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楓 2008-9-19 00:54
相公有福了--單飛雪
[size=3]文案:
娘幹麼要他娶愛樂香呀,他要的是能與他匹配的才女﹔ 還說她是全城最福氣的女人,但家裡賣棺材的她像嗎?
永遠一身白衣、不打扮,說是為了尊重上門的顧客, 就算寫得一手好字,也是那些祭悼的挽聯!
不過瞧她那白粉粉的臉,莫名地他就想一口吃了她, 且不論他如何笑話她,她總是老神在在、氣定神閑。
她那副吃定他的模樣和自信,究竟是從何而來?
才子白微生打小就是個神童,向來神氣驕傲得很, 怎可能會答應娶她這個棺材店的女兒?!
光瞧他那不甘心、不服氣的模樣, 他肯定以為她只會寫寫祭文、人笨死了,真傷她的心。
她得想想辦法教他明白── 她最拿手的除了寫挽聯之外, 就是嫁給他、給他幸福!
楔子
南方愛氏一家經營壽材生意(俗稱棺材店),方有起色,竟夜失火。
鮮紅火焰沖天燃燒,如一條火龍吞噬愛府。愛氏一家狼狽逃出,面對沖天大火,夫婦倆痛哭流涕,鄰人愁容滿面地安慰著愛氏夫婦。
啜泣聲中,突兀地冒出一串笑聲,笑聲洪亮,與火焰的僻啪聲相呼應。眾人嘩然,低頭但見笑聲逸自才三歲的愛家小女,愛樂香。
“樂香?”愛夫人皺起眉頭,紅眼望著小女兒。她圓潤白皙的臉蛋兒被大火映得紅粉撲撲。
小樂香軟白小手指著燃燒中的家。“娘……娘……漂漂……紅紅耶……”
黑夜中火焰燦爛,煙霧彌漫,變幻萬千又紅光滿天,壯烈妖艷,在小樂香童稚眼中,實在美麗。大人們卻只感到大火的無情凶險,愛老爺更是為一生積蓄盡毀而心痛莫名。
愛夫人聽著女兒童言童語,望著無憂無懼的小女兒,看著她興奮歡喜的燦亮眼睛,忽然升起勇氣無限,俯身抱起樂香。
她含淚擠出笑容,哽咽地道:“是啊……好漂亮。”可愛的女兒沒事,已經夠幸運了。
樂香白軟的小手摸上母親閃著淚光的濕臉,扭頭對著火焰揮手笑呼:“火、火、煙火、煙火……”
愛夫人拉拉愁眉苦臉的相公,安撫他道:“相公,都燒了,不如咱好好欣賞這場大火。瞧,女兒多開心。”
愛老爺望住女兒,強忍住淚,苦笑道:“樂香,煙火是爹爹花好──多──銀子放給你看的,喜不喜歡?”嗚嗚……真的是非常多非常多的金銀珠寶。他強忍住淚,自嘲道。“沒有人會像爹爹放這麼貴的煙火給女兒看喔……”心痛如火燒。
“喜歡喜歡!”樂香格格笑。“最愛爹爹……最喜歡……”
小樂香笑靨如花,眼睛笑瞇成一線。
女兒軟軟的聲音似水,瞬間沁潤他枯萎的心扉。愛老爺不禁也被女兒天真的笑靨感染,苦澀的臉龐露出一瞬笑聲。樂香一見爹爹微笑,張大嘴巴笑得更大聲了。小樂香一樂,總笑得眼睛都瞇進了白膚內,只看見又長又翹的睫毛飛揚。
愛老爺看女兒樂不可支,憂愁的眉心隨之紓解,心中又再燃起鬥志。愛氏夫婦相望一眼,愛老爺擁住夫人,含淚欣賞起大火,甚至置身事外地討論起來。
“瞧……東邊堆最多木材了,火最旺,還挺香的……是檀木吧……那可是最頂級的檀木哪。”老爺說道。
愛夫人挺胸,忙向鄰人推銷。“看見沒?咱愛家用的木材絕對真材實料,你們大家聞聞這味就知道了……要棺材,找愛家,保証貨真價實,絕不偷工減料!”
呸呸呸,鄰人臉都綠了。啥棺材,真霉!
小樂香倒拍手附和。“聞聞、聞聞、香香……香香……”
眾人望著愛氏一家像看著一群怪物,個個傻眼。
他們……他們……是不是被大火燒得失常了?這種情景還能笑得出來?仿佛燒的是別人家。
大街對面是皇親國戚們住的高級地段,王公貴族多居於此,宅邸幢幢富麗堂皇。
白府豪宅,高高樓台上有個小公子推開窗扉,後頭奶娘伸手過來急著想關窗。
“失火呀,少爺,別看,別看!”深怕嚇壞了寶貝少爺。
七歲的白微生推開奶娘。“讓開!”他一手擋住窗扉,濃眉揚起,兩只眼銳利地盯住對街大火,一手指著那熊熊火焰,很趾高氣昂地朗聲吟詩──
“黑中火如龍,紅天包銀月……嗯……嗯……”他沉思著更貼切的詞。
奶娘聽了少爺隨口作的詩,整個人佩服得伏倒在地,崇拜他雙手合十,兩眼漾淚,聲音抽搐。
“喔……少爺……喔……少爺……您真是人中龍,一場火都能出口成詩,喔,少爺……”她激動地抱住小少爺。“您真是神童、曠世奇才啊!”她由衷贊嘆。
白微生充耳不聞,只認真地打量火焰,斟酌著美麗詞句。
他正是雨維城聰明過分的小神童白微生,前途不可限量。
而對街被人抱在懷裡,背對他的小女孩愛樂香,“永福”棺材店老板的獨生女。她家正失火,她笑咪咪,兩眼瞇成一線,兩頰紅紅圓鼓,看來她前途……咳咳……也大有可為! [/size]
紫楓 2008-9-19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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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歷五十七年,天子頒布法令,鼓勵優秀子民,只要努力工作,按時納稅,不論貴賤,有錢都可以買王公貴族的地,和諸侯們上流人等比鄰而居。
愛氏是第一個受惠者,大火沒有燒滅愛府,反而激勵愛家向上,愛老爺經營的“永福”喪葬業日漸擴大,終於并吞雨維城其他棺材店,富甲一方。
愛老爺看中白府隔壁豪宅,買下來當店面,還敲敲打打地擴充門面。愛老爺雖然變得非常有錢,可是他和愛夫人依然秉持勤儉持家的美德,全家上下只聘了一名管家、兩名僕人,內務及看顧店面都是熟人親戚,只為獨門的造棺技巧絕不外傳。
這一年,愛樂香已經十八歲,不像一般閨女,鎮日學女紅待嫁﹔相反的,正因為愛老爺後傳無人,於是打算將畢生功力傳授女兒,目前她最精通的是──寫挽聯。她寫的挽聯總能貼切地符合喪家需要,供不應求。
平日愛樂香穿梭於店內,幫著打點一切,為了尊重上門的顧客,她永遠穿著白布衣裳,永遠只朴素著一頭長發,沒有一點兒發飾,也從不化妝,總素淨著臉,她從不打扮,從不穿花衣裳,不只是她,愛家每個人都一樣。
盡管如此,愛樂香沒有一絲遺憾。她看過別家閨女化妝,她嫌麻煩﹔覺得不穿花衣裳也不錯,太多漂亮衣裳會讓她不知該撿哪一件穿,她安分守己過日子也頗為逍遙快活。總之,十八歲的愛樂香,因為家裡經營晦氣的棺材店,沒人上門求親,更鮮少有朋友。
愛家生意興隆,事事順心,唯一的麻煩是──白府的排擠。
自從愛府搬來當鄰居後,非常迷信風水的白夫人就夜夜失眠,常常憤恨地咬手帕。
“老爺、老爺,你跟宮中傅大人說了沒?”今日她又提起。
白老爺面有怒色地回她:“別說了,我跟傅老提了快十次,向監事研究了不下十幾次,天子就是不肯廢他立的法,還頗得意這是他實行的一大德政,他的聲望正高呢!”
“可是咱隔壁住的可是棺材店,棺材店耶!”白夫人快抓狂了。“那種下賤行業怎麼可以跟咱們相鄰?你雖然退休了,可好歹曾是鼎鼎有名的士大夫,跟個賣棺 材的住,笑死人了。多晦氣、多霉!您不見那愛家一來,咱多衰,前日奴家養的金絲雀無端端掉了三根毛,還有,金池的魚莫名其妙死了一尾,家裡下人病了一個。 這怎麼行,這樣下去會死人啦!”白夫人信手拈來,便牽拖出一大堆“衰”証。
“呸呸呸!”白老爺怒叱。“你少說衰話,閉嘴!”他煩躁氣惱,卻又莫可奈何。
外頭目光閃爍,雨維城公認最英俊、最聰明、最神氣的才子白微生,剛剛離開挂月樓。他和城內眾多才子們鬥詩,勝利歸來。飲了酒,他微醺,步伐輕快,穿著鑲金線貴氣的一身白綢衫,手持一只羽黃華扇,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吟詩漫步過長街。
街上正熱鬧,早市剛結束,收市的馬車及車夫們忙著裝卸貨,撿便宜的婦人們高聲和販子喊價,幾名逛街的閨女,見著了雨維城最英俊瀟灑、才氣縱橫的白微生,無不羞澀地瞅著他步過的身影,低低笑著竊竊私語,無不巴望著他青睞。
白微生喜穿白衣,自恃甚高,常用下巴看人,對於街旁直送秋波的女人們頗為不屑,聽見那群閨女的笑聲,還揮扇低咒了一聲“三八”。
驀地前頭一陣喧嘩,昂首就見人群迅速散至兩旁,惶恐的呼聲一路嚷嚷過來。
一匹黑馬嘶聲啼叫,恍若受了什麼驚嚇,竟失控地在人群聚集的鬧街飛蹄狂奔,拖住後頭的馬車奔馳,那瘋狂的速度,就快將馬車摔散。
霎時長街一片混亂,人們紛紛丟了貨沖往隱處避難。
馬車奔來,瘋狂的馬蹄踏近,像一道閃電,劈得又快又急,白微生跟著人群往街旁閃,卻見一名婦人手抱嬰孩嚇得瞪直了雙眼,愣在街中央。
“快跑啊,大嬸!”
人群呼嚷,那位大嬸眼中只見那匹瘋狂的馬,腦中只想著她要被踩死了,兩腿發軟,手中嬰孩啼哭,早已嚇得手抖腳料沒力氣跑了。“救……救命……”好可怕的馬,好可怕。
沒人敢上前拉她一把,那嬰孩的哭聲淒厲,馬匹直直朝他們踩過來。
眾人尖叫,馬蹄飛揚,馬嘶尖銳,重蹄落下。
驀地,呼叫聲都靜了下來。
眾人屏氣傻眼。
那瘋狂的馬蹄沒踩上婦人身子,那麼強健、瘋狂的一匹黑馬竟然活生生摔倒在地,狼狽地在地上扭著、掙扎著、啼叫著。
怎麼回事?
“媽呀……”婦人呻吟一聲,見沒事了,兩腿癱軟跌坐地上。
原來,有人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幹了一件非常聰明的事。
當大家都駭得只管尖叫傻眼的時候,這個人推開賣油麻薯的販子,將整桶油潑至路上,馬蹄踩上熱油,摔得四腳朝天爬不起來。
眾人驚懼的目光立即換成激賞的眸光,崇拜地看著在危急時刻還能那麼大智大勇的人。
那人一襲白衫,手執薄扇,面色陰郁,立在那群販夫走卒間,像一只鶴立在花雞間,像爛泥堆中的一缽雪。是的,正是白衣勝雪,清俊得高傲得衣不沾塵的白微生。
正是那個打小就有“神童”名號,全城無人不識、無人不曉、無人不崇拜、無人不欣羨的少年郎。
這會兒人們個個豎起拇指,贊嘆連連﹔
“好!”
“贊!”
“白大才子好贊!”
瞬間湧起了鼓掌聲,白微生意氣風發,英姿綽綽,神采飛揚地步出,對那些鼓掌叫好的呼聲早已視如平常。
他扇著扇子走到跌坐地上的婦人前,然後緩緩地收起扇子,優雅地將白扇插入腰間,微微俯身,恍若要將婦人拉起。
婦人抱著嬰孩仰著臉,呆滯的眸光望著白微生,看見他露出一口白牙。感激的話正要出口,卻平地炸開一聲雷吼──
“笨蛋!蠢人!豬腦!”白微生英眉橫豎,指著婦人破口大罵。“你不懂要跑啊?等著被踩扁是不?像你這種笨蛋幹啥還生孩子,差點連孩子都要被你那豬腦給害死,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要死也別連累孩子!笨笨笨怎麼有你這麼來的人,孩子給你這蠢腦養,八成也成了廢物!”
白微生劈頭罵得毫不留情,婦人本來感激得要命,這會兒被罵得惱羞成怒,竟有力氣跳起來回嘴了。
“誰要你雞婆?我被踩死也不關你白大才子的事!”
“唉喲,剛才嚇得只會抖抖抖,這會兒倒有力氣罵人。”白微生刻薄的一張嘴還不饒她。
婦人抱緊嬰孩,怒火高漲,沖著白微生那張俊臉咆哮:“白微生,你狂什麼?我寧願被踩死,也不要你這具屁的救,你多事!”
“唉呀,你這個潑婦──”白微生氣壞了,挽起袖子,也卯起來杠上了。“你爺爺我現在就把馬拉起,讓它踩得你哭爹喊娘地,我看你這臭三八還敢不敢亂吠!”
卻說這雨維城才子,人極聰明是公認的,脾氣大也是遠近馳名的,他還真嚷嚷著要面粉,想把油漬去掉,把馬給拉起來。
那婦人見了,嚇得轉身就跑,白微生一手揪住馬轡,一手指著那落跑的婦人,當街就破口大罵。
“給你爺爺我回來!還跑?還跑?!唉呀呀,跑得還挺快的……”
街坊見白微生真要將馬拉上來繼續作亂,怕得直打圓場。
“您聰明,別跟那笨婦計較!”
“是啊是啊,咱都感激您,您息怒……”
頓時大伙兒都來安撫白微生。
那婦人這會兒倒聰明了,跑得不見蹤影。
白微生被幾個大漢拉住,他高聲咆哮:“剛才怎不見你跑那麼快?豬頭!給我站住……”媽的,早知道不救了,這種不懂感恩圖報的蠢人被踩死算了!微生氣得橫眉豎目。
混亂過後,白微生陰霾著臉,蜇返府邸。
宅前小徑上,微生忽然停步,瞇眼,盯住鄰宅,臉上露出了輕微不屑的表情。
宅前,身形嬌小苗條的愛樂香,正將堆在左邊地上晒夠日光的細木,一根一根搬到右邊蔭涼的樹下放。
左邊地上細木雖輕,但少說也有三十幾根。
白微生看愛樂香一次搬一根,至少要搬三十幾趟,他忍不住在心底罵了一聲“蠢”。
就不會想想別的辦法麼?只會這種原始愚蠢的方式,一點都不知變通,笨笨笨!他白微生最受不了的就是笨和蠢的人了。白微生大步過去,站在樂香面前揮著扇子,昂著下巴看她搬。
樂香停住動作,側身抬頭,目光中看見一張非常驕傲自負的臉。哦,這招牌自負的表情,這高人一等的姿態,嗯哼,白家人。
她一手扶著細木,一手抹抹額上汗,仰著臉,對足足高她一個頭的白微生露出親切的笑靨。
“白公子啊。”她笑,他眼中的鄙夷和不屑仿佛都沒入她的眼。一雙大眼每次一笑就瞇起,嵌進圓圓粉粉的臉,像一團甜餅,紅唇也抿成了一線,白淨的臉微微泛紅。
然而她親切和善的笑容卻沒有軟化白微生驕傲自負的線條。
他劈頭就賞她一句──“笨!”
樂香睜眸,眼睛底汪著一片混沌。“啥?”
白微生語氣清晰且鏗然地道:“我說笨,愛姑娘,你真夠笨了。”
“哦?”樂香不解,卻也沒有生氣,只是困惑地淡淡笑問:“我哪兒笨了?”
“喂──”白微生一副很受不了的模樣,最笨的莫過於連自己有多笨都不知。他慷慨地大手一揮,“喀”地一聲收扇。“你看好。”
白微生拾起地上散放的一片木板,然後拖著木板走到左邊地上扔了,跟著將一堆細木堆上木板,再將木板拖往右邊樹蔭下,木板一抽,十幾根細木即躺平地上。就這麼一下子,已幫她將至少一半的細木全搬來。
扔了木板,微生拍淨雙手,環抱胸前,斜眼看向愛樂香,下巴指指地上細木,他挑眉,諷刺的眼神像問她──你笨不笨?
愛樂香看著得意洋洋、趾高氣昂的白家少爺,這個從小就出了名的“小神童”,正一副幫了她天大的忙似的表情。
愛樂香又凝眸看了樹下細木一眼,然後抬頭對他笑。那瞇成一線的眼睛,白淨粉臉,忽地教微生想到……餅?鬆糕?冒著蒸氣的白饅頭?咦,怎麼淨想這些,莫非他餓了?!
樂香對他說:“謝謝你,白公子。”然後不忘加上一句:“你真聰明。”讓他的得意襯得更有理。
白微生宛如孔雀展翅,一副“這沒什麼”地揮了揮手,只差沒說出一句免禮。然後瀟灑翩翩地走過她面前,昂首步進白府。
門一關上,白微生一消失,愛樂香深吸口氣就沖向大樹,俯身蹲下,一一檢視白微生搬來的細木。
果然!她倒抽口氣,瞪著一地細木。脆弱質軟的細木一起搬的結果就是擦痕無數,雖然細微,但是爹爹一定不會要了。
捧著刮傷的細木,白微生眼中很蠢的愛樂香,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坐下,抽出懷裡一枝毛筆,還有一罐釉料,細心地幫受傷的木料上妝,一邊喃喃自語。
“這樣應該就看不清楚了吧?”該可以瞞過爹爹和客人。這可是她發明的辦法,成功地瞞過不少雙眼睛,省下不少材料費,愛家的瑕疵木都是她偷偷修好又差人搬回來用的。像這樣好的木材只因為一點點瑕疵就丟掉,那多可惜!
在她一雙巧手下,木材神奇地又回復了完好如初的模樣。
白宅內,微生正行過花苑,想著愛樂香崇拜的表情,想著他聰明的方法,那愛樂香肯定感激死他,他幫她省了太多時間。
她真的太笨了,而自己實在太聰明,想著想著,俊臉上有藏不住得意的神采,哈哈大笑地揚扇昂首入廳。
白微生一進大廳,裡頭便傳來一句喝叱。
“停!”喊的是白夫人,她很激動的跳下椅子,指著兒子站的地方。可惜來不及了,白微生已經一腳踩進一盆水裡,水花濺起,他的臉瞬間沉凝如冰。
只聽白母呼叫:“唉呀呀,瞧你濕的。”一群婢兒趕忙奔來。蹲下清理少爺打濕的靴子。
白微生惱道:“這兒怎麼放盆水?”他話一出口,見母親雙眸炯亮,精神亢奮,立即猜到啥事,拔腿轉身遁逃。
白母追著他解釋:“兒啊,廟裡方文說咱家今個東邊有煞,娘花了銀子求來這觀音神士大悲水,按指示擺在東邊,何佑咱平安無事──”她用力地將微生拉向西,半拖半拉要他靠著牆步行。“走這邊走這邊,你要沖煞就糟了。”
這真太可笑了,白微生臉色逐漸凝重,怒蘊眉梢,終於火大地甩開她的手。
“娘!”忍不住向她曉以大義。“你太迷信了,而且簡直到了走火火魔的地步。”微生頭痛地揉揉太陽穴。
白夫人雙手叉腰,昂臉反駁。“我迷信?你十五歲時重病是怎麼好的?”
“莞大夫醫好的。”微生道。
“不是!”白夫人糾正,激動地指著他。“是娘帶你去虎陀山,請巫仙人作法做好的。”
“呵!”白微生搖頭,這事已經爭論不下十次,他簡直懶得再說,不過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那時我已經服了莞大夫的藥,本來已經精神大好,你偏要我千里迢 迢爬上巫山我才又昏迷的,我不是已經解釋過很多次?莞大夫因為這樣,氣得好幾年都不再幫咱看病。娘,你怎麼不理智一點、開化一點?拜托你!”
“我才拜托你──”她固執地昂頭道。“明明就是作法作好的,那個巫仙子可厲害的,他一念咒語,你就睜開眼睛──”
“因為他拿針捅我的腳!”白微生咆哮,不說了,他氣得轉身就走。
白夫人猶對著愛子的背影嚷嚷道:“你忘了?巫仙子說你是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才會病的,這種陰病當然要靠作法,幸好娘認識他,你別嘴硬啊!”
白微生氣得如旋風般,一轉眼就消逝白夫人眼前,這對話真是太荒謬。
“你會那麼聰明也是娘上香求來的……”白夫人嘀咕著撫撫衣裳、理理儀容,輕輕地嗯哼一聲,四面八方即湧來僕兒數名。
“都打聽好了?”她冷覷奴才們。
“是,夫人。”一名女婢上前低道。“清水大師確實入了咱雨維城,住宿春眠客棧,已經有一堆官夫人排隊穿著他相命批流年,大師架子很大,脾氣很壞,收費很貴,行蹤很神祕……報告完畢。”她一長串說完。
白夫人嘖嘖道:“沒錯沒錯,要不高明就不貴,要不厲害就不會行蹤神祕,要不神准就不會脾氣壞、架子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非要請教大師怎樣才可以將隔壁賣棺材的逼走,看能不能作個法讓‘永福’倒閉。”她意志堅定地握拳、深吸口氣。
除掉“永福”是她白夫人畢生心願。她瞥了僕兒們一眼。“去,備轎,跟庫房領一箱銀子,我就不信清水大師不見我。”為了捍衛家園風水,花再多錢都值得。
一番打理,打扮得花枝招展,金銀珠寶上身,華麗貴氣的白夫人在僕人攙扶下,正提腳要跨上馬車,後頭冷不防來了一聲──
“喲──”
這一“喲”,白夫人僵住勢子,轉身一見發聲之人,猛回頭,如受了莫大驚嚇,又似看見妖魔鬼怪,她倉皇失措地爬上轎就躲過去。
“啪!”
來人動作更快,拉開轎子窗帘。“白夫人早啊!”
晴空下,只見樂香之母踮腳趴上轎子,胖胖的圓臉貼近窗欄,不懷好意地瞇眼,亮出一口白牙,朝一臉驚恐的白夫人說道:“喲喲呦,白夫人今兒個真漂亮,趕著上哪啊?”
白夫人面包鐵青,只用力踢踢轎門,暗示車夫快走。
愛夫人又尖聲道:“白夫人該不會趕著去叫什麼大師的,幫您作法除掉‘永福’吧?”
真衰!白夫人遮住臉,不想見著晦氣。“你快下去,別踩臟我的轎子。”
“喲──”愛夫人尖嚷,踢踢轎子。“瞧這口氣,架子真大,您尊貴。尊貴到叫人在咱‘永福’店前潑狗血﹔您高貴,高貴到要下人在咱‘永福’門前貼符咒,我說您這回又想出哪招、唱哪出啊?”愛夫人不忘提舊帳。
白夫人使勁踢轎。“走啦!”她對著車夫咆哮。
車夫為難地瞪著霸住轎子的愛夫人,她胖胖的身軀攀在轎身上,他要駛了馬兒跑,就怕她摔傷。
愛夫人看白夫人面色鐵灰,咬著牙、握著拳頭,一副快氣昏過去的滑稽樣,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氣死活該。她跳下,抹抹手,馬車立即飛也似地向前疾奔,宛如逃亡。
“小心駕啊,老娘雙手剛劈過棺材很晦哪!”愛夫人猶不忘揮手高聲送行。
車夫聽了一個顛躓,轎身一歪,白夫人駭得發出尖叫。愛夫人見了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差點沒笑跌過去。
忽地,一只手扶住愛夫人。“娘,你過分了。”
愛夫人回頭見女兒一手揪著剛寫好的挽聯,一手搭在她臂上。她親愛地摸摸女兒臉頰。“娘不過分,一點都不過分,他們白家才過分,咱‘永福’可不是任人欺負的。”
“何必呢?”愛樂香聳聳肩,將挽聯交給母親。“喏,趙公子訂的挽聯。”
“寫好了?”愛母展開來看,白絹秀氣的一行字──鳳落長空,淑德可風。
愛母眼一瞠,狂笑起來。“淑德?他娘偷人哪!淑德可風?笑死人了!”
“人都死了,趙公子希望給他娘寫點好的,又有什麼好笑的?娘這樣笑一個死人,我才覺得好笑呢。”樂香只不慍不火說一句。
愛夫人登時煞住笑,咳了咳。“嗯,是,反正都死了,能美化多少就美化,寫得多好就多好,的確是沒什麼關系,娘確是不該笑。女兒──”愛夫人按住樂香肩膀。“你真是善解人意,趙公子一定會很滿意。”說著她卷起袖子,對著長工嚷嚷。“快快快,備轎,去春眠客棧。”
樂香凝眉。“娘,你去那兒幹嘛?”敢情娘也要找大師批流年?愛夫人紅光滿面,神采飛揚。“乖女兒,咱給白家欺負這麼久,娘這回可要狠狠整她一次,好發發一肚子鳥氣。”
樂香忽地使力揪住母親袖管。“您別跟著鬧了。”一雙水眸圓睜著,又清又亮。
“唉呀,放心,娘自有分寸,你放心喔。”說著就奔上轎子,揚塵離去。
樂香勸不住,只好聳聳肩,慢條斯理地踱返店內。
一回店內,排隊等著買挽聯的人立即一擁而上,全擠在柜台前。有的要看棺材樣式,有的要問喪葬法事,有的要請和尚念經,樂香伏在柜台前,一貫親切微笑著傾聽,并不時回頭吩咐下人辦事。
在樂香親切的服務下,步出“永福”的喪家,個個愁容褪去不少。
剩下最後一個客人,是一名小少年。很少有這麼小的客人,至多十三吧?衣衫檻樓,消瘦見骨,面目憔悴。
他仰望柜台前的愛樂香,樂香隔著柜台傾身俯過來問他。
“小哥哥需要什麼?”然後她露出甜甜笑容。
樂香一笑,小兄弟就哭了。
“唉呀!”樂香趕緊繞過柜台出來,站在少年面前。“今兒個風沙大,吹進眼底了?”她抽出錦帕給他,還是一臉若無其事的笑,免去少年不少尷尬。
他揉揉眼睛。“是、沙子多……”聲音哽咽著。
樂香抬頭,看了看店外斜映的目光。“可不是麼。”
少年啞著聲音道:“我……我要買一副挽聯給姐姐,她昨兒個半夜病死了……”說到這,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淌下。
這下可不能再怪沙子大了,樂香轉身走到角落,搬來一張椅子。
“請坐。”她沒有出聲安慰,該哭的時候,掉眼淚是好的,眼淚忍著才痛苦。“你坐下,我們一起坐。”她也拉張椅子過來,還順手將柜台上一個竹籃提來。“ 我們吃饅頭好不好?我自己做的。”樂香掀開覆蓋饅頭的白布,蒸氣瞬間湧上,撲上少年濕潤的眼睛,好香……少年立即唾液洶湧,他已經餓了好些天。
樂香揀了一個饅頭,傾身笑咪咪遞到他面前,他有些愕然,望著那張笑臉,像看見自己的姐姐,搶下饅頭狼吞虎咽地啃吞饅頭,一邊啜泣、一邊含糊直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你喜歡?真好。”樂香笑了,露出一排漂亮的貝齒。
少年在蒸氣中望著白裳的愛樂香,他眨眨眼,仿佛看見樂香通體發光。
連吃了三個饅頭,他終於有力氣將話說完整。“我只有一錢,我想幫姐姐買副挽聯。”
樂香倚著椅子像和他聊天似的。“好,你姐姐喜歡什麼、性情如何?”她思索著要幫他提什麼字。
“喜歡?”少年摸著頭思索。“我們窮人能吃飽就好了,哪敢喜歡什麼?”他難過又自卑的低著臉。“不過我知道姐姐打小就崇拜一個人,崇拜得不得了,幾乎把他當神……”
“哦?”樂香交疊雙腿,手肘擱腿上,撐著下巴耐心聽著。“崇拜誰?”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神童,白微生。”他尷尬地笑。“是愛慕吧?我姐姐一直想和白微生作朋友,可你知道的,別說認識他,就算想收集他的詩,咱也買不起,白微生的字畫在雨維城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
“是是是。”樂香同意,她隔壁住的可是大人物大才子大神童。然後樂香問:“你姐姐什麼名諱?”
少年道:“秋若寒。”
“我知道了。”樂香拍拍手,站起來。“你明天過來拿挽聯。”
“一錢?”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樂香笑。“不。”
少年恐懼地揚起眉毛,聽見樂香笑著續道:“一毛。”
“一毛?!”他睜大眼。
“是,一毛。因為你喜歡我做的饅頭,我高興優待你。”她保証。
少年笑了,哀傷自他眉眼間褪去不少。“我的確很喜歡你做的饅頭,不信你整籃給我,我帶回去吃個精光。”
“好啊。”樂香爽快道,就將整籃饅頭遞給他。
少年接下,眼底還閃爍著淚光,卻帶著微笑。“愛姑娘。”他仰著臉很認真地道。“我知道你好可憐,沒人要娶你──”他拍拍胸脯。“但我保証,為了吃你的饅頭,我長大一定來提親,把你娶回去,你放心,你不會沒人要的,你等著我。”
樂香微笑,輕捂著嘴。“好啊,我等著。”她眨眨眼,眨出少年滿嘴的笑。
小少年心滿意足提著整籃饅頭離去。
後頭管家上前問小姐:“這挽聯你打算怎麼寫?”
樂香凝視著少年背影,她只直直步出店子,去敲隔壁白府大門。
桔紅色門扉緩緩開啟,守門人露出臉來,一見是白府死敵愛家之女,便皺眉頭。
“愛姑娘?”
