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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2025-3-25 15:36

《(柯南)東京出走》作者:reveal【完結】

文案:

萩原研二出院的當天,我和松田把他綁架上車,開始一場沒有目的的旅行。
  
閱讀注意事項:
1.女主言情,第一人稱
2.男主配角欄,男女主均有彼此以外的感情經歷,注意避雷
3.蜘蛛網式人物關系,不定義感情
4.大概是治愈甜文
  
內容標簽: 青梅竹馬 少年漫 甜文 柯南 輕松
主角視角:葉良(葉琉) 無配角 萩原研二 松田陣平
一句話簡介:……
立意:……

[url=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7418393]原創網[/url]

悠于 2025-3-25 15:37

第1章 出走

  萩原研二出院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冬日,我和松田手持麻袋和麻繩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在萩原千速的助紂為虐下將此人抬上車。被綁架人呼聲急切,發型松散,衣服領口掙動間被扯得亂七八糟,活脫脫一副被調戲的良家婦女寧死不屈之貌。

  「等等等——」

  他意志堅決地扒在車門上不肯進去,像一只竭盡全力把自己抻長的八爪魚,「不是我不高興一起出去旅行哦?真的哦?我超期待的!但是警署那邊的證據采集,還有結案報告,我覺得我對那個炸彈的構造還有些印像——」

  「被醫生診斷腦內淤血患有輕微失憶症的家伙說什麼呢。」我面無表情地打斷。

  「可能除了記憶以外,腦內的判斷區域也失靈了,」松田隨意地附和,伸手在萩原的脖子附近模擬了一記絞殺的動作,「需要我來矯正一下嗎,很快的,就這樣「硌啦」地一下。」

  受害人的悲鳴放在一邊不談,這場旅行也不算完全的突如其來。事實上從高中開始我們就隱隱有過類似的念頭——畢業旅行,或者說,自我出走,和時下所有被浪潮裹挾著的年輕人一樣,背起背包,從熟悉的環境中脫離,在旅途中尋找一些關於獨立與成長的隱喻。

  計劃的最初提出者是萩原,剛滿十八歲第二天就考了駕照的家伙興致勃勃地攤開日本地圖,在我們質疑的眼神中立下豪言壯語要帶我們來一場說走就走的自駕游。我為人比較委婉,說不是我們不相信你,只是我還不想年紀輕輕英年早逝。而松田則更直白些,他說你是不是還在記恨我們今年忙著備考忘了給你過生日。所以准備直接下手把謀殺偽裝成交通意外。

  有關於萩原車技的探討最終在當事人的強詞奪理下被按下不表,畢業旅行一事就此提上日程。但說到底從未離開過家的高中生膽量也有限,寫了小半本的旅游攻略也不過在關東這一小片城市打轉,最後還是司機本人提出去往奈良,一座仿佛從歷史中走出的古都,萩原向往那裡在戀愛電影中反復出現的古舊神社,松田則瞧上連按季節提供的萬葉粥。而我醉心於幾個世紀以來於城市中悠然漫步的鹿,每個人各取所需,算皆大歡喜。

  但事情就在這裡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1994年的2月11日,日本大學中心入學測驗全面結束,萩原和談了三年的女友在高中校門口分手。對方語帶哽咽,細數戀愛以來的種種不滿,從萩原身邊不斷的桃花運到高三一整年多有忽視的冷處理。縱然學業緊張,但連填寫志願都沒想過和她提前商談是否太過冷淡。如今考試結束,雙方不說久別重逢,萩原見她的第一面竟然告訴她要和別的朋友結伴出游,歸期未定,林林總總似乎都是小事。但注定會在某個不堪重負的瞬間決堤。於是話講到最後,從來舉止溫婉的女生也有了質詢的力氣。

  她說研二,你是不是根本沒有把我放到你的未來裡考慮。

  擲地有聲的問題。

  很難想像當時的萩原研二是什麼感受。無論是高中的松田還是我都是表裡如一的單身狗,在過於青澀的年紀沒考慮過如此沉重的命題,也無從給出建議。正好撞上三天後的情人節,我們一起聚在燒烤店裡吃晚餐,剛烤好的牛肉在鐵板上滋滋作響,松田率先夾了一筷子到萩原碗裡,冷不丁地講了句辛苦了,下次注意。

  店內嘈雜的人聲填補了幾秒的空白,萩原在暖色的光源下苦笑,他說好的,我下次注意。

  一切就此悄然無聲地落幕,至於旅行,就沒人再提。

  但也許這種事就是有一就有二,像衣服上扣錯的第一顆紐扣,錯過了就會導致一連串的歪七扭八,到大四畢業時我們舊事重提,這回的組織者是一向與所有細膩心思無緣的松田,理由自然也少了許多旅途該有的風花雪月,他的意見從實際出發,說他與萩原已經通過一類警察考試,畢業就是六個月的半封閉式訓練,入職後更是需要隨叫隨到,很難有什麼長途旅行時間,眼下算是最後的機會。話講得合情合理,我們甚至又將幾年前做過的旅游攻略拿出來翻新,在忙碌的畢業和就職中當作一點喘息的空隙。但轉折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一個星期後我接到經紀人的電話,事務所原定出道的歌手組合有人因私事退出,空缺出一個女低音的位置。如果我答應,那麼明天就開始正式活動。

  那天的東京陽光明媚,附近的高架橋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投下陰影,我拿著手機,眯起眼睛看向周身水泥澆灌的鋼鐵巨林,它們堅實而沉默地生長在土地上,成就一種蠻橫而不可阻擋的氣勢,這座城市沒有停歇,樓宇間的燈火晝夜不休,生活以一種巨大的慣性向前衝刺,被拖拽在身後的人只能跟著隨波逐流。

  而一切中止在那樁險些讓萩原殉職的爆炸案後。

  我趕到醫院時警署的大部隊已經撤離,病房外冰冷的白色走道上只站著一個面色緊繃的松田,見到我來,他簡短地說萩原研二已經脫離生命危險,此刻仍在昏睡中,萩原夫婦在醫生辦公室詢問後續事項。至於萩原千速,今天輪到值班,本人遠在神奈川警署辦公室,他剛剛才結束電話聯系。

  聽起來井井有條,沒什麼可以插手的地方,我便只用短促的回音表示已經聽清,接下來便是長時間的沉默。工作後生活忙碌,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足有兩個多月,精神上是莫名的疏遠,我有心想要挑些輕松的話題打破氣氛。但在病房外寒暄總覺得不合時宜,時間在安靜中無限拉長。直到某個電光火石的念頭躥過腦海,我突兀地打破了沉寂。

  「等萩原好了之後,我們要不要去旅行。」

  出乎預料,松田沒有多余的反應,只是反復擺弄著指間無法點燃的香煙,語氣平淡:「你不是說很忙。」

  確實很忙,新專輯的宣傳還沒結束,通告上還有十余天的鏡頭補拍期,緊跟著後續還有商業演出的邀請,現在離開的話大概要付大筆的違約金,人氣也會因為暫停活動而下滑,能否東山再起是個未知數,像是繞了一大圈再回到原點,畢業以來的大部分收獲就此毀於一旦。

  「但我累了。」我說。

  萩原的復職期遠遠未到,我和松田便雙雙強行從上司那裡請了假,其中松田動用了警視廳公職系統的調休,連著年假總共湊了半個月,而我則更無賴些,打了個電話威脅說不批假就和事務所解約,電話那頭經紀人以一副受到極大驚嚇的聲線問我准備拿天價解約金怎麼辦,我說不怎麼辦,總歸老板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逼死前藝人,那就索性之後再想。畢竟我們文藝工作者精神上多少都有點毛病。

  「不,怎麼想都是你太放縱自己了,」聽到這裡萩原終於忍不住憂心忡忡地打斷,「萬一真的解約了要怎麼辦?」

  「那就向某人學習,」我漫不經心地答,「去考個警校,然後在拆解炸彈的過程中不穿防爆衣。」

  「我錯了葉良大人。」

  上一秒還孜孜不倦地試圖補習入院期間落下事態的家伙瞬間低眉垂目,乖順得像寵物店裡剛買回來的薩摩耶。他醒來後就將道歉用語背得滾瓜爛熟,為每個來探病的人量身定制一套,態度之誠懇足以充當悔過文教科書,著實讓人難以繼續追究。好在駕駛座的車門很快閉合,坐進來的松田不耐煩地將他的腦袋推回後排,伸手啟動了引擎。

  微弱的震動感從座椅下傳來,我調整好自己的坐姿,扯過一旁的安全帶,近旁的車窗卻被人輕叩兩下,抬起頭,萩原千速的臉出現在窗外,日光躍動在她淺色的發梢,自相識起就是大我們兩歲的姐姐,比同齡人更成熟,比成年人更細膩,我按下車窗,看見那雙矢車菊般的藍色眼瞳裡泛起笑。

  「雖然現在才來叮囑有些多余,但還是希望你們注意安全,記得到家前聯絡。」她說,像個真正可靠的長姐,將每個人的喜好習慣牢記在心,「研二,這一路不許碰方向盤,陣平,和人衝突前想想自己還帶著一個傷員和一個常常有出鏡需求的藝人,葉良——」

  短暫又漫長的遲疑,她抬起手,輕輕撫過我的發頂,像風穿過發梢,在東京微薄的晨光裡,我聽見她的祝福。

  「旅途很長,不必著急。」


第2章 公路

  如果非要談論的話,我認識萩原千速,早在結識兩位同齡人之前。

  上國小的第一年我加入弓道社,不是因為喜歡。僅僅是玩得不錯的朋友相邀,學校擁有方圓二十裡內所有小學中唯一一座完整獨立的弓道場,算本校特色,不試可惜。抱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少,招新試訓的那天身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道場是長條形,木制的澄黃地板倒影著背後走來走去的教師,社長站在最前方,從弓道八節講到正射必中,遠處的夏日蟬鳴將乏味的講解模糊成腦內噪雜的背景音,很快有人耗盡耐心,開始小範圍的談笑,我托著臉頰,在適當的時候加入,夏季的燥熱將氣氛炒熱,我正有意推波助瀾,冷不丁頭頂就被人輕輕一敲。

  抬頭,梳著馬尾的學姐正朝我俯下身,臉部略微逆光,卻能聽清她聲音溫暖地含著笑。

  適可而止,她說,專心聽講。

  必須承認萩原千速有足夠敏銳的觀察力,那天我不是話題的開啟者,也並非笑談的中心。但她就是有本事篤定我才是該被殺雞儆猴的那一位。日光刺目,蟬鳴吵鬧,肌膚上滲出的薄汗打濕衣衫,四目相對的瞬間,我意識到棋逢對手,不自覺地掛上一點笑。

  「聲音。」

  「誒?」

  「我是說,這位學姐,」回過神,我對她彎彎眼睛,「你有很美的聲音。」

  實話實說這不是恭維,萩原千速天生聲線清透,講話節奏得當,咬字清晰,在一眾將話說得囫圇吞棗的小學生中鶴立雞群,若當初去學播音大概比在警察局更有前途。但這充分的理由似乎無法扭轉她對我的第一印像,歸在和她親弟弟一類,屬於「嘴甜會哄人開心的狡猾類型」。

  而我直到三年級重新分班,正面撞上萩原研二其人才意識到這是怎樣離譜的一種印像錯位。誠然我天性散漫,懶怠與人爭執,又會讀空氣。所以一貫人緣不錯,但比起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社交恐怖分子萩原研二還是欠了那麼一兩分渾然天成,社交天才和努力家的差距在此體現得淋漓盡致,我們自動在班裡保持一種不遠不近的距離,像互相劃分領地的兩只貓咪。

  萩原千速對此百思不解:「我還以為你們會合得來,」她試圖找出原因,「是哪裡出了問題?」

  也許沒有哪裡出過問題,同性相斥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很多年後我會說直覺有時候比邏輯更可靠,從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萩原研二骨子裡比表現出來冷淡得多,然後萩原就會半真半假地抬手,假意要弄亂我精心打理的發型,他說我才不想被小葉良這樣說。

  但抬起的手沒有一次真正落下,總在半途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收回,萩原研二從不輕易踩過冒犯與打鬧的界限。哪怕關系已稱得上熟識,而他心知肚明我不可能為此生氣。他僅僅是不這麼做,沒有理由,一旁的松田每每都會以觀測神經病的眼神打量我們,他說以這個勢頭來看,他上輩子應該毀滅了銀河系才會攤上我們這種幼馴染。

  他的社交圈原本應該算最正常的一個。雖然從小一張被人欠了八百萬的臉導致無論男女都少有人上去搭話。但性格多少還算在能勉強相處的範圍裡,機緣巧合下也有幾個熟人,也許因為是男生而和萩原研二更親近一些。至於我對他的印像則全部來自於萩原千速,弓道社聲音好聽的美人學姐每次比賽的圍觀者中總有個顯眼的天然卷。

  我們三個保持著這種互不相干過了一個學期,時間推進到下半年時班上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弓道社打入了地區賽四強,我被選入當年的出賽陣容,距離地區冠軍只有一步之遙,另一件則相對晦暗許多,附近的街區發生殺人事件,凶手還未落網,學校上下人心惶惶,各類流言滿天亂飛,其中相對有真憑實據的一條說,有人看見松田陣平的父親被警方傳喚,扣留二十四小時以上。

  像這種事總是很難說清楚誰對誰錯,警方不可能向普通民眾公布辦案細節,留給過分活躍想像力的就只有不負責任的猜測。但自保的本能是刻在基因裡的東西,人人對待迎頭而來的災難有自己的一套應對方式,直觀的結果來看,松田陣平日復一日地沉默下去,萩原研二欲言又止,而我為了練習早出晚歸,班上的氣氛愈發微妙,說到底無形擴張的壓力總有一天會壓垮情緒,將一切過程壓縮總結,我所能得知的是,某天下午放學後,松田陣平和班裡的男生打了一架。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在弓道社加練,同樣被選入出賽名單的萩原千速坐在道場裡調整弓弦,又是一個燥熱的繁夏,日光近乎將地板映成刺目的白色,我伸手在額前徒勞地制造些許陰影,就聽見背後傳來搭話,吐字清晰,字正腔圓。

  「今天沒來呢。」她說。

  我還不至於蠢得聽不出這句話是指誰,常年在場邊出沒的天然卷已經快成了弓道社觀眾席的一道風景線。但著實是對這事敬而遠之,只得假裝自己沒有聽見,轉身取弓,引弦搭箭,二十八尺外的箭靶在視野裡縮小成遙不可及的點,弓弦震動空氣,在耳邊留下輕脆的擊打聲。

  啪。

  可身後的聲音不依不饒,她問以後也不來了嗎。啪。果然很難做呢。啪。研二最近精神也很消沉的樣子。啪。但總是這樣是不行的吧,啪。以後不會後悔嗎。啪。葉良你的射姿歪了哦。

  我停下時氣喘吁吁,疲憊讓聲音顫抖,我問,千速姐想讓我們怎麼做呢。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萩原千速坐在原地,高挑的馬尾和白衣黑褲,長弓端正地擺在身側,她開口,仍是不緊不慢的語氣。

  「我只是認為,葉良和研二,明明都可以做得更好的。」

  也許是從沒有人對我這樣認真勸誡,當天晚上我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隔日險些睡過頭,匆忙套上校服飛奔到班裡時已是全員到齊,我不假思索地開門說完早上好,然後才意識到教室裡安靜得落針可聞,抬頭,視線落在後排,入目即是翻倒的課桌,桌面上亂七八糟的簽字筆寫著不堪的塗鴉,破碎的紙張鋪了一地,桌子後站了個松田,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倒是旁邊的萩原研二看起來更無措些,絞盡腦汁想勸說松田和他暫時共用一套桌椅。

  那時或許有過其他選項,視而不見或者等待教師進門處理。但有一瞬間我和萩原研二對視,發覺他有一雙和萩原千速極為相似的眼睛。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第二項選擇。

  所以我走過去,拉過萩原的桌椅,和自己的拼在一起。然後將松田的椅子放到兩套桌椅中間,簡易的三人課桌,在五列乘以六排的教室裡格格不入。但或許是復數的人稱給了人勇氣,萩原最先反應過來,揚起笑臉強行按著松田落座,再將課本共用,全程剝奪松田本人的發言權,後來想想似乎是那一天我們就意識到,對付松田這種嘴硬心軟的類型,詢問從來都是下策。

  教師進門時顯然被教室後排人為重塑過的地貌驚了一驚。但成年人總有更多的考慮,在思索後選擇不去提起,狀若無事地維護表面的和平。課本翻過十幾頁。我在百無聊賴的聽講間接到旁邊的小紙條,萩原研二寫的謝謝你。這未免有些越俎代庖,我在下面回,你是松田的爸爸嗎。萩原大驚,說才不是,只是覺得這樣的行為對女孩子來說很需要勇氣。我更加震驚,我說你這是性別歧視,還有是不是無論什麼只要加上女孩子三個字對你來說都算打了濾鏡。萩原一整個委屈,他說根本不是這樣的,你聽我給你解釋。

  嘴仗打到這裡的時候下課鈴響起,我們一個去教室後門拿掃帚一個去工具箱裡翻洗潔精,然後蹲在松田那張翻倒的課桌前對著說明書研究這玩意是否適用於簽字筆。松田陣平憋了一節課,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擰著眉頭站在我倆面前,許久才吐出一句你們這樣是在給自己惹麻煩。

  他說得太認真,萩原的表情一度是想笑又不敢笑,而我更直接些,轉過頭去叫住平時相熟的女生,問能幫我遞塊抹布嗎,輕描淡寫的語氣。

  肉眼可見,那女生有過詫異,視線從我和萩原依次掃過,最後落在松田身上。能感受到那瞬間松田繃緊神經,可能人在低谷的時候總覺得全世界都在針對自己。但事實證明這世界還是比他想得溫柔許多。零點幾秒的停頓過去,女生抿著嘴笑起來,對我點點頭。

  她說當然可以。

  抹布取來,貼心地浸濕了表面,我將洗潔劑揉進去,檸檬的香氣自掌心漾開,然後塞給兩個男生一人一張。松田從女生答應開始就木在原地,此刻拿到抹布才開始遲疑地動手,胳膊僵硬得像機器人,擦到一半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叫松田陣平。

  什麼?我莫名其妙。

  於是他又重復一遍,我叫松田陣平。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我更加不解,但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大笑打斷,萩原研二扶著桌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用抹布指著憋紅了臉的松田,他說不愧是小陣平。到這一步我才遲遲反應過來,松田陣平慣於獨來獨往,全班上下搭過話的人不超過兩位數。不過是一起上了一個學期課而已,他不記得同班女生的名字再正常不過。自我介紹竟然也能當詢問使用,我來不及驚嘆松田在語言表達上的創造力。因為以這家伙通紅的耳朵和惱羞成怒的戰鬥力,相信萩原研二再笑下去,萩原千速很快會收獲一只走路需要人攙扶的弟弟。

  於是我只好趕在暴力事件發生前插話,放下手裡的抹布,在洗潔劑酸澀的檸檬香氣裡,對著那對通紅的耳廓報上姓名。

  我是長谷川葉良。我說,很高興認識你。

  如果記憶能夠定格,必定有一瞬屬於此刻。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映入眼簾的首先是起伏的山脈,青黛色的薄霧在天邊繪制出連綿不斷的曲線,冬日特有的暗青色的天際沉沉地壓下來,飛馳的林濤包裹著公路,夢裡記不住人名的男孩已長成駕駛位上側顏清俊的青年,而後排傳來的輕笑聲也比記憶中的更加內斂。「醒了?」萩原問。我含糊地答一聲,撥開身上不知道是誰的外套,轉頭看向窗外,車子正好在路口拐過一個彎,緩緩駛下高速,起伏的山脈變作了低矮的城鎮。

  「到了,」松田說,懶洋洋的語調,「群馬縣。」


第3章 熱浪

  群馬縣坐擁上毛三山,從來山高路險,近年來更以九曲十八彎的□□夾彎車道聞名於賽車圈。對我們而言其實不算全盤陌生,萩原剛拿到駕照的時期沒少過來磨練車技,而且充分發揮自己的交際花體質。不多時就和本地的車隊結下深情厚誼,以至於後來他屢次被邀請加入,可惜公務員系統嚴禁兼職,賽車夢最後也就成了說說而已。

  大約是正午時分我們在城鎮邊緣停車。松田訂的旅館是私人民宿,小本經營,老板為人樸素,剛應了門就看見松田一身黑西裝,頭戴墨鏡臉色不善地進場,難免要被嚇一跳,視線投向下一位,花美男萩原大病初愈,蒼白著臉活像被綁票的人質。頓時被嚇第二跳,我不得不趕在他拿起電話報警之前從兩人中間擠過去,站在櫃台前拿出專業歌手面見粉絲款專用微笑:「辦理入住,謝謝。」

  在一左一右兩大門神夾擊下,不足一米七的我顯然看起來要平易近人許多,老板松了口氣,辦理入住的全程都將目光放在我臉上,看來看去終於看出點端倪,把房卡遞過來的時候忍不住多嘴:「有沒有人說過您長得有些像那位……」

  「藤澤葉琉,最近很火的歌手。」我面不改色地報出藝名,出道時因為本名太沒有女性氣質而被經紀人強行更換,倒培訓出我現在把真名當假名用的厚臉皮,「許多人說過,可惜我沒有那麼好的嗓音。您是她的粉絲嗎?」

  年近五十的大叔沒有追星的狂熱愛好,聞言笑了笑:「不,是我女兒喜歡,房間裡堆的都是專輯和海報,看得多了我也能認清人臉,就是偶爾記不住人名。」

  「原來如此,她是高中生?」

  老板搖頭:「大學生,現在在東京上學,將來也准備在那裡工作。」說到這裡難免露出些懷念,「我也很久沒見她了,不知道還好不好。」

  聽得出是上了年紀的人會特有的傷感,就當作是替粉絲分憂,我站在前台和老板硬聊了十分鐘,從他女兒喜歡的專輯扯到如今大城市年輕人生活不易,期間在身後扮演塑雕的兩人拿了房卡上去放行李,然後又下來把我的箱子也扛了上去,第三次回到前台時我終於和老板聊到尾聲。對方似乎少有和人閑扯的機會,興奮起來話匣子收不住,臨了還提起這幾天群馬縣來了外地車隊對本地車隊踢館,雙方約在明天晚上榛名山頂一決雌雄,勉強也算個本地特產。如果有興趣,他可以幫忙打聲招呼讓我們去圍觀。

  從樓梯上下來的萩原聽到最後一句,登時笑得眉眼彎彎。但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跟在身後的松田按著頭押送出了門,我趕緊朝老板笑笑,說先和朋友出去吃飯,匆匆忙忙將對話收尾,然後一頭扎入了門外的冷空氣中。

  「太過分了小陣平,」出門就聽見萩原的抱怨,「我也沒有要說什麼。」

  「反正你一看到公路就丟魂,」松田不為所動,「骨頭散得和盤豆腐似的就別想了。」

  萩原委屈巴巴:「只是看看也不行?」

  「相信萩原研二會只去看看的人舉手,」我面無表情地棒讀,「三二一好沒有。」

  我們都不相信萩原研二對賽車能忍住只是看看,正如我們都不放心把松田陣平和最新款的家用電器單獨扔在一個房間裡。也許進入社會工作一年之後他們都有了長足的長進。但追本溯源,我對他們的狂熱程度印像最深的還是在小學四年級。

  如果當時的氣像台報道沒錯,那是前後五年裡最熱的一個暑假,陽光將柏油路烤得灼熱而黏膩,粘在鞋底有膠著的觸感,我抱著弓道社下學期的社團預算表從家裡出發,抵達萩原家時已經是汗流浹背,頭頂的發絲燙得可以煎雞蛋,隱約能感到皮膚熱得不正常,以至於萩原千速打開大門,見我第一眼就驚呼出聲:「怎麼不帶傘?」

  太陽曬得頭腦發暈,我反應遲緩:「啊?」

  「輕微曬傷,」她急切地道,敞開房門拉我進客廳,又轉身朝廚房走,「我記得家裡還有冰袋,你坐在這裡等一下。」

  體育系社團無論男女解決起外傷都是一把好手,幾分鐘後萩原千速去而復返,手裡的冰袋用毛巾包了幾層,遞過來貼到我的臉上。記憶中的畫面從這一刻才開始清明——日光,蟬鳴,客廳裡呼啦啦轉圈的電風扇,木地板有暴曬過的味道,後院依稀傳來叮當作響聲,我撐著遲鈍的大腦,轉頭向外看:「院子裡怎麼了?」

  埋頭翻閱表格的前輩心不在焉,過了幾秒才接上話:「是陣平和研二。前兩天汽修廠收了台廢車,爸爸說基本上已經修不動了,准備拆開回收利用,但那兩個孩子有別的想法。」

  「別的想法?」

  「陣平覺得那車還有救,研二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說動了爸爸,說可以等他們到暑假結束。不過畢竟是老化的車了,即使修好了也沒法安心上路,最後應該還是要拆掉。」

  「也就是說,」我總結,「他倆決定為一輛注定被拆的車搭上整個暑假,還在這種天氣?」

  「就是那樣的人吧,他們倆。」

  帶來的紙張一頁頁翻過去,紅筆在滿滿當當的表格劃下深痕,萩原千速抬起頭,和我看向同一處,光線將她的瞳色映得剔透,模糊地能看出一點笑:「稍微有點羨慕也說不定。」

  我沒再接話,也許是不必問清,心底早已朦朦朧朧地知道答案。放假前弓道社為暑假是否進行集體加訓召開的會議,由教導主任親自督陣,主要議題是難得在地區賽上打出亞軍的好成績。如果這批正選隊員願意加把勁,不難想像來年我們有機會衝擊冠軍,教練在上面講得心潮澎湃,底下的隊員卻大多聽得心不在焉,比起枯燥乏味的訓練,一遍一遍在道場裡拉扯皮筋,難耐的酷暑下紋絲不動地修正站姿,暑假分明可以過得更精彩,更輕松,也更合心意。

  投票采取不記名制,最終結果不出所料,十四比三,兩票棄權,壓倒性的否決。我收拾好東西離開時正好瞥到六年級的社長臉色黯然,旁邊的萩原千速抬起手,安慰似的搭上她的肩膀,有風穿堂而過,撩起的發絲遮住了表情。

  當時不覺如何,現下卻覺得莫名心虛。

  手上的冰袋融化大半,我借機從埋頭於表格的前輩身邊走開,目標卻不是冷藏室,腳下轉了幾個彎繞到後院入口,隔著透明的玻璃也能看清,寬敞的半圓形庭院裡停著輛老式的面包車,車頭和車底分別塞著眼熟的身影,毛巾綁在額頭,短袖擼起袖口,裸露在外的肌膚已被曬成赤紅。可想而知如果放任發展,等暑假過去,開學我將在教室裡看見兩塊人形黑炭。

  但這顯然不是他們在意的主要問題。

  夏日晝長,我伸手按上玻璃的門扉,陽光烙入掌紋,不經意間燙了手心。

  暑假剩余四分之三,我將其中的一半花在了萩原家。有時借口給弓道社跑腿,有時是直接上門,橫豎理由並不重要,日歷在窗台上一頁頁翻過去,我從隔著玻璃門圍觀,進展到偶爾去後院遞個工具,再到拿本汽車修理手冊陪著苦思冥想,松田陣平充當講師,他說工具是簡單的。但組合起來的構造又不一樣,不能總用同一個公式去套,枯燥的講解挾著讓人融化的熱度兜頭而下,我許多次晃神,以為自己還在數學課堂。

  萩原研二比起來貼心得多,也許是一開始就明白我對汽修毫無興趣,多數時候他充當一種緩和空氣的角色,陪松田討論難點,動靜過大時對被擾民的鄰居道歉,也在我暴走的邊緣冒出來,用毫無緊張感的笑臉說要不要一起吃西瓜。沒人會在夏天和西瓜過不去,於是三個人偃旗息鼓,坐在長廊下吐籽,清甜的汁液漫過味蕾,被拆解了一半的金屬外殼在太陽底下接受暴曬。我盤著腿努力把自己縮在屋檐的陰影下,一邊問你們干嘛不把它拆干淨,看起來不是更清晰。松田在吃瓜的百忙之中對我冷哼,那也得拆得動啊。

  這話說的奇怪,我放下手裡的瓜皮,你們拆不動嗎?

  漫長的,漫長的安靜。

  萩原研二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對我吐出一個音節:誒?

  射箭入門測拉力,最輕的標准弓也有十八磅,學校既然有獨立弓道館,我們平時就相對練得勤快,正選以上的平均用弓磅數是二十五,個中高手比起多數成年初學者第一次開弓的三十磅也相差不遠。我扔下兩個目瞪口呆的男孩跑回客廳,過了一會扯著拉力堪比成年男性的小學生走進院子,萩原千速氣定神閑,對我示意車架尾部,她說幫忙扶一下。

  三二一抬。

  烈日當空,沉重的車架在院子裡落地,吱吱呀呀的摩擦聲,震起一圈細軟的塵埃,我活動著發酸的手腕,隔著四散的塵土對上身後兩人震驚的視線,那一瞬間忽然覺得,練習還是有意義的。

  這意義似乎和比賽獲勝不同,不是一霎那的心潮澎湃與有榮焉,更多的是藏在日常中平穩的欣喜,長久而持續。萩原千速從那天之後開始加入我們的修車大隊,據本人所說是因為「從未想過自家弟弟是個體能弱雞」,萩原研二敢怒不敢言,也許迎來發育期後此處的結論可扔進焚化爐回收重造。但回到那個炎炎夏日,在兩個弓道社正選和一個業余拳擊學徒的陰影下,他只好屈辱地背負起全場最弱的標簽。

  好在這屈辱沒能持續多久,假期快到尾聲的時候松田陣平終於完成了他的偉大構想,把車上接近三分之一的零件都重整換新,陳舊的發動機再次微微震顫,鏽蝕的排氣管順暢地吐出白煙,院子裡傳來啟動聲時我正在客廳裡陪萩原千速裝訂下學期預計發出去的招新手冊,訂書機卡擦地按下去,毫不掩飾的歡呼就順著窗台撞進來。

  我們推開門走出去,院子裡飄蕩著幾裡開外都能嗅到的機油味,兩個一假期堅持不塗防曬成功進化成黑炭的人形圍著車門歡呼雀躍,轉頭看見我們就七嘴八舌地彙報:修好了,試試嗎,怎麼試你來開,別傻了這家伙最弱腳都踩不到離合。四個人吵出四十個人的氣勢,最後還是懾於徘徊不去的熱浪,集體蹭到車內,空調的冷氣撲面而來,萩原千速和我一起縮在後座,指尖不經意地相觸。她偏過頭,悄聲問現在有更喜歡弓道一些嗎?也許吧,我答,我不知道。

  卻偏有人要在女生的私密對話裡摻一腳,前排傳來懶散的插話:「什麼啊,練那麼苦原來不喜歡嗎?」

  「喜歡的話這個假期你就見不到我了。」

  「嘁。」

  「反過來我倒想問問,你們能輕易地確定嗎,喜歡什麼。」

  「能啊,我喜歡機械。」

  「研二呢?」

  「嗯……」

  很少有人意識到的規律,萩原研二擅長語言,懂得怎樣的語調最能打動人心。所以講出口的每句話都真摯到似乎付出百分百的熱情。但真正遇到重要的決定反而會變得曖昧不清,用含糊其辭的口吻表態,如果怎樣,要是的話,或許大概。

  前排的聲音模糊,溫暖通透帶點輕佻,萩原研二慢悠悠地道:「賽車手不是很帥嗎?」

  「兩個大夢想家。」

  誠然自己也不太明白夢想的含義,卻還是輕而易舉地在那時脫口而出,萩原千速在身旁發出細小的笑聲,我朝車窗外看去,淡藍色的天空倒影在視網膜上,昏昏欲睡的柔和感。

  「所以葉良到底喜歡什麼。」

  「以後再說。」

  「沒關系啦,小葉良也慢慢會有的。」

  「會嗎?」

  「嗯……」語調輕浮,用詞簡短,萩原研二以慣常的口吻笑一笑,「大概。」


第4章 意外

  從現有的結果倒推回去,當年縮在面包車前排的兩個大夢想家都成了人民公僕,倒是無所事事的那位一頭扎進職業前途飄忽不定的縮小版精神病院。由此可見人生充滿意外,著實不知道和明天相比哪個先來。

  來群馬的第一個意外發生在午飯後。我們大學時做旅游計劃,給群馬縣留了兩天。除了幾個景點外便是萩原的飆車行程。但顯然已經不適用於現在,松田訂酒店訂得急,漏了考慮這茬,三人面面相覷許久,只好硬著頭皮把計劃打亂重組,走一步算一步。

  於是下午先拐去了聞名遐邇的石段街,365級石階層層疊疊,自下而上,似乎能連接到暗青色的天際,道路兩旁有特色小店,可在游覽時順便購物,於本地人和游客都是不錯的消遣去處。美中不足是人實在太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上去之前先找松田扒了墨鏡,又跟著去扯萩原的圍巾,包裹在下半張臉上,整個人疑似銀行門口的搶劫犯,以至於萩原幫忙調整圍巾角度時止不住地笑,上國中之後他就穩穩壓過我半頭的身高,湊得近了輕微的呼吸就噴灑在頭頂,撩動耳邊的碎發,他說小葉良,你現在看起來真可疑。

  不知道是否所有受女性歡迎的男生都有本事將玩笑講出情話的繾綣。但萩原這一特質早在國中時代就初現端倪,同樣一句「你好像換了洗發水」,由其他男生講出來多有冒犯,換在萩原身上卻往往只剩女生紅了臉。但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早鍛煉出了八方不動的厚臉皮,此刻還能從墨鏡和圍巾的空隙中和他深情款款地對戲,我說那怎麼辦呢萩原警官,你要逮捕我嗎。

  萩原研二眨了眨眼。像是青春期那些年少懵懂的時刻,在放學的教室或者無人的操場角落進行的不為人知的對話,有些話題出格,有些沒有,他天生了一張溫柔又多情的臉,將無辜與引誘的平衡點拿捏正好,正如他此刻看向我,眉目間含笑,開朗的語氣。

  ——可以嗎?

  ——不可以嗎?

  復讀機一般的愚蠢對話終止於松田敲在萩原頭頂的爆栗,曾經的業余拳擊手力道數十年如一日,萩原上一秒還風流倜儻的帥臉瞬間擰成一團:「小、小陣平——」

  「你可收斂點吧,」松田完全不吃他這套,轉頭自顧自地開路,「這樣下去早晚要交代在女人手裡。」

  聽起來有情況,我跟著他踏上石階:「萩原有新對像了?住院的時候怎麼沒看見。」

  「警視廳的女警都是扎堆來的,但目的不純的肯定不止一兩個,」松田聳聳肩,「這家伙,在工作的地方也是那種作風。」

  「哪種作風啊。」萩原忍不住為自己叫屈,「我只是對女孩子紳士一點而已,想受歡迎又沒什麼錯。」

  這論調從小到大我已經聽得耳熟,「是是是,不正式出手就不算是渣男是吧。」說到這裡忽略掉他大呼小叫的抗議,轉頭問松田,「沒人舉報他擾亂職場嗎?」

  松田「哦」了一聲:「機動隊連警犬都是公的,亂不到自己頭上所以沒人管。」

  「我都不知道該同情萩原還是同情你了,三十歲之前有把握找到女朋友嗎?」

  「沒有就沒有。」他不假思索,「單身挺好,不用操那些閑心。」

  這或許就是我和松田一直保持單身的原因,長輩問起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扯出各種借口:工作太忙,職業性質不允許,前途不定可能耽誤別人。但追根究底是已經滿滿當當的日常中很難為突然多出來的家伙騰出空間。拿我來說,娛樂圈不缺長得好的有權有勢的或者才華橫溢的,工作時也不是沒遇到過心動的對像。但生理上激素與荷爾蒙的反應最多也撐不過三個月,著實沒必要為此搭上自己的人生。

  我們沿著石階一路逛上去,偶爾在兩邊的店鋪停留,對店內招攬游客的特色商品評頭論足,我前些日子為了配合拍攝控糖兩個月,好不容易脫離經紀人眼線,便大搖大擺地往小吃店裡鑽,遇到卡路裡實在太過的就掰一半喂給旁邊的人,萩原跟得近些,被塞得叫苦不迭:「這樣下去晚飯都不用吃了。」

  「不至於吧,現役在職警察就這個食量,作為國民我感到十分不安全,」我道,順道去看另一邊幫我解決卷餅的松田,「你看松田不就沒事。」

  「吃鹹和吃甜不一樣啦。」

  「那這個鹹巧克力給你。」

  「你這都什麼時候買的。」萩原無奈地嘆氣,還是好脾氣地伸手接過,「吃不下就不要買這麼多。」

  大抵是不知被迫節食痛苦的人不會對食物產生執念,剩余兩人的興趣也不在小吃店鋪,松田對各類構造精巧的模型擺件情有獨鐘,而萩原集三人女子力之合,瞧上造型優美的工藝品。目的各不相同,三個人說到底逛不到一起去,進店後往往就湊成一人挑選兩人拎包的生硬局面,旁人來看也許多有尷尬。但對於青梅竹馬來說確實沒什麼彼此顧慮的必要,過厚的臉皮素養最終在和果子店引起了注意,扎著古樸發髻的老板娘用清透的玻璃紙包裹上點心殼子,繪著細致眼線的眼眸望向隔著一段距離的拎包人,「你們關系真好,」她打趣般地笑,「是兄妹嗎?」

  這猜測少見,明明學生時代還會被人誤認為情侶,我揚眉:「我們長得很像?」

  「不,長相倒沒有特別相似……應該說,是氣場吧,」她笑著答,將包裝好的袋子遞回來,「不管怎樣,有這樣親密的人在,也是一種幸運了。」

  我就著這句話往門口望,日頭偏西,石階下的暗黃色燈光次第亮起,門口等我的人影姿態懶散,許是無聊,他們點了半支煙,在裊裊升起的煙霧裡進行一些聽不真切的對話,太過熟悉的景色,以至於許多時候我都忘了,這樣的時刻並不總是理所應當。

  決定回旅店時是八點差一刻,對於當代年輕人來說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回程的路上萩原就慫恿我加入他和松田的打牌大計,並承諾他們絕不在游戲過程中使詐,而我對此始終抱有質疑態度。畢竟自從他倆開始擺弄機械,手指靈活度一路上升後,我在打牌時的勝率就跟著一路下跌,數字不會騙人。因此著實很難相信萩原一臉誠懇的表情。

  拉鋸戰一直持續到旅店門口,直到關門鎖車,日照消失後驟然下跌的寒冷氣溫讓我們齊齊閉嘴,匆忙地趕往旅館大門,一把拉開,我為室內溫暖的空氣感慨出聲,剛想往裡走,就險些迎面撞上一道人影。

  「對不起,」屋內急著出來的男人低頭道歉,聽聲音是個年輕人,「我沒注意到,您沒事嗎?」

  「沒事,」我於是也回,「我也太過輕率了,抱歉。」

  對方聽到這才抬頭,笑起來:「那就算我們都有……」

  話在一半停住,他抬起的目光在萩原臉上停留片刻,瞪大眼睛,「這不是萩原先生嗎?」

  群馬縣不說遍地是萩原的熟人,有認識的對像倒也不足為奇,我讓開兩步,給他們騰出空間,順便抬起胳膊戳戳旁邊的松田:「認識?」

  「不熟。」松田上下端詳著對方的五官,「應該是車隊裡的哪個,挺長時間沒見,不記得了。」

  相比起我們漏成篩子的記憶,萩原在人際交往上永遠值得信賴,幾秒的思索,他很快恍然:「是秋山吧,記得比我們小兩屆的,也有一年不見了,現在還在車隊嗎?」

  秋山又笑,這回表情顯得熱絡許多:「還在,這次也是聽老爹說有人對我們的比賽感興趣……」說到這裡終於意識到什麼,他轉過頭去看旅館裡的老板,又回頭看看我們,「啊,該不會,說的就是萩原先生?」

  嚴格來說並沒有決定要去,但萩原顯然不是會當面給人難堪的類型,半長發的青年巧妙地笑一笑:「給你們添麻煩了嗎?」

  「怎麼會?車隊的大家應該也很高興看到萩原先生來,」秋山信誓旦旦,「當初您說要放棄賽車,村上先生直到現在都很遺憾,能知道您仍然對賽車感興趣,他會十分欣慰的。」

  為人守禮,敬語用得一絲不苟,難以想像這樣的對像也是深夜飆車,讓交警頭疼的一員。我看著他三言兩語同萩原道別,興衝衝地出門,不顧風雪蓋了滿頭,大抵是真的為萩原能去感到興奮,只好把目光挪回來,對准另一位目送者。

