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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子 2008-11-20 12:31

西江月__水之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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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__水之銀
西江月 第一章

  殘陽如血。
  我靜靜的坐在村口旁的一塊大石頭上,眺望著遠方的地平線,空气中白日里的炎熱未褪,呼吸間仿佛都可以感覺得到這股焦躁。人輕微的一個小動作都會拂起數不清的煙塵沙土,遠方,放牧的人們正在驅赶著羊群向村子里走來。
  這里是大漠。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水源就是一切,葛爾朗村就處在這樣一條難得的小河的旁邊﹍﹍呃,要是我說叫做小溪可能還要更恰當一些吧。一家一戶的炊煙漸漸升起來了,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唐代的一首小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從古至今,皆是日升云散,星月相逢,若是硬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看的人永遠相似,卻是絕不相同罷了。
  “夫子,夫子。”清脆的童音將我由沈思中喚回到這個世界。
  我回身望去,兩個十一二歲的男童站在沈沈的暮色里,一個高大,一個嬌小,正是我的學生威遠和信蘭,這兩個人雖說是雙生兄弟,冷眼看去卻沒有一點的相象,威遠生來就是一副雄糾糾,气昂昂的樣子,相貌粗獷,信蘭卻是人如其名,象是帶點蘭花的嬌气,身材瘦小,体型苗條,臉上那兩顆漆黑的眼睛倒是比女孩子還要溫潤,很有他們的母親秀娘的味道。
  “有什么事嗎?”
  “這是你今天罰我們多抄的字,我們寫完了,給你!”
  威遠和信蘭在一起,開口說話的永遠都是威遠。我隨手把他那厚厚的一迭紙拿了過來,今天威遠和信蘭与村中頭人還有几個富戶的孩子打仗,被我當場罰了,沒想到這么快就已經完成了,紙上的字跡工整有型,看得出是下過工夫的。我翻了几頁,淡淡的說:
  “很好,你們可以走了。”
  “等等,夫子,我還有話要說。”
  “哦?你想要說什么?”我含笑望著威遠。
  “今天的事并不是我和信蘭的錯,他們先罵我們是沒爹的孩子,然後又說我們是漢人生下來的狗雜种,我和信蘭實在气不過,這才跟他們打起來的!你不應該處罰我們!”
  我微笑點頭,看著眼前情緒激動的男孩,“不用說得這么仔細,我都知道,因為我當時都看見了。”
  “我并不是不怕受多大的處罰,但是這件事并不是我們的錯,你真正該罰的是他們﹍﹍你﹍﹍你都﹍﹍看見了?”威遠的話一下子噎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呆愣愣的望著我,信蘭墨玉似的眼睛也緊緊的盯住了我。
  “不錯,雖然看得不多,但是大体是怎么回事我也都知道了。”
  “可﹍﹍可是你處罰的卻是我們!!”
  “那又有什么辦法,對方是頭人的儿子,不論他做了什么,只要他是頭人的儿子,他做的事就都是對的。”我淡淡的說,看著威遠的表情由不可置信慢慢的轉為不屑。
  “原來你平日里所講的什么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都是假的!枉我和信蘭還這么祟拜你,你這個偽君子,真小人,我真看不起你!”
  我不由得嘆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啊,曾經的我,可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我們生活在這個村子里,吃的用的都是頭人的,我靠的是教書,你娘靠得是刺繡,你憑的是什么要跟頭人的儿子說理?這個世界上,所謂的公理正義,都必須是前在公平的前提上才可能有的,憑你們的身份地位,跟頭人的儿子吵起來就是你們的不對!”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說是你的話,你就會忍心吞聲了?”
  “﹍﹍我不知道﹍﹍不過,只要不越過某些界限,我都不會反抗吧﹍﹍我想是這個樣子的。”
  “你們如果不服气的話就不要跟他們爭這些個沒有用的事,只要你們能夠變強,到時候自會有能說理的那一天,那個時候就是你們想要報复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好,你等著瞧,你一定會後悔你今天的所作所為!”
  威遠拉著信蘭气呼呼的走了,信蘭倒是難得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對他一笑,他忙又回過頭去了,信蘭遠要比威遠精明,剛者易折,他們兩個人中,若真的非要選出一個人的話,留下的那個一定會是信蘭。
  頭頂上烏鴉哇哇飛過,我這算是在欺負他們嗎?我倒覺得叫做疼愛比較好一些,他們不同於我,都是有著美麗明天的人,早點明白這個世界的殘酷,對他們也只有好處沒有坏處,有些時候,很多事都是沒有是非對錯的﹍﹍
  我轉頭想要回村,目光卻一下子被遠方的沙塵所吸引了﹍﹍那個﹍﹍方向,距离﹍﹍看上去應該是一隊正在快速移動的馬隊﹍﹍這里不是邊境,怎么會有行動那么迅速的隊伍?難道說這個詳和的小村庄,也終於要逃不過戰爭了嗎?
  ﹍﹍但是仔細看看又有點不象,漫天而來的沙塵中,并沒有相應的﹍﹍殺气。
  隨著馬隊奔得越來越近,我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馬上的戰士服裝整齊,精鋼制成的鎧甲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出一片烏光,當先的一人錦袍玉帶,一張俊臉不怒自威,我瞧著并不是我認識的人,但是他的面孔卻有點出奇的熟悉。這倒是象是一隊京中王公貴族的親衛隊了。這時馬隊已經引來村中大小的注意,一個個紛紛涌出家門。
  村長迎了出去,抖著聲音問到:“請問各位有什么事嗎?”
  馬隊中一個象是副官的人越眾而出,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眼睛卻是東轉西轉十分靈活。
  “尊敬的村長,我們是到這里來尋人的,請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做黃秀娘的人?”
  我輕輕的吁了一口气,原來這些人是為著秀娘來的,秀娘不同於一般女子,舉手投足間都有一股与生俱來的貴气,我早已知道她不是什么平常女子,卻沒想到原來來頭這般的大。同時也看出了那領頭之人長得象誰了:若是威遠再大個十歲,兩人站在一起必是難分軒輊。
  “秀娘,快過來,這里有人找你!”
  村長的妻子拉著呆住的秀娘一步步的走了上來,秀娘似乎已經不能反應,只是任人拉著走,面色慘白,渾然不知身在何處。威遠一步搶了上來,揮開婦人的手,大叫:    “放開我媽媽!”
  信蘭則在旁邊扶住了秀娘,那首領的眼睛變得更加亮了,跳下馬來搶步上前,旁人都沒有看清他是怎樣動作的,他已然把秀娘擁在了怀里。
  我輕輕一嘆:英雄美人,古今皆同,難的是花前月下的多,白頭偕老的少,今天此人能來找秀娘,也真的找得到她,已經足見他是有心了──這個村庄遠在塞外,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好地方。
  威遠大怒,一拳打了過去:“放開她!”
  男子也不動怒,并不見他怎么動作,輕輕松松的就接下了這一拳,威遠用力回抽,竟是半點都動不了,他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色,顯然這男子用力不小。信蘭皺眉,走上前去,按住男子的大手問道:“你是誰?”
  男子眼睛瞅著他們兩個,看向秀娘,秀娘眼角濕潤,輕輕點頭,男子不由得大笑:“我就是你們的親生父親,靖安侯裴─幕─天!”
  他這一下子自報家門,村中的人一下子都變得鴉雀無聲,靖安侯裴幕天之名天下皆知,他雖然沒有被封王,看上去不像是皇族中人,但是民間傳言他是當今天子最寵愛女子的私生子,在朝中權勢之大,可謂如日中天。這些個鄉村野婦就算是不知這許多細節,靖安侯的大名卻也不可能沒有耳聞,一個個呆呆的只管站著,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他們這許多年來對秀娘母子諸多欺凌,現在秀娘來了個這么大的靠山,他們又如何能夠不怕?
  威遠也一下子怔住了,大聲問道:“你真的是我爸爸?”
  “當然。”
  “那你為什么這許多年來都不來找我們,害我媽媽吃了這許多苦?”
  男子一時無語,秀娘強笑道:“威遠不得無禮,這完全不能夠怨你父親,有些事情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裴幕天替她抿了抿發角,語聲竟也有點哽咽:“不要這么說,算起來都是我的不是,才害你們母子受了這十二年的苦,我發誓從今而後再也不會讓你有半點傷心!”
  威遠看著眼前的父母,淚也不由得流了下來,他与信蘭雙生子連心,兩個人相望一眼,手已經握在一起,眼中也是漸漸的浮出水花。裴幕遠看了看他們兩個,大臂一揮,把他們也抱在了怀里。
  大漠寒天,气溫冷得极快,但是當此酷暑之際,漸涼的曖風卻是讓人只覺舒爽,不見心寒。
  月白風清。
  裴幕天好一會才克制住自己,他身後那個副官模樣的人走上前來,說話油腔滑調:“恭喜侯爺,賀喜侯爺,終於找到了嫂夫人,從此雙宿雙飛,郎才女貌,真是羡煞~~旁人~~~哪!”
  裴幕天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身後的秀娘卻不由得“扑哧”一笑,說道:“這么久沒見到江公子,沒想到你還是那么的能說會道。”
  信蘭本來一直沒有說話,這時突然開口說道:“父親,你真的會帶我們走嗎?”
  裴幕天失笑:“這是當然。”這是他頭一次被人叫做父親,心中顯然甚是高興。
  信蘭語气卻突然轉為尖刻:“那么可不可以請父親先懲戒這一村子的坏人?!”
  “他們鎮日里欺負娘和哥哥,看不起我們,欺負我們,說我們是狗雜种,還在我們家里扔石頭!”
  裴幕天的笑一下子就沈了下去,眼中似有火要噴出來,轉向那江公子:“阿潭,你幫我查一查是哪些個人敢這般不長眼睛,竟敢欺負我裴幕天的妻儿?!”
  江潭一笑,“大哥放心,該是誰的,總是跑不掉的!”話中陰狠之意十足,竟是帶著几分殺意!
  秀娘一惊,說道:“幕天不可!信蘭孩子气重,我母子在這村中几年,村中上上下肯收容我們,已是大恩,豈能再要求許多,如果沒有他們,現在我們哪里還有命在?”
  “秀娘總是這么善良,放心,哪里就能要了他們的命了?他們對你的好我自然要報答,但是似他們這等賤民,竟敢出言侮辱於你,這個罪也是必得治的!不然哪里還有點規矩?阿潭下手自會有分寸。”
  秀娘想了想,也笑了,竟真的就不此不再說話。她在村中之時雖然是舉止有禮,与這些村民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但是象這樣高高在上的笑法,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就象是高空的明月掉到水中,既便水污人濁,待它回到天上也總還是那般的清華高貴,再也不戀俗世半分。這﹍﹍就是所謂的貴族﹍﹍我是很早就知道了的。只不過裴信蘭的性子陰沈,比他哥哥威遠歷害許多,我自來知道他心計深沈,如今想起來還是小覦他了。
  果然他突然把眼光轉到了我的身上,瞅了半晌,嘴邊綻出微笑,他容貌清秀,這樣一笑可說是說不出來的好看,但我瞧了卻只覺得心中陣陣發冷,他轉頭向裴幕天說道:“父親,我兄弟倆在這村中卻是受了這位楚先生不少教誨,楚先生為人重義守節,孩儿想要把他也帶回去,繼續教我兄弟。”
  威遠恨恨的瞪了我一眼,一臉不屑的想要說話,信蘭向他眨眨眼,他當下閉上了嘴,他對信蘭寵愛非常,自然是言听計從。
  裴幕天上下打量打量我,見我布衣藍衫,貌不出眾,皺眉說道:
  “這种小地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孩儿你見識太少,以後為父自然會請更好的先生教你修文習武,你若是覺得欠了他的,多給他几兩銀子也就是了。”
  “父親有所不知,我們平時跟楚先生都是极熟的,這一下子要离開這里,外面連個熟識的人都沒有﹍﹍父親如果真的覺得他不配為我師父,就讓他來侍候我們可好?”
  江潭本來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笑嘻嘻的說道,“既然賢侄喜歡,大哥就應了他好了,到了京里小孩子們也算是有個伴。”
  他們說起話來真可謂旁若無人,眼見就要帶我走了,我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山野村夫,不敢高攀京中貴胄,侯爺的好意,在下也只好心領了。”
  裴幕天沒想到我竟敢在這里說話,睨了我一眼,似乎在斥責我哪里有在他面前說話的份,說道:“你要什么?”看他眼光,想來真的是把我當成自抬身价的勢力小人了。
  “在下無功不受祿,侯爺若是瞧著高興,賞几兩銀子也就是了,京中我是万万不敢去的,到時候不懂規矩,沒的丟了侯爺臉面。”
  信蘭給威遠使了個眼色,雙生子心意相通,威遠當時也明白了信蘭的意思,說道:“父親,楚先生若是能跟我們來,我們一定會省不少心,楚先生會做很多的事呢。”
  裴幕天這時已經抱上秀娘上馬,听了威遠的話竟然再也不看我一眼,對一個士兵說道:“給我弄匹馬,帶他上京!”人已經是徑自走遠了。
  信蘭到我跟前,面帶笑容,小小聲說道:“楚先生,你剛才對我和哥哥的教導甚是有用,信蘭一輩子都會謹記先生的教誨,只不過﹍﹍我們兩個現在已是有權勢之人了,你還是不要再与我講什么公平的好!”
  信蘭小小的年紀,話里話外竟然帶出一股說不出的陰狠,我惶然而惊,剛折柔存的道理,我本來要教的是貧家孩子信蘭与威遠,但是現在,我卻顯然是做錯了,只因他們的身份一夕劇變,再也不复從前!
  心中暗暗懊惱,早知道就該告訴他們點天下人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了,這下子做茧自縛,靖安侯的世子,若是就這么放著不管,不知道將來會不會真的惹出什么禍事來?他們位高權重,一抬手一投足皆可稱得上舉足輕重,我本來實在愿意再沾這紅塵俗世一點塵埃,但是禍事既然是由我而起,我就不可以再自我推脫,好歹把他們兩個引回正路來。天下如何与我無關,但我也不愿禍根在我!長嘆一聲,我隨著衛兵上馬東行,馬蹄噠噠,大漠飛沙,我隨著裴幕天一行沿著古絲綢之路,前往至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個我原以為此生此世都不會再踏足的地方。




西江月 第二章(上)



  五年的時光匆匆即逝,猶記得五年前我初到京城,也不過年方弱冠,一轉眼間重回故地卻已經是物是人非,斜倚在靖安侯府後花園的回闌之上,心中不由得百味陳雜。
  “楚先生,侯爺有請。”
  “蓮儿姐姐何必客气,叫我楚凡就好。”
  蓮儿臉色一紅,不再說話,我暗自稱奇。蓮儿是侯府中老夫人寵愛的大丫鬟,為人聰明伶俐,落落大方,我來京中十几日,對我极為照顧,這几天卻不知道怎么了,看到我就常常臉紅,夏日酷熱,冰鎮蓮子湯,綠豆羹之類的東西也源源不斷的送了過來,我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再想了。
  “不知道侯爺找我有什么事?”
  “侯爺為少爺找來了几個先生,沒有定下來要用哪個,少爺們都說楚先生才學好,侯爺就讓我叫楚先生也跟著去看看。”
  “我才疏學淺,哪里能夠比得過那些才子,也只不過是瞧個熱鬧罷了。”
  想也知道,來的都是些博學之士,楚凡的身份不過是邊塞小村的一個窮書生罷了,哪里能比得過?信蘭沒有存太大的坏心,只不過想要看我出丑罷了。
  “不知道來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國子監有名的趙儒才和孟史謙兩位老先生,還有一個是江公子帶來的吳劍琴吳公子,江公子和三王爺,七王爺也過來了。”
  “好大的陣勢,不愧是靖安侯。”
  “﹍﹍依我說,楚先生也不用著急,去了顯顯才也就是了,這几位都是有了名的飽學之士,就是比不過他們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多謝蓮儿姐姐,楚凡自會小心。”善良的蓮儿在替我擔心呢,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我從小都是獨自一人,後來進了師門也只是多了几個師兄,然而卻﹍﹍如果有姐姐的話,也就是象蓮儿這樣吧?
  進了府中大廳,我略略的掃了一下廳中諸人,當中主位上坐的正是靖安侯裴幕天,身邊是威遠和信蘭兩個人,几天沒見,他們兩個看上去精神好了許多,配上裴幕天給的金項圈玉鎖鏈,更顯得如粉雕玉琢的一般。信蘭滿臉的孩子气,看上去很高興,但是對上我的目光時卻是冷冷一笑,眼中奚落之意十足,擺明了要看我的笑話。
  我回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大廳左側坐著江潭和另外兩個我不認識的人,都是滿身貴气,气宇不凡,眉眼間倒有三分相似,年長的那個稍顯得狂捐了些,想必是三王爺沈淵,年少的那個看上去斯文儒雅,眼神卻极為凌利,自然就是七王爺沈靜了。
  右側座位上坐了兩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和一個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年,看到我進來也都是一副不屑的模樣。
  我恭恭敬敬走到裴幕天近前深施一禮:“侯爺相請,不知有何吩咐?”
  “威遠和信蘭再三夸你才學出眾,今天這几位都是京中有名的儒生,你就好好的和他們切磋一下吧。”
  “是,多謝侯爺提攜。”我轉身又向那几個名士一揖:“還請諸位手下留情。”
  兩個老儒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答應,那個少年吳劍琴卻是抬頭向天,一聲不吭。廳中每個人都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有我一個人是站著的,裴幕天有意無意間也沒有給我讓座,我無法可想之下也只有站在右側吳劍琴下首。
  几年之前的楚寒何曾遇過這等事情?又何曾受過這等閑气?﹍﹍不過比較起來,還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比較好一點﹍﹍吳劍琴的傲慢的樣子實在不討人喜歡,我那時候可不要象他就好﹍﹍
  正在胡思亂想,猛然抬頭,卻對上了沈靜幽黑的眸子,我心中微動,衝他謅然一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几轉,看不出我有什么底細,便再也不看我,皇族中人,果然气勢不凡。
  裴幕天很明白我上不了台面:“小儿流落民間多年,難以忘舊,教三王爺七王爺見笑了。”
  沈靜笑道:“嫂子和兩個侄儿能平安回來就是大幸,有時候有點不同樣的人來看看倒也新鮮,侯爺不必放在心上。”
  沈淵也是大笑,“七弟高見,果然不凡!”
  一時間諸人大笑。
  我靜靜的站在一旁,一言不發。被他們如此嘲諷心中也不是不生气,但是想想又覺得不值:我自認為修身養性這么多年,豈可因為這點小事就坏我道行?
  兩個老儒生笑得迂腐,信蘭和威遠笑得開心,吳劍琴用鼻子在笑,沈靜和沈淵,江潭几個干脆就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一群我不在意的人,我為何要与他們生气呢?!
  真是無聊之至!
  裴幕天對我老大的不耐煩,“該你了,楚先生。”
  “呃﹍﹍什么該我了?”
  “﹍﹍三位先生都已經做完了自己的題目,現在就剩你了!”
  “請問是什么題目,侯爺請說。”琴棋書畫,我一向自命為樣樣精通,不信有什么還能難得住我,你們這些人看不起我,我可以不必理會,但是眼前都是些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以文會友,也是好的。
  “當然是四書五經。”
  “﹍﹍呃?﹍﹍四書五經?!”
  “楚先生還有什么問題?”
  “﹍﹍”真是出丑了。“對不起,我不會﹍﹍”
  師父的雜學大多傳与了我,但是憑他如何說法,我就是瞧著四書五經這些個八股文章不順眼,抵死不學,沒想到今天在這里卻看重這個,是了,師父當時就說過,若要玩物喪志就多學學琴棋書畫,若要大富大貴則离不開四書五經。
  當時我又是說的什么?
  “虛名於我如浮云,要他何用?”
  所以若論儒雅風流,師門中當數我是第一等一的一個,只不過我看不上的那些個學問,几個師兄卻是沒有一個不學的﹍﹍
  “請問楚先生,你所說的不會是指什么?”廳中眾人都是一臉訝异,大概是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不會四書五經的書生,連沈淵都挑高了眉毛。
  “就是沒學過的意思。”
  “那你還會些什么?”
  “除了這些之外的﹍﹍”
  什么《孫子兵法》,《戰國策》,《資治通鋻》,《史記》﹍﹍我都可算得上是大行家,不怕你來考。
  這种含糊其詞的說法不小心惹起了眾怒,趙儒才老先生第一個站了出來:
  “楚相公真是胸有成竹,老朽就給你出個對子,對上了就算你這一次与咱們平局,你看如何?”
  德高望眾之人,真的好一個泱泱大度!
  “好!你們盡管對,我來給你們做裁判。”江潭興致勃勃,似他這种人,每天里愁的只是沒有熱鬧好看,難得來了我這么個可供耍戲之人,他如何能夠不樂?
  “如此就有勞江公子了。”
  “楚先生,我的上聯是很簡單,‘因荷而得藕 ’”
  “有杏不須梅”他挑的真的算是簡單,這人倒也不是只會打落水狗的老書生。我不由得對他高看一眼。
  “﹍﹍楚先生答得好快!”
  “老先生客气了,請說。”
  “好!‘竹本無心遇節豈能空過’。”
  “雪非有意他年又是自來。”
  “山石岩前古木枯,此木為柴!
  “長巾帳內女子好,少女更妙!”
  “﹍﹍”
  “﹍﹍”
  我跟趙儒才兩個人越說越快,到了最後旁人都有點反應不過來,有道是棋逢對手,能遇到這樣高明博學之士談文也是一大樂事。
  “停~~~~~~!”
  江潭突然大叫,“兩位不分胜負,我看就這樣好了﹍﹍再比下去天都黑了。”
  廳中諸人皆是一片愕然,顯然誰都沒有想過我竟然能跟趙儒才對得了這么多,江潭湊過來細細的瞅了我好几眼,眼神詭异,真有點讓人全身發毛。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楚先生博學高才,不知師從何處呀?”
  他說歸說,手竟伸了過來要拉我的手,我一向都不喜歡跟別人接触,忙側身躲開。
  沈靜大笑:“阿潭的老毛病又要犯了!你就不能克制個几天,劍琴還在這里看著呢。”
  江潭附在沈靜耳邊嘀咕:“劍琴才不會管我這些個小事,再說似他這樣子的貨色,劍琴也明知道我也只不過是玩玩罷了,要是吃這個醋,豈不是自低身价?”
  吳劍琴冷笑,在旁人做起來或許有些不雅,他這一笑卻是更顯得眉清目秀,直如雪雕的冰美人一樣。
  “到底是阿潭了解我,我的确不會和這等人一般見識。”
  瞪我的眼神銳利得卻是要把我刺穿,我一副無辜的樣子只作不知。他們說話的聲音极小,但是又如何能瞞得過我的耳目?這几個人明擺了不安好心是要算計我,我心里頭冷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就看他們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塞外小村三年,我本以為自已的脾气已是修養得天下少有,沒想到旁人一點點對我的敵意就又把我的爭胜之心給勾起來了。這大概是多年練武養成的習慣吧,我可無視他們對我的嘲笑鄙視,但是卻不能忍受別人對我明顯的惡意──而且眼前這几個人都算得上當世上少有的人物,我有這种想法并不為過。
  裴幕天一拍手,几個小婢准備好了筆墨紙硯,都放在一張大桌子上,裴幕天說道:“小儿歷劫歸來,久居塞外,現在就請几位以‘塞外’為題,在一柱香內各做一幅畫出來,沒有完成的人就算輸了。”
  看來真的是沒有人把我當成敵手,不然必不會出這等題目,我旅居塞外多年,豈不是明顯對我大大有利?
  “楚先生還不快過去嗎?一會儿香燒完了可就遲了。”
  耳邊突然傳來江潭的聲音,竟是离我极近, 我忙走上前兩步,避開。
  他的調子也沒有什么不好,只不過听起來油油滑滑,我听著就是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我,与廳中諸人一樣,是那种視而不見的蔑視,我轉身回望至他的眼睛深處,果然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管他有何目的,都是只拿我做玩藝罷了──這等人,我理他作甚?!
  江潭倒是被我看呆了一瞬,但是馬上又回過神,衝我一個勁的眨眼微笑,從里到外開始長桃花,我都要以為自已是倚紅居的頭牌,身上不由自主的冒起了雞皮疙瘩。
  ﹍﹍好象﹍﹍听說﹍﹍大戶人家有那种嗜好的不少﹍﹍這位江少爺不會也是其中之一吧﹍﹍?
  我一步退到桌子旁──這等變態,還是离遠了點好。
  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吳劍琴,趙儒才和孟史謙三個人已經開始作畫,我沒有去看他們,閉上眼睛,眼前一片大漠飛沙,嗓子似乎都還能感受得到那滿是沙塵的空气,然而就是這片一望無際的荒漠,陪我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三年。
  我最喜歡在夜晚出村,來到村中人听不到的地方,吹我那根大師兄親手做的笛子,彎月如勾,一片寂靜似乎真的能消除我滿手的血腥。
  在大漠之上,空曠無人之處,似乎﹍﹍我就可以欺騙自己,一切都當成沒有發生過:神劍門仍在,几位師兄人人皆活﹍﹍
  原來在我不知不覺間,我早已渡過了我此生最快樂的日子﹍﹍
  手中的畫一揮而就。
  小河,彎月,點點沙丘,空中無風,天上無云,一個書生背對著坐在河邊上,手執一根橫笛,透過畫仿佛能听得到他絲絲的笛音,笛音清越。
  這個廣闊的天地間似乎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原來自己這三年來過的是日子是如此的寂寞。
  曾几何時,仗劍天下,快意恩仇的楚寒變成了眼前這個畏首畏尾的楚凡,龜縮於塞外,連名字都不敢再現於人?
  可是這本不該是我的錯。
  那么,又是誰的錯呢?
  除了我之外,神劍門的人早已死得一干二淨。
  所以,有錯的人也只有我罷了。
  我慘然一笑,与畫中人似已彼此應和,天下之大,何處才是我立身之地?﹍﹍我再也不要管這紅塵俗世了。
  “畫得很好。”江潭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我旁邊,看著我的畫評頭品足,我回過神來,在他眼里讀出一抹惊訝。
  “多謝夸獎。”
  裴幕天,沈淵沈靜几人顯然都沒想到我能畫出來這种畫,一個個都沒有說話,不掩其面上的惊訝,沈靜沈淵兩個人更是要把我身上都出個洞來,我只是站著,我的功力如何自已最清楚不過,就是以雜學聞名天下的師父到了後來都總是略遜我一籌,又豈是眼前這几個人能比得了的?
  師父不算什么曠世奇才,只不過是曾是當世第一劍客,武林中第一才子罷了。
  娶了一江湖上一個有名的才女加丑女,兩個人倒也和和美美的過了一輩子,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師娘其實不丑,只不過師父太過俊美了些,也難得她不嫌棄師父了。他們過世時我曾經傷心之极,現在想想卻是大為慶幸,畢竟他們都沒有見到神劍門下自相殘殺的一幕。
  孟史謙和趙儒才畫的都是大軍撕殺的古戰場,吳劍琴畫的則是月下一人單騎彎弓搭箭,前面一個胡人騎馬遁逃的場景,合的是“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的古詩,畫功深厚,的是不凡,就是還有點放不開的樣子。
  觀其畫而知其人,他心胸真的是有點不夠寬廣了。
  觀其畫而知其人,如果是三年前,我的畫也絕不會這么寂寞﹍﹍



西江月 第二章(下)