“我要見白公子,麻煩你通報一聲。”
守門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愛家姑娘,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咱白府向來不見你們的。”不只不見,簡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見?”樂香揚眉。
“您別為難我了。”退身“砰”地就關上門。
“很好……”愛樂香點點頭。“很好……”她轉身回愛宅,緩緩踱往後院,停在一堵牆前。她聽過白微生在這兒吟詩,她聽過他磨硯的聲音,她知道他多在這兒吟風頌月。
她將耳朵貼近牆壁,果然聽見書寫的□□聲,他八成在。樂香俯身抬起一塊石子就扔過去──咚,啪,喳喳。
“媽的!”牆對面發出咆哮。
白府花苑,露天花架下,微生捂住額頭,一手還拿著筆,他氣急敗壞沖過去提腳就對牆踹,脾氣暴躁地吼。
“是誰,有種出來,殺千刀的,老子砍死你,出來!”他氣沖沖叫罵,完全不顧形象。他作畫的時候最氣人打斷他,這會兒他的心情全毀了。
他抄起腦海中各種狠話指著牆破口大寫,見一只小手浮現牆沿,他不由得愣住,隨即一張臉露了出來,愛樂香腳踩著椅子,攀在牆上,對著發怔的白微生露出一貫的標准笑容。
“您好啊,白公子。”
好個屁!白微生退一步打量她,然後沖著她的笑臉,深吸口氣卯起來指著她臭罵:“你媽的搞什麼亂扔石子?你吃飽撐著爬牆啊?你有沒有大腦?石子不長眼你知道嗎?你是哪根筋斷了?你有病啊!”他罵了一頓,她還是不痛不癢笑著。
“我想見你,看門的不讓我進來。”
“你廢話!”白微生叱道。“我娘一向不歡迎你們,別告訴我,你天真到不知道。”
樂香“喔”了一聲,往下擦擦裙子,雙手往牆頭撐起。
白微生驚恐大叫。“你幹什麼?”
“我爬過來──”
“你給我站住!”白微生急吼,像是見著什麼妖怪,激動地指著她攀爬的勢子狂叫。“你站住,停,停!不准過來、不准爬牆,你給我停!”他惶恐地直直退,這女人到底想幹嘛?
愛樂香不理他的咆哮,笨手笨腳地直攀過牆來,整個人騎上牆頂。
天啊!白微生捂住頭,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竟爬在牆上,這這這……這什麼跟什麼?她有沒有教養啊?
樂香咬牙雙手撐牆,瞪著地面,提氣深呼吸。
“有幹嘛?”白微生見狀驚吼。
“我要跳下來。”她瞪著足足一樓高的白府地面,張臂就要往下跳。
白微生簡直要瘋了。“媽的,不准,你想死別死我家,你不……”
來不及,樂香跳了──
白微生驚得奔上前,張臂接住她。“我他媽媽媽媽的……”被那下沖的力量震得整個人就往後倒,摔在草地上。微生痛得臉色慘白、嘴唇泛紫。這個衰女!
樂香自他身上坐起,慢條斯理地從他身上爬下來,然後坐在他身旁,看著他五官皺成一團,鐵青著臉,一副痛苦的模樣。
樂香伸手拍拍他面頰。“你要不要緊?”
“我……”白微生忍不住臭罵她。可躺在地上罵了一輪,只見這女人不痛不癢地掏掏耳朵,拍拍身上灰塵,很無所謂似地,反倒是他像在發潑。
白微生喘口氣,罵累了,坐起來。
“我真倒八輩子霉了,和你這白痴作鄰居,又蠢又笨又發瘋病。”
微生站起來,掏出扇子,甩開來煽風,試圖熄滅滿腔怒火。
“白公子──”樂香坐在地上,抬首很認真地勸他。“你可不可以冷靜點?”
微生眼角不住抽搐,心想發瘋病的是她,這會兒竟要他冷靜來了?他要不冷靜,早把她踹到天邊去了!他深呼吸,斜臉瞪住她。
“敢問愛姑娘發瘋病、不要命地翻牆過來找白某,是為著何事?”他一臉壓抑,竭力冷靜地問她。
愛樂香懶洋洋坐在地上,定定看他,一向渾沌朦朧的黑眼睛這剎清明如水,反教微生心底發毛。
樂香盯著他瞧一陣,才開口道:“聽說你很會寫字書畫?”
微生昂臉,順過發鬢。“什麼聽說,是事實。”他糾正她,很神氣地揮著扇。
“真的嗎?”
“什麼什麼?”白微生附耳過去。“我沒聽錯吧?你懷疑?”
“你真有那麼行?”
“不相信──”這簡直是侮辱,微生揪住她就往露台拖,然後指著石桌上的一幅畫。“你看看這是什麼?”指著案上畫了一半的草圖。
樂香低頭研究。“雞?烏龜?石頭?樹?長虫?毛毛虫?”
“是大鵬!”真真氣死人也。微生咆哮。“大鵬,展翅的大鵬,也難怪你不知道,畢竟每個人的知識有限。”他一副很諒解的樣子。
“哦……”樂香看清楚了,跟著“咦”了一聲,指著畫問:“翅膀上這一坨黑黑的是什麼?”
白微生瞅著她。“是什麼?”
樂香眨眨眼。“對呀,翅膀上的是什麼?”
“是你這三八扔的石子!”微生沖著她咆哮,又指著自己眉尖痛處。“你那顆石子莫名其妙打上我這,我一痛、筆一斜,這幅大鵬展翅就變成了大鵬‘肥翅’, 這畫毀了,你知不知道?我畫的大鵬可值錢了,你你你……”他激動地戳著樂香額頭咆哮。“你這殺千刀的臭女人,你要是男人我非把你踹扁!你十顆腦袋都不夠 賠,我真想把你的豬腦摘下來踢,再把你該死的腿打斷,你哪只手扔的石子?我他媽的切了它!”
“嘩!”樂香眨眨眼,還笑。“這麼暴力?”
“暴力?”微生瞪著她。“要不要著更暴力的?”他抄起那幅畫,瞬間就撕個粉碎。
“嘖嘖嘖,”早知他脾氣暴躁,愛香還是忍不住苦勸。“何必呢?那一坨黑漬或許可以補救。”
“我白微生可不會賣幅有瑕疵的畫。”微生拍拍雙手豪爽道。
“也許你可以將那坨墨漬改成翅上的什麼啦,譬如一只鳥剛好擦身而過,疊上了……你不是神童麼,這應該很容易啊,你畫那麼辛苦就這樣撕了,多可惜。”
白微生瞪著愛樂香,詫異她可以說得好像這一切都不是她害的,可惡啊!
無視他氣得扭曲的臉,樂香徑自轉了一圈,環顧起花苑。
紅花綠葉,松竹參差交立,她由衷贊賞道:“我可是第一次來你家,果然很漂亮。”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白微生催促。“你看夠可以走了,我沒時間跟你瞎耗。”
“好。”樂香也爽快,只見她低頭抽出一張寫挽聯專用的白絹,“涮”地一聲展開絹面,攤在案上。
“你幹嘛?”微生看樂香俯身,手掌貼著白絹,輕輕撫平絹面。
她的動作細心專注,像在摸著什麼珍貴的玩意。微生一時倒有些失神。發現樂香有一只好小好白的手,指尖輕巧地摩挲過細絹,絹面瞬間柔柔躺平,仿佛非常聽話。
看她俯身凝視絹面的側影,微生不知怎地對這日光下剪影,有一剎怔忡,短暫的恍惚,好像看見的不是那個愛樂香……不是她又會是誰?正失神,樂香已直起身,回頭對他笑。
“白公子,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倒想開開眼界。”
白微生雙手叉腰,盛氣凌人。
“你這寫挽聯的丫頭,倒來質疑我這雨維城公認的大才子,呵……”他挽起袖子,步向圓桌,表情自負。“今日就讓你開開眼界。”他蘸筆,俯身落案,還斜過 臉來對她眨了一下眼睛。“看了以後可別自卑得封筆。”說著,左手拉住絹面,屏氣凝神,一張俊容霎時異常嚴肅,正要落筆時──
“等等!”樂香擋住他的勢子。“我要指定字,要不你寫你擅長的當然漂亮。”
竟這樣小覷他?臭三八!微生耐住性子問:“好,我就讓你啞口無言,你說,什麼字?”他一張臉臭得就快炸了。
“萱帷月冷,魂飛仙鄉。”
微生冷笑。“不愧是開棺材店寫挽聯的。說的盡是不吉祥的話。”請舉,提筆,一鼓作氣,於白絹揮灑出幾個英烈豪邁的字,蒼勁爽利,似字又似畫,每個字都 像一個意境。堅硬棱角分明就似他的性子那樣鮮明,又帶點才子該有的任性瀟灑,輕而易舉就洋洋灑灑寫完那八字。剛要收筆,樂香又湊過身來指著落款處。
“你的名字。”
“等等──”’微生皺眉。“幹嘛還寫我的名字?”
“好習慣。”她道。
“喔。”他寫了。白微生──那字清俊漂亮,像翠竹,像詩,像一痕月。寫完、收筆,她又有意見了,指著冷落。
“再寫個秋若寒。秋天的秋,若然的若,寒天的寒……”
白微生眼角抽搐,霍然擲筆。“不寫了!媽的,你耍我是不是?什麼秋不秋的?你到底真要看我的字還是在玩我?一下要我寫這、一下要我寫那,你當我誰?什麼東西!不幹!”
見他發起脾氣,樂香緘默。待他罵完,她深吸口氣聳聳肩。“好吧。”也不再羅唆,順手就抽去白絹。
微生握住她手腕。“你幹嘛拿走?”
樂香微笑。“我拿回去好好鑑賞,怎麼。你一手好字怕人細看麼?”
微生鬆手。“呵……”瞇起眼來打量她。“你這丫頭──”他瞅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嘖嘖,愛樂香……你以為你的詭計騙得了我?”
第二章
樂香鎮定自若,一對黑湛湛的眼閃爍著,在微生質疑的眸光中,她輕輕地護著手中白絹。
“什麼?”她表情無辜,甚且還天真地眨眨眼。
“哼哼……”微生摸著下顎瞅著她。“說什麼想試我的字?我看,你根本是崇拜我,愛慕我,欣賞我的字,欣賞得不得了,故意想這樣詐去我的字是不?──敢情你想偷去裱好收藏?”
樂香眼睛一亮,樂了。“是。”笑咧嘴,一口白牙閃閃發亮。
她將白絹很珍重地收入襟內,貼著她身體。“我崇拜你愛慕你佩服你,整個雨維城誰不如此,全都為你白微生著迷。”
“哼!”微生甩開扇子,昂著下巴,很瀟灑自負地煽風。“罷了,看你那麼中意就賞你吧!”
樂香拱手。“多謝。”轉身就走。
“喂!”微生忙喊。“你幹嘛?”
樂香回頭道:“我回去啦。”
微生上前趕緊將步往大門的她攔回來。“大小姐,你這樣大搖大擺從大門出去,守門的、還有僕人見了,肯定會跟我娘說,要讓她知道你進來找我,我肯定被罵到耳朵出油!你行行好,別給我惹麻煩了。”
微生將她攔回來,這才驚覺樂香肩膀荏地纖細,和他的如此不同﹔又發現她很嬌小,頭頂幾乎只到他的下巴……這就不得不注意到她的長發,并不像外邊閨女扎 得整整齊齊,只是乾淨地柔放肩後。還訝異地聞到她身上,有一種生乳的味道……生乳?微生止步,俯瞪她,她也莫名地仰望他。
他問:“你剛飲生乳?怎麼有乳味?”
“我剛做饅頭,饅頭加了生乳。”
“哪有饅頭加乳的?”
“我做的就有。”
他挑眉,不確定。“加生乳?”
她很肯定地點頭。“是。”
“能吃麼?”
“當然。”
“哼,怪事。”隨即將她推往牆壁。“回去、回去。”
“走哪?”樂香問。
“你打哪來就從哪回去!”真廢話,他凶惡地瞪她一眼。
樂香凝視著那堵高牆。“哦──也對。”她點頭同意,很果斷地當微生的面就爬起牆來。可是這邊沒椅子踮腳,她小小的足尖不住往下滑,磚牆上生了濕苔,怎好攀爬?
白微生立在她身後瞧了半天,終於很受不了地將她揪下來。
“拜托,姑奶奶!你要給我爬到什麼時候?我以為你行的,你不是爬過來的麼?”
“那邊有椅子踮腳。”樂香被他揪著,對他不耐的表情認真回道。
“你要我去搬椅子給你踮腳?你開啥玩笑!”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她說。“你只要蹲下來,把背借我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的背讓你踩?”
“嗯。”
“要我這個雨維城最負盛名的大才子白微生的背,讓你這個賣棺材的踮腳?”
“嗯。”她不覺有啥不妥,還答得很乾脆果斷。
忽然一陣靜默。
白微生無法置信地瞪著愛樂香,她則坦蕩蕩地迎視他。半晌,見他都不出聲,她終於有些反應過來。
“不行麼?”
“行。”微生俯身,煩躁道。“行行行,只要你快點給我消失,什麼都行。”他快被她鬧得發瘋了,忍忍忍,只要她快點滾回去,踩背就踩背。大丈夫能屈能伸,行走江湖,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
白微生慷慨就義,半蹲地上,還不斷在心底給自己心理建設。
愛樂香提腳,正要狠踩下去──
“慢著!”微生猛然抬頭,惡狠狠地警告。“這事你要敢……”
“我絕不說。”
算她反應夠快,但微生還是有些不安,要讓人知道他堂堂一個大才子給人當椅子踩,以後還能混麼?“我說真的,愛樂香,這事你絕對絕對……”
“絕對不說。”她眨眨眼,還以一笑。“祕密。”
白微生愣住,深吸口氣,這才認命,低頭蹲好。
樂香身子很輕,輕靈地踩了一下,就攀至牆頭。
微生直起身望她。“行麼?!”她畢竟是個女人,他有些擔心。
樂香翻過牆,雙手攀在牆沿上,微笑著,雙腿往下探。“謝啦,微生。”人慢慢踩著牆下去。
微生瞧不見她了,只聽得她往下爬的聲音。他又吼著:“行不行啊你,你給我踩好,要摔死了不關我事啊!”
是不是該讓她走大門的?微生不安,索性一個長手躍上牆頭,探頭望她,俯瞰她往下跳的勢子。
不錯嘛,就快平安落地。正放心時,樂香手滑,腳一溜,“哇”了一聲,整個人就摔下去!微生情急,俯身就抓,來不及了!但見她結結實實地跌落地面,“砰”的好大一聲,整個人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哇勒──出人命了!
微生火速躍牆而下。“喂?喂?!”伸手碰了碰樂香,他緊張得臉色泛青。她不會就這樣死了吧?他害死她了?
微生將樂香翻過來,橫抱懷中,她的臉埋進衫內,軟軟的身子動也不動。
微生冷汗直淌,摸著她的發,情急地迭聲直嚷。
“臭丫頭,你死啦!喂,你別嚇我啊?醒醒!”
微生咆哮好一陣,終於,埋在他衫內的臉緩緩轉過來,露出那帶點恍惚的臉兒,黑黑的眼睛望著他,朦朧渾沌,仿佛未醒。
微生鬆口氣,很小心摸摸她臉頰。“摔到哪了?沒事吧?”口氣溫柔不少。
樂香躺在微生懷裡,恍惚地望著白微生。他的手輕輕揉著她後腦,像是怕她摔痛了。樂香眨眨眼不敢相信,那慣常盛氣凌人的眉眼,這剎竟那麼溫柔望著她?!樂香更用力眨眨眼,終於看清楚他的輪廓。白微生,原來真的好看,劍眉星眸,面容斯文清俊,像天上一朵棄世孤傲的白雲。
“怎不說話?真摔傻了?”微生指尖輕輕觸摸了她的眉與眼,又小心翼翼地撫過她臉頰,然後皺眉。“完了完了,我看我去找大夫……”
“白微生。”她出聲。
見她開口,這才令他鬆了眼眉,緩了神色。
但見樂香懶懶地瞅…他問道:“白公子……你真聰明?最聰明是你?”
微生挑眉,不解她的意思。跟著斂容,見樂香一個伸手向他,彈指,“答”地一聲,平空在他眼前變出一朵玫瑰。
微生訝然,怎……怎麼回事?他詫異地瞪著那朵玫瑰。在紅粉玫瑰後,是樂香艷唇輕綻的一朵笑。
“給你。”她將花兒遞給他,難得露出神氣的表情。一雙眼又清又亮,黑白分明。
微生愕然,恍惚地收下那枝玫瑰。“等等,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玫瑰從你手上長出來?你藏好的?藏哪?”該死,他最恨這種不明不白的事。
樂香緩緩站起來,俯身向仍蹲在地上直盯著玫瑰的白微生,附耳悄聲說了幾句,聲線又輕又柔。
白微生聽了臉色驟變,抬頭,樂香已離開,只留他一人像個傻子似的握著那朵盛開玫瑰,一臉駭然地想著她的話──
“你不懂?原來最聰明的不是你。”
留下糊塗了的白微生,樂香回到店內工作台前。
老管家周福泰,正在幫她收拾案旁乾了墨漬的挽聯。
樂香扶案坐下,窗扉透進日光,灑落在案上,她伸手摸了摸赭紅桌面,掌心感覺到一片日晒後的暖意。樂香微笑,深吸口氣,抽出襟內微生寫的那幅白絹,一個勢子將之飛鋪落案,巧手撫平絹面縐褶。
她凝注微生字跡,輕聲吩咐:“周老,幫我研墨。”
周老磨起墨來,研究小姐掌心下的字,“白微生”三個大字特明顯地。
“小姐,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要三思,別惹了那個脾氣暴躁。性情乖張的白微生,要知道,他才情雖高,性子卻特壞。”他猜小姐打算利用白微生的字,當挽聯給那個可憐的少年。
樂吞沒聽勸,她指著微生落款處。
“這下頭只要加上幾個字,就是道地挽聯。就寫,白微生……哀挽若寒。”她提筆,凝神思索。“嗯……好,就加這四個字。”跟真的一樣。
“小姐,白公子的字全城知名,你怎麼模仿?”太難了吧!要寫出他慣有的特色,可不容易。他的小姐若學得出,豈不可以去賣字畫了?白公子的字可是一堆人排隊搶著要呢!
樂香卻一臉自信,左手按絹面,右手蘸墨,一副“天下無難事”的模樣。但聽她說得斬釘截鐵。“微生有的是天分,我卻是苦練十幾年的底子,要模仿他的字不難。”話未說完,她已行雲流水地寫下四個大字。
周老越看眼睛睜得越大,當那最後一個字收筆時,他老人家才喘了口大氣,回過神。
“這……這……這活生生是白公子的字!”小姐的本事幾時這樣大了?他抬頭,詫視愛樂香。她卻只一臉平常,仿佛這一切沒啥好驚奇,又仿佛白微生的字在她眼底心上,也不過是個普通孩兒的字,信手拈來學得易如反掌。
樂香擱筆,抽起白絹,於日光中微笑審視。吹了口氣,墨香撲鼻。她雙眸發亮,淘氣地抿抿嘴。
對著白絹朗聲吟道:“萱帷月冷,魂飛仙鄉。白微生哀挽若寒。”她嘖嘖地笑著撣撣白絹。“秋若寒,你可以瞑目了。”
“小……小姐……”周老擔心。“您真要將這挽聯送出去?”
“你瞧得出有什麼不妥麼?”樂香斜眼間他。
“字是一模一樣,可是……您這樣會不會太大膽了?”
樂香聳聳肩。“甭擔心,白公子不會知道。何況,他正忙著想玫瑰呢!”
“玫瑰?”
樂香側臉過來,左手朝周老頭上一點、彈指一聲,變出一朵玫瑰,插在周老白發蒼蒼的頭頂,但見周老那滑稽樣,她格格地笑了。
周老摸下玫瑰,聽小姐笑咪咪道來。
“前日一個跑江湖的兒子死了,沒銀子買棺材,我送了一副,他變了十朵玫瑰送我。”樂香朝一臉疑惑的周老吐吐舌,扮個鬼臉。“瞧,我學得很好吧?這把戲可叫咱雨維城的大才子嚇壞了,這奧妙足夠教他研究個把月的,憑他那性子勢必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太了解他了。”
他說得好似在敘述她手中的孫悟空,她自信得好似能掌握天地一切,就似白微生心底每一縷思緒她都能安撫妥當,她就這樣抿著如神如仙的笑。
周老呆愣愣地抓著那朵玫瑰,傻傻地看著小姐得意地笑靨如花,開得比玫瑰還美。
她笑著笑著,那雙眼便瞇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如兩只蝶吻著日光。細塵中,她的臉如似發亮,溫暖慈愛﹔像黑暗中的一盞燈火,照亮了幸福的方向。
春眠客棧。清水大師的徒兒們正守在樓梯口,擋著洶湧而入的人潮。
“各位,排好隊,過來跟左邊童子們抽號碼牌,寫上生辰,有緣的話師尊賜見。”白衣少年高聲指示。“別擠別擠,全排好。”
向來頤指氣使、意氣風發的官老爺、官夫人們,在這兒都似小貓小狗那樣聽話,低聲下氣領著號碼牌,痴等著大師面見。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被擠得快扁掉的白夫人。
樓上大師房內,愛夫人早早已從另一扇門進去。
此刻她坐在椅上,交叉雙腿,嗑著瓜子,聽著樓下吵鬧,一邊沖著面前秀頭白眉的老人嘀咕。
“清水,你這些年過得可好了,成了遠近馳名的大師呢!”
清水額頭冒汗,趕忙繞過身來幫愛夫人捶背。“愛夫人,我哪比得上您,您愛家現今可神氣了,誰不知您‘永福號’可是棺材王,這南方的棺材業全給您壟斷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愛夫人慢條斯理地剝著瓜殼。“其實已經……”
清水淌下汗。“愛夫人,愛夫人,您千萬保密,我求您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早死了,如今是他弟弟冒名頂替。這天大的祕密除了清水的徒兒外,就只有當初包辦葬儀的愛夫人知曉。
清水大師只是個掙錢的名號,真和假,對當事人來說,仿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繼續坑錢。
愛夫人一早和清水的弟弟──清葉,約定好了不揭穿他。她向來就不擋人財路,可如今,她來討這筆人情債。
她回頭對清水悄聲道:“放心,我答應你了嘛。只是,要請你幫一個忙,我這兒給人欺負了,您幫我出口氣,如何?”
清水揚眉。“我只算命批流年看風水,怎麼幫你出氣?”
愛夫人笑靨妍妍,瞅著清水。“只會算命批流年看風水就夠了。”說完,還眨了一下眼睛。
清水聽得糊徐。
當白衣少年喊出號碼三十八,白夫人如箭沖出,揪著手中號碼大叫。
“是我,三八,三八是我!讓開讓開──”太好運了!白夫人興沖沖奔上樓,進了香煙裊裊的房間。
她恭敬地對盤坐在毯上的白眉老人行個禮。“大師,弟子有禮了。”
“嗯。”清水摸著胡須,合目只一句:“坐。”
在清水後頭,躲在床底偷瞧的愛夫人,看見白夫人那必恭必敬的蠢樣就忍不住想笑,只好捂住嘴。
平時神氣得像只孔雀,沒想到此際對著個神棍,竟乖得像烏龜。
白夫人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坐下,然後迫不及待開口就問:“大師我──”
“閉嘴!”清水喝叱,白夫人駭得一震。他陡然睜眸,目光犀利地瞪住白夫人,白夫人慌得扶住椅子。
“怎……怎麼了?”
“你你你、你大禍臨頭了!”
“啥?”
白夫人臉色驟變,清水指著她額頭喝道:“你今年家運犯沖,你有個太聰明的兒子,將於今年死於橫禍,至多只剩半個月性命。”
白夫人張大嘴說不出話,只聽得清水一連串地問──
“你兒子是不是打小就聰明過人?”
“是,人人都說他是神童。”
“十幾歲時,是不是曾經病重?”
“是,但是我已經請人作法醫好了。”
“嘖嘖嘖……慘啊慘啊!”清水合目沉思。
“大師……”白夫人沖過去跪下,嚇得腿軟。“您倒是說清楚啊,我兒子……我兒子怎麼了?”
“你兒子是胡陽山烏嚕嚕池的一只白綿綿仙鶴托生轉世,他早就該回仙界,你節哀吧,等著幫他辦後事。”
“不……”白夫人捧住頭,淚如泉湧。“微生是仙鶴白綿綿?他會死?我的小寶貝微生?不……”宛如受到太大刺激,她一臉呆滯。
清水大師不忘提醒她。“對了,白微生是仙鶴轉世,他的棺材可不能隨便,要不則會遁入惡鬼道,你一定要訂制最好的黑桃木棺材,這種材質應該只有‘永福’會做,你快去訂制一口,免得來不及做好。仙鶴要死了沒口好棺材,你們白家可是會衰上十年……”
白夫人已經被這噩耗震得啞口無言,神色恍惚,只眼淚不停噴湧。她抽抽噎噎地問:“跟……跟……跟‘永福’訂……訂棺材?”
嘻!笑死我也!床下愛夫人捂住嘴,已經笑到疼死,快要抽筋。不愧是神棍,什麼白綿綿仙鶴都蓋得出來,真是騙肖……
愛夫人緊捂嘴巴笑得直顫,卻聽那一向虛榮自私冷漠的白夫人,一聽兒子將死,僵了一陣,蒙住臉就放聲嚎哭起來。哭得心肺都快嘔出來了。愛夫人斂住笑,竟有些不忍,踢了踢清水大師,使了個眼色。
清水會意,要徒兒帶白夫人到外頭抹個臉,冷靜後再進房商議。
白夫人哭哭啼啼讓人帶出去,目中猶念念有詞。“我的兒啊……我的寶貝心肝,我的命根子啊……”
白夫人一走,清水立時蹲下來望住床底的愛夫人,悄聲問,“這樣行了嗎?”
愛夫人眉開眼笑,豎起大拇指。“贊贊贊,不過……”愛夫人想想。“我看這樣嚇嚇她就夠了,我心底也舒坦了,倒別真把她給嚇病了,等會兒你就胡謅個什麼 法子破解這一劫。也就算了。這女人超迷信的,你不給她個法子,怕她想不開要去死了。”就饒了她吧,好歹是鄰居,也別做絕了。愛夫人如是想。
清水大師明白了。
當白夫人讓徒兒帶回來時,他便用最老套的方式告知白夫人。
“事情呢,也不是全無轉機。”摸摸白髯。
白夫人一聽眼睛綻亮如見救星,跪下就哀求。“大師請說,我一定照辦。”
“只要你貢獻萬兩白銀讓吾幫你作法事,孝敬上天神老,再於百日內挑個最有福氣的媳婦給你兒子沖沖喜,這只仙鶴可能就留戀凡俗,不回仙山了,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白夫人猛點頭,報記心上,轉頭叫喚僕人。“給我回去拿萬兩白銀來,快去!”交代完,還不忘朝大師頂禮膜拜。“多謝大師賜教,弟子謝恩。”
卻說白夫人正朝大師頂禮膜拜之際,白微生則在城內才子文人最愛聚集的風月場所──挂月樓,逍遙快活。
在此彈唱的藝妓各憑本事掙錢,她們陪著文人才子吟風領月,斟茶倒酒,才情高的還能成為這些才子詩人的紅粉知己。當詩人揮墨做了好詞時,她們立時操琴伴奏,供文人作樂吟唱。
白微生是這裡最受傾慕的公子,才情高、身家背景好,加上那瀟灑中帶點任性,酷酷的脾氣,簡直迷死一票女人。
可惜縱有再多女人倒貼,白微生自恃甚高,看都不看,只欣賞有才情的女子。
藝妓宋清麗便是他白微生唯一相交的紅粉知己。
瓜子臉,丹鳳眼,紅唇一點薄潤如櫻,膚白若雪,身形窈窕,顧盼間正如其名,高雅清麗如一首娟秀小詩,詩內蘊著一點滄桑、流轉著萬種風情。
宋清麗出身名門,因家道中落,輾轉淪落至此。因此眼底總有淡淡哀愁,令她的美麗,透著深度。她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最令微生欣賞的,是她總能跟得上他的文采,激發他的思路,陪著他賦詩寫詞。
宋清麗常抱琴感嘆身世淒涼多外,雙眸醞淚,令微生益發心疼,故常將宋清麗所有場子包下,不讓美人需對著不同男人賣笑。
然而除了與她吟詩作賦、談心飲酒,白微生對她始終以禮相待,未有過分的言行舉止。
如此君子,宋清麗對微生不僅是滿腔感激,更有著深深愛慕。她鎮日鑽研詩賦,只為永遠吸引住這才子的目光。白微生不知宋清麗一臉輕鬆易如反掌地陪他對賦詩詞時,背地裡是多少深夜的挑燈努力,讀破萬卷書的勤力。
可惜……白微生的才情又豈是努力拼力就可追上的。
今次他取來寫了一半的詩來同宋清麗鑽研,為此詩他已苦了半月,始終不得下聯。
微生要來清麗幫著想,便轉身和好友們下棋鬥詩。宋清麗坐在微生旁,凝視著那半卷詩──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宋清麗凝眉。這確實是白微生一貫的詩風。此際暮雨含煙,她臉色沉斂,怎麼也思索不出對得上的下聯。
“微生微生,咱老婆都好幾個了,你這□還要胡混到幾時?”正下棋的微生眾友鬧著。
微生行棋肆殺間,英氣縱橫,語氣狂妄。“我白微生不娶則已,要娶就娶城裡最聰明的女人,可惜啊可惜,要跟我微生一樣聰敏的女人,我看就只有宋姑 娘……”說著,他回頭問:“清麗,想出下聯沒有?這詩苦煞我了。”希望她想得出來,可心底矛盾的又真怕給她對立了。當了城內首席才子久矣,難免患得患失起 來。
清麗緊張,胡應一聲。“喔,當然當然,給我三天,我幫你對出下聯。”實則一點把握也無。
微生聽她如此自信,朗聲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真自信啊,我微生都想不出對子,你要真想出來了,我就──”他原本要說佩服你,但一旁眾友卻搶白鬧他。
“就怎樣?”眾人嬉鬧。“就娶咱雨維城最有才情的宋姑娘。你敢娶嗎?”
微生仰頭大笑,渾不知宋清麗臉色微變,只哈哈笑著拍拍兄弟們的臉,道:“敢情各位想氣死我娘也。”
娶個藝妓,愛名愛利的白夫人肯定崩潰。
眾兄弟不饒微生,只拱著他鬧。“你這小子不嚷嚷著要娶最聰明的女人麼?”
“是是是。”微生笑著和好友們打鬧起來。
宋清麗揪起那半卷詩,麗顏肅然,只聽得心頭怦怦巨響──我要寫,我非要寫出這下聯不可!抬首,深情凝望白微生,一顆心早早寄情于他。
白微生渾不知背後那一雙深情的眼,他連連贏了五局棋,殺遍無敵手,有些意興闌珊起來,老遇不上對手,忽感寂寞,索性罷手,不玩了。
獨飲了幾盅酒,便伏案,臉貼著桌面,聽友人繼續喧鬧。伸手自襟內抽出一枝玫瑰,醉眼迷蒙地學著早先樂香的勢子,苦苦思索著她如何變出這朵玫瑰,揣測著她預先將玫瑰藏在哪,如何能只手平空變出玫瑰?如何能?!
