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瞳 2008-6-1 16:48
《花眠柳宿》作者:寒衣【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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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你會怎麼選擇?
柳暮生與花未眠多年的爭鬥,在泰山一戰勝負分曉後,終於落幕。
重傷的柳暮生清醒後,發現人事怪異至極──未婚妻溫柔的照料,武林盟主的噓寒問暖,甚至自己的身體整整
年輕個三十歲!這是老天給的厚禮嗎?讓自己有機會改變過去的錯誤,重新好好的再過一次人生?
柳暮生接受了這個事實,卻也希冀,那個人……那個讓自己無法忘懷、既愧疚又心疼的花未眠,能與他再次相遇……
剛才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手放在腰間,雙眼直直盯著後廳的門,似乎隨時準備破門而入一般。
除了師父,誰曾這麼照顧我擔心我?我這一生,不是被人忽視,就是被人依靠,不曾有過被人擔心甚至維護、保護的時刻。
這時候,竟然是有些感動的。少年時的我太過單純,不懂得看人心,看不出花未眠對我的好,也看不出洪彥竹和湘萱對我的算計。
然而這一生我既然懂了,就多補償他一點吧──雖然我還沒來得及虧欠他。
楔子
落梅刀斜斜劈出,刀光一閃,和藍翎劍相交,在陽光照耀下,現出奇特的光彩。
陽光?我趁刀劍分開那一剎那向東方看去,果然見薄薄雲層之後,金黃色的光彩穿射而出。
原來我和他已經打了一日,月亮只剩淡淡的一道影子,太陽則已升起。
泰山的日出是勝景,我和他在這裡比武二十多年,日出不知看了多少次,早已習慣了那染上橙紅蔚紫的繚繞雲霧。
可是今天的日出格外漂亮,也格外懾人心魄。在泰山半腰看下去,氤氳霧氣罩著群山蒼蒼,只見天地茫茫,而
正在爭鬥的我和他,不過是這芸芸眾生中的過客,什麼蒼生什麼公理,誰是正道,誰又是邪教?
緩緩揮舞落梅刀,架住他的攻擊。我和他交手過太多次,彼此招式都熟得不能再熟,即使閉著眼,也能完美地拆招破招。
往事從腦海中流過,一幕幕格外清晰。那些悔恨的、內疚于心的事情紛紛冒出,我點檢著過往,忽然一身冷汗。
過去五十多年歲月,此刻想來恍若一夢。和他的恩怨糾纏了三十多年,而論及起因,不過是我的輕信和誤會。
這麼多年的對立,又是為了什麼?他是邪道麼?我呢?武林中人人都稱我一聲“柳大俠”,可我又算什麼俠士呢?
太陽終于從雲中鑽出,強烈的光線驅散我身邊霧氣,照在落梅刀上。
藍翎劍一個攢刺,隨即劍尖點點,直向著我胸口而來。這招一劍穿心他用過多次,我早拆解得熟了。
落梅刀橫橫推出,沿著劍身向上。
陽光照在刀身上,亮得晃眼。心頭忽然生出疲憊來,轉瞬彌漫全身。
我累了。和他爭鬥這麼多年,我累了。
腦海中念頭紛雜,手上動作卻不過一瞬。這一瞬的停滯讓我沒有防住他的進攻,藍翎劍當心刺入。
我向後倒下,心口只有細微的疼痛,腦子卻格外混亂,意識混成一團,飄散在空中。
人生憂多樂少,只希望若有來生,我能夠少一些憂慮和約束,過得自在一些……
[[i] 本帖最後由 紫斐 於 2015-1-13 13:37 編輯 [/i]]
凝瞳 2008-6-1 16:49
第一章
我醒了過來。我死了麼?這裡是陰曹地府?
意識還在苦苦掙扎,眼前一切盡是空茫,大概是地府吧,不過不是都說地獄是一團漆黑麼?
難道是升天了?我下意識伸手去撓頭:雖說我也算大俠,師父他老人家也是道士,不過成仙不太可能吧?
不對!手怎麼會動?魂靈還有手嗎?
這念頭一過,我馬上感覺到了疼痛,肩頭像是裂開一樣,痛得根本無法移動。
死人怎麼會有痛感?難道……我沒死?不可能,那一劍可是當心刺進來,就算懸崖摔不死人,我在墜崖之前也肯定死了……而且我現在是肩頭疼而不是心口疼,所以絕對不可能是沒死。努力地睜大眼睛,勉強看清楚我是在一間屋內,身下軟綿綿的,應該是床。
難道我轉生了?可是轉生為什麼會有記憶?難道轉生之前不是應該和孟婆湯嗎?我怎麼不記得我喝過……閻王殿也沒去……不過好象聽人說過,人出生的時候是帶著前世的記憶的,直到會說話的時候,才變得愚昧,把前塵往事都忘掉。快六十了,難道還要當一年的小孩?這也未免太不合理了吧?我努力想著我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景象,怎麼都無法想象。
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我努力轉頭向門的方向看去──如果能動彈,我想我一定馬上會跳起來;如果嗓子裡可以發出聲音,我一定會大喊出聲。湘萱!竟然是湘萱!
不是轉世!再怎樣的轉世,也不可能跟前生一模一樣……“暮生,你醒了啊,感覺怎樣?”聽,連聲音都是一樣的──聲音……她說什麼?她叫我的名字?成婚之後,她就沒有再叫過我的名字,更別提這種還帶這些關切的語氣……她這種表情和語氣,倒像是還沒遇上洪彥竹之前,和我像家人時的態度……我仔細看著湘萱,她穿著一身淡黃衫子,頭上梳的是雙桃髻,我記得有一次耿大嬸給小煙梳這種發髻,小煙還發了陣火,說這已經過時很久了。小煙處處乖巧,就是愛美的天性和湘萱一樣。就算死了,湘萱也不可能梳這種過時發髻吧?
我心中越發奇怪,張開口想問話,偏偏嗓子像是被火燒過一般,疼得難忍,聲音出來都是嘶嘶的啞音。
“暮生你別勉強說話,你中了毒,陳盟主剛找到蘇神醫為你解毒,蘇神醫說你嗓子被毒燒過,至少要三四天才能說話,半個月後也許能好。”湘萱對我說,還拍拍我表示安慰,“你這次救了我,又阻止毒門勢力,立功不小啊。盟主特地撥給你日暉幫總壇的貴賓房呢,好好養傷吧。”我腦中一片混亂,完全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麼。
中毒、蘇神醫、毒門、日暉幫……在混亂的意識中,靈光一現似的,我想起這一幕到底為什麼如此熟悉了──三十多年前,我曾經為了救湘萱而和毒門動手,結果中了毒!那時候就是在日暉幫江陵總壇解毒養傷,住的……我轉頭四下看著,雖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但在那房間住過幾個月,依稀還能記得房內布置。果然是紅木桌幾,精致的架子上擺著幾樣瓷器玉飾,牆上氣勢磅礡一張畫,題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怎麼會這樣?明明都過去三十幾年了,我為什麼會再見到這一幕?如果是做夢……夢是不會疼痛的……難道是人死後會把人生重新過一遍?也不對啊,重新過一遍,也沒有理由從這時候開始啊……週圍的一切都如此真實,只有我是假的。或者,我也是真實的?
◇◆◇
湘萱一會兒就離開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腦中思緒紛亂。
身體痛得難以移動,但是試著運內力,丹田升起並不強烈的內息。感覺頂多有平時的一二成,我多年苦練的內力消失了十之八九。
不過記憶中,我那一次中的毒好象是火灼?症狀雖然嚴重,卻不是特別厲害的毒,倒是那蘇神醫實在徒有其名,讓我多受了好幾天的罪。至于肩頭挨的那一刀並不嚴重,皮外傷忍一忍就過去了。 內力經大抒穴,上到膈俞。把所有內力注入這兩個穴道,胸口抑鬱的感覺果然去了些,身體的僵硬也漸漸緩解。
這毒最大的特點就是由內而外,外在表現出來受損症狀,因此解毒的人都從外部著手,結果只能治表,耗費時間極長。
毒門的毒藥確實不同一般,不過我從花未眠那裡學到過大部分毒的解法,包括火灼。雖然內力不足,但花門主親自教的解法自然極為有效,身體慢慢地可以動彈了。
如果內力不是這麼弱的話,最多半天我就可以完全把毒驅出去。不過想想我當年因為這毒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之後還拖拖拉拉了一段時間,現在這樣已經不錯了。 至少可以讓我起身下地,走到桌邊。日暉幫現在是江湖第一大幫,家底甚豐,銅鏡很清楚地照出我的臉──我
在自家裡模糊不清的鏡中看過許多次這張臉,昨天早上起來梳洗過後,還看了看裝束是否整齊。
眼前這張臉還算端正,濃眉大眼,倒有些像個鄉下農夫。
原來三十多年前的我是這副模樣,真是新出江湖的土包子,除了一雙眼,處處傻氣。
這張臉是我的,這雙眼也是我的。但是這張臉加上這雙眼,卻不是我。二十多歲的我和五十多歲的我,怎能混為一談?
但我到底是什麼?是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還是已近花甲的柳暮生柳大俠?如果是前者,那我三十多年來的清楚記憶是什麼?如果是後者,那鏡子裡這張臉又是什麼?
或者,一切都是場夢?那麼到底我那三十多年是夢,還是現在這樣子是夢?
不知週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週歟?
腦子裡忽然閃出這句話,像是泰山上看到的日出一樣,一閃奪目,照進我心裡。
是夢怎樣,是真又如何?看得破能怎樣,看不破又如何?少年怎樣,老人又如何?
我現在活在這裡,就夠了。
“暮生,蘇神醫說你現在可以喝點粥,我喂你……”隨著興衝衝的話,湘萱闖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粥。
我轉頭,她的表情突變,呆呆看著我。手裡的碗掉落,濺到她裙角上,
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在床上養傷,湘萱隨後就來給我送飯喂飯。
當時我是多麼開心,認識五六年來,湘萱哪曾對我那麼好過。那時的我雖然不敢奢望,心底卻偷偷在想,也許我的舍身相救,讓她終于開始對我另眼相看了。 真是傻孩子。
那時的癡戀經過漫長的歲月和殘酷的事實,早已磨損殆盡。那時候的我以為只要她一笑,就算為她死了也沒關系。而現在呢?
我看著她,心中波瀾不驚。她現在剛出江湖,正是最嬌豔的年紀,但是我深深地知道,再過幾年,這紅顏也就是枯骨罷了。
“你……怎麼可以下地走動了?”湘萱瞪大眼睛看我,問道。
我方才想起,許多年前的我這時候應該躺在床上,乖乖等她來喂飯。可是現在,我站在桌前,拿著銅鏡自照。
驚慌只是一瞬間。
就算不一樣又如何?我都已經死了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我為什麼要跟以前做的一樣?既然不知道為何重新活一遍,就要活得不同才是。
想到此處,我對湘萱微微笑了:“我剛才試著運內力,然後感覺身體好了很多……”
我忽然住口,腦中湧現出一個令我激動的念頭──如果是重活一遍,是不是當時的很多錯誤就可以改正?我做錯的事情,這個時候,還沒有發生。 對,現在是……!豐七年,我二十四歲,師父過世第三年。青峰劍派的榮世伯讓我帶著湘萱出來江湖閱歷,我們剛到江陵日暉幫,湘萱少不更事,外出遊玩的時候與人發生爭執,結果對方是毒門的人,我替她擋下了毒藥和刀子。
所以現在什麼都沒發生,我是毛毛愣愣的傻小子,誰都可以欺騙我愚弄我……
我對自己笑了笑。很多年沒有這樣興奮的感覺了,好象隨著重生,人都年輕了一樣。
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啊!
[[i] 本帖最後由 凝瞳 於 2008-6-1 04:51 PM 編輯 [/i]]
凝瞳 2008-6-1 16:52
日暉幫內,專門開闢了一處做醫館。我不夠級別,不能讓蘇神醫來我這裡,還是慢騰騰走過去的。湘萱很不耐煩,但也只能陪我慢慢走。
見到我能下地自己行走,蘇神醫瞪大眼睛張大嘴,胡子都被他自己吹起來:“你不是中了火灼嗎?怎麼能自己動了?”
我當然不能說我知道怎麼解毒,只能說是無意中運行真氣,打通兩個穴道,結果就可以動彈了。
“柳……呃,柳少俠無意中發現的解毒法子,實在巧妙啊。如果火灼這毒藥本來就該這麼解,那毒門的毒,老夫實在對付不了啊……”蘇神醫細細盤問我半天,又把脈又查看的,終于頹然坐下,“居然是真氣被阻隔而引起的,難怪這毒難解。唉,毒門本身實力就強,用毒竟然精到這地步……”
毒門毒門,如果武功遠遠高于用毒之術,還不如叫武門。
“神醫,今天我們發現了解火灼的法門,不是好事嗎?你為什麼這麼沮喪啊?”湘萱問。
“火灼只是毒門常用的小毒之一,我以前一直以為這毒是外毒,只能傷人體表不能及內……難怪那些人養傷之後功力都大退,我還以為是他們自己的問題,唉!”蘇神醫嘆道,“一個死不了人的小毒都這麼厲害,其它的豈不更加麻煩?”