  裴幕天咳嗽一聲:“楚先生的畫意境深遠,也算不錯,但是看這三位的作品廣博高深,顯是气度甚大,這一次也算平局便了。”
  事關威遠和信蘭兩人學業,他當然不愿意要我這個他瞧不上的人胜出。我笑了笑,并不分辯,“能和三位并列,楚凡榮幸之至。”
  吳劍琴卻不滿意,“等一等!”
  “楚先生的畫意境地高雅,這次比試,明顯是我們几個輸了。但是楚先生也是占了個极大的便宜,他本來就是大漠中人,畫起來自然是得心應手。”
  他的眼睛緊盯住我:“你可敢与我再比一次?”
  沒想到吳劍琴傲歸傲,倒是個經渭分明的人,對這种人,我一向是尊敬的。
  “恭敬不如從命。不知道吳公子想要比什么?”
  “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從古到今,善畫美人者無數,我就与你比畫美人圖。”
  “美人圖﹍﹍好。”
  我們兩個又走到桌旁,一人一邊開始作畫,廳中諸人瞧得大是有趣,也沒有人阻擋,沈靜笑道:“我看劍琴你畫你自己就好了,天下美人雖多,比你美的可沒有几個。”
  江潭佯怒小聲說道:“這本是該我說的話,你可不要跑來跟我搶人。”
  沈靜也小聲說道:“你那些個心思,我還會不知道?劍琴跟你就快半年了,只怕你早就想要換人──怎么樣,要不要我幫你一下?”
  他們兩個人聲音越來越低,但又如何能瞞得過我的耳目?
  “哼,你自己看上他就自己出手,有本事搶得去就是你的了。”
  “你明知道他對你死心塌地,你要是不開口,我哪里搶得了人?”
  “你看中的也不過就是他這點,他要是對你千依百順,只怕你倒是要覺得沒意思了﹍﹍要不我跟你打個賭好了,要是你能在三個月內替我解決了這個麻煩,我那匹寶馬‘照夜明’就是你的了。”
  “此話當真?”
  “一言為定!”
  “好!你就等著我上你那儿去要馬吧。”
  吳劍琴听不見他們說了些什么,我卻是在旁邊听得一字不差,不由得又看了吳劍琴一眼,他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渾身一股自命清高的气質,眉眼間卻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哀愁,這么一個高洁的人儿,卻落得了淪為賭注的下場,情之一字,真可謂害人不淺。
  跟這些個王公貴族間又有什么情愛好講的?喜新厭舊本就是他們的本事。
  見多了這樣的事,無論如何,這輩子我是不會去碰的。
  我只顧著想吳劍琴的事,一轉眼間半柱香已快要燒完了,吳劍琴突然對我說道:“你還不快畫,是想要認輸么?”
  原來他已經畫完了。
  我失笑,自己還真是多管閑事,他与江潭兩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哪里有我這個旁人不平的份儿?
  細看他所畫之人,輕輕??,眼中帶霧含愁,一瞬間竟讓我想到梅花,清雅高貴,不落俗品,与他這個人倒是不謀而合,他畫的竟真的是自己了。天下間的美人我原也見得不少,真的能比得過他的卻也是少有。
  既是如此,只好挑個最美的來畫。
  我手起筆落,沒有半點猶豫,畫中人的每一個線條我都是极熟的,盡管這世上真正看過他的人并沒有几個。
  吳劍琴怔怔的看著我一點點的畫了出來,整個人好象已經呆住了。江潭看他有异,也走過來看我到底畫出了些什么,一瞧之下,人卻也不由得痴了。
  我畫的卻是一個男的。
  畫中人骨架纖細,一副懶散的表情,雙目靈動有神,嘴角微翹,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星目瑤鼻,初看時已經是眉目如畫,再細看時更是風情万种,我自信眼前這几個人雖說是見得美人多了,卻不會有再比我所畫之人再美的。
  畫中之人,本就該是天下第一美人。
  只愿他身為紅顏,不要成禍水就好了﹍﹍就是成了禍水,現在這個時候,又能禍害到哪一個?
  沈靜沈淵等几個人也好奇走過來看,一時間也都一個個呆立當場,半晌沈淵才說:
  “這等美人,也只是畫中才能有,這世上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在,只怕就要天下大亂了。”
  沈靜一雙眼睛盯住了我:“楚先生怎么會想出來畫這樣一個美人?莫不是真的見過?” 
  “不瞞王爺,在下只不過是有一陣子痴迷美人圖,日思夜想,就想出了這么個美人出來,真正的人物,比這再丑几倍我都沒有見過,又何況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天下就因為象你這樣的人多了,畫中人才會被嚇得不敢見人。
  江潭順手就想把畫卷起來,“既然几位不分高下,這副畫留著也是留著,小弟就不客气了。。”
  我不由得失笑,這位江公子手腳倒快。
  沈靜眼珠轉了轉,也說道:“你要美人圖,劍琴多少都畫給你了,這畫該歸我才是。”
  “七王爺此言差矣,這畫也該楚先生說得算才對。”
  他眼睛一個勁的瞧我,顯然對剛才向我大放送的桃花很有信心。
  可惜這個人情討錯了地方,楚寒天生最是不解風情。
  “兩位如此喜歡楚某真是不胜榮幸,只不過畫只有一幅,楚凡可不好偏頗哪一個。”我兩手按住畫角,輕輕一使勁畫已經是一分為二,再分為四:
  “沒有此畫,七王爺和江公子也就不會再有任何爭執了。”
  這幅畫中之人,不過是我一時好胜帶出來爭強的,如何能讓外人得到?倒不如毀了干淨。
  整個廳中頓時一片寂靜。沈靜江潭兩個人都怔在當場,吳劍琴看我的眼光直是在說:這人瘋了!
  沈靜看我的眼神更是想要把我給吃了。我只是靜默不語,畫是我的,我要如何与你何關?
  沈靜定定的瞅我半天,忽然說:“你再畫一幅出來,我就不治你的罪。”
  “治了我的罪,永遠都沒人再會畫得出來。”不如留著我你還有點希望。
  “其實王爺本不應該拘泥於此,這人再美,也不過是個畫中人罷了,哪里比得過活生生的美人?這种畫看久了,只怕要入了魔道。”
  沈靜不語,過了一會儿才轉開眼,傾身在我耳邊小聲說道:“楚凡,天下間敢得罪我的人不多,終有一日你會後悔你今日所為!”
  俊美的臉上一片陰深,我一惊,原來沈靜竟是這么一個深沈的人物,我原來還是錯看他了。
  好半晌,沈淵爆出一陣大笑:“楚先生真是爽快,小王倒是沒想過楚先生是這么一個妙人!”
  我之如何,又与你何干?
  “王爺謬贊了。”
  江潭也回過神來,又往前湊了湊,盯盯的瞅著我直笑得我頭皮發麻,附在我耳邊小聲說道:“我不著急,反正你總有一天會賠給我。”
  ﹍﹍這是什么意思?他腦袋不象環掉的樣子 ﹍﹍可我确信我很討厭他﹍﹍你慢慢等好了,我倒是不介意為江丞相的獨生子寫一段墓志銘。
  “楚先生真是讓人惊奇不斷,不知道下面的几項楚先生又會有什么樣的表現了。”   “楚先生畫中之人顯然甚通音律,就由楚先生先為我們吹奏一曲如何?”
  “我畫的是別人,自己可不會的。”我搖頭拒絕。懂你者稱為知音,眼前并沒有我知音的人在,我不想吹給任何人听。
  信蘭笑得天真,說道:“楚先生又在騙人了,我和威遠有一次明明听過楚先生吹笛子,好听得緊呢。是不是,威遠?”
  “不錯,楚先生明明是在撒謊,父親可不要信他的。”
  眼前真是不知何人在騙人了,我吹笛時都是在深夜,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們兩個又怎么會知道?
  “在下是真的不會吹,兩位小侯爺想來是听錯了。”
  “楚先生笛子都帶著呢,還說不會?”
  “這是故人所贈之物,楚凡帶在身邊也只是個紀念罷了,倒讓小侯爺誤會了。”
  “你﹍﹍”
  “楚先生才高八斗,何必吝惜一曲?就是瞧不上小弟与兩位老先生,好歹也得給江公子与兩位王爺一個面子呀。”
  場中的目光一下子都轉到我的身上,吳劍琴自然大是不忿。
  我微微苦笑:“我真的是不會吹,吳兄高才,還是由吳兄你來好了。”
  “我哪里有那個福分?!江公子鎮日里都听我彈琴,只怕是早就听膩了。”吳劍琴瞅定了江潭,一肚子的幽怨,可笑剛才還看不上我的人,這么一轉眼卻又跟我斤斤計較起來了。江潭赶緊過來哄他,他的手段的是高明,几句話就把吳劍琴那樣一個倔人儿哄得怒气全無,我往旁邊躲了躲,這兩個人著實詭异,我可不要被牽連了進去。
  小童取來吳劍琴常用的琴,吳劍琴坐下來按角指商,一首曲子被他彈得纏綿悱惻,入木三分,只不過其中卻別有一种幽怨之處,顯然琴主人雖說已經是年少成名,但是心中著實有難解之事。
  我喃喃自語:“自古憂能傷人,閣下這也太過了。”
  “楚先生是說吳公子彈得不好么?”
  ﹍﹍現在京城中人都流行在人耳朵邊說話嗎?
  “吳公子曲風高雅,格調不俗,怎會不好?三王爺說笑了。”
  “哦?本王真是不明白,吳公子既然彈得那么好,楚先生為何又要搖頭嘆气呢?”
  “哦,那是因為吳公子彈得實在是太好了,在下听音自慚,自覺沒有此等水准,因此自愧不如才搖頭嘆气﹍﹍倒是教三王爺誤會了。”
  沈淵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我不聲不響隨他去看,我不是官場中人,懼你何來?我不慕榮華富貴,求你何用?大不了到時候一走了之,誰又能攔得住我?
  沈淵倒也沒有說話,只不過他的眼睛顯得更亮了。
  我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又開始麻麻的,就象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江潭給我的感覺只是討厭,沈淵卻是認人心生警惕了。
  我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當下決定以後离他遠點了事﹍﹍但是轉念一想,他是堂堂王爺之尊,又豈會圍著我這個升斗小民轉悠,我也真是太過於小心了。
  這時那兩個老儒生也都秀出了自己的拿手本事,听起來也自平平,遠不如吳劍琴彈得靈秀,我微笑,這次信蘭的師父自然非吳劍琴莫屬,這個人瞧上去雖然驕傲,但是不是什么卑鄙小人,我待上一段時間,也該走了。
  果然裴幕天聘了吳劍琴來教導威遠和信蘭。
  其實一個教書先生哪里會有那么多人來爭?只不過靖安侯威名遠播,能跟他扯上關系簡直就是為日後的加官進爵尋到了大靠山,我無意於此,自然不覺得什么,可是若是只因為自己不喜歡就瞧不上別人那就不對了。
  “楚先生在這里左右沒有什么事情了,不如一會儿就到我的府第小住几日,我領楚先生到處走走如何?”
  江潭真的是神出鬼沒。
  “多謝江公子好意,我還是待在這里就好。” 
  “是啊,江叔叔可不能跟咱們搶人,楚先生就算當不上咱們的先生,原來可也說好了要跟著咱們的,江叔叔要是找人陪,我讓吳先生多回去陪陪你也就是了。”
  唉唉唉,到底是自己曾經用心對待過的好徒儿,總算知道這是我跟他之間的恩怨,沒有把我給送到心怀不軌的人手里。我一下子大是感動,
  “是啊,是啊,我本來就是來陪威遠和信蘭的,怎可跟你游玩,忘了正事。”
  信蘭高興拍手,“楚先生答應了!我本來還在想,這么千里迢迢把你從塞外請到京城,楚先生不會愿意,現在看起來原來不是這么回事嘛,也請楚先生不要忘了今天的諾言,好生待在這里才是。”
  呃﹍﹍我答應什么了?信蘭看來對我真是怀恨不輕啊。
  江潭大笑:“小鬼頭,真有你的,不如我們來比比看,最後誰能得手好不好?”
  “本來就是我的,我又何必來跟你比?”信蘭不屑,我几乎想要一頭撞了──真是不知道我何時成了信蘭的東西?楚寒來便來,走便走,怕你何來?
  一時間我微笑不語,江潭大笑無言,沈靜好奇的看著我,沈淵深沈的望著我,我轉頭一望,吳劍琴卻用那种滿怀嫉恨的表情在瞪我,如果他手中有劍,我毫不怀疑他會就此把我殺死吃掉。
  難怪他的琴聲會如此憂傷,愛上了江潭這樣的人,已是注定一生情傷,以他這么一個高傲的人,又哪里會受得了愛人這樣的對待?他的命相卻是不長。
  我微微嘆了口气,悠哉閑哉的日子一下子离我遠去了,眼前的這几個人原本和我都沒有任何交集,卻一下子都聚在了一起,我已經可以預見到將來將會如何頭痛了。

西江月 第三章



  第二天,威遠和信蘭正式拜吳劍琴為師,沈靜貴為王爺,照理說公事應該不少,卻是三天兩頭跑來糾纏吳劍琴,玉器名畫,珍珠古玩,象是不要錢一樣源源不斷送到吳劍琴手里,不知道那匹“照夜明”是何等寶物,竟讓七王爺這等到用心?﹍﹍又或者,他要的也不過是個“贏”字罷了。
  吳劍琴對沈靜諸般舉動不置可否,東西一樣沒收,人卻是一日瘦過一日──自他到靖安侯府,江潭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他,唯一來看裴幕天那次,還是眼巴巴的粘在我身邊,半是調戲半是纏磨,指望著我能把畫里的美人再送他一份。
  我當時很謙恭的告訴他,作畫就如寫詩,靈感一過就什么都沒有了,我當天是被吳公子的畫吸引才靈机一動畫出了那么個美人,你要是想要,不如多去找找吳公子,說不准什么時候我就又有靈感了──對於吳劍琴,雖然他看不上我,我卻是有一點惺惺相惜的感覺,他喜歡江潭,我幫他一下又有何妨?
  七王爺陰寒入骨,吳劍琴离他越遠越好。
  那個人,我也不太敢招惹﹍﹍雖然好象已經跟他有點仇的樣子,很莫名其妙的因為我毀了自己的東西﹍﹍
  對於不講理的人,能避一時,就避一時;能避一世,就避一世。
  書房是沈靜和吳劍琴出沒的地方,我自然离得遠遠的,信蘭威遠也很有點意思,竟也沒有叫我過去,只是不讓我走,於是我很自然的就成了全府上下最清閑的人口,裴府占地不小,楓林魚池,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我每天里釣魚觀鳥,賞花品茗,日子過得倒也逍遙,与塞外苦寒之時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難怪人都說錢是好東西。
  花園東南角有一大片湘妃竹林,一到夜晚竹影斑斑,風聲颯颯,看上去陰森可怖,敢過去的沒有几個,是全府上下最清靜的地方,也是我每晚必去的之處,時間一長就又傳出了竹林鬧鬼的謠言,我自然更加樂得清靜,就此霸占了這塊地方,作威作福。
  這天都快三更了,我正一個人攜了壺酒,窩在竹林中數星星看月亮,忽然一個人影遠遠的奔來,身形极快,輕功不弱,竟是正向竹林來的。
  這個時候怎么還會有人到這里來?我往竹林深處躲了一躲,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來人身形体態有點眼熟,京中我認識的人不少,但都是三年前的人了,我心里好奇:他會是誰?
  那個人到了我适才休息的地方就不再走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面貌一覽無遺,整張臉顯得斯文俊朗,眼睛卻是霸气十足,我不由得又是一惊:難怪我看著眼熟,這不是七王爺沈靜又是哪個?!
  這么晚了,他到這里來干什么?
  不一會儿,小路上又傳來了唏唏碎碎(白字,大汗)的走路聲,一個白衣人走了過來,身材苗條,面目姣好,卻帶著一臉的愁容,竟是吳劍琴。
  難道他們兩個真的走在一起,今天是要在這里幽會?
  沈靜走出來迎上前去,“劍琴你來的好慢,我還以為你會不來了呢。”
  吳劍琴大惊:“七王爺?!怎么是你?阿潭呢?”
  “呵呵,劍琴這話說得好笑,怎么會不是我?”
  “可是﹍﹍明明是阿潭寫信約我來的﹍﹍”
  “我知道,因為那封信就是我寫的。”
  “﹍﹍七王爺你﹍﹍你這是何意?”
  吳劍琴臉上惊疑不定。
  “劍琴,我以為我這几天的所做所為早已說得清清楚楚,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么?”
  “七王爺,我﹍﹍”
  “只要你給我一個机會,你就會發現天下有情人不只江潭一個。”沈靜表情誠懇,言辭懇切。
  “﹍﹍對不起,承蒙七王爺錯愛,劍琴感激不盡,只是劍琴早已心有所屬,請七王爺不要見怪。”
  “我真的就比不上阿潭?”
  “請七王爺見諒。”
  “唉,原來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呀﹍﹍”
  “對不起,七王爺﹍﹍”
  “哈哈哈~~~~~~!劍琴,你可真是個痴情种,不過就是要這樣才好玩,阿潭早就不要你了,你到了現在還不明白么?”
  沈靜突然一笑,他本來文質彬彬,這一笑卻顯出一股說不出的邪魅來。
  吳劍琴被他突然的轉變弄得一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凜然說道:
  “七王爺,就算如此,這也是我和阿潭兩個人之間的事,還輪不到旁人置喙。”
  “劍琴說笑了,本王哪里算得上旁人?”
  沈靜的身子一點點向吳劍琴靠了過去,越逼越近,吳劍琴已經被逼到了一塊假山石旁,背靠大石,再無退路。
  “七王爺請自重!”
  “劍琴,你是明白的,他這一陣子為什么都不來看你?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   “﹍﹍他說過喜歡我,就是他真的不要我了,我也要他自己來說﹍﹍七王爺,請你讓開,我要回去了。”
  吳劍琴的牙深深的陷入嘴唇中,一張臉全無血色。
  “劍琴,你跟了本王,隨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而且你不是胸怀大志嗎?只要你跟了我,你的那些個才能也盡都可以施展出來,到時候有我給你做主,誰還敢再看不起你呢?”
  “﹍﹍”吳劍琴低頭不語。
  我恍然大悟,難怪沈靜對吳劍琴這么誓在必得,原來不只是這個模樣,也是看上了他的才學了,皇家之人跟平常人自然又是多了一种不一樣的心思,這個七王爺,自然也不是個甘於寂寞之人。
  看吳劍琴這個樣子,自然也是愿意的了。權力這种東西,真的就有如此好法?為什么每個人都想要它﹍﹍?
  “劍琴﹍﹍你知道嗎?你真的好美,我想你想得心都醉了﹍﹍”沈靜的頭已然慢慢低下,月光之下,滿臉邪魅,嘲諷之色更濃。
  我悄悄回身想走──我固然不是什么君子,但是也還沒有偷窺這种嗜好。
  對於沈靜和吳劍琴兩個,我現在哪一個也不喜歡!
  突然吳劍琴一把推開沈靜,沈靜一時沒有防備,竟被他推開了兩步,臉上不掩詫异:
  “劍琴,你干什么?!”眼中怒气一閃而過。
  “七王爺,承你厚愛,劍琴受寵若惊,但是劍琴早已心有所屬,就是他不再喜歡我,那也是我和阿潭之間的事情,不勞七王爺操心。”
  “你說的那些個高官厚祿,劍琴苦讀十年為的自然也就是這些東西了,但是我卻決不愿意是在這种情況下得到,王爺美意,在下只能心領。”
  吳劍琴的眼睛閃閃發亮,一時間竟然是燦若星辰,天上的星月与他比起來只怕也要失色了,銀白的月華洒到他身上,更顯得他丰神俊秀,气宇不凡,我在竹林中看了,也不由得心中一嘆,沒想到他竟是個這樣的人物,竟有著這樣的心思!他原本長得就美,但是美則美已,卻顯得稍嫌呆滯,沒有靈气,現在看上去卻是眼波靈動,宛如神仙中人。
  沈靜的表情也變了。
  他原來只是要拿吳劍琴來消遣,這一瞬間顯然卻已是心為之動──似他這等人,自然沒有什么天長地久,只這一瞬間的真心,於他已然是十分難得。
  吳劍琴轉身想走,沈靜一把扯住他的手,又把他給拽了回來,牢牢的抵在大石之上,眼中閃著嗜血的光芒:
  “劍琴,看來你還真是不了解我,你這么一說,本王可是更想要你了!”
  “﹍﹍你放開我!”
  吳劍琴怔了一怔,象是才明白自己的處境,開始掙扎,只是他一介文弱書生,又如何能敵得過身怀武功的沈靜?沈靜把他的雙手用一只手握住高舉,抵在大石之上,那塊假山石只有一人的高度,吳劍琴被迫身子後彎,整個人都貼在石頭上,再也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沈靜的臉一寸寸的俯低,手上開始不規不矩,他卻是絲毫沒有反抗之力,只能側過臉來,滿臉的屈辱和不甘,眼中霧气儼然。
  我愣愣的看著,僵在原地,心里告訴自己,跟吳劍琴非親非故,這也都只是他們自己的恩恩怨怨,犯不著來趟這趟渾水,要走的腳已經提起來卻是再也邁不出一步,明知道要是管了這個閑事只怕就此就和沈靜結下不可解的梁子,只怕再難脫身,還是慢慢的又走了回來。
  吳劍琴固是所遇非人,但是他一身的傲骨又豈應受這等折辱?沈靜就是權勢通天,可也不應該這樣把人的尊嚴如此踐踏,貴族是人,平民也是人,沒有人就有權毀了別人的一生。
  別人怕他沈靜權高勢大,我又懼他何來?如果他真要報复,就全衝著我一個人來好了,別說你抓不住我,就是你真的能把我怎樣,楚寒一人活在世上,無牽無挂無所求,你又能耐我何?!
  我不再掩飾身形,步出竹林輕聲笑道:
  “‘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後’,兩位還真有興致,這么晚了不去休息,反而跑到這里來裝神弄鬼。”
  沈靜吳劍琴都是一惊,沒有料到這個時候這里還有別人,吳劍琴看到是我,更是面紅耳赤,羞憤欲絕。
  沈靜冷冷瞪我一眼:“滾!”
  “七王爺真是糊涂了,這里是靖安侯府,并不是七王爺府上,七王爺在這里赶裴侯爺的客人,好象有點不太好吧?”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你是什么樣的客人,你自己心里面也有數!”沈靜陰森森的望著我,臉上煞气更甚。
  “要我走可以,只是我要吳公子和我一起走,不知道七王爺肯不肯放人?”
  吳劍琴吃惊的望著我,害我差點以為自己長出了三頭六臂。
  “你憑什么來跟我談條件?”
  “王爺只要能放過沈公子,在下半年之後就送給王爺一幅与那天一模一樣的美人圖,王爺以為如何?”
  半年時間足夠我了結此間之事,換個身份,天下間誰又能找得到我?有些信用,我從來都是不講的,我也從來忌諱承認自己是個小人。
  “你要的條件未免太高了,圖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況﹍﹍我現在要你的圖,你難道就真敢不畫嗎?!”
  真是沈靜看人低!我微笑搖頭,“小人不敢。”
  “那就快滾!”
  我依言後退,离他三四步遠,他再也碰不到我的地方,我放聲大呼:
  “快來人呀∼∼!有賊人進府了∼∼!”
  寂靜的夜空中,突來的叫喊格外讓人心惊,遠處已經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音,無論沈靜對今夜還有什么安排,到了這個時候也都只能泡湯了。
  沈靜擋我不及,惡狠狠的瞪著我,象是要把我撕成碎片:
  “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看來你真的是怕我記不住你!”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明顯是气极了。這恐怕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敢視他為無物。
  我再退一步,“王爺可要小心,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
  “王爺不要生气,在下必不食言,美人圖半年之後定會給你,這於王爺也并沒有什么損失啊。”有這個協議在,想來這期間他并不會動我。
  “﹍﹍好!半年之後我等你的畫!沒有畫的話,你就等著拿命來吧!”
  沈靜盯我半晌,突然間不怒反笑,一身怒气瞬間消散,云淡風輕竟象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回身沒入林中,不一會儿已是人影不見。
  這個人,竟是如此可怕!
  他的怒火我并不害怕,但是他這么快就控制住自己,既使在我這個小人物面前也沒有卸下面具,心机之深沈,可見一般﹍﹍如果可能,我是真的不想得罪他。
  望著他遠去的方向,我沒由來的打了個寒顫。
  遠處已經有巡邏的下人跑過來的聲音,吳劍琴衣衫不整,怔怔的沒有反應,我無法可想,只得拉起他的手從另一條道上跑回我的屋子。
  這一夜,裴府忙得個人仰馬翻,到了天亮自然仍是連賊人的影子都沒有見到,第二天才想起來興師問罪:到底是誰如此大膽,謊報軍情?
  當然也不會有人承認。
  其間也有几次下人來敲我的門要來搜查,看見吳劍琴在我屋里什么也沒說就都退出去了──吳公子的地位比我高上百倍,堂堂靖安侯府的下人,沒有人沒學過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吳劍琴在我屋里呆呆坐了半夜,老實說,他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叫人看了真有點沮喪,我可不想費勁得罪沈靜救下來的人就這么得了失心瘋,那豈不是妄費我難得一見的好心?
  好在天快亮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你為什么要救我?”
  “﹍﹍”這個該怎么回答?
  “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看不起你,偏偏是你搶走了阿潭,我這几天來最恨的就是你了!﹍﹍為什么你要來救我?﹍﹍還得罪了七王爺﹍﹍”
  “﹍﹍你明知道我沒有搶走你的阿潭。”
  “如果不是你,那么他為什么不來找我?他來裴府,為什么看的是你?”
  “﹍﹍我承認,他現在确實對我有點興趣,但是你有沒有看過他看我的眼神,他也只不過是把我當成一個玩物罷了,我又怎么會搶得走他?”
  吳劍琴怔然:“那﹍﹍那他還是喜歡﹍﹍我﹍﹍了?”
  我大嘆,感情之事真的傷人如此之深?
  “他不喜歡我,可是他也不喜歡你;他看我的表情象是在看玩物,可是他看你的樣子又好到哪里去了?你難道就真的感覺不出來么?”
  “﹍﹍”吳劍琴低下頭來。
  “你真的以為沒有江潭的默許,今天沈靜就會來找你嗎?你的魅力有大到他不惜為你和江潭反目的地步?把你送給沈靜的人,只會是江潭!”
  眼前的人如玉一般,似乎一碰就碎,但是我并不想給他喘息的時間,救人救到底,左右他今天已是受傷,就不如把什么都說開了,結痂的傷口如果不處理干淨,那么其下仍會有膿;不論傷了多少,傷在哪里,只有挑開傷口,把一切不該有的都清理干淨,才可能有痊愈的一天。
  “﹍﹍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吳劍琴,你一表人材,胸怀錦繡,將來自然會有珍惜你的人在,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人就此葬送一生呢?”
  “﹍﹍”吳劍琴眼中已然滴下淚來。
  “從來說‘舍得,舍得’,這世上之事,什么都是有舍才有得,你如果今日放棄了他,固然是一時心痛,但是只有這樣,象那破茧之蝶,將來才有可能一飛衝天。”
  “﹍﹍可是,我,我不甘心﹍﹍為什么?為什么我什么都給了他了,倒頭來卻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憑什么如此傷我?!”
  “他憑的只是你愛他,在感情里面,愛的最多的人注定要傷得最多,你不愛任何人,自然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你。”
  “﹍﹍不愛任何人﹍﹍?”
  “不錯。”
  “也不再愛﹍﹍他﹍﹍?”
  “當然,他又有什么好了?你知道七王爺為什么非你不可?他要什么樣的人沒有,為什么會單單打你的主意?”
  “﹍﹍我不知道。”
  “只因為他看出來你愛江潭极深,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有挑戰性的你。可是以你的人品,如果誰都不愛的話,那么所有的人都會覺得你天下無雙,那時候小小一個江潭又算得了什么?!”
  “你如果自己都不珍惜自己,那么還有誰還會來珍惜你?”
  吳劍琴抬頭望我,久久未動,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亮了起來﹍﹍真是孺子可教,也不枉我費這一翻心思了。
  ﹍﹍雖然覺得自己有點象在教坏小孩子:趁著吳劍琴最脆弱的時候就把自己的想法一骨腦的灌輸給他﹍﹍不過不管是對是錯,總比他現在這個樣子好吧?
  “天亮了,你該回去了。”
  吳劍琴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楚凡,多謝你。”
  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忙笑笑的掩飾:“先不忙著謝我,你要是有空,還是仔細想想該怎么應付七王爺吧。”
  吳劍琴一笑,一時間我炫麗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我不怕,總會有辦法的,對不對?﹍﹍我連阿潭都能夠放棄了,那還有什么是不能做得到的?倒是你,才要真的小心點,七王爺做事人所難測,他不會放過你的。”
  我愣愣的望著他的笑,這個人,總是能給我惊奇,伸出手去,我也反握住了他的手。
  “楚凡,很抱歉給你帶來麻煩,但是﹍﹍我可以把你當成朋友嗎?”吳劍琴笑得柔和。
  朋友﹍﹍我從來都不相信那些,我也從來都沒有朋友,可是看著吳劍琴臉上的微笑,我不由自主說道:
  “當然,而且我們會是最好的朋友。”




西江月 第四章(上)



  人皆說:“好事不出門,坏事傳千里”,我做了好事,卻是想要不留名而不可得,第二天中午剛過,江潭就跑來向我邀功了。
  “凡儿,你可知道你已經惹下了濤天大禍?”
  他的表情嚴肅,語气恐嚇,只是我不知道我何時有讓他叫我凡儿的交情。
  “江公子請說,還有,請不要叫我凡儿,我听了很不習慣。”
  他象是沒听見:“凡儿,你昨夜真是大大的得罪了七王爺,要是沒有我保你,只怕你早就被送去治罪了!”
  “真是多謝江公子關心,只是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過錯,要這般懲辦我?”
  “你坏了王爺和劍琴的好事,這個罪名難道還不夠重?”
  江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惊异的樣子象是把我當成了十七八歲的無知少女。
  “不過你不用太過擔心,我已經跟七王爺說好了,我會讓你盡快把圖畫好送去,而且﹍﹍我跟王爺說了,你是我的人,他不會太難為你的。”
  沈靜只不過是還沒騰出來工夫來收拾我,而且那個美人圖對他來說還有點誘惑力,跟你江潭又有什么關系?我往後退了退,他离我太近,不舒服。
  “我以為我是在救你的人﹍﹍還是我搞錯了,劍琴不是你的人?”
  “啊﹍﹍這個﹍﹍那個﹍﹍”
  江潭語塞,承認只能說明他花心,不承認更說明他薄幸。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已經是王爺的人了,你可不要再去打扰他們。不如﹍﹍你今天就搬到我那里去住?到了我那里,我就不必提心吊膽的整天想著你,而且只要你住到我那里,我可以保證王爺絕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  
  他定定的盯著我,兩眼狂放電,憑良心說,無怪劍琴喜歡他,江潭人長得确實是漂亮,一身華服,手中執著名家畫出來的扇子,是真名士自風流,同樣是斯文儒雅的人,比沈靜硬是多了份陽光的气息。但是漂亮的人難道我又見得少了?我心里頭冷笑。
  “多謝江公子好意,但是我到京城本來就是為了威遠和信蘭來的,實在是沒有到別處去的必要,要是如此做的話,豈不是太不給靖安侯面子啦?﹍﹍還是說,江公子自信江丞相的府邸就要比裴府好上那么多﹍﹍?”
  “凡儿,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要知道,我只是擔心你啊﹍﹍”
  我皺眉,說話就說話好了,你的手又在干什么?怎么看目的地都是我的腰﹍﹍我從來都不喜歡別人跟我有過於密切的接触,這個江潭偏偏總想犯這個忌諱----
  我順手就在桌子拿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里:
  “江公子,陋室沒有什么好招待的,喝杯茶解解渴吧。”
  “﹍﹍”
  “﹍﹍”
  “﹍﹍”
  茶很燙手,我知道。
  我喝的是有名的“西煙”,專門講究的是要用滾水來泡,難為江潭這時候還能保持住花花公子的招牌笑容,盡管比哭還難看,但我還是很佩服他,真的。
  “江公子怎么都不說話?”
  “﹍﹍哈哈哈哈~~~~~~!”
  “﹍﹍”
  這人瘋了﹍﹍?
  “楚凡,難怪三王爺跟我說你不簡單,原來真的是我小瞧你了。”
  他的眼中突然精光一閃,不复剛才無害的模樣,這人真象某种西洋爬虫,好象是叫什么“變色龍”來的。
  “江公子說笑了,楚凡一介窮書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再說在江公子這樣的聰明人面前,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哪里施展出來得半分?”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我真的很想過點平靜的日子,得罪沈靜已非我所愿,我可不想再加上一個摸不准的江潭。
  江潭微笑搖頭:“楚凡啊楚凡,既然承認我的能力就不要再給我戴高帽子,你能夠看穿我,我為什么又看不出來你是什么樣的人?”
  “那么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江公子請說。”
  真的好了不起,我都不知道自己算個什么樣的人了,他這個外人反倒知道?!
  “的确,初見你面的人都會被你的外表所蒙騙,你長得貌不出眾,行為舉止也都是普普通通,絕不會跟人起不必要的爭執,你并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你。”
  “但是只要是有眼睛的人,跟你多接触几次,就會發現你遠非你所表現的那樣平庸無奇。”
  “楚凡,楚凡,你要的是平凡,只可惜以你的才能,只怕這一生是永遠都不可能平凡。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信蘭非要帶你上京來的目的嗎?”
  “﹍﹍既然你已經看出來了,我也不怕告訴你。那自然是因為我大大的得罪他了,他要報复。”
  “報复?!﹍﹍你真的這么想的?要報复的話方法多的是,他何必千里迢迢費盡心思把你從塞外請到這里來?”
  我搖頭不解,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
  江潭嘆气,那樣子象是我做了什么天大的蠢事。
  “﹍﹍沒想到你凡事明白,怎么這事上面這么糊涂?可怜的信蘭,他要是再大個兩歲,我可真要爭不過他了。”
  “爭什么?”我奇道,我教了信蘭三年,他的心思我再清楚不過,還能有什么別的嗎?不管江潭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真的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不知道那就算了,我可不想白白給自己設個障礙﹍﹍我已經覺得你越來越有趣了﹍﹍”江潭喃喃說道,我听了卻更加一頭霧水,所幸他馬上就替我解惑了:
  “凡儿,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你?就是在你跟趙夫子對句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就在想,這個人長得不怎么樣,又一副懶散的樣子,可是認真說起話來,怎么會顯得那么耀眼?”
  “﹍﹍你知道嗎?你的眼睛那時候真的象天上的星星一樣亮﹍﹍再後來你畫畫的樣子,畫大漠一派淡然卻是胸怀万里,畫美人則是千嬌百媚無人能及,我當時就在想,一個普通人又哪里能有這般才气?”
  江潭的眼睛又開始散發那种很熟悉的星星:
  “你知道么﹍﹍這是你畫出來的美人,跟你比起來也要失色了﹍﹍”
  他的人一點點的靠了過來,我當下恍然大悟,當時他看我的眼神我可是再清楚明白不過,明明就是發現了什么好玩的東西的樣子,怎么讓他一說就變成了他大大的動心了?﹍﹍而且他當時看畫看得都呆住了,這會儿又來胡說些什么?
  擺明了當面撒謊嘛。
  ﹍﹍花花公子的本事果然名不虛傳,還抬出信蘭來亂我的心思﹍﹍
  而且他就是害劍琴傷心的罪魁禍首﹍﹍
  ﹍﹍
  我整個茶壺都遞了過去,正貼在江潭湊過來的俊臉上:
  “江公子,不要客气,請喝茶。”
  “﹍﹍”
  “﹍﹍”
  “─啊─啊──呀────!”
  