  「他說十分期待哦?」我故意道。

  但沒人說期待一定會得到回應,如同那些碎裂在面包車前座的空想,早在小學時就得知的道理,少有人注意到萩原究竟從何時開始不再想做賽車手,他們會說小時候說出的夢想都當不得真,倒也沒人會要求孩童對自己的話語負責,萩原研二最會審時度勢,從來對此不置可否,正如他此刻收回視線,店內的暖光映在他的瞳孔中,不發一言,他只是安靜地笑。


第5章 矯情

  剛出道時我被經紀人帶去參加活動,大多數是對業務水平沒有半點益處的商務場合,女性藝人的作用基本上是當壁花並試圖在主賓客中刷個臉熟,對我而言不算為難,最多是一句話要思量四五遍,連續兩小時以上,總歸是累人。同組合的凜比我還清高些,去了幾次就不肯再去,經紀人便只帶著我東顛西跑,時間久了也聊些閑話。於是在某次活動結束的歸程上,他突發奇想般道:「你這性子倒是不錯,蠻適合這個行業。」

  我以為他要說我足夠聽話,任勞任怨沒什麼脾氣。於是在心裡琢磨些打工人對付資本家常用的感謝套話,剛准備開口,就聽見他下一句評價,僅三個字:「夠冷情。」

  打了滿腹的草稿直接清空,「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我說。

  經紀人便笑起來:「你看你都不反駁,」他道,又安撫似地解釋,「別想多,是誇。文藝圈子裡意氣用事的人多,情緒起來,多少能辦成的事都會變得辦不成。冷情的人反而走得遠,畢竟有足夠的理智去判斷。就像你分明不喜歡這種場合也依舊會來,你個人的喜惡,並不會影響你的決定。」

  我不太記得那天的對話如何結尾,唯有這一句久久不忘,帶我的經紀人半溫不火,手底下沒出過現像級國民藝人。但就識人這一點,也算不愧對他足有二十年的工作履歷。

  那是上國小的最後一年,我收斂了自己四處探索的交際手腕,理由很簡單,我需要升學,還想去公立範圍內偏差值最高的那所,倒不是家裡對成績有什麼要求,我只是不喜歡付出時間還要收獲半吊子的成果。所以練弓道就練到社團正選,學課業也學到年級前列。

  但這一點到畢業年級變得開始有些吃力,我不是特別擅長念書的類型,長年累月保持這成績多少占了同齡人大多對學業不上心的便宜。但架不住事到臨頭多數人背後還有家長催促,一時間年級前列的鬥爭糾纏得死緊,我不得不收回那些平時用來維持人際交往的精力,全神貫注地對付眼前的難題。

  總體來說,我大部分的朋友對此接受良好,畢業季,人人忙亂。何況朋友這種生物沒有唯一性,不是不可替代,交際圈裡少我一個也不算突兀。有個別平時來往較多的孩子最初有些不適應。但我輕車熟路地在他們面前維持一個被望女成鳳家長期待壓垮的悲慘形像,再輔以適當的抱歉,並保證考後一定恢復聯系,如此這般一套流程走下來,大多能收獲體貼的諒解。

  除了一個人以外。

  松田陣平找上我那天期中試卷剛剛下發,不算好的成績,總分比預期低了二十分,換算下來是五道國文填空,一道數學大題,我抱了個筆記本在圖書館反復推算,離水平測定還有半年,不是完全追不回來的差距,心下稍安,准備收拾回家,眼前厚厚的書堆就突兀地被人挪開,露出後方一神情不善的自然卷來。

  自然卷開門見山:「你在忙什麼?」

  我這才發現把他漏了。和平時來往的其他人不同,松田的人際格外簡單。我,萩原,再加幾個社團的人,就是全部,陡然少了一個自然不習慣。但考試過後的心情著實不算陽光,我答得也就敷衍:「學習。」簡單的兩個字,然後轉移話題,「陣平有什麼事嗎?」

  親昵的稱呼似乎稍微撫平了他的焦躁,松田松開皺緊的眉間,不自在地轉過頭:「沒,就覺得你和萩最近都不見人影。」

  這倒讓我意外,印像裡萩原不是重視成績多過友情的類型:「可能是有什麼煩心事,直接去找他如何?」

  松田撇嘴:「他說沒事。」

  「這樣。」果然有大事,但,「我也沒從千速姐那裡聽說什麼,」我收好筆記,對他露出歉意的笑,「抱歉,幫不到你。」

  事情到這裡該結束,我拎著書包從桌旁站起,圖書館的過道不寬,約莫只夠兩人並肩而行,不少學生都抱怨過構造不夠合理,容易絆倒,摔跤,帶翻書架上的書本,集中體現之一就是。在我側著身子企圖路過時,身前突兀地橫出了一節小臂。

  我盯著那只手,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很講禮貌:「請讓一讓,陣平。」

  可松田陣平執拗起來十個萩原也攔不住。何況我還算不上半個,於是那天他非要問到底:「你還沒答我,你在忙什麼?」

  「我說了,學習,」我懷疑他耳聾,於是又添了一句,「最近成績退步了點。」

  「從年級四十到年級三十是退步了點?」

  「和預期目標相比是退步了。」

  「什麼預期目標?」他不依不饒,「你要進前三十?你要考城南?那地方離這裡有兩個町。」

  該說松田總在不該敏銳的時候正中要害,在猜到我要考城南的一干人等中。有人以為它偏差值高,有人以為它公立學費便宜,只有松田陣平張口即來:城南中學離我們足有兩個城區,如果考上大概每天六點鐘就得出門,算上社團活動,到家可能九點再往後,國中的日子過得像高三,本校根本沒人願意去,我看你到時候有什麼閑心和朋友出去玩……

  說到這裡他驟然住口,墨色的瞳孔如電般看來。

  我不說話,又或者是因為這答案顯而易見,也無需隱瞞,我始終不覺得升上國中後就大概率碰不上面的友情有什麼值得再額外花心思維系。既然現在開始切割和畢業後自然而言地冷淡都是殊途同歸,那麼還不如將精力省下來,提早說再見。

  但或許時這個年紀的單純讓許多人對感情依然虔誠,狹窄的過道裡我們挨得極近,能清楚看見他顫動的瞳仁,和一閃即逝的恐慌,有那麼幾秒鐘我覺得他像只有雛鳥情節的幼崽,對第一個伸手對自己釋放過善意的人感到眷戀。但事實是從來沒有人永遠不會分別。

  「很快就會習慣的,」抱著那幾分憐憫,我輕輕推開他的手臂,往外走,「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踏出圖書館時我想起母親離開家的那個下午,一樣陽光明媚的天,塵埃落定的結局讓場景顯得平靜,爭吵多日的父母終於揀回最初的體面,他們禮貌地揮手告別,我被父親按著肩膀站在門口,目送母親遠去的行李箱在馬路上卷起塵煙。

  從那一刻起,我討厭上了被留下的感覺。

  所以我拼了命地往前趕,不擅長講話也要逼著自己開口學,真正踏出那一步後反而發覺沒什麼為難,大多數人只是需要一個守得住秘密的傾聽對像,熟練掌握一些技巧就足夠在很多人那裡成為普通朋友,這是一個合適的距離,可以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也在告別時能瀟灑地揮手離去。

  至此所有多余的人際關系都處理完,後半學年我一股腦地扎進了題海堆裡,日本學制兩極分化,稀爛的有高中還鬧不清織田信長姓甚名誰生平功績,尖端的恨不得小學就上微積分,稱得上學無止境,到實在念不下書的時候就給手機裡為數不多的通訊人打電話,萩原千速提早我們兩年畢業。如今在讀國二,不管出於哪種角度,都是值得結交的情報來源。

  我於是斷斷續續地得知一些萩原家的情況,隔壁街區新開了一家大型車廠,知名企業注資,流水化辦公,擠兌了萩原家部分生意,光靠幾個熟客撐不下去,家裡大人在考慮關門改作其他營生。

  果然是大事,但萩原千速講述的口吻平淡,也許是因為生活中沒有合適的對像可以傾訴,對朋友抹不開面子,對家裡人又要裝作樂觀,講給沒什麼機會碰面的我倒也算一種發泄,我不知道她是否從萩原或者松田那裡得知我的真實態度,或許只是單純覺得那也並不重要。總而言之那段時間我們維持一段似有若無的感情聯系,彼此從中各取所需。

  日子就這麼波瀾不驚地向前流淌,我在刷題的同時把和萩原千速的通話當作娛樂項目,那廂的劇情高潮迭起,疑似八點檔出品的言情劇場,松田用他一如既往不合時宜的敏銳直覺戳破了萩原研二的回避,二人共同上演放學後爭吵,夜晚的街道上你追我逃三公裡,氣喘吁吁到一字一頓的互相告解,然後才重歸於好,重歸於好了也不讓人省心,依然常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有什麼秘密計劃。我在這頭聽得目瞪口呆,抱著追搞笑漫畫的心態跟萩原千速點播:記得告訴我後續。

  後續當然是有的。

  和萩原千速的最後一通電話打在錄取放榜日,我擠在人潮洶湧的考生堆裡艱難地從教師手裡接過錄取通知書,附帶城南中學入學手冊及校方的歡迎禮,塞成滿滿兩個袋子,各占一只手,只好把手機夾在肩膀處,發出的都是氣音,我說千速姐這真不是個好時候,我沒空周圍人也多,等我到家給你電話。

  你會給個屁。說話的人卻毫不客氣,帶著多日不見的熟悉火氣:等你就只能等到神秘失蹤吧。

  松田陣平?我試探著問。

  對面氣勢洶洶:啊?你有意見嗎?

  也不是有意見,就怎麼說呢……話到這裡突然被對面打斷,是另一道含著笑的嗓音:我找到她了,在這裡在這裡。

  與此同時背後傳來同樣的聲線,溫暖清透:「在這裡在這裡。」

  肩膀被人搭上,我糊裡糊塗地順著力道轉個身,就對上兩張熟悉的臉,笑容明亮的和滿臉不爽的,在擁擠的人潮背景下格外突出,我廢了點勁找回自己的聲帶,發覺自己相當困惑:「你們是來找我的?」

  「因為小葉良根本不會來找我們嘛。」

  「不,也沒那麼嚴格……就是覺得沒什麼必要,有需要的話我會找哦?」

  「嗚哇——好冷漠。」

  「少和她廢話,萩。」

  七嘴八舌,一如既往的混亂對話,最後由松田強行接過主導權,伸手搶過我的手機,掛斷電話,耳邊的聲音終於只剩一道,他逼近我,惡狠狠地將兩張白紙豎在我面前,A4大小,過於眼熟,數分鐘前我還仔細看過,頂端一行大字「都立城南中學錄取通知書」。

  「我考上了。」松田道,一字一頓,字正腔圓。

  「是我們考上了。」萩原糾正,然後才看我,「這下就有理由繼續在一起了吧?」

  有什麼理由,說到底這兩張紙是認真的嗎,難以置信。我瞪著眼前鮮紅的校章,城南中學報錄比低到十中取一,連我這一年都過得神經緊繃,難以想像兩個成績中游的人怎麼在半年內跨越錄取分數線。再抬頭,仔細打量,眼前的兩張臉果不其然掛上黑眼圈,該說什麼,助人情結,還是英雄主義,我看起來真的那麼像沒朋友就活不下去的悲劇女主角嗎,數十個問題一股腦地奔騰過腦海,最終卻被萩原一句話打散,半長發的少年輕描淡寫,眉眼透亮。

  「走吧,」他道,「我們回家。」

  我不太清楚這能不能歸類為一次另類的吵架與和好。但那天的回家路確實走出了情人分手再復合的別扭感。假期漫長,領了錄取通知書又無事可做,我們在半路繞行,領到的雜物堆在商場的儲物櫃,輕裝簡行去了游戲廳打街機,萩原指著模擬賽車給我介紹,這是油門這是剎車,好了可以上了。我一句罵人的話憋在嘴裡還沒來得及說,旁邊的松田就按了開局。

  速度踩上一百八十邁,屏幕上飛馳而過的畫面確實有種將重擔拋之腦後的快感,能幻視原野的風從耳邊刮過,腎上腺素飆升,我從機器上下來時還嫌頭重腳輕,出了游戲廳大門掛在馬路邊好久才緩回來,萩原研二在旁邊樂不可支:「沒想到小葉良暈車。」

  「暈的不是車,」我有氣無力地擺手,「你們都長的什麼耳朵,裡面那麼多雜音怎麼忍下去的。」

  「忍不下去就吐出來,」再過去一個位置,松田背靠欄杆,仰頭看天,一副渾不吝的模樣,「總是憋著沒好處。」

  其實說不上憋著,更多的是覺得提也無趣,無非是父母離異,拿到撫養權的父親忙於工作,把我丟給年邁的奶奶托管。但老人家與這個年代相差太遠,除了一日三餐外基本講不到一起。於是有點心理陰影,不太適應長期的親密關系。但一不影響正常生活二不影響未來前途,自己說出來都感覺像無病呻吟的矯情。

  「其實我對你們沒有意見,對班上的大部分人也是,有些甚至可以說是喜歡,」我掛在欄杆上慢悠悠地為故事結尾,「但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我考上城南之後注定會漸行漸遠,現實面前這點好惡很容易就會低頭。」

  六年的經歷壓縮在幾分鐘內講完,我不是個很好的敘述者,講到最後也是無處安放的沉默。我們在便利店裡買了冷飲,踏上回家的路,夕陽將影子拖得老長,光看地面竟有已經長大的錯覺,讓人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可以承擔些什麼。

  「才不矯情。」萩原冷不丁地說。

  「嗯?」

  「我不覺得是矯情,」他低著頭道,「我不覺得小葉良說的現實論有錯,但也不認為為此感到傷心就是矯情,可能最後做出的決定沒法改變。但那點悲傷就是你和其他人的全部不同。」

  覺醒得更早,也更深處,比所有人都對感情二字更了如指掌的少年在那刻轉過頭,平靜地宣布。

  「我不想當賽車手了。」


第6章 雪山

  到群馬縣的第二天,我醒得極早。

  室內昏暗,撥開窗簾往遠處看,天際還能瞥見將醒未醒的晨星。這情況在配合通告外出取景時也偶有發生,大約到了陌生地方睡不習慣,不過一般兩三天後身體就能適應繁忙的日程。我沒勉強自己再睡回去,而是翻出牆角充電的手機查看工作郵件。好歹是請了假,手機裡的短信比起平日少了大半,剩下零碎幾件,一封來自經紀人給我安排個人博客的更新任務,一封來自圈內認識的歌手邀請我為新曲和音,還有幾封零碎對我這次休假的打探,我一路將未讀郵件拉到底,最後一封獨樹一幟,只有一張錄音棚的照片,署名是岡咲花凜。

  岡咲花凜,本名岡崎凜,同組合的另一位歌手,比起半路出家的我來說,是從小一根筋走在這條路上的人,也因此擁有同年齡段歌手中最嘹亮穩定的高音,粉絲在出道曲目底下評論,「花凜的聲音是早起第一縷晨光般的驚艷」,底下高贊的回復,「葉琉則是陪伴你走過無盡長夜的溫柔」。

  誠然我倆本身的性格都和這評價差了十萬八千裡。但也側面證明了我們聲音的適配性,我縮在被子裡調出對話框:「節目收錄辛苦了。」

  沒兩秒得到回復。「旅游你也睡不安穩?」

  「凜不也早起。」

  「我是沒睡。」對面字裡行間透著疲憊,「還沒錄完,對面的嘉賓NG了一晚上,感覺話都聽不明白,他高中怎麼畢業的。」

  「可能是專門給藝人上的高中,那種靠出道作拿畢業證的。」

  「這樣的人能有出道作就是奇跡了。」

  一如既往苛刻的評論,對方又留下一句「開始錄制了」就結束對話。我在這頭笑了笑,岡崎凜自小走的精英路子,文理體藝拿過的獎狀累積起來比人還高,難免養成實力至上的習慣,初見時她特意選了個音樂教室,我剛進去就被迫跟著鋼琴唱了四個八度,組合成員見面的場合氣氛緊繃堪比新人面試,連經紀人都只是閑站在一旁,給手忙腳亂的我遞毛巾。

  不讓她試試,你們之後會更難相處,經紀人後來同我解釋,阿凜只對自己看得起的人態度好。

  岡崎凜這一年對我態度好不好先放在一邊。但至少現在雙方都沒有拆組的打算,還馬上打算推出第二張專輯,所以姑且還是合作愉快。我關掉對話框,在預售的官網查了查銷量,起碼在事務所的同期中一騎絕塵。如果能夠保持這個勢頭,那麼年底的各項大型活動中被公司推上前台的幾率不低,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加一把火。於是爬起來在個人博客上連打四五百字錄音棚小趣聞,中間暗示追夢途中練歌辛苦雲雲,自己檢查三遍感覺聲情並茂哀而不傷,才發給經紀人審核。

  忙完這些天已大亮,我收了手機,洗漱出門,路過隔壁間的時候即興在門板上拍了兩個八拍的鼓點,聽見裡面迷迷糊糊冒出睡醒的動靜才接著下樓——真不知道這兩個從小就有賴床癖的人怎麼念的警校,怕不是教官在樓下吹集合號了他倆才起床。

  今天的計劃是爬榛名山,不走公路,打的是登山愛好者們熱愛的偏僻小路的主意,我一身輕裝簡行,只在脖子上加了條圍巾,旅店老板迎來送往,見我打扮便一眼瞧出目的:「這天去山裡走走也好,沒什麼人,清淨。」

  清淨是真的清淨,十二月份不是旅游的熱門時節,當地居民也少有大冬天去山裡吹冷風的愛好,只有把假期湊得七扭八歪的外地人心甘情願來當這個怨種。松田把車停在山腳的車場,周圍是寥寥幾輛車,從山腳下往外望,能看見城鎮邊緣蕭瑟的田野和平房,遠處的群山呈現一種薄霧般的淡青色,盤旋而上的公路像引路的階梯。

  「好高。」萩原嘆氣。

  「醫生說你需要復建。」我冷酷地回。

  「還是你想回警視廳參加機動隊的定向越野訓練,」松田比我更無情,「現在打電話還來得及報名。」

  最終不想參加越野訓練的萩原研二苦著臉跟我們上山,行途料峭,雪地比預計中難走,我平時也算鍛煉得當。但還沒到山腰就開始氣息不穩,相比之下松田則氣定神閑,黑發天然卷在前面健步如飛,還有空停下來回身嘲笑:長谷川葉良你還行不行。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萩原,這個號稱大病初愈剛才還在山腳磨磨唧唧撒嬌的男人在山道上走得如履平地,臨到山腰也只是略發薄汗,帽子下的臉色泛起生機勃勃的薄紅,從容不迫地對引路人答話:小葉良畢竟是女孩子,要好好照顧才行。

  這太離譜了,「我記得去警校前你們還是正常人類,」我難以理解,「怎麼六個月就能把體質改造成這樣。」

  「啊……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猩猩,」萩原道,忍著笑比劃,「就初見面就和小陣平打得不分上下,半個月後上劍道課再也沒輸過的那種,來自大自然的野生饋贈。」

  松田對這描述不置可否,只對戰果表達不滿:「你說誰沒輸過,明明私下單挑都是我贏。」

  「我越來越懷疑你倆是怎麼畢業的了,」我誠懇地發問,「你們那都沒有違紀處分這種東西嗎?」

  「有是有啦,但是,」聲音漸低,萩原含糊地朝我笑一笑,「嘛,總有辦法的。」

  事實是大學畢業後我們很少有機會了解彼此的生活,忙碌是一方面,更多的則是社會人慣常的報喜不報憂,正如我不會講自己今天又去了哪個酒會被人當貨物打量,或者通過經紀人轉達的或明或暗的暗示,他們也很少提起警察所必須面對的那些殘酷真相,血與火構成的硝煙戰場。大部分時候我們打電話吐槽工作壓力,職場食堂,不當人的資本家和不聽人說話的服務對像,日常描繪得像寫字樓的普通白領,以至於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鬧不清他倆的具體工作內容。直到那天的炸藥給了所有人結結實實的一耳光。

  山上風冷,我的指尖不經意劃過外衣兜裡的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讓人遍體生寒,我往圍巾裡縮了縮,無意繼續追究下去,重新邁開步子:「還是走吧,早爬上去早休息。」

  萩原看起來也松口氣:「遵命。」

  這條路是登山愛好者協會推薦,饒是三人體能都不差,真正到達供人落腳的觀景平台也是兩個小時之後,偏近正午的冬日高懸於頂,殘雪將空氣中的灰塵吸附得一干二淨,目光垂下,銀白的地表折射著晶瑩的光,蜿蜒曲折的公路自腳底鋪展開來,我眯起眼睛,過了一會才找回平常的視野。

  「那個。」

  我說,看向下方平台的幾個人影。

  「啊……」萩原第二個反應過來,「是車隊的人,也對,這麼好的天氣,可以提前上來查看一下路況。」

  「那是昨天那人?」松田看得仔細些,對著幾乎能濃縮成黑點的人辨認五官,「叫秋山的?」

  萩原跟著緩慢地點頭:「對,」他說,四處環顧一圈,幾座觀景平台上都有直降的樓梯,於是朝我們擺擺手,「我下去打個招呼。」

  「別是趁機去問晚上的時間吧。」

  「誒!我在小陣平心裡是這種人嗎?!」

  「你的信譽值已經到最低了。」

  松田給了他個白眼,卻也沒有作出阻攔的姿態,任由萩原嘻嘻哈哈地跑走,雪地掩蓋了走動的聲音,山頂平台迅速恢復了寂靜,陽光直射而下,照亮雪白的空間,有炫目的錯覺。

  「想說什麼?」我問。

  松田停了停:「做得太顯眼了嗎?」

  「不是顯眼,」我指出,「但是一個常常橫衝直撞的人突然這麼不痛不癢,本身就是個問題。」

  「你很冷靜嘛,我以為你會生氣。」

  他吐出一口氣,放棄了遮掩,選擇最直白的對話:「警視廳的事,我們不是故意要瞞,到了快死人的時候才跟你說,只是工作內容特殊,平時講出來也不會是愉快的話題。」欲言又止,他似乎想不出合適的舉例,只得揉揉後腦,把本就蓬松的發揉得更亂,「你也了解萩,那麼會說話的家伙,真的要瞞肯定是滴水不漏的。」

  這也是一個角度,我思索片刻,關於這種渴望關注又適度遮掩的做法:「你說得好像他在暗暗對我撒嬌一樣。」

  「想要你的注意力又不是很奇怪的事。」松田答得坦然,墨鏡隔離了陽光,他的視線不受干擾,一如既往的銳利,「所以到你了。」

  「哦?」

  「少裝傻,你平時也瞞了不少事吧,這種差一步就不可挽回的事態我可不想經歷第二次了,有什麼就說。」

  我閉上嘴,調轉起大腦,松田的直覺確實常常在奇怪的地方靈敏得過分,也許這也是一種當警察該有的技能。但我著實不希望下次商談合作的現場出現可疑的墨鏡人士暴打投資人的窘境。而這還不是我手機裡的東西能引起最惡劣的後果。於是思來想去,我用了最討巧的說法:「就算你非要我說……我瞞你們也不是最近才開始的,女孩子天生就有話不說全的技能點。」

  松田擰起眉頭:「比如說?」

  一個停頓。

  「比如說,嗯,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求我幫忙追千速姐的事嗎。」

  又一個停頓。

  「哈?!」


第7章 戀愛

  心理學上認為,只有在12歲之後,人類的大腦才能發育至擁有戀愛能力的程度。

  我不知道這點對松田陣平是否適用,據本人供述,他對萩原千速是實打實的一見鐘情,省略所有不必要的糾結與確認。僅僅是某天下午高年級的學姐打走廊上路過,秋瞳剪水,長發鎏金,不經意的對視,就這樣懵懵懂懂地動了心。

  松田後來把這事復述給我和萩原研二聽時前言不搭後語,臉頰漲得通紅,惱羞成怒地將所有細節一帶而過。然後以脅迫的氣勢怒吼:「所以你們到底幫不幫忙?」

  「幫,當然幫。」萩原研二連忙安撫,同時用眼角朝我求救,「但是那個……我們也沒有經驗啊。」

  那時正值升上國中前的最後一個春假,史無前例的沒有作業,同齡的朋友有充足的時間成群結隊地出行,我們逛遍了附近的游戲廳,也征服了四周的每一寸山林,著實玩無可玩後就一起躺在草地濕軟的河岸上吹風,話題包羅萬像,從昨天放過的動畫到未來的國中生活,學校離家太遠。於是約定好日後一起上下學,但又在社團活動上起了分歧,萩原說要是小葉良接著在弓道部的話怕是每天又結束得很晚,我向來很好說話,「唔」了一聲說那我換別的社團吧。反正千速姐也不跟我們一個學校了。

  緊接著,旁邊一直滿臉寫著「怎樣都好」的天然卷緩緩抬頭,語帶茫然。

  「啊?」他說。

  「啊什麼?」我比他還茫然,「你早就知道千速姐念書的學校不是這所吧,我還以為你放棄追她了。」

  此處迎來了高山仰止的大段空白,數十行文字從松田陣平那張五官端正的臉上策馬奔騰而過,內容簡略歸納起來就是他不僅僅不知道,更可能的情況是完全沒思考過,萩原研二渾身解數,企圖幫忙作出合理解釋,他說小陣平就是比較一根筋,而且忙起來時人都會忽略細節。但我不是個會被話術輕易忽悠過去的人,我難以置信地問這種問題難道不應該在確立報考目標之前想好嗎?雞飛狗跳中松田陣平震驚到九霄雲外的魂魄終於歸位。於是對話回歸開頭,氣急敗壞的他一把拎起我,大義凜然的一張臉。

  「少啰嗦,」松田義正言辭道,「總之你給我負起責任來。」

  我至今沒能搞清楚怎麼會有人讓小學剛畢業的女生負責負得那麼理所當然。但松田陣平從來就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比如在大多數人壓根不會談戀愛的時候對學姐一見鐘情,又或者因為一時腦熱就決定報考和本地區難度系數top1的學校。我因此被逼著開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助攻的生涯,具體工作猶如替松田陣平買花告白,幫他送禮物告白,在萩原千速落單時出其不意地告白……相信正常人都看出這些計劃的漏洞所在了,被拒絕次數多達兩位數後我不堪其擾,選擇叫停。

  「我覺得你這樣不行。」我試圖跟他講道理,「兩個星期內被拒絕十幾次怎麼想都是你的問題。」

  「沒有那種事,」松田本人信心滿滿,「機器也要實驗幾百次才能順利運轉,告白次數多了她總有一天會答應的。」

  很難形容我聽到這句話時的欲言又止,我想說的是這位朋友按現在的趨勢等開學後你和對方可能幾天都說不上一句話,還想著告白,果然勇氣可嘉。但是這實話實說過於傷情面,而我是個心軟的人,更重要的是萩原研二在背後拼命掐我的手腕讓我不要笑出來。所以最後我只好搬出有史以來最為嚴肅的一張臉,說那預祝你成功。

  說完這句話的半個月後,我接到萩原千速的電話,聽筒那頭扭扭捏捏,絲毫沒有平時的英姿颯爽,蚊吟般的聲音道。

  ——葉良,我好像戀愛了。

  萩原千速給我打電話的理由很簡單,她喜歡上一個同班同學,卻不知道對方的具體想法,沒人想把懸而未定的戀情談得舉世皆知,擅長保守秘密的我便又一次成了最佳選項,手機郵件往來數十封,講到興頭時萩原千速把照片發給我看。出乎意料,自小班花級花校花一路當上來的萩原千速的初戀不高也不帥,留低調的黑色短發,穿著打扮皆不出格,不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容易注意到的類型。我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麼名堂,只好問千速姐到底看上他什麼。萩原千速想了許久,她說不如我帶你見見真人。

  於是假期快末尾時我被萩原千速帶著去見真人,她的借口是要給萩原研二挑升學賀禮。但無論是她還是我都不清楚男孩子的興趣,因此找對方出來做參謀。理由繞成麻花般別扭,手段堪比松田陣平,我在旁邊聽得嘆為觀止,也許戀愛就是能讓所有人都患得患失,喪失坦誠所必要的勇氣。

  但我還是沒有發現這男生特殊在哪裡,他是比同齡人更成熟穩重一些。但僅僅如此似乎不足以讓萩原千速動心,我跟著他們從商場一樓逛到五樓,又從五樓逛回一樓。直到萩原千速提出一起找個快餐店當中場休息也沒看出半點粉紅氣氛,不由得邊吃飯邊反思到底是不是我天生沒長那根弦,反思到一半手邊的筷子滑落,我俯身到桌面下拾起,一抬眼,忽然滿目眩暈。

  春末回暖的氣溫,女孩穿短裙,男生穿短褲,光裸的膝蓋不經意地靠在一起,半點不影響桌面上熱烈的交談,可誰都沒有注意,只有安穩的觸感自那一點無限放大,無須多言的默契,肌膚相貼也不覺冒犯的距離,似乎是實證,又似乎是多想,似是而非的感情在安靜中逐漸明晰,我恍惚地坐正身體,對上視線卻只換來萩原千速困惑的眼神。

  「怎麼了?」她問。

  我訥訥地答:「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對松田提起而已。

  幼兒園結業時收到教師評價,長谷川同學很成熟,懂得處理周遭關系。但這次是真的遇到難題,接連被拒好歹還有些對方只是不想談戀愛的借口用以自欺欺人,可眼下萩原千速分明早已對某人一往情深。干脆利落地掐滅希望和放任追求者日復一日地白費精力,到底哪種才更仁慈,並不是沒有戀愛經歷的我能夠隨意評判。

  三天後我約松田在河岸見面,背景是三月末將落未落的櫻花,一陣風動就能下起撲簌簌的花瓣雨,絢爛得無以復加,松田陣平顯然被這陣勢驚到,一雙眼睛期期艾艾地看著我,全然沒了平時的灑脫,而我無暇顧及,莊嚴肅穆地擺正神態,講我有一個問題,你一定想清楚了老實回答,這將影響到你下半輩子的幸福——

  「戀愛對你來說是什麼?」

  幾秒的安靜,松田拍著胸口連連順氣:「嚇死了,還以為你要跟我告白。」

  「閉嘴,給我老實回答。」

  「我閉嘴怎麼回答,」氣氛回歸平時的拌嘴,他困擾地揉著自己的後腦,「但你提的這什麼鬼問題……」

  「那我換一個,」我手心緊張得發汗,莫名不敢與他對視,於是垂眸,「如果你的戀情注定沒有結果,你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千速姐嗎?」

  這問題就變得實在很多,至少扯進了一個我們都熟知也和眼下情況千絲萬縷的名字,松田微微蹙起眉,半晌不答,只有我在一路走高的心跳聲中反復錘問自己是否將問題提得太直接,讓他猜到了什麼。如果有還能不能做些補救,思維奔騰到這裡時對面總算開口,卻是困擾的口吻。

  「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好像對你來說,做事一定要有結果。」

  我啞然:「沒有結果為什麼要努力。」

  松田眉間的紋路登時更深了一些,小時候他的情緒很容易讀懂,甚至不用費心體會,他就是打算跟我掰扯清楚。

  「我喜歡拆解,但從來也沒因此得到過什麼好處,經常被家裡罵還差不多;萩他喜歡車,但以後既不打算做賽車手也不打算開修車廠,這輩子也許只能做個發燒友,還是極度燒錢的那種。」他數過去,粗枝大葉的人也能在此刻梳理得有條有理,「我不會說完全沒期待過回應,被千速姐明確拒絕我還是會拖你倆出來吹風。但比那個更重要的是我現在喜歡她。無論結果如何,我就沒打算過要放棄,說到底——」

  驟然風起,把他不羈的結尾一起拋向萬裡無雲的長空。

  「喜歡又不要錢。」

  他說的對。

  許多年之後我回憶這一幕,河道下傳來孩童肆意的喧嚷,商業街上飄蕩著甜品香氣也是免費的。松田陣平送我的笑臉更是泛濫到取之不盡,也許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付出與收獲的等價交換。但此刻的心情卻當真來得毫不費力,它更像是某個時刻上帝腦子搭錯了弦,決定信手往我墨守陳規的人生裡傾倒一滴水彩,墜成滾燙的溫柔,從此刻在心底。

  那年我十二歲。

  心理學說,我已經能夠動心。


第8章 懸崖

  8.

  我把以上事件講給二十二歲的松田陣平聽時仍然選擇狡猾地省略最後幾行,只針對他長這麼大還不知道自己的初戀究竟潰敗在何時加以大肆嘲笑。直到萩原研二終於和下面的人打完招呼回來,對著原地氣炸的機動隊王牌和毫無風度的熱門歌手花費十分鐘弄清前因後果,頓時哭笑不得。

  「別欺負小陣平啊。」他無奈地道。

  「沒關系,」我毫無誠意地答,「小陣平心胸寬廣不會跟我計較,下山後還會給我買鯛魚燒修復友情。」

  「原來如此,」萩原打蛇棍隨上,「不愧是小陣平,果然寬宏大量他日必成大器,所以我的那份也拜托你了。」

  留下被調戲的松田咬牙切齒:「你們倆是不是真的當我傻?」

  他長相屬於濃墨重彩的一掛,生起氣來更是令人生畏。但對於熟悉他脾氣的人卻沒有絲毫殺傷力,就比如說現在。「怎麼會,誰敢瞧不起我們小陣平,」我輕車熟路地回,踩著雪地從旁邊路過,用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

  「走啦,下山請你吃鯛魚燒。」

  就這樣,兩個正常人和一個傻子一起下山去買鯛魚燒。流動的攤位設在半山腰的神社門口,做的便是出入參拜者的生意,正午時分人流旺些,我排了十幾分鐘才拿到,走出隊列左右一看。果不其然見到倆人民警察光天化日下在道邊制造有害氣體。

  「你倆早晚死於肺癌。」

  我走過去,把提著的袋子一人扔了一個,才在他們手忙腳亂地熄滅煙頭的動作裡接上話題:「在說什麼?」

  松田到底比在住院病房橫了半個多月的人動作利落些,很快毀屍滅跡完畢,拿起鯛魚燒啃了一口,含糊地答:「問他和車隊聊得怎麼樣。」

  「哦……」我轉向另一邊,「怎麼樣?」

  「也沒什麼,說是外地來挑釁,但雙方也沒什麼非要解決不可的矛盾,純粹的技術較量而已,」萩原道,拿著袋子不急著吃,像是暖手般捧在掌心,「我還在擔心沒人看著給警署那邊添麻煩怎麼辦,現在看來應該是出不了大事。」

  「交通安全還不算大事嗎?」松田問。

  「會有人確認全程路況的,」萩原輕巧地笑一笑,「車隊也有十幾年了,經驗豐富,不會把路過的無關人等扯進來的。」

  那賽車手本人呢?

  我想問,又閉上嘴,低頭咬了一口手中的甜品面皮,大抵是清楚追問下去會得到什麼答案。眼前這兩個男的,十八歲時偷偷學會抽煙,十九歲在大學聯誼裡隱瞞年齡喝了第一罐啤酒,從來無法想像他們真的安分守己地活在世俗規定的框架之內,拆彈走鋼絲,飆車過吊橋。歸根結底不過做事擔責,自業自得。

  手裡的零食可以邊走邊吃,我們混在人堆裡往神社正門去,群馬的神社還算有名,有朱紅的過道和連綿的建築群。據說秋天時映在滿山紅葉下如同火焰構築的城池。因此得名赤城*,我們到得不巧,冬日的雪沉沉地壓下來,熄滅了漫山遍野湧動的赤紅,留下光禿禿的枝椏和冰封的湖面,穿著紅裙的巫女小姐拿著掃帚在院子裡掃雪,時不時停下給行人指個路——這裡是偏居,過去有淨手處,那邊是正殿。

  我們順著她的指路往前走,果不其然在前方發現人群聚集的祈福台,這裡的規矩與別處並無不同,祈福同樣是二禮二拍手一禮,丁零當啷的硬幣扔進去,在祈福箱內撞出好聽的聲響,閉上眼時能聽見被搖過的神鈴在前方晃蕩。

  「許了什麼願?」

  從正殿出來萩原才問,神道教沒有那些許願一定不能說出來的繁瑣規矩。但比規矩更難揣測的是人心,松田陣平張口就來:世界和平。我於是跟著對仗:天下大亂。萩原研二苦著臉,好吧好吧,他嘆著氣說,我希望你們兩個的願望都能成真。

  「怎麼可能都能成真啊。」我說。

  萩原豁達地笑:「那就交給神明去煩心。」

  左右行程不趕,我們便在神社內消磨一下午,聽了神主的禱詞,又去看巫女的射術表演,木制的和弓比我年幼時接觸過的更為莊重,點燃的熏香繚繞在場中,圍觀的人群鴉雀無聲,我卻在表演進行到一半時接到經紀人的電話,只得悄無聲息地避出人群,按下通話鍵,對面寥寥幾句,大致上是對早上發過去的小作文的反饋,還有一些來自東京業內的情報速遞,臨了又詢問我在外面的情況,囑咐我務必低調行事。畢竟按公開日程我現在該在加班加點刻苦練習,賣慘小作文一旦被發現與事實不符,引起反噬更難處理。

  結束通話時,持弓巫女剛好射出一箭,堅實的箭頭正中木板中心,發出篤實的擊打聲,昭示著十年如一日的寒窗苦練,人群中有不懂表演規矩的觀眾不住地鼓掌,卻看得出是真心贊嘆。我遙遙地望著,忽然想起一年以前正式同事務所簽約,帶著金邊眼鏡的經紀人一目十行地掃視我的簡歷,在社團經歷上若有所思地停下,他講會弓道的藝人少見,用好了是個不錯的宣傳點。

  說到這裡他停一停,又試探性地抬眼看我:可以吧?

  那時他對我還不夠了解,只當初入行的藝人大多還沒有把自己的人生當商品的覺悟。但骨子裡我卻是個冒險家,青梅竹馬間總有那麼幾分臭味相投,行為出格與否對我而言從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有底氣做事就要有底氣擔責,橫豎最多不過是。

  「自業自得罷了。」

  我輕聲說,自言自語的音量,視線隔著表演結束後緩慢散去的人潮對上熟悉的人影,然後若無其事地笑一笑。

  群馬雖然多山景,但夜晚的雪林不是玩耍的地方,山上的大多數設施也在六點前停止營業。我們在傍晚時分坐纜車下山,驅車回程,途徑居酒屋時打包了幾份晚餐,回到旅館時天已大暗,看看表,大概位於山巔的那場賽事已經開始,旅店老板見到我們還有些驚訝,卻也沒有多問,只道餐具不夠可以下來拿。我們謝過他的好意,徑直上樓。

  雙人間畢竟要比單人間寬廣,聚餐的地點就定在那邊,我趁另外兩位收拾空地的時候回房,打開工作用的筆記本電腦查看博客,如經紀人所說,早上的稿件已經發送,下面的評論多是粉絲的支持性留言,也有一些分享自己經歷的長篇大論,我挑了幾條互動一下,又去凜的博客底下逛了一圈,就算結束今日的拋頭露面。事務所給組合定的路線不是營業性強的親民偶像,做太過了也容易偏離人設。

  整理完之後再去隔壁,工地塌方般混亂的房間已經被整理得足以開宴會,我嘆為觀止:「你們去警校就學這個了。」

  「應對衛生檢查專用,二十分鐘整理絕技,」松田陣平得意洋洋,「跪下求我我就教你。」

  「免了。」我拒絕,「我才不會把自己的公寓弄得跟車禍現場似的。」

  三人圍著矮桌坐下,外賣盒打開,食物的鮮香飄散,在大冬天裡泛出濕暖暑熱,碗筷碰撞叮當作響,沒吃兩口松田就開了聽啤酒,遞過來的時候我擺擺手,說三個人裡總要有一個清醒著走出這房間。一旁的電視機放著漫才節目,房間內燈火通明,暖光與嘈雜填補了每一絲安靜的空白。

  正巧此時門口被人敲響,輕叩的兩聲,幾乎要被雜音蓋住,我抬手示意剩余兩人安靜,才聽到門口老板的聲音:「三位,方便嗎?」

  奇事。我們互相看看,萩原代表站起身,走到門口拉開門,露出一張憂心忡忡的臉。旅店老板似乎有些猶豫,但盡量簡短地復述情況。簡而言之賽車如期開始,確實提前確保了路況。但開到半路忽然下起了雪,某位賽車手過於心急,車輛失控翻下了公路,深夜的雪林寂靜無聲。雖然警察和救護車都在路上,但光是搜索就要花不少時間。

  老板接到消息已經是五分鐘前的事,正忙著到處聯絡能幫忙參與搜救的人,正在樓上的我們也成了現成的拜托對像。

  劇情急轉直下,我看向萩原:「你要去?」

  萩原點點頭,臉上收了笑,「聽描述那位置有點偏,車隊的人一時半會找不到,他們也是怕誤了最佳救援時間,」他總結,「我和松田*都有搜救經驗,多一個人多分希望吧。」

  來龍去脈聽懂,話裡話外是要我留守的意思,但,「我也去算了,給你們開車。」說到這裡略過想要說話的松田,我指指桌面上的啤酒瓶,「雖然沒喝幾口,但那邊的現場畢竟有警察,總不能讓你們因為這事被同行抓進去蹲局子。」

  理由無可反駁,意欲反對者偃旗息鼓,我匆匆回房換上外套,和他們在樓下碰頭。

  推開旅館大門的剎那,風雪蓋了滿臉。


第9章 日出

  9.