“神醫也不必擔憂。”一個熟悉的聲音進入我耳中,我一驚,凝神去感覺,才發現門口站著一人,不知站在那裡多久了。
雖然習慣性地保持警覺,但我現在的功力實在太差,原本可以感知整個院子的能力,現在連門口都困難,何況這人的武功高出現在的我良多。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
那人開門走進房內,對著蘇神醫施禮,然後道:“毒門毒物種類並不多,而且也未必每種都如此難解,神醫既能看出他們一種,就能看出更多。而且這位柳少俠……”他看向我,衝我微微一笑,“能夠誤打誤撞解開這毒,可見福緣深厚,也許還會有其它發現也不一定。”
他在懷疑我。
不過這也難怪,像他這麼心機深沉的人,會相信什麼碰巧才是奇怪。
我此刻武功比他差太多,不能與他直面對上。若是引起他一點懷疑,以後就會有不盡的麻煩。
努力回想少年時的神態,盡量傻傻一笑:“中毒實在太疼了,我可不想再中一次啊!”
“柳少俠有舍身為武林的俠義,洪某在這裡先謝過。”洪彥竹對我一躬道,轉而看向湘萱,“這位姑娘就是青峰劍派的房湘萱房師妹吧,在下日暉幫青龍壇壇主洪彥竹。”
湘萱看著洪彥竹,人幾乎呆住了。直到洪彥竹對她說話時才如夢初醒,臉上一紅低下頭去:“洪壇主。”
雖然初見的地點換了,但是最開始的反應絲毫沒有變化。
我打量洪彥竹,其實他相貌並不算絕頂出眾,至少和花未眠比起來顯得很粗糙。盡管如此,對于第一次出青峰山的湘萱來說,他已經是她平生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了吧?年輕英俊,位高權重,彬彬有禮,外加文採武功都是新一輩“少俠”中的佼佼者,師父又是武林盟主兼日暉幫幫主陳行龍……
這麼多條件在一起,難怪湘萱看不上當時她的“未婚夫”我,而是選了他。
我上前去拉湘萱:“湘萱,我還是有點不舒服,我們先告辭吧。”
同時按照記憶把嫉妒表現出來,就算是老實頭,也知道心愛女子對別人產生興趣時要吃醋。當初的我表現很糟,而心裡早就痛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程度。
已是隔世。
“暮生你先回去吧,我聽說洪壇主曾經以十人之力獨挑陰鬼門,想問他多一些當時的情況。”湘萱神採飛揚,“洪壇主可是大英雄呢,現在遇到了,還不快多問些問題?”
“你問吧,我不舒服,先走了。”做出一副生氣狀,我轉身離開,然後發現湘萱沒有跟上來,于是回頭,做猶豫狀。
湘萱根本沒有理會我,一臉興奮地看著洪彥竹。我暗中嘆了一聲:就算是都知道又怎樣?我能做什麼?我能阻止什麼?
我這樣的武功,能自保已經是萬幸了。
首先要自己強健才行。至于湘萱……命中注定,且不說我現在對她一點感覺都沒,也不想搶來一個麻煩。就算搶,也是搶不到的。
當務之急是回房練功,看看這身體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
凝瞳 2008-6-1 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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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身體的情況比我想象中還要差。
丹田內真力少也就罷了,經脈幾乎都是阻塞的,勉強能行走三陽三焦。靈活性極差,反應慢,最重要的是警覺性也沒有。
師父他怎麼教的我,真是……記憶中我的武功也沒有這麼差啊,不是還露過幾次臉,出過一點風頭嗎? ──那是因為我當時處的地位不高,見識也差,當然分辯不出自己的真實水平。而且在同輩人中,我那時的武功應該也算得上可以了。更何況還有救命三招……
費了一下午時間,只不過真氣運行兩週天,稍微疏通了一下經脈。如果跟高手動手的話,憑借我的招式和經驗,應該能撐下去。
是我的身體,又不是我的。雖然說我已經活了這麼多年,也無所謂生死,但當年的我能從這些陰謀風浪中闖過,難道現在的我反而過不去?當年那麼差的武功況且能過去,現在武功見識都非以往,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所有人的打算──沒有什麼能夠算過時間,再深的心機,總是有所圖謀。沒有掩蓋三十多年不發作的詭計。
忽然想起一事,我伸手入懷,果然摸到師父給我的小半塊玉玨。雖然多年不曾拿到手裡,但握住它的感覺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我有些不舍下手。
我的武功不足以保住它,還是……下手吧!
“當”一聲,玉玨砸在刀刃上,玉質清脆,自然是馬上碎裂飛濺。上面那些繁復花紋也隨之變成碎屑。我猶自不放心,把玉砸到粉碎,方才罷休。
這時候我還沒得到落梅刀,手頭只是普通青鋼刀,用著極不趁手。算了下現在的時間,我嘆了口氣,回到床上乖乖躺著──因為真氣不足,毒解得並不徹底,還是要運功並且靜養才行。 我休息了大概四五天,期間洪彥竹來探望過數次,無非是旁敲側擊。他再奸詐也不可能知道我對他已全盤了解,自然探不出什麼來。而且他應該已經從湘萱那裡打聽出我的底細,也就沒什麼戒心了。倒是我每次裝耿直裝嫉妒裝得很辛苦,但也沒有辦法,形勢比人強。
而這幾天中,江湖上就發生了變化。
湘萱下山闖蕩,明面上的理由是毒門危害江湖。毒門以毒為名,自然為正道人士所不齒,是下三流的門派。毒門向來不張揚,倒也和正道相安無事。但是今年以來,毒門開始異常活躍,據說是毒門現任門主顏夙劍長期浸溺于毒物中,身體已到了極限,要傳位等死。可能繼承他位置的,是他的幾名徒弟和他獨子。
這本來沒什麼,門派中勢力交接本屬常事,不會有人管。但忽然一下子,江湖上的毒門弟子多了起來,傷了不少人。而且那些毒門門人似乎是衝著日暉幫來的,傷的人基本都是日暉弟子。
日暉幫也不是好相與的,幫中好手抓住幾名毒門門人,審問之下得知,原來顏夙劍傳位的條件是殺死日暉幫幫主。日暉幫幫主就是武林盟主,毒門這一命令在武林中引起軒然大波,各幫各派分別派人來聲援盟主,,一時間日暉幫江陵總壇人滿為患。
毒門在暗處,日暉幫在明處,因此日暉幫頗有些縛手縛腳──明知道敵人就在身邊卻不能真刀真槍對上,實在令人鬱悶。來相助的武林人士們便四處巡邏,看到疑似毒門弟子的人就盤查。其中當然有不少誤會,但也有抓正了的時候,例如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湘萱和我這一次。
拼著我中毒受傷,我們終于將那毒門弟子抓回來,日暉幫審問他。本來這審問應該是秘密進行的,但不知為什麼走漏風聲,現在江湖都知道,毒門門主的目的一是為讓他獨子立功揚名,二是為了……陳盟主手中的武林令。
武林令世代相傳,本來是一塊普通令牌,唯一特殊的是它非金非玉的材質。但現下毒門傳出的消息是,這塊令牌是解開浩劫譜的關鍵。
浩劫譜是數百年前江湖一場浩劫之後的產物,江湖人口耳相傳,其中記載了當時江湖頂級絕學。只是數百年來,再也不見它出現,只有“浩劫譜出浩劫生”這說法流傳至今。
得知這消息之後,江湖人士大批湧入江陵。表面上說的是聲援盟主打倒毒門,實際那點心思再明顯不過。
果然浩劫再生。如“前世”那樣,沒有絲毫改變。
不過浩劫譜,他們再也不可能見到。因為關系到它所在的玉玨,有三分之一已經被我毀去。當然我心中記得,但是他們誰也不會知道的。
反正上面的武功我都練過,現在只差讓這具身體熟悉那功法。
那些明爭暗鬥,我無力管。江湖就是這樣,一本傳說中的武林秘籍,足能讓全武林沸騰。而且我知道,浩劫譜並不是假的,其中威力更是可以讓一個武功平平的傻小子變成武林至尊。
這段時間,湘萱一直跟著洪彥竹忙前忙後,招待來總壇的武林人士。我中途過去看過一兩次,竟然還有一次見到了陳行龍。
“你是巍然道長的徒弟?”陳行龍看著我,問道。
我自然上前行禮:“巍然道長正是家師。”
“教出這麼個好徒弟,巍然就算九泉之下也該老懷大暢。”陳行龍上下打量我一番,微笑道,“真氣沉而不洩,腎水盈而不虧,年輕一代裡,你應該排得上號……如今江湖,倒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我倏然而驚:即使我有心掩飾自己的武功,但此刻我功力實在太低,根本做不到收發自如。瞞過洪彥竹還有可能,想瞞眼前這武功大成的陳盟主,那是做夢。
“師父說我資質愚鈍,外功練不好,只能修鍊內力。”連忙彌補,看看能補上多少,“師父故去後,坤敬師太讓我跟湘萱一起練武,就是希望我能學湘萱的招式。”
陳行龍聽這話點點頭,指點了我一些武學上的細節,然後離開。他剛走,一眾剛出江湖的少年就把我圍住,七嘴八舌問我陳盟主說了些什麼,羨慕我運氣好。
我心中煩躁,勉強應付他們。
看起來內功暫時不能大練,如果武功有太突出的進步,肯定會被懷疑。身體倒是可以訓練,打通脈絡這種事情,只要不把脈就看不出來,也沒問題。
只是內力不強的話,很多招式都施展不出,經脈重塑也麻煩。偏偏這邊又絆著我不能離開,否則找個隱蔽地方連一兩年,至少能恢復我壯年時的狀況,而這具青年身體顯然比壯年的更好。
但是想想這些日子“將”發生的事情,如果我離開,恐怕會抱憾終生。至于武功,反正現在地位不高,太高也沒必要。
洪彥竹過來跟我說了幾句,我向他表達了我對陳行龍的崇敬之情,同時很高興陳行龍跟我這種小角色說話。他笑著點頭,話語一轉,問我可否願意加入日暉幫。
我以我和湘萱有婚約為由回絕了他,他遺憾地說了幾句,眼底飛快閃過一絲嘲諷。
看到這一絲嘲諷,我方才真正放下心來。但同時,心也一沉:湘萱應該已經完全站在他那邊了。
我深知湘萱的結局,也深知我阻止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同樣的憾事再度發生。
──也許我可以呢?
就算我不能改變湘萱對洪彥竹的癡情,至少我可以改變結局吧?至少的至少,這一次我不可能會娶湘萱,也許她就不會死了吧?
至少我應該嘗試一下,失敗了大不了一死,反正這條命也是揀來的。
凝瞳 2008-6-1 16:54
我想盡方法分開兩人,反正頂著未婚夫之名,這樣的舉動很正常。可惜情愛這種事情,我平生只有過一次,還是失敗的單方面愛戀。如果我知道如何分開他們,當年湘萱也就不會選擇洪彥竹了。
洪彥竹負責事情極多,每日忙個不停,湘萱也跟他忙。而我既然是來助拳的,自然也不能閒著,跟著其它武林人士在江陵巡視。
算算日子,好象也快到初次遇到花未眠那日了。不過具體日子我有點記不清楚了,幸好我的經歷雖然有了小小改變,總體來說還是相同的。每當發生記憶中已經模糊的事情時,我都會忽然想起:對,我經歷過這件事!
所以只要按照正常安排來,我就能見到他吧。
依稀記得是月中,地點我倒是記得比較清楚,是在日暉幫總壇五十裡外一條小河邊上。因此這幾日巡視的時候,每當走到那條小河邊上,我都會格外注意,以免錯過。
此時還是夏季,河邊潮濕雖然不錯,但雜草之中蚊蟲滋生。武林人士不畏寒暑,卻不能避蚊蟲。他們是尋找可疑之人,又不是來挨咬的,因此走著走著,大部分人就都散了,只剩我一個人在轉來轉去。
記得第一次見花未眠,他正在揍一個人。對方已經是求爺爺告奶奶,他卻仍然不住手。我那時候滿腔俠義,也不問前因後果就跳出來,和他動了手。
我那時武功比他差得多,被他打的招架之力都欠奉。不過他也沒有很厲害地相逼,倒像是跟我打著玩。我那時是毛頭小子,被他逗得氣惱起來,不分輕重地跟他拼命。結果他被我拖住,而被他揍的那人趁機逃跑。
“你個臭小子,那淫賊是你什麼人,你這麼護著他?”花未眠也不去追那人,把我打倒,然後拳打腳踢,開口罵道。
“淫賊?”我當時張口結舌,“那人……是採花賊?”
“廢話!”花未眠瞪我一眼,又揍了我一圈,“他居然敢對我圖謀不軌!小爺不打死他就不姓花!”
