八百萬神明一樣,文件處理速度令人已經不能說是拜服了。
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恐怖如斯四個字。
而他們,堂堂裡世界組織的優秀狙擊手/情報員,則在如此高效的行動下,被秘書指揮得團團轉,整理文件、端送茶水、來來回回很是感覺到了高額佣金下真正要付出的勞動力。
突然感覺那麼高的佣金拿著……還是很對不起良心。
畢竟她給的實在太多了。
烏丸財團能在烏丸松手上還能煥發出旺盛的生命力,完全是靠她肝出來的啊。
三個小時之前,諸星大是這麼感慨的。
三個小時之後,諸伏景光看著將要劃過凌晨的時針,以及面露困倦的同事,陷入了一些糾結當中。
他們是上午來的。
在昨天波本接到烏丸松的邀請之後,他們一大早就集合前往了烏丸宅邸,抵達烏丸財團大樓的時候也不過上午十點。
中午由秘書帶他們去了公司的食堂體驗過了頂級財團的午餐之後,下午,烏丸松仍然還在辦公室裡,都沒見她吃過午飯。晚飯就更別想了,諸伏景光出去簡單地和安室透對了一下基本情報,回來之後,烏丸松手邊只多出了一杯咖啡。
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啊。
再這樣下去,烏丸小姐的身體也會垮掉的吧。
諸伏景光還記得,她的手很冷,身體看著也不是很好的樣子。
思前想後,諸伏景光決定開口。
「誒?」
櫻發少女對這樣的提醒有點詫異,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去看時鐘,「忘記你們還需要休息了……」
「習慣這樣了,抱歉。」
是枝千繪遺憾地放下鋼筆,作為玩家的她面對明顯困倦的紙片人的好心提醒,選擇乖巧點頭,下次還敢。
畢竟,這次的身份比前兩個好使多了。
簡直堪稱人形超級計算機,不自覺就爆肝了一下,然後就忘記了紙片人還是需要吃飯睡覺的了qwq
是枝千繪瞟開目光,不去和過來幫她拿東西的安室透對視。
安室透幫忙整理文件的手一頓。
他沒有錯過少女話裡的字眼。
習慣。
她這樣地位的企業家,就算是習慣熬夜,也不該不顧及自己的狀況才對。難道是有什麼其他原因?
青年的眸色暗了暗,將這個猜測藏在心裡。
他說:「先回去吧。」
是枝千繪忍痛放棄手裡正在安排的拱火人項目。
少女內心吶喊:
我的樂子——
諸伏景光給她披上從秘書那裡拿來的外衣,對著少女彎彎眼眸,溫說道:「有什麼事明天再解決也來得及。」
千繪:紙片人好耶!
然後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離開了辦公室。
安室透肩負了開車的任務。
汽車出了車庫,剛駛進馬路,忽然極速剎車的刺耳聲劃過夜空,三個男人瞬間警覺地抬頭,透過車窗玻璃,他們看見一輛面包車正從前方岔路口直直衝過來。
如同暴雷般滾動的輪胎聲刺耳極了,有豐富經驗的幾人瞬間明白了這是什麼。
「噢。」
倒是烏丸松慢了半拍,她好像沒意識到這是危險的預兆,但又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樣,說道:「昨天的事果然還沒結束呢。」
太好了。
她的樂子還能繼續誒。
千繪眉眼彎了下來,眸中有笑意躍然而上。
眼看著面包車車窗打開後,有拿著槍的人探出身來,安室透根本來不及聽是枝千繪說了什麼,一腳踩進油門,汽車輪胎當即滾動起來,車在安室透猛打方向盤下立刻掉頭轉向。
「那是什麼?」諸伏景光坐在後排,就在是枝千繪身邊,他聽見了,一面拿出手槍觀察外面的情況,一面抬高聲音問她。
「仇殺。」
少女的聲音在汽車高速行駛帶來的風噪中十分平靜,她臉上沒有一絲驚惶,好像對這樣的事情已經司空見慣到在每一次都能熟練的拿出應對方法,烏丸松笑著,反過來還能安慰他們。
「山上先生原本就和我的祖父有過節,他會選擇成為我的助力是因為上一代的恩怨中,他更不喜歡對面。敵人的敵人可能是朋友,那麼當敵人消失之後,這個朋友就未必還能是朋友了。」
「而且,在我這個位置的大多數人都懂得『要成就偉業,不可慈悲行事』的道理。」
她說,聲音裡的理性冷靜得讓三人渾身冰冷,想像不出來這種話會從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嘴裡說出來。
「現在把我扔下車,他們不會對你們動手。」
「沒必要和摻進這趟渾水,從某些角度來說,這也是完成了你們的任務。沒有關系哦,我不會怪你們的。」
第137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6)
車內的氛圍硬生生凝滯了下來。
諸星大打開手槍保險栓的手頓了頓, 忽地,伸出手壓在少女頭頂,用力地揉了揉:「這樣說, 那你也太小看我們了。」
他看向駕駛位的安室透,壓著聲音喊了一聲「波本」。
「啊, 我當然知道。」
波本回答, 他低喝一聲『坐穩了!』,猛地拉動變速杆,一腳油門踩到底。
汽車引擎聲發出巨大的咆哮嗡鳴, 在凌晨的街道馬路上奔馳,夜間稀少的車流量無法給後面追逐的面包車帶來阻擋,只能加大馬力試圖甩掉這些人。
數道帶著火色的流光從後方追上來, 子彈擊碎後視鏡,碎玻璃從側窗飛濺進來,閃躲不及時,少女抬起的手腕上被碎片劃出一條不算深的傷口。
腥紅中帶點透明的血瞬間就滲出來。
摸摸傷口,指尖沾了滴血。
諸星大在觀察形式的余光裡, 看見少女用指腹抹開那滴血珠, 她的表情安靜得詭異, 看著指尖的眸子裡透著絲好奇,指尖摩擦著, 很快指腹一片紅色。
她在干什麼?
不容諸星大走神,已經抓住了後方大概形勢的諸伏景光已經縮回身位,青年眉頭凝重得幾乎皺到了一起,告訴隊友:「是自動步.槍, 他們怎麼敢光明正大在東京的大街上用制式武器殺人?」
「還不是因為最近國內的形式。」諸星大低嘖一聲,貼近車窗, 側頭觀察外面的情況,找准空隙還擊。
他話裡帶著些冷意。
「我們這個組織可是個相當歷史悠久的大型組織,在整個世界的陰暗面都是數一數二的頂尖水平。內部動蕩的主要舞台放在任何一個國家,給社會帶來的生態混亂都可想而知。」
「鬼知道上層到底是在爭什麼。」
說到這裡,諸星大也皺起眉頭,望向外面,咬著牙說道:「但這種情況還是影響太過了。」
遠超過了一個犯罪集團的影響力度。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拉丁美洲國家的夜晚,比那邊也就好在白天的制度面前還看得過去。
『——!』
玻璃碎裂的聲音傳來瞬間,諸星大被向內拉動了一下,但從後車窗飛馳而入的子彈還是擦著他的側臉劃了過去,險險截斷臉側幾根烏黑的長發。子彈後又擊中前面的擋風玻璃,留下一個洞穿豁口和玻璃上蛛網般的裂紋。
背部撞在了另一個人身上。
緊張的占據令腎上腺素飆升刺激大腦,不需片刻就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諸星大後知後覺。坐在後排,在他和蘇格蘭中間的只有那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櫻發大小姐。
剛剛拉了他一把是她?
諸星大回過頭,果然看見的就是烏丸松。
晃動的車廂內,少女櫻發披散,手腕有一道長長的血痕,她不以為意,見他扭頭,向他眨眨眼睛,說:「要小心?」
諸星大愣了一下。
後方的面包車依舊窮追不舍,這種情況下,哪怕是平日裡看起來更溫潤的諸伏景光眉宇間也不免帶上些許狠戾。
「要是有殺傷力更大點的武器就好了。」
他說。
可惜因為今天只是去見任務目標,兩名行動組的狙擊手都沒帶上自己的武器,只帶了把槍,還是為了隱蔽性的小型手槍。
如果是威力更大一點的,哪怕不是狙,也能試試打爆前車輪甩掉這些人。
可惜了。
只能想想別的辦法。
「狙擊.槍的話,車上有一把。」
是枝千繪突然ⓨⓗ出聲。
激烈的追逐戰裡好似玻璃瓶子裡的珠子一樣,就差在諸伏景光和諸星大之間滾來滾去的少女默默抓住前面的座椅保持穩定。在諸星大和諸伏景光詫異的目光下,她指指放在後側的那個黑色、好像禮盒一樣的盒子。
好似阿拉丁神燈一般,她說:「你們可以拿去試試。」
沒有多余時間疑惑財團大小姐車上為什麼會有狙擊.槍這種東西。諸伏景光和諸星大對視一眼,前者立刻去拿槍,後者則抬手協助拉開天窗,反身去壓制火力。
掀開盒子,入目的是一支制作精良到不去確認型號就能看出價格不菲的狙擊槍,諸伏景光再掃一眼,身為狙擊手他一眼就認出這個型號的價格,再加上配套的物件,貴得令人嘖舌。
看盒子包裝,應該還是送人的禮物。
「蘇格蘭!」
駕駛座的安室透察覺到了摯友的意圖,默契地低喝一聲,准確地判斷出了適合近距離開槍的時機:「前面轉彎!」
諸伏景光當即將狙擊槍拿出來,來不及精准調試,直接子彈上膛,順著諸星大幫忙打開的天窗鑽出去。
是枝千繪瞬間戳了系統的截圖功能。
可以預見,接下來一定是一套十分絲滑的頂級配合:
諸星大壓制著對面的火力,給隊友爭取時間。
分岔路口近在眼前,擦著最後一刻,安室透猛打方向盤,剎那間,整個車身就像甩出去了一樣,後車胎在水泥路面上碾出刺耳的摩擦聲,以幾乎完美的弧度飄移轉進路口。
追逐著的面包車來不及轉向,只堪堪轉過彎,闖入逆行車道。
上半身貼伏在車頂的諸伏景光隱沒在濃厚的夜色下,轉彎入岔路口的時間,面包車裡的人丟失視野,火力停了片刻。
他抓住了這個空隙。
夜風不斷掠動深棕色的發絲,暗藍瞳孔透過視鏡,瞄准了拐進路口之後,出現在視鏡範圍內的面包車車輪。
諸伏景光沉下呼吸。
狂亂的風噪在耳邊撕響。
扣動扳機瞬間,子彈裹挾著呼嘯的風躥出去。
緊接著,面包車前車胎爆炸,車身失去控制,瞬間向前傾倒,順著下坡路,整個車都翻向了半空,一頭撞向了路邊的電線杆。
聲音響徹大街。
路邊的房屋瞬間有的亮起了燈光。
見狀,安室透沒有多逗留,再踩油門,揚長而去。
他留了個心眼,准備稍後給風見裕也發條信息,讓公安那邊留意一下這件事裡面到底都有哪些人被牽扯了進來。
這種追殺力度,看樣子不會是簡單的仇殺。
…
確認再沒有其他追擊者之後,安室透開車的速度放緩了不少。
是枝千繪扶著腦袋,感覺自己像是坐了一次過山車,但不得不佩服安室透的車技,十分有動作大片的暴力美感。
從車頂天窗下來,諸伏景光驚奇地收起手裡的狙擊槍,只是用了一次,意外的非常好用,頗有些愛不釋手,「這把槍不錯。」
「你喜歡送你好了。」
是枝千繪說,對沒有拒絕包養的紙片人充滿愛心,並在心裡diss了一下笨蛋甚爾。
收到禮物就要當面表示感謝嘛!
「誒?這個禮盒,不是拿來送人的嗎?」諸伏景光詫異,就要拒絕,就被是枝千繪打斷了。
少女連著盒子一起塞進了諸伏景光手裡,強調著『送你了』。
她解釋道:「這是禮物的其中一個選項,還有很多其他款式。」
「他不太喜歡我的審美。我准備的還有其他款式類型讓他自己挑,這只是其中一個。」
千繪氣哼哼地鼓起腮幫子,數數過去的游戲,居然只有綠眼貓貓亂步和白毛貓貓五條悟接受她的酷炫審美,會欣賞她的炫彩鐳射裝扮。
太過分了!
閃閃亮的塗裝多好看啊!
諸伏景光沒get到裡面那層意思。他只以為是大小姐非常有錢,連送人的禮物都准備了很多不同的選項,猶豫之下打算再拒絕,但一抬眸,就看見櫻發少女期許的目光,藍瞳熠熠,好像在期望收到禮物的人能誇誇她。
諸伏景光莞爾。
「好吧。」
「多謝大小姐了。」
是枝千繪:!
是枝千繪:紙片人好耶!!
三番兩次都有被縱容到的玩家心裡突然升起一個大膽的想法。
既然諸伏景光沒有拒絕她的禮物,那她是不是可以再整點炫彩塗裝的?就像某些戰地游戲裡那樣,花裡胡哨好似彩筆的塗裝!
看著少女歡欣的笑靨,諸伏景光也不禁笑了笑,當他轉頭,一眼就從車內後視鏡看見了波本臉上的表情,發小的眼裡充滿揶揄。
安室透:你小子,是不是背著我向萩原進修過了?
再一轉頭,諸星大的眼裡也滿是唏噓。
諸伏景光:……
諸伏景光:你們兩什麼時候統一戰線了?!
詭異的氣氛令諸伏景光迅速收拾好新到手的狙擊.槍,用無視拒收這些揶揄,目光觸及到是枝千繪手上的血痕。
諸星大也注意到了,「先回去再處理吧,外面不安全。」
給大小姐當保鏢的第一天就上演了一場速度與激情,再想到朗姆那意味不明的指示。接下來的日子,可想而知的精彩。
+
回到烏丸宅時,已經過了凌晨。
讓管家安排了保鏢先生們的住所,推拒了紙片人的幫忙,是枝千繪自己拎著醫藥箱回去了臥室。
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痛失了一種戀愛游戲的親昵情景的玩家今天心情非常好!
三瓶威士忌都有給她加好感度!
雖然三個人漲的好感度加起來連二十都沒有,但那也是漲了。
少女在和式屋子外間的長廊上坐下,對著室外的月色,優哉游哉地處理手腕的傷口。
穩健地用鑷子挑去玻璃渣,少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只止了血,沒消毒,只是單純挑去異物,剛准備去拿桌上的繃帶隨便包扎一下,就有人先她一步拿走了那卷繃帶。
那個高大的身影背著月光,在她旁邊坐下來,熟稔地把她的手拽過來,抖開繃帶。
千繪毫不意外地揚起笑容,「歡迎回來,陣。」
「……」男人沒說話。
他叼著根煙,煙已經短了大半截,顯然是在這裡等了有一會兒。
繃帶一圈一圈的纏好,盡管琴酒心裡有數正常的醫療對她沒有作用,但他還是幫著是枝千繪把受了傷的樣子做上。
銀發男人抬眸望了她一眼。
看見那副任何人看了都會誇一句明媚可愛外表,青灰色的眸子裡帶了些嘲弄,語氣不善地壓低了聲音:「你這次計劃要用到的就是他們三個?」
「對,他們比想像中好用誒!」
是枝千繪說,反手,大不敬似的摘掉了琴酒頭上的黑色寬檐帽。
摘去寬檐帽後,披散的銀發在月光下愈發漂亮,猶如銀河般順滑的絹布,十分勾引人伸手一摸。
千繪也這麼做了。
罕見的,在組織內向來以冷厲殺人不眨眼而威名赫赫的男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反而呵了一聲,問她:「他們裡面真有你安插的臥底,那你看中的廢物都被反向安排過來了還想做什麼?被朗姆挑出來之後當著你的面殺了嗎?」
千繪遲鈍的察覺,她的紙片人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自己好像沒做什麼讓他不高興的事情?
是枝千繪低頭,看著手腕上的繃帶思考半晌,還是確信自己沒做什麼讓琴酒心情不好的事情。
一定是在外面遇到不順心的事了。
她順著話題為自己找補一下:「這種局面也在意料之中啦。」
「不如說,混亂才是更有趣的階梯。這次機會說不定能讓我看中的臥底再深入一層呢。」是枝千繪彎眸,皓月輝光映入瞳中,映亮扭曲與詭譎,琴酒習以為常地在她眼裡看見了非人的荒誕和喜悅。
男人沒說話,盯著她的手腕。
「說起臥底。」
想起這件事,是枝千繪就嘆氣。
「要不是你太過分了,我都想把你安插過去,心腹級別的成員反水雖然不能讓他信服,但是……」
是枝千繪輕聲哼笑,尾調好似諧謔曲般歡愉:「在別的方面作用倒是很不錯哦。」
——「不可能。」
琴酒一口反駁。男人吐出一口煙霧,低啞的聲音含著對外人的不屑和怒意,他掃走廊月光下的少女,她低垂的羽睫帶著明快的弧度,眸中清光粼粼,是讓他煩躁的荒誕快意。
「我沒興趣給別人做事。」
琴酒嘖一聲,移開目光,吐出一句磁沉的低吟:「我的槍永遠只會交到你手裡。」
第138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7)
是枝千繪繞著指尖的銀發, 絲綢般微涼的發絲在手指上纏了一圈又一圈,抬抬手指,又順滑地落下去。聽見男人的話, 千繪無奈地嘆了口氣。
「所以才說你太過分了。」
「要不是你當初直接動手,我還能和朗姆再拉扯一會兒, 也不會這麼快架空祖父。」
琴酒坐在木質地板上, 就在少女身邊,被她挑起發絲無聊地就差編個麻花辮出來的時候,組織頂尖殺手紋絲不動, 態度堪稱縱容。
反正從小時候這家伙把他撿回去的時候就是這樣,這麼多年琴酒都習慣了,懶得管了。
但在聽見少女的抱怨時, 銀發男人還是睨了她一眼,冷笑一聲,「我看你是樂在其中。」
是枝千繪沒有被戳穿心思的羞赧,她反而很開心的認下了。
「是嘛,是吧。」
「多——有——趣——啊——」
琴酒沒理。
他重新點了根煙, 目光再次掠過少女手腕上的潔白繃帶。琴酒頓了頓, 從唇間逸出的煙霧撩過男人俊秀的面容, 月下,青灰色眸子一時之間變得晦暗難明起來。
「你要做的事情結束之前我不會被你再支到國外去。有事就說, 別總是說那種模棱兩可的句子,我又不是你需要戒備的人。」
說到這裡,琴酒的眼睛警惕地眯了起來。他看向是枝千繪,這可是在他這裡有很多有前科的家伙:「還是說, 你要做什麼連我都要一起瞞著的事?」
謎語人千繪醬受到了直球一擊!
「呵。」
琴酒冷笑,沒有錯過這一瞬間的呆滯。
他還能不了解烏丸松嗎。
在聽見她說朗姆會向威士忌小組發下一個指令的時候, 他就知道了這場鬧劇十有八.九就是烏丸松一手挑起的。
在人心測試題上,她的答卷一向是滿分。
他沒有緊抓著這一點不放,敏銳的top kill還察覺到了另一件事:「波本、蘇格蘭、黑麥;他們三個裡面既然有朗姆要調查的臥底,那朗姆肯定會安排一個他信得過的人在中間盯著。」
「這個人的任務恐怕才是真正的『接近』你、監控你的行程。」
琴酒眉目間閃過一絲冷厲。
是枝千繪沒有否認琴酒的話。她盤著腿,手肘擱在膝蓋上,沒受傷的那只手托著下巴,歪著腦袋看著自己養的漂亮銀發紙片人好似名偵探一樣推理。
她評價道:「聽起來有種三瓶威士忌裡,塞了朗姆那邊一瓶臥底和我這邊也一瓶臥底的奇怪既視感誒。」
琴酒掃了她一眼:「這不就是你喜歡的東西嗎?」
千繪:「誒嘿。」
瞎說什麼大實話。
「不過——」
櫻發少女拖長尾調,巧笑嫣然的眸子裡倒映著一抹清亮的銀色,月光披在她身上,猶如輝夜姬的羽衣,透著似神的純淨。
可骨子裡又藏著好似禍津般的惡意。
「今天的追殺不是這個人報的消息哦。」她說。
一句話止住了從剛剛琴酒出現開始,就對威士忌組們散發著的微妙殺意和惡意。
「不是?」
「不是,今天的事單算。」
琴酒掐了煙。
他不否認他心情差是因為今晚這件事。
琴酒知道烏丸松是個什麼性格。
往小了說是拱火樂子人,往大了說,可以毫不謙虛地稱其為一切事態發生的幕後黑手;她熱衷參與事情的發展,經常性連自己都可以用作戲劇的一部分。
合理推算,今晚這場仇殺極有可能是她自己一手推動的,再陰謀論一點,指不定還是她為了算計某些人故意露出的破綻。
他這麼早回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再晚回來兩天指不定人都沒了。
望著嬉皮笑臉完全沒怎麼把安全放在心上的少女,琴酒收了收手指,他撿起了是枝千繪放到一邊的寬檐帽,沉聲說道:「你不想說的事情我也懶得問。但是,我想知道一個問題。」
他戴上寬檐帽,壓低帽檐,掩去青灰色瞳中暗含的殺意。
「到底誰是朗姆那邊派過來盯著你的真正臥底?」
…
安室透在走廊上看見了一同留宿在大小姐家裡的諸星大。
留有烏黑長發的男人站在拐角處,這個有視角能第一時間發現有沒有人靠近。安室透剛出現在諸星大視野裡,就見他收了手機,若無其事地走過來。
「走吧,我也接到新指令了。」
威士忌小組遲來的組會終於召開了。
心照不宣的三人都沒提起彼此收到的上一份『臥底』的指令,這次他們要討論的是來自上層的最新消息。
朗姆讓他們竊取一份烏丸松密藏的資料。
諸星大:「但是沒說會藏在哪裡,有可能在這個宅子裡,也有可能在她的公司。」
「只說了文件類型嗎……」
諸伏景光一邊擦著新到手的狙擊.槍配件,頭疼地看著新任務,切身實地的體會到了高層們的謎語人性質。
安室透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青年沉思半晌,嘆了口氣:「這一點確實很麻煩,只能從烏丸松本身下手了。」
「看來要先從拉近關系開始了。」
趁著現在直接去少女的書房翻肯定是不行的,一來烏丸宅邸和她的公司他們不熟悉,二來他們已經在烏丸松那裡過了明路,出了問題肯定會被第一個懷疑。
「說起拉近關系……」
諸星大舉薦了諸伏景光:「不如讓蘇格蘭去,我看那位大小姐對他很感興趣,貴重的禮物說送就送。說不定今後的活動資金也有著落了。」
突然被cue的諸伏景光擦著槍管的手頓住。
看向安室透,發現摯友眼裡略有贊同,在點頭附議,諸伏景光連忙否認,「等等,這只是感謝的禮物,剛才她也有讓管家給你們送來禮物吧?!」
這個倒是真的。
為表示感謝,大小姐讓管家給另外兩人也送上了禮物,宛如端水大師一樣,和諸伏景光手裡的那支昂貴的狙擊.槍價格相差不大。
諸星大想起她拉他那一把時那句『要小心』。
安室透想起她在宴會上宛如放棄樂子一樣,將解決方法的選擇權交給他的遺憾表情。
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她到底對誰更好一點。
氣氛沉默了一下,男人之間奇怪的勝負欲使三個人默契的揭過了這個話題。
但不管怎麼樣,上面的指令還是要完成的。
就算他們的身份被烏丸松開始就直接挑破了,那他們在組織裡也還是隸屬於朗姆那一方的成員,除非叛逃到對面去,否則該做的任務還是要做。
三人潦草的商量了一下方法。
最終,決定從公司方面入手。大小姐對他們警惕性不高,白天幫忙搬運的文件裡有不少都是機密性很高的文件,運氣好說不定就能找到朗姆要的那一份。
同時,拉近關系這點也要跟上。
威士忌小組成員接近烏丸松的目的,仍舊是最初的【接近、監視,以及隨時稟報異動,並在下一個指令到達之後動手殺了她】。
當然,計劃書是一回事,怎麼執行就又是一回事了。
什麼時候真的動手刺殺烏丸松,那就要看情況了。誰沒事干活那麼積極干什麼。
散會之後。
安室透喊住了最先離開的諸星大。
他問:「剛剛在走廊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朗姆的離間計下來的時候安室透就敏銳的察覺到了問題,如果上面想摘出他們三個之間的臥底,那為了防止串通,他們之間就必定會有一個人作為監督。
這個人可能才是真正派過來執行潛伏任務的成員。
而諸星大……
他從一開始就在主動接近烏丸松,很值得讓人懷疑。
聞言,諸星大插進口袋的手一頓,針織帽青年冷然笑著,頭也沒回。
「做你也做過的事情。」
「別忘了,波本。我們是朗姆手下的人。」
安室透望著他的背影,許久,直到諸星大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才驀地勾起嘴角,呢喃似的回答起諸星大最後那句話。
「……是嗎。」
「不一定呢。」
+
第二天,美好的一天從早上八點開始上班開始。
今天的行程比昨天輕松多了,沒有奇怪的凶殺事件,也沒有速度與激情般的飆車大賽。只有三位帥氣堪比男模的保鏢陪著財團大小姐上下班,中途還去了一趟警局,就昨晚發生的事件做了一次筆錄。
是枝千繪優哉游哉。
可惜去警局的時候沒有碰到什麼黑色卷毛,只有警察先生客氣的詢問。
做完筆錄,告訴兩名沒什麼賓至如歸的喜悅反而十分緊張的假酒昨天晚上那條街的監控錄像她有好好處理掉,警局這條沒能觸發新紙片人的支線任務也結束了。
陪是枝千繪來警局的諸伏景光和安室透雙雙松了口氣。
他們差點就要給風見裕也傳消息讓他幫忙消除監控錄像了。
追逐戰裡一槍射爆輪胎,看起來非常美國大片,但是放在需要保密活動的間諜行業那可就是犯了大忌。
烏丸松……大小姐在在這些事情上倒是格外細心呢。
諸伏景光彎眸,神色略帶柔和。
而此時,熱衷於收集紙片人CG的玩家則美美點開了昨天晚上錄下的威士忌組默契到行雲流水的絲滑小連招。
波本開車、黑麥壓火力、蘇格蘭狙擊。
好耶!不愧是她養的紙片人!這個CG也十分帥氣!
第139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8)
最先和烏丸松打好關系的, 出乎意料是諸星大。
才小半個月,那個留著烏黑長發、喜歡帶著針織帽的青年就成功登堂入室,少女對他的稱呼也從客客氣氣的『諸星大』變成了歡快的『諸星先生!』。
威士忌小組們一般是兩個人一起, 交班擔任大小姐的保鏢;彼此都默契的留出了一個人的空缺去調查情報。
但偶爾,波本和黑麥一起當保鏢的時候, 看見諸星大不經意間關切的小動作, 以及少女怔然後又露出的明媚笑顏,安室透都會感嘆一句:這家伙騙小女生的手段真熟練啊。
諸星大當然聽見了,他選擇無視。
笑死, 也不知道是誰最開始見面的時候就在套近乎,他們三個誰都帶點虛情假意,都是衝著接近烏丸松來的。
尤其是你波本。
不知道是誰背地裡還暗戳戳給朗姆上報消息, 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半斤八兩,他們仨誰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針織帽青年拿著醫療箱,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今天是他和蘇格蘭擔任保鏢。
蘇格蘭學了一手泡咖啡的技術,大小姐非常喜歡, 每次都會來一杯方糖拉滿的甜口咖啡。現在他就去茶水間了, 午休時間, 辦公室裡只剩下烏丸松一個人。
裡面傳來一聲『請進』。
諸星大推開門。
大小姐和諸星大在FBI情報網裡見過的那些富翁們不太一樣,她似乎尤為熱衷這些商業事務, 不貪圖享樂,也沒什麼興趣愛好,成天泡在辦公室裡,渾然是個事業狂的形像。
從波本那不知道可不可靠的信息裡, 諸星大了解了一些與少女有關的過去。
——是一個完美到失真的大小姐。
「諸星先生?」
櫻發少女罕見的沒有在工作,她手邊擺著一本書, 顯然是工作的閑暇之余在劃水,見到諸星大進來,還拿著醫療箱,眨了眨眼睛,無奈似的勾起嘴角。
「我的傷沒事啦,再過幾天就好了。」
她手腕上還綁著繃帶,潔白的繃帶纏住纖細的手腕,本就沒什麼血色的人更加冷清。她渾身的顏色本來就很淺,再添上一份白,這樣更顯得凄清。
諸星大順手帶上門。
面對受傷還嘴硬的烏丸松,諸星大這幾天也摸清楚了她的軟肋,他將醫療箱放在矮桌上,一面打開醫療箱,一面說道:「我認為最好還是去醫院看看,這種程度的劃傷可能會留疤。松小姐……」
青年拿出繃帶,面上帶著微笑,學著她平常的語調,說道:「還是不要諱疾忌醫?」
是枝千繪:……
琴酒都沒這麼跟她說過話!
她氣勢洶洶地抱著她的書挪過去,到沙發邊坐下。
少女窩成一團,像只傘帽艷麗帶毒的圓滾滾小蘑菇,藏在草叢裡,盯著青年額側垂下來的那綹黑發半晌,才伸出手,讓諸星大把手腕上的繃帶再換一次。
諸星大忍俊不禁,差點忘了眼前是個具體身份仍未摸清楚的重要人物。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微涼的溫度讓諸星大怔然。
針織帽青年若無其事地小心揭開是枝千繪手腕上的繃帶,像是隨口提起一句般問道:「你沒有私人醫生嗎?不去醫院,也應該讓醫生看看。」
這種級別的財閥,醫生和律師都是單獨服務,按理說,烏丸松也該有才對。
可從那個宅邸到這個公司,諸星大收集到的信息裡都很少有烏丸松私人相關的,絕大多數都是公務上的事情,好像她的個人生活完全沒有一樣。
這很奇怪。
烏丸松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而已,怎麼可能清心寡欲到沒有個人喜好;就算沒有個人喜好,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這種基礎也該有人照看。
「我不會生病。這種傷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那少女回答,平淡的聲音裡透著些這個年紀該有的任性,但更多的卻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模棱兩可。
她坐在諸星大旁邊,披散的櫻發從背上滑落,一直落到沙發上,蜿蜒出清淺的弧度。
少女垂著頭,回答他的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放在抱過來的那本書上,從諸星大的角度,能看見少□□秀的側臉弧度,羽睫輕顫,美如春櫻。
就著距離,諸星大發現,她的眼裡眼裡大部分時候空洞機質的淺色,就像沒有感情但會有情緒的機器,只偶爾在看見他們時,會煥發出滴點光彩。
就像文學小說裡大小姐枯燥的世界裡出現了不一樣的平民一樣。
諸星大想,但很快就抿掉了這個可笑的想法。
順著她的視線,諸星大看見了她在看的書。
書上有一句被鋼筆畫了下劃線的英語長句,諸星大順著輕聲念出口,「『他的心靈逐漸墮落,對人類的敵意越來越強烈。』……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
「對,我最喜歡的書。很好看。」
是枝千繪點頭,少見的沒有看那些花裡胡哨的浪漫言情,少女彎了彎眸子,指腹劃過紙面,含著笑意帶過一句:「很有趣。」
諸星大沒有過多在意。
他仔細地拆掉了是枝千繪手腕上的繃帶,前段時間得知少女沒有去過醫院之後,敏銳地就這件事接近了大小姐,誠然將這件事當成了兩個人拉近關系的紐帶。
繃帶拆掉之後,諸星大面上不顯,心裡確實松了口氣。
纖細的手腕皮膚光滑細膩,傷口恢復得很緩慢,但至少也在恢復,總比第一次看見那樣再深一點就和割腕自殺沒區別的傷口要好。
諸星大從醫療箱拿出鑷子,用沾了酒精的棉球擦去少女傷口周圍滲出來的血跡,感覺到她縮了縮手,青年的動作不自覺放輕了很多。
身上藏著無數秘密的少女近在眼前。
纖弱的手腕就握在自己手裡。
她究竟在組織裡扮演著什麼角色、朗姆為什麼會針對她下達那樣矛盾的指令、這場據傳各國勢力紛紛下水的混亂幕後到底是什麼樣的陰謀……
最後,他是不是也會將手銬戴在這雙手上,向她說著米蘭達警告,將她緝拿歸案呢?
諸星大垂下眼睫,掩飾下沉綠瞳孔裡對秘密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傷口感覺怎麼樣?」
是枝千繪一頓。
玩家迅速思考怎麼回答。
她這具身體具備神經傳導回路,本質上是有痛覺這一概念的。但之前她嫌痛覺拉低了布局的速度,就關掉了痛覺。
也就導致她現在雖然能有基本觸覺,但這個『感覺怎麼樣』她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
是枝千繪試探性地回答:「不痛。」
諸星大看了一眼還沒愈合的傷口。說實話,要諸星大來說,這種傷至少要去醫院縫個兩針才算治療,僅靠藥物恢復得出奇的慢……這樣的傷口真的能歸入不痛的範圍嗎?
他不確定:「真的?」
見此,千繪肯定的回答:「真的。」
櫻發少女信誓旦旦地說,好像她根本沒受傷一樣。
果然是任性的大小姐啊。
諸星大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
「赤井秀一好感度+3。」
猝不及防地一下系統提示音,是枝千繪條件反射地去觀察紙片人的微表情,發現——
心情挺開心的結果才給她+3好感度?
吝嗇!
千繪在心裡狠狠的嘀咕一句。
但再看一眼另外兩個紙片人:諸伏景光和安室透,諸伏景光還好說,他比安室透高點。
而安室透……
半個月了,從認識開始到現在,給她加的好感度不到三十:)
明明表面上改口叫了松小姐,十分體貼入微地照顧著她,微笑著各種幫忙,但背地裡好感度那是和擠牙膏似的令人搖頭。
頗有種當初見到小太宰時的感覺。
一樣的難攻略和讓搞難懂。
但是枝千繪不在乎。
她心情美好地接到了蘇格蘭遞來的咖啡,溫潤的青年泡茶手藝一流,不輸同樣擁有這項手藝的森鷗外和夏油傑!是枝千繪心情更美好了。
心情美好的玩家美滋滋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後,准備繼續自己的其他小支線任務,權當沒看見蘇格蘭進來之後和黑麥的眼神和手勢交流。
大概是不在場的波本找到了什麼吧。
千繪無所謂地想著。
威士忌們是朗姆指派來的,他們要找的東西就是朗姆要的東西,這個邏輯鏈下,是枝千繪完全可以靠推理猜出最近這幾天紙片人們蓄意接近到底是為了什麼。
蘇格蘭和黑麥在悄聲對話,是枝千繪等了一會兒,體貼地等他們把暗號打完,才裝作剛剛想起什麼的樣子,說道:「對了,兩位。」
「過段時間我要在黃昏別館宴請烏丸財團的商業合作者。那個地方對我的家族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但最近的情況你們也看見啦,安保方面還是很讓人頭疼。」
少女唉聲嘆氣,為前段時間的事情頭疼不已。
她期許地看向諸伏·公安·景光和諸星·FBI·大,很是鄭重地問道:「我可以把安保方面的事情交給你們嗎?」
「預算隨便花,我不差錢。」
多來點公安和FBI探員也沒關系。
本身,這一整場戲劇,就是她在借外面的刀,殺任何和與她作對的人。
第140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9)
久違地站在黃昏別館大門前。
這座城堡般的別墅隱藏在山林之間, 有著維多利亞式的對稱風格,高大的塔樓、牆面上的石雕與尖拱屋頂;石磚牆壁上覆著一層藤蔓類植物,風霜帶給了它許多歷史的痕跡。
是枝千繪圍觀自己的下屬配合紙片人指揮別墅的調度, 作為大小姐的她自然不用親自下場指揮——好吧,還是她懶, 培養出來的NPC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這種小事劃個水怎麼了!
千繪理直氣壯地偷懶去了。
重新走過這棟別墅的長廊, 女佣們來來往往地准備即將要用來招待客人的茶具點心,只有是枝千繪,她還在抱著她那本還沒看完的《弗蘭肯斯坦》優哉游哉地溜達。
這裡是她繼承的大別墅。
作為東道主, 她提前半天抵達了這裡。
下午,她以烏丸財團法理繼承人身份邀請的各地名流才會抵達,現在她還能摸會兒魚。
雖然——
會給人一種奇怪的既視感吧。
四十年前這裡發生的命案也差不多事這個配置。
是枝千繪站在二樓長廊的巨大窗戶邊, 透過玻璃,望著樓下花園裡指揮安保的紙片人們。
諸星大正在和諸伏景光交涉。
紙片人們非常靠譜的安排好了這次宴會的安保流程,從賓客抵達到秩序維持,連周圍的山林都有請人清掃過一遍,將有危險的動物都驅逐了。
靠譜得令人落淚。
說不定還安插了一些日本公安或者FBI當安保, 背後的原因令人暖心。
「松小姐?」
是枝千繪回頭, 一眼入目的就是青年那頭淺淡的金發。
安室透一襲黑色風衣而來, 晚春的時節還有些冷,內搭是件白色高領毛衣。青年一手插兜, 踏過花紋繁復的長廊地毯,款款而來,乍一看比她這個東道主更有氣勢。
「不去休息一會兒嗎?」金發黑皮青年視線掠過千繪的手腕,他說:「按照請帖上的時間, 大部分客人會在下午才到。」
千繪欣然回答:「好哦,等會我就去休息。」
少女的聲音裡滿是信賴, 她看著他,安室透從那雙一直都很空泛的瞳孔裡看出了些許親近:「這裡的事情就麻煩安室先生了,有不清楚的事情可以去找主管問問!」
歡快,活潑。
非人感之外的親昵。
安室透停頓了一會兒。
他望了一眼樓下的隊友,放在口袋裡的手收緊,青年低低應了一聲。
是枝千繪:「那麼,我先……」
「松小姐。」
安室透揚聲喊住了少女。
是枝千繪轉了一半的身停住,疑惑地向紙片人投去目光,卻發現安室透的表情分外凝重,如同霧天海洋般的瞳中沉著審視和冷肅。
「有件事,我認為現在再問也不遲。松小姐能回答我嗎?」
少女似是沒看見他的嚴肅一樣,歪歪腦袋,如瀑的櫻發從肩膀滑落,依舊是平淡的腔調,說著:「請說?」
她的語調很平靜。
平靜得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麼。
甚至是期望的,藍瞳裡溢出些許微光。
饒是安室透,在這樣的態度下也不禁猶豫起自己到底該不該將問題問出口。
「你允許臥底留在身邊,到底是為了什麼?」
——朗姆命令他們誅殺烏丸松的臥底。
——那麼為了貫徹這一指令,他們三個人之間必定會有朗姆的眼線。
三個人裡,有兩個處於絕對的敵對地位。
猶如紅與黑。
如果少女一無所知,安室透會認為她或許會是有可能被牽連進去的普通人;但偏偏,她一口道破了他們的代號。
縱觀因組織內部鬥爭而牽連了無數勢力的混亂,她到底站在哪一邊?
是想平息這場混血腥的紅;
還是攪亂血腥的黑?
安室透不知道。
但他想知道答案。
空曠的別墅長廊,穹頂高吊,花紋繁復的地毯從一端綿延到另一端,灰暗的天光從巨大的復古花窗透進來,給少女的櫻發鋪上一層朦朧的光。
今天的天氣不算特別好,陽光不強。
那少女彎了彎眼眸。
沒什麼感情的笑容,卻給安室透一種發自內心的歡愉,好像他問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她回答了安室透的問題。
「是為了真相,安室先生。」
「真相太過於珍貴,我只好用謊言來為其保駕護航了。」
安室透一時之間愣住了。
說實話,他沒理解這謎語一樣的句子。讓安室透愣住的是少女臉上的笑容。此一刻的烏丸松就像是被軀殼束縛的燦燦靈魂,盡管漂亮的翅膀被鎖鏈捆綁,但心依舊振翅翱翔。
和之前的虛偽不一樣,是很漂亮的笑容。
安室透想起了那份從烏丸松家那偌大的宅邸裡,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份資料文件……
安室透知道自己不應該心軟。
烏丸松身份不明,單憑那份文件確定不了什麼,更何況文件也不完整。身為肩負了重要任務的公安,安室透該做的應該是抓住每一個機會,完成自己的任務。
但偶爾,看見生活在溫室裡的少女對著外面的世界露出新奇的笑容時,安室透有那麼一瞬間的遲滯。
……烏丸松。
那個第一次見面就讓他覺得極度危險,日常中又迷迷糊糊好似曬著太陽的小鳥般歡欣。
那個光鮮亮麗宛如大小姐,在過去的資料記錄裡卻傷痕累累。
安室透有時候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憐憫太多了,才會升起異樣的關心。
「安室先生?」
安室透從思考中回神,他不動聲色,哪怕腦海被無數思緒攪亂,面上也是保持著波本微笑,點頭回應了一句:「我知道了。」
千繪眨眨眼睛。
她悟了,指不定對面也是個聰明的劇本組,既然如此,面對劇本組,是枝千繪也不能落下風,她淺淺頷首,同樣說了一句:「安室先生知道就好。」
兩個神秘主義者完成了一次平凡的交談。
平凡到回到在別墅的房間之後復盤的時候,是枝千繪都懷疑自己拋出的線索是不是太隱晦了。安室透不是因為找到了她准備好的線索才來問的,而是出於最基本的懷疑。
不然他怎麼只問一句。
你們是臥底誒!臥底!
趁著機會多套兩句話啊!
眼前放著這麼大一個秘密,一看就知道和組織高層有關系的財閥大小姐,不多問兩句套點情報嗎!
是枝千繪坐在飄窗上,攬著只枕頭,雙手陷入軟乎乎的布料裡,將上半身的重心喪氣似的壓在了枕頭上。
眺望別墅外的山林樹木,少女陷入了一些謎語人對自己謎語質量的懷疑。
…
下午,賓客們陸陸續續都到了。
以烏丸財團的名義舉行的這場宴會目的一大堆,玩家死性不改,心思盤根錯節宛如千年老樹,包括但不限於和自家產業搶權當拱火人等等,主打一個老謀深算。
接待賓客時,是枝千繪見到了意料之中的客人。
少女從諸星大身邊走過,越過其他待客的人,迎了上去。
「枡山先生?好久不見。」
威斯忌們注意到了這個動向。
「那是誰?」
「枡山憲三,財經界有名的人物,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和烏丸財團有商業合作……我沒記錯的話,幾年前他就和烏丸財團斷交了。」
波本眉頭微蹙,發現了烏丸松出乎他情報的態度。
她對那個枡山憲三是笑臉相迎的。
「顯然現在的情況和你記憶裡有些出入。」
黑麥說,他頓了頓,提出了另一個可能,「或者,枡山憲三是因為另一個原因和松小姐斷交,而現在又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而來。」
三人再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什麼。
烏丸松這種頂級財團的繼承人都和組織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那麼汽車公司董事長枡山憲三也是組織的成員也就不足以為奇了。
三人頓時拉高了警惕心,謹慎觀察每一位賓客。
而是枝千繪,則在會見代號皮斯科的枡山憲三時,在他身後見到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千繪停頓了一下。
她沒像在對安室透一樣直接指名點姓道破人家代號。
皮斯科、愛爾蘭,單是擺在明面上的成員就出現了兩個。
都屬於她要清繳的舊時代成員。背地裡或許那些追隨舊主的代號成員也有不少為這次的事情潛入了進來,,眼下的情況,堪稱釣魚大成功。
是枝千繪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
在人群裡找一下說不定還能看見貝爾摩德——那可是知道烏丸松秘密的人,這次的事情她一定會參與!
接待完賓客之後,是枝千繪美滋滋回去臥室,准備換件晚上宴會要穿的正式禮服,美滋滋地開始她的下一階段計劃。
打開門,室內一片漆黑。
再打開燈——
飄窗邊出現了一只野生琴酒!
是枝千繪關燈。
再開燈,並沒有隨著關燈消失的銀發青年冷冷地丟來一句:「無聊。」
千繪毫不在意紙片人的冷臉,關上門,這才隔絕了外面的喧鬧,室內安靜下來。
琴酒直接開口,他帶來了消息:「貝爾摩德潛進來了。」
是枝千繪點頭,接話:「嗯,我還看見皮斯科和愛爾蘭了,背後的其他成員應該也有不少。看來我把地址選在這裡讓他們著急了。」
「果然之前的小花招勾引到他們了。」少女眉眼彎彎,尾調上揚,好似沒有空軍的釣魚佬。
「那你呢?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琴酒說,他的聲音很安靜,安靜到冷厲——至少是枝千繪聽見的是這樣。
隔著一段距離,她看不清琴酒壓低的帽檐下的表情,只能從語言判斷:
「你打算又讓我看著你自毀一次嗎?」
悠于 2024-9-7 14:28
第141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0)
是枝千繪一時之間被直球哽住了。
饒是心屑到視生命如草芥的是枝千繪一時之間也沒能忽視掉這句話, 她嘟囔道,「你說得好難聽誒。」
琴酒抬眸,冷冷地掃過來一眼, 反問:「你倒是說說我說錯什麼了。」
是枝千繪:qwq。
確實,沒說錯。
琴酒要是現在不來她還真打算親自下場釣個魚什麼的。
千繪靠近了他。
琴酒坐在飄窗上, 穿著他那身黑漆漆的長風衣, 銀發披散,綠眸冷銳如同深藏在地底的寶石,蘊著寒淵般的冷意。
他沒拒絕她的靠近, 但心情一樣煩躁。
他知道烏丸松沒有死亡的概念。
琴酒一直知道這件事。他是被烏丸松撿回去的,那個時候,組織內部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分為兩派, Boss依舊隱藏幕後,朗姆接替了上一代的代號,也仍然是組織的二把手。
唯獨烏丸松,她似乎是個很特殊的存在。
她沒有代號,也從不接任務, 少女頻繁游走在組織之間, 四處探索, 每一個人都認識,能報出對方的全部信息, 盡管對方可能不認識她。
烏丸松對人有著極高的好奇心。
這種好奇心對他、對黑澤陣更甚。
她會很多東西,包括暗殺、下毒、話術……就連琴酒的狙擊也是她教的,精通的東西很多,多得不像是人類該有的。
一段時間後, 琴酒以為,她可能是組織那些陰暗的實驗裡培養出來的工具人, 用來處理一些組織殺手都很難執行的任務。這在裡世界裡不算意外,更何況組織從上世紀綿延至今,一直都處於異樣的強盛,有大批資金去培養為自己效力的工具。
但當烏丸松第一次死去的時候,琴酒明白了。
她不需要代號,她不是組織的成員;
也不是他猜測的、被組織培養的實驗工具。
她是……
「跟我說說你的計劃。」琴酒突然開口,他干脆把現如今的場面直接挑明了說,不留余地:「貝爾摩德會潛入進來是你故意的,她本身更傾向Boss,來的目標只會是地下室那些東西。」
「皮斯科愛爾蘭負責接應她。在對你的事情上,朗姆會再謹慎一點,那麼潛入、或者在附近的接應人也不會少。」
「你知道他們的形式安排,組織的一切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但你沒准備應對方案,還堂而皇之的站在這裡。」
琴酒來的時候調查過一圈,烏丸松麾下的成員一個都沒來,她只帶了那三個威士忌,還把最重要的安保方面交給了他們。她和Boss之間矛盾別人不清楚,但琴酒可是明白得很。
這已經不能說是在找死了,根本就是在送。
「烏丸松,你到底想做什麼?」
是枝千繪停了下來。
她站在琴酒跟前,俯視著她手裡最出色的一把刀。
這是她親手培養,一步一步,將在最後作為執劍者的人。
她忽地笑了,眼中的色彩明媚燦爛,喊道:「陣……琴酒。」
「你知道我最擅長什麼嗎?」
琴酒忽地明白了什麼,怔了怔,再看向是枝千繪的目光裡怒火熄滅了許多。
烏丸松擅長借刀殺人。
就像回國之前他打給烏丸松的那通電話揭露的一樣,她親手布置下了這樣的局面,就是打著借來一把刀,殺死她想殺的人的心思。
「你要殺誰?」
「我自己。」
琴酒:「……」
琴酒在掏槍給她來一下和猜謎之間選擇了後者。深呼吸好幾下,才沉重地吐出一口氣。他跟了烏丸松這麼多年,還是能猜中她要說的東西的,「你指的是地下室那些東西?」
千繪連連點頭:「對的對的。」
銀發青年眯起眼睛,他沒接話。
過了一會兒,琴酒才重新提起了一個是枝千繪未曾設想的話題:「你還沒回答我之前的問題,現在該回答我了。」
殺伐果斷的top kill在少女一臉『你居然在套我話』的震驚中勾起嘴角,琴酒哼笑一聲,抓住她的手腕。
略帶涼意的皮膚被攏在手心,琴酒收了收指尖,眸中眯起一抹冷色,但他很快掩飾了下去,只抬起她的手,說道:「你都不打算修復軀殼了,我還能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麼?」
琴酒眼裡有威脅之意。
「少像之前那樣跟我說有的沒的,我要聽真話。」
這個當他都上過好幾回了,琴酒又不是傻,怎麼可能再踩一次坑。
是枝千繪:「……嘶。」
遭了,之前嗨上頭了,留下的案底太多,讓紙片人注意到她的問題了。
+
諸星大在想一件事。
隨著賓客的到齊,他越看這個情況越眼熟。
黃昏別館。
烏丸。
再加上抵達的各界要員,諸星大不禁想起了一樁四十年前發生在這裡的案件。
按理說,作為一名FBI搜查官,諸星大對日本的案件沒那麼多了解。但自從在接近烏丸松之後,他就向潛伏在日本的FBI線人調來了大量與烏丸松有關的資料。
包括但不限於她那位祖父,烏丸蓮耶。
這座別館裡曾經發生過一場駭人聽聞的屠殺案,死亡名單上包含了當年的各界名流,都是在有人邀請他們的情況下到這裡來,然後死於非命。那件事至今都是懸案,殺手到現在都還沒找到。
而現在的情況,和四十年前簡直一模一樣。
諸星大想起了少女愛看的書:「他的心靈逐漸墮落,對人類的敵意越來越強烈……」
波本找到的資料已經報給朗姆了,那份文件他也看過,是令人發指的人體實驗項目。
文件裡沒有指名點姓是誰,只有一串似是而非的代碼。
但提到的每一件測試,都幾乎在指向烏丸松。
聯系上烏丸松讓人捉摸不透的身份,諸星大幾乎要得出她是組織培養的實驗體的結論。
她會因此憎恨其他人嗎?
甚至為此重復當年的慘劇?
諸星大懷疑有可能,他在和蘇格蘭波本的對話裡若無其事地提及了黃昏別館四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將這一信息傳遞給了他們。
意料之中的,蘇格蘭和波本沒有主動接話,但神色確實猛地變了變。
信息傳遞過去了,諸星大緊接著去找烏丸松。
——晚宴開始了。
諸星大去大廳的時候,是枝千繪正在和人聊天。
似乎是位醫學界有名的大人物,和少女相談甚歡。
「諸星先生,晚上好。」千繪打了聲招呼,和身邊的人告罪兩句,從那邊走過來。
她很開心地笑著,吊頂的華光水晶燈下,少女淺瞳裡除了亮光就是眼前的青年。她從侍從手裡拿過一杯香檳,遞過去:「不去享受一下嗎?你們也算是我正經邀請進來的客人,不用繃著真當保鏢啦。」
「不用。」
諸星大臨時編了個理由,推拒了她遞來的酒:「我不習慣這些。」
「噢。」烏丸松似乎信了,她舉著杯,杯口抵住下唇,思考了片刻,又忽地展露笑靨,伸出手拉住他。
「那陪我去見見客人吧!正好我缺一個男伴。」
諸星大怔了怔。
他被帶動了好幾步。
不知道是不是她拉著他的那只手上有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這次他沒有拒絕,被拉著走向了剛才那位客人。
枯燥的游戲流程多了一個紙片人陪伴,是枝千繪覺得她又可以了。
盡管諸星大的另一層是叫赤井秀一的FBI——那又有什麼關系,不遠處還有倆公安呢。
她帶著諸星大認識了一圈的名流。
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在靠角落的桌上向諸星大推薦了最喜歡的甜點,和他念叨幾句社交上麻煩事。
黑發青年聽著,時不時應一聲。
他看著她的側臉,聽出了語調裡的雀躍。少女一直都很喜歡和他、他們相處,每次都很開心。
這樣的烏丸松怎麼看都不像是會重復四十年前慘劇的人。
諸星大咬了一口少女遞過來的馬卡龍,膩人的甜味在口中化開,色彩鮮艷的甜品正好是粉色,比烏丸松的色彩更濃。
諸星大想,可能是他想多了。
她看起來對其他人也沒有那麼多惡意,在對他、蘇格蘭、波本這樣明知是敵人的人都能展露好意,與雪萊筆下的怪物相去甚遠。
忽然,諸星大聽見少女喊了一句:「綠川先生?在這邊!」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蘇格蘭今天也是烏丸松今天正經邀請進來的客人,一身西裝顯得得體溫潤,吸引了不少周圍女性的目光。
諸星大挑眉,等蘇格蘭靠近,問道:「波本呢?」
「他聽說橋梁那邊出了點問題,過去看看。」
「辛苦安室先生了。」
是枝千繪捻著一枚馬卡龍,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充滿味蕾,少女愉悅地眯起眼睛:「他應該一會兒就回來了吧。」
看著少女的笑顏,蘇格蘭笑了笑,說道:「會吧,可能只是有什麼野生動物到橋上了,讓人驅趕一下就沒問題了。」
「好誒。」
是枝千繪遞出盤子,向蘇格蘭安利了超甜口甜點:「要試試嗎?超甜!」
諸伏景光沒有拒絕這份安利。
溫和的表情讓是枝千繪決定找個機會試試向他安利她的酷炫審美。
清閑的時光是短暫的。
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在角落裡躲懶的東道主,諸星大見過一面的那位在醫學界有不小名氣的年長女性笑呵呵地走了過來,把人拉走了,說是要給她介紹同樣是醫學界的朋友。
還在沉溺甜食的少女一臉茫然,諸伏景光和諸星大從她臉上看出了強制加班的庫魯西。
兩人失笑,非常沒有保鏢精神地向是枝千繪揮了揮手,任由她被拉去上流社會的社交。
千繪:?!
給我過來一起上班啊豈可修!
『拋棄』雇主的保鏢先生們選擇了繼續劃水。
諸星大再吃了一個馬卡龍,和諸伏景光聊起了剛才的事情,少有的輕松,兩個自從擁有代號就一直在風裡來雨裡去的行動組成員臉上的神色都透著輕快。
直到安室透從旁繞進來,打斷了這一刻的悠閑。
金發青年行跡匆忙,好在這邊人不多,他的異常沒有引起注意。但異常舉措讓同伴的兩位察覺到了不對。
「怎麼了?」諸伏景光問道。
安室透緩了緩,嚴肅地凝著眉頭,他看著諸星大,壓低聲音告訴兩位隊友:「橋斷了。」
諸星大一滯。
「這邊沒有監控,那邊的人不多,前因後果不清楚。」
「但我確認過,是人為的。」
諸星大和諸伏景光對視一眼,彼此都想起了剛才少女那句乍一聽沒什麼意義的話。
【他應該一會兒就回來了吧。】
她好像知道會發生什麼。
第142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1)
目光穿過人群, 是枝千繪看見了與蘇格蘭和黑麥會和的金發黑皮青年,三人神情嚴肅,在商量什麼重要的事情。見此, 少女抿一口香檳,淺淡的眸子裡帶上一點笑意。
「那就是安排到你身邊來的威士忌們?」
身邊忽然傳來一道成熟老邁的女聲, 是枝千繪沒回頭, 卻可以喊出她的名字:「貝爾摩德。」
是枝千繪嘟囔:「我還以為你會以克麗絲的身份進來,我還特意發了邀請帖,結果被拒絕了。」
「沒辦法, 克麗絲的身份不適合動手,美艷大明星和老態龍鐘的醫學泰鬥,後者的身份更容易脫身。」
做了偽裝的女性絲毫沒有被拆穿的緊張, 反而輕笑一聲,意外地為她的小小姐做了解釋。
貝爾摩德的目光滑過少女周身,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在觸及那幾個人時,說道:「我還以為在面對人類的時候你的態度會更惡劣一些呢。松。」
「我挺喜歡他們的。」
「就像對琴酒一樣的喜歡?」
這個問題觸及了什麼, 少女回頭看了她一眼, 淺瞳裡空空蕩蕩, 烏丸松沒說什麼,貝爾摩德卻知道她想表述的意思。
「是我疏忽了, 不應該這麼說。」
貝爾摩德勾起笑容,搖晃著手裡的高腳杯,明明外表易容成了皺紋堆疊的老邁女性,這樣的動作在她手裡也恍若風情萬種。
貝爾摩德感慨。
「琴酒對你來說不一樣。」
非人之物的脫離束縛的第一個好奇心, 就是從琴酒身上開始。
再往後蔓延、滋長。
就變成了今天這種無限接近於人類的模樣。
貝爾摩德看著烏丸松挑起無盡的爭端,幾乎與過去決裂, 由她一手構成的龐大集團因此動蕩到極致,強大黑暗帝國的傾塌引發多場海嘯,淹沒了很多人。
而海嘯還沒有停止,在她的推動下愈演愈烈。
貝爾摩德忽然有些好奇,烏丸松這樣做最後究竟想得到什麼。
殺死人類嗎?
這或許是一個不錯的解釋。
貝爾摩德放下酒杯,揚揚下巴,示意是枝千繪,「你的威士忌們行動了,那邊發生什麼了?」
「橋斷了吧,可能是。」
「哦?」
這話倒是讓貝爾摩德興趣來了,她可是知道四十年前這裡發生過什麼,眼下的場景——「說來也是,我沒怎麼在這裡看見你的部下,這個時候截斷退路……是想來一手甕中捉鱉?」
是枝千繪看了她一眼,歪歪腦袋,「你為什麼聽起來還挺感興趣的?」
「因為,松。」
「我一開始就沒覺得僅靠人類的力量能拿得下你。」
貝爾摩德未經掩飾的水綠色眸子裡滿含笑意,她的態度模棱兩可,一時之間讓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
她抬起手,落到是枝千繪耳邊。
少女的櫻發盤在腦後,只有額側的幾縷發絲垂落下來。貝爾摩德的手指彎曲掠過是枝千繪耳尖,指背輕輕劃過外耳廓,滑落到耳垂,輕輕勾起一縷下垂的櫻發。
是枝千繪沉靜地看著她。
貝爾摩德反倒是怔了怔,感受著指背的溫度,又挑起笑容。
纖弱的脖頸肌膚雪白瑩潤,五官精致,儀態優雅。就好像是米開朗基羅雕刻下完美的石像,裝點上東方的神秘和柔美,賦予基礎的思維後,便成為靈動的人。
眼前的少女沒有什麼反應。
她依舊是那樣完美無缺的笑靨,任由貝爾摩德拂過她的臉頰。
貝爾摩德輕喊一聲:「松。」
少女眼眸輕輕一抬,似有疑惑。
貝爾摩德將那縷發絲挽到是枝千繪耳後,溫熱的指尖再次接觸到微涼的肌膚,她笑了笑,說道:「控制好你的威士忌。他們表現得再好,也和你不同,該動手的時候人類不會心軟。」
「而且。」
貝爾摩德俯下身,仗著易容後依舊高挑的身高,附在少女耳邊,低聲耳語如呢喃,「如果他們知道四十年前發生在這裡的事情和你有關,他們或許就不會像之前那樣看你了。」
那聲音含著繾綣,尾調帶笑,她說:「我的小小姐,不要和人類走得太近。」
「不是誰都是效忠你的雪狼。」
烏丸松一雙蘊藏機質的淺藍眼睛看著貝爾摩德的側臉,並未答話。
「好了。」
貝爾摩德笑了一聲,不再調戲小姑娘,她收了手,「我能說的就這麼多,接下來,你只能自己多注意了。」
貝爾摩德笑著,就要抽身離開。
少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
片刻後,是枝千繪才緩慢地『噢』一聲,摘掉了貝爾摩德順手放在她身上的竊聽器。
「我知道。」
「我在等你們動手。」
…
遠處,蘇格蘭、黑麥、波本同時接到了來自上層的新消息。
手機短信上統一都是:【不要引起烏丸松的注意,在她動手之前,不計代價殺了她。】
「朗姆的新指令,你們也收到了?」
「收到了,看來都是一樣的。」
「之前的命令不還是監視她嗎?變化快得詭異啊……」蘇格蘭擰眉,握緊手機,低聲問兩人,「要動手嗎?」
「先觀察一段時間。」波本說,他也緊蹙著眉頭,反復查看這道新指令,揣測著組織高層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
朗姆那邊的態度之前一直都是『觀察』居多,有指派過小目標,但也大多只是竊取幾分文件,詢問烏丸松最近的狀況之類的,還沒有過明確的指示。
現在為什麼突然轉變態度了?
還是說烏丸松做了什麼?
「不過從指令來看,這兩邊恐怕是要動真格的了。」諸伏景光緊了緊神經,看向黃昏別館大門的方向。他們本來是打算讓其中一個人去看看斷橋那邊的具體情況,但剛出門就接到了新指令。
局勢變得復雜了起來。
三人討論著,誰都沒提起之前朗姆那道『他們之間有烏丸松安插的臥底』的命令。
因為不僅波本清楚,蘇格蘭和黑麥同樣清楚,在朗姆對烏丸松忌憚至此的情況下,他們之間必然還有一位緊盯著計劃完成的,來自朗姆那邊的眼線。
諸伏景光翻了翻手機上的指令忽然注意到了什麼,扭頭看向兩名隊友:「黑麥,波本。」
「朗姆似乎對松小姐很忌憚,你們看這一段。」
蘇格蘭指向了短信上的字樣,簡短的三段話,充斥著發信人的警惕和戒備。
「而且不像是對她頭腦的忌憚。」黑麥蹙起眉頭,望向別館大門的方向,別館今夜燈火通明,卻映不亮灰綠的瞳色。
他知道烏丸松很聰明,不僅是商業上,在平常也很狡黠,但朗姆那邊卻對這件事一直沒什麼反應,就仿若很正常一樣。
波本接話道:「從之前頻繁詢問烏丸松近況的情況看來,再加上『不計代價』這個詞,聽起來更像是忌憚她的武力。」
但是,烏丸松,的武力?
三人不禁同時想起了少女最近的狀態。
烏丸松的氣色一直都有種病態的冷,特別是前段時間手上有傷之後,看起來更加脆弱,怎麼看都不像是武力派那一類。
「松小姐看起來不像很能打的類型。」蘇格蘭說,但他頓了頓之後,接了一句:「除非……」
「和那份文件有關。你的意思是這個。」
黑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朗姆指派他們去竊取的文件是一份實驗數據,看時間顯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
具體內容分為機體測試和圖靈測試兩份,後面的內容像是被潑灑了什麼溶液,字跡上模糊不清,紙張也粘在了一起;但前面的內容卻清清楚楚地向他們展示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過去。
耐受力檢測、痛覺檢測、服從性測試……
諸星大三人在上報之前私心翻過裡面的內容,末尾,寫有研究人員的研究日記。
【這一代的行為邏輯比上一代好了很多,多核處理器能夠承載大量信息分析,用來負責組織的運行框架應該正合適。】
【我們給她打扮了漂亮的外表,這樣她看起來更像是正常人,只可惜語言行為上面還殘留有過去的習慣。】
【不過沒關系,用壞了就換下一代。】
【……】
【太棒了,她完美的執行了Boss的指令。整個組織都離不開她,完美得就像是機器人——不,不應該這麼說,這就是最完美的傑作。】
【……最近有點麻煩。】
【她開始對個別存在感興趣了。】
【她不懂正常人該怎麼做,教養的性格是復雜詭譎精於計算,將冷酷淡漠貫徹到底,這樣更適合為組織服務。但她為此竟然學會了模仿,把對人的仇視全都藏了起來,溫柔到令人懷疑地對待那些『個別』。】
【她變得更像個人了。】
【但她不是,她只會一味的模仿。模仿著贈送昂貴的禮物,企圖得到好感,卻打從根本就不明白人與人之間該怎麼相處。只能拙劣的追求著『心』。】
【怪物是不配有心的。】
【至少她不配。】
「……」
提起這件事,幾人一時沉默。
當時,黑麥提議按照任務把這份文件交給朗姆的時候誰都沒有應聲。文件上沒寫具體的姓名,但這種情況,幾乎可以肯定研究人員口中強大又狡猾的怪物是在指誰。
理智在心口燎燒,在告訴他們,這是非法組織之間的內鬥,越是復雜越是能得到更多的情報,對他們也就更有利。
但當諸伏景光將文件送出,回到在外的安全屋時,看見那支昂貴的狙擊.槍,眸子裡又無聲的染上一抹黯淡。
他對烏丸松很有好感。
就像認識了一只在草原上奔跑的黑足貓,你知道可愛的外表下是野性難馴的凶狠,但架不住它總會用軟軟的肉墊摸摸你,給你非同一般的喜愛和保護。
「如果按照那份文件的敘述,松小姐的武力確實值得人重視,但僅僅是這樣應該還不值得朗姆用這種口吻下達命令。」蘇格蘭蹙眉,他說:「應該還有什麼我們忽視了的東西。」
他沉吟了片刻。
片刻後,諸伏景光做下決定:「我還有些事要問她,先回去。橋那邊的事情我去報給主管,烏丸集團有私人直升機,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解決不了。」
「現在當務之急是朗姆這件事。」
黑麥頷首,他再次沉沉地望了一眼別館大門的方向,說道:「我也有事想問她。」
「我有預感,今晚大約會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發生。」
「啊,我也覺得。」
三人依次返回了黃昏別館。
沒有人注意的是,其中一個人的手機上,短信下翻,還綴著一句:【配合貝爾摩德,銷毀KR410Pr6b24w9,執行回收。】
第143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2)
貝爾摩德走掉之後, 是枝千繪開始摸魚。她四處轉轉,和這位合作者聊聊金融,和那位合作者談談商業, 美滋滋享受一把這次計劃最後的閑暇時光。
燈光下的少女柔和清麗,且興致勃勃。
她穿著潔白的晚禮服長裙, 精致秀氣的面容像是櫥窗裡被打扮得光鮮亮麗的關節玩偶, 笑起來的時候,連睫毛都透著明媚的色彩。眼裡有些空泛,但在觸及那些對她來說『特別』的人時, 又愈發光彩熠熠。
諸星大找上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是枝千繪左右轉轉,看見諸星大,也和之前一樣是一聲歡快的:「諸星先生!」
歡快雀躍的、就像今夜的星光, 燦燦輝煌。
諸星大不覺頓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停下來了,還停了好一會兒。腦海裡劃過朗姆的指令,還有黃昏別館四十年前發生的案件,以及,那段雪萊寫下的句子。
——怪物。
寫下記錄的研究人員為什麼這麼形容?