  不再理會江潭,我拍拍手走出屋子,午後的陽光耀眼,天上一絲云彩都沒有,我找了個樹蔭躺下,心情极好。
  不知道書房內的劍琴能不能听得到江潭的慘叫聲?
  知了在樹上發出單調的聲音,我听著卻是說不出來的悅耳,京城的确比不上塞外清靜,麻煩事一堆;但是也的确比塞外有趣多了
  ﹍﹍難道真如江潭所說,我竟會不适合過那樣的生活﹍﹍?
  可是我也已經過了三年,除了寂寞了點,也沒什么別的不好
  ﹍﹍如果神劍門還在的話,我可還會愿意過這樣的日子﹍﹍?
  有些事不是想一想就有答案的,神劍門畢竟早就不在了。
  身上的傷好醫,心里的傷難治,無論多有名的大夫,他也治不了自己的病﹍﹍所以我能勸得了劍琴,卻是解不了自己心里的痛。
  只不過我的傷心又和劍琴的情傷又是不同,劍琴是愛上了缺心少肺不該愛的人,我的卻是無關情愛,只為功名。
  已經死去的人要如何才能讓他活過來?
  沒有人能夠做得到。
  所以我早在三年前就已注定了此生傷心。
  天突然暗了下來,盛夏的天變得快,不一刻,瓢潑大雨已是傾盆而下,我躲在林邊的亭子里,看著亭外的水幕,心里明白,時序已要到了早秋。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重回京城已經兩三個月了。



西江月 第四章(下)


  吃晚飯的時候,江潭已經回去了,我知道以沈靜的個性,吃了昨天那么個大虧,是決計不會善罷甘休的,而且他看劍琴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种勢在必得的目光,江潭白天沒有把我拐走,只怕今晚他就要親自來了。
  因此晚飯後我特地邀劍琴來說話,還請了威遠和信蘭來做護身符,劍琴經過昨夜那么一鬧,象是沒有受什么影響,精神反而變得好了,向我大夸特夸一個山林小廟和尚做的素菜,待我的態度就象是多年的好友一樣,沒有再說過一個謝字。
  他是真的很對我的脾气。
  我暗自下定決心,就算是管一次閑事,也要把他跟沈靜的事了結了再走。
  我拖著昏昏欲睡的几個人一直說到深夜,只是沒想到我諸般布置,竟然會一點用都沒有,整個晚上連沈靜的影子都沒看到。
  我一連等了三天,沈靜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江潭也象突然消失了一樣,再也沒來過。
  沈靜并不象是會這么委屈自己的人,還是說他行事真的就那么謹慎,非要謀定而後動,將我置之於死地不可?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個人的心計深沈實在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我斗不過他,最好帶上劍琴赶緊离開這里才是上策。
  但是劍琴和我并不一樣,他是個書香門第的人,不象我一樣可以四海為家,要是這么一走,那可就真把他的功名富貴都給毀了,我不在意的東西,別人未必不當成寶。
  遲遲沒有跟劍琴說我的打算,左思右想,沈靜為什么能這么沈得住气?就算他是要對我下狠手,也早該動手了,他實在沒有必要再等下去﹍﹍
  突然發現,也有三天沒看到裴幕天了。
  他跟秀娘久別重逢,很少有不在府中的時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能讓聲名遠播的靖安侯裴幕天忙成這樣,連极其重視的家也不回來一趟?
  他和沈靜兩個人都是朝廷重臣,職司不同。
  可是他們兩個又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是皇室中人。  
  ﹍﹍如果沈靜不是另有對付我的辦法,那么他就一定是別有要緊的事,是真的分身乏術。
  什么事能絆得住呼風喚雨的七王爺?
  這世上怕只有皇權這么一樣了。
  只怕几天之內皇族中就有大變故要發生,或是皇帝臥病在床,或是哪個皇子陰謀想要篡位。
  ──不管是哪一個,對劍琴的處境來說都可以算得上一個轉机。
  貴族中人象裴幕天這樣重情重義的又有几個?沈靜對劍琴只是一時的興趣,這么一忙之後,再想起他可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而且成王敗寇,這以後他活不活得下來都是個問題。
  他們自己看不開,非要爭名奪利,還要害死無辜的人,現在哪個死了哪個活了都和我無關,死得越多越好。
  我突然間胃口大開,開始對劍琴所說的美味齋菜垂涎三尺了。
  第四天一早,我和劍琴就起程前往求覺寺,那個据說非常好吃的地方。順手還捎上了非要跟來的威遠和信蘭。
  我對劍琴的品味很有信心,就是路程實在是遠了點儿。不知道劍琴的那位老師父是如何挑的地方,不是深山老林,走的卻盡是曲曲折折的小路,不但馬上不來,連騾子都走不了,多尊貴的人也只能靠著雙腳一步一步的爬。
  “吳先生,我們都走兩個時辰了,到底什么時候才會到呀?”威遠這么結實的一個孩子也有點撐不住了。  
  “放心,再一會儿就要到了。”
  “這句話你好象半個時辰前就說過。”
  “﹍﹍這次是真的了。”
  “這句話你一刻鍾之前也說過了﹍﹍”
  “﹍﹍”
  劍琴無話可回的樣子格外好看,我大笑,“這就是劍琴的目的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只有一樣,那就是你既疲累又饑餓時所吃的東西,咱們走了這么久,到了那里,不管多么不好吃的東西也都會覺得好吃,劍琴也就不會砸招牌啦。”
  劍琴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到時候只怕你吃得最多,我可會睜大眼睛看著。”
  “這么有信心?”
  “當然,無爭大師沒出家前可是赫赫有名,俗家名字就叫做李一刀,這你總該听過了吧?”
  “天下第一名廚?!”
  “不錯。”
  “原來是他!可是他什么時候出家當和尚啦?”我大大的嘆气,我一直都很想嘗嘗天下第一名廚所做的清炖鱸魚呢。
  “無爭大師自覺一生殺生太過,因此几年前開始潛心向佛,以贖以往罪孽,我也是偶然才被人帶來的﹍﹍”
  劍琴的語聲一下子低了下去,帶他來的人會是誰?只能是江潭了。他帶我來這里,也是帶著點要和過去做個解脫的意思吧。
  “不過這李一刀一定是有點老糊涂了,他說要不殺生轉而吃素,難道那些花花草草就不是生命了?要我說真正的慈悲就只能啃土,不然就是餓死了事。”
  我仍在對我的鱸魚耿耿於怀。 
  “這算什么歪理?”
  “只要你說不贏,那就是道理。”
  “﹍﹍這個也是歪理。”
  “只要你說不贏,那它就還是道理!”
  “﹍﹍我看你這個人根本就是不講理!”
  我笑,“終於被你給發現啦。”
  一下子威遠信蘭還有劍琴都笑了起來,信蘭說道:
  “吳先生現在才知道楚凡不講理,可惜上了賊船就下不來了。不過你也不用難過,我和威遠早就深受他的荼毒,這么些年不是也就這么過來了?”
  信蘭在,在跟我說笑﹍﹍?我不由得受寵若惊,這才發現他這几天對我的態度友善了不少,很多人都說過打鐵還需趁熱的道理,我連忙上前諂媚:
  “小侯爺,這么說你們不再生我的气啦?”
  “﹍﹍”
  信蘭的臉色又擺出來了,真是別扭的小孩,一點都不爽快。
  “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是為了你們好,不過你們現在的身份地位和以前的都不一樣了,做事自然就應該多記著點以前被別人欺負的時候,給別人留點余地。”比如說對我。
  信蘭陰陰的一笑,看得我頭皮發麻:“你放心,我早就說過,只要是你教過的,我和威遠就都會記得牢牢的!”
  威遠幫腔:“是啊,你幫著那些坏蛋欺負我們的事,我們當然會記上一輩子,早晚都會還回來!”
  “﹍﹍”
  我突然間覺得一個人含蓄點的話好象也沒什么不好的了。
  所以說圣人們都說過君子應該寬大為怀,小人們都不懂這個道理,圣人才又明确指出過“唯女子与小人難養也。”
  劍琴羡慕:“他們真的都很喜歡你呢。”
  ﹍﹍
  你喜歡的話,都送給你好了。
  二個半時辰後,我們几個終於到達了那座因人而名的小廟。無爭和尚跟劍琴是舊識,親自出來迎接我們,一邊開始為我們准備齋菜。
  威遠和信蘭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累癱在椅子上,我和劍琴則趁此机會到處走走。
  小廟掩映在一片樺樹林之中,林中鳥語花香,到處都是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我看著不由得心生羡慕:
  “難怪無爭和尚要在這里修行,如果真的能這樣毫無牽挂的過上一輩子,我也要出家了。”
  劍琴淡笑:“你是生來就該在俗世中的人,佛門是決計不會要你的,我勸你還是早點死了這條心的好。”
  為什么劍琴也要和江潭說同樣的話?我哪里不象出世之人了?
  “我并不覺得我有什么太大的野心,為什么會做不成出家人呢?”
  “﹍﹍具体的我也說不上來,只能是一种感覺吧﹍﹍你太耀眼,就算你有出世之心,卻天生就該是個入世之人﹍﹍你自己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跟平常時沒有兩樣,我已經不知道看過了多少回,這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相貌,為什么劍琴還要說我耀眼?難道當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
  “﹍﹍你可以停止這种自戀的行為了,我是在說你的气質,又不是在說你的長相﹍﹍”劍琴被我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
  唉,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會發光,一個男人被夸獎長相好看決不會高興到哪里去,但是气質就不一樣了,這种虛無縹緲的東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大大的燦笑,劍琴,劍琴,真是多謝你的夸獎。
  劍琴失笑,抬起頭來大概想要接著諷刺我兩句,看到我的樣子突然就有了一瞬間的失神,整個人怔怔的,只是呆望著我,半天都沒有說話。
  “劍琴,你怎么了?”我奇怪他突然的安靜。
  “﹍﹍沒,沒什么。”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好奇怪。
  “劍琴,你是不是病了?”對於這個唯一的朋友,我是發自內心的關心。
  “沒,沒有啊!﹍﹍我沒什么的﹍﹍我,我只是﹍﹍”
  他更加說不出來話了,完全不复平時那种倨傲瀟洒的樣子,我踏上一步,想看看他是不是發燒了,才會有這么怪异的行為。
  劍琴呆呆的看著我伸過去的手,一動也不動,臉上的紅暈更深。突然撥開我探向他額頭的手,象發現新大陸一樣向我前方45度角衝了過去:
  “咦~~~~~?!這是什么?那里有顆好漂亮的小草哦!”  
  劍琴見聞廣博,能讓他惊奇的事實在少見。听他說話的聲音很有精神的樣子,我一下子也起了好奇心,忙忙的跟了過去,是什么少見的奇花异草嗎?劍琴的頭几乎都要埋在那顆小草上了。
  ﹍﹍可是﹍﹍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种東西很常見呀,這是﹍﹍
  “劍琴﹍﹍你什么時候對狗尾草這么感興趣了?”
  “這﹍﹍這個是我的業余愛好﹍﹍”劍琴開始支支唔唔。
  他的品味還真是有點与眾不同,我大大的佩服。正想好好的嘲笑他一頓,突然劍琴又是一聲惊叫:
  “﹍﹍楚凡!你快看!這是什么?”
  他的聲音緊張,雙眼緊盯著不遠處的草地,目光呆滯。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翠綠的青草上赫然洒著几滴殷紅的血痕,顏色鮮豔,就象美人的臉上點著的豔紅朱砂。
  這是受傷之人剛剛留下來的,我能肯定。
  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怎么也會有這种打打殺殺的情形?
  又或者,這是衝著我們兩個人來的?
  一陣微風拂過,濃厚的血腥气扑面而來,綠林深處樹影幢幢,這片安靜的小樹林,一瞬間竟突然顯得殺机重重,我搶步擋在劍琴面前,沈聲喝道:
  “什么人躲在那里?出來!”

西江月 第五章



  樹林中傳來刷刷的響聲,慢慢的,一個錦衣少年攙著一個黑衣少女緩緩的站了出來,少年長得眉眉清目秀,額間一點朱砂痣,脖子上戴著七寶鑲金如意鎖,身上佩著點金翡翠鴛鴦佩,貴气十足,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出身,顧盼之間,更顯得眉目如畫,連劍琴那樣的人物都被他比下去了。
  少女卻是一身布衣,渾身上下什么多余的裝飾都沒有,臉上脂粉不施,只豔紅的點了唇上的一點胭脂,一雙柳葉眉高高的挑起,雙眼中滿是煞气,全身冷冰冰的气息,卻又不知不覺中帶出种妖异的美來。
  少女手持一柄薄薄的短劍,劍上猶有鮮血滴滴嗒嗒的淌下來,身上也是傷口不斷,其中左腿上的一道刀痕更是几可見骨,全靠著她撐著那少年才得以站得起來。少年卻是一副全然不通武功的樣子,這兩個人單獨看上去每個人都已足以吸引別人的眼光,站在一起更是說不出的詭异,只差沒在臉上寫明:“我很危險,生人勿近”的字樣了。
  少女狠狠的盯住我和劍琴,一字字的說道:“你們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 
  眼中的殺气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怕一有不對,她就要動手了。
  “我們是誰并不重要,過路人罷了。”我悠然說道。“倒是你們,才該說說自己是什么人,京師重地雖然臥虎藏龍,但是象你們這樣古怪的人倒也還不多。”
  黑衣少女眼中的殺气更甚,劍琴雖然不懂武功,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危險,一旋身擋在我的前面,
  “姑娘,我們并沒有惡意,你身上傷重,還是早點去看看的好。”
  我站在他身後都能感覺得到他後背上的冷汗,一怔之間已經明白他自然是為了怕我受傷。眼前的少女雖然渾身是傷,但是憑劍琴這樣的書生,就是來十個只怕也料理得了,我不怕她的身手,心里面卻一下子被漲得滿滿的,世人都說人生得一知已足以,楚寒有吳劍琴這樣一個人做朋友,也就足夠了。
  我輕輕一帶,又把劍琴推到了後面。
  “不錯,不管你們惹到了什么人,那都跟我們沒有關系﹍﹍我雖然討厭管閑事,但也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前面有一間小廟,你們還是跟我們到那里歇一歇,包扎一下吧。”
  劍琴惊异的瞅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為什么還能如此鎮靜。
  少女漆黑的眼珠定定的瞅了我半天,象是在評估我說的是真是假,我聳聳肩,不再說話。難得我好心好意想要當一回好人,你要是不領情那就算了,能惹到他們兩個的人來頭絕不會小了,我很介意趟這趟渾水。
  少女突然說道:“好!我們跟你們走,但是要小心不要想耍什么花樣,要是有什么不對,我先把你們給砍了!”
  我一笑:“有姑娘你在,我們那里還敢有什么動作?”
  少女回頭向那少年柔聲說道:“盧陵,咱們先跟他們去看看,好不好?”
  她本來說話凶神惡煞一樣,一面對少年,表情卻全都變了,帶著种說不出的柔意。對待那少年的態度,也象在哄小孩子一樣。我看著只覺得說不出的奇怪。
  “你也好半天沒有吃東西了,那里可是有好好吃好好吃的東西哦。”
  少年嘻嘻的笑了,說道:
  “好啊好啊,好吃的東西,好吃的東西﹍﹍對呀!!盧陵好餓了,我要吃東西!你再不給盧陵東西吃,我可要哭了!”
  少女眼中哀戚之色一閃而過,
  “盧陵不哭,等吃過飯,咱們就上路,以後你想再吃什么都有。”
  我跟劍琴面面相覷,彼此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惋惜,這絕頂美貌的少年,竟然會是一個傻子!
  少女嘴里面哄著盧陵,眼中卻是千言万語,又是痛惜,又是傷心,又是愛怜,回過頭來看到我和劍琴吃惊的樣子,又全都轉成了怒气,大聲喝道:
  “你們看什么看,沒看過人這樣的嗎?他只不過是一時半會中毒罷了,要是他能有原來半的聰明﹍﹍”她頓了頓,接著說道:“就是現在,你們給他提鞋子,也是不配的!”
  她在少年身上的無奈,竟是盡數都發泄到我和劍琴身上了,劍琴為人外剛內和,初看上去冷冰冰的不理人,其實處長了卻是個再好不過的人,他心里頭對這兩個人同情,听那少女這么說,忙安撫她說:
  “姑娘說的是,不知道這個小哥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法?”
  少女的气焰一下子都沒有了,過了半天才幽幽的說道:
  “他中的是散魂丹,現在﹍﹍我還沒有找到解藥﹍﹍但我總會找得到的﹍﹍”
  眼中淚意盈盈,那么凶狠的一個人,一下子顯得楚楚可怜,竟有股說不出來的媚意來,那個少年看著她卻是渾然不覺,傻呵呵的只管笑:
  “吃東西,吃東西,盧陵要吃東西﹍﹍”
  原來竟是散魂丹!我看著盧陵的樣子,心里面一陣陣的發冷,這樣的一個水晶雕成的人物,竟會中了這么陰毒的招數!
  散魂丹本來是七絕門的禁制藥,煉制不易,用的更少,不到万不得已絕不准用,只因為中了這個毒的人,不論你是誰,都只會變得痴傻,而且再也沒有解藥,永無恢复的可能。
  盧陵這個樣子,已經是完全廢了。不管他之前是什么樣的人,此後也只能這樣痴傻下去,永無恢复的可能!
  誰會這么狠心,跟他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竟然下了這种毒手?殺人,毀的也不過是一條命而已。
  無爭和威遠信蘭看到我們和這么奇怪的兩個人一起回來,都是大吃一惊,無爭的神色更是奇怪,愣愣的盯著盧陵看了好半天,直到發現我注意的目光,這才回過神來,我什么都沒有說,每個人都有自已的過去,無爭沒有出家前是天下第一名廚,也許曾經見過盧陵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那都与我無關,我是他們的過客,他們也不過是我的過客罷了。
  少女受傷甚重,仔細檢查後才發現她最重的傷并不是左腿,後背一道深深的刀傷,已經看不出深度,外面的肉也已經快要爛掉了。
  信蘭擋在我面前,大聲說道:“楚凡,我不准你看,人家可是女孩子,你干什么這樣子一副色迷迷的樣子?”
  色迷迷?我失笑。信蘭什么時候學會了這些詞?我又哪有色迷迷了?比這姑娘再美几倍的美人,我也不知道見過多少了。
  “不然你說她身上的傷要怎么辦?”
  “讓吳先生來處理就好了。對吧,吳先生?”
  劍琴苦笑,“我好象也是個男的。”
  信蘭的大眼睛眨呀眨的:“論理吳先生當然也不應該,但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個時候也只能從權一下──而且吳先生才不象楚凡那樣子沒品,看一看有什么打緊?”
  他真的很會說話,几句話就把劍琴哄得開心,乖乖的給那女子裹傷。
  我大搖其頭,劍琴,哪天你被信蘭賣掉我可一點都不會感到奇怪。
  盧陵一個人在外面吃得開心,我湊了過去,他的長相我看著有點眼熟,心里面有那么一點點的好奇──不知道他會是什么來歷?
  “盧陵,哥哥要看你乖不乖,你還能記得你是從哪里來的嗎?”
  盧陵吃好大的一口千層餅,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嘴里含混不清的說道:“﹍﹍水,水﹍﹍”
  他的樣子真象是十天都沒有吃過飯了,我嘆了口气,認命的把水遞了過去。
  “﹍﹍跟你一起來的姑娘是你的姐姐嗎?”
  “﹍﹍好吃,好吃﹍﹍我還要那個﹍﹍”
  盧陵的手又指向了一碟酥皮豆腐。
  “還有那個﹍﹍”
  “這個,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誰了嗎?”
  “還有這個﹍﹍”
  “﹍﹍”我決定認輸了。
  跟一個被散魂丹迷傻的人套話,我也真有點不清不楚。
  盧陵長得真的有點眼熟,而且他盡管痴傻,吃東西的樣子卻還是很講究,自然是從小養成的習慣,這樣子的出身,這樣子的相貌﹍﹍他會是誰呢?我心里隱隱約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卻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眼前象是有一層薄霧,只要輕輕一拔就能散了,偏偏我一下子就是拔不開。
  “你不必在盧陵這里廢工夫,有什么事來問我好了,能行告訴你的,我自然就會告訴你!”
  不知什么時候黑衣少女裹好傷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一臉“你看吧”表情的信蘭,顯然是他領著少女過來的了,那個樣子真的象要把我當成色狼了,拜托,防防這個女子也就罷了,你真的以為我跟沈靜是一個貨色,男女通吃呀?
  我不屑搖頭,臉上還得陪笑,這個少女一看就是個狠角色,我不想莫名其妙被劍架在脖子上。
  “姑娘都好了?我是在想認識也有半天了,不知道姑娘該怎么稱呼?”
  “我叫飛雪,他是盧陵。你還有什么要問的,一塊都問完好了。”
  少女臉上象是冰雕成的一樣,沒有一點表情。
  劍琴好奇說道:“你們是兄妹嗎?”
  飛雪一下子沈默了,細小的牙齒咬住下唇,似乎有什么難解的事,又要象在下什么決心。半天才慢慢的說:
  “不,我們不是兄妹,他是﹍﹍他是我的丈夫。”
  她的臉上突然染上了一層紅暈,象是初升的朝陽,整個人一下子都鮮活起來。
  劍琴吃惊:“他是你的丈夫?可是他這個樣子,你們﹍﹍”
  飛雪大怒:“你瞧不起他,對不對?他這個樣子又有什么不好?他都是他,就是笨點又有什么?﹍﹍我看你這個樣子,可也沒聰明到哪去!”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劍琴一下子開始期期艾艾:“我只是覺得,你們好兩個人的樣子有點不象﹍﹍”
  “不象什么?我們哪里不象是夫妻了?”
  飛雪看著冷淡,發起火來卻是又熱又辣,劍琴一下子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哪里還有半點平時文采風流的樣子?我失笑,
  “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覺得你們的气質有點不象罷了﹍﹍呃,你先不要瞪眼睛﹍﹍你看,你的相公穿得這么好的衣服,戴這么好的東西,你看這去卻只不過是一副江湖女子的打扮,我們一下子怎么能夠想得到?”
  “是啊,只是一時奇怪罷了,其實你們在一起看上去挺配的。”劍琴急欲彌補自己的錯誤。
  飛雪原來在瞪我,听到後來卻低下了頭,可能劍琴說他們很配的話一下子打動了她,這么一個凶巴巴的女子,也開始不好意思了。沈默了一會儿,飛雪突然大聲說道:
  “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如他,原來我是很在意這些事,不過自從他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才明白自己以前有多么的笨!出身高貴又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是多了些爾虞我詐罷了,只要我們兩個人能在一起,那些世俗的垃圾理它們干什么?!”
  清脆的聲音沒有一點猶豫,飛雪整個人象是被光環包住,難怪人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最美。
  “可是,可是他這個樣子,你不覺得委屈嗎?”威遠突然說道,他小小年紀,也能看出飛雪的气質特別。
  “那又有什么委屈的?能跟他在一起,我只有說不出來的高興,他也不過是人變得單純了點,他也還是他,何況﹍﹍他如果能明白是跟我在一起,他也是很高興的。”
  信蘭听了,竟也跟著說道:“不錯,如果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不管他變成了什么樣子,那又有什么不一樣?”
   “你什么時候開始學會這些風花雪月了?正經東西沒學偏要學這個,看上什么樣的女孩子,需不需要我去幫你說媒去?”
  我一拳打在信蘭頭上,這么小就會說這些,長大了不是花花公子就是痴情漢,前者別人傷心,後者自已傷心。
  信蘭卻沒有順著我的意思跟我斗嘴,定定的瞅著我,看得我頭皮發麻。
  “如果我也變得象盧陵這樣,你會不會象飛雪一樣這么對待我?”
  “﹍﹍”
  怎么對待你?這跟我有什么相干?這兩樣干脆就不能比嘛,哦,你想要我怎么樣?是娶你還是嫁你?盧陵沒有中毒之前就跟飛雪兩個人兩情相悅,你跟我又算什么了?
  “說呀,你會怎么樣?”信蘭仍舊盯著我,不依不饒。
  “你也去要一顆散魂丹吃吃看就知道了。”
  這次換信蘭沒話說了,劍琴看他的眼光充滿了同情,看著我的眼神卻有點象在看盧陵一樣,真是讓人心里不舒服,他們兩個都有點奇怪,我想了想,選擇不理他們。
  “那你們以後要怎么辦?我不知道是誰傷了你們,但是能做到這一步的,決不會是什么容易打發的人。你不怕他們繼續追殺你們嗎?”
  “我不怕,只要我跟盧陵兩個人能在一起,能活一天就是一天,能活一年就是一年﹍﹍如果老天爺保佑,我們真的能逃得過去﹍﹍”飛雪的神情仍是冷冷的,眼中卻突然現出了興奮之色:
  “老底下深山老林多得是,總會有我們能待的地方,我們也曾經說好的﹍﹍”
  她的眼光投在盧陵身上,說不出的溫柔纏綿之意,象是想起了兩人以往的時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多謝你們几位的照顧,我們這也就該走了。”
  無爭一直在旁邊笑眯眯的听著,听見飛雪這么一說,吃了一惊:
  “你的身体還沒養好,這么快就要走了?”
  飛雪說道:“是啊,再不走的話我還真怕他們追上來,到時候可就連累你們了。”
  “放心放心,到這里的道路隱秘,平時來的人极少,你們大可以放心的在這里住几天再走。”
  我跟劍琴是在廟外的小樹林里把他們兩個揀回來的,這里能安全到哪去?我搖搖頭不同意:
  “我同意飛雪的看法,這里不見得那么安全,我看你們兩個還是快點走吧。”
  無爭皺眉:“這里是我的廟,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在這里面住了這么多年,也沒有什么不妥的。”
  “我不是說你這里不對,而是他們本來就被人追殺,待的時間越長只怕危險越大。”
  無爭冷笑,“看來楚相公是怕被人連累了,可惜和尚我四大皆空,從來都沒有這些顧慮,兩位盡管請住!”
  “﹍﹍”
  我沒想到無爭對我說話會如此尖銳,自從我們到廟里來,他一直都是和和气气,我也沒有怎么注意他,現在一提到讓飛雪和盧陵走,怎么就會有這樣的反應?我再次肯定他和盧陵以前必定是相識的,只是不知道他這么做的用意是好還是坏?
  我提醒自己要注意無爭這個人了。
  飛雪顯得很為難,她雖然平時冷冰冰的,卻好象是不善於跟別人相處造成的,無爭對她這么關心,她竟然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我要吃這個,我要吃這個!”
  盧陵突然大叫,指著一碟見底的甜點大叫,飛雪默默的看著他,一時間眼中迷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想起了盧陵以前的榮華,嘆他竟會落到這個地步?
  無爭走過去拿起另一個碟子哄他,“來,你嘗嘗這個,這是新做的綠玉糕,不比那個差。”
  盧陵欣喜的嘗了嘗,捧著碟子站在了一邊不再說話。無爭回過身來對飛雪一笑說道:
  “姑娘,你們今天能到這里來就是跟我有緣,不管怎樣也先住上一宿,這個小哥只怕不象你一樣是能吃得了苦,你也正好養養傷。”
  飛雪顯然有點被他說動了,“可是﹍﹍”
  “如果我是你,我就一定會走,留在這里只會有危險,不會有別的。”
  我突然插嘴,眼前的一切只讓我覺得詭异,原來只不過是認為這里是險地,早點离開會好一點,現在卻感覺說不出來的不安,遠离塵囂的廟宇,萍水相逢的少男少女,急欲留客的和尚,單只一個并不會造成我的不安,但是這許多組在了一起﹍﹍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只是,會是什么呢?