現在的我輕輕笑起來,即使隔了三十多年,也能想象我那時的愚蠢樣子,和出口的蠢話:“他對你圖謀不軌?難道你是女扮男裝?”
那時年輕啊,甚至不知妍麗的男子,有時候引來的狂蜂浪蝶,遠比美麗女子引來的還多。
尤其是像花未眠那樣容貌……男生女相不是好事,他一生未娶,想來也是因為沒有女子能忍受丈夫比自己還美麗這件事。
我想著,好象人老了思想就格外漂移,能從一件事想到完全不相幹的另一件事上。大概對老人而言,過去的日子比眼前的要精彩許多。但是一個年輕人整天想東想西,就有點奇怪了──我甚至被大家安上了“木頭”這外號,就是因為我經常神遊天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邊想一邊走的結果就是不注意腳下,本來河邊雜草荊棘的,就沒什麼路。我這一分神,被一塊拳頭大小石頭絆住,向前跌去。
雖然不是美男子,也不能任荊棘劃傷我的臉吧。真氣馬上流轉,沈于丹田,雙臂一劃向後,腳尖輕點地,從荊棘叢中躍出來。
“好你個淫賊,膽子倒不小!”忽然一陣風從我身邊刮過,我聽到一聲怒叱,脖頸一緊,已經被人抓住。那人微一發力,借著我摔倒反起之勢,把我扔出數丈遠。我趴著著地,雙臂只來得及護住頭臉,一時被摔得七葷八素,眼前一陣金光亂閃。
心中雖然知道要趕快起身回擊,但這身體根本不聽使喚,怎麼也起不來。就在這時,後面那人趕了過來,衝著我拳打腳踢,一邊還不停罵著。
我聽他罵得都是淫賊什麼的,心頭火氣,暗道我就算採花也採不到你這男人身上吧。心中一氣,真氣運轉順了很多,勉強運足真氣,轉身竄起:“我連你面都沒見過,有什麼可淫賊的,你以為你是天仙啊──”
一句話剛出,看到對面的人,我真氣忽然又洩了。竄起的身子在半空中無力為憑,又重重摔落。
眼前站著一名少年,二十上下年紀,裸著上身,下身也只是草草穿了條褲子,長長的發濕漉漉的,晶瑩水滴從漆黑發上滑落,滴在白玉般肌膚上。
黛眉朱唇,一雙眼點漆般黑亮。這人不是花未眠,卻又是哪個?
凝瞳 2008-6-1 16:55
第二章
一瞬間我有種錯覺,以為我和他剛剛在泰山上下來,這一次仍然是不分勝負。兩人都體力殆盡,于是互相攙扶著下山。他的屬下和我的朋友,還有小煙一起圍上來,把我們各自領回自方陣營,然後各自下山。
我們是敵人,也是不像敵人的敵人。
腦中浮現太多“從前”,我癡呆了好半天,直到後背的疼痛蔓延上來才醒過神。幸好我呆愣期間,花未眠並沒有再動手,否則估計今天也甭回日暉幫了。
回過神來,看到的是花未眠大片胸膛,我被晃了一下,才看到他的臉。
他表情有幾分奇怪,我一愣之間,他已恢復正常,開口問我:“你不是剛才那淫賊的同伙?”
呃?難道我來晚了,那淫賊已經跑掉了?
不過記得當初見到花未眠的時候,他並沒有洗澡啊?
……不過這家伙本身有點潔癖,打跑淫賊之後,為了去掉對方身上味道特地跑去洗澡,也是很正常的。
看起來還是我的行動多少有偏差,幸好總算遇上了人。
忍住全身疼痛,我坐起來:“淫賊?什麼淫賊?”
花未眠橫了我一眼,然後上下打量我一番:“看你這傻樣子也不像是淫賊,閒著沒事跑這裡來做什麼?砍荊棘當柴火?”
真懷念他這張臭嘴,好象成為敵人之後,就很少聽到他這麼說話了。
“我是巡視這附近安全,尋找可疑人物的。”說完之後才想起,記憶中好象也是這麼說的,看起來我越來越融入現在的年紀和性格了,“才不是什麼淫賊,也不是閒著沒事!”
“巡視?”花未眠四處看了下,“到這種地方巡視?”
我臉上發燙,少年時總以為可疑人物都躲在險山惡水、渺無人煙的地方,因此巡視的時候淨找人蹟稀少之處,也不想想合理與否:“那個,惡人肯定會躲在偏僻的地方嘛!”
“哦?”花未眠挑起眉,似笑非笑問道,“那你看我像不像惡人?”
我仔細看著他,視線盯在他臉上,一寸不移。
就算是五十多歲時,花未眠照樣極美,何況年輕之時。我年輕時心中無塵,不知那有違常理之事,自然可以正視他。現在雖然心內無波,畢竟明白了那事,也就不能太唐突。
于是傻笑搖頭,帶動身上疼痛:“你當然不是……啊!”
疼得我難以繼續說話,住了口。花未眠眼神微一變,隨即輕斂:“你怎知我不是惡人?告訴你,我就是最惡毒最兇狠的大惡人!”
這話我當年就不信,現在自然更不會信:“哪裡有自己說自己是惡人的,你不是。”
他一把抓住我,惡狠狠地說:“你不是要找可疑的人嗎?我還不夠可疑?帶我去日暉幫!”
其實從以前起我就一直很奇怪,為什麼很少跟人親近的花未眠,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跟著我走。不過此刻的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你……該不會是又──”
“又”字一出口,我就知道說走了嘴,幸好這個字尚未吐實,于是生生咽了回去:“呃……迷路了吧?”說完趕快一陣大笑,以免被他聽出紕漏來。
我跟他相識三十多年,自然知道他不認路這一古怪缺點。連每次上泰山比武,上下山都是我為他指路。他此刻來日暉幫,走得迷路週圍無人,好不容易出來個我,當然要我帶他出去。偏偏他那性子,就算有求于人也不可能會直說。
那些人口中的“陰謀”“破綻”,原來竟是因為他迷路所致。
我開始是假笑,後來越想越是有趣,忍不住真的縱聲大笑起來。花未眠一張臉脹得通紅,狠狠瞪我:“你笑什麼?”
我笑得全身都疼。花未眠惱羞成怒,把我拽起來:“再笑?再笑小爺劈了你!”
“你倒是劈啊。”我大模大樣地說。
花未眠從未傷過無辜,即使他後來站在與“正道”對立的立場上,他也不曾胡亂傷過人。所以我很放心。
他眼中忽然光亮一閃,然後低下頭,抓住我手臂就是一口。
“啊──”我一聲慘叫,瞪著眼前的人。
我在做夢吧,花未眠怎麼可能做出這樣……幼稚的事情?而且他不嫌髒麼?──雖然我每天沐浴,不過他的愛潔可是很嚴重的,怎麼會做這種事?
今天真是倒霉,我本來以為吸取以前教訓之後,這次再見面我一定會幫他抓色狼,不會再被他暴打一頓。結果沒想到,暴打沒能避免,反又附加了一堆傷。
他咬了半天,好象終于滿意了,放開我淒慘無比的手臂,對我粲然一笑:“我們可以走了吧?”
我看著胳膊上的齒印,齒痕很深,都已經開始滲出血來。有氣無力地起身帶路,向日暉幫總壇走去。
同時還記得問一些蠢問題,例如“你怎麼知道我從日暉幫來”“你去哪裡做什麼”。他嫌我羅嗦,一個搶步走在我身前:“你指路就好,少廢話!”同時手中劍出,掃開荊棘。
等到快到地頭,我才想起忘了問他名字,連忙補上:“我叫柳暮生,你呢?”
“花未眠。”他看也不看我,冷冷答道。
凝瞳 2008-6-1 16:56
跟花未眠在一起,就要有被萬眾矚目的覺悟。從進了江陵城開始,週圍視線就沒消失過。進總壇之後,眾人視線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趨勢──他們都認識我,又身兼保衛總壇重任,自然可以大膽打量陌生人而不怕失禮。
在眾人眼光之中,我領著花未眠到了會客廳。日暉幫最近正值多事之秋,會客廳人來人往從不停歇。但我和他一進來,滿廳的聲音都停住了。
今日接待的正好是洪彥竹,他上前一步,笑道:“暮生,這位少俠是?”
“花未眠。”花未眠上前一步,從懷裡拿出一封信給洪彥竹,然後轉身問我,“你的房間在哪裡?”
他這性格估計這輩子改不掉了。
我正要回答,洪彥竹進前一步,道:“這位少俠姓花?不知道和花老幫主有什麼關系沒有?”
花未眠看他一眼,道:“你看信就知道了。”回頭繼續問我,“在哪裡?我要去休息。”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當初非要跟我一間房,並且馬上和我回去,是因為揍了我之後心底愧疚和擔憂──我全身都在疼,偏偏是我帶他進來的,把他安排妥當之前,我不能回房。
直說讓我回房休息多好,非要惹事……
果然,洪彥竹還沒說什麼,在他身邊站著的湘萱已經忍不住站出來:“你太無禮了吧?洪壇主問你話,你至少要回答完再去休息吧?而且暮生又沒說要和你一起,你做什麼去他房間?”
洪彥竹在日暉幫弟子心目中地位很高,有幾人聽到花未眠的話,臉色早就變了。此刻湘萱出面,他們也跟著紛紛拿話語擠兌花未眠,甚至有一人伸手拉他:“柳暮生住的是貴賓房,你有什麼資格住──”
我嘆了口氣:日暉幫這些幫眾,大概是在天下第一幫的名頭下囂張太久,做事怎麼都這麼不經腦子?
果然花未眠眉微一挑,在那人的手沾上他手腕之前迅速移動,袖子在空中劃了個弧,收回身側。我眼力猶在,清楚看到他手上動作,同時暗暗心驚──一息之間出三招,招招點中對手,而且每一點都蓄著真力。這份功力,我恐怕要十年之後才能具有。小一輩的佼佼者洪彥竹,比他尚且差了一籌……
那幫眾倒也知花未眠對他出手,連忙擋架。但他連花未眠動作都看不清,更不要提擋住了,每一出手,倒都像是送上去給花未眠打的。花未眠自然不會跟他客氣,一連串穴道點下來,對方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慘叫著倒地。
“你做了什麼?”其它人喝叫,紛紛圍上來,包住花未眠。我自然知道花未眠會一門極厲害的點穴手法,名為銷魂手。是將真氣集于指尖,由穴道及經脈,重者或者疼痛難忍或者麻癢難當,若沒有花未眠親自解穴,即使滿十二時辰穴道自解,也會損半成以上功力。
被他點穴那人在地上打滾哀嚎,花未眠看也不看那人,仍是回身對著我:“走吧。”
“你……把他穴道解開好不好?”我深知花未眠是那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類型,如果別人先招惹他,他也絕不會有絲毫心軟。而且他性格非常別扭,吃軟倒是不假,若是有人來硬的,他會比那人更硬幾分。
所以在場諸人大罵是一點用都沒有的,只會起到反效果。只有我的請求讓花未眠臉色和緩了一點:“你還不快帶我回房?”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忍痛忍得很辛苦了,從牙縫裡擠出幾句:“你先給他解開穴道,否則我們怎麼回去?”
花未眠哼了一聲,俯下身把那人穴道解開,回身拉我:“這下總可以了吧?”
我看週圍日暉幫眾,大家眼底都是一片敵意。倒是前來拜訪幫忙的武林人士,眼中不乏幸災樂禍之色。
各懷心事,不過如此。
誰的心思大概也沒有洪彥竹重,他眼中神色閃了數下,最終終于道:“花少俠難道是……”
花未眠斜了他一眼:“信裡不是寫了麼?”
“但是據在下所知,花老幫主並無兒子,只有一女……”洪彥竹拿著信,遲疑道。
“關你何事?”這句話問得花未眠臉色不善,頂回他,“你把這信交給陳行龍,其餘與你無關。”
說完拉起我,向外走去。大廳內日暉幫眾人臉上不忿,有些人還想動手,洪彥竹一揮手阻止了他們:“這位花少俠是花老幫主孫子,有老幫主信件在此,你們不得無禮。”
他說這話的時候,花未眠和我已經走出門口。我聽到廳內紛亂詢問聲,讓自己訝異地看向花未眠:“你是花立花大俠的孫子?”
他重重捏了我一把,正好捏在我被他咬出來的牙印上,我疼得一抽氣。
“傷成這樣還有心思管閒事問閒話,你真有精神啊!”他說,俊美的臉上盡是嘲諷。
凝瞳 2008-6-1 16:57
回房間之後,花未眠四下打量一番,說了聲:“倒也真漂亮。”
說完,倒也不客氣,直接往床上一坐,打量我:“看不出你樣子傻乎乎的,還能住這種上房……你是哪派弟子?”
“我沒有門派,家師巍然道長。”我答道。
“聽說過,沒多少名氣。”花未眠道,看著我,“教出來徒弟也不高明……”
我不理會他,坐到床的另一邊,拿起幹淨衣物換下身上已經破爛的衣服。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破皮流血地方無數。
“本來以為你這呆小子,住的地方肯定是沒什麼人的偏僻之處,沒想到竟然這麼中心。”花未眠有些苦惱,“我跟我的丫鬟走散了,在她找過來之前,雜事就交給你了。”
“啊?”