  雪天的公路難開,簌簌的粉雪飄灑到擋風玻璃上,視野也跟著模糊不清。但我的駕駛技術是大學時萩原教出來的狂野作風,又是人命關天的時候。於是一路腳便沒從油門上抬起來過,風馳電掣般跟著導航衝向山腳。

  我們得到消息略遲,饒是如此抵達定位時附近也已經圍了一圈人,車燈與路燈將幾十平方的停車場照得亮如白晝,遠處靠近山腳的位置能看見閃動著紅藍光芒的救護車,近景則是四處擺放的路障和身著熒光馬甲的交警隊員,我剛把車子挺穩,副駕和後座就各傳來關門的響動,兩道人影先後下車,萩原走向一旁被警察盤問的車隊,慢一步的松田則繞過來敲敲我的車窗。

  「車上待著,別亂跑。」他囑咐,順手從外套內側翻出警證,「結束了我給你電話。」

  時間緊迫,我咽下多余的語句,只是點頭:「你們自己小心。」

  「這時候倒會說點好聽的。」松田揚眉,勾了勾嘴角,「行了,不是多大事,等我們回來就好。」

  整理好外套,他轉身走向人群,背影被場中刺目的白芒映成深黑,有種沉默而堅實的穩定感,昔日會為一桌塗鴉手足無措的少年成長至此,足以讓一同長大的朋友感到陌生,我將臉頰貼在方向盤上,側著頭目送,也許畢業就職當真是個分水嶺,許多人越過去,向前走,走到彼此無法窺測的世界裡,或許是一場無可阻擋的告別。

  可我討厭被人拋下的感覺。

  叩、叩。

  不知不覺竟然在路邊闔眼小憩,再醒來是因為車窗上的兩聲敲擊,我撥開滑到眼前的發絲,隔著防窺膜瞥到一張半生不熟的臉,往記憶裡深挖,很快想起,我放下車窗。

  「秋山先生。有什麼事嗎?」

  外界的冷空氣和對方的話音一同而至,「打擾了。」他說,仍然是守禮的做派,聞言先是道歉,然後才拘謹地道,「警局說過會這邊要為救護車清道,萩原先生讓我過來帶您去能停車的地方。」

  倒也合理。我低頭翻找手機,果不其然在未讀郵件中發現一條,大意與秋山說的差不多。於是合上屏幕,轉頭開了副駕的門鎖。

  「先上來吧,」我對車外的人示意,「抱歉,剛剛睡著了沒看到。」

  秋山趕緊搖頭:「不,本來就是我們這邊給您添麻煩。」

  兩個半生不熟的人遇到這種事,依日本人的習慣光是客套就夠他在冰天雪地裡凍成冰雕,我索性不再搭話,只朝他笑笑就拉上車窗,隨後側門打開,高挑的人影鑽進來,比起剛剛離開的兩個顯得清瘦許多,穿高領毛衣和牛仔褲,屬於學生的書卷氣打扮。唯有袖口與掌心處蹭上黑灰,膝蓋處也略有磨損,大約是在警察來之前試過翻越公路。

  我啟動車輛,提醒:「隔層裡有創可貼和酒精。」

  許是沒想到第一句先談這個,秋山愣了愣才回:「謝謝。但我沒受傷,只是當時想爬下去看看,但是被其他人拉回來了。」

  原來如此,「這種天氣搜救會很困難,還是交給專業人士來的比較好。」

  「車隊的人也這麼說,」他臉色被冷風凍得蒼白,有氣無力地笑一下,「但……摔下去的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抬起頭,用余光掃了他一眼:「抱歉。」

  「沒事,您的判斷是正確的。」秋山反倒寬慰起我來,「我不是擅長運動的類型,冷靜下來考慮,當時下去了也只是增加負擔而已。」

  此言不虛,他看起來更像是本科時那些文學院的男生,溫和有禮,措辭談吐都保留三分余地。但對不夠了解的人評頭論足是不恰當的,我便讓話題懸在這裡。車廂中只剩呼吸聲,黑暗被樹影拉長得無孔不入,又一盞路燈與我們擦肩而過時秋山才開口:「前面左轉,是急彎,壓一下速度,過去後再左轉。」

  我依言照做。萩原沒選錯人,秋山是個極好的向導。尤其在這種樹影遮天蔽日,信號時斷時續的山路裡,他細心熟記每條岔路,通過的要點,需要避讓的障礙,也有足夠的果斷,在一個上坡時傾身過來扶住方向盤的角度,讓車輛在極窄的彎道平滑地拐過,才退回去,輕聲說了句「失禮」。

  車子順利地越過小路,在半山腰的平台停下,左側望出去是起伏的山巒,右側則是城鎮密布的燈光,空氣一時靜極,能隱約聽到山下搜索的呼喊。

  「果然人不可貌相。」停穩後我道,「不愧是車隊的人。」

  「只是熟練罷了,」秋山平靜地答,也許是聽多了類似的評語,「我對賽車沒那麼著迷,一開始也只是陪朋友來而已。」

  此情此景著實讓人很難不多想,「就是剛剛出事的那位?」

  少許的沉默,秋山苦笑起來:「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真是敏銳……」他吸一口氣,又用緊繃的面色把它吐出去,「我現在沒法不去想這件事。」

  我在這個時候察覺萩原把他送來和我作伴大概有某種深意。畢竟學生時代長谷川葉良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所有人的情緒垃圾桶,耐心,共情,守密,我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以至於高考三方會談時老師一度推薦我去當保育員,一份對學歷和分數要求不高又有保障的工作,可以想像當時班主任的百般費心,只可惜我最後辜負了這份好意。

  山上孤寒,夜色中林濤鋪天蓋地地彌漫開,有壓迫的窒息感,身邊的大學男生衣著單薄,似乎隨時都會被深林吞噬,我想了想,從後座翻出兩瓶果汁,用作挽留。

  「這有點黑,」我說,「不急的話陪我坐一會吧。」

  秋山看起來有點驚訝,但還是點頭說好。我開了隨車音響,萬幸松田往裡放的最後一張碟是藍調,隨性舒適的旋律於黑暗中起伏,我們隨意地提起一些話題,從萩原到車隊到秋山的朋友,他說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好友,卻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對方是更為張揚而熱烈的那個,凡事有撞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的勇氣,現在想來是長處也是不足,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櫻花盛極必衰,想必人也如是。

  講到這裡他沉默,情緒鋪滿了車廂的每一寸角落,許久之後才化為聲音落到實處:「我不想成為阻礙,但也不想賽車帶走那個人,像今晚一樣。」

  「如果是長谷川小姐,會怎麼做呢?」他最後問道。

  我緩慢地抬手,指尖撫過方向盤。類似的問題從萩原入院的第一天起我就反復叩問自己。如果這個行業真的這麼危險是否應該出手阻攔。可萩原雖然好說話卻不是在大事上被人牽著鼻子走的類型,而比起他來說更難辦的是松田,從小就對拆解情有獨鐘的家伙找到自己的天職。作為友人除了祝福實在說不出其他的話語。

  但我確實無法接受他們消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

  「其實你都有答案了吧。」

  我將皮質的磨砂感刻印在指腹:「這種事旁人說來總是輕描淡寫,但你早就自己做出了選擇。我剛說了,你的技術,經驗,實力,毫無疑問已經是車隊的人。」

  「你放不下的,就只能跟他去。」

  話說出口的瞬間也有些猶豫,友情這種東西是否需要上升到生死相隨的地步。但生命中終究有些人是不一樣的,至少此刻車廂內無人提出異議,山風在林間細細低喃,身邊的人溫和地笑一笑。

  「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他重復道。

  「我當你在誇我了。」

  剩下的時間在一種奇異的安寧中度過,果汁還剩半瓶時我聽見下方的車道上響起汽笛聲,順勢坐直。果不其然幾分鐘後一輛面包車開了上來,後座走下兩個人影。秋山夜視比我還強些:「看來是搜尋結束了。」他道。

  我們下車去交換情報,得到的結果比預想中好些,人找到了,現場診斷多處骨折,似乎有腦震蕩症狀,出血量略大。但車改裝後的防震不錯,搜救又及時,所以還有生還的可能。送萩原和松田過來的同是車隊成員,打的就是送完人就接秋山去醫院的主意。漆黑的山上不是敘舊的地點,幾個人就此道別,我剛打算回車上點火,就看見松田從面包車後座把三人份的行李箱也拿了下來。

  面包車轟隆隆地開走,留下三個人和三堆行李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我問。

  松田滿臉一言難盡,指指萩原:「這家伙涉嫌對重大交通隱患知情不報,隱瞞風險,真的追究起來要寫瀆職報告的那種。警局的人也不想真把剛幫了大忙的家伙送上內審。所以就當不知道,叫我們趕快離開本地。」

  「他不是停職期嗎?幫人還幫出麻煩來了,」我頓時頭疼,「我可不開夜車,這路上來就很難開了。」

  「那就不開。」罪魁禍首倒一臉輕松,轉頭去看平台下的燈火樓宇,「在這裡等日出也不錯。」

  這當真是神奇的一天,我以出門爬山開頭,卻以被當地警署驅逐出境結尾,現在還不得不和兩個男人縮在一輛車裡等著看六個小時後的日出。好在兩個男人的紳士風度還沒全都還給學校老師,分析情況後慷慨地把後座讓給唯一的女性補眠。不過車上總歸睡不安穩,幾個小時意識沉沉浮浮,最後是被電話鈴聲驚醒。

  我用手梳著頭發坐起身,只來得及捕捉到萩原拿著手機下車,另一側的松田看起來狀態沒比我好多少:「看來警校不教在車上怎麼安心睡覺。」

  「啰嗦,你不在的話我就抽煙過夜,更清醒。」

  互相抱怨也無濟於事,索性遠處的天際已由墨藍轉淡。我放棄睡回去的念頭,開門下車,身後傳來同樣的開關門聲,萩原站在平台邊緣附近合上手機,見我們出門,就輕輕招了招手。

  「秋山的電話,那邊確認脫離生命危險了。」他彙報,著意看了看我,「他讓我朝你道謝,說你昨天的話給了他很多啟發。」

  「不愧是長谷川相談室,」松田打著哈欠評價,「穩定發揮。」

  「我怎麼不記得我干過那個。」我伸手戳在他臉上讓他閉嘴,又轉頭看另一個,「還有你,故意的吧,把他送過來。」

  萩原討饒般雙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抱歉抱歉,當時他看起來狀態很不好。」

  我倒也沒有多惱火:「畢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換了誰都會上心。」

  「從小到大的朋友?他這麼告訴你的?」

  「不是嗎?」

  我歪著頭問,那些沉郁在昨夜的感情太過隱秘,至少於我而言,只有同樣經歷的人能感同身受。遙遠的地平線處泛出的暖光,日出時天空短暫地被映成赤紅,我眯起眼睛,准備迎接刺破混沌的晨曦。

  如同這將落下的日光一般鮮明,萩原研二悠然地開口。

  「是女友啦。」

  如此篤定。


第10章 番外·松田陣平

  上國中時松田陣平最常被問一個問題,萩原研二和長谷川葉良在交往嗎?提問者往往是其中某一方的追求者,在問題後附加許多個人濾鏡濃厚的主觀細節。比如他們相互熟識,長相般配,性格有趣,是人群的中心,又講他們婉拒每一個追求者,不和任何異性保持朋友以上的關系,卻時不時私下聚在一起渡過假期,捕風捉影的事也能越說越覺得沒有希望,只好抓著松田像抓著救命稻草。

  松田本人當時忙著單戀萩原千速,對同級生間的暗潮湧動說到底是漠不關心,只時不時會覺得流言太過,從小一起長大的三個人,關系中沒有誰更偏向誰,任何兩人單獨出行的機會都不少見,同級生卻還只是盯著其中一對組合肆意發散。足見流言之威。

  然而真要察覺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他們念到國二時遇上校園風貌整頓,學校大張旗鼓地重新規劃綠化面積,把教學樓後方的水泥路全部翻新,分出一半用作花草栽培,並給全校各個班級劃分地塊,培養學生的動手實踐能力。消息傳到他們班時已經有些遲了,臨近的幾塊地提前被其他班預訂了容易成活的品種,為方便學校評分,相鄰地塊顯然不好重復栽種,眾人對著剩余選項愁眉苦臉之際,忽然旁邊傳來慢條斯理的聲音,說不如我們種矢車菊。

  松田轉頭,果不其然是他的發小之一,女生棕色的長發披散,映在晨光中,蓬松而卷曲。

  問題緊隨其後地蜂擁而至。長谷川同學栽過矢車菊?沒有,不過它花期能一直開到十月下旬,植株耐凍,過後也不必防寒,比起其他的要簡單些。好厲害,連這個都知道,葉良很喜歡這種花?也沒有特別,主要是喜歡它的外形。誒,什麼樣的。藍紫色,纖細又銳利的小花,開成一片的話很壯觀。聽起來很棒,有人有其他意見嗎?啊,我沒有。我也是。

  就這樣匆忙隨意地下了決定,等到七月中時果不其然開了花,如長谷川葉良承諾過的一樣,是爛漫的藍紫色花海,不含私心地講也在周圍地塊綠油油的常青類植物中鶴立雞群,連松田都不免提起一些干勁。輪值到他是個空閑的周末,於是起了個大早跑去照料,左右不過是除除草澆澆水,早些完成下午就可以約剩余兩人去游戲廳,他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繞到教學樓後方卻驟然停下。

  花壇前站了兩個人,一個拿著澆水壺一個戴著除草手套,話題圍繞在遲遲未到的人身上。小陣平未免太慢。昨天晚上又忙著拆什麼了吧。啊這個有可能。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他生日。回頭我們做完他還沒來就好笑了。要一直等在這裡看花嗎。反正是小葉良選的,我蠻喜歡啊,你看這朵不是和姐姐的瞳色很像。

  似乎沒什麼需要避諱,但腳下遲遲挪不動步子。少頃的沉默,女生略略抬手,陽光灑落在她臉側,手中水壺灑出的透明水線指向角落的另一朵,注意到的萩原很快抬頭,一個短暫的對視,光線折射著空氣中炫目的水滴。

  「那這朵,」隔著很遠也能看到她唇邊的笑,「和研二的很像。」

  也許是當時的陽光,花,或者懸在空中的水滴,那些纖細,美麗又銳利的客體共同構築了某種名為氛圍的東西。於是在那一刻驀然發現,被同年級的其他人放在同一取景框中討論的兩人,身上確實擁有旁人擠不進去的空氣。

  意識到後再去分辨就變得容易起來,又或者僅僅只是因為他們逐漸更加明目張膽。升上國三後松田終於不再被問那個重復了千百次的問題,像是已經知曉答案,班上的同學自發在修學旅行的分組將那兩個名字湊做一隊,校園祭的分工表上寫作一堆,倒是松田幾次想找本人確認,又總覺得如果真的交往了沒有必要瞞著自己,真的問出口後萬一戳破了不該戳破的表像反而麻煩,天可憐見他前十幾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過這等細膩思考,當真是為青梅竹馬操碎了心。

  好在一切混亂終止於國中的畢業典禮,幫前輩打掃了兩年畢業舞台的畢業生們終於有了空閑,抓緊在離校前的這點時間彌補最後的遺憾,松田當慣獨行俠了無牽掛,先去花道部接了被後輩圍成一圈的長谷川葉良,又滿校園找大概正在被學妹排隊要扣子的萩原研二,可也許是那天閑人太多,找來找去竟不見人影,只得發了條郵件待在校門口前等,半個小時後終於等到人,卻不是單獨一個。

  時至今日松田仍然記得清晰,萩原研二牽著那女孩的手走到他們面前,神情是史無前例的認真,他說雖然很突然,但我們決定交往了,我想要第一個告訴小陣平和小葉良,你們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中心思想明確,就算不擅長國文也不可能誤解。松田記得自己半張開嘴,大約是有生以來大腦最為過載的一刻,發生了什麼,怎麼會這樣,完全不能理解。這種時候始終是旁邊的人比他要機敏,女生輕輕地笑起來,是那種招牌一樣的雲淡風輕的笑容,長谷川葉良對面前新鮮出爐的學生情侶送上祝福。

  她說恭喜。

  畢業季的櫻花在校門前開得盛大,深深淺淺的粉色陰影像女孩嫣紅的臉頰,松田聽著對方害羞地道謝,那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在某條路上被青梅竹馬遠遠地甩在後面。

  相比之下長谷川倒是對萩原的女友接受良好,升上高中後自發自覺地開始和有了家屬的異性朋友保持距離,稱呼從「研二」變作了「萩原」,連帶著他也被一並降級,從「陣平」換成了「松田」,以至於高中的許多人僅僅將他們當作國中同過校的普通友人,兼之萩原公開自己有了女友,國中時的災難問答終於消隱無蹤。但很難說這對松田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要知道他本人生就一副和緋聞八卦毫不沾邊的脾氣。若非因著青梅竹馬,怕是這輩子也不會被同齡人納入戀愛商談的範圍,也就無處積累一些必要的經驗。

  所以他的初戀最後也無疾而終,理由是萩原千速上大學的第一年就談了正式的男友,從童年時代開始的單戀結束得猝不及防,從頭到尾松田陣平本人似乎都沒有站上戰場。接到消息的時候是二月十四的情人節,萩原研二陪女朋友在電影院消磨時光,松田原本預計在家悶頭睡一下午緩解失戀苦悶,哪想到陡然一個電話打到手機,那頭長谷川葉良的聲音響起,說家裡洗衣機壞了,有空的話能不能幫忙看看。

  松田拿著手機看窗外,初春的天氣,不冷不熱,長谷川家也不遠。於是提了工具箱出門,到地方一看已經是水漫金山,洗衣機漏出的水從陽台蔓延到客廳,女生的居家褲褲腿挽到膝蓋,單腳蹦著出來開門,見到他如同見到救星:果然這種時候還是要靠小陣平。

  這時候倒記得叫我陣平。他斜了她一眼,打開工具箱往裡走,後頭跟著狗腿的青梅竹馬,還在忙不迭地給自己填補借口,她講我這是為你好,長了這麼帥的一張臉要好好利用,叫你陣平估計又會發生國中三年沒人敢朝你告白的慘劇。說到這裡被松田打斷,他說你少來,萩還不是找到了女朋友,和你叫什麼根本沒關系。

  瞬間的沉默,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種失言。但開了頭就會給人繼續問下去的勇氣,於是他又道。

  「你不後悔嗎?」

  「什麼?」

  「萩。」

  對話疑似加密,一句比一句簡潔,但好在她有聽懂,跟著露出一點點沉思的表情:「說不上吧,對我來說現在的關系更安定。」

  松田不明所以,也許懂一點,但似乎也輪不到他來深究,就好像長谷川葉良必定早就知道萩原千速談戀愛。但也沒對他指手畫腳,於是只好重新低頭研究洗衣機。

  只是該說是湊巧,高中的後半段他失戀,萩原的時間又被女友占去大半。所以和長谷川相處的幾率自然地提高,松田春假後回校才意識到這一點。但似乎也想不出什麼理由抗拒,於是放任自流地在人數不巧的課堂組成小組,也一起約著出去逛夏日的祭典,一切如同重復播放的電影情節,只不過換了男主角。他看著對方興致勃勃地擠在祭典的攤位裡撈金魚,棕色的長發在頭頂盤成一束,露出雪白細膩的後頸,一時對自己冒出奇異的疑問:是不是以後談戀愛也會像這樣。

  答案是不會。幾分鐘後他被路邊的陌生女性搭訕,對方大約是看見帥哥落單,又被祭典的氣氛慫恿,熱情得有些過火,松田渾身解數才擺脫,再抬頭時卻發現一起來的人已經從金魚攤位轉去了射擊攤位,見他脫身,還晃了晃手裡一長串的戰利品,開口略帶得意:「雖然幾年不摸弓,但我准頭還沒退步,想要什麼我可以打給你。」

  守攤的是個年過五十的大叔,性格豪爽,被贏走獎品也不生氣,聞言只是笑:「來我這給女朋友打東西的男人不少,倒是少見反過來的,真想要可以給你們打個優惠。」他不知前情,又刻意朝他擠擠眼睛,毫不掩飾的促狹之意。

  但真正的戀愛才不是這樣,再沒談過戀愛也知道沒有女孩子會對剛剛被人搭訕的男朋友說出這種台詞,松田擰著眉說不用,然後拉著人就走,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像是久違的回到國中那幾年,周圍人談論著自己無法理解的話題,許多次被人拉著反復確認,松田,他們問,記憶裡的聲音成了顱骨中層層疊疊的回蕩,對著無形之物追求一個確定的回答,那兩個人,我是說——他們在交往嗎?


第11章 曖昧

  10.

  上國中的第一個星期,班裡出了三對情侶,取統計學概率的話是三十分之六,即為有五分之一的幾率,青春期的男女開始對異性好奇。

  我做出這道算術題是在花道社第一次部活結束的十分鐘後,被灌輸了一肚子役枝框架基本型的我頭昏腦脹地回了教學樓,在門口遇到同樣被社團前輩折騰得不輕的松田,都提不起互相嘲笑的精力。於是難得一起閉嘴,相安無事地往樓上走。

  都立城南重視升學,國一開始就按成績分班,我以年級前二十的名次考進去,理所當然不和兩個只考前突擊了半年的家伙同班。他們的教室在三樓,一個開學一周內我還沒來得及親身拜訪過的地點,走到樓梯口時便隱隱約約聽見笑鬧聲,松田陣平臉上八方不動,顯然是對接下來的場景有所預料。

  我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轉過彎,撞見走廊上的萩原研二和他周圍的四五個女孩,這很常見,國小的時候他就是分外受歡迎的那個,對女生那些我都可能不清楚的細碎心思信手拈來。和他交好的女生會說研二不是女孩,講起話來沒有顧慮,又比一般男生細心,占盡兩者長處,是傾訴的最佳對像。而萩原小小年紀就展現端水大師的風範,他說不是我細心,而是小奈緒綾子愛衣美紗紀原本就值得被認真對待。

  是極為溫柔的答復。

  但女孩子們不是傻瓜,這種事發生許多次後大家就心知肚明這是另一種一視同仁,沒人能在萩原研二那裡成為特殊的例外。何況過於幼稚的年紀本就難以講清有幾分在乎屬於戀愛,圍繞人氣者的戰爭還未展開,就風輕雲淡地消散。

  只是國中似乎是有所不同,三十分之六的機率,換算下來五分之一。於是圍著萩原的女孩中有個便格外活潑,俏麗的短發在腦後晃蕩,開口的聲音像裹了蜜:萩原君周末有時間嗎?有的話要不要一起去新開的甜品店看看。或者跟我們去游樂園的鬼屋吧,都是女生有些不太敢。語氣含蓄,但很容易察覺藏在後面的細膩心思,很快有同伴幫腔:沒錯沒錯,出來之後還可以一起去水族館。

  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很少注意萩原周末的動向,青梅竹馬是三人組的好處就是一人忙於私事的時候,剩下兩個可以彼此作伴抱團取暖。但這幾個被提出的選項實在不湊巧,以至於我覺得拿去問萩原還不如拿來問我,至少我會坦誠以告:萩原研二對女孩子的邀約永遠都有時間。但他對甜食沒有偏愛,在鬼屋裡還沒有千速姐好用。至於水族館開學之前去過,當陪玩有點差勁但當導游應該夠格。

  可萩原研二不會這樣講,那張慣於游刃有余的臉上難得摻上苦笑,他從不拒絕女生。即使和已經擬定的計劃衝撞也只會好脾氣地問可不可以換個時間。但那天我卻不想聽這種制衡的退讓。於是我走過去,在離人群還有三米遠的地方開口,假裝沒注意到那些反復拉扯中的猶豫,並希望沒人看穿我的緊張。

  我說,「研二,該回家了。」

  萩原研二轉過臉,看向我,止不住的驚訝,瞳中慣有的雲遮霧障似乎一瞬間被風吹散,露出下面剔透的無措,他著實有雙很漂亮的眼睛,比之曾經的校花萩原千速也不遑多讓,我承認我在那雙眼睛面前心虛了一秒,好在令人神迷目眩的藍紫色很快被愉快層層填滿,他對我微笑,然後點頭。

  「好,」他說,「我們回家。」

  後來想想,這就是一切脫軌的開端。

  我在青森的街頭再次想起這一段,是因為被兩個頭染黃毛的男的堵在路邊。我們在青森縣的落腳地選的是遠近聞名的度假山莊,附贈當地溫泉和天然滑雪場。因此占地數十公裡,從停車場到旅店本廳約有十分鐘步行,加上園區地圖又在另一側發放,索性兵分三路,松田去酒店登記,萩原去停車,我搶了他倆的墨鏡圍巾後在園內逛了一圈,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才拿著地圖往回走,沒想到半路被人截下。

  黃毛一號開口,小姐姐看起來真眼熟。然後二號緊隨其後,說不定和我們有緣分。一號故作驚訝,小姐姐一個人嗎,那不如和我們一道玩。二號連連點頭,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我透過臉上的墨鏡端詳著這二位,都還很年輕,二十歲不太到的年紀,光天化日下看不出有什麼額外的壞心,大約只是窮極無聊,拿路邊連長相都看不清的女生開涮。感興趣和動心的區別在這裡涇渭分明。但我卻忽然想起國中那條放學後的走廊,那時湧動在心裡的情緒。

  更壓抑,也更模糊不清。

  相比之下這場搭訕都顯得好打發許多。我勾下圍巾,露出半抹似有若無的笑:高中生?對面僵硬一瞬間,還在嘴硬:說什麼啊姐姐,我們可是成年人了。兩年之後的成年人嗎?呃。對面語塞。沒關系,我笑一笑,我也有過拼命想要裝成熟的時候。

  兩個男生愣了愣,低聲嘀咕:姐姐明明看起來也不老。

  謝謝,你真會講話。

  消彌對立情緒的最佳方式就是尋求共同點,十分鐘後我往回走,背後是兩個半大男孩「姐姐要玩得開心哦」的歡快呼喊,要創造愉快的萍水相逢是簡單的。所以才總有那麼多一見鐘情的故事,天降良緣的故事,擦肩而過又後悔一生的故事,沒有瑣碎日常的片刻驚艷在往後漫長的時光裡發酵成模糊的動心,最後說不好是愛上了對方還是不可靠的記憶。

  而日日相見的卻又是另一種極端。

  我回到旅店時松田已經辦理完入住,度假山莊比私人民宿服務周到些,接引人員微笑著遞給我們房號和門卡,又告知晚餐與溫泉的開放時間,並貼心地提醒浴衣款式可以自選。我對著藤黃和薄荷綠猶豫片刻,選款畫冊旁就又擠過來一個腦袋,萩原研二只掃了一眼:「薄荷,更襯你的膚色。」

  我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接引人員便將畫冊收回去,順道稱贊小姐你男朋友的眼光很不錯。這下才有點尷尬,我想說我們不是那種關系,只是打上國中後我和萩原千速去買衣服就習慣帶著萩原研二當測評。所以直到現在我衣櫃裡還有七八成衣服都是這家伙挑的,所以只是慣性。但這解釋說出來感覺是越描越黑,最後只得抽著嘴角只講了第一句。

  電梯在接引人員的道歉聲中抵達,恰巧同一班沒有其他住客,等到電梯門合上,我納悶地轉頭看萩原:「幫忙挑衣服很曖昧嗎?」

  這不是裝傻,是真的辨不清,我對時尚沒什麼天賦,穿搭基本靠當季流行雜志推薦,後來進入行業。但凡要出鏡的場合都要經紀人掌眼,更嚴肅的甚至直接由主辦方指定,由別人來挑衣服對我來說更像是一項工作。但觀接待員神色,顯然在許多人的概念裡不是。

  萩原研二回答卻永遠模棱兩可,「也許分人吧,」他靠在電梯的欄杆上,語氣輕松,「有居心不良的就有單純審美取向的。比如你贊助商的設計師,可能在他們眼裡客戶都是人台,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會給姐姐和小葉良以外的異性挑衣服。」

  話說得太彎彎繞繞,可以理解為親近,也可以理解為特殊,到底是沒人能和萩原研二在語言技巧上一較高低。電梯的另一角響起漏氣般的嗤笑,松田陣平直接伸手過來,摘下掛在我臉上的墨鏡:「別想了,就你那腦子得想到什麼時候去。」

  很離譜,我居然有被松田陣平嘲笑情商的一天,過於粗暴的手法被剝離的鏡腿卡在頭發裡,我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跟著擰眉:「就你這手法就別提曖昧不曖昧的了,這妥妥是虐待。」

  「哦哦你再說一句?這縷頭發不想要了是吧?」

  頭發當然還是要的,對於藝人來說發型長短也是商業價值的一部分。我憋著氣把腦袋交到松田手裡,拆彈專家的指腹貼在頭皮上,摩挲過表面,帶起麻癢的觸感,卻意外地令人安心,自小他就是我們中手指最靈巧的那個,常常在我還對著雜志上亂七八糟的編發一籌莫展的時候一馬當先地學會。然後在我低聲下氣去求教的時候趁機提出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當時該是惱火的。但此刻再去回憶,卻像鋪滿了暗黃溫馨的老舊濾鏡,只剩微醺的安寧。

  電梯鈴響起,鏡框從發絲間解脫,緩緩上升的狹小平台停穩,像從雲霧中回到踏實的平地,溫熱的手掌離開了我的後腦,我睜開眼,湊近的人體卻並未立刻讓開,平視的位置男人的喉結滾動一下,抬眼,松田陣平居高臨下,鋒銳的眉眼。

  他哼笑著開口,聲音暗啞,眼神憐憫。

  「你現在是不是還要問,幫你綁頭發也算曖昧嗎?」


第12章 理論

  11.

  我有一個理論。

  如果一個人和異性朋友一起親密無間地長大,互相之間進屋不敲門,打盹不避人,那麼必然在成長的某個時刻,他或者她就會徹底放棄掙扎,將對方無情地踢出異性行列,成為一種介於非血緣關系者和精神上家屬間的疊加二像性人類。

  我的這個時刻來得很早,畢竟直面事實,我在這種情景裡面對的異性數量始終需要乘以二。早在上小學時我的竹馬們就會毫無顧忌地在我面前掀起上衣下擺擦汗,上國中後也不見如何收斂,班級聯合上體育課時沒帶夠水甚至會來搶我的水壺,我那本就不多的少女心就在這樣的磨練下逐漸化為粉塵,從而成長為一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或者說,自以為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然而,真正的落差卻是沒有底線的,我在國中一年級過半的時候認知到這個真相。起因在於中期測驗將至,我在的升學組學習任務永遠是重中之重,數十本習題砸下來,占滿了所有的空閑,回過神來已經一整周都沒怎麼見過人影。上了國中後兩個男生總是挨得更近。也許是因為同班,也許是因為同性。但作為落單的那一個,很難不感到被疏遠。

  我就在這樣的心情中拜訪萩原家,神使鬼差地沒有通知任何人。可能僅僅想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他們會怎樣打發時間。那是個周日的下午,陽光炙烤著路面,萩原雙親在店裡忙碌,萩原千速和還未捅破窗戶紙的准男友出門游玩,順著柏油路走過去,半條街靜得只有鳥鳴,我從後院的花盆底下翻出備用鑰匙,輕車熟路地開門進屋。

  客廳也是安靜的,上樓的樓梯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是萩原雙親的習慣。二樓是臥室聚集地,走廊的防噪做得很好,厚實的地毯將腳步聲悉數收納,我靜悄悄地踏過,只能聽見走廊盡頭傳來些許奇妙的喘息。

  聽不清,像有人在家裡練習臥推,憑這可判斷不出房內情況,不過好在房門沒關牢,露出一絲縫隙,能瞥見錄像帶的盒子散落在地板上,再往裡面一點,兩顆專心致志的人頭,視線黏在牆上,投影機在牆面上投放出一些畫面,糾纏的人影,聳動的曲線,雪白的酮體。

  大腦在瞬間拉響警報,可視線卻更快,下滑,垃圾桶裡團成一團的紙巾有了別樣的意味,這時才發覺那喘息中的煽情,和體育課聽到的振奮不同。即使刻意忽略也粘膩著鑽入骨膜,撩撥得人心髒發麻,手腳酸軟,眼眶與耳根一同泛起熱潮,我在走廊裡僵直三秒鐘。但三秒鐘足以讓我看清許多不必要的細節,然後踉踉蹌蹌往回跑,沒顧得上腳步聲在身後回蕩。

  衝到樓梯下時才隱約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但無法回應,心髒跳得像是一開口就要從胸口躍出來,記憶中的畫面從那一刻起化成模糊的白熾,等到我跑回家,跌跌撞撞地拿鑰匙開門,衝進房間滑落在地板上才終於重新續上,我抱緊蜷縮的身軀,雙臂微微發顫,視線從被遮擋的縫隙中窺出去,瞥見地板上倒映的光線,和腳邊碎裂的液滴。

  鹹濕,溫熱,和哭泣時相似,說不上有多傷心,卻也心知肚明從此一切都不同,是無可挽回的失去。

  十年之後,我已經能省略人名地點,對親近的女性朋友把它描繪成史上最糟糕生理教育啟蒙。然後在充斥著黃段子的夜談裡當作笑料一笑而過,並痛心疾首地開地圖炮:男人過了十二歲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但在當時我的反應遠不止如此,隔天上學我特意挑了早一班電車,避免一大早見面的尷尬,下課也堅決窩在教室裡,生怕剛一露頭就在走廊上和兩張熟悉的面孔來個狹路相逢。到時候很難講我會不會臨時起意從窗台一躍而下,或者干脆把他倆打包扔下去。

  但這自欺欺人的行為並沒能持續多久,周三的聯合體育課,無法回避,我坐在遠離球場的樹蔭底下,花壇側向來四下無人。除了一雙停留在我面前的白色運動鞋。往上看,多日不見的溫潤眼瞳,柔順的黑發垂落在臉頰兩側,勾勒出有些苦悶的神情。再逃避下去未免太過,我咬了咬唇,訥訥地出聲。

  「就你一個?」

  「嗯……兩個人一起的話,你會害怕吧。」

  沒有辦法反駁,第一反應確實是恐慌的,為某個未知的領域。我重新垂下眼,緩緩地吐氣,樹影和光斑在地面上搖曳著,能模糊聽見遠處人群吵鬧的聲音。

  半晌。

  「對不起。」

  「抱歉。」

  兩道聲線撞在一起,緊跟著一個些微的停頓。

  「那個……」

  「我說……」

  仍舊是彼此打架。我只好抬頭,對面的萩原猶猶豫豫地張了張嘴,見我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才問:「我以為你有生氣。」

  不至於,要不是我自己打著冒然拜訪的主意也不會有這麼一場意外,非要說的話,「下次,」我講得艱難,「鎖好門吧。」

  「嗯……抱歉。」他又說。

  為這點事來來回回地追究責任也沒有什麼意義,我草率地點頭,當作對歉意的照單全收,那大概是自然的事情,我對自己說,生老病死,食色性也,天經地義。

  卻始終多了份隔閡的疏遠,像那天放學後被女生團團圍住的萩原,像三月的櫻花下坦誠心意的松田,在不知不覺中我們拉開距離,意識到時連追究都覺得無從問起。我不自在地動了動腿,用鞋底磨蹭著腳下的石子路,企圖理清思路:「研二也對那些事情好奇?」

  「好奇。」

  難得一見,萩原研二沒有用含糊的說法,直截了當:「前兩個星期被社團的前輩塞了錄像帶當慰問品。雖然強撐著沒表現出好奇的樣子,一直在家裡放了好多天。但是那天爸媽和姐姐都出去了,還是沒忍住拿出來看了。」

  這場景倒不難想像,升上國中的女生話題裡也不可避免地加上了出色的異性,不過大多談論得更委婉,最露骨的一次也不過是聽說社團三年級的學姐和初戀意外接吻,那日花道社的花枝齊齊插得七扭八歪,面色通紅的女生們手下是糾纏不清的戀心。

  「像笨蛋一樣。」我說。

  「啊哈……」他苦笑著嘆氣,「果然會這麼想?」

  「不是說你。」

  可能這個年紀人人都是笨蛋,跌跌撞撞試圖模仿大人的幼童,卻不解其中含義。錄像帶,插花,放學後的走廊,萩原千速打來的電話,松田陣平扯著我的領子說你給我負責,碎片般的情景在腦海中上下翻飛,純粹的戀意和肉欲之間似乎是沒有關系的,似乎又是有關系的,只是答案還沒人理清。

  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人能真正理清。

  我沒講完後半句話,萩原卻善解人意,一同走過足夠長的時間,一個眼神也能說明很多,冗長的沉默裡他無聲地笑一笑,繃緊的肩背松弛下來,他指指我旁邊的位置。

  「我能坐下嗎?」

  他問,卻像已經知道了答復,我點點頭,於是他落座,不經意地隔開三十釐米的間距,比之前稍遠。但也不至於說成冷淡,許多細節上他是貼心的,秀麗的眉眼烘托出無害的神情,聲音拖長像軟綿綿的海綿,讓人不由自主地陷進去。

  「戀愛,」他用那種柔軟的語調道,「果然是件好事吧。」

  「這種事,問我不如去問陣平。」

  「小陣平那個真的能叫戀愛嗎?」

  「不叫嗎?」

  我意外,轉臉去看:「你都沒有喜歡的人。」

  言外之意是初戀都沒有的人對戀愛有何高見,萩原順利接收到潛台詞,然後失笑,「雖然是這樣,」他講,「小陣平看起來很堅定,對一個對像執著,說姐姐和別人不同,是他眼中的特殊,不必多慮也能夠確定,他講得那麼信誓旦旦,所以我們都信了。」

  「但是。」

  樹影灑下斑駁的碎光,他雙臂按住花壇邊緣,前傾身體,額前的碎發隨之一晃,側過臉來,露出清透的瞳孔,目光直率地與我對視,像要看穿人心。

  「但是我總覺得戀愛不僅如此。」

  始終他是敏銳的,在感情上得天獨厚,降生之時就無師自通地懂得身邊每個人的心情,也因此在許多人那裡成為遙不可及的憧憬對像,越是待人親切就越有難以觸摸的疏遠感。所以我才在最初遇見時對他無從下手。畢竟人際交往上的虛浮技巧在萩原研二那裡並不通行。直到萩原千速在背後猛推一把,強行縮短距離,才勉強有了交集。

  可靠外力得來的關系並不牢固,萩原千速不會永遠都在,而從媽媽離開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世界上想要什麼,都只能自己爭取。

  於是,在那個快到三十度的初夏,越過驟然拉開的三十釐米,我伸手,帶著些許的顫抖和不安,將掌心貼上他的側臉,發覺那白瓷的肌膚與我有同樣的熱意。

  「那麼,」我問,「要不要和我練習?」


第13章 威脅

  12.