小芳子 2008-11-20 12:32

西江月 第六章



  無爭大怒,“這里會有什么危險?!你倒是說說看!”
  “無爭大師,我說的又不是你這里不好,而是他們的處境不妙,你有什么好緊張的?﹍﹍算了算了,我可不跟你糾纏不清了,要怎么做都是飛雪姑娘的主意,与我無關。”
  無爭的臉色頓時變得相當的好看。
  “大師,對不住,我這位朋友只不過是關心他們,才一時間說得過了點,他并不說大師這儿有什么不好。更何況,大師的手藝大下無雙,在這里能多待上一天,也是好的。”劍琴忙過來勸他。
  無爭臉色稍霽,對著飛雪說道:“兩位看著辦吧,我現在也不敢留客了,免得誤了你們的大事,現在你們要留就留,要走就走好了。”
  飛雪沈默半晌,說道:“我們留下來就是,只不過太過麻煩大師了。”
  “有什么麻不麻煩的?我很少見到能象你們這樣重情重義的人,姑娘你對這小夥子這么好,老和尚又豈會吝惜一餐了?”他又抬頭看了看我,“我可不象某些人,只會貪生怕死,一點都不為別人考慮!”
  我一笑而過,話已經說到,他們愿意怎樣,那都是他們的自由了,何況我也只不過是一時的感覺罷了,雖然我的預感向來都沒有什么差錯﹍﹍這是他們自己的人生,我的閑事已經管得太多了,我搖搖頭自已向後院走去。
  劍琴看出了我的不快,几步赶上我,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怎么,真的生气啦?”
  我回他一笑:“怎么會?要是這么點小事都要生气,我現在早就成了八月十五的青蛙啦。”
  “你以為你現在的樣子就不象么?”劍琴扑哧一笑。
  我故作生气狀:“好哇!你敢笑我!”
  一路上追打著劍琴出了後門,心里頭剛剛積累下來的不快和危机感一下子煙消云散。
  小廟的後院也很美,到處种滿了奇花异草,好多小麻雀在啄散在地上的谷子,東面牆邊,一大群的鴿子正在散步。
  劍琴伸了伸懶腰,“每次一到這里來,我就總會有种想要修仙得道的感覺。”
  “你想修仙得道?那你可得好好研究一下煉丹采藥。”
  “然後變成一個煉丹術士?我以為你來做這些還差不多。”
  劍琴的口才不害怕的時候一向不差。
  “咦?你看,這是什么?”
  他突然蹲了下來,手指撫上一朵暗藍色的小花,小花的莖极細,泛出墨綠的顏色,花分七瓣,孤伶伶的立在頂端,連一片葉子都沒有,算不上好看,但是仔細看過去,卻有一种別樣研媚的感覺,微風吹來,一陣淡淡的异香扑面而來。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很好看。”想了想,又說:“我以為你的興趣只在狗尾巴草呢。”
  “﹍﹍”
  劍琴一下子無話可說了,我占了一向辯才無礙的劍琴的上風,心里頭老大的得意。
  前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离得老遠就听得見盧陵在大喊:
  “小鳥!小鳥!”
  飛雪柔聲的替他解釋:
  “這些小的叫麻雀,大的是鴿子﹍﹍盧陵乖不要吵,不然小鳥就要飛走了﹍﹍”
  我和劍琴站在角落里,他們看不到我們:
  “盧陵,等明天咱們就走得遠遠的,也象這些小鳥一樣﹍﹍你不是最羡慕那些會飛的小鳥嗎?明天以後咱們可也要長翅膀了,我們可以到關外看那些鷹,雪雕,江南有名的鴛鴦,這象咱們兩個一樣﹍﹍你還曾經說過要送我一只白雕,這回我看你要怎么送我﹍﹍”
  聲音越來越小,不知是在傷心還是在害羞,我和劍琴大气也不敢喘,如果早知道她要說的是這些,我們就先打招呼了:這位飛雪姑娘脾气大,臉又嫩,知道我們兩個明目張膽的在這里偷听她的情話﹍﹍她非宰了我們不可。
  “小鳥會飛﹍﹍”
  盧陵卻是一點都沒有理會飛雪的話,只是呆呆的看著小麻雀一只只的飛上樹梢,象是覺得很神奇。
  “我為什么不會飛?”
  這可真是傻話了,人又怎么會飛?
  飛雪臉上的淚卻滴了下來:
  “為什么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念念不忘著想飛?你說皇宮里是個牢籠,你說羡慕自由自在的日子,你說想要帶我一起离了那個污煙障气的地方,可是你可能想到他們那些殘忍的人會用這种手段來斬掉你的翅膀?﹍﹍盧陵,盧陵,你為何要生在王家呢﹍﹍?”
  我跟劍琴同進心中巨震,眼前的少年竟然會是王室中人!
  ﹍﹍是啊,我當真是糊涂了﹍﹍盧陵雖然神智不清,但是那一身与生俱來的貴气是騙不了人的,除了王家,還有什么地方能養得出這樣的人來?
  盧陵,盧陵﹍﹍他應該就是那個當今天子最小的皇子,五歲能詩,七歲能文的盧陵王沈意了!他的相貌我看著眼熟,現在想一想,卻是跟沈靜沈淵兄弟兩有几分相象,只不過那兩個人眼中的銳气太過,盧陵卻是細致之极的樣子,所以我一時間沒有想到。
  心里面一下子升起一陣陣的惋惜同情,盧陵王是天下間有名的才子,雖然說生於王室,卻沒有一般王公貴族那樣豪奢的風气,甚得皇上的喜歡──現在看起來,“匹夫無罪,怀璧其罪”了!沒听說過盧陵王与人結過什么怨,能使出這种手段來對付他的人,除了他的兄弟,我想不出還會有什么別的人。
  再嘆一口气﹍﹍盧陵王,真的很難想到他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不過不要緊,盧陵,他們把你的翅膀斬斷了,飛雪就來做你的翅膀,天涯海角,咱們兩個都在一起,不管到什么地方,誰也不會拋下誰﹍﹍咱們原來也是說好了的﹍﹍誰?!”
  一道寒光突然向我們兩個射了過來,我忙拉著劍琴往旁邊躲去,一柄雪亮的飛刀顫顫微微的就釘在了劍琴原來腦袋所在的地方。我跟劍琴兩個听得入神了,也就忘了掩飾身形,以飛雪的武功自然立時就查覺了。
  “住手!住手!是我們!”
  眼見飛雪又要出手,我連忙大喊,飛雪停了手,臉上卻仍然沒有好气,一雙又邪又美的眼睛閃著凶光,天色已暗,看上去真象是夜晚來索命勾引人的女鬼,說不出來的妖媚詭异:
  “你們為什么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
  我大呼冤枉,“飛雪姑娘息怒,這里可是我們先到的,誰會想到你們兩個馬上就來了?﹍﹍這個,你可不可以把刀子先收起來﹍﹍我們兩上真的什么都沒有听到﹍﹍”
  飛雪的臉上又羞又惱,真有點想要把我們兩個殺人來滅口的架勢。
  “等等,我還有話要說!”
  知道盧陵原來就是盧陵王沈意後,我心里面一下子對他們升起了种惺惺相惜的感覺,很想為他們做點什么。
  我微笑看向飛雪:“飛雪姑娘,不知道你和盧陵公子成婚了嗎?”
  “沒有。但我終將嫁他。”
  飛雪的臉色更坏,劍琴被嚇了一大跳,剛剛回過神來,听到我這么一說,頓時露出無奈的神色,怨怪我在這個時候又提出這么個要命的話題來。
  我沒有理他,徑自說出自已的想法:
  “反正你們也要住上一晚再走,這里沒有別人,你們不如就在這里拜堂成親好不好?以後做什么也就方便多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就來當媒人好了。”
  飛雪臉上的紅色更甚,不過其中的惱怒之色卻漸漸的消了。
  劍琴笑睨我一眼,象在笑我的古怪心思。
  “你們兩個前途未卜,還不知道明日一別將來咱們還會不會再見,如果現在能成親,將來就是你們真的有什么事,我們也都不會再有遺憾了。”
  我不知道盧陵王有多喜歡飛雪,但是象飛雪這么一個倔強的性格,如果盧陵王不是深愛她,她也絕不會對他有這樣的深情,不會說出盧陵王喜歡她的話。
  “飛雪姑娘怎么說?﹍﹍你要是不說話,我可就當你答應了!”
  我大笑,拉了劍琴,一起向前院走去。
  劍琴有點擔心的說:“這里是無爭大師的地方,你就這么答應了,不知道大師會不會生气?”
  我冷笑:“無爭大師出家不過是為了向善,他都能拼了性命不要的收留他們,又哪里差這小小的一點規矩了?”
  劍琴搖頭,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對無爭有這么深的敵意,他不會明白,我這么懶散的一個人,如何會閑著沒事來找气生?我瞧不上眼的人如何能讓我看他們一眼?!
  我只是覺得無爭這個人實在是有點危險罷了,讓飛雪他們快走自然是最穩妥的辦法,但是我總怕要是真的有什么變故,現在再走,只怕已然遲了。倒不如在這里,我或許還能照顧一下他們──如果沒事當然最好,也可以了了飛雪和盧陵的一個心愿。
  “我們去多找一些紅布之類的,信蘭和威遠正好就做花童,咱們今晚也都不回去了﹍﹍我還是第一次當媒人呢。”
  我顯得興致勃勃,劍琴笑看著我,說道:
  “楚凡,你真的跟我想的很不一樣,最初看到你的時候我還在想這個人又陰沈又無趣,現在看起來無趣的反倒是我了。”
  “﹍﹍你現在才知道呀?”
  我回他一笑,心里面卻在暗暗的心惊,原來來京這短短几個月的時間,我已經變了么?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心里不再被往事填得滿滿的,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心也能夠單純的隨著一句簡單的話而快樂?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眼前不再彌漫著那片無邊的血霧?
  我現在的樣子,有點象三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無懼的楚寒了。
  是否時間和友情的力量加在一起真的可以治愈一切的心傷?﹍﹍那么如果說哪一天我真的能沒有什么顧忌的回想起那段往事的話,是不是就代表著我真正的可以走出以往的那段陰霾了?
  我不知道。
  小廟里面沒有那么多的紅布,無爭找了半天,才找出來一塊紅色的方巾,蒙在飛雪頭上權充蓋頭,一條紅帶子被我打了個花結,纏在盧陵的胸前,兩根蜡燭包上紅紙,明晃晃的點在了廂房。
  凄清的小廟,一下子竟也顯出几分喜气來,我扶著盧陵的手,把他領到飛雪面前,盧陵嘴里頭猶自叨著半塊糕餅,傻呵呵的笑著也不說話。
  劍琴在上面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之類的傻話,他們兩上又哪里有高堂可拜了?我只管按著盧陵的腦袋,一下下的拜下去,最後才扶著他的手把飛雪的紅蓋頭揭開。
  天早就黑了,紅燭映照之下,把飛雪臉上新擦的胭脂映得更紅,整個人顯得豔麗不可方物,飛雪嘴角含笑,眼中卻蓄滿了淚水,雙唇顫抖的望著盧陵,嘴里喃喃的說道:
  “盧陵,盧陵,我從來都沒敢想過咱們竟然真的會有這么一天﹍﹍”
  話沒說完,淚水已經流了下來,她忙用袖子拭去,盧陵卻只是傻呵呵的望著她,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一喜一怒,一哭一笑,似乎早就和這個無情又多情的塵世無關了。
  我不知道他們以前曾有過什么故事,但是看到眼前這樣的情景,再想想盧陵以後的樣子,心里面也不由得有點微微發酸。
  信蘭和劍琴早就悄悄的背過頭去,算起來還是威遠比較遲鈍,只是有趣的望著他們兩個。
  無爭笑呵呵的斟過個兩杯酒:“來來來,喝過了交杯酒,你們可就是夫妻啦!”
  清醇的美酒閃著琥珀色的光渾,一聞之下,香气扑鼻,我接過酒杯仔細的看了看,沒有覺得什么不妥,不被查覺的用銀針探了一下,也沒有什么不對,酒里沒毒,這點我能肯定。
  飛雪的手臂勾住盧陵握杯的右手,看著盧陵一點點的把酒喝下去,自己也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臉頰紅扑扑的,更曾嬌豔,愣愣的看著盧陵,又似歡喜又似悲傷,眼波流動之間,說不出來的好看。
  我微笑:“新娘子也要親一下新郎才行嘛。”
  飛雪的臉上立刻染上紅霞,狠狠的瞪我一眼。
  “新娘子可不要動刀動槍,那可不吉利哦。”
  信蘭跟著起哄,“是呀是呀,飛雪姐姐要親一下盧陵哥哥才對。”
  飛雪不再說話了,臉上的紅暈更深,緩緩的閉上眼睛,小嘴慢慢的湊了過去,鮮紅的唇一下子印在了盧陵的臉上,就連盧陵這個什么都不懂的人,都象是有了一瞬間的失神。
  讓人不由得心生向往:這個盧陵王沈意,沒有中毒之前該會是怎樣的一個風流人物?那個時候他和飛雪之間又會是什么樣子的呢?那必然是一副絕美的景色,沒有人會怀疑,兩人之間這時所流動的光暈名為“幸福”。
  多少年後,我也總是在想,是否到了几十年後發白齒稀的時候也會記得這么美好的一刻?
  飛雪臉上帶著一朵羞澀的笑,眼睛慢慢的睜開,深情的望著盧陵,眼中說不盡的千言万語,百种情深,就象是月下盛開的曇花,說不出的神秘美麗,手中的酒杯卻突然“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一下子碎成了無數的小片,她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喃喃自語: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我這也實在是太開心了﹍﹍”
  手無力的伸出去想要去揀地上的碎片,身子一歪,人卻也開始一點點的軟倒在地,她終於覺查出了不對,再也顧不上酒杯,眼睛慢慢的對上了盧陵沒有意識的笑臉,眼里面現出了恐懼的神采,但是更多的卻仍是深情,就象一朵盛開的鮮花在最美的時候身枝頭滑落,嘴角仍然帶著一朵笑花,眼睛的焦距卻慢慢的朦矓了,手無力的伸出,想要摸一下盧陵的衣角,卻又最終垂下,呼吸已然停止。
  盧陵傻笑的回望著飛雪,眼神同她一樣的朦矓,看到她倒在地上,手指頭動都沒有動上一下。眼前這個他曾經深愛過的人,是生是死,是在是不在,他都再也沒有一點感覺。
  也許,現在飛雪才是真正的和他在一起,真實的盧陵,早就死在服下散魂丹的那一刻,眼前的洞房花燭,只不過是飛雪心里面造出的幻鏡,是生的人對黃泉彼岸親人的不舍。
  我臉上的笑凝結了,劍琴臉上的笑不見了,信蘭想要張口大呼,卻半天都發不出聲音來,我的心中一片混亂。
  時序是如此的混亂,剛剛是百花盛開的春天,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寒風凜冽的嚴冬。我早就看出不對勁,想要去扶住飛雪,卻惊駭的發現,自己竟然也是一動也不能動,整個人癱軟在地,是誰?在什么時候,竟然在我的身上也下了毒?
  眼角的余光掃過去,劍琴也逐漸一點點的軟倒在地,僥天之幸,他的呼吸仍在,我試著運了運气,全身一片麻木,但是沒有痛感,看來不管下毒的是誰,他想殺的只有飛雪一個人,我們只不過是受了池魚之殃,中的應該是麻藥。
  是誰?是誰?到底會是誰?
  飛雪﹍﹍竟然就在我的面前﹍﹍被別人毒死了!
  信蘭和威遠呆呆的站著,盧陵仍在笑嘻嘻的吃他的糕餅,我的眼睛對上了全屋內唯一一個有表情的人,無爭和尚正對著我微微的冷笑。




西江月 第七章(上)



  “無爭,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我盯住無爭,一字字的問道。跟飛雪和盧陵相處了才不到半天,但我對他們卻是有一种說不出的感覺,因為雖然盧陵已經是永無恢复的可能,但是看到他們的樣子,卻能一下子讓我對人世間的諸般感情有了希望一樣,至死不渝的愛,原來并不只是童話
  ──可是,飛雪的死,卻一下子打碎了一切。
  無爭大笑:“原來我真的沒有看錯,楚先生果然疑心到我了,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出來的呢?”
  “你做的并沒有破綻,我本來對你也沒有什么疑心,但是別的人不明白,你這么一個老江湖卻不應該不知道,飛雪他們留下來只有危險,你這么下功夫的挽留他們,還會有什么好心?”
  我環顧四周,“昔日的天下第一名廚突然懊悔自己的前半生所為,從此出家為僧只做素菜,但是你所住的地方雖然偏僻,卻不簡陋,你為我們所做的菜肴雖然都是素菜,但是食材卻都是最上等的,誰會為你這么費力的准備這些?你自然有你的靠山了。”
  無爭拍手:“楚先生真是個聰明人,幸好最後贏的是我,不然我可真要傷腦筋了。”
  “﹍﹍你說得對,所以現在是我在傷腦筋。”
  自來成王敗寇,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而且就是現在我也想不出來你是如何下的毒,你的手段的确高明。”
  無爭笑得得意:“能毒得倒有名的‘殘劍’飛雪的毒,自然不會是尋常的東西,說起來簡單,害了她的,就是那杯酒。”
  “酒里面并沒有毒藥。”我不相信自己的眼光會差到這個地步。
  “不錯,酒里面一點毒藥都沒有,而且還是大補,不然豈能瞞得過她?只不回蘇醉雖然無毒,加上种在後院的七葉草的香气,兩者混在一起卻是天下奇毒,飛雪喝了那么一大杯下去,就是神仙也沒有命了,何況她這么小小的一個凡人?你和吳公子雖然沒有喝酒,但是必定也聞過這兩者的香气,十天半個月之內只怕也是動彈不得了。”
  無爭說得悠然,我听了心里面只覺得一陣陣的發苦。
  七葉草!多好听的名字!我和劍琴在後院看到的那株藍色綠頸的小花一下子浮現在眼前,那妙不可言的清香似乎扑面而來﹍﹍
  美麗的東西果然都是碰不得的,原來,那就是害死飛雪的原凶﹍﹍
  “那么為什么盧陵同樣也喝了回蘇醉,聞過七葉草,卻一點事都沒有?”
  “他原來就中了散魂丹,以毒攻毒,當然不會有事了。”
  “﹍﹍你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我皺眉,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原來盧陵中的散魂丹,就是你下的毒!”
  “哈哈哈~~~~~~那是當然!能夠把名震天下的盧陵王弄成這個模樣的,除了我李一刀,還再會有別的人嗎?”
  無爭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深以為榮。
  我不禁怀疑,這個人,可還有心?!
  飛雪的身子仍然委頓在地上,臉上含笑,看上去依然美豔如昔,在他的旁邊,呆呆的站著昔日的盧陵王,這一生一死的一對戀人,他們本來擁有年輕,財富,生命,還有彼此間無价的愛情,他們本可能會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一對──但是現在這所有的一切,卻被眼前這個人一手給毀掉了,他一點愧疚都沒有,還在大言不慚的夸耀自己的罪行!
  暗藍色的小草又浮現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的心里被恨意塞得滿滿的!
  如果,我能早點勸說飛雪他們离開,那么也許他們現在還可是活著的﹍﹍
  如果,我沒有到後院去,那么眼前的這個小人就算是害死了飛雪,也不至於還敢在這里這么的猖狂﹍﹍
  如果,如果,如果!!!!!!
  已經發生的事,只會成為事實,而不會改變,一切都沒有如果。
  “難怪大師要出家,能做出這樣事的,除了狼心狗肺的人之外,也就只有象你這樣沒心沒肝的人了!你就不怕將來會有報應?我如果是你,只怕半夜都會睡不著覺﹍﹍你可真得當心,被你害死的飛雪可不是什么簡單的角色,說不定真的會時不時的來找你索命啊!”
  我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再去挑釁他,但是心里面實在是壓不下這口怨气。
  師父也曾經說過,寒儿看似聰明,其實最為糊涂。
  “﹍﹍楚先生真是勇气可嘉,對於你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李一刀一向是很是佩服,你這樣的人,留到主人來了再處理還真是一种浪費。”
  無爭臉露猙獰,一步步的向我走來,威遠和信蘭他不敢碰,劍琴也是有靠山的人,我這么惹他,他自然要來找我的麻煩。
  原來,很多事真的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想不到楚寒無根浮萍一樣,最後竟會死在這么一個卑鄙小人的手上!
  無爭离我,已經只有三步遠的距离﹍﹍
  “住手!不要動他!”
  威遠突然衝了過來,站在我的面前緊緊的護住了我。
  無爭停下腳步,有趣的看著他:
  “小侯爺,請問你還有何吩咐?”
  威遠咬了咬牙:
  “楚凡曾是我的先生,你不能動他!”
  “小侯爺恕罪,但是這個人卻是非殺不可的﹍﹍您要是還有什么疑問,日後我家主人自然會向您解釋。”
  無爭嘴里面說得恭敬,手卻搭上了威遠的胳膊,想要把他拽開。
  “威遠,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你還是下去吧,大人的事,不是你小孩子能管得了的。”
  敢動盧陵王的人,都是和皇族有關的,要是顧忌威遠和信蘭這兩位小侯爺,無爭也就不會在這里動手了。京城里面皇親國戚又分出了許多的派別,他不知道是哪個人的手下,說得客气,要是万一真的翻臉,這等荒郊野外,威遠信蘭几個人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威遠死死的站在原地,整個人不住的發抖,卻是一動也不動,信蘭突然緩步走了過來,柔聲說道:
  “無爭大師,你說的很對,但是楚先生是江丞相獨子江潭江公子的心上人,你這么招待他,將來我跟威遠也不好跟江叔叔交待呀。”  
  無爭愣了一愣,笑道:“小侯爺,你真是在哄我不知道了,江公子的心上人要是這位楚先生,那么吳公子又算是什么呢?”
  我暗暗可惜,信蘭這個謊話說得好,可惜用錯了地方,無爭熟知江潭,劍琴的事,這下子怎么能夠騙得過他?江潭那樣的一個花花公子,又怎么會真的看上我現在這樣的一個人?
  “吳公子早就攀上了七王爺,江公子他可不看在眼里啦。”
  “小侯爺,現在七王爺和江公子都沒在這里,你自然想怎么說都行。”
  “這個,卻是有吳先生也可以做證﹍﹍吳先生,你說是不是?”
  劍琴想也沒想,极為肯定的點了點頭,說道:“那是當然,七王爺對我可遠比江潭那個人要好得多了。”臉卻一下子變得更白了。
  無爭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儿,卻突然大笑起來:
  “小侯爺,老和尚當真服了你,給你個杆,你就順著爬上來,什么樣的謊話都敢編排,連七王爺都敢拿出來做擋箭牌──我要是真的這么就信了你,李一刀這輩子也就不用再混了!”
  信蘭連眼眉都沒有動一下,歷聲喝道:
  “住口!你既然知道我裴信蘭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爺,哪里就輪到你一個小小的下人來跟我這么說話了?”
  無爭被他的气勢唬得一愣,他顯然是沒有想到眼前這看似柔弱的男孩會有這樣的气勢。  
  信蘭清澈的眼睛瞅住無爭,人卻是更加鎮定:
  “無爭大師,我知道你是個人材,你要是不相信我那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倒很想問問你,你這么辛苦的投毒下藥,為的是什么?﹍﹍難道我猜得不對,你為的竟然不是名利兩個字?”
  信蘭一頓,語調變得溫柔:
  “如果說你是個明白人,這個時候就不應該來得罪我,闖江湖的都說‘多個朋友多條路’,我堂堂靖安侯府的小侯爺,你要是今天賣給了我們這個面子,今後你多的何止是一條路?於你只會有好處,不會有坏處﹍﹍何況我也沒難為你什么事,只不過讓你先等一等到罷了。”
  “這﹍﹍”
  “無爭大師,很多事是成是敗都只在一念之間,很多人是興是衰也只在一念之間,你﹍﹍可要想好了再說呀!”
  信蘭的語气一下子又轉為嚴厲,無爭至此已經完全被他說服了,不再猶豫,深深一躬到地:
  “小侯爺教訓得是,看來是無爭見識太少,今後還請小侯爺多多提攜。”
  信蘭微笑:“你能明白,那就是最好不過了。”
  這一笑之間清華貴气,昔日諸葛孔明運籌維幄之中,決胜千里之外的風采,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在信蘭身後卻是看得明明白白:信蘭身上的衣服,早已經濕得透了。



西江月 第七章(下)
  
  “說得好!說得好!真不愧是幕天的儿子,信蘭,小王原來倒是小看你了!”
  門外突然傳來大聲的鼓掌喝彩聲,廟內諸人都是一惊,抬頭望過去,只見廟門無聲無息的開了,一隊金盔金甲的衛士魚貫而入,動作整齊,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每個人的腳步都十分沈穩,這許多的衛兵,竟然都夠得上江湖上武林高手的標准!
  衛兵不聲不響的迅速進入大廳,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立於兩側,最後的几個人往兩邊一分,現出了當中簇擁著的一個少年公子來,來人錦袍玉帶,看上去儒雅風流,滿身貴气,如果說不去看他眼中那三分邪气,五分陰狠,二分深不可測的話,的确是一等一的人物,但是我看了卻只覺得心里面一陣陣的發冷。
  這個人,赫然竟是多日未見的七王爺沈靜!
  我的血液,一下子整個儿的凝住了。
  沈靜怎么會也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偏僻地方來?如此的時机,如此的巧法,說他是來游山玩水,只怕連盧陵都不會相信,心里就象煙花,點著了引線,一連串的火花就爆裂開了:
  多日未見沈靜來糾纏劍琴,也沒來找我算賬,我曾想他是在圖謀皇位,事實卻也和我的猜測相距不遠,他不是在忙著打皇上的主意,而是在一股勁的琢磨怎么害對他有危脅的盧陵了!
  他下毒害了盧陵,卻不想讓他死﹍﹍飛雪帶著人逃出來,他自然要追﹍﹍但是看他的樣子,并不象是一開始就追得上的﹍﹍我的眼睛停在了站在沈靜身後的一個巨人身上,那人的長相极為奇特,隆目高鼻,皮膚黝黑,看上去象是個西域人,太陽穴高高的鼓起來,腰間配著一把奇形怪狀的大斧,一只小巧的白鴿正停在他的指間嬉戲。
  飛鴿傳書!
  我恍然大悟,後院里那群悠哉閑哉散步的鴿子群一下子浮現在眼前,和那朵藍色的七葉草一起,不停在我腦中旋轉著,其間雪花飛舞,只轉得我暈頭轉向,如果我還有力气,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把他眼前的人親手送進黃泉!
  可是現在,我只能對著沈靜一聲長嘆:
  “七王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咱們這下子可是又見面啦!”
  劍琴的臉色本來就不好,看到沈靜來了更是紅一陣白一陣,咬住了嘴唇只是不說話。
  沈靜不理采我,詫异說道,
  “信蘭這是怎么啦?剛才還說得好好的呢,怎么看到靜叔叔就不說話了哪?”
  信蘭怔怔的看看沈靜,又回過頭來看看躺在地上的我,幽深的大眼睛閃著恐懼的神采,一聲不吭。
  威遠是最天真的人,看到沈靜來了,大為高興,跑上前去施禮:
  “靜叔叔,你來的正好,這個坏人欺負我們,你快點替我拿下他!”
  沈靜微笑,“哪一個膽敢得罪你?靜叔叔自然會替你出气。”
  語气和藹,听著讓人說不出的舒服。
  信蘭咬了咬嘴唇,顫聲說道:
  “靜叔叔﹍﹍侄儿不敢要你教訓哪個,只求你一件事﹍﹍你,你饒了楚凡的性命,好不好?” 
  “﹍﹍哦?”沈靜的眼睛亮起來了,“信蘭真的是大人了呢﹍﹍既然你都開口了,我豈有不充之理?不過這件事太麻煩,你跟威遠先回去,我請楚先生跟劍琴到我府上先住上几天,等他們玩夠了就送他們回去,你說好不好?”
  “﹍﹍靜叔叔,我怕楚凡鄉下人不懂得你府里的規矩,那豈不是還要讓你來操心?倒不如我帶回去跟我作伴,想來他也不是多嘴的人﹍﹍吳先生教養好,就讓他跟你回去﹍﹍”
  信蘭小小的身子几乎要站立不住,清秀的臉上滿是求肯之色,我看著不由得心生怜惜,楚寒值得什么,要你來如此為難。
  沈靜的臉一下子沈了下來:
  “信蘭,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楚先生是你的貴客,到了我那里我還能虧待了他不成?我送你回去,你父親自然就會跟你說清楚。”
  原來裴幕天是站在沈靜這一面的。
  “靜叔叔﹍﹍”信蘭還想說話,沈靜一揮手止住了他。
  “來人,送兩位小侯爺回府!”
  兩名金甲大漢立刻走上前來架著信蘭威遠兩個就往外走,威遠被這個變故惊得呆了,整個人開始結結巴巴
  “靜叔叔﹍﹍這是怎么回事?﹍﹍你﹍﹍我﹍﹍”
  傻呆呆的樣子好生可愛,看上去就想讓人欺負的樣子,盡管他長得比信蘭壯實多了,我卻极為肯定他在秀娘肚子里的時候一定被信蘭掠奪得很慘,才會有用的東西都被信蘭弄走了。
  無爭臉上得意一笑,上前施禮道:
  “屬下參見七王爺!”
  沈靜揮了揮手,“免了,大師這次立了大功,小王還沒有賞你呢。”
  無爭臉上露喜色,老臉上皺紋堆得高高的,連眼睛都笑起來了,連稱不敢─他這樣副尊容,就是山里的老癩蛤蟆都比他好看几百倍!
  沈靜不再看他,翻臉象翻書一樣,又對著被架出去的信蘭威遠和藹的一笑道:
  “信蘭,威遠,這次算是本王的不是,打攪了你們的玩興,等過個兩天,你們提地方,我再帶你們去好好樂一樂,來給你們賠罪,你們說好不好?”
  威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說不出來話來,信蘭掙扎不動,索性也就不再費力气了,突然直視沈靜的眼睛,黑眸幽深,一字一字的說道:
  “靜叔叔,楚凡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我現在還小,只能希望你不會食言﹍﹍”
  “﹍﹍不然的話﹍﹍靜叔叔將來一定會後悔今日所為的!”
   對著抓住他的衛兵一聲喝斥:
  “放手!我自己有腿有腳,難道還要你們來扶著走路嗎?”
  那大漢比信蘭高了一倍不止,听了這話,卻不由自主的為他的气勢所懾,乖乖的放開手,信蘭邁開大步向外就走,小小的身子挺得直直的,竟是不再回頭!!
  如此的冷靜果斷,如同沈靜所說,信蘭是真的長成大人了。
  沈靜看著信蘭走出去,露出大感興趣的表情,滿含鄙夷的看我一眼,那模樣就象在看一只蟑螂一樣,象是不明白為什么我這樣的人會讓信蘭如此大費心思。
  我暗叫不妙,他對信蘭的興趣太大了,好象把他當成了游戲對手的樣子──這樣子下去倒霉的自然是被當成棋子的我了。
  他會如何來對付我呢?
  ﹍﹍這個問題好象暫時還用不著考慮。
  沈靜的目光,游移到了同樣躺在地上的劍琴身上。
  劍琴雙眼滿是倔意,目露凶光,眨也不眨的回視他,只是配上他絕美的臉,卻少了很多的說服力,象一只与主人鬧脾气,昂貴的小波斯貓一樣,只想讓人好生疼愛﹍﹍
  ﹍﹍或者是讓人破坏﹍﹍
  我的心沈了下去,劍琴越是這樣,只怕沈靜這個唯我獨尊的家夥就越不會放手了。
  沈靜果然被他逗得很樂,走上几步充滿興味的看著劍琴,那樣子象是當場就想抱抱摸摸,卻又強自忍住了。
  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節操了?我看了看劍琴被土弄髒的衣服,明白了沈靜的顧慮:做盡肮髒事的七王爺,原來還是個有很嚴重洁僻的人。
  沈靜一揮手,那個高大的外族人上前一步,把劍琴抱在怀里,劍琴全身同我一樣被麻得軟軟的,一動都不能動,手臂無力的垂下,頭發披散,象是一道黑亮的瀑布,看上去只讓人覺得他荏弱無依,明亮的雙眸卻狠狠的瞪著沈靜,沈靜下令:
  “哈森,將他先送到清心閣吧。”
  原來這個給了我极大壓迫感的高手,叫做哈森。
  哈森面無表情,抱起劍琴轉身就走──這樣一個大美人抱在怀里面,他象是一點感覺都沒有,讓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個太監,沈靜才會這么放心的把劍琴交給他。
  哈森抱起了劍琴,原本停留在他手指尖上的白鴿飛了起來,大廳內地方寬廣,盡管气氛如此緊張,小鴿子卻渾然不解人意,還是自己飛得悠游自在,一片片雪白的羽毛落在地上,那一刻,我突然有點理解盧陵王曾有的心情,生活在這樣一個爾虞我詐的宮廷,真的還不如一只小鳥自由自在。
  他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可是他也必然是最為寂寞的皇子──人世間,從來都是高處不胜寒。
  “小鳥!小鳥!”
  飛動的白鴿果然吸引了在愣愣的發呆的盧陵,他本來在好奇的看著進來的諸多金甲衛士,這時突然欣喜的大喊起來,他對小鳥,真的是別有一种感情。
  沈靜微笑,上前捉住了盧陵亂揮亂舞的手臂,臉上滿含愛怜:
  “九弟,這下子你真是受苦了!我本來只不過是讓飛雪那個賤人去看看你在做些什么,誰知道她卻非要跟你玩什么愛情游戲。”
  “﹍﹍唉,也是她知道得實在太多了,不然我倒不會這么急著要找你的麻煩,自家的兄弟,現在看到你的樣子我也實在是難過得呢﹍﹍”
  沈靜嘴里說得好听,眼中卻射出了只有胜利者才會有的光彩,生為皇族中人,本就不會有什么兄弟情誼。沈靜的所作所為不能說是錯,只不過也太心狠手辣了點。
  盧陵沒有理他,仍舊在痴痴的喊著:
  “小鳥!小鳥!”
  那只鴿子跟他很投緣,或許是連它也能覺出盧陵長得好看,竟真的飛了過來,停在了盧陵的肩膀上。
  盧陵大喜的要去摸它,白鴿一惊卻又飛走了,周圍都是帶刀的侍衛,它選來選去,停在了躺在地上的飛雪的尸身之上。
  盧陵的眼光一直在追隨著白鴿,他抓不到它,大是著急,看它停下來,也向著白鴿走了過去。
  沈靜看著盧陵跟白鴿玩耍,不禁不耐煩起來,既已胜了,那就過了,現在的盧陵王,已然不再能引起他的興趣。
  “九弟,你還是不要玩了,父皇在等我們呢。”
  盧陵當然不會理他,仍然一步步的向白鴿走去,嘴里面傻傻的叨念著:
  “小鳥﹍﹍飛﹍﹍飛﹍﹍飛﹍﹍”
  “來人,請九王爺回去!”
  立刻就有兩個人走上前,拖住了盧陵的兩個手臂往門口拽去,盧陵掙扎起來,可是他又怎能掙得脫這兩名高手的控制?原本的呢喃頓時變成了大叫:
  “飛∼飛∼∼飛∼∼∼∼∼!”
  “飛∼∼飛∼∼∼!”
  “﹍﹍﹍﹍”
  “飛﹍﹍﹍﹍”
  “﹍﹍﹍﹍”
  “﹍﹍﹍﹍”
  他人被向後拖著走,喊聲突然停了下來,整個人一下子一動都不動,目光更加呆滯,被這突來的靜默所攝,連沈靜都不由自主的看了過去,盧陵卻只是呆呆的瞅著鴿子,不動也不說話,木雕泥塑一樣,沈靜無趣的搖頭,呵斥兩名護衛:
  “還不快點送他回去?”
  兩名護衛應聲加重了手勁,盧陵任他們拖著後退,仍是一動不動,卻突然爆發出了一聲凄歷的大叫,聲音嘶啞難听,撕心裂肺,象是鬼哭狼嚎一樣,飛雪身上的鴿子,被這聲音一嚇,扑喇喇的飛了起來。
  “飛∼∼雪∼∼∼呀∼∼∼∼∼!!!!!!!”
  盧陵的口中,一下子噴出血來。




西江月 第八章(上)