“我睡床,你睡地。你給我攔著點人,除了陳行龍,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他一句話沒說完,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後是幾聲叩門響。
我見他皺起眉頭,連忙起身向房門處走去。
“不許開門──”
他的話被輕柔聲音打斷:“暮生,你的傷是不是還沒有包扎呢?我來幫你上藥。”
上藥麼?目的是為了探聽花未眠的情況吧。
愛情一旦消失,很多並不高明的掩飾就全部暴露出來。但我還是去開了門,讓湘萱進來。
她進來之後,把藥放在一邊桌子上,對花未眠笑道:“花公子遠道而來,辛苦了。”
花未眠翻了個白眼。
“聽說花老幫主隱居處離這裡很遠,花公子是一個人來的麼?一路顛簸一定很辛苦。洪壇主為公子準備了內室,希望公子能過去住。”湘萱道,“陳幫主現在不在幫中,等他回來,也一定希望能和公子多親近……”
“藥帶到,你可以走了。”花未眠擺手道。
“花公子,洪壇主他……”
“簌”的一聲,什麼東西從眼前飛過。以我的眼力,很勉強才看出是一文錢。錢從湘萱發邊飛過,釘在一邊牆上。花未眠沉下臉來:“我說你可以走了,你聽不懂麼?”
湘萱在青峰劍派被她師父師叔們寵壞了,哪裡受過這種委屈,當即臉色變了數變,最終還是沒忍住,眼圈一紅,飛奔到門邊,“”一聲把門摔上。
“笨就得老實一點,又笨又裝聰明,也敢出江湖來混,居然還敢跑到我面前。”花未眠冷冷說了句。
雖然他這話除了刻薄點之外,並無錯處。但我當然不能表示贊同,反而要生氣質問:“你為什麼對湘萱這麼兇,又憑什麼趕她走?這裡是我房間,她是來看我的!”
“把藥放到一邊,連點表面文章都不肯做,這女人是來看你的?笑話。”花未眠冷哼,忽然側頭看我,“她這麼做肯定是有恃無恐,該不會……你喜歡她?”
人老了,雖然可以控制神情和動作,卻不能強行讓自己臉紅。我努力嘗試,都快把自己憋死了,臉上也沒有發燙的感覺。沒辦法,只好囁嚅一句:“你胡說……什麼……”然後讓自己倒在床內側,背對著他。
“喂,我不是說了你睡地上?”
不理他,不信他會踢我下床。
過了半天:“算了,反正床很大,但是……”花未眠頓了一下,“你血流出來,把床都弄髒了,你還不快包扎傷口?”
甩下兩個字:“不會。”
“你……”聽到他氣結,我心裡偷偷笑。雖然有點為老不尊,但是想起初識時這家伙對我的處處為難,忍不住想多氣他一氣。
結果肩頭被他抓住,身體被扳得仰臥。我一怔之下,花未眠的手一挑,把我衣服脫下大半。
我人在發傻,傷口上只覺一陣清涼。卻是花未眠取了傷藥,從懷中又拿出一個小瓶,給我上起藥來。
我呆呆看著他,他給我上完藥之後,惡狠狠對我道:“我是怕你把床弄髒才給你上藥的,你明白嗎?”
我點頭:“那個,我不太舒服,先休息一會兒。等到晚飯再叫我。”
花未眠好象很生氣,說了一串話。我反正在睡覺,不理會他。
過了半晌,身邊一暖,好象是他也躺下來歇息了。我心裡好笑,也不覺得身上傷很疼了。
凝瞳 2008-6-1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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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身體就是好啊,要換做原來的我受這種程度的傷,怎麼也得休養小半個月才能完全康復。結果現在只用了幾天就感覺不到什麼疼痛了,上竄下跳都沒有異常。
當然不排除花未眠用上一些好藥的可能,不過他絕對不會承認,我當然也不會問他。他的丫鬟大概是把他弄丟了,過了好幾日都沒過來。于是這一段時間,就是我來照顧他。
他的脾氣和習慣我都很清楚,那點少爺脾氣現在看來也沒什麼,一些雜事,做做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又不是沒做過。而且這家伙也只有嘴硬,我每晚都睡床上,他也沒真把我踢到地上去──我以前是太老實,他讓我睡地上我就睡。現在想想自己一把老骨頭,可扛不起地上寒氣,也就大大方方佔據床的另一半。
以前花未眠和我結交,是因為我比較老實,而且任勞任怨。也不知道我現在這樣,還能不能入他的眼。不過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跟他裝傻,也有點別扭。
不過好象因為我包攬一切雜事的關系,花未眠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會記得給我換藥,會在外面幫我出頭。洪彥竹和湘萱經常來找我,明著是跟我談天,實際是打聽花未眠的情況。我自然是一問三不知,但這樣也有些煩,尤其在湘萱面前必須做出一副鍾情樣子,對我這個老人而言實在太辛苦。幸好花未眠經常救我于水火,每當他們來找我,他都會很爽快地用言語或者是眼神把他們趕走。
唯一的問題是他順便把我幾名朋友也趕走了。來日暉幫幫忙的並非全是沽名釣譽或想混水摸魚之徒,也有一些真正的義氣之士。其中有幾個,在前世就和我關系很好,尤其是陶弘景,前世我看他慘死而無法救助,這一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重復前世的悲慘。
雖然現在看來,陶弘景也是老實有餘機靈不足,不過在當年,恰好和傻呆呆的我投契。那時的我幾曾遇到過這樣的朋友,自然是經常和他在一起。記得那時花未眠的評價是“傻子湊一堆”。但現在,我連找他們的時間都沒有了,花未眠佔了我大部分時間。
可能還是有差錯,我遇到花未眠的時間就不對,接下來的一系列事情也跟著發生了改變吧。至少他的丫鬟到現在還沒來,但是我的記憶中,那名叫做蝶兒的丫鬟是在花未眠來之後三四天就到了的。
託花未眠的福,我還被陳行龍找去過一次,當然是在他和花未眠兩人談話過後。我無法得知他們談過什麼,但是也能猜到陳行龍肯定是確認了花未眠的身份,並且探問過他的目的。而他找我說的那些話,當年的我聽不出其話中深意,現在卻已經能明明白白聽出他隱含的意思──他自然是不信任花未眠的,所謂的讓我“照看”他,其實照顧是假,監視是真。所謂盟主大俠,也不過如此。
要知道他的幫主位子可是花立傳給他的,他至少應該相信花老幫主。花老幫主既然能讓他外孫來,就證明花未眠並無它心。
可嘆陳行龍氣度不過如此。雖說身為盟主,很多事情也是逼不得已,而且他也料不到我已洞悉一切──我的經歷連我自己都會懷疑是場夢,別人自然更不可能想到──這麼做倒也談不上錯誤。就像湘萱總以為我還是月前那個傻大頭,因此習慣用並不高明的計策對付我,卻只能讓我心寒之餘,有些好笑罷了。
這一場戲我已經看到過終場,從頭再來看,戲中人那點心思再明顯不過,也就顯得可笑了。我老了,再也不能一起入戲。
唯一能把我拽進戲裡的就是花未眠。他和小煙有點像,都是年輕而任性的人,抓著我非要我注意不可。我自覺已是祖父級的人,又對他有虧欠,哪怕是被他呼來喝去挑水做飯──花未眠不吃廚房做的飯菜,非要我給他做,還好我老來無事學過,否則毒也毒死他──也不覺得生氣。
我還是負責巡視,只是原來和我一組的人都被花未眠趕跑,換成我和他。花未眠此刻雖然年輕,言談已經頗有見地。江陵勝景,和他同遊,倒也覺愜意。
反正我也不是真心去找什麼可疑人物,不如自己開心一下。花未眠更是輕鬆,好象根本不是來幫忙,而是純粹遊玩的一樣,四處閒逛,哪裡有熱鬧去哪裡。
這樣半月下來,我和他倒把江陵城裡裡外外玩了個遍。重活一輩子果然劃算,以前哪裡有這樣的閒心賞景啊,忙都忙不過來。
雖沒遇到可疑人物,倒是有不少人見了花未眠兩眼發直,路都走不動。甚至有不怕死的上前來搭訕,有些色欲燻心的還直接動手動腳。
當初的我什麼也不懂,看到花未眠動輒出手傷人,還勸過他來著。現在既然明白,對那些色狼自然沒什麼同情心,也就幫著花未眠動手。花未眠不屑為那種人髒了他的手,我漸漸淪為打手,替他收拾色狼。
這和以前又是不同,因此引發的結果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日晚歸,我和他在回房間的路上,聽到院子裡有人提到我和他的名字。
“你說,那個花未眠和柳暮生到底是什麼關系?”
我一驚停住腳步,花未眠卻也站住,拉著我一閃身,躲在院中樹後。
我向聲音傳出之處看去,只見院中涼亭內坐著三人,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談論對象正是我和花未眠。
“還能是什麼關系?你是沒看到那姓花的小子第一天來的時候,那叫一個囂張神氣,連洪壇主都不放在眼裡,青峰劍派的房姑娘夠美吧,姓花的一口給人家嗆回去了。”說話的是崆峒派弟子,叫盧瑜南。我跟他說過些話,但沒有深交,“結果呢,這麼囂張的人,竟然死活非要跟柳木頭一起住,你說奇不奇怪?”
“嘿嘿,不奇怪,柳木頭雖然傻了點,長得還是不錯的。姓花的肯定是看上他了。”他身邊那人是他師弟,人老了記性不好,想不起他名字,“這倆人天天住一起,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場景呢……”
他語氣很猥瑣,一聽就知道他腦中在做什麼想象。我這一生在感情上最是失敗,也最聽不得這種話。雖說人老臉皮也厚了,還是不覺間臉上發燙,心底生出怒氣,同時覺得極為尷尬。
偷眼看花未眠,不見他臉上慍怒,心中暗道不好。要知道花未眠這種性格,如果臉上表現出來怒氣,還不會太糟糕。如果一臉平靜,才是真的大怒。
我這一走神,就漏過好幾句話,再聽下去,就聽到這三人討論起我和花未眠“房中之樂”來,聽得我面紅耳赤,辣到耳根去。終于再也無法忍受,輕輕提起腳步,往院外走去。
寧可繞個圈子回房,也不能讓他們發現我。至于花未眠,他想打人或者怎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只要他別當著我的面打人就好。
雖然活過這麼多年頭,而且成過一次親,但我依然是童子雞一只。男女之事我聽到尚且會尷尬,何況這種……
我躡手躡腳走出院子,身邊衣袂輕響,花未眠竟然也跟著我出來了。我看著他的臉,果然是豔極動人,心下窘迫,硬著頭皮道:“你怎麼不去打他們?”
平時要是有人敢在背後這麼議論他,依他的性子早就動手了,怎麼今天居然還退了出來?難道是生氣到極點,尋思用更厲害的手段報復?不過花未眠也不是那種人啊……
“我打他們做什麼?”他橫我一眼,“隨便他們說去,我還能和你這木頭怎麼著不成?”