  度假山莊建在郊區,稍遠一些就是津輕海峽,從滑雪場的頂端往下望,能隱約瞥見遠處的海平線,近景則是連綿不絕的大片雪地。我們在午飯後收拾齊整乘纜車登上山,在雪道入口聽引導員講解注意事項,無非是初學者先去教學場,護具穿戴整齊,所有人記牢求救信號,不要擅自滑出滑雪場界線……對於老手來說可聽可不聽,萩原就低下頭來壓低聲音講話。

  「小葉良什麼時候學會的滑雪?」他問。

  氣息噴在耳朵上,有些刺癢,我避了避:「剛出道時為了博人眼球參加過一個極限運動的綜藝節目,正好撞上滑雪挑戰那期。」

  萩原訝然:「是嗎?可是我完全沒看到。」

  「因為沒播出,」我平靜地答,「開拍那天臨時空降了一組當紅偶像,為了保證節目總時長不超,我們的名額直接被砍了。」

  「哈?」一旁的松田側目,「還能這樣?」

  「那時候沒人氣,很常見的。」

  現在想起來就有幾分如水的平淡了。幾個月後我們單曲爆冷,衝上當季熱銷榜,各類商演邀約紛至沓來,時間表像所有的當紅藝人一樣,十天一小修半月一大改,這才明白各有各的不易,當初空降也未必是有意擠占他人生存空間。僅僅是這個行業的快節奏讓所有人都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偶爾脫落的一兩個齒輪也只是無可奈何。

  松田言語中還有幾分不服氣:「所以呢?你們就灰溜溜地走了?」

  「哪能呢。」

  我道,有和青梅竹馬如出一轍的厚臉皮:「人都到現場了,而且當時我和凜的時間表也沒那麼滿。所以聽說不用拍節目,兩個人就直接去蹭節目組的酒店和場地,權當公費滑雪,也算沒白來。」

  這結尾說出來大抵還算解氣,松田臉上痛快不少,恰逢前方講解完,人潮開始朝著入口湧動,公共雪道嚴禁一切障礙物,目之所及便是大片的瑩白,看久了有些眩暈,我調整了一下護目鏡,將雪杖插進地裡,聽見萩原輕松地轉移話題。

  「那,比賽?」

  「誰輸誰請客?」松田問,同時不懷好意地瞥我。

  我氣定神閑:「成交。」

  幾秒鐘達成共識,三道雪線不約而同地滑了出去,冷風撲面而來,又被完整的護具抵擋在外,留下視野中貼近的雪道。我滑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光是因為公共雪道坡度平緩,難度較低,著實是這地形對我而言太過眼熟,避過那些可以放松講出來的故事情節,我所沒提到的,是當年為了那可能加起來不到十分鐘的入鏡,我在這段取景坡道上的無數次練習,堪稱每一個轉彎背後都藏著我和凜的痛苦回憶。

  也許在其他場地上我仍是半吊子的業余人士。但就眼前的雪道而言,我著實是找不到什麼輸的可能性。

  這場比賽的結局也因此變得理成章,等到後來者姍姍來遲,我已經在終點和工作人員聊得興起。對方約莫三十歲上下,正是對工作全情投入的年齡段,見了我在終點的利落收尾就興致勃勃地上來推銷滑雪場的高級項目。半年過去,工作人員換了一批,規矩倒是絲毫未改:初學者場地和公共雪道全日程開放,高級場只開工作日的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山區深處沒有信號,每日接送車來往,過時不候。

  今天是周四,如果要趕行程的話明天正好最後一班,我算到這裡時松田和萩原終於並肩抵達終點,比我預想得還晚些,看來他們彼此在半路沒少給對方使絆子,見了終點的我才紛紛扼腕,發覺自己玩得太瘋,忘了一開始的賭約。但我是個冷酷無情的女人:「說好了請客,我記住了。」

  信守承諾算這倆男的為數不多還保有的美德之一,萩原連連嘆氣,最後還是問:「倒是沒問題……要請什麼?」

  我抬抬下巴,示意他們往高級場的宣傳板上看,許是為了游客的安全負責,高級場的海報只貼在終點,寄希望於用公共雪道的難度嚇退經驗不夠又好奇心旺盛的初學者,不過對兩個天天活在爆炸事件中的人來說威脅力度顯然不夠,松田揭開護目鏡,湊近閱讀,看到注意事項擰起眉來:「無信號山區?你沒問題?」

  我不以為意:「幾個小時而已,東京不會因為一個二線歌手失蹤半天而毀滅的。」

  「還是跟經紀人商量一下吧。」萩原更周全些,「晚上泡完溫泉再決定不遲。」

  為了預留明天的體力,三個人都沒提出再來一次,而是拆了租來的護具,抖落一身雪屑往回走,一路討論晚餐和溫泉的先後順序。冬日的天色暗得較早,下山時是五點半,群山已朦朦朧朧地遮上陰影,旅店在地勢更低的地方,門前有長長的坡道,一路點起了暗黃溫馨的暖光。

  酒店的客房服務比我們的行動更早,我回屋時矮機上已經擺好了入住時選擇的浴衣,薄荷底色輔以紫藤安穩,旁邊是一盤新鮮的瓜果和溫泉儲物櫃的智能卡,盤子底下壓著的便簽條說明了使用事項。我一邊更衣一邊掃了幾眼,死記硬背對曾經的年級前三十來說不是個難事。於是很快收拾好,之後才慢條斯理地拿出手機,開始查郵件並彙報事項進度。

  不過正如之前所說,對於一個擺爛期的藝人來說,行業內沒有什麼稱得上十萬火急,經紀人的批准於幾分鐘後到,順便提及預售銷量一路走高,在公司同期中穩拿第一,甚至有望衝擊年底的公眾榜單,這樣的成績已經不再局限於公司內部的資源分配鬥爭,高層會議的討論結果是明年上半年傾力捧起這個組合,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來自公司外的競爭壓力,比起內部從不傷筋動骨的小打小鬧,外部的傾軋才是真的不留情面。

  不過這總歸是PR的工作範圍,藝人本人能插手的部分不多,我應付幾句,承諾自己一定小心行事後掛了電話,轉而拿起洗漱用具出門。男女湯分割在兩層樓,沒必要約著去泡。但可能孽緣二字在詞典的注解中就包含狹路相逢,我拎著手袋在電梯門口再次撞見還沒分別多久的兩張臉。

  「果然很不錯。」萩原微笑,並不吝嗇稱贊,「非常漂亮。」

  適當的誇贊讓人心情愉快,我對他道謝,然後看向另一位,松田嘴裡一直是吐不出什麼像牙的,此刻全神貫注地往我手袋裡探頭探腦:「你泡個湯還要准備這麼多?」

  他和萩原都是兩手空空,休假期的公職人員連手機都不用隨身攜帶的瀟灑讓我難免產生一絲羨慕:「皮膚是藝人的第二張臉,出來也不能落了功課。」為了滿足好奇寶寶的求知欲,我打開袋子讓他翻看,順便指認裡面的用品,「沐浴露,身體乳,護發素,那是去角質的磨砂膏,我自己配的,這次出來就帶了這麼多,你敢擠出來浪費試試?」

  這般熟悉的對像,威脅中的真心假意很容易分辨,松田悻悻地放下手中的罐子,同時眼尖地瞥到袋子底部亮起的手機屏幕:「你有新郵件。」

  「是嗎?」我低頭看看自己拉著袋子開口的手,「那順便幫我拿出來吧。」

  手機取出,交到我手裡,我道了聲謝,走到旁邊查閱,電梯內燈光昏暗,屏幕在角落裡泛出藍白的光,眼部有些不適,我定了定神,點開郵件箱,光標滑過一片往來的工作信息,堆積如山的代理人廣告,凜前幾天發來的錄制現場照片,最底端多了封標題未知的未開封郵件,署名是宮野明美。

  點開,裡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宮野明美:准備好了嗎?】

  「怎麼了?」

  許是我停頓太久,萩原的聲音在側方響起,伴以關心的口吻,他是細致入微的人,最不好糊弄。於是我眉目不動,收斂起神情,不假以多余的思考,聽憑第一直覺開口。

  「沒什麼,是經紀人准了我的假。」

  一邊這樣答,一邊在屏幕上敲打,字符流暢地躍到屏幕上。


第14章 愛意

  13.

  謀定而後動,這詞很適合我。

  努力家總是相信萬事萬物都有規律可循,觀察現像,擬定推論,反復測試,像小學作業裡的生物觀察,同樣的理論也被我應用在戀愛上。國中一年級,期末考之後的漫長暑假,我租了十幾部愛情電視劇,在家裡輪番播放,萩原是共犯,他開著風扇在客廳打地鋪,比主人本身看得還要全情投入,不時停下來點評:這個情節我喜歡。

  對於研究小組來說這就是開始的信號。我從堆積如山的習題冊裡抬起頭,順道看兩眼電視機,上面放著一部校園劇,快到尾聲的劇情,講冬季的全國大賽,快畢業的男主角站在酒店樓下苦笑著說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一貫強硬的人流露出脆弱的姿態,連打球的手都顫抖不已,跟出來的女主角維持自己安靜溫婉的人設,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將其包裹,畫面靜默下來,是無言的支持與默契。

  萩原對著這畫面長吁短嘆,看著恨不能跳進去感同身受,不言自明的躍躍欲試,我便放下筆,問他就這個了?

  那就這個吧。

  錄像帶被按下暫停,客廳的窗簾拉上,也確認過隔壁午睡的奶奶沒有醒來的跡像。仿佛在做什麼不該被人發現的神秘儀式,確認安全後才考慮一比一復刻。現在是假期,萩原沒參加過全國級的比賽,大夏天的更找不到飄雪的街道,能滿足的只剩下牽手一條。肌膚相貼時我其實並沒有期待,畢竟我們不是半路認識的陌生人,更小的時候也頭碰頭地一起午睡。僅僅是分享體溫,並沒有多值得稀奇。

  但我錯了。全神貫注的牽手似乎有另一種意味,我們掌心相疊,順勢將十指交錯扣緊,是電視劇裡教的戀人牽手法,每一寸都挨得緊密,夏天的溫度讓體溫高昂,讓皮膚滲出滑膩的觸感,在手指不經意的掙動間帶出酥麻的癢,似乎身上的每一絲感官都集中在那方寸之間,手的指揮權從大腦暫時剝離,它們安靜地依偎在一起,仿佛能永久地持續下去,我怔怔地抬起眼,撞進簇擁著整個盛夏繁花般的藍紫色裡。

  「葉良,」他輕笑著道,「你臉紅了。」

  比臉紅更令人驚慌的是被觸破,我下意識地想要收回手,卻被牢牢捉住,曾經被嘲笑為全場最弱的男生手臂紋絲不動,十指糾纏,像蜿蜒著纏繞上身體的藤蔓,是連心髒都覺得疼痛的桎梏感。

  「再保持一會好嗎?」

  他將請求講得溫柔並執拗,秀麗的眉眼湊近,沒有留下逃脫的余地。

  「這樣的葉良很美,我想再看看。」

  如果有一天萩原研二需要和我進行話術和意志力的對決,十有八九會是我的一敗塗地。但那天還算恰巧,上天站在弱者一邊。僅僅安靜的幾秒後家裡的大門就被砸得哐啷作響,松田暴跳如雷的聲音響起,說姓萩原的和姓長谷川的你倆搞什麼飛機,找你們一天了都不見人影,是不是看電視劇看魔怔了,至少接個電話啊。

  是陡然的清醒,我原地跳起來,從束縛著手腳的藤蔓中逃脫,然後低著頭匆匆去開門,小小年紀展露出日後對著鏡頭做戲的表演天賦,再開門時神色如常:都猜到我們在家了還打什麼電話,你不會直接來啊。

  而失落的體溫靜悄悄地從指縫間溜走,風吹而過,毫無痕跡。

  但這種事就是一而再再而三,模仿電視劇也不止於牽手,論證和分析需要更多的樣本,更多的時候我們模仿那些被精心挑選的台詞,或者鏡頭調度下動人的場景。有些時候成功,比如運動會上他打贏一場球賽後衝下場給我的緊密擁抱,有些時候失敗,比如電視劇導演肯定沒認真計算過三樓窗口扔出的紙飛機可能滑翔過的距離。

  付出得多了總會有點回報,哪怕努力的方向是怎樣把情話說得動聽,很快我們就不局限於戀愛劇場常見的套路,轉而將它創新到隨時隨地。我在花道社當備受期待的下級生,偶爾會因為作品被教師評了低分而在社團活動後留下反思改進,萩原就時不時打社團門口路過,或者干脆進來和我一起盯著那幾朵姿態各異的花冥思苦想,也親自動手擺弄幾支花材。該說萩原研二對美的捕捉渾然天成,不了解那些繁瑣的規矩反倒自在,常有點睛之筆。於是那天我停手,專心致志地瞧他修改我的作品。直到好久都不見下一步才抬眼,卻見他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見我回望,才溫和地笑一笑。

  夕色如焰,灼燒過天際,他在暖色中手持一支折好的桃花,抬手,輕描淡寫地插進我的鬢間。

  「我想了好久這支應該放在哪裡。」

  如果是電影此處該有一個緩慢而連續的長鏡頭,配以悠揚或傷感的曲調,取決於這部電影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不過現實生活更連貫些,沒人會刻意為某一刻定格,轉折突如其來,我們在下一秒聽到門外跑遠的腳步聲,匆忙將腦袋探出窗口,也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背影。

  「好像是花道社的同級生。」我認出那色澤鮮艷的發帶,「你猜明天我們會不會傳緋聞?」

  萩原研二只比我臉皮更厚,聞言笑出聲來:「我猜不出三天小陣平都會知道。」

  他猜的半點沒錯。三天之後找松田陣平打聽八卦的人蜂擁而至,把最不耐煩人際交往的自然卷煩成了發型凌亂的爆炸頭,在回家的電車上跟我們抱怨同級生的聯想能力,始作俑者在一旁笑得事不關己,還有空安慰:「算了算了,他們也只是想要些談資罷了。」

  「你可真大度,」松田陣平冷哼,「敢情被人堵得教室都出不去的人不是你。我就不明白,既然他們那麼想知道,怎麼不直接去問你們。」

  「因為沒人會當面八卦他人的感情生活,」我堅持不懈地給他這些年就沒怎麼長過的情商澆水施肥,「這叫正常人該有的含蓄。」

  可松田陣平是學不會含蓄的,不僅僅學不會,他恨不得把自己愛意宣揚給全世界聽,我十分理解萩原千速上了國三後有些躲著他走的行為。無論是誰在發展戀愛對像時都不希望身邊有個激進派的追求者。但萩原姐弟畢竟都是溫柔的人,所以最後也沒人委婉地將這一事實告知當事人,我和萩原研二更多的是將這一段追求與反追求當作又一例鮮活的樣品,和電視機裡那些虛情假意的劇本不同,從昏暗的夜裡瞥見,是光輝燦爛到能灼傷注視者的鮮明。

  如果世上的愛意都堅定至此那似乎是可以相信的。如果世上的愛意都熱烈至此那為它反復演練也是值得的,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秉持著這樣的念頭,將這場游戲性質的研究和萩原一起繼續下去,在每一個相見的早上心照不宣地開始,體育課的對視,走廊上的擦肩而過,隔著教室窗戶遞來的水果糖,我在化學實驗室偷偷往氣球裡灌上剛電解出的氫氣,然後發郵件叫肯定沒在認真聽課的萩原擰頭往窗外看,鼓脹的心形氣球帶著畫好的笑臉升空。幾秒鐘後,樓上的教室爆發出驟然而至的歡呼和笑語。

  而禮物的收件人在下課鈴響時准時出現在化學實驗室後門,等不到教師宣布下課就扯著我跑出教學樓,顛簸中他半長的發絲露出一小片常年被遮蓋的脖頸,白瓷般的膚色燒得通紅,等終於到了四下無人處,他轉身不管不顧地給我一個窒息般緊密的擁抱,滾燙的呼吸掠過頭頂。

  很多個瞬間聚在一起,假戲真做抑或日久生情,沒人率先說出那個句子,只是朦朦朧朧間覺得似乎是可以的,似乎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可沒人告訴我們簡單是笨蛋的特權。

  國中二年級,寒風凜冽的冬末,我拎著奶奶囑咐要順道捎回的烤紅薯到家,開門卻在客廳裡對上許久不見的一張臉,中年男性,西裝革履,有點眼熟,精神比上次見面時看起來好了不少,一系列信息滑過腦海,我遲鈍的大腦才終於把分析出的結論推到台前。

  這是我大約有半年都沒見面的父親。

  對於父親,六歲之後我的記憶就一直很模糊,他似乎一直沒能完全從上一場離異中走出,選擇了用工作回避那次失敗婚姻的遺留產物。我們平均下來兩到三個月見一面,聊聊近況或者未來打算,以及近期的大額資金使用需求。所以在我概念裡,他就類似於一台會關心我的ATM機。畢竟是盡到了撫養的義務,我對生活並無不滿,對他的好感便總還是有一些。但不算多,也不足以牽扯我太多情緒。

  而父親用一句話證明我大錯特錯。

  「葉良,」

  寒風呼嘯,從沒關嚴的門窗中鑽入,被風吹鼓的窗簾像張鋪天蓋地的巨網,冰冷刺骨的溫度中他開口,平靜而帶一點生硬地宣告。

  「我想,你快要有個新的母親了。」


第15章 同頻

  14.

  頭疼欲裂。

  可能是因為泡溫泉時喝下去的清酒,也可能是因為那些混雜在一起的夢境碎片。總而言之我第二天起床時精神史無前例的不濟,只好從旅行箱裡翻出止疼藥吃下。晨曦在窗外繪制出淡薄的天光,在等待藥效發揮作用的時間裡,我安靜地坐在床邊,反思自己上一次夢到這事是什麼時候。

  好像是高考前夕。

  這可不是什麼好的預兆。

  七點三十,我收起化妝包,下樓吃早餐,氣墊粉撲和遮瑕讓我的狀態至少看起來不錯,至少在大廳等我的人沒有多問什麼。今日注定體力消耗巨大,三個人的早餐盤子裡都是高油高鹽高糖的熱量炸彈,我一邊吃一邊抓緊失聯前最後的時機刷手機,娛樂網站頭條新聞是某公司旗下新銳演員被爆半夜三更出入知名導演家,有照片有人證,評論區頓時一片嘩然。

  萩原在吃飯的百忙之中抽空湊過來看了兩眼:「最近這種新聞好像特別多。」

  「年底了,狗仔也要衝業績。」我聳聳肩,放下手機,專心致志對付盤子裡的炒蛋,「何況還有開年時的各類國民式曝光度的演出活動,名額是有限的,在短時間內沒法提升自己競爭力的時候,打壓對手也是個辦法。」

  聞言松田擰眉:「你沒問題?」

  「沒問題,藤澤葉琉一不結仇二不曖昧,和所有男制作男藝人男作曲身體力行保持距離,連工作交流都是助理代辦,」我道,「何況我和凜火了還沒四個月,本身在年末戰場上就是炮灰級別的雜兵。」

  早餐時間就在閑談中飛速流過,八點整我們准時登上前往高級場的班車,客租大巴式,寬敞的三十人標准座中只零零星星坐了七個人,看得出公共雪道的警示作用卓有成效。領隊在確認沒有遲到者後關了車門,示意司機啟動,順道在路上宣讀一些高級場的注意事項。

  高級雪道的地形要求比公眾雪道更為嚴苛,基本平均坡度已經不是靠商業化運作可以雕琢的對像。因此只能往具有天然條件的山脈深處尋找,車子走了二十分鐘左右的時候手機信號徹底變成了圈外,領隊拎了一箱對講機挨個發下去:「公眾對講頻段已經錄入,如果諸位有私人對話的需求,可以自己重新設定,不會的話可以在抵達後尋求工作人員的幫助,另外電池只能支持20小時左右的使用時長,所以請諸位規劃好使用範圍。」

  細節是繁瑣的,但我們有松田,領隊的話講到一半時前排就伸了只手過來,我將對講機遞過去,接著聽領隊發言:「班車將停在山腳的落客區,附近有飲食休息設施及緊急救助站,雪道入口在山坡更高處,還需乘纜車上下。屆時有工作人員指引,請各位游客務必注意安全,不要在安全標識以外的區域活動。大家聽清楚了嗎?」

  車廂裡響起稀稀落落的應和,我一邊融入其中,一邊轉臉看向車窗外,重疊的山巒已取代了現代化設施,今日的天氣算不上晴朗,薄青色的霧氣雲遮霧繞地籠罩上去,是看不清也穿不透的屏障。

  「能見度不太好。」萩原在下車時道。

  「只能湊合,」我贊同,「但是錯過了就要等周一,我們那時候應該已經到北海道了。」

  大學時做的旅程規劃是一路北上的,原本的計劃是追逐隨著溫度提升而由南至北開放的櫻前線,一路都有畢業的櫻花相伴,也算是對過去短暫又莊重的告別。但誰也沒想到我們真正啟程是在深冬,皚皚白雪壓住暗灰的天際,越往北走,就越是嚴寒撲面。

  而我其實不是很喜歡冬天。

  纜車在我們到達時就早早挺穩,比之外界觀光用的索道,內場的上升效率高很多,七個人在坡道頂端又被逼著聽了一遍安全須知,終於被解放自由活動。我落後幾步,找留守的工作人員確認最後一班纜車停運時間,以免玩過頭被困山頂,對方盡職盡責地對我解釋場所建造時有備用電源。即使外界大停電也能保證將最後一波被困的人放下來。

  這回答令人滿意,我對他道謝,然後出門,就看見等在外面的兩人都穿好了護具,護目鏡遮得人面目全非,疑似劫匪一號的松田將之前拿走的對講機遞回來:「一頻道是公共頻,二頻道是私人頻,設定成能同時接收了,你別亂按就不會出事。」

  儼然是把我當成了對非日常化現代儀器一竅不通的電子白痴,我欲言又止:「我在你眼裡是七老八十了嗎。」

  「好不到哪去。」松田勾勾嘴角,「是誰空調壞了都跑來求我修的。」

  「修空調可不是現代年輕人必備技能。」

  「但對講機的使用方式對戶外運動是。」他流暢地反駁,「可從早上開始你就臉色陰沉,舉止遲鈍,對安全講解都心不在焉。仿佛今天不是來滑雪而是來上刑,所以我想問的是——」他把早上的提問又問了一遍,「你真沒問題?」

  果然不好糊弄,我嘆氣:「大概吧。」

  「昨晚上沒睡好?」松田不依不饒,仍然盯著我的臉猛瞧,「臉色不是很好。」

  感天動地,直男如松田陣平居然有能看破我化妝技術的一天,我不自覺地和旁邊的萩原對視一眼,後者同樣滿懷欣慰,開口時感動之情滿溢而出:「小陣平。」

  「啊?」

  「你長大了啊。」

  「滾蛋。」

  趁他們對話,我轉身朝雪道入口走,身後跟著隨之而來的腳步聲,話題就這樣在插科打諢中被渾水摸魚。我和萩原在忽悠松田陣平不合時宜的追問上自有一套方法,倒不是覺得他會聽不懂,更多是篤定松田陣平生來心明眼亮,是與世俗無緣的干淨。

  高級場不宜競賽,何況手裡還有對講機,我們出了雪道就四處分散,憑借通訊頻道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判斷彼此方位,我剛過了一個急彎,萩原的聲音就悠然響起。

  「所以,剛剛不想對小陣平說的,能講給我聽嗎?」

  我低頭,腰間的對講機正閃著通訊指示燈,收錄頻道號碼卻赫然標著九號:「不是說只錄了兩個頻道嗎?」

  「啊,這個是我趁小陣平不注意錄進來的,就我們兩個。」萩原聲音中透出一絲愉快,「畢竟我也是專業的嘛,沒被發現真是Lucky——」

  這時候無論誇他專業技術,還是質疑他拿專業技術糊弄青梅竹馬似乎都不太合適,我沉默一下,剛准備詳細描述困擾我半頭的夢境,揚聲器卻突然發出了切頻的噪音,少許嘈雜過後,另一道耳熟的聲線竄了出來。

  「喂喂,聽得到吧?」

  「……」堪堪滑出的語句卡在喉嚨裡,我再次翻出對講機屏幕,上面的號碼不知何時又換了,這回是三號線:「這個對講機真的只有兩個頻道嗎?」

  「啊?」松田的聲音理直氣壯,「我多設了一個又怎樣。比起那個,剛剛被萩岔過去了,你真沒事?」

  「……」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我有許多次懷疑松田和萩原兩家祖上有些不可告人的神秘聯系,才能導致家庭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在處事上能有這種程度的同步率。減速慢行,我按上忽然有些疼的太陽穴,把剛剛准備發表的長篇大論咽下肚子,改口:「昨天做了個不好的夢而已。」

  然後關上麥克風,揚聲器同時傳來兩道訊息,彼此干擾,互扯後腿,十分難辨。就算發揮我與生俱來的優秀聽力,也只勉強聽了個大概。萩原說身體不適不要逞強,他在休息區等我。松田更強硬些,他問我在哪裡。

  我覺得我十分有必要向某些同行進修一下多線程人際管理專業,現在立刻馬上。

  但努力家永不認輸,我按下麥克風,對兩個頻道同時回復過會休息區見。然後毅然決然地轉身,暗自決定把時間拖到他們互相見面,並為自己提前出現在休息區找完理由再回去。

  我本性中有關小心謹慎的部分讓這一拖就拖了許久,等到下午四點半才在休息區重新露面,不大的建築是平層構造。一半用作食堂,一半用作大廳,我從側門進入時裡面已經坐著幾個歸來的游客,食物的鮮香自另外半邊蔓延開來,大約是臨近歸程,連忙碌的工作人員都透出一些輕松隨意。

  萩原和松田占了窗邊的絕佳觀賞位,一看就是最早回來的那一批。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用了什麼理論解釋了在此巧遇的事實。但我走過去的時候氣氛沒有絲毫異樣,屬於成年人的心照不宣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松田甚至朝我點了點頭:「回來的恰好,」

  他說,並指指窗外,領隊和司機正在落客區圍著大巴檢查:「還差兩個人,工作人員已經去准備回程了。」

  「畢竟今天的天氣不太好,」我順著他道,「再在山上待著也挺危險的。」

  高級場只開放到下午五點未嘗沒有這個意思在。畢竟冬日白晝短暫,松田喉間發出一些含混的贊同,接著百無聊賴地擺弄桌上的對講機,這邊的對話告一段落,我轉頭看看旁邊一反常態地不發一語的萩原:「你又怎麼了?」

  萩原的臉上露出些顯而易見的遲疑,視線透過透明的玻璃,落在那輛大巴上,「也沒……」他吐出兩個音節,又匆匆剎住,換了開頭,「但我總覺得……」

  他的話不需要說下去了。

  大廳的正門被猛然推開,冷冽的風雪直撲溫暖的室內,霎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領隊站在門口,臉色被寒風凍得青白,他雙手不住地互相摩擦著,似乎對接下來要宣布的消息十分不安,視線與身旁的司機交錯一瞬,又擰回來,正對廳內的游客。

  「我們的班車輪胎漏氣了,」他說,「兩個輪胎,成田,打衛星電話聯系一下園區——」

  「領隊!」名為成田的工作人員比他的吩咐只快不慢,此刻連聲音都顫抖著染上恐慌,他高高地舉起右手,方便廳內的所有人看清手上的話筒。

  「電話壞了!」

  一瞬的沉默。

  慌亂的碎響自四面八方同時響起,碰倒的碗筷,壓抑的驚叫,急切的詢問,從早上開始的預感摧枯拉朽般壓下,旁邊的松田和萩原不假思索地站起,在我眼前落下大片的陰影。

  窗外,半泯滅的天光正輕柔地覆蓋在山頂上。


第16章 抉擇

  15.

  我正式見到父親的再婚對像也是在一個暗沉的冬日。

  這場婚姻來得迅速,比起戀愛結婚更像是兩個單身帶孩子的人搭伙過日子。雙方都是事業有成的中年人,能齊聚的空檔只有周日,我在清早時就被奶奶督促著起床打扮,辮子綁起來,劉海理整齊,穿米色的毛線裙打底,又在外面罩上白色的毛呢大衣,比平素在學校還乖巧十分,等到父親在樓下按鈴,我又被緊急抓回去,認真在臉上掃了幾筆腮紅,才正式被放出門。

  來自長輩的囑咐慎之又慎:對方是觀念傳統的女性,帶有一個比我小三歲的女孩。作為相對年長的一方,務必要聽話,懂事,性子活潑愛笑才能討人喜歡。我對此不陌生,一路上在父親的汽車後排對著化妝鏡練習開場白,偶爾停下來修正幾個詞或者斷句的語氣,正在恭維對方美貌還是誇贊對方事業的優先順序上猶豫,汽車已經穩穩停在家庭餐廳前。我下車,見到等待的母女倆,當時就將打了二十分鐘的腹稿砍掉一半,原因無他,這位年過三十的婦人顯然早早被家庭和工作壓得不堪重負,黑發隨意地在腦後扎成一束,深灰的羽絨服襯著蒼白的側臉,神情是與父親相比也不遑多讓的冷峻。

  那場面現在回憶來也是怪異。灰暗的冬日街頭,疲憊的婦人牽著樸素的小女孩,低聲克制地同我工作狂的父親交談,氣氛平淡卻舒緩,而一旁精心打扮的我已不能用格格不入形容,更貼切的詞語是彼此割裂,毫不相干。在這方面我更像我的生母,一個為浪漫與自由而生的造型師,早早受不了過於嚴肅沉悶的父親而選擇離開。事到如今很難說誰對誰錯,唯一能肯定的是DNA果然不止是生物書上單純的概念。如果當時有生母在場,我大概也不會那麼像個異類。

  准備了一路的開場白徹底作廢,咽回肚子。直到兩個大人彼此寒暄完,婦人才終於把視線轉向我,正面相對的時候比旁觀顯得溫和許多,她望著我,從上到下,眉間不自覺地蹙起,卻還是笑一下,對我招招手:是葉良吧?嗯。果然是個漂亮的孩子,她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聽你父親說你在城南念書,平時很辛苦嗎?還好,畢竟學習是主業,辛苦一些也值得。這樣,但也不要太勉強自己,升學組的壓力總是很大的,這次的期中考怎麼樣?比想像中得難些,不過名次有進步。講到這裡她才松了眉,帶點欣慰地點頭。

  「那就好。」

  午餐便在這種不尷不尬的氛圍中進行,對方果然是傳統嚴謹的性格。雖然不到食不言的程度,但也不怎麼熱衷在飯桌上閑聊,等到菜品端上來,一桌四個人就分別埋頭苦吃,眼神交流都欠缺,我隨奶奶長大,老人家大抵是覺得對我有虧欠,從來不怎麼管束我的生活習慣。於是著實是忍不了這氛圍,途中借口去洗手間,才終於避了出去。

  不過也就只有幾分鐘空閑,我站在洗手間的暖色燈光裡對著手機查郵件,場外等候的圍觀者比場內還精神緊張,粗略一翻七八條,萩原松田對半開。其中松田的問題粗枝大葉,大致只是詢問到底什麼時候結束,有沒有鬧出不愉快。而萩原問得更細致,字裡行間更關心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帶來的孩子態度如何,和我有沒有共同話題。我倚在水池旁邊看邊笑,將兩人的問題綜合到一起回答:對方是個認真的好人,帶來的小孩也蠻懂禮貌,就是有些怕生,要聊起來可能還要花些時間。不過很難和這種人第一面就鬧出不愉快,所以大概還要很久。

  答完抬頭,鏡子裡映出精雕細琢的一張臉,光是看也能明白上面花的時間。但功利主義者永遠當斷則斷,我從手袋裡翻出卸妝濕巾,猶豫片刻,還是抬手按在了臉頰上。

  如果僅僅是這種程度的讓步,對我而言也不算什麼障礙。但要一同生活的陌生人總不會只有這一點不合。那之後我們又陸續見了幾面,依然是稍顯疏離的禮貌交流,此當不成親密無間,至少還能相敬如賓,這便已經達到了兩位被上一段婚姻折騰得百般疲憊的成年人的最低標准,期末考眨眼便過,飄雪紛飛中迎來寒假,他們終於挑了個閑暇的周末,將結婚一事提上日程。

  結婚是件大事。

  感情上的意義暫且不提,國中時的我更多注意到的是繁雜的准備工作,預訂酒席,婚禮策劃,通知親友,樁樁件件都離不開協商,偏偏白天還各有工作。於是兩個成年人很快決定提前同居,只為了晚上能一起討論雜事,而被撂下的孩子得到的任務也很簡單——「一邊玩去,別給大人添亂。」

  這任務看起來不難,我的新晉妹妹性格內向,對此的理解是窩在房裡看書,而我則截然相反,與祖母的幾年過下來,我早就習慣將家僅僅當作吃飯睡覺寫作業的地方。於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晚上七八點才到家,即將成為我母親的人神色中的憂慮從第一天起就沒放下過,大部分時候我會察言觀色。但這習慣卻並非一時能改,好在管束是世界上所有繼父母和繼子女之間的難題,她既然不明確提出,我便也裝聾作啞。

  畢竟,總有那麼些事,是我沒法退讓的。

  寒假過半時我們終於過了如履薄冰的階段,開始接受每天早上睜眼能在家裡看到兩個以上人影的事實,松田和萩原也逐漸敢來新地址拜訪,從拿著作業本一本正經地約我去圖書館,到破罐破摔直接喊我去游戲中心,父親對他們的認知是女兒從小到大比較親密的朋友,可承擔母親角色的人永遠更細心,善於捕捉細節,凝視一些不知是否存在的痕跡。

  事情在這裡初現端倪。一月初,新年參拜,我照習慣約了松田和萩原出門,到神社門口才隱隱意識到也許該提前知會一聲家裡。但橫豎已經不能重來,索性只補了條郵件彙報行蹤,然後重新擠入新年的人潮,求了簽,又去神社的樹下掛上心願牌,我穿著和服行動不便,走階梯時只能一步一挪。不過這一技術難題早在頭幾次過來時得到突破,上山時的一百零八級階梯不敢打鬧,要敬重神明,下來時卻沒那麼多顧忌,萩原笑咪咪地單手撫胸,誇張的一禮:「請把手給我,可愛的小姐。」

  「萩好惡心。」松田在旁邊打個冷顫,伸手卻同樣痛快,「來吧,扶你下去。」

  我將雙手交出去,似乎連身體也脫離重力的束縛,輕盈地躍過階梯,一百零八級,不長不短。但一路攙扶也嫌費事,我們一路走得歪七扭八,到最後幾級我索性一口氣躍下,隔著厚實的布料撞上前面引路的二人,連同腳下的細雪一同滾作一團,分明是彼此擁抱也分享不了體溫的寒冬。但三個人互相拉扯間,卻總有種莫名的暖意。

  「葉良?」

  略帶詫異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理所當然,我轉頭看向發聲處,這附近的神社就這麼一家,撞上也不是什麼小概率的事件,似乎是剛剛抵達的一家人同我們走了個照面,嚴肅的父親,目光閃爍的母親,和昏昏欲睡的妹妹,彼此說不上熟悉也至少認識的六張臉面面相覷,氣氛莫名地尷尬,我們匆匆寒暄幾句,彼此道別。這事似乎就此翻篇,我回家,他們參拜,等到中午終於人人回到家裡,准備午餐的間隙,母親卻悄悄將我拉到洗手間,語帶遲疑。

  她問:「葉良,你的朋友都是男孩子嗎?」

  那時才明白她閃爍目光的含義。

  很難說引起疑心的究竟是哪一點,回憶起來,許多次,萩原拉著我的手走出公寓,在玄關門口乖順地朝裡面承諾,講晚上我們會把葉良送回來。又或者是夜晚回家,我們在公寓樓下一步一停頓地道別。似乎過於親密,似乎又沒有,畢竟在學校我們做得更加過火。但不得不說我的新母親是個極為負責的人。在正式與我攤牌之前,她找到了學校老師,詳細地調查了我的兩位親密友人。

  我是指,松田的家庭事故背景,和萩原在女生方面的風評。

  戰爭在三日後正式爆發。比起僅僅是有所擔心的新母親,最先勃然大怒的竟然是父親,他似乎無法容忍在自己的監護下我選擇了這樣兩個男生當朋友,並將問題歸納與老人家對我的放縱。而我在他怒火中燒的檔口搶下他強行撥通的電話。因為那時是半夜十一點半,奶奶的睡覺時間,她的睡眠早幾年前就變得很淺,半點噪音都會導致一整夜的失眠。

  這樣的反駁似乎進一步激怒了這個男人,他開始口不擇言,將責罵轉頭摔在我頭上:婊子,蕩婦,小小年紀不學好,和你那個親生的媽一樣滿腦子不著調。引入上一段婚姻的回憶讓他愈發惱怒,在我的房間四處搜尋所謂的證據,梳妝台上的化妝包和衣櫃裡折好的外出服一並被掃落在地,跌破的彩色液體在地板上肆意橫流,他振振有詞地講你每天的心思都不用在正道上,你以為你那兩個所謂的朋友摻了什麼好心?

  最後一句話落地時我正從房間的門口望著他,望著門內的一片狼藉,時隔許久,我感到了些許憤怒的情緒,不多,就一點,畢竟無論是我住過半個月的房間,還是我和父親之間也許從未存在過的信賴。甚至是他口不擇言對我人格的質疑,都不是什麼值得惋惜的東西。所以我只是在思考,必須承認我從來不是喜歡爭執的類型,比起浪費時間說服其他人,我更擅長的是在談判陷入僵局時抽身離開,用自己的方式處理。

  所以我問,「我和那兩個人當朋友,是讓您蒙羞了嗎?」

  而他勒令:「從此以後不許和他們來往。」

  二選一的問題,那就簡單了。我緩慢地從地面散落的雜物裡撿起一件大衣,披上,然後轉身往外走,動作太自然,以至於全程無人阻攔,目瞪口呆的母親和在客廳裡瑟瑟發抖的妹妹都不知所措,我對她們抱歉地笑一下,然後拉開家門,走廊的冰冷空氣一口氣湧入,背後才追來急切的呼喊。

  那個名為父親的人最後一次喊我。

  他說,長谷川葉良,你給我站住。

  那天風雪交加。

  我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雪裡。


第17章 歧途

  16.