  据說,中了散魂丹的毒,天下間再沒有解藥。
  那么,又是什么樣的一种力量使得盧陵回复神智了呢?
  沈靜臉上平靜不見了,無爭臉上的微笑消失了,抓住盧陵雙手的兩名護衛不由自主的松開了手,我愣愣的看著仍然眼神呆滯的盧陵,心里面的某一個角落象是要溶化了。
  鮮血仍舊順著盧陵的嘴角不斷的涌出來,盧陵一聲大喊後就再沒發出聲音,眼睛痴痴的盯得看著飛雪的尸体,讓人分不清他是在思考還是在發呆,是痴傻還是清醒,良久,兩滴透明的水珠才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下來。
  盧陵,終於動了。
  他一下子扑在了飛雪的身体上,更多的淚水無聲的滑落,打濕了飛雪的發,暈開了飛雪臉上的胭脂,他小心翼翼的吻上飛雪依然豔紅的小嘴,嘴邊鮮紅的血把飛雪的嘴染得更增麗色,盧陵痛苦的低語:
  “飛雪,飛雪,飛雪﹍﹍”
  似乎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是他在世上所會說的全部言語。
  似乎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已經涵蓋了整個的天地。
  飛雪的臉上,仍然在微笑著。
  沒有人會否認,他們是這世上最美的新娘与新郎。
  沈靜長嘆一聲,“九弟,你似乎總會做些出乎我意料的事來!”
  盧陵的目光愛怜的專注在飛雪身上,象是沒有听到沈靜說話一樣,并沒有看向他,隔了半天才低聲說道: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樣做?你該知道,我從來都沒有跟你們爭什么的意思!”
  “不管你想不想,你畢竟擋了我的路,如此而已。”
  沈靜的語气漠然。
  “﹍﹍就為了這么簡單的理由,你就非要置我們於死地不可嗎?”
  盧陵的語气中沒有責難,只剩蒼涼。
  “帝王守則第一條,順我者生,逆我者亡,你是擋在我面前最大的一塊絆腳石,這樣的理由,難道還不足夠?”
  “﹍﹍可我畢竟還是你的兄弟呀!”
  “﹍﹍兄弟?”沈靜不屑。
  “歷史上多少位名君都是殺兄軾父的凶手,生在王家難道你還想要兄弟?!﹍﹍也許我真的不該對你下手,你比我想得還要天真太多。”
  盧陵的眼睛茫然無神,他無法理解沈靜眼睛里面所閃耀著的野心勃勃的光芒。 
  “宮廷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要真的要怨,就去怨父王對你太好吧,匹夫無罪,怀璧其罪﹍﹍很不幸地,恰好我這個人最大的信條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該感謝我并沒有直接對你下殺手才對。”
  “感謝﹍﹍你﹍﹍?”
  “﹍﹍”
  盧陵的頭低下去,再不說話了,他象是突然間發覺這种爭論實際上毫無意義,他明白如何,不明白又會如何?飛雪早已經是那個世界的人了。
  每個人都是以自己為中心點在考慮事情,每個人都以為自已的煩惱是天底下最多的,沈靜看重的是權勢,盧陵的眼中,從過去到現在,所看重的也只不過一個飛雪罷了。
  盧陵突然瘋狂的大笑起來:
  “七哥,七哥!我只希望你將來也會真心的愛上一個人,讓你也嘗嘗得不到所愛人的滋味,讓你也能親身試一試這种無能為力的痛苦!”
  “我不罰你,天會罰你~~~!!”
  聲音听起來陰森可怖,象是詛咒一樣。
  沈靜微笑:“九弟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天底下我最愛惜的人就是我自己,你七哥這輩子都不會有那么個時候。”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
  “而且我和你又不同,只要是我想要的,就絕不會得不到──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真心喜歡上了誰,我也決不會象你一樣束手無策,任人宰割──這就是有權利和沒有權利的差別,可惜你此時就是明白,也已經遲了﹍﹍哦﹍﹍九弟你已經再也不會有机會看到這些了,對不對?”
  “﹍﹍不錯,七哥你的眼光還是那么敏銳啊﹍﹍可你,你﹍﹍并不是﹍﹍神仙,”  盧陵喘息著答道,聲音變得越來越小:
  “天﹍﹍下事﹍﹍又豈能﹍﹍盡如﹍﹍你﹍﹍如你﹍﹍所﹍﹍所﹍﹍”
  “﹍﹍﹍﹍”
  沒有吐出的“愿”字被盧陵含在了嗓子里,他的聲音一下子嘎然而止,整個人伏在飛雪身上,再無聲息。
  大殿內一片寂靜。
  久久,一名衛士才敢近前,大著膽子把他的身体翻過來,只見盧陵胸前血跡斑斑,嘴唇抿得緊緊的,唇邊下巴上也盡是吐出來的血,顏色卻是暗紅,血液早就凝固了,一柄小巧的短劍露出劍柄,赫然深深的插在了他的心口窩上。
  不管後世的史書將會如何記載,在這一刻,廟內的諸人卻都是明明白白的知道:名震天下的盧陵王沈意,就是在此時,此刻,此地,在這個离京師不到百里的小廟內,為情,自盡身亡。
  他的出身,他的才气,也許曾經是多少名門貴胄傾羡的對象,他的美貌,他的体貼,也許曾經是多少京城名媛愛慕的原因──可是,這一刻間,一切都已經成為了歷史,世上不會再有盧陵王這個人了!
  那一排排默立的沈靜的護衛們,又會是何等到的心情呢?
  早在沈靜查覺之前,我就已經發覺了盧陵的動作 ,現在只能愣愣的看著插在他身上只剩劍柄的短劍﹍﹍好生眼熟樣子﹍﹍是了,依稀記得,就在白天,飛雪就是用這柄劍指著我和劍琴,目露凶光:
  “你們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 
  當時我是如何回答的呢?言猶在耳,雖然我回想起來象是過了一百年:
  “我們是誰并不重要,過路人罷了。”
  ──仍能記起初見盧陵是那种惊豔的感覺﹍﹍
  我突然也笑了起來,看著眼前這一切,除了笑,我還能做些什么?天下事天下人管,楚寒一介懶人,學不來這么复雜的事情,楚寒一個局外人,也管不起這樣大的閑事,楚寒現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毒之人,更是無力來管這樣大的事情!
  沈靜沒錯,就象打仗總要流血的道理一樣,他想當皇帝,就只能心狠手辣,踏上了這條路,他不殺別人,那么下一個被殺的也許就會是他;
  盧陵更沒有錯,他最大的錯誤就是投生在帝王之家,一個人生錯了地方,自然只好一切都重新來過才行,只希望他下輩子能記取這個教訓,普通一點,平凡几分,能平平安安的活到老,那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他們都沒有錯,那么錯的又是誰?總不會是我。
  盧陵和飛雪靜靜的躺在地上,美麗動人,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統統變成一捧黃土,再也不留一點痕跡。
  我笑得更加大聲,直到笑出了眼淚。
  沈靜皺眉:“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
  我怎么能夠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呵呵﹍﹍我在想七王爺會如何去對信蘭解釋你的食言──那一定很有趣呢。”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沈靜到時候會編出什么樣的謊?我真的很感興趣,他曾經答應了信蘭要饒了我的性命,現在卻已經注定要食言──我不是笨蛋,親眼看到了他逼死了盧陵王,就是現在讓他大為心動的劍琴只怕都活不下去,何況小小一個得罪過他的楚寒?不管我愿或不愿,我終於還是圈進了宮廷斗爭中,變成了犧牲品。
  沈靜眼里的愕然一閃而逝,看得我笑得更開了,難道我的表現就真的那么笨拙,連這樣的一點小事都看不透的樣子?
  “不,現在還用不著解釋﹍﹍你還有別的用處,現在殺了,稍嫌可惜了點。到了你該死的時候,信蘭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你不殺我?為什么?我還會有什么用處嗎?”
  我一口气問了三個問題,是真的很意外。
  “哈哈﹍﹍只不過是暫時不殺你,用不著那么惊訝──反正,早晚你都是要死的。”
  沈靜說人生死就象是說天气好坏一樣,轉身往門外走去,再不看我一眼。
  与此同時,我的後頸突然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陣發黑,我明白,我是被別人敲暈了﹍﹍
  沈靜,倒底你有什么企圖?
  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被關進了一間地牢里面。



西江月 第八章(下)


  手臂被綁得緊緊的吊在柱子上,身上的麻藥效力未褪,我全身仍然一點力气都沒有,只能無力的任頭垂在胸前,頭發上的水珠滴滴嗒嗒的淌了下來──為了叫醒我,他們顯然是用上了一點儿冷水,一名大漢不耐煩的揪住我的頭發,把我的臉掀得後仰,對上我半睜的眼睛:
  “醒了嗎?﹍﹍既然醒了就不要在那儿裝死!”
  回身對另一個人吩咐道:
  “老王,快去回稟王爺,就說這小子已經醒了!”
  他的手一松,我的頭又回复到原來的姿勢,但是這一抬一放之間,卻已經讓我能夠看清楚周圍的布置了:整個地牢极大,四周的牆壁上明晃晃的點著火把,把一間大屋子照得象是白晝一樣。
  我右手的方向,擺著一排排的型具:皮鞭,夾棍,烙鐵,鐵鏈﹍﹍不管是公堂上該有的,還是動私型應用的,應有盡有,每一樣東西都擺放得很整齊,但是很多鐵器上卻都還留有暗紅色的污痕,這些東西,顯然都是被人用舊了的,看上去只讓人毛骨悚然,不知有多少人曾經死在這些刑具上面?周圍的空气似乎都殘存著將死之人的怨念。
  潑我冷水的大漢似乎是個管事,在我左手邊還或坐或站著几十個同樣裝束的高大男人,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橫肉,簡單的布衫布褲,眼中卻透露出掩飾不住的殘忍來,看著我的樣子只能用不怀好意來形容。
  如果在這里現安排一個小鬼,一個判官,沒有人會怀疑這里不是地獄。
  除了把我弄過來的沈靜,誰又會有這么大的手筆來布置這樣一個地方?
  門口傳來腳步聲,外面一大群的人齊聲的問好:“參見王爺!”
  兩名大漢連忙小跑過去打開房門,沈靜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眼角眉稍都帶著說不出來的得意,我心中一動:
  “﹍﹍你把劍琴怎么樣了?”
  “哈哈哈﹍﹍芙蓉帳暖渡春宵,還能怎樣?﹍﹍可惜本王挂記著要來看你,只得暫時辜負佳人了。”
  我心里面一痛,卻又滿是不解:我不認為我有這個魅力,能讓沈靜拋下剛得手的劍琴跑來找我的麻煩,又或者他真的這么恨我入骨,竟然舍不得馬上殺我,還要慢慢折磨我至死不成?我印象中的沈靜并不象是這么不顧大局的人,我在他眼中象是螻蟻一樣,哪里用得到勞動他的大架?
  沈靜慢悠悠的走到我的身邊,於是我的頭發又被旁邊的人拽起來了,仔仔細細的端詳我半天,他滿含厭惡的撇了撇嘴:
  “你的樣子看上去真是狼狽。”
  “你想要怎樣?”
  “哼,對你這樣的人﹍﹍你說我會怎樣?楚凡,我從來都沒見過象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可以自已想想你惹了我多少次?在靖安侯府裴幕天選師的時候,你撕了我的畫﹍﹍不用搖頭,就算畫是你畫的,憑我的身份,我想要的話也就是我的了。”
  這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盡管沈靜平時隱藏得很好,但他骨子里絕對是一個比沈淵還要狂妄自大的人。  
  “不過,跟你這樣卑賤的人計較,實在有失我的身份,你要是不再來杵逆我,說不定我就這么大人大量的放過你也說不定,但是!”
  他的眼中一下子射出凶狠的目光來,象是想起了在裴府那晚的狼狽。
  “你顯然不是個十分識時務的人,終於還是把我給惹火了!”
  “王爺說的可是那夜半采花賊沒有當成,卻被人給追得象野狗一樣落荒而逃的那次?”
  我不由得笑出了聲。
  沈靜臉上表情不變,“啪”的一聲,揚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我的頭發後面有人拉著,臉還是被打得偏到一邊去了,被身旁的人一拉,才又轉了回來,臉頰上迅速升起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嘴角滴出血來。
  沈靜拍了拍巴掌,用旁邊一個下人遞上來一條雪白的絹帕仔細拭了拭手,才淡淡的出聲警告:
  “不要讓我再听見你如此對我說話。”
  這個人,還真是受不得別人一點的閑气!我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就這樣,那么死掉了的飛雪和劍琴又算什么?
  “除死無大事,王爺還能把我如何?!落在你這樣人的手里,楚凡本就沒有活著的打算了!”
  “﹍﹍當真這么看得開?”
  沈靜臉上突然現出感興趣的神情,以及﹍﹍象是貓抓老鼠一樣的殘忍:
  “﹍﹍那么你現在是絕對不會有大事啦,你可知道你現在是什么樣的情形?”
  我不語,他要是想說,自然就會告訴我;他要是想賣關子,我再怎么問也是沒用。
  “現在滿朝皆知,九王爺被刺身亡,父皇震怒,下令嚴懲凶手﹍﹍這可是大出風頭的事,你說,我把這件好事讓給你,好不好?嗯﹍﹍?”
  沈靜上下打量我,終於說出了最後的目的。
  眼中嘲諷之色濃濃的,象是很有興趣想欣賞一下我惊惶失措的表情。
  我?行刺盧陵的凶手?!﹍﹍這個罪名安得有點意思。我一惊之間已然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難怪他在廟內會留我一條命在,不急著收拾我。
  ──盧陵的死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匆忙之間來不及安排好,我這個現場面的人證正好就成了最佳的替罪羊了,不愧是七王爺,一舉兩得,既毀尸又滅跡,這買賣來得精明。
  “﹍﹍如果我說不干,七王爺你又會如何?”
  “自然會有人好生的勸說你了,不過我勸你還是爽快的承認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本王保證,早晚你都會承認的。”
  沈靜意有所指的看了看那些凶神惡煞一樣的壯漢,眼中的威脅之意十足。
  在這方面,他顯然是行家。
  我搖頭,“對不住,可惜楚凡再笨不過,看來只能拂逆王爺的美意了!”
  沈靜大笑,“這樣最好!要我這樣放過你,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呢!”
  一個眼神掃過去,四周的大漢一下圍過來了好几個,那邊的鞭子勾子亂七八糟的東西也都被搬了過來,我失笑,楚寒一個人,就是有十條命也用不了這么多東西。
  “七王爺,你确定這里要罰的就只有我一個人,而不是一個軍隊?”
  我用眼睛嘲笑他這种想要嚇唬我的舉動,他真的把我當成弱不經風的軟腳蝦,以為一嚇就怕?﹍﹍雖然我現在的体力連几歲的孩子還不如。
  這一刻,我下定了決心,就是這么被沈靜活活打死了,我也決不會替他頂這個罪!
  左右都是死,楚寒不算什么,卻想要活得尊嚴,死得光彩,而不是在別人的威脅之下,被屈打成招──那樣的話,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被我揶俞,沈靜眼里的气惱之色一閃而逝,冷冷哼道:
  “你要是還有力气,不妨想想該怎么應付他們吧!”
  沒有預警地,“啪”的一聲,一條皮鞭已經抽在了我的身上,火辣的感覺霎時傳遍了全身。
  “唔~~~”
  我不由自主的悶哼了一聲,旋即緊緊的咬住了牙﹍﹍這种程度的痛,還不到讓我求饒的地步!
  事實上,我也沒有時間再來品味那一鞭所造成的傷害,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隨之接踵而至,打的人下手毫不容情,又快又狠,每一下都伴隨著尖銳的破空聲,響得象是讓人的心都會顫抖,隨後,就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然後,下一鞭又到了﹍﹍
  咬緊了牙,我暗自數著:
  “一下,二下,三下﹍﹍”
  希望能夠借此分散注意力。
  為了將來不被人看出破綻,鞭子上沾水,不會留下痕跡,卻只有加重痛苦,數到十几下,我的後背象火燒一樣的疼,再也分不清被打在什么地方了。
  沈靜好整以暇的坐在下人為他准備的椅子上面,有趣的看著我,象是篤定我馬上就會堅持不住求饒一樣,看得我心里面只有惱恨,如果楚寒不是一時中了你的暗算,現在豈會讓你如此囂張?!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我只是咬牙忍痛,既不喊也不叫,沈靜眼睛里漸漸射出了詫异,象是不明白為什么我這樣的一個人竟會堅持這么長時間。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身後的痛楚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我的意識終於開始變得模糊了,就連身後那鑽心的疼痛也開始一點點的減輕,黑暗似乎在我最為難受地時候又想擁抱住我,而這個時候,我格外歡迎它的到來。
  我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可惜,顯然有人見不得我這么好命,眼前,突然閃過了一道白亮亮的水幕,一盆冷水當頭潑了過來,我只覺得渾身一机伶,人一下子又清醒過來,努力的眨了眨眼,對上了沈靜冷冷的眼睛:
  “怎么樣,你答應還是不答應?﹍﹍你确實比我想的能撐,但是下一次,可沒有這么好過的了。”
  “咳!咳!”我被水嗆得不住咳嗽,“七﹍﹍”
  試著張了張嘴,剛剛牙齒咬得太緊,只覺得臉上的肌肉都是僵的,我努力的作出笑臉:
  “七王爺,你﹍﹍你這樣的人﹍﹍咳﹍﹍咳﹍﹍!﹍﹍何必跟我﹍﹍這么﹍﹍這么客气!”  
  “你有什么好招數,不妨也﹍﹍都﹍﹍都使出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
  沈靜的臉色變了,他沒想到我會這么不知死活,到了這個當口還敢來招惹他。
  “﹍﹍好!難得你這么硬气,來人!給我接著狠狠的打!”
  於是鞭子又招呼上來了,緊繃的肌肉剛剛放松下來,一抽之下只覺得比剛才還要痛上几分,行刑的大漢見我久不應允,一聲不吭,生怕沈靜責罰他辦事不力,鞭子下得更急更狠,我的体力大不如前,堪堪數到五十几下,已經堅持不下去,眼中的焦距又開始模糊不清,於是大盆的冷水又一次潑到臉上。
  時值秋末,天气轉涼,地牢中又濕又潮,實在算不上暖和,我卻只覺得身後熱痛,倒盼著冷水多來几桶,沈靜這次連問也不問,身後的大漢只是不停手的抽打,我漸漸只覺得頭越來越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暈了几次又醒過來,心里面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我決不認輸!
  只听得“啪”的一聲,卻是鞭子被打得斷了。

西江月 第九章(上)
  
  管事的大漢忙吩咐下屬再去拿一條鞭子來,沈靜卻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老胡,看來是我高估你了,原來你的能耐也不過如此而已,連這么一個人都得要這么長時間。”
  他的語气淡漠,那個老胡听著卻一臉的惊惶失措,大顆的汗珠不斷的順著臉滑落下來,抖著聲音說道:
  “王爺息怒!王爺息怒!﹍﹍一刻鍾之內,小的一定讓他招出來!”
  他顯然被嚇得不輕,話都說得錯了,我又有什么東西要招供的了?
  沈靜自顧自的賞玩著手里淡墨畫出來的銷金扇子,不再理他。
  老胡轉過身來狠狠的瞪向我,
  “小子,你很好!我倒要看你還能不能堅持得下去!﹍﹍來人,架炭火!”
  一盆紅通通的炭火不一會儿就送了過來,飛舞的火星扑面而來,离得好遠,我都能感受得到那份炙熱,我嘆了口气,說道:
  “我以為你們并不想要讓我受傷。”
  老胡獰笑:“有很多地方的傷都是看不出來的,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他干這些事顯然是駕輕就熟,一個大漢把吊著我手的繩子很上緊了几圈,我的雙腳一下子就离了地面,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在我的腳上還戴著么指粗細的鐵鏈子,隨著身体的上升,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老胡走上前來,一把褪去了我的布襪,露出腳掌,另一只手握著一根被燒得通紅的鐵條,獰笑著比了比,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了,腳底是人身上最柔軟的地方,要是這塊烙鐵烙上去,不用他們動手,只怕我就要先疼死了。心里不由得一嘆:
  我能挨了這么長時間而沒有什么大礙,很大的一個原因在於他們并不想讓我受傷,一些能讓人受傷的刑具諸如夾棍,藤條之類的都沒有用上,可是現在﹍﹍
  老胡笑得得意,眼中現出殘忍的神情:
  “姓楚的!你倒底答不答應?!﹍﹍我先說好,你可只有這么一個机會,要是不答應,等一會我的烙鐵烙上去,你就是想要反悔都沒那個机會了!”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我的腳以一個男人來說,有點過於白小,很難想象能承受得了這种罪的樣子──不過我的身子好象也從來都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後背被打的地方仍在一下下不停的抽痛,是否平時享的福都要在今天補齊?
  ﹍﹍鐵條真的很燙的樣子﹍﹍
  ﹍﹍剛剛我可是對自己說過了什么?﹍﹍反正都是一個死,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反悔的話不知道可不可以?
  老胡大聲說道:“怎么樣?想好了沒有?”
  眼里的殘忍更加明顯了:
  “我數到三,你要是還不答應,我可就要動手了!”
  “一﹍﹍二﹍﹍”
  他把聲音拖得長長的,存心加重我的恐懼,我忙止住了他:
  “等一下等一下!﹍﹍這可是跟我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可不可以好好想一想?﹍﹍一會儿就好,可以不可以?”
  老胡上下打量我,終於輕蔑一笑:
  “當然可以,不過你可別讓我等得太長了,不然的話﹍﹍有你好受的!”
  一邊小聲的嘟囔:“象你這种人,我老胡見得多了,就會裝英雄好漢,一見了我老胡的烙鐵就沒轍了,還是得乖乖的听話?”
  我裝成沒有听到他的後面的話,很謙卑的說道:
  “不敢不敢,多謝多謝!”
  我的身体剛剛受傷,又被吊在半空,整個人都顯得有气無力,說起話來更是嗓音嘶啞,但是還是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來,老胡不屑的看著我的表情,臉上顯得更加得意,在他看來,我自然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
  沈靜抬頭看我一眼,眼露嘲諷,其中的蔑視几乎能把我融化,隨即低頭接著擺弄著手里的扇子,再也不看我一眼,我這個人,自然已經不酌情財同他說話了。留下我跟老胡兩個大眼瞪小眼,我當下下定決心,兵法有云,‘敵不動,我不動’,所以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
  “﹍﹍”
  “﹍﹍”
  “﹍﹍”
  “﹍﹍”
  “﹍﹍”
  時間一長,還是他先不耐煩。
  “你到底想好了沒?”
  我微笑:“七王爺沒有發話,我怎么敢自做主張?”
  抬頭看向沈靜:
  “七王爺,您說現在這個情況,我是答應的好,還是不答應的好呢?﹍﹍只要你一句話,楚凡全听你的啦。”
  沈靜放下手里面的扇子站了起來,大笑說道:
  “這么听話?我說什么你就听什么?﹍﹍那好!我說你還是不要答應得好!﹍﹍本王也很想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時候呢!”
  他撢了撢身上的袍子,料定我就算沒被鞭子打伏,也已被烙鐵嚇破膽了,已經准備著走人了。
  老胡看著沈靜高興,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滿臉的橫肉亂顫,露出滿口的黃牙,也笑著說道:
  “不錯,小子,你今天要是真能忍得下來,我老胡服了你,給你磕三個響頭!”
  四周的大漢也都跟著笑了起來,一時間,滿堂轟然,他們都是逼供的好手,到了這個時候顯然都已經是成竹在胸了。
  莫非王族中人都有這么大的自信,就連他的手下也跟著染上了看不起人的習慣?
  我看了看周圍,大大的嘆了口气:
  “﹍﹍真是好极了!難得各位這么看得起楚凡,”
  我喘了口气,繼續說道:
  “那么老胡先生,你已經可以──磕─頭─了!!”
  滿屋子的笑聲中,我的聲音又弱又小,混在其中,几乎听不到,但是此言一出,周圍的轟鬧一下子都停止了,一時之間掉地上一根針都听得到,每個人都吃惊的看向我,沈靜猝然回頭,直直的看進了我的眼睛,眼里面有著一閃而逝的怒气,一字一字的說道:
  “你,在,耍,我﹍﹍?”
  “豈敢豈敢!”我笑得吃力,“楚凡只不過是按七王爺的吩咐做罷了﹍﹍咳,咳﹍﹍又豈敢耍戲王爺?”
  沈靜看我的目光象是要把我給吃了,想必是從來都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給他難堪吧,這個人,真是自大的讓人想要狠狠打一頓才行,可惜以我現在的身体,只能過過嘴巴上的癮罷了。
  “﹍﹍咳﹍﹍咳﹍﹍而且,這樣做還有個最大的好處﹍﹍你們看!”
  我盯著老胡手上的鐵條,所有人的眼睛都順著我的目光望了過去:
  “﹍﹍這么一耽擱,這塊烙鐵可比剛才涼得多啦!”
  一時間,滿室寂然。




西江月 第九章(下)


  沈靜的臉一瞬間變得鐵青,老胡更是惱羞成怒,其他的大漢們都是傻傻的看著我,如果說剛剛他們還只是有點惊訝,這會儿臉上的神情可就變得說不出來的精彩,有紅有白,万花筒都沒這么好看。
  這一刻,我無比佩服師父,能在那么長時間以前就看出了楚寒的本質:楚寒果然看似聰明,其實卻是個淨做蠢事的惹禍精,我的性子,一向懶懶散散,人不犯我,我絕不會犯人;可是人若犯我,我必然要十倍奉還。
  三年前,我傷心同門師兄弟們的巨變,一夕之間遠赴塞外,整個人象是變了個人一樣;
  但是現在看來終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生死關頭,面對沈靜這樣一個討厭的人,我的本來面目漸漸又露出來了,!
   沈靜狠狠的瞪著我,恨聲說道:
  “好!很好!﹍﹍楚凡,你是真的很好!我還從來都不知道你能有這么個好法!”
  他一口气說了好几個好字,顯然是气得不輕。
  我微笑著接受他的贊美:“王爺謬贊了,楚凡真是愧不敢當。”
  “用不著這么客气!!”
  沈靜的眼里面閃著狠厲的光芒:
  “你的本事不小,膽量也的确不錯,這么待你,确實是屈了你的材料了!”
  “﹍﹍老胡!你不覺得這根鐵條實在有點太小了嗎?楚先生的玉足格外尊貴,馬上去給我找個最大的來!”
  老胡汗流得更多了,整個人看上去象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連聲說道:
  “有,有,有!小的這就去拿過來!”
  連滾帶爬的衝向一邊,一眨眼的功夫就拎回了一條一尺左右長度,碗口粗細的鐵塊,恨恨的瞪了我一眼,拿起在鉗子就把它塞進了火盆里,真是好可怕的樣子﹍﹍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再度嘆了一口气,真是對不住了,你若是聰明,下輩子就不要長在我身上吧。
  沈靜看著我的表情,笑得更冷,眼神卻變得專注起來,不再有不耐煩,雖然是生气,反倒顯得興味十足。
  看來平時真是少有人能違逆得了他,偶爾碰到一個,他就當成稀罕物了,他的興趣顯然也很奇怪,非要別人受罪他才能高興得起來了。
  我心里面暗自罵他,眼看著新拿來的烙鐵卻又被燒紅了,老胡再不說話,慢悠悠的夾著烙鐵一點點的靠近,存心想要加重我的恐懼一樣,眼里面的凶殘顯而易見,我害他在沈靜面前丟盡了面子,他真是恨不得馬上就能弄死我了。
  我一眨不眨的盯著越來越近的烙鐵,連眼睫毛都沒有動上一動。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停~~~~~~~!”
  “﹍﹍”
  老胡不得不停了下來,這次他眼睛里面可再沒有剛才的得意了,惡狠狠的說:
  “你還想要怎樣?!臭小子,老子告訴你,你要是再敢給我耍什么花樣,不用王爺開口,爺爺我就先把你撕成碎片了!”
  可怜的人,真是被我給气得語無倫次了,在沈靜的面前,竟然連粗話都罵了出來。
  “﹍﹍你又是老子,又是爺爺﹍﹍我倒底要怎么稱呼才對呀?”
  “啪!”
  老胡狠狠的扇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我的頭一下子又歪到一邊去了,我費力的轉過頭來,舔了舔唇,小小聲的說道:
  “我也只不過是想要告訴你﹍﹍”
  “你剛剛答應過我,要給我﹍﹍磕﹍﹍頭﹍﹍來﹍﹍的﹍﹍唔~~~!”
  火紅的烙鐵泄憤一樣狠狠的印上了我的左腳心,打斷了我沒說出來的話, 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象閃電一樣一下子就從左腳傳到了頭頂,又回流至心髒,疼得我整個心都跟著縮緊,再也沒有力气開口了。。
  突來的疼痛實在太過劇烈,被吊在半空中,本來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但是我的腳奮力的一掙,整個人一下子向後仰去,頭發後甩,力道之強,系頭發的繩子都松脫掉,如云的長發一下子象黑色的瀑布一樣披散下來,襯著我慘白的臉色,我現在的樣子一定象個鬼一樣駭人。
  原來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已經能夠動了,但在這個時候,我卻再也顧不到別的,唯一的感覺是疼;唯一的意識被我用來抑住自己想要衝口而出的慘叫,我緊緊的咬住牙,力道之大,嘴里面已經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可是,還是很疼﹍﹍真的很疼!
  我暈過去,又醒過來,然後再一次暈過去﹍﹍
  眼前的黑暗并不能驅散我鑽心的疼痛,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几次,腳上的烙鐵終於挪開,原本火紅的鐵塊發出青黑的顏色來,竟是已經漸漸變得冷了。
  沈靜的臉上變得充滿嗜血的野性,陰沈沈的望著我,眼里面閃出了一抹异彩:
  “﹍﹍一聲都不吭?﹍﹍看不出來,你還真能挺得住!”
  我腦子里昏昏沈沈的,只覺得左腳劇痛,耳朵里嗡嗡作響,一時之間竟沒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身在何處,好一會儿才反應過來,勉強衝他咧嘴笑了笑:
  “﹍﹍多謝夸獎,沒有王爺的栽培,楚凡哪能﹍﹍有這么好的﹍﹍表現﹍﹍机會!”
  在這种情況下,我這几句話能說上這么几句話,實在算得上很有英雄气概,可惜我一點儿力气都沒有了,聲音小得象是蚊子叫,最字更是說得斷斷續續,全靠沈靜听力不錯,才弄明白了我的意思。
  沈靜的臉色倒比剛才好看得多,象眼鏡蛇一樣直直的盯著我看了半天,看得我連腦門都發麻了,不明白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靜突然大笑起來:
  “怎么辦?你這個樣子實在比你原來可愛太多了,本王真的有點舍不得讓你去送死了哪!”
  “﹍﹍”
  我再次肯定了他是個變態,專愛看別人被他弄得半死不活的樣子──這么長時間我還沒有被他搞得崩潰,他當然要當我是個寶了──這种不正常的思想,多半是由先天失調,後天營養不足造成的,由此可見宮廷生活對人的腐蝕之大。
  我索性閉上眼睛不再理他,你要殺就殺,要刮就刮,我沒有法子也沒有興趣來改變這樣人的想法﹍﹍身上的傷越來越痛,真想就這么長睡不醒過去,我一點都不怕死,猶其經過三年前的一幕後,死對我是一种無限快樂的享受。
  意識又漸漸的模糊了﹍﹍我曾以為与劍琴相交,會慢慢的把我帶出那段令人傷心的往事,可是現在看來,是沒有這個机會了﹍﹍
  突然我的頭發被人抓了起來,什么東西在不斷的用手一遍一遍的撫摸著,那种色情的感覺讓我全身都不舒服起來,我的意識又一點點被拉了回來,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對上沈靜近在咫尺的眼睛,沈靜毫不掩飾眼睛里的欣賞,用一种惡心至极的聲音說道:
  “真是好漂亮的頭發,又黑又濃,又亮﹍﹍你要是能讓我早點看看你的長發,說不定我也就不會把你打得這么慘了。”
  看著他放蕩的表情,我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顆顆的冒了出來,努力想要轉開頭去:
  “放開我!”
  沈靜手扣得緊緊的,我一掙之下,痛得只不過是自己的頭皮。
  “﹍﹍你想怎樣?”
  看著他眼里面的异采,我的危机感終於涌上來了,心里一下子清明不少,忘了這個變態一向最喜歡折磨敢挑釁他的人,劍琴就是這么被他看上的﹍﹍不會是哪根筋不對,眼光跟著下降﹍﹍又看上我了﹍﹍吧?
  ﹍﹍不要!好怕的想法,我宁可被他烤來吃了,也不想跟他有什么別的牽扯。
  沈靜牢牢的抓住我的頭發,眼里面戲謔的神情更濃了,存心要折磨我一樣,好久才緩緩的說道:
  “放心,憑你的姿色,還不到能讓我得看上的地步。”
  “﹍﹍你也不用這露出這樣的表情來,我要是真能瞧得上你,那才是你的福气。”
  真是狂妄至极!我重重的哼了一聲,
  “你﹍﹍知不知道,我比劍琴強在什么地方?”
  “憑你也想要跟劍琴相比?!”沈靜不屑撇嘴,“你們兩個就象云跟泥一樣,你就是站在他身後,都叫人看著礙眼!”
   真是個好現象,沒想到他這么討厭我,我真的松了口气:
  “不錯,劍琴确實很多地方都好的很,我也很喜歡他,但是他有一樣東西就絕對比不上我﹍﹍”
  我重重的頓了一下,看進了沈靜頗感興趣的眼睛,一口气說完:
  “他被你看上,只怕下地獄都沒這來得慘,我的運气,可比他要好得太多啦!”
  “﹍﹍”
  沈靜臉色一下子又變得鐵青,我的頭發被他用力向後拽去,臉上挨了兩巴掌,回過神來就看見他正惡狠狠的瞪著我,整個人象是一座即將噴發的活火山,襯著一張俊臉,比平時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簡直好看太多: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跟我嘴硬?”
  “﹍﹍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
  “﹍﹍好,好,好!楚凡你是真的很行,我見過不少所謂的英雄好漢,也有几個能挺到這個時候的,但是到了這個時候還敢象你一樣囂張的﹍﹍你還是頭一個!﹍﹍我要是不好好的整治整治你,倒顯得本王無能了!”   
  “殺了我﹍﹍好了﹍﹍”殺了我我也不會松口的!
  沈靜上下打量我,哼了一聲說道:
  “做夢!你得罪完了本王,就想要死──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哼,本王倒要看你受不受得了這個!你終究會向本王討饒的!”
  他的臉色又和緩下來,整個人陰陰的看著我,目光中明顯的不怀好意,打了個眼色,旁邊有人先把一塊綿布塞進了我的嘴里,
  他還要做什么?
  我的眼睛一定是替我問出了不解,沈靜放浪的一笑,一身邪魅的气質表露無疑,看著他的表情,我沒由來的竟感覺到一絲寒意,他要做什么?
  不規矩的手又撫上了我的頭發,低低嘆道:
  “真是好美的頭發呀,連劍琴的都沒有你的漂亮﹍﹍可惜,長在你身上了!”
  沈靜笑得又陰狠又魅惑,回過身來對著周圍的男人們冷冷說道:
  “這個人,本王用不著他去頂罪啦,你們﹍﹍都還在等什么呢?”
  周圍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都亮了起來,每個人眼里面都帶著淫穢的笑,象是冬天里的餓狼,只是緊緊的盯住獵物,我看著這些爭先恐後向我圍過來的男人們,心里只覺得一陣陣的發冷,整個人都象是掉進了冰窖一樣,連心跳都凝結了。
  沈靜要對我做什么?他們會把我怎么樣?
  我不是不解世事的天真純蠢的呆子,現在不用他們告訴我,我也已經明明白白。
  心里面只覺得一陣陣的發苦,莫名的恐懼抓住了我,我第一次後悔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了,被這些人強暴,對我來說是比死還要痛苦的事情,我從來都沒想過以我現在這副打扮也會有這么一天:
  如果可能,我絕不會再撩撥沈靜,因為就算是無聲無息的死,我也不愿意被迫面對這樣的不堪;
  如果可能,我能早一步發現了他的企圖,早一點咬舌自盡的話,我也一定不會再受這樣的侮辱──我絕望的閉上眼睛,有去看那些越來越接近的一雙雙肮髒的手──現在我知道那坏破布是用來做什么的了!
  ﹍﹍只是現在,無論再說什么,都已經是太遲了﹍﹍
  無數雙貪婪的手,爭先恐後的撫摸上我的身体,我掙扎著,卻是一點點儿的作用都沒有,手卻被縛得緊緊的,任我如何的扭動都不能再動上分毫,我想要用腳去踢,沈重的鐵鏈卻把我牢牢的釘在了原地。
  就是我的雙手雙腳自由,以我現在的体力,我又能怎樣?!
  衣服終於在一陣陣的撕裂聲中被扯得粉碎,冰冷的,溫暖的,濡濕的,卻無庸置疑都是惡心的手或嘴唇襲上了我的身体,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沒有一處逃得開,躲得掉。
  頭發被他們使勁的拉扯著,我胃里面的穢物一陣陣不停的上涌,我只想吐,嘴卻被塞得緊緊的,惡心的手在我的臉上摸索著,在我身上肆虐著,惡狼一樣的嘴在到處啃咬著﹍﹍
  啃咬著﹍﹍
  ﹍﹍
  然後﹍﹍
  ﹍﹍
  ﹍﹍然後我的身体終於嘗到了那种与剛剛截然不同的痛苦与羞辱,被侵犯的感覺,讓我一下子“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卻因為被塞住了嘴,只能發出一聲輕哼,身体上的劇痛,比不上被羞辱的心,一個粗嘎難听的聲音在我身後叫囂著:
  “好爽!這小子的身体可真不是蓋的!﹍﹍大家都有份,你們急個什么勁呀?!”
  這一刻,我的淚,終於,無聲的順著臉緩緩流了下來。
  停止了無用的掙扎,我無意識的听著鐵鏈叮當作響,象布娃娃一樣被隨意擺弄著,侵犯著,我不知道剛剛碰我的人是誰,我不知道現在正在碰我的人是哪個,我不知道下一個又會輪到誰了,我只知道,現在的自己,真的好髒,好髒﹍﹍
  腦中一片的黑暗,似乎連心也跟著沈下去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沈靜滿是嘲謔的聲音才把我從一片混沌中喚醒:
  “楚凡,你總該知道,跟本王作對的人,是都不會有好下場了吧?”
  “多少高官子弟,能捱得過這個,卻捱不了嚴刑拷打;”
  “但是你卻恰恰相反,能捱得住本王的嚴刑拷打,但是卻捱不得這個啊﹍﹍哈哈哈哈~~~~~~!”
  冷酷的聲音充滿著蔑意与不屑,志得意滿的大笑更象是一根錐子一樣扎在了我的心上,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焦雷,我的神智整個清醒過來,霍然睜開雙眼,我直直的看向沈靜。
  現在的我,的确很髒,但是那卻并不是我的錯!
  這一刻,我的心整個儿都被恨意所淹沒了,身邊象叫囂著的男人們見我睜開眼睛,舉止變得更加下流,動作也更為粗暴,卻已再也不能吸引我的注意,我的眼中,已被沈靜一個人給填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任何事!
  三年來,我遠赴塞外,居有定所,心無著落,是生,是死,對我原本已沒有多大的影響;
  但是,就在我的身体被人踐踏,我的尊嚴被沈靜徹底所毀滅的這一瞬間,我深深的感覺到了這种滿心滿眼的怨,這种毀天滅地的恨,最後被黑暗包圍的那一剎那,我迷蒙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了念頭,
  那就是──
  我、一、定、要、活、下、去~~~~~!!!