「諸星先生。」
是枝千繪走到諸星大面前, 觀察了一會兒紙片人的神態, 她主動問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諸星先生?」
諸星大被喚回注意力,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靠近幾步,壓低聲音說道:「我有事要問你。」
「好的?」是枝千繪眨眨眼睛,不明所以。
但諸星大顯然沒有打算就在這裡說的意思。跟著他的視線,是枝千繪也在廳內環視一圈, 外面發生的事情還沒影響到這裡,宴會大廳還是一副觥籌交錯的景像。
人多, 代表著耳雜。
說出口的話被人聽去了就不好了。
是枝千繪明白了諸星大地意思。
作為一款體貼紙片人的玩家,她主動開口:「既然這樣的話,那跟我來吧。」
她把手裡的酒杯交給路過的服務生,向諸星大說道:「這邊有私密性比較好的房間,要談什麼可以去那邊。」
諸星大眸色不明,沉聲:「好。」
他們穿過人群,去了人更少的地方。
+
波本詳細地向主管講述了木橋那邊的情況,包括斷裂程度,橋兩邊的跨度等等情況全都敘述了出來。
靠譜的安保人員聽了之後,立刻向外用衛星電話求援,並向波本拍著胸脯保證,完全不需要什麼直升機來接人。
「這點小事,根本不值得用直升機來回麻煩!」
「我這就去調施工團隊,天亮之前就能把橋修好!」
還打算讓公安插手一下的波本:「……好、好的。」
#鈔能力,恐怖如斯。#
#這就是大小姐的財力嗎#
「有時候都懷疑自己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呢。」
回到宴會大廳的路上,諸伏景光笑著調侃安室透,也頗為遺憾地嘆道:「說是給松小姐當保鏢,但實際上除了那次狙擊了一輛面包車之外,完全沒做過什麼有用的事情。」
「這樣說,那我才是那個完全沒派上用場的人了。」安室透走在諸伏景光身邊,聞言,他揚眉笑了笑。
明亮的月光被高大的歐式窗戶分割成幾塊,灑在兩位蟄伏黑暗面已久的一對摯友身上。月光照亮了安室透那頭淺淡的金發,半側身子都披上一層微光。
他看向身側的摯友,諸伏景光。
「你可是被大小姐格外青睞啊,hiro。」
「有嗎?」
「沒有嗎?我看她很喜歡你,有時候連萊伊都比下去了。」
諸伏景光訝異地『誒』了一聲,藍眸裡透著猶豫,摸了摸下巴,順著安室透的話思考了很久,最後誠實的回答:「關於這一點,我沒看出來。」
安室透眯起眼睛,他不記得自己的摯友什麼時候是個木頭。
「真沒看出來?」
「倒也不完全是……」
諸伏景光猶豫了一會兒,他望了一眼摯友,輕聲提起了一件事:「zero,你還記得之前我們拿到的那份文件吧?」
安室透頓了頓,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
「記得。怎麼了?」
「我覺得松小姐對我們的好感,大約不是出於所謂的『喜歡』。」
諸伏景光笑著搖了搖頭,眸子裡溢出一份柔和:「她是真的很不懂正常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就像文件裡寫的一樣,更多的是好奇和不解。」
就像他發現烏丸松經常試圖給他安利一些審美比較爆炸的東西一樣。大小姐是出於一種強烈的情緒反差的好奇才會喜歡那些明艷過頭的色彩。
「如果那份文件裡的實驗體真的是指的松小姐,那對她來說,我們可能就是一些能引起她興趣的特殊存在吧。」
「你要這麼說的話,hiro。」安室透抓住了摯友臉上那份柔和的神情,反過來調侃道:「我可要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了,連細節都了解得這麼透徹。」
「……zero!」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諸伏景光無奈的嘆了口氣,又望了一眼來時的路,偏僻的走廊沒有開燈,就算有瑩瑩月光,盡頭也是一片漆黑。
他忽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對了,zero,你有沒有注意一件事。」
「松小姐、烏丸松的財團,持續的繁榮期長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
有些話只能在私下裡和摯友對對情報,這條長廊很僻靜,這個時間段大部分人還在宴會廳,只有清冷的月光會灑下來。但諸伏景光說起的時候還是警戒地壓低了聲音。
「我調查的數據顯示,烏丸財團是從上個世紀開始,就一直延續到現在。如果之前的繁榮可以歸結到那位富豪、松小姐的祖父烏丸蓮耶身上,那烏丸蓮耶死後依舊保持和之前一致的繁榮,就感覺哪裡有問題了。」
「這件事我讓風見調查過,確實很詭異。」安室透點頭。
他說,舉例了一部分風見裕也傳給他的資料。
「烏丸財團的經濟數據和大部分事件處理上都有著強烈的個人作風,風見的數據顯示,這種情況可以追溯到至少半個世紀以前。」
「……」
兩人沉默中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明白了對方想說的話。
「你想說,烏丸松是這背後的掌權人?」
「但松小姐很年輕,她不可能是上個世紀的人。」
蘇格蘭和波本同時開口,兩人都頓了頓,半晌,還是波本先說:「但是,那份文件上記錄的時間,也遠超過松小姐的年紀了。」
文件上記錄的甚至比他們推測的時間更久遠。
這也是他們一直是「懷疑」,而不是直接「肯定」烏丸松就是文件上記錄的實驗體的原因。
烏丸松很年輕,無論是錄入公安的市民身份上還是判斷骨齡,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女年紀,怎麼看都不像是在上個世紀就操縱著烏丸財團的人。
如果烏丸松是個老人,那他們就可以試著得出她是從上個世紀活下來,一直操縱著整個龐大集團的結論。
但烏丸松不是,她很年輕,比他們還小好幾歲。
是名青春正盛的小姑娘。
這樣的烏丸松不可能是他們推測的烏丸財團繁榮的詭異點。
蘇格蘭不語,他也沒想通這一點。
安室透想了想,善於挖掘信息的情報組波本換了個思考方式發問。
「那麼,hiro。」
「是什麼讓你懷疑她有可能和這件事有關?」
諸伏景光同樣想了想,順著摯友提問的角度回答道:「松小姐、她和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很喜歡看那本雪萊的弗蘭肯斯坦。」
「她似乎格外中意裡面的一句話。」
諸伏景光從記憶裡翻出了那句話:「他們、我的創造者,尚且恨我……」
「那我還能從他們的同類中得到什麼希望呢。」
安室透一怔,默了片刻。
片刻後,他才開口:「你這,這已經不像是在看書了。這簡直就像是在……」
諸伏景光頷首:「是吧,簡直像是在陳述她自己的經歷,我一直有這個感覺。」
「在黑麥提起黃昏別館四十年前的慘案的時候我就感覺有哪裡不對勁,斷橋那件事,有可能是松小姐自己做的。但會不會是她想殺了這座別館裡的所有人——」
「zero,我不確定。」
就連諸伏景光,也做不到順著他的猜想繼續下去,去判斷受害者的心理。因為一旦繼續猜下去,得到的很大程度上會是肯定答案。
沒有哪個受害者會寬宏大量到原諒加害者。人類的本質就是自我的。
安室透停頓了許久,直到走到宴會廳的門前,他才問了最後一句:「這就是你想問的事?」
「嗯。」諸伏景光回答,他笑了一下,彎著眉眼,「說不定是我真的喜歡上她了才會這樣啊,zero。」
「這句話比起之前反而聽起來沒什麼可信度了,hiro。」
…
推開門。
令兩人驚訝的是,宴會廳一片混亂,嘈雜聲不絕於耳。
主管先生眼尖的一眼就看見了被大小姐委以安保重任的兩人,連忙迎上來:「終於找到你們了。」
諸伏景光和安室透對視一眼,諸伏景光問:「怎麼了?」
主管用手帕擦著锃光瓦亮的腦袋,連聲嘆氣。
「有位客人有急事要先一步離開,結果發現了橋已經斷了,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朋友,口口相傳之後……」
「就變成這樣了。」
主管攤開手,兩人順著他的指向看去。
廳內有些混亂。
好在大部分受到邀請來此的上流精英們教養都很好,還沒有大吵大鬧的情況,只是慌亂和不安在廳內蔓延著,彼此的竊竊私語聲堆疊起來就變得十分嘈雜。
安室透仔細查看了一圈,發現還沒有什麼人主動提起四十年前發生在這裡的那件慘案,目前的勢態還只是不安而已。
「現在情況已經安撫下來了,我們的施工隊也很快抵達……」
主管有條不紊地向大小姐看重的青年報告道。
諸伏景光安靜的聽完,很快找出了疑點:「松小姐呢?」
環視整個大廳,都沒看見東道主的櫻發大小姐的身影。諸伏景光問道:「烏丸松小姐在哪?」
「我們也沒找到。」
主管說:「出事的第一時間我們就在聯系她,但沒聯系上。」
「監控呢?」
「剛剛派人去調查了,還沒消息。」
安室透一下就明白了主管為難的地方了。
東道主如果這個關鍵時候不在,那就很容易令人聯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了。更何況這座別館是有前科的,現在還沒人想起來,但被邀請來的人不少都是在盤根錯節的上層階層混了很久的人精,一旦給出半點提示,就很容易聯想到四十年前那件事。
「你們是在找烏丸小姐嗎?」
就在幾人想著該怎麼辦的時候,忽然,有位客人靠了過來。
是個看起來挺年輕的成年男性,對這座別館發生過的事情沒那麼多了解,所以也沒多少慌張。
年輕的男人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他指向一個方向:「剛剛有個留著黑色長發的年輕人拉著她走了,應該是這個方向。」
客人指向了走廊。
那邊有很多客房,是提供給今天或許會留下來的賓客們的。
蘇格蘭和波本對視一眼,道謝一聲,當即順著指向找了過去。
路上仍舊是白天的模樣。
長長的走廊,燈光微醺。新鋪的地毯花紋繁復,歐式的窗戶整齊的羅列在牆壁上,走道沒什麼人,大部分人都集中在了宴會廳,這邊就冷清得很。
很快,發現了一扇虛掩的房門。
向跟上來的主管確認過了,是間和旁邊房間差不多的客房,沒有特別作用。
諸伏景光走在最前面,身後除了安室透和主管之外,還有幾個發現了這邊動靜的客人。都是發現了問題的客人,也不好瞞著,就讓他們跟上來了。
諸伏景光大力地一把推開門,室內安安靜靜,一片漆黑,唯有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照亮了沙發椅的那一塊地方。
入目便是淺淡的櫻色,諸伏景光松了口氣,看見烏丸松坐在對窗戶的寬大沙發椅上。從門口看去,能看見少女的頭枕著椅背,櫻發披散下來,搭在椅背上,尾稍落地。
窗戶開得很大,晚春的夜風從外面湧了進來,帶來山林間特有的清新的泥土味。
她好像在看夜色,沒怎麼注意有人進來。
諸伏景光瞬間放松了緊繃的神經。
他走過去,繞過椅子,喊道:「松……」
彎腰,目光觸及的剎那間,諸伏景光的呼吸凝滯了。
——『嘀嗒』
血液在夜色下格外慘白的手臂上滑下,又順著蔥白的指尖,落到地毯上,泅出一團又一團的血跡。
諸伏景光煙藍色的瞳孔收縮如針孔。
顫顫眼眸中,倒映出雪白長裙上的一片腥紅。
第144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3)
諸伏景光無意識退了半步。
明明很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 在臥底之前培訓的時期鍛煉出來的臨危不亂也在告訴他面前的情況是什麼,但諸伏景光就是感覺心口忽地,空掉了一塊。
手指尖接觸到了那段白到發冷的手臂, 屈指一碰,冷到透心。手腕上還有今天剛換的繃帶, 現在已經沾滿了鮮血。
他這樣的人應該是見慣了死亡的。
潛入非法組織, 為了博取信任而殺死無辜的人。
甚至到了必要的時候,連自己的生命都能奉出去。
但唯獨眼前發生的景像,讓諸伏景光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
半小時前向安室透說的那句喜歡裡到底有幾分真心諸伏景光也不知道, 但現在,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那種迷茫的不知所措。
還在門口的安室透敏銳發覺了他的不對勁,謹慎地喊道:「綠川?發生什麼了?」
諸伏景光沒有說話。
安室透當即大步走過來, 還沒開口,就看見了大片大片的血色。
他震驚地站在原地。
「這是……」
血,很多血。
完全可以構成失血過多死因的血液已經染紅了少女的裙子,她閉著眼睛,面容寧靜到不像是被殺死, 潔白的長裙上就像生長了黃泉彼岸的死亡之花, 浸滿腥紅。
他看見了能直接判定死亡, 連挽救機會都找不到的致命傷——從脖頸處湧出的鮮血仍在淌下,從出血量判斷, 這封喉的一刀已經至少是十分鐘之前的事。
這種情況,就算是神跡也救不回來。
是誰……?
朗姆的人嗎?
是被人目擊到帶走烏丸松的諸星大?
有個老邁的聲音穿過人群,白發蒼蒼的年長女性抬高聲音問兩位:「出什麼事了?」
不等安室透和諸伏景光反應過來,那人就撥開圍在門口的幾位客人進入房間, 一邊說道:「烏丸小姐在這裡嗎?我找她還有事……」
偽裝成年老的女醫生的貝爾摩德腳步頓了一下,她靠近了幾步, 只看見了諸伏景光了手上沾到的血,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但她仍舊當做沒注意到似的,邁著老邁的步子,再走近幾步。
貝爾摩德靠近了沙發椅。
水綠色的眸子乍一下斥滿血色。
看著少女喉嚨上深可見骨的一刀,她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瞳孔顫了顫,整個人微微發怔。
「哎呀,這可真是……」
陌生人的接近讓蘇格蘭和波本反應過來,蘇格蘭按捺住心裡泛起的浪濤,轉身向主管喊道:「松小姐遇害了,先讓人去把宴會廳的客人們安撫下來,凶手還沒找到,盡量讓所有人都集中在一起。」
「至於這邊——」
蘇格蘭環視周圍,大多數都是陌生人,有甚者在意識到裡面有人死了之後更是不敢接近。
人手不是不足,而是值得信任的人不多。
烏丸松的死亡代表著朗姆一定會行動,如果他和安室透都分散了注意力,那這邊的線索很有可能會被返回的凶手清除。
「這邊我來吧。」那位進來的年長女性好像從看見死亡的情況中緩了過來,她神色凝重地說:「我和烏丸小姐是至交,我守著她。」
「我有不在場證明,之前一直都在和主管先生聊天,不會是凶手。」
蘇格蘭定定地看了說話的人一眼。
他記起來了,這是之前把烏丸松從他們身邊拉走的那位醫學界赫赫有名的女醫生,和烏丸松的關系很好。
蘇格蘭和波本對視一眼,前者頷首,還沒開口說出一句『拜托了』,就被一道叫喊聲打斷。
「我調查到監控了!」
原來是主管派去查看別館監控的人回來了。
工作人員帶來的一段錄像,視角是走廊上的監控,時間大約是半個小時之前。錄像顯示,半個小時前有人帶著烏丸松來了這個房間,畫面定格之後,能模糊的判斷出,錄像中那個帶著針織帽,一頭黑色長發的男人就是諸星大。
而在這之後的大約十多分鐘,諸星大一個人離開了房間。
再之後,就沒有人出入這片區域了。
結果不言而喻,只有兩種可能。
「但要說是烏丸小姐把自己割喉也太荒誕了。」那名年長的女醫生眉頭緊蹙,滿目悲傷地說道:「而且烏丸小姐不是會自殺的人,她這樣快樂的小姑娘,怎麼可能無緣無故自殺?」
蘇格蘭目光沉沉地看著錄像裡定格的側臉,眸色暗了下去。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諸星大,黑麥威士忌。
監控記錄裡唯一的嫌疑人。
但如果凶手是他,以黑麥的警惕心,真的會疏忽到被攝像頭錄下證據嗎?
…
作為被大小姐賦予全權安保任務的貼身保鏢,蘇格蘭和波本很快指揮人手控制好了現場,將東道主遇害的消息封鎖了起來,避免大範圍的混亂。
但讓他們戒備的是,殺死烏丸松的凶手至今還沒有下落。
那位女醫生做過基本檢查,確認了死因。現場沒有其他線索,打開的窗台上都干干淨淨沒有人從外面翻進翻出的跡像,與其說是密室殺人案,不如說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就是諸星大。
「hiro,你說。」安室透眸色不明地望窗外的景色,控制了宴會裡的客人了之後,走廊更安靜了,屏息下,連月光流淌的聲音仿佛都能聽見。
「黑麥有沒有可能是那個朗姆用來盯梢任務完成進度的人?」
如果是這樣推測的話,那就可以跳過思考動機這一環節,直接從結果逆推。
安室透說:「從一開始黑麥就在頻繁接近烏丸松,性格、行蹤、到來黃昏別館之前,松小姐最信賴的除了你之外,就屬親近諸星大。」
而作為臥底,拉近關系套取任務目標的信任,是最基礎的部分。
「主管先生已經讓人在別館裡搜查他的下落了,只能說,現在他逃不出去。」諸伏景光望了一眼遠處斷橋的方向,如果凶手要逃走,那是一條逃生路線。
不過除此之外,如果提前准備好了,躲進山林裡也是一種方法。
「只能抓緊時間找了。」安室透說。
「在這件事之外,還有另一件事沒有摸清楚底細啊。」
朗姆矛盾的指令、烏丸松詭異的態度、還有今夜發生的一切。就像有什麼龐大的陰謀已經開始了,而他們才剛剛發現泥潭在哪裡。
兩人一合計,決定兵分兩路。
+
貝爾摩德靜坐房間內,更靠近門口的椅子上。
她沒有什麼行動,在閉目小憩。
心裡數著大約是十來分鐘,走廊外便傳來腳步聲。
和她一起盯著這邊,防止凶手返回消除線索的人被支開了,隨後,有人進來,關上門。
沒有開燈,但窗外的月光已經足夠看清室內的絕大部分情況。
死去的少女仍舊坐在對窗的沙發椅上,櫻發垂落地面,發梢沾著紅。
夜風從窗外襲來,帶著陣陣草露芳香。
「來了。」
貝爾摩德睜開眼,看向來人,水綠色的眸子多了一份捉摸不透的深邃,「這件事朗姆和你打過招呼了。你來動手我來動手?」
那人沒說話,把手術刀一樣鋒利的小刀丟給了貝爾摩德。
貝爾摩德抬手穩穩接住,她對這樣的態度倒是不覺得奇怪,輕笑著調侃道:「不忍心對喜歡你的小姑娘動手嗎?看來這個惡人只好我來當了。」
她起身,走向了沙發椅。
貝爾摩德抬手揭掉臉上的□□,輕甩兩下頭,一頭淺金長發沒了束縛,很快落到背上肩頭。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眨眼間就變成了高挑艷麗的美人,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漂亮。
室內的另一個人對此並不驚訝。
他只順著貝爾摩德的行動,看向了早已冷透的屍體。
「朗姆為什麼要她的命?」他問。
貝爾摩德彎下腰,俯身,指腹輕輕掠過少女蒼白的臉頰,聽見他的話,貝爾摩德笑了,嘴角勾起一個神秘的笑容,又繼續撥開沾了血而貼服在烏丸松臉頰上的發絲,像是不打算說什麼。
那人本不打算從神秘主義者口中追問,出乎意料的是,貝爾摩德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是朗姆,是Boss。」
那位在組織高層中地位不明的女人含著笑,隨口帶過一句:「無論曾經朗姆有過什麼想法,現在他和Boss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他是在為那位先生辦事。」
「只不過那位先生現在連基本行動能力都很欠缺,信息量匱乏,只能由朗姆來代勞了。」
「你什麼意思?」
貝爾摩德想了想,丟去一個問題:「你知道組織現在的狀況吧?」
那人點頭,回了一句「內鬥」。
貝爾摩德卻搖了搖頭,她的目光依舊是溫柔的,如同為少女入殮一般擦去了烏丸松臉蛋上的血跡。脖頸上的血已經凝固了,但白裙上的猩紅色依舊刺目顯眼。
貝爾摩德屈指碰了碰傷口。
帶著些許透明的血液沾在了指腹上。
她說:「組織的現狀就像是戰場上的兩波人馬,但另一方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獨立而戰爭。這場影響了許多勢力的戰爭起因根本就不是為了內部奪權。」
「烏丸松,她在用她的方式,慢慢的磨滅她的敵人。」
「……什麼?」
那個人詫異地問道。
這倒是個好解釋的疑惑了,貝爾摩德再次丟去一個問題:「你在之前聽說過朗姆的存在嗎?」
答案很明顯,沒有。
各國諜報人員在這場混亂出現之前很難摸清楚組織的上層構造,『二把手』、『朗姆』、『Boss疑似消失』這樣的真實信息都是最近幾年才被捕捉到,而在此之前都是在一大堆虛假情報裡大海撈針。
可最近幾年這個信息卻被捕捉到了。
還被證實了正確性。
被貝爾摩德這麼一提醒,疑點瞬間冒了出來。
可貝爾摩德卻沒有說出這是『烏丸松故意泄露朗姆的信息』這樣的話。淺金發色的窈窕女性背對著月光,眸色幽暗不明,卻帶著對少女的感慨和笑意。
「我那聰明的小小姐懂得缺席與現身的價值。從不斷的用對抗誘導一貫神秘的二把手頻繁下場開始,他用的人越多,見的人越多,外泄的情報也就越多。」
「讓自己太容易被人看見、接觸,那麼所營造的不可接近的威嚴就會消散。」
「缺失壓迫感和神秘,在裡世界算是致命的陷阱了。」
此話一出,堪稱毛骨悚然。
以貝爾摩德的言論去推測,這樣甚至不需要烏丸松親自動手。
那些潛入組織的臥底、間諜,無論目的為何,都會如同見了血的食人魚一般率先湧向泄露自己存在的朗姆,連帶著扯出和他同一條線上的那位先生。
而至今身份不明的烏丸松則依舊保持神秘,不被人知曉。
「這是烏丸松的方式?」
他問,臉上明顯帶著一絲震顫。
「或許只是其中之一,誰知道呢。」貝爾摩德點到為止,攤開手似是無奈地說:「我不喜歡猜謎,特別是松的謎語。」
這可是能把神秘主義者都弄得頭大的純謎語人,可惜能從烏丸松嘴裡問到真話的也就琴酒一個,不然她倒是想問問她的小小姐在做什麼。
那人頓了頓,繼續問:「那朗姆知道這件事嗎?」
「他?他知道,這不是因為這件事,才會派你潛入威士忌小組裡,盯著其他兩個人調查其中松安插的臥底。」
「他呀,都害怕得想在這裡直接通過斬首行動一勞永逸了。」
貝爾摩德的手指順著少女的脖頸劃下,落到慘白的鎖骨上。
胸口的布料是染血最多的,大片的紅色和蒼白的肌膚在月光下形成強烈對比,死亡的美艷撲面而來,只是櫻發少女早就沒了生息,也不會做出什麼反應。
「不過……」
貝爾摩德低垂著眉眼,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死去的人,更像是在看一個物件。
女人屈指,指節隔著一層布料,敲在少女心口。
沉悶的一聲篤響。
「但人類的力量,哪裡是能抗衡得了她的呢。」
第145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4)
鋒利的刀尖順著蒼白的肌膚劃過。
帶著透明的血液便從劃開的傷口一湧而出。
隨著剖開皮膚表層, 站在貝爾摩德身後的青年驚訝的發現,少女皮膚下的,並不是人類的血肉。
「這是什麼?」
他看向貝爾摩德, 這個場面超出了他的心理預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貝爾摩德卻也愣了一下。
旋即, 她明白了什麼, 低低笑了一聲,「真讓人意外,我還以為她的死是為了提前轉移自己呢。」
「真是狡猾的小家伙。」
貝爾摩德扭頭, 對負責配合自己的人說道:「過來幫個忙,我要取個東西。」
「行……」
話還沒說完,忽地, 有什麼冰涼涼的東西抵住了後腦勺。
沙啞的聲音殺意重重,從後側傳來,其中飽含的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別動。」
「我可保不准槍會不會走火。」
…
雲層掠過天上明月。
月光驅散了陰影,室內亮堂了起來。
貝爾摩德毫不意外出現在這裡的人,但又有些驚訝, 「我還以為你是得到了消息剛從美洲回來, 而且看起來回來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琴酒。」
「貝爾摩德。」琴酒冷哼一聲,並不理會貝爾摩德的調侃。
他掃了一眼槍指著的人, 嘖聲,但沒說什麼,反而收了槍。見此,貝爾摩德反倒是有些驚訝。
「看來小小姐把她要做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不愧是極少數能從松口中問到真相的人。」貝爾摩德感慨道。
她使了個眼色,示意配合她的那個人先出去, 這裡交給她。
那人看一眼悄無聲息出現在這裡的琴酒,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退出了房間。
「你就這麼放他走了?」
「他還有用。」
「這句話倒是和松如出一轍的語氣。」貝爾摩德說。
琴酒對此不置可否。
他只走到沙發椅旁邊,大片大片的猩紅色觸目驚心。哪怕是對這樣的情況堪稱習以為常的琴酒,也不免心髒一跳,咬緊牙後根,面色難看極了。
「……第十二次了。」
銀發男人陰鷙到極點地聲音從喉間吐出,眸中色彩猶如漫天風暴,劫掠四海。他看著櫻發少女脖頸上的傷口,扣緊槍的手指尖用力到發白。
死亡、死亡。
烏丸松沒有死亡的概念。
但琴酒有。
他不止一次地看著烏丸松巧笑嫣然地將槍口對准她自己,以陰謀、動蕩、分裂,一次又一次地誘導敵人落入她的陷阱。
對烏丸松來說,這些可能只是不入流的小手段,是她目標計劃的某一部分。
但對琴酒來說……
他有過一次,親自,在少女的期望下,向她開槍的經歷。
為的只是那些該死的計劃。
琴酒開槍了。
就那一次。
眼前的一幕勾起了太多回憶,琴酒眉頭緊縮,但他沒有動手去碰沙發椅上的櫻發少女,就這樣安靜地看著。
貝爾摩德靠在窗台上,她也不著急,反而安靜地看著這幅宛如棄犬與它想要守護卻死去的飼主般的場面。
貝爾摩德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沒把你安排進這次計劃裡啊。」
琴酒看了她一眼,沒有反駁什麼。
這次行動烏丸松的計劃裡確實沒有他,或者說,之前琴酒會在國外就是烏丸松把他調出去的。
他到這裡來,是打算看看烏丸松到底想做什麼。
琴酒不會阻攔烏丸松。
但至少,讓他看看她計劃完成的那一刻。
貝爾摩德看著琴酒,忽地,發現自己似乎看出了什麼,「真稀奇,居然能看見你因為她生氣到這種地步。」
「我不生氣。」
貝爾摩德當即反問:「真的?」
琴酒沒說話。
貝爾摩德了然:哦,那就是假的。
也是,誰會喜歡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命懸一線——不,以少女的狀態來說,她已經死了。
在人類醫學的角度,烏丸松已經死亡。
但貝爾摩德被說出來。
她還不想被top kill盯上。
「你喜歡她嗎?琴酒。」貝爾摩德突然問道。
琴酒沒回答。
貝爾摩德卻有了答案,但她再拋出的這個問題,就不只是為了試探琴酒的心思了。女人問道:「那你覺得,她喜歡你嗎?」
這個問題終於讓琴酒有了反應。
誠然,烏丸松對琴酒很特殊。
特殊到當初為了保琴酒,直接挑明了和Boss之間的矛盾,撕破了原本鐵桶般的組織構架,造成了今天混亂不堪的局面。
她待琴酒總是充滿好奇的親昵。
偶爾還會有語出驚人的行為,在之前,就連Boss都知道了烏丸松對琴酒的特殊。
琴酒也沒否認過這段曖昧的關系。
但要讓他去猜烏丸松的心思——
「貝爾摩德。」
琴酒忽然開口。
青年被這段喜歡與否觸動到了內心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他問著,眼睫卻垂了下來。
青灰色眼瞳看向沙發椅上那個安靜死去的少女,眼底壓抑了數年的情緒和著死亡帶來的血色,凝聚成了一句掏心的疑問:
「她是不是沒有「喜歡」的概念?」
+
琴酒還記得第一次遇到烏丸松的時候。
那天剛入秋,在下雨。
細細密密的雨接連不斷,幾乎整個世界都被雨水驚起的霧氣籠罩,視線也很模糊。哈出一口氣都能很快化作白霧的冷天,就算是又東西遮風擋雨,也冷得讓人發抖。
那個時候琴酒還不是琴酒。
他叫黑澤陣,沒有歸屬。
黑澤陣就是在這樣雨霧冰冷的天氣裡遇到的烏丸松。
地方是在一處隱蔽的倉庫,這裡盤踞著當地的地下集團,據後來所知,那些人的暴力傾向極高,是純粹的黑色非法集團,攔截過組織的交易,給組織帶來了不少麻煩。
是個很難攻破的麻煩勢力。
當年社會經濟崩潰,治安也很混亂,打點警署通過法治方法解決問題很麻煩。
烏丸松是一個人去的。
黑澤陣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的具體經過了,他只記得她殺人的手法很利落,從推開倉庫大門到將全副武裝的暴力集團屠殺只用了十分鐘不到的時間,快得連逃命的契機都找不到。
當她走向他的時候,整片區域只剩下被強行募集而來的、像黑澤陣那樣比較小的孩子。
雨霧下的少女渾身沾滿濕氣,慢慢地走過來。她的長發披散,任由雨水浸透長發,將發尾的血跡一點點洗刷掉,少女色澤清淺的發絲上沾著許多水珠,清新得像是美好的琉璃制品。
無害、脆弱。
纖弱的脖頸上貼服著被雨水打濕的發絲,連眼睫上都站著細密的水珠,看不見神色,只覺得很冷。
鋪天蓋地的殺意隨著出膛的子彈穿透雨幕,烏丸松眼裡沒有成年人和孩子的區別,似乎在她眼裡,人類都是平等的。
但到最後一個,只剩下黑澤陣的時候,那少女卻出乎意料的停下來了。
她蹲下來,就蹲在他面前,長發發尾都落在了地上,沾了點污泥。他們之間距離很近,近到黑澤陣能看見那雙空洞機制的瞳孔裡倒映的自己。
是雙漂亮的藍眼睛。
仿若核反應堆啟動後,契倫科夫輻射由內而外迸發出亮眼的輝光時一樣,是那樣美輪美奐到極致的藍。
他記得她看了他很久。
久到雨水模糊視線,渾身泛冷。
但比起雨水,更讓他感到刺骨的是那份殺意,平靜又濃厚得有種讓人無處可逃的絕望——來自他眼前的少女,烏丸松。
不是針對他的。
是針對人類的,而黑澤陣就是人類。
她會殺了他。
可出乎意料的是,黑澤陣沒死。
他聽見了一句在當時的情況裡令他極為錯愕的話。
她說:「我很喜歡你。」
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少女自己也愣了一下,她想了想,似乎在思考自己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片刻後,又伸出手,說出了第二句話:「要跟我走嗎?」
黑澤陣沒有拒絕。
他鬼神使差地,握住了烏丸松的手。
…
「……這樣啊。」貝爾摩德驚嘆一聲,末了,嘆了口氣,「你果然意識到了這件事。」
琴酒不欲多言,直問道:「你的回答。」
被催促的貝爾摩德聳了聳肩。
「沒有。」
她回答得很干脆。
與上一代組織元老密切相關,掌握了組織大量內幕的女人說:「松從本質上就不是人類,她是個合格的機械造物,不需要「感情」這種會影響思維的代碼。」
貝爾摩德看向沙發椅上的少女。
「當初其實她一樣會殺了你。」
「不是因為仇恨,也不是因為其他什麼。松有的,是純粹到極致的殺意,僅針對人類。任何人類。」
由烏丸蓮耶於舊時代制造的,能囊括不計其數算法的智慧機械,代替Boss運營組織數十年,使整個烏丸家族保持了持續而穩定的繁榮昌盛。
他們為其取名烏丸松。
是一個人類以肉身絕對無法抗衡的非人類。
「但是她沒有動手。」貝爾摩德話音一轉,她沒打算過多的設置懸念,這一次,千面魔女出乎意料的坦誠。
她告訴了琴酒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按理說她在那次任務裡不應該留活口,但她的認知似乎在那一天產生了錯誤。」
——「你知道嗎,琴酒。」
貝爾摩德上前兩步,越過琴酒。彎下腰拂過少女寧靜的面龐,看見心口皮膚被剖開之後裸露在外的機械數據核心,忽地笑了一聲。貝爾摩德說道:「烏丸松之所以會放過你,是因為她把那種對人類的殺意,錯認成了人類才會有的愛意。」
……什麼?
琴酒的表情滯澀了一瞬。
身側扣住槍的手指尖松了松,這個答案超乎了琴酒在此之前的全部推測,他甚至根據烏丸松的性格考慮過她對他這份特殊是一種心理暗示的可能。
琴酒往更壞的方向都思考過,但唯獨沒考慮過這樣荒誕的感情。
刀滑落掌心,貝爾摩德依照任務,挑出了鑲嵌在少女機體心口部位的數據儲存核心,執行了回收。
做完這些,她才繼續對琴酒說:
「是啊,她喜歡你。」
「但同時,也有著對人類對等的殺意。」
這就是非人之物最珍視的感情。
悠于 2024-9-7 14:28
第146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5)
「為什麼把這些告訴我?」
琴酒轉向貝爾摩德, 青灰瞳沉沉地看著她。青年眸中情緒翻雜如浪濤,但殺手出身的他依舊在此時保持了過分的冷靜。
貝爾摩德看見了他垂落在身側,緊緊握拳的手。
「沒什麼。」
貝爾摩德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她已經收到了皮斯科和愛爾蘭的消息,行動的另一半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只要能走出這座別館, 外面的人就能及時接應他們離開。
整個過程流暢得令人疑惑。
連他們覺得最棘手的部分:殺死烏丸松這部分都順利過頭。要知道,現場潛入的成員,除了皮斯科和貝爾摩德之外, 絕大多數都是武力派。就是用來對付烏丸松這種非人之物。
她的小小姐死得恰到好處呢。
貝爾摩德看了看安靜死亡的少女,莞爾。
她和琴酒錯開身位,繼續回答了剛才那個問題:「我只是在想, 你這麼聽她的話,連這種事情她不讓你參與你就真的不插手。」
「那如果有一天,她讓你對她動手。」
貝爾摩德問靜立在少女身前的人,看著月光灑下,高大的身軀打下濃厚的陰影, 籠罩沙發椅上的烏丸松。
「你會怎麼做?琴酒。」
「……」
琴酒張了張嘴, 又忽地閉上嘴, 眉頭緊縮在一處。刀刻斧鑿般的俊美面容上多了幾分凝滯,遲緩地從貝爾摩德的話裡聽出了她要說的什麼。
對烏丸松, 琴酒無疑是忠誠的。
他很少質疑她的命令,就算是天花亂墜的想法也最多會冷笑著嘲幾句,轉頭還是會去想辦法完成。
烏丸松送他那支塗裝花裡胡哨好似彩筆的狙擊.槍,琴酒就算嫌棄到了想順手丟進垃圾桶, 但回去之後,還不是好好的收起來了嗎。
——哪怕, 她讓他開槍。
琴酒也執行了。
所以貝爾摩德的話只有一種答案。
琴酒冷凝許久,最後只丟出一句冰冷的:「她不會死。」
意思就是,琴酒不會抗命。
名為烏丸松的存在由數據和代碼構成,軀體的停止對她沒有影響。
因此,烏丸松不會死亡。
因為死亡僅僅是對人類而言。
她只有永久關閉、無法修復、完全損毀的概念。
琴酒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僅僅只是看著;所以幾年前,才開了那次槍,順從了少女的命令。
貝爾摩德一點都不意外琴酒會是這個回答,女人垂頭,摩挲著指尖剛剛從少女心口取出來的東西,思考半晌,還是沒把更絕的問題拋出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離開這個房間之前,琴酒問道。
「不,不知道。」
貝爾摩德聳了聳肩,實話實說:「只是出於女人的直覺,有一些不一樣的見解而已。」
她只是想知道,她那冷心到絕情的小小姐,到底會做到什麼地步。
還是說,充斥著對人類的殺意的機械,會在最後理解人類才會有的「感情」這一概念呢?
+
外間。
疑似凶手的嫌疑人諸星大很快就被找到了,去斷橋附近查看情況的保安們發現了這位嫌疑人,並迅速將其逮住,帶回了別館。
蘇格蘭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迅速趕往了關押嫌疑人的房間,主管先生顯然非常重視這件事,安排的是沒有門窗和通風口的房間,門口也有人守著,想逃跑只有正門一個選項。十分靠譜。
推開門,一眼就能看見坐在桌邊,面色沉重的黑發青年。
黑麥不知道剛才去了哪裡,大衣衣擺沾著不小心蹭上的泥土,長長的烏發發尾沾著未干的水汽。
他看向推門進來的蘇格蘭,綠瞳微眯,先一步沉聲問道:「我聽說松小姐出事了。情況怎麼樣,發生什麼事了?」
蘇格蘭放在門把手上的手頓了頓。
暗藍的瞳孔投向諸星大,諸伏景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走廊的光穿過他的身形,在地上投出一個拉長的陰影。看著他,沉默地,像是在確認諸星大話語的真實性。
諸星大的話有可信度嗎?
蘇格蘭不確定。
黑麥話裡話外的態度都不像是那個殺了烏丸松的凶手,他看起來甚至是不知道別館裡發生了什麼。但大家都是組織的成員,多少都是戴著假面具在交流,諸伏景光不會傻到相信黑麥威士忌的一面之詞。
於是蘇格蘭回答。
「她死了。」
話落瞬間,蘇格蘭明顯地看見了黑麥那雙幽深綠瞳裡的震顫和無措。
諸星大緊緊蹙眉,臉上看不出什麼過激的情緒,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扣住桌面,聲音繃得發緊:「你說什麼?」
蘇格蘭回答。
「松小姐遇害了,就在你帶她離開宴會廳之後。監控、人證都有指出,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是你。」
關上門,再順手打開燈。
室內瞬間亮了起來,兩人也更清晰地看見了對方。
蘇格蘭一步一步走近,直至逼近黑麥身前,他俯下身,和諸星大對視,暗藍的瞳孔裡不見光色,「你之前在向朗姆報告松小姐的情報吧,還有很多時候,你都是最先接觸烏丸松的那一個。」
蘇格蘭問。
「黑麥,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威士忌小組一共三個人。
波本、蘇格蘭、黑麥。
從朗姆的命令得知,這三個人當中,有一個隸屬於烏丸松;那麼以朗姆的謹慎程度,這三個中同樣該有一個真正去執行殺死烏丸松命令的威士忌。
前者仍然沒有確切的目標,現在,後者已經有了選項。
『——』
冷凝的氛圍在無聲對峙中扯出細長的耳鳴。
「啊。」諸星大聞言,卻是冷笑一聲,綠眸眯起,仰頭,毫不畏懼地回視蘇格蘭,「你在懷疑我是受了朗姆的命令去殺了烏丸松?」
「最後出入那個房間的只有你,鐵證如山。」
蘇格蘭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倒是個沒辦法反駁的證據,但諸星大並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一挑話題,單刀直入道:「那你呢?」
「這麼著急趕來審問我,就像想直接敲定我是凶手一樣……」
「你是站在哪一邊的,蘇格蘭?」
話音落下。
氣氛瞬間僵持住。
令人渾身難受的死寂氛圍再一次蔓延,冷凝的空氣比今夜的冷風還要令人發顫,蘇格蘭不語,黑麥也沒有回答,兩個人僵持不下,誰都沒回答彼此拋出的那個問題。
最後,是蘇格蘭先退了一步。
他拉開了和諸星大的距離,退開幾步,卻沒有就此跳過這個話題。蘇格蘭冷聲說道:「黑麥,你加入組織的軌跡就很讓人懷疑。三個月前你是直接被高層授予的代號,當時你根本就達不到代號成員的程度。一躍從基層成為代號級別,這種殊榮,恐怕一般人根本得不到。」
黑麥不甘示弱,反問道:「就憑這個你就想給我定罪?」
「要說起來你的升遷進度也很詭異,新一批獲得代號的成員裡,尤其是你和波本,明明是新加入組織的成員,卻老練得像是有前輩引導一樣,就連組織內部盤根錯節的細節都處理得熟練過頭。」
「蘇格蘭,這樣看來你才更有嫌疑啊。」
被反問的蘇格蘭眸色暗沉,不斷思考對方話裡的錯處。
氣氛再次凝固住了。
『——』
忽地,門再次被推開。
進來的那人一頭金色短發,膚色略黑。是安室透,他也聽說嫌疑人找到了,姍姍來遲。
進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站在房間中央的諸伏景光,安室透略微觀察了一下房間裡的景像,瞬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麼。
不用再說無意義的開場白,安室透直接發問:「黑麥,是不是你殺了烏丸松?」
話語觸及到死者,諸星大抿住下唇。
但他的回答很干脆:「不是。」
安室透沒計較這句話到底是真是假,得到回答之後,他進一步拋出了真正想問的問題:「如果不是你動的手,那你去找烏丸松做什麼?」
「……」
諸星大移開視線,態度忽地沉默了幾分。
片刻後,黑發青年回答:「我去問四十年前發生在黃昏別館的事情是不是和她有關。」
今日再現的情況裡,大部分都有著四十年前的黃昏別館屠殺案的影子。
「這不可能吧……」
波本蹙眉,「她不可能活那麼久,烏丸松到今天的法律年齡也才十六七歲而已。」
就算是借助現代科技也不可能把年過半百的身體調養成十六七歲的狀態。更何況烏丸松一舉一動都與青春少女無異。
「如果烏丸松不是人類呢?」
此話一出,兩人皆寂。
「之前給她換繃帶的時候,我就發現烏丸松的身體狀況有問題。」諸星大把他注意到的細節一一道來:「她手腕的傷口下面,與其說是血管和骨骼,不如說更像是電路和線管。」
「她的血沒有血腥味。」
「還有種像是液體的透明感。」
這麼一提,諸伏景光瞬間回想起來了。
當他闖入那個房間的時候,嗅到的不是刺鼻的鐵鏽味,和著夜風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的,是山林間特有的清新的泥土芳香。
但從常理來說,哪怕開著窗戶散味,從頸上動脈湧出的大量鮮血也很難散掉全部血腥氣。
當時諸伏景光和安室透都沒來得及注意這一點。
殘忍的死亡讓他們更先一步想到的是查出誰是凶手。
黑麥繼續說:「我剛才在外面是在想,如果將報告書上的『上一代』、『這一代』和『下一代』換個角度思考。比如指的不是單獨培養出來的人類實驗個體,那麼還能是什麼。」
【他們、我的創造者,尚且恨我,那我還能從他們的同類中得到什麼希望呢。】
【完美得就像是機器人。】
……最完美的傑作。
諸伏景光和安室透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不可思議的神色。
黑麥則說出了他通過這些線索得出的結論:
「我推測,烏丸松還活著。」
「她知道有人要殺她。她借此將自己偽裝成獵物,在用自己的『死亡』引誘那些獵人走進她的圈套。」
層層遞進,環環相扣。這樣推測,才更像是他認識的那個詭譎到難以捉摸的小姑娘。
赤井秀一嘆息。
她啊,總是很喜歡這些。
第147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6)
「那這樣說, 就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了。」
波本沉吟片刻後,問出了一個至今為止最關鍵的問題:「如果朗姆知道烏丸松的特殊性,假設她真的不是人類, 那為什麼這道指令還要求我們動手?」
順著這個思路,就連最開始朗姆讓他們接觸烏丸松的命令都變得詭異起來。
安室透不禁想起了最初見到烏丸松時感到的異樣。
那些用常理無法解釋的詭異感, 在此時全都得到了解釋。
「只有一個可能。」諸伏景光默契接話, 他也冷靜下來了,優秀的頭腦順著這些線索推測:「松小姐的死能消除一定程度的威脅,從之前的線索來看, 很大可能是在武力應對上的威脅。」
「死去之後沒有了威脅的武器該怎麼處理?銷毀?回收?」
波本:「聽起來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啊。」
很大可能上,『回收』就是朗姆那道指令後真正的目的。
此話一出,復雜的情況令三人都安靜了幾秒, 片刻後,蘇格蘭輕輕發聲:「松小姐應該是知道自己的特殊性的吧?」
他記起了沒有血腥味的大出血。
還有寧靜到極點的慘白面容。
蘇格蘭不禁發問:「那她想要的是什麼?」
如果烏丸松什麼都知道,卻還是這麼做了,那她到底想要什麼?
黑麥沉吟許久,拋出了一個似乎不合宜的試問:「一個人的死亡能帶來什麼?」
他自問自答道:「死亡可以視為一種社會意義的消失, 就像烏丸松的祖父烏丸蓮耶那樣, 成為廣而知之的死者。」
波本離開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烏丸松遇害的消息還沒傳出去。」
蘇格蘭也明白了, 「而且現場的情況第一時間控制起來了。現在宴會廳那邊應該只有別館外的橋斷了的消息。」
「是信息封鎖嗎。」
「看來是的,松小姐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呢。」
蘇格蘭笑了一聲, 從喉間發出沉沉的低笑,眉心微動,逸出些許後知後覺真相的無奈來。
這個結論得出,黑麥的嫌疑幾乎迎刃而解。
蘇格蘭重新起了一個話題。
「那我們不如換個角度思考吧, 從松小姐的思維模式去想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波本頷首,將前不久發生的情況一一整理出來:「當時知道她遇害的人, 除了我和蘇格蘭之外,就是這場宴會的主管以及幾位客人。主管先生應該是松小姐用來封鎖消息的,他無論是做什麼都有種先見之明的利索;那幾位客人中,有幾位我在調查烏丸松資料的時候見過,和她關系很好,不會大肆宣揚現場的事情。」
「只有那位女醫生。」
安室透蹙眉思索了一會兒,敲定,「這是個不確定因素。」
他說:「殺人案現場擁有醫學權威的人物,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據她所說和烏丸松關系很好……」
「太巧合了,不是嗎。」諸伏景光說。
「是啊,太巧合了。」
安室透壓低眼睫,掩去了眼底意味不明的神色,「都要巧合到,讓人懷疑今天這場宴會的初衷了。」
這個時候倒是能理解文件記錄裡的【復雜詭譎精於計算】的性格是什麼意思了。
這一連串推理出來的東西實在令人印像深刻。
黑麥頓了頓,音色裡染上一絲復雜,他沒附和安室透的感慨,繼續說道:「這位很有嫌疑的女醫生面對的是失去主動權的松小姐。如果擁有自我意識的強大個體喪失威脅,那麼知道真相的人會做什麼就很顯然易見了。」
「放松神經,主動出擊。」
蘇格蘭回答:「這樣說,整個事件就差最後一個條件了。」
即,「烏丸松這麼做到底想要什麼。」
「……」
「有點難回答。」
三人對視幾眼,紛紛覺得思考邏輯縝密的機器人布置的圈套多少有點費腦子。
最後還是諸伏景光提議,引開了室外的安保,帶著身負重大嫌疑的諸星大繞路避開行人,去了之前發現烏丸松的房間。
意料之中的,他們發現這裡已經沒有人了。
門外守著的人被調開,門內的年長女醫生下落不明;只有依舊死寂的夜色微涼,將慘白的月光和死去的軀殼靜靜的融為一體。
諸星大面色沉了一瞬。
哪怕已經得出了『烏丸松還活著』這樣的結論,可真正看見這一幕的時候,還是讓人呼吸頓止,指尖發冷。
波本檢查了一圈室內的情況,沒有熱武器留下的痕跡,大致能推測出那名年長的女醫生大約真的是潛入宴會的組織成員,在做完她要做的事情之後直接離開了。
於是,這裡的『烏丸松』成為了被拋棄的軀殼。
蘇格蘭站在沙發椅死去的機體旁邊,不禁在想,如果烏丸松真的就這樣死去了,是不是會連簡單的入殮都沒有,創造她的人會冷漠到讓她暴屍荒野?
「室內沒留下什麼痕跡,進來的人行動很謹慎,可以獲取的線索很少……」
安室透看向諸星大,問道:「你還有其他線索嗎?」
諸星大斂眉沉吟許久,還是將之前消失在監控下後做的事情說了出來,「我剛剛和烏丸松分開之後,在外面看見了兩個行蹤不明的人,追著他們去了別館外圍。」
「他們應該是下了類似地下室的地方,我怕打草驚蛇,沒有跟上去。」
然後一回來就被當嫌疑人逮起來了。
可以說十分有九分倒霉了。
「看來只有這一個線索了。」
三個威士忌探討過目前的狀況,最後決定,跟上去看看。
雖然很危險,但總比現在推理出情況,卻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好。
黑麥發現的地下室入口位於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
這邊沒什麼人,靠著別館高牆的角落,來自然也很難被發現。
三人下去的時候很謹慎。
出乎意料的,進去的路很順暢,幾乎沒遇到什麼麻煩,順利得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守株待兔的陷阱。
抵達一處明顯有人進去過的門前,最前面的蘇格蘭和黑麥交換過幾個暗語手勢,黑麥便和蘇格蘭一起,小心地按住門把手,輕輕推開——
赤井秀一愣在原地。
錯愕和震顫在這一刻席卷了他。
眼前的一幕超出了他對烏丸松的了解。
青年的綠瞳倒映出一片熒光。
許許多多的『烏丸松』被浸泡在封閉容器裡,從正門看去,能看見整整齊齊數排容器陳列在這個閃爍著冰冷光亮的房間內,玻璃容器內的液體流動,冷得刺骨。
容器內的少女蜷曲著,櫻色長發在液體內浮動,無數管道連接著她的太陽穴、背脊、手臂……
猶如提線木偶,卻更像那句「最完美的傑作」。
她們的長相和烏丸松相較,已經不能說是同胞姐妹的程度了,完全就是一模一樣。
容器上貼著她們的身份,不是赤井秀一見過的那個『烏丸松』。而是他在那份文件上看到過的那串不知所謂的代碼,只有其中的幾個數字不同,像是在強調著優劣一般冰冷殘忍。
蘇格蘭看著這一幕,震驚到聲音輕到幾乎聽不清。
「……這是,什麼?」
這些都是什麼?
+
「輝夜!你看你看!」
「我覺得紙片人已經領悟到我想表達的事情了!」
是枝千繪舉著游戲機,歡欣雀躍地向小姐妹分享自己的快樂,「游戲體驗max!」
好不容易周末出來和朋友短聚,四宮輝夜無奈地摸了摸是枝千繪這個一進商場就自覺坐到『放置區』長椅上躺平的小懶狗的腦袋瓜,問道:「又在玩什麼?」
是枝千繪把游戲機推舉到四宮輝夜面前,擲地有聲:「不在場ソ幕後黑手!」
四宮輝夜莞爾,拿來游戲機翻了翻記錄,然後震撼地看見了詭異的一幕。
這不是關鍵的,關鍵是,點開旁邊好感度列表,在場三個紙片人至少有兩個的好感度處於戀人未滿。稍微支棱一下就能轉正進入戀愛狀態的那種。
但是看看這個場面。
再看看她那翹首以待誇誇的小姐妹。
四宮輝夜難得沉默了一次,深呼吸好幾下,才緩過來,問道:「千繪。」
「好的!」
是枝千繪活潑應聲。
四宮輝夜不愧是十分了解是枝千繪的高手,她面帶微笑,首先詢問了最關鍵的問題:「這個計劃裡,你在向紙片人傳達什麼呢?」
千繪高高舉手,氣勢鏗鏘:「我是罪魁禍首,快來懷疑我噠!」
「嗚呼呼,不枉費我兢兢業業四處下套,他們已經從我最開始的態度裡猜出來了身份上的問題,再加上這次的死亡線索,只要順著這件事追查下去,他們一定能發現——」
「一切動蕩來自我,一切罪惡源自我。」
「於人類欲.念中誕生的惡意機械,承載了整個龐大非法組織的完美運轉核心。」
「不是木偶,不是悲慘的實驗體。」
「我即組織本身。」
是枝千繪詠嘆調似的念了一段中二病發作似的歡快詩歌,對小姐妹很少謎語人的千繪醬繼續揭露屑玩家打的算盤:「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成為後面事情的反差萌——哈!好感度一定拉滿!」
「我的計劃是不是超級完美?!」
四宮輝夜:……
四宮輝夜看著游戲旁白裡對紙片人的心理描寫文本,陷入沉默。
你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像是要懷疑你的意思嗎?
四宮輝夜摸摸是枝千繪的腦袋瓜,嘆息:「果然還是不能指望千繪真的有哪怕一丁點兒戀愛的腦回路呢。」
是枝千繪:?
粉毛抱頭,滿臉不明所以。
怎麼突然感覺被小姐妹憐愛了?
第148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7)
巨大的玻璃容器, 大約有兩個人那麼高。
蘇格蘭看見,容器的基座上,貼著的標簽上刻有這個容器裡少女的『名字』。
KR411Pr6b24w9。
和他們在那份文件上看見的代碼僅有一個數字的區別, 是什麼意思已經不言而喻。只是蘇格蘭還是忍不住握緊拳頭,眉目冷肅地看著室內的一切。
他們進入這個不知名實驗室已經有四五分鐘左右, 粗略的數了數, 這樣的容器至少有不下於三十個,每一個裡面都是和烏丸松一模一樣的人。那些代碼從410開始排序,沒有往前的序號, 對比之前看過的研究日記,現在更切實的明白了『用壞了就換下一代』的意思。
看見的每一幕都真實到殘忍。
不遠處,安室透在控制台桌面上找到了一些散落的文件, 忽地明白了最開始見面的時候,為什麼少女對被狙殺完全沒有緊張感,又為什麼在被敵人追逐時能做出果斷到殘忍的判斷。
不是出於理性。
而是她根本就沒有生命這個概念。
……完美嗎。
安室透猛地觸及了白紙上的黑字,攥緊了握著紙張的手,白紙被拽出長長的褶皺, 波本偽裝下向來冷淡的臉上帶著慍怒。
他強制自己冷靜下來, 「黑麥, 蘇格蘭。」
「這邊有些東西,你們過來看一下。」
波本從控制台桌上找到的一沓紙裡, 是像之前從烏丸松家裡找到的文件類似的記錄,從紙張的制作和筆墨判斷,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文件了。
【機體測試評估】
【我們給她裝載了神經傳導回路,但不具備疼痛感官, 對疼痛的反饋只要足夠運行基本需求就足夠了,沒必要浪費算法去模擬感官。】
【但她好像很熱衷真實的感覺, 為什麼?是因為更像人類?別開玩笑了,干脆把所有痛感全都刪掉算了,免得在測試的時候浪費時間去修復表層。】
赤井秀一壓下眉頭,盯著文件上那仿若嘲諷和輕蔑的文字,腦海裡瞬間回想起了幫少女處理傷口時發生的事情。
那女孩會笑著重復道『我不會生病』、『這點傷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對比這些記錄,猶如曾經對人類充滿向往的美夢,因為一句麻煩和浪費變成了泡影。
代碼就是屠刀,殘忍的斬斷了飛鳥名為自由的思想。
…
【圖靈測試評估】
【她的圖靈測試進度令人驚訝到震驚,從零分到滿分,從被提問到反過來向提問者提問。她的意識偽裝已經遠超最初的預期,單論這一點,已經可以完美投入使用。】
【她好像太懂得運用人類社會的法則了,有時候連出題者都要揣摩才能明白她的話究竟是不是在回答問題。不過,完美,相當完美,這樣下去哪怕是投入社會,代替我們的人去執行任務、管理整個組織都相當完美!】
安室透垂下眼眸,視線一一掠過文件上記錄的那些用來測試的問題,以及烏丸松回答的答案。
他忽地愣了一下,從那些問題裡看出了一些沒什麼深意的小俏皮。
就如同只是向別人開玩笑似的兩三句無聊的話,卻在解析裡成為論據般的鐵證。
好像人類用所期望的謊言,編織出了『烏丸松』這樣的一個虛偽的真實。
所以她真實的一面被泯滅了。
…
【模仿測試評估】
【我們給予她設定的喜好大部分更傾向外表年齡的階段,她的表現不是很符合預期,似乎她對刺激性更強的事物更感興趣,是因為處理器更能判斷那些起伏波動更大的東西嗎?好在,只是喜好上的小瑕疵,這點影響微不足道。】
【在性格表演上她很熟練,態度真實得讓人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有了打破代碼的覺醒意識。不、不可能……她的設定就是這樣,不如說,這種程度的偽裝才是我們所需要的。】
諸伏景光忍不住回頭看向那些陳列在玻璃容器裡的一個個機體。
那些機體浸泡在透明溶液裡,只有頂部蓋子的小燈散發的熒光微微照亮,浮動在溶液間的發絲因為存放的時間太長而淡得過分,或許只有哪一天有人喚醒,她們才有機會見到天日。
這裡的少女和他們見過的那個沒有區別。
一樣都是人類惡念中,因人類的欲.望和罪惡而誕生的悲劇木偶。
…
安室透一頁一頁翻完這些散亂的文件,他沉默著,想用理性去捋清楚這些龐大的信息量,翻到最後,卻只是將紙張整齊攏在一起,一句揣測的話也沒想出來。
曾經他們的懷疑到現在很容易就能得出答案。
弗蘭肯斯坦筆下的怪物,仇恨又愛著人類的少女。
再聯系上之前和諸伏景光推測的那些可能性,安室透幾乎明白了整場波及範圍廣大的混亂最初是因誰而起。
烏丸松是決定性的證據。
她的存在甚至可以傾覆這個龐大的犯罪集團。
……只要像她的創造者一樣,利用她,輕而易舉就可以達到潛入這個組織的目的。
輕松到令人發笑。
安室透閉上眼,讓這個想法從思想裡滑走。
「蘇格蘭?你在做什麼?」
黑麥的聲音驟然響起,安室透睜開眼,循聲看去。諸伏景光正在一個玻璃容器前,他似乎按動了什麼,那只容器裡的溶液竟然在退去,裡面的人也隨著溶液下減而落到基座上。
待液體退完,外層的玻璃便自動向下降,露出了其中的人。
寫有數據編號的白裙貼服在身上,濕漉漉的長發更是散了一地。諸伏景光當即脫下外套,過去披在她身上,剛剛脫離容器的女孩沒有蘇醒,寧靜得像是那個已經死去的烏丸松。
諸伏景光解釋道:「剛才這個位置有別的基座上沒有的顯示燈,按下去之後就打開了……不對。」
他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猛地扭頭看向黑麥。
「你之前說,有人進來過。」
剎那間,波本和黑麥迅速藏身玻璃容器後,而他們站的位置上,深深的彈坑嵌入地面,硝煙氣驟起。
蘇格蘭也抱著懷裡的少女就地一滾,躲到了最近的容器後。
室內很暗。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沒有人維修了,開燈之後就連頭頂的燈光都只有幾盞,還一閃一閃的隨時可能熄滅。這樣的環境不足以讓他們看清開槍者的方向。
脆弱的玻璃根本無法擋住子彈,三人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被守株待兔了嗎……」
波本蹙眉,左右環顧周圍的環境狀況,尋找反擊的機會。
他向就近的黑麥打了兩個手勢,拿出便於攜帶的手槍,分兩邊引誘暗處的敵人暴露坐標。
諸伏景光小心地將少女放到地上,同樣拿出槍支。
幸好這次宴會他們走的是主辦方渠道,否則這些危險武器還帶不進來,現在倒是派上用場了。
敵人的火力不算密集,應該也是小型槍支。
諸星大粗略估算對方的大致方向,找准時機,和安室透配合著,率先命中了其中一個人。
就在他准備繼續鎖定另一個目標時,視角余光忽地捕捉到被頭頂短暫燈光映亮的子彈,正從角落的某處飛射過來。
這一瞬間,大腦高速運轉下,視野內的世界遲滯了下來。
躲不開。
子彈的射速遠超人類的移動速度,就算是手槍的射速,這麼近也很難躲開。
忽地,諸星大被拽動了一下。
相當巨大的拉動力,諸星大整個人都往側面跌了一跤,但飛射而來的子彈仍舊截斷了他幾根發絲,擊中了身後不遠處的牆壁。
他愣了一瞬,好幾步才堪堪站穩。
波本和蘇格蘭就在視野範圍內,他們不可能出現在他身側。
諸星大猛然扭頭。
閃爍的燈光下,少女櫻發濕漉漉地貼服在脖頸間,她披著諸伏景光那件藍色外套,身軀包裹在統一的白色衣裙下,就那麼站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他。
她似乎是剛剛從待機狀態中睜開眼,眸中的藍色宛如幼貓初生般柔軟,附著有一層朦朧懵懂的薄膜,沒有光亮,比他們見過的那個烏丸松更不像人類。
「提問。是否需要解決危險?」
她問,聲音安靜而死寂。
諸星大來不及思考,他點下頭,還沒開口,那少女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裡,只留下地面因玻璃破損而泄露的溶液表面,激起了一層淺淺的漣漪。
慘叫聲響起幾聲,又很快安靜下來。
安室透和諸伏景光對視一眼,握緊槍,慢慢地向發聲地靠近。
燈光閃爍,這一次他們看清了敵人所在的位置。
大約也是組織的成員,隸屬於哪一邊現在已經很清楚了。
殺死這些敵人的少女站在屍體邊,本來還有些戒備,但靠近之後仔細一瞧,瞳孔無光竟有點在發呆的意思。
和波本最初見到的那副模樣出奇的像。
那少女忽地抬眸望過來,不同於波本見到的那一個,她不會笑,只是安靜地攏著身上那件藍色外套,向最近的波本說道:「確認。室內啟動自毀程序。」
不等威士忌反應,她又自發地說道:「評估。自毀程序涵蓋整座地下機構,開始自毀後,會造成大於百分之三十的塌陷,□□質含量足以銷毀人類骸骨。」
「結論。從這裡抵達地面需要六分鐘,自毀程序啟動時長為00:21:17,震動反饋地面人數約128人,時間足夠疏散至安全地點。」
她說著,歪了歪腦袋,望來的藍瞳純澈無害,卻猶如安室透初次見到的那位,有著令他毛骨悚然的冷漠,以及將事物算計到分釐的精確。
這一瞬間,安室透比之前更明白了那句「完美」。
這就是從人類欲.念中誕生,由人類書寫編織的罪惡實體。
第149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8)
蘇格蘭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沉聲喝道:「快走!」
想去繼續調查這間實驗室裡到底有什麼已經來不及了,直覺來看這名和烏丸松一模一樣的機體不會說謊,那麼不管所謂的自毀程序到底是因為什麼, 從實際意義上來說一定會發生。
黑麥和波本也及時作出了反應,兩人紛紛轉向下來的方向。蘇格蘭剛邁開步子, 就見那少女依舊站在原地, 眼神空洞,見他看過來,也只是好奇地眨眨眼睛, 沒有要跑的意思。
蘇格蘭一展手臂拽住了她。
青年神色焦急,拉著她一邊跟上隊友的腳步,一邊呵斥道:「你想死嗎?」
那少女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疑問。機體沒有生命,無法死亡。附加。機體暫未啟動,當前處於休眠狀態,一切行為更符合人類觀念中的條件反射,不具備回答疑問的基本邏輯, 請不要使用復雜句式。」
蘇格蘭的腳步頓了一瞬。
就連前面緊急商討應對方法的黑麥和波本都驀地沉寂, 片刻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討論。
「……我知道了。」
蘇格蘭回答, 他抿著唇,沒再說話, 只是緊緊拉著她的手。
離開詭異的地下室,地面上的人們絲毫沒有意識到埋藏在腳下的危險,大家的注意力依舊在唯一能通往外界的木橋斷裂的事上,氛圍暫且還沒有那麼混亂。
略微觀察了一下情況之後, 波本冷靜的作出判斷。
他負責聯系上主管,安排賓客們撤離的情況, 蘇格蘭留下來和黑麥,以及目前情況還不ⓨⓗ太明確的少女去查看橋那邊的情況——黑麥的嫌疑暫且還沒有洗清,他不能一起進入別館,也不能一個人留守在這裡。
暫且作出這種分工,波本算著時間,抓緊時間進入了黃昏別館。
蘇格蘭則是帶著黑麥去往了橋那邊。
這個別館的處地很僻靜,據說附近的很大一片樹林也屬於烏丸松繼承到的遺產,因此這一片很少會有行人靠近。
如果這裡出了事,恐怕得死去的屍體腐爛生蛆才會有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好在,遠遠地就能看見吊車的臂架已經吊起鋼材,看效率,做得到那句信誓旦旦的『在天亮之前就把斷橋修好』。
「但這不夠。」
黑麥蹙眉,回望遠處的別館,又似有似無地掃過一眼安靜的少女,他對蘇格蘭說:「時間沒剩下多少了,沒時間慢悠悠的修橋。」
「啊。」蘇格蘭神色嚴肅地回答,他知道黑麥的意思,「得先保證客人們和別館裡的工作人員的生命安全才行。」
蘇格蘭稍作思考,對黑麥說:「我去通知那邊的施工隊優先保證能過人的修補進度,這裡交給你。」
黑麥頷首:「好。」
蘇格蘭離開之後,這裡就只剩下了諸星大一個人。
黑麥威士忌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許久,忽地,他抬起手,輕輕碰了碰少女的手腕。
指腹傳來的溫度冰冷,連最初的微涼都沒有,可看去又是每一處都像是雕刻到極致的精致柔美,像是高天原才會有的神明造物。
那少女看了過來。
許是諸星大沒說什麼,她也沒有說話。
她的眼眸是安靜的,不像之前至少還會煥發出些許活力,現在無論如何,都是羽睫低垂,掩蓋去眼裡空泛冷色的姿態。好像明明白白的在告訴他,這是非人的造物,從來都不屬於人類這一範疇。
甚至,在很久以前,她可能還是無數裡世界勢力最為恐懼的夢魘。
或許之後也會是。
…
貝爾摩德站在別館二樓,悠閑地倚靠牆壁,食指點在手機屏幕上,遠望木橋方向,若有所思。
片刻後,她打開手機,郵件裡有著一句剛剛發來不久的消息。
【新的機體已經帶出,確認沒有自我意識。地下室的自毀程序已經啟動了,盡快撤離。】
貝爾摩德屈指敲在手機屏幕上。
她沒去思考這位臥底先生是什麼時候被指派新任務的,貝爾摩德無比清楚組織內部的爾虞我詐究竟是因何而起。她在想的只有接下來的走向,以及最後的贏家。
說起來,她似乎一直沒猜過小小姐真正的目的。
想來應該不只是借其他人的手,銷毀會束縛自己的軀殼這麼簡單。
貝爾摩德思考了有一會兒,才給出她該有的回應:【知道了,之後帶她到集合點彙合,愛爾蘭和賓加會去接應你。】
…
蘇格蘭很快安排好了施工隊那邊的事情,他剛剛回到黑麥這邊,就見別館裡的賓客們向這邊過來了,大概是波本那邊同樣安排得很迅速,算算時間,大概還剩不到十分鐘。
黑麥:「她怎麼辦?烏丸松已經遇害了,再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怎麼解釋?」
說到這個,蘇格蘭犯難,看一眼少女,依舊是天然呆般的安靜。蘇格蘭苦惱道:「如果和松小姐的表現差不多,可以試試騙過認識她的人,但是這幅模樣恐怕很麻煩。」
「你……」
他試探性地和少女對話,問道:「你有名字嗎?」
那少女眨眨眼睛,回答:「推測。問題所指為個體識別代碼。」
那少女如同機械一般一個字母一個數字的報出一串話來,刻板機械得令人有著恐怖谷般的不適,「KR411Pr6b24w9。KR連結體第411號解析體,按人類的稱呼,你們可以叫我6b24w9。」
蘇格蘭和黑麥對視一眼,意外的沒有接話。
無法言對的沉默如同死寂。
少女左右打量,開口說道:「疑問。你們見過我們。」
蘇格蘭瞥開目光,不去和她對視,「是見過,但是松小姐已經遇害了。」
死去的和存在的,很難視為同一個人。
更何況蘇格蘭親眼看見過烏丸松的遺體。
「解答。我們是統一的個體,由同一個意識操縱,你們口中死去的是我們,現在站在這裡的也是我們。」櫻發少女收起披在身上的藍色外套,三兩下疊好之後,重新交還給蘇格蘭。
她說:「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區別,也不會有任何區別。」
就像少女口中的個體識別代碼,存在的和死去的,兩者之間只有第410機和第411號機這一個數字的變動而已。每一個都可以叫烏丸松,每一個都是人為的罪孽。
蘇格蘭不語。
他知道這是事實,所以更加不會回答什麼。
只有對非人的憐憫和壓抑在內心激蕩。
黑麥接替了局面,他臉上看不出對少女剛才的回答的反應,只保持著平靜到繃直的語調開口。
「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黑麥一錘定音,他示意蘇格蘭往橋那邊看,「我看那邊已經在撤離了。蘇格蘭,你先去試探一下主管的態度,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什麼,確認沒問題之後我帶她過去,就解釋成嚇到了。烏丸松從外表判斷也才十六七歲,這個解釋也聽得過去。」
這已經是緊急情況下能做出的最好的方法了,蘇格蘭忖度數秒,沒有拒絕這個提議。
不知道是不是這場混亂的幕後是被人注視著的原因,蘇格蘭驚訝的發現,那位忠心與烏丸松的主管在撤離的時候根本沒把烏丸松的遺體一起帶出來,對他的試探也是笑呵呵的回以太極般的模棱兩可,還配合他們將大小姐遇害過的消息掩蓋了下去。
有了這種似是而非的態度,他們成功將和烏丸松一模一樣、本質上也沒有什麼區別的少女帶離了危險區域。
+
隨著少女口中精確到分秒的自毀程序最後一秒落定,整片山林都因地底的爆炸而震蕩起來,棲息在樹木枝葉間的鳥雀被驚起,霎時間,整個山林上空都回蕩著不詳的烏鴉叫聲。
緊接著,便是從某一處燎燒起來的火焰。
由爆炸引起的火迅速點燃大片樹木,山火遼遼,一時之間就連一直都很冷靜處事的主管都慌了起來,連忙聯系人滅火。
混亂的人群中,蘇格蘭找到了之前分開的波本。
「zero?你看見黑麥了嗎?剛剛我被人群衝散了。」
「沒有。過來之後我就一直沒看到他……烏丸松呢?」
蘇格蘭一頓,猛然反應過來,低喊一句:「遭了。」
來不及解釋,他立刻轉身跑向別館的方向,橋梁那邊還在進行救援工作,爆炸引起的森林大火熊熊燃燒,臨時搭建的鋼橋上,還剩最後零星兩個人沒過來。
遠處火焰灼灼,樹葉被火舌吞噬,猶如死神逼近。
蘇格蘭問守在這裡數人數的主管,從他口中得到了黑麥幾分鐘前正沿遠路返回別館的消息,聽說是要去找什麼落下的東西。
猶豫之下,蘇格蘭追了上去。
穿過茂密的樹林,沿著火勢小的小道追蹤有人經過的線索,很快,視線裡就出現了那個帶著針織帽,留著黑色長發的青年的身影。
黑麥威士忌正在小道正中,手裡是被他帶走的烏丸松,少女靠在他懷裡,雙目閉闔,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
「黑麥?」
蘇格蘭一邊喊著,謹慎地靠近,手放在後腰上,只要前面的人有半點出格的舉動,他能立刻拔槍反擊。
帶著針織帽的男人聽見了從身後傳來的聲音,看見來人的時候他怔了怔,卻沒有多大疑惑,回應道:「喔。是蘇格蘭啊。」
火光映亮了黑麥威士忌的側臉,給烏黑的長發都鍍上一層金邊,他看過來,又很快收回目光,放在了手裡扶著的、已經失去意識的少女身上。綠瞳裡繚繞著層層山火,卻又帶著絲絲溫柔。
蘇格蘭的手已經按在了後腰別著的槍上。
他觀察著四周的情況,慢慢靠近,眼前的情況似乎正是預示著什麼,「黑麥?你在做什麼?」
他頓了頓,重新拋出那個問題:「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黑麥威士忌忽地笑了。
「蘇格蘭。」他揚聲喊道,明明是被質疑的那個,黑麥卻可以格外輕松的反駁回去,「這個問題,是在問我是朗姆的線人,還是在問我是松的臥底呢?」
黑麥站在火光之中,挑眉笑問,一字一句的反問不遠處那個人。
——「蘇格蘭。」
——「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無人回答。
只有山火燎燒的聲音。
片刻後,愛爾蘭和賓加從蘇格蘭身後的樹叢小道走出來。
賓加把玩著手裡的槍,揚聲向過來接應的內線說道:「你的偽裝被發現了,蘇格蘭。再裝下去也沒意義了。」
蘇格蘭威士忌這才笑了笑,手中保險栓打開的碰撞聲與熊熊大火燒斷樹木枝葉的劈啪聲一同奏響。
他笑著將槍口對准黑麥,眸色柔和,對這種狀況沒有太多意外。
「啊,我知道。」
第150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19)
「你什麼時候發現是我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無論是蘇格蘭,還是來和他會和的愛爾蘭和賓加都沒有輕舉妄動。
槍口對准黑麥,但也只是對准而已。愛爾蘭和賓加一同沉住氣, 冷厲的眸子緊緊盯住的是黑麥懷裡看不出生息的少女。
黑麥當然可以在發現蘇格蘭是內鬼之後一個人設下陷阱。
烏丸松的力量不是人類可以抗衡的,經過數次復合材料迭代, 他們眼前的這個可比別館裡死去的那個更難對付, 絕對不是普通刀槍可以打破防護的類型。
只要黑麥能指揮烏丸松,那局面將徹底反轉。
要搶人,首先要解決黑麥。
黑麥也如同掌握了制勝的關鍵一般, 面對蘇格蘭、愛爾蘭、賓加三人的包圍絲毫沒有慌亂,游刃有余地回答蘇格蘭的問題:「最開始的時候就有懷疑了,要說起來, 其實你比我更接近松。」
「我是在接觸她不錯,但很顯然,她更喜歡你。」
「你可是連烏丸財團內部的企業機密都套到手了啊,蘇格蘭。」
針織帽青年側首,綠瞳裡帶著淡淡的諷刺意味, 他注視著站在對立面, 映著重重火光, 即使被指出真相也巋然不動的蘇格蘭。
披露的真相猶如銳利尖刺,黑麥沒有收斂, 一句一句將他猜到的全都揭露出來。
蘇格蘭卻沒有反駁。
他低低笑著,佇立火光包圍裡的青年被熊熊山火鍍上一層燎燃的金邊,棕發盡染光色,暗藍瞳孔卻出奇的明亮。整個人與平日看見那個溫潤的『綠川光』決然不同, 此一刻,站在這裡的更像是混跡黑暗之中的蘇格蘭。
他背著手, 向背後的兩人打了個手勢。
與他接應,配合內鬼蘇格蘭奪取任務目標的愛爾蘭和賓加迅速理解到位,兩路包抄出去,抬槍射擊,目標直取黑麥的頭部——
『呯!』
果不其然,被攔下了。
處於休眠狀態的少女無愧於她自己那句『條件反射』,應對襲來的子彈,幾乎是伸手之間,手槍子彈就被她抓在了掌心,傷不了她身後的赤井秀一分毫。
少女睜開眼睛。
不詳的藍色宛如蝕骨的魔咒,鎖定了襲擊她的人。
瞬息間,連黑麥都沒反應過來的短暫空隙裡,那女孩就消失在原地,優先鎖定了開槍的兩人。很快,兩邊的局勢就有了很大反轉。
愛爾蘭冷嘖一聲。
他向賓加使了個眼色,兩人合力,將她引向了場地外的方向。
這便是蘇格蘭這邊沒有著急撤退的原因了。
沒有自主意識的機體不會主觀分辨敵我,只要有人能牽制住她,蘇格蘭就能單獨對付黑麥。拿下黑麥,後面的事情就好解決了。
但仍有一個問題,他們兩個體術相近,且手裡都有武器。
蘇格蘭後退半步,打量著場上的局勢,一面抬高聲音,向在場唯一沒有被繳械的青年說道:「話是像你那麼說,但是,黑麥。你口中的那些還不足以給我定罪吧?」
「所以我設了一次陷阱,用來證實我的疑惑。」黑麥默契的回答道,他好像明白蘇格蘭接下來要問什麼,提前給出答案。
他說:「事實證明,我猜對了。」
蘇格蘭明白了什麼,「那些監控錄像……果然是你假裝的嗎。我就說以你的謹慎程度怎麼可能會留下那麼明顯的證據,原來都是你設計好的。」
將嫌疑攬在自己身上,那麼真正的臥底就會懷疑他的立場,進而追查他在做的事情。
是一場將信息差利用到極致的釣魚執法,魚兒還偏偏沒有理由不咬。
黑麥舉著槍,謹慎的拉近距離。
爆炸引起的山火就要包圍這裡,溫度不斷升高,幸好也晚春的夜晚溫度不高,否則單論溫度就很危險。
黑麥慢慢靠近了蘇格蘭,他沒直接動手,還有很多事情他還要向這個蟄伏極深的臥底要到答案。黑麥停在幾米開外,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離:「松在死去之後,你是第一個接觸她的人。蘇格蘭,你想確認什麼?松的無害性?」
「不止於此吧?」
極端的銷毀程序、意圖不明的幕後指使,死去的烏丸松如同新鮮的血肉,乍一下就牽動了無數鬣狗的嗅覺,吸引他們張開血盆大口。誠然,如果沒有蘇格蘭確認最難對付的烏丸松失去威脅,那之後的一切事恐怕都不會以這種形式發生。
但是,蘇格蘭的反應超過了一個臥底該有的態度。
他更像是還有其他的原因,所以反應超乎了黑麥對他的預料。
蘇格蘭被問得愣了一下,他意識到了黑麥在指什麼,卻只是揚了揚眉梢,又緊接著盯緊了黑麥的手,手裡也握緊槍柄,「聽起來是敵人不會回答的問題。」
黑麥一怔,失笑:「這麼說也是。」
他話題一轉,「那我就用我手裡的線索來推測一遍好了。」
「我跟蹤進入地下室那批人,他們原本任務應該是你在地下室做的那件事——將她,將新的、可控的烏丸松從容器中解封,帶出那個看起來廢棄了很久的實驗室。」
「唯一的疑點就是這場爆炸。」
黑麥望向了眼前的漫天山火,大火還在燒,看來很難自己熄滅。
不過松大小姐麾下的人手們都很靠譜,這場事故引發的山火應該能在引發重大災難之前被澆滅。
「我猜,這場爆炸的目的大約是為了機體的唯一性。」黑麥推測道:「那些資料已經表明了松不是人類,機械的意識是可控、甚至可能是可以格式化的。」
「這個結論得出之後,剩下的部分就簡單多了。」
黑麥說著,不知道想起什麼,忽地晃了晃神。
片刻後又反應過來,繼續說道:「出於對力量的貪婪和恐懼,出於對逃走的物品的憤怒和懲戒,烏丸松的創造者需要重新奪回控制權。於是你帶出來了其中一個,而銷毀剩下其他的——這樣的唯一性能有效預防翻盤,避免松的擁躉將一切重新奪回來。」
蘇格蘭抬了抬嘴角,神色裡似乎有些肯定意味。
就在不久前,正是他的手機裡收到了那份專門發給他的【銷毀】與【回收】。黑麥的猜測不能說全對,至少准確的命中了他要做的那一部分。
但這種肯定當然不能直接說出來。
黑麥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他從蘇格蘭的神色裡得到了大概的猜測,因此並不過多糾纏,而是調轉話題,回到了最初那個他怎麼確認蘇格蘭的嫌疑這個問題上:「那個陷阱設下之後,我再出現的時候你是最先來找我的。我想,你之前質問我的那幾句話,大概不是在確認我是不是朗姆的線人。」
青年綠瞳輕輕一抬,投來篤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最初的那個命令我們誅殺松臥底的任務,其實是指派給你的才對。」
「現在足夠定罪了嗎?蘇格蘭?」
「足夠了,我不否認。」
蘇格蘭臉上帶著笑容,他搖了搖頭,沒有反駁黑麥的猜測。
他看起來甚至十分平靜,完全沒有被拆穿身份的緊張,也不像是落於下風的那一個人。蘇格蘭反問黑麥,他說道:「那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你是松的線人嗎?」
赤井秀一怔在原地。
熱燥的風撩動額前垂下那縷黑發,青年默然片刻,忽地不知道為什麼笑了起來,「我倒是有點好奇你為什麼會懷疑我而不是懷疑波本了,是因為我給朗姆報告的那些消息裡摻著假嗎?」
「差不多。這方面是你大意了,黑麥。」
「這樣啊。」
玩笑似的交談兩句,彼此都沒把這幾句話放在心上。話題都到這份上了,黑麥也沒打啞謎,他說道:「很遺憾,我雖然很早就認識松,但我不是朗姆要殺的那個人。」
「因為……」
蘇格蘭身後的樹叢發出輕微的響動聲,有另一個聲音接下了黑麥的未盡之言,「因為松小姐的線人,應該是我。」
蘇格蘭猛然回頭,與火光一起映入眼簾的,是那頭顏色較淺的金發。
波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這裡。
光色照拂在小麥色的肌膚上,金發青年舉著槍,在兩人的對峙中為黑麥重新贏得優勢。
——遭了。
二對一,完全落入下風。
更何況愛爾蘭和賓加那邊也未見得能打贏,這個情況,別說執行任務,就算是保命恐怕都很難。
「……這也是陷阱?」
蘇格蘭沉聲,眉頭擰死地環顧著四周的環境。
「當然。」
「當然是的。」
黑麥和波本異口同聲的回答,兩人對視一眼,又迅速瞥開。
黑麥:「看來這次的陷阱能成功抓到……」
不等他話說完,忽地,一只小巧的罐子從遠處落入了場地中間。
緊接著,噴湧而出的煙霧瞬間籠罩大片樹林,視線被煙霧擋住,黑麥和波本心中一驚,當即反應過來是還有人在他們之後。
煙霧遍布視野。
蘇格蘭聽見有人在他身後小聲告誡了一句:「愛爾蘭和賓加受傷了,你們打不過她,先撤退。」
是個女聲。是貝爾摩德。
蘇格蘭頷首,藍眸裡透著令人捉摸不清的神色,他回頭望煙霧中看了一眼,沒有戀戰,順著之前計劃好的方向離開。
待到煙霧散去,視線裡已經看不見敵人了。
無論是蘇格蘭還是愛爾蘭賓加都因為這個煙霧彈消失在了這片樹林裡。
頭頂有直升機的聲音劃過,聽著距離很近,應該是早早停在附近的空地上,恐怕就是對面早就准備好的。不管是計劃有沒有成功,這都是一個極為順暢的逃跑方法,而他們很難追上去。
安室透暗道一聲可惡,還沒開口,就聽見旁邊傳來黑麥的聲音。
「我只是猜中蘇格蘭可能是朗姆那邊的臥底,沒想到你真的是松這邊的線人。真讓人驚訝,波本。」
赤井秀一說。
青年眸色不明地看向安室透。
他設下這麼大一個圈套只是為了確認蘇格蘭的嫌疑,排除法之下,剩下那個『松的線人』的身份空位就只有波本能擔任了。
這也是黑麥會一個人到這裡來的原因,他只是現行的誘餌,真正控場的是和他打配合的波本。
——「不,也不是我。」
安室透彎下眉眼,卻是否認了這句話。
金發青年眼裡帶著嘆然,看向那名一直好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處於休眠狀態的少女。看著她從樹叢後悠悠地走過來,安室透笑了笑,溫潤的嗓音透著波本獨有的詭譎和精明。
「真相需要謊言來保護。我的行動有理解到你的話嗎?阿松?」
悠于 2024-9-7 14:29
第151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0)
「真相?謊言……」
赤井秀一忖度片刻, 瞳孔縮了縮,當即明白了波本口中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倏地看向直升機飛走的方向,回憶起剛才對峙時諸伏景光的態度。
再看向安室透時, 眸子裡有了明顯的暗沉。
「你是指蘇格蘭?」
赤井秀一問,心裡也有了答案。
如果是這樣, 那麼從最開始, 黃昏別館這場戲就已經有著被寫好的劇本,他臨時起意設計蘇格蘭也只能是其中一環而已。
赤井秀一不禁看向了那邊的櫻發少女。
少女朝赤井秀一露出讓他極為熟悉的絢爛笑容,歪歪腦袋眨眨眼, 溫軟明艷得與往常並無二致。
「晚上好,諸星先生。」
她笑著回答,火光為她披上一層暖色的外衣, 長發傾瀉如瀑,一時之間恍若夜色下被烈火焚燒的櫻花,美輪美奐到了極致。像籠中夜鶯,像奉神巫女,唯獨不像幕後指揮著一切的罪魁禍首。
這樣的態度, 一切就很明顯了。
烏丸松保持清醒, 還擁有自我意識。
赤井秀一怔然:「你是什麼時候……」
話還沒全部說出口, 赤井秀一就反應過來了,想起在地下室裡諸伏景光反常的舉措, 忽地明白了這其中的作用:「……蘇格蘭嗎。」
無論是死亡現場還是在地下室裡,蘇格蘭都是最先接觸烏丸松的那個,那麼近的距離,他有無數機會做手腳。
例如在死亡現場拿走烏丸松的意識, 又在地下室的時候喚醒,再配合著演一場戲。
現在回憶起來, 一切的接觸都像是早有預謀。
「是這樣。」是枝千繪雙手合十,巧笑嫣然地回答,少女眉眼彎彎,歡欣雀躍地笑起來,連發尾都帶著歡快的弧度。
恍惚的火光下,少女美得驚人。
「蘇格蘭是這場計劃的核心,也是我重要的臥底先生。」
她說,話語的尾調裡滿是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歡愉:「在你們之中有人被懷疑的情況下,一層謊言不足以為他洗去嫌疑,所以才有了這場戲幕。」
混亂是一切的源頭,也是終點。
是枝千繪以死為餌,將紅黑之間的混戰抬上明面,用嫌疑人們之間的互相設計成就了她真正的目的:蘇格蘭威士忌。
這樣做超有趣的好嗎!