  被解體的衛星電話散落在桌面上。

  「這裡,」用警證交換來拆卸權的男人叼著未點燃的香煙,從滿桌散碎零件中挑出一個,「芯片磨損擊穿,已經碎了一角,無法配合運作。如果我再用力一點,剩余的部分也會折斷,大概是設備維護沒做好,怎麼,有替換的嗎?」

  負責看管電話的工作人員雙目呆滯,度假山莊雖然財大氣粗,也不至於為客服崗位配備理工科專業人士,這位年輕人的思考能力從拆卸的講解途中就已經掉線,此刻被詢問也只懂搖頭。松田便松開手,讓那顆指甲大的零件掉回碎片堆裡。

  「那就沒辦法了,」他道,「也不能現場變一個出來。」

  這是結論,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失落的嘆息,不過設備老化總比有人心懷不軌要容易令人接受,加上疑似被雪堆裡沒掃淨的鐵釘劃破的輪胎,有人恨恨地抱怨:「真倒霉。」

  工作人員都不出聲,大抵是沒法對游客指責,只有領隊站出來努力安撫眾人:「無論如何,電力並沒有切斷,」他往積極的方向推測,「也許山莊很快就會注意到這裡的電表仍在跳動。即使最差的情況,周一早上也會有例行的班車清點,這裡的物資完全夠我們撐到那個時候。」

  此言不虛,這地方雖然原本不是讓人過夜的構造。除了大廳就是擺著急救用品和食物儲備的倉庫。但為了照顧游客的體驗,還是配備了取暖設施和寬敞舒適的扶手椅,水箱也沒有短缺的跡像,至少讓十幾個人撐過三天不是難事。

  縱然心有不滿,這也已經是目前的最佳選項。

  我從一開始就沒湊到人堆裡,而是在窗邊挑了個位置坐下,已是晚上七點,最後一絲天光自山峰上消失,群山在低谷投下化不開的墨色,大廳的燈光隨著散開的人群依次點亮,散播出安寧感,手機上信號失效,我正致力於將自帶的消消樂打通關,兩位似乎終於收集到足夠情報的現役警察就一左一右地拉開我旁邊的椅子,占滿了這不大的一角。

  「辛苦了。」我毫無誠意地搭腔,順便看了一眼松田嘴上的煙卷,「不許點,雖然現狀是很讓人煩躁。」

  「不會點的,」明顯煙癮犯了的家伙嘴硬,倒是乖乖將煙卷拿下來,夾在指間,「真夠嗆。」

  「運氣不好也沒辦法吧。」萩原道,「只有小葉良麻煩一點。」

  冷不丁被人點名,我抬一抬視線:「嗯?」

  「我說工作啦。」

  「哦,」視線低回去,「三天不出現是有點過分,不過想也沒用,出去再找理由描補就好。」

  只是擾亂過一次的思路卻沒那麼容易續上,眼見著這一局的倒計時已經快見底,我索性放下手機,將注意力重新扯回屋內,車上見過的游客大多生分,兩三作堆,各自為營,而身上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則走動得勤快些,不時交換著談話對像,領隊同時照顧著兩方人馬,忙得腳不沾地。一會從倉庫中取出大堆毯子充當被褥,一會又從員工休息區拿出幾幅撲克牌,張羅有興趣的人加入牌堆,可見是也怕氣氛太僵。這番努力卓有成效,至少在我抬頭的間隙裡,就有兩三個無所事事的游客擠了過去。我在扶手椅裡伸個懶腰,左右看看。

  「你們不去?憑你們出老千的技術能贏一晚上吧。」

  「為什麼說的我們好像很惡劣一樣……」

  萩原無奈,同樣轉臉去看人群聚集起來的房間正中,礙事的椅子被搬開,十幾個人也能圍一大桌,天花板上投射的橙黃光線落入他眼裡,附贈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嘛,這次就算了。」

  他不願直說的時候,追問也沒有意義。我抱著毯子縮進座位,毛絨的制品遮住半邊視野,只聽見牌堆附近人聲漸高,熱火朝天,有人嚷著把燒烤用的壁爐點起來,一窗之隔是呼嘯的北風,似乎和屋內毫無關系,我將頭抵在玻璃上,滿天的風雪盡收眼底。

  「我先睡了。」

  這樣嘀咕道,兩邊便傳來示意知曉的喉音,合上眼睛,在意識滾落進黑甜的夢境前,似乎聽見有人說。

  「晚安。」

  一夜無話。

  隔日晨起,我永遠在旅行時發作的早起癖再次擾亂睡眠,睜開眼時大廳裡橫七豎八地睡了一堆人。看樣子後半夜鬧得相當晚,不少人無所顧忌地在地板上打了地鋪,拼在一起的桌面上堆滿了快餐盒,紙巾,咖啡杯,甚至還有幾個拉花禮炮,這些廢棄物間彼此維持著一種危險的平衡,任何突如其來的外力都將導致一陣連鎖的崩塌。我小心翼翼地跨過這些礙手礙腳的障礙物,艱難程度不亞於綜藝節目那些特意整蠱人的機關,好容易跋涉到門口,將大門推出一條縫隙,才得以閃身而出。

  今天比昨日天氣好些,太陽還未出現,半邊天已經透出明亮的色澤,不過領隊的估計還是樂觀,一夜過去,山莊那邊仍然毫無動靜,我凝神細聽,空曠的峽谷內只有雪落下的聲音。

  周末兩天大多比工作日松懈,如此看來大概真的要在這裡待到周一早上。

  我想到這裡時背後再次傳來門縫的吱呀聲,扭過頭,昨天晚上就開始犯煙癮的男人一臉睡眠不足地鑽了出來。

  「早。」我說,「出來抽煙?」

  松田大抵是困得狠了,不說話,只從衣袋裡翻出打火機,滑動兩下,點燃煙卷,他深吸一口,讓青灰的煙霧隨著呼吸排出,才道:「嗯,昨天和萩原守夜來著。」

  「守夜?為什麼?」

  「有些點對不上。」

  似乎遇到難解的謎面,夾著煙的男人注視著緩緩上升的煙線:「車胎漏氣,衛星電話失效,看起來是一連串巧合。但我昨天同工作人員閑聊,對方說整個休息站共享一套維修期。但同樣處於低溫環境的電閘卻沒事,實在是有些不自然。」

  職業警察的警惕性果然不一般,我頷首表示聽懂,又問:「所以為了防止有人利用這種情況做些什麼,你們昨天一直在角落觀察……萩原也這麼想?」

  「他也不能肯定,但是那個車輪上的釘子,說是有人故意扎進去的也不奇怪。」

  「那衛星電話呢?不是說零件損耗?」

  屋內的木柴在壁爐裡劈啪作響,燃燒出的廢氣透過抽風管道,在休息站上空彙聚出灰蒙蒙的薄霧,遇到冰冷的空氣,又沉澱下來,悄無聲息地為眼前的一切覆蓋上薄灰。

  松田陣平道。

  「損耗也可以是人為的,你也記得吧。」


第18章 家人

  17.

  我當然記得,沒人會輕易忘記自己的第一次離家出走。

  時間回到那個國二的冬日,我走出公寓樓的一路上先後打了兩通電話。一通給萩原千速請求收留,一通給萩原研二交代情況,並請他替我跟松田說別回復我家任何人打過去的聯絡。除了奶奶,我急切地需要一個地方落腳。但絕不能是那個我才剛離開的公寓。兩通電話得到的答復都是好,除此之外半個字沒問,令人驚嘆,萩原家的情商一脈相承。

  饒是如此,這一路也不怎麼順利,新公寓位於城南的學區,與萩原家的距離著實太遠,深夜公共交通又停運,我只好靠雙腿自力更生,走到一半就已經被凍得不知天南地北,只能模糊地看清腳下的紅磚路,旁邊的車道上不時閃過遠光燈,有汽車飛馳過的聲音。

  隱約聽聞鳴笛兩聲。

  我停下腳步,視線望過去,路邊正巧有輛摩托急剎車,戴頭盔的女騎手瀟灑地翻身而下,走到我面前才將面罩掀上去,露出蹙著眉的一張臉:「怎麼不等我去接你?」萩原千速問,「穿這麼少出來會感冒。」

  我開口,發現唇舌有些不聽使喚,「沒看到,」我盡量簡短地表達,「手機沒響。」

  打顫的牙齒吐不出順暢的語句,萩原千速當下也顧不得繼續追問,解下圍巾幫我戴好,又從後備箱翻出個頭盔扣在我腦袋上。沉寂許久的手機這時才開始震動,我瞥了一眼來電顯示,面無表情地按了掛機,轉而用力抱緊身前的萩原千速,寒風中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緊緊貼在胸口,身下的座位隨著馬達顫動兩下,沿著公路飛馳出去。

  正式抵達目的地已經是又二十分鐘後,我離家出走的動靜還挺大,到了把准備就寢的萩原夫婦鬧醒,親自在客廳迎我的程度,萩原研二更是早早在門口徘徊,遙遙看見萩原千速的車燈,就加快腳步營商來,掀開頭盔,被我青白的面色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要去幫我放熱水泡澡,然後被萩原千速一個暴栗敲在頭頂。

  「凍成這樣怎麼能立刻接觸熱水,」心思縝密的姐姐斥道,「去准備個暖水袋。」

  然後轉頭帶我進屋,勞煩主人家總是不好意思,我強打起精神對萩原夫婦道謝,坦誠和父母鬧了矛盾,明天就會去找奶奶商量,只是今天著實不巧,老人家應該已經睡下,我需要找個地方過夜。全程維持語調的平靜,天大的事也講成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何況我從來在親近的長輩那裡是有信用的,策略有效,萩原夫婦緩和了表情,安慰我幾句,就雙雙去萩原千速房裡幫我騰挪足夠過夜的用品。

  留下一個萩原研二憂色不散,說他是最熟悉我言語技巧的人也不為過,聞言也不挑刺,等到父母都離開,他將暖水袋塞到我手裡,人卻坐在旁邊不肯走,半晌遲疑,還是開口。

  「葉良,」他問,「到底怎麼了?」

  那瞳孔中的擔憂不似作假,卻也因此更不能對他全盤托出,我握著手裡又開始震動的手機,與他對視許久,才微微地笑一下。

  「之後再說吧。」

  有些事不可對他說,卻也總會有個發泄口。

  那天晚上我和萩原千速擠了一床被子,以防手機再煩人,我索性把它包裹進毛衣裡,以阻斷那布什震動的蜂鳴。只是屋內卻依然沒有女生夜話該有的輕松愉快,萩原千速不愛戳人傷口,只撿著不痛不癢的話題與我閑聊,柔軟的床褥烘托出溫馨而平靜的空氣,高中生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我背後拍著,像在安撫受驚的動物,按說萩原千速平時在學校裡也是活潑好動的一類。但在我身邊時卻總像安寧祥和的避風港,我將額頭貼在她的鎖骨上,能嗅到柑橘味身體乳的香氣。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我在。

  千速姐,我在第四次喊她的時候將話題推進下去,千速姐覺得愛情是什麼呢?

  這問題太宏大,她一時沒作聲,我卻還有一肚子話要傾倒:婚姻是什麼呢?家庭又是什麼呢?人人看起來都是受害者,媽媽離開的時候跟我道歉,說對不起她已經不能容忍沒有愛的婚姻。但到了父親那裡又是另一套說辭,他講他在外面披荊斬棘只為了守護這個家,是媽媽太不安於室。可是這樣兩個人,婚前明明互相看中,覺得對方踏實誠懇或者浪漫可愛,是彼此生命中缺少的那一半,能夠完美拼合的兩端弧線,他們牽起彼此的手走過紅毯,在上帝面前起誓,無論生老病死,永不分離。

  但這段婚姻僅僅持續了八年。

  用僅僅二字似乎太嚴苛,畢竟我整個人生還沒有十六年,無從想像和一個人共度一半是怎樣的經歷,足夠將耳鬢廝磨的愛意消磨成爭執不休的刻薄。所以我只是抱緊面前的人,靠在她身上喃喃自語:到現在,只要扯上媽媽都會讓父親暴跳如雷,而他就要在這樣的狀態下走入另一段婚姻了,組成另一個家庭,和一個與他相似的對像。

  這是愛嗎?這才是愛的形狀嗎?

  安撫我背後的手不知何時停下,溫暖的掌心捂熱了背心的一小片皮膚,萩原千速的下頜抵在我的發頂,聲帶震動時似乎直接從天靈注入,她說我也不太清楚,沉默一下,又說,我和他分手了。

  誒?

  嗯,就是你見過的那個。萩原千速說,升高中的時候他對我說想以後還一起念書。所以我拼命地考上了,哪怕我腦子還沒有研二好用,可能感情就是這樣,在持續期裡讓人覺得無所不能,只是激素會消退,荷爾蒙會散去,狂熱過後就是平淡的日常,回過神來彼此已經一周沒有講過話,明明身在同一個學校,見面的機會也不少。

  她將手上移一些,一下一下地撫過我後腦的發絲,接著道:所以分手的時候我也沒有多傷心,更多的是在疑惑之前為什麼對他如此執著,卻怎麼都找不到答案。他人依舊很好,很溫柔,很可靠,只是我沒有那麼喜歡他而已。那天我們攤開來講清楚,花費不少時間,我回家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推門而入的時候,媽媽在客廳裡等我。

  然後呢。

  萩原千速停了停,似乎是笑了一下。

  沒有什麼然後了,媽媽好像松了很大一口氣,卻也不問我做了什麼,可能只是屬於母親的預感吧,她催我放下書包,洗手吃飯,晚餐是牛肉咖喱,很家常的菜色,爸爸在電視機對面的沙發看球賽,研二從樓上蹬蹬蹬地跑下來,說要去找你和陣平玩。

  那一瞬間,很突然地,我就懂了,這是家人,這是家,灰暗的困境沒有打散這裡,火熱的愛意也對它無能為力。我沒法和男友變成這種固定的關系,將彼此揉進生活。所以我們只能戀愛,然後分手,各自尋找下一個對像。

  被千速姐說的,戀愛好像成了很輕浮的事一樣。

  也許吧。她在我頭頂輕笑,你想過為什麼陣平能喜歡我這麼久嗎?

  ……

  我想,萩原千速慢慢地說,他不是愛上了戀人,他是愛上了姐姐,愛上了家人,那是一種持續穩定,不會減退的愛。

  聽起來很好。

  對吧?所以葉良,大我兩歲的姐姐溫柔地擁抱我,我希望你能擁有這種關系,無論和誰都可以。

  這便是我對那個晚上最後的記憶,隔日醒來,萩原千速已經起床上學,在床頭櫃上留下字條,講明讓萩原研二幫我請假,希望我能利用今天理清思路,和家裡人好好談談。家裡人,一個出現在這裡多少顯得有些尷尬的字眼,昨夜的爭端還回蕩在顱骨深處,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起身下樓。

  樓下卻坐著出乎意料的人,自然卷的頭發在萩原家客廳裡招搖過市,身邊散落一地的手機零件。「你的手機,」自然卷聽見下樓的聲音頭也不抬地道,「外殼有裂縫,你還一直放在毛衣裡摩擦,靜電透過裂縫磨損了芯片,儲存功能和信號接收都有問題,怪不得收不到千速姐的郵件,其他人給你打電話也時有時無。我幫你換了幾個零件,但最關鍵的芯片你最好趕快找專賣店修一下。」

  這家伙一講到機械就停不下來,誠然我預想過今天的許多種開場方式。但其中真的不包括被人催著修手機,滿肚子悲春傷秋散了個一干二淨,我按了按太陽穴:「你不用上學的嗎?」

  「請假了,」松田答得爽快,「萩說感覺不能讓你一個人待著。」

  說話間他已經把手機重新組裝好,遞給我的同時朝餐桌揚揚下巴:「早飯在那,吃完我陪你回去?」想了想,又補充,「其實不回去也行,你不是個會先低頭的,覺得自己沒錯的時候就更不會了。」

  他擁有我們之中最粗的神經,此刻聽來卻分外明快,像是干脆利落地斬斷多余的枝椏,只將最主要的問題擺清,我接過手機,對上他無謂的雙眼,純黑的眼瞳也能清澈至此,瞬間的愣神,我發覺自己竟然有些想笑。

  「嗯,」我在餐桌旁坐下,拿起擺好的碗筷,總是有辦法的,畢竟我是個擅長算計的家伙,「我才不認莫須有的錯。」


第19章 脫軌

  18.

  松田陣平的擔心似乎是多余的。

  周一清早六點,多數人還睡眼惺忪的時刻,休息站外響起了汽車的鳴笛,宣告救援到來的同時也宣告此事完結,全員手腳齊整,沒有血腥案件,沒有不翼而飛的貴重物品,只有十幾個被迫和現代社會隔絕三天的野人齊齊爬上大巴,在瞌睡和疲勞中衷心期待著重歸人類文明。

  萩原臉上繃了三天的假笑這才有了點自在的意味,從後排探頭壓在我的座椅靠背上:「總算解放了,我一直擔心小葉良會不會心情不好。」

  「我?」

  「又是雪天,又是緊急情況,失去聯絡。」他低頭看下來,「感覺你會想起不好的事情。」

  這某種意義上解釋了他這幾天的緊繃態度,我仰起頭,瞥了一眼他旁邊不置可否的松田,顯然這倆位在這方面保持同一意見。

  「嗯,」

  我只好笑笑,將視線挪向窗外,群山凜冽,冬日的暖陽卻也有消解冰雪的溫度。

  「確實說不上喜歡。」

  許多年前的那場轟轟烈烈的離家出走行動,收尾於我住了幾年的老舊公寓,松田被我勒令禁止加入談話。因此坐在客廳和老舊的電視機為伴。而我走進了奶奶的臥室,和老人家面對而坐,開場白前是漫長的失語。

  雖然幾年來日日相見,但從未推心置腹地交談過,彼此默認無法溝通,便只做同一屋檐下的合租者,她在我熬夜備考的時候備好早餐,我替腿腳不靈便的老人出門辦事,也算另類的互相扶持,足夠多的點滴積累成此刻的勇氣,我講,她聽,彼此都很吃力,和萩原千速十分鐘講清的事要同她講半小時,老人家精神不算好,一早被父親的聯絡吵醒,話到中途時不時要停下來,目光透過窗子,看向窗棱上的積雪和徘徊不去的留鳥。

  「葉良,」她就那樣看著窗外,緩慢地同我對話,「你不打算和你父親說說嗎?像,你和我說話一樣。」

  「很難吧,我知道溝通會有效果,也知道他不是完全不聽人說話的人。但我不覺得需要我做到這個地步才能明白的人是家裡人,您也不理解我。但您相信我不會走錯路,畢竟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您就一直認真地看著我。千速姐說家人是穩定,持續,永遠不會離開。但我昨天走的時候沒有一秒不舍,甚至還不如我搬出這裡時來得難過。」

  我語氣平平地道。

  「也許對我來說,稱得上家人的,也只有奶奶一個而已。」

  少許的安靜,窗台上掠過飛鳥的影子,老人將鼻梁上的老花鏡摘下,在掃進房間的陽光裡,慢慢地嘆一口氣。

  「那麼,你就留下來吧。」

  這大概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我不用搬家,和朋友相聚的頻率恢復到往常,父親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重心,婚禮也會如期進行。一切都照舊,沒有人真正陷入巨變,就沒有人會受到傷害。萩原研二對這結局不甚滿意,但他是個有分寸的人,知道什麼時候閉嘴,而松田陣平更灑脫些。自從他父親的精神受到打擊一落千丈後,他似乎就沒再認為完整的家庭是什麼必要的東西。

  生活似乎回了正軌,我不必和父親面對面談話,大概彼此都不習慣,只需要在婚禮當天出席,扮演一位人偶式的花童,為新郎新娘雙方遞上戒指,然後走下舞台,回家,去吃奶奶為我准備的烤紅薯。我將這計劃講給兩位玩伴,松田率先舉手:「所以我們不用去了?」

  「想來也可以來,」我想了想。「雖然我不會待很久,不過菜色應該挺不錯的。」

  評價如此刻薄,但我們最後還是都到了,主要是松田和萩原兩家是由婚宴的女主人親自發的請柬,未免沒有借此示好,和緩關系的意味。我們只好紛紛把自己硬塞進這輩子都沒怎麼穿過的正裝,束手束腳地登場。我到得早些,先從家裡接了奶奶,然後打了的士到酒店,走員工通道進後場,是婚宴一日的家屬特權。

  如果說這一連串的事故中還有一點好處,那無疑是我和奶奶突飛猛進的關系,有史以來第一次,我發覺這個被時代拋棄了少有二十年的老人竟也是有耐心聽我說話的類型,年齡使我們看法時常相左。但上了年紀的人似乎對許多事都少了執著,她會在我執拗的時候適當停下,以一種超乎常人的耐心聽我講清。

  婚禮當日也是如此,距離開場還有些時間,後場人員來來去去,難免氣悶,正廳又嫌吵鬧,我便扶著老人在花園裡散步,那處裝飾著許多斑斕的彩燈,沉沉的積雪壓折樹枝,發出簌簌的響動。我們從常青灌木搭出的拱形門中走過,討論國三後的高中去向,我繼承了父親的精英主義,打算考更靠近教育資源中心的中央區,而奶奶則對這些事不如何看重,字裡行間更關心去那麼遠的地方能不能每天按時回家吃飯,早早上床睡覺。

  「真難想像您是父親的母親。」一時半會達不成一致,我卻也並不特別心煩,只是拿這差異打趣,順勢向下握住她的手,「您的手真冷,不需要再加一件衣服嗎?」

  而她笑著搖搖頭:「我只是老了,葉良,人都是會老的。」

  借著老人腿腳不便,我們的步速極慢,走走停停,不時搭上幾句話,沒有非要爭出個結論的氣勢,更多是種閑話家常的微醺,高大的酒店內部透出溫馨的暗黃色光暈,照亮了庭院中的枝椏和雪地。奶奶在路過一扇玻璃時略微停步,我正准備跟著停下,就聽她忽然轉了話題。

  「葉良,該回去了。」

  光算時間的話其實距離正式開宴尚早。但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著門廳,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正在接待賓客的一家三口:嚴謹守禮的夫婦,禮貌懂事的女兒,一家人黑發整齊,正裝打理得紋絲不亂,我漫不經心地順了順披在肩上的棕色長卷發,造型師對這精心護理過的長發贊不絕口,堅持不肯把它們盤起來。

  「我過去也只像個外人。」我說,「我有您就夠了。」

  奶奶卻輕輕地搖頭,目光還放在門廳裡,似乎是示意我看。無法,我只好再凝神,將視線聚焦到新到訪的兩家人身上。這下卻有些驚訝,因為一眼沒有認出,正裝畢竟比平時的運動衫短褲更精心,平日裡在山道上瘋跑的同齡人竟然也顯出幾分彬彬有禮的得體。萩原研二規規矩矩地打著領結,隨著家裡大人一起向婚禮主角們問好。相比之下松田更渾不吝些,看得出對這場合不感興趣。直到被萩原千速在背後悄悄踹了一腳才老老實實低了頭,而後再次神游天外,視線毫無章法地在室內掃來掃去,似乎在搜尋著什麼。

  奶奶安靜地拍了拍我的手,像是無需多言的暗示。我有種被人窺破的羞澀感,平日裡常以假面待人,偶爾能遇到看透我真心的難免要不習慣,遂匆匆扭過頭,嘴上答得匆忙。

  「那我扶您回去。」

  她看著我,微微地笑:「嗯。」

  如果能將時間停留在這一秒該有多好。

  無數個下雪的冬夜,我回到此刻,似乎人生從這裡開始脫軌,將我生拉硬拽出溫暖的童年,放進冰雪中拷問,可現實中的拷問會有盡頭,挨過去會有值得的獎勵。但那個冬日不會,那個冬日永遠不會。

  那個冬日,干瘦的老人像一陣薄煙,在我的臂彎裡,輕飄飄地倒了下去。

  像是慢放的影片,瘦小的身軀倒向我,倒向唯一的支點,是極輕的體重,卻重若千鈞。肢體反應得比思維更快,我單手忙不迭地抱緊,另一只手無意識地上下摸索,然後才想起身上貼身的正裝裝不下手機。理智終於追上飛馳的事態,我尖叫起來,朝門廳內求助,堪稱凄厲的嗓音,我從未想過自己的聲音還能高亢至此,可是玻璃做過隔音處理,再高的音調也只是徒勞,聲帶火燒一樣刺痛,懷中仿佛一碰就碎的身體卻似乎找回了些力氣,她抬手,按在我的臉上。

  「葉良。」

  她撫摸著我的臉頰,體溫自掌心絲絲抽離,像要和潔白的雪地混為一體,我張開嘴,費力地呼吸,寒冷從口腔和喉管沁入四肢百骸,我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

  「葉良,看著我。」

  粗糙的掌心有堅硬的質感,她強迫式地按住我不住左右搖動的頭部,要我聽清。

  「我會比你先走,或早或晚,這一天終將到來,我只是會擔心,葉良,你太聰明,又有一往無前的衝勁,前方多險峻也只會讓你更想前進,你追逐那些虛無縹緲的光芒,讓人擔心你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時候走得太快,跑得太遠,將熟悉的一切都拋在身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以我要你去尋找家人,不願意和你父親和解也沒有關系,去尋找你喜愛的人,愛你的人,結下緣分,讓對方成為你人生中的坐標,你遠航時的燈塔,你的海中那座永不沉沒的島。」

  身後響起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終於有人發現了這一角的異常。但我已經無暇顧及,生命的最後時刻,瘦弱的老人用盡全力攀到我耳邊,微涼的唇瓣開合,留下暖而濕潤的吐息。

  「葉良,你要去愛。」

  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手機在隔壁的座位上震動起來。

  不止是我的——汽車行駛至與信號接軌的區域,車廂內的通訊設備接二連三地恢復了運轉,不甘示弱地此起彼伏,用一個高過一個的分貝拽緊主人的注意力。我眼睜睜地看著小有兩百條郵件湧進手機。仿佛三天的山區生活後東京已經迎來了皇室退位UFO降臨外星人接管地球等等大事件,總算等到手機震動平息下來,我正打算從頭開始查閱,突然插播的電話卻占滿了整個屏幕,經紀人的大名在最上方閃爍,我不假思索地接起來。

  「葉琉。」

  我從業二十年,歷經大風大浪,手底下藝人如過江之鯽的經紀人用微微顫抖的嗓音道。

  「你被炎上了。」


第20章 番外·萩原研二

  初戀女友問:如果松田,長谷川,和我,同時掉進水裡。

  這對話發生在高中某個記不清的放學後約會,萩原剛剛把從冰激凌攤位上買到的冷飲遞給等候多時的女友,對方的眼神亮閃閃的,大約是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會讓自己萬能的男友為難。畢竟很顯然,長谷川葉良對他的培訓卓有成效,萩原研二覺得自己像個考試前就得知答案的作弊者,能輕松看穿考題,避過任何一個可能惹怒女孩的陷阱。

  但那些稀奇古怪的訓練裡不包括這個,真的不包括。也許因為長谷川葉良從不和別人比較,多半是覺得沒意義,外加一些過度高昂的自尊心。這方面她和松田陣平一樣,別說是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哪怕是日本沉沒世界毀滅宇宙爆炸,他們也有只要他們想就能擺平的離奇自信。

  可大多數女孩是脆弱的,比男生更敏感,更注重細節,也因此更容易不安,需要一遍一遍討要承諾。於是萩原順暢地答,像每一個二十四孝男友那樣,深情款款又認真誠懇:「先救你。」

  然後在心裡補充,其實無論是小葉良還是小陣平都會游泳,還都游得不錯。如果真有那一天,說不定他還沒來得及跳下水,那兩人就已經把女友打撈上岸,Happy Ending。

  女友不知這後半段解析,因此笑得心滿意足,低頭大口解決冰淇淋,嘴角因此沾染上一些奶油。萩原一邊慶幸一邊在心裡暗暗覺得好可愛。果然談戀愛應該是這樣單純美好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這種無理的假設真正出現的幾率,怎麼想都無限趨近於零。

  這樣的想法持續到高二,修學旅行在秋天,選的是京都的文化之旅,古老的寺廟裡有沉靜的水潭和低矮的平橋,是適宜拍照的好地點。萩原被女友裹挾著在平橋上四處選景,周圍是五花八門的同級女生。而年級裡的大多男性應當都在半個園區外研究寺裡收藏的刀劍,平心而論他有幾分想去那邊。但不讓女友失望也是戀愛的義務,於是只能當仁不讓地陪同前來。

  好在女友不算挑剔,幾分鐘後挑好拍照的背景,是朱色的長橋上,平靜無波的水潭在身後呈現大片通透的綠,萩原接過相機,手指搭上快門,隔著屏幕端詳模特的表情,在合適的時機按下。

  驚叫聲卻比遠比他的動作更快,取景框中倏然炸開大片水花。萩原連忙抬頭,不是錯覺也不是假設的提問,當真有人落水,幾十米外的水潭中穿同款制服的女生上下浮沉,大約是不識水性加上過度慌亂,她越掙扎反而越遠離岸邊。萩原下意識地朝那邊走出兩步,女友卻慌張地扯住他的袖子,擔憂之色溢於言表。人是要救的,但倍受驚嚇的女友也不能放著不管,他回頭,匆忙要安慰兩句,余光裡卻倏然閃過一道黑影,遠比任何人都要果決,衝刺,起跳,翻過圍欄,驚叫聲頓時夾雜了其他內容,忽略無關緊要的,只有關鍵詞先一步傳到腦海,他轉身,視野中棕色的長發於空中飄灑。

  「葉良!」

  這下再沒了閑話的心思,萩原將相機塞回女友手裡,緊跟著幾步翻過長橋的護欄,躍入水中。秋天的潭水是冷的,制服也並不那麼方便活動,求生之人在瀕死時的掙扎又格外有力。縱使他們兩人水性都不錯,也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壓制住這個看似瘦瘦小小的女生,卻也因此被迫喝了一肚子湖水,游回岸邊時險些去了半條命。

  顧不上互相交流,三人上岸就被親近的同學分別隔開。萩原在女友的安撫下嗆完水,披著旁人遞來的毯子站起身才看到另一位勇者已被同班團團包圍,一望即知的高人氣。

  經歷所致,高中的長谷川葉良眉間總是自帶一股憂郁,長發隨性地披散,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言行舉止也被他和松田傳染上過分灑脫的不羈。偏偏是這樣人的生了張會說話的巧嘴,有最讓人心折的溫柔,許多次她微笑,瞳孔中宿著流動的靛藍,那就是讓無盡冰川融化成海的瞬間,有幸得見者只好隨波逐流地迷失,或者干脆沉溺。

  很難想像有誰能逃過那樣的注視。

  所以理所當然,理論上應該遠在半個園區外的松田在半分鐘後憑借心電感應出現,理直氣壯地撥開圍觀的人群,將中心連人帶毛毯打包帶走,沒遭遇任何阻攔。如果說長谷川葉良的灑脫多少還帶了些平易近人,松田陣平的脾氣就真是徹頭徹尾的拒人千裡之外,人群如摩西分海般為他們劃出足以通行的前路,他們在周圍人的簇擁下,朝醫務室的方向走。

  沒人回頭。

  「研二?我們也去醫務室吧?」

  旁邊的女友小心翼翼地扯扯他的袖子,從莫名的空落感中將他拽回現實,萩原低頭回望,肌肉條件反射般熟練地扯出一個完整的弧度:「嗯,」

  他聽見自己說,「好。」

  這似乎就是一個分界線,一些被刻意回避過的問題朦朦朧朧地浮出水面。落水事件後年級裡多了不少談資,從「長谷川葉良英雄救美」到「松田陣平雪中送炭」,和協助救人的萩原研二倒是八竿子打不著。可見大家對擁有穩定感情生活的帥哥興趣都不大,吃瓜這種事總是劇情跌宕起伏的來得快樂。何況這次兩位主人公顏值不低,雖然平日因各自性格很難瞧出親密,但陡然拉到同一取景框內觀察,居然也還算相配。

  萩原研二由此開始一段被迫吃瓜的旅程。雖然高中知道三人關系的同級生極少,但他的好人緣還是源源不斷地將消息送到面前:那兩人一同出沒的商業街,電影院,夏日祭典,都是極為眼熟的情節,同學們樂此不疲,話裡話外大有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的意思。

  仿佛青春期男女只能有這麼一種關系。

  於是終於有一天聽見那個耳熟的問題。研二,女友興致勃勃地八卦,你說他們兩個是交往了嗎?

  萩原卻不假思索:沒有吧。

  誒?為什麼?

  因為長谷川葉良不會和松田陣平或者萩原研二談戀愛。

  女友登時笑出來:這算什麼回答。

  可這分明是真話。萩原研二想,國中的冬末,冰冷的急救室,身穿禮服的人們擠在顏色慘白的走廊,小孩子起不到什麼作用。因此被排擠在最外圍,長谷川葉良也不例外,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她穿淡黃色的連衣裙,裙擺的蕾絲被雙手絞得殘破而凌亂,堆在候診長椅上,像朵枯萎的花。

  「沒事的。」他蒼白地安慰,伸出手將絞在一起的手掌握住,感覺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塊冰。相比起兩位友人的家庭情況,他始終是幸運的,沒有經歷過離異,更枉論生離死別,想不出好用的台詞,只好低聲重復,「沒事的。」

  長谷川葉良卻沒有看他,視線直指急救室門口,冰藍的瞳孔如同凍封的河川,她開口,幾乎能看見呼吸溢出冰冷的白霧,在空氣中緩慢凝結:「研二,我快變成一個人了。」

  萩原研二花了幾秒來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後才急切地反駁:「不要這樣說,葉良,你……」

  他在這裡卡住,後來幾次回憶,都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填補上去:你還有父母?她剛和他們吵完架,而她那麼討厭低頭認輸。或者你還有我們?可我們是指什麼?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十幾年後可能各奔東西的關系?

  長谷川葉良卻遠比他聰明,一眼看清問題的本質:「研二喜歡我嗎?」

  漫長的停頓,他發覺自己沒有辦法否認,只是如果可以,真希望告白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嗯。」

  「真好,我也喜歡研二。」

  她低頭說,語氣平靜到詭異,轉折也突如其來:「但我不想當研二的戀人。」

  平淡至極又石破天驚,萩原研二近乎以為自己聽錯,可她又馬上繼續下去:「相戀,相知,相厭,分離,可能所有戀情都是如此飄忽不定,千速姐會講並不只有壞事。但在我看來真正能像研二父母那樣的婚姻屈指可數,大多數人像我的生父母,像陣平的家庭,像我父親即將踏入的婚姻,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研二討厭我,更不想和你分離,所以研二。」

  她終於舍得看他,藍得透明的瞳孔,他的影子映在其中,像是被冰封的自己。

  「當我的家人,好嗎?」

  那是凍結的宣告。

  年少輕狂的游戲隨之終止,戀愛的話題也一並被封禁。畢竟情話是不該對家人講的,無論有多親近。萩原在國三的後半段認識現在的女友,對方是柔順到靦腆的類型,卻有出乎預料的執著與耐心,從一眾競爭對手中牢牢吸引住他的視線,他們順理成章地告白,交往,做盡戀人該有的一切,比想像中更平穩的發展,或許這才是戀愛,夜深人靜時他思考,輕松,愉快,璀璨而讓人趨之若鶩的感情。

  可現實總是比理想更混沌不清。

  高三畢業,他光榮被甩,女友最後的對話他沒和任何人分享,也許是因為太一語中的,赤裸裸地撕開那些溫情的表像,露出鮮血淋漓的內裡。有些事只能是旁觀者清,女友在夜風中重新提起那個問題,掉水裡那個,她說那個問題我自己問的時候也覺得很傻,不過不是因為表現得像個吃醋的傻子,而是問出口我才意識到,為什麼要在裡面加上松田的名字?

  研二說愛我,我也相信,如果將來我們結婚,有一天我不幸意外去世,研二一定會為我傷心,甚至可能這輩子都不再擁有第二段婚姻。因為你是個溫柔的好人,只是你有那麼要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連呼吸和心跳都同頻,他們的每一個停頓你都明白,你的每個微笑他們都理解,仿佛上天的恩賜,你一生所受的其他傷痛都終將被他們治愈。因此你一定會走出來,有新的人生,新的悲傷和歡愉。

  所以那一瞬間我在想,如果你沒有那麼好的朋友呢?如果你失去的是他們,是松田陣平或者長谷川葉良——萩原研二,在之後的人生裡,你是否還是你自己?


第21章 炎上

  19.

  【熱點!新興藝人耍大牌,演唱會現場掌攉熱情粉絲!】

  將三天以來的導火索用一句話概括的話大概如此。我點開電腦屏幕上經紀人發來的短視頻,正是上個月的演唱會體育館後門,畫面上舞台妝還沒卸干淨的歌手組合被留守的粉絲群體團團圍住,幾秒鐘的僵持後,棕發女性忽然抬手打落了最前方粉絲遞出的禮物盒,隨後將其推倒在地,趁人群不知所措的時候大步走出畫面。

  「拍得真清楚。」萩原單手撐在桌子上,無奈地扔出這麼一句。

  「當然清楚,從視角上看,應該是體育館用來監控的攝像頭吧。」松田毫不客氣,拉開我旁邊的凳子坐下,抬手戳了戳電腦屏幕,「即使是網上流傳的不知幾手的版本,也有1080的畫質,體育館也是下了本錢的。因此將臉拍攝得很清晰,想說不是你都不行的程度。」

  「啰嗦,」我面無表情,「換成你去面對極端私生飯試試,估計現在的頭條就是當紅男星當眾威脅粉絲,疑似暴力傾向。」

  「總而言之。」

  為了避免話題越跑越遠,參與這場臨時會議的最後一人,經紀人的臉出現在屏幕的右上角,緊繃得宛如末日降臨:「這份錄像於三日前上傳在視屏網站,不過三小時點擊量就破了四十萬,公司立刻緊急發布聲明,稱旗下藝人是無意推搡並由事務所發聲致歉,藤澤葉琉官方博客也立刻置頂相關道歉博文。但是年底的競爭激烈,應該有什麼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輿論沒有因此平息。反而因為你沒有親身召開新聞發布會致歉,而質疑你毫無誠意。」

  我點頭:「偏偏是這個時候我失聯了。」

  「是的……」經紀人遲疑道,「以防萬一我再確認一下,因為事情實在太湊巧,你的失聯真的是意外嗎?沒有人為誘導的痕跡?」

  被這樣推測也是理所當然,但自己的行程自己最清楚,我搖頭:「沒有,我確定。」

  「是嗎?」松田插嘴。

  「是,」我道,「至少沒人逼著我上車。」

  無可辯駁的事實,無論這場失聯有多少人工或者刻意的成分在,去高級場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松田抬抬手,示意對這個話題投降,畫面右上角的經紀人稍微等了幾秒,見無人繼續出聲,只好接受這個說法。

  「我明白了,那就當作是運氣不好吧。」

  他嘆氣,將話題拐回正軌:「總而言之,目前網上的最新進展是「藤澤葉琉不開新聞發布會是因為本人根本不在東京」,與之前誠懇認真溫柔待人的人設相悖,坐實人品低劣耍大牌傳聞,炎上範圍擴大,一些有的沒的小問題也被添油加醋地傳播……比如這個。」

  他從對話框中發來一個網址,點開後就是網上的某個娛樂八卦匿名揭示板,主題帖一樓內含一系列超鏈接,標題是「假面女藤澤葉琉黑歷史合集曝光」,粗略一掃大約有二十幾條。松田湊近屏幕,嘖嘖稱奇:「你還真招人恨。」

  「當藝人,即使是國民女星也不可能沒有黑。要不是我出道時間就不長,這單子的條目還能更多。」

  我隨手點開幾條超鏈接,屏幕上跳出另一段錄像,看舞台布景應該是八月份的商演。因為是首次嘗試舞台現場自己演奏樂器的模式,我的吉他有首曲子從頭錯到尾,加上收音效果不好,記得在粉群內部也被評價為車禍現場。

  「不過連live走音都要寫上去……」萩原苦笑,「真嚴格啊,娛樂業。」

  「證明我平時形像管理還算到位,著實沒什麼可寫罷了。」

  關掉這些周邊信息,我重新轉向視屏裡的經紀人:「現狀就是這些?」

  「基本上,」經紀人道,「我和你的助理在隨時追蹤新進展,凜的話,因為老板最近並不是很高興,可能她暫時沒法和你直接聯系……不過,只要你這裡解決,她那邊就不是什麼問題。」

  問題是,怎樣解決。

  情報交流告一段落,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內繞圈。高級度假村的房間隔音良好,拜一路小心謹慎所賜,目前還沒有記者查到我的正式行蹤,這為我們提供了相對安靜的討論環境。通訊那頭的經紀人也不再說話,一時房內只能聽見時鐘的嘀嗒聲。

  「提議。」

  忽然桌子旁邊舉起一只手,松田懶散地靠在靠背上:「直接回去率直地道歉怎麼樣?「我是個脾氣不好的暴力女十分抱歉」之類的,附贈一個土下座。」

  沉默。

  我抽抽嘴角:「你極道電視劇看多了吧,誰會想看流行歌手土下座啊?」

  提議者厚顏無恥:「我就蠻想看的?」

  「鬼畜抖S男是不會受歡迎的,你的形像也不適合走這個路線。」我沒好氣地駁回,「經紀人先生,麻煩給這位腦回溝成直線型的警官解釋一下。」

  揚聲器處傳來疑似嗆水的咳嗽聲,老老實實待在畫面右上角的經紀人心有余悸地將水瓶挪遠一點,才緩過氣來開口:「營銷和公關的時機是很重要的,一般來說道歉最好是在事情剛發生的時段。如果不是太有損名譽的事件,一般這一步就會得到解決。反之,拖得越久會越不可控,比如說這次。如果在輿論剛剛有「藤澤葉琉不在東京」的懷疑時,葉良就能出面的話,應當效果不錯。但在輿論發酵到這種程度,即使本人在東京召開發布會道歉,也會被人說成「時間上都夠從美國飛回來了,現在道歉能說明什麼」,徒增笑料而已。」

  雖然很無情,但輿論的嚴苛程度往往遠超一般人想像,對待萬眾矚目的明星就更是如此。

  我停下轉圈的步伐,補充:「而且這次事件發生後,我還沒有親身回復過。一般而言事件後第一次出鏡受到的關注是最多,也是影響力最大的。這種寶貴的機會要用到刀刃上,而不是無意義的道歉。」

  「那樣的話,」萩原跟上思路,「首先就是不能回東京了。」

  「為什麼?」松田問。

  「狗仔,」我答,「東京那種信息流通的地方藏在哪裡都不安全,幾個小時之內就會被記者發現並包圍,到時候就由不得我不出鏡了。既然記者現在找不到我,不妨好好利用一下,將第一次回應保留到最關鍵的時候。也就是說,」

  停下繞圈的腳步,我轉向電腦屏幕:「我必須在公關團隊組織出對策之前藏好自己。」

  「我同意,」畫面裡的經紀人頷首,「你在的地方安全嗎?」

  「我很懷疑。」

  答話的卻是松田:「就算原來安全,但和十幾個人共度三天之後,就不能保證真的沒有人認出她,說不定,」他漫不經心地提醒,「只是沒人有心思在被困的時候追星罷了。」

  一言既出,房內霎時歸於寂靜。

  我呆立幾秒,忽然一躍而起,將留在房內的兩人直接推出房門。

  「收拾行李,」我斬釘截鐵道,「有事到車上再說。」

  臨時會議就此匆忙終結,經紀人下線之前留給我另一部緊急聯絡號碼,他的通常工作用號碼最近已經被各路打探消息的人士攻占,不消說,我的手機也是差不多的狀態。我將房內的挨個掃進行李箱,力求不留下任何可能聯想到我身份的個人物品,然後提著箱子衝上樓,把房卡交給松田代為退房,再直接搭電梯到樓底,以標准搶劫犯套裝的打扮匆匆出門。

  停車場距離旅店門口約有十分鐘,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拿著車鑰匙到了車上,點火熱車一氣呵成才稍微放下心,前幾日落雪,車前窗的積雪隨著雨刷的動作簌簌滑落,我在等待的間隙裡順手開了車載電台,調到常聽的熱門娛樂新聞評論頻道,言辭辛辣的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評論:「繼藤澤葉琉人設崩塌後,純愛系偶像Clair也被曝出地下戀情。截止目前為止,公眾同樣未曾收到來自這位當紅偶像的聲明,似乎對這些依賴著大眾支持的藝人來說,龜縮在事務所身後,等待經紀人擺平一切事故已經成了常態,這樣的行為作為公眾人物來說是否合適,讓我們聽聽被采訪路人的看法。」

  在電台切換向采訪現場的幾秒裡,左側的車門被拉開,松田坐進副駕位,一臉嘆為觀止:「居然還能從這個角度罵。真是出現也被罵,不出現也被罵。」

  「那怎麼辦,我還能報警不成。」我斜他一眼。「你們受理嗎?」

  從後排上車的萩原聞言苦笑:「名譽損毀的話還是受理的,但是小葉良現在的情況……」

  「說的基本是事實,推測的部分不構成侵害名譽,只是社會議題罷了。」我干巴巴地接話,「做媒體都是老油條,不會把自己坑了的。」

  「我想也是。」松田嗤笑,「要給你點時間消沉嗎?換我來開車也行。」

  如此沒心沒肺地安慰也是別具一格,我不答話,拉下手剎,將前窗的雨刷歸位,視野清晰,路況良好,我最後一次確認了導航的位置,踩下油門,車子在轟鳴中衝了出去。

  「免了,更難的時候也不是沒經歷過。」


第22章 打工

  20.