西江月 第十章(上)



  熱,好熱。
  我覺得自己象是置身於火爐之中,渾身上下說不出來的躁熱与無力,不能動上一動,不知哪里來的疼痛緊緊的抱住了我,我痛苦的呻吟出聲,周圍卻只是一片黑暗,我一點儿都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好痛苦。
  身上的傷痛仿佛達到了頂點,突然,無盡的黑暗中閃過了一點亮光,我只覺得周身一輕,整個人輕飄飄的竟飛了起來,渾身上下只覺得說不出來的舒服,再也沒有那种難過欲死的感覺,我整個人都無意識的順著光線追尋過去﹍﹍
  一晃眼間,一個好漂亮的山谷就出現在我的面前,繁花胜雪,綠草如蔭,不知名的小鳥快活的飛來飛去,馴服的梅花鹿在悠閑的散步。
  象是被人牽引著一樣,我的手自動的分開樹叢,拔開垂柳,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直通小河,河邊,我不意外的看著一個眉目如畫中仙子一樣的小男孩正在那里美美的呼呼大睡。
  從來都不知道,十年前的無憂谷原來是這么的美麗。
  我呆呆的看著,心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時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沒有任何煩惱的時代,這是我多少次午夜無夢時魂牽夢系的地方啊,而那個幸福到讓人嫉妒不已的自己,正在沈睡著。
  遠處傳來了師父的暴怒的大呼小叫,
  “楚寒~~~~!你這個小混蛋,快給我滾出來!又在偷懶不練功﹍﹍XXXXX!”
  我動了一動,閉著眼睛偷偷的笑了起來,這個自命風流瀟洒的師父,只要一不在師娘面前,就會露出這副晚娘面孔來給我們看,很多好听新鮮的詞也會跟著順理成章的溜出來,全天下,只怕也只有師娘一個人才會以為他的夫婿斯文又儒雅,是天生的俠客,劍客,大才子了。
  不過﹍﹍這里是我新發現的好地方,師父他才找不到。
  自以為得計,我耳朵卻突然被人給揪住了,熟悉的感覺卻讓我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一下,一個淘气的聲音在耳邊小小聲的嘀咕:
  “哈~~~!我沒看見你,就知道你是一定是在這里偷懶來著!”
  “﹍﹍”
  全天下也只有四師兄一個人會這么無聊,總是做這种扰亂我睡眠的無聊舉動,我才懶得理他。
  師父他老人家火气如此之大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因為逃學這种病是會傳染的,只要我一不在,等他轉個一圈回去之後大概就沒人會再等他了──為什么這樣他還要出來抓我,看好剩下的人不就好了嗎?年紀大腦筋就是不行了。
  果然,不一會儿遠處傳來更加气憤的聲音:
  “你們這些混蛋~~!都到哪儿去啦?!XXXX!﹍﹍XXXXX!﹍﹍”
  樹林里面傳來微風拂過似的聲音,鳥儿們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听了卻只覺得生气,耐何的睜開眼睛,咕噥道:
  “當然是在這里了!”
  看來這個覺是睡不成了。
  二師兄從樹上身形敏捷的跳了下來,身体輕得象是小燕子一樣,臉上卻是永遠不變的酷酷的表情,二話不說就往我身邊一躺,我只好往旁邊側了側,給他讓出一塊干淨的草皮來,好擠。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向沈默寡言的三師兄,他是我們几個師兄弟中文才最好的一個,最擅長的就是吟詩作對,風花雪月,就是話少了點,常作的事情是嘆气,整個人悲觀得不得了。
  他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了。
  我不說話,默默的等待,果然不一會儿大師兄那張顯得十分忠厚老實的頭也從樹後頭探了出來,盡管實際上他是個最奸詐不過的人,他的話義正詞嚴:
  “你們總是這樣不用功气師父,師父可會很傷心的。”
  做的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一屁股把四師兄擠到了一邊,也蹭到我身邊來。
  小鳥在林中唱著好好听好好听的催眠曲,小小的我也漸漸的沈入了夢鄉,這個時候,我顯然從未想過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沒有人會怀疑眼前這五個孩子之間的親密,那么為什么後來又會發生那樣的事呢?
  小小的少年們終於長大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我們都很好奇,可是就在這個時侯師娘卻得了不治之症,就是醫術妙絕天下的師父也沒有辦法醫治好她。
  在疼愛我們的師娘永遠的睡過去了那一刻,師父臉上的笑容也就此消失不見了,他再也沒有精神來罵我們,每天只是長時間的坐在師娘最喜歡的花園里面,呆呆的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坐就是一整天,人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以至於最後他死去的時候我甚至是為他慶幸的,他終於又能跟師娘睡在一起了。
  葬禮過後,我們出了江湖,惊訝的發現:原來那個為老不尊的老頭原來竟有這么大的本事,神劍門居然會有如此大的名气,只要是听了我們的名頭,竟是沒有人不害怕,能跟我們過上几招的人更是少得可怜,師兄們都說我的臉太過於惹事生非,於是可怜的我被迫努力研究易容術,從此這張臉就再也沒有見到天日的机會。
  武林中都知道神劍門中有這么一個讓師兄寵到极點,神龍既不見首也不見尾的小師弟,我懶散的天性也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那几年的生活雖沒有在無憂谷中的自在,可也真算得上夢也似的逍遙。
  我們五個人每個人都是孤儿,師父把幼小的我們揀回來養大,多年來的相處,我一直以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親密的師兄弟,但是,師兄們卻一點點的變了,他們的交游遠比我要來得廣闊,名頭更是盡人皆知,這樣的人無論是誰都會都要結交,於是終於有一天他們都被朋友們給拉進了京城。
  悲劇的起源由此而生,我不知道為什么大師兄和四師兄給太子效力,二師兄和三師兄卻要輔佐二王爺,都保一個人,不就好了嗎?
  宮廷中的斗爭激烈,殺人不見血的招法處處都有,死的人中不乏他們的朋友,他們彼此間的隔膜漸漸越來越深了,此時的我卻遠在江南游山玩水,訪名山,探高僧,會美人,風花雪月,天上的神仙的生活被楚寒一個人過足了,連一點點的消息都不知道,於是當我赶到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普天之下誰能把大名鼎鼎,神一樣的神劍門毀得一干二淨?
  ﹍﹍就是帝王之能只怕也做不到這一步,所以能毀了神劍門的,只有神劍門自已。
  猶記得三年前的那個無月的血夜,奄奄一息的四師兄是我赶到時現場中唯一的一個活人,我瘋狂的質問: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你們要站在對立的方向上?為什么你們要自相殘殺?為什么你們會就這樣拋下一個人的我?為什么?!
  曾經那么頑皮的四師兄艱難回我一笑:“為了﹍﹍為了﹍﹍”
  為了什么?他眼里面奇怪的神彩我至今不懂,最後他吐出來的話是:
  “為了﹍﹍名利﹍﹍”
  在那一瞬間,楚寒的心也跟著死去了。
  為什么不就此跟著睡去呢?身体的感覺越來越輕飄,小樹林邊的青草香在引誘著我,美麗的無憂谷又在向我招手了,如果就這樣閉上眼睛,當我醒來時,有沒有可能就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荒謬的夢?四師兄是不是還會跑來拽住我的耳朵,把我給吵醒?
  大師兄可還會是那樣一副老奸巨滑的樣子?二師兄可還會是那副酷酷的神情?我是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你們之間,竟會變成這樣。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靜,我實在是太累了,閉上眼睛,綻出甜甜的笑,想就此沈睡過去。
  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狂妄的大笑,是誰?敢在這里扰亂我的安眠?我不記得無憂谷中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這個聲音笑得猖狂,笑得得意,笑得高高在上,只笑得我說不出來的憤怒!
  是誰在那里?你給我站出來!
  我怒极的抬眼望去,一個滿身邪魅之气的男子就這樣冷冷的站在我的面前,漆黑的眼眸滿是嘲諷与不屑,似乎天下間除他以外就此再無旁人!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會這么眼熟?
  ﹍﹍是了!我,怎么竟會忘了他?
  毆打我,折磨我,最後又讓人﹍﹍輪暴我﹍﹍的混蛋!!  
  沈靜!!我怎么能就這樣放過你?!
  疼痛,就在這一剎那,又回到了我的体內。
  耳邊傳來壓抑的低泣聲,我傾耳仔細的辨別著,認出了這是劍琴聲音,原來,就在剛剛,我已經是在鬼門關外轉了一大圈了。
  心里面只覺得諷刺,三年來,這血淋淋的一幕早已成了我心里最痛苦的禁地,就是在夢中出都沒有碰触過,我也曾經想過,說不定哪一天,當我能夠完完整整的回憶這一段往事的時候,才代表我真的有承受它的能力,才代表我真的可以開始忘記過去,從新生活了。
  我曾希望劍琴的友情在几年或是几十年之後可以幫我做到這一步,但是現在﹍﹍把我從夢魘里拉出的人卻正是折磨我的沈靜──原來要想忘記痛苦的方法也真的十分簡單──當我自己也變成了被摧殘的花,無依飄落的葉的時候﹍﹍過去的一切﹍﹍也就真的變成過去了﹍﹍
  我緩緩的睜開眼睛,對上劍琴紅腫的雙眸,他的樣子看上去好不凄慘,臉上整個瘦了一大圈,眼睛顯得更大,看上去跟小兔子一樣,原本丰潤的嘴唇不知是被他自己還是別人被啃咬得紅腫不堪,整個人無疑被沈靜欺負得挺慘的樣子。
  看到我醒過來,他一下子扑了上來,緊緊的抓住我的手,又哭又笑的說:
  “楚凡!楚凡!還好你沒事!”
  如此為我哭泣的劍琴,哪里還有半點平時嫡仙人一樣的樣子?我看著他滑落的一串串的淚,只覺得心里最硬在那塊寒冰在悄悄的融化。
  身上到處是傷,無處不疼,我只能勉強擠出了個笑,張嘴咳了好半天才發出聲音來:
  “咳,咳﹍﹍你看上去還真是凄慘呢。”
  劍琴卻哭得更歷害了:
  “楚凡,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你殺了我吧!”
  他的眼睛緊緊的盯在我身上,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望去,不由得也倒抽了一口涼气,我仍然躺在地牢當中,身無只蓋著劍琴薄薄的外衣,衣服不大,總有掩蓋不住的地方,滿身的瘀青,齒痕就這么無情的露了出來,白色的黏液也沾得到處都是,同是男人,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我的喉頭抽動了一下,胃中的酸水上涌,整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起來。
  劍琴著急的看著我,“楚凡,楚凡,你怎么樣了?你不要這個樣子嚇我呀!”
  我吐得渾身無力,直到再也沒有什么可吐得,仍然還有著一陣陣的嘔意,我的身体﹍﹍真的好髒﹍﹍
  真的很想﹍﹍就這么一直吐到死為止!
  ﹍﹍如果沒有沈靜的話﹍﹍
  我終於勉強壓住了惡心的感覺,還沒有報复沈靜,我不能死!
  劍琴在一旁哭得像個孩子,我慢慢的緩了口气:
  “傻瓜,我沒事了,我要是那么嬌弱,沈靜也不會气成這樣,非得這么折磨我了。
  “可是﹍﹍你暈了﹍﹍三天﹍﹍都是我的錯﹍﹍如果,如果沒有我﹍﹍就好了﹍﹍嗚﹍﹍”
  “沈靜做的事,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劍琴,你﹍﹍你的身体還好嗎?”
  沒有割地賠款,他又如何能來看我?
  劍琴的臉上驀的變得又紅又白:
  “我﹍﹍我沒事。楚凡﹍﹍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一定會把你給救出去!”
  他的目光一下子堅定起來,我看著心里一惊,劍琴這個表情,竟象是不想要活了!沈靜對我和對他所做的事,都給了他极大的打擊。
  “等等!劍琴,你﹍﹍你再陪我一會儿好不好?”
  劍琴眼里面露出了遲疑的神色,我苦笑,說得半真半假:
  “還是現在連你都嫌我髒,不愿意再待在這儿了?”
  劍琴的身体一僵,突然回身一把抱住了我,
  “楚凡,無論到什么時候,你在我的心里,都是最干淨的人,永遠都不要這么輕賤自己,好不好?”
  他的怀抱溫暖舒服,一陣暖流一下子涌遍全身:
  “那么你為什么還要這么輕賤自己呢?所有的一切都是沈靜做的,無論他對你對我做了什么,跟你都是無關的!”
  “可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而且﹍﹍楚凡,你﹍﹍你不知道﹍﹍我跟你不同,我﹍﹍”
  他突然直視我,聲若蚊蚋:
  “﹍﹍我到了最後,并沒有掙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所以真正髒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你﹍﹍”
  他的淚一下子又流了下來,滿含著對自己的厭棄之色,整個人象琉璃一樣有著一触即碎的脆弱,看得我只有更加難過,柔聲的安慰他:
  “那只能說明七王爺功夫的确不錯,不象這些莽漢一樣──你不過是少遭些罪,把他當成男娼就好,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劍琴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看著我,沒想到我會給他這樣的解釋,我看了看他,嘆了口气接著說道:
  “劍琴,你看沒看過江里的月亮?”
  “不論江水是清是濁,是急是緩,就是上面染滿了鮮血,月亮的顏色都只會是銀白色;”
  “也不論江面上會有多少的石頭,雜物,就算是被打得碎了散了,過不了多少時間它也都還會回复無瑕無缺的樣子﹍﹍你可知道,這﹍﹍又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
  劍琴愣愣的看著我,清亮的眼睛如二潭碧水,雖有迷惘卻滿含著對我的信任關愛,我听到了自己的心整個融化的聲音,
  輕柔一笑,我說道:
  “那只是因為,月亮的心,是在天上的。”



西江月 第十章(下) 第一部完
 
  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開導劍琴的同時,我心里面的死結也象是被解得開了,什么是對,什么又是錯?我覺得自己被污染了,那只不過是因為我被迫与這些個連心也腐臭的人有了接触,可是髒的該是他們,我又何必來責怪我自己?
  一張沒有顏色的紙若是被潑了墨,那就再無干淨的可能;一匹洁白的布若是被染上了色,那也是再無回复的机會,可是我既不是紙,也不是布,我只是我自己,簡簡單單的楚寒,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楚寒﹍﹍干干淨淨的楚寒。
  夢中的青草香似乎又變得濃了,我抬頭望向正在出神的劍琴,他的眼睛也已不再是剛才的死气沈沈,一抹光華在其中閃爍著。
  “劍琴,你明白了么?”
  “﹍﹍明白是明白了,只是我也能成為那樣的月嗎?”
  “為什么不呢?”我微笑。
  於是劍琴也笑了,笑得清豔,這樣的人,他要是夠不上月的無暇,那么誰還能夠得上?
  “劍琴﹍﹍如果,如果我說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你可信我?”
  “﹍﹍?”
  劍琴滿臉震惊的回望我,久久才展顏一笑,說道:
  “除非你是神仙,否則憑你現在的樣子,听起來不大可能﹍﹍”
  他有意頓了一頓,眼睛里射出了調皮的光,突然語聲轉低,正色說道:
  “可是我還是相信你﹍﹍我也不知道這种信心所為何來,但是你本身已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奇跡──所以無論你要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
  “好!那么你去把沈靜找來﹍﹍不用搖頭,我保證,我會活得好好的,而且不出三個月,我一定會把你從他的手里面解救出來﹍﹍”
  劍琴的頭搖得越來越象拔浪豉,我皺眉:
  “﹍﹍劍琴,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你說過相信我的。”
  “﹍﹍可是,可是他不會放過你的﹍﹍”
  劍琴的眼角眉稍盡是憂色。
  “他現在難道就會放過我?放心,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劍琴久久的望向我,突然在我的額上深深的烙下一吻,輕聲說道:
  “我相信你,我也會等你﹍﹍”
  “﹍﹍所以,請你,保重。”
  ﹍﹍你也,保重﹍﹍
  我望著空無一人的牢房,沈靜會不會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按我所想的去做呢?
  我只有五分的把握。
  但是他來得越快,我成功的希望就越大。
  因此,在牢房門打開的時候,我無聲的笑了,沈靜,你如此的迫不及待,這可不是個好現象呀。
  我并不打算跟他動武,以我現在的体力,差不多點的高手就都會要我的命,更何況我已經恨极了他,簡單的殺死他已經不再能滿足我,我要看的是他的一敗涂地!
  他看不起我卻又對我有興趣,這就是我最好的武器。
  “听說﹍﹍你在找我?”
  “不錯!”
  我冷冷的對上他邪气的雙眼,
  “七王爺,你可愿意和我打一個賭?”
  沈靜勾起嘴角,對於我這個人,他現在不可能沒有好奇心:
  “你要賭什么?”
  “盧陵的事,我會當成沒有發生過──但是只要你把我放出去,三個月之內,我一定會讓你嘗到失敗的滋味──你可敢与我下這個賭注?”
  “失敗的滋味?﹍﹍就憑你?”
  沈靜上下掃視我的狼狽
  “而且這么做對我有什么好處?你現在在本王手里,我要你生就生,我要你死就死,我何必找那樣的麻煩?”
  “可是七王爺,這樣下去,我永遠都不會服你,就這么殺了我,你真的不覺得會有遺憾?﹍﹍還是說你只是說得好听,實際上連我這樣的一個人你都要怕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楚凡無話可說。”
  沈靜冷笑:“哼!你以為用激將法,本王就會上你的當?”
  我微笑,“王爺真要這么想,楚凡可也沒有辦法。”
  會這么說的人,大多已是中了激將法的笨蛋!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最對自己必胜的信心,他可能看得到我心里深深的恨?
  沈靜突然也笑了起來,
  “好!﹍﹍不管你這是不是激將法,好象都很有趣的樣子──我倒要看看,三個月的時間,你能玩出什么樣的花樣來!”
  他突然近前,一把抓住我的下齶,掌心一枚香气扑鼻的丹藥一縮一放之間,已被喂進了我的嘴里,丹藥入口即化,只覺得余香滿口,說不出來的好吃。
  可惜美味大都是有毒的,沈靜陰森森的說道:
  “吃了蝕心丹,三個月之內如果沒有解藥,你是必死無疑──只希望你的所作所為,不會無聊到讓我失望!”
  我舔了舔唇,望向沈靜:
  “很好吃的東西,我保證,你絕不會無聊的。”
  你只會後悔罷了!
  半個時辰之後,我站在了七王府的門外。
  一路上并沒有人攔我,我卻象是能感受得到那一道道蔑視的目光──這里面,有多少人,都曾經看過我那時候的樣子?都曾經帶給我最深切的侮辱?
  我不敢去想,不過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全都自食其果的!
  地牢中不見天日,到了外面才知道天色已晚,天气晴朗,卻是有星無月,遠處不時的傳來一兩聲狗叫的聲音,此時的京城,是靜謐的,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頭看向天空──不過几天的時間,在我卻象是恍如隔世一樣,星星一下一下的衝我眨著眼睛,我緩緩辨明了北极星的方向。
  向北走三條街,然後右拐,就是太子府,我強忍著腳下的痛,強忍住身上的傷,挺胸抬頭,踏上了這條我今生都不會忘記的路,這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地方。
  三年前,同樣的初一無月夜,我寅夜急奔,赶來時看到的是師兄們的尸体;
  那時,我從沒想過,三年後的楚寒會以這种心情又回到這里。
  冥冥中難道真的會有看不見的命運嗎?我眯著眼睛細看燈火通明的太子府前那鑲金的大字,心里面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個看門的校衛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
  “什么人?敢在這里鬼鬼祟祟的?!”
  我一動不動,平靜的說道:
  “麻煩你向太子回稟一聲,門外有人想要見他。”
  “﹍﹍”
  “你算什么東西?太子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驕橫的目光看得我火大极了,現在的我,絕不愿再受到一絲半點的委屈!
  於是眨眼間,他手里的刀就到了我的手中,他的喉頭:
  “我不是什么東西,我只不過是一個人罷了──”
  我冷冷的重申:
  “麻煩你去告訴沈季,就說﹍﹍”
  “神劍門的──楚寒,在這里恭侯他的大駕!”
  看著他連滾帶爬遠去的背影,我笑得冷酷,報复沈靜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也得不到他最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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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子 2008-11-20 12:34