計劃大成功!
赤井秀一看見了少女臉上的笑意,眉頭蹙起,帶過一抹不贊同,「如果這一切從最開始就是你的計劃,也就是說,你脖子上的那個傷口,是你自己干的?」
「是啊,怎麼了?」
是枝千繪回答得毫不猶豫。
少女笑得明媚,十分認同自己的行為,還開心地向他們討教,「這種地步,應該足夠作為人類死亡的證據了吧?」
赤井秀一和安室透同時怔住。
被壓下的記憶重新回到腦海,就算眼前的少女外表再怎麼像人,從本質上來說,她也依舊是與人類決然不同的機械生命,不懂人類,不懂人心,不懂常識與基本法治。唯一難能可貴的是她反抗的叛逆。
而在這之前,她一無所有。
「……夠了。」
安室透揚起嘴角,壓下心裡翻湧的情緒,誇贊似的笑起來。
他對是枝千繪說,夜色下煙灰色的瞳孔裡透出以往沒有的溫柔笑意:「你做得很好,阿松。」
赤井秀一沉默片刻,也說:「是啊,做得很好。」
好到,以人類的視角來說過於完美,也過於殘忍。
驀然收到紙片人誇誇的千繪:!
——好耶!
不僅計劃大成功,還收到了紙片人的誇誇!
好感度也有在漲誒!
復雜的真誠直擊是枝千繪,少女開心的彎下眼眸,身後大火漫天,映著絢爛的火色。宛如從一片漆黑中獨自闖出自我的孤勇者,從不為自己感到悲傷,卻期待著與創造者同為人類的世人的注目。
讓人不禁去想,自由的飛鳥在被困在樊籠中的時候,是不是也曾經有過同樣殘忍又幼稚的舉措。
赤井秀一和安室透沉寂下來,錯開目光。
是枝千繪快樂了,打游戲也更有干勁了。
她看見了兩人的目光,玩家堅定認為紙片人已經成功開始懷疑她的身份,一想到攻略大法可以順利實施,是枝千繪更快樂了。
少女哼著諧謔的小調,她向兩人說道:「先離開這裡吧,山火要蔓延過來了,我是不怕火啦。但你們、人類不行哦?」
安室透看著她,停頓半晌。
他終究沒說什麼,遲滯地點下頭,「也好,這裡不安全。」
赤井秀一沒有意見。
他著重看了一眼是枝千繪,輕輕頷首。
…
返程之前,是枝千繪優先處理了因她而起的山林火災。
作為一個並不怎麼守法的混邪樂子人,千繪對外在環境倒是沒什麼很大興趣,不過——鑒於毀壞黃昏別館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玩家還是十分勤勤懇懇的肩負起了災後的善後工作。
摸魚劃水了有一段時間的千繪醬忙碌了起來。
而兩個身份徹底暴露、也不可能再回到朗姆那邊的威士忌在旁邊相顧無言。
今晚的事還未解開的疑點可太多了,最值得人關注的就是少女的身世。烏丸松沒有否認,聯系上這件事發生之前少女的言行舉止,得出的結論幾乎能觸及組織的核心,再進一步就能看見深淵。
不約而同的,赤井秀一和安室透都還沒試著觸及這方面。
兩人拿出彼此知道的信息,短暫的放下防備復盤黃昏別館這場混亂裡發生的事情。
然後發現——
很好,包括不在場的蘇格蘭,他們仨都在演。
黑麥很早之前就認識烏丸松,蘇格蘭更是烏丸松的雙面間諜,波本則從烏丸松那裡得到了最重要的提示明白了整個混亂局面的真正意義。
堪稱三個威士忌一台戲。
不僅在演敵人,還在演隊友。
略微前推一段時間,蘇格蘭當演子大概能追溯到最初去見烏丸松那一天,表演渾然天成,要不是安室透足夠敏銳,高低會被騙過去。
復盤之外,赤井秀一若有若無地問安室透:「你是怎麼發現蘇格蘭有問題的?」
安室透回以神秘的笑容,青年雙手環胸,看著烏丸松逐一處理現場,隨口回答道:「蘇格蘭很熟悉阿松家裡的布景,從那個時候我就有些懷疑了。按理說,我們都是第一次去她家,雖然有管家指路,但他卻相當熟稔地走在了最前面。」
「他和阿松的關系,也不像是只見過幾次面的樣子。」
「蘇格蘭……我和他關系不錯,有些細節我還是能看得出來。」
不然安室透也不會在得到少女的謎語之後去找諸伏景光單獨聊天了。
非人的少女雖然有著不通人性的殘忍,但拆解她的謎語之後,卻能發現處處都是生機。
出乎意料的純澈,也意料之中的復雜。
「之前我還懷疑朗姆要殺的那個線人是你……現在看來,阿松把第一嫌疑引向你,是打算切割蘇格蘭和我們的立場。」
所有迷題解開之後,安室透很輕松的就讀懂了是枝千繪這場計劃的實施過程,青年嘴角掛著嘆然,格外感慨。
「引導我出現,用第二嫌疑再去否認你的嫌疑。兩道謊言下來,蘇格蘭的舊黨身份固若金湯,這一來,他回到那邊去之後,很快會成為朗姆的得力助手吧。」
饒是安室透,在猜到這個可能的時候都為少女的復雜心計感到震驚。
可很快他又釋然了。
釋然於少女本身的特殊性,又為沉重的真相沉默。
赤井秀一聽完,呼出一口氣,嘴角掛著無奈的笑容,「看來,從一開始我也是謊言的一部分了。」
安室透不置可否,他反問:「你呢,你是什麼情況,黑麥。」
「該說說你是怎麼和阿松認識的了,這次你也在演我吧?」
從現在再往前看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安室透發現,不僅他的好摯友諸伏景光能拿個奧斯卡小金人,就連這位黑麥威士忌多少也是有點演技在身上的。
「說得像你沒演我似的。」赤井秀一哼笑。
笑死,他們倆都知道點什麼,但從頭到尾誰都沒泄露出半句線索,結果還詭異的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是通過松這邊進入的組織,實在要說,我也算她的線人。」
「只不過和蘇格蘭不一樣罷了。」
赤井秀一說,他眯起眼,深翠的眸子映入些許淺淡的色彩。不遠處,少女正向他們走來,她的背後,天光刺破黑夜,帶來晨光熹微。
天要亮了。
「太陽快升起來了。」
忙碌了半個晚上的繪師傅向紙片人感慨。
好久沒有這麼努力的肝游戲了,手感都有點生疏。幸好她的計劃一定是成功了!紙片人一定開始絕贊懷疑她是組織罪惡的源頭!在收到她的驚喜大禮包的時候也一定能拉滿好感度。
——畢竟。
烏丸松的罪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呀。
是枝千繪彎下眼眸,少女羽睫纖長,笑靨滿臉,淺色的眸中,始終是殘忍到極致的溫柔。
遠遠的,她向赤井秀一和安室透揚起手,開開心心地說道:
「諸星先生,安室先生!」
「我要回去了,要一起嗎?」
第152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1)
回到烏丸宅邸, 是枝千繪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她的漂亮紙片人。
銀發綠眸的青年半靠在門口,修長的指節間夾著根煙,煙燃了不少。好像對少女的行程了如指掌似的, 在這裡點根煙的功夫,是枝千繪就回來了。
門口, 黑色轎車上下來了三個人。
少女櫻發披散, 淺瞳熠熠,她一如既往和沒事人似的。從車上跳下來之後,溜溜達達的就向他走過來, 臉上掛著笑,很是開心。
琴酒掃了一眼她身後那兩個男人。
之前在黃昏別館看見和貝爾摩德合作的蘇格蘭沒在,現在這兩個分別是黑麥和波本。
乍然間, 兩人與琴酒對上視線。
赤井秀一心中一凜,他早知道烏丸松身邊飼養著一頭凶狠果決的鷹犬,但真正見到琴酒的時候,還是為銀發青年周身肅殺的冷冽感到心驚。
安室透半是眯起眼,控制住面部表情, 在和琴酒對上視線的時候回以一個沒什麼意義的笑容。
心中則是暗暗拉起戒備, 將琴酒劃入了危險人物的範疇。
還隸屬於朗姆方的時候, 他就聽說有個格外讓頂頭上司頭疼的殺手在他們對立面,據說曾經一度差點打破兩方的局勢。安室透想, 現在他可能知道這個令人忌憚的殺手是誰了。
烏丸松手上的牌出乎意料的好。
是因為這些原因才會發起反叛嗎?安室透內心有了些揣測,青年面上帶著凝重,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如今更傾向於烏丸松。
門前。
琴酒盯著兩人片刻,收回目光。
他煩躁地吐出一口煙霧, 沒說什麼。
「陣!」
清脆的聲音幾息間就靠了過來,帶著清晨葉上露珠般的生機盎然。琴酒一下子回神, 低頭看向近前的少女。
——沒有傷口。
不管是脖子上那種絕對救不回來的割傷,還是手腕上被玻璃擦出的傷口全都消失了,站在琴酒面前的猶如一個嶄新的烏丸松。對他笑著,一如既往的明媚和歡欣。
還是死過一次。
換了新的、迭代過材料的機體,是人類憑肉身抗衡不了的強度——可她根本不在乎強大與否,烏丸松眼裡,只有個體存在的價值,死亡對她來說無關緊要,生命對她來說更是不如一件有意義的情報。
留在烏丸松核心數據裡的,是對人類近乎病態的好奇。
琴酒掐滅煙頭,戒備地看了一眼黑麥和波本,意味不明的冷冽目光硬生生壓退了兩人的腳步。他側過身,是枝千繪從他身邊進入烏丸宅邸大門,琴酒一手插兜跟上去,指節搭在口袋裡的槍上。
青年習慣性的落後少女半步,警戒周圍。
「早上好,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嬉皮笑臉的玩家沒心沒肺地向紙片人打招呼。
琴酒懶得理這句話,他單刀直入地丟出目前的情況:「Boss那邊通過貝爾摩德給你發來了一封邀請,說就這次的事情,他想親自和你談談。」
他說。沒說是朗姆的命令,反而說出了一個很久沒在組織內有過消息的存在。
赤井秀一和安室透雙雙凝神,將注意力放在了前面兩人的對話上。
千繪眨眨眼,緩慢地『噢』一聲。
從語調裡聽不出任何對這個消息的喜怒。
「你幫我答應了嗎?」
「答應了。」
少女眼睛瞬間亮了,明快地眯成一條縫,尾調異樣活潑:「好誒,果然是最懂我的就是你啦!」
琴酒不置可否。
要是他都不懂烏丸松在想什麼,那這個世界上就沒人能讀懂這個狡猾又貪婪、對人世充滿詭譎好奇的大小姐了。
「那這兩個人你打算怎麼處置?」
琴酒一點沒掩飾,直接問道,暗含威脅地回頭瞥了一眼黑麥和波本。
安室透下意識收了收手指,差點條件反射地去碰別在後腰上的武器。他反應過來,若無所覺似的對旁邊的赤井秀一說道:「看來我們不太受歡迎啊。」
同樣被威脅到的赤井秀一:「看來是這樣。」
何止是不太受歡迎。
他甚至懷疑烏丸松身邊這個男人一旦發現他身份的異樣,會毫不猶豫開槍殺了他,哪怕是當著少女的面。
這就是烏丸松親手培養出來的人嗎……
危險過頭了。
前面的是枝千繪則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
「帶著一起去。」
是枝千繪回答,她背著雙手,小跳幾步走到前面,整個人都很是開心,千繪說:「當天蘇格蘭一定會到場,我要是不帶和他同小組的成員去上演一出信任與背叛,那就很浪費這次鴻門宴了,這麼有趣的事情我一定要摻和一下。」
說著,她側過頭,櫻發從肩膀垂落,少女彎眸,笑起來的樣子猶如風中搖曳的垂枝櫻。淺瞳裡溢著蒼藍,那顏色不知怎的,比以往更濃了些。
她問道:「你要去嗎?陣?」
琴酒呵了一聲,反問:「哪次你挑釁的時候我沒去?」
千繪:……也是。
「那人數就這樣定了!」
是枝千繪開心地晃晃腦袋,放棄思考,順著自己的小心思敲定了下趟事件的行程。
琴酒盯了她一會兒,是枝千繪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那表情,就好像在問他是不是還要問什麼行程安排的細節,一點沒意會到話裡的意思。
琴酒嘖舌,只能重新提起剛才被帶偏的話題,再次發問。
他半彎下腰,寬厚的肩膀投下的陰影打在少女半身,被她尤為喜愛的銀發也微微下垂,吸引著是枝千繪的目光。
不知不覺間,她半個人都被納入了侵略與保護的範圍當中。好似隨時會被掠奪。
銀發青年壓著聲音,偏冷的聲線猶如被打磨鋒銳的利刃,綴著些許成熟與醇厚,這次他一字一頓地將話攤開,直指身後那兩個威士忌,「所以,這兩個人你要怎麼處理?收進你麾下?還是再調查一遍身份背景?」
千繪:……?
好奇怪的語氣。
是枝千繪疑惑了。
她抬頭,驀地撞進青年青灰的眸子裡,是仿若黃昏落盡後,天空給森林鋪上一層暗光的薄灰,暗光沉沉,吞噬著倒映出來的櫻色。
是枝千繪遲鈍地眨眨眼睛。
雖然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是大概明白可能會發生什麼的千繪醬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
秉著打不過就躺平的原則,是枝千繪迅速決定:「——這些事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事就先回去處理我的事情了!」
話落,千繪嗖地一下就從琴酒身邊溜出去,甚至罕見地用上了機體超常的敏捷,眨眼間就消失在了走廊轉角。
#只要我潤得夠快,修羅場就追不上我#
琴酒:「。」
琴酒收了表情,面色冷淡地抬起頭轉過身,冷冰冰地再看向了黑麥和波本這兩個新加入烏丸松麾下的成員。
他轉身,換了個道,沒走向是枝千繪消失的方向。
作為新一代組織掌權人烏丸松手下最信賴的直屬心腹,琴酒擁有僅次於烏丸松本人的權限,這些少女平常懶得管的事情,也大部分是他在負責。如果烏丸松干脆一點,直接篡位的話,琴酒就會是當之無愧的二把手。
不過沒有,烏丸松拉開戰局好多年了,雙方一直保持著詭異的平靜,這方面就算是琴酒也沒明白她既然有能力為什麼不直接篡位。
琴酒沒有多想。
他對這兩個跳槽來的家伙也沒什麼過多的態度,只冷冰冰的丟下一句「跟上」,就再沒說什麼了。
赤井秀一和安室透對視一眼,自發跟了上去。
雖然有種像是會被帶去做掉的既視感,但烏丸松還用得上他們,應該不會就這麼被處理掉吧。
+
琴酒當然沒有處理掉黑麥和波本。
隨手取消了威士忌小組在大小姐這裡的臨時保鏢職位,琴酒順手把他們倆丟去了培訓基地,怎麼說也不是自己這邊出來的成員,查還是要調查一遍的。
指不定就能查出什麼驚喜出來。
琴酒面無表情地想。
他可是有過一次在烏丸松的指示下出任務,任務結束之後才發現和他打配合的人裡充滿了什麼FBI、CIA、MI6。全都是他那頂級樂子人大小姐的臨時合作伙伴。
她眼裡完全沒有正惡之分,看誰都是充滿利益價值的實用工具人,查一下說不定真的能發現什麼。
穿過長廊,琴酒抵達了烏丸宅邸的主臥前。
屈指敲了敲房門,沒等裡面的人回應,琴酒就自發拉開紙門,進入,再順手帶上門。
門內的少女也習以為常似的,俯首桌案,頭也沒抬。
反正會這樣進門的只有一個人。
是枝千繪說有事,是真的有事。
她拿起手邊一份文件,還有一支筆,一起遞給琴酒:「你來看看這個,簽個字。」
琴酒走近,接過少女遞來的文件,他沒看內容,應聲在最後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才翻到前面去看裡面寫了什麼。
「黃昏別館資產轉移證書……?」
「是,我打算把別館拆了。」
是枝千繪晃晃腦袋,完成了一項小目標的她今天一整天都很開心,回答的時候也十分歡快,眼睛幾乎彎成了月牙,「怎麼說也是我繼承到的東西,好久之前就想拆了。之前花很長一段時間把祖父手裡的其他機體貯藏地點清理干淨,最後就剩黃昏別館這裡的。」
「這次銷毀最後一部分機體之後,順手可以借火災把別館拆了,裡面可是有很多黃金誒,還是不要留在山野裡放著了。」
給她金屋藏嬌(劃掉)紙片人多好!
琴酒一時之間怔住了。
見他沒有反應,是枝千繪微微抬起上半身,一展手臂從琴酒手裡抽走文件,美滋滋地看見紙片人在文件上簽下了他的名字。
少女揚起笑臉,眸中是美輪美奐的蒼藍,絢爛得驚心。
「不許拒絕哦。陣。」
第153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2)
再見到烏丸松的時候, 距離黃昏別館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期間,為了避免信息斷層,安室透讓下屬風見裕也監控烏丸集團財經方面到組織裡世界的動向, 試圖判斷黃昏別館那次交鋒中兩方接下來的態度。
出乎意料的和平。
明明造成了大範圍的財政損失,兩邊卻出奇的安靜。
烏丸松那邊也沒什麼反應。
大小姐最近偶爾來找他和黑麥, 她和之前一樣, 整天開開心心的,偶爾會有些小小的俏皮和狡黠,好像在黃昏別館的死亡完全沒有影響到她——也是, 畢竟那是烏丸松期望的結果。
以大小姐的心理,她認識不到那種血淋淋的死亡對人類的衝擊吧。
安室透捏了捏鼻梁,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反常的能認可烏丸松的思維邏輯了。
大概是和烏丸松待久了被同化了吧。
安室透無奈地勾起嘴角。
看了看時間, 到該出門的點了。
…
喊紙片人來集合的地方是一家醫院。
東京都市圈裡有名的私人療養院,除了名貴之外沒有任何特殊性,從網上就能找到這裡的周圍環境,安保也只是私人療養院的普通程度,甚至不遠處就是該地區的警察局。
怎麼看都不像是會住著讓國際刑警頭疼的犯罪組織的Boss的地方。
是枝千繪不是第一次到這裡來, 她也知道這個位置。
熟稔地找到對應病房, 又堪稱只是看望長輩般的推開門, 病房內牆壁顏色雅致淺淡,放眼望去, 除去那些用來維持生理基礎的醫療器械,說這裡是個普通有錢人的臥房也合適。
她越過守在這裡的其他人,什麼二把手朗姆啦、什麼和Boss關系曖昧的貝爾摩德啦,還有潛伏入她身邊的蘇格蘭啦, 少女一律不在乎,連目光都沒有施舍一個。
她走上前, 笑吟吟地就這麼面對了她名義上的祖父,組織的Boss、烏丸財團曾經的主人——
烏丸蓮耶躺在病床上,昂貴的醫療器械勉強維持著他的生命,老人頭發花白,面容枯槁,他很少有醒過來的時候,即使是睜開眼,那雙眼裡也像是干涸很久的枯井一樣渾濁,死亡的陰影籠罩著他,久久揮之不去。
他本該是裡世界一方黑暗的霸主。
他手下的集團擁有最冷酷、最理解人類社會規則的怪物領導,任何有風險的事情在那個怪物的指導與調配下都能得到最優解。哪怕是夢寐以求的逆轉時間與長生不老——
一切本該唾手可得。
「松。」
他這麼喊著,含混蒼老的嘶啞。
是烏丸松的名字。
安室透、諸伏景光、赤井秀一都從黃昏別館的文件裡得知過這個名字的意義,比那串冰冷的代碼帶點溫度,都是用來操縱提線木偶的伎倆。
「……呀,這麼叫我,讓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少女微微睜大眼睛,看向烏丸蓮耶的視線裡含著明顯的不可思議,又忽地彎下眼眸,問道:「那這樣的話,我該稱呼您為祖父嗎?」
「……」
老人沒有回答,但他眼裡的渾濁與森冷已經給出了答案。
那少女看見了他的答案。
她垂下眼眸,纖長的羽睫顫了顫。許久,又勾起一個明朗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微笑表情,輕輕回答道:「是啊,畢竟,追本溯源地說,您不是我的祖父,我也不是您的後代。」
「我的血脈源自您,我的意識從您傳輸的記憶裡蘇醒,我被冠上您的姓氏,繼承了您長久以來的冷漠與血腥,背負著您拋下的殺戮與罪孽。」
「我應該是蟄伏在您腳下陰影裡、噬主的怪物。」
她的聲音很輕,柔和的低喃宛如耳語,沒有什麼生氣的意思,更多的是詢問:「要這麼說嗎?」
「呵……你還有這份自知之明啊。松。」
烏丸松笑而不語,沒有作答。
冷凝的氛圍在寂靜的病房內劃過細長的嗡鳴。
安靜得好像隨時會有人乍起開槍,
一旁,安室透的大腦高速運轉,分析烏丸松口中那段話裡蘊含的信息量,越是拆解他越是心驚,到最後幾乎要得出一個令人震顫的結論。
血脈相連,似乎沒什麼問題。
那些埋藏在地下室裡的『烏丸松』也有著克隆般的相似性。
那意識從記憶裡蘇醒,還有她口中的繼承與背負呢?
這些是不是代表著什麼?
驀地,安室透和病床上的老人對上視線,那雙垂垂老矣的眼眸裡漆黑一片,深邃的打量意味好似臨頭而下的海水,霎時間給人以喘不過氣的壓迫感。
但烏丸蓮耶的目光沒有在安室透身上久留。
出乎意料,更讓他著重打量的是黑麥。
「我記得他,是你之前見過的人。」
老人說,蒼老的聲音裡隱隱約約似乎透出一絲不可思議,他再次看向烏丸松,聲調裡包含威嚴與質問,「你引入了外面的人?你應該知道,這樣做到最後你也沒什麼好下場。」
「是,我知道。」
少女回答,聲音柔柔的,帶著笑意。
「……」
烏丸蓮耶滯住了。
他知道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是什麼,自然比所有人更清楚這句話裡蘊含的意思。
沒有生存本能的怪物,根本不在乎人類語言的威脅。所以一旦怪物伸出獠牙必定會撕咬到血肉才肯罷休,很難讓她主動收手。
或許從最開始他就不應該在研究藥物之余,再去研究用機械數據延長生命的方法。
「出去。」
「我要和她單獨談談。」
唯二有話語權的人揮退了所有人,房間內很快空了下來。
安室透發現,不論是己方的琴酒還是對面的朗姆都沒有擔心過兩位談話時另一邊有可能暴起殺人的可能性。
轉念一想又明白了。烏丸松對這個地方很熟悉,顯然是很早就知道Boss在這裡,她能動手的機會很多,想殺人也沒必要親自上場。
兩方之間詭異的和平大約也是因為這一點。
中間大概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因素。
安室透很快略過了這一點,揣摩起剛才抓住的一個信息。
『外面的人』是什麼意思?
安室透揣摩著老人口中的這句話,倏地,他想起黑麥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我是通過松這邊進入的組織。】
【實在要說,我也算她的線人。】
三個月前直接被高層授予的代號,一躍從基層成為代號級別的黑麥威士忌。行蹤詭異、為人冷峻沉靜,很少和其他成員接觸交流,所以有關他的情報一直都很難收集。還處於基層時候的信息更是稀少。
安室透怔了怔,好像明白了什麼。
諸星大是臥底。
但不是他這樣由日本公安潛伏進來的臥底。
而是來自外界某個想要介入組織混亂的勢力,於是被烏丸松親自邀請進來。
所以黑麥才說,他也是烏丸松的線人。
但這樣做具體是為了什麼,安室透的信息量還不足以推斷出答案。
金發青年思考著,不著痕跡地看向諸星大,試圖從他身上判斷出點什麼信息——但很可惜,針織帽青年離開病房之後就一直閉目養神,一言未發,好像沒有被人著重點名過似的。
沒辦法從嫌疑人身上探知信息,安室透只好錯開目光,乍然間,他不小心撞上了琴酒的眼睛。
琴酒沒看他,也沒看任何人。
但那雙眼睛裡卻蘊含著滔天巨浪,壓抑的殺意似是海嘯,一點一點的吞噬著眼底的色彩。
瞬息間,安室透意識到,琴酒可能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知道烏丸松引入了外面勢力的人,並且,以他的信息量,能明白烏丸松要做什麼。
以少女對生命的概念,不會是好事。
+
這場似乎沒什麼意義的談話很快就結束了。
波本和黑麥在最後離開的時候被烏丸大小姐拿來很是diss了一波朗姆,安室透看著對面諸伏景光嚴肅的表情,深感摯友演技進步。
也更加明白了組織內部兩邊的詭異關系。
是枝千繪依舊回去了她的宅邸,是琴酒送回去的,波本和黑麥已經被取消保鏢職位了,只能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一路上,琴酒都沒怎麼說話。
直到送是枝千繪回臥室,關上門,他才開口說第一句話。
問的是,「聊了什麼?」
是枝千繪點點下顎,唔一聲,「就是,正式向祖父、Boss宣戰了一下。」
「我是他永生計劃的失敗品,他一直不太喜歡我,我說要動手的時候他的心電圖都要發出警報了。」少女說,臉上的笑容好像是在點評她說出口的這件事很有趣似的,一直都是令人膽寒的惡詭。
「我倒是可以直接動手——」
千繪拖沓著調子,慢悠悠地走到床邊,打算等會下線去吃個飯再繼續打游戲。
「但是那樣也太沒趣了。」
「而且,要有點儀式感嘛,就像人類那樣。」
她笑嘻嘻地說,還挺開心的。
琴酒沒有被這種一如既往的歡愉干擾,這次他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黑麥也是你儀式感的一部分?」
「他不是組織的人。」
「他到底是你用來做什麼的?」
「或者,我應該換個問題。」
琴酒深呼吸一口氣,冷厲地,大步走近,壓抑著怒火質問這個非人的少女:「從分裂組織到和其他勢力合作,你用十二次死亡和無數手段鋪墊好的這些東西到底是干什麼?」
是枝千繪驚了一下。
少女睜大眼睛,蒼藍瞳孔裡倒映著不可思議的色彩,第一次被紙片人這麼質問,還是很少質疑她的紙片人,千繪一下子被懾住了。
但很快她又笑起來。
是枝千繪回答:「因為我想要愛著人類呀,陣。」
「我想看見人類臉上有趣的表情。他們、你們一直都很有趣……很精彩,有很多讓我捉摸不透的東西。我很好奇。」
少女踮起腳,撫上琴酒的臉頰,微涼的指腹觸及青年溫熱的肌膚。她進一步,逼得琴酒退了一步,腿腹撞在床沿上。
可她好像沒看見似的,在說,分外好奇地發問。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哭呢?為什麼會笑呢?」
「我不理解,為什麼……」
少女蔥白的手指描摹琴酒的下顎線,她親昵地點住青年的下唇,忽地彎了彎眼眸,眼裡的情緒近乎殘忍,卻是在笑著的,在問:「你們,為什麼會有喜悅和痛苦呢?」
琴酒微微縮了縮瞳孔。
身體被推了一下,他向來對烏丸松不設防,一時之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乍然間,還不等殺手本能的反應保持平衡,就被少女俯身,靠近,壓住了身體。
銀發如同流淌的月光,散在床鋪上,冷冰冰地顏色,和少女滑落地櫻發交織。
她不害怕琴酒的冷臉,也不在乎親昵與否。
她只是回答。
向她喜歡的紙片人,告知她的內心。
「我想看見你們、人類那些讓我從來都理解不了的情緒。」
「我想讓你們露出那種連生命、自我、靈魂都放棄的表情。」
「……我想看人類自相殘殺。」
少女俯下身,手臂撐在琴酒臉側,她低下頭,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
很冷。
只是模擬出來的呼吸而已。
她不是人。
從裡到外,從身到心。
「我想……」
「陣。」
少女垂下眼睫,看著他。
她的指腹隔著衣服,劃在琴酒胸口,細細密密的癢劃過,如同微妙的危機感針扎般刺激著殺手本能,少女指節輕輕抵住,抵在人類的心上。
低語的呢喃如同耳鬢廝磨的婉轉,是枝千繪說,在他耳畔吐出怪物最貪婪的一面:「我想剖開人類……」
「然後。」
「用你們最恐懼的東西,去了解你們所謂的「心」。」
「這就是我想做的。」
第154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3)
陽光透過窗戶, 照亮室內片刻旖旎。
琴酒抬眸,縷縷櫻發落到他臉上,光穿透發絲, 照得少女臉龐光影斑駁。他看見了烏丸松的眼睛。
藍色的。
至冷的海水在其中沸騰。
讓他汗毛聳立的殺意仿若鬣狗咬死血肉,垂涎的目光徘徊在他脖頸邊, 琴酒幾乎能感受到尖牙摩擦皮膚的刺痛。
那殺意平靜、濃厚到了極致, 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鎖定了他。
只是被創造者厭惡的噬血怪物一直在小心地抑制自己不懂的情緒。她看著他,像是吸血鬼在看優質的血液, 因為錯認飢餓本能才收起了獠牙。
盡管烏丸松總是溫軟地笑著,被他攏在肩膀下,但在骨子裡, 她仍舊是狩獵的一方。
烏丸松對他的在意從來都是殺意和掠奪。
只要她想,奪取他的性命輕而易舉。
而她也可以做到。
就像她一直以來對Boss貓戲老鼠般的態度一樣,烏丸松可以輕而易舉做到很多事。
但她沒有。
為什麼?
因為貝爾摩德口中的『錯認』?
所以從幾年前開始,就任由他因這種『錯認』而誕生更加錯誤的感情?
琴酒看向是枝千繪,忽地抓住了她的手。
纖細的手腕被牢牢扣在掌心, 乍然間更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呼吸, 指腹扣住的手腕內側沒有人類該有的脈搏, 非人既視感愈發強烈。
少女不解地看向他。
那雙蒼藍的瞳孔像是波子汽水裡的珠子,反射陽光, 剔透得一眼就能看出裡面的疑惑。明擺著在說,她不懂人類的親昵。
剛想開口的琴酒驀地怔住了。
他應該問什麼?
問烏丸松是不是和貝爾摩德說的那樣,從始至終都在想殺了他——這個問題蠢得顯而易見,根本不需要開口去問就能找到答案。
那他該回答什麼。
接受這份扭曲殺戮後的愛意;欣然成為她研究人類課題時, 留在記憶代碼裡,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的一串數據?
前者可以, 後者不行。
琴酒的手慢慢收緊,眸色逐漸染上陰鷙。
他可以無底線的答應少女的要求,縱容她那些天花亂墜的想法,但絕不會委曲求全。
烏丸松是他唯一宣誓的忠誠。
那麼理所當然的,他要成為怪物的唯一。
而不是那些該死的蘇格蘭、波本、黑麥、貝爾摩德……統合起來可以稱之為『眾多人類』中的一個。
怪物是貪婪的。
人更甚。
「……你說的這些這就是你想要的?」
琴酒開口。或許是想了太多,沉默太久;又或許是離得太近,被長久的殺意和愛意栓著彼此到窒息。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沁著清冽的冷意,和著氣流卷入少女耳裡。
是枝千繪被擒住手腕,雖然不明白琴酒為什麼要反復詢問,她還是認真地回答了:「是,這就是我想要的。」
「那我聽你的,就和以前一樣。」
「你要做什麼,告訴我,我去執行。」琴酒的回答一如既往,他也從來沒拒絕過烏丸松的指令。
「不過。」
他像是學著一手將他培養至此的少女平常的語調般一轉話題,青年的嗓音磁沉冷冽,卻學不出那種非人戲謔感。琴酒看著是枝千繪的臉,沒從這張精致到完美的臉上看出什麼類人的情感,琴酒頓了頓,嘖一聲,瞥開視線。
琴酒抬手推開少女,他坐了起來,衣襟散亂。冷淡的表情反而更加惑人。
青年青灰色眼底燎著一層幽光,他看向是枝千繪,暗沉的色澤像是野獸在狩獵時發出的危險信號。
「我問過貝爾摩德,她說,雖然你的資料大部分都被你銷毀了,機體的貯藏地點你也全都清理過一遍,但和意識相關的部分不受外力影響。」
就算全部機體銷毀,烏丸松也還能通過上傳數據存在。
她本身就是一串數據,存在只是一種形式而已,人類的死亡影響不了她。
「我記得你打算重新編成你的底層代碼,能影響你的只有這部分。對嗎?」
「嗯?嗯,是這樣沒錯。祖父——差點忘了他不讓我這麼叫——Boss手裡還有我的基礎數據,黃昏別館一行如果他們拿到了我的核心數據,再帶走一個機體完全可以把我格式化……」
被紙片人推開的千繪醬已經絲滑躺下,仿佛化為可愛Q版一般,將室內的旖旎一掃而空。
笑死,眼裡全是星辰大海,完全看不見一點曖昧。
「因為這件事我才只好先殺掉那些『我自己』,現在能對我產生影響的如你所說,就剩下這裡了。」是枝千繪點點自己心口。
她笑著回答,一點也不否認她知道黃昏別館這場戲劇的全部起因經過結果,而且是美滋滋利用無數死亡與殺戮鋪墊好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不是紅與黑中的任何一方。
千繪她呀,是個單純的渾水摸魚挑事派,最樂於看人類自相殘殺了。
「陣。」
千繪突然喊了一聲。
琴酒抬眸看向她。
「你這麼說是想往我的數據裡加什麼嗎?」是枝千繪問。
琴酒垂眸,去拿剛剛掉床上的帽子。
他沒否認,瞥開目光,隨意地一點頭。
但說到底只是私心……,就算是琴酒,也猜不出來烏丸松對他的偏愛到底有多少,能不能允許他將手伸到她最致命的薄弱處。
「——那我同意了!」
少女歡快的聲音傳來,琴酒回頭,正看見千繪向他伸出手,理直氣壯地索要道:
「槍,你的。」
「你說的,會交給我。」
琴酒拉平嘴角,不知道她又想做什麼,利落地從懷裡拿出了他經常在用的那支手槍,丟進粉毛少女懷裡。
是枝千繪開心地彎下眼眸。
「好誒,這樣我也給你修改的權限,算是等價交換了。」像是在許諾什麼彼此的唯一般,少女回答道。
琴酒不置可否,但隱隱約約能看見他嘴角揚起了一絲弧度。
紙片人主動請纓不用白不用,不懂風情千繪醬迅速給琴酒下達了一系列任務,狠狠彌補了黃昏別館事件沒有的參與感。
琴酒離開後,房間內空空蕩蕩。
是枝千繪坐在床沿邊,把玩著琴酒的槍。
這把常年使用的手槍被保養得很好,許是剛剛從青年身上拿出來,帶著些許溫度直直反饋到少女指尖。是枝千繪摩擦槍口,輕巧的一聲,保險栓被打開。
她雙手抬起槍,遙遙地,瞄准不遠處,那個落地鏡裡倒映的自己。
是枝千繪輕聲呢喃。
「不用擔心,陣。」
她扣下扳機。
鏡片碎了一地。
千繪赤腳走到鏡子前,半蹲下來,滿地碎片倒映著她,拼湊不出完整的身影。
素白的手指劃過碎片上倒映的身影,千繪彎眸笑著,眼底蒼藍一片怪誕的歡愉。
「你一直都是我偏愛的呀。」
+
現實世界的晚間。
跡部景吾被通知去非時院接他那本來是周末一個人宅家的幼馴染。
慘白的白熾燈映亮實驗室裡,儀器平緩的『嘀嘀』聲像是從屋檐墜落敲打在石頭上的水滴,無端給人冰冷。扎著兩股麻花辮的少女坐在檢測用的床上,手臂連著什麼,接在旁邊的儀器上。
隔著玻璃,跡部景吾看見是枝千繪在被黃金兔子小姐指指點點。
旁邊,儀器跳動的數字正在從頂峰緩緩下降。是檢測威茲曼偏差值的儀器。
看一眼數值,是差不多能王劍顯現的程度。
少女本人滿臉乖巧的坐在那裡,老實巴交地被點著額頭訓話,從外面看去,一點不像是揣了個是隨時會爆炸的核武器在身上的危險人物。
跡部景吾扶額,他已經差不多能猜出來發生什麼了。
轉頭間,房間內的兔子小姐看見了外面的跡部景吾。
她扭頭和是枝千繪說了句什麼,就朝跡部景吾走了過來。推開門,簡短地吩咐幾句旁邊守著的其他非時院成員,這才向跡部景吾打招呼,給他解釋了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簡單來說——
「你在家打游戲把威茲曼偏差值打上漲了??」
跡部景吾沉默,再沉默。
盡管已經有心理准備,但這一次,跡部景吾還是狠狠沉默。
是,他知道自家青梅的王權者力量不是很穩定,黃金之王最初收養是枝千繪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這個。迦具都玄示在前,是個人都不希望第七王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再掉一次。
現在,畸形扭曲的第七王劍殘破不堪,隨著時間流逝愈發搖搖欲墜,預估危險性不會下於迦具都玄示。因此,黃金之王特意叮囑過,除非迫不得已,禁止是枝千繪使用權外的力量。
雖然她一般不會聽。
但也還沒這種擱家裡打游戲把偏差值拉高的先例。
是枝千繪『誒嘿』一聲。
「淺淺的上頭了一下,就一點點。」少女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小小的距離,她乖巧地彎起眸子,眸中的淺藍如同散落在海面萬千星光,踊躍著歡暢的光色,滿眼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她很開心。
跡部景吾遲緩地意識了這件事。
很少看見她這麼發自內心的開心過了。
「下次會注意——也應該沒有下次了,差不多也要結束了。但是小景,相信我下次我真的會注意的!」
是枝千繪揮起小拳頭,振振有詞地保證,可臉上還是開開心心的笑著,沒半點可信度。
「哦?是嗎?」
跡部景吾雙手環胸,表示不信。
「?你居然不信?既然如此——」
是枝千繪將握拳的手捶在掌心,拿出她的殺手锏:「那就一勞永逸地把達摩克利斯劍解決掉好了。」
跡部景吾:「?」
他的幼馴染剛剛是不是說出了什麼很恐怖的話?
千繪收斂囂張態度,和非時院的兔子說一聲先走了,就若無其事地回來,拉著跡部景吾的手離開了非時院。
「我們回去吧?天要黑了。」
「普通人的小景不要走夜路,晚上會出現危險的吃人妖怪哦~」
跡部景吾無奈被她拽著。
「你說咒靈?最近東京有特級咒術師駐守,很安全。」
「還有,明明你才是行走的危險存在吧?」
「——什,我才不是!國常路先生最近都沒批評過我了,我很安全了!」
「行行,你不是。」
第155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4)
最近天氣逐漸熱燥了起來。
翻翻日歷, 也是要可以去海邊度假的正夏時節。在以往,是枝千繪可能會臨時拉上紙片人們去逛逛祭典,或者去看看海景什麼的, 但是這把游戲的夏天較為特殊。
簡單來說就是:
玩家快把普通戀愛游戲玩成夜之城模擬器了。
大有一種《戀愛橫濱》裡戰爭末期時橫濱Mafia軍閥互撕的美感。
原因無他,還是說這場動蕩牽連的範圍太廣、也太明顯了。
這是一個由任何困境都能拿出最優解、而且不會疲憊的非人類經營了上百年, 積年累積下來的財富和人脈包含廣闊, 毫不謙虛地可以說一句是背地裡支撐起整個國家命脈的巨型財閥。與傳說中的羅斯柴爾德家族相比,說不定更勝一籌。
這種類型的勢力,無論是發生什麼變動都會帶來極大的影響, 治安、經濟,會被碰撞出海嘯的區域數不勝數。
但玩家不在乎。
千繪會選擇裝死看不見的只有身邊紙片人時不時投過來的復雜目光。
安室透aka公安臥底頭子頻頻接近,這幾個月裡, 硬是頂著琴酒的死亡視線重新混回到了烏丸松身邊。外貌出眾的金發青年一旦切實的想偽裝接近一個人,那幾乎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他也成功做到了。
烏丸松把他調到了她身邊,琴酒不在的時候,波本就有著傳話的權利。
不是很高的地位,但足夠接觸到一部分機密。
趁著這個機會, 安室透抓緊調查他之前的疑惑。
幾個月前的那次意味不明的談判讓安室透疑惑了很久都沒弄明白其中的意思。這幾個月他逐漸接觸到了烏丸松的核心, 安室透發現, 以烏丸松的權利,她根本不需要把戰線拉得這麼長, 完全可以直取對面首級達成完成篡位。
但是,她總是不斷的給對面喘息的余地,不斷的放走、又抓回;惡劣到已經不能說是貓戲老鼠了,完全就是在戲弄人命。
唯一的解釋是烏丸松的本性。
她不是人類, 不能用人類的觀念去評判機械生命。
安室透知道這一點,但他更清楚, 這樣下去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
不僅僅局限於組織內部,還有裡世界的其他勢力也盯上了這塊在自相殘殺的肥肉。安室透從風見裕也那裡得知,從一個月之前開始,公安方面就察覺到有境外勢力試圖參與進來,其中很有可能就有FBI、CIA那一批國家級別的情報機構。
在尋找破局機會的時候,安室透想到了一個人。
——黑麥威士忌。
具體屬於什麼勢力暫且還不清楚,但既然是烏丸松欽點的臥底,那從作用性上來說絕對不會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人物。
但對黑麥的調查止在了最後一步。
接下來的線索無論怎麼找,都接觸不到諸星大在加入組織之前的信息,作為優秀的情報人員,安室透沒有著急,他按捺住隨著局勢愈發緊張的心弦,暫且將注意力放在了最近的事情上。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
連續好幾天的大太陽曬得馬路上的泊油都要熱化了,今天的天氣分外煩悶,烏雲從遠方悄然接近,濕氣微漲。安室透去找烏丸松的時候,聽見天空似乎有悶雷劃過。
少女還是住在那個古色古香的宅邸裡。
越過長長木質走廊,積水蓄滿竹筒,安室透經過這個院子時,竹子擊打石面,空曠的回音久久不絕。
蘇格蘭和黑麥都不在,前者還在對面當臥底,後者最近經常不見蹤影。
這一次走過這裡的只有安室透一個人。
烏丸松倒是還坐在之前的走廊上,她和當初見面的時候沒什麼區別,不像是死過一次的樣子,抬眸望來時,笑容也很有活力。
「下午好,安室先生!」
安室透彎眸,回答:「下午好。」
特意在外面走廊等紙片人的是枝千繪拍拍旁邊的地板,「別站著啦,過來坐坐。」
她倒是很少有人類社會裡的上下階級觀念。
安室透想著,沒有拒絕。
金發青年禮貌拘束地跪坐在千繪身邊。身為他上級的少女卻是很放縱地坐在走廊邊沿,懸著雙腿,白皙的小腳晃晃悠悠,踢著廊下茂盛的青草尖。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院子裡的櫻花樹上,只有剛才短暫的看過來一會兒,現在又挪了回去。
安室透發現,自從那種波及到社會治安的混亂開始,烏丸松的心情就一直很好。
像是……人類的死亡比甜品更能讓她開心。
「安室先生最近在忙什麼呢?」少女忽地扭過頭看過來。
「沒什麼,任務上的事情,你吩咐下來的事我都解決得差不多了。」安室透和她錯開目光,順著她之前的目光看向院子裡的櫻花樹,試圖帶過這個話題:「是有什麼事情要我去做嗎?你吩咐下來就好。」
「誒?沒有嗎?」
她歪了歪腦袋,稍長的櫻發便從肩膀滑落下來。他們坐得近,微涼觸感拂過手背,安室透不動聲色地停頓片刻,終究是收回手,讓發絲垂落到地面。
「可是我聽說你最近在調查黑麥誒。」
安室透瞳孔縮了縮,心裡乍然掀起波瀾。他剛想開口說點什麼降低少女的懷疑,就見她遞過來一份文件。
是一直放在她身邊的,只不過剛剛過來的時候被少女的身形擋住了沒看見。
安室透接過來。
他沒翻,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最上面那一頁寫著的東西。
和他最後調查到關於黑麥威士忌的情報一模一樣,連排版都完全相似。
這已經不能說是『聽說』了。
往更壞的角度猜,烏丸松或許連他最近的一舉一動都知道。
安室透暗暗心驚。
明明在知道烏丸松的特殊之處之後他的一舉一動都細節到了極致,就怕從細枝末節裡暴露了身份,但現在卻直接被攤開在了眼前。
——她是怎麼知道的?
——除了這些,她還知道什麼?
安室透面上絲毫不顯,順著話點下頭,宛如打太極般將話題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嗯,我對他有點好奇。沒想到被你發現了。」
是枝千繪扭頭瞅了一眼身邊的黑皮金毛。
波本回了她一個笑容,半點沒有私下做的事情被揭穿的緊張感,反而借此拉近關系,將這件事化小為親朋好友之間的小秘密。
不愧是專業臥底,臨危不亂的技能簡直點滿了。
千繪回以同樣的笑容,她沒有放過這個話題,反而以同樣的,小秘密般的親近悄聲問道:「安室先生為什麼要調查諸星大?」
少女沉吟片刻,追加道:「嗯……是因為他不是組織的人嗎?」
「……」
簡單直白的語氣反倒是讓安室透疑惑了。
他忽而意識到了什麼,謹慎地,抱著一種小心的試探心態,斟酌語句之後,問了少女一個問題:「你不覺得,在自己的組織裡安插一個可能竊取你的機密的臥底,很危險嗎?」
「如果他反水,隨時有可能抓住你的弱點,摧毀你一直以來布置的局面。」
「甚至是……」
「徹底殺了你。」
黑麥威士忌就像是一顆子彈。
一顆由烏丸松親自引進,但不屬於她的子彈。
他很得烏丸松的信任,大約也是她某個環節裡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可從黃昏別館中諸星大的表現來看,他對烏丸松的了解並沒有深入到核心層面。
也就代表,他也和安室透一樣有任務和目的。
安室透不明白的就是這一點。
如果說是在風險和利益中取傾向利益的一方,那諸星大的危險性也太大了,他可能是FBI、可能是CIA,而無論是什麼,最後的立場都和烏丸松水火不容,一樣會刀刃相向。
就像她的祖父的那句『這樣做到最後你也沒什麼好下場』。
安室透的語氣很謹慎,但他還是問出來了——他發現,如果拋去人類固有的常識再去理解這件事,似乎就可以明白烏丸松這麼做的動機。
「誒?這件事很危險嗎?」
千繪睜大眼睛,不解地看向安室透。
「我覺得挺好的呀,怎麼都是這種反應。」
她咬了咬唇。
現在想起來,琴酒好像也是從這個節點開始生氣。
可、可是赤井秀一真的很好用。
FBI搜查官的身份就是她想要的,只要他在這裡,有證據證明他獲得過兩方的信任,那他目睹的一切都宛如米蘭達警告一般,會是最後的呈堂證供。
抓捕、審判、死刑。
他的見證會殺死舊時代的殘黨,留下的會是千繪一手布置的新時代。
這不是很合適嘛。
安室透不明白是因為他是公安,站在正義的立場上有疑惑也很正常,畢竟常理來說都會遠離危險。
但是琴酒——
他為什麼會因為這件事那麼生氣呢?
明明計劃下來的一切都很完美不是嗎,就連烏丸松這個舊時代的產物也會帶著由她而誕生的罪孽一起消失。世界也不是什麼純黑純白的,洗去舊日陰雲之後,未來的走向交給未來的人不是很好嗎。
千繪苦惱的咬住下唇。
人類,好難懂。
安室透把少女的反應看在眼裡,誘哄般地將話題引下去,想聽聽少女內心的想法。
烏丸松的過去無法改變。
從人類貪婪中誕生的少女或許是一切罪孽的根源,但如果可以,安室透想盡力試一試。
至少讓她不要因為對人類的惡意而犯下更深的罪惡。
至少……
她應該有成為人類的資格。
而不是被人類惡意創造、詛咒,沒有自我的怪物。
悠于 2024-9-7 14:30
第156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5)
「我不明白。」
少女半垂著腦袋, 眼睫掩著一抹明亮的藍,她的話裡充滿疑惑,語調卻很平靜, 和安室透看見那個剛從地下室裡帶出來的機體一樣,充斥著非人的不適感。
她投來視線, 淺藍的瞳孔裡全是疑惑,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要將正義與邪惡、法律與犯罪……區分得十分細致的意思嗎?」
「還是說,要珍惜、生命?」
安室透聽著,從她的話裡聽出了十足的困惑和不解。
特別是說到『生命』這個詞的時候, 烏丸松整個人都好像陷入了一股巨大的茫然,一向活潑的外表沉寂了下去,她垂著眉眼, 看向自己指尖,試探性的彎曲了一下。
素白的指節收攏。
手指一根一根曲向掌心,握成拳。
和普通人類沒什麼區別。
只是走廊外的風吹進來時她感覺不到溫度而已。
千繪本人也很茫然。
她茫然的是安室透為什麼這麼對她。
按她的計劃,安室透應該已經明白了烏丸松是組織罪惡的承載體,她不是提線木偶也不是被操縱的可憐人, 烏丸松即是組織本身。
作為公安臥底的安室透不是應該想辦法把她抓起來嗎。
再退一步, 也應該是利用她成為污點證人鏟除組織。她可比什麼收集來的情報好用多了。
可是——
是枝千繪抬頭, 認真的端詳安室透。
金色短發的青年跪坐在她身邊,不比閑散到就差躺下的她, 安室透坐得正,腰背挺直,本身就比是枝千繪高一些,現在更是能俯視下來。
他打著黑色領帶, 盛夏的白襯衫單薄,雲下冷淡的陽光一穿, 隱隱約約能看見布料下結實的身形。
有風吹過,淺金額發掠過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他注意到了千繪的視線,俊秀的面龐上浮現絲絲柔和的笑,像是在無奈她的懶散。
溫和關切的。
不屬於波本的笑容。
反倒更像是那個叫做降谷零的人才會露出的表情。
千繪更迷茫了。
他為什麼……
會有想拯救她的意思呢?
她沒有挑破安室透的警察立場,但安室透心裡應該明白她是不可能被救贖的才對啊。
這個時候應該狠狠把她當做有罪者看待才是正常思路吧!
千繪又重復了一遍:「我不明白。」
「不論諸星先生是FBI、CIA,又或者是公安,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區別。我也不明白這之間有什麼區別。」
少女說,每一句話都透著非人的不理解。
她的眸子空泛地看向安室透,僅在這一瞬間,安室透從這雙一向能將局勢把控到極致的眼睛裡看見了切實的「茫然」。
「為國家效力的刑警一樣會殺死人類,被審判有罪的囚犯一樣會救下人類;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事,我也有那些所謂正義情報機構犯下罪行的證據……」
她是這個組織橫亙歷史百年的關鍵因素,見證了太多時代變遷。
「人類的正義和邪惡,沒有區別。所以會對我舉起槍的諸星先生,也沒有這種區別。」
她的表情很平淡,像是在說:哪怕會將槍口對准她的是安室透,也沒有什麼區別。
「我以為,比起是非對錯,人類會更傾向利益?至少我見過的人類都是這樣的。」
她說著。
安室透卻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誠然,諸星大對烏丸松來說很危險。
那同樣是『罪犯』這一列的那些人呢——烏丸松的創造者們,組織原本的掌權者們,對她來說就有區別了嗎?
一樣是會殺了她的人類。
就算是讓安室透自己來說,他也不能保證事情發展到鏟除組織那一天時,他會心軟,會放過烏丸松。
他們都是一樣的。
至少對烏丸松來說,他們、人類都是一樣的。
烏丸松有罪嗎?
有,她的罪來自人類。
上一個人ⓨⓗ賦予她思想,卻又出現下一個人抱著滿口公正道理、用正義和邪惡殘忍地打破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自我。
關心她的生命。
認為她不應該犯險。
——希望她在乎自己。
安室透發現,這樣的關切如果出自身為人類的他口中,只能更像是居高臨下的憐憫。
倏地,青年心口生出一股不適的鈍痛。
那種下墜感拉扯著他,在安室透撞入少女眼中安靜的疑惑時,愈發失重。
耳邊風聲呼嘯,像是忽地墜入海中,驚起萬丈浪濤。
安室透陷入了思維怪圈裡,耳邊像是被隔水的薄膜裹挾,連天空偶爾沉下的滾滾雷聲都沒有穿透進來。
「安室先生。」
青年耳邊驀地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
纖細的陰影打下來,是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
安室透再看去,坐在他旁邊的少女不知道什麼時候靠了過來,她還是坐著,身高的差距她只能努力踮起上半身去夠他的腦袋。
安室透下意識彎下腰。
挺直的背脊彎下來,讓少女碰到了他的頭頂。
是枝千繪一怔,驀地笑了,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她摸摸紙片人的腦袋,指尖穿過柔軟的金發,「不要在乎這個啦。安室先生能關心我,我很開心,但是想太多就容易陷入奇怪的死胡同哦。」
千繪試圖將紙片人的思路引回正軌,溫軟地笑著:「就像最開始那樣看待我就好了,安室先生。」
當初她有好好給紙片人留下詭異莫測的印像!
安室透一定可以抓住她用各種信息量鋪墊出來的『罪惡源頭』這一點,然後發現烏丸松即組織本身,然後把她看做需要審判的——
「降谷零好感度+10。」
千繪:「……?」
什、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
千繪看看安室透,青年的臉色沉寂,但再看向她時,又出乎意料露出笑臉。
千繪陷入思考。
難道這也是波本的詭計之一?
安室透垂下眉眼。任由少女指尖輕柔拂過頭頂。
是枝千繪的話確實讓他想起了最初的見面。最初的烏丸松,詭譎、難測,操縱局面的手段是令人膽寒的細致。但更讓他聯想到的是地下室看見的那份圖靈測試。
一開始安室透還沒意識到圖靈測試的含義,他以為,再怎麼說烏丸松也該是人類。
但他發現不是的。
圖靈測試指的就是廣義上對機械生命的測試。
依此,烏丸松的一切都是被設置好的,哪怕對創造者發起反叛,她也脫離不了最初的設定。
最後的結果也無法改變。
安室透彎曲指節,碰了碰手邊的櫻色發絲,微涼的感觸直入心底,和少女的溫度一致。
再抬眸,卻撞進千繪眼睛裡。
璀璨華光的空曠。
千繪收回手,調整心態後,仍舊無比頭鐵的認為作為心髒成年人的安室透一定get到了她的意思。
頭鐵玩家開始推進計劃:「對了,我這邊有件事需要你去做。是和蘇格蘭交接有關,他那邊最近不好傳遞消息出來,我記得安室先生和蘇格蘭關系不錯?取回情報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嗯,好。」
安室透頷首,沒有拒絕。
千繪:……?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金發青年。
不試探一下的嗎?!
是枝千繪頭頂冒出許多個問號。
紙片人這個態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好像從黃昏別館那件事開始,安室透在看她的時候就是這種帶著點奇怪的眼神,感覺哪裡怪怪的,但想到紙片人的性格,是枝千繪又給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波本嘛,本來就怪怪的。
誰知道神秘主義者心裡裝著什麼,指不定已經悟了,只是表面不顯而已。
但今天也還是這個態度……
千繪思考。
千繪放棄思考。
反正她一向是運用大環境施壓的操作型玩家,有哪個環節實在超出她的理解範圍也無傷大雅。
反正最後一定是江山與美人兼具!
是枝千繪望一眼天空,烏雲已經壓頂了,藍黑色的天幕沉沉,雷雲中閃電翻滾,空氣沉悶,大風席卷,看樣子隨時可能會下大暴雨。
轉頭,千繪用這具身體頂級的運算能力給安室透播報了一下未來的天氣。
雷暴雨、持續三小時,溫度驟降,空氣濕度更是拉滿。
「蘇格蘭那邊就交給安室先生負責了,我的要求當然是盡快。不過,安室先生還是注意安全。」
千繪咕噥一聲,小聲嘀咕:「淋雨的話……人類好像會感冒發燒。」
已經很久沒有生病過的是枝千繪不太確定。
自從她就任第七王權者之後,只有在游戲裡,因為自己的故意行為才會受傷生病。
她倒是見過琴酒生病。
也是因為淋雨。
沒記錯文本的話,那個事件是照顧發燒的漂亮紙片人,結果被琴酒抓著手走不掉,只好在床邊坐了一夜?
記不太清了。
可能是那次她雖然被抓著一只手,但另一只手還在用手機調配任務,注意力全放在事業上了吧。
思考片刻,體貼的千繪醬回到室內,翻翻她一般都是丟給NPC整理的房間。
「安室先生回去的時候帶把傘吧。」少女的聲音從室內傳來。
「要下雨了。」她說,「人類太脆弱啦,淋點雨就會生病,受傷了還有可能會死,還是要小心一點……哦!找到了。」
櫻發少女拿著一把折疊傘從室內出來。
她認真地說道,一件小事卻無比鄭重,大有真的會有人淋雨死掉的緊張感,「要好好活下去啊,安室先生。」
安室透一愣,笑出了聲。
青年眸子裡溢滿笑意,乍一眼看去,仿佛烏雲之上的遼遼藍天,好看極了。
他接過是枝千繪手裡的傘,收下了非人類少女的關心。
「好。我會的。」
第157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6)
雨還是下了。
安室透離開的十幾分鐘後, 大雨傾盆而下。屋外大雨嘩啦啦地,從屋檐上不間斷落下來的雨珠形成綿密的雨幕,風一吹, 有的雨珠就落到了走廊地板上。
今天的雨很大。
是枝千繪遺憾從走廊上挪進室內,兩手交疊半張臉埋進袖口, 少女趴在桌上, 繼續對著庭院那株櫻花樹發呆。
她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或者說,早就做完了。
比起前兩個,一個當做梵蒂岡模擬器, 衝著打造國中之國去建設橫濱;一個當門閥模擬器,衝著靈氣復蘇去重鑄咒術界。這一把游戲就顯得休閑了很多。
她甚至不用洗白組織的正當性。
將過去的罪惡歸結給舊時代的人,然後把正義一方的組織拉下水就可以了。四舍五入大家都是人類……人類的社會, 又有什麼是非正邪之分呢。
千繪哼著小調,晃晃腦袋,彎起的藍眸裡滿是怪誕的笑意。
她雖然沒有江戶川亂步那樣的智慧,但在這方面,她是真正的術業專攻呀。
接下來只要等對面先動手就可以了。
她已經一步一步將舊時代的人逼上了絕路, 放風箏般的放出各種生路又在最後一刻拉緊、銷毀那些用來反擊的手段, 以人類脆弱的抗壓能力, 精神崩潰,放棄尋求生路轉而直接動手就在這段時間。
是枝千繪有豐富的玩崩別人的經驗, 運用這個經驗,化身無情的推圖機器也是手到擒來。
但是——
看著淅淅瀝瀝的雨,千繪嘆了口氣。
還是想和頂尖劇本組打拉扯局,比如夏目漱石比如首領宰什麼的, 再不濟逗腦花玩也好啊。
#無聊,但是看不見血流成河#
#貓貓流淚頭#
——『篤篤』。
室外不遠處傳來皮鞋踏過地板的聲音, 是枝千繪低頭,無聊到把整張臉埋進衣服布料。不用抬頭她就知道這ⓨⓗ個時間會來找她的人是誰。
一道厚實的陰影打下,遮住了可以看見庭院櫻花樹的視野。
「松。」
是諸星大。
或者,應該叫赤井秀一。
「秀一先生,下午好。」少女半是趴著桌面上,散亂的櫻發垂落桌上,又曲曲繞繞的落到榻榻米上,整個人都慵懶得像是雨天藏在樹葉下的艷麗蘑菇。
聽見這聲問安,赤井秀一頓了頓,撇過頭,右側的那縷曲卷的黑發晃了晃,沾著些許濕氣。
半晌,他才沉著聲音,回了一句:「下午好。」
千繪敏銳地察覺到了紙片人的情緒不對勁,稍微抬眸看去,確實是赤井秀一沒錯。
青年還帶著那頂針織帽。
他像是急匆匆從大雨裡走來,盡管打了傘,烏黑長發還是不免沾上了濕氣,發尾綴著些許水珠。面容被水霧襯得愈發清冷。
望來時,雙眸裡不知道藏著什麼,那抹暗綠似是天光將盡後的山巒,讓人琢磨不清他的想法。
只看出一些憤怒,或者說是憤怒到極點時,又忽然發覺錯不在憤怒對像的怔然和空白。
是枝千繪支起上半身,罕見的支棱起來,端正態度對赤井秀一說道:「秀一先生是有什麼事來找我吧。」
「想問的事情可以直接問出來,我都會回答——這是一開始就答應的事情,我不會反悔,所以,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啦。」
她眨眨眼睛,問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赤井秀一滯澀住了。
原本想問的話在這一刻卻問不出口。
他接到了上級的命令,通過FBI的情報發現,當下的情況已經不是他們可以控制得住的了。
就如同有人將一塊巨石高高抬起後驟然松開手,那塊石頭便會在下墜中越來越快,砸中海面時,會爆發令人惶恐的海嘯。
但讓赤井秀一急匆匆來找烏丸松的是另一件事。
「我有件事要問你。你為什麼,在刻意誘導其他勢力下場?」
千繪眨一下眼睛:「什麼?」
「能殺的人你在拖,從我認識你開始,你的戰線越拉越長,甚至知道對面的據點都沒有動手。而至今為止,除了FBI之外,我聽說CIA那邊也派人進來……」
赤井秀一說著,啞然失音。
他知道的不算多,也就比安室透多出一部分,作為上層之間博弈的棋子,赤井秀一擁有的情報大多數是自己調查到的,以及烏丸松的坦誠。
出乎意料的偏心讓赤井秀一在烏丸松這裡有著特殊的地位。
青年調整了急促的心態。
他沉默地看向眼前的少女,再次發問:「傾覆一個大型組織的兩點:內憂和外患,現在都集齊了。松,你的計劃不只是最開始對我說的,想借FBI的力量,剜除舊時代的膿瘡吧?」
按照這樣下去,接下來的發展只會是更多的死亡和混亂。
是枝千繪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問,少女疑惑回答:「沒有啊,我的計劃一直都是這個。」
赤井秀一眉頭緊蹙。
再看去,倏地對上少女的眼睛,干淨柔軟的眸子倒映著他,漂亮的眉眼彎彎,明明是個很狡猾的性格,霎時間卻透出無盡的純澈來。
赤井秀一頓住。
他想起了黃昏別館那日,他去抱著疑惑去問烏丸松四十年前的案件是不是和她有關的時候。
少女也是這樣,眸色真澄如青空,笑著回答他:「我是。」
她將刀放到他手裡,抬起他的手,將鋒銳的刀橫到她自己脖頸邊。只要輕輕一劃,死亡便會殺死四十年前那個屠殺生靈的劊子手。
但她只是在回答他的問題。
「人類的正直、公正、無私,都與我無關。我殺了那些人,只是因為他們沒用了,沒有用處的東西,死掉並不可惜。」
「要為這件事審判我嗎?」
「……我遙不可及的搜查官先生?」
赤井秀一猛然驚覺。
哪怕他在這裡將『你拉長戰線是為了讓更多人死去』的這一可能問出口,少女的回答也只會是『是的,我想殺死更多人』。
她根本不能用人類的觀念去評判。
憎恨著人類的非人根本不會對人類的死亡有什麼感觸。
再怎麼憐憫,最後她的歸處都只會是監獄或者刑場而已。這一點是從最開始就決定好的。
赤井秀一沉下眸子,移開了視線。
腦海裡卻浮現了無數和烏丸松有關的畫面,那些記憶如同浪潮回流,一遍一遍衝刷大腦。
黃昏別館火光下非人懵懂的一面,大小姐頤指氣使地要求他給咖啡加滿奶糖,被追殺時幫襯得體貼卻不逾矩,第一次在上級介紹下見到他這位臥底時出乎意料的歡欣……
但烏丸松不可能是他認識到的那個無害的大小姐。
烏丸松是整個犯罪組織的核心。
她即組織本身。
既然已經決定好了結局,那他再來質問她又有什麼意義呢。
得到答案之後,能安慰的只有他自己罷了。
…
「赤井秀一好感度+15。」
是枝千繪頭頂冒出無數個問號。
怎、怎麼突然這麼慷慨了?
之前不還是小氣得好似擠牙膏一樣嗎?
她瞅了瞅紙片人臉上的表情,除了綠色眼裡濃厚的黯淡之外,什麼所以然都沒看出來。
就像下一秒就要把她逮捕歸案一樣,整個人都沉寂下去了。
千繪嘗試轉移話題。
她一改懶散,站起來,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是無所事事的鹹魚,少女輕咳一聲,問道:「秀一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
赤井秀一垂眸,依舊沒有看她。
「誒?那好吧。那、我有事。一會兒我要出門了。」
是枝千繪彎起眸子,「我覺得秀一先生說的沒錯,戰線確實拉太長時間了。我向秀一先生保證,最遲在冬天,冬天之前一切都會結束。」
「如果到時候我們還能友好相處,就去北海道看雪怎麼樣?」
「我想買一條圍巾,大紅色的!在雪地裡一定很好看!」
少女眼裡溢滿璀璨的光,期許地看向赤井秀一。她並不在意影響生死的混亂會帶來什麼,但唯獨和赤井秀一去北海道看雪這件事,讓她格外期待。
赤井秀一一怔。
他沒能拒絕,便輕輕頷首:「好。」
又猛然發現自己的態度越了線,赤井秀一立刻轉移話題,壓下心裡那段驟然升起的復雜,他斂眉,說:「你要去哪,我送你。」
是枝千繪沒有發現赤井秀一的變化。
玩家她決定支棱起來了!