  我想,成年與年齡無關,是在一個人選擇自己負擔生活的那一刻開始的。

  我在高中時開始獨自生活。奶奶去世後,遺囑將住宅轉贈給了我。雖然父親借母親之口提議可以提供我的生活費和學費。但我卻並不想接受,有求於人必定受制於人,我對利害關系從來看得清楚。

  主動尋找打工的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變成了唯一的解決辦法。畢竟年齡已滿十六歲,在打工方面的限制已經放寬。無論是打工時長還是時薪都與成年人無異,考慮到我日後還有上大學的計劃。除了這幾年的生活費以外,最好還能攢出一定存款,我在仔細計算過空閑時間後,在高中果斷把自己扔進了回家部,用空出來的時間身兼三職,分別是上學前的報紙配送員,放學後的便利店店員,以及。

  深夜場的酒吧前台服務生。

  當然,最後一項是瞞著松田和萩原的。

  這事歸根結底沒什麼值得驚訝,酒吧收入可觀,深夜場尤甚,運氣好還有小費。對於缺錢又長相漂亮的女子高中生來說,是不二的選擇。不過鑒於我不想早早曝光,選擇的打工區域最終還是遠遠避開了學校和居住地,挑中一家名為POLARIS的音樂酒吧。

  比起大多數真正經營酒水行當的同行來說,POLARIS算是真正將重心放在了音樂上,將自己做成了東京地下音樂人的聚集地,每晚都有不同的樂隊駐唱,熱鬧時甚至一晚會換幾支樂隊。藍調,民謠,搖滾,爵士……POLARIS來者不拒,只要有足夠的技術,支付得起場地費,POLARIS就能為任何樂隊帶來最合適的舞台。

  「場地費?」

  第一次聽店長講解規矩的我忍不住問:「所以不是我們請樂隊駐唱,而是樂隊主動來找我們嗎?」

  店長年過二十,是位打扮入時,品味精致的男性,講話頗有大洋對面西方國家的風格,聞言用塗了誇張藍色眼影的眼睛對我拋了個媚眼:「哦,我的甜心,你真的不懂音樂,是不是?」

  「確實沒有特別關注過。」我頭皮發麻,強撐著回答。

  「POLARIS在業內也很有名,時不時就會有挖掘藝人的星探來這裡找值得新人,這是不常有的機會。」店長矜持而自滿地笑笑,「POLARIS,北極星,對於那些迷失在道路上的音樂人來說,我們是永遠閃爍在天空正北方的道標。」

  也許是被那笑容中的驕矜打動,又或者是認為能說出這種話的人本性總不會太壞,在謹慎辨別了七八家酒吧後,我選擇留在POLARIS。作為沒有絲毫音樂經驗的外行人,我最開始的工作是在後廚刷盤子。直到一個星期後認下所有酒吧常駐樂隊,以及他們的代表作後才被放進前場。但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雜活,並被要求持續不斷地提高自己的音樂知識儲備,以保證任何一個喝高了的顧客一時興起提出的古怪問題都能得到有效解答。而這,店長振振有詞,就是我們留住客戶的基本。

  但這顯然超出了一般酒吧服務生的知識範圍,「如果我做不到呢?」我問。

  店長答得溫柔似水:「那就算你長著藤峰有希子的臉,也會在第一個月就被辭退的,甜心。」

  來自生存的威脅將補習音樂一事的緊急程度提上了首位。高中第一年,我的業余時間統統貢獻給了視頻網站上的音樂科普欄目,從最基本的樂理學起,進階到音樂史和編曲,空閑時也聽聽目前暢銷榜上的流行歌,以一個外行的角度試圖找出現在的流行趨勢,或者喜怒無常的聽眾們隨心所欲的選擇標准。

  這般努力不可能不露痕跡,松田最先發現我包裡多出的耳機,跟著是家裡的新唱片,音響,和CD播放器,擅長拆卸的家伙饒有興致地在我家探險,遇到感興趣的就拿起來擺弄兩下:「居然還是新款,你什麼時候對音樂感興趣了?」

  說多錯多,我答得簡單:「就最近。」

  不稀奇,我經常一個接一個地換愛好,小學時的弓道,國中時的花道,現在我房間還放著把反曲弓,陽台上堆著幾坨未拆封的花泥。松田不疑有他,自顧自地觀賞音響,等到終於願意放下那巴掌大的黑盒子,他轉而直起身,湊到我面前。

  「難怪你最近看起來很累。」他說,「黑眼圈出來了。」

  那是一個對高中的男女來說是有些微妙的距離,我能透過光線看清他濃密的眼睫投下的陰影。但我沒退,也許只太需要一些來自旁人的近距離的接觸,像在海底深潛許久的人類,總要在氧氣耗盡前浮出水面換氣。我放任自己在海面上沉浸兩秒,然後才重新潛回去。

  「也許吧,」我輕描淡寫地道,「我剛剛開始關注音樂,需要補習的部分很多,加上兼職打工——你知道我現在沒什麼時間。」

  長谷川葉良,效率至上,功利主義者,付出就要得到結果的強迫症。無論是哪個標簽說動了他,松田總算從我面前退開,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

  「是嘛。」他道。

  陳述句還是疑問句,我假裝自己沒注意到。

  不過比起松田過分敏銳的觀察能力,更難辦的是一天六小時以上的工時過分壓榨了我的精神狀態,加上高中陡然上升的學業難度,想兩全其美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能保證上課不睡著和每天的作業按時提交就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但可想而知,這種基礎的學習量對於一所以升學率著名的高中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開學的第二個月,中期測驗,卷子從前排發下來,排名前所未有,年級總人數三百,我在第一百二十八名。

  我被班主任找談話是在排名出來當日的放學後。為此我不得不向打工的便利店臨時請假,被店長語帶不滿地敲打過後又去迎接班主任的滿面愁容。教師是盡責的,她讓我在辦公桌旁坐下,給我一杯花茶,從課程難度細細問到家庭背景,末了又旁敲側擊地打聽感情狀況,大有不找出成績下滑原因不罷休的勢頭。我被問得汗如雨下,無論如何家醜不可外揚,我還不想早早成為年級八卦裡的悲劇女主角,只好一邊老實地低頭認錯,一邊心裡把周圍相熟的男生都琢磨一遍,掂量是否需要找個好忽悠的對像來談場不走心的假戀愛,從而掩飾成績下滑的真相。

  這想法在我踏出辦公室後戛然而止,斜陽紅輝,放學後教學樓空蕩的走廊裡立著兩個人影,均高一米八,在東亞男性裡鶴立雞群,迎面而來時很難裝作看不見,這場面太考反應能力,我只能迅速藏起剛流完的冷汗,支吾片刻,選擇先向薄弱環出擊。

  「好難得看到你放學後有空,萩原,」我揚起打趣般的笑,「今天不需要陪女朋友?」

  顯然我挑錯了突破口,萩原一句話把話題打回正題:「她也讓我來看看。怎麼說也是和我們一個國中的,她從沒見你考出過年級前五十以外的成績。」

  「我倒不是很意外,」松田緊隨其後,拿腔拿調的口吻格外欠揍,「畢竟我們葉良據說正對音樂,」他刻意在這個詞上加了重音,「全情投入,熱情得像准備衝擊年底單曲銷冠。」

  很少見他夾槍帶棒地諷刺人,明明是一有不爽就動手的類型,也因此注定更難平息這次的惱火,想必今天拿不出合理的解釋沒法輕易離開,我將滑落的背包帶扶回肩上,嘆口氣,舉手投降。

  「一起走?今天我打工請假。」

  時隔多日,我們一起踏上回家的路,沒有打工也沒有社團,難得的悠閑,一路便走得像郊游,時不時在地鐵的換乘站繞路,再鑽進游戲中心打機。我在松田和娃娃機搏鬥的時候編完我的瞎話,說詞很簡單——打工費時費力,影響精神和體力,至於音樂是一時興起。但在拖累學業的基礎上,我可能會暫時放一放,畢竟以後上大學還想申請獎學金。

  取信於人的謊話往往在於十真一假。除了音樂是一時興起外,所有的發言都有跡可循。萩原聽得連連皺眉,到底也沒發現什麼破綻,只能勉強接受:「我還是覺得你太勉強自己……」

  說到這裡他欲言又止,我大致明白他想說什麼,理性來看向父親低頭不乏是個選擇,但他知道我有多高的自尊心。

  於是幾經猶豫,他改口,「要不住到我家來?至少能免掉你自己做飯的時間,你可以和姐姐住。反正等姐姐上大學後,那個房間也沒人用。實在過意不去的話,你可以交伙食費,而且原來的房子也能租出去,補貼一下自己。」

  平心而論很令人動心的提案,但,「你有女朋友,」我委婉地提醒,「往家裡放個傳過緋聞的女孩不是什麼好主意。」

  「那,」一直埋頭打游戲的家伙插嘴道,「要不來我家?」

  我的表情霎時一言難盡,倒不是我看不起松田。但對恨不得一日三餐都靠便利店打發的人,我著實沒什麼生活質量上的期待,「到底是你照顧我還是我照顧你?」

  松田還在嘴硬:「我也是會做飯的好吧?」

  「是哦,家政課學過。」我冷漠地回答,「但吃不死人是一回事,做得好吃是另一回事,以現在這個勞動強度我不吃點好吃的會死,所以我拒絕。」

  娃娃機在這時發出一系列電子音的中獎音效,夾臂慢悠悠地拖著一只玩偶移向出口,搏鬥了小有二十分鐘的男生氣哼哼地彎腰,從獎品出口處將白色的毛絨兔子拎出來,還沒等我嘲笑他的品味,那只白色玩偶就被按在了我的臉上。

  「隨便你。」

  白色的布料遮蔽了視野,隔著毛絨的觸感,我聽見他的聲音:「別輸給那種東西,有需要就開口,我們都在。」

  像是有光線刺破海面,照亮深邃的海底。

  「松田。」

  「啊?」

  「沒什麼,突然想叫一聲而已。」

  但我終究要潛回去。

  連番的瑣事像是陰郁的烏雲,將壞心情雨滴般積攢在心裡,等待一個傾盆而下的時機。那天的夜場打工被我干出了寫字樓的快節奏,出現就點菜,下單就退走,所有交流力求在三句話之內解決,陪聊服務更是隨機扔給路過的打工同事,心不在焉得昭然若揭。最後連店長把我拽到旁邊,經驗豐富的管理人處理起下屬駕輕就熟,他先欲抑先揚地表揚我最近的進步,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我今天的狀態,逐步把話題引導向職業精神和服務態度,我卻沒精力聽他的長篇大論,自知憑今天的心情著實無法勝任前台工作,索性直接問懲罰。

  「你要打發我回去刷盤子?」

  「不,」被打斷的店長和顏悅色,「我要打發你去倒垃圾。」

  就這樣,一個出身名門高校,臉長的能爭班花的當代女高中生頂著化了半個小時的妝面去酒吧後巷倒垃圾。這是職場霸凌,出門的時候我恨恨地想,攜帶著我考砸中期測驗的怒火,和對朋友隱瞞的愧疚拎著垃圾桶往外走,每走一步煩躁感就更甚一分。命運也許就是偏愛折騰那些不肯低頭的硬骨頭,我自認比許多同齡人都早熟,也對自己的人生更精打細算。但到頭來還是跌入谷底,進退不得。

  這種煩躁在我拐入後巷時到達了頂峰,深夜十一點半,四下無人的暗巷,身穿黑衣的長發男子,一頭銀發疑似不良特有的染色,以及被他堵在盡頭的黑發女生,面容嬌弱,身量看起來最多不過國中。如此懸殊的對比,我甚至沒花時間聽完他們在爭執什麼,低頭看看手裡的垃圾桶,我果斷地抬手——把它狠狠地砸向了不良的腦袋。

  「從那孩子身邊滾開,」我說,「我報警了,不良。」


第23章 出局

  21.

  「我不知道你還有撿流浪兒童的愛好。」松田說。

  「什麼叫兒童,這女孩怎麼看也有國中的年紀了,而且最開始是你把她帶回來的。」我反駁。

  「不管怎麼樣,我們最好快點決定。」萩原按著太陽穴,企圖釋放和平鴿。「我覺得她快要醒了。」

  距離我們連夜從青森離開已經有一天一夜,24小時的車程不夠網上的輿論徹底平息。但足夠我們度過津輕海峽,來到距離本州島更遠的北海道。為了躲避可能無處不在的記者,以及被網絡媒體信息流狂轟濫炸的民眾,我們一路選擇罕有人至的小路,在松田和萩原去城鎮內采購並視察一圈後,甚至打起了露營的主意。

  「情況有這麼糟糕?」我忍不住問。

  松田打了個比方:「你知道炸彈爆炸前的倒計時嗎?」

  「電視劇裡看過。」

  「忘了那個吧,」松田道,「炸彈已經爆炸了,拆卸指南建議行動隊員直接跳窗。」

  在跳窗行動綱領的指導下,我們於第二天夜晚抵達一處野營地,靠近海邊,原本是為汛期的釣客准備的場所,在淡季也做做背包客的生意,承租商並不在乎車裡有幾個人,和松田確認了訂單號就揮手放行。如之前所料,深冬的獵獵寒風中有閑情逸致出來露營的人屈指可數,潮濕的海邊根本找不到第二組活物出沒的痕跡,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在我和萩原搭帳篷的時候,松田還是出去逛了一圈,權當確認環境安全。

  好消息是,他沒發現活著的旅客,壞消息是,他發現了一個暈厥的。

  「我是在營地區邊緣發現她的,」第一目擊者如此陳述,「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昏過去了,現場只有她,她的背包,還有一把吉他。健康方面,除了體溫高了點,似乎在發燒以外,沒有外傷。根據現場痕跡判斷,應該是一個人來到這裡,走失的背包客或者富有冒險精神的小孩,隨便你怎麼定義。」

  他坐在篝火附近支起的簡易座椅上,一邊順手往電磁爐中沸騰的湯汁裡扔了點調料,用筷子攪拌幾下,把鍋蓋蓋回去,才接著道:「我是打算直接把她送到附近的警局去的,以走失兒童的名義。」

  「不等人醒了,聽聽個人意見?」我問。

  松田不以為然:「有什麼意見,「我是個在逃嫌犯請不要送我去警察局」嗎,那更得送過去了。」

  「不,說到底這是個看起來比小學的萩原還不能打的國中女生,但我不是說那個。」

  難以說清那時我想到了什麼,也許是深夜後巷瑟瑟發抖的女孩,也許是雪夜出走頭也不回的我自己。總之我盯著雪地中躍動的橙紅火光,慢慢地道。

  「有這種天氣一個人出行的勇氣,總值得一個辯解的機會吧。」

  於是事情就回到了開頭。

  被撿回來的女孩低燒到三十七度半。總而言之先從車上的急救箱裡翻了點退燒藥,和水讓她咽了下去,然後扔在帳篷裡休息。萩原每二十分鐘進去查看一次,就最新反饋結果而言,她已經從深度睡眠轉到了淺眠,對室內的光線有些微的反應能力。

  「不如這樣,」按住正反辯手,萩原和平鴿提議,「等她醒了,我先去和她談談。畢竟小陣平不耐煩帶小孩,小葉良又馬上有公司那邊的聯絡,我記得是九點?」他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還有不到二十分鐘,那你最好快點把飯吃了。」

  電磁爐卡著點般發出倒計時結束的輕響,松田把鍋蓋掀開,白霧般的水汽蒸騰而起,鍋內的液體咕嘟地冒出不規律的氣泡,是超市買的速食咖喱,加了臨時廚師粗枝大葉砍進去的蘿蔔土豆和雞肉塊,滾在濃稠的湯汁中,呈現出鮮亮的色澤。

  我有點驚訝:「居然看起來還不錯,」

  「誰讓你挑食。」松田沒好氣地說,用湯勺舀了一碗遞過來,「快吃,吃完去開你的會。」停一停,又不情不願地補充。「這邊交給萩也沒問題。」

  「把我交給誰也沒問題?」

  警惕的第四道聲音讓我們齊齊停下動作,望向帳篷。二十分鐘前還昏迷得人事不知的女孩正一手按著額頭,大抵是神志未清,只來得及捕捉到談話的末尾,從微微敞口的門簾中探出的半張臉便滿是狐疑。萩原率先反應過來,友善地朝她笑笑。

  「你醒了?」他問,「我們在營地門口發現了你。」

  「營地?」

  看上去還未完全擺脫高燒影響的女孩重復道,用力按緊自己的額角,聲音隨之低沉下去:「對,我當時想找人求助……所以你們……」她再次抬頭,這回視線清明許多,先依次掃過身型高大的松田和萩原,最後才落在我身上。

  然後,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藤澤葉琉?!」

  沉默。

  突如其來的沉默,籠罩了整片野營地。

  我低頭看看身上裹成熊一般和明星毫不沾邊的衣著,再想想自己一整天脂粉未施的臉,繼而抬頭迎上那道震驚卻不乏肯定的目光,忽然有點後悔沒讓松田直接把這孩子扔進警察局。

  場面真正得到控制是在十分鐘後。在萩原的親和氣場與招牌微笑十年如一日地好用,在他的誘導式問話下,女孩自己交代,她年方十六,是個音樂愛好者(專業吉他手!她自稱),是藤澤葉琉卸了妝都能一眼認出的前死忠粉絲(我沒粉過那種明星!她強調),自炎上事件開始後心煩意亂,隨後開始了畢業旅行(我是因為個人原因出游的!她堅持)。

  說這些話時她執意將頭擰向萩原的方向,偶爾分給松田幾個眼神,留給我的只有堅定不移的後腦勺,無須多言的抗拒態度,不能說意外,比起多數更想在炎上事件中找個樂子的路人來說,粉群才是真正會感到傷心的那部分人群。畢竟到頭來,能傷害人的只會是自己重視的東西。

  我在女孩背後朝萩原打了個手勢,指指手機上的時間,距離會議僅有五分鐘,我必須優先處理工作了,他趁女孩低頭的縫隙對我笑一下,無聲地擺出幾個口形。

  「放心,交給我。」

  對他,我自然是放心的。

  晚上九點,各方人馬准時上線,我坐在海灘附近的岩石上連上了信號。比起上次畫面右上角孤零零的經紀人來說,這次屏幕被分割成了七八個窗口,從生活助理到公關團隊一應俱全,稱得上一次正式的工作會議。會議以經紀人現狀總結開始,戴著眼鏡的男人似乎已經兩三天沒好好睡覺了,「情況不樂觀,」他簡短地用這句總結開場,「熱度雖然如預期般被其他藝人分散了,但引起發了其他的問題。」

  年底競爭激烈,自我的醜聞曝光後,四天內又有兩三位藝人爆出相似等級的事件,某種程度上攪渾水的同時,卻也引發了普羅大眾對娛樂行業的惡感,似乎行業接二連三占據公眾注意力的新聞終於導向了審美疲勞,就在四個小時前,匿名論壇裡出現了嶄新的熱帖。

  「「能發點別的新聞嗎,這又不是八卦版」」我念了一遍標題,「主流態度是?」

  接話的是一直保持安靜的PR,說了一晚上話的經紀人關上話筒,在屏幕那邊舉起水杯,留下挑染金發的職業女性侃侃而談:「四個小時跟帖5635,其中七成以上提到了娛樂化,關注重心偏移等字眼,強關聯詞是警署——畢竟你知道,」她聳聳肩,「總要拿來比較的,上個月東京就有場爆炸案,當時的宣傳也鋪天蓋地,還有警察英勇負傷,民眾們記憶猶新。而且據說嫌疑犯還在逃,老實說,在這個時間點上開始大規模宣傳,是有些容易引起不忿。」

  「所以大致的意思是呼吁人們多關注爆炸案進展?」我問,「聽起來似乎沒藝人什麼事?」

  「哦……不,」PR包含同情地說,「市場是不會自己責怪自己的,人們永遠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目前的風向來說,大部分回帖把最近這幾個冒頭的藝人——無論正面新聞還是負面新聞——當成了國民過度娛樂化問題的具像代表,在提到藝人的兩千三百多條帖子中,提到藤澤葉琉名字的占了一半,抱歉,你畢竟是開啟最近這一系列醜聞的那個。但其他藝人依次下來也有四成和三成。總體來說相差不遠,是對全行業的統一打擊。可能是因為這個,你的代言們倒還穩固如山,我沒接到任何解約的聯絡。」

  她安慰似的補上最後一句,我卻著實很難開朗起來,只是配合地笑笑:「那我會失去的部分是什麼?」

  「社會好感。」

  經紀人總算緩過了勁,重新打開麥克風:「如果是行業內,無論如何都是小規模的,公關幾個媒體說說好話,也不是全無轉機,可是一旦進入大眾視野,整個系列因此變成社會議題,留下污點,想要再上年底的國民級舞台就很難服眾了。」

  「我有種預感,」我干巴巴地說,「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

  四個小時五千回帖,匿名論壇已經直接標上當日熱門標簽,擴大化討論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一直以來承接著團隊運作的PR罕見地露出一些尷尬:「我想是的,」她艱難地承認道,「不管是我們還是被波及的其他藝人的事務所,都在竭力避免這樣的情況。但網絡不是永遠可控的,一旦形成一個討論熱潮——」

  她用雙手在鏡頭前比劃出一個不斷擴大的範圍,代替了沒說完的半句話。

  「所以,」事到臨頭,我發現自己意外的冷靜,「公司的決定是?」

  顯示屏似乎有一瞬間的凝固,兩支亮著的麥克風彼此沉默著,然後屬於PR的小窗口閃爍了一下,將唯一的告知權留給了經紀人。

  「葉良,」他叫我的本名,「你的組合是今年我們推出最成功的新人,從出道到現在都一帆風順,可能近五年我們都沒法再次復現,公司很看重——」

  我搖頭,打斷了這些安撫性質的說詞:「直接說結論吧,你簽的我,你知道我是哪種人。」

  窗口又安靜幾秒,男人再次開口。

  「公司希望,你能退出組合,至少保下凜的出場機會。」他快速地說完,又緊急補充,「當然,沒有要冷藏你的意思,我還是會盡最大努力保證……」

  「可以。」

  忽略接下來那冗長的贅述,我心平氣和地應道。


第24章 夜雨

  22.

  被我救下的女孩自稱明美,姓氏保密。

  以混跡酒吧兩個月的經驗來看,這不是我聽過最奇怪的自我介紹,音樂人中堅持不暴露本名,以藝名互相代稱的也不少。於是我禮尚往來,告訴她我叫葉良。倒是明美對此稍顯困擾,大抵是因為直呼年長者名字總是不夠禮貌的,所以她猶豫片刻,才張口稱呼。

  葉良小姐。

  是極為循規蹈矩的敬稱。

  並非刻意偽裝,接觸下來任誰都會認為明美舉止得體,為人細心,長相和氣,裙擺長過膝蓋,待人輕聲細語,難以想像這樣的女孩是三天兩頭出沒在酒吧裡的常客。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在後巷事件發生過後的第二天就又在酒吧的角落見到了她,身穿附近國中的格子襯衫,欲蓋彌彰地用裝飾花遮掉了校徽,正熟稔地同店長你來我往地搭話,轉頭用眼角瞥見我。頓時揚起一個清透的笑,跟著規規矩矩地彎下腰:葉良小姐,晚上好。

  我失語片刻:所以昨天是我多管閑事了?

  沒有沒有,店長笑開,昨天那位確實不好惹,多虧了甜心的見義勇為。

  怎麼聽這話裡話外都意味深長,但我來打工的第一天就被科普過員工細則:不該問的不要亂問。事情就這樣被輕而易舉揭了過去,我依然在酒吧做我的夜場服務生。不過是多了個輪班休息時可以一起說話的朋友。該說她年少老成,這位新朋友小我四歲,卻遠比高中生更游刃有余,許多次,我看見她輕而易舉地打發掉不懷好意的男人,用兩三句閑聊化解初來乍到樂隊的緊張,連店長都有時將她叫到一邊竊竊私語,聽不清內容,卻也能猜出是些關系匪淺的話題。

  以上信息對我而言,其實只意味著一件事。

  在我目前遭遇的問題上,明美必然能想到比我自己更合適的解決方法。

  於是在某個晚上我不經意地朝她吐露些許實情——我的學業,精力,有限的時間,以及經濟上的緊張,善解人意的黑發女孩認真地聽我傾吐,若有所思地用習慣搖晃著杯中的冰鎮果汁,她並沒思考很久,也許是因為答案對她來說顯而易見。

  「葉良,你想過成為領班嗎?」

  這思路很直白,我需要錢,但是無法負擔這麼長的打工時間,那麼只能提升單位時間內獲得的報酬,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升職加薪。而在POLARIS裡,這就意味著從夜場的十幾個服務員中脫穎而出,成為當晚負責調配現場的領班。和普通服務生不同,領班不領固定的薪資,而是以當夜的總體流水折算報酬,而流水又取決於領班在當晚的安排——節目,酒水,服務——是否足夠吸引客流,簡而言之,是有能者居之的位置。

  我卻從來不是個害怕挑戰的人。

  我用了兩個星期和所有酒吧常駐的樂隊混成了熟人,又額外花了一星期來觀察每天晚上的安排,總結歸納出半個筆記本的要點後,成功從店長那裡要來了三天的領班試用期,是客流量較少的周二三四,緊跟在黃金周之後,用店長本人的話說,「虧也不至於虧得太狠」。

  「長谷川葉良不會做賠本的生意。」我這樣回答。

  事實如此,我會在很多事上舉棋不定。但個人能力從來不是其中之一,根本上,我不相信有什麼事是我真的做不好的。試用期三天,我投入了百分之兩百的精力,安排樂隊,溝通上場次序,調整整體風格,還挪動了兩台擴音器的擺放位置。盡管店裡的其他人聲稱聽不出區別。但我的耳朵告訴我,它們原來的位置只能造成彼此干擾。

  努力最終化作了周五的簡報,日均收入穩步增長,毫無低迷期,甚至略高於上一個周末。店長捧著結算單沉默良久,才緩緩地說了結論。

  「當領班已經綽綽有余,不如說,我要把上個周末的那位炒掉。但看這結算單,客流量的升高還是小幅度,人均滯留時長卻幾乎翻了一番,甜心,這不是你菜單的功勞,你對酒水的品味一塌糊塗,推銷商能把葡萄酒當威士忌賣給你的程度,所以結論只有一個。」

  「是你的節目單。你對音樂有天然的觸覺,你知道怎麼用旋律打動人。這僅僅是一個建議,不過如果我是你——」

  他說。

  「我會試著學一學作曲。」

  意料之外的提議。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反復想起這句話,一部分原因是升為領班後我的夜場打工頻率下降為每周一兩次,多了許多空閑時光,另一方面——我不是很想承認但確實是——對這個可能性,有些不由自主的動心。

  我就這樣開啟一段在筆記本上瞎塗鴉的時光,塗鴉這個詞是松田貢獻的,他拒絕把那些「帶著莫名其妙線段和頓點的數字」簡譜稱作樂譜。但這並不能阻擋我的創作熱情,所以我不僅寫,而且拿去征詢意見,首當其衝就是松田,出於對此人對樂理一竅不通的同情,我沒要求他直接讀樂譜,而是選擇唱出來,並摸到他家裡,坐在松田平時用來當工具台的桌子上逼他聽。

  而在徹底舉起白旗投降之前,松田做過一段漫長而無用的掙扎,包括並不限於企圖在魔音貫耳的磨練下心靜止水地擺弄拆卸工具,他將這個稱之為冥想磨練,一種提高精神堅韌性的鍛煉方法。但我把這個稱之為傲嬌,意為他哪怕忍辱負重也不願意直接把我從桌子上趕下去。

  暴君和傲嬌的戰爭進行到三十幾次,我的第一首曲子差不多完成,松田給出能用的反饋意見基本為零。不過我也並不那麼需要,更多的只是想在紙上勾勾畫畫時能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從第一次落筆我就意識到創作這事很適合我,它孤寂,深邃,是一個人站在宇宙裡對全世界吶喊,將所有不便宣之於口的情緒揉進旋律,我在音符與空拍中想起我的生活,過往,也可以這麼說。我記事早,早到能回想起很小的時候擁抱著我的奶味的臂彎,棕紅色的嬰兒床,有溫柔的聲音輕輕地呼喚,再大一點,陳舊卻干淨的教室,喧鬧而平和的人群,記憶褪色也無法忘懷的兩張臉,他們轉過頭來,笑著喊。

  葉良,葉良。

  這世上也許有未能領悟文字的原始族群,卻沒有哪個野蠻人不會唱歌跳舞,回過神來我將整首歌唱完,沒考慮音准調性旋律結構,在想停頓的時候停頓,想重音時重音,隨心所欲的愜意。窗外的陽光將我的脊背烘烤得很舒服,我在溫暖的包裹中伸個懶腰,一時覺得世界靜極,像是時間短暫地在此停滯。

  可能確實是太清靜了點。

  我後知後覺地轉向房間裡的另一個活物,松田陣平,機械狂魔,拆家哈士奇,所過之處現代化設備無不遭其毒手,此刻卻是難得一遇的安靜,他坐在椅子上,手裡還拿著螺絲刀,面前擺著拆到一半的收音機,視線卻望向我,專心致志,不說話,黝黑的瞳孔清晰地映照著他注視的圖景。

  光,樂譜,我。

  難耐的寂靜。

  「陣平,你的收音機要掉下去了。」

  這話其實已經有點遲了,在我說完的剎那,搖搖欲墜的收音機就帶著暴露在空氣中的線纜,不管不顧地摔下去,震飛不計其數的銀色碎片,松田慌忙低頭,咒罵一句,鑽進桌子底下開始收拾殘局。我在這一刻才找回呼吸,從工具台上跳下來,蹲下幫忙收拾,沒去問將拆卸視為全部狂熱的松田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正如忙於點齊飛散零件的松田,似乎也忘了問那句錯位的稱呼。

  整件事被我們刻意地拋在腦後,唯一的遺留痕跡是松田再也回不來的收音機,再天才的維修師也沒法在少了十幾個零件的情況下讓它恢復運轉,強行維修的成本價已經超過了再買台成品。松田不得不因此加入我的打工大隊,當然,是下午便利店那班。

  而我的後續更麻煩些,寫好的曲子不該一直蒙塵。我在下一次到POLARIS時帶上了筆記本,休息時拿給明美看,常年出入音樂酒吧的女孩基本功比對著樂譜叫塗鴉的家伙靠譜許多,店內輕緩的慢搖並沒有干擾她的閱讀,她將樂譜從頭至尾輕哼一遍,停了停,又哼了一遍。

  「我很喜歡。」她說。

  第一次作曲能得到這評價該慶幸,我笑了笑:「謝謝。」

  「不是客套話,」她卻難得執拗地分辯,目光仍然沒從本子中抬起,「它細膩,溫暖,有困苦中掙扎出的韌性。所以連悲傷都顯得溫柔,我很喜歡。但音域對女生來說太低了,對男生來說又略高,葉良小姐,這是以你自己為標准作的曲,是只有你能唱的曲子。」

  她抬頭,濕潤的黑瞳映著店內斑斕的霓虹裝飾燈,一種迷幻而脆弱的美麗,那是在夜色中徘徊許久的神情,在街角的路燈中安靜地等待天明。

  「在POLARIS唱吧,這首曲子,我想聽。」


第25章 花凜

  23.

  晨起的海風是濕潤的。

  我清醒時還未到六點,在狹小的帳篷睡得渾身作痛,昨夜我們就睡眠安排問題有過一番激烈的探討,兩個帳篷,四個人,矛盾點一在於撿回來的孩子不願意和我睡一個帳篷,矛盾點二在於剩下的人選都是男的。雖然萩原在警視廳的外號是婦女之友,但在他真的變成生理上的婦女之前,我想那張臉還不至於能讓一個國中畢業智商正常的女孩毫無芥蒂地和他同床共枕。

  所以結果就變成了這樣。

  我低頭打量著旁邊的睡臉,無論帳篷的保暖性有多好,對熱源的追求是根植在人類基因中的本能,身邊的女孩完全看不出前一天晚上恨不得和我睡對角線的矜持,正手腳並用地纏住我的右臂和大腿,沉眠的側臉露出些許疲憊,柔軟的腹部貼在我手肘附近,一觸即碎的脆弱感。

  我用左手試探著覆上她的額頭,又碰了碰自己的,相差不遠,燒應該退了不少。

  左右掙脫不得,我從背包裡摸出擱置的手機,幾個關鍵的網站近日我翻得嫻熟,不過今天我不用打開也知道頭條是什麼,屏幕上光標跳躍,連續點開幾個窗口後,我找到了娛樂版面的窗口,上面正用加粗放大的紅色字體寫著「重磅!藤澤葉琉宣布退出組合」再往下,事務所發言人陳詞濫調:現時點藤澤葉琉不方便出面,她本人對這段時間造成的騷動很抱歉,為了不進一步擴大影響,她決定從組合中抽離,專心歌唱事業……

  「你要退出嗎?」

  低啞的聲音從頸側響起,女孩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黝黑的瞳孔一眨不眨,繞著我右臂的手也半分未松。我對她笑笑,接著把屏幕上的新聞頁面拉到底。

  「早上好。」我說,「嗯,看起來是了。」

  「什麼叫看起來是!你……」

  她急切地說,到一半又停住,似乎不知如何接下去,幾秒的卡頓,她泄氣般松開手,在被子裡縮成一團,只留給我一個氣悶的發頂。屬於小女孩的脾氣,在成年人的世界裡顯得竟有些可愛了,我克制住上揚的嘴角,將發言人的話全部看完,又翻了翻底下的評論,才合上手機。

  坐起身,活動僵硬的肩頸,我七手八腳地披上御寒的衣物,才抬手推推對仍然不忿的棉被團。

  「要一起出去走走嗎?」我邀請。

  十分鐘後,我們裹得嚴嚴實實地鑽出帳篷,像兩只提前進入冬眠期的北極熊,沿著海岸線出發,能看見海浪摩擦過冷礫的沙灘,湧現出層層疊疊的白色,清晨的冷空氣中有鹹濕的氣息,我舒展四肢,深呼吸幾口,轉頭朝同行人搭話。

  「你喜歡我們的哪首歌?」

  女孩保持著幾步的間隔,聞言快速地看了我一眼,面上隱隱透出些戒備:「沒有特別喜歡的。」

  「我猜猜好了,」我忽略掉這句話,「嗯……《星落日》,對吧?」

  冷然的答復:「八成以上的粉絲都喜歡那個。」

  「還有《花朝》?」

  「……」

  「《玻璃與空》,」我接著報,「《將海》,啊,應該還有《Lover》……」

  「你是來展示看透人心對你來說有多輕易的嗎?」

  她忍無可忍地抬頭打斷,唇角緊繃成了一條直線:「很開心嗎,看到被你耍得團團轉的我們,很為你出神入化的表演和編曲技術感到得意吧,一眼就能看出陌生人喜歡的曲子——」

  「是因為這幾首都有我參與編曲罷了。」

  我道。

  少頃的安靜,唯有海浪撲打在岩石上的聲音,白色的浪花飛濺,在被飛沫切割的視線中,我朝她輕松地笑。

  「不是陌生人吧。一個聽到我出事就心神不寧的要出來尋找自我的孩子,怎麼想都是真切地愛上我了。」

  海潮不絕,反復漲到腳下又頃刻退走,數十次漲潮後,她放棄般松開了緊繃的嘴角。

  「你還要臉嗎?」

  「那東西又不能吃,有什麼好要。」

  我不在意地擺手,接著道:「而且,結合你的音域就更好猜了,你是高音吧。」

  她終於轉過頭,與我對視,神情中有困惑:「你連音域都能直接聽出來?」

  「我的耳朵是要稍微比別人好用一些,不過也沒有那麼准……」我想了想,「嗯,音域大概有c1到f2?」

  「c3。」她小聲糾正。

  「那很不錯,兩個八度的有效音程已經很夠用了,以後想走演唱的路嗎?」

  「不,」她難得給了個長句,「我還是更喜歡作曲,那像是一種溝通,而演唱充其量不過是傳達。我不是很會招人喜歡的性格,從小就不是,語言對我來說是局限的,容易招人誤解,每到關鍵的時候都組織不出合適的詞句。所以我越來越沉默寡言,也許就是有人生來注定孤獨,直到我聽見《將海》。」

  她看向蔚藍的海面,暗青色的天空,海天交接處霧氣般的白茫,有晨飛的水鳥從中低低地掠過。

  「我從沒見過海,但從那一天起,我就有了對海的理想畫像。所以那時我想,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語言了。」

  命中注定,多美的詞,像許多年前我在POLARIS門前徘徊,推門而入的時候,聽見風鈴的脆響。

  我凝視著海天相接的那一線天光:「你現在見到海了。」

  「嗯。」

  帶著些許復雜的微笑,她這樣道。

  回到營地時,被留下的人也都已醒來,篝火重新點燃,白色的霧氣裊裊飄蕩在半空,見到我們並肩回來也未多做訝色,萩原巧言笑語地騙走女孩幫他清洗蔬菜,我就順勢坐到了加熱早飯的松田旁邊,昨夜湯汁粘稠的鍋子已經被清理一新,換做米色的味增湯和鮮白的豆腐在其中上下起伏。

  松田頭也不抬,只是問:「你還留著她?」

  「多事之秋,」我借著水聲沸響的掩蓋輕聲道,「在事情解決之前還是不要輕易放人走。否則天知道藤澤葉琉那已經所剩無幾的個人形像中,會不會再添一條私生活混亂。」

  松田挑眉:「我以為你們聊得不錯?」

  「是不錯,」我聳聳肩,「但我不是因為對方很會說話就輕易相信的年輕人了。」

  「說的你有多老一樣。」

  早飯就在這種各懷鬼胎的氣氛下進行,孩子總比復雜的成年人好懂一些,晨起的對話消彌了渾身帶刺的抗拒態度,至少在松田和萩原占了其他座位的情況下,她沒怎麼反抗就坐在了我旁邊,收音機在桌台的一角發出吱吱的電頻聲,我調整片刻,電台女主播的早安致辭一成不變地流淌出來。

  萩原抬了抬頭:「這是……」他很快發現自己不用問了,「哦。」

  開場致辭後是嘉賓介紹,熟悉的清冷女聲。c1到升f3,接近兩個半八度的有效音程光是傾聽都是一種對耳道的舒緩按摩,岡崎凜彬彬有禮:很高興來到節目現場,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出席過活動了,我有些緊張。女主播順勢接話:這段時間花凜小姐一定很忙吧,前些日子的媒體應該對您造成了不小困擾。閉著眼都能背出的台本,我慢慢地咀嚼著嘴裡的豆腐塊,接下來只要凜說一些立場中立的話語,不痛不癢地踩一腳前搭檔,這個話題就可以被無風無浪地揭過,和她再也扯不上關系。

  四下無聲,只有碗筷碰撞的動靜。岡崎凜的聲音再次響起:其實還好。

  一句之後又歸於沉寂,女主播等了兩秒,不得已接著問:還好嗎?