我怔了一下,花未眠隨即補上一句:“就你這種連未婚妻都保不住的傻子,誰會喜歡?我要是跟他們認真計較,才會落人口實……”
他忽然住口,臉上表情微有些變化。我卻已經沒有閒心分辯他神色,心裡只覺難受,實在無法在他身邊停留,轉身便走。
就算是已經練出涵養功夫的老人家,也不代表怎麼都不會生氣。我在感情上受創極重,就算已經看淡,傷口畢竟還在。現在把往事重演一邊,心下不是沒有觸動的,偏偏這家伙非要揭我傷疤。
就他這張嘴這性格,再好脾氣的人也難忍。我當年沒被他氣死,真是了不起。
凝瞳 2008-6-1 16:59
第三章
其實當晚我就有些後悔。畢竟我已是一把年紀,什麼沒經歷過,何必為了這麼幾句話就生氣。
但心境好象自動適應了這個身體,竟然恢復了幾分年輕時的倔強,無論如何也不打算服軟。我不肯低頭,花未眠當然更不肯,結果兩人就僵持住了。正好這時他的丫鬟蝶兒到來,我幹脆地跑去普通客房住,把貴賓房留給他們主僕。
不就是生氣麼,別以為我老了就沒脾氣。
自然也不和他一起巡視,反正我還有朋友。陶弘景等幾人和我談得來,平時自然多在一起。洪彥竹另有目的,也極力跟我接近。至于湘萱,也在洪彥竹授意下套我的話。我不是以前的小傻瓜,自然只有敷衍沒有實話,反正他們也分不出來。
這樣略微沉寂了一段日子,我樂得一人開心,不用哄小孩。日暉幫賓客院雖大,我和花未眠也算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時總能遠遠看到。我每一次都視若不見地扭頭走掉,雖然有點幼稚,不過反正我今年還不到二十五又剛出江湖,不成熟也是可以原諒的。
我這樣,花未眠倒好象有些忍不住了,幾次都差點走來我面前。我心裡暗暗覺得好笑,臉上卻若無其事,硬是不理會他。他果然顯出些焦躁,好象想開口主動跟我說話,又放不下面子。
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好玩?逗逗就會上鉤,完全孩子氣的性格。我認識他這麼多年,還是頭回發現他的有趣之處。
不過不管他,反正目前沒什麼事,就算不理會他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最近形勢頗有點外緊內鬆,毒門的消息滿天飛,每日日暉幫幫眾以及我們這些來助拳的武林人士都出去巡邏,但沒有任何事發生。
我知道這只是表面的平靜,但是其它人並不知道。有些人就不耐煩起來,懷疑這是毒門耍的狡計,把焦點集中在日暉幫,實際目的卻在它處。眾人各有事情,有的就借故告辭,回去忙自己的事了。
像我這種小人物,即使說什麼也不會有人聽,幹脆閉嘴。白天出去遊山玩水,晚上跟陶弘景他們幾人談天說地交流武藝,也輕鬆自在。
這一日傍晚吃過飯,我們幾人在院子裡比劃,不用兵器,只是拳腳。陶弘景是鷹爪派弟子,最擅長近身擒拿,我“此刻”的拳腳功夫稀鬆平常,也就和他一起切磋。兩人打成一團,很是熱鬧。
他擒拿手實在不錯,只有個致命缺點,就是手腕翻轉之後姿勢非常不自然。這是他身體姿勢不正確的緣故,我看得出來,但是不能直接告訴他。只好一遍遍跟他拆招,故意引他翻轉手,然後故意從他僵硬之處逃掉。這樣兩三次下來,他身體忽然自動調整,一翻腕子抓住我。
我本是在喂招,被他抓住嘗試反抗,卻掙不開。陶弘景更進一步,扼制住我身體,直接把我壓倒在地。
唉,內力不濟就是吃虧啊,招式還要隱瞞實力,結果就是一輸到底。
我看著天上火燒雲,想著。
“嘿嘿,暮生你又輸了!”陶弘景笑道,放開我手臂,準備起身。
“你們在做什麼?”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語氣冷冽。
越過陶弘景肩頭,我看到花未眠站在一邊,臉色不豫地看著我們──不豫是委婉的說法,正確的形容應該是冷得讓人遍體生寒。
“切磋啊,怎麼?”陶弘景先站起,我隨即慢慢爬起,答道,“花大俠武功高強,一定看不上我這幾下子,要不要指點一二?”
花未眠臉色變得越發難看,簡直是在瞪著我了。我側頭看他,做出一副皮實樣子,心裡偷偷笑。
他張口正要說話,遠處傳來一聲尖叫,聲音淒厲,聽起來格外駭人。我一驚,馬上算了算日子。
原來是今天開始的麼?
凝瞳 2008-6-1 17:00
雖然知道跑過去看到的將會是死人,我依然被那名日暉幫弟子的慘狀嚇了一跳。毒門的毒物果然厲害,屍體呈現焦炭一樣的顏色,連血的顏色都紅得發黑。那人臉上表情是極度驚訝恐懼,五官扭曲成詭異形狀,瞪大的眼和張大嘴中的牙是全身上下唯二不是黑色的部位。
這樣的場面對當年的我而言一定很有刺激性,初出江湖還沒真正殺過人,死人也少見,何況是死得這麼慘的。我做出發怵樣子,同時偷偷打量週圍,尤其是洪彥竹。
他表情是很完美的痛心和憤怒,即使我已經有了“後見之明”,也不能從他神情中看出任何的偽裝來。這人城府之深,真是令人心寒。
週圍人臉色都很難看,陳行龍還在趕來的路上,因此現在由洪彥竹處理。我看著他忙前忙後,安撫眾人詢問問題,竟沒有半絲破綻。
我心中生出無力感,就算知道人是他殺的又能怎樣?我沒有阻止他的能力,甚至連揭露都沒有證據。而且稍一不慎引起他疑心的話,恐怕是自身難保。
難道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在我面前慢慢死去?所謂的柳大俠,也不過是縮手縮尾的可憐蟲而已。
腦中閃過無數念頭,一邊告訴自己要冷靜,又不是毛頭小子,衝動能濟得了什麼事。另一方面,卻是真的好象跟這身體一樣變得年輕起來,不忍在明知事情前因後果的前提下還要眼睜睜看著人不停死去,哪怕會遇到危險哪怕無濟于事,也想大聲揭發事實。
幸好最後還是阻止了那麼可怕的想法。握緊拳頭,把頭歪過去不看死屍,才勉強控制住自己。正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怎麼?看到死屍就嚇成這樣?你膽子也真夠小的。”
這聲音這語氣,不用看人也知道是花未眠。我瞄了他一眼,不理他。
花未眠遲疑片刻,反而幾步走近來:“那個,你搬回來住吧。”
今天他怎麼轉了性了?我有些驚訝,轉頭看他。
“蝶兒做飯不如你,這裡條件太差,她挑水也太辛苦了。”花未眠仰起頭,神氣道。
老人不應該輕易動氣,我要冷靜、冷靜……
不過這家伙也著實太氣人了吧?我和他本來就在賭氣中,他還來跟我說這話,簡直是……
“搬回來吧,白天也一起行動,別和那幫人一起了。”花未眠轉到我面前,微微抬頭正視我,眼中並不像我想象中那樣帶著嘲諷,而是一種奇怪的神色,“那些人都不知道是什麼來頭,搞不好有些就是毒門中人。死的那人明顯是被日暉幫內的人殺死的,不可不防。”
我看著他,心底有了些暖意。
原來他其實是擔心我,只是嘴硬。
“花少俠怎知譚蒼術是被幫內人殺死的?”洪彥竹耳力著實了得,隔著這麼遠也能聽到,並且走了過來,問道。
“不是很明顯麼?”花未眠唇角一翹,道,“沒有打鬥痕蹟,這裡是貴賓院,是日暉幫最內的院子,如果說敵人能輕易潛入,未免也太荒謬了。何況這人應該是中了毒之後今日才發作的,他是負責內院的吧,外人怎麼會針對他下毒?”
我暗中嘆了口氣。
花未眠啊花未眠,你平時不是多話的人,怎麼今天忽然這麼熱愛自我表現?如果你是在別人面前表現也就罷了,偏偏兇手就在你眼前,你這麼說話,不是給你自己找麻煩麼?
不過當然,花未眠再聰明也猜不出兇手就是洪彥竹,這麼說話也沒什麼不對。而且反正他已經是洪彥竹眼中釘,再多這麼一項也沒什麼關系。還能吸引洪彥竹的注意力,這點而言,倒是幫了我不少忙呢。
如果能趁著洪彥竹精力都集中在花未眠身上時,暗中做一些動作,也許會減少一些傷亡。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凝瞳 2008-6-1 17:02
回去和花未眠同住,由于多了蝶兒這丫鬟,就稍微的有些別扭起來。尤其我想到她是死在我劍下的,就總覺得難受──雖然她現在還好端端活著,只是對我態度比較惡劣。
蝶兒對我一貫不友善,我不知原因,也無法做出應對。
難道“前世”裡,她就是因為討厭我,才在眾人圍住她的時候,故意往我這方向跑。然後我明明想放她走,她卻硬要往我刀上撞,結果我收招不及,她便死在我刀下。
我和花未眠交惡,一半是因為他在逃離時殺了陶弘景,另一半就是因為我殺了蝶兒。他殺陶弘景是跑掉時的不得已,我殺蝶兒卻是莫名其妙。
所以現下,我對蝶兒真是小心翼翼,絕不手持利刃靠近她五丈之內,以免她好端端往我兵器上撞。她對我不友好,我也對她敬而遠之。
隨之而來的是不停的死亡。每隔三五日,必然有一具屍體出現。死的人都是日暉幫核心幫眾,說得更準確一點,都是護衛內院尤其是護衛幫主的。
這下毒門要謀害盟主的目的算是坐實了,日暉幫上下一團混亂,有些人極度小心,連吃飯都先用銀針驗過再下肚。更有些人四下抓有嫌疑的人,只要有人稍一不對勁,他們便密切注意該人,甚至抓起來押到陳行龍或洪彥竹面前。
陳行龍沒有明顯的動作,只是出來進去的時候,著意把武林令露出來。對此花未眠冷笑一聲評價道:“殺人那人是想趁著混亂引他出來,沒想到陳大盟主把頭縮得幹淨,只留下誘餌讓人主動送上門……盟主果然是盟主,思慮週全,就是好象不怎麼正義。”
陳行龍是什麼樣的人我自然清楚,卻也不好直接附和,只是道:“花少俠──”
他轉頭瞪我,我忙改口:“呃……未眠,你好象懂醫術,不知道這毒門的毒,你有辦法對付麼?”
他自然是有的,即使他現在還沒坐上毒門門主的位子,也已經熟讀毒經了。只是他其實頗為能忍,在真兇被發現之前,他是不會把自己暴露出來的。
但我已經不忍再看下去了,如果我一無所知,那對這樣的局面也沒什麼辦法。可是我知道,只是不能說,說了也沒人信。
但至少我可以試著推一把,即使讓自己陷入危險中,也可以減少傷亡,並且可能會讓洪彥竹的陰謀大白于天下。
當然前提是花未眠肯幫我才行。
花未眠瞪眼看我,臉上表情和他的美貌殊不相稱:“你想做什麼?”
“呃,你不用擔心,應該不會牽連到你頭上……”以你的本事,牽連到你頭上應該也不會太危險才是,“我是想……”
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面腳步聲,我一驚住口。
接下來要說的話很秘密,要是讓洪彥竹的人聽到,不僅會破壞我的計劃,還會把我完全地暴露出來。我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死也就死了,可是和我相關的人事怎麼辦?萬一連累到花未眠,甚至讓洪彥竹達成他的目的,那可是死都難贖其咎的罪過啊。
門口傳來敲門聲,我去開門,然後愕然。
外面站著的,是打扮得格外漂亮,有數日不曾出現在我面前的湘萱!
◇◆◇
我看到她先是愣了一會兒,畢竟她有好一陣子沒來我這裡。但隨即心一動,算了算日子,果然差不多是今天。
即使已經平靜了,這時候也不禁心中一痛:“湘萱?你來做什麼?”
“你讓她進來幹什麼?”花未眠皺起眉頭,不悅地看著我。我只有微微苦笑,花未眠性格雖然別扭,卻不是小氣之人,不知為何竟對湘萱排斥到這種程度。
不理會他,我轉頭對湘萱笑著打招呼,讓她不要見怪。接下來跟她談天說地聊些家常,她著意討好,我心內算計,也算談得開心。花未眠在一旁坐著,臉色難看,不時冷冷嘲諷幾句。我和湘萱這時候還算默契,一同無視他。
“最近死了好幾個人,暮生你一定要小心啊,天知道到底誰是兇手……”湘萱說著,還似乎無意地看了花未眠一眼,“不要跟不熟的人在一起,尤其故去的人都是中毒,誰知道什麼時候吃的東西裡就有毒物呢!”
花未眠冷哼一聲:“沒錯,天知道誰是兇手!”
我心中一凜:難道他此刻已經看出端倪來了?
前生的我實在缺乏觀察能力,人又傻傻的,直到事情真相擺在眼前,才明白各人的心思。因此花未眠到底什麼時候發現一切的,我是完全不知道。現下看來,他這時應該已經心下有數了才對。
但是湘萱應該還什麼都不知道,被他搶白得有些掛不住,又不能反擊回去,只好抬頭可憐兮兮地看著我:“暮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也知道我膽子小……”
果然來了。我輕嘆一口氣,嘴上卻道:“是啊,我剛上青峰山的時候,你還會被蟲子嚇哭呢……”
“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死人,還是被毒死的……”湘萱相貌本美,此刻一雙翦水眸中盡是晶瑩之意,當真楚楚可憐,“每晚我閉上眼,都好象看到那些人的魂靈繞在我身週,暮生我好害怕……”
她話說到這程度,戀她甚深的柳暮生當然要寬慰要安撫要極力哄她。可憐我年近花甲,竟然還要違心做這種頗為肉麻的事情。
所幸湘萱的目的並不是要我安慰她,我哄了一會兒,她也就停了淚水──這時候就要感謝花未眠了,他的冷言冷語實在幫了我不少忙。湘萱半仰頭對我說道:“暮生,那些人的魂好象是纏上我了,我問葛神算,他說我是女子,陰氣本重。那些人是冤死,自然不甘心,于是……”
葛神算其實不是神算,只不過是對陰陽之術略有研究的武林人。不過世人多信神鬼之說,葛神算經常到處給人算命,若是準了,自然有人幫他宣揚。久而久之,竟然造出一名神算來。
“啊?那這可如何是好?”我知她目的,故意裝慌亂樣子,“葛神算有沒有說怎麼化解啊?”