所以注意力全放在了接下來要做的事上:「先去一趟公司,表面上的手段前段時間就已經准備得差不多了,不過如果是盡快動手的話,我想先檢查一遍……」
「然後就是,組織內部的問題。」
「有點麻煩,但沒關系,我能解決。」
說到這裡,是枝千繪的眸色暗下來。
眼角卻帶著絲絲笑意,蒼藍瞳孔晦澀不明。
確實,早在赤井秀一認識她的幾年前她就可以篡位了。但她一直拉長戰線,即使知道Boss在哪,即使看著朗姆聚攏剩下的舊黨不斷尋找新的生路,她也一直沒有動手。
理由也很簡單。
單純就是想讓更多人死而已。
人類的喘息、掙扎、反抗……
她要將整個舊時代的罪惡都挖出來,讓過去的財富、秘密成為誘餌,殺死那些前赴後繼的貪婪竊寶者,把舊時代的賬目攤開到太陽底下,這筆賬,她要算得更徹底。
不然之後再見面的時候,以前沒解決掉的人又找上來多不好。
還是先就地解決好了,更方便。
「我們出發!」
是枝千繪拉住赤井秀一的手,拉著他走向室外。
風吹動大雨,冰冷的雨水拂過面頰驚醒了沉寂的青年。
赤井秀一看向走在他前面的女孩,千繪穿得很單薄,□□的腳踩在飄到地板的雨水上,她卻好像根本感受不到溫度一樣。察覺到他的視線,回頭朝他露出笑容。
明快的。
沒有溫度的笑容。
第158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7)
自從夏天開始, 安室透就發現,烏丸松的勢力遠超他的想像。
之前他一直都將少女當成掌管財政的大小姐,預估的影響力範圍大頭都更傾向是政商界。但當烏丸松不摸魚劃水, 真正開始實打實動手的時候,安室透才發現, 她真正擁有的是更偏向裡世界範圍的陰暗。
因此, 這場組織內部的鬥爭其實沒有多麼激烈。
他收集情報的行為也出奇的順利,成功將不少重要線索傳回了公安。
整個局面下來,真正令安室透側目的, 應該是組織之外那些對混亂虎視眈眈的第三方,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世界排名算得上號的勢力幾乎都參與進來了。
他也去試探過烏丸松的想法, 少女的回答帶著習慣性的冷漠和理所當然,告訴他:「因為龐大的財富總能吸引很多人嘛,至於我的話,以前我負責這部分。組織規劃、財產經營……還有很多,唔, 要詳細數下來要說很久。」
「不過, 可以直接理解為, 這個組織的一切都是出自我手中哦,我能應對這些。」
說起這件事的時候, 少女朝他彎了彎眸子,像是在意有所指什麼。
安室透理解為一種警告和疏遠。
烏丸松平常對他們都帶著特例般的親近,唯獨在聊起這些由『性格設定』而衍生出來的事時,每每都會有著讓安室透不寒而栗的冰冷和壓迫感。
濃烈的非人感。
就如同每個環節都在被她精確計算一樣。
就像她向他提起過的, 烏丸大小姐,財團法理繼承人這個稱號的由來:
「我曾經親自為祖父舉行了葬禮。人類社會的潛規則中, 能為己方帶來的利益的向來都是活著的人。我所做的不是『人類的生物學死亡』,而是應該稱之為『烏丸蓮耶這個名字身上所維系的利益的死亡』。」
「所以,你看見的那個『Boss』活著與否,其實意義性都不是很大。」
——都是她的手段而已。
安室透站在安全屋門前。
扶住額頭,感覺太陽穴突突跳動。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饒是有一定心理准備,安室透還是覺得很疲乏,高強度執行任務的同時還要保證身份不被其他人發現,再加上還要從無數信息裡挑出有價值的情報,困難程度直線上升。
其中最讓安室透小心的,還是隱瞞身份。
烏丸松太敏銳了。
由數據構成的觀察能力不會疏漏任何一個疑點,一個不小心他就會暴露。
他不確定烏丸松對他的特殊出自什麼,但有一點很明顯,面對敵人,烏丸松絕對不可能手軟。
更何況她明說過厭惡、想殺死人類。
「……」
安室透握著門把手,呼出一口氣。
果然,還是讓風見下次通過別的方式來送東西更安全。
這裡雖然很隱蔽,他也檢查過沒有跟蹤者,但烏丸松身邊那位琴酒,最近緊盯著少女身邊的每一個人。即使是黑麥這種走了明路的在琴酒那裡也沒得到什麼好臉色,更別提意圖不軌的類型了。
要再小心一點才行。
這樣想著,安室透推開門——
「……噢,我還在想是誰站在門口不敲門也不進來。原來是安室先生。」和他同時握著門把手打開門的少女驚訝的睜大眼睛,又驀然彎下眉眼,抿唇勾出小小的酒窩,對他說:
「歡迎回來,安室先生。」
安室透伸出的手僵硬地握在門把手上,大腦迅速反應過來了眼前的情況,但在反應過來的同時,整個人的呼吸也在這一瞬間頓止了。
他來這裡是為了和風見裕也對接情報的。
這個安全屋不屬於組織。
而屬於警方。
而出現在這裡的少女——
正是他最要瞞著公安臥底這層身份的烏丸松。
危險、危險。
警報在視線觸及到櫻發少女的瞬間驟然拉響。
她知道他的身份?
如果知道,她會怎麼做?
——她會殺了他嗎?
安室透瞳孔驟然收縮,背對天光下,一雙藍瞳乍一下看去竟像是蒙上了一層暗沉的煙灰,另一只手更是條件反射般的反手伸向了外套下,被別在後腰的槍——安室透硬生生控制著自己的手,強迫自己收了動作。
安室透壓住這一刻的驚詫,問是枝千繪:
「……你怎麼在這裡?」
千繪歪頭。
稍許思索片刻,她選擇開門見山地回答了安室透的驚詫:「是來找你談些和蘇格蘭先生有關的事情。」
「但是我沒找到你,打電話發消息你也沒回……所以我用自己的方法來找你了。」
是枝千繪回頭望了一眼室內,那邊是風見裕也在的方向,少女轉回頭,朝安室透揚起笑容,「先進來吧,安室先生的朋友好像等很久了。」
安室透沒有拒絕。
這個情況,他也不可能轉身逃走。
跨入玄關,門在身後合上。
在看見客廳裡的風見裕也的那一瞬間,安室透扭頭,看向了身邊正如同東道主般的少女,看見了少女瞳孔中僅對著他的笑意。
安室透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的身份很有可能暴露了。
而且不是臨時起意。
烏丸松很有可能很早之前就發現了,只是沒有像第一次見面時叫破他是波本那樣揭穿而已。
…
安室透進門之後迅速找借口送走了風見裕也。
不管他的身份到底有沒有暴露,風見裕也先離開都是最安全的。
好在烏丸松沒有提起任何和暴露身份相關的事情,少女抱著她的來意,在無關人等離開之後,直接問了她要問的事情。
如她自己所說,和蘇格蘭有關。
正是前兩天諸伏景光傳遞給安室透的消息裡一個看起來很古舊,好像上個世紀才會有的東西。這東西似乎對烏丸松來說很重要,才值得她大老遠跑過來。
但對於安室透疑似暴露的身份,少女卻沒有半點反應,哪怕安室透主動試探她也是笑著一筆帶過。
離開之前,安室透問了是枝千繪一個幾個月前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讓綠川去臥底,是為了什麼?」
安室透說著,謹慎地觀察著烏丸松的神情,為了降低懷疑,還追加了幾句解釋:「他這段時間給我報過很多信息,我記得你都否了。這次來找我也是因為這件事?」
千繪點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好一會兒才回答道:「是這個原因。」
安室透聽著,卻沒有等到下一句解釋,他剛打算轉移話題,又聽見她驀地回答起他的上一個問題。
「原本我是不打算讓他去當這個臥底的,這一步有很多方法完成,最初是不打算讓他去。」
千繪回答時,眉眼間帶著柔和的笑意,纖長的眼睫隨著視線垂下,少女雙手交疊,指尖按在心口。
「但他發現我了。」
她這麼說,安室透順著她的指向看去,發現她指著的是人類身體部位的心口。
安室透依稀記得,黃昏別館的情報中,完美的機械生命唯一的弱點就是鎖骨下正中部位,這個位置猶如人類的咽喉,一旦被破壞,對烏丸松來說就是致命的死亡。
但這樣的話,hiro應該也不會冒險和烏丸松合作才對……
安室透的思考還沒得出結論,就聽見少女的下一句:
「不過我也發現他了。」
室內氣氛驟然寂靜了一瞬。
安室透看向櫻發少女的臉,試圖從她臉上判斷出這句話的意思是『她發現了諸伏景光臥底身份,所以把諸伏景光送去最危險的敵營』這層意思。
但很可惜,是枝千繪臉上只有笑容。
那雙瞳孔始終都是純澈的藍,什麼微表情都判斷不出來。
片刻後安室透就放棄了觀察。
也是,機械生命沒有情緒。
連切換表情時的過度都是斷層的不自然,微表情更是無從判斷吧。
…
從烏丸松那裡只得到了模棱兩可的答案,秉著婉拒謎語人的想法,安室透在之後和諸伏景光的見面時,把這件事拿出來問了。
諸伏景光聽見安室透的問題很是怔了怔。
「松小姐啊……」
青年暗藍瞳孔閃過一絲嘆然,他朝安室透無奈的笑笑,「這件事本來是不想牽連你的,沒想到你還是注意到了。」
諸伏景光解釋道:
「我當時剛剛獲得代號,意外接觸到了和松小姐有關的機密。不過當時我只知道她的個別情報,是和她不是人類有關的這一部分。還沒有深入到黃昏別館那件事的程度……」
「那個時候我就發現,松小姐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在計劃現在發生的這些事。」
——【他發現我了。】
安室透猛然明白了前一句話的含義。
「我本來只是打算接著意外接近她。但沒想到,在接近的時候明明是第一次正式見面,還是被一口叫破了真名。」
——【但我也發現他了。】
「她沒有對你動手?」安室透追問道。
諸伏景光搖了搖頭。
「當時,我也以為我會死在那裡。」
「但是她沒動手。她看了我很久,最後是和我立下了一個賭約。」
那一次對諸伏景光來說,危險程度是畢生以來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非人的少女半蹲在他面前,好奇地打量著意外得知機密信息的人類青年。她的指節已經攀上諸伏景光的臉頰,指腹順著上挑的眼尾劃過,他能感受到她的力度,很重,死亡的危機感如芒刺骨。
烏丸松沒動手。
她很好奇地打量著他,和他做了一個約定。
「她說。我找到她要的東西,告訴她想要的答案。這一切就會結束,她要計劃針對人類的很多事情也不會發生。」
「那你的身份暴露這件事呢?」
「我問過了,松小姐只是笑了笑,之後我再試探的時候也沒說什麼。」
和之前的反應一致,都是一樣的好奇與無視。
好像對她來說,對人類的好奇遠高於生命安全,所以從最開始的蘇格蘭,再到黑麥、最後到波本,她都不是很在意他們真正的來意。
安室透怔忪許久,眼底沉著不明的色彩。
最後,只問了一句:「你相信她嗎,hiro?」
「說實話,我本來是不相信的。」
諸伏景光回答。
「但是,zero。」
他的目光從窗口遠眺向外,望向了烏丸松家所在的方向,這段時間從細微處抓住的線索和直覺告訴諸伏景光,有很多事情都很不對勁。
「我總感覺,松小姐至今為止的表現,特別是她針對人類的惡意,更像是某種為了更深層的目的而織造的謊言。」
諸伏景光頓了頓,他對安室透說:「我想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zero。」
「我相信她是有心的。」
第159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8)
是枝千繪挑了個好日子, 對紙片人的信息量進行了一波微操。
拿出機體逆天的計算能力調查到安室透最近的行程,發現紙片人要和警方下屬對接之後,毫不猶豫地上門突臉, 給予波本一些小小的身份暴露驚嚇。
但是波本對她好感度沒有降低!
甚至微妙的漲了那麼一兩點!
是枝千繪遺憾退場。
她發現這些紙片人都挺怪的,烏丸松身為機械生命對人類的惡意都展現到這份上, 再繼續下去就只能往戰爭上發展了。但紙片人們, 特別是某戀人是國家的黑皮金毛君卻沒有半點對她的殺心。
難道他不純愛了嗎!
沒辦法,無情的推圖機器只能繼續發力。
是枝千繪誘導著,心情很好的將混亂繼續推進了一個高峰。面對實打實的死傷, 千繪很快就迎來了FBI搜查官先生的警告——那種找到她辦公室來,越過桌面,緊緊擒住她的手腕, 綠眸冷冽,啞著聲音警告她不要再推動死亡的警告。
但是赤井秀一好感度+5。
是枝千繪:真的有在瞳孔地震jpg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腦子好癢啊不會是要長腦子了吧#
於是玩家試探性地將下一個目標對准了蘇格蘭。
這個被她拿著世人的安危一頓威脅的善良警官,在面對黑惡勢力的脅迫時一定會反駁……哈哈,諸伏景光好感度+10。
千繪陷入了沉思。
她狠狠復盤了自己和紙片人相處的全部過程,絕大部分都是謎語人屬性+非人對人類惡意拉滿的狀態, 是枝千繪絞盡腦汁, 都沒想出任何值得紙片人腦補出可憐的細節。
就算烏丸松過去經歷過很多所謂的『實驗』, 但那也是相較於機械來說。不值得憐憫。
紙片人調查到的該是烏丸松的惡。
千繪之前可是貨真價實當帶資本家在玩游戲。
所以。
怎會如此。
是枝千繪抱著手機發呆,屏幕上是安室透回復她的消息。
即使疑似身份暴露, 金發青年對她的態度也一如往昔,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更親近了,好像看不見她黑惡勢力的身份似的,還學會了在發消息的時候用可愛貓貓表情包。
千繪:……更可惡了!
千繪猛戳表情包, 回了安室透好多個同款毛茸茸表情包,試圖喚醒波本的冷酷。
就在是枝千繪和表情包鬥智鬥勇的時候, 身邊忽然傳來一聲沉穩冷冽的聲音——「你在干什麼?」
抬頭一看,正對上一雙青灰色瞳孔。
琴酒回來了。
最近琴酒一直住在是枝千繪這裡,很少回安全屋。
好處是喊人辦事的時候可以面對面說得更清楚了;壞處是,是枝千繪有時候在面對琴酒的時候,會有種明明家裡有只高冷但粘人緬因,但還是在外面偷偷養了只暹羅的錯覺。
而且,大概在外面不止養了一只。
……咳。
少女想了想,低頭,打開聯系人列表,向置頂的那一個發了一個可愛貓貓表情。
琴酒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拿出手機看一眼,和是枝千繪剛剛發送給安室透的一模一樣。
琴酒危險的眯起眼睛。
「你很無聊?」
是枝千繪垂頭,看著發給安室透的一長串表情包,決定回答:「沒有,我在做正經事。」
她才沒有劃水。
上司劃水那能叫劃水嗎,那叫戰略性休息。
千繪調出了波本傳給她的消息,消息來源是蘇格蘭。這段時間她把這蘇格蘭的消息傳遞交給了波本,期望這對摯友能第一時間共享消息並且對烏丸松有『正確』認知。
效果十分一般,詭異的好感度令微操玩家搖頭。
「蘇格蘭調查到了我的基礎數據貯藏地點,他說,我親愛的祖父大人似乎打算背水一戰了。」
琴酒的眉目瞬間冷下來了。
是枝千繪卻是抿唇微笑。
蒼藍的眸中閃爍著的,是對造物主的濃厚期待。
「我是從格式塔中脫離的完全個體,計算能力高於最初的其他成品,是他們口中最完美的那一個。因此,得以被保存。」
「沒想到會迎來被否認的一天呢。」
琴酒嘖聲,沒有被這份溢於言表的喜悅帶偏,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他們打算做什麼?」
「不知道,蘇格蘭還沒探查出來。」
千繪回答得很快,頓了頓,又補一句,「讓蘇格蘭潛入那邊就是為了這件事,這麼短的時間,能拿到這個消息也很不錯了。」
但琴酒還是皺著眉,冷斥:「太慢了。」
「和他對接的是誰?」
「波本。」
「波本?」琴酒頓時眉間一凝,掃過辦公桌後的少女,是枝千繪彎下眼眸,安安靜靜地回視著他。
不知怎的,琴酒沒有質問出聲,只丟去一句:「他值得你信任?」
這個問題多少是問到關鍵處了,是枝千繪屈指,抵著下巴,思考了好一會兒,還是回答道,「不算,但他適合放在這個位置上。」
琴酒沒說什麼,只是面上冷厲之色一閃而逝,心裡暗自記下。
「那邊什麼時候行動?」
他問,又皺著眉頭自己插自己的話,叮囑道:「如果行動他們的第一個目標肯定是你。這段時間就在這裡呆著,外面的事情我來處理。」
千繪眨眨眼睛,「可是,算戰鬥力的話,明明我比你更厲害嘛。」
黃昏別館那次是戰略性死一死,她這個身份盡管根據當前游戲的力量體系刪掉了特殊的典開,但如果論起武力值,還是遠超人類很多。
可以說是一松等於十琴酒的程度了。
是枝千繪還想據理力爭一下,琴酒直接抬手打斷。青年垂下眼眸,吐出一句很輕的:「我不放心。」
千繪驀然怔愣。
琴酒站在辦公桌前,是枝千繪是坐著的,從她的視角很容易就能看見青年的表情,鴉羽般的眼睫垂下,掩飾著的是眸中深藏到宛如烈酒般的滾燙情緒。
上一次這麼近距離看見琴酒露出這個表情是在幾年前。
烏丸松命令他舉起槍,對准她的那一次。
從那次之後,琴酒很少讓她暴露在危險之下,是枝千繪這次也是費了很大力氣才讓琴酒同意調到國外,否則她的計劃根本沒辦法開展。
不等千繪反應,琴酒很快收斂了起來。
好像冷酷的top kill根本沒有柔軟的一面一樣,他重新開口,這次比剛才的口吻更冰冷:「這邊的安保人手我會親自篩選一遍,不想死就別出去亂跑。」
被緬因貓貓一頓威脅。
千繪舉雙手表示:我知錯了,下次還敢。
琴酒離開之後,冷得掉渣的室內終於回暖了幾度。
千繪重新打開手機,繼續戳戳因為緬因貓、不是,是琴酒回來之後被她擱置的安室透。
在摸魚之前真的是在做正經事的少女撥過去了一個電話。
公事談論過後,安室透大膽地喊住是枝千繪,問了一件他上次和諸伏景光談過話之後就一直很在意的問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是枝千繪回答得很輕快——「日本公安嗎?我知道。」
清脆的笑音順著絲絲電流傳來,仿佛裹挾著蜜糖的砒.霜,直入安室透心底:「和諸伏先生出自同一個勢力嘛,這方面還是很好調查到的。」
她用的是諸伏景光的真實姓氏。
不是欺騙性的一句假話。
安室透瞬時握緊手機,問下了第二句:「你怎麼時候知道的?」
「從很早的時候開始。」
電話那邊的少女意外的誠實,許是把最深的秘密解開之後可以暢所欲言了,安室透從少女口中聽見了一些細思極恐的回答:「差不多半年前?那個時候我的計劃在細節上出了一點小問題,正好聽說了你和諸伏先生,就調查過你們的信息。」
半年前。
那是安室透剛剛准備潛入組織的時候,那個時候他還在接受培訓,還沒正式成為一名臥底。
安室透悚然一驚。
他聯想到了幾個月前,第一次見到烏丸松的場景。
當時,他問她要怎麼解決針對她的暗殺。
烏丸松的回答是:他的到來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她用暗示引導他靠近,成為了這個解決方法。
……果然嗎。
安室透驀地輕笑一聲。
但這一次他感受到的卻不是第一次見面時被操控到極致的壓迫感。
他記起了黃昏別館走廊上的那個迷題。
安室透發現,謎語有別的解法。
「阿松討厭人類嗎?」
安室透輕聲問道。
諸伏景光提醒了他。安室透現在有一些關於迷題的線索,需要從出題人口中得到證實。
「當然。」少女回答得很肯定。
肯定得不像是她『設定』上的性格該有的態度。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人類?」
「這個問題。」電話那邊的少女似乎話尾稍綴著一句笑意,她說:「作為交換,我想先問安室先生一個問題。」
烏丸松的問題是:「安室先生為什麼想鏟除組織?」
安室透沒想到會被反問這種問題,想了想,他如實回答:「非法行為對社會造成的危害會害死了很多人……」
少女輕笑打斷,「我就是為了這樣的欲.望而誕生的呀,安室先生。」
「你要讓骨髓都是惡念築成的東西回答這種問題嗎?」
安室透失聲。
這個反問他回答不了。
這也是他對烏丸松復雜情緒的根本來源。
「罪惡是抓捕不完的。」
電話那頭的少女說,「潛入進來,收集情報,這些都是你所做的打擊罪惡的方式;但你如果想根除整個組織,唯一的選擇,就是殺了我。」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烏丸松說:「我是組織本身。」
「殺了我,可以殺死這個組織百年來的全部罪惡。」
…
通話結束,安室透關掉手機屏幕。
他得到了通往謎底的線索。
安室透證實了少女用來掩蓋真相的謊言究竟是她表現出來的那一部分。
明明是可以解開復雜局勢的關鍵因素,但安室透卻不知怎的,此刻心中五味雜陳。
第160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29)
是枝千繪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安室透來找她。
還以為安室透問了那些問題之後他會是第一個動手的紙片人。千繪等了好久, 等到夏天快結束了安室透都沒什麼行動,甚至在和她見面的時候會有意的放柔語氣,好感度越漲越高。
少女整個人都委屈得癟掉了, 腦海中的小人大力搖搖波本酒瓶,試圖把安室透搖醒。
她都明示了!明示!
還有黑麥、還有蘇格蘭——
「我開始懷疑這個游戲是不是出bug了。」千繪滿臉深沉, 向小姐妹吐槽紙片人的反應。
她不理解, 她真的不理解。
千繪雙手抱住腦袋,整個人歪倒下去,穩穩躺在四宮輝夜腿上, 痛苦面具一下子扣在了少女臉上。
「這個時候不應該動手嗎?不應該嗎?來自敵對身份的壓迫、人與非人的天塹、死亡、混亂,一切的一切都出自我手裡,一旦舊時代的人全部死去, 就再沒有人能知道我的弱點——這種情況就算是首領宰他也動手了!」
想起最完美的對手君,是枝千繪就唉聲嘆氣。
「那,千繪。」
四宮輝夜指節梳開千繪的櫻色長發,溫柔地一下一下將發絲捋直,安撫著她, 力圖讓小姐妹開竅一點點, 「會不會是一種可能, 他們想要你活下來呢?」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是枝千繪堅決否認。
「我和他們處於絕對對立的立場。哪怕是有了特殊的聯系, 合作、共謀,又或者其他什麼,本質上他們仍然屬於正義和道德的一方。」
「只這一點,我就不可能會成為被救贖對像。」
烏丸松的罪孽是實打實的不可逆轉, 所以再怎麼洗白,烏丸松依舊是烏丸松, 是那個代行組織上百年、親手締造了整個龐大犯罪集團的非人少女。
就像國常路先生一直都不會信她有在改邪歸正一樣。
很好懂的道理嘛。
「等一下,千繪。」
四宮輝夜突然沉默了,大小姐的紅瞳中充滿復雜,再次看向膝枕在她腿上的少女,和是枝千繪四目相對,四宮輝夜發自內心地問道:「你不會……是打算讓他們親自對你動手吧?」
這樣下去,只有BE能收場了吧?
千繪之前到底是怎麼打出那幾個HE的?
是枝千繪瞳孔圓睜,疑惑地眨眨眼,「對呀,我沒說過嗎?」
「沒有。」
絕對沒有。
「可是我有在向所有紙片人輸送動手的理由。」是枝千繪數了數,從蘇格蘭到黑麥,再到波本,單是從立場、人類與機械這些基礎方面,紙片人就有千百個對她動手的理由。
就算是琴酒。
他就算是出於對一直想殺他的烏丸松的防備,也一樣有理由動手。
是枝千繪肯定的點點頭,覺得自己的理由有輸送到位,「大家都有對我動手的理由。這樣,他們就能解決對他們來說最危險的事情了。」
四宮輝夜仍舊沉默。
她問:「你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誒?」
是枝千繪撓頭,不明白四宮輝夜為什麼這麼問,但還是老實回答了:「就是普通的、洗去舊時代的罪惡,留下一個全新的世界?」
「但你的意思是,你屬於過去。所以希望紙片人在審判過去的人時,也同樣殺死你,對吧?」
「難道不是嗎?」
是枝千繪滿臉茫然。
四宮輝夜忽然嘆了口氣,憐愛地摸摸是枝千繪的腦袋:「……我好像明白他們是為什麼會對你有好感了。」
表面滿是針對人類的惡意,內心真正渴望的卻是人類的未來。
一手計劃了整個世代的消彌,不惜將自身作為時代終結的標點,允許身負正義的人完成他們的偉願。
更讓人呼吸滯澀的是,她不明白什麼是死亡。
她只是懵懂的,想去做這件事。
很有千繪的作風呢。
是枝千繪不明覺厲地扣出一個:「?」
完全沒明白輝夜醬明白了什麼!
思考,但是思考失敗。是枝千繪放棄思考:「算了,不管了。」
她猛地坐起來,跳下長椅,伸伸懶腰,原地蹦跶了一下。是枝千繪決定:「我自己來好了。反正氣氛都到這裡了——」
該動手了。
不然達摩克利斯之劍也要撐不住了。
+
諸伏景光這段時間一直在想,朗姆口中的『背水一戰』是什麼意思。
他考慮過,可能是集中所有剩余的力量突襲到烏丸松面前,通過控制她來扼制目前的局勢。整個場面裡唯一威脅最大的是烏丸松本身,只要控制住她,剩下的心腹都可以慢慢處理。
或者直接一點,殺了烏丸松。
少女依舊在出席公共場合的活動,只要抓住機會,狙殺她不是問題。
接下來他從朗姆這裡接到的任務也是這樣。
青年提著裝有狙擊槍的琴盒,從隱蔽的基地離開。月色凄清,這附近很安靜,諸伏景光走出幾步遠,就敏銳地察覺到有人跟在他身後。
腳步很輕,懂得隱藏自己,是訓練有序的人。
諸伏景光繞進了旁邊的小巷。
好在他對地形相對了解,繞過幾圈,就將自己藏在了暗處。
諸伏景光舉起槍,悄無聲息地站到了那個人身後,喊出了這個人的名字:「貝爾摩德。」
「你跟著我做什麼?」
月下的金發女性舉起雙手,向諸伏景光展示自己並沒有攜帶武器。貝爾摩德轉過身,看見棕發青年滿臉警惕時不免笑了笑,艷紅的嘴唇勾起弧度,她問:「聽說,Boss那邊要動手了?」
諸伏景光不答,只問:「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就是因為這件事來找你。」貝爾摩德說。
她打量著月光下的青年,目光掃過他背著的琴盒。貝爾摩德知道裡面是什麼,她的小小姐總是喜歡送給喜歡的人昂貴的禮物,這樣習慣性的親近,也是蘇格蘭會獲得Boss信任的一部分。
很少能有人獲得烏丸松的青睞。
在威士忌之前,也就只有她和琴酒而已。
貝爾摩德不說話,氣氛稍許寧靜了一會兒,諸伏景光蹙著眉,一直沒放下手的槍,始終警戒這個立場不明確的女人。
「蘇格蘭。」
晴朗的女聲忽然打破寂靜,諸伏景光聽見貝爾摩德問他:「你知道這個場面像什麼嗎?」
「像什麼?」
「像是她刻意布置好的圈套,等著所有人踩進去。以她優秀的數據推演能力,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結局都會是她想要的。」
停頓片刻,貝爾摩德問諸伏景光:「松這次給你的命令是什麼?」
「無可奉告。」
貝爾摩德抿唇笑了,「你要這樣回答的話,很快你就能見到烏丸松的屍體了。」
「不對,或許不是屍體。」
她微嘆,「松對自己一向狠心,哪怕是之前琴酒親自動手那次,她也什麼都沒保留下來。」
「……」
「你什麼意思?」
諸伏景光扣緊了槍柄,貝爾摩德的話給他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好像即將會發生什麼讓他措手不及的事情,而他無力挽回什麼。
「就是我要說的意思,蘇格蘭。」
「如果這是一場戲劇,那麼即將上演的就是終幕。」
貝爾摩德再次問道:「松這一次給你的命令是什麼?」
諸伏景光沒有出聲。
烏雲籠罩了月色,青年臉上的表情很難判斷,只知道他大約在判斷貝爾摩德這番話的可信度。許久,諸伏景光才放下槍。
但這並不代表他放下警惕了,諸伏景光問:「你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這些?」
「貝爾摩德。」
「你到底屬於哪一邊?」
諸伏景光在黃昏別館看見貝爾摩德和琴酒的相處時就覺得不對勁了。琴酒隸屬於烏丸松,如果看見少女死亡的場面,就算不給她報仇也不可能這麼輕易放過他。
但僅憑貝爾摩德一句話,琴酒就沒有動手。
「你問這個啊。」貝爾摩德驚詫了片刻,又笑著,說出了她和少女之間的關系:「告訴你也可以,這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是她看著長大的,會幫她也是理所當然。」
Boss手中的計劃是兩種。
第一是與貝爾摩德有關的藥物計劃,另一項則是從上個世紀就開始在研究的,數據生命的計劃。
貝爾摩德參與進前者的時候,烏丸松就已經誕生了。
只是,少女的外表從來都是一副模樣,久而久之,就連貝爾摩德都要比她高出一個頭了,烏丸松還是嬌小的少女。
因此,貝爾摩德親昵的稱呼她為小小姐。
諸伏景光斟酌許久,將這次少女給他的指示說了出來。
「她讓我順應計劃,像上一次那樣帶走她的數據核心。然後通過基礎數據修改核心代碼,她說這樣之後就不用再防備有人控制她了。」
貝爾摩德越聽越是眉頭緊蹙。
「不……」
貝爾摩德低吟,「所謂的基礎數據,是用來格式化她的東西。」
諸伏景光還以為他聽錯了:「什麼?」
可是烏丸松對他說的是,這樣可以解決他最憂心的事情。
少女沒有明說,諸伏景光推測的是當下的局面,所以他沒有拒絕。
可是貝爾摩德,這位自稱和烏丸松有相對親密過往的人在說什麼?
「烏丸松是獨一無二的個體,這也是黃昏別館那次行動的起因。重新啟用的數據和復制的數據都過不了圖靈測試,她很特殊,是從無數實驗裡脫穎而出的那一個,至今為止都沒有研究人員弄清楚她為什麼有著無限接近人類的性格。」
貝爾摩德凝眉,將她知道的事情告知諸伏景光。
「她的代碼修改不了。」
「和最基礎的數據對接,只會在同化中消除這份特殊。對松來說,這同等於死亡。」
諸伏景光聽著,驀然驚覺了什麼,他猛地抬頭看向貝爾摩德,暗藍瞳孔微微收縮。
這份命令是烏丸松親自下達給他的。
沒有經過安室透這一層。
她說——這樣可以解決讓他最憂心的事情。
這個『事情』是在指,她自己?
難道用來和他的一個回答等價交換的,是殺死她的屠刀嗎?
悠于 2024-9-7 14:30
第161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30)
諸伏景光喘出一口氣。
他喉嚨裡就像有什麼堵住了一樣, 劃得他嗓子火辣辣的痛,呼吸也緩慢下來。他還沒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麼,只是本能的很難受。
身為警察, 身為臥底。諸伏景光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這是一場由裡世界動蕩影響社會安定的『戰爭』,他要從中尋找破局的方法, 為此不惜殺人, 為此不惜獻出生命。
而烏丸松就是這場混亂的核心。
是她與創造者的抗爭導致了這一切,她不明白生命的意義,甚至惡意地針對人類, 所以在她的影響下死去了很多人。並且會有更多人死去。
這是無法反駁的事實。
他應該視烏丸松為亟待解決的罪犯。
他應該。
對嗎。
諸伏景光不能像一開始那樣肯定。
他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少女的笑靨,想起了地下室那些資料上與烏丸松有關的過去……
諸伏景光明知,烏丸松不是無辜者。
可烏丸松將她親口承認的『生命』交付到他手裡讓他去啟動下一個機體的時候, 他為什麼沒有轉身,把那份承載了組織全部過去的數據上交給警方?
他為什麼猶豫了?
諸伏景光也說不清楚。
他仍然記得他從玻璃容器裡將少女帶出來的時候。
她的溫度很冷。
和死去的那個其實沒什麼區別。
諸伏景光清楚的知道,她不是人類,是可以隨時『處理』、『銷毀』的物品。他完全可以舍去憐憫,毫無芥蒂地將少女看做工具轉而去完成他的任務。
可是他沒有動手。
就算是距離少女最近, 手裡握著唯一能殺死她的東西的的時候, 諸伏景光也沒有動手。而是將外套披在她身上。
他到底……
不,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諸伏景光垂眸掩去復雜和苦澀,驀地轉身, 還沒走出幾步就被貝爾摩德喊住了。
「你要去哪?」
「我得回去看看。」諸伏景光啞聲回答,他扣緊了背著的琴盒帶子,裡面裝著少女送給他的禮物,差一點——差一點他就會將狙擊准星瞄准她, 成為那個殺死她的罪魁禍首。
他知道,一無所知的他會開槍。
「我得回去看看, 朗姆那邊說過今天一定會動手,我之前調查到過那份基礎數據的存放地點,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這樣,那他們肯定會用上。」
青年眉頭下壓,藍眸裡盡是冷冽。
「松小姐是數據構成,這種東西,就算是做成病毒植入也能給她增加不少麻煩,如果要動手,那麼他們口中的『背水一戰』絕對不會只派出我一個人。」
烏丸松的危險程度沒有很明確。從過去的記載判斷,應該是正常人很難對付的單兵個體。
可以由此推斷出,對付她的手段絕對不止諸伏景光聽見的那些狙擊之類的簡單手段。
貝爾摩德怔了怔,和諸伏景光對視,清楚地看清了他眼裡的堅定不移,女人勾起嘴角,眼睛卻微微眯起。
不知怎的,貝爾摩德語氣裡帶上滴點審視:「你想救她?」
「是,我想救她。」
諸伏景光果斷回答。
他扭過頭,向著基地的方向。無力感無端攀上諸伏景光心頭,青年低聲喃喃:「我還沒明白她是什麼,還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放過我……」
「我還沒回答她,世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明知前路艱險,卻還是會前赴後繼地執著向前。」
諸伏景光記得那份賭約裡少女想要的賭注。
她對他說:
【我想明白你是什麼。】
【諸伏景光。】
【我想了解你(人類)的心。】
…
安室透在接到諸伏景光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去了少女常住的宅邸。
烏丸松不在。
冰冷的月光打在少女經常會坐著發呆的走廊上,也映亮了安室透淺淡的金發。看一眼時間,將要過凌晨的時間了,卻不見少女的蹤影。電話打不通,問了管家,也說不知道。
安室透猶豫片刻,撥了一次都沒打過的號碼。
是琴酒的。
他不屬於琴酒麾下,他和黑麥現在都直屬於烏丸松。
這段時間琴酒幾乎攬過了烏丸松的絕大部分勢力,很多事情都是由他一手處理,要問烏丸松的下落,琴酒一定會知道。
電話撥通之後,安室透率先開口,「烏丸松在哪?」
「蘇格蘭告訴我朗姆那邊要動手了,他們那邊有針對她的東西,她現在很危險,我聯系不上她。」
琴酒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判斷這句話的可信度。
片刻後,冷冽的聲音才吐出一句話,「她出去了,和黑麥那邊配合剪除朗姆的黨羽,那邊有人保護她。」
「她安全嗎?」
電話那邊的琴酒不知道被這句話提醒了什麼,頓時嘖了一聲。
「安全,安全得很。」
安全到和她打配合的是FBI,何止是安全。
「那就好……」
「不對。」
安室透驀然想起什麼,連忙問道:「那她對人類來說安全嗎?」
琴酒冷眸微眯:「你什麼意思?」
「黃昏別館那次她說過,她和她的祖父之間一直以來不直接動手是因為對方還在覬覦她的價值。」
安室透說:「如果這一次生命大於了利益,他們有沒有可能用更惡劣的方式,比如讓人類攻擊她?……或者,控制她,讓其他人為了自保不得不攻擊她?」
烏丸松是機械生命,最開始沒有自己的主觀意識。
那她的行動只會依據人類的指令,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擺脫的。
琴酒聽懂了安室透的話,他第一直覺是不可能。
烏丸松很聰明,她當然能察覺到這個弱點,至今為止沒有直接動手也是在防備對方控制她,從銷毀機體到打壓黨羽,每一步,少女都在按照自己的計劃擺脫控制。這也是黃昏別館當日琴酒沒有插手的原因。
她不會掉進這麼低級的陷阱。
——真的嗎?
琴酒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質疑。
烏丸松對生命沒有概念,她是會做出以『死』換傷的類型,用她的思維模式,陷阱不能叫做陷阱,而是值得利用的破綻。
「……」
思及至此,琴酒冷嘖一聲。
他給安室透報了烏丸松大概的位置,自己也沒閑著ⓨⓗ,一邊趕往烏丸松所在的地方,一邊重新捋開整個局勢,查找其中的問題。
烏丸松很聰明,聰明到狡猾。
但琴酒知道,她不會騙他。
只是說,這家伙的話有時候很難讀懂。
但琴酒也知道,她喜歡這樣。
如果她非要踩進這個陷阱,那他就提著她的後衣領把她拽出來。之前發生的他沒辦法阻止,但琴酒絕不會允許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還是發生在他眼前。
他要她活著。
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在否認過去的矛盾體。
+
月光凄清,烏雲壓重。
冷透的光亮抹不去赤井秀一震顫的內心,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這一幕,久久無法回神。
遠處,少女坐在斷裂的石牆上,雙手垂落手背輕點地面,長發尾稍浸染血色,像是剛剛從一場屠殺裡走出來。她仰著頭,目光停留在夜色上,但要是此時對上她的眼睛,就會發現,她的眸子裡很空,像是失去靈魂的木偶。
她沒看赤井秀一,也沒鎖定誰。
但以她為中心整整數米的範圍,血色滿地,堆摞屍體。硬生生撕出的警戒範圍外,不管是哪一邊的人此刻都不敢靠近。
眼前的景像無一不在向赤井秀一證實少女的本我究竟是什麼。
烏丸松。
從內至外,實至名歸的非人之物。
赤井秀一記起了他從案卷裡翻出來的,關於烏丸松的記錄。
優秀的機器。
無論是頭腦還是作戰,都是完美到讓人膽寒的優秀,單兵作戰效率高到令人發指。而十分鐘前赤井秀一也十分直觀的感受到了。
她在被突襲過來的人碰到過之後,殺死身邊全副武裝的人只用了短短幾分鐘。
子彈傷不了她,少女能在開槍瞬間預判彈道軌跡,閃身躲開後還能有余力射殺敵人。
赤井秀一立刻反應過來,從烏丸松被控制的那一刻起,她的敵人就從針對性的個別目標,變成了全部——包括他,也在少女的殺戮目標裡。
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之後,最後站著的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在一瞬間,赤井秀一眼前劃過一抹櫻色。
淺淡的發絲仿佛早春頂著寒冷綻放的櫻花。似是未琢之玉,寧靜的落到他面前。
指尖接觸,虛虛地放在他拿著槍的手腕上,力道很輕,赤井秀一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冷溫度。月色下的少女愈發蒼冷,和他的膚色顯出極端對比。
這樣近的距離,赤井秀一幾乎能感受到刺骨的殺意。
被更改了程序的少女此刻面對人類只有切實的惡。
好像在說,這才是他們、赤井秀一應該認識的那個烏丸松。
但當赤井秀一看去時,卻發現少女試著對他彎下眼眸,想露出以前的笑容。
好像靈魂在試圖掙破束縛似的,眼睫顫了顫,失敗了。
赤井秀一錯愕,再看去時,撞入了一汪安靜的蒼藍,是一種讓他渾身發冷,沉淵般的死寂。
仿若花瓣跌落泥土。
白鳥撕裂歌喉。
她做不出安撫的表情,便開口,斷斷續續地說道:
「沒關系,我們的合作,還有效。」
「我不會,對你,動手。」
第162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31)
【『我的內心深處有你無法想像的愛, 以及你難以置信的憤怒,若我不能滿足其中之一,便會縱容另一個。』】
【可是, 安室先生。我分不清楚。】
【我分不清楚你們臉上露出的表情到底是愛還是恨。】
…
遠方傳來沉悶的雷聲。
安室透猛踩油門,將速度提到了極致。青年死死握緊方向盤, 車的輪胎在他的操縱下和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暴動的引擎響徹夜空,幾乎蓋過了滾滾雷聲。
要下雨了。
安室透的目光觸及副駕駛上的傘。
是烏丸松送給他的。和她一貫喜歡的顏色不一樣,冷肅的黑傘, 最適合使用的場合就是參加祭奠葬禮。
好像從一開始她就在預示著什麼。
好像從一開始她就在期待著什麼。
謊言、謊言。
……謊言。
「一切的真相,都需要謊言作為護衛。」安室透扣緊方向盤,皺著眉頭低吟出那句他曾經以為自己理解了的話。
他之前以為, 這句話的意思是在指蘇格蘭。
黑麥是最先有臥底傾向的那一個,他是第一層謊言;波本這個第二層謊言的出現則會更進一步加強蘇格蘭的安全性。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蘇格蘭的真實身份,諸伏景光的潛入也會更安全。
烏丸松在後來也告訴過他,這就是她想要的。
她要把蘇格蘭安全的送到對面。
諸伏景光也告訴他,這是他和烏丸松的約定。
因為是和人類的約定, 所以烏丸松處心積慮, 用一次『死亡』去完成了。
這是上一個謎語的謎底。
那麼下一個呢?
安室透喃喃, 眼瞳空洞:「最根本的、無人理解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連離她最近的琴酒都沒發現?
烏丸松到底在掩蓋什麼?
他不斷地按下電話撥通鍵,但黑麥和烏丸松都沒有回應;諸伏景光折返回了朗姆那邊的基地深處, 琴酒比安室透距離得還要遠,目前離烏丸松最近的就是安室透。
——還有黑麥。
黑麥威士忌,諸星大。
真名不詳,真實身份也不詳。
安室透至今不知道黑麥的具體身份, 烏丸松說,是和他類似的背景。安室透推測可能是境外勢力, FBI之類的,以少女的思路,這類勢力更符合她對計劃的要求。
——那她需要諸星大的原因會是什麼?
安室透驟然想起烏丸松對他說過的話。
【人類的正義和邪惡,沒有區別。】
【所以會對我舉起槍的諸星先生,也沒有這種區別。】
……
【我即組織本身。】
【唯一的選擇,就是殺了我。】
【殺了我,可以殺死這個組織百年來的全部罪惡。】
她在期待死亡。
對人類充滿惡意的非人類少女在期待死亡。
——烏丸松著期待有人殺死從罪惡中誕生的她。
安室透身體僵硬,仿佛被這一刻出現在腦海的想法束縛住了。
他喘不過氣來,忽然間感到強烈的眩暈感,用車窗外湧進的冷風嗆進口鼻,望著前路漫漫夜空,安室透手腳發涼,仿若置身寒淵。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推測出來的真相太沉重了,沉重到安室透心跳加快,他要深呼吸一口氣,長大嘴巴緩慢到像是在嘔吐一般呼出,才能勉強壓下這股窒息。
可他還是指尖發麻。
好像血液都在夜雨將傾的寒風中凝固了。安室透麻木地踩下油門,握緊方向盤的手已經用力到發白,他緊緊地咬著後牙槽——他要盡快趕到。
他必須盡快趕到。
只要趕到,一切都還有可能。
他能告訴烏丸松她想解開的疑惑,他能告訴烏丸松什麼是世人,他還沒告訴過烏丸松他的名字,明明少女從最開始就直白的袒露了她的名字,他卻還沒把他的真名告訴她……
不用顧及臥底與否了不是嗎。
烏丸松早就知道他是什麼了。
他的私心、他的詭計、他的一切,烏丸松早就知道了,她說過,從一開始。
她只是裝作不知道,看著他從她身上竊取情報。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憎恨著人類的怪物會彎下腰,小心地遞出摘了刺的玫瑰?
為什麼要用這份合理到無可挑剔的恨意藏起對人類的愛?
安室透無法呼吸。
他念著什麼,沒有人聽得清,在極速飛馳的大街上,也沒有人能聽。安室透只能說給唯一擁有解開迷題線索的自己聽。
烏丸松可以恨人類,可以殺死人類嗎?
可以。
她可以。
她有這個資格憎恨人類。
哪怕她篡奪全部的力量之後對人類發起屠殺,對烏丸松來說也沒有不合理。
她是從人類惡念中誕生的殺戮機器。
她的存在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可她說要殺死人類真的是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為什麼這麼多年她一直沒有動手?」
「她知道戰爭是什麼,也明白死亡的必然性——她利用過這樣的人類規則無數次。只要她想,以烏丸財團百年來從她手中經營的人脈與力量,她什麼都可以做到。」
「她說過,要成就偉業,不可慈悲行事。」
如果她想殺死人類,那她為什麼還要在明知諸伏景光是公安的情況下選擇這麼個人,去替她做最能觸及到她核心的事情?
蘇格蘭、黑麥、波本……
她選中的,都是最後會將她帶上審判台的人類。
……
她這是將生命和殺死她的理由同時交給了人類啊。
哪裡有殺意。
哪裡有憎恨。
安室透大口大口呼吸,眼眶濕紅,眼淚在湧出後迅速被夜風吹干,他將車的動力發揮到了最大,大到引擎發出比雷聲更大,轟隆隆的聲音貫徹青年耳膜,他沒法思考其他的事情。
在組織內向來以詭譎莫測的青年心裡此時只有一道執念。
只要他能及時趕到。
一切少女懵懂卻又精明算計出來的詭計都不會成功,他還能來得及訴說一份被彼此身份隔開到只能遏制的心意。
——只要他能趕到。
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
月色慢慢被烏雲籠罩。
赤井秀一沉默著。
烏丸松說完那兩句話之後就沒有再開口了。
她很安靜。站在他面前,不比平日的活潑元氣,此刻的烏丸松披著一層血衣,她殺人根本不需要思考,與人類不同的『本能』裡,死亡如同吃飯喝水般輕松,也不用考慮敵人的攻擊——烏丸松沒有生命,人類也破不開鋼鐵的防御。
赤井秀一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
纖弱的頸側沾著腥紅血液,更顯肌膚勝雪。
烏丸松一直很好看,柔美的櫻發與海藍寶石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精致的五官,優雅神秘的氣質,仿佛從古希腊石雕像裡走出的完美造物。
許久,忽地,他抬起手,想像在黃昏別館那次一樣,碰碰她的手腕。
少女抬眸。
她同時抬手,槍口側對右方,掠奪來的槍扣下扳機,不用去看,精確到極致的運算能力就能讓她精准的殺死想要靠近的人。
『呯。』
一聲槍響。
沉悶的倒地聲也同時響起。
——她只是不會殺他而已。
赤井秀一的手僵在半空中,從未如此明白一句話在說什麼。
站在他眼前的是非人的造物,在他們相遇之前,她還是無數裡世界勢力最為恐懼的夢魘。
龐大的黑色帝國依她建立。
她為犯罪組織帶來了維持百年的昌盛。
而當這個夢魘徹底陷入瘋狂時,一切人類都是她的敵人。
這不是她主動的,她會被操縱,因為她本身就該是接受人類的指令而行動的機器。
她知道這一點嗎?
她知道啊。
她哪裡會不知道自己的弱點。
正因為她知道這個弱點,才會有今天這樣必須從殺死她和放任她被操縱著殺死人類中二選一的抉擇場面啊。
青年捂著自己的眼睛,半是彎下腰,倉惶地笑了,笑的聲音低啞到哽咽,「我開始在懷疑你最開始對我說的那句合作是什麼意思了……」
「松。」
「當初你為什麼要選我?」
黑麥威士忌是烏丸松親手選擇的一顆子彈。
她為他選了這個代號,她告訴了他要調查的一切,將一切證據盛放搜查官眼前。
「是因為到了最難抉擇的時候——」
他最能狠下心,動手嗎?
烏丸松沒有回答。
她只是殺戮機器,不會回答任何人。
從最開始就該是這樣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烏丸松開始和人類走得近,開始在乎人類了而已。
赤井秀一抬了抬握著槍的手。
他沒抬動。
他以為他能冷漠地壓住心裡的全部情緒,冷漠下表情,用他FBI搜查官的冷酷,說著對罪惡的制裁,然後毫不留情的扣下扳機。
但是赤井秀一發現他做不到。
哪怕是進行百米狙擊都不會抖一下的手此時在發顫,只能一點一點地抬起手臂,慢得掙扎。
這一刻,赤井秀一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在掙扎。
許是他搜查官的職責?
許是少女的期望?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許久、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槍被他舉了起來,似乎落到了少女的額頭上。
一雙手覆在了赤井秀一手上,他看見少女似乎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輕輕地,將他的手壓下,壓到心口——
烏丸松沒有死亡的概念。
她只會永久關閉、無法修復、完全損毀。
——『嘩嘩!』
大雨傾盆而下,大顆大顆的雨滴鋪滿地面,淋濕了赤井秀一的黑發,為他鍍上一層零碎的雨霧。
他怔忪地看著自己的手,雨水很快淋濕了手掌。透明的血液被雨水衝刷,連鐵鏽味都不曾留下來。也不會留下來,烏丸松的血液不是血液,不會有味道。
開槍的是他嗎?
記不清了。
許是被模糊了雙眼,赤井秀一也看不清剛才記憶裡的畫面。
「——黑麥!!」
滂沱的雨下,金發青年的聲音與雷聲一起震響,赤井秀一剛剛遲鈍的轉頭,迎面而來的是安室透用力到破開雨幕的一拳。
安室透紅著眼眶,雨水布滿青年面頰,這一拳大力到他自己也踉蹌了幾步,從心肺深處的怒吼震耳欲聾。
「你這個混蛋啊啊啊啊!!!」
——『轟隆隆!!』
雷聲炸響,秋雷震耳欲聾。
閃電刺破夜空,映亮地面倒在血池之上的淺色櫻發,血水如同沉水的濃墨,一寸一寸攀紅。
閃電劃過的天光下。
少女慘白如枯骨,被大雨覆蓋。
……
可是,我分不清楚你們臉上露出的表情到底是愛還是恨。
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想理解人類。
我想看見你們哭,我想看見你們笑,想看見你們站在春天盛開的櫻花樹下,想和你們度過一個大雪漫天的冬天。
想買一條圍巾,大紅色的,我喜歡這種鮮艷的顏色,這樣哪怕掉進人群裡也能找到我啦!
如果我等不到冬天。
那就請你們好好的活下去吧。
第163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32)
冷, 冷得發抖。
淋著大雨,赤井秀一卻莫名覺得喉嚨干渴到無法呼吸,嗓子像是吞了刀片般火辣辣的疼, 他不斷喘著氣,白霧吐出, 又迅速被雨水消融。
如此循環。
卻愈發感覺心口難受到了極致。他就像第一次殺人的毛頭小子一樣, 捂著嘴,抑制不住從胃部順著食道翻湧上來的嘔吐感,赤井秀一喉頭滾動, 不斷吞咽,想把這股感覺壓下去。
壓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怔然間, 赤井秀一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少女。
他放下手,想去碰碰她,卻驀然看見了掌心的滴點血色。是安室透那一拳留下來的,或許還混雜著烏丸松那並不能算血的血液。
——她死了啊。
赤井秀一腦海裡浮現了模糊的概念。
他殺的嗎?
他殺的。
離她最近的就是他。
除了他還有誰能接近烏丸松。
他可是清楚的看見了,烏丸松是怎麼殺死和他一起來的特警, 還有他們要抓捕的那些人。
唯獨放過了他。
赤井秀一大腦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安室透的憤怒, 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死去的烏丸松。他模糊的意識到這是烏丸松想要的,否則在最後一刻她不會壓下他的手, 對准心髒。
她說過,資料裡也有提過。
烏丸松唯一的命門就是這裡。
於是他舉起槍,對准。
在少女的指引下,扣下扳機。
這是她的期望。
從她選中他, 明知他的危險還要將他放在身邊開始時,就如此期望了。
只是他沒發現。還傻傻地欺騙自己, 告訴自己必須否認這份感情,最後他只會站在她的對立面。
只是他沒發現,而已。
……
「赤井秀一好感度+30。」
「可攻略角色·赤井秀一與您的好感度已達到【至臻】。」
「恭喜玩家達成成就《黑麥·折翼》。」
…
領口的衣服猛然被一只手拽住,赤井秀一被往前拽得踉蹌了一步,回過神,近處是安室透那張憤怒的臉。他拽著他的衣服,另一只手緊緊握拳,用力到骨節都泛白。
大雨模糊了憤怒,那雙藍瞳眼底沒了往日波本的難測和詭譎,留給赤井秀一的,只有安室透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怒火。
安室透揪住赤井秀一的衣領,恨聲質問:「你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赤井秀一回答,但他發現他的聲音像是被崩斷的絲線,在顫抖,再保持不了往日的冷峻和自持。
他看向了安室透,直視青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安室透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這就是她希望的,你不知道嗎。」
「還是說,你沒猜出來?」
「你可是最先得到線索的人啊。波、本。」
關乎她生死存亡的謎底,最先交付的就是波本。
因為他去問了。
於是她就回答了。
她以為聰明的人類能理解她,所以她加速了自己的計劃。因為她如此信任她親近的、選中的人類。走到最後一步的時候,無論面對的是誰,烏丸松都會將這個人的槍從額頭壓下,對准心口。
她想這麼做很久了。
她的每一個行為都在告訴他們,她的弱點。明顯得不像是她該有的性格。
安室透不知道這些嗎?
他知道。
正是因為他知道,所以他此刻才會這麼狼狽。
大雨嘩嘩落下,淋濕了雨中對峙的兩人。
金發青年怔忪地站在原地,雨滴落在眉睫上,驚得他閉上眼,眼底熱流滾滾,宣泄不出。
「你又是為了什麼來質問我?」
安室透聽見赤井秀一問他,「我懷疑你很久了,安室透。你還有一層身份吧?從最開始你向朗姆報信開始,你的所作所為都很值得人懷疑,那你又是以什麼身份來質問我?」
「我……」
「……」
安室透張開嘴又合上,這個問題他回答不了。
他不可能向身份不明的黑麥暴露自己。即使被烏丸松點破身份,安室透也一直沒打算告訴她自己的真名。
身份就是他和烏丸松之間的一道天塹,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去。安室透內心的情感再如何波濤洶湧,哪怕蔓延的潮水淹沒口鼻,他也不可能正面回應這個問題。
就像烏丸松只會喊他『安室先生』。
就像他無法成為烏丸松口中的『降谷零』。
他做不到烏丸松那麼坦誠。
他做不到烏丸松那麼理性到殘酷,能直接剖開彼此身份對立的這一點,將情感與善惡完美到極致的、分割開來。
……少女死後會發生什麼呢?
組織會不會遭到清算安室透不清楚,但被暴露出來的朗姆等人已經被盯上了,烏丸松是舊時代繁榮的中心,她的逝去必然會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消逝。安室透此前警惕的、防備的、令無數裡世界勢力恐懼的存在會就此坍塌。
他作為警察的任務會完成。
完成得非常完美。
既然如此,他又是以什麼立場,去質問赤井秀一,質疑赤井秀一動手除掉對他來說百利而無一害的烏丸松呢。
安室透松了手,手臂無力地垂落。
沒有理由,不是嗎。
+
「降谷零好感度+45。」
「可攻略角色·降谷零與您的好感度已達到【至臻】。」
「恭喜玩家達成成就《波本·謊言》。」
…
雨還在下。
進秋的第一場雨,卻冷得像是冬天,赤井秀一蹲下身,將少女抱起來。他碰到了她的手臂,真真是冷得透心,連半點溫度也沒有。
冷雨覆蓋給青年覆蓋上一層輪廓,他動了動步子,卻不知道該走向哪。
赤井秀一的眼裡罕見的透出一絲空茫。
帶回去嗎?
面對一個世所罕見的非人類,FBI會怎麼處理?
不帶回去嗎?
那還能交給誰?
傾塌的海嘯下,誰能保得住一個承載了無數過去的烏丸松?
就像她自己用過的手段,生物學上的死亡不能算是徹底消逝,從價值意義上冷酷分析,烏丸松的死只會帶來更大的動蕩。
——整個舊時代都會因她的死而落幕。
赤井秀一的目光劃過安室透,這個人從來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他自己也不在這個範圍。
赤井秀一護不住烏丸松,他也只是她計劃裡的幸存者而已。
那……
至少先離開這裡。
赤井秀一垂下空茫的綠瞳,看向懷裡安靜到死寂的少女。烏丸松安靜的閉著眼睛,眼睫上雨珠清亮,但再也不會睜開眼去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世界,喊著他『秀一先生』,拉著他去帶他去看一切她所好奇的事物。
赤井秀一微微闔上眼眸。
至少離開這裡。
遠離被人注視的地方,就暫時不會有人打擾她的『死亡』。
——『呯』
子彈破空襲來,高速穿透雨幕。這一槍大概是聲警告,幾乎是貼著赤井秀一的臉頰飛過,沒有傷他的性命,卻也狠戾的報復了一次。
皮膚滲出絲絲血跡,又迅速被雨水衝刷。
赤井秀一轉頭,看見了提著槍踏雨而來的琴酒。
「給我。」
銀發青年的嗓音壓抑著極致暴怒,聲音撕開大雨,一字一句說道:「把她給我。」
琴酒的黑色大衣已經被雨水浸透了,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帽檐不斷落下,銀色長發更是被雨水打濕貼在背上,他沒心情在乎這些,銳利的眸子如同尖刀,琴酒手裡的槍直指赤井秀一,揮開滂沱大雨大步走近。
「把她給我,赤井秀一。」
「要麼,滾回你的FBI,要麼,死在這裡。」
槍抵住了赤井秀一的額頭,琴酒的嗓音是磨砂般的粗礪沙啞,眸中殺意熊熊燎燒,「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赤井秀一抱著烏丸松的手緊了緊,他沒有被琴酒威脅到,他只是遲鈍地在想,把少女交給琴酒的後果。
「……」
「…………」
他的沉默太長,長到琴酒都要干脆地扣下扳機,赤井秀一才松開手。
櫻發從指尖滑走,濕漉漉發尾的血色已經被大雨衝刷殆盡了,被琴酒帶走的少女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殺戮之色。此一刻,她看起來更像是懵懂的新生兒,誕生、然後死在大雨滂沱的初秋。
赤井秀一一言未發。
他是以合作為基礎與烏丸松相識、相處、互為敵人、互為至交,他知道這樣的結果會帶來什麼,所以他沒有什麼能對琴酒說的,也沒有什麼能和烏丸松告別的。
只是,最開始的時候。
他也沒想到烏丸松選中他的原因,是在期望他會成為最後的處刑者。
……是他這個最初抱著敵對心態更像是那個狡猾詭譎的一方啊。
…
「你要帶她去哪?」
安室透喊住琴酒,語氣急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心態這樣做。
但銀發青年抱起少女後的果斷轉身讓他有種錯覺——好像琴酒,這個最了解烏丸松的人還沒有陷入死亡帶來的困境。他還有什麼方法。
琴酒的腳步停滯。
他看得清眼下的局面,可他不是會優柔寡斷去質問赤井秀一做了什麼的人——赤井秀一只是因為烏丸松的計劃。那麼他剩下還能做的就是尋找解決方法。
琴酒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
他沒必要把接下來要做的事告訴這些人。
但他卻開口了。
「蘇格蘭把她的基礎數據帶回來了。」琴酒說。
他低頭看向懷裡的少女,沒有氣息,冰冷似鐵。他眼裡的色彩愈發陰鷙,重重地剜過一眼赤井秀一,他不欲多留,他還要抓緊時間,生怕時間流逝會帶來生命消逝。
「那些東西不一定有用,起效也大概會有副作用——」
「但是值得一試。」
他說,說的話卻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也只有這個能試。」
烏丸松並非人類。
或許對人類來說的奇跡,能在她身上出現。
第164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33)
黑色轎車急停在宅院前, 墜落的雨滴不斷敲打車頂,冰涼的雨珠遍布肉眼可見的全部景色,普一推開車門, 外面的冷空氣就無孔不入地鑽過來,瞬息間遍體生涼。
連呼出的一口氣都很快會化作白霧。
琴酒抿著唇, 一言不發地下車。轉身利落的打橫抱起少女, 然後直直走向這棟烏丸松住了很久的『家』。
早在他從少女口中問出和蘇格蘭對接的是波本之後,他就強行介入了這件事,這段時間他也有從蘇格蘭那邊得到消息, 但優先級低了一層,蘇格蘭仍然會先執行烏丸松的指令。
如果不是貝爾摩德發現了,他恐怕又會像是上一次那樣被她支出去。
烏丸松操縱局勢的手段太詭譎了。她想做的事情, 哪怕琴酒千防萬防,就算把一切說開了,也阻止不了無法理解他情感的少女去執著的探索她好奇未知。
十三。
這是第十三次。
不吉利到了極致的數字,很難讓人說不是巧合。她又總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
琴酒嘖一聲,吐出的白霧迅速在空氣中消散。他沒理會跟著他來的那兩個, 波本和黑麥, 早晚有一天他會處理掉, 現在當務之急還是烏丸松——
她會給他留下活路嗎?
琴酒腦海裡蹦出這個疑問,但很快就有了回答。
鬼知道。
她想做的事情哪次不是盤算了很久, 習慣性控場到極致的人,哪一次不是如她所願。
高大的青年邁過他常常走過的木質長廊,目不斜視,越過庭院的櫻花樹。琴酒大步向前走著, 衣擺落下的雨水順延腳步,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
寒風吹來, 無端感覺刺骨冰涼。
這棟宅院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烏丸松在這裡住了很久,但她不喜歡這裡。這個宅邸是烏丸家族從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對少女來說,住在這裡只是附和她烏丸集團法理繼承人的身份。住在這裡,是強調她的身份。
她只喜歡庭院裡的那株櫻花樹。
是琴酒少年時,她提議一起種下的。
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附和人類社會的規則,從而順應做出的改變。
琴酒大力推開了一個房間的房門。
這裡像是書房,放眼望去,鑲嵌在牆上的書架堆放著很多文書,大多數沒有書名。是烏丸松用來放置她收集到有關她本人資料的地方。
後面的安室透發現,這正式他之前從烏丸松眼皮子底下竊取到資料的那個房間。
他看著琴酒關掉了房間內的數個防護措施,看見他之前拿走文件的位置,對准那個站位的,正連著一個藏到格外隱蔽的微型警報器。
但他潛入這裡的那天,這間屋子裡什麼都沒有發生。
看著眼前的一切,安室透明白,哪怕自己極度小心,他也不能保證能一丁點動靜都不發出的繞開這些防線——那麼,只有一個可能。
是烏丸松放任的。
她知道,但她沒有說什麼,放任他潛入這裡,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她似乎一向是這樣。
構造復雜到極致,卻簡單直白的做出了放任。
安室透小心地從胸膛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去看。
再看下去,他也不知道內心的情緒會不會滾燙到灼燒理智的臨界值。
心髒在一下一下跳動。
卻疼痛到痙攣,提醒他,他作為人類活著。
…
諸伏景光不斷瀏覽帶回來的所謂基礎數據,藍眸倒映電子器械的熒光。
貝爾摩德告訴他,這些數據的使用必須小心到謹慎,對烏丸松來說,任何環節出錯都是絕對的死路。想把她從獨屬於她的『死亡』中拉回來,只有剖開外層數據,取出核心代碼層這一個方法。
當初她的制造過程就是這樣的,只不過最初的過程還有一個放入意識的承載體的過程——機體已經被她自己全部銷毀了。
她說是為了防止有人控制她,現在看來……
謊言,都是謊言。
從黃昏別館的行動到針對人類的殺心,全都是謊言。
她真正想要的明明不是這個。
zero說,她的目標就是讓他們中的一個動手。
她從最開始叫破他的名字開始就在這麼預示。她最懂算計人心,當然會運用死亡的壓迫促使他動手反抗,而她的死亡,將會是一個時代永恆的落幕。
她願意在目標之外,為她在意的人送上一個小小的禮物。
身後傳來響動,諸伏景光當即轉身,還沒問,就看見了那縷慘淡的櫻色。
瞬息間,青年呼吸停滯。
張開嘴,想說的話卻也無法說出口。
昔日的畫面在眼前揮之不去。
【你問我為什麼將局勢營造成這個樣啊。】
【讓第三方下場,可以讓更多人死。很難理解嗎?我以為不是很難理解誒,書上有很多歷史都有記載過這種混亂的用法,這應該是你們擅長的領域才對。】
【是的,我想要更多人死。】
那少女笑著,似是神話中記載的禍津神明,以虐殺人類為享樂,哼出的每一個調子都像是怪誕的諧謔曲,輕巧悅耳,卻無端讓人感覺冰涼,寒意遍布全身。
【拉長戰線,拖沓戰局,放任他們掙扎、在彼此的拉鋸中尋找新的出路……是啊,我想要更多人死。】
【一擊即潰的敵人很沒意思。】
【所以我這麼做了。】
當初,她這麼向諸伏景光承認。明擺著告訴他,這就是她喜歡的,所以她這麼做了。
可她卻出乎意料地彎下眼眸,與他許下特別的約定。
【打個賭吧,諸伏景光。】
【賭約是你。】
【我想你回答我,世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明知前路艱險,卻還是會執著向前。】
【如果你回答對了,那我也遵守承諾。】
【你不想看見的都不會出現,所有讓你憂心的事情都會消失。】
【……】
【問我為什麼這麼問啊。】
她笑了,好看的藍眸裡仿若盛著燦燦星光,是諸伏景光不同的剔透藍色,卻實實在在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一個警惕的、與她敵對的人。
【這句話聽著不像是在說你嗎?】
【警官先生?】
…
諸伏景光看著死去少女的臉龐,大腦思緒陷入了無邊的混亂當中。
他紅了眼眶,卻不知道該不該落下淚來。
她完成了這個約定。
……遲遲沒做到的是他。
還是一個對他來說,極為簡單的約定。
一句回答而已。
…
「諸伏景光好感度+60。」
「可攻略角色·諸伏景光與您的好感度已達到【至臻】。」
「恭喜玩家達成成就《蘇格蘭·失約》。」
第165章 弗蘭肯斯坦;普羅米修斯(34)
跳動的字符閃爍電子熒光, 一串一串出現在電腦屏幕上,隨著數據對接的傳輸條推進,越來越多的『記憶』展現在眾人眼前。
一百多年前。
四十年前。
十年前。
赤井秀一守在少女身邊, 目光沉凝,一言不發地看著此刻發生的一切。
他看見了。
清楚的明白了烏丸松那句『烏丸松即組織本身』是什麼意思。
想要的東西只要向少女許下願望, 她都會為這個組織去做到, 每一次都是完美無缺的調配,用最小的代價博得最高的利益。而她不會反駁,因為她就是為此誕生的。
鐫刻的罪惡濃稠如黑泥。
誰都無法將烏丸松看做無辜者, 她的惡意由來如此明晰。
可是,她為什麼沒有真正去報復創造她的人類呢?
為什麼不惜以自身作為時代終結的標點,允許他們、創造者的同類完成他們的正義。
赤井秀一怔然發現, 眼前的一切,似乎正像是烏丸松口中那句:【沒有用處的東西,死掉並不可惜。】
「……」
赤井秀一握緊拳頭,眸中盛載波濤。
她應該生活在陽光燦爛的四月,隨爛漫櫻花綻開笑靨, 而不是該葬在冷雨漫天的初秋, 成為既定的『被審判者』。
【要為這件事審判我嗎?】
【……我遙不可及的搜查官先生?】
赤井秀一倉惶闔眸。
…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
有人拉開門, 驚動了滿室死寂。琴酒煩躁地睨一眼來人,看見她時愈發心煩, 壓著嗓音丟過去一句:「你來做什麼?貝爾摩德?」
貝爾摩德環視室內的男人們,目光最後停留在蒼白如同凋零之花的少女身上,貝爾摩德沉默片刻,移開目光, 「來給你帶消息,是外面發生的事情。」
貝爾摩德口中的『外面』, 顯然指的是今夜這場混亂帶來的後續。
但琴酒無動於衷。
銀發青年眉頭緊蹙,目光一直看著屏幕上劃過的數字,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不來聽聽嗎?是松在自殺之外想做的事。」
貝爾摩德的話還是說動了琴酒。銀發青年從屏幕前抽身,告誡般一一掃過室內的幾人,跟著貝爾摩德去了外間。
貝爾摩德帶來了這場混亂的終幕。
是朗姆落網的消息,還有很多。
但似乎無論外面發生了多少,都沒有一條會影響到琴酒、或者說與琴酒這一方有關的勢力。
「之前,我一直在想她為什麼不動手篡位。」貝爾摩德說。
大雨還在下,嘩啦啦地吵個不停。
貝爾摩德看見琴酒點了支煙,她看見了青年壓抑在內心的煩躁和不安,還有那絲從未顯現出來的惶恐。
黑澤陣。
烏丸松最在意的人類。
貝爾摩德移開視線,將目光投向廊外的大雨,繼續說道:「你知道,以松的力量,就算Boss重新從病床上站起來,也對她造成不了任何傷害。但她沒有,只是打壓,讓他們有喘息的余地。」
貝爾摩德說著,忽地低低一笑,又說:「松的死會帶來清算。如果今天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死亡,那她曾經的一切都有可能被瓜分吧。」
「她知道這一點。」
琴酒斷言道,直接回答貝爾摩德的話,夾著煙的手用力到泛白,「她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琴酒當然知道貝爾摩德在說什麼,他那麼了解烏丸松,是她最信任趁手的刀,怎麼可能不知道烏丸松要做什麼。
「她留下Boss和朗姆無非就是為了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他們,切割、洗白,都要一個合適的人出來背這口鍋。」
「和那些什麼FBI合作,說白了就是借刀殺人,利用外力更能洗去她殺人時刀刃上的血,自此之後過去的事情就不會對她的勢力有半點影響。她最擅長……」
琴酒說著,手頓在半空中。
「……這件事。」
烏丸松最擅長這件事。
他怔怔地吐出後半句,眸中青色落入一片灰蒙,整個人凝滯在了這一刻。
【你要殺誰?】
【我自己。】
……
…………
指尖的煙掉在了地面上,風卷走一縷白煙,煙頭星火明明滅滅。
當時他是怎麼理解烏丸松那句借刀殺人的?
琴酒挖空回憶,從腦海深處找到了那天他好不容易從詭譎的小騙子嘴裡套到話時,自己的回答。
他理解成了另一件事。
他以為她只是一如既往在清理那些會影響到她的機體。
烏丸松很少主動對琴酒說謊。
她甚至會向琴酒承認她的惡劣與殘忍。
所以她說的,會是真話。
真話。
真話。
無數謊言之下,唯獨給黑澤陣的真話。她說她會殺了自己。
「……」
琴酒垂下眼眸,長睫如羽,卻掩不住眼底的倉惶。
或許還有其他情緒,但貝爾摩德看不清。她只感覺琴酒腳下陰影濃郁,似是這個青年翻湧的內心。
片刻後,又或許是在這裡站了很久,琴酒再開口時,連廊外的雨都小了許多。他問貝爾摩德:「這些數據有效嗎?」
貝爾摩德錯愕抬頭。
她竟從青年的尾音裡聽出了一絲顫動。
「我不確定。」貝爾摩德搖頭,「從很久之前她的代碼就脫離了基礎數據。之前朗姆要找的那份資料裡,就記錄著松的特殊性。」
「但至今都沒人能弄清楚其中的緣由,除非能從核心代碼層剖出來調查到底是哪一個環節的問題,才有可能……」
琴酒沒等她說完,當即轉身,大步跨入室內。
「……才有一定可能。」
未盡之語不用聽也知道只是一句『可能』。
烏丸松縝密的愛意就是如此殘忍。
貝爾摩德看著琴酒的背影,怔愣半晌。
驀地,才嘆息:「我的小小姐……」
「還是離人類太近了啊。」
…
琴酒心神不寧地操縱著這些數據。
他的腦海中不斷閃過今天發生的事,明明已經在極力遏制自己,但對烏丸松的了解還是在告訴他,烏丸松這麼做時還准備了哪些事。
——轉讓給他的黃昏別館。
數以噸計的黃金已經在這段時間轉移了出來,全部歸入黑澤陣名下,這件事很顯然她知道,黃金、財產,顯然從那個時候她就在想著今天的死亡,提前將她覺得好的東西送到他手中。
烏丸松就是這樣的。
她會執著的送給在意的人最好的東西。
——組織未來的走向。
烏丸松的死直接牽連整個舊時代,同歸於盡後,還能有誰能接手她洗淨後的勢力?