  嗯,說到底我覺得這件事沒什麼值得關心。

  話講得有火藥味,說是氣勢洶洶也不為過,旁邊安靜喝湯的女孩擰著眉頭看過來,連對面的松田都放下碗,似乎終於起了興趣。相比起吃瓜群眾們的專心致志,演播廳現場的女主播大抵更多地預感到走向失控,連忙急踩剎車:花凜小姐是說無法對前些日子的事作出評價嗎?

  有評價哦,我很失望。

  似乎有望回歸正軌,女主播揚起鬥志:您是指……

  ——對無聊的上傳者,畸形的媒體,和企圖讓歌手承擔整個行業的弊端的網民。

  岡崎凜道。

  我很失望。

  女孩手裡的湯碗瞬間落地,而後濺起的水花讓她驚叫著躲開,萩原顧不得繼續目瞪口呆,連忙抽出紙巾遞來,女孩在百忙之中不忘朝我尖叫:「你!她……你們公司內部沒有商量好嗎?!」

  「不商量好是不會讓她上節目的吧,這點假裝凜還是會做的。喏,」拉住原地跳腳的女孩,我用紙巾敷上她外衣的下擺,「後面沾到了,別亂動。」

  「是擔心這種問題的時候嗎?」跳動的衣擺帶倒桌面上的調料罐子,松田伸長了手臂維持著這一片混亂中艱難的平衡,不可置信地接著問,「我以為你們的策略是冷處理?等事情過去再冒頭,你那個搭檔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她要是想得到,」我接著擦湯漬,平靜地道,「她就不是凜了。」

  接連兩個衝動鬼鎩羽而歸,萩原終於忍不住接過了話題:「你能預料到吧,葉良,別告訴我你不了解你的搭檔——」

  「我當然了解她,我比經紀人都了解她。」

  收音機躥出刺耳的電流聲,緊跟著就是緊急插播的輕緩音樂,可以想像那頭的演播室同樣是亂作一團——這才是凜,她從來不是什麼好脾氣,在高壓的公司政策,幾日的強制通訊斷絕,還被逼著塞了念稿的台本作為復出的第一次通告後,她不借機發揮都對不起被她正大光明翹班的幾次商務酒會。

  扔下浸透的紙巾,我拍了拍手掃掉紙屑,不期然地想起快一年之前的那個聲樂教室,短發的高音歌手站在鋼琴旁,窗外的迎春花開得爛漫,嫩黃的花蕊也觸動不了她沉靜的瞳孔。

  她說你就是長谷川葉良?給我一個低八度。

  「對於凜來說,歌手的評價標准只有一個,演唱而已。」


第26章 舞台

  24.

  對歌手來說,登台演出是件大事。

  POLARIS的舞台審核標准極高,配備整齊,有完成曲目僅僅是個基礎,在正式上場前店內會召開內部評審,八成以上的敲門人就只能在這一步止步。店長並不吝嗇機會,稱POLARIS歡迎反復挑戰,永遠為喜愛音樂的人打開大門。但在我打工的半年裡,就眼睜睜見到四五支樂隊從熱情滿滿到消沉四散,許多名字離開後就不再出現,像滑過夜空的流星,只留下視網膜上殘存的璀璨。

  而北極星卻一直在這裡,穩定,安然,以比太陽強烈50倍的光芒永不止息地燃燒。將它挑做新人的舞台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誠然我能拜托相熟的樂隊幫忙錄制伴奏帶。但畢竟是人情往來,不好對質量吹毛求疵,要人反復返工,最終質量也只是差強人意。但我的耳朵卻無法容忍一絲半點的雜音,伴奏帶合成出來自己先聽得苦笑連連。如果當真要拿這玩意上場,不用店長開口,我自己先把自己扔出店門外。

  上台的事由此變得遙遙無期,平庸的生活卻還要繼續。我在便利店值下午四點到六點的班,正好是放學到下班的高峰客流,兩個小時夠我從導購到結賬忙得頭暈腦脹,標准的微笑像面具一般焊在臉上,而值同一班的松田也沒好到哪去,店裡的人將他物盡其用地安排在補充貨物的崗位,主要職責就是清點庫存並在店裡繞圈,用暗中被推選為校草的臉吸引各路顧客,並隨時准備拒絕合影請求,最多時一天能有十余個。

  可以想像每次打工結束後我們的心情都不怎麼陽光明媚,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看著白熾色的路燈撒下微光,照亮上班族們疲憊的側臉,分明是高中生,精神上卻融入了往來的寫字樓白領,我用手肘撞撞旁邊的人:會不會以後上班就是這個感覺。

  松田莫名其妙:不然你指望上班還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

  口是心非不過如此,我看向沉寂的夜空,晴朗的天氣能過早地看見正北方的北極星,再過兩個小時我會聽見華彩的樂章,轟鳴的貝斯,架子鼓的鼓點像直接敲擊在心上,對自己說謊是艱難的舉措,無法否認被吸引的事實,只是理性還反復提醒自己,從地面到天空是多遠的距離。

  松田卻在這時開口:我,想當警察。

  早到小學時就聽過的言論,我並不稀奇,只點頭:是哦。

  但剛剛我想,既然都要當,不如目標定為警視總監比較好。

  他輕描淡寫地扔下重磅炸彈,仿佛剛才說的不是要當日本警界第一人,而是晚飯要吃拉面不加辣。我愕然地轉頭,黑發黑瞳的男生生來一副鋒銳的長相,斜睨過來的視線中有不容錯辨的銳利,神情卻仍是懶散的,隨性抬起右手,以擊掌的姿態伸到我面前。

  互相加油吧。他道。

  些許的停頓,我無言地伸出左手,稍顯遲緩的動作,還是和他的掌心重疊在一起。

  或許不該懷疑,拆卸與組裝從來不是簡單粗暴的工作,許多事上他都有常人難以比擬的敏銳和細心。

  預感被證實是在幾個月後。今年的生日是我史上過得最低調的一個,奶奶去世,也沒精力像國中時那樣和更多的同齡人打好關系,塞滿的日程表更不允許我擅自增加一晚上的空閑,過濾掉所有人情往來剩下的只有午休時在教學樓頂找到我的萩原,遞來的生日禮物是近期女生間流行的發帶,本身實用也價格不高。就算是現在的我也還得起禮,可以說是精挑細選後才有的貼心。然而我才剛松口氣,余光就瞥見松田扛了個龐然大物靠近。

  用龐然大物來說多少有點誇張,那東西長約半米,黑色外箱,輪廓鮮明,更嚴格地說夜場打工的時候天天都見,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在我面前站定,仍然是雲淡風輕的臉,只把箱子往我面前一遞:給。

  給?

  生日禮物。

  我知道是生日禮物。

  裡面是吉他。

  這個也能看出來。

  那還有什麼問題?

  他又把箱子往前遞了遞,沒有半點收回的意思,像要與我比拼耐心,十余秒的對視後我率先敗下陣,伸手接過,純黑的樂器皮箱比想像中有更重的分量。縱然打開前就有心理准備,真正面對樂器本身時我還是瑟縮片刻,六弦琴,線條流暢,標准D型琴體,棕紅的面板,指板清漆無暇,我將它從深色的絨布中拿出來,指尖掃過幾根弦,高音清亮,低音渾厚,層次感分明,是極為明快的聲音。

  價格多少?

  一瞬的沉默,松田若無其事地轉開頭:沒多少。

  說在為收音機存錢是騙人的吧?

  其實這一問也不需要答復,在POLARIS光用看的可能學不會彈奏的技巧。但總算還是能培養出評價樂器的眼光。我單手攏住細長的琴頸,較薄的指版和超低的弦距,琴體纖細,顯然是在標准基礎上為女性增加特殊設計的造型琴,均價四到六萬日元之間,對許多成年人入手時都要思量幾番,不是高中生可以輕易負擔的價格。

  做出判斷的瞬間輕微的眩暈感湧入大腦,像是血液中有騰飛的蝴蝶,腳下變得輕飄飄的,觸不到實地。我只好抱著琴,彎下腰,緩緩蹲坐在地上,琴身遮住了視線,只能聽見頭頂萩原慌亂的追問,松田一反常態的沉默也被這一舉動嚇得破功,他急忙地補充,講不需要我感到什麼負擔,送這禮物完全出自自願和私心。什麼私心?萩原茫然。有史以來第一次他成了對話中聽不明白全貌的那個,只是現在沒什麼人有空解釋,字裡行間的空白延續幾秒,松田再次開口,聲音安靜而清晰。

  「那天那首曲子,我還想再聽一遍。」

  也許會很難,也許是很難。

  但如果是現在,僅僅是現在。

  「好,」

  抬起頭,我應許。

  「我會找到配得上它的舞台,我會登上配得上它的舞台。」

  「然後,我會唱給你聽。」

  吉他在各類樂器中屬於相對好入門的一種,我又是投入進去後會格外專注的性格,有些音樂基礎,進步比起多數初學者來說一日千裡。高一結束時我已經能完成數十首指彈曲目,對自己手型的優勢劣勢有大致的認知,那之後才開始試著調整第一首曲子。有一整支樂隊幫忙錄制和自己一人自彈自唱的伴奏上側重總是不同,我刻意減弱了中間屬於架子鼓的節奏感,將整首曲子改編成更抒情的慢搖,巔峰長樂句甚至逾越兩個八拍。對女子高中生的肺活量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

  我正式向POLARIS的舞台發起這個挑戰是在一個周末的上午,店裡大門緊鎖,桌椅整齊地推擠在一邊,平素斑斕的燈光也盡數熄滅,倘大的正廳裡只有門口透出幾縷昏暗的光,店長和明美的影子拉長在地板上。我是自彈自唱,用不上多數設備,只在簡單面前支了一架麥克風,調整至合適的距離。

  第一個音撥下時我手抖了,不得已叫停,重來一次,深呼吸,木制舞台被陽光烤制出獨特的味道,塵埃浮動在半空,像四散的金粉,也像幼時玩耍過的河岸,閉上眼,能感到熏風壓低蘆葦,撫過脊背,笑鬧與水流聲逐漸消逝,我在寂靜處抬手,似乎心跳於此處驟停。

  幾處點弦,搭上腕鼓,跟著一個掃弦,和音驟起,豐潤的音符從指尖散落,彙聚成章,是不由自主的傾訴和低語。許多年前我學會隱藏自己,在真正能坦誠表達之前先學會虛情假意。怎樣的話語更討人歡心,怎樣的語氣更受人歡迎,反復雕琢後向世界送上的長谷川葉良是誰呢,是我嗎?不是我嗎?也許是不重要的。只有視野在變調的間奏曲中漸漸虛化,擴大的光圈盡頭有個六歲女孩,立在狹小家門前,凝視著街道盡頭卷起的塵埃,是靜極的一幕,像老舊膠片錄制的黑白默劇,我卻分明看見她顫抖著開口,蔚藍的瞳孔中波光搖曳。

  這才遲遲領悟。

  ——是這樣嗎?

  ——媽媽走的那一天,我哭過嗎?

  這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話,它更像是初生嬰兒的第一聲啼哭,顫抖著,殘缺著,畏懼著,不完美著,卻無法停止,我迫不及待地訴說,歌唱,尖叫,嘶吼,直到最後一個音消失,視野才再次清晰起來。

  鼓膜上似乎仍然殘留著誰的啜泣,我放下發熱的右手,才發現地板上落了支未盡的香煙,往上看,店長的手懸在半空,能讓幾支雪克壺自由翻飛的指尖微微顫動著,他凝視著我,目光深沉得如同沉寂的夜,無聲亦無形,足以吞噬整夜璀璨的繁星。

  打破這難捱的壓迫感的是明美,黑發的女孩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舞台,她捧起我的右手,像捧著舉世矚目的珍寶。

  「葉良,」她語無倫次地叫我,沒了敬稱也沒了疏離的距離,「非常美的曲子,非常美的聲音,葉良小姐,你不能在這裡停下,請你一定,一定。」

  一定,要唱下去。


第27章 衝突

  25.

  「你們還打算唱下去嗎?」女孩目光呆滯地問。

  沒人回復這一句,著實是抽不出空來。凜的電台節目剛剛結束不久,論壇上罵她的帖子已經快趕上罵我的數量,組合名屠版式地在論壇首頁反復出現,熱度飆升帖子們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堆積長達數十頁的咒罵,黑料,和莫須有的揣測,最頂端的帖子標題用特大字號加紅加粗,《公然叫囂網民的底氣!帶你走近今年新興組合背後推手》,正文從出道時的商務一直分析到人氣上升期的資源,發帖人信誓旦旦,這倆出道即走紅的歌手背後必定有當代商界大佬做爸爸。

  「什麼樣的商界大佬的女兒才會在這破事務所起步。」

  松田單手撐著我的座椅靠背如是道,大抵是想起了我那朝九晚十恨不得住在公司的打工人父親。而旁邊的萩原低頭撫額,他保持這個造型已經有一陣子了,顯然對於在人際關系上如魚得水的社交天才來說,如此被群起而攻之的場面太過少見。

  「上一次有這種級別的壓力,還是小陣平出事。」他由衷地道。

  松田不可思議地轉頭:「就算是我小學也沒同時惹過這麼多人吧。」

  雙方各執一詞,而我卻沒心思加入對話,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們安靜。究其根本,我的手機在這麼多天的沉寂之後,又一次面臨了剛從滑雪場出來時的狂轟濫炸,大約每過幾分鐘就有一通不懷好意的刺探電話,郵箱和短信箱也全部到了儲存上限,徹底喪失對外聯絡的功能。我只好臨時征用了萩原的手機,在群組的視頻通話裡和凜一起被經紀人訓了個狗血淋頭。

  經紀人是真的生氣,可能從業二十年當真沒見過如此叛逆的藝人,不願割席不說還主動走進火坑,自電台節目結束還不到三個小時,論壇上罵她的帖子已經快趕上罵我的數量,始作俑者本人卻氣定神閑,耳機將她獨特的聲線隔著一千四百多公裡傳達得分毫不差:「我又沒說錯什麼。」

  「和你錯沒錯有什麼關系,」經紀人幾欲氣絕,「大眾不喜歡聽那樣的發言。凜,你很有才華,所以周圍人才一直寬縱你。但別忘了你除了歌手以外,還有個身份是明星。」

  不得不說他很會抓重點,可惜岡崎凜並不是容易擺布的新人,能從每年成百上千個歌手重圍中殺出的藝人必有過人之處,我用食指勾纏著耳機線,果不其然聽見凜半秒不停地接話。

  「所以呢?」

  她平靜地反問,鏗鏘有力的態度。

  「包裝和維護是你的工作吧?不然社內為什麼要有經紀人和藝人的差別?我能提供的只有穩定產出的曲目,永遠不會落後於人的實力,和每年數億的營收額度,而你既然從中分一杯羹,你的職責就是不管我脾氣多爛多差勁,都要將我當作明星販賣給市場,說服他們喜愛這樣的人。如果做不到,那只是你的工作能力不行。現在,原諒我的失禮,我接下來還有聲樂課,就此告辭。」

  一股腦把該講的講完,她便干脆利落地下線,臨走前還不忘隔著視頻朝我點點頭,屏幕上三分之一的框格驟然黑下去,留下另一窗口的經紀人臉色憋得通紅,正在這一通搶白下努力深呼吸,未果後勉強朝我示意一下,也切斷了聯絡。會議被迫中斷,我放開手裡的耳機線,再抬頭,就被三個人深沉的眼神盯得頭皮一緊。

  「怎麼樣?」女孩急切地問。

  看得出是真的關心,我忽然有些抱歉,可能在這錯綜復雜的關系場裡,最為受傷的反而是一無所知的人。於是我聳聳肩,可以挑了不那麼嚴重的含糊說法:「不樂觀,」

  這三個字對年輕的孩子來說就足夠延伸出一場大戲,女孩的臉色灰敗下去,整個人在對面的椅子上蜷縮成球。留下三個成年人面面相覷,我們年輕的時候沒有神化某人的經歷,不如說一個賽一個都是過分注重實際的現實派。哪怕是自稱浪漫主義者的萩原也早早放棄一些不可想的幻夢,對會為了陌生人拿起吉他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的孩子,著實有些棘手。

  最後還是女孩主動開了口。

  「我很喜歡你的歌。」

  她將這話講出些自暴自棄的意味:「直到現在還喜歡,我甚至在事情剛剛發酵時有過那麼一些陰暗的想法,想著這種東西不被人知道就好了,可能你是不擅長接人待物,不喜歡應酬粉絲,仗著才能謊話連篇塑造認真努力的人設。但我還是喜歡《將海》,喜歡那天在便利店路過時聽見的旋律,我所認知的藤澤葉琉,明明不是那樣糟糕的人。」

  意外能在這時候聽到這種表白,我歪了歪頭:「可能我就是那樣糟糕的人呢?」

  「糟糕的人不會對素不相識的女孩施以援手。」

  「也許我也只是沒有那麼壞?」

  女孩憤怒地抬眼:「請不要把我當小孩耍。」

  逗得太過,我舉起雙手討饒:「抱歉抱歉,我只是覺得,能被看見的藤澤葉琉都是碎片化的,很難從中間總結出一個完整的人吧。」

  這話說的真心實意,可女孩又把頭埋回了膝蓋,擺明了不打算接受觀點,有一意孤行的倔強。我苦笑半晌,手機裡卻又傳來工作郵件的提示,短暫的清淨告終,我揣著手機站起身,在女孩頭頂和萩原交換一個眼神,對方笑眯眯地擺擺手,一些無須多言的應諾。

  我放心拿著手機鑽進帳篷,點開電郵逐行閱讀,是群發的決議郵件,大致內容是向岡咲花凜工作團隊所有人告知暫停對外活動,我細細讀完後關上電郵,敲著屏幕切換出社交媒體的對話框,點開凜的條目,還在思索要打些什麼,就聽見帳篷外已經在萩原的誘導下續起了話題,他好像天生知道怎樣的問法讓人無法抗拒:果然是太喜歡葉琉了吧。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很早。出道嗎……那也沒有那麼早,我不是出道粉,但後面能追的現場我都追了。

  幾秒的空白,女孩又道,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其實那場演唱會我也在。

  不能說意外,畢竟看得出是個執著的粉絲。我關上凜的電郵,她不是容易放下身段主動求和的類型,還不如試試另一邊是否被社會打磨得足夠成熟理智。於是轉而點開經紀人的對話框,這次的信息倒好編輯許多,我點開屏幕上的鍵盤,外面的對話又一次湧進來。

  說是對話更像是某種自白,女孩用低落的語氣講:「那時其實時間很不湊巧,是工作日,我是翹課去看的。所以把每一幕都記得清楚,組合裡葉琉是人設相對親和的那個。所以MC一般是她來做,那時候我坐在內場第四排,正對舞台的位置,她開口的時候,簡直就像在直接對我說話一樣。」

  萩原聲音和緩而柔軟,他很知道什麼時候該提意見而什麼時候僅僅該附和:「聽起來很棒。」

  「很棒,到了我一輩子不會忘掉的程度,落幕返場時我都快哭了。因為不想這麼早結束,我想許多人都和我一樣吧。所以工作人員把安可曲目定為了《倒帶》,前奏響起的時候我附近的女生哭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沒有辦法再倒帶。」

  「那首曲子第一句是個低音,屬於葉琉,她卻沒有唱,一直用溫和的視線看著台下,工作人員就很知趣地把伴奏音量降下去,於是我們可以聽見她講話。她講這首曲子完成時候的故事,講倒帶,所有人都知道人生沒法倒帶。但是我們還是一遍遍拾取記憶的碎片,理性論者說那是沉溺於過往的軟弱逃避。但事實是沒有過去的人並不會向往未來。無論是苦澀的,甜蜜的,甚至後悔莫及的記憶,都是告訴你此刻還不能停下的支撐。所以請大家聽完這首歌,然後往前走吧,不需要留戀,也不需要回頭。像在全場傷感的大雨中堅定地遞來一把傘,那麼溫柔那麼堅強的語氣,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自己也可以做到了。」

  「但我可能就是沒法那麼堅強。如果可以我也想倒帶,如果僅僅為這種事她們就無法繼續唱歌的話,還不如讓時間一直停留在那時好了,就停留在11月7日——」

  「等一等,」松田的聲音忽然插口,「你剛剛說是幾號?」

  女孩莫名:」……11月7日?」

  鍵盤被按得噠噠作響,字符不假思索地在屏幕上連詞成句,我放緩呼吸,審閱著屏幕上編輯好的信息,

  【我想現在叫事務所立刻對凜消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在您做出真正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我懇請您想一想。】

  【對您來說,藤澤葉琉真的是會衝動行事的人嗎?】

  按下發送鍵的那刻,才聽到帳篷外有人續上對話。

  喂,萩。

  嗯。

  那場爆炸案的時間……

  是11月7日。


第28章 告別

  26.

  剛走紅時我們接受采訪,是每個火過的藝人都會有一遭的那種披露過去個人經歷的訪談,問題大同小異,從走上這條路的契機到對音樂的熱愛,最後收尾的問題很有趣,大概是從經紀人那裡得了囑咐,想額外體現這個新生組合對夢想的執著,主持人問:如果人生重來,你們還會選擇音樂嗎?

  凜說:會。

  我愣了一下,然後也說:會。

  因為粉絲不需要第二個答案。

  但現實的情況卻往往復雜得多。

  回到高中那幾年,POLARIS表演名單的名額有限,通過店長的審核僅僅是第一關,店裡的各個領班也都有自己的品味,新人要想殺出重圍總是困難。於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和許多寂寂無名的地下樂隊同樣,為宣傳曲目和尋找舞台費勁心思——風格不合,不收單人表演者,婉拒經驗單薄的新人,那段時間我聽過的謝絕理由五花八門且不計其數。至於向各類事務所寄出的自錄CD,更是石沉大海般杳無音訊。

  幸運或者不幸,這在當時對我來說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升學率有保障的高中喜歡事事打算在前,我們在高二時收到第一輪志願調查,不需具體到學校,只是大致的未來就職方向,提交到班主任處,再由班主任幫忙規劃接下來兩年的學習目標。不算太嚴肅,但也不能不認真對待,周身可信賴的親密人選數一遍,也只有剛剛考上大學的萩原千速最有發言權。於是時隔許久我們又齊聚在萩原家,只比起童年的隨性,這次的話題裡總算多了幾分成熟的味道。

  松田陣平是好解決的,無論目標學校高低。總之先在就職傾向上填一個警視廳。萩原研二也差不多,雖說對當警察沒什麼執念,姑且也有對工作穩定的固定需求,解決起來也算有個方向。輪到我則麻煩許多,一則我本身並沒什麼強烈願望,其次若是幾個月前我倒還能莽一莽填上音樂相關。但這些日子的摸爬滾打後,我已經充分領略了什麼叫理想和現實的差距。

  講到這裡萩原千速眉間就染上幾分心有戚戚,她的弓道練到高三,拿專業三段的段位,最後一場比賽作為壓軸的主將出場,被對手學校高一的新人勝了八環,賽後聽聞,對方國中畢業就過了四段。不過沒關系,她安慰我,人不一定要在一條路上走到黑,葉良腦子這麼聰明,一定也有其他的選項。

  「可她喜歡唱歌啊,」松田突兀地插話道。

  極為少見,他公開反駁萩原千速,為的還不是什麼迫在眉睫的要緊事項。整個房間都為此沉寂一秒,我和萩原研二面面相覷,萩原千速也稍顯怔忡,不過見多識廣的長姐很快恢復常態,從容不迫地笑一笑:「這要葉良自己決定,陣平,干涉太多會被人討厭的。」

  可松田陣平不在乎會不會被人討厭,說到底他也沒怎麼想過要討人喜歡,放下填到一半的表格,他抓住我拿筆的手腕,從紙上移開,然後強迫式地同我對視。

  「你說了要找到配得上那把吉他的舞台,然後唱給我聽。」

  他振振有詞。

  「我不接受中途反悔。」

  很難再在別處找到這樣自我中心的混蛋。

  可當兩天之後,店長大發慈悲,告訴我下個月店裡有周年店慶活動,他本人親自操刀,應該會有許多星探光顧。作為店員福利,可以在前半場給我留個位置的時候,我還是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

  就再試一次,一次就好。

  那天晚上我於八點抵達現場,第一次脫離主辦方的身份,以表演者的名義提著吉他在後場等待。排在我前後的都是滿編成的多人樂隊,大抵是想在前後兩首熱情洋溢的曲子中加一首曲風舒緩的緩解情緒,明美陪我擠在塞得滿滿當當的樂器中間,多少讓我顯得不那麼孤單,光輝的舞台像是無可逾越的壁壘,前場激烈的鼓點淹沒一切交談的空間,她安靜地和我十指交握,是無言的支撐。

  「這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在上一支樂隊謝幕後,我抓住全場寂靜的空隙,在她耳邊低語。而她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掌心,然後放開。

  「去吧。」她輕聲說。

  走上台前,七步路,正好站在原點的位置。這不是我的第一個舞台,幾個月的磨練足夠我總結出自己最舒適的布置,最容易放松的角度,側過頭,店裡的燈光按我的要求降低了明度,暗下去的視野連店內的其他雜音一並吞沒——星探,經紀人,代表未來無數個機會的邀約。但在我所能見的舞台之下,只有安寧的黑。

  四分鐘的曲目,我唱過許多遍,能完美地處理每一個平滑的過度和轉音,也在長拍後留下悠長的余韻,唯一不變的是聲帶震顫時的喜悅,舞台背後的輪廓光映著面前的麥克風,吉他的邊緣流過亮色,緩慢而磨人的長音壓榨著肺部和胸腔,視野模糊的時候能捕捉到手腕上裝飾折射的碎光,仿佛自己也跟著被點亮,成了光芒的一部分。

  那一瞬間覺得舞台之外都是不重要的。

  只要我還站在這裡,我還在唱。

  微醺般的觸感直到走下舞台才煙消雲散,沒過頭頂的現實感水壓般襲來,像從半空回到地面,剛才還能輕易俯視的面孔都成了高不可攀的險峰,我和唯一迎上來的明美擁抱,然後徑直走向店長——娛樂行業的風向變得極快,若我剛才真的有希望拿到什麼機會,應當早有人同他打聽過——四目相對,他玩味地揚起一個笑。

  「你知道——」

  「拜托,」我掐斷他慢吞吞的發言,「直接告訴我結果就好。」

  「如你所願,」

  攤開雙臂,他靈巧的右手雜耍般翻出了三張巴掌大小的名片:「恭喜,你收到了三個事務所邀請試音的橄欖枝,還有許多人有意向和你多聊聊,不要懷疑,你的歌喉征服了他們,我可愛的小百靈鳥,今天是你選擇的時候了,不過,我必須要提醒你。」

  他伸出的手在空中略微一停。

  「你對這些選項做出任何肯定的回答之前,甜心,我必須提醒你,音樂是一條錯綜復雜的路,不是所有人都有出眾的品味,天賦也並不能保證你在這條路上一帆風順,我們永遠不知道今日對你趨之若鶩的星探們,在市場作出反應後會不會將你棄之如履,不過甜心,你很幸運。」

  三張名片自掌心消失,取而代之是張純黑的卡片,能瞥見上面花體的金色英文,店長以他輕柔的腔調道。

  「除此之外,你還有另一個選擇,」

  他盯著我的眼睛,那雙瞳孔背後翻滾著濃郁的黑,荒涼又空寂,像那些淹沒我毫無回音的努力的深海,水壓層層堆疊而上,他寬慰地,引誘似地邀請。

  「一個永遠不會拋棄你的選擇,一條注定讓你成功的路。」

  「店長!」

  明美似乎忍無可忍地出聲,沒頂的預感在頃刻間褪去,肺部傳來比舞台上更激烈的痛感,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才想起自己是可以呼吸的,奔湧的血液衝刷過血管,我幾乎可以聽清激烈的心跳,指尖泛起徹骨的涼,又被明美不動聲色地握住。

  「店長,」她又叫了一聲,「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店長的微笑這麼回答。他不以為意地對明美做了個請的手勢,還順手示意我該去後場存放我的樂器,水壓感錯覺般消散,我怔愣地目送那兩人先後離開,一切壓抑似乎消彌於無形。如果沒有明美離開之前,稍微握緊我的掌心。

  神使鬼差地,我跟了上去。

  一年多的打工經歷為我在這處行動披上了完美的保護色,亦或者從舞台上下來後,凡人就褪去了奪目的光輝。總之並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動,我在吧台,餐桌,霓虹燈的影子中游走,最終在靠近後們的更衣室附近停下,那處有一排排的置物架作遮擋,罕有人至,我縮進相對靠前的幾排,朝門內窺伺。

  門沒關牢。

  些微的光線從門縫間溢出,跟著是店長的聲音,理智,無起伏,甚至稱得上是冷漠。

  「別告訴我你對任務目標投入了感情。」

  而明美緊繃著,有搖搖欲墜的緊迫感:「你沒告訴我,你會把她推薦到那裡。」

  「哪裡?」店長反問,游刃有余地,「我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推薦了最合適的舞台,今夜之後她必定一帆風順,被人賞識,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她會感謝我的,從一文不名的女子高中生到舉世聞名的歌星——她走紅,我們賺錢,這是雙贏。」

  「然後代價就是被你們掌控在手心裡,一舉一動都聽從號令。」暗含憤怒的語氣,「你管這叫雙贏?這是赤裸裸的強迫——」

  「強迫?別開玩笑了,」

  店長輕笑著,更換了口吻,傲慢而自得,「你看見她臉上的喜悅了嗎?她是自願的,她總會是自願的,在接連不斷的打擊,忽視,不被認可後,她會抓緊一切機會爬出來,她就是那種永遠不認輸的人,那種不擇手段向上爬的人,她的靈魂裡燃燒著火焰,不知滿足,離經叛道,只要有合適的契機,她總會是我們這一邊的人。」

  「而我只是將選擇提前了一點而已。」

  片刻的沉默,我的心跳與遠處的鼓點一般震耳欲聾。

  「你是故意的。」明美艱澀地開口,「讓他們拒絕葉良小姐的是你吧,那些寄出的CD也——」

  「這就太偏頗了,親愛的,那孩子有才華,有天賦,也知趣,所以我才願意出手,給她磨練,引導她做出正確的選擇——所以,」他輕蔑地,譏嘲地道,「宮野明美,收起你那多余的同情心,想想你的妹妹,不要再給她添麻煩了。好好做個混吃等死的米蟲不好嗎,和那些才華橫溢的孩子們不同,離了她們,」

  他宛如在對情人低語。

  「你什麼都不是。」

  代表談話結束的門把轉動聲與腳步一同襲來,我忙不迭地將自己縮進置物架的更深處,吉他的紋路烙得掌紋生疼,我卻不敢放松半點力氣,生怕顫動的琴弦引來一絲半點的注意,但或許這本就是徒勞無功的——暗示似的握緊的手掌,未曾關牢的房門,提示者的答案昭然若揭,我盯著地面,女孩纖弱的影子慢慢地停在我的前方。

  一步之遙的距離。

  很難出聲,更艱難的是我發覺自己並不知道該問些什麼,面前似乎有口無底的深淵,將我迄今為止的常識攪得稀碎,我將自己抱得更緊一些,似乎這樣就能否認掉錯綜離奇的事實。但現實沒有永遠逃避的空間,頭頂飄來輕柔的告知。

  「就是你聽到的那樣了。」女孩說,「和他去,他說的一切都會實現,你無法想像這間酒吧後面,這片夜幕中藏匿著何等龐然大物,捧紅一個本就有天賦的歌手對他們而言不值一提。」

  我不抬頭,仍然盯著腳尖前的十幾釐米:「代價呢?」

  她卻沒能立即回答,也許是在思考一個不會那麼讓我感到恐懼的答案,她的影子將雙臂攪在胸前,似乎想要抵御不知何處而來的寒意。

  「我也不知道,」最終她答,「我見到的上一個才華橫溢的孩子,在他們的幫助下接受了最好的教育,達到她專業中許多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這可能也是一種幸福吧,她愛自己的領域,不愛的人是沒法燃燒的,像你一樣。」

  「但是。」我問。

  她悲哀地笑了,「但她不開心。」她說,「她不開心,也似乎不知道什麼事會讓她開心,我沒法拯救她,說我懦弱也好,不合時宜地心軟也好,分不清主次也好,但我不想再看見那樣的人了。」

  影子向旁邊走了一步,讓開了通往後門的路。

  「葉良小姐,和我們不同,你在那道門之外,還有留戀的東西。」

  可能這就是答案。

  我從地上站起來,有些許頭暈目眩,甜膩的鐵鏽味散開,掌心有溫熱的液體順著琴弦滑落下去,或許是劃破了,我想,痛感卻遲遲傳遞不到大腦,我只能搖搖晃晃地起身,從置物架深處走出來,和她擦肩而過。

  聽見一句。

  「請唱下去,讓你的才華帶你去更遠的地方,去誰也束縛不了的地方,去見自己能見的所有風景,」

  她懇求似的道。

  「葉良小姐,請你一定要,唱下去。」

  我沒有答。

  沒有回頭,沒有依依不舍,甚至沒有一句簡單的再見。誰都知道出了這扇門我們再見的幾率很小,畢竟從一開始。

  就是兩個世界。

  我游魂似的回到家裡,吉他的面板上還殘留著紅色的血跡,在客廳暖黃的燈光下鈍化成褐色的斑點,我盯著那處,毫無睡意,腦海中盡是彌漫在深夜街頭的霓虹,淹沒我人生的大雪,呼吸都帶上冰冷的錯覺,回過神來時已經擰開了台燈,樂譜四散了一地。

  那是不成章的破碎旋律。

  凌晨三點,我撥通松田的手機。

  我說:「我有一首曲子,你要不要聽。」


第29章 血脈

  27.

  通常情況下,我的兩個青梅竹馬對我的一些脫離常識的行為有著常人之上的容忍度。不管是把吃不完的甜食強塞給甜食苦手的萩原,還是凌晨三點強拉著松田聽一堆辨不出主題的半成品曲目,甚至到畢業後一年突然抽風般要所有人停下工作陪我出游,長達十幾年的交情足以讓他們被女孩子喜怒無常的脾氣鍛煉出黑洞般的包容力,再把自己的底線拉得一低再低。

  但很明顯,現在我快要擊穿這個底線了,周五晚上的八點半,我們來到露營地的第四天,三天前我們撿了個獨自出游的未成年,兩天前岡咲花凜直接把組合打成了社會熱點,一天前論壇上的破口大罵幾乎能填滿東京灣,不起眼的11月7日在信息流中悄無聲息地一閃而過,似乎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一個小時之前。

  論壇飄紅新帖,發帖人匿名,但自稱是醫院在職護士,被最近的新聞熱點吸引,發現傳聞中爆炸案是自己醫院救治的,並且如果當時院裡的追星族們沒有認錯的話,等在重症急救室外的就是藤澤葉琉,之前因為涉及個人隱私所以沒有說。但是既然確定了掌攉粉絲的演唱會和爆炸案是同一天,他認為有必要將事情的全貌公之於眾。

  主樓的最下方是張豎版的照片,大抵是手機偷拍,鏡頭有些聚焦不准,但還是很好地捕捉了畫面主體——棕色長卷發的年輕女人神色惶惶,臉上遮掩用的口罩拉低一些,正形容急切地和旁邊的醫生說話。即使五官不算十分清晰,但從外衣中露出的貼身袖口,卻無疑和攝像中的演出服一致。

  「所以……」

  從屏幕前抬起腦袋的女孩忐忑不安地看向我,動搖的眼神和大多數回帖一致:「那個時候,你認識的人?」

  如果調用起平時面對鏡頭的純良外皮,我現在應該作出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閉口不言,印證屏幕裡那些愈發離奇的猜測(從友人重症殘疾到多年男友不治身亡)。但萩原的存在感著實破壞氣氛,胳膊腿完好無損的休假期警官親昵地壓住我的座椅靠背,傾身在鍵盤上投下大片陰影,嗓音裡含著笑:「報道裡沒有死亡人數,所以我想對方應該沒有大礙,並且也用渾身的傷痛對自己讓朋友焦急的事情好好反省過,不過——」

  「不過某個自稱一切都好,結果失聯三天就被炎上之後還不知道澄清的歌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松田面無表情地在桌子的另一邊補充道。

  嗯,生氣了。

  兩個都。

  不過現在就把這話題攤開來講並不明智,我若無其事地在椅子上換了個重心,從背後的陰影中躲開些許,轉頭只對場中唯一好對付的小姑娘解釋:「確實朋友出了點事,我下了台才收到聯絡,一時心急,又遇到麻煩的人,所以在後台失手了。錄像的事是事務所失算,沒處理干淨,也算是本性暴露吧,我本來就不是擅長為了別人委屈自己的人。」

  兩句話把藤澤葉琉溫柔可親的人設砸得稀碎。但這姑娘畢竟已和我真人打過交道,總算堅強地挺過這次人設崩塌,唇瓣囁嚅一會,垂下了眼睛。

  「那你為什麼不立刻聲明呢。」她低低地問,似乎有些難過,我笑了:「現在我看起來像個好人了?」

  語氣中不乏調侃,女孩迅速抬頭瞪了我一眼,嘴唇卻緊緊抿起。看樣子這些日子長了記性,不打算在我揭開底牌前再發表半句評判,這場景有些滑稽,只是此刻無人欲笑,面上輕浮的對談也遮不住空氣中呼之欲出的緊迫,我看向桌面上安靜的手機。

  「你猜我為什麼不能立刻聲明呢?」

  所有故事,都講究時機。

  我在離開POLARIS的第二天上交進路調查表,第一志願是東京有名的音樂學校,聲樂系,老牌高校疊上藝術的招牌,學費是打工無論如何都湊不齊的天文數字,我的解決辦法便也很干脆,在提交調查表的隔日,我去了趟父親的新居。

  大丈夫能屈能伸,女人也一樣。

  可能是一年的打工歷練讓我的忍耐功力有了長足的長進。畢竟不管哪裡都不缺討人嫌的刁民客戶和不懷好意的誘人陷阱,深夜的酒吧街算不上什麼良善之地。與之相比,朝自己的親生父親低個頭,或許會遭受些精神上的屈辱,但總歸沒有太大的風險。

  我在回去的一路上思考各種最壞的情況,音樂大學我是非讀不可。但以我對自己父親的了解,這本身就不是他會欣賞的選擇。哪怕在我們相處融洽時也會談得相對艱難。更何況是互不搭理一年多的現在,也許我需要一個更有力的理由,說自己被□□追殺會不會太過了……想到這裡時正前方傳來招呼,是沉穩嚴肅的男聲。

  「葉良?」

  我抬頭,四十多歲的中年男性正站在公寓樓的門口,滿面疲憊中透出一絲訝色,一年未見,他絲毫未變,仍舊是樸素的西裝,襯衫長褲,黑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手上提著公文包。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我難得大腦空白,也許我是能面不改色地在酒吧夜場進退自如,將虛情假意的話語用得比誰都熟稔。但要坦誠相待時卻不知如何開口,我盼望他能主動問我,也害怕他會主動問我,腳下幾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卻又被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挽留。

  「葉良。」

  他說。

  「回來就好。」

  那天的晚飯我留在他的新居解決,飯後一起進了書房,那有處半開放的小陽台,公寓居高臨下,不開燈時能清楚地看清城市中的萬家燈火。他搬了把凳子出來,和我坐在一塊,開頭還是艱澀,他不是擅長說話的性格,我也唯有在此處難以施展,長久的沉默後還是他先開口,隔空點了點遠方的一處居民區。

  那是你住的地方,他講。

  似乎有什麼無形的隔閡在這一句中消解,我低頭,緊繃的喉嚨口終於松開些許,讓我將一年來的經歷撿能說的說完,盡量避免提到一些過於復雜的問題,比如明美,酒吧後巷的男人,還有朝我遞來的黑色卡片。但最後還是在志願校的問題上遲疑,他是我父親,他了解我一般而言會做出的選擇。如果沒有明美,如果沒有我經歷過的那一切,事情未必會像是現在這樣發展。敘述聲逐漸消失,我怕猶豫拖延得太長,咬咬牙,還是講。

  「我想我是喜歡音樂的,所以才希望以後能夠從事它。」

  然後意識到這是我這麼多年說過最差勁的謊言。

  但父親沒有追問,他點燃一支煙,望著腳下的明燦,忽然轉了話題:你知道我怎麼遇到你媽媽的嗎,我說親生的那個。

  不知道。我答,其實是場偶然,他道,會社社員和造型師,完全不相干的兩個行業,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我所在的項目要參與拉攏投資的酒會,項目負責人專門找了造型師幫我們打點當晚的穿著,一小時收費三千。雖然是公司出錢,但同項目組的人聚在茶水間聊天時還是難免抱怨,我們辛辛苦苦鑽研生產創造實體產品,月薪也才在三十幾萬,均到具體工時上遠不如只會折騰幾塊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布料的造型師。講到這裡時茶水間的門被推開,她走進來,房間內有一瞬的尷尬。但很快變得寂靜無聲,美的衝擊是絕對的,那天她和我們一樣穿簡潔的職業套裝,長發披散在肩上。但就是有從雲端到灰頭土臉的天壤之別,她沒有一處是不美的,每個動作,每個站姿,每一步,甚至僅僅是一個笑臉。

  她問,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聽起來很像媽媽會做的事。

  確實。他認同,交往之後我也問過她當時是否聽到,才刻意這樣打扮後才出現。她就笑笑,回答說在我們的生活中談論美好像是十惡不赦的。但實際行動上又將美奉得至高無上,道德高尚者說不能以貌取人。但長得好的就是在生活中處處被優待,又說藝術行業遠不如實體行業對社會貢獻傑出。但又會花大把的時間聽歌看劇玩游戲。說到底人人都瞧不起美,但其實人人都是美的俘虜。

  「即使是我,也被俘獲了八年。」

  轉向我,他以最後一句結尾。

  「所以你也是。」

  被音樂俘虜,我沒想過這個說法,如果按明美的提示繼續前行,更像是被才能綁架。但閉上眼,指腹上分明還殘留著琴弦的觸感,舞台的燈光也在昏暗中浮現,樹蔭下有人向我遞來的黑色樂箱,被夕陽灼傷的一張臉。

  我想是的。我平穩地答。

  那你就去吧。他平淡地說,別為錢財操心,到底是我和你媽對不起你,能給的也只有這種補償了。

  說完呼出一口煙圈,他出神地看著煙霧四散,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安寧。倘若一年之前很難想像我們之間會有這樣平和的對談,我重新看向陽台之外,漫不經心地接話。

  看來這次的家庭生活很適合你。

  呵……男人輕笑,也許是這樣。

  這就是那個晚上的全部對話。我在就寢時間前告辭,名義上已經是我母親的女人面露驚訝,似乎想不通我怎麼還要走,看樣子也不像是又吵一架。她這樣的人,知書達理,循規蹈矩,擅長營造和平的氛圍,將所有尖銳的衝突以糯米紙包裹,再多驚濤駭浪旁人也只見影影綽綽,斷然是無法理解我和父親的相處模式,兩個過分強調自我主張的人無法長期和平共處,彼此躲遠一些,倒還能時不時說說話。

  但一起坐下來,竟也算是家的模樣。

  回家的路上我辭掉了剩余的兩份打工,度過幾天輪班,一個星期後終於能在正常高中生該起床的時段起床,慢悠悠地吃完早餐,再叼著牛奶盒出現在電車站。時隔一年之久再次和人碰頭上學,松田仍舊是睡不醒的起床困難戶,站在站台上昏昏沉沉。而旁邊的萩原單手攔著他防止人大頭朝下翻進軌道,見我安然抵達,便露出一個燦然的笑。

  「太好了。」

  沒有前因後果,他只是由衷地道。


第30章 大學

  28.