“葛神算給我畫了符,不過他說這符威力還不夠,我一定要找百年以上的古玉佩戴才行。”湘萱道,“玉可闢邪,百年古玉更是可以驅逐鬼怪。只是百年以上的玉雖多,倉促之間卻也不好找,而且到底是不是真有百年還不一定……”
以前的我聽到這話的時候,馬上獻寶一樣把玉玨拿出,送給湘萱──反正師父給我,本來也說過我可以送媳婦兒的。
但是現在,我只是裝聽不懂:“那怎麼辦啊?”
湘萱看我如此不上道,眼底也有了幾分不悅,卻還要溫聲道:“暮生,我記得你師父給過你一塊玉……”
“啊!你是說那塊玉玨!”我大叫一聲,站起,“可是它被我摔碎了!”
湘萱當即大驚:“摔碎了?”
“是啊,前陣子和小陶他們切磋,被他扔出去。你知道我從來都把那玉玨帶在身上,當時正好掉出來,砸在石頭上……”當然那時我確實是砸了一塊玉,不過是隨便找的一塊,“而我當時又沒注意,爬起來又跟小陶打了半天,又動兵器的……結果那玉又被我的刀砸到,就……”
我伸手入懷,拿出一小片玉屑來:“都碎成粉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塊大一點的碎片,能用嗎?”
那碎片確實是玉玨上的,不過是最無關緊要的一片,上面只有兩道花紋。就算洪彥竹是神仙,也不能從這兩道紋路上推出整塊玉上面的地圖。他的計劃,是注定失敗了。
湘萱臉色霎時灰白,問了我當時的詳細情況,最後拿著那碎片,說是要去問問葛神算這可不可以。我一臉歉疚地送她出門,又是品名討好,說我一定替她多留意。
跟她週旋真是辛苦,回到房間,我方才暗暗鬆了口氣。
花未眠性格是很古怪,不過和他在一起倒是很舒服,只要不被他氣死。我躺上床,想著洪彥竹可能的反應和舉動。
接下來這段時間,我有的辛苦了。洪彥竹未必相信我真把玉玨砸了,肯定還要來試我,甚至可能暗搶什麼的。
時代已經改變,大概是由于我做了一些和從前不同的事情,從而讓生命的發展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經歷在現在只能用來參考,那時洪彥竹沒對付我,不代表現在他不會出手。
一定要謹慎,我這武功,搞不好被人宰了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在想事情,花未眠忽然拿出什麼東西,在我眼前晃悠。
我抬眼看,竟然是一塊玉佩,上面紋路繁復,看起來極為眼熟。
“那個,你把這圖背下來,如果有人逼你想那個什麼玉玨上的圖案,你就畫這個好了。”他看著我,說道。
我心中一熱,知道他已經清楚湘萱的真實目的,怕我受到傷害。
“你這家伙這麼傻,我給你三天時間背,背不下來小心我罰你。”他補充,“如果真出事,也別畫得太快,總要撐到我去救你……對了,這些藥你也收著,你傻乎乎的,搞不好會吃下什麼奇怪的東西……”
他就不能把那些傻啊呆啊之類的詞去掉麼……
凝瞳 2008-6-1 17:04
接下來幾天,湘萱倒是經常來找我。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許會因此感覺受寵若驚吧。但是現在,除了酸澀和些許感慨外,我竟然只是冷冷看著她表現。
原來老人在明智之後,也會變得冷漠。除了死亡還能激起我一些情緒變動之外,對于什麼陰謀什麼情愛,竟然是完全漠然。明知道湘萱腳下是一條不歸路,卻並不想救她──或者是不能,但是如果是年輕時的我,即使明知不能,也會勉強為之吧?
但又能怎樣呢?各有各的因各有各的果。在見到洪彥竹那一刻起,湘萱就落入命盤內了吧。只有我這樣兩世為人的,才能跳出來看一切。
認真在考慮我要不要出家算了,也許佛門廣博,可解我心中疑惑。
我心中最大的疑惑是,我這般死去活來,是為了什麼?我連上一輩子都活得有些厭了,為何還讓我再活一遍?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再失去當時的所有,或者是相反,為了讓我挽回?
可,就算我能救回陶弘景救回蝶兒,就算我不會再和花未眠決裂,我一生唯一的愛戀,也不可能回頭。別說這時湘萱已經不能回頭,就算她能回到我身邊,我也再沒有曾經的情愛了。經歷過太多,已經不想再強求。
我已經累了,若不是想著當年虧欠花未眠,也許現在就跑去出家參禪也不一定。
正好此刻日暉幫內也有少林崇左等一幹佛門弟子,我跑去跟他們求教,順便問一下各大寺院的情況。回房整理出來,打算事了就去看看。
我和花未眠住在一起,我做什麼事自然是瞞不了他的眼,況且這也不是什麼可隱瞞的事情。結果花未眠看到我那張紙,整個臉都氣白了,惡狠狠問我:“這是什麼東西?你要去寺廟燒香還是參拜?”
事無不可對人言,至少沒什麼可隱瞞他的,我自然從實答道:“我在考慮出家的問題。”
“你瘋了?年紀輕輕又……有婚約在身,你好端端想什麼出家?”花未眠瞪我,“還是……你情場失意,逃去空門?”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花未眠都敏銳得讓人心驚。雖然不是我的原因,卻也是事實。我尷尬一笑:“我只是向佛而已,俗事纏身,哪裡可能馬上就去。佛門萬事皆空,怎能是逃避情傷之處,我就是再無知,也不會……”
正分辯著,只聽打門聲。我心中暗叫來得正好,連忙跑去開門。
卻是陳行龍讓我去後廳一敘。我微微愣了下,因為以前並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不過心念一轉,大概也能想到這改變的起因。
自然是要跟著去的,對花未眠交代幾句,他好象心情不好,對我哼了兩聲,並不多說。我向來深知他脾氣,也不會自討沒趣,跟著那人離開。
不過我想出家,他有什麼可不高興的?還是他以為我要改投門派?我本意在禮佛而非武藝,自然不會去少林那樣更像武學門派的寺院。總不會他覺得我太笨不像和尚吧?佛法在頓悟,和天資沒什麼大關系,聰明未必早達。
反正那家伙三天兩頭都在生氣,不去想了。他就是看我來氣,我又能怎樣。
專心考慮眼前局面才是真的。陳行龍雖非真的俠義之士,卻也不是小人。他這一次找我,若我沒料錯,應是收了挑撥的。
幸好東西都帶在身上,完全可以見機行事。
盤算了事態可能的發展情況,我人也就走到後廳,領我來的那名日暉弟子告退,廳內只有我和陳行龍。
我恭敬行禮,陳行龍看起來倒是滿懷心事,一擺手讓我坐下。先是寒暄了幾句,問我在日暉幫住的如何,一切方便否,謝我幫忙的高情厚意等等……
我耐心回話,顯出老實樣子。反正比起無所事事的我,忙碌的陳盟主肯定是先沉不住氣的那個。果然寒暄一會兒,他忍不住把話題扯到我身上:“聽說你和房姑娘有婚約,是令師定下的麼?”
“不,是家師過世後,我按照他的吩咐去青峰劍派,多蒙青峰劍派各位師伯照顧……坤敬師太尤其照顧我,看我和湘萱玩得好,就為我和她定了親……”我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坤敬師太圖的,恐怕也就是我那玉玨。只不過她表面要維持正派形象,不便直接向我詢問。她心思又重,以為師父和我知道玉玨的作用,因此以為我肯定不會將此物示人,故此雖然將湘萱許配給我,卻沒有囑咐她探問玉玨,怕引起我疑心。否則以我當年的傻勁,那玉玨早落入她手裡,也不會等到後來被這幫人巧取豪奪。
陳行龍接著說了幾句,都是什麼“天作之合”之類無意義的祝福話。然後狀似無心地問我:“我聽葛神算說,房姑娘前幾天拿了快碎玉給他看……”
果然來了。我接口道:“啊,那是湘萱說要百年以上的玉來闢邪,那塊碎玉可以嗎?”
陳行龍顯然已知前因後果,道:“葛神算說這玉太小,已經沒什麼作用了……呃,這暫且不提,葛神算找我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那塊玉恐怕不是普通的玉玨。”
我奇怪地問:“不是普通的玉玨?是因為它時間久麼?”
陳行龍搖搖頭,從身側拿出一物,放到我面前:“柳少俠可覺這上面的玉璧眼熟?”
他拿出來的正是武林令。沉沉的黑色令牌上鑲著一塊玉璧,玉璧上紋路繁雜,倒像是一幅圖。
“眼熟……”我遲疑了下,仔細打量著,“啊!這上面的圖案,很像我那塊玉玨上的!”
穩定如陳行龍,此刻也不禁有些動容:“令師去世之後,柳少俠就一直戴著那玉玨,不知你能否記住上面花紋?”
我搖頭:“暮生記心極差,又不曾留心過上面的花紋,記不住。”
陳行龍眼中露出失望之色,重重嘆了口氣。
“陳盟主為什麼問這個?那玉玨有什麼不對嗎?”我問道。
“……”陳行龍猶豫片刻,終于道,“想來你也是不知道的,這卻要從頭說起了……”
凝瞳 2008-6-1 17:05
第四章
“想必你也聽過浩劫譜這名字。相傳前朝時,武林中有過一次大浩劫,就是因為這秘籍。最後它被一位不世而出的奇人得到,練就一身神鬼莫測的功夫……”陳行龍緩緩道,“這位奇人你也許也聽過,就是前朝的補天刀方青卓。”
我點頭,不僅聽說過,還見過他的石像和筆蹟──當然是“後來”的事情。
“方大俠覺得浩劫譜對武林的危害實在太大,但又不忍心毀去前輩高人的心血,尤其他一身武功全由浩劫譜而來。他思來想去,便把浩劫譜放到一處極隱秘之所,把那所在繪成一張地圖,分別刻在三塊玉上。便是一塊玉佩,一塊玉玨,一塊玉璧。”
“毒門要對我下手,就是為了這塊玉璧。”陳行龍摸索著武林令上玉璧的紋理,道,“從房姑娘手中的碎玉上來看,那塊玉玨應該就是你原來的那塊。”
我張口結舌:“可是……那玉玨被我摔碎了……”
陳行龍緊緊盯著我:“你真的不記得上面的圖案?”
我茫然搖頭,不逃避他的眼光。
年紀上,他其實比我還小幾歲。多吃幾年飯還是有用的,何況我很清楚他的心思,他卻完全不知道我。
因此我有信心,他不會看破我的裝傻。陳行龍畢竟不是洪彥竹,身為日暉幫幫主兼武林盟主,他必須有盟主的氣度和心胸,即使對我還有懷疑,也不可能形之于表面。沒有證據證明我是故意把玉玨摔碎的,也沒有證據證明我能記住上面的圖案,他就不會對我下手。
最後他只有嘆了聲:“那你多多注意點,毒門中人若知道那塊玉玨曾經在你手裡過,一定會對你下手。如果那玉玨還在也就罷了,他們頂多搶去東西。但玉玨一碎,他們可能就會把所有希望放在你身上,也許會抓你走也不一定。出來進去還是要多注意,那塊碎玉也別拿出來,趕快收好或者扔掉為上。”
我點頭應是,陳行龍再跟我說了幾句,探問了一下玉玨的來歷。師父是在一家道觀中無意得到這玉玨的,他生性閒散,武林中事倒大多不知,只當成古玉傳給我,還說如果日後貧窮可以拿來換銀子花。我此刻也只能一問三不知,幸好師父的性格武林中人大多知道一些,陳行龍最後還是相信了的。
他把武林令收起,放我離開。
剛出門就看到花未眠,他等在後廳外面,很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看到我,他臉上喜色一現,隨即斂去:“你出來了啊。”
“你擔心我?”我想了想,他的這表現看起來很像是擔心,于是問道。
花未眠臉色頓時更加奇怪起來,不過我已經可以看出他實際是在害羞。他張口,語氣惡狠狠的:“我是叫你過來做飯,都這時候了你還不做飯,要餓死我和蝶兒啊!”