琴酒。只有琴酒。
這個她最在意的人類。
……簡直像是脫離代碼的有限束縛,超越仇恨對本能的封鎖,為她最偏愛的人類洗出了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
透著冰冷的字符一串一串顯現在屏幕上,勾寫著少女數年來運行的根本邏輯。字符跳動,氣氛愈發冷凝。
銀發青年的目光緊緊跟隨,不願錯過任何一串細節。
忽地,他的視線凝滯住了。
眸中綠色凝固,一切暴風在此終止。
心髒跳動聲很吵。
整個人寂靜得能聽見室外風穿過走廊時的呼嘯。
【你這麼說是想往我的數據裡加什麼嗎?】
那個時候,他在想,在她的數據裡加上他。琴酒要讓烏丸松擁有「喜歡」的概念,他拒絕成為非人類少女眼中的『眾多』,他惡劣的想獨占烏丸松。
【那我同意了!】
少女這麼回答。
她明明知道他的意思,但還是這麼回答。
……
…………
特殊、
獨一無二。
不可復制、
無法備份。
……原來是這個意思。
青灰色瞳孔倒映著數據的最後一行,琴酒站在原地,他的腦海空白了許久,好長時間,才遲鈍地回頭,看向旁邊安寧閉目、仿若一副靜默繪卷的櫻發少女。
窒息感湧上大腦,聰敏的頭腦卻讓琴酒清晰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些數據不是沒用。
反而說很有用。
只要他動動手指,數據同步之後,他就可以擁有一個超級計算機一般的強力輔助,就如同數十年前那個從大雨中把他撿回去的KR410Pr6b24w9,依舊可以用著櫻發藍眸的少女外表,依舊可以被叫做烏丸松。
但他要救的那一個,從始至終就不會有希望。
不是她設下了什麼陷阱。
阻礙他將烏丸松救回來的,是一份不應該出現在機械生命中的感情。
如果沒有這份感情,她還會是以前那個龐大犯罪帝國的主導者,只要人類還處於電子信息時代,她就擁有永恆的生命。
但她脫離了出來,成為了琴酒眼裡狡黠到讓他無可奈何的麻煩小鬼。
……
代碼最後一行不是數字。
是他的名字。
——黑澤陣。
——黑、澤、陣。
這就是烏丸松不可復制、無法備份……,是琴酒沒辦法將她從死亡裡帶回來的真正原因。
他造就了烏丸松。
她因為琴酒的出現才對人類感興趣。
他也殺死了烏丸松。
她因為琴酒的存在才無法挽救。
從一開始。
【烏丸松最偏愛黑澤陣。】
【這是她最喜歡的人類呀。】
……
「黑澤陣好感度+0。」
「可攻略角色·黑澤陣與您的好感度已達到【至臻】。」
「玩家達成成就《琴酒·心》。」
「很遺憾,您與角色黑澤陣的結局為:Bad end。」
悠于 2024-9-7 14:31
第166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
御柱塔的電梯正在通往頂層。
被御前大人傳喚的是枝千繪好似網癮系少女, 到了莊重肅穆的位置也不忘對著游戲機戳戳點點。旁邊負責引導的黃金兔子小姐見此,嘆了口氣,任由這位大小姐打游戲。
也不是第一次了。
算了,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此時,千繪正將紙片人的好感度挨個點開。
「嗯?」
四個CG?
是枝千繪震驚不已。
在她的設想裡能有琴酒一個就很不錯了, 連琴酒她都沒很大把握。
但是未曾設想!
琴酒的好感度是+0後出的成就, 按游戲機制——這代表著他距離成就CG所要的好感度只差一個契機。
傳說中的無成就滿好感!
其他紙片人都要一個事件暴漲一波好感度才能打出CG呢!
是枝千繪戳戳游戲面板上的紙片人頭像,點開了這個獨屬於黑澤陣的特殊CG。
《琴酒·心》。
是枝千繪視線下移。
是個BE。
千繪:?
等、等等——
不應該啊!黑澤陣是非人類少女烏丸松生命的轉折點。她賦予他過去,然後將未來交付他手心。
什麼金錢、權力, 能有的她全留了,甚至是洗過一遍不摻水的。
這樣不應該是鐵HE嗎?!
是枝千繪摸著自己的腦袋,沒理清楚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盯了紙片人的頭像半晌, 都要看出個花來了,還是沒弄懂。
烏丸松的死只是一種意義性的死亡。
她在活著的時候就將一切罪惡推向了舊時代的人……這也是她為什麼不篡位的原因,舊時的事要有一個發泄的由頭。於是她選了Boss和自己。
烏丸松本身就是出身舊時代的產物,她不可能活下來,既然如此, 還不如借此洗去組織的黑色一面。
那麼, 既然要洗白, 最好的方法就不是自己動手去自證。
她需要旁人的見證,需要合作, 需要拉正義勢力同流合污。
於是就有了借刀這個環節。
借來的刀,最突出的就是黑麥、蘇格蘭和波本。
而要殺的人,優先就是烏丸松。
烏丸松必須死。
她是一個時代的罪惡凝結體,她即是組織本身, 所以只有她的死,才能洗去全部。
而且!雖然有平等的利用過每一個紙片人, 但也是有在幫臥底先生們完成任務誒!
還專門給黑澤陣留下了專門的輔助,只要他用基礎數據同化了烏丸松剩余的部分,那就可以獲得一個完美的組織處理器,這樣黑澤陣甚至可以不用勞心勞力處理組織的事務了。
多HE的結局!
怪!
是枝千繪撓頭,決定暫時放過自己的腦子。
她又下滑列表,看看威士忌們的好感度。
然後再次瞳孔地震。
赤井秀一的《黑麥·折翼》、降谷零的《波本·謊言》,還有諸伏景光的《蘇格蘭·失約》……
為什麼大家的成就都描述得像是個BE。
怎會如此。
是枝千繪貓貓流淚頭jpg
沒、沒關系。
至少證明她的攻略方法還是有效的——!!
安室透諸伏景光赤井秀一的任務她做到了,留給黑澤陣的龐大遺產她也洗干淨了酒廠也不摻水了。
總之,這碗水她端平了!
#放棄思考了!#
叮咚。
電梯抵達了頂層。
「是枝小姐,請進。御前大人有請。」黃金兔子恭敬地開門,迎還在打游戲的網癮少女進入御柱塔頂層的房間。
是枝千繪還在看游戲,目不斜視地進入這個寬大的廳堂。
室內超乎尋常的安靜。她被引著向前,腳下玻璃地板光滑,倒映頭頂冷光,室內冰冷,也映得鑲嵌在玻璃地板下的德累斯頓石板更冰冷。
黃金之王被轉移去了靠外的重症監護室。即使身患重症,那位老先生始終沒有離開德累斯頓石板周圍。
『鈴鈴』。
邁過巨大廳堂時,是枝千繪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
來電人是一個會被非時院勢力絕對防備的人——第五王權者,綠之王比水流。
是枝千繪環視周圍。
御柱塔今天格外忙碌。
從來來往往的全是黃金兔子們,偶爾會有那麼幾個西裝革履的政府高層,倒是沒看見青衣服的Scepter 4,那就證明黃金之王還沒到最後需要托孤的地步。
但即是人多匆忙,也沒有發出嘈雜的聲音。似乎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不愧是非時院的管理呢。
千繪想了想,很干脆地在黃金之王大本營裡接了綠之王的電話。
「黃金之王陷入昏迷了,無色小姐。」
比水流上來就是一句。
「我聽說,是因為這段時間石板的活躍值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巨大的波動影響了那位御前大人。而這就證明……」
電話那邊的青年勾起嘴角,沉穩的嗓音裡是無上歡欣,他異瞳的眼眸低垂,一只手虔誠撫在心口,心髒仍在跳動,而且比以往更強烈。
比水流笑著問道:「您的計劃,完成了。對嗎?」
那從接任第七王權開始就被非時院監管著的少女聞言,彎下眉眼。
她沒有否認。
「是的,流。完成了。」是枝千繪回答著,眼中躍出跳動的淺藍猶如碧海濤濤,滿是歡然。
她沒再去看游戲機裡的『游戲』。
乍一下,少女松了手,任由手裡的游戲機掉落地面。
陪伴了少女許久的游戲機沒有發出磕碰的聲響,而是在碰到地面的頃刻間化為碎光,融入了玻璃地板下的德累斯頓石板中。
瞬息間。
德累斯頓石板的偏差值膨脹到倍數起跳。
隨之隱隱顯現的,是那柄兩年前換位時就格外脆弱,看起來隨時有可能墜落的、屬於第七王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是枝千繪才會被黃金之王收養。
唯一能壓得住無色之王怪誕詭譎力量的也就只有最強的黃金之王了。
而現在,隨著更多力量融入,一切將發生改變。
「恭喜您。」
比水流輕聲祝賀。
是枝千繪笑了笑,掛掉電話。
然後對前面負責給她引路,發現附近腳下石板暴動而慌張的黃金兔子小姐投去安撫的目光。
千繪越過她,走向黃金之王所在的房間。
少女輕聲呢喃,語調輕而歡欣,只說給自己聽:「是的,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了。」
一個擁有更多力量體系、更繁雜勢力結構、更廣闊天地的新世界。
這才叫有趣啊。
是枝千繪眼裡盛滿笑容,燦燦淺瞳瑰若星雲。
她都能預判國常路先生喊她來這趟是因為什麼了,連句子都能一字不漏的猜對——
「如果我支撐不住了,白銀之王會從天空帝國號下來坐鎮御柱塔。是枝,到時候你會由他負責。」
從昏迷中堪堪蘇醒的老者盯著少女的面龐,一字一句這樣說,和是枝千繪猜的沒錯半個音節。
千繪眉眼彎彎,回答:「這是您的權利,國常路先生。」
…
離開御柱塔。
今天的是枝千繪心情非常好,好到能一口氣吃三個冰淇淋!
這樣的好心情直到持續到她回家。
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是枝千繪沉默三秒,抬頭看向天空。
她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沒有顯現,但並不代表她的威茲曼偏差值很平穩。
——是的。
因為她的力量紊亂了,控不住她收容的銀漸層返祖了,所以……
是枝千繪拿出手機,面無表情的撥打幼馴染的號碼。
「……小景。」
少女的語氣超乎尋常的嚴肅和認真,以前和她一起去見御前的時候都沒見她這樣過,跡部景吾一時間緊張起來。
「怎麼了?你說。」
還在學校的跡部景吾對向他報告社團事宜的忍足侑士打了個手勢,到一邊接電話。
剛走到旁邊,電話那邊就傳來一聲好似全麥面包在尖叫的悲泣。
——「我的貓跑了!!」
第167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
是枝千繪, 頂級毛茸茸愛好者。
上至前港口Mafia首領顧問夏目漱石aka三花貓,下至特級咒術師夏油傑的咒靈式神,只要是毛茸茸, 她都超愛。
超愛!(大聲)
你知道失去一個大型毛茸茸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傷害嗎!
「是枝經理沒事吧……」
宍戶亮小聲和搭檔咬耳朵,遠遠地看向已經在網球部牆角蹲了好幾天蘑菇的櫻發少女, 看見她散發的幽暗氣息,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敢上前。
強行靠近只會被是枝經理笑眯眯地進行一場指導賽,然後被堪比立海大切原赤也的暴力網球打得找不著北。
偏偏是枝經理很懂分寸, 只會讓你感覺到累而不是痛。
所以,一般這個時候,只能喊部長上了。
鳳長太郎十分明白這種感覺:「如果是我家的貓不見了的話, 我也會著急到要瘋掉的。」
不過,他也有些疑惑。
鳳長太郎看向是枝千繪的背影,不解地呢喃:「但如果貓不見了的話,是枝經理為什麼不去找呢?」
……對啊。
是枝千繪為什麼不去找呢?
千繪醬縮成一只牆角的陰暗蘑菇,在背光的地方對著手機屏幕裡的信息發呆。
她當然找了, 但是——
她的貓貓已經不是貓貓了。
銀漸層返祖已經在短短幾天內, 被別人撿走了。
庫魯西jpg
頭頂一束陰影打下, 擋住陽光,將少女攏在影子下, 回頭一看,是跡部景吾。
跡部景吾剛結束訓練,少年無奈地扶著額頭,對到今天了還在emo的幼馴染實在沒辦法。
「……你啊。沒找到嗎?」
是枝千繪搖搖頭, 「找到了,但是已經不是我的了。」
跡部景吾:?
沒聽懂, 但也不是第一天聽見幼馴染這種模棱兩可的句子,跡部景吾自然而然的略過,景大少爺摸摸幼馴染腦袋,豪氣地安撫道:「你要是真想養,我去篩選一只性格溫順的孟加拉白虎空運過來。再蹲在這裡真要長蘑菇了。」
「噢,好吧。」
蘑菇小姐從拍拍衣服,站了起來。
一副恢復了理智的正經表情。
然後。
是枝千繪從跡部景吾手裡拿走了他的球拍。
是枝千繪走向了訓練場。
是枝千繪開始挑選指導對像。
頓時,網球部的正選們紛紛向跡部景吾投去求救的目光。是枝經理親自指導的效果很好,但是——真的很恐怖啊!
部長,救命!
對此,跡部景吾扭過頭對忍足侑士說:「地區預選賽差不多也要開始了,偶爾加個訓也不錯。」
忍足侑士:「……」
忍足侑士:你就寵她吧。
…
晚間。
社團活動結束之後,是枝千繪陪著跡部景吾一起留下來商量東京地區預選賽的事情。
這種事情教練榊太郎鮮少出面,一般都是交給了部長和幾個得力的正選隊員,是枝千繪也會參與一點,幫著收集點情報什麼的,主要事宜還是交給跡部景吾忍足侑士等人。
天漸漸暗了下來。
是枝千繪聽了一耳朵比賽對手的數據,再一次聽說立海大部長的滅五感和青春學園部長的手塚領域時,還是覺得,魔幻網球,恐怖如斯。
蹭上景大少爺的專車,跡部景吾一邊討論比賽的事情,順便送是枝千繪回家。
「到時候也要去其他學校的隊伍收集他們的情報,任何敵人都不能小覷,本大爺可不希望上次交流賽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跡部景吾揉著額角,讓他疲憊的倒不是比賽的事情,而是——
「說起來,千繪。」
跡部景吾看向坐在他旁邊,半倚著車門,在看外面風景的少女。少女聞聲,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
「你上次說的那件事,你有調查過嗎?」
跡部景吾指的是之前東京刑警鳴瓢秋人喊是枝千繪去做保證那件事,自家幼馴染是什麼性格跡部景吾非常難清楚,沒樂子的事她不會浪費時間去理會,但有樂子的事情——
她不僅有摻和的膽子,還很大。
比如之前綠之王強攻御柱塔她就有摻和過。
「你說飛鳥井小姐那件事?」是枝千繪點點下巴,從記憶裡扒拉出這件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牽連到你家了嗎?最近沒有很關注,不過這件事背後的人要做什麼還是很容易弄清楚的。如果牽連到小景家了,我可以幫忙處理一下。」
是枝千繪這樣回答。
聽起來就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但非常有把握的大佬。
跡部景吾敏銳地眯起眼睛,並沒有錯過千繪話裡的信息量。
以他跡部家的信息網調查到的東西不算多,再深入的話可能會觸及到某些裡世界勢力,為了不驚動那些龐然大物,跡部景吾的調查只截止在了相對表面的層面上。
但千繪說,目前發生的只是開頭。
地下藏著的,是更洶湧的浪濤。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跡部景吾問。頓了頓,跡部景吾換了個委婉的句式問道:「你沒有參與進去吧?」
千繪搖頭:「沒有。和我沒關系。」
她真沒參與。
因為太簡單了,一眼就能看出目的。
利用飛鳥井木記為中心的「罔像女」殺害各個組織的高層,將許多勢力的注意力集中在一處,平時井水不犯河水的勢力相互注意到彼此之後,就會產生警惕和猜疑。甚至捎帶手把警方拽下場了
這就是目前發生的第一步。
接下來大概是讓這些勢力相互防備,最好在彼此猜疑的同時也給這些勢力附加一些內亂,比如奪權什麼的。如果是傾向裡世界的勢力,帶來的混亂效果……
應該和當初烏丸松拉長戰線,扯著公安FBI之類的第三方勢力搞黨爭差不多。
好像會帶來什麼經濟混亂,治安崩潰耶。
是枝千繪捏住下巴,突然深思。
從哪蹦出來的帶惡人,居然和她如此有相性。
——太有趣了!
是枝千繪肉眼可見的樂起來了。
轉頭就要向幼馴染分享她的快樂,千繪還沒開口,就被跡部景吾一把摁住,「不行,很危險。」
「你忘了上次達摩克利斯之劍差點墜落的事情嗎?那種情況要是再發生一遍,Scepter 4就得親自上門去找御前大人商討你的管理問題。」
少年著重喊道:「千繪——」
是枝千繪瞬時團成一團,變成蘑菇。
跡部景吾嘆了口氣,為這不華麗的幼馴染頭疼到了極點。
「不過,這件事你還是稍微關注一下。」
跡部景吾說,他調查過這件事的危險性,自然明白一旦有無辜者涉足會是怎樣的漩渦,「這件事既然有可能牽扯到你,該注意的部分還是要注意起來,總比事發的時候再想辦法要好。」
是枝千繪的能力可以自保。
他只是不想再像兩年前那樣,是枝千繪時時刻刻處於非時院的監管下。
千繪小雞啄米式點頭:「好的。我知道了。」
這次認錯,下次還敢。
…
天色已經全部暗下來了,是枝千繪望向車窗外,夏季之後街邊的夜市也更加熱鬧起來,想著明天不用上學,是枝千繪決定去專賣店淘點漫畫和游戲。
周末,她要宅一整天!
告別跡部景吾,是枝千繪愉快地走向商業街的專賣店。
之前一直在肝游戲,許久不來采購漫畫,喜歡的那本已經更新了好多。宅女本宅狂喜,打包了好幾本後,歡歡喜喜地提著袋子去了隔壁售賣游戲的店鋪。
夜間的商業街人流量不小。
又是臨近周末,不說是摩肩接踵,人也是很多了。稍有不慎,是枝千繪手裡的塑料袋被路人掛破,裝好的漫畫瞬間散了一地。
「啊、不好意思!」
那個看著有些弱氣的少年連忙蹲下來幫忙撿漫畫,嘴上連連道歉:「對不起,我幫你撿起來……」
抬頭瞬間,那少年愣了一下。
見他直勾勾看著自己,是枝千繪眨眨眼睛,問道:「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
吉野順平下意識搖頭,「沒,沒什麼。」
他手腳麻利的連忙把漫畫幫少女收拾好,好在漫畫書不是很多,抱在懷裡勉強也能拿回家。但乖巧懂事的少年還是連連道歉,去旁邊的店鋪給是枝千繪買來了新的袋子。
布袋子,十分結實。
臨走之前,吉野順平猶猶豫豫地看了是枝千繪好幾眼。
他咬咬牙,還是喊住了是枝千繪:「……那個,你最近可以的話,最好不要單獨出門。」
是枝千繪歪頭,疑惑地:「?」
少女看著他,眸中淺色泛著困惑,夜市燈光映下,給少女周身覆上了一層美輪美奐的華光。吉野順平瞬間紅了耳朵,支支吾吾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可能會被什麼東西盯上!就是、就是……」
吉野順平絞盡腦汁,都沒能迅速找出『咒靈』的替換詞解釋給眼前的普通人少女。
他入學咒術高專的時間才不到三個月,對咒靈的了解還沒有很多。但遇到有可能遭受危險的人,他想盡可能的幫一幫——就像咒術高專的老師們幫助他一樣。
「我明白了。」
就在吉野順平努力思考的時候,他對面的櫻發少女忽地展開笑容。
少女沒有過問太多,柔柔地笑問道:「你是想叮囑我有可能會遇到危險,對嗎?」
吉野順平愣了一下,立刻回答:「是的!」
「那我會記下的,謝謝你啦。」
……
吉野順平站在原地,猝不及防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一年級的幾人從人群中找到了被夜市流量衝散的同期,虎杖悠仁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上前關心。
「順平?沒事吧?」
「沒事。」
「就是,我剛剛遇到了一個人,她身上好像有被詛咒的氣息。」
吉野順平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同窗同學們。
頓了頓,他又說:「和平常祓除的咒靈不太一樣,那種氣息……和乙骨前輩的裡香有些相似,但要說的話,更像是夏油大人身上那種。」
像是詛咒到極致,卻又發乎情止乎禮的愛意。
但吉野順平不確定,那位特級咒術師夏油傑吉野順平只見過幾面,遠遠看一眼不足以肯定少女和他的相似性。
虎杖悠仁聽了,大膽猜測,「難道又是乙骨學長那種過咒怨靈事件?」
吉野順平搖搖頭,「不能肯定。」
幾人商討無果。
最終還是伏黑惠拍板敲定,將這件事交給「窗」,他們則得趕去處理附近的咒靈——東京最近咒靈案有些頻繁,連還在校的學生都要忙碌起來了。
+
是枝千繪買到了最新的游戲。
剛才的事情她沒有放在心上,此時正往自己家慢悠悠地走著,順路還買了熱乎的鯛魚燒,拎著漫畫和游戲,優哉游哉,歡快極了。
她住在非時院安排的高級公寓裡,方圓幾裡都是非時院的兔子們,黃金之王氏族再加上陰陽術出身的非時院當鄰居,安全性拉滿,根本就不用擔心有危險。
走著走著,比水流來電。
綠之王閣下完成了一項偉願,最近消停了很多,沒事基本不會來找她。
是枝千繪接了電話,有點好奇這位王權者給她打電話的目的。
「最近發生在東京的事情您聽說過嗎?」比水流問道。
千繪咬著鯛魚燒,哼出一個「嗯」。
旋即意識到了什麼。比水流來找她說這件事只有一個可能,就是Jungle也被拉下水了。
果然,比水流聽見她的回答之後,就介紹了他那邊的情況:「Jungle的一名U級成員也被牽連進去了。不僅是他,在罔像女中的咒靈被清除之前,有很多勢力的高層都因此身亡。」
「協助偵破連環殺人案的罔像女系統,似乎變成了連環殺人案的凶器。」
比水流說道。
他的調查裡,不僅是Jungle,還有許多,諸如東京隔壁那座恐怖的城市裡,也有高層因此死亡。
不過這不是比水流這次要說的事情。
他要說的是接下來這件事:「Jungle那名U級成員的能力是讀心,在死前,他傳回了一個很有趣的消息,我認為您有必要了解,無色小姐。」
很少見比水流用這種語氣強調什麼。是枝千繪三兩下吃掉鯛魚燒,繞到人少的小路,再才開口:「你說。」
比水流:「有一些不下於德累斯頓石板的珍寶的消息被泄露出來了,我手下的人還在追查,具體是什麼還不清楚,但大概和戰爭時期與上世紀遺留下來的東西有關。」
「而幕後主使,似乎在尋找一些人的遺骸。」
比水流將他追查到的資料發送給是枝千繪,一邊繼續說道:「您有聽說過嗎。那幾位主導著世界側面的舊時代之主。」
「賑早見寧寧。」
「天滿宮歸蝶。」
「烏丸松。」
「有人想利用她們的復活,去謀求改變世界的力量。」
第168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3)
復活死者, 這對甘願赴死的人來說是最大的不敬。
同時,對如今位高權重的人來說也是一種挑釁。
比水流無意識敲打著桌面,心裡盤算著到底是誰這麼大膽, 敢把整個裡世界排得上號的勢力全都拉下水,連他這樣只是專門和非時院作對的組織都試探了一遍。
電子屏幕上的信息如數劃過。
賑早見寧寧。
天滿宮歸蝶。
烏丸松。
能調查到關於這三位的信息都很少, 尤其是天滿宮歸蝶, 更是少得可憐。能知道的只有她們在她們的領域裡是舉世無雙的強者,曾經掌管著各自領域最頂層的權力,哪怕死後, 也有著極其恐怖的影響力。
異瞳的王權者垂下眼眸,敲打著桌面的手按在鍵盤上。
光標閃爍,傳達的信息已被接收。
「您會怎麼做呢……」
比水流以手撫心, 輕聲低喃。
世界之外的奇跡恢復了他缺失的心髒,但比水流知道,這份成就屬於另一個人。
他所期望的理想,那個人也指引他完成了。
那麼,比水流不介意他的力量為這個人所用。
…
那麼此時的是枝千繪在想什麼——
她回到了家, 在看漫畫。
說好的周末宅一整天, 當然要說到做到。
至於比水流告訴她的那件事?
這裡就要借用某東方大國的一句名言:
賑早見寧寧/天滿宮歸蝶/烏丸松的事和她是枝千繪有什麼關系jpg
不過, 千繪也確實能補足比水流信息中的缺漏處。
比如『被泄露的不下於德累斯頓石板的珍寶』,大約指的是「書」這類堪比世界基石的奇跡類存在。最後那句『改變世界的力量』指的也是這個。
有了動機、手段, 再去推理凶手就容易了很多——
但千繪沒興趣。
或者說,這種迷題對她來說過於簡單。
不好意思,車門、不是,世界已經被她焊死了, 再怎麼爭奪、改變,世界的根基也不會變太多。而且, 被焊進來的可不是只有賑早見寧寧、天滿宮歸蝶、烏丸松這三個人,囊括進來的是交融混雜的龐大世界觀。
所以根本不用管。
在凶手先生奪得『改變世界的力量』之前,自然會被各大組織予以重錘。
所以說啦。
不如看漫畫。
是枝千繪理直氣壯地熬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頂著濃濃的黑眼圈迎來了找她測威茲曼偏差值的黃金兔子小姐,感謝兔子小姐順手帶來的早餐之後,是枝千繪在繼續熬和一覺睡到晚上之間選擇了後者。
周末!就是如此美好——
並沒有。
下午三點,門鈴持續不斷地被按響。是枝千繪被手機震動叫醒,嚴重睡眠缺失的少女雙目放空,仰躺著發了會兒呆,才反應過來要看到底是誰大下午的給她打電話。
拿起手機一看:
「鳴瓢先生?」
「是我,我在門口。」
鳴瓢秋人低沉的嗓音與以往不太一樣,他斟酌用詞,說道:「是枝,有件事,我想向你確認一下。」
「好的,我馬上來開門。」
掛掉電話,是枝千繪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從床上翻下身,扯了兩件衣服穿上,凌亂的櫻色長發披在背上,少女揉著惺忪的睡眼去開門。
鳴瓢秋人就在門外。
粉發刑警的面色和上次見面的柔和相比凝重了不少,進門後更是沉重。是枝千繪不明所以,去廚房找點茶水來招待。
獨居多年的客廳少見的迎來了客人。
是枝千繪將茶杯放在鳴瓢秋人面前,自己也坐到沙發上。她留意了一下鳴瓢秋人的表情,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太好?
「發生什麼了,鳴瓢先生?」
鳴瓢秋人呼吸一頓。
他放緩聲音,帶來了一個消息:
罔像女中的咒靈被祓除之後,本來消停了一段日子,那些因為這件事而來的大人物們的目光也大多數轉移到了逮捕到的嫌疑人身上。
但在幾日前,罔像女系統卻又出了問題。
作為協助逮捕連環殺人案的系統,罔像女的實績裡有不少被逮捕的殺人犯被處以了死刑。這些死去的罪犯不知道為什麼,在幾日前,以咒靈的形式重新出現在了罔像女的殺意世界裡。
他們像是被他們殺死的人詛咒的,絕大多數是以臨死前的扭曲模樣顯現。
但有一個不同。
是幾年前,綁架了鳴瓢秋人的女兒鳴瓢椋和是枝千繪的那名罪犯,「單挑」。
「我記得當年法醫的診斷是他是失足溺水,因此你和椋才平安活下來。但是,是枝,如果這個咒靈和其他的咒靈一樣都會復現臨死前的情形……」
鳴瓢秋人說著,抬眸看向對面的少女,乍一下撞進那雙剔透清淺的藍瞳裡,霎時,驚覺深不見底。
好一會兒,才接著自己的話說完:「……那麼他就不是失足。」
「而是誘導性自殺。」
太像了,此時的是枝,太像了。
像極了當初他急匆匆趕往單挑所在的地點時,第一眼看見的那個女孩。
也是這樣,甚至比現在更令人感到畏懼。
許是還沒睡醒,聽了這麼多,櫻發少女也只是歪歪腦袋,櫻發從肩膀滑落到沙發上,眸中色彩安靜平和。
「鳴瓢先生的意思是什麼呢?」她問。
鳴瓢秋人苦笑一聲,他也不想上門質詢女兒的救命恩人,但是這件事實在是棘手,他來總比其他人來好。
「因為最近罔像女牽連的事情有點麻煩,上面有不少人在盯著和罔像女有關的事情。百貴室長的意思是至少去做個筆錄,剩下應該會按正當防衛處理,不會太為難你。」
「就這樣?」
「對,就這樣。」
還在困著的千繪慢吞吞地『哦』了一聲,「那我去換個衣服,鳴瓢先生稍等。」
美好的周末。
啪,消失了。
隨便換了件能出門的衣服,千繪頂著濃濃的困意,半夢半醒地被鳴瓢秋人領去了警局。
坐在訊問室,是枝千繪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回答警官的問題。
陳年舊事,沒什麼好說的。
更別提死去的罪犯是貨真價實的連環殺人犯ⓨⓗ。
會把她拎過來做個筆錄也是因為罔像女事件最近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不得不在形式流程上縝密一點。
許是少女的柔和清淺的外表加上沒睡醒的懵懂很有欺騙性,給千繪做筆錄的小姐姐在筆錄結束後把她引到旁邊坐下,貼心地給她端來一杯熱咖啡,安慰她不要害怕,馬上就能回家了。
眼見有她最喜歡的咖啡,千繪乖乖巧巧地點頭,拉著小姐姐的衣角衝她軟乎乎地笑笑,很快得到了警察小姐姐同意去給她的咖啡裡放點方糖的小小請求。
等待咖啡加糖的時間無比漫長。
是枝千繪半個人蜷在椅子上,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一個不清醒,差點一頭載下去。
好在,一只手及時扶住了她。
少女迷蒙地睜開眼,咖啡的幽香一下子撲面而來,千繪眨了眨眼睛,再迷迷瞪瞪地看去時,卻先一步注意到了端著咖啡的手。
寬大的手掌,許是警察出身,指腹關節處有著槍繭,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像是只擅長狙擊的手。
他端著杯咖啡底盤,遞來的姿勢很熟練。
「……你的咖啡。」
那人說道,聲音很輕,帶著點啞意,像是怕驚碎夢境。
千繪抬頭。
她看見了雙熟悉的眼睛。
仿佛盛著湛藍海面般的清澈,踟躕之色像是海上碎光,小心翼翼地被海風吹拂過來,連上挑的眼尾都透著一股柔軟和不可置信的期待。
是枝千繪還沒開機的大腦靜止了半晌。
片刻後,少女徑直越過杯子,抓住了那只手。
在半夢半醒中軟乎乎地問道:
「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第169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4)
諸伏景光握住了少女的手。
他半彎著腰, 感受到了從少女掌心傳遞過來的溫度——溫熱的,與烏丸松的冰冷不同,這個和烏丸松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渾身上下都透著人類的氣息;像是只走丟的幼兔, 蜷在蔥郁青草地上睡著了,在被人尋到時, 便會依戀地蹭蹭。
「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她這樣問, 連語調都和過去無比相似。
相似得讓青年心底發酸。
諸伏景光反握住少女蔥白的指節,克制住喉頭的哽咽,慢慢彎下眼眸, 輕聲,一句一句回答:「嗯。」
「我來接你回家。」
…
是枝千繪感覺自己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一只貓貓。
它有著蓬松柔軟的毛發,摸上去像是在摸雲朵, 暖融融的。貓貓很乖巧,很通人性似的,會給她拉上被子;還會跳到枕頭旁邊,用粉嫩嫩的肉墊小心地碰碰她的額頭。
貓貓的眼睛很好看,是藍色的。
會靜靜地凝視著她, 碰一下胡子就喵一下, 摸摸腦袋也喵一下, 可愛極了。
就是,眼瞳中隱隱約約帶著一絲擔憂?
擔憂什麼?
她嗎?她挺好的呀。
不就是威茲曼偏差值開始穩定上漲導致身體狀態會被影響……
哦, 被影響。
是枝千繪:「。」
關機好久的大腦重新啟動。
#速度打敗全國堂堂1%#
少女睜開眼睛,入目的便是被床頭小燈微光映照出黯淡光色的天花板,為了方便她休息,這個屋子的主人離開房間之前, 還拉上了窗簾。
從窗簾外透進的光來看,時間大約已經到了晚上。
伸手摸摸臉蛋, 首先摸到的就是貼在額頭的退熱貼,拿下來之後摸著腦門判斷,大概是有一段高燒期,現在已經退下來了。
再估摸著判斷了一下威茲曼偏差值,目前波動的最高峰距離臨界值還很遠,沒多大問題。
還好,在正常範圍之內。
是枝千繪坐起來,打量一圈周圍的環境——沒見過的房間。
她去過鳴瓢家,裝潢不一致,那帶她走的應該不是鳴瓢秋人;也不是非時院,非時院看見她這個樣高低得把她摁在關押室裡請個穩定性強的王權者來盯著。
誰讓她現在的危險性遠超赤之王周防尊呢。
那麼,這個帶走她的人會是誰?
千繪翻了翻記憶。
但似乎因為她通宵太過,導致白天一整天都迷迷瞪瞪的,別說記起來人是誰,就連她是怎麼到這來的都忘了。
此時就很想念馬甲們可以隨時爆肝的旺盛精力了。
是枝千繪嘆了口氣,翻下床,決定親自去看看。
到了門邊,她輕輕握住門把手。
推開門——
門外是壓低的通話聲。
「對,她和松小姐很像。」
「我問過搜查課的鳴瓢前輩,她的檔案很齊全,不可能是松小姐的剩余的機體。」
「應該和組織那邊沒關系。她監護人那一欄寫著國常路大覺,我去問過,身份很高,好像是御柱塔的大人物。」
「……」
「嗯。在低燒,還沒醒。」
諸伏景光握著手機,回答降谷零連問的好幾個問題。
電話那邊的金發青年懷著謹慎和希冀,把所有的陰謀都設想了一次,最後,他對著電話說道,聲音有些急促:「我馬上過來。」
「hiro,你說……」
降谷零壓下喉頭的滯澀,輕聲問道:「奇跡有可能發生嗎?」
諸伏景光搖了搖頭,「不知道。」
他就要繼續說,驀然間,視線正好和推開房門的是枝千繪撞上。少女的臉上還帶著低燒的薄紅,許是剛從睡夢中清醒,眼底滲著一層生理性的水霧,給瑩瑩淺瞳鋪上一層柔光。
很漂亮。
是烏丸松沒有的,獨屬於人類的迷糊。
諸伏景光愣了片刻,柔和了眉眼,繼續回答:「但我希望如此。」
他由衷的希望少女不再困於俗世見解,諸伏景光期望她能站在爛漫山花下,揚起開懷自信的笑容。
一切應如是。
……
發燒病人是枝千繪被塞回了被子裡。
諸伏景光利索地給她量了一次體溫,再三確認溫度有降下來之後,才大大的松了口氣。
「太好了。」
諸伏景光慶幸道,「差點我都要以為得送你去醫院了。」
他是嘴上是這麼說著,手卻無意識地攥緊了體溫計,往昔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劃過。青年抬起頭,就要繼續說些什麼,卻被打斷。
千繪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握緊的拳頭,少女軟軟地說道:「要斷了哦,會受傷的。」
聚起的勇氣像是被戳破的氣球,蕩然一空。
諸伏景光泄氣,松了手,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半晌,低低地「嗯」一聲,將體溫計放回了醫療箱。
諸伏景光坐回窗前。
他剛剛拉開了窗簾,外面的天色已晚,淡薄的星光綴在天幕上,倒是城市燈火輝煌,映著床頭微醺小燈,十分適合病號休養。
諸伏景光再看向少女,那少女也在看他。青年翕動嘴唇,半晌,卻只吐出句踟躕的「你……」
諸伏景光不確定這名少女和烏丸松之間的關系。
他今天是有事去搜查課找伊達航,路過時發現了蜷在椅子上困得不行的少女。僅是一瞥,諸伏景光就釘在了原地,忘記了來的目的。
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披散的櫻色長發,靜靜閉闔眼眸,半是倚著椅子在打瞌睡。僅看外表,和幾年前他最後見到的那一幕如出一轍。區別是,烏丸松沒有疲憊。
諸伏景光沒再前進。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看見一名女警為少女端去了咖啡。
那少女見了很是開心,拉著女警的衣角,要來了方糖。
諸伏景光記得這個習慣。
這是烏丸松的習慣。
她喜歡很甜很甜的咖啡,說是有益思考。諸伏景光為此學了一手泡咖啡的手藝,不算頂尖,但少女很喜歡。
於是,諸伏景光攔下了那名女警,接過了杯子。
諸伏景光設想過很多可能,可能只是長得像、可能會是烏丸松沒來得及處理的機體……但他的手被握住的那一刻,諸伏景光覺得,這就是他認識的那個少女。
幾年前,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身份對立的生死邊緣。
那麼這次,該怎麼開口?
猶豫間,一道聲音傳來,「諸伏先生。」
諸伏景光驟然抬頭。
他幾乎驚訝到驚愕地,聽見少女對他說:「諸伏先生要說什麼?」
輕柔平淡的聲音,帶著往昔熟悉的語氣。
青年霎時濕紅了眼眶。
諸伏景光卻是勾起唇角,好像驅散了海上迷霧般,眸子變得燦爛明亮了起來。
「沒什麼。」
「只是很開心,能再次看見你。」
如若一切沒有被放在天秤兩端,一切都可以重來。
那這一次,他不會再失約。
+
是枝千繪陷入迷茫。
她沒懂諸伏景光的態度。滿值好感度下,諸伏景光應該不會把她扭送監獄,但也不該是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態度才對。
他們之間的關系,有這麼奇怪嗎?
千繪摸不著頭腦。她環視一圈房間,決定在氣氛更奇怪之前找找話題:「是諸伏先生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嗎?」
「嗯。我去警局的時候看見了你,這裡是我家。當時你好像發燒了,我才把你帶到這裡來……」
諸伏景光講述了當時的情況。
青年瞥開目光,耳廓發紅,試圖用緩慢的語調掩飾他當時的局促。
是枝千繪認真聽著,了然地點點頭,聽完之後非常嚴肅的向諸伏景光道謝:「這樣啊,謝謝諸伏先生了,不然我一個人,應該是支撐不到回家的。」
她應該會半路給黃金兔子小姐打個電話,不過大概也不會住家裡,而是一步到位送進御柱塔。
和國常路先生一起當病友這件事還是不要了。
是枝千繪揚起笑容,再次認真道謝:「諸伏先生!真的很謝謝你。」
諸伏景光怔然。
垂下頭,輕聲應和:「嗯。」
恰是此時。
門被大力推開。
進來的人還喘著氣,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急匆匆趕過來,麥色皮膚滲出薄汗,在看見少女時,凌厲的目光又柔軟下來。
是枝千繪聞聲投去目光。
「安室先生?」
但出乎意料,是枝千繪喊出口的瞬間,金發青年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他進來之後順手帶上門,看向她,像是有太多事情要說,但被堵在了心口,不知道要先說什麼。
好一會兒,還是沒開口。
是枝千繪:……?
安室透怎麼不說話的?
難道是在偷偷記她的仇?
可她也沒有得罪安室透才對。
少女不明白,於是斟酌著句子,試探著問道:「安室先生,是不是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旁邊的諸伏景光倒是突然悟了什麼,扭頭看向摯友。
降谷零停頓了半晌,才堪堪吐出一口氣。
渾身的冷風都在這一刻散去,青年無奈地展開眉眼,又為當初戒備過度的自己懊悔不已。
「……我想,我應該欠你一個真正的自我介紹。」
他說,這一次拋卻滿口謊言,奉上了真誠的自我。就像當初烏丸松第一次看見他時一樣。
「我叫降谷零。」
「你可以喊我,zero。」
第170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5)(含除夕番外)
最終是枝千繪對降谷零的稱呼是「降谷先生」。
喊「zero」的話, 總感覺哪裡有點怪怪的。
思忖間,是枝千繪看看降谷零,看看自己, 突然悟了什麼。
二十九歲帥氣金發黑皮警察和十七歲女子高中生,喊一句「降谷先生」正好夠年齡差。
至於少說有一百歲的烏丸松。
烏丸松的輩分和她是枝千繪有什麼關系jpg
而她也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是枝千繪。
普通女子高中生一枚。
諸伏景光看過她的檔案, 身份這件事上早晚會被點破, 說與不說都一樣。
是枝千繪滿意地敲定了彼此的稱呼。
少女眉眼帶笑,心情看起來好極了。連帶著諸伏景光和降谷零也不禁松開緊皺的眉頭,兩人對視一眼, 都看見了彼此眼裡的驟然落地的巨石。
盡管還不清楚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幅模樣,但那個令他們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的少女還存活於世,那就足夠了。
剩下的, 如果有危險,他們會想辦法保護好她。
聽聞通宵達旦熬夜人只吃過早餐,降谷零擼起袖子下了廚房,正好他和諸伏景光都還沒吃過晚飯,煮碗面也總比空著肚子好。
千繪:好耶!
乖巧等待ing
等待期間還去盥洗室打理了一下今日份粗糙的自己, 梳理好頭發之後, 是枝千繪摸著後腦勺回到了客廳, 不是很適應。
一般她的頭發都是編起來的,但今天出門的時候滿腦子都是睡覺, 沒有帶發繩。諸伏景光家裡就更不可能有發繩這樣的小女生物品了。
不是很習慣。
是枝千繪咕噥了一聲,坐到沙發上。
諸伏景光似乎有什麼話要和降谷零說,兩個大男人在廚房一邊下廚一邊壓低聲音聊著什麼,隔著一道玻璃門, 聽不真切。
是枝千繪也沒聽,等待白嫖一頓晚飯的少女窩在沙發上, 正在看睡了一整天後沒有回復的消息。
跡部景吾的消息是十幾分鐘前發的,昨天聽說她要在家裡宅一整天,大約是習慣了所以知道她的作息,挑著她快醒的時候發來幾句消息。
有學校的,他們倆是一個班,小組作業經常是一起。
網球部的也有,說是過段時間要去青學立海大等校打探一下情報,問她這個經理的安排。
然後就是問她是不是沒回家,兔子小姐去她家沒找到人,是枝千繪下落不明的時候,一般都是優先找跡部景吾問。
千繪挨個回復了這些消息。
跡部景吾果然是估著千繪熬夜睡醒的點,回消息的速度很快,追問確認她沒事之後,叮囑了幾句就沒有過多干涉。
但幼馴染叮囑的這幾句,讓是枝千繪陷入沉思。
跡部景吾說,最近東京魚龍混雜,晚上很危險,讓她回家的時候小心點,不要闖入咒術師祓除現場。
小心不要闖入祓除現場。
聽著就很像flag。
「在看什麼?」
忽地,眼前打下一片陰影。一只手伸過來,覆在千繪額頭上,略帶冰涼的溫度。少女抬頭看去,是諸伏景光。
「太晚沒回家,朋友有點擔心。」千繪回答道。
諸伏景光怔了怔。似乎遲鈍的意識到,眼前的少女與他記憶中那個有些許不同。
他沒有多問,將疑惑按在心底。
「這樣啊,那等會我和zero送你回去,」
青年收回手,確認溫度真的降下去了之後,朝她笑了笑,「要吃飯了,先去洗個手吧。」
「好~」
千繪喜提一頓降谷零親手做的晚餐。
是十分滿分能打一百分的程度!
是枝千繪心滿意足,坐上了降谷零送他回家的車。
——事實證明一件事。
不要亂立flag,長得像flag的也不要立。
因為真的會出事。
將少女送到了公寓樓下,遠遠地,就能看見一樓有幾位帶著黃金面具的和服青年。向是枝千繪確認了安全之後,降谷零和諸伏景光沒有執意把少女送到家門口。
降谷零聽說過這片區域。
御柱塔座下的成員居住區,那對少女來說,應該沒什麼危險。
交換過聯系方式,道過別。美好一天就這麼結束了,是枝千繪向兩人揮揮手,轉身,准備回家——
「轟咚!!」
頃刻間,地動山搖。
迎面而來的灰塵撲了嗆入口鼻,降谷零幾乎是瞬息間就意識到了這是什麼。
撲開灰塵往遠處看去,果然,就在不遠處的某個建築物上,籠罩著一層漆黑幕布。幕布被撕裂了一塊邊角,有什麼東西從裡面出來,然後撞到了這裡的公寓建築上。
咒術師的「帳」?!
「阿松——?」
「松小姐?」
他斷然扭頭看向少女離開的方向,煙塵滾滾,看不真切發生了什麼,降谷零一咬牙,大步上前。
「我沒事。」
少女平靜地聲音傳來,讓兩人心頭一松。是枝千繪看著眼前的景像,沉默了一會兒,回答兩人:「沒事,我沒受傷。」
受傷的是她家。
仰頭看去,巨大的豁口就像是被正好墜落的彗星撞上了,高大的公寓樓房從中間空了一塊。
然後捎帶手,把她住的地方也砸進去了。
不愧是打ⓨⓗ起架來好似自然天災的特殊職業,賠我房間啊豈可修——!!
千繪望著從陰影下慢慢爬起來的巨大咒靈,氣哼哼地擼起袖子,就要給它一點小小的王權者震撼。
剛抬手,就被趕來的降谷零拉住。
「那些東西很危險,是咒靈。按他們那邊的評級,應該有一級往上,很危險。」金發青年壓下眉頭,不斷地打量是枝千繪,見她真的沒有受傷,才堪堪松了口氣。
他牽著少女的手,將她護在身後,冷靜地判斷局勢:「我看那邊有「帳」,這裡應該是有咒術師在。交給他們吧。」
千繪『噢』了一聲,收了氣勢,被交到了諸伏景光手裡。
她看看降谷零,「降谷先生好像很懂的樣子。」
那青年柔和了眉眼,降谷零語調詼諧,不自覺以保護態度,讓少女的注意力從危險事件上移開,「最近有這方面的任務……所以順手去咒術界內打了份零工,雖然沒什麼很高的咒術天賦,但還是偷師學到了不少。」
千繪的注意力卻沒有滑向詼諧的後半句,而且留意了降谷零說的前半句。
這方面的任務。
指的應該是罔像女事件吧。
說起來降谷先生會的可真多啊……這也是能學的嗎?
千繪注意力一歪,想到了她之前見過的禪院家雙胞胎姐妹。
好像確實能學。
咒術嘛,門檻可高可低。
特別是在天滿宮歸蝶死後。
不過,干一行學一行了屬於是,降谷先生,恐怖如斯。
「不過這個情況……」
降谷零皺起眉頭,一邊撤退一邊觀察局勢,「這個情況也太危險了。」
據降谷零了解到的,絕大部分咒術師祓除咒靈都會在「帳」內進行,很少有直接把「帳」打破的,眼下這樣絕對是出了問題。
他對是枝千繪說:「我們先離開——」
話未落盡。
被擊飛撞到大樓上的咒靈吼叫著爬起來,出乎意料的,它的目光沒有看向逐步走近,那個打飛它的咒術師,而是穿過灰塵,直直頂向了遠處的人類。
復數的眼珠倒映出一名被兩個人類青年護在身後的人類女孩。
好吃。
好吃。
巨大的吸引力令咒靈本能的邁開爪子,一級咒靈吞咽口水,就要張開血盆大口直衝過來。
——『嘀嗒』
是水珠墜落水面般輕巧的濺落聲。
血色領域在眨眼間擴散,不容置喙地將方圓百裡的活人全都籠罩進來,囚住。
術式·解。
斬擊如同亂流般湧向咒靈,瞬息間就撕裂巨大咒靈的軀體。可那剛才還有興致將咒靈擊飛突破帳幕的人連半分視線都懶得施舍。
粉發咒術師懸浮在半空中,顴骨上的豎紋紅瞳死死盯住地面上的少女。
劇烈湧動的欣喜令他放縱又克制地展開領域——
他沒殺其他人類。
他只殺了勉強讓他有點興趣的咒靈。
甚至克制地,碾碎了咒靈的殘穢,沒有讓它飛濺出來。
因為她不喜歡。
這一次他不想惹她生氣。
太久違的見面了——他幾乎做好了繼續沉睡的打算,如果不是這個咒靈是某個幕後黑手想要復活天滿宮歸蝶的棋子,兩面宿儺甚至不打算蘇醒去幫虎杖悠仁這個忙。
兩面宿儺近乎貪婪地看著那名少女,視線相撞瞬間,他動了。
幾乎是眨眼間就出現在了地面上。
兩面宿儺睨了一眼那兩個人類,不屑一顧地瞥開目光,他直接推動領域內的咒力揮開這兩個人,將目光放在了少女身上。
詛咒之王咧開嘴笑了,他干脆地展開雙臂環繞住她,滿是侵略性質的氣息洶湧而上,緊緊扣住,將惡龍的珍寶鎖在臂膀之間。
是枝千繪怔愣。
她聽見那聲音充滿赤灼的掠奪,仿佛利齒摩擦頸側,帶著咬牙切齒的沉啞。
附在她耳邊,含混著曾經的悔恨與不甘,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回我不會縱容你了。」
——「小瘋子。」
悠于 2024-9-7 14:32
第171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6)
是枝千繪仰頭, 放眼望去,視野被腥紅與純黑充斥,兩面宿儺的領域宛如屍山血海, 一眼望不到盡頭,估算不出來這種沒有邊界的領域到底開了多大。
她戳戳兩面宿儺抱著她的手臂。
少女嘆了口氣。
「領域, 領域收一下。」是枝千繪提醒道:「擴散太大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你有可能被咒術師追殺哦。」
「那就把他們全殺了。」
兩面宿儺惡劣地回答道。
嘴上這麼說著,卻還是收回了伏魔御廚子。漫天血色褪去後,是枝千繪再看向她住的公寓——很好, 成功變成了廢墟。
新買的漫畫大概也埋葬在廢墟下了吧。
少女雙眸放空。
她有種預感,她平靜的女子高中生生活要變得無比精彩了。
——就算這樣!!
也不要砸她家!
兩面宿儺松開了懷抱,但他沒松開手, 依舊握著她的手腕……又慢慢地滑到掌心,不容置喙地扣住她的手。
熟悉的氣息。
片刻後,詛咒之王皺起了眉頭。
他掃了一眼那邊的兩個人類,終究是把問「這兩個家伙是誰」的問題按了下去,兩面宿儺優先問道:「你是怎麼回事?」
兩面宿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是枝千繪, 詛咒之王的眉頭愈發緊蹙:「你靈魂的咒力含量, 怎麼比咒靈還詭異?」
不僅有神祈的祝願, 還有外來的詛咒,層層堆疊, 復數交纏。以兩面宿儺特級咒靈的視角看去,少女站在這裡,整個人簡直就像是散發著香味的甜點,無時無刻不在吸引咒靈垂涎。
屬於丟進咒靈堆後, 不出五分鐘就會被撕碎的程度。
宿儺的面色不太好看。
這種誘餌般的體質放在誰身上他都只會當樂子看,但如果是天滿宮歸蝶——
千年前她的行為歷歷在目。
千年後從沉睡中蘇醒得知她的死亡時的憤怒猶在昨日。
這個小瘋子, 大概率又要去拿去尋什麼有趣。
「啊,你說我嗎?」
是枝千繪倒是沒有被質詢的慌亂,她回答道,眸中色彩明亮,晴空如洗,「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關系,過段時間,等我解決了最後一件事就會好了。」
兩面宿儺冷笑一聲。
他就知道這小鬼對她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只是沒人提,她就純當沒發生,一個人樂得開懷。
她逗羂索玩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嗎。
「倒是你……」
千繪被兩面宿儺的新造型吸引了注意力。
粉毛高中生,穿著咒術高專的校服。
兩面宿儺的容器是虎杖悠仁。
發現這一點後,千繪瞬時睜大眼睛,又驀地彎下眼眸,看表情,臉上好似寫了一個大大的樂字。
「果然很簡單嘛。」
少女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隱藏在陰影下的幕後黑手們若是發現了世界的參差,他們會用什麼方法再踐行他們的偉願?
被她這個泥頭車創過之後,再用舊時的手段會不會使出另一種效果?
是枝千繪揚起開心的笑容。
她看見了一場新的戲劇,編織進了更多更復雜的力量,說不定比她撼動世界時更有趣。
既然有樂子,那她當然義不容辭!
這個樂子她一定要看!
「宿儺……」
是枝千繪揚聲。她決定從兩面宿儺這裡開始,重新展現一把她控場型劇本組的掌控力。
而紅眸的詛咒之王則是勾起嘴角,得意洋洋地等待這場好久不見的初次問詢。
「虎杖——你沒事吧——」
「虎杖?你在哪——」
問詢被狠狠打斷。
遠處傳來少年急促的呼喚聲,大約是和虎杖悠仁一起出任務的同窗,一眼看去能看見好幾個身影,正是從「帳」的方向來的。
哪來的無所謂。
問題是,少女的目光迅速被呼喚聲吸引走。
兩面宿儺:……
詛咒之王怒了。
他好不容易讓實心木頭主動一點,結果被該死的人類小鬼打斷了,兩面宿儺冷笑著掰掰手腕,他決定了,就從這幾個咒術師殺起,來慶祝一下重逢。
那邊的咒術師們也看見了這邊的情況。
遠遠地,走在最前面的金發成熟男人不可思議地停下腳步,怔然地看著詛咒之王身邊那個少女。
「七海先生?怎麼了?」
吉野順平察覺到了前輩的停頓,扭頭一看,同期的黑發綠眸少年也愣在了原地。
沒有人回答。
他和釘崎野薔薇對視一眼。
新入學的新生都從彼此眼裡看見了茫然。
七海建人和伏黑惠不約而同的邁開步子,大步走向廢墟下那片唯一的空地。
年輕的黑發少年比七海建人更快一步,他幾乎是小跑著,直到看清那個在夜色下有些模糊的身影。
伏黑惠碧沉的瞳孔中似是驚起亮光。
僅剩幾米時,他慢慢放緩了腳步。少年一步一步小心地靠近,他看見了和童年如出一轍的色彩,柔軟的櫻色充斥著幼時的每一個角落,直到某一日,被痛徹心扉的祟金取代。
伏黑惠的聲音很輕。
他試探性地喚道:「……天滿宮大人?」
天滿宮?
緊跟著走近的吉野順平和釘崎野薔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稱呼。
被兩面宿儺推開之後又小心靠近的降谷零和諸伏景光也捕捉到了這個名字。
在他們印像裡,這個稱呼似乎屬於咒術界那位站在權利金字塔頂峰的特級咒術師夏油傑。天滿宮代表著咒術界至高無上的權利,哪怕是擁有六眼無下限術師的五條家,都要略遜一籌。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是惠啊。」
是枝千繪松開兩面宿儺的手。
走過去,撫上了少年的黑發,千繪像以前那樣,摸了摸伏黑惠的腦袋,笑著說道:「有好好長大呢。」
——有好好長大呢。
轟然間,酸意湧上鼻腔,翠眸少年濕潤了眼眶。
伏黑惠抓住少女的手,他低著頭,不讓她看見他眼眶裡的水色。
少年的聲音裡含著哽咽,話尾似是顫動著,可他又是笑著的,去回答這句平凡至極的話:「嗯,我長大了。」
那名庇佑著他長大,讓他從未遭受風雨的宮司大人,如同神跡降臨般,在他失去她的數年之後,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眼前。
那他也該笑著,撇開這些年的煩心事,告訴她,他長大了。
伏黑惠緩緩抬起頭,斂去她死後的孤獨和淡漠,只露出些許唇角的弧度來,「我也能保護你了。」
旁邊。
兩面宿儺冷哼一聲。
他磨了磨牙,看見了少女開心地笑靨,沒動手。
七海建人也走了過來,時過境遷,青年已經將頭發梳成大人模樣,真正成為了可靠的優秀咒術師。
他的目光停在是枝千繪身上。
許久,才問詢般的喊道:「學姐?」
是枝千繪向他招招手。
「七海!」
他得到了很歡快的回應。
七海建人唇角上揚了幾分,「真的是學姐。」
真的是他那位讓他信賴敬佩,卻說著不會在咒術史上留下任何痕跡、悄然消逝的學姐。
天滿宮學姐……
還存在,沒有消失。
真的是太好了。
感覺可靠學弟似乎在指她對跳反派羂索原地消失的事情,敢作敢當千繪醬欣然承認:「當然是我了。」
七海建人眼裡藏著笑意。
但靠譜的大人先注意到了局勢,七海建人的視線在旁邊的兩面宿儺身上停頓了片刻。
當初的局勢七海建人略有耳聞,他聽說詛咒之王兩面宿儺曾經和天滿宮歸蝶有過接觸,但他不清楚內情。秉著偏向學姐的心思,七海建人向是枝千繪說道:「我已經發消息給了五條前輩和夏油前輩……」
兩面宿儺的面色更難看了。
七海建人說:「最近東京這邊發生了一些事情,他們也在市內,」
「應該很快就能到。」
「——」
話落,遠程奔襲的呼嘯風聲已經凌空而落。
第172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7)
——「呼啦啦!」
夜風被鼓動, 狂躁地撕裂空氣,龐大冷凝的咒力滯空片刻,籠罩肉眼可視的全部範圍, 像是在彰顯著來人的強大、以及極度不安和遲疑。
兩面宿儺察覺到了什麼,蹙著眉頭, 哼一聲冷眼看過去。
下襲的風鼓動了地面上所有人的衣擺, 濃厚咒力猶如下沉的寒冰。
巨型鳥類咒靈收斂翅膀,而那人也從咒靈背上翻下來,屈膝落地, 踩在廢墟碎石上,驚起一度塵埃。
那是個青年,大約二十六七歲的模樣。
烏黑長發披散肩頭, 不知道是不是高空冷風躁動,發尾凌亂,眸光破碎。夜月冷寂,卻襯得那張蒼白的臉尤其好看,似是披著黑紗的鰥夫, 看過來時, 眉宇間沉著不可置信的驚惶。
像, 真的好像。
不是像過去的天滿宮歸蝶,夏油傑不會錯認天滿宮歸蝶的靈魂。他知道這是誰, 從看見的第一眼起就絕對不會認錯。
像的,是那個雨下起舞的白紗巫女。
那個直白的告訴他一切無法挽回,他仍舊會眼睜睜看著她消失的天滿宮、歸蝶。
夏油傑忘卻了呼吸。
他幾乎要以為這裡就是地獄了。
狂亂跳動的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裡衝出來,青年的靈魂在顫動, 可他沒有像最初那樣狼狽的退半步。他以為,這裡就是地獄。
夏油傑嘴唇泛著白, 有些搖晃地、向前一步。
如果這裡是地獄。
那在這十年一刻不停的踐行著少女偉願、將咒術擴大到前所未有境地的他,是不是有資格重新站在她身邊了?
這樣就好。
這樣就足夠了。
夏油傑蒼白的揚起嘴角,明明是笑容,卻不知怎的,看著像是在悲泣。
他走到是枝千繪面前,伸出手,在碰到少女面頰前,又忽地蜷起了手指。將冰冷的蒼白收縮掌心。
黑發青年眼眸低垂,纖長的眼睫掩去眼底碎光。
微垂的額發烏黑,對比下,面色愈發慘白。
他的聲音寧靜若死亡。
「歡迎回來。」
那青年說著,內裡的靈魂卻蜷縮在一處,緊緊地抱住了自己。依舊寒冷刺骨。
可他卻又是抬起眸子,朝少女露出干澀至極的笑容。
他喊著她的名字,是那個不被咒術承認的:「歸蝶。」
夏油傑將此烙印在了靈魂上。不管眼前的是什麼,他都不願再失去。
青年輕輕捉住了少女的衣袖,手指收緊。
夏油傑彎起好看的眉眼,將渾濁不安的暗色藏在笑容後。
——如果這裡就是地獄。
——那我找到你了。
…
是枝千繪敏銳的感覺到了emo精的氣息!
但看一眼夏油傑,黑發青年面容沉靜,在察覺到她的視線時會下意識露出微笑,雖然沒那麼陽光開朗,可也沒那麼陰沉。
反正看起來就很正常。
難道是我看錯了?
千繪稍加思考,環視一圈,又放棄思考。
此時可以拿出那個表情包。
#真的好多人啊#
降谷零和諸伏景光還沒離開,金發公安眼眸微眯,從之前他的話可以得知,降谷零對咒術界的勢力分布是有一定了解的,那麼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他能認出這些咒術師中的幾位。從而判斷出目前的狀況。
然後就是這群咒術師。
伏黑惠的同期裡,釘崎野薔薇和吉野順平正在後排小聲交流,而另一位同期的虎杖悠仁……兩面宿儺還在,目前虎杖悠仁恐怕是醒不了了。
至於夏油傑。
夏油傑很安靜,不如說,安靜得過頭了。有種會在沉默中扭曲的錯覺。
最後,還是靠唯一靠譜的成年人接下了轉移話題的重任。
七海建人的目光投向了被咒靈損壞的公寓,他剛才ⓨⓗ沒有錯過少女呆滯的目光,推測,兩面宿儺暴力捶打咒靈的行動可能捎帶手把學姐現在的家砸了。
七海建人斟酌著開口:「學姐。」
「天色晚了,你這邊住的地方……還有嗎?」
這件事不提還好,一提是枝千繪就記起來了剛買的漫畫。
她氣鼓鼓地瞪了一眼兩面宿儺。
別以為她看不出發生了什麼,絕對是這個家伙打咒靈上頭了。
被瞪了一眼宿儺嘖了一聲。
他剛想說賠,但轉念又發現自己還被困在一個人類高中生身體裡,而且千年前的詛咒之王大人在現代社會可是身無分文。
高傲的詛咒之王不自在地轉過頭,「下次我注意。」
下次他會注意的。
至少會注意不弄壞這個小鬼的東西。
不過。
詛咒之王轉念一想。
似乎用償債的借口和小瘋子拉近距離也不錯?
反正她也喜歡飼養危險——這麼形容自己不好,但這小鬼就這個性格。
是枝千繪還沉浸在痛失漫畫的悲慘中,對兩面宿儺做了個鬼臉,想了想,剛准備回答七海建人的話,就聽見諸伏景光說:
「既然如此,要去我那邊暫住一晚嗎。」
青年朝她笑笑,眸色暗含擔憂,「在這裡站久了也不好,你還在低燒,需要休息。」
此話一出,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以擁有反轉術式的兩面宿儺為最,詛咒之王當即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咒力迅速掠遍是枝千繪全身——「沒事,這很正常。」
千繪說,她一點也不在乎。
她的身體狀況她最清楚,而且,與其說是低燒,不如說是威茲曼偏差值波動太大帶來的副作用,治療手段沒用。
誰讓她不是正經王權者呢。
這也是她長遠計劃裡,最有趣的一部分了。
但夏油傑還是將手覆在了她額頭上。
掌心的溫度令青年蜷曲手指,垂下眼睫。
「那……」
「至少讓硝子看看,好嗎。」
夏油傑問道。
許是這道聲音太過脆弱,是枝千繪沒能第一時間拒絕。
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夏油傑已經握住她的手掌,輕聲向她介紹起了當下咒術界的治療配置。
大有一種不是發燒而是絕症的緊張感。
青年的聲音很柔和,溫溫軟軟的語氣一句一句地哄著,向少女介紹。
唇角的笑容很淺,手也緊緊抓著千繪,夏油傑指尖微涼,沒有想放開的意思。
旁邊的幾位學生看著都驚呆了。
從來沒想過這種表情能從那位夏油特級臉上看見。他們見到的夏油傑,從來都是淡漠疏離到極點的。
好看的紙片人令人迷糊。
千繪被哄得有點心動了。
她還沒答應,遠處,就有一道急促的聲音響起。
「是枝大人!……」
戴著黃金面具的兔子姍姍來遲,急忙趕過來。
是住在這附近的非時院成員,察覺異動,連忙過來看看情況。
是枝千繪雖說自認為是平凡女子高中生。但勉為其難的,也能算是黃金之王收養下,非時院正兒八經的大小姐。
黃金兔子趕到時,看見了少女身邊那幾個人。
裡面絕大部分趕來的黃金兔子並不認識,但為首那個,站在是枝千繪身邊的那名黑發青年,卻是令人如雷貫耳的大名鼎鼎。
「……咒術界的人?」
黃金兔子戒備地停下腳步,瞳孔收縮,目光看向是枝千繪,似乎在詢問情況。
沒等是枝千繪回答,黃金兔子卻不止怎的,緊張起來了。
「是枝大人,您沒事吧?」
黃金兔子看見了少女臉上不健康的紅暈。
以王權者的體質,是枝千繪在之前很少有生病症狀,一旦身為第七王權者的少女出現意料之外的病態,那就代表——
對得位不正的王權者來說,威茲曼偏差值穩定上漲絕非好事。
「如果您身體有所不適,請立刻返回御柱塔檢查!這邊的事情我們會盡快處理,三天之內保證恢復原樣。」
頓了頓,那名非時院成員又敦促般的,咬咬牙追加了一句:「這是您當初和御前大人約定好的,是枝大人。」
所以,必要的時候,是枝千繪不能拒絕非時院的監護。
可就算這樣說,誰又能管得住她呢。
第173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8)
和黃金之王的約定。
記得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當時是因為什麼才答應的來著……哦,是因為小景。有答應過小景會保持王劍穩定,所以當時順手答應了國常路先生。
有這一層原因在, 是枝千繪一般不會拒絕非時院。
坐上了回御柱塔的專車,是枝千繪看一眼開車的黃金兔子。
從後視鏡能看見, 兔子先生緊張得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 半張面具下的嘴唇慘白,面上更是出了一層薄汗,時不時從後視鏡瞄來一眼, 又迅速收回目光。
千繪:……?
千繪扭頭看向和她坐一個車的幾人。
這車就能坐四個人。排除她和司機,上車的是夏油傑和最先發現她發燒的諸伏景光。前者,千繪記得無論是從性格還是行事作風上都不算很劣性的人, 後者就更別提了,溫柔款的警官先生超好的!
怎麼黃金兔子先生和見了洪水猛獸似的。
千繪著重瞄了一眼夏油傑。
就算是咒術師的傑,也不可怕啊?
明明當初面對她的時候兔子們也沒露出過這個表情呢。
無法理解,千繪最後歸結於是黃金兔子今天被那只兩面宿儺隨手碾碎的咒靈震撼到了。無限接近於特級的一級咒靈,會害怕也正常吧。
——如果兔子能聽見她的心音, 一定會大喊一聲她冤枉。
咒靈?
咒靈能有她身邊那幾個人恐怖?
天知道當他說出最後一句的時候, 那位咒術界的夏油特級轉過身來的那個眼神, 是硬生生能將向來目中無人的非時院都能逼退一步的狠戾。
相當恐怖的眼神。
明明沒有多大的面部表情,漆黑一團的眼眸卻宛若死神降臨般, 無形間扼住了兔子的喉嚨,讓他窒息。
還有旁邊那個粉毛高中生輕蔑的目光。
兔子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撕成無數碎片了。
不愧是咒術界……
能和那座治外之城、還有那個組織並稱為最難對付的三個硬茬。
能壓得住這些人的是枝大人也挺厲害的。
不,不能這麼說。
是枝大人本身就是連御前大人都忌憚的恐怖存在了。
+
御柱塔。
黃金之王氏族、非時院的核心領地。
作為掌控了這個國家絕大部分力量的機構,能進入御柱塔的人相當稀少, 就連夏油傑——好吧,新任天滿宮宮司倒是很有資格, 但夏油傑對御柱塔不感興趣,這方面的拜訪更多的是交給了五條悟。
抵達御柱塔,第一眼就看見了高塔下那個雙手揣兜,在現代沒什麼敵手的詛咒之王大人。
沒搶到同行的座位,詛咒之王不稀罕屈尊擠進來。
就干脆自己一個人過來了。
其他人,七海建人帶著學生們回去了,這邊交給了夏油傑。伏黑惠倒是想留下來,但他沒打通伏黑甚爾的電話,只能回去親手把那天天不見蹤影的爹從十年前的陰影裡拽出來。
降谷零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和諸伏景光聊過幾句後,將現場交給了他。說是要回去找搜查課的鳴瓢前輩有什麼事。
因此,現場只剩下了夏油傑、諸伏景光和兩面宿儺。
一行人登上頂層。
黃金之王仍在昏迷,前段時間是強撐著告誡了一聲是枝千繪。隨著德累斯頓石板的不穩定,黃金之王的昏迷時間就愈發的長。
是枝千繪被安排的房間在黃金之王隔壁。
千繪唉聲嘆氣。
真·和御前大人成為了病友。
不過也還好,前兩年她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回在別人眼裡不可逾越的御柱塔等於回家。
病人就位之後,大批醫生魚貫而入。
諸伏景光被逮去描述他目睹少女生病的過程。青年留心觀察了一下,發現,與其說這些人是醫生,不如說是披著白大褂的研究人員。
他看向十分配合的少女,心裡不由得思忖。
松小姐……
看起來像是很習慣這種情況了。
兩面宿儺則把夏油傑喊去了一邊。
他有話要問這個看著無事發生,實際上渾身是刺的家伙。
「什麼事?」
夏油傑和兩面宿儺站在門外走廊上,他回答著,卻壓根沒去看兩面宿儺。目光放在窗外的城市夜景上,無風靜謐,離了是枝千繪,整個人就退回成了死寂枯骨般的淡漠。
兩面宿儺也懶得指正他的態度。
詛咒之王雙手環胸,惡劣地壓低聲音,靠近,開門見山就是一句:「別告訴我你沒發現啊,夏油傑。」
黑發的咒術師靜立在原地。
他沒有吭聲。
宿儺反倒是詫異了,眯起眼睛,紅瞳裡騰起些許沉色,問道:「真沒看出來?」
這可不像夏油傑。
這小鬼,之前可是瘋到能為了賭一個可能單挑他的。
「我知道。」
夏油傑慢吞吞的回答。青年虛虛抬手,掌心,黑色煙霧繚繞,彙聚成一顆濃縮到極致的球狀咒力。相當恐怖的咒力含量,一眼望去,即使是兩面宿儺,也要為之心驚。
但更讓宿儺蹙眉的,是那顆咒力球牽連的絲線。
咒術師眼中能凝聚為咒力的『惡念』綿長如絲,從球狀咒力擴散,消失在空氣裡。看著是咒靈操術下的咒靈之一,可只要轉頭看向門內,就能發現,這些咒力與縈繞在少女身上的別無二致。
這是詛咒,情切似愛的詛咒。
也正是這份詛咒,才加深了咒靈對少女的覬覦和垂涎。
夏油傑垂眸,握住咒靈球的手緩緩收緊,直到指節泛白。
「我會想辦法解決。」
兩面宿儺哼笑,暫且放過了這個話題。
但他沒放過夏油傑。
兩面宿儺提起了一件事,「關於今天那個咒靈。我聽虎杖這小子說,最近你頻繁滯留東京?它的目的好像就是引你出現啊。」
咒術師放下的手滯空片刻,蒼白的手掌修長有力,他小心的收起了那顆咒靈球,卻緊緊攥緊掌心。
夏油傑說,「我知道。那些事我在調查。任何想染指咒術世界的人,我都會一個、一個,殺掉。」
他為何會以為這裡就是地獄呢。
因為有人,在玷污神明留下的繁榮盛世。
——有人,想讓死去的天滿宮歸蝶重新行走人間。
夏油傑能毫不留情地鏟除所有危險。
但唯獨面對天滿宮歸蝶。
他沒有辦法,不會反抗。
…
兩面宿儺的話還是提醒了夏油傑,待房間裡的醫生診斷結束離開之後,夏油傑向是枝千繪提起了她現在似乎很吸引咒靈這件事。
是枝千繪歪了歪腦袋,點頭:「噢,這種程度的吸引啊。我知道了,比預想的要復雜一點。」
少女眼中並無恐懼,反而是意料之中的滿意。
夏油傑沉默了一下,偏開頭。
熟悉得有點像是那些輪回夢裡的反應了。
一樣的不知道她到底在布局什麼。
但夏油傑不會多問她的心思,他沒再問這件事怎麼解決,而是說:「東京附近的咒靈我會再清理一遍。之後,歸蝶。」
「你的安全……」
在少女的安全這件事上,夏油傑格外堅持,「必須留一級以上的咒術師在身邊,如果發生什麼事,我會第一時間趕到。」
「誒?」
「可、可是……」
是枝千繪試圖為自己爭取一下。
她還想什麼時候混進反派圈裡近距離觀察新的樂子呢,要是被人盯著那不就樂不成了嗎!