一遇上不明所以的事,微生就惱,越是想不出所以然,越是不肯放棄。
漸漸地,大伙兒發現微生異常沉默,全都靜了下來。但見微生直灌酒,揪著一枝玫瑰如傻了般不停地打量研究。
宋清麗湊身過來,瞇眼望著微生手中玫瑰。“這玫瑰有什麼嗎?”伸手要拿,微生“喂”了一聲,輕輕推開她的手。
“別拿。”微生抓緊玫瑰。“我正想著要怎麼變出它。”
“啥?”
“變什麼?”
大伙兒不解,只見微生抬首,問眾人:“誰知道怎麼平空變出玫瑰?”沒道理隔壁賣棺材的會,他這堂堂大才子不會,他不服。
可眾人只頻頻搖頭。
“要玫瑰買就好啦!”
“微生你要玫瑰啊?我家後院多的是。”
微生嗟了一聲。“蠢呆!”又雄雄灌了口烈酒。“要玫瑰還需找你們嗎?我說的是變,變出玫瑰,像這樣──”他伸手朝宋清麗眼前彈指,“答”的一聲,停勢問眾人:“就這樣,然後變出一朵玫瑰。你們知道怎麼變的嗎?”
眾人不解,不明白微生為何苦惱,戲法不懂就算啦。
可白微生這人就愛認真,他見大伙兒一臉茫然,只搖頭攤手不知所以。一把火瞬間沖上他腦門。
“可惡!”微生氣得將滿桌杯盤掃落,案上玫瑰也跟著墜入一地碎片中。
微生醉眼一凝,俯身撥開碎片,抬起樂香給的那枝玫瑰,舉眉深注。
這玫瑰分明和其他玫瑰沒有不同,這玫瑰偏偏就讓她一只小手平空變出來。她如何辦到?她怎麼玩出來的?微生瞅得一臉專注。
“你說,你怎麼冒出來的?”他醉眼問玫瑰。
玫瑰無語,靜靜香著他的手。
“微生你醉了?”
“想怎麼變我們幫你去問。”
眾友盯住怪異的白微生,都說才子多怪癖,沒想到一朵玫瑰就讓微生他死了。
“唉!”微生果真醉了,對著玫瑰嘆息。“我越來越笨了……”難得一向自負的他,竟也說出這樣喪氣的話。
夜深露重,花兒含煙,一輪月,清冷懸在黑幕中,任雲兒與它嬉戲。
是夜,白府剛鬧了一陣,在夫人急如星火的命令下,都去找他們的寶貝少爺。一夜尋訪,無端端失卻微生蹤影。數十名僕役沒尋到少爺只好流連市集,不敢重返宅邸。
白夫人失眠,為著清水大師的話焦慮著急。
夜幕中,白宅顯得分外寂靜冷清。
“伊呀”一聲,隔壁愛宅門扉輕啟。愛樂香緩步出來,手裡端著盆水,往門外潑。抹抹額頭,轉身踮起腳尖,提了竹竿去挑檐上燈籠,拿下燈籠,注視著紅紅燭火,俯身欲吹熄,忽地她停住勢子,拎著燈籠,回首凝眉。
樹後傳來衣袂的□□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
這個聲音?樂香拎著搖晃的燈籠,步往徑旁蔭處,在傾斜的坡道下,看見倒在溪邊的白微生。
樂香在坡上俯望白微生,提高燈籠、照見他爛醉昏迷的臉龐他枕著石子,猶苦惱地蹙著眉斷斷續續胡嚷。
“我是最聰明的……不……我不是……”迷糊中擊出手中一團紙。“連詩都對不出,微生啊微生……”仰頭對天長嘆。“你江郎才盡,你完了……”又伏地懊惱地捶了一記。“媽的,玫瑰怎麼變出來的?”咆哮著,昏睡泥間。
樂香靜靜看著,打量半晌,便低頭將燈籠吹熄。那一點星火熄滅,夜于是更黑更沉。但見月兒映著小溪,溪面閃爍著月光點點,如無數的小星星。流水淙淙,樂香雙眸亦如水兒那麼清明地亮在臉上。
她將燈籠擱置草地,然後步下坡來,停在微生分。俯身拾起那一團紙,展開來,看見才氣縱橫的半首詩。那豪爽的字跡,躍入樂香清秀如水的麗眸底。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樂香俯下身子,蹲在微生旁,聞到他身上的烈酒味,聽見他濃濁痛苦的呼吸聲。遂拍拍他的背,順了顧他的氣。
微生睜眸,視線朦朧渾沌。“我不會……我不懂……我不是神童,我不是……”
多少才子逼死自己,高處不勝寒。誰能永遠立於眾人頂端?
仿佛明白微生的恐懼,樂香摸上他臉頰,看著掌中微生的一張醉臉,白淨斯文,眸底醞著淡淡憂憤,像個哀傷迷惘的孩子。
看著他糊塗的一對眼眸,輕輕撥掉他臉畔沾上的泥。
微生感受到臉上暖意,悶哼著,就埋入樂香懷底。
還不斷低聲嚷嚷:“我不行了,我白微生不行了……”就在樂香懷底睡去,像個累壞的孩子,滿身疲憊﹔又似是跋涉過千山萬水,終於找到棲身地安睡。
樂香也不抗拒,任他躺進懷裡。索性坐下,任他昏睡。半晌,將埋在她胸懷裡的臉輕輕轉過來,俯望他,打量他眼眉,打量他酣睡模樣。亂發中,那俊爾的面容隱著脆弱稚氣的表情。不知怎地,夜霧中,月色底下,樂香看著這一張臉,摸摸那頭紊亂黑發,心底卻軟得像被什麼熨過。
她小心環抱這雨維城的偶像──這女人們爭相崇拜,男人羨慕嫉妒,自小風光到大的白微生,卻像似抱著個只屬於她愛樂香的東西,像抱著個不小心遺失某處又再偶然抬回的玩具。他就這麼自自然然地在她雙臂間安枕,恍若他們早已經熟識,互屬彼此。這剎,感覺如斯溫暖親昵……
樂香困惑,為什麼她的心這麼悸動著?不因為他的才情或者什麼聰明,只在看見他這麼脆弱惶恐的時分,她反而想抱著安撫他。
這是什麼?這悸動是什麼?樂香嘆息,仰望樹蔭間那輪明月。樂香無語,心底揣想著──或者他們之間不該有距離,他們本該相契,如才子佳人,如龍與風同生。
如此近,有時,像看見另一個自己﹔如此遠,有時,像又隔著千山萬水。他與她,微生與樂香。月老究竟有沒有看見?他們本該一對,是吧?
樂香撩撩長發,低下臉來細瞧著微生,他睡得那麼熟了,渾不知是誰這樣抱著他。他醉到幾重天去了?
樂香摸住微生手臂,將袖管卷上,露出他臂膀,掏出筆來,就唇舔了舔筆尖,低頭按著臂膀,輕輕就寫下一行字,攀附在那光裸的臂上,像青苔溫柔地攀上石,秀氣的字跡隨著他脈搏浮動──
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樂香寫完,微笑收筆。這一行娟秀小詩,貼切襯上了微生那半首。
她談談吟道:“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微生,我幫你對好了,你別愁,你又是最聰明的。”樂香拍拍微生睡臉。“微生?玫瑰呢?”
“……”微生酣睡。
樂香只好伸手探入他衣內,摸上那炙熱起伏的胸膛,摸到了令他苦惱的玫瑰,將它抽出。
“別動!”微生忽然按住胸口,夢中猶嚷嚷。“別動……我的玫瑰……”迷迷糊糊喃著。“我的玫瑰……”
樂香鬆手,眨了眨眼睛。本想將玫瑰扔了,省得這大才子鎮日為一朵玫瑰發瘋。看著醉糊塗了的白微生,她不禁失笑。
“呆子。玫瑰怎可能平空變出來?它一直都在啊……”一直在她身上。只是換個方式登場,只是耍了個花樣蒙騙他雙眼。何必這麼認真……她嘆息,又搖頭微笑,笑瞇了一雙水眸。
扶起白微生,步上斜坡,夜霧中,將微生送回白宅外。
擱下微生,她敲敲門扉,便急速離開。
下人來開門,看見少爺醉倒門外,興奮得回頭嚷嚷:“少爺回來了!”
隔壁,愛宅剛關上門。樂香背倚著門板,聽著白宅騷動,心底不知怎的空空蕩蕩,忽然攤手,猛然記起──“唉呀,忘了燈籠!”
林子裡早熄了的燈籠,仍靜靜躺在月的光暈下,聽著流水淙淙……享受著月色銀銀,不再需要燭火溫暖﹔而樂香心底,初初才點上一盞明燈,映得心房無所遁形。為著白微生,想著白微生,又甜又澀,像青梅滋味。
卻說白微生酣睡一夜,醒來頭痛欲裂,昨夜一切如夢,早忘得一乾二淨。迷糊間瞥見了臂上那一行字,愣住,抱頭低咒。
“該死!真給宋清麗想出來了?!”摸著下顎,又摸上臂間字跡。“真聰明!”他佩服至極,心頭悸動,對宋清麗益發在意。“對得這樣好,夠格當我老婆了。”和他白微生簡直是天造地設、天生一對。
清晨,天未透亮,那廂樂香猶抱枕,安睡夢底。哪知道,月老一只手,輕易就將白微生,推得更遠更遠……
第三章
“這個不好……”白夫人挽著愛子,指著堂中一位姑娘評頭論足,毫不顧忌姑娘感受,就批評連連。“嘴唇太薄,肯定沒福氣,額頭倒挺高的,可惜眼睛太小了,不夠旺……”揮手。“下一位!”
白微生表情凝重,隱忍住快爆發的脾氣。“娘!你別聽那勞什子大師胡謅,我是仙鶴白綿綿?”他揮臂。“那我豈不是能飛了?”
“唉呀呀──你這姿勢,你們瞧!”白夫人驚叫,嚷來下人指著張開雙臂的微生,問道:“像不像一只仙風道骨、振翅欲飛的鶴?”白夫人嗚咽。“沒想到,我兒真是仙鶴托世,怪不得打小就聰明過人……”
白微生立即收臂,眼角抽搐,真發火了,指著一群下人臭罵:“你們豬腦啊?夫人被騙了你們還跟著瞎起哄,有沒有腦袋啊?”
白夫人不管他的抗議,抓住他臂膀,指著新登場的姑娘。“微生、微生──”她眼睛一亮,來的是一名非常胖的閨女,衣裳被撐得快爆開。“這個姑娘不錯、這個不錯,肉多,皮相看來就很福泰,這個肯定能旺夫,就娶這個!”
“娘,我坦白告訴你了,我微生要娶的是全城最聰明的女人……”他走向堂中那名姑娘,昂著下巴對她道:“隨便念首詩來聽聽。”
“……”半晌過去,姑娘額頭汗落如雨下,兩眼痴望著俊帥高挑的白微生,一張臉只紅得似蘋果,張著嘴急了半天,說不出話。
白夫人親切地望著她,笑道:“別羞、別怕,你就隨便念首詩給他聽,放心,夫人我要求不高,只要是詩就行……”
白微生瞪著那姑娘,不耐煩地雙手環胸。
眾人安靜下來,等了好久,那胖姑娘猛搔頭皮,又抓扯頭發,這才忽然記起,仰著滿是油光的臉,硬是擠出一句──
“床……床……床前明……光光……疑……疑是……地光光……”念完喘口大氣又抹抹汗,滿限期待地望向白夫人。不妙,白夫人臉色慘白。念錯了嗎?再看看大才子白微生,他倒是一臉平靜,伸手過來拍她肩膀,贊道──
“明光光又地光光?很好。”他點頭。“相信你前途也光光,來──”將姑娘轉個身推前。“門在那裡,請。”擺明送客。
姑娘這才明白過來,被淘汰了?“哇”的一聲痛哭,那大嗓門駭住微生及白夫人,下人只好快將那失態的姑娘送出去。
“你要我娶這個女人?”白微生不敢相信,臉色難看至極。
白夫人嘴角抽搐,自知理虧。“這個不好,還有二十個在門外等,我們再挑,那位清水大師說──”
“我不管清水大師說什麼!”白微生抓了袍子,穿上就走,一邊還不忘回頭咆哮。“我不娶我不娶我不要,你找的我都不娶,我娶了我烏龜!”氣死了,不可理 喻,什麼仙鶴、什麼死劫,什麼跟什麼嘛!白微生負氣離開,任由母親繼續挑選她中意的媳婦,反正,他是絕對不娶!媽的,一早就遇上這等鳥事。
他氣沖沖,動身前往挂月樓,急著找來清麗討論昨兒個她想出的半闕詩。
挂月樓
一干文人爭先恐後,紛紛搶著對上的半闕詩。
“妙啊妙啊!”眾人不住稱贊宋清麗。“這銅池鯨舞起得真妙。”
“蘭成憔悴這句更絕。”
“我最愛銀海鳥飛這句,更襯出屠龍絕技的豪邁,嘖嘖嘖,清麗,你真把咱微生的詩對得妙極!”
眾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白微生不語,只微笑望住宋清麗。主動幫她將酒杯斟滿,然後舉杯向她。“我敬你,大才女。我服你了。”
宋清麗先是聽得一頭霧水,隨即發現微生誤會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當眾人一面倒地稱贊不絕,當微生雙眸發亮只看著她,她忽覺輕飄飄起來,禁不住微笑點頭。
“謬贊了,清麗怎受得起。”默認了。這剎宋清麗免感到有些恍惚,也許,也許那詩真出自她手,否則寫詩人怎會不見蹤影?她飲一口酒幻想著,或者是神仙看她可憐,幫她寫的。總之,這天,白微生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
微生高舉酒杯向她道:“清麗,你這多才情,在挂月樓太糟蹋了。”
宋清麗渾身一震,紅了眼眶,抬起臉注視白微生。
微生也望住她潤著濕意的眼,忽然覺得這樣好的女孩淪落風塵太可憐,又想著若能日日對著這樣聰敏的姑娘吟詩作詞,該有多愜意。
眾友起哄。“微生怎地?你愛上宋姑娘啦?”
“哈哈哈……咱微生動心啦!”
宋清麗一臉期待,白微生拍桌,乾了杯中酒。“好,今日就跟我爹娘商量。宋姑娘,你這等才情,不該在此煙花地終老,別人不娶,我娶。”
宋清麗怔住,不敢相信。“白公子……”話未說完,一滴淚就滾落下來。
稍後──
回程路上,微生揮扇,扇面是新提的詩,他和清麗共寫的。他吟著,一邊贊嘆,一邊還思索著該如何說服毋親接納宋清麗。街旁忽然傳來愛樂香那慣有的、懶綿綿的嗓音。
“這硯台缺一角,我昨兒個買回去才發現,勞煩你換一個。”
“不成不成──”老板捻須搖頭。“我看是你不小心敲破的。”
“這硯台我還沒用過呢!”
“全憑你一張嘴說,我吳老頭賣的硯台幾時有瑕疵,准是你自個兒的問題。”
“可是……”樂香為難地捧著硯台蹙著眉頭,斟酌著該如何說分明。忽然平空伸來一手搶走硯台,就重重砸往柜台,“砰”的一聲,樂香嚇得跳起,抬首見來人爽朗的一把嗓音,朝她兜頭劈下。
“蠢、笨、呆、遜!”字字罵上愛樂香。樂香瞪大眼睛,望著凶神惡煞般的白微生。
他當街戳著樂香的額頭嚷嚷:“哪個生意人會承認他的貨品有瑕疵?除非是有良心沒大腦的。”他瞪著樂香,一手指向老板。“你瞧這老板,長得尖頭銳面,一 臉尖酸刻薄樣,他會那麼好換給你嗎?他會誠實向你承認他的硯台有瑕疵麼?他像是那麼老實的生意人麼?”指鹿為馬,指桑罵槐,句句敲進老板耳裡。
老板見街坊全被白微生的叫嚷吸引過來,緊張得揮汗如雨,眾目睽睽下那張臭臉頓時笑容滿面,收回硯台,捧上嶄新的塞到愛樂香手裡。
“誰不知道我吳老頭做生意是童叟無欺、誠心實意的。愛姑娘,銀貨兩訖,要別家才不給你換貨,可我是個老實人,我換,我換給你。”
樂香捧著那嶄新硯台,斜眼看了微生一眼,他昂著下巴,又開始驕傲得宛如孔雀開屏,笑揮著寶扇。
“嗯哼,原來是白某誤會了。這吳老頭可有良心的,肯換新的。”
吳老頭雖不甘心,但在眾街坊目光下,也只能點頭“嘿嘿”直笑。“沒什麼沒什麼,我做人一向就老實。”
微生拉了樂香轉身就走。
他昂首闊步,非常得意地教訓起愛樂香。“這種奸商就要這樣對付,你光杵在那兒解釋半天有啥用,你蠢不蠢啊?”
沒想到愛樂香捧著硯台倒嘆氣了,很懊惱似地。
“白公子,咱生意人以和為貴,你這樣給他難看,以後他家死人,斷不會給咱買棺材了。”
“嗟!”白微生頗不以為然。“你想得也太遠了吧?”
“做生意講得是細水長流,”她忽然停步,抓住微生袖子就往一旁小巷鑽。“走這邊。”
“為什麼?”白微生惱地直用扇子敲她的手。“放……放手……你放手!我幹嘛跟你走,要走小巷你自個兒走!”拉拉扯扯像什麼樣?!
愛樂香揪緊他。“別走那兒,走這!”硬是拖住他。
白微生甩開她的手,咆哮道:“你這女人又發什麼瘋──”忽然住口,瞪住對街。某宅正辦喪事,門口挂著挽聯,挽聯迎風飄動,熟悉斗大的字也隨之飛舞。
慘了,樂香蒙住臉,卻又忍不住失笑。怎會這麼巧?真給他撞著?!
白微生奔上前審視那幅挽聯,一群人擁上來圍住他好奇直問﹔“白公子跟秋姑娘什麼關系啊?”
“對呀,白公子竟願意給挽聯提字。”
“秋姑娘真榮幸啊,能得您如此厚愛,死也瞑目。”
“是啊是啊,這姑娘可迷死您啦!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啊,咱街坊怎都不知?”
微生瞪著那搖晃的挽聯,瞪著上頭斗大的字,前因後果立時明了,“轟”!一把火直燒上腦門。
萱帷月冷,魂飛仙鄉。白微生哀挽若寒。
哀挽若寒?!
白微生揪緊拳頭,轉頭咬牙,指著對面那蒙住臉的女人咆哮。
“愛樂香──”白微生抓狂地沖過去。
“唉呀!”樂香見他殺氣騰騰地沖來,不妙!保命要緊,扔了硯台,提起裙擺就溜。
“你別跑!”白微生不顧形象急起直追,一邊不忘破口大罵。“臭三八,你給我站住,站住!我非扭斷你脖子不可,站住!”
街坊們傻眼,但見好好一條街,忽地雞飛狗跳,罵聲隆隆。愛樂香敏捷地穿過一個個攤位,白微生追得情急,撞倒了好幾個攤子,混亂中只見微生直追著前頭那抹窈窕身影。
眾人莫名,竊竊私語。
“喲!頭一次見白大才子這麼生氣,他跑得可真快!”
“追誰啊?”
“一身白裳?”
“是棺材店的愛姑娘?!”
“是她!”眾人齊呼,大惑不解。
“他們怎啦?打起來了?”
卻說當愛樂香與白微生在街上追逐之際,兩位的母親正巧在白宅一裡外的茶館前碰上了。
愛夫人遇著頭號敵人,本來忍不住想奚落幾句的,但見著那一臉憔悴,為著清水大師預言而消瘦不少的白夫人,滿腹刻薄話硬是說不出口,反而對白夫人微笑。
“白夫人啊,真巧,在這兒遇上。”
白夫人冷睇愛夫人,一貫的面目冰冷,表情不屑。
愛夫人倒是不計前嫌,為著那心頭薄弱的罪惡感,安慰起白夫人,她拍拍白夫人削瘦的肩膀,好心暗示道:“我知道你忙著給白微生找媳婦,其實呢,相命師的話你也別認真,聽過就算了,何苦把自己逼得這麼……”
“拿開你臟手!”白夫人遷怒,指著愛夫人臭罵。“咱微生遭難,敢請全是你這賣棺材帶衰的,天天靠著個棺材店能不倒霉嘛?我說你們行行好,不能滾到別的地方賣棺材嗎?”白夫人吊著尖下巴。“要沒銀子你大可開口,我給,只要你們‘永福’滾蛋,多少錢你開出來!”
愛夫人氣得渾身發抖,七竅生煙。“你、你、你這個尖酸刻薄的老巫婆,你快死,我免費送口棺材給你!”
白夫人聽了大抽口氣,一邊丫鬟趕緊拍她的背順氣。“這這這是人說的話麼?能聽麼?我們白家怎麼會和你這沒教養的比鄰?”
愛夫人瞇起眼豁出去了,當街就和她杠上。“這樣好了,看在咱是鄰居的份上,你相公兒子祖宗十八代要誰死了,我就大方點送誰棺材。”
“你你你你你……”白夫人氣得頭昏目眩。
“我我我我我怎樣?”愛夫人挺胸直向前,白夫人忙往丫鬟身後躲。
“你這個壞心的肥婆,敢咒我們白家,我……我找巫師除掉你們!”
“呵呵呵──”愛夫人站著三七步,左手叉腰,右手撩撩頭發。“拜托找厲害一點的,咱賣棺材的最邪門,你之前找的太遜了。嘖嘖嘖,白夫人,我看你還是認命吧,好好衰上個十幾二十年,別作無謂的掙扎。”
“可惡,你這棺材店裡咬牙的,你給我記住!”
“是,我等著。還有,白夫人──”她下巴朝白夫人後頭指了指。“拜托,叫你們那‘有教養’的白大少爺別追著我女兒,難看死了!”
白夫人愕然,回頭,但見微生風一般的沖過眼前,還掄拳朝前頭樂香大罵。
“臭三八!給你爺爺我站住,我扒你皮、抽你骨,站住,聽見沒有?!”
真夠難看了,白夫人氣得指著微生背影嚷嚷:“站住,微生!回來啊──”
“哦呵呵呵呵呵呵……”愛夫人雙手叉腰,笑得合不攏嘴。“瞧你的寶貝兒子追著我女兒滿街跑,大概是愛上我們樂香了,哈哈……”
“我呸呸呸呸呸!”白夫人非常鄙夷地呸聲不停。“憑你們樂香也想高攀咱白府?痴人作夢!”
一聽見女兒被羞辱,愛夫人馬上驚爆如雷。“死巫婆,你兒子還配不上我女兒!”
“哈哈哈哈哈……”白夫人抽出香帕抹抹嘴。“不過是賣棺材的,狂什麼勁,關掉大牙,誰不知全城沒人給你女兒提親,她沒人要,這可是大家都明白的事。”
愛夫人怔住,瞪著白夫人那張刻薄的臉,一時竟找不出話來反駁她。
她可憐的女兒的的確確沒人提親,只因她家賣棺材,人們都怕討樂香這媳婦會衰。這是愛夫人心口永遠的痛……她眼角抽搐,盯住白夫人,最終只是咬牙切齒說了一句──
“很好,白夫人,很好!”瞇眼狠裡白夫人一記,隨即拂袖離開。
這口鳥氣她不出就是烏龜,竟敢笑她的寶貝女兒。哼哼,白夫人,你死定了,老娘不發威你當是病貓,我玩死你!!
愛夫人殺氣騰騰地離開,臨別前那凶惡一眼,令得白夫人猛地打了個寒顫。
“我是倒什麼大霉?和這種爛人比鄰?”白夫人捂著胸口,痛苦地唉聲嘆氣。
那頭愛樂香步伐輕快地逃往愛宅,後頭微生已經罵到嗓子都啞了,連追了三條街,還不肯放棄,毅力驚人!
為了怕影響店裡生意,樂香不敢沖入府邸,只好繞往後苑,鑽入灶房,回頭急著拴門,一只大手已沖入扳開了門。
“唉呀!”樂香擋不住,“砰”的一聲,門被微生撞開,逼得樂香直退。
“你……你……你死定了!”白微生喘得快斷氣,上前要抓樂香,樂香瞪著微生,拿後頭灶上的瓶瓶罐罐扔他。
“媽的,你還敢扔我?!”
微生火大,忙揮開那急落如雨的瓶罐,可惡!他身手利落、又接又揮地格開飛來重物。“媽的,還不過來給你爺爺我磕頭謝罪!”他咆哮著挽起袖子,掄起拳頭,生平頭一回有那種想掐死人的沖動,而且非常可能將之付諸實行。
樂香沒上前磕頭,更沒開口謝罪,她只轉身,蹲下來搬起更大的攻擊物──一只面粉袋。
哇勒!微生更氣了。金剛怒目咆哮一聲,如猛虎般直撲向她﹔樂香咬牙搬起面粉袋,回頭往他撲來的勢子砸。面粉袋結結實實擊中微生,爆裂開來,瞬間,粉白 細末如雪紛飛,樂香怔住,看著那飛散的粉末撒向微生,微生一時傻了,滿頭白粉撲落,他正吸氣,免不了吸入面粉,直打噴嚏,又忙著揮開眼前緊密的白粉。
樂香佇立在紛飛的細粉後頭,見微生狼狽的滑稽樣,忍不住捂嘴、縮肩,格格笑了。兩眼瞇瞇,笑聲低低,大難臨頭,還樂得嬌笑。
微生愕然,撥開滿臉白粉,見她笑了更是發火。
“笑?”他上前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劈頭就寫:“你還敢──”霍地足下踩著個罐子,整個人往前撲跌。情急之下,他隨手想扣住牆沿的架子,但那跌倒的一瞬,架子沒來得及扣住,倒是又扯了個面粉袋下來,一并往前摔去。
又是一陣細粉紛飛,白茫茫中,微生跌向樂香,撞倒她,混亂中只聽樂香癱倒之際發出一聲痛吟,像是撞著了什麼。微生吃驚,來不及攬她,倒是直直摔在樂香軟綿綿的身子上。
這一團混亂,起始於長街,終止於兩個狼狽疊躺的身子。
微生聽見樂香那痛苦的一記悶哼,惶恐地趕緊手肘撐地,不讓自身重量壓傷樂香,當細白的粉末落盡,白微生終於看清楚身下的愛樂香。
她右肘撐在地板上,左手按住額處,眉心痛楚地緊蹙,紅唇抿成一線。眼睛水汪汪地,恍若痛得要掉下淚來。
微生驚詫,趕緊坐起,拿開她按在額上的手,殷紅的一道傷口駭住了他。
“媽的,你流血了!”他急急按住湧血的傷口,她吃痛,皺眉哼了一聲,微生忙放手,低頭就撕了白衫一角,然後捏著樂香下巴,抬起她的臉,將撕下的綢料小心覆上傷處。壓住傷口,等著血止住。
樂香緘默地看他著急,竟還抿著淺淺的笑。白微生低頭見了,黑眸冒火凶道:“臭丫頭,你不痛啊?”抓了地上破碎的面粉袋,拖來就塞入她後腦,讓她枕著。他一邊按著傷口等血止住,一邊不忘罵個不休。
“真衰死了,你亂扔啥子?乖乖讓我臭罵一頓不就沒事了?非搞得頭破血流才好玩是不?”疾言厲色瞪著她一對明澄大眼教訓。“你豬頭啊?跑跑跑、跑什麼? 難道我堂堂一個正人君子會揍你嗎?你了不起跟我說句對不起、行個禮,我微生豈會計較?我那麼死心眼嗎?你看你,搞成這樣,女人臉上留疤多難看,你知不知 道?”
樂香只睜著一雙清水似的眼,笑著微生認真罵個不休,仿佛是聽著什麼甜言蜜語。
微生見她不痛不癢,罵得特沒勁。“大小姐,我在罵你呢,你是個麼樣?還笑?”樂香眨眨眼,忽然低頭,長睫濕了。
微生大驚。“我要你別笑,可也沒非要你哭啊……”
“不是──”樂香揉起眼睛。“面粉……面粉跑進去了……”她用力眨起眼睛。
微生抓住她揉眼的手,高聲制止。“別揉、別揉!”抬起她的臉。
“我看看。”斂容,認真審視她眼睛。
樂香右眼揉得發紅,微生低頭左手按住她眼瞼,對著她殷紅的眼瞳吹氣。
微生真溫柔。
樂香感動得如是想。靜靜睜眼看著他俊朗的面容,他劍一般的黑眉,筆直高挺的鼻,還有那正溫柔對她眼睛吹氣的嘴。樂香心悸,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唇瓣,想 知道那是什麼樣觸感?比宣紙光滑麼?似面團那般柔軟麼?他的臉呢?俊朗的臉頰,深刻的輪廓,她的掌心真想好好感受,屬於微生的觸感,會是怎麼樣?
白微生垂落的發鬢,搔癢著樂香頸子。她的額頭不痛,眼也不疼,心尖只是甜得過分,跳動鼓噪。聞著他身上慣有的書香味,清新乾淨的味道滿溢胸口。那一直按著她額處傷口的手,非常的小心翼翼。
為什麼?
他那麼凶她,她卻只看見他的溫柔。在那好勝自負的面容後,她只看見他柔軟脆弱的心。
這一剎,或許連微生自己都不知覺,他對樂香多麼溫柔。
當然更不知覺,樂香悸動的心。
窗口有光,有人經過,影子閃動。微暗的灶房,斜入的目光映著牆,暈黃溫暖著斑駁的壁面。
小小一方天地,誰疊的雜物似小山,滿地散落的白粉恍若變成了美麗的雪,窗口銀色日光閃動,微生的臉近在眼前。
這一剎,映入樂香眼中,一切一切,忽然變得非常有情調。甚至是他的吹氣聲,她因緊張興奮略急的呼息,都似是樂曲,輕輕悠揚。樂香目光閃動,這時分,如何地溫馨愜意。這剎那,他目中只她,她瞳中只他。這樣,算不算兩心相屬?
樂香傻傻地昂著臉,靜靜感覺他呼上眼睛的氣息。多麼溫暖,心被他融化得一塌糊塗,再怎麼聰明,也情願糊塗了。
微生,喜歡我嘛?她問不出口,只好用力抿住嘴。
“這樣好了麼?”微生吹了一陣,審視她。
她傻傻地睜著眼,有些恍惚。
四目相對,一剎都無語。
微生俯望著那纖纖的、潮濕的眼睫,那一對清麗如水的眸子,盈盈閃爍著,她眨眨眼,既無辜又可愛得要命。
愛樂香?