擔心就擔心,直說又能怎樣?真不可愛。
不過還是乖乖跟他走,回去做飯。
剛才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手已經放在腰間,雙眼直直盯著後廳的門,似乎隨時準備破門而入一般。
除了師父,誰曾這麼照顧我擔心我?我這一生,不是被人忽視,就是被人依靠,不曾有過被人擔心甚至維護保護的時刻。
這時候,竟然是有些感動的。少年時的我太過單純,不懂得看人心,看不出花未眠對我的好,也看不出洪彥竹和湘萱對我的算計。
然而這一生我既然懂了,就多補償他一點吧──雖然我還沒來得及虧欠他。他想要什麼,我就盡量給他,也就是了。
至于什麼出家之類的事情,以後再說。反正那張紙被花未眠撕掉了,而且他隨後看我看得非常嚴,別說和尚,我跟禿頭說話他都把我飛快拉開,讓我啼笑皆非。
凝瞳 2008-6-1 17:06
這樣平靜了幾天,日暉幫內不再死人,我也便知道,真正的麻煩要來了。
讓花未眠把蝶兒送走,他並沒有反對,大概也感覺到了危險。
連陳行龍都斷定我不記得玉玨上的圖案,洪彥竹自然也不再懷疑,湘萱也就很少再來找我。花未眠有時冷言冷語兩句,意思是你看那女人這般無情,你還惦記她做什麼。不如把婚退了,再覓佳偶。
心下感激,不再像前世那樣生氣,因為已經明白他才是對的。不過表面上的功夫還要做,每每裝出一副癡情樣子,氣得花未眠屢屢變臉。
老小孩老小孩,真是幼稚啊。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快樂地逗他──誰叫他“後來”經常欺負老實的我,現在找點補也好。
湘萱來的雖然少了,洪彥竹倒是勤快,經常來和我談天說地。他口才極好,我這傻小子當然是被他哄得團團轉,連情敵見面分外眼紅這話都無法阻止我和他的親近。
花未眠就像保姆一樣,經常出現在我和洪彥竹談天現場,只是看著我。他果然看出洪彥竹的不對來,但是在我布置下的那些伏筆都沒發揮作用前,我不認為直接揭穿他是個好主意。
因此只好虛與委蛇,最痛苦的時候莫過于和洪彥竹還有湘萱一起之時,一邊要表現深情,同時又要跟“好友”談天說地,認為洪彥竹無錯,是湘萱自己動心,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不能因此失和……
這麼演戲真累啊……
“今天怎麼不見花少俠?”洪彥竹和湘萱在房內落座,洪彥竹四下看著,問道。
“他外出還沒回來。”花未眠一身毒功,要定時買藥採藥來練功,每月月初月中他都會出去一整個白天。
洪彥竹忽然問這句話做什麼?他不可能不知道花未眠練功功法啊?
心中馬上警覺起來,想想現下境地,不由暗暗叫苦。
因為有“後知之明”,我的思路受了限制,總以為事情會沿著以前發展的情況來,不會改變。但是我自己已經不同,連帶很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以洪彥竹之能,自然會選擇不同的做法。例如,把陷害花未眠的時機提前,害的人改一下,變成和花未眠關系最好的我……
洪彥竹畢竟還是不能對我全然放心,尤其我和花未眠的關系被傳得沸沸揚揚,他大概不再指望能借我之手害他……呃,對,害我多好啊,還可以一石二鳥,他只要──
正想到這裡,只覺腦袋一陣混,不由伸手扶住頭。心中大叫白癡,明知這家伙不懷好意,還不多加提防。
口中卻道:“奇怪,難道昨晚沒睡好?頭好暈……誒?洪大哥,湘萱你們──”
眼光一掃之間,果然見他二人紛紛倒地。湘萱想必是真的中毒,洪彥竹肯定是作偽。于是我起身,搖搖晃晃走了兩步,然後終于支撐不住,對著湘萱躺的地方倒了下去。
趁著倒下去的瞬間,我背對著洪彥竹,手偷偷伸進懷裡,拿出花未眠給我的藥來。我雖然從來沒有仔細學過這些東西,不過畢竟中了數次,又被花未眠教導過──當然是以後的事情──毒門主要的毒的解藥此刻都在我懷裡,要是被洪彥竹毒到,估計花未眠會罵死我。
吞下一顆萬靈丹,手腳麻痺之感稍去,判斷出我中的是清風散。飛快找出解藥,一口吞下,然後倒在湘萱身上。
……為了遮住洪彥竹的眼,為了不被他謀害,我也只能這麼做了。反正我都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了,沒什麼佔不佔便宜的說法……我心中這麼想著,閉上眼睛假裝昏過去,豎起耳朵聽著週圍動靜。身下軟玉溫香,我卻只覺尷尬。
凝瞳 2008-6-1 17:06
幸好洪彥竹一直沒有動,想來是怕花未眠提早回來,反而壞了事。我躺著,心中別扭之極,盼著花未眠快些趕回,好把我從現在的窘境裡救出。
但是很顯然,花未眠並不能聽到我的心聲,直到窗外投進來的光線漸漸暗下來,門外才傳來腳步聲。
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牆,幸好牆邊架子上有個小小的銅制盒子,勉強能照出人影。我半睜著眼,看著門口動靜。
花未眠進來之後呆了一下,隨即動作馬上快起來,幾步竄進來到我身邊。我連忙緊閉眼睛,由他把我拉起來抱在懷裡。
總算能從湘萱身上起來了,就算被花未眠抱住也沒什麼,反正都是男人。
感覺他的手在我身上動來動去,似乎是在檢查我的中毒情況。我已經服了解藥,估計他也查不出什麼異常,還是不要逗他了。
緩緩睜開眼,正對上花未眠雙目,只見他眼底盡是擔憂。我忍不住心中一熱,有些感動。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只能眼珠一轉,對他眨了下眼。
花未眠見我睜眼,便是一怔。就在他這一愣的時候,我眼角餘光看到洪彥竹從地上緩緩起身,動作很輕地慢慢接近花未眠。
喂喂!要發呆什麼時候發不好?非要在這關鍵時刻傻住!
我被花未眠抱著,幾乎是貼在他身前,伸出手來拼命推他一把。他依然怔怔看著我,一動不動。
平時挺機靈的孩子啊,怎麼現在忽然傻了?
眼見洪彥竹都靠過來了,花未眠還是沒反應,我運起內力,小心提防。卻見他一伸手,衝著花未眠腰間而來。
花未眠再遲鈍,這時也不可能沒有感覺,連忙側身躲開。洪彥竹一翻腕子,竟是抓著他腰間佩劍劍柄,將其拔出。
花未眠馬上出手,向著劍柄而去。我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在還沒有意識到它的準確內容之前,我已經感覺到了不對:“等等……”
我的聲音似乎讓花未眠僵硬了一下,但他招式已出,來不及收勢,還是觸到藍翎劍的劍柄。
洪彥竹臉上露出一個很古怪的笑來,猛地放手,身體卻向前一送,正把右胸送到藍翎劍劍尖前。藍翎劍鋒利無比,隔斷他胸前衣服,並在他胸上長長劃了一道。
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整個過程,也能看出兩人交手情況。這一劍其實劃得並不重,只是傷口既長,血流得也厲害,乍一看像是重傷一般。我暗道不好,果然在這一刻,門外響起許多腳步聲。
時間算得真準啊……
感慨的同時,“當”一聲門被撞開,以陳行龍為首的大批日暉幫人士,和來助拳的武林人士們紛紛闖進來。這間屋子饒是貴賓室,也放不下這麼多人,一時之間門口擠成一片,竟有些混亂。
陳行龍卻不理會身後混亂,一雙眼直直盯上我們幾個。說實話這邊形勢確實比較詭異:湘萱倒在地上,花未眠一只手抱著我,另一只手手裡拿著劍,劍尖離洪彥竹身體不過數寸,鋒刃之上血光映著青色寒芒,看起來格外淒厲。洪彥竹胸前衣襟盡是鮮紅,鮮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這真是一個說都說不清楚的處境啊……
凝瞳 2008-6-1 17:08
唰唰幾聲,眾人兵器出鞘,對著我和花未眠。以前是洪彥竹栽贓花未眠,而我在壓力和欺騙之下,選擇了相信洪彥竹。
而現在,卻是完全不需要選擇了。我相信此刻的我,在眾人眼中和花未眠已經是牢不可分的一個整體,目的是謀害陳盟主洪壇主,以得到某些某些好處……
當此時,一切的解釋都是徒勞的。花未眠把我放下,忽然對著洪彥竹笑了:“洪壇主,你有清風散的解藥,怎麼不分給房姑娘點?人家嬌滴滴的女兒家,被木頭壓著那麼半天,說出來真是不雅啊……”
我臉上有些發燙,他這話分明是用來取笑我的,說到最後居然還瞪了我一眼。明明是這樣的境地,他倒一點都不在意,好象挖苦我倒比眼前形勢還重要似的。
“姓花的,你少逞口舌之利!”洪彥竹已經被攙到一邊,有人替他包扎傷口,他嘴上不肯閒著,開口叱道。
花未眠挑眉:“不要轉移話題,我實在是很好奇洪壇主時間怎麼算得這麼準,居然和木頭同時醒過來……洪壇主一直醒著的話,怎麼不早把木頭一刀宰了,非要等我回來再動手……”
“哼!那毒藥分明是柳暮生下的,他為了避免嫌疑,當然是一起喝下茶,裝作也被毒倒的樣子。要不是大家趕到及時,我又服過蘇神醫配的解毒丹藥,今天就被你得逞了!”
洪彥竹一臉憤然道,在場諸人紛紛附和喝罵。這種情況下是說不通的,一切破綻,在先入為主的前提下,都可以找出解釋來。
因此我只是打量週圍情況,思考該怎麼逃跑。反正我該做的也做了,現在暫時避開,等待某人自己暴露出來,也是可以的。
“原來蘇神醫不是浪得虛名,還能解毒門清風散,真是了不起。”花未眠輕笑,“只是洪壇主表面和木頭交好,實際卻時時在算計他,否則怎麼連喝個茶都記得先服解毒藥?不過木頭武功這麼差,還能算計得了洪壇主和房姑娘,真是不錯。”
“花未眠,現在是抓個正著,你怎麼耍嘴皮子也是無用。識相的就放下手中劍束手就擒,我看在花老盟主面上,不殺你也就是了。”陳行龍打斷他們的鬥嘴,道。
“外公他派我來,是為了幫你們。他絕想不到陳盟主氣量如此窄疑心如此大,因為我的身世而不敢用我幫忙。死的那些性命,實際上要算到陳盟主身上。”花未眠直視著陳行龍,道,“若我出手,根本不可能有人被毒死……下手之人在毒門地位算不上非常高,能用的毒種類和威力都很有限……是不是啊,洪壇主?”
他挑眉看向洪彥竹,唇邊帶著微微的笑,本就俊美的臉上似乎罩了層光華一般。
我在他身邊,此刻不由伸出手,暗暗握住他的手。
花未眠似乎吃了一驚,向我看來。我對他安撫性地笑了笑,盡量做到慈和。
“花老幫主上了年紀,又太愛惜外孫,自然是糊塗了。”陳行龍冷道,“花未眠,我們都知道你父親是毒門門主,他這次興風作浪,有一半就是為了你。如果我相信了你,日暉幫內這麼多武林人士,多半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知道花未眠身世的只是極少數人,因此陳行龍這話一出,房內馬上亂起來。原本心中還存著懷疑的人也變為堅定,便有人開始議論“花老幫主的女兒不是已經過世了麼?我記得她沒出嫁過啊,怎麼會和毒門門主有個兒子?”“花立一世英雄,怎麼到老了這麼糊塗,外公哪有父親親,何況毒門勢力那麼大……”“哼,要不是姓花的老頭,這些日子也不會死這麼多人……”
我看著花未眠,覺得有些心疼。
他還只是個孩子。爹娘是仇敵,卻又相愛,于是他在長大的過程中,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外公也不是經常陪在他身邊,留給他的只有一個小丫鬟,和無盡的寂寞。
雖然照著他父親留下的書練成毒功,他依然是偏向外公這方的。此次毒門出動,又涉及到他,也只能讓他自己出來解決。花立了解他的外孫,卻不了解他的繼位者。他大概想不到陳行龍根本就沒信任過花未眠,只把他當作毒門的人。
想到這裡,我有些明白為什麼當初我不信他,他會那麼生氣了。我幾乎算得上是他遇上的第一個年齡相近的玩伴──雖然主要是我被欺負──當年我老實又忠厚,花未眠第一個信任的外人,是我。可是當年的我,沒有給他同樣的信任。
只有二十歲的,孤零零的孩子。我想到這裡,心中憐意大盛,握著他的手不放,上前一步,道:“陳盟主,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
陳行龍看著我:“巍然道長也算是武林正道一脈,沒想到徒弟卻貪戀淫邪之事,成了惡人幫兇。柳暮生,你不慚愧麼?”
我有什麼可慚愧的?“以後”你曾經在我面前痛責自己,甚至辭去盟主職位,隱居思過。我為什麼要對著你慚愧啊?
這話當然不能說,我只是道:“花未眠既然是在花老盟主身邊長大的,想必受正道燻陶更深,為什麼陳盟主一定認為他心懷叵測?花老幫主如今不到花甲之年,若他真的糊塗,從他手裡接下日暉幫幫主之位的陳盟主,又算是什麼呢?”
大概是我傻呆呆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的關系,這兩句話竟然把陳行龍問得愣了一下。我繼續問道:“是不是有人一直在陳盟主耳邊說花未眠的壞話呢?正如──是不是有人告訴陳盟主,我柳暮生身上有一塊玉玨,上面的圖案和武林令上的玉璧圖案很像?而那個人……”我頓了一下,看向洪彥竹,“是不是就是和我一起喝茶,然後一起暈倒,其實卻一直醒著的那位?”
說完這句話,我抓著花未眠的手,低喝一聲:“走!”花未眠倒也知機,馬上竄起,和我一起撲向窗子。同時手裡扔出一把東西:“著!”