  生活又回了正規,拋去那些夜色中迷蒙的陰影,我和身邊的所有學生一樣上學放學,課業為重,快到高二後半不便參加社團,就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研究報考條件上,偶爾揪著品味相對較好的萩原研究專業加試的自由曲目,也在松田徹底宣告失戀後陪著去天台吹風——上大學的第一年萩原千速就似乎迎來了正桃花,交往半年左右便帶回家給父母看,如無意外,就是一路奔著結婚去的認真打算。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去,高三,考試,錄取,畢業,我念我的音樂學院,他們念兩個地鐵站外的理工大學。雖然彼此相去不遠,但大學生滿滿當當的日程表還是很難騰出空來,我們大多時候就在社交媒體上互發表情包,不能說完全不感到冷淡。但距離拉遠顯得生疏是沒辦法的事情。

  結果開學後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聯誼酒會上。

  很離奇的發展,但事實如此,音樂學院的一大特征,永遠充斥著大量的現充和聯誼狂人。我在入學一個月後也難以獨善其身,被室友拉著詢問是否幫忙湊個人頭,左右晚飯還沒有著落,我便無可無不可地點頭。聚會地點選在居酒屋的包間,進去就是大約十人的長桌,大抵打得是人多氣氛炒得快的主意,我們到的不早,裡面已經有人聊得熱火朝天,主辦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我們進門正欲開口歡迎,就看見身後的包廂門再次拉開,我回過頭,正對上兩張格外眼熟的臉。

  空氣一時安靜,主辦者猶自不覺,熱情地迎上來:「就差你們了,那我重新介紹一下,這位是——」

  「萩原研二。」眼熟者其一笑吟吟地接口,朝我伸出手來,附贈一個暗示般的眨眼,「能夠見到你,今天就沒有白來,可愛的小姐,能請教你的芳名嗎?」

  著實很難在這氣氛下作出其他反應,我在松田瞪圓的眼睛和主辦者詫異的眼神中強行壓下抽搐的嘴角,矜持地抬手和他相握,並兢兢業業地對戲。

  「長谷川葉良,請多指教。」

  可想而知,在聯誼一開始就光明正大挑明對某人興趣的參會者會自然而然地被排擠作一堆。畢竟沒人會想在擺明了毫無機會的對像身上浪費時間,二十分鐘後我和萩原成功被一起打發出門找前台加菜,包廂門關上的第一秒我們互相對視,第二秒各自移開眼神,撐到第三秒才開始笑出聲,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所以是怎麼回事。

  笑完後我問,萩原則永遠是足夠悠哉的態度,拿著記了追加點單的筆記本往外走,邊走邊答,他說是學系的朋友相邀,他本就不反感這場合所以順水推舟。至於松田,則是似乎還沒從上一場失戀中完全走出,至今沒找到合適的對像,他自覺身為罪魁禍首的親弟弟難辭其咎,便把一直蹲在宿舍裡長蘑菇的松田強行拉了過來。

  哦……你主要是想幫他找目標,才一開始就顯得好像對我很有興趣,好把自己排除在其他女孩的選項之外?

  BINGO,他打了個響指,不愧是小葉良,Nice follow*。

  那畢竟是有國中三年的對戲經驗。

  我答,然後忍不住笑,抬眼,正好和垂下頭的萩原撞在一起,同樣眉眼彎彎的一張臉,這感覺太過熟悉,以至於我有瞬間忘乎所以,只顧著笑回去:感覺好久沒這樣了,偶爾來一次還蠻不錯的。

  是啊。他答。

  從話音落地到聽到答復有微妙的時間差,我揚起眉:怎麼?

  沒什麼。仍舊是含糊的停頓,居酒屋昏黃的燈影下那雙清透的瞳孔浮光掠影,他溫和地收斂輕浮的笑,在開口時聲音中莫名沒了平素的雲遮霧障:只是在想,葉良,我分手有一段時間了。

  這麼一說確實,有幾個月了。

  嗯,最近也嘗試認識了不少新的對像,但……他說,唇線繃緊,竟是些許緊張的跡像,過分稀奇,自國中後就沒再看過他為戀愛煩心,連帶著我也放慢腳步,試圖在嘈雜的走廊內聽清,但……

  「但都不盡如人意,還企圖在認識到這手段不靠譜的情況下坑害幼馴染,罪加一等,萩。」

  突然加入對話的聲音讓我和萩原齊齊停步,無他,實在太過耳熟。於是一左一右地轉頭,果不其然在背後找到不知何時跟上來的黑發自然卷。對方橫眉冷睨,神色不善,一米八的身高瞪視出三米六的效果,臉上從左到右一行大字:坦白從嚴,抗拒更嚴。

  我立刻不著痕跡地往萩原身後躲了躲,火速賣隊友求榮:「我提前不知道,我也是無辜的。」

  幸而松田盛怒下還有幾分講道理,怒火全都朝著萩原而去,我在旁邊圍觀倆現役男大在居酒屋裡上演降龍伏虎一百零八式,順便拽住前來勸架的店員,笑臉盈盈地請他按筆記上的點單替包廂加菜,等到終於把人忽悠走,旁邊也差不多堪堪住手,險些破相的萩原可憐兮兮地捂住臉朝我靠過來,語調哀怨:小陣平下手好狠——

  松田余怒未消,冷哼一聲:你自找的。

  但我可是擔心你誒。

  沒有必要。

  可是,萩原掛在我肩膀上拖長音調,眨巴著眼睛。萬一小陣平從此對女孩子沒興趣了怎麼辦?

  松田卻只是面無表情地抬手,一把將賴在我肩上不走的萩原薅下去,許多時候他懶怠打那些需要用心體會的啞謎,這次也只是簡潔地,有力地宣告。

  「不可能的事,」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就不要想。」

  一種無須多言的信號。

  事態從這一刻開始變得復雜。我在隔日收到萩原的郵件聯絡,問可不可以陪他看周日的電影,愛情片不是小陣平的口味,抵達後卻在旁邊看見一個臨時多出來的松田。無論哪位都沒有給我解釋的意思,只好三個人一起心不在焉地看完整場影片,在討論劇情的散場人群中別具一格地討論午飯。又在幾天後被松田在校門前攔截,講有家新開的甜品店要不要去試試,你知道萩不愛吃甜。這回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備,但甜品店店員大抵是沒那麼見多識廣,眼見著兩男一女進門點情侶特惠,最後倆男的分享套餐,女的彬彬有禮地對他說:麻煩替我單點一份芭菲,謝謝。

  目送店員魂不守舍地離開,我慢條斯理地敲敲桌子,喚回兩個互相對視的好友的注意力:「有人想談談嗎?」

  就算我母胎單身也不可能到這一步還看不出來現在的情況,多年好友變戀人的發展在肥皂劇裡也不是個少見的橋段,換算到眼下也不過是人數上稍微有點超標,可以算作對我小二十年無人問津的補償,我苦中作樂地想,然後耐心地把對話續下去:「你們知道這樣下去,誰都沒好處的吧。」

  松田卻不甘示弱:「我沒有問題。」

  我和藹可親地提醒:「愛情片好看嗎松田先生?」

  萩原也並不省心:「那就試試看。」

  我誠心誠意地勸導:「那待會吃不完的甜品你負責打掃。」

  然而這樣的警告似乎不足以阻止這段即將失控的關系,甜品店事件後我還是在業余空閑頻繁地受到兩個郵件地址的騷擾,將許多理應只適合兩人做的事擠出第三個人的空隙。這事說到底對我們並不為難,早在幼年的時候就學會如何共處,在摩天輪上找寬廣的四人車廂,也在路過的街邊小店找連排的長桌並肩而坐,不偏不倚也不厚此薄彼。乍一看到很像回到小學時才有的距離。

  不過年齡到底帶來差異,小時候我們在河邊追逐打鬧,沒有誰讓著誰的說法,長大了我們挑夜晚去看東京灣,春末的海風濕潤而冰涼,蹭過衣領袖口,往皮膚內裡纏繞,我寬松的衣服暖和不了冰冷的手指,正欲緊一緊袖口,雙手就被一左一右地牽住,十指勾纏間是溫熱的掌心。

  沒人說話,共享近十年人生的結果就是自帶一些默契。我們並排靠在河岸的護欄上,海聲也並不明顯,東京灣三面環陸,只有一面通往大海,是天然的避風港,一處人人心安的溫暖居所,無論晝夜。

  那一瞬間,竟私心覺得就這樣也好。

  可這樣的關系畢竟無法長久保留下去,大學是個盛產八卦的地方,這樣招搖的關系瞞不過親近之人的眼睛。升到大三時身邊願意對我拋出橄欖枝的男生都知趣地退避三舍,半點沒有加入這個已經很復雜的人際修羅場的意願。好在現充的圈子甚少對男女關系指手劃腳,大多是因為沒什麼人身上的情債特別干淨。因此少了許多風言風語,也只有室友在某次宿舍夜談中提醒我:太認真的對像不想要的話早早拒絕比較好。

  你說松田?

  我說兩邊。她沒好氣地回,輕浮的人被惹火了更可怕。

  印像裡沒怎麼見過萩原發火,不過我認同地點頭:是哦。

  真的,而且你以後想走流行樂的路線吧。

  應該。

  那就更該注意了。

  她道。

  流行意味著公眾,公眾意味著形像管理。畢竟普世道德觀可以容忍女明星談戀愛。但普世道德觀不會容忍女明星公然腳踏兩條船。


第31章 願望

  29.

  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

  大三下學期我開始四處投簡歷,謹慎地避開了所有當年在北極星長期出沒的招牌。主要往中小型的事務所投遞。學校的名氣夠大,多數時候我會收到試音邀請,然後順利留下進一步接觸的聯系方式,經驗豐富的HR往往在這一步就會發來漫長的入職需求清單,或含蓄或明顯,其中多少都會提及剛出道的藝人最好不要自帶感情經歷。

  行業不成文的規則,倒也並非人人放在心上,有野心家一開始就對戀愛全無興趣,也有感情穩定者苦勸另一半暫不公開,以事業前途為重。至於本就游離不定的則更加輕松,一段轉瞬即逝的感情,拋棄起來也並不可惜。

  但我沒法將自己的情況對應在以上任何一種,我們並非穩固締結的社會契約,也非可以隨手刺傷也不在意的輕薄情緒,這樣的感情藏在暗處或許仍可容身。但許多次我蹭著前輩的演出成為客場嘉賓,對方好心好意地將我請到台前做自我宣傳,萬千目光凝聚於此,將每一寸呼吸都仔細端詳。

  那時就意識到成為目光的焦點這件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又一次演出謝幕後我去化妝間找主人道謝,對方是同校畢業的前輩,和我的一個作曲系的朋友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這次是人情往來也是提攜後輩,相交起來便多了些隨意,我進門時剛巧撞見生活助理放下滿懷粉絲花束,堆積如山的來信和禮物盒鋪滿半個房間,對方見了我如蒙大赦:「快快快,把你那份拿走。」

  過於稀奇,在地下劇場宣傳的主場演唱不說,在客場做臨時嘉賓居然也有粉絲能看見,我伸手接過,是清新高雅的粉百合,夾帶一張手寫卡,娟秀工整的字跡:歌很好聽,願前路順遂,萬事順意。

  沒有落款。

  卻似乎有驚雷自腦內落下,我匆忙和人道別,捧著花束衝出後台,演出日來往者眾多,要單找一人談何容易,正門處人群熙攘,我喘息著站在門口,頭腦中是俗氣的一片空白,對那個世界我知之甚少。縱然有心探尋,卻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背後卻有人輕聲搭話,一點點遲疑:「我想……莫非是,在找我嗎?」

  回過頭,昔日體形嬌小的國中生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穿工整的高中制服,眉眼安寧得像一片水,無聲無息地融入背景,許久不見,她比舊日更顯蒼白,這些年發生了什麼,同我接觸沒問題嗎,放我走後有沒有受到為難,翻滾著的問題有數十個,最後脫口而出的卻簡短至極。

  「你還好嗎?」

  她愣住,似乎沒想到我開口先問這句,長長的睫毛在透明的空氣中顫動,水潭般的眼底晃動出漣漪。

  然後她笑了,單純而明淨,不含任何雜念,她同樣詢問。

  「我還好,你呢?」

  克制而有禮,像有陽光照射後的凍結湖面,似乎只需輕輕一觸,就能窺見潭底。

  和多年不見的朋友一樣,我們交換聯系方式,小心翼翼地維護這段陌生又熟悉的關系,明美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一些離開後的情況,那件事後作為末端據點的北極星被認定為安全等級下跌,知曉內情的店員被陸陸續續調走,現在只是一家普通末端的產業,她本人也因為泄密而被下調,打發去做一些更不起眼的雜活,至今三年,已經徹底遠離權力中心。

  她說得很輕松,眉間的沉郁卻久久不散,我想起那些響起在休息室的對話,一會是神態自若的店長,說宮野明美,想想你的妹妹。一會又是搖搖欲墜的長發女孩,她說我知道的上一個孩子,她過得不快樂。

  只是她不開口,我也不便詢問,沉默許久,只好故作輕松地撿相對不重要的話題:店長呢,怎麼樣了?

  哦,那個人。

  她講,垂下眼。

  他已經去世了。

  去世。

  明美點頭,語氣說不上感傷,更多的是無奈:是一次不算意外的意外,在我們這裡,是挺常見的故事……他不是個很壞的人,最初你見到我的時候打斷的那件事,還是他幫你遮掩過去的。只是後來出了些事,得到代號這件事變得對他很重要……

  絮絮至此,她停住,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太多,聲音也變得小心翼翼。

  希望你別恨他。

  我不答。

  因為不知道如何開口,明美口中的店長是個復雜的人。但我從沒有機會真正了解他,往淹沒在三年前的記憶中窺探,我記得他最後遞來黑色卡片時唇邊的笑,也記得他最初面試時眼中的惻隱,帶著白手套的右手撫上胸口,他說北極星很樂意成為你暫時的居所,甜心。

  可時至今日再去談恨與不恨都並無意義,他已然輕易地死去,悄無聲息,無人知曉,簡化成年度意外事故中的統計數字。於是那些鮮活的畫面都隨之碎裂,無論是調酒時雪克杯翻飛出的優雅弧度,還是提起音樂時眼中的信仰,統統褪色成灰白的畫布,在日復一日的漫長中,自周圍人的回憶裡消磨殆盡。

  人死魂銷,簡單的道理。

  我凝視著腳下的地面,炙熱的陽光也照不盡夾縫中的陰影,像有深淵無聲地從下方窺伺。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大四那年萩原終於確立志向,陪松田一起投入警察職業考試的漩渦,在一眾忙於就職活動的同學中特立獨行地學得晝夜不分,考試大綱與參考習題堆了一宿舍。我隔三差五上門幫忙清理垃圾,以防這倆人睡夢中被倒塌的資料山活埋。但這舉動無法醫治根本,那些輕飄飄的紙張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壘高,似乎永遠沒有打掃干淨的一天。

  而他們對道路盡頭等待的東西尚且一無所知。

  我承認我有過畏懼。

  入職考試的到來像是休止符,一直緊鑼密鼓地向前衝刺的樂章在此停滯。在錄取結果發表之前,任何多余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等待的日子裡應屆生們才稍微找回了平日的余裕,萩原掛在座椅靠背上嚷著要出去玩,三個人在周圍的商業中心消磨一下午,在返校的路上瞥見臨近山道的鮮紅鳥居,我忽然福至心靈:要不要去趟神社。

  我們其實都是無神論者,想要什麼會伸手去拿的實干家,是以每年在新年參拜時都是糊弄了事,繪馬上寫下的與其說是願望不如說是塗鴉,彼此都沒精進過繪畫技能點,往往是簡陋簡筆畫塗上去,男女不分的三張臉。

  但那天我卻在神鈴前止步,幼時不知天高地厚,成人以後才遲遲發覺人力有限,明白為什麼許多人將願望寄托於虛無縹緲的神明,長久的空白,沒人上前去搖鈴,最後松田先按捺不住沉默,問我想許什麼願。

  「出入平安吧。」我道,「誰知道你們之後會遇上什麼。」

  萩原安慰似的攔住我的肩:「不會有那種事。」

  「確實,」松田不假思索,將手伸過來有樣學樣。只不過語言裡多了些惡質的成分,「這種事你求神不如求我。」

  沉穩的脈搏隔著皮膚傳來,像依偎在一起的三顆心髒。但這沒有辦法讓我心安,就此相信一句憑空的保證,我擅長的是周密的計劃,堅定的執行,而不是坐在原地,祈求奇跡發生。

  所以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明美。

  有辦法的。她說,是有辦法的。

  在那個世界裡,權勢,財力,才能,甚至是生命,你能想到的一切都能用來交易,只要有足夠的本金,你能實現任何你想要實現的願望,而葉良小姐。對你來說,最唾手可得的,是影響力。

  一般的影響力是不夠的,甚至一流歌手也是不夠的,你要成為明星,讓人們沉醉於你的光環,對你說出口的每個字報以信賴,你越耀眼,能交易到的對像就越多,越能保住你想要的。只是。

  只是,葉良小姐,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請你一定,慎重考慮。

  「我考慮過了。」

  搭在我肩上的手並沒用力,掙脫起來相當容易。向前一步,我回頭,視線掃過兩張驚訝的臉,目眩神迷。即使不是青梅竹馬也能問心無愧地說他們美得驚心動魄,也許正是被美所俘獲,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安寧。

  「我已經挑好事務所,決定簽約了。」

  「經紀人是事務所的老牌人選,對手下藝人挺挑剔,不光是才能,形像管理也是。」

  「如果沒有成為明星的條件,公司就不會用力栽培。而如果要成為明星,著實很難保證個人的隱私。」

  「而因此傷害你們,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所以這段……感情也好,關系也好,我想只能走到這裡了。」

  「抱歉,是我任性。」

  心平氣和,分析利弊,坦誠布公,一些解決社交矛盾時常用的技巧,我用得輕車熟路,那天晚上離開的時候我頭也不回,仿佛有超脫世俗之外的冷靜,放開貪戀的溫度,一直向前。直到突兀地想起那個冬日的離家出走,那時我說我不憤怒,我僅僅是在思考,思考如何解決。但握在手裡的手機外殼卻皸裂出隙縫,掌心有麻木般的痛感。

  這才品出一點微妙的難過。

  可我沒有時間難過,我很忙,繁忙的大腦需要清空那些混亂的情緒,動用理性的部分,思索周全的辦法。警校只有半年,入職即上崗,我沒有時間猶豫,我必須盡快成為明星。我有才華,有天賦,長相歌喉都出類拔萃,可那又怎麼樣,天上的繁星不計其數,不被投以注視的,只能泯沒於塵埃。

  所以我需要一個辦法。

  一個短時間內,快速積累人氣的辦法。

  一個突破行業壁壘,讓目光聚焦於此的辦法。

  一個一己之力,欺騙世界的辦法。

  聯絡的電話鈴聲劃破空氣,桌面的手機驟然亮起,經紀人的號碼浮現在屏幕最頂端,我一躍而起,推開面前礙事的電腦,拿起手機,放到耳邊。

  「葉良,」對面的人顯然難掩震驚,「你看到論壇上的——」

  「是的,我看到了,請冷靜下來,聽我說。」

  高懸的負重正逐步降落,脊椎竄過電流般的寒顫,徘徊多日的忍耐與緊繃感在顱骨內衝撞著,還不是時候,我對自己說,計劃只差最後一步,還有一步就好。

  輕輕呼出一口氣,我站起身,克制著音量開口。

  「反擊的時候到了。」


第32章 成名

  30.

  事務所在北海道有間錄外景MV用的錄音棚。

  我們連夜奔赴這處偏僻的取景地,順手帶上了仍然沒能緩過神來的女孩。經紀人在自己的專業領域效率極高,兩三個小時內就原地拉起了一支成熟的制作團隊,從導演,收音,到攝影,造型一應俱全,其中不少人臨時從本島啟程,預計明天上午抵達,而最關鍵的編曲團隊則索性留在了東京,用電郵接收了我發過去的樂譜,過了一陣,回以錄完的伴奏帶。

  「有點耳熟。」

  松田在我點開確認時評價,眉間蹙起一點,似乎真的在用力回憶,我詫異地看他一眼:「你居然聽得出來。」

  「我聽過?」他反應過來。

  「凌晨三點聽過,」我道,「但一直沒機會問世,後來也改編了很多。」

  在業界也屢見不鮮,檔期,精力,個人風格,營銷策略……能阻止一首歌正式問世的因素不計其數。更何況幾年間我自己也數次重寫這首曲子,卻始終不夠滿意,它太獨特,聲音是傳達的途徑,可它代表的那個夜晚分明割裂,難言,又無處可訴。樂聲流淌在車廂裡,恍惚中是在講述,有些情緒無法宣之於口,只能內化著自我排解。但當真消失不見了嗎,還是在心底逐漸累積,成為高牆,生就語言無法穿透的隔閡。

  「我喜歡這首。」女孩低聲道,「它有名字嗎?」

  有的。

  很多年前就定下的標題,只是無法對人訴說。

  「它叫,《不可說》。」

  我輕聲答,擰頭看著窗外,風雪銀白,折射在視網膜上,很適合遮掩些什麼。

  車子在林海中飛馳,天際從暮色到深夜,晚上八點,我們抵達門口,一百平方米不到的倉庫裡塞滿了幕布,打光板,麥克風支架,和各類被防塵布蓋得嚴嚴實實的道具,光看外形比之廢棄多年的工廠也不遑多讓,似乎隨時都可以拉去表演片場拍攝恐怖片,女孩下車時難掩震驚:這是錄音棚?

  對公眾來說,是造夢的娛樂產業裡最不起眼的一部分,我解釋,對於我們來說,是工作時花費九成時間以上的地方。

  「所以走吧。」我在她背上輕輕一推,「我帶你去見真正的藤澤葉琉。」

  比起舞台現場的激動人心,錄音棚裡的大部分工作是枯燥的,與錄音師反復溝通選曲的風格和主題,敲定合適的聲場,將聲音調整到自己想要的波段和音色。雖然是早早備好的曲子,但實際打磨起細節才發現有許多未完善的地方,將完整的旋律分解成單節樂句,一句句反復找准情緒。畢竟是事件後的第一次露面,必定會賺足熱點和眼球,經紀人要求按最高標准執行。整首歌錄了接近五個小時,又是低音渾厚而感情飽滿的曲風,我唱得大腦缺氧,總算被放出錄音間時已是頭重腳輕,站在門口緩了好一會,才找回方向感。

  而後臉上卻冷不丁被貼了個熱源,側目而視,萩原微笑的一張臉。

  「熱牛奶?」我問,懶得抬手接過,直接扭頭咬住吸管,含糊地續上,「這附近居然有賣。」

  萩原脾氣甚好,見狀索性微微壓低手腕,讓我喝得更方便些:「有個便利店,小陣平出去買煙的時候發現的。」

  倒是沒有聞到煙味,我側頭環顧一圈。據說犯了煙癮那位正游走在監聽音箱和人聲效果器附近,目光心醉神迷,堪稱史上最健康的戒煙手段,我索性不去管,倒是另一個協同者不見蹤影:「那孩子呢?」

  「快凌晨兩點,被我哄去睡了。」

  萩原失笑,「她一開始還不肯,一直在門外看著。但是隔音做得那麼好,外面根本什麼都聽不見。」

  「雖然裝修差勁,這畢竟是個專業錄音棚,能被聽到才不妙。」

  一口氣把牛奶吸完,我道了聲謝,揉著額頭往臨時清理出來放包裹的辦公台走,萩原跟過來,將牛奶盒扔進旁邊棄置的垃圾桶,見我打開電腦,微微瞪大雙眼:「不休息?」

  「不休息了。」我道,點開導演給我的攝影腳本,「天氣預報說明天早上是晴天,能見度不錯,攝影團隊也能到場,順利的話就地開拍,導演叫我先看看台本。」

  「劇情MV?」

  「不……確切的說是澄清視頻吧,中心思想是堅韌不拔小白花,表述上越含糊其辭越好。」我指指分鏡稿,畫框裡的人物示意火柴圖側身對著鏡頭,目光對准遠處的海平面,有和朋友談天的隨意和自然,「整個視頻的流程是前段招呼加後半歌曲發布的組成形式,當然我們不會明著說歌曲發布,而是把它當作我這段時間的所思所想,作為澄清的一部分發出去。」

  「以近期的話題熱度,PR認為上傳一個小時內就能衝上首頁。至於最後播放量能落在哪個區間,就取決於我裝可憐裝得怎麼樣,以及歌到底好不好聽了。」

  「聽起來你很有信心。」萩原評價。

  「差不多。」

  我答,後方的控制室投下暖光,隔著長條狀的玻璃窗的工作人員正忙中有序地對錄音素材加工處理。廢棄工廠般的外表下的錄音棚此刻也能稱得上井然有序。團隊作業,各司其職,一個藤澤葉琉能走到今天的原因。

  攝影團隊於凌晨五點到場,攜帶五十公斤重的攝影設備,叮叮咣咣地在門外鋪了一地,濺起飛灰無數,順道驚醒入睡不久的女孩。她睡眼朦朧地拉著我的袖口出門看,取景地最後選在一處海岸邊,潮汐漲落的起伏帶出連綿不絕的海浪聲,為室外收音效果憑添麻煩,收音師們正湊在一起商量是否為昨天錄制的音軌再疊一卷室外音效,而我匆匆吞完便利店飯團,就被造型師扯到一邊上下打量。

  女孩跟著我走,就被迫聽了一腦子造型思路。這次的攝影主題,堅忍,不屈,還有藤澤葉琉一貫的人設,溫柔,穩重,知性,考慮到最近的事態,再加一些憔悴。造型師言之鑿鑿,握著化妝刷有握著權杖的自信,以這個思路為主,發型就不多下功夫。但今日光線太好,底妝要打厚些遮掩氣色,眼睛也太有神,用眼鏡擋一下。至於衣服,該用些更親民些的打扮——不是羽絨服,那太臃腫了,人們要的是脆弱而美觀的,毛衣,牛仔褲,圍巾,不過這次要帶收音耳返,脖頸處已經有點綴,所以最後一項還是免了。

  「等一下,」萩原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話,「這種天氣只穿毛衣不會太冷嗎?」

  「視覺效果上這樣比較好,也可以貼暖熱貼將就一下。反正到時候歌也是對口型,還是用錄音室那版。」造型師聳聳肩,顯然不以為意,轉頭看我,「不過還是要本人決定。」

  這顯然也不需要決定。

  在所有的美麗,浸染,色彩斑斕的感動背後,從來都是標尺,結構,縝密無漏的計算。

  「按你說的做就好。」

  脫掉大衣,我輕松地笑一笑,將它蓋在神情無措的女孩身上。

  「這就是,關於藤澤葉琉的一切。」

  【「大家好,我是藤澤葉琉。」】

  【出現在鏡頭裡的女孩溫婉而干淨,鼻梁上架著工整的鏡框,長發卻被海風吹得凌亂,臉色凍得蒼白,她懷抱一把吉他,坐在海邊一塊凸出的岩石上。】

  【「嗯……這個視頻是突然被要求錄制的,在此之前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收到工作上的聯絡,本人也還在私人旅途中,很多設備都缺失。所以准備得很匆忙,希望收音效果能被後期救回來。」】

  【「如大家所見,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北海道,」她側過身,讓身後的海岸線暴露在鏡頭中,「我和我的朋友們策劃這次旅行很久了,大概有兩三年的時間,只是日程一直對不上,對現代人來說很常見的事。所以就像很多人一樣,我們總是覺得運氣不好而已。」】

  【「直到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那起事故之後,我們才發現,有些事是拖不起的。」】

  【她沉默了幾秒,手指撫過琴弦,金屬變幻的角度折射著日光。】

  【「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所謂的表達,溝通,交流是一件多困難的事情,要真正理解一個人的行動,又是多嚴苛的要求。我是公眾人物,所以我有義務解釋清楚,為什麼那天那樣憤怒,情緒失控。所以再怎麼不願意也要面對,要把隱私挖掘出來給人看,這是明星的義務。所以說實話我沒有太多不滿,但我只是在想。」】

  【「在想,這種事不一定只發生在我身上。」】

  【「它發生在幾乎每一個人身上,那些無法為自己辯白的時候,那些無法對人訴說的時候,那些言語變得如此蒼白無力的時候。」】

  【「即使我這麼說,也沒法讓每個人都明白吧。」】

  【「畢竟我是個歌手,不是小說家,如果真的需要傳達,我更擅長的方式是歌唱。」】

  【「所以,下面是我想要告訴大家的話。」】

  12月20日,周六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

  藤澤葉琉上傳事件回應與新曲《不可說》。

  一小時點擊量破千萬,當日全站播放量榜首,同時在線觀看最大人次百萬余人。

  公眾媒體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個詞語進行概括。

  ——一曲成名。


第33章 尾聲

  31.

  忙碌的拍攝於傍晚徹底收工。

  如同來時般忙亂,重新將花了大量時間打造的布景重新收拾起來也不輕松,在冷風裡凍了七八個小時的我披了件羽絨服,坐在避風口的沙灘椅上,手裡捧了杯熱茶,享有勞動豁免權,傍晚的海平面上有明黃色的波光,映襯著來回走動的黑影,偶爾能聽到幾聲模糊的對談,裹挾在海風裡,有種無名的愜意。

  背後有靈巧的腳步聲接近,體重很輕,步伐也散亂,單薄的人影在我身後站定,屬於女孩的長發被海風撩起幾縷。

  「我准備回家了。」她說。

  也對,我想了想:「你住哪?」

  「空知。」

  對四面環海的北海道來說是稀少的內陸城市,我在腦內勾勒著地圖,提議:「要和我們一道嗎?還算順路。」

  女孩卻搖頭:「不了,回去前我還想去別的地方走走。」

  「不會又中途迷路吧。」

  作為撿到她的人之一,我這擔心是有根有據的,女孩在我頭頂笑起來,彎下腰,她將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再把雙臂從座椅靠背後環繞過來,給了我一個吃力而緊密的擁抱。

  「不會。」

  她篤定,明亮的赤紅從海洋彼端湧動而來,為她的瞳孔鋪上光。

  「我已經見過海了。她比我想得更好。」

  面朝西方能欣賞落日,天際鋪滿了瑰麗的絳紫和橙紅,明黃的圓型緩慢地被海水吞噬,留下透明的青紫色,逐漸暗沉,海灘冷清下來,工作人員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回家,或者奔赴下一個戰場,風帶走了我肩膀上殘留的溫度,我往外套裡縮了縮,才發覺手中的熱茶漸漸冷卻。

  而有人天生細心,側旁遞來一只馬克杯,替換掉我手中涼掉的茶水,緊跟著人影也出現在旁邊,萩原的聲音帶點笑:「恭喜多了個忠實粉絲。」

  「過幾年說不定是同行。」

  「這麼有信心?」

  「她帶著的那把吉他。」接口的是另一道聲音,從另一側的後方接近,懶散而漫不經心,「品絲磨平,清漆有損,琴橋上拱,是使用了很久才會有的痕跡。琴弦的張力和面板共振卻完好無暇。甚至更甚制式的標准,但葉良出道才一年,能把琴用成這樣,估計是除了吃飯睡覺都在練習。」

  「之前我就想說了,小陣平太狡猾了。你們倆,果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吧。」

  「吃醋嗎?你認真的?我都沒問你們國中——」

  「都給我閉嘴,我剛騙完全國觀眾,正在遭受良心的譴責,讓我安靜一會。」

  天性妥帖的和一點就炸的,表裡都迥異的青梅竹馬,此刻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像挨了訓斥的長耳犬,溫順地圍繞在椅子左右。遠處的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遙遙地能望見跨過海港的大橋,路燈在其中連綿成片,不時有汽車飛馳而過,車燈像段移動的光源,代表一種都市化的生存狀態,繁忙,擁擠,而平和。

  「什麼時候回東京?」松田說。

  請到的假期還有幾天,不過經紀人確實暗示我早點回到工作狀態,我歪歪頭:「等玩完再回去也可以?」

  「但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吧。」

  我若無其事地偏開視線:「啊,暴露了?」

  「我又不傻。」他叼著煙卷,並未點燃,「連起來想想漏洞蠻多的。」

  「滑雪場那次?」

  「那次也算,」松田道,「從已知的結果倒推回去,要達成現在的效果,時機和證據缺一不可。證據——醫院方面的證詞,因為是既成事實還是好安排的,那麼就剩下時機了。」

  「為了將輿論的影響力擴至最大,真相是不能那麼快被挖掘出來的。」

  「所以才有了滑雪場,爆炸案和演唱會的主角都失聯,輿論只能肆意發展,岡崎的性格又進一步激發了事態,仔細想想,能全盤把握狀況的只有一個人。」

  我笑了,不置可否的語氣:「精彩的推斷。」

  「不過,」

  接口的是安靜許久的萩原,「但其實還有更早的疑點。」

  「哦?」我問,「比如?」

  「比如,」

  他換口氣,微笑的唇吐出四個字。

  「爆炸當量。」

  「……」霎時的沉默。卻沒人打算配合我,萩原繼續道:「在爆物組內部保留的問題,那炸彈是足夠危險的構造,根據後來的拆解,甚至有遠程遙控引爆的接收器,要我來說也是殺意滿滿的陷阱,但是,」

  「但是,在最關鍵的爆炸當量上,卻像個惡作劇的玩具一樣,連沒穿防爆服的作業人員都炸不死,只得了輕微腦震蕩。」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說到底,為什麼爆炸案和演唱會會是同一天?」

  椅背受力,暖和的外套被壓下去一塊,旁邊的青年俯下身,藍紫色的眼瞳遮蔽了天空。

  「能解釋一下嗎,葉良。」

  「……」說實話,我不怎麼慌張。

  早就有所預料,世上不存在完美犯罪,起碼不會是出現在一個初次策劃的新手身上。雖然通常情況下我很擅長說謊,遮掩最關鍵的部分,構建真真假假的表像。但是這表像不是永遠無堅不摧,在看似完美無瑕的外殼的絲絲裂縫中,能窺見熟悉的目光。

  明美問:你不怕被發現嗎?

  為什麼怕?

  她擰起眉,露出一些苦笑:我不是說被其他人,做錯事受罰是很正常的事,這些我可以接受,但……

  但這種自我傷害式的維護,被保護對像察覺的話,你怕對方會受傷。

  嗯。

  你的那個人,是很軟弱的人嗎?

  不。非要說的話,她堅強過頭了。

  那麼,我想你也可以勇敢一些。

  勇敢一些?

  去面對尖銳的問題,橫在你們之間,讓彼此無法坦誠的矛盾點,你知道的,逃避不是解決的辦法。

  所以。

  「讓我先來問一個問題吧。」

  空氣中明度一絲一毫地減低,幾乎要看不清遠處的背景,只有海浪聲環繞。

  我輕聲地問。

  「對你們來說,有願意為之而死的事嗎?」

  面前的人影退開一些,有些無措地和另一位面面相覷,我眯起眼,灰暗的天空下他們看起來幾乎有幾分相似了。

  「正義感,責任感,所熱愛的,所保護的,那些讓你們甘願放棄這個世界安心成佛的事物,從你們選擇這條路的那天開始,就注定與危險為伴。虛無的保證對我而言是無意義的,我也不是那樣會被漂亮話感動的女孩。如果拿不出真憑實據,一百句我不會死也無法起到一絲半點的安慰。」

  人影低聲地喚:「葉良。」

  「但我不想阻止你們。」

  我恍若未覺。

  「因為我也有。」

  目光投向更遙遠的夜空,北海道比東京緯度更北,冬日有純淨得透明的天幕,深藍色包裹著星羅密布的光點,那麼壯美的景色,足夠讓人奮不顧身地前往。被吸引的人都有一腔孤勇,縱然身死,不會回頭。

  所以秋山問:我該怎麼辦?

  而答案如此簡單。

  我伸出手,向觸不可及的天空和觸手可及的他們。

  「來做個選擇吧,帶著那個秘密回到東京。或者,抓住這只手,我會說的,僅僅說給你們聽。」

  遙遠的天庭上,正北方的北極星在閃耀,肉眼無法領會,那是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輝。

  「這就是,關於長谷川葉良的一切。」


第34章 -POLARIS-

  【您已加入新群組-POLARIS-】

  哀:……還是來了。

  雅美:這種時候該說歡迎吧。

  葉琉:謝謝。

  葉琉:?這個id誰替我改的?

  葉琉:怎麼回事,這個群組用真名犯法嗎?

  雅美:嘛,保持神秘感不是挺好的嗎。

  葉琉:無論如何雅美還能理解,哀這個字……原名是什麼,愛?

  哀:不會讓你這麼簡單猜中的。

  哀:總之,歡迎。最後的反擊,很精彩。

  雅美:小哀一直在這裡念叨真的能完成嗎?很為葉琉擔心哦。

  葉琉:謝謝。但我一直覺得勝算蠻大的,非要說的話,只是有點苦惱該用怎樣的壓迫程度,能讓公司將花凜和我解綁,但不和我解約。

  哀:你很重視她?

  葉琉:沒有冷血到那個地步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還是別捆綁無辜的人了。

  哀:很高興聽到我們這個組織還有底線這種東西。

  葉琉:……

  雅美:哈哈,別嚇她啦。

  雅美:那麼,言歸正傳,這次是正式的——

  燈:歡迎加入,藤澤葉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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