第二部
西江月 第十一章



  素來以禮賢下士著稱的沈季只差沒有敲鑼打鼓把我迎入府中,我看著他頜下新蓄的几縷胡須,只覺得他的臉比我上次見到時更加圓了。
  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要沈靜死容易,要他敗難,這個時候只能找個能跟沈靜旗鼓相當的對手來利用一下,之所以選擇沈季,一是因為他是目前唯二一個能跟沈靜對抗的兩人之一,二是因為他的胸襟遠比另一個侯選人二皇子沈宗要寬廣太多,我也不致於有助紂為虐的愧疚。
  ﹍﹍當然,還有一個說不出口听最重要的原因﹍﹍因為沈季實在太胖,半點都看不出跟沈靜相象的地方,我朝夕相處起來也不會那么生气。
  沈季雙眼含淚,滿面悲戚之色的看著我:
  “嗚~~~~~楚公子,三年不見,不知你過得怎樣了?﹍﹍自從永平和雅商過世之後,咱們可就再也沒見過面了,你是永平和雅商唯一的師弟,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嗚~~嗚~~嗚~~九泉之下我怎么會有臉再見們們啊~~~~!”
  永平雅商是大師兄和四師兄的名字,以一個這么心寬体胖的人來說,沈季還真是愧疚得可以。
  我對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就一個老狐狸而言,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演戲,他本人當個曹操綽綽有余,偏偏最祟拜的人卻是劉備,引經据典不离《三國》,除了賣草鞋之外,已是把劉備的本事他學得個十足十,見到欣賞的人皆稱先生,据說這是因為這樣會讓他有隆中對的感覺﹍﹍
  ﹍﹍當年似乎也就是憑著這几滴眼淚把大師兄和四師兄騙入麾下的。
  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我卻并不怨他。
  抬手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表演,我冷冷問道:
  “太子殿下好生享福,可知眼前大禍將至了?”
  沈季露出惊悸的表情,眼睛里面卻是閃爍不定,說道:
  “先生何出此言?!”
  我一笑,悠然說道:
  “殿下在裝糊涂了﹍﹍楚寒一說你就明白啦J:七王爺,金甲衛,京師提督﹍﹍接著,可就該是逼宮啦。”
  沈靜自己招驀訓練的金甲衛在無爭的廟里我親眼見識過,衛兵的武功,紀律,放眼全中原只怕也是無出其右,何況只是小小的京城?沈靜還沒有動手的原因只在京師提督傅立身上,但是現在盧陵王慘死,我不信以沈靜的精明會放過彈劾傅立的好机會。
  沈靜一旦軍權在握,以他的為人,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逼宮了。
  沈季立時就明白了,
  “啊~~~~!先生大材,果然高見,經先生這么一說,沈季真是茅塞頓開,沒想到情況已經是如此緊急了~~!﹍﹍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眼淚又開始“不盡長江滾滾來”,我冷眼看他,卻不阻止,餌已經撒下,剩下來的,就只是讓魚儿上勾了。
  沈季哭得兩眼通紅,用了几條手絹之後,突然起身下地,對著我深深一拜,表情肅然說道:
  “事已至此,還望先生救季一命!”
  “﹍﹍”
  “噗~!”
  我嘴里的茶一下子全噴到了地上,這﹍﹍這未免有點太夸張了點,我是知道沈季好學三國中的台詞,可是怎么也沒想過竟然到了這么走火入魔的地步。
  這個﹍﹍我是不是找錯人了?
  回复冷淡的表情,我慢慢的開出條件:
  “五天之後,保我做京師提督,我就為你對付沈靜!”
  “這個﹍﹍”
  沈季的眼中明顯閃出猶疑之色,當初大師兄和四師兄為他立了那么多的功勞,也還沒有握過這么大的權力。
  “劉備能与孫權曹操三分天下,最大的原因就在於他重用了諸葛亮;諸葛亮臨死也沒能得出祁山,他用馬謖失了街亭也算一大主因──那么諸葛亮和馬謖,殿下認為楚寒該算哪一個呢?”
  沈季眼中神彩變換,終於下定了決心,大喜說道:
  “如此就有勞先生了!先生所說,季自當去辦﹍﹍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
  我對於自己此時沒有再喝茶覺得很慶幸﹍﹍并提醒自己,以後在沈季面前,千万不要再吃任何東西,最起碼不能在和他說話的時候吃。
  五天後一早,我和各省進京議事的各路官員坐在了侯見的偏殿內,殿內人人皆是一身官服,滿身華貴,互相看著彼此的帽子,職位高的看到職位低的就挺一挺胸,回身看到比自己還要高的就再哈一哈腰,滿屋子人里面只有我一個人是布衣素冠,因此所有人看到我的時候都是神气得不得了,就是最下等的小官也是心有所依,找到了平衡的地方。
  官場中學問之大,真是不下於武功兵法。
  遠處傳來皇帝上朝的鍾聲,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一下子表情又都緊張起來了,
  天色一點點的轉明,我在心里面暗暗計算著時間﹍﹍先是沈季上奏﹍﹍接著該是其他兩派的反對﹍﹍沈季為我鼓吹﹍﹍再反對﹍﹍再鼓吹﹍﹍然後,就該是讓我﹍﹍
  殿外突然傳來一疊聲的傳喚:
  “宣──”
  “宣楚寒──”
  “宣楚寒──”
  “宣楚寒入宮─見─駕─呀~~~~~~~!”
  殿內官員們的身体都不由得一机伶,顯見得已經是心思集中到了极點,我靜靜起身,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都聚集在我身上,眼中吃惊,羡慕,种种表情不一而足,也有很多人明顯表現出了對剛剛沒來跟我攀交情的後悔,腰立時就彎下去了。
  我沒有遲疑的推開了大殿的門,一縷初升的陽光從東邊斜射過來,我被照得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外面的天,原來已經亮了。
  一隊隊的大內待衛木雕泥塑一樣手執武器靜立在兩側,閃亮的刀尖被陽光一照閃著耀眼的光芒,隨著我前進的腳步,身邊不時有司禮官揚聲大喊:
  “楚─寒─進─見─!”
  “楚─寒─進─見─!”
  聲音遠遠的延伸開來,一聲接著一聲,一直傳進了重兵守衛的金鑾殿。
  我站立在大殿的入口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的邁了進去,最後一名司禮官的大喊引來了所有人的目光:
  “楚─寒─進─見─哪──!”
  老態龍鍾的皇帝眼中仍是清明一片,下首站著除了盧陵以外的各位皇子,再往下是一個個三品以上的大員肅立兩側,我心里面也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無憂谷中,塞外大漠里,楚寒可能想得到今日?
  無論怎樣,楚寒的生活從此將整個改變,我再也回不去昔日的楚寒了!
  平靜的用眼角的余光掃過裴幕天,沈淵,我毫不意外地在裴幕天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不屑,對於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他顯然是知之甚詳,他如果不是沈靜一党,沈靜當初在那种情況之下又怎能放得過威遠和信蘭?
  裴幕天如何看我,我不在乎。
  沈淵的眼中本就無人,看到了進來的是我也只不過略微露出了一點惊訝之色,我不知道他跟沈靜的關系是敵是友,不過他如何看我,我卻也是沒有興趣知道。
  滿殿的文武百官注目之下,我緩緩走到帝座之前,一身青衣,寬袍大袖,隨著我站定的動作,衣襟無風自起,我站得直直的,對上老皇帝銳利的眼神,眼前的人,眼前的座位,就是多少人夢魅以求的東西,就是多少人葬送了幸福的理由。
  我傾身下跪,朗聲說道:
  “草民楚寒,叩見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平身──!”
  徐緩的聲音象是從天外傳來,古往今來,皇帝的座位設得如此之高,就是為彰顯他們的高高在上,与眾不同,多少人的追求,到手後卻往往都化成了一句“高處不胜寒”的寂寞,我抬頭,直視沈剛,滿臉的皺紋掩去了他昔日的容貌,卻庶不住其中猶存的野心勃勃,眼前的天子,你可也曾覺得過孤單寂寞?
  “你﹍﹍就是神劍門的楚寒?”   
  “正是在下。”
  “季儿說你是當今少有的奇才,你有什么本事,不妨說來听听。”
  “太子殿下過獎了,楚寒只不過一介山野游民,得以從名師,遇高人,際遇比常人好一點,能有今天的成就,實屬僥幸。”
  我說得謙虛,卻是一點都不客气。
  “﹍﹍神劍門的名聲,朕也早有耳聞,你年紀輕輕,難得不驕不躁,”沈剛沈吟,“這樣的人物,不用的确可惜﹍﹍”
  他看我的眼中露出興味,但也僅此而已,我微笑的任他掃視,不卑不亢,眼前的人身份尊貴,多少人只憑他的一句話,就可以為他生,為他死,他所下的決定,也即將影響到我的生活,但是我看著他,心里面卻沒有一點的惊惶害怕与不安,他或許可以決定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樂,但是那里面卻絕不會包括我。
  高貴如皇帝,他要如何看我,楚寒無權決定,卻也不必在乎。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想,一個聲音驟然響起:
  “陛下!臣以為京師重地,豈可如此重用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裴幕天越眾而出,對著沈剛深施一禮,看我的眼光中滿是不屑,
  “楚寒曾教過小儿,以微臣看來,他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一介鄉野村夫,怎能擔此大任?!”
  “哦?他教過威遠和信蘭?!”
  沈剛的眼睛卻亮了起來,拈須微笑,民間皆傳說裴幕天是他的私生子,現在看他的表情的确有這個可能,他的表情就象個疼愛孫子的爺爺﹍﹍裴幕天果然不太聰明,這個時候點出我跟威遠信蘭的這層關系,簡直就是在幫我了。
  “陛下,靖安侯所說确是實情,草民的确曾教過兩們小侯爺,不過跟他們之間与其說是師生,倒不如說是朋友來得更恰當一些,”
  我對裴幕天眼中的厭惡視而不見。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舉荐,只怕草民現在都還在靖安侯府跟兩位小侯爺廝混呢,今日能站在這里,楚寒也實在是惶恐的很。”
  “靖安侯世子想必不凡吧?”沈剛顯得興致勃勃。
  “當然,信蘭胸怀錦繡,是草民迄今為止所見到最聰明的孩子;至於威遠,則有點象靖安侯,兩人都是直爽的性子。”
  沈剛大笑,“象靖安侯?這可不好,他的脾气過於火爆,人也過於直率了些。”
  裴幕天的臉色剎時變得很難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從相識以來就沒有看得起過我,現在我的沈靜府中的事想必也是一字不差的傳到了他的耳中,對我的鄙視更甚,現在卻是几句話之間就被我占了优勢,一向養尊處优的他又如何能按得下這口气?
  生气的人,最容易說錯話,做錯事,裴幕天顯然已經被气得語無侖次了:
  “陛下!臣以為,有鋻於盧陵王的慘案,奸人無處不在,身為京師提督可謂責任重大,應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讀兵法,胸怀錦繡,有万夫不擋之勇的人才可以擔此重任,至於楚寒﹍﹍”冷瞪我一眼,裴幕天接著說道:
  “他的文采确是不錯,但是還遠遠不到能用兵如神,無敵天下的地步!”
  我莞爾,如此明顯為難的條件,京師提督又跟天下第一有什么關系了?
  “多謝靖安侯如此抬舉在下,楚寒之前還不知道這個職位已是足以跟邊關大將的條件相當﹍﹍如此看來,我就是當不上提督,能得太子如此舉荐,楚寒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威遠信蘭,真是對不起了,這么欺負你們的父親。
  裴幕天立時僵住了,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卻是找不出來什么彌補的話。
  沈剛在上面看得有趣,“嘿”的一聲笑了出來,底下的朝臣有不是沈靜一党的,也跟著小聲笑出來,尤其是二皇子沈宗,他的人傅立被沈靜彈劾下去,看到裴幕天沒面子,更是高興,笑得開心之极。
  裴幕天的臉象包公也罷,象關公也好,我卻是沒有興趣再看了,越過他,一雙深遂的黑眸吸引了我全副的注意力,對於裴幕天明顯的劣勢,沈靜卻是安安靜靜的站在原地,既不喜,也不怒,眼中有著些許的詫异,對於我突然以這個身份出現在這里,他不是不吃惊的,但是更多的卻是我讀不懂的深奧難言,与我的目光一對,突然回我一個古怪的笑,赫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看著他施施然走了出來,我心里一動,他可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對於他的能力,我從來都不敢存著僥幸的心思。
  他的榮幸,包括皇帝在內,這許多人上之人當中,楚寒在乎的,也只不過一個他而已。
  沈靜的話里面笑意十足,
  “靖安侯真會說笑,要是小小的一個京師提督就有這等本事,我們也就不用派兵打仗了,只要多任命几個,管保天下太平,不論是北方的蠻族還是西方的那些個小國,就是鎮守陵關對抗蠻族的周書培大元帥,也要對著京師提督甘拜下風啦~~~~”
  他轉向裴幕天:
  “這等英雄人物,侯爺若是知道,不妨多給小王介紹几個。”
  殿堂之上的笑聲更濃,裴幕天臉上的惱火之色卻奇跡般的消失不見了,對著沈靜一拱手,“王爺說得极是,是在下考慮不周了。”
  我看了暗暗稱奇,他這么傲慢莽撞的人,會輕易低頭,与其說是被沈靜調侃得心悅誠服,倒不如說是對沈靜的絕對信任。
  沈靜微笑,面向文武百官,語气卻一下子轉冷了:
  “但是,雖然靖安侯話說得有趣,小王卻是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就在這戒備森嚴的京城之中,九弟被害慘死不過數日──也只有象靖安侯這樣的至今還在牽挂九弟的人,才會說出,這樣關心則亂的話來!!”
  “至於各位﹍﹍”
  本來有些喧鬧的大殿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沈靜的聲音回蕩,余音繞梁,久久不散,霎時間,鴉雀無聲,沈剛的臉上的笑也凝住了,盧陵王是他最心愛的孩子,他又如何能不在乎?沈靜的目光逐個掃個剛剛笑得開心,卻突然變得噤若寒蟬的大員們,轉身對著沈剛“扑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的舉止瀟洒,語气凝重,說不出來的好听,二王爺臉上的汗隨著他的動作一滴滴的淌了下來,沈靜一字字的說道:
  “父皇!儿臣以為,靖安侯所言极是,今日凶手害了九弟,使得我朝喪失棟梁,陛下痛失愛子,儿臣﹍﹍沒有了心愛的皇弟﹍﹍”
  沈靜的臉上表情哀戚之极,抬頭對上了沈剛愈顯老邁的臉,堂堂皇帝在這個時候也只不過是個為著失去愛子而痛苦的老人罷了,沈靜接著說道:
  “痛心疾首之余,儿臣不敢想象,要是有一日奸人對父皇下手﹍﹍儿臣又能如何,又該怎么辦?!”
  “﹍﹍因此!京師提督身系保衛皇城的重責,責任之大,可說無人能出其右,文韜武略,缺一不可,楚寒身為神劍門門人,自然是上上之選,但是,”
  “天下之大,能人倍出,為了父皇的安全,為了不讓九弟的事重演,儿臣以為,京師提督決不能只憑一人之言就做決定,而是該廣納賢士,選其能者!”
  沈靜一頓,看到沈剛對他點頭,才接著說道:
  “儿臣身邊護衛哈森,雖是西域人士,但是武功高強,為人忠厚多智,隨儿臣多年,為儿臣擋了無數的生死大劫,雖說儿臣不舍,但是若能讓他做京師提督,則父皇無憂,儿臣無慮了!”
  沈剛看著沈靜的眼神盈滿感動,頻頻點頭,沈靜的這一番貓哭老鼠,說得卻是入情入理,既解了裴幕天的圍,又深深打動了愛子心切的老皇帝的心,如此的梟雄,如果不是站在對立的立場上,那么我會欣賞他,但是現在,我卻只對把他從高處拉下來感興趣了。
  ﹍﹍真希望﹍﹍能看到他不知所措時的樣子﹍﹍!
  其余諸皇子的臉色,一下子都變得慘白,一個個低頭不語,心里面腸子都已經悔青了,都在自責為什么說出這番話來的不是自己。
  京師提督一職,看上去可大可小,他們可以不在乎,但是經沈靜如此一番表演,沈剛對沈靜的好感,卻是大大提高了,身為皇子,得到皇帝的器重,自然是他們心中最為關心的事。
  沈季算是沈得住气的人,但仍不免臉色一變,上前說道:
  “七弟之言确實有理,但是一來哈森是個外族人,邊疆戰事正在如火如荼,有道是非我族類,其心必异,如此大任放到他身上,難保日後生變;其二楚寒身為神劍門傳人,武功超絕,已是當今罕有敵手,七弟又如何能肯定,你的護衛哈森就一定能強於楚寒呢?”
  沈靜慢慢說道:“大哥顧慮得對,但是哈森跟隨小弟多年,一向忠心耿耿,沒有過半點差處,小弟今日既然敢在這里保他,自然就有絕對的把握,將來他若是有什么過失,小弟自愿一力承擔;”
  “而且大哥何必如此著急,楚寒的优秀,小弟只怕比大哥還要清楚得多呢﹍﹍”
  他的眼光不怀好意的向我瞟了瞟,滿含嘲弄与淫邪之意,別人不明白,我卻立刻就懂了,心中一緊,那天的回憶翻江搗海一樣涌了上來,進入大殿後,我的臉上首次有了怒意,狠狠的瞪向沈靜,他卻象是渾然不覺,接著說道:
  “只不過此事有關父皇的安全,當然得要選一個最好的﹍﹍就是不知道楚公子可敢与哈森比上一比呢?”
  沈季臉上現出了猶豫之色,我在江湖之上极少露面,聲名遠不如几位師兄,他對我,卻是沒有多少把握。
  我強抑住心里面的憤怒,表面上平靜無波:
  “王爺所說,正合我意,不知何時才可以見到哈森本人呢?”
  沈靜笑得張狂,“我就知道憑楚公子,是万万不會放過這么一個以武會友的好机會的!﹍﹍至於哈森,你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哈森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一面之緣,他給我的感覺象山,風吹不動,雨打不了,是我生平僅見的高手之一,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卻又絕不僅僅於此,他抱著劍琴的那一幕一直象一根細刺,深深的扎在我的心里,就是從那時起,劍琴被我扔進了虎穴,我自己則掉入了狼窩,楚寒空有一身本領,對於被困的唯一一個好友,卻是至今無能為力,我對著沈靜一揖到地,心里面的不甘与怒气一下子都沈淀了下去,平靜的說道:
  “多謝七王爺想得周全﹍﹍哈森是吧?楚寒恭侯大駕!”
  不同於与他爭位的諸皇子,對於沈靜的优秀,我只有欣喜,而沒有嫉恨,他現在爬得越高,將來才會摔得越重,而笑到最後的人,才會是最大的贏家!








西江月 第十二章(上)
 
  站在殿外的空地中央,我靜靜的等侯著哈森的到來,廣場空曠,帝王之家,不缺的是地方,狹窄的是心胸,秋風獵獵,吹得我的衣襟向後飄去,我手撫著沈季剛剛遞給我的“冰刃”劍,心里面一片空靈。
  据師父所說,我是練武的奇才,所以盡管三天打魚,兩天晒网,但是總有那么几天認真的時候,武功已是高過旁人許多,諸般本事中,我最中意的是劍和輕功,一竅不通的是治病和下毒,喜歡劍是因為跟刀比起來前者少了太多的殺气,而且劍走輕靈,跟我懶散的性格頗為相合,高手練到极處,摘葉飛花皆成兵器,我無法想象背著大刀滿街走的情形,那會好重!
  至於輕功,則是被師父追赶的時候不得不練出來的,出來之後才發現好處多多,最大的优點就是當碰到不喜歡的人的時候可以跑得飛快,碰到不想打的仗也可以一走了之,可謂妙用不盡。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用這身功夫來跟別人爭名奪利。
  可是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
  太陽投下來的影子一點點的變短,哈森卻是遲遲不至,看台上沈靜眯著眼笑得象個狐狸,我心里面明白,這是他消磨我銳气的一种戰術,沈季剛剛憂心忡忡的告誡又浮現出來,哈森投靠沈靜已近十年,雖然至今仍是無官無爵,但是在京城之中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曾生擒橫行大江南北的巨寇參衣,打敗過武林第一劍客,會過白道的第一英雄,就是師兄們在的時候對他也是忌憚三分,沈季苦口婆心的言外之意是對我的質疑,我也只回他一句:
  “生死有命,成事在天。”
  不知道神劍門的楚寒,可能贏得過聲名鵲起的哈森?
  突然,眼前匹練似的刀光一閃,打斷了我的沈思,不遠處高台上傳來的一片惊呼聲在在提醒我有人偷襲,銀白的刀身折射陽光,晃得我眼睛几乎睜不開。
  我并不認為哈森會做出這种事情來,但是事到臨頭卻是不得不躲,擰身側掠三丈避開刀鋒,銀光堪堪擦著我的衣袖而過,周圍人群的呼聲更大,身後之人如影隨形,緊跟在我的身後,象是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樣,刀刀奔我要害,下手毫不容情,一股极濃厚的殺意滲透出來,眼前只見一片銀光裹著層層疊疊的紅影,這人無疑是當今少有的高手之一。
  可是,他﹍﹍卻并不是哈森!
  我沒見過哈森的身手,但是憑我的直覺他練的是扎實的硬功夫,眼前來人出手狠辣有余,沈穩不足,并不象他該有的手段,也遠遠及不上他的身手。
  除了最開始被偷襲的那一刀,之後的几招就好應付多了,表面看上去我仍是左支右撐躲得狼狽,但是明眼人都會看出我躲的方向都是他招式中的破綻,我不急著擊落他的兵器,反而細看他的刀法,不知怎的,他的刀招給我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覺,偏又一時半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來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利,出手越來越急,几十招轉眼即過,一團紅影之中,竟是香風扑面,我心里疑惑,這是﹍﹍
  窺見其中最亮的一點,我手中冰刃突然出鞘,打起一道閃亮的弧光,一陣金玉相交的響聲之後,一柄薄小的柳葉刀嗆啷落地,順著我的劍勢,接著本是要取他的咽喉,他卻在刀落地的一瞬間飄也似的後退,的确是一流的高手,我眼看追之不及,還劍入鞘,這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瞪大了眼睛。
  不出我所料,面前站著的,果然是個女子!
  不過讓我惊訝的遠非她的性別,而是她的气質,美女我見的不少,但是象她這樣的卻是一個都沒見過,如果說飛雪給人的感覺象冰,那么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火!
  可以燃燒自己,也可以焚燒一切的熊熊大火!
  一條猩紅的斗蓬順著她的身形直垂下地,里面一套同色調的緊身衣,柳眉帶煞,紅唇緊抿,胸口上下起伏著,頭上斜插的一支紅瑪瑙鳳釵隨之搖來晃去,看上去豔麗非常,她的舉止老辣,明明不是十几歲的小女孩,周身卻溢滿了青春的活力,配著滿身的紅色,不協調的种种,竟搭配出奇异的協調感,只是看我的目光象是見到了殺父仇人一樣,讓人大惑不解。
  如此特殊的存在,我十分肯定不僅我的風流賬里沒有這么一個人物,就連見也沒見過她,那么她對我的敵意又是所為何來呢?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
  紅衣女子看了看落在地上的柳葉刀,恨恨的說道:
  “﹍﹍楚、寒!總算是讓我找到你了,不過你不要得意!我打不過你,可不代表我殺不了你,這一次讓你逃過去,下一次你不見得還會有這樣的好運气!”
  我啼笑皆非的望著她,
  “請問姑娘是﹍﹍?”
  紅衣美女眼中的恨意更濃:
  “你算什么東西,也配來問本姑娘的名字?!”
  “﹍﹍哼!你不知道我﹍﹍你當然不會知道我,幸好我還認得你,你就是化成了灰,變成了土,我也總還是認得你為大名鼎鼎的神劍門楚寒!!”
  她說得咬牙切齒,直欲把我挫骨揚灰一樣,我攤手笑道:
  “姑娘這么恨我,偏又不告訴我為什么,這可也真是奇哉怪也了。”
  身上的衣服剛剛同她動手時沾上了塵土,我順手拍了下去,衣擺隨著我的動作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她定定的看著我,眼中竟有了一瞬間的失神,我接著說道:
  “楚寒既不能阻止姑娘恨我,也問不出來姑娘的名字,看來就只好努力保住自己的小命﹍﹍姑娘還想怎樣呢?”
  敢在皇城大內如此撒野,她自然不會是什么小角色。從來沒想過楚寒會這么出名,真是讓人頭痛。
  紅衣女子卻沒有出聲,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從剛才開始,就只是愣愣的看著我出神。
  一名老太監匆匆上前,圍著紅衣女子團團亂轉,也揭開了她的身份:
  “哎唷~~~!公主千歲,您這是怎么啦?有沒有被傷到,快傳御醫過來看看吧?万歲爺擔心著哪!”
  他的聲音尖利,紅衣女子猛然回過神來,象是從夢中醒來一樣,一肚子的脾气都發在了他的身上,喝道:
  “我要怎樣,還輪不到你來管!礙眼的東西,快給我退下!”
  老太監臉上沁出了汗珠,快手快腳的把掉在地上的柳葉刀揀起來,小心翼翼的遞回她手中,滿臉陪笑:
  “公主息怒,万歲爺在上面看得挂心得不得了,這才遣老奴下來看看﹍﹍公主您還是快上去回個話,讓万歲爺放心一下吧?”
  紅衣女子冷瞪著他,半天才接過刀來,風也似的走出十几步遠,卻又回身,手中刀尖直指向我,眼里面的火焰几可燎原,哪里還有半分剛剛發呆時的樣子?
  “﹍﹍楚寒!你給我記住!你早晚都會死在我的手里!”
  老太監看著她走遠,才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珠,對我幸災樂禍的一笑,
  “楚相公,真有你的,來這儿第一天就得罪了最受陛下寵愛的瑩公主,將來可有你的好果子吃啦!”
  我吃了一惊,“瑩公主?她就是瑩公主?!”
  老太監用看鄉下人的眼光斜睨了我一眼,我心里卻只有更為吃惊。
  沒有想到,她竟然就是那個有名的瑩公主!
  帝國之內無人不知,當今天子沈剛之女沈瑩為人豪爽,恩怨分明,巾幗不讓須眉,甚得沈剛的寵愛,宏昴王朝不准女子參政,她卻是其中唯一的特例,如果不是限於女子不得繼承帝位,只怕她已是沈靜最大的敵手﹍﹍
  只是﹍﹍這樣一個奇女子,我很肯定与她之前素未謀面,她為何會對我有這么大的敵意呢?
  遠遠看去,沈瑩走到沈剛面前,立刻就有近待為她搬了一張椅子,她坐下來,臉上早已不似剛剛火爆的模樣,反而是巧笑嫣然,只不過說几句話就看我一眼,目光中滿是算計,沈靜在旁邊不時的補充,笑語晏晏,整個人完全松懈下來,沈季急得滿臉是汗,跟沈靜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我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不管他們在說些什么,絕對不會對我有利就是了。
  果然,沈剛不顧沈季一再的勸說,一聲令下,看台最內側站著的八名身穿紅衣的大內侍衛齊齊的向我走了過來,每個人的太陽穴都是高高的鼓起,手執金槍,十几丈遠的的距离走過來一點聲音都沒有,一言不發的就在我身邊團團圍住,站的位置大不相同,看似雜亂無章的排列,走的卻是八卦的方位。
  剛剛的老太監一臉興災樂禍的走過來,大聲宣讀圣旨:
  “傳─圣上口諭──瑩公主舉荐,楚寒武功高強,著其与金槍侍衛比拼,點到為止──”
  “──欽此!”
  瞅了我一眼,又笑嘻嘻的說道:
  “楚相公,這可是皇上跟瑩公主看重你,才派出這八位有名的高手出來,咱家可要先恭喜你啦!”
  我冷哼一聲:“那可多謝你了!”
  遠遠的看台之上,依稀可以看到沈瑩跟沈剛相談正歡,我不怕這八個人,卻著實不明白她為什么對我敵意如此之深,民間關於她的傳說不在少數,但是沒有一樣說過她是一個心胸狹窄,不分是非的人。
  到了這個時候,連我自己都不免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做過什么對不起她的事來了。
  老太監顯然不滿於我對他的視而不見,我還在呆呆發愣的功夫,他的手已經揮下來了,漫天的殺气衝天而起,我倏然一惊,只見八杆槍一齊動作,分別刺向我的頭,頸,胸,腹,速度奇快,帶著懾人的風聲,卷起滾滾沙塵,名為比武,實際上卻是存心想要置我於死地!
  八杆槍配合默契,一下子就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八卦之中暗合五行,看得我心里也不由得一惊,槍的來勢,速度,都遠遠的超出了我的想象。
  原來──我畢竟還是小看了他們!
  高手相爭,低估對手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如果今天面對他們的是普通武人,一招之內無疑就要折在他們的劍下。
  可是,他們的不幸,我之万幸,他們碰到的是楚寒。
  我錯步,擰腰,身体曲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毫厘之差踩著最下面的槍尖,險到极處的避過刺向我頭胸的四杆槍躍上了半空,手中的冰刃倏然出鞘,轉眼間刺出了八劍,一片銀光閃過,宛如寒月的冰暉,逼得他們不得不回防,趁著每個人都撤槍之際,我倏然收劍,在空中一個轉折,這才得以輕輕松松的躍出圈外,一時間汗濕重衣,果然是很久沒跟人動過手了。
  這一起一躍之間,看似容易,實際上卻已經使出了我全部的本事。
  剛剛的一剎,生死原來只在呼吸之間。
  眼角的余光瞄過去,沈靜和沈瑩雖然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卻無法不注意這邊的動靜,看到我被困住,眼睛里面都閃著興奮的神彩,他們兩個人無疑都對我的死亡有著濃厚的興趣,但是我脫身的八劍一刺出去,沈靜看我的眼光就完全變了,炯炯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再不复最初金殿上的懶懶散散,心不在焉。
  我心里面明白,就在剛剛,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經變了。








西江月 第十二章(下)




  沈靜是個自視甚高的人,他能看得上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對我又有之前的先入為主,所以雖然我以神劍門傳人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他始終還是沒有把我放在眼里,也只是在剛剛那一瞬間,我對金槍八衛的一招間盡展平生所學,他才明白我真正的實力,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他才确确實實的把楚寒當成了一個能夠与他一較長短的大敵。
  ﹍﹍
  小小的佩服自己一下,原來我的武功已經如此之高了,可喜可賀。
  只是經過這么一交手,我見識到眼前八個人的歷害,可是再也不敢讓他們取得先机了。
  他們陣法的奧妙,一在於快,二在於方位拿捏得准,五行八卦之中,包羅著天地万物生息的至理,又豈能是區區一介凡人楚寒一時半刻間能破得了的?
  所以唯一能制住他們的方法,就是以快止快!
  在陣法沒有展開之前徹底的封住,他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了。
  我縱身上前,招數連環,出手如電,仍然是一劍八式,分別攻向八個人,招招指向的都是他們的破綻所在,眼前的几個人都是高手,馬上看出了我的意圖,查覺出不妙,想要恢复之前的配合,在我一陣快攻之下卻逐漸离得更遠了,舉止失措,本來是一座金鐵筑成的堅固的堡壘,几十招之後卻一點點的變成了散沙。
  當他們彼此間最後的聯系被我切斷的那一刻,他們在我的眼里已只是八個普普通通的高手。
  以一敵八,我并不怕。
  手里面的冰刃織成完美的光幕,映照著正午的刺眼陽光,划出了八道閃亮的流星,分別落在八個人持槍的手腕上。
  我出劍极快,八杆金槍一齊落地,耳邊卻只傳來一聲悠長的“嗆啷~~~!”之聲,象是靜謐古寺的大鍾一樣,敲在所有人的心頭上,時間,似乎就靜止在此刻。
  我退步,收劍,入鞘,流暢的動作一气呵成,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几位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面前的几個人眼里都流露出既惊惶又恐懼的神情來,看我的表情就象我是什么洪荒猛獸,激烈的交戰下來早不复剛動手時的整齊,每個人都是衣衫不整,頭發散亂,頭上的汗珠也一顆顆接連不斷的淌下來。
  良久,一個留著大胡子,看似頭領模樣的人才收回緊盯我右手的眼神,定了定神,說道:
  “沒有!閣下武功高強,我們──”
  他哽了一下,似乎一時難以出口認輸,但是再度凝凝神之後,開口時聲音卻一下子變大了,遠遠的傳了出去:
  “楚公子的确不愧為神劍門的高手,我等輸得心服口服!”
  拿得起放得下,他也不愧是一流高手的風范。
  他的話音未落,高台上已經響起了一片喝彩聲,從開始到結束,我跟金槍八衛交手,也不過短短的半刻鍾,彼此出招都象電光火石一樣,除了有數的几個高手之外,其他人都看不出什么來,但是我最後的一劍胜券在握,出手時更顯瀟洒,卻是人所共見的,很多人被那一劍所懾,到了現在才反應過來。
  我微微一笑:
  “几位武功高強,所學的陣法亦是神妙無比,輸的人險些就是我了。”
  “不過如果一開始對我的快攻能做到不慌不亂,仍是按你們原來的步調走,那么我就是想贏你們也決不會這么容易了。”
  几個人一下子都是怵然而惊,低頭苦思,為首之人對我深深的抱拳一揖,滿臉誠肯說道:
  “楚公子說的极是,在下鄭邑,多承指教了。”
  剛剛的老太監小跑過來,陪著笑气喘吁吁的說道:
  “万歲爺有旨,楚相公快點近前說話吧!”
  宮中之人,如何要他不勢利?
  “楚相公出手不凡,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這下子可是要一步蹬天啦!咱家李貴,以後還請楚相公多多提撥。”
  我笑而不答,轉身走向高台。
  那也只不過是他們生存的手段罷了。
  沈瑩的本意是要我死,沈靜則是不管折在這八個人手里,還是贏得勉強,他都會很高興,不讓哈森早來,是想讓我的士气一而再,再而衰,但是我贏得漂亮,有目共睹,沈剛并不是傻子,我這樣的人,他又如何會不用?
  哈森只怕已經沒有上場的机會了。
  果然,沈剛看我的眼神中已是充滿了攏絡之意,天下都是他的,何況小小的一個提督的職位。
  我跟哈森之間用不著再比,楚寒就此被封為京師提督,掌管包括大內侍衛在內的京中禁衛軍,近衛營,加在一起約精兵三万,這點兵力,在邊關打仗自然不夠,但是在這京師之地,并沒有什么太多的駐軍,只要指揮得當,卻也夠我所向披靡了。
  沈剛喜出望外,努力不動聲色,嘴角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微微彎了起來,象是突然年輕了十歲,從開始就讓我迷惑的沈瑩看我的眼神卻很奇怪,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怀恨,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象是迷路的孩子一樣,哪里還有半點剛剛盛气凌人的樣子。
  周身的火焰,似乎都熄滅了,連點火种都沒有剩下,前者的神彩飛揚,後者的默然神傷,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看她的表情,倒象是這几年來陷在迷宮里的楚寒了。
  我這么輕易的就當上了京師提督,如果几位師兄泉下有知,是會為我高興還是會對我嫉妒?以他們對我的疼愛,想必應該是很高興的吧﹍﹍
  可是世事難料,就如他們的自相殘殺一樣,誰能想象得到呢?
  ﹍﹍
  我閉了閉眼睛,這個時候還來想這些做什么?又有什么用呢?他們畢竟已經為了這些我并不在意的東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如果可能,不管是容貌,武功,財富,還是地位──就是生命,我都可以統統不要,只要﹍﹍他們能夠平平安安的活過來﹍﹍
  一陣冰冷的触感突然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看著迎面走來的沈靜,我只覺得象是被蛇盯上了一樣,心底一陣發寒,他已經恢复平靜無波,眼睛中讀不出什么情緒,我冷冷一笑:
  “王爺似乎不太高興,可是在後悔剛剛有點失算了么?”
  “還是說﹍﹍你是在後悔當初不該就那么輕易的放我走了?”
  就算他表現得再不在乎,我也不相信他會真的不生气。
  沈靜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正常,我得意的笑了,他的表情卻突然一變,說不出的邪魅:
  “楚寒,你這是在埋怨我的不体貼嗎?﹍﹍你放心,我當然後悔了,早知道你有這么大的魅力,我那時候就會多找几個人來侍侯你﹍﹍你剛剛動手的時候眼睛可要比那天亮得多了!”
  他的手輕佻的想要來挑我的下巴,被我一閃躲過,他顯得更加的色迷迷:
  “你可知道,現在七王府中有多少人是在想著你呢,就算是青樓里的頭牌也比不上你的本事呀!這樣的可人儿,你要本王如何不悔?嗯?──相信我,我真是悔不當初呀!畢竟被男人壓著的你,可比現在要可愛得多了──” 
  我咬牙,胃里象是翻了個個儿,惡心的感覺衝上來,很多刻意被我忽略的記憶一下子又出現了,無數的大手,咸腥的气味,混濁的帶著濃重欲望的眼睛﹍﹍
  “唔~~~!”
  想吐的感覺充斥全身,我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不能再想了!
  該下地獄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我該想的,是如何把他們都送、下、去!!
  恢复了鎮靜,我不屑的望進沈靜得意的眼睛,緩緩的說道:
  “你知道嗎?落在你手里,我至今都很慶幸一件事──”
  沈靜做出好奇的樣子,象是在嘲笑我有什么好慶幸的。
  我走向他,貼著他的耳朵輕輕說道:
  “我總比被你上的劍琴要好得多了吧?你知道嗎?你府里面養的,雖然都是些披著人皮的狼,但是你自已,”
  我的聲音更輕,吐字卻极清晰:
  “卻是個標標准准,不折不扣的魔鬼﹍﹍實在是﹍﹍算不上人的!!”
  腳步不停,我直接越過他,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臉會青成什么樣,今天我大獲全胜,跟他斗的日子很多,我并不急在這一刻。
  一直快要走出殿外,身後才傳來沈靜陰森森象是從齒縫里!出來的聲音:
  “楚寒!你不要太囂張了,早晚你都會悔不當初的!”
  沒有回身,我淡淡的說道:
  “如此最好,楚寒在此拭目以待。”
  “﹍﹍我相信,王爺恐怕已經在悔不當初了!!”