微生用力眨一下眼睛,睜開再審視。猛地深吸口氣,完了!該死!霍然驚覺,愛樂香其實很漂亮。那麼近的一張臉,那麼白淨的一張臉。他從未近看,她原來有 一對慧黠的大眼睛,原來小小鼻子那麼挺秀,原來抿住的唇瓣紅潤得快要滴出水來。白皙的臉,粉粉地似在誘人親上一口。白微生又開始想到軟軟綿綿的白糖糕,冒 著蒸氣入口即化的奶包子,唉呀,該死、該死,他餓了麼,怎麼想咬她?!
微生怔住了,目光驚愕,表情困惑,甚至難得地感到局促不安。這樣看著愛樂香,她不語只是迎視他,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見了,那斜映入房的一束光,恰恰攀上樂香柔潤的頸畔,他於是看見了近肩處白膚上,那密密的幽幽細細的纖毛,在微光中浮動……胸腔驀地一緊,硬是忍住想撫摸的沖動。該死!他的身體竟有了反應?媽的,他今兒個是怎地,忽然熱血沸騰,很想找個人來扁。
微生懊惱,別開臉去。
樂香問:“你不氣了?”
“什麼?”微生轉過臉來。“你說什麼?”
樂香挑眉,微笑地。“你不氣了?”
“氣、當然氣。”他記起來了,板起臉孔。凶惡地道。“你真陰險,竟敢利用我幫你寫挽聯,媽的,那幅挽聯想必賣了不少錢吧?你這丫頭,我微生寫的挽聯,嘖嘖嘖,起碼也要七、八千銀兩,你賣了多少?”
一毛。樂香看著他,沒膽說實話。“豈止七、八千,賣了兩萬銀兩。”
果然,微生聽了,眼一睜,仰頭大笑笑得好不得意。
“這麼值錢?你夠狠的!”得意笑一陣,低頭,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攤在她面前。“拿來。”
樂香挑眉不語。
“裝傻?”微生瞪她,抖抖掌心。“兩萬銀兩拿來!你少利用我賣字,銀子拿來。”
樂香斂眉。“我請你吃饅頭。”“饅頭?!”微生大叫。“兩萬銀兩,小姐?給我拿來!這本來就不是你該拿的,你有沒有良心?”
樂香聳聳肩。“那麼,辦一桌酒席請你。”
微生不肯,高聲咆吼:“兩萬銀兩萬銀兩萬銀兩萬銀!”
樂香被嚷得耳朵嗡嗡作響,索性誠實道:“其實我只賣了一毛。”
微生愣住,瞪著樂香。瞇起眼睛,深吸口氣,猛地咆哮:“你當我白痴?一毛?鬼才信你,你給我老老實實拿來,全部拿出來!”
樂香被吼得皺起眉頭,然後又眨眨眼,一臉天真地搖搖頭。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白公子,您大人大量,家財萬貫,滿腹經綸,縱橫學界,多少人前僕後繼,羨慕嫉妒,何苦跟小女子計較這區區一點兒銀兩?”
“哼哼,甜言蜜語,來這套沒用!”戳戳她鼻子。“小心我寫狀紙告到官府,你們‘永福’就等著關門大吉。”
“白公子為人一向仁慈寬厚,情操偉大,思慮先進,做人豪爽,乃雨維城最負盛名、英俊貌美的大才子,相信是不會為了區區兩萬銀兩告到官府。”
微生揚眉瞪她,還是那一句。“甜言蜜語無用!”
她忽然道:“我喜歡你。”
微生驚愕,一下子竟紅了頸跟臉。“什什什什麼?”大驚失色。
“我喜歡你。”樂香瞪著他重復,把他嚇死。
微生尷尬地咳了咳。“嗯哼……嗯哼……”沒什麼,鎮定,鎮定啊微生,你那麼帥、那麼英俊、那麼瀟灑、那麼有才情,又那麼天才。又那麼有錢、有勢、有墨水,愛樂香喜歡你也是應該的,全城的女人都鐘意你也是正常的,有什麼好驚訝?
可不知怎地,樂香那堅定的一對眼、駕定的表情,看得他胸腔直燙,燥熱襲上臉跟頸,還起一陣的雞皮疙瘩,竟感到不好意思。
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沙啞,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你你你……你……下次……絕對不可以再犯……要……要好好面壁反省……知不知道?”
甜言蜜語真的沒用嗎?樂香笑了,瞧他尷尬得脹紅一張臉,沒想到她這說的人還比他鎮靜。
“知道知道,我定會好好反省。”不知怎地更覺得他可愛。
忽然微生懷裡扇子掉落,恰恰落至她胸口。樂香拾起,瞥見字跡,展開扇面,看見那首詩。
她微笑地摸著那一行字。“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對得很好吧?”微生收回扇子。“嘖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女人這麼有才華,簡直可以跟我媲美。”
樂香怔住,莫非?她抬首注視微生……他知道是她對的?
微生展開扇子扇風。“這個宋清麗真聰明,我佩服極了,等會兒要說服娘,讓這大才女當我白微生的媳婦,她長得美、性情又好,只可惜她……”
接下來的話,樂香全聽不見。耳朵轟轟作響,不敢相信方聽見的話語。心頭模糊成一片,一室明亮仿佛在瞬間暗。
樂香低頭抿唇,復又抬首打斷他的話。“詩是宋姑娘對的?”
“是。”
又挑眉問一次:“真是她?”
微生點頭。“對呀,方才我們還一起討論這詩。”
“你信?”樂香斂容,表情嚴肅。“你真信是她寫的?”
微生聽了臉色驟變。“怎麼,你是指她撒謊?”口氣瞬間冰冷。
“我認為她騙你,白微生,這詩不可能是她寫的,詩是──”
“愛樂香!”微生勃然變色,怒叱。“沒想到你也這樣勢利?她雖是風塵女子,卻不該因而隨口污蔑她的人格,你這樣──和我娘歧視你們愛家又有什麼分別? 即使宋清麗出身低微,只要她才情夠,我白微生便肯定她。你可以不屑、可以懷疑,但請不要當我的面說,我不想聽這種無聊的猜忌……”他說得頭頭是道、理直氣 壯。
樂香沉默了,靜靜挨罵。微生說完後,她也沒有回嘴,只是撇過臉,低垂著眼,待他罵夠了,她只淡淡吁口氣,很有點無奈,又似是感慨。
如果他喜歡宋清麗,那麼她說再多,也是徒然。總是這樣,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她能說出真相嘛?那晚他醉糊塗了,想必已經忘記,是她將他捧在懷 底,是她的手細細撫摸過他的眉眼,是她帶他回家,是她寫的詩,都是她。樂香覺得很荒謬,宋清麗盜了她的詩,然後成了微生的真命天女,這算什麼?
忽然間什麼都變得很刺眼﹔日光刺眼,爐灶刺眼,牆上美麗的影子也刺眼,連吹入窗扉、吹進眼底的風都刺傷她脆弱的眼。
她喪氣地坐著,不說話。氣氛凝重,白微生一時也不再開口。
她的沉默反而今白微生異常的難受起來,罵是罵完了,可是會不會說得太重?樂香沒有哭,可是記憶中這個女人從來沒有這麼喪氣的模樣,從沒有這麼安靜、這樣沉沉的表情,向來無論他怎麼罵她,她仍是一副輕鬆開心,仿佛他怎麼惱她,她都不怕他。
可這剎微生不懂,樂香不似往常那樣,被他罵了還一臉笑咪咪地無所謂﹔這次她撇過險去,這次她不言不語,更不笑了。
氣氛尷尬,白微生移開一直按住她傷口的手,血已經乾涸,凝結在傷處,成了一道暗色血痕。
白微生起身找尋灶上食材。“有沒有蔥?神農藥典記載著蔥白可以防止傷口留疤,你們女人最愛漂亮了,你別動,我找蔥白幫你敷,這樣就不會……”他才轉身,樂香已經離開。
微生愕然,愣在灶前,注視著先前樂香安坐的地方──她呢?
樂香走了。
外頭目光多麼暖,落在她身上卻仿佛都帶刺。
她信步繞行花院,覺得委屈卻沒有哭泣。做這行早早看透太多生離死別,她見過傷心人的淚,多得似汪洋。
人生苦短,又何必為了個白微生挂著兩行清淚?
樂香走著走著,還是忍不住蹲下來抱住膝蓋,閉上眼睛,他的話真傷她的心。
她不想哭啊,但是心口卻是這麼酸。誰在乎臉上留痕?如果心愛的男人不看,一道疤、兩道疤又如何?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眼睛還是眼睛,鼻子還是鼻子,嘴還是嘴,臉上有幾道疤她都不在乎。
白微生,你有什麼了不起?
愛樂香努力壓抑住胸腔那痛楚的感受,然後起身,睜開眼,前路仍是一片光明,深吸口氣,花香撲鼻。
沒什麼大不了,畢竟花還是那麼香。
盡管,那一朵玫瑰沒人欣賞,就枯萎在微生書房的水杯裡,那又如何?
樂香拍去身上沾染的面粉,昂首前行。
如果沒有蜜糖甜嘴,就去習慣開水滋味﹔如果沒人暖被,就拿厚毯裹身﹔假如沒有緣分,就不要愛情。如此如此,一切一切,不看傷心,自找快樂。然後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愛樂香微笑了,在日光中伸個懶腰。仰頭,日光耀眼地閃入眼中,這剎的天空,多美。她佇足,就這麼欣賞起來。藍天白雲仿佛都來給她安慰,她目光閃爍,眼淚都蒸發了。
當愛樂香開始意識到,陰錯陽差,與微生總是如此,她開始相信和他沒有緣分,開始決定忘記之際──
她的母親卻正踹開清水大師的門,一把揪住清水,滿臉通紅,忿忿咆哮:“我被那老巫婆氣死啦──”
清水大師頭一次見她發狂,嚇得直在她雙掌間顫抖。
“愛……愛夫人……怎……怎麼了?”
愛夫人怒咆道:“你去跟那臭女人講,全城最有福氣的就是我紅月的女兒──愛、樂、香!你聽見了嗎?聽清楚了嗎?你告訴那臭女人,要是娶不到我女兒,她兒子死定啦!管他是什麼仙鶴還是個雞,沒了我女兒,他就會死翹翹,死翹翹!明白嗎?你去說,你現在就去說!”
清水臉色發白,直點著頭。“我說我說我說,說她兒子會死翹翹,要娶你女兒……你女兒最有福氣,我說……我說……您先放我下來,我都聽你的。”
情況好像……開始不能控制。
愛樂香不能控制,白微生也不能。
惡作劇般,平空一只無形手,翻雲覆雨。他們的緣分看來還不能善了,那麼又該如何收場?
紫楓 2008-9-19 00:56
第四章
清水大師當晚即刻親臨白府,白夫人受寵若驚,開席款待,晚宴過後,清水大師忽然正色,合目故作神祕,低聲告知白夫人──
“太上老君跟我托夢,說她掌管的仙鶴白綿綿若要寄居人世,那麼就非要和一個最福氣的女人成親,才鎮得住他。”
白夫人聽了直點頭。“正是、正是,我聽了大師的話已經積極地在給微生物色對象,只是,這雨維城究竟誰最福氣,我真的一點方向也沒有。”
“不用找了。”清水大師睜眸,白眉挑起,目露精光,捂著白胡子清清喉嚨暗示她。“全城最福氣的女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提示夠清楚了吧?
白夫人一臉茫然,回頭跟丫鬟們低低討論一陣,遂拱手向清水大師請示。“勞煩大師說得更明白點。”
“這是天機哪,說了吾怕要遭天譴……”
“您救我兒子,不正是做功德,長命百歲哪!”說著,又暗示一分下人捧上白花花銀子。“您再說明白些,我贊助您辦法事向天上神明謝罪。”
“嗯……嗯……”清水大師閉上眼睛,案旁輕煙裊裊,一室靜默無語,白夫人緊張得不敢吭聲,終於他睜開一只眼,斜瞄著白夫人。“近在眼前,很近……很近……踉夫人家非常近……”這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很近?很近?!”白夫人搔搔頭,還是想不出是哪家閨女。她很自然就下意識地跳過愛家閨女,自然到自己渾然未覺。
真笨,清水大師高聲道:“家裡興木。”他都快沒耐性了。
“木?”白夫人又跟丫鬟們討論起來。“這附近哪家開木材行的?還是蓋房子的?”
“唉呀!”清水大師拍桌,索性直言大喝道。“她家賣棺材的!”
好安靜,沒人吭聲,一個個傻了。
冷汗一滴、兩滴、三滴……淌落白夫人慘白的面頰。
真的是非常近……就在隔壁……
鴉雀無聲的廳堂裡,白夫人張大著嘴,失了魂般愣在椅上,她呆了很久,久到清水大師以為她還沒清楚過來,於是斬釘截鐵公布答案──
“就是永福棺材行的閨女,愛樂香。”然後他記起愛夫人的話,很認真慎重地警告白夫人。“娶不到她,你兒子就會死翹翹,死翹翹!你明白嗎?”
白夫人忽然眼一閉往後軟倒,一旁丫頭趕緊上前攙扶。
只聽得白夫人氣若游絲,滿心不願地道:“怎……怎麼會這樣?嗚……”不由得啜泣起來。“我是造了什麼孽啊?我們微生怎麼可以娶那死棺材店的女兒?嗚嗚嗚……”
某個沒大腦的丫頭見夫人哭了,突來一句安慰:“夫人節哀順變。”
“你閉嘴!”白夫人哭得啼哩嘩啦。
那廂,愛府主人房,燭光透窗,愛夫人宏亮的笑聲震動窗紗,還雜著愛老爺低沉的嘩笑。
“月兒,你真狠,這樣嚇白夫人。”
愛夫人哈哈笑個不停,“她有種就來提親!不過,咱寶貝女兒我是絕不會嫁給那刻薄勢利的白府,我要氣死她,讓那老巫婆明白,咱還不屑高攀她哪,她氣死活該,我可憋了一肚子氣哪,這回老娘要殺她?死無全尸、片甲不留,她去哭死吧!”
“喔……”愛老爺笑到肚子痛。“我真想看白夫人聽見清水大師的話時,她臉上的表情。”
愛夫人揚聲嬌道:“你想看?行,我猜她八成嚇成這樣──”她學飛幾個張大嘴流口水昏倒的表情,生動得讓愛老爺笑了大半夜,兩夫妻笑聲大得驚動整座愛府。
愛樂香正在房裡畫著一朵玫瑰,聽見父母愉悅的嘩笑聲,忍不住也跟著微笑了。一直就羨慕父母恩愛的感情,照理說富甲一方的父親早早可以納好幾個妾,何況母親始終無法給他生個兒子。然而父親始終未曾動過他念,仿佛篤定了今生今世就只要母親一人。
愛情有時如此媚人,多麼美好。樂香雙手抓起畫好的紅玫瑰,墨清未乾,她倚上窗扉,踮足揚手讓風吹乾玫瑰。
一張臉,在月溫柔的光暈下,花似地明艷。一陣風吹來,惡作劇般地吹走了她手中紙,宣紙輕薄飛上半空,飄上了枝頭,挂在蔭間,隨風飄蕩。
樂香惱地“唉呀”一聲,抓不住,見它升了天,棲上了樹梢,那玫瑰就在夜霧中、樹梢上,迎風裊裊起來。宣紙震動,玫瑰跳舞。
樂香愣住,捂住嘴,瞇眼笑了。“唉呀,樹開出花了。”
她獨樂地欣賞一陣,斜枕窗框,趁著夜色,變起玫瑰的戲法給自個兒欣賞,玩得不亦樂乎。
聽著父母喧鬧笑聲,望著手中變出的玫瑰,湊近鼻前親吻,她想起微生那驚愕的表情。忽地,她嘗到寂寞的滋味,惆悵得像一杯苦酒。
月光再美,卻不能擁抱。玫瑰盛開,也期盼有情人摘。一身的青春美麗,當然想望鮮紅嫁衣。但良人在哪?夜霧彌漫,滿苑的花,紅得那麼寂寞。
樂香噘唇,意識到自己的多愁善感,頗不以為然地嗟了一聲,將玫瑰扔出窗外。
傻瓜,他喜歡的是宋清麗。
用力關上窗,關起滿院美麗的夜色。吹熄了燈,攬被獨睡,眼眶不住又潮濕起來。
其實我很聰明啊,微生……樂香在夢中傷心地喊。
詩是我做的,你真糊塗。
月色如銀,夜深露重。白微生還未歸家,與好友徹夜共飲美酒。
他在酒樓幫一票好友書寫挂字,俊逸的字跡飛一般出自他手。
“微生寫得真好!”正搶著要他筆下挂字,白微生卻格開他們伸來的手。
“不、寫差了!”他不滿意,“呲”地一聲撕了,扔掉。
“又不好?”
“明明很好!”
大伙兒惱了,指著地上毀了的一堆挂字。“你已經撕了幾十副了,怎麼回事啊?你最近是怎的?”
一人一句,輪流抱怨。“陰陽怪氣地。”
“是啊,玫瑰的事還惱著你麼?”
白微生蹙著一雙英眉,心底氣著愛樂香。
明明是她不對,他怎麼老心神不寧,覺得自個兒下午好似傷了她,好像說重了話,竟然還內疚,甚至擔心她額上的傷,不知會不會留下疤?
“唉!”微生嘆氣。
“哦──”大伙兒忽地明白過來,輪番搶答。
“敢情是為著宋清麗惱?”
“怎地?你娘不答應是不?”
“這是必然的嘛!”
白微生猛然抬首,怔住了,茫然地望著眾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地道:“我……我忘了。”忘了要跟母親提這事,自下午和樂香那一鬧,他就失魂落魄,心神不寧,煩躁得要命。“唉呀!媽的!”微生拍桌怒叱。
眾友驚地跳起。“怎啦怎啦?”微生最近亂怪地。
白微生霍地站起,握拳咆哮,踹了桌子一腳。“這愛樂香惱死我啦!”
都是她不好,害他生氣。都是她不好,害他內疚。全都是她不好。變玫瑰嚇他,又設計他寫挽聯,又撞傷額頭,然後在他生氣時,還沒聲沒息地消失。
微生又坐下,俯案,灌了一杯酒。“我竟然將宋清麗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獨獨惦著愛樂香這個害人精。
微生返家時已有三分醉意,情緒很低落。經過愛宅,想看看樂香,只是想看看她,想知道她沒事,就這樣。可是只在宅前佇足片刻,忽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可笑,便踅返白府。
一入大門,候著的下人便急急將他請到夫人房裡。
白夫人一夜苦候,為著清水大師的話,驚嚇過度,煩惱過度。於是頭痛地下不了床了,竟還發起燒來,敢情這愛家真是來克他們白府的。
靜下心來思慮半夜,決心為著兒子的命委曲求全。
一見愛子入房,便嚷著要丫頭扶她起來。
“娘?您怎了?”微生關心,近床俯身探視。
“微生……”白夫人抓住愛子雙手,淚盈於睫。“我……我知道你要娶的媳婦是誰了。”
微生愕然。“娘知道?我正是要提這事呢,怎麼您先聽到消息?”微生坐落床畔,幫母親墊高枕頭。
“兒子……”白夫人忽然張臂將微生猛地攬入懷中。“娘對不住您,我可憐的兒子……”竟然要娶那個賣棺材的……哇!她不甘心,痛哭流涕。
“呃──”微生錯愕,忙拍著母親肩膀安撫。“別這樣,是我自己的主意,您能同意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微生!”白夫人更用力摟緊愛子,眼淚飆得更凶了,讓微生好不尷尬。“微生,你這麼體諒母親的難處,你太貼心了。娘這麼做都是為你好,你不會怨娘吧?”
微生聽得好糊塗。“怎麼會?我還要感激娘成全呢!”
“那好,娘明天就去給愛府提親。”
“什麼!”微生跳起,猛地退後好幾步,瞪著老母那一雙紅腫如核桃般大的眼睛。“什麼愛府?”
“咦?你不是都知道了?”
白微生困惑,忽然頭皮發麻,左眼皮狂跳。不妙,凶兆,這是凶兆啊!
果然白夫人擤擤鼻水、抽抽噎噎絞著手帕。“那個……就那個清水大師……說你非娶愛府閨女愛樂香才能逃過死劫。”說完她仰天狂嘯。“嗚哇,為什麼她偏偏就是那個最有福氣的?為什麼?”
白微生傻了,該哭的是他吧?枉費他是雨維城的首席大才子,他的母親竟如此不開化,偏信個神棍的話,甚至甘願讓他娶她死對頭的女兒。
“娘,你別太誇張了,我才不娶愛樂香。”嗟,連婚姻大事都讓個神棍擺布,荒謬!
“那你剛剛不是……”
“我要娶的是挂月樓的宋清麗。”微生吼道。
白夫人頓時吼得比他更大聲。“那個藝妓宋清麗?!”
微生皺眉。“是、是她。她很有才華,我欣賞她。”
白夫人忽然病好了,渾身是勁跳下床來揪住微生咆哮:“我不准!”天啊!“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她捶心肝又跺地的放聲大哭,一晚連番遭受打擊。
白微生看母親那麼激動,硬是忍下脾氣,用眼色命令丫頭將夫人扶回床上。
白夫人抬著微生,喘氣怒道:“你……你要敢娶那姓宋的,娘死給你看!你……你給我娶愛樂香,她福氣,她能救你。”
微生瞪著母親,一把火燒上眼眉。“您怎麼這麼迷信?!”荒謬!他火大的握拳咆哮。“好,我不娶宋清麗,也不娶愛樂香,您這麼迷信,我出家當和尚好了,我吃齋念佛修身茹素也混個大師來當好了,這樣你滿意了吧!”
白夫人含淚泣道:“微生……你看你說的話,多麼厭世,你本就是仙鶴,你想登仙了是不?娘舍不得,你娶愛樂香,娘求你了……”
微生簡直要氣得昏倒了,他挫折地踹了桌腳,拂袖離去。
翌日,愛宅大廳堆滿金銀珠寶。白府差來的媒人婆於堂中說得天花亂墜、口沫直飛,沖著愛夫人及愛老爺顏面,直說這門親事簡直是愛樂香前世修來的福氣,言而總之他們白府願意與愛府結成親家,是他們高攀了,好像愛夫人應該立即叩頭拜謝似地。
愛樂香和總管周老,立在堆滿廳堂的聘禮間,清點著。
“嘩、金玉、翡翠、珍珠,光這兒就三大箱了──”樂香俯身笑咪瞇地執起一條珍珠項鏈,高舉在日光中審視。“原來我這麼值錢?”
周老算開了眼界,直繞著一箱箱珠寶打轉。“嘖嘖,小姐,您這回真好大面子哩,敢情平時沒人提親,一提親就這麼大手筆。”
那頭愛老爺擁著愛夫人,兩夫妻有志一同,默契很好,齊齊抬高下巴,雙眸脾睨地瞪視著那媒婆,同聲同氣一句──
“我們愛家不敢高攀白府,請回!”
什麼什麼?媒婆當場絕倒。有沒有聽錯?這可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大好親事,他們竟然拒絕?!
見媒婆那副驚愕的傻樣,愛老爺及夫人互望一眼,猛然大笑,好不得意。過癮,太過癮!
而樂香置身事外,正凝視著手裡的珍珠項鏈。一名丫頭入廳來,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她點頭,笑嘻嘻步出大廳,見宅門外一人鬼鬼祟祟地,不時偷往裡瞧。
一見樂香出來,馬上一個長手,將她拉到牆角。
“怎啦?”樂香笑呵呵地任微生拖至角落。
白微生審視著她,愛樂香笑咪咪的表情一如往常。微生清清喉嚨,繃著臉,煩躁地甩開扇面扇風。
“愛姑娘,關於提親這事──”他說明來意。“你千萬不可以……”還沒說清楚呢,樂香倒笑咪咪地拿著珍珠項鏈在頸間比劃,還瞅著一雙大眼睛問他。
“好不好看?”她擺起姿態,眨眼笑得好不甜蜜。“這件聘禮不錯。”
聘禮?!微生一把搶下鏈子,急出汗來。“別玩、別玩!我正是特意來拜托你,我娘被個神棍騙得糊塗,你別跟著……”愣住,見樂香不慌不忙又從袖管抖出一只銀環,套上手腕,淘氣地伸手在他眼前晃,笑呵呵地朗聲詢問。
“那這個如何?”故意鬧著他。“瞧──”她晃著手環。“多漂亮!你們好大手筆哪,行了,我中意。”
媽的!她根本沒在聽!白微生火大地抓住她手腕,低頭使力,硬是將手環扯下來,還惱火地開罵。“你別跟我打哈哈。這事關系著你的未來,大小姐,你且收收 心,認真聽我說,我──”抬頭,哇勒!微生駭住。只見愛樂香不慌不忙地從襟內掏出一只翡翠墜子,捻在指尖,笑嘻嘻又一臉得意地沖著白微生,挂在自個兒耳邊 比劃著。
她到底藏了多少東西?微生氣結,拿她沒轍,雙手環胸瞪住她,一雙英眉蹙起。
“很好玩是不?”他惱得要死,她卻笑嘻嘻的。
愛樂香見微生真惱了,稍斂了笑,低頭眨了眨眼。靜了半晌,抬頭,復望白微生清俊面容。
伸手拉住他右手,將他掌心攤開來,翡翠墜子跌落他掌心,一陣涼。
樂香表情平靜,緩緩說道:“甭擔心,這親事我娘不會應許的。”一早就聽說了娘的詭計,故當聘禮隨親事來到時,她也沒當真。
樂香左手叉腰,斜臉注視白微生。他一臉困惑,她則是很無謂地聳聳肩,說的很雲淡風清。
“放心,我沒要嫁你。”從來就不愛強求。萬物美好,不必只巴望他青睞。見微生狐疑地望著她,仿佛不相信,樂香還肯定地笑著鄭重一句:“我不會嫁你,這樣你可放心了,安心娶你的宋姑娘,她看見那麼美麗的聘禮一定好開心。”
或者是他敏感了,或者是還介意著昨日傷她的話,白微生只是愕然,目光憂郁起來,眉心未得疏朗,并沒有鬆了口氣的快感。
當樂香這樣無謂地笑著,他竟意識到自個兒的殘酷。這樣急急地來撇清和她的關系,她的體諒反而襯出他的自私。完全沒想到自己的行為有多傷她的心,她沒理由承受這等委屈,要提親的是他娘啊!
樂香說完轉身走,白微生卻急得一把拉住她。陡然一驚,白裳底下,多麼細的臂膀……他心頭一疼,聲音變得溫柔不少。
“等等。”
樂香轉過臉來,挑眉望住他。
微生輕聲解釋。“我……不是覺得你不好──”微生斂容,很嚴肅地鄭重道。“你是個好女孩,我知道你常到鎮外捐糧給窮苦人家。”樂香怔住,那雙清水似的 眼睛定定望住他。該死,他很怕這種目光,會教他不由得手足無措,遂回避她的視線。“總之……我只是想說,你是好女孩,總會有人懂得賞識你,婚姻大事,怎麼 可以兒戲,我不想任我娘為著個神棍的話,硬是湊合這門婚事。這對我倆都不公平。”
愛樂香眨眨眼,能感覺到他的體貼,雖然只一點點。他的表情很有點愧疚,口氣十分溫暖。他也不想她傷心吧?那麼她怎麼好傷心?!假如掉下眼淚,假如露出一臉憂慮,怕加深他的內疚。
能給他的溫柔,或許就是一臉的無所謂。
樂香隱藏自己的情緒,只雲淡風清地對他微笑。盡管那笑容有些慘白,她仍堅強地雙手抱胸,然後斜睨著白微生,忽然問他──
“聽說……你是白綿綿仙鶴托生轉世的?”
微生臉色驟變,低咒一聲。“該死,你相信?”
樂香抿唇,挑眉,存心鬧地。“什麼胡陽山烏嚕嚕池的白綿綿仙鶴?”
“媽的!別說了。”真蠢!
樂香忍俊不禁掩嘴低低笑了。
他氣惱地道:“笑吧笑吧,你盡管笑吧,連我自己都覺好笑,改日我就真學只鶴丫丫叫給我娘聽。”
這麼一說,樂香更是笑得打跌。
見她笑得不能自抑,微生像受了什麼鼓舞,更賣力逗她。
“鶴是單腳站立的,你看我這樣像嗎?”他揮著扇,抬起一只腳,腳尖還戳戳另一只腳的膝蓋,昂著下巴很狂的模樣。
樂香怔住,天呀,俯下身來更是笑得喘不過氣。“別學了、別學了……”
白微生還故意昂著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呱呱兩聲。很神祕地昂頭,朗聲狂嘯一句。“我白綿綿要羽化登仙嘍,呱呱,我要飛了!”
“微生?”前頭驚咆。
微生和樂香齊齊轉過臉去,但見白夫人不巧撞見這一幕,她眸中滿布驚恐,瞠目瞪著猶單腳站立的微生。
“你……你幹嘛?”白夫人嚇得臉發白,丫頭緊緊攙住她。
白微生趕緊恢復正常。“娘,你怎麼過來了?”他在幹嘛啊,真是,丟臉、丟瞼!
愛樂香看著朝她直直沖來的白夫人,不妙,惶恐地後退,想開溜,卻已被白夫人揪住,沖著她哭吼。
“你瞧瞧我們微生!愛姑娘,求你說服你爹娘,求你答應這門親事,遲了微生就其要回天上去了,你當是作功德,嫁給我們微生吧!”
她用力搖晃樂香,樂香一陣頭昏目眩,只聽得她不斷在耳邊吼──嫁給微生嫁給微生……像魔咒一樣。
“娘!”白微生尷尬,拉開母親,趕緊向她解釋這:“我鬧著玩的。沒事沒事!”
都開始亂叫了還沒事?白夫人死命抱住樂香雙臂,一雙瘦腳硬是勾住樂香雙足,仰頭哇哇嚷。“你答應我、你答應我!”眼淚噴得樂香滿身都是。
樂香傻眼,微生挫敗地用力將母親拖下來,但她一雙手卻還死抓住樂香。
“我就這個兒子,你忍心讓他死……嗚哇……”
樂香被她的哭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混亂中微生忙幫丫頭將母親攙回府邪。
樂香望著微生背影,摸摸耳朵,嘆了口氣。
回宅後,望著堂中那一對得意洋洋出盡鳥氣,正乾杯慶祝的爹娘,樂香雙手叉腰朗聲道:“我要跟白夫人說實話!”
噗──愛夫人駭地噴出滿口酒。當然,全噴上了正和她乾杯的愛老爺。
“你說什麼?”抓了案上抹布擦著相公的臉,愛夫人瞪著女兒。
樂香雙手叉腰。“再這樣鬧下去,定不能收拾,娘,白夫人被你害得擔心極了,我怕會出事。”
“能出什麼事?”