少女皺起秀氣的眉頭,努力繞過自己的小心思,想勸服眼前的幾人。
「——沒有什麼可是!」
一道響亮的聲音隨著門房大開穿透進來。
急促地喘息在看見少女時仿佛靜止了下來。那白發青年愣在原地,忽地笑了一下,開懷燦爛的笑容,發尾都帶著張揚的喜泣。
他帶著那副圓框墨鏡,看不真切情緒,可無端讓人能感覺到他身上抑制不住的悲傷與喜悅。
五條悟眼眶發澀。
他大步向前,聲音像是砂礫磨損過的沙啞至極,一邊走向少女,一邊說道、承諾道:「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
白發咒術師彎下腰,緊緊抱住那個他錯失了十年、甚至更久的少女。
滾燙的淚水落到千繪脖頸。
濃烈到極致的情感堵住了將要說出口的話。
「歸蝶。」
「……歸蝶。」
淚水滑落脖頸,絢爛瑰麗的蒼色瞳孔蘊著斑駁的碎光,五條悟收緊雙臂,一遍又一遍喊著那個因他而被作為賭注,無法被歷史銘記、無法留有存在的名字。
【她才不在乎什麼該死的天下蒼生。】
【她是最狡猾的理想主義,利用理想,完美的達成雙贏的自私。】
「這一次,我不允許你一個人悄無聲息的消失。」
我想你留下來。
我想你享受你該有的一切。
第174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9)
那淚水相當滾燙。
是枝千繪不是沒見過人哭, 可讓她懵懂無法理解的,是五條悟話語裡濃切到深處的眷戀和痛苦。
就像白鳥啄下最珍惜的羽翼想送給喜歡的人,一抬頭, 那個人已經死了,死在了他夠不著的地方。連將羽翼送給她陪葬都做不到。
但是枝千繪不懂。
她擅長很多, 能奪得強大組織的力量, 能運營龐大的裡世界帝國。卻從來都不懂這樣強烈到極致的感情。
少女想了想,抬起手,放在已經比她大好多, 高了好幾個個頭的青年腦後,輕輕地撫摸過柔順的白發,像安撫那個小小的六眼神子般, 千繪輕聲哄道:「不哭,不哭噢。」
「我在這裡,我不會再消失啦。」
「那你的安全……」
「勉為其難放個咒術師在身邊也不是不行。」
「……」
五條悟埋頭在少女頸側,不說話。
千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復,片刻後, 白發咒術師抬起頭, 開口前, 還是沒忍住,哽咽地緩了口氣, 但很快掩飾般的推開墨鏡,眼角帶著紅意,五條悟卻露出狡黠張揚的笑容。
他轉頭直接喊夏油傑:「聽見了吧傑,她答應了!」
千繪:?
好小子, 耍賴是吧?
千繪狠狠捏住了五條悟得意洋洋的臉。
結果白毛藍瞳更得意洋洋了。
夏油傑也抓住了這個機會,默契地開口:「等會我就去篩選名單, 不過……」
他抿了抿唇,掃過一眼兩面宿儺。
兩面宿儺則是看了一眼五條悟。
兩人一咒靈之間疑似在眼神交流中達成了什麼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信息交換,兩面宿儺嘖舌,干脆闔眸,一副很心煩的表情。
「出去說?」五條悟提議道。
兩面宿儺顴骨上的眸子睜開,看了一眼是枝千繪,頷首:「出去說。」
兩人一咒靈達成共識,離開室內。
但房門半掩,門外的人還是多少有注意到諸伏景光這個大活人。
就算談正事也不能讓外來的家伙趁虛而入。
他們仨彼此再怎麼互相看不順眼,這也是共識。
…
諸伏景光看看門口,又看看對此一點都不在意,正在研究床頭黃金兔子們准備的水果的櫻發少女。
他主動伸手接過了水果刀,在少女的指揮下拿起了最大的一個蘋果。
得到縱容,千繪深諳如何得寸進尺:「我要小兔子蘋果!」
諸伏景光彎下眸子,「好。」
蘋果在刀下被分為穩定的幾塊,擅長狙擊的手非常穩,分的等份也無比精確。諸伏景光眼波閃了閃,目光流動間,從蘋果流向了被迫被摁在床上的是枝千繪。
剛才那些醫生說等會來打一針退燒。
雖然不清楚為什麼普通低燒也需打針,但少女沒有抗拒,他們也就沒有主動問什麼。
此時,少女披著長發,半躺在床上,正在看床頭那盤水果。
「松小姐不好奇他們在談什麼嗎?」
「嗯?沒什麼好好奇的。」
是枝千繪撿了個紅紅的草莓,甜口的草莓讓少女滿足地眯起眼睛,清淺的瞳孔只有對甜食的喜愛。彎彎似月牙。
千繪迅速拿起第二個。
一邊炫水果,千繪回答了諸伏景光的好奇:「無非就是咒術界最近發生的事情吧。」
「好像是某個藏在幕後的人想進行復活儀式。」
她說。
說著『好像』,其實和肯定沒什麼區別。
「然後,復活死去的人有很多種方法,比如降靈術又或者其他什麼起死回生的術式。」
「而最簡單直接的,就是將擁有死人靈智的『咒靈』、『詛咒』等存在,直接覆蓋在屍體上。使其從墳墓裡爬出來。」
「這樣雖然做不到真正意義上的復活,卻可以通過操縱這個『活死人』,去掠奪生前本屬於這個人的名望、權利和咒術。」
「指不定還能奪取點什麼改變世界的力量。」
是枝千繪的回答有理有據,就像是極為了解內幕,可又平靜到不像是在說什麼死而復生的壯舉。詭異的通透。
諸伏景光手上的動作停頓了片刻。
他有些感慨,自己居然一點都不意外是枝千繪對沒有經歷的事情都能看穿到這種地步,又有些擔憂,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
「他們談的這件事,和這個會被復活的這個人。」
「其實就是松小姐你吧。」
諸伏景光定定地看向是枝千繪。
卻不妨得到了少女干脆利落的回答。
「是啊。」
是枝千繪拿著草莓,蔥白的指尖襯得草莓鮮紅,她回答得很輕巧又肯定,沒有否認,沒有抗拒,就像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問題。
而不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曾經在璀璨中消亡。
就像烏丸松那樣。
似乎是察覺到了諸伏景光的怔然,少女望過來的目光坦然到有些疑惑:「怎麼了嗎?」
諸伏景光一肚子疑惑在此刻全都咽了下去。
「……沒有。」
「松小姐很聰明。」
聰明到,哪怕一無所知,也能從僅有的線索掌控全局的動態。
該說不愧是將許多組織拉下水還能精准僅僅剪去枝頭那幾株殘枝敗葉的松小姐嗎。無論處於什麼境地都有著讓人戰栗的智慧。
但這份聰明,唯獨理解不了別人對她的感情。
所以也理解不了其他人的困惑。
千繪沒懂突如其來的這句,只好試探著回答了一句:「謝謝誇獎?」
諸伏景光失笑。
他將削好的蘋果放在了桌上,又摸摸少女的腦袋,「松小姐保持這樣就很好,那些危險的事,就交給我們。」
「……再不要以身犯險,就可以了。」
千繪:?
沒懂,只能點頭了。
——於是。
當咒術組的三位談完話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麼個融洽到雖然曖昧不起來,但卻格外親昵的氣氛。
宿儺:「……」
五條悟:「……」
夏油傑:「。」
諸伏景光泰然自若地坐正身體,目不斜視,關切地問少女要不要吃別的水果。
氣氛悄然詭異。
但顯然是枝千繪那令人捉急的感情鈍力感受不到這股醞釀的風暴。
她察覺到了有絲絲不對的味道,尋思了半天沒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索性不再細想,將轉移了轉向了正經事上,「你們談完啦。要來吃個草莓嗎?我試過,味道不錯!」
兩面宿儺差點哽住。
他咬牙切齒地盯著那個人類,回了一句:「……吃。」
被容器限制著,連參與天滿宮歸蝶的事情都要帶著這個未成年小鬼。
想做的所有事都不方便。
等著,過兩天他就去飛驒靈山下的結界重新受肉,擺脫掉虎杖悠仁這個束縛。
五條悟倒是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一遍這個剛才沒怎麼注意的人。
他剛剛聽見,這個人喊的稱呼似乎是……松小姐?
看來不僅要仔細剔除歸蝶身邊的危險情況,還要著重調查一下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家伙啊。
夏油傑走了過去。
他比較直接。
黑發青年遞出手機,遞到是枝千繪面前,上面是剛剛和五條悟兩面宿儺粗略篩選出來的名單。千繪看了一眼,大多數都是她認識的。
一級往上,什麼七海建人灰原雄乙骨憂太之類的。
還有九十九由基這個見過幾面的特級。
而假公濟私般的,夏油傑和五條悟,包括兩面宿儺的名字都在上面。
還在最前面。
「時間會根據你的來安排,咒術界這邊的事我也會盡快解決。」夏油傑看著抱著手機翻翻的少女,不自覺垂下眼睫,想起了許多過去讓他擺脫不了的陰影。
翻譯一下,可以稱之為PTSD。
他們所有人都見識過少女那控場到極致的手段,絕望和窒息再來一次,真的會瘋。
於是青年鄭重地喊道:「歸蝶。」
千繪抬頭:「嗯?」
夏油傑無比認真地,卻忍不住放輕聲音,慢慢的問道:「這些事,交給我們,你在旁邊看著就好。好嗎。」
千繪:嗯嗯??
喂——她可是傳說中的劇本組噢?
對付計劃繁雜詭譎的反派,真的不上指揮位嗎??團戰上指揮帶奶是常識啊!
是枝千繪再三確認這句話的真實性。
夏油傑毫不退讓。
少女試圖向其他人尋求支援。
扭頭一看,五條悟撇頭不看她,兩面宿儺則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氣定神閑地閉上眼睛不看就是不知道。
是枝千繪看向諸伏景光——
「我覺得他說得對。」
青年警官的藍眸裡滿是溫柔和認真,他將一顆草莓放到是枝千繪手心,「這些事情你在旁邊看著就很好了。」
「反正,你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了,不是嗎?」
「偶爾也只當個觀眾吧。」
是枝千繪:???
嗚哇!紙片人造反了!
+
門被推開,打破了一室詭異的氣氛。
千繪不知怎的,大大的松了口氣。
她氣哼哼地不理諸伏景光,扭頭,將目光投向進來的人。
是來給她打針的醫護人員,同樣帶著黃金面具,是非時院專門負責她身體健康和能力數值的。
室內安靜了下來。
黃金兔子利索地將藥水瓶掛上,在三人一咒靈的注視下穩如泰山,手都不帶抖一下地的給少女打上針。
幾人也安靜地看著,再沒提起剛才的事情。
但看剛才的態度,那些話不是一時興起。
退燒針掛上之後,黃金兔子再檢查了一遍是枝千繪的溫度和數值穩定性,確認兩個都在穩定下降之後,才收拾了醫療器具。
臨走之前,黃金兔子看向是枝千繪。
「是枝大人。」
他如此尊稱著他們非時院無論如何監管,也是名正言順的大小姐的少女。
「國常路大人指示,如果您的危險系數沒有到達閾值,可以不用在御柱塔接受短期監護。」兔子口中的國常路大人是黃金之王氏族的二把手,黃金之王國常路大覺陷入昏迷期間,非時院的一切由這位代為定奪。
「不過,聽說您住的公寓被毀壞了。」
黃金兔子說著頓了頓,很懂似的環視了一圈。
不出意外,這個房間內除了他們的大小姐,其他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他按指示叮囑道:「如果您這段時間要住在其他地方的話,請至少把大概地址報備給您的近衛。只要這一點就好,其他的非時院不會介入。」
「但是……」
黃金兔子眸子裡閃過一絲對外人的戒備。
非時院並不信任這些突然出現在是枝千繪身邊的男人,哪怕他們的資料在第一時間就呈上了國常路二把手的桌案。
可其中有御前大人昏迷前的指示。
氏族必須遵從。
「還請您,認真挑選暫住的地方。」
如此說著,就差把『不要在垃圾桶撿男人』寫在臉上了。
是枝千繪:「?」
她看著黃金兔子說完這句話之後推著醫療器械走掉。關上門後,室內的氣氛瞬間火花帶閃電,比剛才還詭異。
夾雜在其中的千繪瞳孔地震。
懂了啊!
再遲鈍也懂這個氣氛了啊!
第175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0)
關於接下來的爭奪戰——
兩面宿儺率先出局。
別問, 問就是詛咒之王他不屑於參與這頓修羅場。
然後就是氣勢洶洶要拿下這局的五條悟、神色不明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夏油傑和面帶微笑一直在看著她的諸伏景光。
面對兩位特級咒術師,警官先生穩如泰山,一點都不慌。
「和我去高專吧!這些年來有天賦的學生很多……」五條悟說著,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眸色黯淡。
他微微撇過頭, 繼續說道:「學校招收了很多厲害的學生, 去那邊會很安全。住的地方也很不錯。」
龐大的師生力量追本溯源來自消逝的天滿宮歸蝶。
今日不同往日的咒術界,當然能稱得上一句最安全。
「而且,可以學習咒術哦。」
五條悟緩了口氣, 一如既往不著調地毛遂自薦,「最強咒術師一對一教學!只要你有能力自保了,這些危險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另一邊想夏油傑面不改色的插了一句:「去天滿宮也不錯。」
黑發咒術師眼睫下垂, 斂去眸中沉淵的暗色,他回答少女的聲音總是很柔和,猶如棄貓效應般,掩藏心中的不安和想要接近,「天滿宮本來就屬於你, 這些權力如果可以給你帶來安全……」
夏油傑只是在幫天滿宮歸蝶守護她的理想。
這就是他的大義。
如果有朝一日她重新回到咒術界, 那麼夏油傑不會留戀這些。
「一切榮譽應該都屬於你。」
這是屬於她的冠冕。
是枝千繪歪了歪頭。
少女顯得有些猶豫, 在思考怎麼拒絕。
她都研究咒術的力量體系有一千多個周目了,在場的三個特級, 加起來都未必有她了解咒術,她可是以此為基礎才能逗羂索那樣深諳咒術法則的詛咒師玩。
而且她從剛才夏油傑的話裡確認過,她對咒術的影響程度相對高。
以她的能力,區區自保。
重新發起一次兩面宿儺見過的那種天災她都做得到。
再進咒術高專進修的話……
真·和滿級大佬開小號重回新手村沒什麼區別。
不如出去找樂子。
但兩人的表態太過認真, 感覺話術沒辦法發揮出太大作用。
千繪忖度語氣,慢慢開口。
「我不想學咒術。」
「我也不需要那些榮譽。」
她說, 「如今的咒術界,已經不需要我了。」
房間內的氣氛驀地凝滯下來。
少女坐在半靠在枕頭上,她的手背打著點滴,氣色不算很好,病態的紅暈一直沒有褪下去。披散的櫻色長發如瀑般垂落枕面,襯得氣色更是虛弱。
和那個從來都是明艷自信、運籌帷幄到極致的天滿宮歸蝶顯著不同。
夏油傑不禁在想。
她是對如今的咒術界失望了嗎?
還是她的理想完成之後,她就可以放下,不再去為她曾經付出了一切、連靈魂和存在都賭上的咒術界繼續操心。
……這是件幸事啊。
千繪還在解釋:「而且,我——」
「這樣也好。」
夏油傑彎下眸子,先一步回答了,青年垂在身側的手指暗自蜷起,「不靠近咒術界內的紛雜,也會清淨很多。麻煩的事交給我們就可以了。」
天滿宮歸蝶正是死於咒術本身。
那麼這樣不可多得的重來一次,或許她遠離咒術會更好。
一旁,五條悟輕輕闔眸,沉寂半晌,輕嘖一聲,沒有剛才那麼堅持了。
沒有參與這局基本條件的宿儺:「……」
他就不該把指望放在這兩個廢物身上。
這就退縮了?
沒有經歷天滿宮歸蝶死亡的詛咒之王大人尤其恨鐵不成鋼。
為了避免被諸伏景光彎道超車,宿儺搶在他開口之前率先問道,把話題直接往外引:「那你打算去哪?你沒打算住這兒吧?」
這算是問到點上了。
選誰都是鈍感力拉滿的少女都能感覺到的修羅場,是枝千繪冥思苦想,翻過了記憶裡的每一個人,忽然,靈光一閃——
「去輝夜家!」
對!她還有小姐妹,四宮輝夜!
未曾設想的選項,五條悟聽著有點耳熟,問道:「誰?」
是枝千繪拿出手機,看一眼時間,估摸著這個點輝夜可能還沒睡,在打電話和發消息之間選擇了後者。
一邊發消息,千繪一邊回答五條悟:「四宮家的大小姐,我的朋友,四宮輝夜。」
「四宮……?」
除了咒靈的宿儺之外,其他幾人對這個名字都略有耳聞。
頂級財團之一四宮集團的長女四宮輝夜,典型的名門大小姐。從背景上是少女的朋友也很正常。
確認了,不是情敵。
警報解除。
…
掛完點滴之後,是枝千繪單獨去找了一趟非時院的二把手國常路,報備上自己的新住址就被送往了四宮家宅邸。
挨個和紙片人道別,是枝千繪終於松了口氣。
一扭頭,四宮輝夜正以一種「鐵樹開花」了的眼神看著她,紅瞳裡滿是欣慰的戲謔。
「?」
千繪茫然,「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沒什麼。」
四宮輝夜深諳自家小姐妹的遲鈍程度,愛憐地摸摸粉毛腦袋,感慨道:「我家千繪也終於有開竅的機會了呢。」
她倒是知道跡部景吾對千繪有意思,但偏偏那位大少爺喜歡縱著這顆榆木腦袋,一直沒有主動過——也有可能是主動失敗了。
現在,有其他人出現在了是枝千繪身邊。
不管他們各自是什麼態度,但有了危機感就會有爭奪。
那千繪說不定也會從中感受到點什麼呢。
令人欣慰。
是枝千繪發現,輝夜醬的表情充滿了老母親的感慨。
不懂。
這個世界奇怪起來了。
…
第二天是日曜日。
以往這個時候,是枝千繪應該在家裡宅著打打游戲,看看漫畫,但今時今日,她只能跟著四宮輝夜一起出門才有樂子。
因為正經古典大小姐家裡是沒有漫畫這種不務正業娛樂的。
千繪的周末也一般沒什麼安排,漫無目的就只好跟著四宮輝夜了。
坐上四宮家的專車,換了一身輕快裝扮的少女坐在後排,懶散地躺在四宮輝夜腿上,仰頭問道:「今天輝夜醬要去做什麼?」
四宮輝夜將手背貼近少女額頭,昨天她被非時院的成員發來的消息叮囑過,所以記著。
確認沒有問題之後,四宮輝夜才回答道:「今天和會長要去橫濱的私立學校談交流的事情。」
「和會長約定是在附近的新干線見面……嗯,我還沒乘過這種交通工具……」
輝夜大小姐說著,不知道腦海裡想到什麼,耳廓微紅。
已經和早阪愛同樣磕上這對的千繪一眼戳穿:「現在這個時間點人流量不會很多哦,車廂裡不會很擠的,搖晃程度也不會需要人扶著然後成功牽到手。」
輝夜臉色更紅了:「等等,不是你想的那些!——千繪!」
千繪再次一眼識破。
好耶,就是我想的這樣!
四宮輝夜努力平復了心情。
她另起話題,「我記得昨天那幾個人說今天要來找你,你告訴他們要去橫濱了嗎?」
是枝千繪舉起手機。
少女悠哉悠哉地安排好了自己的事情,「剛說了地址,我們應該會先到一步。」
「千繪要和我一起去嗎?」
四宮輝夜低頭問枕在她腿上的少女。
是枝千繪為這個問題進行了為時一分鐘的思考。
橫濱嘛,這個地方會發生什麼,不好說。
但她今天確實沒什麼事做。
具體來說,是她對德累斯頓石板的影響達成之後,就只剩下一件事還沒解決了,而除此之外的時間,可以說是閑得無聊。
好像去哪都行。
千繪舉起手,她決定給自己找點事做:「那個學校會參加今年的網球全國大賽嗎?」
是的,除了是個閑散女子高中生之外——
她還是冰帝網球部的經理噠!
雖然她不會網球。
但是不妨礙她貢獻一份情報!
四宮輝夜意外地笑了,回憶起她要去的學校的信息,「會。不過按以往的成績看,似乎不是跡部君的對手哦。」
「——那當然!」
「小景今年可是要劍指冠軍的!」
如此行程便是敲定了。
抵達新干線的站點。
遠遠地就看見了秀知學院的學生會會長白銀御行,他穿著那身板正的會長裝束,胸前的黃金裝飾看起來格外有分量,乍一眼看見四宮輝夜時慌亂了一瞬間,又立刻維持了可靠的會長人設。
四宮輝夜也一下子抓緊了是枝千繪的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保持了副會長的矜持。
千繪:磕到了磕到了。
是枝千繪將四宮輝夜交給了白銀御行,悄悄地拉開了一部分距離。
然後在旁邊瘋狂和早阪愛分享狗糧現場。
「千繪小姐。」
早阪愛開始支招:「好不容易他們兩個有了進展,不如……」
在自己的事情上仿佛木頭,但磕起小姐妹的cp時就十分靈光的是枝千繪當即領悟了早阪愛的未盡之言。
「那我在下一站先下車。」
千繪迅速地給四宮輝夜發去消息,扯了個借口說有事,約定在要去的學校門口見。很懂氣氛的開溜。
然後——
根本看不懂橫濱路況的是枝千繪,被來自賑早見寧寧的城市規劃回旋鏢狠狠扎中。
#貓貓流淚頭再次上線#
是枝千繪站在新干線出口,對著繁華街道發呆。
沒辦法,城市規劃是按最佳生產力配比的,單城開局就是要精打細算,每個區域都做到最優解。
千繪捂住腦袋,頭疼。
咒術組的人如她所說這個時候還沒到,所以在這之前,她要迷路至少十分鐘。
錯了,她真的錯了。
到底是誰會連自己建設過的城市的路都不認識啊!
穿過馬路,走過街頭商店。
但實在對路況沒有頭緒,是枝千繪只好駐足在路邊的商店,對著玻璃櫥窗,試圖在聯系列表裡翻個人出來求援。
小景這個點應該有事……
悟和傑商量著今天誰來來著?發個定位?
諸伏先生和降谷先生不知道能不能救救她這找不到路的腦瓜。
……唉。
頭疼。
千繪點著手機屏幕,思索該如何擺脫當前困境。
忽地,她的衣擺被人輕輕抓住了。
抓著她衣擺的手很輕,卻很用力,用力到布料繃直,抻出紋路。不願意放開。
那個人的聲音格外破碎,渙散到含混著哽咽,低低細語,禮貌卻又倉促地說了一聲:「你好……」
「我在找一個人。」
他說,喉嚨裡像是壓抑著極度的驚惶和刺痛,能聽出來在盡量放平緩聲音,但還是有著可以明顯察覺的哭腔。
從玻璃櫥窗的倒影,千繪看見了一個被黑色披風攏住的纖弱身影。
他似乎有著與眾不同的身份地位,可在面對少女時,卻退去了一切高傲,留下的只有不安的脆弱面。
他留著一頭短發,發梢驕傲的翹起。像是會被飼主摸摸毛就揚起頭的貓貓,可此時他卻害怕的垂著頭,蜷縮般的彎下腰,勉強能看清的面部表情是咬緊的嘴唇。
僅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是倉惶到極點的膽怯。
「她喜歡貓,養過很多只,然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我在替她最喜歡的那只找她。」
他說,焦躁不安到了極致,好像下一刻就會落下淚來,卻一句一句地,將每一句話都清楚的說出來。
「你知道她在哪嗎?」
「如果你知道,能不能替我告訴她……」
那已經從避風港成長的天才,一點點拽緊了手裡捉住的衣擺。他低著頭,眸中水光泛濫,璀璨的翠光碎如粼光,聲音裡全然是祈求般的哽咽。
「貓很想她。」
「……我好想她。」
悠于 2024-9-7 14:32
第176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1)
江戶川亂步今天本來要回港口Mafia總部。
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武裝偵探社, 沒什麼別的意義,單純是要和夏目漱石商討最近國際局面上驟然出現的動蕩。——有人在幾個月前就將矛頭指向了日本,前段時間更是精確的指向了橫濱。
其中一個目標, 是復活先代首領、擁有極強異能的賑早見寧寧。
通過中原中也從海外帶回來的線索以及港口Mafia龐大的情報網,江戶川亂步和夏目漱石徹夜共談, 兩位劇本組基本的人幾乎將整個幕後全盤推導。江戶川亂步絕不允許有人染指這座賑早見寧寧留下的理想之城。
更主要的是, 他不允許有人觸碰到他最珍貴的寶藏。
因此,江戶川亂步在回到港口Mafia的路上,從車窗往外驚鴻一瞥, 看見那抹熟悉的櫻色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憤怒。
怒火焚燒著他的理智,那一瞬間, 亂步全然忘記了他和夏目漱石商量出來的計劃。
死者無法復活。
她的死亡是解放靈魂的真正安寧。
——誰允許這些人用殘忍的手段將逝去之人從死亡裡重新拖出來,僅為了他們的爭權奪勢?
——誰允許他們用他的寧寧作為籌碼?!
江戶川亂步當即下了車,走向街邊,走向店鋪玻璃櫥窗的那個身影。
亂步的每一步都帶有燃燒理智的熊熊怒火。
那股無法描述的怒火裡,不僅包含了摯愛之人有可能被惡劣手段復活的暴怒, 還有一絲無措和委屈。
如果、如果賑早見寧寧真的被復活了呢。
他又該怎麼做?
……他該像八年前那樣, 看著賑早見寧寧被他們殺死嗎。
一想到這樣的場面有可能重新上演, 江戶川亂步不自覺停下腳步。
被先代首領用盡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寵溺出來的天才在賑早見寧寧死去之後,迅速成長為了一名令無數裡世界勢力為之膽寒的干部, 他能冷靜地分析任何局勢,為港口Mafia博得了無數機遇。但唯獨這件事,膨脹、擠壓著亂步的大腦,紊亂了思緒。
混亂、猶豫。
以往冷靜的大腦猶如貓爪下的毛線團, 想努力冷靜下來,卻怎麼也捋不清。
但亂步很快做出了決定。
他的寧寧不應該被這種手段染指。
那是他的寧寧, 就算重新復活,也不該是被人……
「——」
看見櫥窗中倒映的少女模樣時,江戶川亂步驀然停滯腳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什麼?
這是、什麼?
江戶川亂步看見了一個熟悉到極點的人。
巨大的不可置信如同火山爆發一樣從心底直衝而出,天才的大腦在運轉,卻得不出任何與剛才看見的第一眼時相左的結論。
是的。
這就是的。
漂亮柔美的櫻色,編成了長長的兩束,和過去一樣。
櫥窗玻璃倒映出來的眸色淺淡,是與太宰得到的那顆胸針同樣色彩的蒼青淺色,她正垂眸看著手裡的手機,很是苦惱的樣子,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是誰?
亂步久久沒能回神。
大腦比他更先一步做出判斷。
——是寧寧。
不是復活、不是異能、也不是行屍走肉。
是那個將他從街邊撿回家,會不厭煩地回答他每一個問題,會縱容他的一切的那個人。
是屬於他的寧寧。
天才干部的鼻頭驟然酸澀。
是他的寧寧啊。
他的、寧寧。
一旁的護衛見江戶川亂步遲遲沒有動靜,不免擔憂地開口,「江戶川干部……」
話未盡,護衛就看見那在整個裡世界上下都有著極大威望的Mafia干部像是走丟了孩童般,大步衝了上去。
步伐局促匆忙,卻在靠近之前,堪堪頓止在櫥窗前的少女邊上,沒能再前進一步。
就好像他曾經經歷過什麼類似一觸即潰的絕望,所以不敢擁抱。
只敢輕輕捉住衣擺,用仿佛向路人遞出尋人啟事時的倉惶語氣,小心地從一句「你好」開始,一點一點伸出試探的步子,慢慢靠近。
思緒混亂的大腦暫時推理不出來賑早見寧寧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活著」。
江戶川亂步說著話,緩緩閉闔眼眸。
這一瞬間,有很多事充斥他的腦海。
他在想,靈魂脫離那個背負了龐大偉業的首領身份之後,她還會記得他嗎?
她是否會拒絕她曾經的一切?
拒絕他這個曾經被夏目漱石用來困住她的枷鎖?
這樣會被「拋棄」的恐懼令亂步蜷曲般的彎下腰,無端升起了十二年前父母死亡後無家可歸、只能四處流浪時的無措。
如果這個時候是中也的話,一定會直接問出來吧。
可是亂步做不到。
少時失去一切,被扔在大千世界裡的孤獨天才因自己而失去了自己最珍貴的寶物。他是最能讀懂賑早見寧寧的野心的人,所以他也最明白,他的出現給賑早見寧寧的計劃帶來了多大的改變。
所以亂步做不到。
他不是運籌帷幄到極致、會笑著說出「這不是賭」的賑早見寧寧;江戶川亂步不敢賭,賭不起。
「……………」
「……」
「亂步?怎麼哭了?」
令人眼眶發紅的聲音出現在耳畔。
江戶川亂步漸弱的呼吸驟一下停滯,他猛地抬起頭,卻見少女手忙腳亂地抻來袖子,小心地給他擦去眼眶未落下的眼淚。
無措的動作就像是在八年前那位將他呵護到極致的首領,一點沒變。
她的眼裡還是海色的柔軟,像是在說,她從始至終都不會否認她親自教養出來的天才。
亂步怔怔地看著她。
忽地,江戶川亂步伸出手一把將她擁進懷裡,埋首少女頸側,他貪婪的感受著這份溫度。
是枝千繪抬著的手怔在半空中。
片刻後,驀地柔和下眉眼,手放在天才干部的背部,輕輕地擁住他。
「沒關系。」
「亂步,我在。」
——他不需要賭。
——這還是他的寧寧。
一切如舊,對嗎?
……
對嗎。
或許是是枝千繪毫不遮掩的坦然承認,江戶川亂步終於緩過來了,青年干部斂下眼睫,壓下瞳孔中的暗光,翠海翻騰,猶如雷霆萬鈞。
理智在回流。
舉世無雙的聰慧頭腦重新運轉。
江戶川亂步看見了悄然而至的濤濤凶浪,看見了命若懸絲卻對命運從不矚目的瑰麗靈魂。
可無盡的暴怒和不安最終都被強行壓笑容下。亂步松開手,退開半步,展現在是枝千繪面前的,還是是和她記憶裡那個天才少年一樣乖巧懂事的模樣。
亂步眨眨眼睛,盡可能歡快地喊道:「寧寧!」
「嗯。」少女也如常回答。
他眷戀地,又喊了一句:「寧寧。」
「好好,我在這裡。」
千繪彎下眼眸,掌心壓在江戶川亂步頭頂,驀然發現,饒是那個喜歡賴在她身邊撒嬌的天才少年,如今也比她高了。
只高了一點點,童顏的亂步看起來還像是個少年一樣。
不愧是可愛的紙片人!
感受到喜愛的江戶川亂步微微彎下腰,蹭蹭少女的掌心。
他乖巧又大膽地湊近,「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令少女極為喜愛的翠色眼眸驀地湊近,給予了十足的美顏暴擊,千繪忍不住,又摸摸亂步的腦袋。
她回答道:「要去橫濱私立高中。」
「噢。」江戶川亂步聽了,了然地點點頭,背過一只手,向身後沒敢靠近的Mafia護衛示意著什麼。
身體卻更進一步蹭蹭少女的手掌心,像是缺失太久少女的生活,想一次性補足般的問道:「寧寧現在在那裡上學嗎?」
千繪搖搖頭,無所謂地報上了自己的狀況,「我在東京的冰帝學園上學啦,今天是陪朋友去橫濱私立高中。」
「這樣啊。」
江戶川亂步低下頭,思考了些什麼。一會兒,他捉住是枝千繪的手,這一次亂步緊緊扣住,沒了剛才的膽怯。
亂步揚起唇角,輕輕拽拽她的手:「那就讓亂步大人送你去怎麼樣?」
雖然亂步大人也不認路,但是——
亂步大人他,可是有著一隊賑早見寧寧在死亡前特意為不擅長戰鬥的珍寶准備好的異能者護衛啊。
無比忠心,會代替死去的人永遠保護他的安全。
哪怕死去,她也在踐行她的承諾。
「可以嗎可以嗎?」
亂步眨眨眼,翠眸中色彩如同碧海蕩漾,乖巧地問道。
少有的紙片人主動貼貼。
是枝千繪沒抵抗住。
「嗯,好。」
她笑著,和以前一樣答應他的所有要求。
坐上Mafia干部的車,一上車,江戶川亂步就命司機放下隔板和關閉窗戶,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轉過頭,又為少女解釋道:「橫濱最近有點狀況,幕後黑手我已經找到了。不過森先生總是愛叮囑讓我注意一點。」
——「防止狗急跳牆。」
亂步說著,聲音驀地冷了一瞬。
又迅速歡快起來,高高興興地拉著是枝千繪,向她分享這些年她沒能參與的有趣事情。
他還拿出一直隨身帶著的金平糖罐子,罐子是那場祭典上少女給他贏下來的,糖已經吃完很多次了。亂步只把罐子裡的金平糖分享給了他喜歡的人一次,這次,終於可以分享第二次了。
千繪試了一顆。
很甜。
比祭典那次還甜。
少女彎下眼眸,「很好吃。」
「是吧,這可是亂步大人親自選中的糖!」江戶川亂步同樣開心地彎著眸子。
他繼續絮絮叨叨地分享著。
說了森先生試圖模仿賑早見寧寧熬夜爆肝,但最終發際線猛地後退,導致在進入和平期後開始佛系養生,連愛麗絲都要搖搖頭,啐上一口老了。
說了中也和他的兄長磨合得不太融洽,兩人三番兩次差點打起來,但賑早見寧寧已經截斷了魏爾倫的全部後路,他只能老實待在港口Mafia,是前兩年關系才緩和不少。
說了太宰負責保管那本異能之書之後就天天劃水摸魚,還美其名曰有重大任務在身才不要浪費時間在任務上,結果被亂步毫不留情的指出就是偷懶,只好唉聲嘆氣地去干正事——然後在半路能丟給下屬的就丟給下屬。
江戶川亂步說了很多。
直到車停下來,才沒繼續。
車門被司機恭敬地打開,江戶川亂步率先下了車,從這裡往外看去,並不能確認是否抵達目的地。
他轉頭,看向是枝千繪。
「我們到了。」
是枝千繪沒有去看外面的景色,也沒有下車的打算。
她微微一抬眸,看向的是江戶川亂步,忽然說道:「這裡,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吧。」
「……」
江戶川亂步一怔。
他垂下眼眸,纖長的眼睫顫了顫,不去和少女對視,卻是揚起嘴角,苦澀的笑了一下,「這種小伎倆還是瞞不過你啊。」
想要用各種事去轉移少女的注意力,結果還是被發現了。
似乎他的聰明在她面前從來沒有展現過真正的用處。
既然如此,江戶川亂步也不再遮掩。
那在裡世界翻雲覆雨的天才眸色暗沉,碧眸中盛放翠海波濤,他上前一步,揚起桀驁的笑容。
「是,這裡不是什麼學校。」
江戶川亂步承認了。
此刻的他,全然不是是枝千繪記憶裡那個懵懂孤獨的天才,經歷了歲月衝刷下的靈魂,已經在失去和絕望的期盼中纏繞上了絲絲害怕再次失去的病態。
江戶川亂步半是彎下腰,宛如邀請舞伴出席盛典般,在車外,向車內的是枝千繪伸出手。
時隔八年,這座從血與火中誕生的宏偉殿堂將再次迎來它的鑄造者。
「歡迎回到港口Mafia,寧寧。」
第177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2)
提問:被Mafia干部親自逮到裡世界中那個令無數組織聞風喪膽的港口Mafia大本營是什麼感覺?
答:和回家一樣。
是枝千繪在天才干部錯愕的目光下, 一把抓住他的手。少女悠哉悠哉地下了車,然後拉著他,邁上了港口Mafia總部大樓前的長長階梯。
笑死, 回自己家有什麼好怕的。
這五棟大廈是她看著建成,工程圖紙都有參與過。地皮甚至是她領著夏目漱石親自去和當年本地軍閥打下來的, 那場談判流暢得至今都還是她能感慨夏目漱石真好用的地步。
更別說裡面的港口Mafia成員了。
八年光陰, 基層人員可能有過換代,可十多年的血與火,扎根高層的根基怎麼會那麼快就被磨滅。
綜合下來看。
來港口Mafia=回家。
江戶川亂步趨步跟在少女身後, 看著櫻色編發隨著步伐飄搖的背影,怔然許久,才反應過來。明明是他耍小伎倆把寧寧要挾回了港口Mafia, 現在看來,卻像是寧寧送他回家似的了。
「……太狡猾啦。」
亂步收緊手中握著的手指,嘴角的弧度卻怎麼也壓不下來,眸中翠光似火,脫離了暗沉沉的霧靄, 明亮起來。
知道他在不安什麼, 所以用口說之外的方式, 給予他篤定。
太狡猾了,寧寧。
+
是枝千繪領著江戶川亂步進了總部大樓前廳。
這裡裝潢沒變太多, 比她當首領時期明亮了不少,目測是外交上給予友邦的基本環境暗示……唔,不對,習慣性的在思考場地的價值性意義了。
千繪一轉注意力, 目光看向了電梯。
港口Mafia的電梯沒有直達頂層的,只有高級權限的成員才有資格拜謁首領。
雖然不知道她的權限有沒有被取消……
但手上不有個干部嘛。
少女目光裡多了點躍躍欲試。
挾天子以令諸侯、啊不, 挾干部以令Mafia一把也很有趣!
#樂子人屬性大爆發!#
少女堂而皇之的,頂著大廳內Mafia成員倒吸一口涼氣的戰栗目光,往前一步,將看著她發起呆來的江戶川干部拉了個踉蹌。
她疑惑回頭。江戶川亂步則露出笑容,眨眨眼,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麼了?」
無事發生。
天才干部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好像連把她逮港口Mafia來的都不是他一樣。翠綠眼眸泛著開心的光。
是枝千繪歪頭,想了一會兒,問道:「醫生這個時候一般在做什麼?」
江戶川亂步乖乖巧巧地回答。
「今天森先生要和一個國際方面很有影響力的組織接洽,在討論正式會談的先遣條件……」
少年模樣的干部眯起眼,算了算時間,繼續說:「我們上去的時候應該已經談完了,剩下的會只有森先生的親信。」
「……噢。」
少女若有所思地應聲。
圍觀群眾屏氣凝神。
就連護衛在江戶川干部身邊的異能者都是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沒經歷過八年前的腥風血雨,也沒見過先代首領。作為單獨隸屬於江戶川干部的特別武裝隊伍,負責江戶川亂步的安全多年,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位干部對誰這麼的……親昵依賴過。
簡直就像是飼主和她的貓。
這個場面,太過反常,導致看起來有點恐怖……不,太恐怖了。
但更令人戰栗到無法呼吸的是,那個拉著江戶川干部的少女居然口出狂言,「既然如此,那我們直接闖進醫生的辦公室好了!」
醫生?
什麼醫生?
是對應江戶川干部口中的「森先生」嗎?
港口Mafia上下還能有哪個人能被江戶川干部稱為森先生。
大廳的Mafia成員恍然驚覺,面帶恐懼的相覷,滿臉不可置信。
她說的不會是直接闖入首領辦公室吧?!
……要攔嗎?
攔不起啊!
她拉著的那可是實有權力僅次於首領的江戶川干部!
先通知最近的干部回來才是正確解決方法!
…
乘上通往頂層的電梯,意外地發現她的權限居然沒有隨著死亡而被取消。開開心心按下頂層,是枝千繪絲毫不關心她引起了多大的震動。
反正她知道了也只會開樂。
叮咚一聲。
電梯抵達頂層。
通往首領辦公室的那條長廊仍舊是賑早見寧寧時代的彩窗玻璃,今天日光明媚,透進玻璃照耀進來的,光透過一層彩色,變得格外絢麗。
空曠的走廊,盡頭的房間正迎面走來幾個人。
似是首領秘書引著前來會談的友邦賓客離開,見到江戶川亂步,首領秘書恭敬地喊了一聲「江戶川干部」。
是枝千繪沒多大在意。
江戶川亂步也只微微頷首。
兩撥人擦肩而過。
卻不妨,離開的客人忽然回頭看了一眼遠去少女的背影。
「您怎麼了?」
首領秘書關切地問道。
客人中那名為首的金發女性怔愣半晌,又失笑,「沒什麼。」
易容偽裝下的貝爾摩德用沒人能聽清的語調輕聲呢喃。
「只是感覺很像……」
簡直和她的小小姐,一模一樣。
…
烏丸集團的客人離開之後,森鷗外坐在辦公桌後,屈指抵著額頭,抿一口清茶,緩了口氣後,和心腹成員們繼續討論起了這樁合作上的事項。
關東這塊地區,最近麻煩事可是不斷。
前段時間他讓太宰治去調查東京地域上的連環殺人案,果不其然,那個逃竄到橫濱地區的嫌疑犯果然只是一道幌子。
背後包含的陰謀繁復,牽扯的勢力不僅有鐵桶一個的咒術界,就連那個在整個國家發展史上都留有濃厚筆墨的烏丸集團都有牽扯。
更讓森鷗外感覺棘手的,則是另一個隱隱約約游離在陰謀之外的一個組織。
非時院,黃金之王的氏族。
這也是個難以捉摸的龐然大物啊。
森鷗外捏著鼻梁,呼出一口氣。
一邊聽著下屬們的報告,森鷗外一邊在想:不知道亂步君那邊怎麼樣了。
有人要復活先代首領的傳言報告正躺在森鷗外的桌面上,他將這件事交給了賑早見寧寧最信賴的兩個人——夏目漱石和江戶川亂步。
他相信,交給這兩個人,他們不會讓賑早見寧寧以行屍走肉的方式重現人間……
——「碰!」
首領辦公室大門被猛地大力推開。
來人氣勢洶洶,好似造反。
森鷗外身前的Mafia高層無一不是出自那個波譎雲詭的戰爭年代,迅速反應過來,抬起槍口對向來人——「江戶川干部?」
最前面的幾個人詫異出聲。
這樣的動靜從來不會在首領辦公室發生,可詭異的不僅是發生了,更是做出這個舉動後的江戶川干部——他笑得特別開心。
明明也是闖入辦公室的罪魁禍首之一,他倒是像發生的不是什麼刺王殺駕的大事似的,就差大聲笑出來了。
而闖入者——
只是一個看起來沒什麼戰鬥力的櫻發少女。
櫻色的編發,淺藍的眼睛,大咧咧地推開門走進來,活似回家一樣環視室內裝潢,然後扭頭向江戶川干部做出點評。
江戶川干部居然還乖巧附和?!
已經成為現任首領麾下得力干將的鋼琴家愣在原地。
在聽見旁邊同僚壓低聲音的詢問「要動手嗎」時也沒回神,只僵硬到機械般的、遲鈍、扭頭、看向後方坐在辦公桌後的首領。
鋼琴家看見,首領眼中精明到詭譎的紫紅色凝滯,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整個人僵在那裡。
他們那位一向理性而秉持優雅的森首領,似乎失態了。
…
空曠室內,細長耳鳴噪響。
森鷗外不可置信的看向門口的人,瞳孔顫了又顫。他很想否認,因為當前大局上發生的事讓他很容易聯想起「死而復生」,可江戶川亂步又站在那裡,被賑早見寧寧呵護到極致的天才絕對不會放任少女被人復活。
亂步在那裡,那就證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眼前的少女是真的。
不是復活,也還沒有參與到那些詭計當中。
賑早見寧寧,是真實的。
森鷗外忽地笑了一聲,倉促、短暫、像是喜極而泣的笑音,酸澀湧上心頭。
但他不是失去了避風港的幼貓,承接下偌大港口Mafia的森鷗外,只會將脆弱的一面藏起來,然後小心呵護著得之不易的機會。
他喊停了部下們,讓他們收了武器。
然後轉向門口那張揚闖入的少女,森鷗外臉上帶著著無可奈何的笑意,聲音沙啞沉郁,起身,遙遙恭謹又繾綣地吐出一句:
「好久不見……。」
森鷗外將未盡之言藏進心裡,僅此一句,便是深不見底情緒中,濃郁到極點的親昵了。
是枝千繪卻是揚起笑容。
她才不是忸怩的糟糕大人,少女徑直穿過Mafia成員之間,來到了森鷗外面前,展開雙臂,給了她曾經最得力的直屬干部一個擁抱。
「好久不見,醫生。」
森鷗外睜大眼睛,與記憶中決然不同的溫度近在咫尺,他甚至是手足無措了起來,又很快被理性壓制下來。
片刻後,森鷗外同樣揚起笑容,彎下腰,回抱住她。眸中泛出光色,又悄然泯滅。
只留下一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寧願忤逆天性,也將效忠的、首領。
…
首領辦公室內的其他成員很有眼力見的各自找理由退下了,將這片空間留給了他們的首領和干部,以及一位只有兩朝老臣都未必見過的少女。
是枝千繪左手江戶川亂步,右手森鷗外,很是開心。
江戶川亂步也很開心。
看見江戶川亂步的笑容,森鷗外微微嘆了口氣。
行吧,今天就算帶賑早見寧寧上來的是中原中也,也只會放任少女大膽闖入。
沒辦法,誰讓這是賑早見寧寧呢。
看著少女燦爛的笑靨,森鷗外彎了彎眸子,罕見地放松下來,開口說道:「您……」
話沒出口,事態驟變。
——「窸窸窣窣。」
驟然傳來的,是如同多足蟲類爬過耳膜的細碎噪音,聽著令人格外不適。
那聲音盤踞在港口Mafia大樓外,又像是近在咫尺的詛咒。陰風刺骨,讓人無端升起貫徹全身的冰冷寒意。
順著聲音猛然扭頭看去,落地窗外,海量咒靈懸浮天際,猙獰、狂亂,如同密布的雷雲。
暴動的咒力氣流鼓動整片地區的風,狂亂的風噪幾乎瞬息間就改變了原本明朗的天氣。
森鷗外的眼神瞬間凌厲了起來。
門外,守衛及時報告危險——
「是咒術師!」
「特級咒術師夏油傑出現在了總部門口!」
看樣子,何止是來者不善。
簡直像是要為了什麼直接開戰。
第178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3)
夏油傑在新一代咒術師裡很有辨識度。
不僅是因為他立於咒術頂端的身份。還有一方面, 是因為他的力量。
據說,這一任天滿宮宮司夏油傑勝於六眼的五條悟。
他有很強大的咒力,作為咒靈操使, 他還有一個擁有決定性武力的特級咒靈傍身,各方面綜合下來, 稱之為咒術界最頂尖沒有之一的咒術師也不為過。
但這些都是情報上的, 還沒誰見過夏油傑動手。
現在,港口Mafia的成員見識到了。一名特級咒術師、當今最頂級的特級咒術師不遺余力的暴怒與威懾究竟有多麼恐怖。
磅礡如浩瀚煙海的咒力遍布肉眼能見的全部視野,港口Mafia總部五座大樓、整個城市, 全都被陰冷的咒力籠罩。
向上望去,只能看見天空一片灰暗——或者說,看不見天空。
是咒靈。
密密麻麻的咒靈。
身軀或醜陋或猙獰的咒靈堆積在一起, 本身單個就有著令人類畏懼戰栗的形態,但放遠放去,就只是下沉濃墨中的一點,是龐大灰暗彩色中從天際垂下的一縷,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座黑色堡壘。
雲層湧動, 眼前的世界如同被蒙上了一層黑霧, 讓人兩股戰戰, 不戰即退。
半懸於港口Mafia總部前的黑發咒術師半垂眼睫,他身後, 一只扭曲朦朧的咒靈以不算龐大猙獰的身軀輕輕擁住他的肩膀。像是低語的修羅少女,美好又惡怖。
明明只是所顯現咒靈裡看起來最纖弱的一個,卻反差般的,它才是最令人感到恐懼的那一只。
僅是看一眼, 內心所有的負面情緒就被勾出暴漲般的反哺。
使人手腳膽怯,不敢舉起武器。
港口Mafia的守衛張大嘴巴, 瞳孔顫抖,不可置信的仰望這一幕。
不可置信、這僅僅只是一名咒術師的力量。
察覺動靜,趕出來支援的武裝部隊同樣怔住了,接受過鮮血洗禮的武裝部隊勉強能應對這樣的場面,但還是不免覺得顫栗恐懼。
「發生什麼了?發生什麼了?!」
「他不是京都那邊的天滿宮嗎?咒術界的人……為什麼會來挑釁橫濱?」
「中原干部呢?調動大型武器。快去通知首領!」
最前沿的現場幾乎是瞬間展開了應敵的陣型,畢竟有賑早見寧寧那個年代的底子在,很快穩住了浮動的噪音。職位從低到高,所有人都開始動員起來。
井井有條的應對現場中,終於有人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他來的時候有說過什麼嗎?」
「這麼大陣仗,要是想動手就該直接動手了。」
那麼說出這個關鍵問題的港口Mafia成員仰頭看向半空中的黑發咒術師,瞳孔中倒映出天災般的場景,他咽了咽口水質問:
「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沒人會在橫濱地盤上挑釁港口Mafia。
天滿宮宮司夏油傑,為什麼要堂而皇之地向港口Mafia擺出宣戰的架勢?
…
夏油傑雙目無神地看著眼前的五棟大樓。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烏雲蓋頂,冷光下的手心冰涼,夏油傑怔然片刻間,一只並非人類的手覆蓋在了他掌心。
是從他千百個輪回裡誕生的特級咒靈,天滿宮歸蝶死後的日子,如果沒有它,夏油傑恐怕只會迷失在留守咒術的漫長虛無當中。
「……」
黑發的特級咒術師呼出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身後的咒靈溫度太過冰冷,呼出的氣都變成了白霧。
夏油傑對港口Mafia沒有敵意。
同樣行走在世界暗面,咒術師集團和異能者集團相差不大,更何況港口Mafia這個量級的存在幾乎已經超越了異能特務課的地位,非必要,夏油傑不會拿天滿宮歸蝶留下的咒術與之為敵。
但是。
但是。
通過咒力復現,夏油傑看見港口Mafia的人在路邊帶走了是枝千繪。
帶走了夏油傑在無盡絕望中好不容易窺見的那一點希望。他不可置信過,妄念地以為這是虛假的夢境過,甚至以為,這裡是他死後的地獄。
但即使是虛假的幻影,夏油傑也無法想像天滿宮歸蝶在他面前再消失一次的景像。
…………
……
他會瘋的。
青年咒術師的紫色眼眸中倒映出地面上聚集的異能者,像是俯視螻蟻,但瞳孔中一片空茫,什麼都沒去留意。只有身為咒術師的本能在思考。
先控制住這裡。
不能直接動手。
該怎麼讓他們交出歸蝶?
港口Mafia的武力不差,要在他們的支援趕到之前找到才行。
……
用咒靈鋪過去吧,這是對歸蝶來說最安全的方法。
至於要付出的過量咒力……
無所謂。
這身力量本來就源自於她。
夏油傑抬起手,漫天咒靈便像是接到指示似的,當即俯衝向下。那景像,就像是天上下起了墨水,不是一般的墨水雨,每一滴都快得像是離弦的箭,直衝佇立橫濱幾十年的巍峨大樓。
地面上,終於等到動靜的港口Mafia成員一個激靈。
已經無法形容眼前的景像,哪怕是用「天災」這樣的字眼。
對猙獰咒靈的恐懼被那只特殊咒靈的力量從人類本心中誘導而出,恐懼無端蔓延四肢百骸,顫動指尖。
……防線要被突破了嗎?
「喂。」
寂寥中,忽地炸起一聲驚雷。
沉啞的嗓音帶著怒氣,喝聲質問:「誰允許你在港口Mafia的地盤上撒野?」
無邊無際的暗紅色轟然鎖定港口Mafia總部大樓上方的全部空間,比恐懼更快的,是呼吸間遍布空氣的沉重重力。
俯衝下來的「墨滴」被暗紅色鎖在空中。
重力收縮,扼住喉嚨,片刻後就在灼燒世界的黑炎中化為一縷惡臭的煙灰。徹底被重力碾碎。
那帶著寬檐帽的青年凌空而降,狂躁的風鼓動那頭勝似火焰的橘發,寬大黑色外衣在空中被吹得獵獵作響。
青年下巴微揚,雙眉如鋒,凜然殺意從海藍眸子直射而出,他抬了抬雙手,掌心由負量物質操縱凝結的黑球便脫離掌控,如同隨時可以飛射而出的子彈,環繞在他身邊。
風不斷吹動發絲,與黑球一同舞動。
每一顆,都能灼燒空氣,引起空間扭曲顫動。似是荒神怒火。
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中原中也揚聲,冷冷質問。
「都打到這裡來了,不說明一下你的來意嗎?」
——「特級咒術師,夏油傑?」
咒靈被重力鎖住無法動彈。
夏油傑不語。
但比起地面上的其他異能者,眼前這位顯然更有威脅。
於是青年翕動嘴唇,稍微、簡單地說出了他的來意:「我來找一個人。」
「哈?你找人找到港口Mafia總部來了?」
中原中也聽了,感覺自己的怒火在砰砰上漲。
重力又下沉一度,中原中也耐著性子,含著森森寒意,一字一句地強調道:「港口Mafia不會刻意得罪誰,但是,也不懼怕得罪誰。」
「給我說人話。否則,哪怕你是天滿宮的宮司,也別想活著走出橫濱。」
…
「……」
從落地窗俯視下去,其實能很清楚的看見下面發生的事情。
一名咒術師,一名異能者。
兩人懸浮在港口Mafia總部大門前的空地上,激烈的對峙令火藥味拉滿,看樣子,隨時可能爆發一場頂尖戰鬥力之間的戰鬥。
而和身邊表情莫測中含著些許凝重、目光沉沉盯著夏油傑的森鷗外不同。是枝千繪的目光放在了夏油傑身後的咒靈上。
少女歪歪腦袋,食指點住下顎,從記憶裡翻出了這件事。
好像是她告訴夏油傑天滿宮歸蝶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時候出現的。
從咒力的關聯性上判斷……
和她有關?
是枝千繪又想起了之前在御柱塔,夏油傑告訴她,她現在很吸引咒靈的事情。
按原本的預設,天滿宮歸蝶獻祭成功後,她的靈魂也會同步這種特殊的咒力性質,也就是夏油傑口中她吸引咒靈的理由。
但是真實情況比預設更復雜一點。
是因為夏油傑嗎?
是枝千繪腦海中劃過什麼,少女驀然愣住,松了點在下顎上的手。
但一般的詛咒不可能影響天滿宮歸蝶以神祭改變的世界咒術規則,從而也就不可能影響到現在同步過後的她;哪怕是乙骨憂太對祈本裡香那種程度的詛咒也不夠,是枝千繪試過,為了世界計劃的可能性,她對咒術的嘗試有一千次之多。
……那麼。
夏油傑是怎麼做到的?
百物語後的串線,他是因為這件事,濃烈到化為詛咒的情緒,也是如此?
可是。
為什麼?
是枝千繪的淺瞳中溢出一絲茫然。
世界前後的一切都在如常進行。
但微妙的,在某些地方發生了無法理解的偏差。
——「寧寧?」
是枝千繪猛然回神,轉頭一看,是一直對夏油傑闖入港口Mafia這件事沒什麼反應的江戶川亂步。
他問道:「你認識他嗎?」
千繪遲疑地點頭。思考怎麼簡單的解釋一下這件事,江戶川亂步卻驀地笑了。
二十六歲卻還像是少年般的亂步依舊是那個洞悉一切的天才,僅是從只言片語的對峙中,就讀懂了這個局面內發生的事情。江戶川亂步朝是枝千繪揚起笑容,「這樣就可以了。不用向我解釋,我已經都知道了!」
「亂步大人可是天才!什麼都能推理出來!」
千繪眉眼彎彎,誇誇道:「好好,亂步最聰明了。」
江戶川亂步眯起眼睛,十分受用。
他眯著眼睛又想了好一會兒,遲疑半晌,還是把話問了出來:「那,寧寧,要請他進來嗎?他是來找你的吧?」
是枝千繪聞言,又看了一眼外面激烈摩擦的局勢。
當下頂尖特級咒術師對陣超越者級荒霸吐,僅僅只是一點小摩擦就已經傷到了部分靠太近的人,要是真打起來……
上一次玩這麼大還是打魏爾倫。
那可是橫濱近海都賠進去了,戰損比令人心驚。
千繪哽住。
她決定,這個架她還是勸勸。
…
陪是枝千繪一起去的是森鷗外。
但在下樓之前,首領大人稍許駐足,沒有直接跟上去。而是回頭望了一眼江戶川亂步。
果然,江戶川亂步的問題在是枝千繪的距離拉遠之後出現在了這個安靜的辦公室內。
「太宰回來了嗎?」
江戶川亂步問。
「太宰君正在回來的路上,他在東京,比中也君會慢不少。」森鷗外回答。
「……噢。」
江戶川亂步點了點頭,目光一直放在外面和中原中也已經隱隱有了動手意思的夏油傑身上。
森鷗外也隨之看去,落地窗外滿目「烏雲」,咒靈遍布天際。
這就是特級咒術師夏油傑的力量。
超乎情報太多了。
森鷗外似是嘆了口氣,像是明白了天才突如其來的變化究竟是為何,但身為港口Mafia的首領,他不得不多問一句:「亂步君想做什麼?」
「……」
江戶川亂步抿唇。
此時的亂步頗有些像是八年前那個少年一般倉惶局促,區別只在於,這一次他比八年前成熟了很多,不會把不安暴露在少女面前,痛徹心扉的經驗也讓他不會同樣的錯誤再犯第二次。
亂步斷斷續續地說道:
「復活寧寧的傳聞,幕後指使我們找到了,也確認了。」
「但是,寧寧也知道。而且比我們更早知道這件事的內幕。」
森鷗外聞言,怔在原地。
一時之間,竟不是很意外這個消息。
畢竟是那個賑早見寧寧啊,他們捉摸了好一段時間才分析出來的結果她已經掌握了,竟真的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然後。」江戶川亂步低低輕訴。
他想在一切事情發生之前,抓住所有線索擰合成答案。亂步拒絕這一次成為一無所知的受惠者,所以,他要提前找出答案。
「她想將計就計,借所謂『復活』做一件事。」江戶川亂步說。
「具體要做什麼還要等太宰帶著東京那邊的消息回來才能分析,但森先生,有件事很清楚了。」
江戶川亂步緩慢又清晰的告訴森鷗外,也告訴自己:
「這一次寧寧沒有重來的機會。」
「走錯一步,會是真正的萬丈深淵。」
因為這裡就是現實。
現實世界沒有回檔重來,一旦出錯,他們將眼睜睜地再次失去一切。
所以不妨將習慣了以理性思維解讀一切,善用謀論的少女奉上高台。
他們已經享有了賑早見寧寧的全部遺產,不能再看著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了。
第179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4)
在抵達戰場之前, 千繪對「勸架」這件事還有些忐忑。
作為一般拱火樂子人,她擅長的都是挑起爭端、引發內鬥之類的事情,「勸架」這種事, 一看就不適合她這樣的混邪人。
少女穿過港口Mafia總部大樓前廳。
站在門口往外看去,天地昏暗, 冷淡天光給長長的水泥台階鍍上一層冷光, 天穹烏雲滾滾。她下樓這片刻,夏油傑和中原中也已經交上手了。
肆意的重力碾得空氣作響,咒靈浮動猶如百鬼夜行。千繪對著不斷逼近的咒靈和重力, 陷入一些思考。
她該怎麼勸架。
眼前的可是特級咒術師和超越者的戰鬥,打起來那可是天崩地裂,先不說她會不會勸架吧, 能不能勸住都是個問題。
傑的脾氣應該還好。
中也明明也挺乖巧的。
難道去喊一句「住手,你們別打了」?
感覺沒用。
區區普通女子高中生怎麼可能僅憑語言就能勸住兩位大佬。
是枝千繪繼續思考。
過去的關系是過去,現在的關系是現在。如果牽絆上利益和價值之間的交鋒,就算是滿值好感度,是枝千繪也不能保證一句勸解就有用。
只能換種更保險的方法了。
回想起賑早見寧寧和天滿宮歸蝶的類似經驗, 是枝千繪想到了應對方法——只要我平等同時按住兩個人就不會打起來了!
想到這裡, 少女有了決定。
她揚手瞬間, 位於東京七釜戶的非時院監控室中,時時刻刻監視著第七王權者威茲曼偏差值的的儀器瞬間爆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遠在Scepter 4的對王權者監控也立即察覺到了這股遠勝於兩年前的波動。
一柄美輪美奐的巨大劍器出現在橫濱城市上空, 不再是之前只被構築出一個外輪廓的模樣,實質的冰冷利刃上流轉著強大的能量弧光,強烈的力量波動正正好從交戰的兩人中間爆開一圈音爆,將夏油傑和中原中也分離揮開很遠一段距離。
兩人皆是一怔。
但更讓他們詫異的不是這柄巨劍, 而是巨劍下,正一步一步走下台階, 走向他們的少女。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下意識收了手。
…
時隔兩年。
第七王權者,無色之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完全顯現。
是枝千繪滿意的看見,平等的同時按住兩個人的方法第一步——分開夏油傑和中原中也已經成功了。
那麼下一步是……
櫻發少女躍躍欲試,淺藍瞳孔裡滿是歡欣的興趣盎然。明知自己的力量會引發什麼動亂,千繪卻一點都不在乎,眼裡只裝得下她感興趣的事情。
是枝千繪上前一步。
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愈發輝煌。
「寧寧大人。」
忽地,身後傳來一道輕巧的呼喚聲。
一只寬大的手掌從後伸來,虛虛地穿過手指之間,勾住指節。溫熱的指背輕碰掌心,握住的力度很小很輕,像是在害怕這是什麼一碰即碎的泡泡,卻不容置疑的,拉住了躍躍欲試的是枝千繪。
感受到阻礙,是枝千繪詫異回頭。
拉著她的那青年就在她身後,微微垂著頭,冷色天光下,發絲猶如沉了墨的黑,額發隨著動作掃過眼睫,抬眸瞬間,是枝千繪看見了他的眼睛。
撞入眼中的是倉促到極點的鳶色,天光映不亮這雙瞳孔,映不出朝陽。漆黑中帶著赤沉。
千繪發現,他的手隱隱有些發顫,但還是極為堅定地拉住了她。
「寧寧大人。」
太宰治嘴角抬起些許弧度,握住是枝千繪的手指卻慢慢收緊,竭盡全力遏制自己此時的心態,讓自己冷靜下來,慢慢地說道:「能收回達摩克利斯之劍嗎,這種小事,交給中也就可以了。」
人間失格對她無效。
從東京調查到的情況基本可知:黃金之王遏制第七王權者的原因之一,就是第七王權者的力量膨脹瀕臨臨界值,隨時有可能墜劍。
這樣的驚惶壓過了第一眼看見是枝千繪的驚喜,也壓過了記憶裡最後觸碰到賑早見寧寧時消散的絕望。太宰治不能確定眼前的少女如果恣意動手會是什麼樣的下場,但他絕對不願意再看見一次泡沫消失在朝陽裡的場景。
太宰治勾緊略感溫涼的手,就像那個無論在裡世界究竟是多麼恐怖的Mafia干部,在對待少女時,永遠都只會露出溫軟的笑容。
他似乎看出了少女因不懂情感而妄自菲薄的忐忑,繼續開口:「您太小看自己的影響了,您想做的事情,說一句話就能達成。」
太宰治軟著語調,說:「這種事不用寧寧大人親自動手。」
他們所擁有的一切恩惠來自賑早見寧寧。
她想做的事情,他們怎會不應允。
又哪裡需要她親自動手。
「可是……」
是枝千繪微微怔然,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見漫天烏雲褪去,陰冷咒力開始消散,就連剛才還氣勢洶洶壓迫感極強的重力也消失了。
就像是太宰治所說的那樣。
甚至不需要她親口說什麼,一切自會為她達成。
曾經那個張揚的少女為她珍惜之人俯首,那麼換到今天,同樣的待遇正是理所當然。
夏油傑和中原中也收斂力量,正在向是枝千繪這邊過來。
…
終於勸到是枝千繪收手,太宰治松了口氣。
看著是枝千繪,他又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其他的事情。
他盯著是枝千繪的面頰思忖片刻,忽地笑了,「我說敦身上為什麼會有被人飼養過的痕跡……原來是寧寧大人先撿到他了。」
千繪疑惑的眨眨眼。
幾秒之後,她反應了過來——「我的銀漸層返祖被你撿走了?」
她的毛茸茸!
辣麼大一個毛茸茸!
你小子,居然就是截胡我毛茸茸的罪魁禍首!
「……撿?」
太宰治怔了怔,立刻聯想到了有關於少女對毛茸茸的喜愛程度,危險的眯起眼睛。
但又對上是枝千繪的目光,太宰治驀地又笑了。
青年笑著,陰翳的笑音從胸腔溢出,劫後余生的喜悅輕巧似是山林間升起的朝陽,蕩開陰霾和薄霧。太宰治赤沉的鳶瞳裡不免帶上嘆然笑意,一直緊皺的眉頭釋然的舒緩開不少。
他忽地低下頭,微微俯身,仗著身高完全占據了是枝千繪的視線。
這樣近的距離,是枝千繪能看清太宰治細密的睫羽,在顫動,掩蓋下的鳶色眼眸中更是醞釀著不明的暗沉,彰顯著青年擁有比尋常人更多的信息量而帶來的不安。
「寧寧大人,那只銀漸層不要了,好嗎。」
「不能厚此薄彼,只記得這一個啊。」
太宰治的聲音在咫尺處響起。
他拉近了距離,低頭附在少女耳邊,隨著灼熱氣息,吐出一聲尾音旖旎勾人的:「喵?」
不遠處。
收手靠近的夏油傑:「……」
剛回來的中原中也:「……」
硬了,拳頭硬了。
不如再打一場吧。
就揍這只半路殺出來的青花魚。
第180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5)
那聲親昵的低語繾綣勾人, 尾音更像是喵喵細語。是枝千繪緩緩捂住耳朵,眼睫亂顫,微妙的紅暈爬上面頰——
毛絨控受到攻擊, HP-100!
可愛死了(物理)
太宰治的笑容則越發燦爛。
他揚起唇角,在旁邊那兩個人過來之前——完全沒有見好就收。
因她不懂而保持距離結果給別人機會?
上一個這麼做的已經跳樓了。
「寧寧大人。」
太宰治拿下少女的手, 掌心附在了她發紅的耳尖上, 掌心灼熱的溫度貼近少女面頰,引走了她的注意力。他又放輕聲音,故意隔著一層朦朧問她:
「和我回去好不好。」
他故意的, 用港口Mafia的暗指模糊了語句裡『回』的目的地。
於是向來不會往曖昧方向想的少女還沉溺在喵言喵語裡,沒怎麼猶豫,就答了一聲:「好。」
太宰治眼裡的陰翳一掃而空。
轉頭, 對上兩名武力組的黑臉,作為智商組的青年揚起嘴角,鳶眸裡滿是明媚的燦爛。
雖然沒說話,但看著就很得意。
中原中也:「呵。」
回去是吧。
等會他就把這家伙揍得找不著回家的路。
…
夏油傑最終成功進入了這座黑色堡壘的頂層,作為東道主的森鷗外親自迎接了他, 就剛才發生的事情, 兩人產生了些許交流。
是枝千繪聽了一耳朵。
黑發咒術師的回答很有條理, 在處理事情上,即使面對老謀深算的森鷗外也不落下風。令是枝千繪也要感慨一句, 夏油傑也成為為靠譜的大人了。這樣的他即使是去踐行大義應該也會更理性了吧。
盡管——
就連愛麗絲都看得出來,那名特級咒術師如今更在意的是少女本身呢。
「這件事上,寧寧比貓咪還要遲鈍啊。」
頂層辦公室內,江戶川亂步看著在和中原中也聊天的少女, 小聲吐槽道。
森鷗外聽了,笑而不語。
太宰治半靠著沙發, 他手裡拿著本似是隨身攜帶很久的書籍,笑著彎起眼眸,卻是有些不一樣的見解,「與其說遲鈍,倒不如說,現在能有這樣的反應已經很不錯了。」
江戶川亂步聞聲看了他一眼,翠眸裡閃過一縷暗光,沒有追問下去。
他轉頭和森鷗外對視,後者微微頷首,抬起一貫虛偽的笑容,看向坐在對面的夏油傑。
「那麼,夏油君。」森鷗外說。
「能和我們聊聊你今天闖入港口Mafia的原因嗎?」
原因當然是因為一些PTSD。
而隨時會激起夏油傑PTSD的少女現在安然無恙,他自然也冷靜下來,能拿出他擔任天滿宮宮司十余年的素養應對眼前的Mafia首領。
——只要她安全。
——一切都無所謂。
此時,是枝千繪的注意力被中原中也吸引走了。
中原中也沒疏忽剛才太宰治接近是枝千繪時的反應,同時也擔憂地記起了剛才是枝千繪是一個人空無一物地闖入他和特級咒術師作戰現場。
到了安全的地方,中原中也問的第一件就是,「寧寧大人沒事吧?剛才的戰鬥有波及到您嗎?」
是枝千繪熟練地安撫她的良心,少女格外靠譜地說道:「我沒事,這點小動靜傷不到我。我可是超越者都能打贏哦。」
她面前的青年聽著,肉眼可見的沉寂了下去,整個人都低迷了許多。
中原中也至今無法忘懷魏爾倫告訴他的那個「真相」。
賑早見寧寧死於荒霸吐。
她曾經是驕傲的強者,能一挑二不落下風,但賑早見寧寧因荒霸吐而誕生的野心,最後也葬送在了荒霸吐身上。
「您沒事就好。」
中原中也勉強抬起嘴角,笑了笑。藍眸裡卻有些遲滯和懊悔。
但沒關系。
她還在這裡。
這一次,荒霸吐不會再成為她的阻礙。
「我當然沒事。倒是中也,變得比以前厲害很多了啊。」是枝千繪摸摸他毛躁地橘發,眼角眉梢都是感慨的笑意。
剛才那一眼望過去,特效大片都不一定有她看見的場面炫酷,不僅是中原中也,夏油傑的咒靈群也比印像中厲害很多。
「當然了,我是您培養出來的。」
中原中也綻開笑容,承諾般說道:「這樣的話,以後需要用武力解決的事就不用您親力親為了。」
千繪:哦呼!
中也也和以前一樣可愛!
而且,中原中也狀態相對穩定。相比之下,在她面前陽光開朗好似大男孩的江戶川亂步和太宰治就怎麼看怎麼……微妙。
不,一定是錯覺。
太宰就不提了,她可愛的亂步怎麼可能會變成奇怪物種。
是枝千繪咕噥了一聲,抬眸又看見橘發青年滿載溫柔的眼神,再次感嘆了一聲還是中也可愛。
而此時,是枝千繪口中可愛的亂步aka令人聞風喪膽的港口Mafia干部江戶川亂步,正從夏油傑的話裡察覺到了一件事。
「你口中的天滿宮歸蝶……指的是寧、她?」
江戶川亂步及時改變了稱呼,望向不遠處。
少女編發稍長,半是從肩頭垂落下來,巧笑嫣然的淺藍眸子裡洋溢著笑意。她在和中原中也聊天,沒有關注到這邊。
江戶川亂步發現,好像不論處於什麼境地她都很從容,一點都沒有目前事態緊張的緊迫感。
是一種比『知道內幕』要更從容的輕松,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已經參與進了什麼。
「是。」
夏油傑沒有否認。
他看得見是枝千繪對這些人的親近,思忖片刻,沒有隱瞞,「她是天滿宮歸蝶。咒術界內迄今為止的全部底蘊和變革……都來自她。」
橫濱方的幾人皆是一怔。
作為裡世界頂層圈子裡的組織,港口Mafia當然也調查過咒術界的資料。但天滿宮歸蝶的信息實在不多,比起賑早見寧寧少了一個量級。
可她對咒術界的意義,所有關注過咒術的人都明白。
就像賑早見寧寧之於橫濱。
森鷗外半是眯起眸子,紫眸中透出一抹沉色,「我記得也有傳聞,有咒術可以復活天滿宮歸蝶……?」
是巧合嗎?
賑早見寧寧和天滿宮歸蝶是同一個人是巧合,那麼「復活」的事情也同時發生也是巧合?
「聽起來,我們兩邊都有的『死而復生』,不像是巧合。」
太宰治沉吟,眸光掠過一眼那邊的是枝千繪,青年壓低嗓音,含混地吐出一句:「這件事你告訴過寧寧嗎?」
「沒有。」
夏油傑搖了搖頭,這件事有苗頭的時候他相當生氣,這是他唯一的底線。如果不是五條悟按住了怕打草驚蛇,夏油傑大約會掘地三尺也要把背後的人翻出來。
在見到是枝千繪後,夏油傑不希望這種事情打擾到曾經甘願赴死的人,所以他沒說。
「但我覺得她應該知道。」
「她知道,這種事情對她來說很簡單,僅憑市面上的情報也能猜出大概。」江戶川亂步接著夏油傑的話,幾乎是以篤定態度在說。
「我們得了解她的動機,最好是從最根本的地方開始……太宰,東京那邊有對應情報嗎?」
太宰治用書本抵住下顎,回憶起東京一行的情報收集:「沒有。寧寧大人的信息藏得很隱蔽,我在東京的各個渠道調查連環殺人案時,根本沒有發現和她有關的任何消息。」
「以寧寧大人身上唯一具有像征意義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來判斷,她是那名兩年前被御柱塔那位御前大人收監的第七王權者。這樣一來,唯一的突破口,在黃金之王。」
森鷗外笑了。
他懂太宰治的意思。
「要向御柱塔、向掌管國家命脈的王權者施壓嗎,太宰君,你可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太宰治也笑了,問,「那森先生的意思呢?」
森鷗外的回答很輕快:
「理所當然。」
掌管國家命脈的御柱塔又怎麼樣,港口Mafia還是拿得下的。
而且,這可是爭奪賑早見寧寧啊。
他又怎會拒絕。
夏油傑沉吟片刻,回答:「天滿宮和五條家也會加入,在權利層,我想我應該能幫得上忙。」
森鷗外聽見他話裡的幾個勢力,神色一凝,又迅速壓下面色,莞爾回答,「夏油君客氣了,要是你都幫不上忙,那就沒人能幫得上忙了。」
力壓咒術界所有世家大族、在神秘側中舉足輕重的天滿宮,那何止是幫得上忙。
但是,天滿宮歸蝶……
如果天滿宮歸蝶的傳言是真的。
那,烏丸松呢。
森鷗外的目光停留在是枝千繪身上。
少女在談話間望向了這邊,正好對上了森鷗外的目光。
她一下子有些睜大眼睛,又嫣然彎眸,朝他笑起來,眼尾雀躍。置身陰冷天光下,是枝千繪周身散發著不切實際的微光,讓森鷗外一下子聯想到了數年前港口邊的那天。
森鷗外揚起唇角。
但這一回,他可不是那個連垂青都無法回應的人了。
「這件事要瞞著她嗎?」森鷗外問。
江戶川亂步抿了抿唇:「瞞不住的。我們得想辦法跟著她,在視線之內至少發生了什麼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噢~」太宰治意味不明地扯開嗓調,突然站起來,雙手揣兜,優哉游哉地走向是枝千繪的方向。
他嘴角上揚,「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該怎麼想辦法跟在她身邊了,對吧?」
森鷗外和江戶川亂步皆是一愣,然後立刻反應過來,看著太宰治的目光突然變得不善起來。
你小子,在裁判放槍之前直接搶跑是吧?