他手中東西出去,馬上成霧。房內人站得多且密,想躲都躲不開,霧氣彌漫之處,人們紛紛倒下。
躍出窗櫺的同時,我提高聲音喊道:“如果花未眠真有害人之心,這時候用的就不是迷霧而是毒霧了……陳盟主,你自己想想吧!”
我現在內力不精純,說這話的同時,輕功無法正常施展。花未眠伸手搭在我腰間,帶著我向日暉幫後山跑去。
當初花未眠一個人能跑出日暉幫,希望多了我,不會連累到他。
凝瞳 2008-6-1 17:09
江陵山多水多,日暉幫在選擇總壇地點的時候,大概出于戰略考慮,幾乎是一邊依山一邊傍水。這樣自然是難攻,不過同時,也利于逃竄。
江陵是日暉幫的地盤,日暉幫把人鋪開的話,我和花未眠兩人可能就得有一個把命丟在江陵城了。尤其我現在武功一般輕功差勁,逃都不好逃。
山林最適合逃竄,只要進了林中,被發現的可能就小得多了。我自小和師父在青峰山林中生活,雖然現下老了,應該也還能適應野外。
花未眠也知道我的心思,抓著我直直向後山奔去。這時是性命所系,我哪裡還顧得上隱瞞實力,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拼命施展輕功。一邊跑還一邊想,我比花未眠還大著幾歲,轉生回來又加緊練武,結果居然還是差他這麼多,真是沒用。
我被他拖著在房簷上穿來穿去,後面跟了一群武林人士。遠遠能聽到他們大喊“給我下來!”“別跑!”,我覺得好笑,低低笑了聲:“不跑還等著你們抓不成?”花未眠橫我一眼:“你沒事了不是?”
方才悟到當即最重要的事情是逃跑,收起戲謔,跟著他竄下去。眼看屋舍越來越少,樹木多起來,地勢也漸漸高了。
一身毒就有這點好,別人不敢靠得太近,怕花未眠放出毒煙毒霧來。偏偏武林人士用暗器的不多,能扔遠的更少。真正射程遠的弓箭,在武林裡是沒有人使用的。
因此我和他能在一群人跟在身後的情況下安然逃脫──當然我身上免不了掛點彩,不過那點傷對我來說實在不值得一提,直接將其忽略就好。
終于見到樹林,而時間也近傍晚,天暗了下來。
逢林莫入,何況是夜間。我感覺到後面跟著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在花未眠和我來回兜圈子中完全消失。我和他依然不敢大意,又往深處走了半天,方才確定沒有人了。
我們走的時候非常注意,盡量不留下痕蹟,同時做一些假象擾亂追蹤者的判斷。估計過了一晚,明日他們萬難發現我們經行路線,只能漫天撒網似的尋找了
這山雖然是江南常見小山,但也算綿延不斷,想在山裡找兩個人真是談何容易。只要多加小心,我和他肯定可以逃出去。
眼下基本安全,兩人也都跑累了,對視一眼,我見他身上狼狽,想到自己必定也如此,忍不住笑出來。我一笑,花未眠便也跟著勾起唇角:“你武功不行,跑得倒還蠻快的。”
“就是武功不行,才要快跑啊。”我回答,往地上一坐,覺得全身像是散了架子一般。跑路的時候不覺得,放鬆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身上傷並不如想象中的輕,有幾鏢甚至深深刺進身體裡,雖然沒及骨,也刺得不淺,所幸鏢扎在肉裡,並沒流出血,否則倒真不好隱藏。
“你那幾句話說得倒是很厲害,反是我小看你了。”花未眠看我一眼,忽然道。
我笑笑不答。他認識的柳暮生,是二十四歲和五十八歲交織在一起的那一個。以前他認識的只是那個老實的柳暮生,如今我既然回不去當初的老實和傻乎乎,他的態度大概也會改變吧。
好象有點失落,但我也不想一直在他面前裝傻,若真想結交,還是以真實面貌相對比較好。
咬咬牙,拔下一支飛鏢,疼得我一哆嗦,也就移開了心思。這身體還不習慣受傷,不比原來的我,身上大傷小傷無數,早就麻木了。
懷裡還有些金創藥,掏出來塗在傷口上。在半暗天光下也能看到我一身髒污,如果處理不好傷口,在這荒山野嶺可沒地兒找大夫。
“你怎麼了?”我這一番動靜驚動了一旁的花未眠,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臉色變得不太好看──就在我手臂上,還釘著一支飛鏢,還釘得挺深。
“早聽說金鏢王七的大名,今天算是真的嘗到了。”我苦笑,“而且還真的是鑲金的鏢,好重啊……”
花未眠表情變了幾變,最後坐到我身邊,緊緊靠著我。一邊板著臉,一邊把我身上釘著那四五處飛鏢起出來,然後拿出藥給我上。
還是他的藥好,上完之後一陣清涼,有絲絲麻意,感覺不到多少疼痛。上完藥之後他還很盡責地把傷口包起來,他的衣服也沒多幹淨,他幹脆脫下外袍,從內衫上撕下一條條布,給我包傷口。
他對我真的很不錯。
凝瞳 2008-6-1 17:10
第五章
在山中逃亡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我們二人深知日暉幫勢力範圍之大,自然不敢掉以輕心。起初幾日,真是萬般小心,唯恐入林不深。結果就是兩人進入深山之中,固然甩開了日暉幫和眾俠客,也讓我們深陷山中。
這一帶既然是日暉幫勢力範圍,山內自然沒有猛獸,毒物瘴氣雖多,又怎奈何得了花未眠這學過毒經之人?因此一路行來,倒也沒什麼大危險。
只是山中逃亡實在辛苦,餐風露宿倒沒什麼,由于怕被發現,我們連火都不能生,幾日下來,都是以野菜野果為食。為了保存體力,甚至每天都吃一些生肉,當真是茹毛飲血。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這身體真是很沒用。這種程度的傷都能讓我低燒不止,雖然上的都是極好的金創藥,也無法避免傷口紅腫發炎。
年輕的身體雖然更有活力,卻不夠堅韌。我五十多歲的身體肯定沒有現在這具底子好,但肯定比現在這具耐得了傷害──我曾被洪彥竹一劍幾乎刺死,徘徊在生死邊緣個把月,而後,等閒小傷我就完全無所謂了。
不過現在,精神上可以做到堅毅,身體卻差很多。如果能得到靜養還能好一點,偏偏現在這情況,就算是好人都能累病,何況我受著傷,屬于半殘。
這時候就能看出功力差距來,花未眠甚至在前開道,絕對比我辛苦,到了晚上卻還很精神,和累成一灘的我形成鮮明對比。我多少也還是有老年人的尊嚴的,總覺得我外表比他強壯,內心有比他多活將近四十年,如果在他面前顯出脆弱,也著實太沒用。
一方面出于這樣的心情,另一方面當前處境也實在不能軟弱,因此我連發燒這件事都瞞著花未眠,也盡量掩藏疲累之態。本來傷口紅腫是瞞不過他的,但第一天之後,他就再沒動手幫我上藥,而是把金創藥給我讓我自己動手。所以我傷的情況,他便不太清楚。
只要支持出山就好了。我心中給自己鼓勁,勉強支撐。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雖然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屋頂可以漏,還是在傍晚遇到一場急雨。下雨最忌躲在樹下,我和他盡量找了快空地,任憑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
“你離近點,靠在一起好歹能少點地方被澆。”花未眠拉我一把,讓我靠在他身邊,手甚至環成半圓抱住我,兩人緊緊貼住。
果然緊貼的地方不會被淋到,他身上的熱氣透過衣衫傳過來,為我驅走了些寒意。我本來極為難受,甚至在不停顫抖,現在得到他身上溫暖,倒也不覺太難熬。
雨越下越大,漸漸連雨都看不到,只是白練不停打下來。身上甚至都感覺不到雨滴打來的痛,因為皮膚表面已經冰冷而麻木了。我靠著花未眠,只覺全身乏力,疲累不堪。真想這樣躺下,好好睡上一覺。
但我也知道,我如果真睡下,就算死不了,也得去半條命。于是努力睜著眼看四週,雨落在地上,打起白色的霧氣來,一團團把我和花未眠圍住。放眼極目,週圍是單調的白茫茫,視線內唯一的例外,就是花未眠。
長發被雨打濕,沿著肩頭披下,鬢角處有幾綹垂下,為他俊美的容貌更添了些不羈。不知怎地,我腦中忽然浮現起“初次”見面時,他那一幅出浴圖。
“你盯著我看什麼?”雨聲太大,花未眠說了好幾句話我都聽不清,最後他湊到我耳邊大喊起來,震得我一抖。
不盯著他看我幹什麼?再說他要不看我,又怎麼會知道我盯著他?我理直氣壯地想著,卻不敢理直氣壯地回答。
卻聽他繼續在我耳邊打雷:“你倒是說話啊……誒?你耳朵怎麼這麼熱?”
被你這麼對著喊,又被你吹了不少熱氣,它不熱才奇怪好不好?
“你發燒了?額頭也好熱!”花未眠腦袋探過來,額頭對著我的量了半天,然後大驚小怪喊起來。一雙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他的手被雨澆得冰涼,我還在低燒,被他一摸,又是好幾個哆嗦,只覺難受。
我腦中昏昏沉沉,模糊中還對他笑了笑,抱怨了聲:“你比雷聲還煩人……”然後實在撐不下去,放縱腦袋對脖子的摧殘,倒向花未眠肩頭。
不管了,老人也是可以多病的……我不跟年輕人比了……
凝瞳 2008-6-1 17:11
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極為難受。腦子暈沉沉的,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全身上下懶洋洋的,竟然是脫了力。
沒用啊。我心中暗自感慨,這麼點傷就折騰成這樣子,實在是太沒用了。最沒用的是現在躺在地上竟覺得非常舒服,身前有什麼暖乎乎的,于是慢騰騰地向前蹭,緊緊貼住那熱源。
真好,暖暖的軟軟的,連日奔波又發燒淋雨之後,這樣的溫暖實在讓人貪戀。那暖暖的東西動了下,向我這裡貼近,甚至分出幾塊將我包住,熱力直直傳到我身上,驅走最後那些寒氣。
隨著身體的舒適,神智也漸漸回復。五感之中,最怪異的是味覺。口中有很重的血腥氣,雖然這幾天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但這也未免太強了些吧?
而且我剛才不是昏過去了麼?怎麼會喝血?難道是花未眠給我灌下去的?那我現在豈不是一臉鮮血?
雖然沒有花未眠愛潔程度嚴重,不過想到我一臉血的樣子,也實在有點受不了。掙扎了一會兒,終于睜開眼。
眼前一片漆黑,好半天才適應過來,看清眼前情形。
迎面的竟然是花未眠一張臉,離得太近了,已能夜視的我幾乎可以看到他垂下的睫毛和唇邊掛著的微笑──他唇角還有絲殷紅,配著笑容格外詭異。
我下意識伸手摸自己的臉,希望我臉上不會也這麼奇怪。手臂一動,才發現我竟被花未眠緊緊抱著,動彈不得。
原來感覺到的溫暖竟然是人體,還是這家伙……
心中有些異樣,這麼被人抱著,是從未有過的經歷。少時家貧兄弟多,父母把我送到富戶家裡做工,結果對方家破,師父收留了我。師父對我很好,但沒有過溺愛,也不曾太親近。而師父死後……連真的對我好的都沒幾個,又哪裡有人與我這般接近過?
這一世,我願與他為友,不背叛不離棄。
感動過後,還是覺得這情景有些尷尬。看看週圍,竟是一個山洞,想來是我暈倒之後他找到山洞,避雨兼休息。
我伸手推他,想把他推得遠一些。我全身乏力,過了半天方才把他推醒。
花未眠睜開眼睛之後,帶了些怔忡問我:“怎麼了?”
他相貌本出眾,現下這麼睡眼膨鬆地看著我,竟有平時難得一見的可愛。這樣才像二十歲的少年嘛,讓人想伸手摸摸他的頭……
我伸手摸我自己的臉,尤其仔細摸唇邊,但並沒有感覺到血液的黏稠。我心下疑惑,舔了舔嘴唇,也沒感覺到血腥。血的味道,只在我口中。
花未眠身體微微一僵,我想起他唇邊還有血蹟,順便抬手想替他擦去。他卻忽地後退,臉上表情瞬間有些可怕,而肢體間的排斥異常明顯。
我討了個沒趣,心下有些不舒服,但也不想跟他計較,只是道:“你嘴邊有血,是喝的時候沒擦幹淨吧?”
“啊?是嗎?哦……”花未眠身體向後退,嘴上胡亂應著,忽然一翻身起來,“那個,你傷口發炎,本來就低燒,又淋了雨……我找了些草藥,你等我回來……”
找草藥幹嘛還要出去?又不是煎藥。我忙問道:“是你喂我喝血的吧?我臉上有沒有血蹟?”
花未眠走到門邊,聽我這句話,腳下一絆差點跌倒。也不回答我,徑自走向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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