愛夫人大手往桌上一拍,一腳踩上椅子,拍著胸脯,長指伸前。高聲道:“某年某月某日,想那老巫婆在咱宅門前潑灑黑狗血,貼符詛咒咱,她就沒想過我會不 會發瘋,哼,這回你娘可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跟她卯上了,反正又不會真讓你嫁,這事你甭管。”說著,手往一旁老爺腿上用力一掐。
“對──對極了!”愛老爺趕緊聲援。“乖女兒,就讓你娘好好出口氣,你甭插手。”
兩夫妻一致用力點頭,非常同心同力,恩愛甜蜜。
樂香還是一臉嚴肅。“娘,你不跟白夫人說實話,我就不理你。”
“唉喲……”愛夫人捂住胸口。“你恐嚇娘!”哽咽起來。
“別哭、別哭……”愛老爺忙把肥胖的愛妻摟進他削瘦的胸膛,抬頭對著女兒惱道。“樂香,你怎了,明知你娘最疼你了,這樣幫外人說話。”
“爹,娘這回真過火了,你是生意人,怎不明白事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從來就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只怕玩火自焚,一發不可收拾,屆時後悔不及。”
“呸呸呸──”愛夫人瞪女兒一眼。“咱家只是要清水嚇嚇她,能出啥事?”
多說無益,樂香轉身離開。“不理你了。”
“樂香?樂香?!”
愛夫人急了,鮮少見樂香這樣生氣。
愛老爺情知不妙,拉住愛妻肥手。“不如……咱就聽樂香的話,你去跟白夫人道個歉,說實話好了。”
“笨蛋!”愛夫人踹相公一腳。“我怎能說實話?要揭穿清水,那神棍不就被全城百姓給打死?我不管,奴家明明沒錯嘛!”
愛老爺好笑地拍拍夫人臉頰。“好了、好了,樂香不會氣很久的,別哭喔,我幫你跟女兒說……”
照理說,愛家不嫁,白府娶不了。時日久了,白夫人終會明了,清水說的不過是個天大的謊言,這一切僅僅是個惡意的玩笑。
但是白夫人等不及那一天,她委曲求全,誠心實意,低聲下氣求了愛夫人好幾回,受盡鳥氣,快變烏龜,慘遭踐踏,都不能令愛夫人同意嫁出女兒。
“我女兒要嫁入你家,豈不被你這老巫婆折磨死。”愛夫人只得意洋洋,不住地向白夫人氣綠了的一張臉放話。“也難怪你認為我女兒最福氣了,要不是她福大 命大,你潑的狗血、貼的符咒,加上你那張惡毒的嘴,早早克死她了。”愛夫人越說越得意,還當著她面轉起圈圈跳起舞來。“啦啦啦啦啦……可是你瞧、你瞧,我 們活得多好多健康,哈哈,我女兒誰都不嫁,她是咱‘永福’的鎮店之寶!”
真是夠了,白夫人差點沒當場氣得暴斃。
她怒火沖天奔回府邸,和老爺又是商量、又是哀求、又是上吊地鬧了半日,這才令得從來不大管事又愛面子的相公托了朝廷的監事,監事又托了西宮的太監,太 監又托了白苑的宮女,宮女又托宮女,用盡各種關系,使盡千萬銀兩,終於事情傳到了曾經親手抱過仍是嬰兒的白微生的娘娘,慈妃。
慈妃聽說了雨維城最負盛名、最有才情,她還曾經親手抱過的白微生,竟然要遭死劫了,於是仁慈地同意白府托求,下了一道懿旨,直達愛夫人府邸。
慈妃親自賜婚,誰不從誰就是死罪。
愛老爺及夫人接到懿旨,如喪考妣,愛夫人當場昏厥。“怎會這樣?”
這下不嫁女兒都不行了。
從頭至尾這不過是個惡意的玩笑,怎麼事到最後竟弄假成真?
白微生與愛樂香聽到消息。
微生一貫暴躁地向母親發飆。“娘,你怎麼可以用懿旨威脅人家?”
樂香反應大大不同,她已經十天不跟娘說話了,這會兒,看著母親哭腫的雙眼,倒終於開口了。
“早跟你說了唄?”她的反應出奇鎮定。
“那現在怎麼辦?”愛夫人抽抽噎噎。
“能怎麼辦?”愛樂香一手叉腰,一手玩著頸邊秀發,說得稀鬆平常。“嫁了唄。”
“女兒!”愛夫人不舍地抱住樂香。“娘怎能犧牲你?”
“娘,老實告訴你好了──”樂香嘆氣,昂頭噙著笑道。“我求之不得。”
說真的,她可沒強求什麼,老天爺竟然這樣賞她,她可就歡天喜地接受下來。
愛夫人不敢相信女兒真敢往火坑裡跳、當白府媳婦。天啊,那個恐怖的女人,還有那個老臭著臉、愛端架子的白老爺,再加上那驕傲自大得要死的白微生,嗚哇……她越想越毛,哭得好似樂香前途有多黑暗,未來有多慘淡,甚至哀嚎起來像是樂香已命在旦夕。
樂香被母親慌張的樣子弄得笑了,有這麼恐怖嗎?
“放心──”樂香摸摸母親的臉。“該哭的是白微生,你女兒不會給人欺負的。”
樂香微笑,深吸口氣,斜臉凝視堂外明媚春光。
這是她的緣分,可憐的白微生得要束手就擒。當然,能娶到她愛樂香,可是他天大的福氣,平常人她還不嫁哩!
愛樂香自信滿滿,一副龍潭虎穴都不怕的樣子,單手叉腰,深深呼吸,空氣新鮮,天朗氣清,事已至此,那麼就讓微生愛上她。
愛夫人望著女兒無懼的表情,用力眨眨眼,是她看錯了嗎?女兒自信得好似佛要去逮她的孫悟空,更像是命中安排,她胸中也自有定見。毫不意外,沒有掙扎,就像她天生注定是微生的真命天女,特來收拾他這狂妄自大的家伙。
箭已在弦,意上眉梢。愛樂香微笑,滿苑春光攝入那一雙慧黠的眼。
莫辜負盛放的花朵,莫浪費了滿園春情,樂香吃了秤砣鐵了心。
要嘛就不嫁,要嫁就要嫁愛她的。
箭欲振發,樂香握著情箭,只等著在適當時機,射中微生心房。當她認真起來,就狠得不許失誤。
她得意洋洋噙著一抹詭異的笑──
白微生,你等著,我們要相愛了……
正是不晚不早,只是剛好。
第五章
家世顯赫、王公貴人之後的白府,將迎娶“永福棺材店”閨女愛樂香,并由慈妃親自賜婚,這事很快傳遍了雨維城,聽者無不嘩然。
那個愛樂香?無人問津、沒人提親,永遠一身白裳似在服喪的愛樂香?頓時全城閨女們無不痛心疾首怨憤嫉妒,憎恨愛樂香好運,搶走她們的偶像。
更別提挂月樓的宋清麗,煮熟的鴨子飛了。她失眠,她哭泣,她不甘心,益發憤世嫉俗起來。如果她出身不好沒能襯上白微生,那麼愛樂香來自一個下等行業,又憑什麼得到慈妃賜婚?就憑一個相命師的話?為什麼老天爺這樣厚此薄彼?!
不管他人怎樣錯愕震驚。白家已敲鑼打鼓、如火如茶地,急著要將福大命大的愛樂香快快迎娶進門,日子看好了,紅聯制好了,喜氣洋洋,氣派豪華地妝點著府邸。
此際天色昏暗,窗外,細雨紛飛。
茶樓頂層,隔起的隱密包廂內,桌上熱茶正煮著,茶香四溢,暗褐色桌面,一只雪白小手正緩慢優雅地撥弄爐上煎著的茶。
有一點雨,斜斜沁入窗內。
小手的主人顯得懶洋洋又漫不經心﹔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則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
白微生開扇又收扇,約樂香出來的是他﹔一見她又手足無措,有口難言的也是他。在愛樂香一派從容的面目底下,他沒來由地感到心慌﹔她的鎮定,總教聰明的他猜不著她心思。
許久他終於張口:“我約你來是為著……”
“我明白。”樂香將茶碗遞至他面前,看他一眼。“趁熱喝吧。”笑著抿抿唇,環顧四周。“這裡不錯,滿隱密的。”
微生啜了口熱茶。想說的話梗住了,瞪著掌心內冒著蒸氣的熱茶﹔他有些困惑,黑眉軒起。
“怎了?”樂香托著下巴斜臉望他,笑咪咪地。
“這是我剛剛叫的碧螺春嗎?”
她點點頭。“是啊!”晶亮的眼睛飽含笑意。
“不對。”微生皺眉。“我來這兒飲過多次,味道不同。”他又啜一口。“有甜味。”
“好喝嗎?”樂香懶洋洋地笑望他,雪白的指尖輕輕摸著自己的那杯,愛撫杯沿,一圈又一圈,仿佛有很多時間可以跟他耗。
微生坦白道:“是好喝,但為什麼不一樣?比往常甘甜。”
“因為他們不懂。”樂香輕聲解釋。“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祕密。”她壓低聲音……
微生聽不清楚,好奇地伸長頸子,傾身過去,將耳朵貼近她唇畔。
樂香斜臉,貼著他耳朵。因刻意低聲,嗓音慵懶,便像一只蚊子,鑽進了深邃耳道,親吻他耳膜,震動他。
“我跟你說……泡茶有個祕訣,茶水入壺要靜下心來,默默從一數至十,茶葉便舒展得恰到好處,味道剛好蒸潤,即刻起壺入杯,味道不澀,甘味會留在舌尖很久很久……這是我的祕訣。”
微生好學,低問:“數到十?怎麼可能?速度快慢每個人不一樣。”
“大抵是這個速度──”樂香對著他耳朵悄聲地數起數兒,雪亮的眼瞅著窗外細雨,聽著雨打在葉上的沙沙聲,笑著數數兒。“─……二……三……”當然是騙微生的,泡茶要技朮,樂香是練來的。
這微生好呆啊,真傻愣得乖乖地貼著她唇畔傾聽,樂香也就慢慢數著數兒,越數越慢、越數越小聲。又聞到了他身上乾淨的書卷味,又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氣,又是那麼溫暖得教人心悸,一盞燈又在心上亮起,良人的味道如此襯身,良人如此親近。
耳上的肌膚時而擦過樂香唇畔,微生心悸,聽得模糊,自己的心跳聲反而清楚,跳得比她的聲音還快。
咦,她竟才數到五?
“這麼久?”微生詫異,坐回長椅,瞪住樂香。“你誑,方才分明沒見你泡那麼久的茶!”
他發現了?
樂香掩嘴頗無賴地吃吃笑起來。
“好啊!”微生惡狠狠指著她狡猾的臉。“真騙我?你這家伙!”倒也不真的氣。
白微生硬是斂住浮動的心緒,沉住氣回歸正題,鄭重一句。“知道我為什麼約你來此嗎?”
“跟我約會啊!”她還在笑。
白微生繃緊臉龐。“不是。”
“那麼是跟我培養感情。”她鬧起他,看見微生眼角抽搐。
“笨蛋,當然不是。”他凶巴巴地否認。“我想了個法子,咱別成親,咱聯手去拆了那清水大師的台……”
微生刷地展開扇面扇風,不知怎的他直覺有些煩躁。愛樂香一對骨碌碌的大眼直沖著他笑,長長睫毛像要飛起,每眨一下就像有針扎上他心房。她一直噙著淡淡的笑著他,於是害他說的心不在焉。
“……總之,我查過那清水大師的底,約莫知道他是個大神棍,只要抓住他把柄,咱這門荒唐的親事就可以作廢。”
樂香微笑地聽他說完,還很配合地不時點頭稱是。
然後微生問她:“如何?”
“你想得很周到。”樂香慢條斯理說著,又順勢添茶,捻著茶蓋磨著壺沿,熟練地煎茶倒茶,那雙手溫柔得仿佛正和那只茶壺戀愛。微生注視著,不知怎地又渾身燥熱起來,耳邊只聽見她說:“我可不想辜負慈妃一番好意。”
白微生斂神,正色。“我亦不能辜負宋清麗,那天本來說好要提她的婚事。”話是這麼說,按清理也確是如此,可白微生卻說得很心虛,熱汗直冒。愛樂香,愛樂香……在他心版上竟那麼的搶眼,他模糊不了,又擦不掉。
又是宋清麗,那個冒牌貨!正是她偷了她的詩……樂香不禁動氣,垂下眼睛。該怎麼說呢?微生心底只有她嗎?陰錯陽差,就因為那首詩太出色?荒謬!
愛樂香摸著皎白的耳垂沉思起來,這下意識的舉動又攪亂了微生思緒,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怎麼了?從沒有這樣煩躁不安,像有人在他心底打翻了一杯熱茶,燙傷他。
愛樂香望著窗沉思半晌,忽然回頭盯住微生,微生被那肅然的表情鎮住。
她目光精湛,聲音篤定,忽來一句打得微生怒火沖天。
那是神童白微生最最忌諱的一個字,從來這一個字不曾用在他身上過,沒想到樂香竟沖著他就來那麼一句。
“笨!”一字不夠再加上一句,清晰,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白微生你真笨!”
什麼?!我笨!像晴朗的天無端端打來一道雷,像朵黑雲瞬間罩頂,笨?白微生震驚、錯愕。
“你……你這臭丫頭……”受到極大刺激,他霍地拍桌站起。“你罵我笨?”
樂香一臉嚴肅,完全不像在跟他開玩笑。
“你笨極了,誇口要娶全城最聰明的女子,卻笨得看不清楚誰最聰明,宋清麗是哪根蔥?”一個冒牌貨,盜用她的詩。
她站起來,將椅子往地上用力蹬了蹬。微生蹙起眉頭,看她擺起裙擺。他詫異,退一步,不敢相信樂香意大刺刺地站上椅子。
這下,微生不得不仰起頭來望她。
樂香高高在上,自信滿滿俯瞪微生,雙手叉上纖腰,敢情老虎不發威真被當病貓了。她滿身光芒似的俯視白微生,那迫人的氣勢、唯我獨尊般的姿態,霎時鎮得微生啞口。
震驚的目光中,只見那一張漂亮紅唇開啟,美麗的一排貝齒,說出的話斬釘截鐵,字字千斤重,那腔調篤定得像是一道神諭。
“白微生,全城最聰明的女人正是我,愛樂香。你不娶我就真笨死了。”
一個人就算沒自信,大抵上若能撐個場面裝裝姿態,或者也能唬得過人們眼睛,假的也能強強真上片刻。
但是在人們公認的大才子白微生當前,在他虎視眈眈的雙眼中,愛樂香不僅僅是自信得過分,那泰山壓頂的氣勢,更強得像燈照得飛蛾斷翅,那光芒忽地令斗室 生輝,令微生震驚,錯愕得忘了生氣,只覺得這愛樂香怎麼忽地變了個人?耀眼很難以逼視。半晌,他都只失了神仰望那雙燈一樣炯亮的眼。
被她震懾得失了魂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你……你竟敢在我面前這樣自大?”
他氣惱地繞過桌子,瞪住東香指著她喝叱:“你給我下來。站那麼高就代表聰明嗎?罵我笨,就不見你聰明過誰!”
樂香抿唇,忽地伸手,自他頂上變出一朵玫瑰。
又是玫瑰!
白微生氣很搶來扔至地上。“是是是,你會變戲法我不會,但這只是戲法,不能証明你聰明。”
“我只學了半天就會。”樂香俯望他。“換作你,行嗎?你也變來看看。”
微生氣結,不禁咆哮:“你少自信得像是有多厲害,不過是手變出來,誰學誰都會。”
“那可不。”樂香神色鎮定,目光爍爍。展開雙掌,十指那麼勻稱修長,白潤柔滑,攤開掌心審視,并道﹔“我這雙手有魔力,我不是嚇唬你,要讓我這雙手摸上一下,你就要愛死我了。”說得煞有介事。
簡直胡鬧!“你說夠沒?什麼魔力?敢請你也成了神棍?嗟!”
“你不信?”她笑咧嘴,忽地摸上微生臉龐。他身子一震來不及躲,一雙巧手便將他收在暖暖掌心底。
俯看微生怔住的表情,她含笑眸底盡是柔情蜜意,教輕狂好強又倔強任性的微生,幾乎在那雙眼睛底融化。
如果眼睛是靈魂之窗,那麼白微生不禁相信,樂香有一縷獨特美麗的靈魂。看了那樣一雙眼睛,就像它會說話,把他的魂魄都說去了。那一雙眼睛會笑,直直笑 過他心底。果真是魔?好似將他心揪住,漏跳半拍,在瞬間,讓她擒住心跳,有一剎喘不過氣,胸腔繃緊。喉嚨乾澀,被她釘得死死地,逃也逃不掉。那耀眼的一雙 眼眸,燈似將他照得無所遁形,照得無言以對,忘了辯駁,更忘了言語,好像一丁點聲音都會驚嚇到他自己,於是只好緘默,只能仰望著那一對眼睛。
窗外,雨落個不停,雨勢在一聲雷響後變得更急驟。屋內,愛樂香正用一雙蘊滿自信的雙眸收服驕傲自大的白微生,忽然捧住他的臉,一霎時將他躁動的心擒住。
好片刻後,微生喘一口氣,跟著氣惱。
惱的是摸在他雙頰上溫暖的掌。
見鬼了,什麼魔力?媽的!
但見樂香,抿著紅唇,雙眸含笑,像釣上了一尾大魚,像她勝利在望﹔而他熱血沸騰,被她摸得心跳如擂。
她為什麼不害臊?為什麼這樣自信?為什麼膽敢這樣放肆待他,像是把他握在掌中,可怕極,也心動極。
從沒有女人像愛樂香這樣特別,用這麼奇怪的方式待他,說的話奇怪,卻有趣,別出心裁的心思,強烈地吸引住他。
在驟雨聲中,但見椅上白裳的愛樂香微笑,摸著地上站著白微生的臉。
他驕縱盛氣的臉龐,在她雙掌的溫柔中融化。
但是他的眼底有火在燒,這個女人,怎可以這樣擺布他情緒?他氣那得意地抿著笑的唇瓣,真的刺眼,真的可惡,可惡至極。他不服氣,更不甘心。
“胡鬧!”
勃然怒叱,忽地將她揪下椅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懷抱。攬住那雲一樣輕秀的腰身,窗外轟隆一道閃電劈過,青光一瞬,他惱怒地在這一瞬吻上樂香含笑的嘴。
樂香便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白微生強壯的一雙臂膀收緊,困住她。炙熱的嘴野蠻地封住她的唇,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深吻她。
像誰打了火石,滋地亮光乍現。像煙花忽地在黑夜綻放,繽紛耀眼地讓人頭昏目眩。這一吻來得太突然,樂香不及反應,只呀了一聲,便被他封住嘴。
微生熱情輾轉吻她,略帶怒氣的舌像在懲罰,又似是報復什麼那樣,激烈地探索她的嘴,摩挲她的舌與齒。
樂香駭得忘了反抗,他的嘴好燙,他的身體好熱。那霸道的吻又急又狠,佔據她呼吸。她不能呼吸,喘不過氣,心跳如擂,胸腔震動。那剛強精壯的身體牆一樣牢牢困住她,捆著她,不讓她掙扎逃脫。
微生吻得樂香心悸,他們甚至因為擁抱與激吻而戰栗地雙雙跌到地上。開始吻了之後便停不下來?流連在那片溫軟甜潤的唇,像野蜂嘗到花蜜滋味,便瘋狂舞動翅膀要的更多更多。
窗外雷聲轟轟,伴著驟雨。白微生年輕氣盛的身體,卻燃著火熱的情焰,像被一條莽蛇箍緊。
微生坐起,試圖平靜失控了的情緒,捧著那顆混亂的腦袋,聰明的他怎麼也會有這麼不清楚的時候?像是著魔,差點就在這裡要了愛樂香。老天,他幾乎就毀了她清白,只差一點……
茶水在案上已經沸騰地過了頭,嗚嗚響著,蒸氣氤氳了斗室,煙蒙蒙。
樂香的心像剛被煮沸過,長發凌亂,衣裳糾結縐褶。緩緩坐起,看著白微生懊惱地往地上用力一擊,說出十分不情願的話,像是在跟自己生氣,更像是個毀了玩具的孩子。
“我不甘心──”他氣惱,頹喪控訴。“你用美人計!”
美人計?樂香眼一睜,格格地笑了。
白微生轉過臉來瞪住她。“還笑?我這樣狼狽你好開心是嗎?這會兒你倒得意了?”
樂香瞅著他,大眼睛眨了眨。“原來我是美人啊!”聲音懶洋洋地。
不,微生想否認,她不美,甚至,一直認為從不裝扮、永遠粗布白裳的愛樂香是黯淡的,她怎麼可能美過宋清麗?
但總會有那麼一剎,她讓他驚艷。譬如當她變出玫瑰時,譬如當她定定望住他時,她突來的氣勢、會笑的眼睛、手叉腰的模樣,忽地就把他的心揪住……那一剎,白微生總要失神的、讓她給震得差點連魂魄都飛了。
譬如現在,他們望著彼此眼睛,他的心跳得太不尋常。唉呀,微生皺眉,不妙,真個不妙,他不甘心,又蹙起眉頭,整個俊秀的臉上全擺明了“不甘心”三個字。
樂香在他越漸陰沉的臉容底下,卻笑咧了嘴。咦?敢情微生動心了?他眉頭蹙得越緊,她笑得越開心。這是一個不甘入網的男人,但是她已出手,怎可能放過他。
樂香伸手,指尖輕輕刮過微生發鬢。
“別不甘心──”她眉開眼笑。“我讓你娶得心服口服。”
樂香緩緩站起,背對他,將案上蒸沸了的茶壺拎起,拿來扇子扇熄爐火。
白微生注視她苗條的背影,在爐火吹熄而煙霧冉冉升起那剎,她慵懶地開口:“暮雨半床留鶴睡……”她踱往窗口,纖纖長指將撐著窗板的短竿收下,阻斷一窗雨。
“這闕詞是?”微生起身立於她身後,訝異這詞出自誰手。
“我做的。”樂香轉身面對他,雙肘撐在窗框上,身子倚著窗板,在微暗斗室內瞅著白微生。光影在她暗了的臉上交錯,看不清她表情。
白微生傾過發鬢,掩不住驚奇。“你寫的?!”怎麼可能?不曾聽說她也會寫詞。
“假如在大婚前,你對不上這詞,就代表我愛樂香確是全城最聰明的女人,你娶我一點都不糊塗。”
她丟下戰書,燃起微生鬥志。他最愛鬥詩,從不見人高過他,霎時興致盎然,摩拳擦掌。
“假若我對上了?”軒眉一昂,黑眸亮起。
“你對上了?”昏暗中只見一痕笑,像開了一瞬的花。“你對上了,我便設法取消你娘訂下的親事,當我不夠格作你白微生妻子。”
微生失笑。“說得好似你真那麼神通廣大似地,這可是慈妃賜的婚哪。”這個愛樂香,真是。
樂香仍笑。“糟糕,我真就這麼神通廣大,你不知道嗎?要不要我再變一朵玫瑰給你?”
“不必了你!”為這玫瑰他夠窩囊了。
卻聽樂香格格地笑了,她步出暗處,秀麗的一張臉,斜斜睨他一眼,走過他身畔。
“那麼,等你下文,我回去了。”
“等等。”微生付了銀子隨她下樓。天色灰蒙,茶樓外密密落著雨。
微生拉住她臂膀,轉頭向賣傘的阿婆買了一把秀美的華骨傘,遞給樂香。
樂香摸著傘,竟蹙起眉頭。“這種木質不好﹔漂亮但不中用,我要樟木的那把。”
“唉呀呀,你爺爺我好心送傘,你還挑剔?!”微生氣惱,又覺好笑﹔將傘拿回去給阿婆。“換那把樟木的。真是,漂亮的你不要,偏要這把丑的。”
“你懂什麼?”樂香收下傘。“這把實用。”
“好你個愛樂香!”他用力拍了一下她後腦。“本爺爺買傘給你,你還批評我來了?”
樂香失笑,仰頭將傘撐開,水珠飛濺。步入雨中,回眸一笑。
“微生,一起走吧?”笑咧了嘴,灰蒙蒙雨中只見她一雙眼亮著。“我有傘哪,送你一程?”
哪天真會被她氣死!微生瞪她。”是是是,你有傘,你走吧,快走、快走。”
樂香笑著,撐傘,緩步離開。輕盈的身子,沒入漫天銀針似的雨中。
微生仁立茶肆檐下,張望著她蕭瑟背影,和細雨溶成幅模糊的畫面。
樂香肩膀好小,身子好細,如果那些針似的雨打在她身上,他會心疼……心疼?微生又蹙起眉頭,對著雨幕嘆息。
她走後,才聽見身後茶肆喧嘩熱鬧的人聲。她走後,雨中的是她,他卻覺得自己立在這檐下,比獨行的她更狼狽更蕭瑟。
“暮雨半床留鶴睡?”微生雙手環胸,搖頭失笑,不禁贊賞。“樂香,你好樣地,原來深藏不露的是你。”開始對她另眼相看。
她想留誰?
在那一陣暮雨中,清俊如鶴的白微生,或者已經濕了翅膀。
鎮日驕傲自啼,怎能想像一只更美的仙子一早就看上他。通天遁地,法力無邊要收服他,將他棱角分明的表情,用一雙柔情似水的手,細細熨燙。
是如何的聰明,但偏偏,情網逃也逃不掉。
雨中,樂香撐著微生送的傘,聽著雨滴聲,心情愉悅地似要跳舞,水花在濕漉的地上飛濺,行人的影子於水面搖曳,灰蒙蒙的天,林立的茶肆酒樓,五顏六色旗子仍迎著雨飄揚。偶有不小心斜飛上臉的雨滴,樂香微笑,像是雨跟她親吻。
握緊傘柄,她高興得想歡呼。微生今日吻了她!原來親吻是這樣,甜的是嘴,震動的是心,那麼暖那麼親昵,愛樂香一路抿著笑回家。
卻不知那晚白微生和人幹了一架,重傷,把白夫人嚇得半死。
白微生或許脾氣不好,但真真要讓他不顧修養,不計形象掄起拳頭打人,那還真是罕見。
事情是在樂香走後發生的,當微生又買了把傘,打算離開茶肆直往挂月樓,卻聽身後茶肆內的客人嘴碎地討論著他與樂香,指指點點。
“瞧那愛樂香,多不要臉,釣了個金龜婿笑成那樣……”
“可不是,白大才子不知倒什麼霉,竟要娶那個賣棺材的……她哪配得上白家!”
微生不知怎的,一把傘握得死緊,走不開,又不得不聽見更多過分的話──
“誰不知愛姑娘沒人要,真不知慈妃是不是老糊塗了,這樣胡亂賜婚。”
“肯定是愛家使了不少銀兩,用了懿旨,逼白府屈就。”
“真不知羞恥,也不看看自己女兒夠格嗎?”
白微生摔了傘,沖入茶肆,一把掀起那坐在門邊不斷嚼嘴的漢子。
“媽的,你不知道就別亂說!”硬要娶樂香的是他娘啊。
那漢子身形肥壯,氣得胡子翹起,一把推開白微生。
“俺在為你叫屈,你他媽的凶啥?”
白微生面目陰沉。“你要敢再侮辱愛姑娘,你爺爺我跟你拼了!”真火大地挽起袖子。
霎時茶肆靜得沒一點聲音。
那漢子瞪著斯文俊秀的白微生,忽然仰頭哈哈大笑。“不自量力,老子還怕你打嗎?老子就想罵那個死不要臉賣棺材的愛樂香,她倒貼男人,她花痴,她想嫁人想瘋了……”
白微生拼了。
從不記得自己有這麼生氣過、這麼想殺人,一記拳頭快得跟風一樣就打上那漢子的臉,“砰”的一聲。漢子愕然,發出類似熊般的咆哮,撲上去和微生扭打起來。
白微生或許沒那漢子壯,但精瘦的身軀,驚人的毅力,一旦扭住那漢子,就不肯放手,胡亂地打他扁他,當然,自己也吃了好幾拳,很快地眼角瘀青,嘴也破了。
那漢子更慘,被白微生那死命幹的蠻勁嚇壞了,頭皮硬被撕了一塊下來,想停戰,那白微生卻瘋了似地緊咬不放,口中不停咆哮──
“不准罵她,不准!我打死你!打死你!”樂香有什麼錯?要被人這樣白白罵,太過分了!她是個好女孩,她心地善良,救苦濟世,難道只因為她爹的行業,她就要遭人歧視,不公平,他替她叫屈!
那漢子被微生嚇得哀哀叫求饒,旁人直想拉住白微生,也一并挨了好幾拳,茶肆生意甭做了,幾幾乎被白微生給拆了。
怎麼也沒想到書生樣的白微生一發起狂來,奮不顧身揍得人哭爹喊娘,自己身上挨的拳頭好似都沒感覺。
他渾身是傷,喘著氣,還不饒那漢子,跳過去蹲在他身上,揪住領子。“你還敢不敢罵她?嘎?!你再罵啊!”
“白……白公子……他……他已經昏了……”旁人恐懼地小聲提醒。
“您……您息怒吧!”真恐怖,從沒見過像猛獸發狂似的白公子。
白微生從那漢子身上站起,一陣頭昏目眩。唉呀,氣煞我也!
渾身酸痛,低頭,才發現自己也挂了彩。抹抹嘴,痛得皺眉,忍不住又踢了那漢子一記。
“都是你!”微生雙手叉腰,抬首,但見一室烏煙瘴氣,眾人與伙計全縮在牆角直抖,椅子桌子毀壞滿地。
白微生肅然整容,咳了兩聲,清清喉嚨,向眾人高聲道:“慈妃賜婚,是我娘主意,誰再誤會愛姑娘,玷污她名聲,我就揍誰!”
明明一身傷,白微生站在那裡,卻還趾高氣昂,雙手叉腰,無比神氣,好像他還有力氣開扁似的。
“你們……都明白嗎?”
大伙兒猛點頭。
“嗯。”微生忍住痛,強裝無事。甩開扇子扇風,很優雅地拋出一袋銀子。
“掌柜,今日的損失,還有各位的茶水費由我賠。”
掌柜跑出來收了銀子,然後又趕緊跑回去窩在牆角,和大家一起瞅著白微生。
白微生揮著扇,瞪著眾人。“看什麼!”他們的目光很詭異。
終於掌柜小聲地問:“白……白公子……你……你不疼嗎?”好像看著個怪物。
“嗟!”痛死了!可白微生還是優雅地順過發鬢。“這點傷算什麼!”哼,痛死事小,面子事大,再痛,男子漢也要忍。
可是又有人小聲說了:“白……白公子……你……你的頭在流血……而且流個不止。”
啥?!微生摸上頭,手心一陣濕熱。嗯,事情大條了!他猛然詫驚,血氣上湧,頭一昏、眼一黑,猝然倒地。
茶肆掌柜怕惹上白府,派兩個小廝趕緊將白微生打回白府,敲了門就溜。
乍見被抬進屋內愛子的慘狀,白夫人嚇得雙腿發軟,立時沒了主意……莫非,莫非死劫提前來到?