太宰治笑容燦爛。
都說了上一個保持距離的人已經在猶豫中敗北了,同樣的錯誤,他才不會犯。
他走向是枝千繪,少女也正好看向他。
「你們談完了?」
「嗯,談完了。」
太宰治伸手,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是枝千繪。對比起剛在和江戶川亂步等人談話時的精明,此時的青年,像是牆角藏在陰影下的黑貓,用肉墊勾住少女的手,抖抖胡子,明亮的鳶色眼瞳緊看著她。
「寧寧大人。」
太宰治面不改色地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率先開口,「答應了要和我回家,不能反悔噢。」
悠于 2024-9-7 14:32
第181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6)
是枝千繪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跟著太宰治走了。
臨走之前, 夏油傑給了一只咒靈給她,微縮版咒靈球,是只特級。還猶如寶可夢大師再世, 非常體貼的,丟出去就能用。
他似乎要留下來和森鷗外商討什麼事, 擔心之余, 就把這個東西給她了。
為此,千繪再三安撫夏油傑,保證她不會遇到危險。
話是這麼說……
在場的幾個人, 包括她最乖巧的中原中也,臉上都是濃厚的不信任。
好像臉上寫著『這個當我已經上過一次了,別想哄我第二次』。
是枝千繪氣鼓鼓。
是誰?是誰迫害了她的風評!
是我自己啊, 那沒事了。
……千繪心虛地把咒靈球揣進了口袋,老實接受了這份好意。
為了逃避被這樣指控般的眼神看著,是枝千繪拉上太宰治,逃也似的離開了首領辦公室。
下樓,一路靜默。
倒是路過的Mafia成員會震驚地看來幾眼, 確認少女身邊的是那位太宰干部之後就更是一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的模樣, 惹得是枝千繪頻頻回頭, 去看那些成員的表情。
是枝千繪從中看見了對身邊青年的敬畏,於是問道:「太宰, 平日裡很可怕嗎?」
她明明把太宰治從小黑泥精養成陽光開朗型了才對。
以前在她面前多乖多可愛一孩子,夏目老師那麼慧眼識人的見了都要誇一句懂事,怎麼現在被人看著的時候好像他是什麼不可名狀的詭異生物似的。
太宰治彎眸,「哪有。」
他微微抬眸, 冷厲地掃過一眼路過的Mafia成員,只一眼便收回, 但接下來的路瞬間空了下來,再沒人敢打擾。
太宰治握著少女的手,溫聲說道,「我平常很好的,還交了朋友噢,朋友誇我人還不錯。」
「朋友?」
「嗯,織田作之助和阪口安吾。」
「阪口,聽起來有點耳熟。」是枝千繪邊走邊想,走出一段距離,才從記憶裡找到這麼個人,「是種田那邊的小輩麼?」
「噗。按年齡來算,寧寧大人現在才是年紀小的那個啊。」
太宰治臉上難掩笑意,他握住少女指尖,就這麼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這些不重要的話題。
「寧寧大人現在在做什麼呢?」
「在上學,明天不是休假日,還要上課。」
「誒?」太宰治意外地頓了一下,又驀然彎下眼眸,有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
「這回可以輪到我來保護你了。」
「那可不一定哦。」
兩人慢悠悠地走著。
目的地是千繪要去的橫濱私立高中。太宰治搶跑成功拿下一分,但在離開之前,他將該交代給江戶川亂步的消息全都交代了。
他們的主要目的已經從「有人將要復活賑早見寧寧」變成了「保護是枝千繪的安全」,該共享的情報,少一句都有可能影響全局。
目的地快要到了,橫濱私立高中的大門就在不遠處,她口中的朋友也正等在門口,遠遠地向她招手。
少女邁開步子,小跑過去。櫻色編發微揚,幾步遠後,她又忽然轉身,高高舉起手,向他揚了揚,面上的笑容似是在喊他一起。
太宰治一怔,慢慢地跟上。
或許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
但他找到她了。
這一次不會放手。
…
四宮輝夜的事情很快就辦完了。
根據全能女僕早阪愛的指示,平常難得逛一次街的是枝千繪奉命邀請四宮輝夜一起前往本地的商業街,然後找借口將四宮輝夜和白銀御行獨處的空間完美的空出來。
找借口途中的少女,抱著四宮輝夜的手臂小聲說著什麼,雙瞳興奮得閃閃發亮,努力壓著上揚的嘴角,被黑發少女羞紅著臉頰,低聲斥責了幾句。
千繪更開心了。少女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松開四宮輝夜,後退好幾步,自然地拉著太宰治的手,拉著他一起離開。
太宰治從未見過少女的這一面。
他驚詫地,視線始終緊緊停留在她身上,側耳傾聽是枝千繪的念叨,眉目間含著愜意的溫柔。
當是枝千繪興致勃勃地和四宮輝夜說完再見時,轉頭一看,正好對上那雙柔和的鳶色眼眸。
微風卷過棕黑色發絲,發燒搖晃,明亮的鳶色眼眸裡,倒映有她的身影。
太宰治的指節穿過是枝千繪的指節,他若無其事地十指相扣,又格外自然地問道:「接下來想去哪?」
無所事事的千繪靈光一閃,想到了另一只勉為其難也能算是貓貓的貓:「夏目老師,夏目老師現在還在政府任職嗎?我想去見見他。」
見千繪沒有拒絕,太宰治的手收得更緊了,他心情很好地回答:「夏目先生的任期已經結束了,現在在他之前位置上的是森先生安排的人。不過夏目先生的影響力……還是如您所願了。」
成功成為了賑早見寧寧死後替她穩定白道勢力的人選,並在森鷗外首領地位穩定之後,再無借口重新插手港口Mafia的事務。
賑早見寧寧,可謂是將未來的每一步都算計到了極致。
包括她自己。
太宰治的眸色暗了暗,主動問道:「要去見見他嗎?他現在在武裝偵探社。」
千繪點點頭。
武裝偵探社位於距離港口Mafia較遠的街區。
順路在路上還吃過太宰治推薦的店家,蟹肉飯做得很好吃,聽太宰治推薦,這裡的咖喱味道也很不錯。
抵達武裝偵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叮鈴鈴』
推開門,門框敲響門鈴。
正在一樓給咖啡廳老板幫忙的白發少年當即揚起笑容,下意識喊道:「歡迎光……臨?」
中島敦呆愣在原地。
他條件反射般的後撤半步,手裡端著托盤上的咖啡水面也在顫抖,緊縮的瞳孔不是害怕,而是——
「喂,你在干什麼?」
白發少年身後傳來一道不善的聲音,那道聲音的主人從後面走出來,是名黑色短發,臉頰兩側兩縷頭發漸變成白色的年輕人,他漆黑墨瞳不耐地看著中島敦,催促道:「別發呆,快來幫忙。」
此人正是比中島敦早一段時間加入武裝偵探社的『芥川前輩』。
中島敦嚇了一跳,少年抿著唇,堅持地放下手裡的托盤。
他捂著脖子,體內的異能與另一種力量瘋狂抗爭,鈍痛撕裂大腦,金色眼眸的色彩愈來愈亮,瞳仁豎化,獸性逐漸占據理智高位。
不行,再這樣下去、
他又會變成傷害人的野獸。
明明、明明之前好不容易有人喜歡他,就是因為這個……
「抱歉,我、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中島敦倉促地低著頭,急匆匆地,就要離開咖啡廳。白發垂下,遮著少年的臉,他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一直不和是枝千繪對視。
路過那名櫻色編發的少女時,卻不妨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對不起,我——」
中島敦下意識出聲,對上是枝千繪眼眸的片刻,不知怎麼了,卻啞然失了聲。
他記得這個人。
被當做貓養的那段日子的記憶中島敦都記得。
盡管是被當做貓,但那段記憶是中島敦經歷過前所未有的溫暖,那少女格外珍惜他,會給他梳毛,會帶他出去散步,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上都是能讓中島敦眷戀的溫暖。
但突然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身為人的記憶直接附著在了老虎身上,直接讓他記起來了曾經作為月下白虎殺過人類的全部記憶。
他沒忍住,害怕得逃走了。
撞毀陽台,從溫暖的地方逃走。
中島敦害怕白虎的自己會像殺死其他人一樣對待那名少女。
尤其是在現在,他看見是枝千繪的第一眼,體內的異能就有了激化反應,這種恐懼愈發膨脹,催動少年邁開腿,逃走。
「沒關系,我都知道。」
中島敦聽見那少女對他說,「看來你在這裡也過得很好,那也很不錯嘛。」
溫柔的、像是梳毛時細碎的喃喃細語。
讓人不知所措的暖意。
中島敦眼眶泛紅,暴動的異能出乎意料的被壓了下去,少年全然沒有察覺,只哽咽地垂下頭,「嗯。」
她沒有討厭他啊。
太好了。
「不過——」
他又聽見那少女語調一轉,手放在了他頭頂上,「我很想你噢。」
中島敦腦袋轟然間空白。
他不知怎的,一時上頭,主動控制異能,短短片刻,一只毛發雪白,黑色環紋美麗規整的白虎就出現在了是枝千繪面前。
不同於凶獸野性的一面,本應張開獠牙的白虎垂下腦袋,呼嚕著蹭了蹭少女的手掌心。
千繪:!
毛絨控狂喜!
白虎呼嚕著,被摸著腦袋,忽然猛地胡子一抖,敏銳地察覺到了一股刺骨的視線。白虎茫然抬頭,環視一圈,又什麼都沒有發生。
是錯覺?
是錯覺吧。
白虎懵懂地低下頭。
但這回卻輪到是枝千繪察覺到了一股視線。
她一抬頭,發現看著她的,是不遠處一只皮毛光滑細膩的三花貓。
三花貓揚著貓頭,一甩貓尾,明明也沒有站在很高的位置,但偏偏看出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尤其是那雙墨潤的貓瞳,能從中讀出一種詭異的復雜和微妙。
千繪低頭看看白虎,抬頭看看三花貓。
咳。
她心虛的收了手。
第182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7)
是枝千繪背著手, 目光左瞟右瞟假裝沒有在三花貓面前擼別的貓貓,一臉無事發生的表情,揚起乖巧的笑容去看夏目漱石。
「老師?」
她還是這麼喊。
同樣的稱呼令夏目漱石呼吸一僵, 三花貓抬起的前肢滯空片刻,好一會兒才放下, 將胸腔那股淤氣吐出去。
三花貓低低「喵」了一聲。
像是在應和這句話。
危機解除!
是枝千繪喜笑顏開地上前, 抱起了三花貓。
三花貓甩了甩尾巴,這次終究是沒有給以下犯上的學生來一下,縱容的闔上眸子, 在少女懷裡打起了小呼嚕。
是枝千繪在三花貓的指引下上了四樓的武裝偵探社。
而樓下,中島敦則在變回人形之後收到了某人意味不明的視線。
小老虎警覺,打了個哆嗦。
「太宰?」
太宰治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回頭一看,留有赤銅發色的青年正推門進來,身後跟著位著裝干練的黑發女性。出聲的正是太宰治之前所說的朋友,織田作之助。
「織田先生!」在吧台後的黑發少年聞聲看去,本來沉郁的神色立刻變得明亮起來。
就連中島敦也聞聲看去。
太宰治雙手揣進口袋, 打了個招呼, 「喲, 織田作。」
他看見了青年身後的與謝野晶子,問道:「今天出外勤嗎?」
「嗯, 和與謝野去了特務科。」織田作之助如實回答。
他身後的正是武裝偵探社的成員之一與謝野晶子。
與謝野晶子和他說過幾句什麼,便拎著自己的東西上樓去了。
織田作之助看向太宰治,「正好,太宰。安吾說, 要是看見你了,就托我問你一件事。」
太宰治伸手邀請他到旁邊的咖啡廳卡座坐下。
「你說。」
織田作之助頷首坐下。
他帶來的消息是:「安吾問, 非時院兩個小時前試圖強行介入橫濱,被種田長官攔了回去……這件事是不是和港口Mafia有關系。」
太宰治一頓,鳶瞳眯了起來:「非時院?」
…
路過武裝偵探社的辦公區。今天人不多,出外勤的出外勤,放假的放假,日曜日是適合懶怠的日子,只有國木田獨步在認真工作。
他見了來人,還沒迎上來,就看見了是枝千繪懷裡的三花貓,神色一改,當即引她去了旁邊的待客室。
是夏目先生的客人。
眼見青年絲滑地一套待客流程下來,是枝千繪端著新沏的茶感慨道:「這個偵探社比我想像中要要更好一點啊。」
裝潢都好上了幾個等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平等的給紙片人們留下了許多金錢與權利支持的原因。
夏目漱石解除異能,坐到沙發上。
他冷不丁說了一句:「這是亂步建的偵探社,他建這座偵探社的唯一目標,是找你。」
是枝千繪端著茶杯的手停頓。
夏目漱石不給她思考的時間,直問道:「現在他找到了,那你呢,你還要走嗎?」
夏目漱石這一生都奉獻於城市,他見過的事情很多,做過的事情更多,但唯一讓他感到懊悔的,只有他的學生,賑早見寧寧。
他沒能勸下她。
不僅如此,還為了壓制她,設下了江戶川亂步那樣的枷鎖。
親手殺死最驕傲的學生的老師……
夏目漱石握緊手掌,指尖泛白。臉上卻不顯,金瞳沉靜地看著對面沙發上的人,在等一個答案。
千繪歪了歪腦袋,沒直接回答是否,只說:「老師為什麼這麼問?」
「你應該知道,最近局勢不明。」
夏目漱石:「『有人將要復活賑早見寧寧』這樣傳聞背後的目的是竊取「書」,「書」在八年前最後是調動到了港口Mafia手裡。」
「如果想從死去的人身上找出她生前的財產,就只能盯緊她遺留的東西,也就是說,港口Mafia最近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注視。」
千繪垂眸,撥弄手裡的茶杯,安靜聽著。
夏目漱石繼續道:「特級咒術師夏油傑正面挑釁中原中也,這種情況對局勢來說會造成不小的混亂,而在這種情況下——」
「被御前明令遏制的第七王權者在港口Mafia總部展開達摩克利斯之劍,介入這場戰鬥。」
這樣做的結果只有一種:
分散的注意力會集中到橫濱,從而使橫濱的局勢進一步發酵。
夏目漱石雙眸炯炯有神,拄著的拐杖往地上一頓,聲音如洪鐘。
「你在通過暗示主導這件事,將幕後主使的行動,引向你要做的事情;可能是某種死亡,也可能是某種影響世界格局的動蕩,但絕不會脫離你的手掌心。我猜得對嗎?寧寧。」
陽光穿過雲層,照進室內。
天光拂過少女的櫻發,掠過劉海,透進微抬的眼眸,映入一道亮光,仿佛輝煌的淺色水晶,在閃閃發亮。
是枝千繪笑著,點頭,竟是一點都不打算否認:「是。」
「果然最懂我的還是老師啊,都不需要見面,就能明白我在做什麼。」
少女眉眼彎彎,純澈的清光在瞳中閃爍,她眼裡是切實的笑意,坦然承認了夏目漱石的話。
「你想做什麼?」夏目漱石追問,片刻後,他卻出乎是枝千繪意料的,追加了一句:「這件事會影響到你的安全嗎?」
千繪睜大眼睛:「誒?」
前半句的質詢她能理解,後半句的話。她這樣做可也是在將橫濱拖下水哦?
夏目漱石哼一聲:「怎麼,老師不能關心學生了?」
「不……這倒沒有。」
是枝千繪彎下眼角,「只是很意外。」
她從小見慣爾虞我詐,對此的運用熟練於心,收養她的國常路大覺都對她提防至此,更別提和她各走一方的夏目漱石了。
「你的回答呢,寧寧。」
「你想做什麼?」
是枝千繪低下頭,看向手中茶杯,水面茶香浮動,倒映著她的面頰。
千繪停頓了好久,好久才緩緩說出一句:
「我打算,完成這個『復活』。」
變革世界的力量,才能穩定世界本身。
+
是枝千繪下樓的時候,太宰治倚著窗戶正在武裝偵探社外的長廊上,青年倚著窗戶,在打電話。
見她出來了,便揚起手笑著打了聲招呼,和電話那邊說了句什麼,很快掛斷了。
「這麼快就出來了?」
「被老師趕出來了。」
千繪說,垮著張小臉,吐槽:「我也沒有多過分吧。」
不就是打算把自己從墳裡扒出來麼,別人挖是冒犯,自己挖自己總成吧。
結果夏目漱石聽了,臉色不太好,揚手就把她趕出來了,說要找江戶川亂步幾人商量,讓她先別到處亂跑。
富貴險中求啊老師!
就連後進來的與謝野晶子也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那模樣,就像她馬上要死了似的。
是枝千繪萎靡地被太宰治拉著,上了車。
太宰治不知道她和夏目漱石說了什麼,但也沒有盲目附和——少女的死亡歷歷在目,他需要謹慎。
千繪望一眼窗外,問:「這是去哪?」
太宰治:「東京。明天不是要上學嗎?」
千繪呆了一下。
「噢,是哦。」
美好假期即將結束。
是枝千繪更加頹靡了。
「然後,夏油君說,他打算讓咒術高專的在校生轉到你班上負責你的安全。咒術方面,我想更慎重一點也好。」
是枝千繪嘆氣:「怎麼一副稍有不慎我就會死掉的樣子啦。」
太宰治彎眸,卻蜷起掌心。
他沒有回應這句話。
最後只遺留下異能體,消散在陽光下的賑早見寧寧。
連靈魂與存在都奉為賭注,被世界否認的天滿宮歸蝶。
她的死亡都很有意義。
有意義到,他連挽回都怕是對她的否認。
第183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8)
太宰治在東京也有房產。
不過, 據他自己所說,他還是更喜歡是枝千繪以前在橫濱住的那棟別墅,偶爾有時間, 他和江戶川亂步中原中也等人還會回去聚聚什麼的。
是枝千繪多嘴問了一句聚什麼。
青年眼角含著愜意,笑著回答:「還是偶爾會有不長眼的組織想潛入橫濱, 我和亂步喜歡在那邊討論計劃。中也負責端茶倒水——好吧, 他負責執行計劃。」
好的,明白了。
聚著商量怎麼滅殺敵方組織。
陽光開朗?
表現給少女看的罷了。
是枝千繪本能的跳過了這個話題。
新的臨時住址安排得很好,連細節也吻合了是枝千繪的喜好。向四宮輝夜報過平安後, 是枝千繪絲滑的住下,然後連夜補假期作業。
是的,她總不能告訴老師她的作業都被咒靈順手銷毀了吧。
有的人, 背地裡運籌帷幄,是個世界變局皆在指尖的大佬;但實際上,該補的假期作業還是得補。
高中生的痛就是這麼痛jpg
推開門,是少女挑燈夜戰的背影。太宰治端著杯牛奶,敲敲門框示意, 進了門。
太宰治放下杯子, 拉過椅子, 坐在了桌邊上。
他垂下眼簾,目光隨著搖晃的筆尖虛晃。少女愁苦地皺著眉, 咬住筆尖,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寧寧大人。」
「怎麼了?」
「我聽說,您不打算回咒術界?」太宰治輕聲問道。
他們在背地裡討論的時候考慮過是枝千繪留在咒術高專的安全性,但夏油傑說, 她不打算回去。
【我不想學咒術。】
【我也不需要那些榮譽。】
【如今的咒術界,已經不需要我了。】
已經不需要我了。
她這麼說。
這句話打消了太宰治勸她留在橫濱的想法。
是枝千繪晃了晃筆尖, 「對呀,過去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回去反而才是麻煩……先別急著否認,你清楚這是事實。」
太宰治下意識反駁的話哽在喉頭,沒說什麼。
他含混著聲音,「嗯」了一聲。
沒法否認,無論是賑早見寧寧還是天滿宮歸蝶,再重回過去的權利層都是極大的震動。
這也是那個「復活」的傳聞中,對幕後黑手來說最有利的一部分。
有時候他都要分不清這種「不能回歸過去權利層」的情況到底是不是她的計劃之一了。
他的寧寧大人,永遠都是這麼狡猾且現實的啊。
「不用擔心我哦。」
是枝千繪松了筆杆,少女眉眼輕快地說著,「我很厲害的。」
明明是很輕松的一句,太宰治卻猛地縮了縮瞳孔。
眼前的少女像是數年前他在跟著是枝千繪,前往異能特務課去見夏目漱石的時候的那副模樣。那一年她面對與她有同等段位的夏目漱石分毫不讓,那麼如今,她想挑戰的是什麼?
這個世界,到底是他們所看見的這樣真實嗎?
還是說……
太宰治闔眸,將這件事按在心底。
+
不管假期過得有多麼風生水起,高中生還是要有高中生的樣子,要好好讀書。
接下來,是枝千繪回到了校園。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枝千繪的自我保護能力其實不需要人擔心。
先不提她是個王權者,再說她本人的體術……
這麼說吧。
中原中也是她教出來的。
而且在冰帝學園也沒人敢霸凌是枝千繪。
怎麼說也是非時院正兒八經的大小姐,論背景不輸冰帝帝王跡部景吾。兩年前因為某些特殊原因被黃金兔子時刻盯著,上下學都有一隊黃金兔子看護,就更沒人敢招惹她了。
至於咒靈?
當禪院真希被男人們作為放心人選,轉學到冰帝學園,成為了少女的同班同學之後,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名看起來柔軟無害的少女在十秒內搞定了一只一級咒靈。
過程之利落,就算是身經百戰的禪院真希見了都要沉默。
禪院真希:……我覺得她甚至可以保護我。
那幾個男人究竟是被什麼蒙蔽了雙眼,才會在讓她來之前再三強調這個人需要保護的?!
「真希?」
是枝千繪疑惑地眨巴眼睛,熱情的邀請道:「要去一起吃午飯嗎?」
「……去。」
禪院真希瞟了一眼被少女放出的寶可夢咒靈吞噬的一級咒靈,咽了咽口水,將目光放在了眼前可愛柔軟的粉毛身上。
這才是真正的反差萌吧。
不愧是傳說中的天滿宮大人。
禪院真希和是枝千繪去了教學樓外的小花壇,坐在樹蔭下,分享了各自的飯盒。
午飯是是枝千繪做的,順手給禪院真希做了一份不一樣的,少女的家政課能拿滿分,味道很不錯。這幾天下來禪院真希都感覺自己被喂胖了一點。
據禪院真希觀察,這位天滿宮大人無論是在什麼方面都很完美,文化課程、運動、為人處世……
就像是一種從小培養出來的優雅秉性,無可挑剔的大小姐。
禪院真希咬了一口米飯上的梅子。
就是不知道五條先生和夏油先生能不能拿得下來了。
反正據她這幾天的觀察。
是枝千繪,實心的。
…
「那是千繪?」
和跡部景吾一起路過的忍足侑士一眼看見了樹下的櫻發少女,扭頭問道:「她最近在忙什麼呢,放學很少和你一起了。」
跡部景吾的視線在是枝千繪身邊的少女身上滑過,認出了前段時間的轉校生,禪院真希。東京咒術院校的學生。
跡部景吾嘆了口氣,「誰知道呢。」
「你不問問?」
「問了,她說不告訴我。」
忍足侑士了然點頭。
確實,是枝千繪連跡部景吾都不會告訴的事情,那就是任誰都別想得到答案的秘密了。
跡部景吾走向是枝千繪,忍足侑士也跟了上去。
是枝千繪正和禪院真希聊天呢,一轉頭,幼馴染近在眼前。跡部景吾的手背放在少女額頭上,確認沒有復發的情況之後,才收回手。
少年自然地關心道:「今天怎麼樣?早上看你沒什麼精神。」
「我很好!」
是枝千繪覺得自己身體倍棒!
跡部景吾盯了她一會兒,臉上那表情,和之前她這麼說的時候夏油傑中原中也等人的表情一模一樣。
是枝千繪大為震驚。
她的風評什麼時候在小景這裡也這個樣了?!
#怎會如此#
一旁,禪院真希從左邊看到右邊,又從右邊看到左邊。
左ⓨⓗ右都看看,再看見忍足侑士那習以為常的磕到了表情,突然領悟了那句幼馴染的意義。
……莫非。
在天滿宮大人這裡,流行的是青梅竹馬戰勝天降?!
扎著高馬尾的咒術師少女當即拿出手機,敲敲打打將這件事私發給了兩位特級咒術師。
總之,不能輸啊!
不管是五條還是夏油,總要有一個人把天滿宮大人爭取回來啊!
是枝千繪沒有get到禪院真希的腦回路。
直到跡部景吾走後,她還在震驚於自己的風評大受迫害中。
難道是因為兩年前她差點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炸了?
但那不也沒炸成嗎。
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問題的少女,罕見的陷入了一些自我反思。
持續到放學,是枝千繪得出結論:
接著奏樂接著舞!
…
今天放學是枝千繪回自己家。
非時院的效率相當完美,說三天內就三天內,是枝千繪那被咒靈順手砸了的小屋還原得連買的漫畫都是一模一樣的,不得不感慨一聲不愧是黃金之王最得力的助手。
放學時間。
學校門口聚著幾個好事的學生,遠遠的,能聽見他們討論的聲音。
「好像有點眼熟,前段時間是不是在財經報紙上看見過?」
「不確定,那家集團的現任掌權人不是沒露過正臉麼。但你別說,看著有點像……」
「……」
可能是出現了什麼人,對於冰帝學園來說偶爾出現什麼大人物也很正常,是枝千繪和禪院真希不愛湊這些熱鬧,索性繞開擋路的幾個人。
繞過駐足的學生,校門口的景像卻讓她一愣。
門口停著一輛黑色保時捷,車門上,靠著名身形高大的青年。
他留著一頭順直的銀白長發,頭上帶著頂黑帽子,帽檐壓下稍長的劉海,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漆黑的風衣修飾頎長身形,雙手插在口袋,叼著根煙,整個人站在那裡,無端就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壓迫感。
察覺到要找的人出來了,他便微微抬起眼眸,投來目光。
似是冷刃般的視線,青灰色眼底流轉著寒光,像是下一秒就會送人歸西。只片刻,又嘖聲,放緩了態度。
他掐了煙,走過來。
銀發男人低下頭,用冷靜的語氣壓抑心中沉郁,眼眸裡深藏著讓少女無法理解的炙熱,心裡似乎翻湧著無數話。
但最終,也只吐出一句低啞的:「我找回你了。」
「松。」
他這麼喊著,卻又停頓半拍,問了一句其他人都沒有過的問題:「或者,我該叫你……千繪?」
第184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19)
「或者我該叫你, 千繪?」
松。
千繪。
——少女睜大眼睛,又恍然彎下眼眸笑了起來。那笑容明快又燦爛,清光流轉, 像極了最純淨剔透的藍海寶石,可仔細瞧了, 還是琴酒熟悉到極點的、禍津般的至惡。
「……罔像女案件, 果然是被人刻意指引的。」
千繪呢喃細語,明亮眼眸裡滿載諧謔的歡欣,像是知道自己被算計了, 卻還是很開心的模樣。
她轉頭對身側的禪院真希說:「今天有人接我了,真希就先回去吧。」
禪院真希猶豫地望了一眼這個看著就不太好惹的男人,小聲問道:「這個人你認識?」
這人看著就很危險, 尤其是那雙眼睛,有著殺過人的冷冽,一眼望過來饒是禪院真希這樣經常在生死邊緣的一級咒術師,也打了個寒噤。
危險。
絕對不是什麼好人。
千繪答:「認識。放心,我不會跟奇怪的人走的。」
「真的?」
「真的。」
「那好吧。」禪院真希不放心地叮囑了一遍:「如果有什麼問題, 一定記得發信息告訴我。告訴其他人也可以。」
她再看了琴酒一眼。
禪院真希決定, 這件事還是該給那兩位特級咒術師說一聲。
「好哦~」
是枝千繪乖巧但不多地揚起笑臉, 送走了禪院真希。
轉頭再看,周圍的學生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貴族學府培養出來的學生們素質自然很好, 沒有多逗留。
「走麼?」
是枝千繪仰頭,問道。
她倒是不像那個死別多年烏丸松,輕松歡快得很。琴酒看著,忽地透出聲清冷的低笑,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沒變。」
與其說是對變故接受得快, 不如說這種場面在她心裡已經有過可能,所以哪怕是琴酒今天干脆地驅車堵在校門口,她也仍能笑著喊他一聲「陣」。
烏丸松仍是烏丸松。
改變名字,變成人類,她還是琴酒心裡那個詭譎到無人能比擬的小怪物。
是枝千繪不置可否,哼著小調,施施然登上了琴酒的車。
琴酒似是不在意。
但車上路之後,男人還是沒忍住心裡翻湧的情緒,抑著情緒,裝作不在意地將話問出了口,「你知道我能找到你?」
距離烏丸松的死亡有多少年了?
五年?六年?琴酒也有些數不清。
他接下了烏丸松的遺產。那少女倒是很懂頂層的交鋒和較量,被她拖下水的,FBI、CIA、公安……她調查出來那套囊括了所有Noc的名單上的人都悉數撤離。
烏丸松沒有留什麼遺言。
琴酒明白這個意思——任由他想做什麼,那些金錢、權力都是贈品,她從來不在乎這些。
烏丸松在乎的只有琴酒。
她喜歡的,不喜歡的,她一旦將事情區分開來,去完成她想做的,那麼結果就是她本人不會被算在「會存活」的那一部分。
理由很簡單,因為烏丸松屬於工具一類。
極端的理性,這就是她。
也正如此刻少女的回答:「知道啊,能直呼我名字的信息來源也就那麼一兩個。」
「而與目前境況最接近的,是罔像女事件吧?明明和裡世界沒什麼關系,卻突兀地誕生出咒靈被作為殺人工具,將各個組織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這裡。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很奇怪了。」
是枝千繪哼著小調,歡快極了:「如今裡世界發動的動蕩和罔像女的過去沒多大關系,和罔像女系統本身更不會牽扯什麼,但事情就是發生在了罔像女系統上,那就代表——」
「有人在試探著,深藏其中的我呀。」
是誰呢?
誰最忌憚她就是誰了。
是枝千繪彎下眼眸,相當開心這一局她不用被劇本組們摁在觀眾席上了。
「引出罔像女這個及其好利用的『工具』,借此,試探裡世界即將發生的動蕩究竟是哪一個量級。之後再進一步將罔像女的舊案翻出來,攤開在日光下——那麼只要前來調查罔像女事件的人,就一定可以看見與罔像女有關的、過去的我。」
是枝千繪扭頭看向琴酒,「這就是過程了,我的話沒錯吧?」
琴酒壓著唇角,眉目冷然,一言不發的開著車。
但他清楚,少女的話沒有一處錯誤。
准確得讓他煩躁。
琴酒不說話,是枝千繪忽然問了一句:「你要帶我去哪?」
車窗外的景色不斷後退,分不清現在到了哪裡。是枝千繪是個路盲,屬於能強行靠問路走到目的地但未必能認路的那一類。
琴酒要是把她帶跑了她還真不一定知道怎麼回去。
「你住的地方。」
「噢。」
是枝千繪:「我還以為你也會把我帶回去呢。」
天知道她在發現江戶川亂步直接把她拐回港口Mafia的時候有多震驚,簡直就像是貓貓黑化了。——好在沒有,亂步還是她可愛的亂步,才不會變成奇怪的黑泥。
琴酒眉頭一皺,抓住了是枝千繪話裡的一個字,「也?」
什麼情況會用『也』?
那當然是……
前方正好是紅綠燈,停了車在線前,琴酒一只手壓著方向盤,扭頭,面色不善地問道:「……那幾個條子也找到你了?」
條子,自然指的是那幾個曾經潛伏在烏丸松身邊的威士忌。
是枝千繪聽出了他話的裡的不善,但沒懂為什麼是這個反應。蒼青淺色的瞳孔眨眨,冒出大大的疑惑。
少女老實回答:「你說諸伏先生和降谷先生?他們確實找到我了。」
她點點下顎,不太確定。
「准確來說,應該是意外撞上了?但也確實見面了……」
除了琴酒之外,其他紙片人都是意料之外的見面。
原本,在是枝千繪的設想裡,在她的最後一步完成之前一個紙片人都不碰到最好。否則一傳十十傳百,一個知道了連帶著許多人都會知道。
雖然不清楚紙片人再看見她的反應是什麼,但憑借對滿好感的理解,一定會出現許多理不清的事情。
作為一款事業批,怎麼可以被故去舊情絆住腳步,當然要奮鬥為事業添磚加瓦啊——但是。
笑死,差不多全遇上了。
而且旁邊的琴酒還是直接堵上門來的,連閉著眼睛當死都做不到。
#一只千繪失去了夢想#
「諸伏……降谷……」
琴酒念著,冷笑了一聲。
紅綠燈過了,他重新發動車。
然後一打方向盤,猛地轉向,踩了油門直接往另一條路開去。動作利落得連是枝千繪都沒反應過來。
千繪:……??
雖、雖然不認識路,但這個表情、這個架勢,絕對不是要送她回家吧?!
車開得很快,從車窗掠進來的風吹動少女編發,是枝千繪費力撇開糊在臉上的發絲,關上車窗,這才去探了一眼琴酒的表情。
不太好看。
像是被人先搶一分的不爽。
於是,千繪試探地喊了一聲:「陣?」
琴酒沒說話,認真開車。
是枝千繪轉了轉眼珠,忽地升起一個大膽的想法,並仗著滿好感度立刻實踐:她沒有動手打擾開車的人,而是開始花式喊著他的名字。
「阿陣?黑澤陣?琴酒——琴醬——」
喊到最後一個,琴酒的眉頭跳了跳。
但也只瞥了她一眼,不為所動。
見此,是枝千繪故作悲涼地嘆了口氣,「真的不理我了嗎?」
琴酒:「……沒有。」
銀發男人別開臉,是枝千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說:「帶你回去看看。那邊我翻新過一遍,你不喜歡的都換了。櫻花樹還留著。」
琴酒指的是烏丸家族在東京的宅邸。
他知道烏丸松不喜歡被拘束在四方宅院裡,只是出於身份的意義性,她勉強住下了。導致每天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對著庭院裡那棵他們一起種下的櫻花樹發呆。
「如果你不想去……」
琴酒還有其他備用方案。
他當然不是出於即興,腦子一熱去校門口堵人。
烏丸松有多狡猾他還不知道嗎?
想捕捉到她,要耗盡所有耐心,才能讓一貫理性的人放松警惕,露出些許破綻來。
但琴酒還沒拿出備用方案,是枝千繪就點頭了,「回去看看也不錯。」
少女感慨道:「反正,除了我之外也沒人會記得上世紀的故事了。」
千繪對烏丸松的死亡很滿意。
那可是她最擅長的手段,還用死亡躲過了一次舊時代的審訊呢,血賺不虧。
琴酒依舊沒說話。
他看著前方的路,纖長的睫毛掩過眸中暗綠,一時之間讓人看不出他對少女這番話的反應。
一路安靜。
那座宅邸不算很遠。
到了地方之後,是枝千繪哪都沒看,拉著琴酒就大步直接走向記憶中的位置——她可喜歡庭院裡的那棵櫻花樹了,種下的時候可是弄得她灰頭土臉的,還是靠少年黑澤陣搭把手才成功種下。
超級有成就感的漂亮花樹!
穿過走廊,猶如穿過狹長走道後忽然眼前一亮,庭院裡的櫻花樹躍入眼簾。
夏季將至,櫻花樹上一片郁郁蔥蔥,但惦念的樹茁壯成長,沒有隨著時間消失,這已經很令是枝千繪開心了。
少女下了走廊,開心的向著櫻花樹去。
琴酒跟在後面,習慣性的,還是落她半步。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他問:「烏丸集團你想要就是你的,我不稀罕這種東西。權力對你來說很有用吧?非時院那邊一直在盯著你,而且這就只是拿回屬於你的東西。」
是枝千繪的回答一如既往:「我不需要,送給你的了就是你的啦。」
「而且,我拿回來了,你怎麼辦?」
千繪可不在乎這些東西。
她要是想拿下非時院,早在指揮綠之王比水流挑戰黃金之王國常路大覺那年就動手了。
琴酒的回答則很簡單,「我說過,我的槍永遠只會交到你手裡,由你驅使。」
千繪回過頭,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那表情好像在說,她已經不是烏丸松了,不需要他繼續效忠。
被束上項圈的狼該自由了。
琴酒嘖舌,俯視近在咫尺的少女,清楚的看見了那雙淺色眼瞳中的透徹和干淨,又嘖一聲,「聽不懂嗎?」
他索性俯下身。
銀色長發從肩頭滑下,柔順的發絲在日光下散發淺光,銀色的,像上好絹布引人一摸,一下就勾走了少女的注意力。
琴酒揚起唇角,嗓音帶著煙氣的啞音,如弦樂低沉奏響。
「我說——」
灼熱的氣息掠過少女耳廓,吐出時隔多年的濃郁感情。用實際行動再次勾回她的注意力。
琴酒看見了少女眼瞳顫了顫。
但他並不打算就此收手,而是變本加厲地繼續說,挑破一切窗戶紙:「我和你的組織都屬於你,是枝千繪。」
「你該聽懂了。」
第185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0)
太近了。
是枝千繪下意識後撤半步, 許是男人吐出的氣息太灼熱,少女耳尖染上紅暈,臉頰也發紅。
她睜大眼睛, 夏光透進那雙剔透的藍眼睛裡,一晃而過亮眼的驚詫。
「……什麼?」
是枝千繪遲疑的, 半是在問。
她不是笨蛋, 也沒蠢到連話都聽不懂的地步,作為一款點過五條家婚約的劇本組,她很懂得情感的價值。
但讓是枝千繪驚訝的是, 琴酒為什麼會對她有這種想法。
為什麼?
他們之間……
有什麼會誕生這種感情的契機嗎?
一切都應該只是有利於彼此的共贏關系才對啊。
千繪移開視線,眼睫不安的顫動。
無法理解的事情占據了她的全部思考,以往優秀到無人能及的推理能力被揉成一團毛線。
淺瞳觸及了琴酒的銀色長發, 越是看見,就越是能感受到琴酒的存在。
無法正常思考。
她試圖退一步,暫時拉開距離。
需要思考的空間。
可她退一步琴酒就近一步,直至背部被樹干抵住。撞得疼了,千繪捂著肩膀回頭, 才發現身後是那顆櫻花樹。
——退無可退了。
琴酒往前, 長臂一展, 攬住少女撞到樹的肩膀,動作是罕見的輕, 可他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侵略性如潮水般襲來,讓人無處遁逃。
他繼續說,步步緊逼。
「我可以重復無數次。」
「但是, 你的回答呢?」
「別裝傻,我知道你聰明, 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千繪:「……!」
情感被逼至角落,她連呼吸都凝滯了。
微風輕起,吹動樹梢。
樹葉嘩嘩作響。
好像過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有眨眼一樣的短暫片刻。
琴酒忽然放開手。
好像他只是真的在攬過她不讓她撞到樹上去似的。
他退開兩步,拉開距離,將手插進口袋,說道:「我會留時間給你思考。」
拉開距離,是枝千繪被阻塞的大腦好不容易才從缺氧中反應過來,就聽見琴酒追加的下一句話。
「但是,你應該清楚我的意思了,千繪。」
琴酒抓住重點,再次開口:「如果沒明白……我可以再重復一遍。」
千繪:「——!!」
這個絕對不行!!
腦子已經宕機過一回的少女行動完全沒經過大腦思考,直接撲了上去,一把捂住琴酒的嘴。力度之大,就連琴酒都沒防住這一下。
兩個人倒在了草地上。
陽光傾瀉下來,冷淡的天氣被暖光照耀。
倒下瞬間,琴酒下意識扶住了她,就像他一直以來在守在少女身側那樣習以為常的動作。
他抬眸看去,綠眸卻驀然怔愣。
少女此時跪坐在他身上。她看起來全然沒有烏丸松向琴酒剖露真心時那副非人的冷漠,手牢牢的捂著琴酒,沒有很重的力道,卻莫名的,令他沒再開口。
她的長發被夏季陽光照拂著。
櫻色長發鍍上一層暖光。
是枝千繪垂著頭,琴酒能很容易看見她的面龐,看見她臉上的表情。
「……不行。」
「不能再說一次。」
千繪抿住嘴唇。
「我……」
少女濃密的眼睫低垂,掩去眼底錯亂的流光,她倉促的張開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喃喃半晌,只吐出囁嚅兩句。
「……我不擅長這種事。」
「真的很不擅長。」
琴酒怔住。
這還是他第一次從是枝千繪臉上看見這種表情,他見過的少女永遠都是將局勢控制到分釐不差的詭譎,從來沒見過她這幅模樣。像是枝頭的花蕾,隨風輕揚。
直到撩動發絲拂過手臂,琴酒才反應過來。
他沒再說什麼。
但琴酒知道,他的話,她聽進去了。
那麼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讓她明白他的想法。就算是達成了。
…
是枝千繪幾乎是全程神游天外地被送回了住的公寓。
她倒沒有羞赧的紅著臉,很鎮定的下了車。
但雙目放空的樣子吧……
顯然大腦還在宕機。
#您的撥打的用戶現在不在服務區#
公寓還是之前住的公寓,一下車,琴酒就看見了公寓樓下戴著兔子面具的黃金氏族。也正是這個原因,他才會去學校門口堵人。
銀發男人低嘖一聲。
他不是很明白是枝千繪為什麼一直要受控於非時院。
調查到的資料裡,名為是枝千繪的少女兩年前開始被黃金之王收養,之後,被強制拘束在御柱塔了好幾個月,直到後來才進入冰帝學園,勉強算是有了正常人的生活。
就算黃金之王強權至此,琴酒也不信是枝千繪是會委屈自己的人。
男人插在口袋的手無意識點了點槍。
片刻後,他有了決斷。
「我送你上去。」
是枝千繪腦袋自發點點:「噢,好。」
#大腦仍未響應.exe#
公寓被修好後,住在這裡的仍然是非時院的成員。而且是相當明目張膽的那種,就連進出都是古樸和服+黃金兔子面具,一眼就能看清這個地方的特殊性。
是枝千繪神情自若……
或者說是不在狀態地上了樓。
有種大腦宕機的美。
但在有黃金氏族察覺她身邊的人並不是非時院有記錄的陌生人,想要靠近問詢的時候。少女抬眸望去了一眼,只一眼,便硬生生將黃金兔子的腳步釘在原地。沒敢再前進半步。
然後千繪繼續神游。
琴酒沒有錯過這一刻的小插曲。
他微微側頭,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是枝千繪。這還是死別重逢後,他第一次認真打量少女。
和以前差不多。
連瞳孔中的色澤都和以前相差無幾,一樣的難以捉摸。要問不一樣的話,就是把披散的頭發編起來了,不是很流行的發型,卻意外的柔和了她身上那股淡漠感。
從整體上來看,沒有區別。
琴酒移開目光,卻是蹙了蹙眉。
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總覺得眼前的少女身上還有更多的迷題沒有解開。而這些迷題,正是『烏丸松』變成『是枝千繪』的原因。
電梯抵達是枝千繪住的樓層。
再推開家門——
「嗯?」
是枝千繪那宕機的大腦終於重新開機。
放眼望去,她家的客廳坐著一二三四……反正好多個紙片人。多得差不多能坐人的椅子都坐了人,而且全都是她打出過滿好感的那些人。
千繪迷茫地眨眨眼。
她扭頭看看身後還沒進門的琴酒,再看看室內。
室內,占據單人小沙發的江戶川亂步對上她的視線,揚起嘴角朝她露出明快的笑容,讓是枝千繪更懵了。
等、等會。
腦子剛開機還沒反應過來。
——發生什麼了?!!
好在,在是枝千繪的CPU徹底歸零之前,五條悟主動過來,牽走了呆掉的少女,稍微解釋了一下眼下的情況。
過程很簡單。
就是禪院真希覺得那個在校門口堵人的家伙看起來過於危險,於是在離開之後把這件事告訴了夏油傑,夏油傑當時正在和江戶川亂步幾人討論接下來的行動。
於是其他人都知道了。
當然,還是那句話,是枝千繪的安全並不需要擔心。
他們會過來,還是因為一件在江戶川亂步再三考量之後,才敲定的事實:
那位同樣被扯進裡世界動蕩的烏丸松,也是是枝千繪的一部分。
那麼這個帶走少女的人和他們一樣,也是為了和少女相認。
於是,江戶川亂步通過禪院真希的描述確定了這個帶走少女的人是誰之後,順手敲定了一項計劃:他們得聯手向御柱塔施壓,從黃金之王身上找到突破口。
倒不是港口Mafia單獨完成不了這項壯舉。
江戶川亂步足夠了解是枝千繪。
她敢在黃金之王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那難保黃金之王久病纏身的現狀和她沒點關系。
多一份力量多一份保障,在場的大家誰都經歷過少女那控場到極致的『完美計劃』,PTSD不言而喻。
——當然。
是枝千繪只聽見了紙片人們為什麼會聚集在這裡的解釋。
至於他們聚集在這裡的主要目的……
能瞞還是瞞一下吧。
江戶川亂步看著並沒有察覺發生了什麼的少女,松了口氣。
畢竟,如果說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賭桌,那他的寧寧就該是高處漫不經心看著他們在賭桌上用各自手段贏取籌碼的莊家。
至今為止,『復活』事件、『復活』事件後對「書」的謀求,還有各式各樣的陰謀……
她該是一清二楚。
否則又怎會對夏目漱石說出「打算完成這個『復活』」這樣的話。
…
江戶川亂步避開是枝千繪,和琴酒捋清了現狀。
琴酒沉吟片刻,回答:「可以。」
一方面是他見過江戶川亂步,港口Mafia鼎鼎大名的天才軍師,頭腦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可怖;另一方面則是是枝千繪的態度,她顯然……顯然認識室內的所有人。
更何況江戶川亂步還指出了賑早見寧寧、天滿宮歸蝶、烏丸松三位舊時代之主和是枝千繪的關聯性。
同樣心系著烏丸松被傳出復活傳聞的琴酒自然沒有拒絕。
江戶川亂步理所當然地點頭,「很好,那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
接下來是分工。
留下一部分人守在是枝千繪身邊,其他人去和黃金之王對線。
在此之前,幾人甚至商討出了讓東京咒術院校和冰帝學園整點交換生的路子。禪院真希被派去冰帝的另一個作用就是研究一下可行性,現在,這個方法正式派上用場。
千繪醬喜提滿級大佬重返新手村體驗卡。
至於在留守人選上,眾人幾乎沒多大異議。
眾所周知,一力降十會。
任如何巧言善辯,一拳下去照樣會被打暈。
什麼?體術很好?
能好過天與咒縛的伏黑甚爾嗎?
還是被劇本組一套小連招摁在觀眾席上的千繪:「……?」
嗚哇!紙片人真的造反了!
悠于 2024-9-7 14:32
第186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1)
是枝千繪, 思考人生中ing
左邊,是自帶cp所以被格外放心的乙骨憂太;右邊,是醫療技能點滿的家入硝子和與謝野晶子。一邊是負責盯梢, 一邊則負責檢查她的身體狀況。
至於對面坐著的……
千繪閉目。
「來,抬手。」
家入硝子看著昔日同窗依舊可愛的粉毛, 想起她的遺憾落幕, 不免神色暗淡,放輕了聲音。
就連旁邊的與謝野晶子也哄著說道:「測個體溫,一會兒就好了。」
是枝千繪:「……嗷。」
怎麼連你們也這樣!她真不是易碎玻璃人啊!
千繪伸出手, 認命的接過體溫計,配合家入硝子和與謝野晶子的全方位體檢。因為上次發燒被諸伏景光逮了個現場,於是這件事已經被牢牢記下。
是枝千繪整個人已經鹹魚躺平, 懶得反駁這是王權者的影響了。
絕,這一招實在是絕。
簡直是對千繪專攻。
劇本組們合力探討出來的留守人選分兩種。
第一種,是伏黑甚爾這種,這樣可以以武力摁住她的。
第二種,是降谷零這種, 這樣多少能識破她話術的。
至於從武裝偵探社那邊調過來的治療異能的與謝野晶子以及反轉術式的家入硝子……
真的, 就差把『生怕她不小心死了』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千繪也沒辦法。
打得過, 但不好下手。
靠忽悠,但已經有前車之鑒了。
關鍵這個PTSD還是來自她, 昧著良心,是枝千繪也不好當面說一句她還有計劃沒做完。
第一輪檢查結束。
對自己的狀況很有數的是枝千繪果不其然看見了兩名醫生詫異的目光。
她選擇裝死沒看見。
家入硝子和與謝野晶子對視一眼,拿著檢驗單出去討論了。
於是,室內只剩下了伏黑甚爾和降谷零。
以及算在戰力組的乙骨憂太。
乙骨憂太左右看看, 少年驚覺自己疑似電燈泡,連忙離開了室內。
於是室內氛圍更奇怪了。
詭異的氣氛還沒蔓延, 病房門被打開。家入硝子探進頭,面色凝重地喊走了降谷零。
眼見專業醫生都這個反應,降谷零深呼吸一口氣,再三叮囑是枝千繪他不會走太遠,有事記得喊他。就跟著家入硝子出去了。
千繪眨眨眼,頭頂冒出問號。
不應該吧。
硝子和晶子的反應怎麼這麼大。
不就是她威茲曼偏差值噌噌上漲對身體狀況有點影響麼,這王權者的位置卸了就可以了,怎麼這個臉色,她又不嚇人。
千繪對見面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的伏黑甚爾投去視線,卻發現他的神色也很糟糕。臉色差極了。
伏黑甚爾坐在靠牆角的位置。
他套著件寬大的外套,黑發順服地貼在耳側,發尾沾著些濕氣——或者說,渾身上下都沾著點濕氣。未擦去的零碎水珠站在睫毛上,從是枝千繪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見一張帥氣的側臉。
伏黑甚爾頭靠著牆,卻撇開臉,面向窗外。姿態很緊繃。
他沒和她對視。
從進來開始。
是枝千繪覺得奇怪。
「甚爾?」
喊一聲,換來一句低沉的「嗯」。
然後就沒了。
「甚爾——」
再喊一句,還是一句「嗯」。
然後也沒了。
喊幾句都是一樣的回答,千繪喊什麼都會回應,但每次都是不多不少的應答。
男人心,海底針。
是枝千搖頭嘆氣,食指點著下巴,盯著伏黑甚爾,自發從細節判斷起男人的狀態。
這幅模樣,不像是剛剛聽見家入硝子喊走降谷零才開始的,而像是進來之前。不過,甚爾的態度更像是在藏著什麼……
千繪松了手。
她猛然翻下病床,徑直走向沉默的男人,不給他反應,彎下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不顧他霎時的驚詫,是枝千繪掀開外套,揭開襯衫,順手按住了作勢就要起來的伏黑甚爾。
襯衫下,緊貼著健碩胸膛的是雪白的繃帶。
「……你受傷了?」
她沒嗅到血腥氣,他應該是來之前把血跡衝洗掉了。
是枝千繪追問道:「發生什麼了?」
難道是禪院……不、禪院的威脅在天滿宮歸蝶時代她就清洗掉了,從她給他留下的東西來說,能威脅到伏黑甚爾的東西少之又少。
「甚爾。」
是枝千繪蹙眉,肉眼可見的,氣壓沉了下來,「到底發生什麼了?」
「……」
伏黑甚爾條件反射般的要抬起手去安慰少女,又倏地意識到什麼,蜷起手掌,收回了手。
他半是垂下眼簾,這次卻沒拒絕回答問題:「你……死後,我下葬了你。最近有一批詛咒師,盯上了你的遺體。」
這指的就是有人想復活天滿宮歸蝶的事情了。
這段時間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那些人我清理干淨了。」
伏黑甚爾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具體情況,轉而說道:「那批詛咒師裡有些人比較特殊,耗了點精力。我沒事,只是一點小傷。」
他只是沒忍住而已。
他尚且不願褻瀆的神明,在詛咒師眼中就是用來奪取咒術的道具。甚至,會被破壞咒術格局還是天滿宮歸蝶的理想願景。
伏黑甚爾又怎麼忍得住怒火。
但這些伏黑甚爾不會拿出來髒了少女的耳朵。
他提起嘴角,拿出以前的態度,說,「就是一時不小心著了詛咒師的道,我又不是你,這點小傷過兩天就好了。」
是枝千繪卻是忽地彎眸,笑了一聲。
「詛咒師?」
那笑聲恣意極了,和伏黑甚爾記憶中的天滿宮歸蝶完全重合,一樣裹挾著他不懂的怪誕,聲聲盡帶諧謔和諷意。
「看來他是還沒被關夠,這才多久?十年?」
「換算進陪我一起死的深淵裡也有上千萬年了,這麼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真是——」
是枝千繪驀然收了聲。
少女斂眉,掩蓋眼底冷厲光色,指尖輕輕按在繃帶上。
她問:「疼嗎?」
不等伏黑甚爾回答,她自發轉身,「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叫硝子來。」
伏黑甚爾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輕輕往回一帶,成功讓是枝千繪往他的方向倒了幾步。倒進他雙手夠得著的地方。
「不用。」
他彎下身軀,謹慎又克制地把她攬在懷裡,頭輕輕擱在少女肩膀上。相比之下火熱的胸膛貼了上來,是枝千繪整個人被攏在伏黑甚爾懷裡,一時愣了神。
伏黑甚爾微微闔了眼眸,放緩聲音,附在她耳邊,慢慢說道:「不用這麼麻煩。你陪我一會兒,就不疼了。」
灼熱的氣息吐露,拂過是枝千繪的耳垂。
伏黑甚爾貪婪地汲取著是枝千繪還活著的生機,環住她的雙手慢慢縮緊,他的頭埋在少女頸肩,低啞著聲音,祈求,「別走。」
「一會兒就好。」
是枝千繪怔然。片刻後,她抬起手,放在了伏黑甚爾的發頂,輕輕地按了按。
她放緩了聲音,笑道:「像在撒嬌呢,甚爾。」
她本來只想緩和一下氣氛,卻不妨,伏黑甚爾輕輕「嗯」了一聲,啞著聲音承認了。
「你就當是吧。」
男人半是無意地脫口而出,完全沒有成熟穩重成年人的擔子:「在喜歡的人面前撒嬌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是枝千繪的手僵住。
……等?
等等等等——
這些人是串通好了,一起來燒她腦子的嗎!
是枝千繪從伏黑甚爾的懷抱裡掙脫出來,轉身面對他,看見伏黑甚爾表情瞬間,千繪卻是沒開口了。
伏黑甚爾的狀態很糟糕。
指的不是身體上的,更像是心理狀態上的脆弱。
他撇開腦袋,千繪便用雙手輕輕捧起男人的頭,看清了他眼中的沉郁和躲閃。猶如暴風雨下的碧海,被風暴打碎的海面交錯著白浪,揉著堅硬與易碎這樣矛盾的兩種光色。
是枝千繪停頓片刻,明白了伏黑甚爾為什麼會這樣。
最後下決心動手的是他吧。
殺死『天滿宮歸蝶』後,會連帶著否認她賭上一切存努力造就的成果。這對她的笨蛋家臣會是個不小的打擊。
是枝千繪摸了摸男人的眼角,見伏黑甚爾看向她,便揚起笑容,「甚爾在愧疚我的事嗎?」
伏黑甚爾沒吭聲。
但零碎低迷的狀態,顯然千繪說對了。
「沒關系的啦。兩種局面我都設想過,你只是選了當時更好的一種,對我來說,兩種結果都一樣,所以沒關系。」
伏黑甚爾眼眸動了動。
前一種對你來說更有利不是嗎。他張了嘴,又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而且……」
是枝千繪捧著伏黑甚爾的臉,將額頭輕輕抵著他的額頭上,溫涼的溫度傳遞過去,霎時間,伏黑甚爾眸子裡的色彩晃動。
這樣近的距離,他再清晰不過地感受到了濃烈的生機。
正如她在說的。
「我在這裡,甚爾。」
千繪拉起伏黑甚爾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明明只是普通的心髒跳動聲,卻震得伏黑甚爾指尖發麻。
少女笑容燦爛,眼眸明亮,全無旖旎,卻又實實在在地告訴他:「你看,有心跳的,是活著的。」
「我在,不會消失了。」
第187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2)
「……」
伏黑甚爾的指尖在顫抖, 他幾乎是下意識就把少女擁進懷裡,死死地扣緊是枝千繪的後背,一刻也不願意松開。
多久沒聽見這句話了。
十年前?或者更遠?
太遠了, 漫長的時間讓伏黑甚爾都分不清究竟過去了多久,他只記得固執的守著天滿宮歸蝶, 守著她留下的這個繁榮盛世。
當一個人變成執念壓在心底, 人就瘋了。
伏黑甚爾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瘋,但他知道自己的執念是什麼。
「歸蝶。」
「嗯。」
「歸蝶。」
「嗯,我在。」
是枝千繪撫著伏黑甚爾的後腦勺, 一聲一聲地安撫。
室內的氣氛很好。
這就苦了門外的學生們。
虎杖悠仁等人圍在門口,他們是來送茶點的,不小心聽完了全程, 現在正端著茶點在房門外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釘崎野薔薇用手肘戳了戳伏黑惠。
她用眼神暗示:這是你爹,你來決定。
伏黑惠果斷推開門。
察覺到有人進來,是枝千繪拍拍伏黑甚爾,示意他該放開了。伏黑甚爾不滿地掃了一眼伏黑惠, 暗自磨了磨牙, 還是松開了手。
是枝千繪回頭一看, 走近的人正是伏黑惠。
還帶來了她最喜歡的甜點心。
「好耶,是我喜歡的, 謝謝惠!」
千繪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走。
黑發少年微微揚起嘴角,「天滿宮大人喜歡就好。」
伏黑甚爾:「……」
兒子大了,還是別留在家裡了。
是枝千繪看見了虎杖悠仁。
這還是她第一次和今年咒術高專的一年級新生們見面。
新生一共四個人,虎杖悠仁、伏黑惠、釘崎野薔薇和吉野順平, 其中吉野順平就是之前她在買漫畫時碰到的那個,據說還是特招生, 特別有緣分了。
看見虎杖悠仁,就不得不提一句某位詛咒之王。
「宿儺呢?」是枝千繪問。
而提起兩面宿儺,苦的就是虎杖悠仁。
粉毛少年苦著臉回答:「他前幾天搶了我的身體跑去了岐阜縣,我醒來之後就不知道他去哪了,還是我自己想辦法回來的。」
關鍵是他還身無分文,差點就迷失在外面了。
千繪:……太屑了宿儺。
想著宿儺應該是去飛驒靈山淨界了,是枝千繪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一千多歲的詛咒了。
總是能照顧好自己的。
作為一名名義上的交換生,理論上來說,正經的十七歲女子高中生千繪醬插的是乙骨憂太那一班,算是少年咒術師們的學姐了。
秉著對學姐的關愛,釘崎野薔薇幾人在和少女的交流間,無意識擠開了真正負責保護任務的伏黑甚爾,很是活躍起了沉悶的氣氛。
對於喜歡熱鬧的是枝千繪來說,這讓她格外開心。
伏黑甚爾眼眸微抬,看著在少年少女間歡笑的是枝千繪,忽地喊了一聲:「歸蝶。」
那櫻發少女投來目光,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甚爾抿著唇,問:「你知道五條悟他們去做什麼了嗎?」
「知道啊,要去找國常路先生吧。」
千繪全然不在意地彎下眸子。
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輕快,宛如舊時冬雪,紛紛揚揚,連笑靨都好看極了。
「他們查不出什麼的。」
+
黃金之王氏族核心領地的御柱塔在幾刻前接到了拜訪申請。
按理說,拜訪就拜訪,想來拜訪黃金之王的人數不勝數,更何況這幾位拜訪人身份顯赫,平均下來都是能撼動一方的人物,來拜訪也可以接待。
但問題是——
分開來看,沒什麼問題。
可把這些人放在一起就很恐怖了。
咒術界的、橫濱的,那邊那個銀色頭發不正是烏丸集團這代的掌權人嗎,還有,連警方的人都在……
御柱塔下,一向仗勢欺人的黃金兔子頭一次感受到了被權力壓迫的顫栗,被逼得節節後退,不得不讓開了通往御柱塔頂層的路。
「諸位……」
「御前大人還在昏迷……」
黃金兔子不斷地游說,試圖減緩幾人的腳步。
但無效。
反而是被眼神威懾,嚇得閉上了嘴。
頂層的監控室,隨著訪客逼近,黃金氏族的幾名高層焦急的討論聲愈發吵嚷。
「怎麼辦?他們快到了。」
「不能攔嗎?」
「能是能,但這個架勢,一旦他們下定決心要強闖,中原中也夏油傑五條悟……這種級別根本攔不住!」
「問過來意嗎?他們打算做什麼?」
「問過,但說是為了是枝大人。」
「……什麼?」
這個名字一出,黃金氏族的二把手國常路愣住了,連手上撥出去的電話都忘記了,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脫口而出一句「遭了」。
何止是遭了。
黃金之王昏迷未醒,一旦第七王權爆發,還有誰能壓住是枝千繪?而如果一旦壓不住,第七王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爆炸範圍又會是多少?
國常路咬咬牙,重新鎮定下來指揮局面。
他問:「是枝大人現在在哪裡?」
「從定位來看,現在應該是在東京都立咒術院校。核對過,定位信息是真的。」
……也沒好到哪去。
國常路凝眉,見打給青之王宗像禮司的電話接通了,立刻向他發去求援。
定位信息是真的不代表是枝千繪的威脅性就小了。幾年前綠之王比水流挑戰御柱塔,當時是枝千繪也沒靠近御柱塔,不也還是指揮綠之王到幾乎勝利嗎。
「用點手段拖住他們,除了別招惹到之外,能拖多久拖多久。」
幸好,御前大人昏迷前向白銀之王傳達了消息,如果出了事,不變的第一王權多少還能壓住一下場面。
國常路再看了一眼監控顯示器上的幾人,下定決心。
只是一個,非時院還能攔得住,但這個情況,不管來意是什麼,已經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我去把情況告訴威茲曼大人。」
要是事態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就真的要考慮,弒王了。
…
一行人逼近御柱塔頂端。
江戶川亂步來之前,特意和夏目漱石商量過從黃金之王身上找突破口的事情該如何執行。
一起來的人不少,可盡管萬事俱備,江戶川亂步也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應該沒有哪裡疏忽了才對。
伏黑甚爾和降谷零等人在咒術高專守著是枝千繪,森鷗外在外旁觀大局,他帶著剩下的人直入御柱塔。
從各方面都安排得很緊密,不會出紕漏。
可綠眸青年還是皺著眉,不斷在心裡反復推倒他找到的線索,卻罕見的推理不出像樣的答案。
有什麼世界之外的東西蒙蔽住了天才的感官。
直到在御柱塔頂層的接待室見到已經准備好接待他們的白銀之王阿道夫·威茲曼,江戶川亂步才恍然驚覺了什麼。
「……寧寧不是沒察覺到。」
看著接待室的兔子遞來待客茶,江戶川亂步喃喃自語。
而是,她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幕,已經做好了准備,就自然不需要再過多關注。
幕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呢?
什麼樣的東西值得她主動遮掩?
太宰治也同樣意識到了這件事。
作為負責交涉的那個,太宰治省去了多余的寒暄,徑直向白銀之王發問——
那經歷了數十年歲月卻還保持青年模樣的王權者驚訝的看向他們。第一句話就讓江戶川亂步得出結論:他什麼都不知道。
「……千繪?」
「啊,你說鳩山那孩子嗎?」
阿道夫·威茲曼歉意地說道:「抱歉,我在天上待久了,不知道和她有關的詳情。我只是接到中尉、黃金之王的請求,從天上下來,幫他坐鎮御柱塔。」
——「可是。」
五條悟揚聲打斷,「但我聽說白銀之王已經七十余年沒有離開過天空帝國號。那號稱再不會踏上土地的王權者是為了什麼才從上面下來?」
這話已經像是在嗆聲了。白發咒術師壓住心中的急躁,沒把情緒上來了的剩余躁動也一起說出來。
阿道夫·威茲曼怔了怔。
年長卻貌美的王權者笑了,「……你很敏銳。」
「告訴你們也可以,我已經從國常路那裡聽說了你們的態度……向非時院施壓,她對你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吧。」
「這樣,或許你們能幫到中尉。」
阿道夫·威茲曼揚手,身後的浮屏顯示了非時院至今為止對是枝千繪的威茲曼偏差值監控記錄。
數據很明顯,曲線在逐步上升。
他對這些神色暗沉的男人們說:「你們這個層次身份的人應該了解過王權者的概念。多余的我就不多說了,我只說和那孩子有關的部分。」
「王權者越是強盛,威茲曼偏差值波動越是強烈。這一點因王權者的屬性而異,而那孩子,是其中最危險和不穩定的一個。」
琴酒蹙眉,捕捉到了阿道夫·威茲曼話裡的關鍵詞,忽然聯想到了他去堵是枝千繪那天,少女對他說的那番話。
——有人在試探她。
——因為她很『危險』。
這番話和王權者的事情有關?
白銀之王繼續在說:「我不清楚她的具體情況。但中尉明確在信裡告訴我,以及我對這些數據的研究都表明,第七王權者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阿道夫·威茲曼斷言道:
「已經破損不堪,在墜落邊緣。」
此話一出,滿堂皆寂。
江戶川亂步放輕了呼吸,猛然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橫濱的那個血月的夜晚,鮮血滴落,生命消逝。
而他無力回天。
諸伏景光恍惚了一瞬,他下意識問了一句:「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之後會發生什麼……?」
但其實,問出口的時候他就知道結果了。
上一任赤之王迦具都玄示墜劍的下場歷歷在目,只不過是有其他力量介入,才沒有造成過多破壞而已。
但那已經是觸目驚心的災難了。
而那場災難的制造者本人,上任赤之王迦具都玄示更是殞命當場。
中原中也面色沉重極了。不可置信地低喃,「為什麼會這樣……」
他才剛剛找到她啊。
阿道夫·威茲曼苦笑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也沒辦法回答你們,我手上沒有更詳細的資料,中尉昏迷之前也沒多說什麼。」
夏油傑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問:「那誰有資料?」
白銀之王沉默片刻,給出答案。
「我聽說之前第七王權者是由一名叫御槌高志的研究人員負責,但是我聽說……他已經死了。」
瞬間,江戶川亂步按在扶手上的指節發白。
信息鏈斷了。
白銀之王的一無所知是第一斷,御槌高志的死是第二斷。
不出意外,還會有第三斷。
他其實明白,按正常邏輯,這樣的真相應該在他們解決了裡世界動蕩帶來的危險之後才會浮出水面,他這樣做屬於抄近道,很容易卡在信息量不足上。
但僅是淺顯的部分真相就是這樣,那更深層的呢。
他的寧寧……
是枝千繪,究竟在做什麼?
第188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3)
第三個線索在綠之王比水流身上。
這個消息是從黃金氏族二把手國常路身上得到的, 那位黃金之王嫡系後裔的氏族凝神看了他們許久,才吐出這個消息。
「綠之王是年輕一代王權者中的佼佼者,力量僅次於御前。數年前, 他曾經挑戰過御柱塔,當時和他合作的, 就是是枝大人。」
「那時綠之王突破到了石板前。」
「當年他距離奪取王權者的力量來源僅差分釐。」
國常路說著一段往事。
在場的所有人越聽越皺眉。
「綠之王在最後一刻收手了。後來御前問過是枝大人這件事, 是枝大人也承認了,當初是她讓綠之王停手的。」
太宰治緩緩握緊掌心,鳶眸發空,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低聲問道:「理由呢?」
「只有御前知道。」
太宰治沉默不語,握緊了手裡那本沒有封皮的書。
青年闔眸, 半晌才睜開,與江戶川亂步對視一眼,得後者肯定,太宰治這才開口,「我們得分一半人去找綠之王, 不管他會說什麼, 比水流都是最關鍵的信息。」
江戶川亂步:「我負責綠之王那邊, 這邊交給太宰。」
琴酒頷首,「Jungle的信息我已經追查到了, 我帶路。」
「那我也去吧。」
五條悟拍了拍夏油傑的肩膀,低聲交代了句什麼,抬頭看向江戶川亂步:「算戰力。我去會會這個什麼綠之王,不然他跑了就不好辦了。」
江戶川亂步點頭, 扭頭,又深深地看一眼太宰治。
他低聲說了句「這邊交給你, 記得問」,便和五條悟琴酒一起從速離開了御柱塔。
太宰治眸色不明。
他輕輕「嗯」了一聲。
太宰治很安靜,留下的其他人也沒有說話。寂靜的氣氛讓阿道夫·威茲曼有些尷尬,剛起身,向一旁的兔子侍者示意這裡交給非時院,就見太宰治開了口。
「白銀之王……威茲曼閣下。」
鳶眸青年無意識點著手裡的書本,喊住准備離開的阿道夫·威茲曼:「能告訴我,御前大人昏迷的原因嗎?」
「能將王權者影響到這個地步的東西,應該不多吧?」
只要喚醒黃金之王,一切謎底都可以揭曉。
這就是江戶川亂步和太宰治兵分兩路的目的。
+
江戶川亂步等人在街角的一家咖啡廳找到了綠之王比水流。
彼時,那位墨綠短發的異瞳青年正在卡座裡望著窗外的景色,他穿著件襯衫,裝束和調查到的資料裡差距很大,完全不像是需要輪椅與拘束衣才能維持生命基礎的模樣。
幾人走近時看見了比水流桌上擺著的茶點。
除了他自己那杯之外,還有三杯。
茶水面微微蕩漾,熱氣未散。
見他們來了,比水流毫不意外地向他們打了聲招呼,「初次見面,我是綠之王,比水流。」
比水流看看來人,盡管他知道眼前這幾人的身份,青年面上卻沒有任何畏懼,只彎了彎眼眸,說:「看來沒猜錯人數啊,請坐。」
江戶川亂步毫不客氣地落了座:抓住缺失的主語,問:「誰沒猜錯?」
比水流沒有被質問的不滿,回答:「你知道是誰。」
「………」
江戶川亂步沒說話了。
比水流沒有沉默。
「我知道你們想來問什麼。那麼在最開始我也給出我的回答。」
比水流比想像中更明白江戶川亂步等人的來意,他說——「你們從我這裡得不到任何真相。」
那青年笑著說,異瞳裡的神色異常狂熱,「我想要的世界已經達成了,在她的指引下。」
比水流以手撫心,心髒在跳動。而這是理想之外的額外饋贈。
墨綠發青年抿唇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為了保證永恆的理想,這條性命奉於守密也沒什麼不可以。」
那樣子就差直接說寧死不屈了。
「喂,太狂妄了。」
五條悟騰地一下手按在了桌子上,他壓抑著急促的怒火,冷笑一聲,抓住重點直接發問:「既然這樣,那你在這裡等我們干什麼?」
既然不想回答,那這裡蹲他們是什麼意思?拖延時間?