混亂中,老爺急急嚷人去請大夫。白夫人回過神來,就嚷嚷著去敲鄰宅大門。
“快快快──”對著周老直嚷。“去請你們那個福大命大的大小姐過來!”說著哇哇大哭。“遲了,我兒子就沒命了,啊……”
白府上下手忙腳亂,僕役急急奔走,混亂中,將愛樂香架來,推入微生房裡。白夫人跟著,扯著喉嚨大哭特哭,哭得大夫交代的話都聽不清楚。那驚天動地的哭呼聲令得大夫皺眉,樂香頭痛。終於,樂香回頭,正聲喝叱──
“停!”一句便鎮住了白夫人。
白夫人怔住,白老爺駭住,一干僕役立正站好,全錯愕地看著眼前敢大聲放話的愛樂香。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大夫鬆口氣,終於可以好好給白微生診脈,樂香立在床畔,面目平靜,一雙眸深不可測。
當白夫人不敢哭只能小聲地抽噎時,愛樂香主動詢問大夫,好像她才是當家的。
“是外傷嗎,要不要緊?”
大夫寫了藥單,拿出藥粉,竟也向愛樂香交代起來,好像她真是當家的。“姑娘,白公子只是皮肉傷,失血過多才會昏迷,老夫開了藥讓他好好睡上一會兒。傷都扎妥了,記得一日三回幫他上藥,絕不能發炎,要是疼得受不了就吃一帖止痛的藥方,這樣就行了,沒事的。”
樂香這才鬆了口氣,垂下肩膀。呆了半晌,忽然想起,抬首對著白老爺白夫人等微笑。
“放心,他沒事,一點小傷,不礙事的。”她溫言安撫著他們。
白夫人沖過去揪住愛樂香。“你你你你你……留留留下來照顧他……”有她在,微生一定沒事。
愛樂香咧嘴笑。“當然,我留下來。”說著,回頭俯身摸摸微生的臉。一雙清眸閃爍,對著他昏迷的臉容低低喃道:“沒事的,他很快就好起來。”像說給自個兒安心似地。
為什麼和人打架,微生?她不明白,在她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樂香落坐床畔,幫他拉好被子。
白夫人和老爺送大夫離開,一夜喧鬧,終於平靜。
愛夫人在二更天時,來找女兒回去,樂香卻不走,執意陪著微生。一直到這時,愛夫人才隱約明了。“你……你真中意他?”
在白府門前,那紅暖的燈籠底下,光影在樂香白皙的臉上交錯,有一點紅,分不清是她臉兒紅了,或者是燈籠的錯。
樂香望著母親,并不承認,只是抿著一抹笑,愛夫人已然意會。
愛夫人望著女兒,忽然失笑。“我還真是歪打正著,弄假成真。”她知道樂香一向自有定見,多說什麼也無用。“那麼,娘就由你去,最好那小子也喜歡你,要不你怎麼辦?”
樂香撥去頰畔秀發塞至耳後。“我想……他是喜歡我的。”
重返微生廂房,一燈如豆。
樂香親自看護微生,時時觸探他額頭,怕他發燒。微生吃了鎮眠藥,睡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
他那雙稚子般憂郁又驕傲的眼眸閉上了,樂香看顧得累了,卻不舍得走,坐在床沿,一直一直看著他的臉,指尖描繪著他黑又濃密的眉毛,又微笑地輕撫他鼻尖,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
“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和人打架?”好笑地俯身,耳朵貼住他心房,左手摸著他大大的手掌,輕輕握著。
他的心跳緩慢有力,他的胸膛比她寬闊好多,他的身體硬邦邦地……樂香忽地臉紅了,想起下午那個吻,聽著他心跳,她低聲問:“微生……你愛我嗎?”
微生聽不見,正當樂香這樣暖暖貼著他,這樣近的時候,他正跌入一個夢底,黑暗中直想著樂香挑戰他的那一闕詞──
暮雨半床留鶴睡?
“秋……風……”微生呢喃。
樂香抬首。“什麼?”耳朵貼近他嘴邊,想聽清楚他說什麼,只聽得他喃喃模糊著說:“秋風……老劍做……龍吟……”他已經想出來了,渾沌中對上樂香那闕詞。
樂香聽著,只微微一震,然後就貼著他頸項,伏在他肩膀上,抱著他。
樂香閉上眼,不去看那蕊黃的燈火。“你在作夢嗎?微生?”她低喃。
秋風老劍做龍吟。
對得這樣絕妙、這樣好。她賭的那一闕詩,微生輕易就破了局。誰說他們不是天生一對,天造地設?
樂香輸得心服口服。忽然有點累了,枕在他頸上,打了個呵欠。
“微生,晚安。”
一早也知微生極可能對得上這闕詞,為何要拿來賭他?或者樂香心底并不糊塗,微生要是對她沒一點感情,強要來的緣分又怎可能幸福,她并不想嫁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她想知道,微生的心意。但要他說出口太難,或者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好像考試,這一題樂香考他,微生愛不愛,就是答案。
白微生睡得迷糊,迷糊中直覺有那麼溫柔的一雙手,碰觸著他的臉,安撫著他眉心。
是誰?
在黑暗中掙扎,額上傷口痛得他出汗,也有人幫他小心擦去。那熟悉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喊得那麼溫柔,他的心跳都慢了。
又夢見園裡百千朵玫瑰一剎綻放,花海中,一名女子抬起臉來,對他微笑。
已經看不見她身上的白裳,全襯上了玫瑰的顏色,紅的、白的、紫的、粉的,全開在麗人身畔,她站的那一隅,燦爛耀眼,光明在目。
微生眨眨眼,便朝她直直走去。她雙手叉腰,很自負地對他微笑,仿佛早料到這一刻。微生情不自禁就被那笑容迷惑,不能控制雙腳,仿佛她具有魔力,引他步向她,步向滿布玫瑰的花徑,走到了她面前,陡然吃驚。
這是愛樂香啊!
黛眉彎彎,長睫俏麗如翅,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著他瞧,盛滿笑意。
“你來啦?”忽然伸手變出一朵玫瑰。“給你,相公。”笑得眼都咪起。
相公?微生吃驚,猛然驚醒。額上劇痛,他皺眉,捂著傷處,那兒繃著傷布。他靠著牆,痛得喘了好大一口氣。這才驚覺腰上伏著個人,那人睡得極熟,雙手還摟著他。
微生認出來──樂……樂香?她怎麼會在這?
第六章
窗外晨光斜入,微生坐在床上,竟不敢動。只是像看著個怪物那樣瞪著腰上的人兒,她熟睡的臉隔著衣料就貼在他肚臍眼上,害他熱血沸騰,胸腔繃緊了。
記起昨兒個和人打架,不記得她來﹔但記得,昏睡中有個人一直溫柔地照料他。忽又想起,他似乎對上了那一闕詞,秋風老劍做龍吟?!
微生摸著下巴自負他想,自己真天才,對得這樣好。
渾身酸痛,想下床,又不願驚醒她。覺得無聊,只好一直低頭瞅著愛樂香看。
這丫頭想睡到幾時?想快快喊醒她,迫不及待向她炫耀,自己已經成功地對上她那半闕詞,她輸了。
可是愛樂香那麼困地瞇著眼,還抱著他。軟軟地暖暖地貼著他身體,伏著他緩慢呼吸。
微生看著看著,目光不知不覺地溫柔起來,握緊的雙手張開來,將她攬得更近。她緊緊貼著他肌膚,像要貼進心坎底去,又忍不住摸上那一把烏黑秀麗的發,滑得柔得似緞,擦過他掌心,然後瞅著橫擱他腰上的手臂,以及躺在床上那白皙的癱軟著的手。
真有魔力嗎?
小心地攤開她掌心,是那麼小那麼軟白的手,怎麼常常自信得像能握住所有?微生失笑,忽然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底。
樂香真可愛,他不禁這麼想。這剎睡在他懷中,似個孩子多需要他保護。可愛的皎白的耳垂、美麗的柔白的頸子、小巧秀挺的鼻尖,還有那微微蠕動的翹翹的眼睛,忍不住好奇地撥弄那細軟的睫毛,聽見她皺眉悶哼一句,又呢喃著往他懷裡鑽。
好癢!微生忍住笑,仍不敢動,怕她醒。
可是她醒了,睜開眼,伏在他胸前,靜靜注視晨光,注視那透亮了的窗紗。恍惚著,忽然抬首,自他腰際上望他。
“微生?”
仍握著她小手的大掌趕緊鬆開,微生尷尬地回避她視線,清清喉嚨。
“嗯,你醒了就快下來,我被你壓得痛死了!”
樂香忽然歪著臉斜睨著他,不懷好意地抿著笑。“微生,你怎麼臉紅了?”
“臭丫頭,你快起來!”他凶惡咆哮。她就知道笑話他,媽的。
樂香沒起身,直瞪著微生,大眼睛看得微生心底發毛,她又要幹嘛了?忽然身子一震,樂香揪住他襟口。
“微生,你想出那對詞沒有?”樂香貼近他的臉問。
微生愕然,俯瞰著那麼近的一張臉。俊朗的眼閃爍不定,斯文的臉忽然暖昧起來﹔眉頭隨即蹙起。幾乎打了個結。心底有個理智的聲音警告他──快說啊微生,說了你就自由了,將那愚蠢的婚事作廢,啥都解決了,當然,你就可以娶宋清麗。快說啊,微生?!
樂香清水似的眼睛瞅著他,微生心底警鈴大響。毛骨悚然,覺得自己像被什麼惡魔掐住了喉嚨。不,不是惡魔,掐住他的是樂香柔暖的一雙手。
在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底,微生梗住了聲音。
如果婚事作廢她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哭泣?那一對大眼睛,會不會失望地朦朧了,他可不想她難過。
樂香等著他回答,好半晌他卻只是驚愕地瞪著她。
“你……你還沒想出來對不對?”她主動問。表情深不可測。
微生茫然地,猶豫地,不大甘願地點點頭。
陡然看她笑得比花還燦爛,露出一排可愛的貝齒。
“原來如此。”原來這麼愛我,分明想出來了又不說。樂香笑瞇了眼,像是窺見了什麼祕密。又逼問他:“你昨兒個為什麼打架?
“我……”他又語塞。為了愛樂香啊……他口拙地說不出緣由,只好氣憤地一句:“我幹啥跟你說,你甭管。”
“唉呀,我關心你哪。”
“關心我就快下來!”他咆哮。“被你壓了一夜疼死了!”跟自己生起悶氣。我忘了?我到底怎了?為什麼不說?明明已經想出來了!真嘔啊!
樂香笑咪咪地下床,低頭理理衣裳。“我回去了,晚點再來。”
“行了。”微生雙手抱胸,口氣很凶。我明明想出來了,分明想出來,說呵,為什麼不說?!
樂香將窗拉上,又說:“你別下床,好好休息一天。”
微生揮揮手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真羅唆。
她又收拾了案上湯藥,交代著。“要疼得厲害,就把這碗煎好的藥服下。”
“好了好了,煩不煩啊你。”他別過臉去瞪著牆壁,媽的,他明明對出來了,幹嘛不說,媽的,媽的!忽然一個吻印上臉頰,微生吃驚,轉過臉,卻見樂香笑得一臉瞇瞇。
“那我晚點就來喔,相公。”
“誰是你相公!”拿了枕頭砸她,她笑呵呵地溜了。這死不要臉的,昨兒個幹嘛還幫她打架?唉呀呀,頭疼死了,微生懊惱地垂首抱頭。看見凌亂的床褥,那丫頭就這樣抱著他睡一夜嗎?
他的頭更是劇烈疼起。媽的,脾氣一來,將被扔下床,枕頭也踢下去,握拳仰頭咆哮。“秋風老劍做龍吟啊──”幹嘛不說,幹嘛不忍心?
完了完了,微生倒床蒙住臉,喘了好大一口氣,又冷汗直淌。
再笨也懂了,如果非要一個女人傷心,他情願傷的是宋清麗﹔如果要抱一個女人,他渴望抱的是軟軟香香的愛樂香﹔如果要他選一個老婆,除了愛樂香,不敢想像其他人﹔如果要寵愛,竟也只想寵那個愛鬧他的女人。
依此類推,沒完沒了都跟愛樂香脫不了關係。
如果要□守,和誰都無趣,仿佛只有愛樂香。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豈不是要乖乖束手就擒?真慘,真輸得徹底,讓人擺布還心甘情願。
微生嘆息,瞪著門口。
她什麼時候來?沒了她好無聊,他開始期待她出現。
完了完了,愛上樂香這害人精了!微生忽覺全身無力,沒一點精神反抗,自我安慰起來。這由不得我,一定是那神棍施了什麼咒,害我陷入情網。一定是這樣,愛樂香才會把我克得死死地,逃都逃不掉。
昏眩地閉上眼,負氣地想。樂香真賊,故意拿那麼暖的手摸他,故意笑得那麼美麗……他細細數落她的不是,全是她的陰謀,讓他不知不覺就情不自禁愛上她。真賊啊,好你個愛樂香!
當然,他死都不承認,一個巴掌打不響。死也不承認,自個兒愛得要死。
數日後,微生康復。與樂香吵吵鬧鬧,很快就又生龍活虎起來,白夫人更覺一切都是福氣的愛樂香庇蔭,籌備婚禮更來勁了。
微生痊愈後,第一件急著辦的事,便是去挂月樓找宋清麗談談,他失信於她,心底始終內疚著,盡管在煙花地裡,什麼恩愛保証都是假的,他卻認真地想對她鄭重道歉。
一見到消瘦如骨、憂郁的宋清麗,微生一顆心就因著自責而狠狠痛起。
“抱歉,這麼晚才來跟你賠不是,我……”
“你還要娶我嗎?”她直接問。
抬起臉來,美麗的眼睛盈滿晶瑩的淚。“我知道慈妃親自賜婚,你不能違背。但是,微生……”她深情望他。“我願意……願意做你的妾。我不計較名分,只要你和我相屬。”
白微生憂郁了一張俊臉,非常罕見地露出困擾的表情,很誠懇地向她解釋道:“如此,對愛姑娘與你都不公平。我很欣賞宋姑娘,已經幫你贖了身,也替你在通穎巷買了一宅,供你生活,你再也不必流連煙花地。”這是他一點心意。
“我謝謝你了,但愛呢?”清麗哽咽。“微生,我要的是你的感情,微生,你愛我嗎?”
從前,愛對白微生來說只是一個很遙遠模糊的事。
但此刻,白微生那一雙年輕光湛的眼,在看見了一個女人為他心碎時,忽然風霜起來。
一向神氣自恃的俊朗容顏,開始有了化不開的愁郁。
“對不住。”愛情很殘忍。他醒得太晚,承諾得太早。“我已經懂得了……”仿佛瞧見愛樂香微笑的眼睛在他心深處眨呀眨的。於是,他說得誠懇內疚。“宋姑 娘,我終於懂得了,愛和欣賞不同。”微生垂眸,低訴。“我很欣賞你的才情,也當你是我微生的紅粉知己,但是……”但是她不能讓他亂了心跳,不能讓他熱血沸 騰,更不會令他輾轉難眠,激動地想深深擁抱。
微生抬首,很難說出這麼殘酷的話,但卻必須開口說個明白。
他對著宋清麗一雙淚眼,誠心地道:“對不起,我過去太輕狂,直說要娶全城最聰穎的女子。”他苦笑。“其實這根本不重要,當遇上心愛的人,就發現什麼條 件都是荒謬,原來心動就心動,和聰不聰明都無關。我真的聰明過了頭,偏偏在這事上糊塗得可以,糟蹋你一番美意,承蒙錯愛了。”
宋清麗垂眸。“如果我要的只是安身立命,我早就走了。我等的不過是一個良人,白公子,你懂嗎?”
聽著她的話,看著她落下的淚,微生的心也揪成一團。好似被人綁手綁腳不能呼吸,快要窒息,卻只能傻傻一句:“對不起,宋姑娘。”
宋清麗只是固執地擦著臉哭泣,讓微生不知所措。
忽然樓下一陣喧嘩,清麗忙掩住臉背過身去。
“微生、微生!”一群朋友聽說微生來此,便成群結隊地嚷嚷著找上來。
白微生忽然感激極了,鬆了好大一口氣。好友們熱鬧地圍上來,架住他就往外施。
“快跟咱們走!”
微生被拖往樓下。“幹啥啊你們?”
“咱送你個大禮!”
硬是把微生拖到走道角落廂房,推了進去,一群人跟著擁進。
房裡案前坐了個白胡子黑衣的老人。
眾人將微生推至老人面前。
“看呀!微生。”
老人看了微生一眼,便瞅著眾人問:“就是這位公子?”
“是啊是啊!”大家急嚷。
“你們到底幹嘛啊?”微生莫名其妙。
老人忽抓住微生左手,另一只手往他眼前一揮,紅的一瞬,一朵玫瑰便開在微生手上,躺在他掌心底。
微生愕然地瞪著在手上的玫瑰。“你……你怎麼變出來的?”這個誰讓微生興奮地揪住老爺爺直嚷。“快教我快教我!”
老人雙手抱胸,很神氣地開出條件。“這個戲法一百銀。”
“我們給!”諸位富家子弟一起掏出碎銀扔上桌,遠超過一百銀。
老爺爺見了,拍了一下圓滾滾的肚皮。“我還會變鴿子、小貓、老鼠,每樣一百銀。”
微生急嚷:“玫瑰、玫瑰、告訴我玫瑰怎麼變出來的!”
“呵呵呵……”老爺爺抖抖袖子,抖出十幾枝玫瑰。“玫瑰要先藏在這兒,至於如何瞞過人們眼睛,將它平空自袖裡偷出來,就需要功夫和個人造化,但不知公子能否學得成。”
“媽的!”微生卯起來,挽起袖子。“老爺爺,您即刻教我,我白微生不可能學不來。”
“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至多半天吧?”樂香就學了半天。“不──”微生改口。“我看我只需三個時辰就會。”他應該學得更快。
結果……
白微生一直待到翌日深夜才筋疲力竭地離開。
至於他那一干好友,看微生變玫瑰看到眼睛個個紅得像兔子。不論微生怎麼變,他們分明就能看出破綻,只佩服那微生偏不服輸,變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大家憋尿憋得急,又困得想死,只好通聲一氣騙他。
“很好、很好,微生,咱都看不見玫瑰從哪來的,你成功了。”給他雄雄地掌聲鼓勵下去。
白微生這才肯放他們走。
沒想到變一朵玫瑰,也要這番功夫,果真處處皆學問。
解了這謎團,微生心底疏朗。銀色月光下,步履蹣跚,袖裡藏著三朵玫瑰,嘴角抿著得意的笑。
哼哼,愛樂香,我看你還神氣不?!
重返白府,白微生稍事梳洗,卻徹夜難眠。直想著明日一早,要怎樣嚇樂香,迫不及待地想看她驚愕的表情。
而愛樂香也睡不著,婚期訂在月底,待嫁的心分外煎熬,又在月下畫起一朵又一朵玫瑰。隨即又抬起床畔的紅嫁衣,拿在身上比著,對鏡欣賞。
從沒穿過白以外的衣裳,微生可會喜歡?
雀躍地拎著嫁裳就轉起圈圈,看著裙擺的流蘇畫出炫目的紅,自己也樂得笑咧了嘴。
多麼得意啊,愛樂香。終於贏得他青睞,他是愛她的,否則早把那半闕詩拿來交換自由,可是他沒說,樂香便明白了,微生是愛著她的。
贏得愛的人兒是神最寵愛的幸運之子,更是天下間自覺最有福氣的人兒,是作夢都會笑,是花兒都要失色,那麼耀眼,那滿懷的寵愛。
可是卻有一個可憐人,在黑暗的一隅為自己的命運痛苦。
這可憐人滿心不甘,覺得世間一切都將她拋棄,她從沒感到這麼孤獨、這麼寂寞,她剛剛以為上了天堂,飛上了雲端,怎麼轉瞬間天地變色,入了地獄。這大起大落的運程,她難以承受,她不願接受。
她拿了一把尖刀,就往自己細瘦的腕子劃下去,深狠得教那血一霎時都沒趕得及流出﹔刀子很利,利到切下肌膚時,并未沾血。
然後,那一點點的紅,才陡然地滲出,一發不可收拾,大片大片地凶猛泛濫扔了刀子,宋清麗倒床,恨恨地想──
“只差一點點,新娘就是我……但為什麼……為什麼……命運待我這般刻薄。”
宋清麗在那一晚,月色如銀的那一晚,割脈自殺。
淌血的那一刻,樂香還抬著嫁衣微笑地照鏡自賞。
宋清麗詛咒幸福的人們時,那一刻,白微生躺在床上,手裡的玫瑰也像她的血那樣紅。微生睡眼朦朧,盯著手上的玫瑰,想起愛樂香的嘴,也紅潤得像玫瑰花瓣,然後就捻著玫瑰花瓣兒思念她。
從不知道無心之過可害死一個人。
愛情像玫瑰帶刺,紅玫瑰也像血。以為唾手可得,正愛不釋手,卻讓刺扎痛了手。愛樂香變給微生的玫瑰,早被她小心地剔去尖利﹔卻不知道,命運的針在什麼時候,要扎痛他們。
天上一輪明月如常,不帶感情地映照萬物。
朋友帶來消息,白微生去見宋清麗。要不是發現的早,他就會看見一具屍體。
再見她,微生竟渾身發寒,直冒冷汗。
“為什麼這樣傻?”
宋清麗幽幽轉過臉來,蒼白得像鬼。她將手伸出被外,握住激生的手。一對眼固執地注視他憂郁的臉。
“你為我難過嗎?知道嗎?我差點就回不來了。”一見微生,她就益發虛弱憔悴,仿佛刻意要他內疚。“納我為妾吧,微生,我一直喜歡你啊……你不也覺得我們很相稱嗎?你記得那首詩嗎?是你說我那麼聰明才夠格當你妻子。為什麼轉眼你就變了?”
從不知感情這麼棘手,微生不敢再說重話,只好安撫一句:“你好好休息。”
小手陡然握緊,目光銳利似刀尖,逼著他。“答應我,微生,答應我!”
那麼細瘦的手像毒蛇一樣握緊他手腕,微生垂眼,俯視著那只瘦弱的手,一顆心直往下掉。
樂香不同,樂香的手很溫暖。摸著他時,他連心跳都沉穩了,暖著他臉頰時,他舒服地想嘆息。
可是宋清麗這只手竟像毒蛇,讓他喘不過氣,要他去傷害樂香,事情怎會變得這麼復雜?都怪自己,當初怎會有那麼一剎,錯愛宋清麗。
宋清麗更緊地握住他,聲音尖起來。“答應我!”
白微生只不情願低低一句。“我會同樂香商量。”不知怎地心痛,替樂香心痛。他若真開口,向她要求,他的心會比她更痛。陡然吃驚,驚出一身冷汗。
怎奈正銷魂時又是疏煙淡雨……莫非真是好事多磨?
“樂香我……”
“樂香,我有件事想……”
“樂香……其實是……”
樂香人在灶房,白微生找過來。支支吾吾開不了口,罕見地手足無措,婆婆媽媽。
愛樂香已經聽說了宋清麗自殺的事,也知道微生去看過她。
然後白微生就像變了個人,慣常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都不見,只是憂悒地一張臉。鎮日神氣,這次卻難倒了他,苦著一張臉,說不明來意。
這真諷刺,真荒謬!他怎麼好說出口,說他喜歡她,但要納妾,將宋清麗娶進門?荒唐!
樂香正忙著煮食,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便轉過身去忙著爐上的事。
“你想清楚再說。”將爐火扇至最旺,煙霧彌漫,她忽然咳起來。
微生注意到了,上前,頭一回主動抱住她。
樂香怔住,靜靜地讓他抱著,也沒回頭,只垂下眼。
“你說不清楚,那我來問好了。”樂香低首,望著攬在她腰上的手,心跳得慌,卻強自鎮定地說。“你要取消婚事?簡單,把那闕詞對上,我就取消,我言而有信。”到底他愛宋清麗多些嗎?見過宋清麗便後悔了嗎?饒是如此,她便作罷。
“不──”微生將臉埋入她暖和的背脊。“我對不上你那闕詞。”
樂香忽地垂下肩膀,一顆心終於安穩平躺,聽到這句比什麼都好。眼眶一紅,差點墜下淚來,這才發現自己怕得喘不過氣。
她輕聲問:“那麼……你想怎樣?”
微生仍埋在她背脊,沒臉面對她。“想娶你,想納宋姑娘為妾。”終於說出口了。
樂香卻噗哧地笑出來。
微生愕然,抬首。她笑?她竟然笑?扳過她來面對自己,但見樂香果真瞅著一對眼笑瞇瞇地。
“唉呀!”微生震驚,詫道。“我惱得要死,你竟笑?”他要納妾,納妾!她不氣嗎?不發飆嗎?不哭不傷心嗎?!
不不不,樂香笑著說了四個字──“我、明、白、了。”她挑挑頭發,很漫不經心卻非常自信的一句。“只怕你要娶,她還不敢嫁。”
“她當然嫁,是她提的,她是非嫁不可了。”
驀地樂香卻捧住微生的臉,盯著他眼睛,很鄭重地道:“相信我,你明晚再去問,問她嫁是不嫁?”
樂香抿著笑,注視微生。“甭擔心,她不會嫁的。”
微生愕然,聽得一頭霧水,正要追問,樂香又轉過身去,掀開蒸寵。
白煙冉冉,微生攬住她的腰近身追問:“為什麼?你怎麼這麼篤定?樂香?”
愛樂香揀了一只饅頭。“微生……”忍著燙輕輕撥開香軟的饅頭,回身道。
“你沒嘗過我做的饅頭吧?來──”笑著遞了一半給他。“一人一半。”
微生還想問,卻讓樂香搶了饅頭塞進他嘴底,他嗆住,瞪住她。“你真是……”只好忍住疑問,嘗起饅頭,才一口就喜愛得不得了。
“嗯嗯嗯,好吃、好吃。”
樂香笑得合不攏嘴,背抵著灶沿,笑望他將那饅頭啃得一口都不剩。
她懶洋洋地嘗著自己的那一半。“還要嗎?”一邊咬著,一邊瞅著他問。
微生左手撐在她腰旁的灶沿上,忽然近身,抓住樂香拿著饅頭的手腕,龐大的身軀將她困在胸前。
“吃你的那一半就好。”嗓音變得好低好低。
樂香抬首望住微生,他的目光黝黑深邃,像燃著火焰。他的身體很燙,像一堵堅硬燃燒的牆,困著她柔軟的身體。
滿室氤氳,他飢腸轆轆,餓的卻不是肚子。忽然那樣認真審視著樂香,灼熱的視線如此強悍,教樂香一下子慌得什麼主意都沒了,只能傻傻地看著他。
他低頭,黑影似地籠罩住她那一隅,吻上她嘴唇,非常享受地親吻那美好的唇瓣,聞著那令他安心、樂香獨有的味道。那次親吻過她,如今便再也停不了。每每見她,都痴心妄想著要這麼做。
“這饅頭加了生乳?”嘗著她可愛的舌頭問著。
“嗯哼……”樂香回應著他的吻。喜愛上這麼親昵的游戲。
咬上她耳朵,悄聲玩笑地說:“我這雙手也有魔力,讓我摸過,你便愛死我。”
樂香失笑,知道他在諷刺她,攬著他頸子,任微生將她抱在懷中。
“是,我相信。”合眼微笑。微生的吻印上她頸子,她喘息地說。“我相信,你的確有魔力……”
抬頭搜尋他的嘴,與他親吻。
那麼輕易地,樂香便把微生那些煩惱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那麼容易,就安撫了他惶惑不安的心。
白微生太喜愛樂香那樣篤定的表情,自信滿滿的姿態。忽然很相信清水大師的話,樂香確是最有福氣的,要不為什麼方才他還愁眉不展,這剎卻又歡天喜地,愉悅得像飛上天,愉快得要麻痺。
爐火忘了扇熄,熱煙不停蒸湧,漸漸朦朧了他們親吻擁抱的身體。
怕什麼?這樣抱著,好像天崩地裂,銀海倒瀉,地牛翻身,都顧不及、顧不及與深愛的人親吻。
誰要哭泣誰就去哭泣,而樂香與微生的情焰正熱哪!比那蒸熟的饅頭還燙,比什麼都甜!但願就這樣卿卿我我,天長地久……
翌日,天灰蒙蒙地,像要遮掩什麼,陰霾了一天還不夠,入夜後,也霧氣彌漫,仿佛穿越長街便要熨濕衣裳。
沒有月光的夜晚,紅的燈籠晃著,映著忙做生意的商行。
夜市喧嘩,沒有月光,人潮一樣熙攘。挂月樓燈紅酒綠,熱鬧喧嘩,今夜也一樣迎著客人入那溫柔鄉。
今天十五,恰恰元宵,處處賣湯圓,處處有人提燈籠。圓圓的,一點一點的微光,在霧氣裡顯得特別風流,像一痕一痕劃過地面的流星。
挂月樓生意正旺,高樓隱匿的廂房,宋清麗養傷,不做營生,卻聽有人敲門。
是微生嗎?
宋清麗急急撩了亂發,想起身裝扮迎客,來人知等不及。
門“砰”的推開,宋清麗心急,挽著長發,手上還抓著支美麗的翠釵,忽然停住,踏進來的是一雙雪白繡鞋,愕然抬首,鞋的主人她并不認識。
“你就是宋清麗?”來人挑眉問她。終於照見,這偷詩人。
燈下,宋清麗怔住。
燭蕊跳躍,微光中的來人,一身白裳,沒有任何裝扮,只一張素臉。可是臉上有一對非常精神的眼,直直望住宋清麗。
不知為什麼,宋清麗心底一涼。
眼前這女子相貌平凡,可不知怎地有一股氣勢,讓人不容忽視。烏黑眼瞳,澄淨表情,明鏡似的像什麼都逃不過她一對眼。皮膚白得更勝過她,似雪似月,乾淨得讓宋清麗覺得自己污穢。
宋清麗問:“你是誰?”又不悅地加了一句:“這樣闖進來真沒禮貌。”
沒禮貌?愛樂香挑起一眉,看她一眼,便施施然踱至案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了一口。
她的沉著自在,令宋清麗惶恐,好像這裡是她作主。
“你要幹嘛?你是誰?”