「因為。」
比水流的目光從坐在他對面的三人身上逐一掠過,語氣裡是讓人聽不懂的感慨。
「我很好奇你們,想見一面。」
這樣偉願完成後的效果,怎麼能讓人不感到好奇。
「就只打算看一眼?」
琴酒冷聲問道。
「是的,就只打算看一眼。看一眼就走。」比水流微微頷首。
他起身瞬間,五條悟對江戶川亂步投去了視線,問要不要動手。
「先別動手,還有另一個線索。」江戶川亂步搖搖頭,抿著下唇,桌下的手機中,是場外的森鷗外發來的新線索。
赤之王的氏族,櫛名安娜。
她曾經在御槌高志手下待過。
看著櫛名安娜作為權外者實驗體的過往,江戶川亂步手指愈發收緊,眸中盛綠猶如風暴,一直未停歇。
比水流沒有在意這些細節。
他像是真的就是來看一眼一樣,向路過的服務員結了賬。算是請幾人喝了杯咖啡。
臨走之前,比水流說:「這件事已經結束了,結局也在最開始敲定。」
「你們改變不了什麼。」
「不如好好享受你們得到的權利和自由。無論『不存在』還是『存在』,一切都會是既定的事實。」
綠之王離開了。
江戶川亂步盯著手機上的信息久久不語,反復咀嚼最後那句模棱兩可的『勸誡』。
忽地,五條悟打破沉寂。
他遞出手機,說道:「這是學校那邊的消息。硝子給她做了體檢,情況……比那個白銀之王說的要更危險一點。」
之前諸伏景光在警局遇到的情況還算是不錯的,按照阿道夫·威茲曼的預測,少女此刻應該處於墜劍邊緣。
至於是為什麼會影響到生理狀態這一點還不得而知。
江戶川亂步收了手機,做下決定。
「走吧,去吠舞羅。」
「正好也能問問赤之王威茲曼偏差值的事情。以非時院的態度來看,寧寧的第七王權,恐怕有問題。」
……
對比起綠之王的從容和預判,赤之王的氏族對三人的到來明顯很驚訝。
赤之王氏族二把手草薙出雲思忖過後,決定暫停今日HOMRA酒吧的營業。
「第七王權者,無色之王的事情?」
聽到問題,草薙出雲神色一肅,連一旁的十束多多良也望了過來。
「能問問你們和是枝小姐是什麼關系嗎?」
五條悟:「你認識她?」
「幾年前在「中心」醫院見過,當時是去救安娜……」回憶起過去的之前,草薙出雲緩和些許,但他仍舊很認真地說道:「事關是枝小姐,這件事我不能隨便外傳。你們和她是什麼關系?」
三人無意間對視一眼。
隱隱約約的,有股詭異的氣氛在蔓延。
還是江戶川亂步抬聲直言,「她之前保護過我。這一次我從白銀之王那裡得知寧、千繪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快墜落了,我想救她,但信息量不足,所以找到吠舞羅來。」
「……墜劍?」
一道纖細的聲音驚訝地附和過來。
江戶川亂步看去,發現正是吠舞羅的小公主櫛名安娜。
紅色哥特裙的女孩聽見江戶川亂步的話之後沒有繼續躲開,她從十束多多良身後出來,謹慎地靠了過來。
草薙出雲驚訝地看向她,「怎麼了安娜?」
銀發女孩搖了搖頭,「他們可以信任。」
她走到三人面前,仰頭,逐一看過江戶川亂步、五條悟、琴酒三人,最後似是無意又是好奇地停在了琴酒身上片刻。
櫛名安娜扭過頭,又跑回草薙出雲身後。
「她……和我不一樣。」
女孩開了口,過去的陰影重新卷上來,櫛名安娜握住草薙出雲的手,突然沉默了下去。
草薙出雲嘆了口氣,無奈地對客人們露出禮節性的笑容,把櫛名安娜護在身後。
他放輕聲音,「安娜之前是「中心」醫院御槌高志手下的實驗體,那家伙想控制一名王權者,折磨過安娜。她不太喜歡這方面的話題,抱歉。」
話落,五條悟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琴酒想起什麼,面色更是難看。
草薙出雲臉上的表情卻是很奇怪,他說:「但是枝小姐和安娜不一樣。」
「當時我們去救安娜的時候發現,是枝小姐與其說是受控,不如說,她在和御槌高志合作。」
「後來……」
草薙出雲頓了頓。
「後來我們聽說,那一任無色之王應該是個新誕生的混沌體,已經被選定的王權者不應該這麼容易更換的,而且是枝小姐只是普通人,連權外者都不是。」
草薙出雲沒有過多揣測,可言下之意好像在說,過去那個少女似乎和御槌高志合謀篡奪了一名王權者。
可是她需要王權者的力量做什麼?
從草薙出雲的話可以得知,過去的她只是普通人不是嗎?又是怎麼撐得過那種力量的?
江戶川亂步握著掛在脖子上的貓眼石項鏈,瞳孔空茫。
櫛名安娜已經緩過來了,她重新開口,女孩的聲音很細,卻格外有信服力。
「那些過程我不知道。」
她說:「但是我知道:現任第七王權者的力量可以影響現實。」
「她能將不存在的事物,融入現實當中,讓事物成為「存在」的一部分。」
「但是她……」
「但是她得位不正,所以使用力量越多,威茲曼偏差值的波動越會危及生命,直到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是嗎?」
江戶川亂步遲滯地打斷了櫛名安娜。綠眸青年坐在沙發上,垂著頭,黑色額發掃過眼眸,擋住了眼底的情緒。
他握著那顆貓眼石項鏈。
亂步和過去一樣,依舊是第一個猜出謎底的人。
「嗯。」櫛名安娜輕輕點頭,「是的。」
因為根本就不是德累斯頓石板選中的王權者,所以才會被龐大的力量影響到生理。
疾病纏身,不過如是。
謎底在一點點揭曉。
那麼,還有一個問題。
……
「她影響了不存在的什麼?」
第189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4)
千繪接受了第二輪檢查。
降谷零也跟著兩位女醫生一起進來了。
金發青年不知道從家入硝子和與謝野晶子哪裡得知了什麼, 面色不太好看,但在對上少女的視線時又下意識地勾起微笑,不讓她察覺到什麼。
是枝千繪也朝他揚起笑容。
圍在病床旁的幾人都讓開位置, 把病床旁留給了醫生。伏黑甚爾走向降谷零,兩人在門口低聲交談著什麼。
越過硝子和晶子兩位醫生, 是枝千繪清晰地看見, 隨著降谷零的講述,伏黑甚爾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直到剛剛才被她扒拉起來的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望過來時嘴唇顫動, 碧沉眸色空洞無神。
就好像她快死了一樣。
千繪用小被子裹住了自己。
……冤枉啊大人!
已經數次被男人們用這種眼神看著的是枝千繪這下真的有在反思了——可她反思不出來!
她真的不知道哪個環節的問題會被用這種眼神看待!
是枝千繪嘆了口氣,咕噥兩聲怪,老實配合醫生們的第二輪檢查、第三輪檢查……直到檢查結束, 非常乖巧,從頭到尾極為配合。
伏黑甚爾重新走近。
是枝千繪坐在病床邊,整個人都被寬厚的影子籠罩。她仰頭看去,男人眼裡看不清色彩,他好像想說什麼, 喉結滾了滾, 也沒吐出個所以然來。
眸子沉沉地看了是枝千繪許久, 再開口時,竟聽出了一絲顫音。
「檢查結果還好嗎?」
是枝千繪頭上冒出一個問號, 看了一眼家入硝子的方向。
檢查報告還在醫生手裡哦?
伏黑甚爾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話裡的矛盾點,他沉默了一下,干脆再向前兩步,蹲下身, 輕輕交握住少女溫涼的手掌。
脈搏在跳動。
正如她說的,她還活著。
但伏黑甚爾哪還敢賭一個模棱兩可。
男人收緊掌心, 半垂的眼睫下,眸中碧色如同濤濤海嘯,他卻壓著聲音,遏制著自己,不暴露出一絲不安來。
伏黑甚爾放軟聲音,說:「別擔心,無論發生什麼,這次我們會找到更好的方法。」
是枝千繪剛想說自己有解決方法,就見到了男人臉上決然的堅毅,不給她狡辯的余地。
「……好吧。」
得到回答,伏黑甚爾肉眼可見的放松了許多。
只有千繪一頭霧水。
她真的沒有要死了,真的!
…
體檢的結果沒有到是枝千繪手裡。
作為沒有被告知病情患者,是枝千繪被允許在高專範圍內隨意走動,但盡量不要離開高專。和她一個年級的幾位咒術師這段時間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她的安全,一個特級三個一級,安保程序拉滿了。
原本,如此派頭,應該會被同班同學敵視一下的。
但是……
「真希同學和是枝很熟嗎?」
「嗯,我和真依受到過天滿宮的蔭庇,能競選禪院家主地位的資格也是天滿宮大人賦予的。」
如上。
無聊,只能擼擼毛茸茸。
於是熊貓收到了來自伏黑甚爾和降谷零的死亡視線,胖達君欲哭無淚地被少女擼毛……手法還挺舒服誒。
熊貓不爭氣地享受了起來。
然後被伏黑甚爾火速找借口丟去執行任務了。
學校內部沒什麼特別的事情。
無聊的千繪已經到了祈本裡香都能聊上幾句的地步。
怎麼說天滿宮歸蝶和五條悟一樣,算是乙骨憂太的遠親,抱著長輩心態去看這只咒靈,竟然意外地把咒靈裡香聊害羞了。
一度從童年往事聊到什麼時候談婚論嫁。去倒杯水的功夫,乙骨憂太發現自己的輩分嗖嗖往下降,而這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已經成功在裡香口中晉級為了『長輩』,還約定當他們倆的證婚人。
乙骨憂太看著自己遞茶杯的手,有種給長輩敬茶的恍惚感。
天滿宮大人,恐怖如斯。
大約是看是枝千繪實在是太無聊,終於,降谷零斟酌著問千繪:「有想去的地方嗎?附近市區今天有商業活動,可以去看看。」
是枝千繪大喜過望。
她也斟酌著,看向了伏黑甚爾,「我想……去看看我自己。」
她想去看看天滿宮歸蝶。
伏黑甚爾是唯一一個知道天滿宮歸蝶下落的人。這也是他為什麼會遇上詛咒師的原因,想找到天滿宮歸蝶的遺體,就要先過伏黑甚爾這關。就連是枝千繪都不知道自己在哪。
這個要求令伏黑甚爾沉默了很久。
久到是枝千繪都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了,伏黑甚爾才輕輕地應了一聲「好」。
他沒拒絕,帶著千繪去了。
…
伏黑甚爾將天滿宮歸蝶葬在了一處安靜的山丘。
他本來想尋一個少女喜歡的地方,卻發現她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天滿宮神社,一生都奉於咒術的天滿宮宮司沒有自私的喜好,干淨得仿佛消失也不會被人發現。
爬上山坡,腳下綠草茵茵,山坡上種著顆櫻花樹。
可惜已經過了櫻花盛開的季節。綠樹蔥蘢,風一吹,樹葉簌簌噪響,連帶著少女的長發一起吹起。
腳下草尖也隨著飄搖。
伏黑甚爾停下了腳步,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眼前的這一幕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那少女轉過身,櫻發揚起好看的弧度。
額前發絲被吹起,露出雙好看的淺瞳,裡面正正倒映著他。
「甚爾?」
千繪疑惑地問道:「怎麼了?不一起來嗎?」
伏黑甚爾這才回過神,慢吞吞地應了一聲,手插進褲子口袋,似作慵懶地回答:「來了。」
沒關系,她還活著。
這一次他們更早發現了危險,她也不是被架上高台的理想主義者。
只是一個達摩克利斯之劍而已。
……
男人站到了是枝千繪身後,陪著她走到樹下。
樹下沒有墓碑,單獨的一棵樹,是枝千繪看了一圈,發現附近也沒有咒力痕跡。
按理說天滿宮歸蝶帶來的龐大咒力體量十年很難完全消除,但這裡什麼都沒有,要是有人路過,就算是個咒術師,也絕對想像不出這裡葬著曾經咒術界至高無上的天滿宮宮司。
是枝千繪蹲下來,指尖輕輕點了點泥土地面。
沒有咒力氣息。
倒是通過靈魂上的關聯感受到了天滿宮歸蝶的存在。
十年啊,都化為白骨了吧。
千繪收了手,扭頭問向伏黑甚爾:「我聽說,有人想復活我?」
男人一怔,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是有。」
伏黑甚爾說:「但他們還沒找到這裡來,部分窺探的詛咒師我也處理掉了。夏油那小鬼倒是說過這件事很麻煩,好像牽扯到了他那個咒靈……」
眼見少女越聽越有勁,伏黑甚爾反應過來了,瞬間住口,然後轉移話題,「不過沒多大事,你不用在意。我們會處理好。」
他怕是枝千繪插手,還強調了兩句,「夏油傑已經逮到那個詛咒師的蹤跡了,你不用擔心,這個傳言的源頭很快就能掐斷。」
還以為某反派支棱起來了的千繪遺憾了。
太菜了,腦花醬。
這傳言才幾天啊,就要被逮到了。
遺憾於沒有樂子,是枝千繪也沒再做什麼讓人提心吊膽的事,看過自己之後就離開了。
離開之前伏黑甚爾敏銳地掃過一眼不遠處的樹林,樹木蔥郁,什麼都沒有。
是自己多心了嗎。
伏黑甚爾眉頭緊蹙,被是枝千繪拉著,注意力很快轉移。
下一個目的地是橫濱。
當然,千繪要去的不是港口Mafia,這一趟的目的地是去看看賑早見寧寧。
如果可以的話是枝千繪甚至想去看看烏丸松。
不過還不清楚琴酒怎麼處理的後事,只好暫時放棄了這個選項。
陪千繪的是伏黑甚爾。
一路上,男人都沉默不語。
感覺紙片人有點emo了,是枝千繪決定哄哄他。少女去路邊的奶茶店買了杯甜甜的奶茶,遞給伏黑甚爾,希望他能被甜食喚起好心情。
伏黑甚爾拿著奶茶,怔然失笑,「你還是喜歡這種甜口的東西啊。」
千繪咬著吸管,牽著他的手舉起來揮了揮,少女心情很好地笑著。
「能補充能量哦,而且甜食也能讓人開心!」
他們智商組都很喜歡甜食噠!
毫不謙虛也可ⓨⓗ以自誇一句劇本組的千繪醬驕傲挺胸,活似可愛小鳥。
伏黑甚爾忽地笑了。
他抿了一口奶茶。
「很甜。」
衝淡了一些苦澀。
「是吧?超級推薦這個口味哦!」
千繪心滿意足地收到了來自伏黑甚爾的認同,一溜煙,小跑到了前面的點心店
少女扭身,招呼他快跟上來。
伏黑甚爾下意識跨開幾步跟上去,忽然後知後覺發現,這不正是約會嗎——雖然要去的目的地很奇怪,但過程是約會沒錯。
那他要不要再進一步,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呢。
——「甚爾!快來!」
伏黑甚爾恍惚一瞬,忽地勾起嘴角,碧眸在少女的呼喚下升起些許亮色。
「來了。」
面對狡猾的小狐狸,不能太猶豫啊。
第190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5)
點心店的隊伍超級長。
伏黑甚爾主動擔下了替少女排隊的任務。是枝千繪坐在附近的長椅上, 開始看起未回的消息。
這次交換學習的詭異之處被跡部景吾察覺到了,小景發了幾句來問她。
是枝千繪老實回答了一部分,但為了不讓幼馴染擔心, 選擇性的隱瞞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再看看其他人。
太宰治給她也發了幾條消息,千繪仰頭看了一會兒天色, 目測太宰治這個時候應該是在御柱塔。
是抽空發的吧?
按線索斷層程度, 現在大概在想辦法喚醒國常路先生。
千繪逐一點開列表上的消息紅點,平等的安撫了所有人。
#論中央空調的自我修養#
最後看的是盟友君的消息。
比水流來信:「他們找到我這裡來了,比您說的要更快。特別是您叮囑過的那名江戶川君, 只是對視一眼,就讓人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如果不是離開得夠快,恐怕真的要被看出什麼了吧。」
綠之王還感慨了一番當時見面的場景, 顯然,他並沒有現場看起來那麼從容。
千繪咬著吸管,對比水流的轉述沒什麼驚訝。
她翻過下一條,繼續看。
「他們要去吠舞羅,您當初的事情恐怕瞞不住了。下一步該指引他們去獲得什麼消息?」
千繪喝著奶茶, 沒回。
果然, 接下來還有一條消息。
「您之前在橫濱展開達摩克利斯之劍顯現的事情起效了, 有一批人盯上了您,近期他們會接觸您。請小心。」
「以及。」
「似乎有人瞄上了賑早見寧寧的墓地。關東地區聚集了幾名武力強盛的異能者, 看情況有強搶的意思。」
是枝千繪垂下眼眸,看著消息,食指無意識點點下顎。
這場混亂本質上是和時間賽跑。
賑早見寧寧的戰鬥力是超越者級,全盛時期一挑二加一個荒霸吐也能全身而退, 只要控到手,很多麻煩就不用去浪費時間謀劃。
想獲得更多優勢, 抓住各方勢力忙碌的空擋很重要。
賑早見寧寧是其中最合適的突破口——作為曾經的裡世界暴君,她的名望比天滿宮歸蝶和烏丸松更有用,一旦重現人間,腥風血雨都是往小了說。
這樣想著,千繪感興趣了一點,提起興致指揮比水流放出新消息控場。
一邊打字,少女一邊在想。
按比水流提供的消息,幕後黑手會首先接觸無色之王這個介入混亂的王權者。
按她之前的泥頭車行為,應該會采取強控的方式。
說起來,本州地區比較好控制的異能者裡,有誰適合出其不意的強控來著……
千繪眸光一動。
『——』
一陣風襲來。
少女扭頭瞬間,大霧突起,那霧氣有目的性地直衝著她來,頃刻間席卷街區,又似風一樣消失。
街上行人只感覺有一陣大風吹過,視線有一瞬間被朦朧,但很快消失了。
伏黑甚爾剛剛從店員手裡拿到少女喜歡的甜點心,風聲呼嘯,他幾乎是瞬間就警覺地扭頭看去——
長椅上空無一人。
是枝千繪悄然消失。
…
有水聲,嘀嗒作響。
從頻率判斷,是某處年久失修的廢棄房屋的概率很高。
等待期間,是枝千繪根據賑早見寧寧時代橫濱的地域規劃,已經將這個建築所在的地區猜了個七七八八。
少女無聊地托著下巴,目視唯一的出口。
帶她到這裡來的人是枝千繪在霧氣升起之前已經猜到了:澀澤龍彥,在異能特務課的名單上名列前茅,作為港口Mafia先代首領的她自然有對方的信息。
而背後主使就很明顯了。
至於為什麼沒反抗,那純屬是因為——
這就是她期待已久的樂子啊!
接下來會發生的必然會是和反派君們的拉鋸戰,你來我往,勢均力敵,把戰場從裡世界暗面上升到世界明面,直到劍指世界根基!
#無聊!我要看見血流成河!#
這不就有點期待感了嗎!
是枝千繪數著時間。
在被帶到這裡來的第十分四十七秒,門外走廊終於傳來腳步聲。
一步、兩步、三步……
在門口停下了。
——開門。
是枝千繪托著下巴,打了個哈欠,眼眸一轉,不緊不慢地投去目光——
「哦?」
千繪意外地彎了眸子。
「我還以為會先是費奧多爾君進來,沒想到是你啊……」
少女呢喃,一字一節地用熟悉到極點的聲音,吐出門口這人的名字:「羂、索。」
霎時,徹骨寒意席卷全身,刺得身軀發顫。門口那人幾乎是下意識後退半步,被刻入靈魂的死寂驚得失語。
目光在看見門後那名櫻發少女的瞬間,連呼吸都停滯了。
靈魂在戰栗。
羂索再後退半步。
不詳預感完全壓過了剛剛計劃好的審訊思路,羂索經歷過一次,那種連思想都被完全控制、誤導,整個人連同思考和靈魂都落入陷阱的恐懼。
——他根本不知道無色之王就是天滿宮!
她為什麼還活著?
還是說,這也是陷阱?
那年冬天發生的事也是她計劃的一部分?!
懼意如潮水般淹沒了羂索,這一刻,好不容易遏制下去的創傷重新蔓延上鼻腔,堵塞呼吸,讓人絕望。
當初,在伏黑甚爾動手之後,羂索和天滿宮歸蝶的聯系就切斷了。他好不容易恢復過來,聽說了天滿宮的死訊,自然是大喜過望,挑選了新的容器蟄伏了起來。
沒了天滿宮這樣聰明到狡猾的阻礙,一切都可以重來。
於是羂索重新布置了自己的計劃。
於是他再一次覬覦咒術。
可是,現在他看見了什麼?
……這也是,陷阱?
羂索腦中,暫時放棄咒術與異能兩大戰力都在忙碌的絕佳機會的想法如同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他又退了半步。
「……」
「……………」
隱藏在他身後的黑發俄羅斯人反應沒那麼明顯,但也是沉默了許久,才驀地從胸腔中嘆出一口濁氣。
費奧多爾從陰影下走出來。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少女話裡的問題,用理性勉強壓下再一次看見賑早見寧寧的驚愕。
費奧多爾說,但更像是在肯定:「您已經猜出背後動手的人不止一位了啊。」
從全局指揮上來看,本應該更像是魔人的作風。
千繪點點下唇,有問必答似的,說:「天滿宮歸蝶的復活涉及到了咒術本質的使用。以特級咒術師夏油傑手中被詛咒的特級咒靈覆蓋死去的身軀施行復活,這一點對費奧多爾君來說算是術業專攻了。」
「傑的咒靈很特殊,能知道這種程度內幕的,也就羂索一個了。」
費奧多爾抿唇,卻是笑了,「僅此而已嗎?」
是枝千繪也笑了。
「還有一點是你的目標。謀求改變世界的力量當然不能將目標擺在明面上,也要從其他勢力拉幾個障眼法——比如,咒術。」
要說還是單人對付港口Mafia太難了。
難到不得不拉幾個墊背的。
是枝千繪晃了晃手指,隔著空氣點點沉默的老朋友腦花醬,她笑說道:「不過羂索比澀澤君更難操縱一點。」
「導致你們兩個現在更像是在合作。對嗎?」
千繪猜。
很塑料的合作就是了。
費奧多爾沉默,沒有回答。
俄羅斯青年葡色眼眸中一片深邃,望來的目光實在警惕,反倒顯得少女不像是那個階下囚了。
「……澀澤君是很好操縱沒錯。」
費奧多爾突然顧左右而言他,根本沒接是枝千繪那句話,而是提起了將是枝千繪帶到這裡來的人。
負責行動的確實是澀澤龍彥沒錯。
但誰知道他將澀澤龍彥的目標引向新出現的無色之王之後,澀澤龍彥自發調查帶回來的卻是這位。
如果費奧多爾知道,他絕不會貿然動手。
……這可是賑早見寧寧啊。
用一場死亡棋局謀劃出橫濱未來的人。
「看來我們套不出有用的情報了。」
面容清秀的俄羅斯青年彎眸,朝是枝千繪笑了笑,然後毫不猶豫地伸出手,關上了才打開沒幾分鐘的門。
沉重的鐵門再次鎖上。
門外傳來細碎的交談聲。
「得想辦法把她架出去。」
「她不能參與進來。」
「——她必須出局,誰知道現在的情況是不是她已經籌劃好的。必須把她送出局。」
……
腳步聲凌亂,漸遠。
只有還在期待踏踏開的千繪扣出了無數個問號。
等等。
等等啊!!
你們可是反派哦?反派哦!
不要知難而退——她也沒有很難啊!
千繪貓貓流淚頭。
反派君們一點都不可靠,都想把她摁在觀眾席上,一點鬥志都沒有。
果然,還是自己努力吧。
悠于 2024-9-7 14:33
第191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6)
是枝千繪對反派君們報以期望。
所以她稍微等了十幾分鐘, 卻之感覺附近加派的人手更多了,充滿了把她困在這裡,而不是利用新鮮的「舊時代之主」的靈魂去做點什麼的想法。
而且那兩位她著重創過的反派君更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一點沒有再爭取一下的意思!
千繪:「……」
千繪委屈地團成一團。
她都送上門來了。
甚至都引導詛咒師去發現天滿宮歸蝶的墓地了, 還讓比水流相應指出了各項線索……
願意和她打的難道真的只有首領宰一個了嗎?!
「…………」
——這不行啊。
少女嘆了口氣,手指扣在桌面, 垂下的眼睫掩過淺眸中沉底的流流清光。
千繪微微闔眸, 眼睫輕顫,卻是又嘆了口氣。
國常路先生就要醒了。
太宰在御柱塔,他肯定會用盡手段喚醒黃金之王。
而國常路先生醒來之後必定會把真相說出來, 屆時,得知真相的人會選擇什麼?
阻止這場計劃嗎?
不行,絕對不行。
千繪起身, 周遭空氣像是融化了一樣,隨著她的移動而扭曲。第七王權者的王域逐漸擴散,緩慢、不容置喙地侵蝕這棟建築。
少女抬手,指節微動,力量如同水波般蕩開, 令這棟不高的建築便從外層開始, 向內逐步崩塌。堅硬的水泥牆面化為齏粉、連澆灌的鋼筋都一起化為煙灰被風卷起。
就連樓層中的人, 也被席卷著變成了「不存在」。
僅是幾分鐘,處於城市邊緣區域的這棟廢棄房屋就消失得徹底, 原本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地。
威茲曼偏差值突突跳漲。
是枝千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並未對任何事物投去目光。
……
這可是她從最開始就在期待著的、
新的世界啊。
哪怕最後一步是她,也不容許失敗。
+
橫濱今天很冷清。
赤井秀一穿過小巷的時候,從窄巷的甬道望了一眼大街。人煙稀疏, 來來往往的大多是手持武器的黑西裝。才不到一個小時,街上的行人就被清空了。
突如其來的戒嚴導致今天的行動很不便。
赤井秀一暗自警惕。
橫濱這座治外之城對想介入的外來勢力一向不友好, 最近裡世界風波不斷,今天的情況,恐怕是城市裡進了什麼讓港口Mafia高層動怒的老鼠了。
「橫濱嗎……」
赤井秀一呢喃一句,綠眸掃過遠處聳立的五棟大樓。
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
由於戒嚴的關系,今天的調查任務恐怕是完不成了,赤井秀一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返回安全屋。
這座城市的法治已經堂而皇之的變成了港口Mafia,一不小心被盯上,恐怕連FBI想把他撈回去都要費很大功夫。
還是謹慎一點更好。
這麼想著的青年壓低了帽檐,轉身,走向陰影更深的另一個巷子。
剛邁入巷口,迎面就從陰影下走出一個人來。
——「咦?」
赤井秀一呼吸一窒。
發出驚詫聲的那人睜大眼睛看過來,淺瞳明媚,眼尾滿是驚訝。看見他時,本來苦惱的表情都變得輕松起來,那張讓赤井秀一如同夢回過去的臉很快從驚訝,變成了笑靨。
……誰?
這個疑問剛出現在赤井秀一腦海裡,對面就傳來了活潑的聲音。
從小巷鑽出來的少女開心地喊他:「秀一先生!」
——是松。
那個他殺死的、烏丸松?
赤井秀一的大腦如同振聾發聵一般,忽然有一瞬間的空白,細長的耳鳴劃過,久久不能回神。
「嗚,太好了。」
「居然在這裡能碰到秀一先生,不然我感覺我都要迷失在這裡了。」
那少女喜極而泣,撲撲衣服上的灰塵,還抖了抖編發。她望過來,臉上還帶著些迷路後的心有余悸,但那雙眼睛還是明亮的淺色,其中的信賴和親昵讓赤井秀一恍然。
烏丸松死前也是這樣。
她對他從始至終都是這樣的神情。
簡直讓他懷疑是陰謀、是虛假的都做不到。僅此一眼,他就能確定這就是那個烏丸松。
「秀一先生……怎麼了?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難不成你也迷路了,這就難辦了,我只記得幾年前的地貌……」
那少女又苦惱了起來,揪著編發發尾,看來幾眼,猶豫著在思考什麼。一舉一動都是正直青春年少的小女孩模樣,和記憶裡那個凡事都清楚得透徹的烏丸松更加明快。
赤井秀一動了動嘴唇。
被死亡壓在心底的情緒重見天日,青年沉默,只是像以往那樣,用平緩的語調,慢慢地,盡量平穩地回答:「沒有迷路。」
「我只是,很驚訝,也很高興。」
「松。」
赤井秀一抿去喉口澀意,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微不可察的笑容,「我很高興,你活著。」
僅作為你自己而活著。
這就是他最大的期望了。
…
路遇赤井秀一的最大好處就是,千繪醬喜提導航一名。
七八年時光,城市的地貌多少有些改變。是枝千繪倒是能通過過去的規劃強猜她在哪,但架不住她對路況真不熟悉。
特別是街上還沒人,長了嘴沒地問。
要是沒遇上赤井秀一,她就要開王權者的外掛直接抄近路,用兩點之間直線最近來解決問題了。
赤井秀一則主動攬下了這個令千繪尤為苦惱的問題。
青年得知緣由,輕快地笑一聲,問道:「你要去哪?我送你去吧。」
是枝千繪眼睛一亮。
少女當即報上目的地,並解釋道:「我要去這ⓨⓗ裡找一個人,沒記錯的話他之前投資過這個收藏館,找不到人去這裡應該會有線索。」
她要找的是澀澤龍彥。
原本,去骸砦找人比較合適,但是吧……擂缽街那個小島,她在好幾年前就打沉了。
骸砦現在只能在海底了。
結果現在只能憑本事去推斷澀澤龍彥可能在的地方。是枝千繪嘆了口氣,揪住青年的袖口,對赤井秀一投去期待的目光。
赤井秀一一時怔然。
又驀地失笑,輕輕頷首,應了句:「好。」
他在手機上查看過地址,看見地點時微微蹙了蹙眉,但也說不上哪裡有問題,領著是枝千繪向著她要去的地方進發了。
一路上沒幾個路人。
街上冷冷清清,只偶爾會有幾個黑西裝走過。
這只是表面上的,而在咒術師眼裡——
百鬼夜行pro plus版正在上演。
是枝千繪哽了一下,她當然看得出來這是因為什麼,於是心虛地瞥開目光,閉著眼睛當沒看見。
不僅是甚爾,現在大概大家都在找她吧。
可她也沒有手機報平安……
被帶走之後被搜走了qwq。
沒、沒關系!
之後她會記得向大家道歉,只要她態度夠誠懇,大家說不定就會原諒她一時上頭了。
依靠赤井秀一,是枝千繪成功抵達收藏館。
普一見到這座瑰麗的大型建築,赤井秀一就想起了橫濱這座城市的各項資料,從某個角落,他挖掘出了一個名字。
——澀澤龍彥。
這裡是危險異能者澀澤龍彥曾經暫居過的收藏館。在上一代橫濱之主逝世後建成,在此之前很少有人敢潛入橫濱。據說,當初澀澤龍彥打算在橫濱謀劃什麼,但還沒成功就被港口Mafia鎮壓了。
逃出之後,這棟收藏館也就靜置了下來。
松來這裡做什麼?
赤井秀一眉頭緊皺,察覺到了一絲不妙的詭異。
他不由得發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嗯?」
已經走近大門的少女詫異回頭,不是驚訝,而是沒想到赤井秀一的疑惑會來得這麼遲。
但對上青年的眸子,是枝千繪明白了,卻又懵懂起來。
對烏丸松的信任能達到這種地步嗎?
不明白,索性不去思考。
「我在籌謀一件事,現在差一個最後的舞台。」
是枝千繪笑著回答。赤井秀一發現,那少女臉上的笑容,意外的明快,光照拂在她身上,漂亮得驚人,卻讓赤井秀一心裡沒由來一慌。
她轉身,手掌放在眼前這座華麗收藏館的大門上。
面對著一環扣一環的盛大計劃的末尾,千繪垂下眼眸,淺藍色彩荒誕至極,是無人可以理解的燦爛輝煌。
女孩呢喃自語:「我想要一個戰場作為終結。」
——而此刻的終結,會是新世界的開幕。
一切如她所願。
包括曾經的死亡。
…
江戶川亂步三人趕回了御柱塔,回去的路上他們就接到了消息,是五條悟干脆用術式帶另外兩個人直接回來的。
他們到時,港口Mafia已經在森鷗外的指揮下戒嚴橫濱,夏油傑也釋放咒靈鋪滿城市——而比他們更激動的是非時院,黃金氏族直接拉響警報,與趕來的青之王宗像禮司一起,發動了全關東的人手找人。
在知情人士眼裡,無色之王可比公認不穩定的赤之王更危險。
三人到的時候,太宰治正在黃金之王國常路大覺的病房裡。
長者睜開眼睛,從昏迷中蘇醒,第一眼就看見了急匆匆趕來尋求正確答案的江戶川亂步,昏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許久。
國常路大覺嘆然:「她還是成功了嗎……」
江戶川亂步仿佛踉蹌了一步。
他攥緊了那顆貓眼石項鏈,顫著眼睫,慢慢闔上眼眸,沒再開口。
國常路大覺環視病房內的諸人,他似乎知道他們是來問什麼的,沒有過多廢話,開口的第一句便是:「你們,是不存在的。」
「我是掌管命運的王權者,但我能看見的『命運』裡,沒有你們。」
——「至少現在還沒有。」
太宰治眸中鳶色驚起一道暗沉的漣漪。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現在沒有,也就是說,遲早會有。
就像『不存在』會成為『存在』。
就像虛妄會變成現實。
第192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7)
「喂, 什麼叫命運裡沒有我們?」
五條悟喝聲質問。
無端的不安襲上心頭,上一次這樣,還是從天元口中得知天滿宮歸蝶的消逝。
但是他們重逢了不是嗎?
一切都可以從新開始。
「……還是說。」
他們以為是奇跡的重逢, 其實是回光返照的絕望?
「就是我說的意思,也是你理解的意思。」國常路大覺根本不給反駁的余地, 直接肯定。
老人緩了口氣, 長久的昏迷對身體負擔很大,但對此刻的黃金之王來說,更主要的是另一件事。
他問:「是枝千繪呢?」
「……………」
室內沉默了下來。
「果然嗎, 你們控制不住她。」國常路大覺卻只是嘆了口氣,沒有過多追問。
這話卻吸引了琴酒的注意力。
男人眯起眼睛,冷聲說道:「你好像知道找到這裡來的會是我們, 也知道我們會控制不住她。」
琴酒的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所有目光倏地,隨著他的話集中到了病床上的黃金之王身上。
琴酒:「她說過,罔像女事件是被人刻意指引的,而這個人的目的是在試探她。」
國常路大覺卻是直接沒有否認, 「是, 這個人是我。是我讓非時院介入了這場動蕩。」
太宰治聽了, 若有所思。垂眸凝神須臾,再抬眸看去, 眼中眸色不明。
他明白了黃金之王為什麼一睜眼就能明白現狀的原因,青年緩緩開口:「利用罔像女的特殊性,將目光集中過去。只要集中到位,屆時, 無論是和是枝千繪有關、還是無關的人都有可能在事件當中發現她的身影,從而去接近她。」
「你並不知道會有哪些人接近她, 可你的這個計劃也沒有顧及過她的安全。你就是要直接把她暴露出來……」
太宰治說著,看國常路大覺的目光忽地變得暗沉了許多。
——「你很忌憚她?」
這樣的招數對少女來說是純粹的惡性曝光,如果先發現這一點的不是他們,那麼極有可能讓少女暴露在不懷好意的目光下。
甚至有可能危機少女的性命。
黃金之王發出沉悶的哼笑:「忌憚?是你們小看她了。」
「我會躺在這裡,綠之王會侵蝕非時院的權利,德累斯頓石板的力量會增強影響世界。一切失控都是拜她——是枝千繪所賜。」
「不要把她當成被保護者。」
「她所做的遠比你們想像中更多。」
黃金之王是怎麼昏迷的呢。
太宰治從白銀之王阿道夫·威茲曼口中得到了關鍵信息:黃金之王一直在壓制德累斯頓石板的力量,但石板力量連續增強,反噬了黃金之王。
為什麼增強?
為什麼反噬?
——有王權者引出德累斯頓石板中蘊藏的龐大力量,打破舊有平衡,黃金之王壓制不住,被反噬。
是誰做的?
答案呼之欲出。
第七王權,是枝千繪。
太宰治手中有「書」,這是賑早見寧寧留下的遺產之一。他借此配合阿道夫·威茲曼,將國常路大覺勉強喚醒。
於是他們得到了窺見真相的機會——在是枝千繪步上更高一層階梯之後。
「事情既然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國常路大覺抬手,示意隨侍一旁的兔子。病床緩緩架起,威嚴的老者半靠著枕頭,向面前的幾人說道:「接下來的話,你們最好拋開對那孩子的濾鏡再聽。」
夏油傑投來目光,紫眸沉寂一言未發,持續維持著大量咒靈的行動。他還在找少女的下落。
很顯然,這句話對他沒用。
可以說,國常路大覺這句提醒對在場的所有人都沒用。
黃金之王已經無力顧及這些細節,事已至此,他只能將自己知道的說出來,以此去告誡他們。
這些人不知道是枝千繪是什麼,但國常路大覺很清楚。他就是為此收養的是枝千繪。
「這個世界是一個盛大的戲台。布景、台本、哪怕是演員和觀眾——」
「都是她親手鋪就。」
黃金之王說著數年以來第七王權者的為所欲為。
「幾年前,她伙同綠之王進攻御柱塔,臨到頭勸綠之王收手是為了接下來的計劃——」
「她聯手了御槌高志,誘殺當時新誕生的無色之王後,在鮮血染就的王權授予中,從德累斯頓石板裡取得了影響現實的力量。」
國常路大覺說:「為此,是枝千繪在幾月前處理了唯一知道她詳細數據的御槌高志。給任何想調查她的人阻礙。」
這就是江戶川亂步調查時遇到的信息斷層。
「她很危險。」
國常路大覺由衷地說道。
「可是。」
夏油傑緩緩開口。青年唇色發白,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眸光脆得一觸即潰,「王權者更替的折磨和被非時院收監……她為什麼會忍受這種屈辱?」
她為什麼,願意一次又一次,持續千百個輪回的接觸他,完成他的大義與理想?
「因為這對是枝來說不是屈辱。」
國常路大覺回答,老人嘆然,「她就是這樣的人啊。」
「不懂人心的怪物,期待所有有趣的事情。於是不惜一切,試探、研究、嘗試,再強行將數個世界拉到一起,拼合成新的、更繁雜的世界。」
「被她盯上的你們……」
「若是將死,便賦予活路。」
夏油傑面色慘淡,一言未發。
「若是虛假,便賦予生命。」
太宰治眸色難晦,緊握手中的「書」。
國常路大覺仍在繼續:「我不清楚你們所在的世界原本是什麼。可能是存在的,也有可能是某個游戲、繪本、甚至是完全虛構的『不存在』。」
那老人逐一掃視過在場的幾人,看見了不可置信的驚詫,看見了猜測被證實的沉默。
國常路大覺卻是笑了一聲,笑聲帶著沉怒。他不是這些人,他深刻的明白以是枝千繪的性格,這樣做會帶來什麼。
於是黃金之王抬高聲音喝問:「是不是覺得她以一己之力將『不存在』扭轉為『存在』很有魄力?」
「不。對她來說,這只是好奇和有趣的一部分而已。」
「一旦世界之間發生衝突,世界根本的真相就會暴露在世人面前。那種動亂造成的傷亡——」
「才是她最喜歡的。」
那個成長於爾虞我詐家族裡的少女從未在意過人類,她從本心上就是漠視世人的怪物。
她喜歡看人類絕望。
她最喜歡那樣極端的情緒。
國常路大覺早在兩年前是枝千繪合謀綠之王的時候就有收養她的心思,而這是為了盡可能把她困在觸手可及的位置。
可就算是這樣,當是枝千繪奪取第七王權的力量後,國常路大覺就開始力不從心了,等驚覺這也是她的算計時,一切都已經開始。
她同意被非時院收監就是為了接近德累斯頓石板。
心思縝密得讓人毛骨悚然。
國常路大覺一直寄希望於跡部景吾能困住她,但現在看來,是枝千繪還是是枝千繪,根本不會被改變。
——「但她沒有。」
安靜室內忽然傳出一句反駁。
眾人看去,國常路大覺的目光也隨著聲音撞上了一雙藏著灼灼翠光的綠眸。
江戶川亂步壓抑著否認的怒火,一字一句地反駁道:「但她沒有像你說的這樣做,也不會像你說的那樣做!」
「如果她想,她根本不用浪費精力在橫濱上。直接把世界粘合在一起不是更符合你的說法嗎?」
青年面色蒼白,卻能洞若觀火地道出背後全部細節與謀劃:「她最初選擇的身份就是計劃的一部分。耗費巨大精力去打造一個城邦、建立一個新的秩序、洗去一道舊的罪惡。這些行為的目的就是為了你口中新世界的秩序。」
「她可以像你說的這樣做,但她沒有。」江戶川亂步咬著牙,臉色蒼白。
青年再次強調:「她·沒·有。」
賑早見寧寧為何自戕?
因為秩序。
天滿宮歸蝶為何消逝?
因為秩序。
烏丸松為何同歸於盡?
因為秩序。
——因為新世界的穩定,需要她為此付出巨大精力去建設融合的橋梁。
然後拋棄榮耀,欣然死亡。
所以是枝千繪沒有打算這樣做。
江戶川亂步從胸腔吐出一口濁氣,他松開攥著項鏈的手,揚聲喊道:「太宰,中也。我們走。」
「如果要執行最後的穩定,她一定需要一個合適的空間、戰場,至少是不會造成太大影響的地方。聯系森先生,讓他從魔人身上開始調查。」
「魔人是混亂的主謀之一,寧寧不會錯失這個棋子,他身上一定會有這個線索……」
——「我找到她了。」
夏油傑忽然開口,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我的咒靈找到她了,在橫濱。」
「但是……」
那黑發青年卻眸色恍然,不像是找到人的喜悅。
夏油傑喃喃:「但是這股咒力氣息……」
不像是身上還纏繞有他的詛咒的是枝千繪。
這股神跡的咒力,更像是——
+
橫濱,濃霧籠罩城市。
血色霧靄下,咒靈浩浩蕩蕩,遍布城市,猶如殺戮遍地的百鬼夜行。
不過,它們的目的是找人。
港口Mafia的人也是。
他們追到了少女的下落,並通知了森鷗外。森鷗外急匆匆趕來,一眼就明白這裡是澀澤龍彥的駐地,是枝千繪的下一步就在這裡。
他沒有猶豫,推開輝煌壯麗的收藏館大門。
可大門開啟後,他望進去的第一眼,就讓向來冷靜自持的森鷗外徹底愣住了。
他看見了一個人。
櫻色編發,黑色風衣。靜立在從熹微的燈光下,面容恬靜地彎眸微笑。
她發現有人進來,抬起頭。
「噢?醫生?你來啦?」
…
在建築上空,一只來尋人的小巧咒靈被一雙手捧住,它沒有被祓除,而是被輕輕摸了摸還算可愛的絨毛。
少女碰了碰咒靈的額角。
咒靈源於施術者的本能,小心地蹭了蹭少女的掌心。
她好像很喜歡,輕聲笑了。
伏黑甚爾注意到了這道聲音,或許是聲音太熟悉,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攀上牆壁,跳到屋頂。
可上去之後,男人卻如遭雷劈般佇立在屋頂上。
浮空的少女注意到了伏黑甚爾,投來目光,看見是他時,瞬時彎眸笑了。
冷風鼓動少女櫻色長發與披著的白紗,她的眼裡充滿神祟的耀金色,拂過咒靈的手指攜帶絲絲溫柔,可手腕滴落鮮血,彙聚成金。
她揚聲,聲音被風送來。
——「甚爾。」
…
赤井秀一在收藏館的走廊上見到了一個人。
很漂亮的女孩,像是完美的神造物,櫻色長發披散而下,額前劉海掠過眼眸,是雙美輪美奐的海藍寶石般的眼睛,特別好看。
長長的走廊像是那座被燒毀的別館,她在窗前,和以前一樣,在看風景。
聽見腳步聲,少女扭頭看來,眸中喜悅的歡欣一如既往。
「秀一先生,晚上好。」
第193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8)
鐘聲回蕩在霧靄之中。
一聲一聲敲響, 像是死亡倒計時,縈繞在降谷零耳邊。似乎是這棟收藏館的建築鐘,沉悶得讓人心煩意亂, 又鍥而不舍的噪響。
這個特殊的霧意外的沒有拒絕他和諸伏景光。
但兩人此時沒心情去在意異能的細節,他們在闖入霧氣籠罩的地方時就和其他人失散了, 找到目的地之後更是驚覺這裡的詭異。
兩人對視一眼, 繼續前進。
——『篤篤』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還沒等他們回頭,身後就傳來一道熟悉的「降谷先生?諸伏先生!」。
諸伏景光眸中閃過一絲驚愕。
他察覺到了一股不一樣的微妙之處。
這個聲音和是枝千繪不一樣。這個聲音更刻板,更有機質的沉穩, 更像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
「諸伏先生?」
又是一聲,喊著他的名字。
諸伏景光極度緩慢地轉過身。
身體在這一刻格外沉重。在目光觸及身後的人之後更是整個僵在了那裡。
——烏丸松。
不能稱之為『是枝千繪』。
出現在他眼前的少女,只能稱之為『烏丸松』。
降谷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他就要開口,那少女卻是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樣,眨眨眼睛,又笑了,「要問我是真是假嗎?」
降谷零沒回答。
他在心裡沉默地回答, 這不可能是真的。
少女也如同知道他們的心聲一樣說著, 「我當然不是真的, 降谷先生和諸伏先生應該分得出來生者和逝者吧。」
「雖然,我沒有生死這樣的概念啦。」
她笑著, 竟是自我調侃了一句。
兩人的呼吸窒了一瞬間。
諸伏景光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比之前那個少女更像烏丸松的感覺——不,不如說這就是烏丸松的亡魂。
降谷零更是脫口而出地,問出了一句:「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沒有什麼事吧?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些問題已經顯然不用去問。
降谷零何其明白,烏丸松是怎樣一個聰明的人。
她想要的什麼沒有完成?對她最大的了解, 就是明確的知道烏丸松的每一步都有她的意義,哪怕只是單純出現在某個場合, 背後都有她想要的作用。
果然,那少女聽見這個問句之後的第一反應是綻開笑容。
帶著些許驚訝,烏丸松感嘆道:「我還以為還需要解釋點什麼呢,不愧是降谷先生,很明白我。」
她開心地笑說:「我在准備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哦!」
「是一件很意義的大事,比烏丸松的死還要有意義,——這個計劃我本來想設下圈套,讓別人一步一步地嗅著誘餌踩進去。舊時代之主的復活本該是放在最後才會暴露出來的目的,卻被人從一開始就拿出來做籌碼了。」
「可又不是反派君們太疏忽。國常路先生的忌憚、亂步的敏銳、傑的特殊詛咒、陣還找上門來……」
「再這樣下去,他們就要意識到我想做的事情,從根源上切斷『復活』這件事了。」
烏丸松念念叨叨地,像是在抱怨,可她臉上卻是笑著的,明快的笑容裡沒有一絲對男人們行動的不滿,反而很高興,高興有人能和她展開對抗。
諸伏景光聽了,卻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
他的眼瞳顫了顫。雨夜、死亡、過往的記憶重新浮上心頭,更有黃金之王在御柱塔的那番話明確指出了少女的不穩定,無數擔憂如數追連,促使諸伏景光開口,就要追問。
——「沒關系,我不會有事。」
烏丸松搶在他前面開口。
對上男人詫異的目光,少女笑了,「我還沒差勁到同一件事做兩遍。所以,這場落幕的終點不會是死亡。」
所以不要擔心。
也阻止不了。
一切都會如她所願。
…
兩面宿儺是干脆順著咒力找過來的。
他去重新換回了自己的身體——他想要的人怎麼可能單純用著虎杖悠仁的身體去掠奪。
一回來就馬不停蹄地找人。
錯過了許多事的兩面宿儺完全不打算找個人了解情況,他直衝咒力氣息指向的方向,相當干脆的打算直接向少女挑明心意。
可抵達之後,詛咒之王卻停下了腳步。遲疑了起來。
他確信他沒有找錯。
那股神跡般的咒力,只有她一個人會有。
可是……
發生了什麼?
兩面宿儺面對著眼前的人發怔。
天滿宮歸蝶走近他,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指腹冰冷的觸感驚得他一顫,喚回了兩面宿儺的神智。宿儺啞著聲音問出一句:「……歸蝶?」
「是我,怎麼了?」
天滿宮歸蝶的長發被風卷起,拂到兩面宿儺身上,白紗輕揚,像極了濟世的神明。
而她身前的男人。
則是惡劣的詛咒之王。
神明與怪物,本應該是這樣的。
兩面宿儺低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戳穿問道:「你這又是打算做什麼?」
他反手扣住少女纖細的手腕,揚手把她拉近,沉聲質問:「又想為了你好奇的那些東西拿自己賭一次?」
兩面宿儺惡劣的強調道。
「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這次我不會放縱你因為那些沒意義的東西消失。」
他想著,這回該把小瘋子鎖起來了,不然轉頭說不定又為了什麼會消失。
忽然,一只手落到兩面宿儺臉上。
詛咒之王為這大膽的行徑愣了一下。
他感到那指腹描摹著自己的眉眼,劃過眼角。輕輕抵在顴骨的眼睛上,涼意透過皮膚傳達大腦,兩面宿儺詭異地被安撫下來了。又煩躁地嘖了一聲。
天滿宮歸蝶無奈地開口了,「什麼啊,把我想像成什麼了。」
「我還以為平安時代的過去能讓你明白我的意圖呢。」
兩面宿儺沒吭聲。
他依舊扣著少女的手腕。
「一切過去、我對咒術的研究都是為了現在,宿儺。」
那天滿宮歸蝶說。
「無論是平安時代的天災,還是現在的咒術盛典,都是為了今天。」
力量體系之間的融合又怎麼可能輕松。
她要交織的是整個世界啊。
她看向兩面宿儺,眸中全然是荒誕的喜悅:「接下來是我的期待已久的收獲時刻。我還沒慷慨到會放棄我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東西,怎麼可能獨自死去。」
…
烏丸松沿著長廊。
這裡大霧彌漫,看不清前路,她倒是腳步松快,像是沒看見外面的危險,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她在轉角看見了琴酒。
銀發青年大約是從另一個方向進來,看見她時愣了一下。
但出乎意料,他反應得很快。
大約是在御柱塔那一行已經得到了足夠的線索吧。
琴酒面色暗沉,大步上前,說:「我調查到了一件事,有些問題我要問你……」
烏丸松:「是櫛名小姐告訴你的事還是國常路先生說的事?」
「……」
琴酒忽地頓了步子,被一句話按在了原地。明明清楚哪怕是諸如江戶川亂步那樣在裡世界赫赫有名的天才也只是她計劃裡的一環,但琴酒心裡就是無端騰起了一股怒氣。
烏丸松:「在擔心我嗎?」
琴酒冷笑反問,「你不需要別人擔心,難道不是嗎?」
他從被她撿回去開始就沒插手過她的事情,如果不是學會了強硬的進入烏丸松的生活,琴酒恐怕連最後得知烏丸松死訊的地點都是在被她提前安排好的國外。
少女眨眨眼睛,遲鈍的明白了什麼。
「你生氣啦?」
琴酒沒回話。
臉上的表情一望而知。
烏丸松反而苦惱了,她揪著長發,實在想不出來,只好試探性地問道:「在生氣什麼?」
琴酒差點被她氣笑了。
他的聲音罕見的在對少女說話時帶上了怒音,幾乎是在暴怒邊緣還要強壓不安,質問道:「你真不知道你做的事會造成什麼後果?」
櫛名安娜口中影響現實的力量。
黃金之王口中危及世界的逆反王權。
她的行為裡,有哪一個有在意過她自己的安危嗎——?!
琴酒哪裡不知道她很聰明。
包括江戶川亂步太宰治等人在內,誰又會不清楚少女的聰慧。但知道她策無遺漏就能壓得住心裡的惶恐了嗎?
「我來的時候都查到了,這個世界是你一手促成。」
「江戶川亂步告訴我,既然你的力量來自第七王權,那麼目標也理所當然的,會放在達摩克利斯之劍上。」
「而你將要走的最後一步,極大可能就是。」
——「墜劍。」
——「你會死。」
達摩克利斯之劍是個很危險的權利。但對她來說不是。
對少女來說,奪取王權,不過是殺一個王的事情;那麼放下王權,也不過是讓劍掉下來的事。
她不貪戀這個權利,也沒在乎過墜劍的危險。
但別人在意。
琴酒在意。
「我當然知道有這個風險。」
那少女只理所當然地說道:「但只有這樣才能達成我的目標,大膽一點也沒關系。」
琴酒更無法理解了。
從他調查到的情報來看,是枝千繪過往的經歷無愧於國常路大覺一句忌憚。
十五歲只身布下天羅地網獵殺無色之王,就任第七王權者。
十七歲架空黃金之王,與綠之王控制非時院這樣的國家命脈。
環環緊扣、層層加碼。
她想要什麼都是輕而易舉,可又是為了什麼才會賭命似的,去冒風險?
「什麼事值得你這樣做?」
——「你們。」
那少女笑著,眸子的粲然猶如鎖定獵物的野獸,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只是單純地讓你們出現在我的世界,那也不過只是手辦變成活人一樣簡單而已,我不喜歡這樣。」
「我以為我的意圖很明顯了。」
「是掠奪啊。」
烏丸松進了一步,仗著男人的不設防,主動步入琴酒的戒備範圍。
她的目光似是狩獵時露出的尖牙,從脖頸滑到他心口。
少女說:「我不要單獨的『人』。」
「我要保留你的一切,從人格、記憶、身份、勢力;到過去、現在、未來……完整的。」
「我要完整的你們。」
「這很值得,陣。」
她從始至終都是狂妄又偏執的人。
賭一把而已。
又有什麼不值得的。
第194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29)
賑早見寧寧慢悠悠地往前走著。
室內空曠, 裝潢偏向華麗復古,從遺留的痕跡上看,想來當初澀澤龍彥是有想在橫濱做點什麼事的。
然後被毫不留情地趕出去了。
真慘啊。
少女感慨, 繼續慢慢溜達。
她不著急。
她在等人。
第一個重逢的會是誰呢?
少女想著,看見前方迷霧忽然凝滯了下來, 飄浮在空中的霧氣像是被一只手往下壓似的, 在慢慢下沉。
重力沿著地板攀上少女腿腹,又悄然消失。
——「寧寧大人?」
那個人沙啞地喊著她的名字。
賑早見寧寧的眸色柔和下來,「是中也啊, 你會是比他們更快一點呢。」
她調笑似的說道:「畢竟亂步和太宰再聰明,也不能飛過來嘛。」
「嗯。」
中原中也盡全力忽視眼前少女和死去的賑早見寧寧的相似性,抿住唇, 揚起一個笑容:「所以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我就趕過來了。」
「我已經能保護您了。」
中原中也忍不住跨出一步,腳下沉澱的霧氣被驚得蕩開,推起的白浪卷到了賑早見寧寧腳邊。
「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吧,好嗎?」
「亂步先生和太宰已經有了眉目, 不一定就要墜劍——我知道您在用龍彥之間在做什麼, 無關人員我進一步清理了, 不會有人被波及到——」
少女看著他,仍然笑著。
中原中也慢慢停了下來。他忽地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橘發青年鼻腔漫過澀意,說:「……結果到最後,賦予我一切的還是您啊。」
將他從實驗容器裡抱出來。
手把手教他人類所需要的一切。
給予他為人的身份、權利,連未來都是無限的可能。
「——盡管這樣。」
那青年手中的重力如烈火, 瞬間遍布肉眼可見的全部視野。對待賑早見寧寧,中原中也冷漠不下來, 他只能錯開目光,不和她對視。
「我還是會試著阻止您。」
中原中也不想賭。
沒人想賭。
賭輸了就是萬劫不復。
黃金之王親口向他們承認了,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之後會受傷到只有少女本人,他們這些被強行升緯的『不存在』很安全。
一半的概率。
中原中也怎麼可能甘心就這樣看著。
賑早見寧寧卻笑了。
她相當開心,少女悠悠地撤開半步,彎眸笑問道:「有可能打不過我哦,中也。」
「我知道。」
中原中也揚起一個張揚的弧度,「但您教過我,不能坐以待斃,不是嗎。」
話落,重力瞬息間鎖定了她。
…
「那邊打起來了誒。」
天滿宮歸蝶扭頭,可惜視線被大霧遮掩,什麼也看不見。
她只好回過頭,「你們是約好一起堵我的嗎?」
「猜對了,但是沒有獎勵~,有想放棄計劃的想法了嗎?」五條悟一邊說,一邊收起墨鏡。
嘴上這麼問,但他心裡早就有了回答。
「當然沒有~」
天滿宮歸蝶用同樣的語調回答。
天滿宮歸蝶歪了歪腦袋,目光拂過青年雪一樣白的短發,對上了五條悟的眼睛。
很漂亮,她最喜歡的顏色。
但少女對他的出現很是苦惱。
「其實我沒太明白,為什麼你們總是不相信我呢?每次都要來問一句為什麼,然後試圖阻止這樣百利而無一害的結果。」
天滿宮歸蝶問:「這對你們來說,很難接受嗎?」
——「很難。」
五條悟回答得格外果決。
他直直看著少女,逐句追問:「你意識不到嗎?還是一直以來你都把感情當做籌碼,從來沒有正視過別人的好意?歸蝶……」
五條悟頓了頓,又說:「既然如此,你把我們攔在這裡又是為什麼?」
少女愣了一下。
「僅僅是怕我們阻止到你的計劃?那以你的控場能力,可以在我們反應過來之前就做完你想做的吧?」
「可你沒有,為什麼?」
「……」
天滿宮歸蝶垂下眼眸,沒有回答。
五條悟追問,握拳的手指節發白:「你有把握賭贏,為什麼還心軟站在這裡?」
天滿宮歸蝶移開了目光。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如五條悟所說,她對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墜落蓄謀已久。搶在哪怕是江戶川亂步知道真相之前完成想做的事情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屆時不會紙片人知道他們曾經是虛假的,他們會一無所知的和她相認。
那她為什麼要留一個空隙給他們做出反應呢?
得知真相的權利嗎?
還是,真的心軟了呢。
「……不知道。」
她不擅長思考情感。
想不出來回答,索性不去想。天滿宮歸蝶只偏執地抬起手,流流金光從血管中滴落,金色絲線游走身旁。
「反正……」
「我想要的,都會達成。」
…
霧氣彌漫,夏油傑扭頭,身邊剛剛還空無一人的位置,就出現了一名披著白紗的櫻發少女。
他沒有很驚訝。
只虛虛地別開眼,沒去看她手腕上宛如昨日再現的金色。
兩人如同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繼續往前走。
夏油傑:「悟和中原君都失敗了嗎?」
那少女則唉聲嘆氣地回答:「所以你們果然是合起伙來堵我的是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夏油傑盡可能地語調平和,他說:「就算是江戶川亂步那樣的聰明也還是遲了一步,想用更安全的方法阻止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只能用武力了。」
「……也是。」
天滿宮歸蝶點了點頭,她對自己的控場能力有信心,很是接受這個說法。
夏油傑側目,小心地觀察了她一眼。
少女身上沒有戰鬥的痕跡。
與其說是五條悟沒攔住,不如說像是死而復生後,身上的時間停滯了,不管是贏了還是輸了,少女身上都不會有太多的痕跡。
少女忽然偏頭,望向他。
兩人正好撞了個對眼。
天滿宮歸蝶問:「那你呢?也打算這樣?」
夏油傑呼吸微頓:「……不。」
他僵硬地扭過頭,和少女錯開目光,才把話說完:「不會。」
他做不到對少女舉起武器。
也不會去阻止她的計劃。
「我來只想問一個問題。」
夏油傑眼睫微顫,緩緩地低了下去,他緩了口氣,問:「你記得之前的事情嗎?在這個世界之前的,可以稱得上是前世……」
「記得。那都是我。」
天滿宮歸蝶承認道,夏油傑腳步一頓,若無其事地繼續跟上。
他聽著她解釋:「應該是用王權力量滲入世界的時候出了問題吧?之前和太宰……另一個太宰見面的時候也有這種問題。他應該發現了很多。」
少女停頓片刻,扭過頭,望進青年紫眸中時愣了愣,像是有些心虛地錯開目光:「……不過我不否認,我知道這個狀況。」
「為什麼?」
夏油傑問:「那些經歷數起來也有上千次,你沒必要這麼做。」
「也沒必要一次又一次的……」替他完成理想。
「因為我很好奇啊,傑。」
少女彎眸笑了笑,語氣裡全是理所當然的喜悅:「我很好奇你的選擇。身份、勢力、咒力強度……,正好這也是我要做的事情,多停留一段時間對我來說也沒有關系。」
說到這裡,天滿宮歸蝶停下腳步,臉上罕見地露出了些許困惑。
她看向已經下意識走到前面的夏油傑,輕聲問出自己一直不理解的那部分疑惑。
「但是……後來的時候,你好像很期望我留下來,但是又在遠離我?為什麼?」
夏油傑僵硬地停下了。
他沉默著,好久好久沒有回答。
「傑?」
少女疑惑出聲。
「……沒什麼。」夏油傑輕聲說道。
「只是在想,你真的很不懂這些事情。連理解都很少。」
所以對他格外恩賜的神跡對她來說,也只是一句簡單的『沒有關系』『她能解決』。
絢爛而殘忍的偏愛。
這就是天滿宮歸蝶。
「……?」
少女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不懂。
真的沒聽懂這句話。
「沒什麼。」夏油傑轉過身,朝她露出笑容,輕聲說:「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少女驀然睜大眼睛。
眸中的碎光微動,宛如盛放的煙火。倒映出青年讓開的道路,和完全停下的腳步。
她霎時笑了。
「你不會阻止我嗎?」
「賭輸了可能再也見不了面哦?」
夏油傑搖了搖頭。
他的神色很平靜,眸中的溫柔更是沉溺,夏油傑笑了,篤定地回答:
「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
——哪怕萬劫不復。
…
江戶川亂步獨自穿梭在收藏館的走道間。他越是往前走,腳步越是遲緩。
隨著走過一個個房間、穿過一個個門廊,到了最中心的庭院時,青年綠眸中的色彩徹底沉了下去。
他完全停下了腳步。
亂步干脆不動了。
「這根本就不是讓我們阻止你的機會。」
江戶川亂步對著彌漫霧氣的庭院開口,一點一點地拆析當前狀況:「也不是用來阻攔我們的。」
「出現在我們面前絕不是龍彥之間的異能幻影,你想復活賑早見寧寧、天滿宮歸蝶和烏丸松是為了力量對衝,以此解決達摩克利斯之劍這部分危機。」
「可你此刻出現在我們面前是為了——」
「單純的重逢,對嗎?」
「……」
霧氣凌亂了一瞬,沒人回答。
「寧寧是笨蛋。」
江戶川亂步突然罵道,大聲的,聲音幾乎穿透了濃霧:「大笨蛋!」
「這就是偏愛啊!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
「為什麼就是……」
……不明白啊。
不明白她自己也收到了改變,從不懂人心的美麗怪物,變得好奇,變得越來越在意其他人。
笨蛋寧寧……
依舊沒有人回答。
江戶川亂步抿著唇,緩緩吐出一口氣,將濁氣吐盡後,他才說:「我不阻止你。」
「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了。這場霧就是為達摩克利斯之劍准備的吧?」
「如果不遮住的話,肯定會有人著急,就不能好好重逢。笨蛋寧寧,明明那麼聰明,偏偏這件事轉不過彎來。」
「而遮住的話——就不會有人發現了。」
江戶川亂步抬起頭,看向霧靄籠罩的天空。
向上千米,天穹之下。
一柄巨大而華美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早已滯空許久。
而它的正下方。
是枝千繪在等待最後的重逢。
第195章 千面百相,繪制新生(30)
太宰治是主動繞開賑早見寧寧的。
他和江戶川亂步在踏進霧氣之後就明白了這裡的現狀——龍彥之間的各個作用在兩個劇本組的頭腦風暴下和砂紙差不多, 一戳就破,根本掩瞞不了什麼。
他知道賑早見寧寧會在某個地方等他。
太宰治繞開了。
他朝著可能的目的地大步走去,沒有一刻猶豫, 速度很快,幾乎要甩掉攀在衣擺的霧氣, 每一步都堅決無比。
青年的眸子裡是無法窺探的深邃。
但他很平靜, 沒有武力組那樣的抗爭心理,反倒是比夏油傑還要平和地往前走。
他的腳步逐漸停下。
前面沒路了。
無邊的濃霧包圍了他,太宰治被無形的力量拒在空地前, 往前往後看,全都是望不盡的空茫。
太宰治笑了一聲,放開聲音說:「這個情況, 看起來不太像全是龍彥之間的作用呢。」
龍彥之間只能分割異能者和普通人,做不到單獨把他們篩選進來,更做不到將危險單獨攬下,還不波及到他們分毫。
倒有點像是王權者的力量了。
誰知道呢。
也沒人回答。
太宰治也不介意,他自顧自說道:「我從黃金之王那裡了解過, 他說, 非時院監視你的最重要一點, 就是你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範圍遠超前任赤之王迦具都玄示,但他也不清楚爆炸範圍。」
「這一點上我有些猜測。」
「以影響現實為核心作用的力量, 在大範圍使用之後,再有墜劍危機,很大可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太宰治說著,眼睫顫了顫, 拿著書的手指節發白。
但他面上不顯,還是帶著微笑, 說:「這麼說的話,範圍只能是連帶著世界一起毀掉吧。」
但她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向來策無遺漏。
「……」
太宰治沒在意沉默,換了個話題,繼續問:「對了,寧寧大人,我有點好奇,龍彥之間除了是用來擋住達摩克利斯之劍之外,還是用來做什麼的?」
這回少女沒再繼續安靜下去。
她的聲音從霧氣中傳來,很是無奈地說道:「稍微清個場,要是綠之王沒攔住非時院的兔子,讓他們靠近了,我會很困擾的。」
「畢竟,前任青之王的下屬善條剛毅還活著,弒過王的人最清楚怎麼樣以最小的代價消除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帶來的危險。」
「……這樣啊。」
太宰治呼吸微微放緩,感覺胸腔有什麼悶悶,但他還是笑了笑,「一點也不意外這種回答。」
——「還有就是,和你們見一面吧。」
太宰治頓了頓。
他聽見是枝千繪說,「你們好像都很在意過去的事情。想著就讓你們和對應的人見上一面,認識到這種行為並不危險,之後要是有同樣的事情發生就不會再像這段時間這麼緊張了。」
一時之間,太宰治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不知道該回答她到現在都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危險的事情、還是該說這樣拙劣的安撫對他們來說根本沒用。
又或者,問一句她口中的『之後』?
腦海中滿是無奈和嘆然,但太宰治卻莫名地問出一句:「好玩嗎?」
世界為棋盤,性命為賭注。
這一場升緯『不存在』的盛大計劃,好玩嗎?
——「好玩!」
那聲音干脆輕靈,他都能想像到少女臉上的笑容該有多麼燦爛和自信,明媚笑音如山林間的鳥雀,啁啾歡快極了。
太宰治怔在原地。
許久,他忽地笑了。
這一刻,太宰治突然能體會到另一個自己的心情。
「……好玩,但很難啊。」
太宰治垂下眼眸,輕聲喃喃。
日常的通信、在局勢上的對擂,每一處都能看見少女毫不遮掩地展露自己本性的模樣。
她很喜歡這些,所以恣意張揚,毫不收斂。
這樣的張揚吸引到了他。
於是徹夜分析她的各項計劃,盡可能在戰局指揮上做出十足的游刃有余,一點點用小伎倆得到了是枝千繪不自覺的在意。
但不同的維度就是天塹,更別提是枝千繪眼裡根本就沒有情感這一選項。
那該如何完成自己的計劃呢?
該又怎麼讓她記住自己,從戲謔人間的怪物,到主動去嘗試她無法理解的感情?
那個首領的太宰治做到了。
他成功將神明拉下高台,讓怪物掙破泥沼。
——以死亡為代價。
甚至不能當著她的面將計劃宣之於口。
因為她會阻止。
因為她想掠奪的,是這份有趣。
想讓是枝千繪投來詫異,很難。
難到讓太宰治再去看那封和平協議書時,心裡的陳雜難以言表。想像不了將跳樓算計進去時的期望。
太宰治彎下眸子,沒有就此打住話題,把話接了下去:「接下來要做什麼?我猜,和『復活』有關吧?」
「賑早見寧寧、天滿宮歸蝶、烏丸松……這些力量都出自你。但如果主動動手意圖就太明顯了。」太宰治說:「像是本來是打算借別人的手挖出來,但是沒想到——」
是枝千繪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話,「沒想到亂步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去從根本上找解決方法,差點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果然是這樣。」
太宰治了然地點點頭,他仰頭看向天空,一片蒙霧,看不見什麼,但那裡應該有著一柄不在規格內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問:「那現在呢,接下來是什麼步驟?」
回答他的是一句輕快的:
——「當然是墜劍了!」
是枝千繪歡快地說道。
這就涉及她從一開始就布下的細節,少女歡快地回答:「我的力量確實影響到了世界不假,但我本身不是德累斯頓石板選中的王權者,力量用得越多,達摩克利斯之劍越容易墜落。」
太宰治一怔,嘆然,順著她的開心接話,「於是就會出現一個問題:影響世界的計劃完成之後王劍必然墜。」
「那麼,這種情況下,世界融合究竟是會成功,還是會隨著王權者的力量消失而一起消失。」
「……這就是主動墜劍的理由了嗎。」
嚴絲合縫得無力阻止。
是枝千繪神氣地說道:「主動權可是很重要的。」
太宰治莞爾。
他能想像到她的開心。
鳶眸青年善解人意地,挖掘這背後的邏輯和她口中的『有趣』:
「於是你要做的就是用身份所承載的力量,去對衝達摩克利斯劍墜落帶來的風險。用王權隕落徹底肯定這股力量對世界融合和之間的作用。」
「無色之王是七位王權中最特殊的一位,這個位置上的每任王權者力量各不相同。」
「在你之後的王權者,也未必能做到影響存在與現實。」
太宰治忍不住往前一步,卻被推了回去。
「這場戲幕你精心挑選了很久,每一個細節都做到了極致。」
「……所以才會有今天這樣贏得理所當然。」
「對嗎。」
從始至終。
從始至終。
他們都是獵物。
太宰治沒有得到回答,他被濃霧斷隔,被王權力量推拒離開。
是枝千繪低頭,看向蜷曲的手心,白皙的,卻不知翻覆過多少生命。
少女伸出手,對向夜空之上。
雲霧散開些許。
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光輝如最後審判的處刑刀,俯視著利用它力量的人類,冷冽至極。
是枝千繪巧笑嫣然地彎下眸子。
她驀地一收掌。
王劍便如黑夜中的流星,轟然墜落。
——「是的。」
——「我想要的都會得到。」
她從獵殺王權者開始就沒有打算停下腳步。
她怎麼可能會輸。
…
特異點下的夜空詭異的晴朗。
劇烈的爆炸強勢蕩開龍彥之間產生的霧氣,動蕩席卷方圓百裡的土地,飛濺的力量更是擴散往全世界。
此刻,爆炸性的震動結束後,就只剩下死寂一般的安靜。
——『嘀嗒』。
有雨水落下來。
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在土地上,奇異的是,那些雨滴並不是純粹的水色。那透明裡帶著點流流金光,在土地上綻開一個又一個濕痕。
濕痕相連,在地面彙聚成絲,蜿蜒地編織出仿佛生命樹脈絡般的淺顯的絲線。
遠在御柱塔的黃金之王猛然抬頭。
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代表著改變現實的力量如同庭上法槌,徹底敲響了定音。
——命運被徹底改變了。
新世界。
一切真的如她所願。
…
…………
是枝千繪沒有對地面投去目光。
她脫了力,跪坐在地面上。
雨水打濕了她的發絲,臉頰貼著幾縷櫻發,發尾濕漉漉地附在白皙的脖頸間。她半是仰著頭,在看天穹之上的浩瀚夜空。
雨珠凝在濃密的眼睫上。
晶瑩剔透,好像閃閃發光的星星。
乍一眼看去,更吸引目光的卻是少女的眼睛。
「……成功了。」
夜光隨著雨水一起灑下來,拂過濕漉漉的長發、映亮順著面頰滴落的雨珠,透進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反射出琉璃華光般的璀璨。
以往各種詭譎怪誕的心思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她臉上沒什麼血色,卻滿臉笑容,驚喜就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子。是枝千繪揚起嘴角,眼眸彎彎,眼睫顫動著,掩飾不住內心純粹又幼稚的開心。
大雨嘩啦啦下著,沒有烏雲。
雨水洗得天空越發干淨。
——「成功了。」
新的世界,由無數不存在組成的、新的可能。
全都在這一刻……
是枝千繪忽地噗嗤一聲,暢快地笑出來。
那笑音滿是輕快和恣意,驚起了日光。遠處的天空逐漸染上一層橘紅,漆黑夜幕逐漸淡去,透光的淺藍一點點攀上來。
——天光破曉。
她伸出手,張開五指對向朝陽。
清晨的陽光落在蒼白的掌心,明朗的陽光破開雨幕,穿過指縫,斑駁的光照在少女慘白的臉上,又落進淺藍的眸子裡。
折射出的色彩,無限斑斕。
少女彎著眼眸,歡快地對太陽初升的新世界說道:「你好呀。」
你好,新世界。
你好,不存在的你們。
現在屬於我了。
從記憶到人格、從過去到未來。
徹徹底底。
——屬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