樂香舉杯審視,半晌,漫不經心一句:“你的手不痛了?”然後斜過臉看住宋清麗,看得她惶恐。忽又重重擱下茶杯。鏗然一聲,宋清麗忽然刷地慘白了臉。
愛樂香斂容,難得動怒,再不肯忍受。
眼前這女人偷了她的詩不說,如今又拿死逼微生納妾,她向來不愛生事,但不代表她就軟弱的要任人欺負。她是愛樂香,她不當爛好人。是以此際,見到宋清麗,便忍不住目光閃動,像劍那般銳利,直直刺著宋清麗那張美麗的臉。
她斂容正色,斬釘截鐵地道:“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酒腸跳蕩,劍氣縱橫。聽說……”愛樂香直盯宋清麗。“是你做的?”她望著宋清麗的目光坦蕩蕩,宋清麗卻眼色閃爍,不寒而栗。
宋清麗被那正直坦蕩的目光看得毛骨驚然,又冷汗直淌。“你……你究竟是誰?”心虛至極。
愛樂香忽地直直走向她,像帶殺氣似地,把宋清麗嚇得直往床後挪,還抱來枕頭擋在胸前。“你幹嘛、你幹嘛,你別過來!”幾乎要放聲尖叫。
終於停步,樂香俯身,望著嚇慘了的宋清麗。審視著她恐懼的眼睛,忽然露齒一笑,笑得來清麗傻眼。
“我是愛樂香,寫挽聯賣棺材的‘永福’少東家。”樂香雙手撐在宋清麗兩側,打量她慌亂的表情,輕聲細語地問她。“告訴我……你怎樣做出這首詩?怎樣給微生的?”
“我……”清麗語塞。
愛樂香忽然坐下,與她并肩。嘆一口氣,然後望著窗紗,輕描淡寫道:“你偷我的詩,我不計較。你明知微生心地善良,就拿死相逼。做人不可過分,我聽說微生幫你找了出路,也贖了身,你若爭氣,就不該這樣輕賤自個兒生命,讓人笑話。”樂香起身,俯低頭瞅著她。
“我話就說至此。”樂香露出一口白牙,對她微笑。
宋清麗但覺那漂亮的白牙好似會咬她。
樂香直言不諱。“微生欣賞你,我也不想費勁夫証明這詩究竟誰對上的。但我可以証明,真到那時,恐怕會很難堪,希望不必鬧到這局面。說真的,你頂替這詩我很生氣,這對我不公平。”
原來這詩出自她手,宋清麗羞得無地自容,縮在床畔,擔心地試探道:“你不會跟微生說吧?”
愛樂香低頭沉思片刻,吁一口氣。隨即抬頭,看來清麗驚駭得像見鬼似的,忍不住笑。“你怕什麼?連自己的腕都敢斬了,難不成還怕區區一個我?”人真不能做虧心事,一旦被揭發,哪還有臉做人?
“愛姑娘……你……請你別同微生說,我……什麼都答應你。”有些人是寧死也絕不肯丟臉的。
“宋姑娘。”樂香正色道。“微生已幫你贖身,別糟蹋這一番美意。望你自重,從今爾後再不要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我從事喪葬業,看過太多生離死別,人人都奢望活久一點,卻沒想到你竟糟蹋自己性命。”又深深看她一眼,淡淡微笑。
“打擾了,告辭。”轉身步出門口。
宋清麗正鬆口氣,她又探頭進來。
“對了,你要喜歡,就進白家來當我姐妹吧。”
豈敢?宋清麗別過臉,半句不吭,直搖著手。
愛樂香掩住嘴忍不住笑,轉身穿過回廊,沒想到這麼容易便嚇倒宋清麗。把話說開,出了這口氣,心底舒坦不少。相信宋清麗再不肯來當微生的妾了,當然,只嚇嚇她,也沒真打算毀了她在微生面前的形象,給人留點後路,也是好的。
樂香心情愉悅,穿越回廊,步伐輕快。現在她和微生之間,再沒有障礙,一切手到擒來,就等著當新娘。
“愛姑娘!”小廝氣喘吁吁,一發現她蹤影,立刻追來。“可找到你了,拜托你快離開,都說咱這不歡迎你。唉呀,你這樣硬是闖進來會害慘我哩!”
愛樂香笑呵呵被小廝拖著往樓下走,商家最忌諱見喪,愛家在雨維城可是有名的拒往戶,都怕會沾了晦氣。
樂香被小廝拉著跑,穿梭尋歡人客間,止不住好笑。方才她可是和小廝大玩捉迷藏,自個兒溜進來找宋清麗的。事情辦妥了,也就不為難小廝,任他拉著跑。
小廝急得一身汗,尋歡男人瞥見白裳的愛樂香時一臉驚愕,走廊上整排燈籠晃過她素白的衣裳。
每扇窗都逸出笑聲如銀鈴,女人聲音如鶯咽,嗲得人骨軟筋酥。樂香玩心一起,加上心清愉快,便向那急拖著她跑的小哥,學那些女人嗲聲嗲氣地嚷:“唉喲!小哥,您掐痛奴家手腕了……”
小哥差點跌倒,回頭一瞪。“愛姑娘就別鬧小的了。”
樂香掩住嘴,大眼睛眨呀眨。“男人都喜歡女人這樣說話嗎?”她笑靨如花。
小哥臉紅得像燈籠似的。“好好好,我不拖您,您請,快些走,要被當家的看見,我肯定少不了一頓刮。”
“是,奴家這就走。”樂香打個揖、行個禮,柳腰款款輕擺,小哥險更紅了。原來男人都喜歡這麼軟、這麼矜的腔調啊?她笑嘻嘻地往前頭走,看見迎面女人們個個花枝招展,走起路來扭腰擺臀的,媚眼亂拋。
樂香好笑,也學著擠擠眼,走得婀娜多姿,差點跌倒,一旁的小哥忙扶穩她。
“愛姑娘,您別玩了,這裡可不是好女孩該來之地,您快走吧!”
樂香被小哥趕著,卻笑瞇瞇地直搖頭晃腦,大大方方地穿過回廊,正要下樓,忽地僵住勢子。
“又怎了?”小哥不耐地嚷嚷,但見愛樂香身子一怔,陡然間斂去笑容。
她轉頭,聽見鄰房嬉鬧聲。
“清水大師……再來一杯嘛!”
“對啊對啊,快接著說,您說那個誰誰誰真騙過了白微生母親嗎?那麼白微生的劫難是……”
紫楓 2008-9-19 00:57
第七章
樂香轉身,不理會小哥追嚷,直直走向那間包廂,急著想阻止,手剛摸上門環,便聽見裡頭一個醉糊塗的聲音高調呼嚷──
“都是假的!愛夫人故意嚇他們白家嘛!”
說出來了!
樂香心悸,瞪著手裡冰冷的銅環。他說出來了,他真說出來,在這種地方?!
後頭小哥追來,對著發怔的樂香直催。“快走啊,愛姑娘!”
清水大師醉倒溫柔鄉,什麼都說出來,讓一房煙花女全聽了去。
“沒想到弄假還成真哩!大師我批過他們命盤,嗟,那愛樂香哪有什麼福氣庇蔭白微生?”
小哥也聽見了,怔住,但聽清水大師還在嚷──
“他們兩個真成親就慘嘍,愛樂香命子硬,會把白微生克得死死地,根本……他們不相稱,這門親事,呸,只一個字,爛!那白夫人糊塗,拿他們兩人八字給誰 相,誰都會說,這兩人不適合當夫妻,這兩人互克,這媳婦根本不會旺夫,旺自己倒差不多!”清水大師雙手抱著女人,被灌了烈酒,便什麼都胡說出口,完全不知 將闖下怎樣大禍,也糊塗地忘了在這煙花地,什麼消息都傳得特快。
小哥驚愕得瞠目結舌,忽然不知怎麼和愛姑娘說話,尷尬著。偷偷瞅向愛樂香,她卻一臉平靜,美麗的指尖慢慢鬆開手上門環。額頭抵在門扉上,聽著周身客人們玩樂的喧鬧聲,在這麼熱鬧的地方,她平靜的表情卻像蒙上大雪。方才還綻著笑靨,轉瞬間,卻恍若都凝上一層冰霜。
小哥似也感受到她的悲傷,竟安靜地不再開口催促她離開。
愛樂香沉默著,半晌,忽地抬眼瞥視那名小廝,看見他臉上同情的表情,驀地心痛。抿嘴,移開視線,轉身就走。
“我自己出去!”
她走得疾快,沖出挂月樓。猝然掩面,滿街燈籠,照得她無所遁形。樂香掉頭便倉皇奔走,只想快快回家藏住自己哀傷的表情。錯身的燈籠,那亮光尖刀似地刮痛臉頰,她怕哭泣,人們手上的燈籠不再美麗,紅的綠的紫的,都叫她怵目驚心,都怕被照見了一張欲哭的臉。
樂香躲著那撲湧的燈火,恐懼狼狽地像得了失心瘋,沒頭沒腦地直往前奔走,像要逃離什麼,人潮中她奔得那樣急,就怕被悲傷攫住。
忽然一只手自身後橫攬住她的腰,跟著一只大掌扣住她手腕,硬生生攔下她。
樂香猛地回首,卻見點點燈火中,白微生一張俊臉,眼神滿是擔心。
微生俯望她,低啞問道:“我喊你,你沒聽見麼?”她的臉白得似紙,大大眼睛空洞茫然地傻傻望住他。
樂香傻愣愣地,仿佛沒聽清楚他說的話。只見燈火閃爍,微生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夜,閃得像世上最遙遠的星。他們的距離,到底多遠?到底多長?上天為什麼要一再捉弄她的緣分。她的真命天子呼之欲出,卻總要在最緊要時刻錯身而過麼?
白微生肅容,抓緊她雙臂。樂香異常的表情令他擔心得蹙起眉頭,細細審視她空洞失神的大眼睛,又開始捉不住她的思緒。她怎麼了?在想什麼?為什麼臉色那樣蒼白?雙臂那麼冰冷?身體在他掌下微微顫抖,是在怕著什麼?
“樂香?是什麼嚇著了你?樂香?說話啊──”他小心翼翼地問,也放柔了嗓音。
是命運嚇著了她,是一雙無形大掌翻雲覆雨嚇著她,是月老的惡意玩笑嚇著她!
愛樂香傻傻望著微生,那一張臉英俊出色,眉宇軒昂,哪怕立在擁擠的人群中,那高挑的身影,俊逸非凡的氣質,只一眼便可認出他。
他如此非凡,如此出色,飄逸俊朗,卻高不可攀。樂香緊抿著唇,生平頭一回,失卻了自信。小手握緊,不禁懷疑,這真是屬於她的緣分麼?
微生黝黑的眼卻直直盯牢她,還問:“怎麼了?”從沒見她這樣恍惚的表情,好像快要倒下。“你說話啊?”
樂香目光閃爍起來,莫非他們真的無緣?忽然臉上一涼,伸手抹,一點一點的濕意滴落臉頰。抬頭,斗大的雨點落了下來,密雲,天墮淚了?
微生也注意到了,低咒道:“該死,要下大雨了。”
長街上,人們開始走避,預料將來的一場驟雨。人潮散了,街霎時冷清空蕩,卻只他們面對面佇立,不走,不躲。
微生氣惱,對天咆哮:“該死、該死,每次沒帶傘就給你爺爺下雨!”低頭,見樂香仍發著愣,嗓音放柔。“你怎麼了?別直發呆啊!”
雨點粗大,稀疏的答答落下,落得有些意興闌珊,不乾不脆。有的打濕他,有的打濕她,樂香垂眸,眼睫也濕了。他的聲音不該這麼溫柔……
微生以為是雨,濕了那纖纖長睫,急急拉住她小手,環顧著。“不行,咱快找地方避雨。”便拖著她走,她卻不走。微生愕然,回頭,真開始覺得不對勁。“樂香?你傻啦?!”
直至這剎,雨終於才爽快地一片片嘩嘩落下,急驟猛烈,打上他們。那麼大的陣雨,打在身上臉上都痛。
直至這剎,微生才看清楚了──樂香美麗的長睫底,也下著一場雨,淚海似的,兩痕直淌,和雨一起濡濕美麗的臉。
她低頭,只倔強地收緊一雙小手,任眼淚直直滴下來,像在跟誰負氣。
從未見樂香哭,白微生怔住,有一剎還以為自己看錯。一直被他握在手底的她的手,慢慢抽離。
樂香退一步,垂眼,凜著臉,長睫在淚中顫動,聲音破碎。“我想……在雨中……走一會兒,你快找地方躲雨吧!”她掉頭便走,將微生拋在後頭。
白微生愣了愣,雨大得他快睜不開眼,追過去,陪她身邊。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有些不知所措,便只好羅羅嗦嗦嘮叨她。“唉呀!淋雨要生病的,你要雨中散步這麼爛漫,也不必非挑這麼大雨的時候嘛!”心疼她濕了一身,伸手將長袖擋在她頂上,但雨勢太大,長袖也無濟於事。
樂香漫無目地立著,冷著一張臉,也抿著凍紫了的唇。微生看著她眼角不停淌下的淚,像傷心的小河一般,便忘了打在自己身上的雨。
他故意以輕鬆的口吻問她:“你急著要上哪啊?要不,我去給你找把傘來,你先歇歇行麼?”她越安靜,他越心慌。
樂香聽了,走得更急,像是要逃避他。
微生也加快腳步,還是死皮賴臉陪著她淋雨。唉,從不知自己也會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時候,敢情這愛樂香真是他克星?長臂仍擋在她頂上,卻攔不住急落的雨,把她淋得濕透。
他好說歹說,難得不發脾氣。“我的姑奶奶,你這樣走下去,風吹雨打的,肯定要著風寒了,你到底在生誰的氣,還是誰欺負你了?我白微生啥都多,朋友多銀子多,跑腿的更多,你爺爺我去幫你出這口氣,你行行好,說句話行麼?”
兩人身子濕透,寒冷的雨水滲進裳底的肌膚,樂香身子單薄,不禁打了個哆嗦,又打了個噴嚏。
微生怪嚷:“唉呀呀,你看你,難病了。”
“微生……”終於開口,微生立時停步,附耳傾聽。但見她低垂眼睛,濡濕的長睫傷心地顫動著,只望著地上臟了的繡鞋,久久才擠出一句:“我的鞋濕了。”
“姑奶奶,我買一百雙給你。”真冷啊。她可不可以快些和他去躲雨?
“微生……”樂香還是低垂著臉,小乎忽然握得好緊,像在賭氣似地。“我好氣……”
“氣什麼?”只要不是氣我就好!微生追問。
“氣老天爺。”她說。明明給她好運,卻又忽然打雷閃電。樂香清楚,清水大師闖禍,很快地消息就會傳遍雨維城,他們這婚事成不了。什麼八字不配?什麼相生相克?一草一木,憑什麼要讓生辰掌控?她不甘心,她惱、她氣!
微生聽了失笑,放柔嗓音。“你氣老天爺?很好──”他忽然大吼。“我跟老天爺還結仇哩!”猛然仰頭,指著老天狠狠放話。“媽的,你這個什麼爺的給我聽好,咱沒帶傘你偏下大雨,安計麼心眼啊你,了不起啊你?會下雨狂啊?”
樂香不禁笑了。微生注意到,忙抓住她肩膀。
“有了,會笑就行了。”他急問。“還氣什麼?我幫你罵,別哭了,高興了就和我去躲雨,你看你,一身濕的,臉都凍得發白了。”
可是她的笑只一瞬,神色黯然,憂郁地抿著唇、“微生……你信命運麼?”
“信個屁!”微生爽快道。“別忘了我被那個迷信的娘整得多慘。”
樂香終於抬首正色看他,那盈滿淚的眼睛叫他心都碎了。他喜歡她會笑的眼睛,他不喜歡這樣傷心的眼睛。他會不知所措,他會跟著難過,好像這樣看她傷心,自己都要難堪。
樂香定定望住他,低聲一句:“我不嫁了,微生。”這事白夫人知道了,絕不會善了,恐怕還會給“永福”帶來災難。
樂香忽然這麼一句,這會兒……倒換微生傻了,說不出話。
只聽雨嘩嘩打在他們身上,打落他們身畔。街上水花濺灑,天冷得叫人發顫,可都不及樂香一句話,令微生震撼,煞寒。
好久,他才找回聲音,冰冷的視線瞅著她。“你說什麼?”表情陰郁。
“我不嫁了,微生。”她看著他寒冰似的眼眸。
微生鬆開她肩膀,一把火猛然燒上胸膛。“你搞什麼?拿我玩麼?!”
樂香忽然蹲下,蒙住臉,哭起來。從來也沒嘗過這麼挫敗的感覺,像打了一場仗,卻在最後一刻被擊倒,輸得莫名其妙,筋疲力竭,一身狼狽。一直覺得哭泣好 傻,一直也以為,人活著就要開心,就不要強求,就要找快樂,何必自找苦吃?但是為什麼,也會有這麼難堪的一刻叫她遇上,她原來也有忍不住淚、躲不開傷心的 時候。這莫非是人都該受的,這淚水的滋味,一臉的熱,心卻冷得發顫。
原來眼淚要淌時,強要忍住,真是不可能。
樂香消瘦的肩膀劇烈顫動,雨中她的哭聲、瑟縮的肩膀,把微生的世界震得四分五裂,也把他的心揪扯得四分五裂。
印象中樂香不曾這樣慌亂,不曾這樣失措,她永遠都鎮定,好似永遠有辦法,就連他說要納妾,也不見她掉一滴淚,但此刻的她竟哭得這般慘烈……
微生沉默,靜靜俯視她,好像忘記了大雨是怎樣無情地不斷打濕他們。
半晌,他開始感到事態嚴重,他也蹲下來,伸手,將她披面的發拂至腮後,露出一張淚濕的臉。
“樂香?”抬起她的臉,撥開她額上濕透的發,對著她哭泣的眼睛,用著他生平最認真、最嚴肅的表情,鄭重道:“別哭啊,你把我嚇壞了。”她在他掌中嚶嚶 啜泣,他垂眸,溫柔的嗓音像條毯子,將她密密裹住。“我不准,不准你不嫁我!我都已經准備好了,你不能這時才反悔。”將她護入懷中,讓她淚濕的臉靠上他肩 膀。“樂香,你的身體好冷。”
他的話卻好暖,樂香閉上眼睛,張手抱住他溫暖的身體。
就是愛上這樣的微生,最傷心的時候,他最是溫柔,害她眼淚淌得更多。
是大雨把元宵美麗的燈籠淋濕,但在微生心上,一盞燈方亮起。
抱著濕透顫抖著的愛樂香,她的眼淚、她的悲傷令微生心悸,胸腔抽痛,寧願陪她淋雨。
心如明鏡,心如明鏡啊!在這一場雨中,如果可以,他願意卸下驕傲的面容,只求樂香止住眼淚。
如果她不嫁他,如果她不要他……他怕得像被拋落銀河,空虛如墮深海。好像他的世界失去顏色,他的眼睛再看不見。
心如明鏡,啊、心如明鏡!
或許這雙手天生要來抱擁樂香,這聰明的腦袋天生要來安慰樂香,這心只為她悸動,哪怕是雨,也不能澆熄心頭那方亮起的明燈,他愛著樂香。
她的眼淚一顆顆都像打在他心上,那麼重、那麼重地痛著他。
“不哭……樂香,你不是最愛笑的麼?”他小聲在她耳邊呢喃,把她的心都弄擰了。
當清水大師那樣糊塗地將事情於挂月樓說穿,樂香心悸,可以想見她與微生是不可能了。事情一旦傳開,定難收拾。
生平頭一回,愛樂香沒了主意,微生卻非常清楚要怎樣安置她。雨勢太大,他們濕透,絕不能就這樣走回去。
微生只固執地拉著樂香進客棧,不顧人們暖昧的眼神,跟掌柜要一間上房,買了替換的衣裳應急。
樂香沒意見,任由微生安排。
一番折騰,兩人都換上乾淨衣服,肌膚一接觸到柔軟乾爽的綢子,樂香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冷,她忍不住發顫,連打了幾個噴嚏後,臉腮就異常地紅了。
微生在房外囑咐著小二哥送熱茶。樂香連打的幾個噴嚏,教他聽得皺眉。
“再來一鍋姜湯。”他囑咐。
回房,見樂香披頭散發,穿著過大的綢衫,坐在椅子上哆嗦著。微生不知怎地,竟愣在門口。
窗外雨聲嘩嘩,案上一盞油燈滋滋燃燒,跳躍的火焰映在樂香白淨的臉上,映著她低垂的長長睫毛,映著她凜著的略略哀傷的表情。
樂香安靜地倚著長桌,柔軟粉綠的衣裳將她纖弱無骨的身子襯得好似仙子,濕發纏繞著她素白纖細的頸。
微生愣著,猛然驚覺,原來這是他第一次瞅見不穿白布衣裳的樂香。一身粉嫩的綠,雖沒有絲毫裝飾,卻更雅致纖柔。好似注意到微生的視線,樂香轉過臉來, 定晴看他,因為剛哭過,黑黑眼瞳顯得朦朧氤氳。這一注目,微生怦然心動。她是如此纖弱,怎麼從前卻不覺得,她其實很需要保護?
微生走向她,停在她身前。她開口,聲音濃濁沙啞。“微生,我今日失態了……”她眨了眨眼,疲憊地傻傻微笑。“我歇一會兒就好。”她渾身慵懶,四肢酸痛,怎麼也沒力氣走回去了。
微生不語,看她一眼,便抓了案上乾淨的巾帕,將她按在自己腰前,幫她撩起濕透的發。樂香貼著他胸膛,任他雙手溫柔,幫她將發拭乾。
難得脾氣急躁的白微生,竟這樣站著耐心幫她理起頭發。
貼著微生溫暖胸懷,樂香不禁嘆息。“微生,你今日對我真好。”
“說話要憑良心!”微生邊擦邊罵。“我幾時待你不好了?偷我字跡也不跟你計較,上回還拿背讓你踩……”他喃喃數落起她的不是。
樂香聽著聽著,眼皮沉重,好暖、好熱、好困啊!“微生……我想睡……”
白微生沒聽見,他還沒罵夠。“還有啊,你今兒個發神經,雨中漫步,你爺爺我不也奉陪到底!真是胡鬧,這麼大雨,要多傷心,都不該拿自己身體開玩笑,方才還直打噴嚏,你要是……”忽然沒了下文,低頭見伏在懷裡的樂香動也不動,微生蹲下,將她推開。“樂香?”
愛樂香睜開朦朧的眼睛。“嗯?”一臉恍惚,雙腮緋紅。
不對勁!微生凜容,伸手摸上她額頭,好燙!又摸摸她的臉跟頸。“唉呀!”心急地對她咆哮。“你看你,發燒了吧!這下你高興了!”
樂香恍惚著,只是困。“我很想睡……”一離開他的胸膛就驚覺到冷,埋首又在他懷底蹭。
微生攬住樂香軟倒的身子,將她一把抱起,朝外邊嚷嚷:“店小二!店小二!媽的,給你爺爺我過來!”嘴上吼著,雙手卻很小心,將樂香放置床榻,蓋上厚毯。
“樂香?樂香?!”拍拍她迷糊的臉。
樂香睜眼,對不准焦聚,微生的臉模糊了,但聽得他的聲音焦慮。
“哪兒不舒服,告訴我,我去請大夫來。”
“我想睡……”
“不行、不行!先告訴我你哪兒不舒服?”
“我的心……”她迷糊著。
“痛麼?還是怎地?”微生慌張。“你說清楚啊!”
樂香迷迷糊糊又閉上眼,昏眩著,四周的景物好似在旋轉。
微生固執地催促。“先說清楚了,我好幫你跟大夫說,你怎了?怎樣不舒服?告訴我……”
一只大掌抓緊她軟軟小手,樂香心悸,脫口便說:“我怕……”模糊喃道。“微生……怎麼辦……怎麼辦……”
微生聽得糊塗,也跟著著急。“什麼?什麼怎麼辦?”
“我們……”樂香開始盜汗,額頭布滿細汗。
“暖!”微生擱下她的手。“我看你啥也說不清楚。”急著就差人去請大夫。方到樓下,就見自家個人尋來了,一擁而上。
“少爺!快回去……”
“夫人急著見您。”
“您跟咱走──”大家七嘴八舌,倚地慌張。
微生隔開他們。“別煩我!”只忙著嚷來店小二。“去幫我請大夫來,快!”
家丁們攔住少爺。“少爺,白夫人取消您與愛姑娘的婚事。不得了啊,聽說清水大師是愛夫人熟識,串通好騙婚哪,方才在挂月樓,這事可是……”
白微生詫然怒叱:“胡說什麼?”憤怒地打斷他們的話。
“真的,清水在挂月樓什麼都說了。現下,夫人正在愛府和他們對質,您快回去啊!”
白微生瞅著一對劍眉,瞪著下人。夜深,客棧內冷冷清清,外頭雨下得急驟,空氣濕冷。
風吹入客棧,他身上衣袂緩緩飄動。
微生一雙眼在濃眉下精湛銳利,他靜了半晌,肅然道:“我不走,愛樂香病了,我要照顧她。”什麼取消婚約,竟沒人問他一聲,總是這樣任意安排。
“可是他們愛家……”
“住口!”他勃然怒叱。一干人駭得全閉了嘴,但聽微生篤定放話。“誰敢說愛姑娘不是,我便賞誰耳光。”臉色陰郁,認真警告。“都給我聽著,她是你們未來的少夫人。現下──”他斂容怒視。“都給我滾回去!”
大伙兒摸摸鼻子,唯唯諾諾離開。
微生卻怒火難消,燈旁,握緊拳頭,橫眉怒目。什麼清水大師、什麼狗屁,媽的,一群人被耍得團團轉,荒謬!微生振振衣袖,忿忿地沖上樓。呔!他不吃這套。下回再見那神棍,定扁得他哭爹喊娘!這樂香他是非要不可,非娶不可!
雨直下不停,濕了一夜。樂香昏睡,流了很多汗,微生親自照顧,一直沒歇。
寤寐中,睡得迷糊,似夢非夢,但聽微生不時在耳畔命她飲藥喝水,額上總有乾淨的帕子替換,一雙大掌不時輕輕拍撫她臉腮,將汗水拭淨。
樂香終於醒來,像脫去一層皮,喉嚨乾啞,頭痛欲裂。一轉臉,便看見微生。
他坐在床前,見她醒了,眼睛一亮,像等了好久,微笑,忽爾伸手向她,挑眉,“答”地一聲,變出一朵玫瑰。
樂香怔了怔,看著那朵鮮紅玫瑰,緘默著。目光閃爍,鼻間酸楚。胸腔抽緊,淚光閃了起來,不住訝然失笑。
“送我玫瑰麼?”
微生否認。“不。”仍逞強地道。“只是讓你瞧瞧,沒啥了不起,我也會變。你喜歡?嗟,拿去!”
樂香笑著。“我聞聞……”微生將玫瑰遞至她鼻前,她深吸口氣。“嗯……好香。”取走玫瑰,聞著,又抬眼瞅住微生,笑意浮上眼睛。“怎沒回去?”
“誰叫你病了。”摸上她額頭,這才放心展眉。“退燒了。”又說。“樂香,足足有一、二十人看見咱倆住進客找。”
樂香挑眉。“嗯?”
“所以……”微生返身,長肘擱床上,手撐著下顎,斜臉看她,黝黑的眼睛直盯進她眼底。“所以……咱非得成親。”
也不知怎地,微生說的好正經,樂香驀地紅住眼眶。也不知怎地,很是感動,她眨眨眼,問著微生:“你的意思是……你要負責?”
微生看著她淚閃閃的眼睛,好似對著個小女孩,他笑了。“傻丫頭。”隨即又說:“正是這意思。”
他說這一句,原是要她安心,沒想到她眼淚忽地直淌下。微生傾過來,揉揉她腦袋。“你把我整得七葷八素,雞飛狗跳,難不成現在想脫身?不不不,沒這等便宜事。”他掐掐她的臉頰。“等我把你娶了,再跟你算這筆帳。”
樂香低頭拭去淚漬。“但是……我們命盤不配。八字不稱,你母親……”
“唉呀呀!你幾時變得這麼婆媽?”微生長手一伸,將她撐起,坐穩床上,湊身盯牢她眼睛。“你怕啥?你不是最福氣的麼?”
樂香皺皺鼻子,深吸口氣。“我是嗎?”
“你真笨,我白微生挑剔得很,我說是就是,你等著瞧,我非把你娶進門,誰要敢攔我,我就咬誰!”
樂香失笑,將玫瑰收進袖內。“我信你,微生。”又低聲一句。“我知道,你待我好,我真喜歡你。”
微生聽了,尷尬地清清喉嚨,得意洋洋,又開始孔雀展屏似地昂首道:“當然喜歡我,我聰明嘛。”
樂香伸手,摸上他臉,眼睛看在他,低道:“暮雨半床留鶴睡,秋風老劍做龍吟……”微生訝然,但見樂香笑得一臉瞇瞇,湊身親吻他耳鬢,悄聲道:“你一早 就想出對子了?是,你最聰明,微生……”她低首,撫了撫被上縐褶,燒退了,心頭也清明了。樂香微微笑,垂著眼。“微生,你對上了詞,按咱們約定,婚事就這 麼罷了。”事情不該更復雜,也許這樣就好。
微光中,她的嗓音幽幽柔柔思地稀鬆平常,微生卻聽得心悸。
“原來如此──”微生雙手收緊,肅容道。“不是我不娶,是你不想嫁。為什麼?”
“清水大師他……”
“別理這事,我只問你嫁不嫁我!”他軒眉,強硬一句。“我可不想自作多情!”
“微生……”到底樂香思慮較多,抬首,一雙大眼清明如水,注視微生。“你聰明,應當清楚,強娶我的後果。”絕對是一場風暴。這樣強求,教她害怕。
白微生又不糊塗,當然知道後果。他正色,瞧著愛樂香。
窗外有雨,屋裡有燈,微生黝黑的眼睛底燃著光,一張俊容熠熠發亮,堅決悍然。
忽地,他抓住樂香雙臂,一使勁,便將她拉近眼前,瞪住她。
“在你眼中,我像是這樣怕事的人麼?”
那攫住她臂膀的大掌非常用力,樂香頭一回見著微生這樣震怒強悍的眼神,呆了呆,便解釋道:“我以為這樣對我們都好,事情還不夠棘手麼?”
微生動怒,一字一字擲地有聲。“你未免太小覷我了。”他白微生豈會這樣軟弱,連個喜歡的女人都不能保護。
樂香不語,望著微生。“那麼,你又能怎樣?”
“你說呢?”微生忽笑。“我這麼聰明,定有法子。”鎮定極了。
“什麼法子?”她不比他笨,倒不知還有什麼辦法。
微生挑眉,雙眸剎地乍亮,像黑夜裡一瞬的星光。一個使勁,便將樂香攬入懷中,低頭笑望。
樂香便看見,那一雙黑眼睛,笑意昂揚,他暖暖的呼息拂上她的面,樂香仰望,不知他為何能如此有把握,傻傻地問:“什麼法子?告訴我。”
他低低笑著,熱燙的胸腔震動了她。
微生說了四字。“先、斬、後、奏。”低頭便吻上她。
樂香詫異,低呼一聲,他便像山一般壓下,將她壓倒床鋪。熱情地吻她脖子,吻她小巧耳朵,也吻她彎彎細細的眉毛。蜻蜓點水般溫柔細碎的吻,像雨密密落至 她臉上。他的身體好熱,樂香頭昏目眩起來,好似又發燒了,要出事了……她平時恁地鎮靜,這會兒倒慌,一邊低喘,一邊急急警告。“微生,你要想清楚。”
“怕什麼?”他是鐵了心要娶樂香。解她腰帶,吻她臉和頸。
樂香羞地直躲,急急叫嚷:“微生、微生,你冷靜、冷靜想清楚,別沖動,微生……”還幫他留後路。
他覺得荒謬,笑著追吻她。他是非常冷靜、非常鎮定,慌張的是她吧?攫住她手腕,吻她長睫。“樂香別躲,讓我吻你。”很賴皮地纏她。
樂香瞪他一眼。“想想你爹娘!”這事可不能糊塗。
微生想得很清楚,就是知道父母會攔阻,這才非先做了不可。還是執意、放肆而貪婪地吻她美麗的臉。
她急得出汗,忽抓來枕頭擋他。“微生……”臉紅得似火,心跳如擂,一下下打上胸口。“你你你你……”她嬌喘著,瞪著微生──他發鬢都散了,一張臉清俊 爽朗,劍眉星眸。他笑著,眼色極認真。她慌張失措,他卻悠哉自在,好像擁她吻她是那麼的天經地義,反正他娶定了,他不怕。
這剎倒換樂香六神無主,像走到了岔路,彷徨至極。
“這不是好方法嗎?”他問樂香。“生米煮成熟飯,我爹娘再不能拒絕這親事了,真不讓我娶你,你就大大方方告上官府,把我的名譽毀了。”微生想得清楚。 “我娘絕不肯丟這個臉,我爹還算半個官人,更不能砸了自己聲譽。你告訴我,這方法不好麼?”他摸著下巴想想。“咱這叫置死地而後生──”不禁得意洋洋。“ 還挺轟轟烈烈的!”
微生說得樂香沒話反駁,直到這刻,望著他篤定的表情,才真的明了──微生認真,待她情深。
白微生拂開披面散發,好看清楚伊人輪廓。原來愛樂香也有這麼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他眼著她一張緋紅小臉,斯文俊逸的臉容在微光中看來帶絲邪氣,眼色亮得像劍,那麼果斷堅決。
樂香望著他那斬釘截鐵似的眼神,恍然明了他真豁出去了。一直以為她喜歡他多些,但這剎不放她走的卻是他。
樂香抿唇,傻傻抱著枕頭。“你果真想清楚了?”
“再清楚沒有,你呢?”他問,俯身過來,眼睛對著她眼睛,捧住她的臉。愛樂香便再也躲不了那火一般熱情的目光。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好野蠻地瞪她。“你想撒手,不理我了?你想逃,不管我了?你問問你的心,就算過程恁地荒謬,也走到這田地。我們的緣分來得糊塗,婚 約更是訂得莫名其妙,但我對你卻真動了情,你甘心放手?”一雙大掌暖著、燙著她。忽然間白微生說的好似他是神,法力無邊,啥都不怕。他是磐石,頂天立地, 無堅不摧。他是她愛樂香唯一可倚靠的男人,他也深信自己可以辦到。
愛樂香一直覺得自己聰明,有時更認為自己聰明過白微生,可是就在忽然之間,微生簡簡單單一句話便揭破她盲點。
他字字真理,像鐵樁那樣釘上她的心。
“我不迷信,樂香。我堅信所有幸福都靠自己爭取,我定要爭取你,我定要強求,哪怕他人不明了,你有多好,只我一人相信就夠。我感覺,我們相稱。我深信,與你一起,這是我福氣。你也和我一樣這麼想麼?”
相較之下,樂香這才發現自己何等懦弱,不禁汗顏。
樂香紅著臉,隔著一只枕頭,猶能感受微生身上傳來的熱氣。
是,是她低估他了。他比她想的還有擔當,還要堅強,甚至強過她。他保護著愛,卻不是只等著愛。他守護著愛,不像她害怕時便選擇好走的路﹔他不同,他情願徒手斬荊棘,也不隨便拋棄鐘愛,他不怕會受傷。
是啊,從來他就不是見著風雨便撒手的人,從來越是複雜艱難,他便越要理出方向、弄個明白。
他可以為一朵平空來的玫瑰,便追根究抵徹夜失眠,更何況愛上一個女人。如果要愛她,即便說出一百個理由,恐怕也說服不了他的決心。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白微生捧著她的臉,像擒住了她的心,是她朝思暮想希冀他愛她,現在他來了,她怎能這麼怯懦得只為求得一個安穩?
雨聲淅瀝,樂香氣息紊亂,對著微生,也鐵了心、實了意。
“是,我糊塗,你說的對。”怎麼也有這麼迷糊的時候,微生一句話,倒叫她破涕為笑,豁然開朗。
你愛我、我愛你,干八字稱不稱?管相命怎麼說!又干誰的事了?他們哪裡知道,當事人心底感受。
這不是夢,微生近在眼前。這更不是兒戲,他神色那麼篤定。
而微生清朗的嗓音,是世上最好聽的語言,他說:“我愛你,樂香。”
在不歇的驟雨聲中,在微弱的燭光映照底,微生擁住樂香,他們之間再沒距離。如果沒有愛人傍身,天大的福氣誰稀罕?
第八章
一夜好夢,雨歇,當清晨曙光露臉,映入窗紗,暖上樂香面頰。她幽幽醒來,卻見晨光中,背對著個人,那人正望著窗外曙光,他的肩膀好像比從前要更寬闊,他站得筆直,像一柄誰都不能撼動的劍。他不知正思慮著什麼,想得出神。
“微生?”
他轉過臉來,看見樂香,便展開笑臉,昨夜不是夢,他的承諾與保証都寫在那一雙充滿自信的眼底。
“我們回去。”他沒有變玫瑰給她,他直接給她未來。“今日我將解決所有難題。”他過來將她自床上拉起,那年少輕狂的表情已不復見。
樂香眨眨眼,恍若見著個嶄新的白微生,他眼中不再有那淡淡的憂悒,只存在濃烈情感,可是那劍一般的眉還是淘氣地飛揚,口氣仍自負驕傲。
“你准備好了麼?”他興致勃勃,准備大展身手。“咱要打仗了,我非贏不可。你等著瞧,什麼都不能阻礙我娶你!”
事情豈有那麼容易?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白夫人發飆了,吼著白微生。
向來不管事的白老爺這回不再沉默,也沖著白微生怒叱:“不准你娶愛樂香,那一家騙子,妄想高攀咱!”
兩老咆哮聲幾乎掀了屋頂,為著清水的事,他們可是憋了一肚子鳥氣。
僕役全躲在兩邊角落哆嗦著。
白微生倒是一臉鎮定,神色從容。“孩兒只想娶樂香。”
“你要娶,咱就不認你這逆子,趕你出門!”白老爺威脅。”你打小吃好穿好,你要糟蹋自己出身,就去娶那女人!”
微生一早就有挨罵准備,直說道:“昨夜我們同宿客棧,我將對她負責到底。”
白老爺橫眉豎目。“負責什麼?”
白夫人插話:“對對對,他們豈敢要你負責?他們串通清水蒙騙咱們,騙到慈妃都下旨賜婚了,我們還沒喊冤,他們哪敢吭聲?哼,就怕慈妃問起這事,倒教他 們一家吃不完兜著走!”白夫人卯起來叫道。“這會兒,除非他們‘永福’滾蛋,要不,我絕不饒他們。”白白被整了好些日子,她可一肚子氣,什麼仙鶴托世?讓 她瘋也似地團團轉,氣煞她也!
“不能動‘永福’。”微生冷臉道。
白夫人喝叱:“為啥不能?”
白微生瞇起眼睛,說得斬釘截鐵。“鬧上慈妃,只怕咱都有事,任一個神棍騙得團團轉,爹以後在朝如何辦事?娘的面子更要擱哪?最好慈妃不問,要不咱兩家都遭殃。”
白老爺摸摸鼻子,他怎會不知這道理,昨兒個去愛府興師問罪,狠話說盡,就為著這顧忌,也不敢太張揚。
白夫人寒著臉。“是,我是自認倒霉了,遇那賊婦。昨兒與你爹和他們兩夫妻說好了,咱兩家就當沒這門親事,當是鬧了個笑話認栽了,他們自知理虧,不論昨 夜你與他們閨女發生什麼,都當作夢一場。你放心,你不必負責,諒他們也不敢來興師問罪。”白夫人全心全意只想著自己,哪管他人死活。
白老爺已經為這烏龍親事搞得灰頭土臉,更不肯接納愛家閨女。
他振振衣袖,凜容正色向微生道:“你是該成家了,宮中幾位大人老想著認識你,他們閨女隨便一個條件都比愛樂香好,爹幫你拿個主意,隨時可以娶媳婦。”
“是啊、是啊!”白夫人興起。“娘再幫你挑一個,要多出色就多出色、要多漂亮就多漂亮,你才情好學問高,還怕挑不到中意的麼?幹啥非要那個賣棺材的愛樂香?”
“我就只要她。”微生肅容,軒眉固執道。“我是人,有靈魂,你們供我吃住衣食無缺,不代表就能控制我思想,我鐘愛什麼,自己最清楚,你們甭擅自作主!”
“混帳!”白老爺動怒,拿了茶杯就砸向微生,茶水濺濕了微生臉龐。微生站得筆直,眉頭沒皺一下。白夫人倒驚得刷白臉,但見微生仍強硬一句。
“我說了,我就要娶樂香!”仍不肯放棄。
白老爺倒也乾脆。“你要娶那個賣棺材的,你就給我滾出家門,我當沒你這不孝子。”
微生寒著臉道:“先前為了個神棍,生死關頭便方法用盡要與她結親。現下發現被人蒙騙,便急急撇清關系。”微生抬首。“這一切對愛樂香公平麼?”
白夫人認真解釋:“清水那事不說,確是娘糊塗。但微生,娘不要你娶她是為你好,為什麼愛樂香遲遲沒人提親?試問整座雨維城,誰想要娶個家裡賣棺材包喪葬的媳婦,太不吉利。那種下等行業,尋常人家都不願娶了,更何況咱們家。”
“棺材店又如何?”微生昂首,目光犀利如劍。“很好,你們全歧視這行業,行──”微生肅然道。“如果我也賣棺材呢?你們也要開始歧視我,認為不祥麼?”
白老爺怒叱:“你胡說什麼?總之我絕不許你娶愛家閨女!”
微生凜容低道:“對不住。”
白夫人錯愕。“微生?”
“那我只好走了。”微生掉頭離開,毫不猶豫。
白夫人慌了,拉住老爺袖子就哭。“爺,您快攔他,微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老爺凜著臉堅持不讓步。“我倒要看他脾氣多硬!沒咱作主,倒著他一個公子哥兒拿什麼娶!”
卻說微生走得義無反顧,兩手空空,啥也沒拿,倒也不驚不慌,不改初衷。天大地大,他白微生怕啥!
走出府邸,日光中,呆了半晌,便深吸口氣,直直闖入愛府。
愛樂香正幫爹爹理事,愛夫人替相公捶肩膀倒熱茶。昨夜為著清水這事,累得她相公直對白老爺鞠躬哈腰賠不是,送了幾十大箱厚禮,才攔住了想告上慈妃的白老爺。
忽然外頭騷動,帘子一掀,白微生大步而入,後頭周老急急跟進。
愛老爺怔住。“白公子?”莫非這會兒又換他來興師問罪?
愛樂香抬首,見著微生,目光閃爍。他果真來了。
愛夫人表情惶恐。“我們已經道歉了,你又來幹嘛啊?”
“我被逐出家門。”微生簡潔一句,神色平靜。
“啥?”愛老爺詫異。
“啊?!”愛夫人震驚。“那老巫婆舍得趕你出來?”
樂香倒笑了。“你什麼?”敢情聽錯了?
白微生走向他們,雙手抱胸,便道:“我決定──”深吸口氣,仰首嚷道:“我要入贅!”
愛老爺驚跳起來,愛夫人駭得跌下椅子。
微生急忙更正道:“不,我說得太快。”他咳了咳,再道:“是入伙。我要加入‘永福’!”
他說的氣勢磅礡,慷慨激昂。既然父母瞧不起這門行業,更因此鄙視樂香,那麼他就往這裡頭跳,還要發揚光大,把這“永福”幹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連他白微生都幹起喪葬業,他爹娘還要怎樣排斥歧視?
白微生這一決定,嚇壞眾人,卻只樂香明白他心意,掩住嘴,笑了。唉呀,慘了慘了,看來微生真火大了,著實被他爹娘惹惱了。
她與他同一陣線,走過去便挽住他臂膀,微笑望他,感動至極。微生也低下頭望住她,目光溫柔。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他們一早已有默契,不論如何,共同面對。
愛與她同在,微生走得兩手空空,卻為樂香帶來滿滿的愛。
愛老爺終於回過神來,板起臉孔道:“咱‘永福’不傳給外人,不給人入伙,承蒙公子錯愛。”開玩笑,這可是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事業,這臭小子說得倒輕鬆。
“微生不是外人。”樂香抓起他臂膀,一臉笑咪咪。“他將是我相公。”
微生也看向她,摸摸她臉蛋,放心道:“你的氣色好多了,有無吃藥?”
愛夫人聽得糊塗。“你們的婚事已經取消了……”
“我會娶樂香。”微生正色道。“二位放心,我不會白白加入‘永福’,給我一天時間,我會証明自己能力。”
愛老爺摸著白髯忍不住反駁道:“說得容易,您對咱喪葬業一竅不通,更別提談生意做營生……”
“我是不懂,”微生拍拍胸脯頗自信的模樣。“但我聰明。就怕你一讓我入伙,這‘永福’就不只是‘永福’了,更是長福、恆福,屆時就怕您對我太佩服!”
愛老爺愕然,忽爾拍桌大笑。“有骨氣!就給你一天時間,我倒看看你能証明什麼!”真忒狂妄自大。
樂香將微生帶出大廳,空一間房給他住。看他自信滿滿,忍不住瞅著他笑問:“你對棺材業懂多少?拿什麼証明給我爹看?”
“不知道。”微生答得乾脆。
“不知道””樂香詫異。
“我還沒想到。”微生聳聳肩,於房中佇足,想了想。便急急趕樂香出房。“哎,你出去,讓我想一天,我總能想出個讓你爹佩服的事兒,你甭擔心!”
“這麼自信?”樂香笑著被推出房,手扣住門框并不想走。“我幫你想啊!”
“唉呀,你別煩我!”微生拿開她的手,要關上門。“總之,你等著瞧!”
樂香伸腿擋住門扉,還是笑咪咪地。“真的,微生,我幫你。”
“臭丫頭,你別鬧我了。”見她賴著不走,索性一把將她拉進房裡。
樂香格格笑地被他攬入懷中,伏在他肩膀上,微生大掌撫著她長發。
忽然都不說話。
聽他心跳,樂香心滿意足,微生這樣待她,她何其幸運,能得到這般的愛寵。
微生親吻樂香發梢。“聽下人說,宋清麗離開了挂月樓。”
“是,我知道。”
“我對她愧疚,她詩寫得真好,曾令我怦然心動,如今細想,盡管她極有才華,再多麼欣賞,始終像隔著距離。樂香,與你一起,最令我舒服開心。”他難得坦率表態。
“是,她確是好人,你已幫她贖身,相信她滿心感激,不會怨你。”也不說出真相,已得他深愛,過去不必計較。
樂香抬首。“你真不回去?”
微生笑了。“你怕啊?”他很認真地解釋。“他們總會諒解,都是親人,怎可能氣我一輩子?但我們的姻緣,錯過便不再。”撥開她臉畔細發,望著伊人,他忽 然豪氣萬千。“我要幹出一番事業,憑自己雙手掙來幸福,向他們証明,你是最有福氣的媳婦。我想好了,你等著。不出一年,我要買下你們隔壁空了許久的豪宅, 連著對面那棟一起收購,屆時給你辦場風光婚禮,把你迎娶進門。”
樂香微笑,眼底滿是愛意,雙手溫柔,輕輕抓著微生臂耪。“微生,我知道,你一定行。”
“是。”他笑。“你眼光好。”
將樂香攬在懷裡,也不捨得放開了。微生雙臂溫暖,環在她腰上,樂香埋在他寬闊胸膛,心滿意足地合上眼睛。
聽著窗外枝上鳥兒歡唱,聽見風吹樹梢沙沙聲響,還有廊外長工低語。
她嘆息,很有感慨,像跋涉過千山萬水,終於找到地方棲息。這一次,她相信月老不會再跟她開玩笑了,這一次他們應該可以長相守。
堂中一具棺材。
愛老爺瞪直眼睛,看白微生坐在棺材板上頭,手裡拿著微生給的圖稿。
“你、你、你拿這個入伙?”開什麼玩笑!
白微生敲敲棺材。“我不會匠工──”他跳下棺材,摸著下巴。“但我相信這一定可行。”
愛夫人及樂香圍著老爺,爭著他手中的草圖。圖上畫著幾具造型特殊的棺材,棺前形狀有似元寶,也雕刻著玫瑰,造型特殊,華麗花俏。
微生指著“永福”棺材解釋:“幾千年來棺材造型未曾變過,不論材質多好、匠工多細,總是這麼長長方方的形狀多呆板,要是能做成我畫的幾種造型,不但看 來吉祥,還能討吉利,元寶造型就取發財棺,依此類推,還可設計更多花俏的棺樣,取個雅致的棺名,再想個特殊意義,如鳳凰棺,情深的人可買﹔發財館,想祖蔭 綿長的可買﹔千金棺,供財大氣粗的富貴人家擺闊……抬棺時更可大肆張揚。
當然死人不計較躺什麼棺,但活人心思可多,送葬等同是對死者的心意,情深的人重視 棺材好不好、美不美,深愛的親人是否中意?愛面子的就講排場派頭,更加在意棺材形狀,夠不夠華麗。只講究材質太小格局了,我設計了特殊造型的棺材,絕對可 讓喪家滿意。”
愛老爺思想傳統,不能接受。“不過一口棺材,搞那麼多名堂幹嘛?”
愛樂香卻眼睛發亮。“多有趣?這肯定能發財!”對微生極有信心。
愛夫人也搶著看圖,忍不住驚奇道:“嘩,這鳳凰棺玫瑰樣多美,我死了要躺這副!”
“我呸呸呸呸呸!”愛老爺忙摟住夫人,聲音軟綿綿地。“什麼死不死,你長命百歲。”
“唔──你才萬壽無疆……”
“你福如東海……”
“你壽比南山!”
兩人打情罵俏起來。
愛樂香瞅微生一眼,挑眉笑了。微生走過來,拉住樂香小手,問起她爹。
“如何,我能加入嗎?”
愛老爺環著夫人咳了咳,清清喉嚨,正色道:“就憑這麼一張圖?”
微生環著樂香,毫不謙虛。“就憑這一張圖。”說得特有自信。
“想怎麼個入法?”
“要‘永福’一半。”
“一半?”愛老爺瞅著那圖,吹胡子瞪眼睛。“就憑這張圖?”
“我設計的棺材,定讓“永福”將基業擴充至北方,不出一年將可并吞北方棺業,拿個一半并不過分。”
“毛頭小子恁地狂妄!”愛老爺不信。“我拿圖做樣版,十天內,來的喪家要人人都中意你的棺樣,別說一半,給你七成都行!
“唉呀,爹,你該糟了!”樂香有預感,白微生設計的棺樣,定能改革棺業歷史。
果不其然,不出十天,那七成微生輕鬆到手,那麼輕易,手到擒來。微生不真在意那七成利益,他想得特遠,他要將“永福”這老號,賣到北方,囊括全國,他要將棺材業幹得有聲有色,最好還成為什麼棺材大王,讓他爹娘服氣。
愛老爺輸得心服口服,暗自高興,他女兒果真覓得良人!
愛夫人更是鎮日笑咧了嘴,她沒兒子,樂香帶來這聰明的微生,像她平空多了個兒子。
那廂白夫人知道微生竟去“永福”做起棺材,如遭雷擊,不敢相信,白老爺更是不諒解,兩家不相往來,仇結得更深了。
白宅少了微生,冷清蕭條﹔鄰府倒是一貫熱鬧喧嘩,益發溫馨,生意越幹越大,最後還幹到宮中去。
白微生不肯低頭,白老爺又堅持己見,不認這兒子。
秋天葉落,楓紅了一陣。冬季將至,白老爺生了一場小病,微生來看,也不給見,心底雖覺得空蕩,可是仍氣愛子竟跑去幹那下等棺業,給他丟盡老臉。
一日白老爺被召進宰相府邸,原來是宰相老婆病重,已屆彌留。
“白爺……”宰相表情憂郁,請托白老爺。“吾摯愛已經……回天乏朮……”他感傷,淚流滿面。“有勞白爺愛子,聽說他設計一手好棺,能否勞賢侄幫吾設計一口別致的琉璃棺?這琉璃是大理運來,給誰設計我都不放心,這事就勞你了。”
白老爺愕然,呆了一響才回過神來,點頭領命。正退下,老宰相喊住他,提醒道:“對了,上回‘永福’將皇上寵妃真敏的喪禮辦得真好,皇上感動,決定下詔‘永福’,并賜你家公子為三品司儀官,往後宮中喪事,全由‘永福’打理,恭喜你了!”
白老爺怔住,久久說不出話。他的兒子?三品官?三品官哪!
太諷刺了!真像老天爺故意說什麼給他聽,狠狠震動他心房,他雖冷著臉,心卻開始動搖。
白微生設計的棺材搶手,令他與“永福”名揚四海,一如他的保証,不出一年,就買下比鄰的幾棟豪宅,不顧父母反對,自個兒將樂香娶進門。
再一年,白府左右全成了“永福”店面與倉庫,左邊棺木,右邊也棺木,門前各式棺材,後邊也處處橫放棺木,開門更是一定見棺,白夫人從震驚到憤怒,從抗拒到認命,開始有“人生何處不見棺”的感慨。
終於瞞著老爺,來見微生與媳婦。白夫人尋來那日,正是冬至時節,天冷,漫著霧。樂香在苑裡和長工整理花卉,她揣著一簇紅玫瑰,微微隆起的肚子裡已經有了微生的小孩。
白夫人被請入宅內,遠遠地看見愛樂香,她有點惶恐,心想待會兒不知如何開口,要說什麼,表情尷尬。
但見愛樂香轉身,看見她,眼一睜,便笑了。
天冷,她笑出一朵白茫茫煙霧。漂亮白牙閃著,眼睛微瞇,非常自然地迎過來,停在白夫人面前。
“微生見您來了,一定好開心。”擁抱了白夫人,非常自然地就拉她的手去擱在肚上。“瞧,這裡也有個小微生呢!”
天氣這麼冷,樂香的肚皮好暖。白夫人摸著那柔軟圓潤的肚子,一顆老心好似被什麼熨過,瞬間柔軟得快要融了。
“這裡頭……有個小微生啊……”向來嚴肅的臉色,不禁也柔和慈愛。
樂香白皙小手忽然覆上擱在肚上白母的手。“等生出來,給您抱。”便叨叨絮絮和白夫人聊起家常瑣事,像似完全不記得她曾經怎樣反對自己與微生的婚事。
樂香聊著,白夫人什麼都沒聽見,只覺得那覆住她的小手,非常柔軟,非常溫暖,恍似有魔力。她瞅著樂香懷底的玫瑰,閉塞的心扉一剎恍似也開滿了花朵。
白夫人開始想像,她的孫子會是怎樣的可愛,應該會有樂香大大的眼睛,會有微生聰明的腦袋,她不禁也眉開眼笑,和樂香開懷聊了起來。
樹蔭底下,叨叨絮絮的話語都讓北風吹散了。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沒人知道,那一年,當愛府剛搬進新宅,小樂香興奮地在後苑蹦蹦跳跳,忽地聽見牆外有聲,某人正朗聲吟誦詩詞。
樂香似懂非懂,便跑到牆邊,將耳朵貼上去,聽見一首又一首詞藻優美的詩。
那是少年微生,正獨坐露台,背誦詩詞。當時他并不知道,牆的那一邊,有一只耳朵,將他的聲音攝入心底收藏。更不知道無心背誦,卻啟發了樂香對詩詞的興趣,也開始鑽研學問。
當時他們懵懂,都不知有那麼一天,微生將掀開一只紅紗蓋。
那時燭光搖曳,露出一張臉來對他微笑。微生心悸,這世上再沒有一朵玫瑰,比得上他看見的那一朵笑顏。
愛樂香笑得兩眼瞇瞇,雙腮緋紅。“相公。”她說的很溫柔。
怎麼知道,原來,白微生正是她未來夫君,怎麼知道願望都能實現。
白微生擁著樂香,忽然想到那一個夢,那滿苑的玫瑰,如今都開在他心底。
夫復何求?他開始覺得自己不只聰明,還非常有福氣。誰說不是?就憑賣棺材,他混上了三品官,娶到了愛樂香,也娶進了滿滿福氣。他深信,終有一天爹會明瞭,愛樂香確實為他帶來福氣,時間會証明,他們過得如何幸福!
尾聲
時間果真能化解白老爺的心結麼?
花開花謝,春夏秋冬,白老爺的心始終閉鎖如千年不摧的寒冰。
年復一年,當白夫人已經諒解微生,并與樂香交好,當微生事業越幹越大,名氣越響,白老爺嚴肅僵硬的面容卻更是陰郁沉斂,他臉上皺紋越來越深,像無數堅 硬的刀刻進臉膚,他用冷漠與孤獨保護自己的信念,誰來說情都不聽,他恨獨子違背他,恨微生硬是娶愛樂香,好似把他這父親拋棄。
白老爺固執地保護著自己,也一日日益發孤僻地過下去,一顆老心,槁枯如灰。他不快樂,卻仍死抱信念,維護自己的面子。
轉眼小樂生已長至五歲,會跑會跳,活潑好動。
春暖花開的午後,艷陽高照,白微生仍是一襲白衫出門。
愛子白樂生追過來抓住爹爹的手,直嚷嚷:“我要吃綠豆糕、要吃桂香酥,我要吃嘛!”他嚷著上茶樓。
微生笑著,低頭正要應許,卻見一道熟悉身影閃過眼帘,抬頭但見他爹身穿藍袍出府,正欲上轎。
微生眼一瞇,忽低下身來對著樂生白撲撲的臉道:“你真想吃?”
“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樂生拍手高叫。
微生抓住他,指著爹的背影。“行!你跑過去,抱住那個正准備上轎的老公公,喊他爺爺,他即刻帶你去,想吃什麼他都會答應你。”
小樂生可聰明了,瞅著那公公,狐疑地問:“是麼?不要!那爺爺看起來好凶,臉那麼臭,眼睛那麼尖,恐怖!”小樂生搖頭不依。
白微生拍拍愛子慫恿道:“真的,你信爹,你喊他爺爺,他什麼都依你。你想想甜甜的綠豆糕、香噴噴的桂花酥……”說到這,小樂生已經忍不住拔腿沖過去。
“爺爺──”小樂生嚷地恁是大聲有力。沒法子,他太餓了。小手狠狠抱住白老爺雙腳。
白老爺正要上轎,忽地僵住,連下人都愣住了。
小樂生死命抓住金主,按爹爹的主意大叫不歇。
“爺爺爺爺爺爺爺爺綠豆糕桂香酥燒賣奶黃包豬肉餅煎羊肉蒸蝦卷……”他自動加了不少,不忘又叫:“爺爺爺爺爺爺爺爺!”這麼多聲應該夠吃那麼多。
卻說白老爺大驚失色,俯瞪著他始終不認的孫子,耳朵嗡嗡作響,看著這小子白胖胖的雙手緊揪住他雙腿,驀地如遭雷擊,心都融了。
“你……你……你知道我是你爺爺?”俯身,顫抖地抱起小樂生。
多麼可愛的圓眼睛,多麼俊的小子,多麼粉嫩的臉兒,多麼軟的身子。他抱著樂生,樂生倒不怕生,只瞅著老爺爺,不忘提醒──
“我要吃綠豆糕、桂香酥,很多很多,帶我去吃……”
下人傻了,忽然雞皮疙瘩掉滿地,只因他們竟看見那老是不苟言笑、固執古板的老爺子,竟對著個小娃兒,笑得露牙展眉,兩眼瞇起,還用一種他們聽了直頭皮 發麻的軟腔調,對著小娃兒道“你要吃啊?爺爺帶你去,吃什麼都行,爺爺買喔,乖喔,好乖喔,乖乖喔,好乖乖喔……”乖得一手下人惡心想吐,毛骨悚然像見了 怪物。
小樂生自爺爺肩頭望去,看見爹爹對他眨眨眼。小樂生笑了,也眨眨眼。這聲爺爺果然好用。
白老爺像是把累積一生的熱情,一股腦對牢這可愛孫子發泄,帶他到茶樓,點了滿滿一桌菜,然後對牢小樂生痴痴傻笑,看著這小子吃得滿嘴鼓鼓。
伙計們經過,斟茶送餐,向白老爺招呼──
“大爺?帶孫子出來玩啊?喲,您孫子長得真俊,跟您好像啊!”
哇咧!白老爺爽得像升天飛了。什麼恩怨都化作雲朵,他只覺自己騰雲駕霧,飄飄然地,好不虛榮。
牽著小樂生步出茶樓時,還不住笑著。傻了似地。被這小孫子克得死死地。
“有沒有吃飽啊?”問著小樂生。
“爺爺……”小樂生聰敏地又嚷,果然,一嚷出這兩字,這老公公如遭雷擊立即笑咧了嘴。
“乖喔乖,好小子,你娘把你生得這麼懂事。”懂得嚷他爺爺,爽死了。忽然樂生看見賣玩具的老伯伯,眼睛一亮,抽手奔過去,一把抱住老伯伯。
白老爺哭笑不得,立在人潮熙攘的鬧街,聽見小樂生拖著賣玩具的老板,也用盡吃奶力氣高聲大呼──
“爺爺爺爺爺爺爺爺,玩具玩具玩具玩具──”
全書完
[[i] 本帖最後由 紫楓 於 2008-9-19 01:00 AM 編輯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