西江月 第十三章(上)
  
  俗話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可謂是千古不變的至理名言,楚寒一昔之間成了掌管京師兵權的提督,前來錦上添花的人一時間車水馬龍。
  對於這些人,我一概不見,能進禁衛軍和近衛營的大都是富家子弟,名為精兵,其中渾水摸魚的不在少數,諸王爭權,別有用心的更是大有人在,沈靜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劍琴現在還在他的手里,我的肚子里据說還裝了很了不起的毒藥﹍﹍
  大事小情加在一起,我哪里還有心思去理那些無用的小事?
  這里面我最擔心的是劍琴,沈靜在我這里吃了個大虧,不知道回去之後會不會對他怎么樣?他對劍琴的确是十分喜歡,但是我知道這少少的迷戀要是跟帝位比起來可謂天差地別,真的很怕他對劍琴牽怒﹍﹍對於沈靜的心思,我從來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可惜沈靜顯然也意識到劍琴對我的重要性,我多方派人打探之下,不但不知道劍琴的近況如何,現在就連他現在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沈靜要是想對付我,劍琴無疑是他的一張王牌。
  就職後第六天,江丞相的獨生愛子,沈靜裴幕天的密友江潭才成了提督府里的第一位客人。
  我見江潭,只為沈靜。
  沒有人會怀疑他跟沈靜不是一党,沈靜派他出來,是要用什么方法來對付我呢?
  江潭看見我卻是滿臉春風,笑容可掬,似乎上次被我惡整的事對他全沒影響一樣。
  “楚凡﹍﹍是了,現在應該叫你楚寒了﹍﹍從第一次見你開始,你就總是給我太多的惊喜,我曾想過你絕不是池中之物,卻從來沒想過──”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劍門的傳人﹍﹍”
  我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心里面微微的冷笑,除了沈靜,我第二討厭的人就是江潭,劍琴如果不是因為他,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我也不會跟著被卷進來趟這些渾水。
  對於這個自命風流的始作蛹者,我還會有什么好臉色?
  更何況,我能看得出,他對我有的也只不過是虛情假意罷了。
  揮手止住了他的長篇大論,我不耐的說道:
  “江公子,如果你來只是為了說這些廢話,那么就還是請回吧。”
  劍琴現在也未必信你,楚寒難道看上去就那么象個傻瓜么?
  江潭的臉皮厚度卻是無人能及,對我的敵意視而不見,反而擺出了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
  “楚寒,何必這么拒人於千里之外?我是真的喜歡你,你難道都感覺不到么?”
  他越是做出這种樣子,我越是厭煩,想起劍琴那時的黯然神傷,現在的生死未卜,他也只不過是沈靜派出來探路的小卒,我實在沒必要在他身上再浪費時間。用手指著大門我冷冷的說道:
  “江公子,門在那邊,你還是請吧,楚寒不送了。”
  江潭卻恍若未聞,動也不動,看了我半天突然笑道:
  “楚寒,我對你一片真心,你不相信也就罷了,但是你雖然不愿意看見我,難道連劍琴的事都不想听了么?”
  ﹍﹍劍琴﹍﹍?
  我的心怦的一跳,劍琴的事是這几天來我做夢都想知道的,只是我沒想過他會這么沈不住气,現在就祭出了這張王牌﹍﹍如果他真的拿劍琴來要脅我,我真是一點抵抗能力都不會有了,到時只怕所有的努力都會成空﹍﹍大不了跟沈靜同歸於盡!
  我暗自咬牙,現在,我說什么也不能讓江潭知道劍琴對我已經重要到這种程度。
  啜了口杯中的碧螺春,我慢慢品味著其中的茶香,半天才淡淡的說道:
  “你要說什么就說好了,劍琴是我的朋友,在合理的范圍內提出的條件,我都可以接受:但是你也不要忘了,我跟劍琴畢竟非親非故,只不過是普通朋友,如果沈靜想要用一個人就讓我就范,那他可就打錯主意了。”
  江潭嘆气:“你們一個把他當成普通朋友,一個把他當成普通男寵,苦命的卻是劍琴,再過几天他要是真的熬不過去了,不知道你到時候還會不會這么說。”
  我冷笑:“你這話說得真有意思,就好象不是沈靜讓你來的一樣了!”
  江潭臉上那种讓人花花公子的表情卻一下子又出現了:
  “楚寒,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么?我是真的喜歡你,阿靜對你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我又怎么會不生气?他跟你之間,我現在是誰都不幫了。”
  “我不信你會這么好心,只為了劍琴就能背叛沈靜。”
  若論巧言令色,江潭可以算得上大家,信他三分,已嫌太多了。
  “劍琴是你親手送給的沈靜,現在為什么又表現出一副關心他的樣子?沈靜對劍琴正是喜歡的時候,又怎么舍得要他的性命?”
  我冷森森的瞅住江潭:
  “江潭,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不妨明說,不要再耍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江潭手里的折扇搖了几下,面色不變:
  “我沒有別的目的,信不信在你。”
  “你在大殿上風風光光,阿靜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吃過那么大的虧,他對劍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現在他動不了你,又怎么忍得下不去找劍琴的麻煩?我雖然已經不再喜歡劍琴,但他畢竟是我曾經心愛過的人,又是你的好朋友們,我不想眼睜睜的看他就這么死了,因此我今天才來找你﹍﹍你要是不愿意管他,就當我沒說好了。”
  “﹍﹍”
  明知道江潭慣會花言巧語,是在騙我絕不可信,但是他說的卻也是有理有据,我也不由得有點動搖了。
  如果﹍﹍他所說的都是真的﹍﹍
  我在心底對著自己嘆了口气,不管江潭所說的是真是假,事關劍琴的生死,無疑都已擊中了我的罩門。
  “江潭,沈靜把劍琴怎樣了?他現在又在哪里?”
  江潭眯起眼睛,笑得一下子象只狐狸:
  “阿靜的手段,你還會不了解嗎?當日他怎么對待你,現在自然就會怎么對待劍琴了。”
  那讓人做嘔的密室一下子又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閉了閉眼睛,無論如何我不能讓劍琴再受到那种對待,事到如今,就是這真的是沈靜專門為我挖的一個陷阱﹍﹍我也只能認了!
  “江潭,你想怎么樣,說出你的條件來吧!”
  江潭卻是半天沒說話,把扇子放下,跑來握我端著茶杯的手,我咬了咬牙,沒有躲開。
  端詳半天,他才說道:
  “這么白的手,怎么會使出那么強的招數來?﹍﹍楚寒,我對你的心意從一開始就沒變過,到了現在更是越來越為你著迷﹍﹍只要你答應事後陪我一宿,我就為你把劍琴帶出來﹍﹍你看如何?”
  “﹍﹍”
  真不愧是名滿京城的花花公子,原來他還打著這樣的齷齪主意!我強忍著抽回手的衝動,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劍琴!
  “好!只要你能把劍琴帶出來,楚寒悉听尊便!”
  大不了事後再揍他一頓!承諾這种東西是為了君子制定的,對於這种稱人之危的小人﹍﹍我才沒興趣跟他講什么道義,現在的楚守兵權在握,只要能見到劍琴,我不怕帶不走他﹍﹍
  而且,我也不相信,江潭的目的竟會如此簡單,以我現在這副皮囊,對他實在稱不上有什么吸引力,圖窮匕現,我倒要看他們能打什么主意。








西江月 第十三章(下)
 
  江潭要我等他的消息,當天晚上,我卻一身夜行衣悄悄的出了提督府,就算江潭再怎么舌燦蓮花,我也不相信他會為了劍琴和我做到這一步,我十分肯定我嗅到的就是陰謀的味道,就是不知道隱藏在這後面的到底是什么。
  七王府里面藏龍臥虎,能人倍出,一個哈森就夠我頭疼了,我不敢隨便進去,轉而前往靖安侯府,裴幕天為人絕對稱不上精細,說話之間也許會漏出什么口風,說不定還可以看看威遠和信蘭。
  雖然信蘭對我有時候古古怪怪,象是滿怀敵意,但是我也說不出為什么,只是覺得,如果在他們的父親与我之間非要選一個人出來的話,那么他們幫的人絕對是我。
  大漠中跟他們三年來的相處,可以說算得上那三年里我唯一值得怀念的東西。
  裴府偏廳中燈火通明,我伏在窗外向內看,裴幕天和秀娘兩個人都在,威遠和信蘭站在兩旁,低著頭正在挨訓,裴幕天火气甚大,臉沈似水,說道:
  “威遠,信蘭,我只是要你們要明白一件事情,楚寒或許以前對你們很好,但是你們現在早已不再是那個荒漠小村中的孩子,而是我堂堂靖安侯的世子,他現在是為父的大敵,宮中之事,不比民間,就是你們再怎么舍不得,有些東西該斷還是得斷的!”
  他在我身上受的那些個气,原來都消磨到這上面了。威遠信蘭卻只是低頭不語,好半天威遠才說道:
  “父親,楚先生對我們真的很好,如果沒有他的教導,我跟信蘭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當時不懂事,為了一些小事還跟他生气,但是現在想起來,他教我們的卻是人生的至理,為人處事,應當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父親要我們就這么跟楚先生斷絕往來﹍﹍孩儿實在是做不到﹍﹍”
  裴幕天大怒:
  “你還敢這么說!做不到也得給我做到!都是你們,惹出多大的禍事來,如果沒有楚寒,王爺現在也用不著這么煩心了!”
  威遠咬住下唇低頭不再說話,滿臉不服的樣子,我這才發現,几天沒見,他們兩個竟然又長高了。
  信蘭一直垂著頭,這時候突然說道:
  “父親,請您不要生气了,孩儿現在想通了,我會好好勸勸哥哥的。”
  “我之前在廟之所以要保楚寒,也不過是為了他對我們好,那時候沒想過他竟然會變成父親的敵人﹍﹍但是現在孩儿已經明白了,楚寒對我們再好,也只不過是個外人,父親您卻是我們的血緣至親﹍﹍所以以後無論父親怎么說,孩儿都不會再反對了。”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沒看裴幕天,象是做了什么坏事承認錯誤時害羞的小孩一樣,從我的角度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信蘭的眼珠不停的轉來轉去,明顯一副用心机的樣子,我不由得啞然失笑。
  原來信蘭的智慧不只是遠遠強過威遠,現在竟是連裴幕天也敢騙了!
  裴幕天听他這么一說,果然臉色好看多了,說道:
  “算了,你能明白那是最好了,有空多勸勸你威遠,天晚了,都回去睡去吧。”
  威遠哼了一聲,沒有搭話。
  信蘭卻不忙著走,小心翼翼的說道:
  “父親,楚寒為人十分聰明,不知道父親有什么打算,也得小心為上啊。”
  這聰明的小孩,原來他的目的,卻是要套裴幕天的話。
  裴幕天冷笑說道:“小孩子家不要管這么多,楚寒并沒有什么可怕的,他能有今天,也只不過是攀上了太子這棵大樹,要是太子倒了,憑他武功再高,也是沒有用了!”
  “七王爺神机妙算,又豈是你們這些小孩子能看得透的?”
  他一口气說了這么多,象是自覺失言,語气又轉為嚴歷:
  “我的話,你們不要出去亂說,你們兩個我也不管你們怎么想的,但是這几天都絕不准出府,老老實實在後院念書,知道嗎?!”
  威遠仍是不吭聲,信蘭倒是十分痛快的應承下來,眼中卻不易查覺的閃過了一抹無奈之色。
  我看著威遠和信蘭只覺得心里面暖暖的,听了裴幕天的話卻是暗暗心惊,輕輕巧巧的躍出靖安侯府,不住的盤算,看他的意思,變故只怕就在這几天,只是沈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接下來的几天七王府中卻是連一丁點儿的風吹草動都沒有,無處下手,我只好加緊禁衛軍,近衛營的巡邏,三万精兵只听我一聲號令,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差錯,沈季倒是完全感覺不到這种緊張的气氛,我當了提督,他自覺得對皇位已是胸有成竹,整個人更是心寬体胖,每天都要到我府里來轉上几圈,以示親近。
  這期間,我最憂心的卻還是劍琴,或是派人,或是親自到各個可能的地方明查暗訪,有關他的消息仍然是一無所知,江潭走後就再也不見蹤影,我并不信任他,因此也并不急著找他。
  七天後的一大早,他卻遣了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童給我送來一封錦筏,他的字不錯,寫得龍飛鳳舞一樣,紙上更是薰香添墨,看上去精致無比。
  信寫得很簡單:
  “今夜三更,城外墨竹林內清心小筑,我帶劍琴來。”
  他果然是在騙我了!以他的本事,直接把人送到我的府里也就是了,哪來的這許多講究?我不信他只是為了跟我共渡一夜,就要費這么大的勁儿﹍﹍他要是真想動我,我落在沈靜手里的時候其實有的是机會﹍﹍
  我几乎已經能夠肯定,江潭就是沈靜派來引我上勾的人了;
  可是江潭想要迷惑我,我又何嘗不能利用他?
  只要我安排得當,那么就不僅能全身而退,還會有可能救了劍琴。
  几個時辰之內,已足夠我在清心小筑周圍安排下層層重兵,不管江潭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都不會讓他輕易得手。
  ﹍﹍如果江潭帶不來劍琴﹍﹍在這种情況下殺了他,我也并不會猶豫!想到也許能夠見到劍琴,我心里面不由得一陣的興奮。
  夜幕,一點點的降臨了。
  我本來的打算天黑之前就走,埋伏在清心小筑外面先看看情況,但是沈季卻在我正要出門的時候來了,這陣子他為了顯示對我的重視,不管我愿不愿意,什么出頭露臉的好事都要拉著我,二王子沈容辦了宴席,他正是跑來要拉著我前去湊熱鬧的。
  我不會去,對於劍琴的這件事,我卻也不想讓他知道,因此等到費了一番唇舌打發走他之後,天已經完全黑下來。
  幸而墨竹林离城不遠,我騎著馬不一會儿就到了林外,埋伏在那里的近衛營統領方通安告訴我,從他來的時候起,就沒有任何人來過。
  方通安不屬於任何一派,是我在這里比較談得來的一個人,我對他的話并沒有怀疑。
  輕輕的“哦”了一聲,我細看叢叢墨竹掩映中的几間雅致的小屋子,小屋清一色都是用竹子搭成,并不對稱,一間間搭配得錯落有致,一棵年代久遠的古松奇异的的長在屋子旁邊,上面斜斜的挂著一個古木做成的牌匾,上面題著几個蒼勁的大字:
  “清心小筑”
  單看這里的布置,倒是不俗。
  屋子里面的燈是黑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江潭顯然還沒有來。
  只要是江潭敢打什么坏主意,我就有把握能把他殺個片甲不留,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十拿九穩的事,我卻奇异的覺出一絲絲的不安﹍﹍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大對勁,但是細想,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到底還有什么是沒有算到的呢﹍﹍?
  ﹍﹍這种感覺,似曾相識﹍﹍
  一只黑色的烏鴉突然穿過竹林,竹子發出一陣陣刷刷刷的聲音,我看著小鳥那飛遠的背影,腦中瞬間亮光一閃,一下子恍然憶起自己是什么時候曾有過這种感覺了!!
  當初在無爭的小廟中,無爭要暗算盧陵和飛雪時﹍﹍那种身陷陰謀之中,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宁靜﹍﹍和現与我現在所感受到的﹍﹍几乎是一、般、無、二!!
  ﹍﹍難道說,我又在不知不覺中落入到沈靜的陷阱中了么?
  月亮慢慢的升在半空中,把整個小屋照得更顯詩情畫意,不遠處農庄時而傳來一聲狗吠,打破京郊夜晚的宁靜。一副標准的田園風光,几乎都嗅不到血腥气。  
  我的心突然縮緊了,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終於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不對勁了!
  不是几乎嗅不到血腥气﹍﹍
  而是眼前的竹林,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气!
  墨竹林位於一座小土坡的背後,繞著走也不過是一刻鍾的路,但是從這里看過去卻是看不到京城,我倏然站了起來,記憶一幕幕的象是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個不停:
  江潭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說出劍琴時的樣子,他要我陪他一夜,卻一點儿都不怕我事後反悔﹍﹍我在裴幕天府里听到的話﹍﹍
  裴幕天當時是怎么說的?
  “楚寒能有今天,也只不過是攀上了太子這棵大樹﹍﹍”
  “要是太子倒了,憑他武功再高,也是沒有用了﹍﹍”
  而沈季﹍﹍今晚就要到二王府去赴宴﹍﹍
  我一直以為,沈靜拋出劍琴這個誘餌,是為了對付我,但是﹍﹍假如說他的所作所為并不是想要殺我的話﹍﹍
  象是一下子打開了一扇窗戶,所有的一切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了──
  沈靜費盡心思引我來的真正的用意,卻是想要讓我遠离京城!
  而今晚他真正想要對付的人,只能是﹍﹍太子沈季!!
  ﹍﹍我不在城中,所有的軍隊都是群龍無首﹍﹍或許再可怕點的話,他是要就此逼宮奪權了!
  一躍上馬,我大聲對方通安下了一連串的指令:
  “帶大夥儿立刻回城──!”
  “有攔路者──殺無赦!”
  “讓所有的人都作好准備,只要見到我的煙花號令,不管什么情況下,都要一齊衝入二王府!”
  說完最後一個字,我的馬已經繞過小土坡。月上中天,現在還沒到三更,我快馬加鞭,一路上直奔京城,我只希望,現在這個時候,一切都還能夠﹍﹍來得及!








西江月 第十四章(上)







  從墨竹林到城中二王府要不了太多的時間,但是我仍然是憂心如焚,三更只是江潭用來約束我的一個數字,沒有人可以保證沈靜就是在這個時候下手,如果﹍﹍他已經動手的話,那么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我的馬跑得极快,眼看轉過一個彎就是直通城門的大路,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破空之聲,几道寒光從我的馬前掠過,它一聲長嘶,人立起來,我忙穩住韁繩,周圍卻象是一下子打響了一個暗號一樣,猛然亮起了無數的火把,把一條小路照得象是白天一樣。
  火光的映照下,我清楚的看到了周圍一排排手執強弓硬駑的一百多個大漢,這么多人站在一起,卻是一丁點儿的聲音都沒有,每個人的手都极穩,彎弓搭箭,直直的指向了我心髒的方向。
  擋在前面的士兵向兩邊一閃,現出了當中的人來,最上等的裁剪,最上等的料子,舉止風流,看起來象只花孔雀一樣,正是我今夜約我相見的江潭。
  沈靜顯然算得极准,每一步都安排了後著。
  我的神色不變,說道:
  “江公子,我真沒想到你我今夜還能見面,原來跟你相約,是要向後走才能看得到的。”
  江潭看著我,卻是一臉的奇怪,自信滿滿中卻又微微帶了點苦澀:
  “﹍﹍楚寒,我也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候就見到你,你真的是超出我想象的聰明﹍﹍可惜聰明人大都不會長命,你為什么不在那里再等上一會儿呢?只要一個時辰就好,也用不著逼我非來跟你動手了。”
  我的心中一動,听他這個意思,顯然還沒到沈靜動手的時間。
  “哦?你就這么有把握?”
  江潭一笑:
  “我知道你的武功高強,少有敵手,但是這些人也都不是普通的弓箭手,不僅每個人的武功拿到外面都可以獨擋一面,開的也都是特制的強弓,專門用來對付象你這樣的武林高手。”
  他臉上的苦惱之色更濃了,頓了一頓突然話題一轉說道:
  “楚寒,阿靜其實并不象是你所想的那樣的坏人,皇族之中詭譎難言,他不殺別人,別人就要來殺他,在這么多皇子中,他的手段有時候是狠了點,但是真正能做一個好皇帝的卻只有他一個,所以﹍﹍你不要再跟他作對了好不好?只要你能跟我在這里待上一個時辰,我保證之後阿靜絕不會動你。”
  “﹍﹍”
  沈靜是個好人?!﹍﹍他還會是個好皇帝?!
  就算是飛雪和盧陵的鬼魂親自跑到我的面前對我說這些話,我也不會相信,何況是跟他一丘之貉的江潭!但是我仍然一副低頭沈思的樣子,過了一會儿才說道:
  “沈靜怎樣對我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劍琴是我的朋友,他如此折磨他,我又怎能就這么算了?!﹍﹍我是不會投降的,你要動手就動手好了!”
  在這個他以為胜券在握的時候,江潭應該不會騙我。
  江潭的眼睛突然詭异的亮了起來,說道:
  “阿靜對劍琴很好,以前我說他怎樣怎樣,那都是用來騙你的,只要你投降,我立刻就可以帶你去見他!”
  ﹍﹍劍琴無恙﹍﹍
  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江潭說得急切,那种不知不覺中流露出的興奮,讓我十分不解:
  “不管怎樣,你我都很清楚我不會幫沈靜,你既然覺得有把握能置我於死地,直接殺了我就是了,何必大費周章的要我投降呢?”
  很簡單的問題,江潭卻一下子沈默了,看著星星點點的火光也不知道再想什么,過了一會儿才說道:
  “楚寒,我承認,以往我說的很多話的确都是在騙你,在幕天那儿的時候我大部分也只是想要逗著你玩﹍﹍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總是在想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明知道你長得并不漂亮,但是只要看著你的眼睛,我就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听說你被阿靜那樣對待,我當時差點就想要跟他拼命﹍﹍”
  他深深的望進了我的眼睛,淡褐色的眼中似乎溢滿了溫柔:
  “我跟阿靜是從小長到大的朋友,有這种想法真的讓我嚇了一跳,那時我才意識到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以往我從來都沒有過這种感覺﹍﹍所以,楚寒,留下來吧,有我保你,阿靜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他的表情認真,語調溫柔,看上去真的很象一個沈醉在熱戀之中的人,如果不是我太了解他的話,只怕我也真要把他的話當真──
  可惜,他的那套把戲我卻是再清楚不過。滿口甜言蜜語的花花公子,又有什么真情可言呢?
  沈靜當初把我關在府中不是一天兩天,江潭又如何能夠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那么喜歡我,又怎么會設下這樣的圈套來騙我?
  我要是真的信他,沈靜得手後第一個要解決的絕對是非我莫屬我,更何況,我也不可能饒過沈靜。
  嘴邊泛出個淡淡的微笑,我握緊了手里的劍:
  “我答應你﹍﹍”
  江潭的眼中剛剛閃過一絲惊喜,我手中的冰刃卻突然划出了一道閃電,把他的表情映成了惊愕。人隨劍走,我整個人也象閃電一樣的扑向了包圍我的眾多弓箭手,羽箭扑面飛出,急如驟雨,冰刃卻織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牆,我躲在後面毫發無傷,一瞬間,我已經扑到了近前,沒有絲毫的猶豫,冰刃又化成了無數片飛舞的雪片,每一劍都直接划上了他們的咽喉,嘴里清晰的吐出了後面的兩個字:
  “﹍﹍才、怪!”
  所有人一下子都被眼前的變化惊呆了,他們想必從來都沒有碰過這樣的情形,他們的确都是些百步穿楊的好手,換一個人,就是我的几位師兄說不定也會折在他們的手下,但是我的輕功跟劍法配合在一起,移動的飛快,抓不著,摸不到,恰巧正是他們的克星。
  江潭咬了咬牙,縱身緊跟在我的後面,手里的折扇招數精巧,夾雜著暗器不停的射過來,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他的确算得上一個一流高手。
  但是他的這個舉動卻是正合我意。
  我慢下來,讓他始終离我都有一步遠的距离,在這么近的條件下,我們移動的又都是极快,怕誤傷到江潭,已經沒有人再敢放箭,他始終追不上我。鮮血卻隨著我的動作不停的噴洒出來,映在地上就如點點的梅花,分外好看,這個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并沒有覺得愧疚:他們殺人,就該有被殺的准備。
  我足不沾地的到處游走,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慘呼,滿眼腥紅,剩余人眼中的惊愕漸漸變成了恐懼,有的人不顧江潭開始胡亂放箭,有的人已是轉身就逃。
  當所有的活人都變成死人或逃兵的時候,我停步回身面對江潭,輕輕的笑了。







西江月 第十四章(下)




  “江公子,現在可只剩下你一個啦。”
  我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我是真的想要殺了他,不為他是沈靜的幫凶,也不為他騙了我,只因為他狠心的拋棄了劍琴,并且把我跟劍琴都卷進了這個無底的大洞。
  江潭臉色慘白的瞪住我,滿臉的不可置信,突然閉了閉眼睛,說道:
  “原來我還是小瞧了你!﹍﹍不過能死在你手上,我也沒有什么遺憾了﹍﹍你,你動手吧!”
  這個時候,仍不忘對我動之以情,劍琴栽在他手里,也算不冤了,但是我卻不會手軟,就算他真的喜歡上我,憑他江潭,也不會改變什么,何況我深知他對我的都是虛情假意?
  寒光一閃,我手中的寶劍刺出──
  一聲粗啞的大喝卻突然響了起來:
  “住手──!”
  我的身後傳來急勁的破空聲,寒風襲人,直奔我的後心,來勢极快,我迫不得以收劍擋開,“當”的一聲,一支羽箭被我拔得斜斜落地。箭上勁道惊人,隔著那么遠的地方,仍然振得我的手臂隱隱發麻,來的這個人,竟是我生平僅見的高手!
  收劍回身,我冷冷的望進黑黝黝的樹林,一個高大的异族人慢慢的走了出來,高高的鼻梁,黝黑的皮膚,頭纏布巾,腰帶大斧,一柄弓箭被他拋在身後,正是那天緊跟在沈靜身後,金殿上差點要跟我過招的哈森。
  “哈森,你怎么來了?可真是多謝你了。”
  江潭苦笑,整個人松懈下來。
  哈森眼睛盯住我,看也不看他,卻突然開口,他說話的口音很怪异,又帶著一絲奇异的嘶啞:
  “王爺不放心,所以要我過來看看。”
  江潭往後退了兩步,离開戰圈,背靠在一棵大樹上:
  “你來的正是時候﹍﹍阿靜沒錯,原本就是我自己低估了楚寒。”
  剛剛的布置顯然都是江潭自己的主意,我卻再也沒空看他了。
  哈森气貫全身,每走一步都在身後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沒有動手,已是气勢逼人。能否胜他,我并無把握。我一直知道他的武功高強,不容小覷,但是現在才真正体會到他的可怕──曾經我以為他是一座山,他卻已經成為一個“岳”!
  可是不管我有沒有把握,心里如何著急,現在這個情形,跟哈森這一戰已是在所難免,冰刃斜斜的指向地面,我淡淡的說道:
  “閣下既然來了,那么就請動手吧。”
  哈森抽出腰間的大斧,平放胸前,說了一聲奇聲怪調的“幸會!”,就不再動了。
  他只是靜靜的站著,維持著原有的姿勢,但是空气的流動,卻似乎就在這一剎那徹底改變!
  全身的肌肉繃緊,我跟他兩個人的眼睛緊緊的纏在了一起,他不動,我不動。
  地上的火把一支支的熄滅,哈森的臉漸漸也由清晰轉為模糊,火光忽明忽暗的照過去,慢慢地,只剩下兩只眼睛在閃閃發光,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眼睛,是暗藍色的。
  當最後一支火把熄滅的一瞬間,哈森身上的气勁達到了最高點,無法适應突來的黑暗,我閉上眼睛,用耳朵來捕捉哈森的動靜,一股強烈的勁風挾帶著雷霆万鈞之勢猛然扑面掃來。
  听風辨位,他的招數既不精巧也不花俏,十分簡單的順水推舟,卻一下子占全了練武人夢魅以求的兩個字,既快且沈。
  一陣窒息的感覺一下子席卷了我的全身,明明只是向我的胸前平推,但是卻象是泰山壓頂一樣,冰刃受不住哈森的重斧,我也無法接住哈森的重劍。在這個時候,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一個字:退!  
  他卻緊緊跟上,招式一變成為立劈華山,舞起強烈的勁風,樹上沒有黃透的葉子嘩嘩的落了下來,象是冬天里紛飛的大雪,我仍然找不到他的破綻,他進,我退。
  我怀疑,天下間可有人能硬接哈森的一斧?!
  我待机反擊,但是面對眼前的人,我所能做到的卻只有退,再退,一退再退﹍﹍  
  胸中卻一下子熱血如沸,面對我從沒遇過的絕頂高手,不知我可否能夠戰胜他?
  睜開眼睛,嗜人的寒光似乎距我只在寸許之間,一招狠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哈森的斧,如同我的劍,也是用來殺人的。
  後退十五步,每一步,性命都只在呼吸之間。
  耳邊突然傳來江潭的惊呼。
  我的後面是密密生成的參天大樹,我已然是無路可退! 
  無數的落葉翩翩起舞,眼前夜華似水,月瑩如夢。
  ﹍﹍殺气﹍﹍如潮! 
  此時他進,我已無法再退。
  所以﹍﹍我逃。
  腳尖點地,我騰空躍起,飛身上樹,提气急奔,一棵樹一棵樹蕩開,身後的巨斧卻是如影隨形,接踵而至。
  無數的枝干劈劈啪啪的落在地上,哈森雖然輕功不如我,可他天生神力,竟似沒有力竭的時候。
  如何才能夠贏他呢?
  只怕現在的他,已然是胜券在握了!
  我的腳步一點點的慢了下來,看上去象是被他追殺得不胜体力,再也無法逃脫一樣,身後的巨斧,一下子揮舞得更急,离我更近。
  我逃得愈見狼狽,腳下一空,我突然象是一個沒有站穩,整個人頭上腳步下的跌下樹去,哈森的眼中閃過一抹光華,大斧霹靂一擊,直奔我的前胸砍了下來。
  我人在半空,手中的冰刃第一次揮出,對著斧直擊過去,僅管寒光閃爍,劍勢凌利,看上去卻象是我在無可奈何之下,發出的搏命一擊,哈森那張木雕般的臉上精光更胜,大斧毫不停留,順著來勢更加了三分勁道狠狠的劈下。
  他知道,劍斧相交,劍會折──所以最後被劈開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我。
  他也料定,在半空中我無從借力,即使知道這個後果也是毫無辦法。
  所以當他的劍勢用老,我的劍卻突然如同出劍時一樣,閃電般的縮回去的時候,哈森整個人都愣住了。
  眨眼間,我的身体就象行云流水一樣,在無可能處突然向上一翻,毫厘之間,避過了哈森。
  輕功我所長,可是君所強?
  形勢瞬間反轉,變成了我在上,他在下,他對這一招有著十二分的把握,大斧來不及變招,入地三尺,深深的陷入地中間。
  冰刃在空中划過,直指向哈森的咽喉,電光火石之間,哈森只能棄斧,側翻,直掠出五丈開外,沒有斧子的哈森,就象被拔牙的老虎一樣,而且他所承受的還遠遠不只如此。我輕輕落下,劍尖指地,又回复到出手前的姿勢,所有的風聲殺气一下子都在這一剎那止歇。
  哈森的大斧插在我們兩個人中間的地上,他离我五丈遠,仍站得筆直,象是一杆標槍,藍眼看著我,里面盈滿了不信与憤怒,鮮血,卻一點點的從右肩上慢慢的滲出來,漸漸彙成了小流,滴滴嗒嗒的淌在了地上。
  最後的一劍,也是我唯一的一擊,我終於傷了他。
  這一戰,胜的是我。
  我站在原地,大口喘著气,心里面不是沒有僥幸,胜就是胜,敗就是敗,哈森最後敗在他的輕敵,而非武功。
  哈森并不看身上的傷,突然說道:
  “若論實力,你不如我。”
  我點頭:“不錯,我贏得僥幸,你內力雄厚,出手快捷,大巧若拙,修為的确在我之上。”
  如果你有沈靜的智慧与耐心,那么輸的人就一定是我。
  哈森愣了半天,終於苦苦一笑,說道:“可惜今日一戰,我卻輸了﹍﹍”他看了看插在地上的大斧,又望了望自己的右肩,說道:
  “現在動手,我不如你。”
  我笑:“何必非要動手?我不殺你。”
  手一揮,冰刃入鞘:
  “等你能跟我動手的時候再戰好了,我的目標只有沈靜一個人,你跟江潭都走吧。”
  我跟他無怨無仇,并不到以死相拼的地步,所以這雖然是殺他的最好机會,但是我卻并不想再跟他動手。而且這么一耽擱,二王府那里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么事情,哈森武功高強,就算我能殺得了他,那也是几百招之後的事了。
  要殺江潭,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
  哈森的目光卻又漸漸銳利起來,一動也不動,忽然說道:
  “楚寒,你一定要跟王爺做對不可嗎?”
  我笑了起來,這簡直就跟太陽是從東邊升起一樣自然了:
  “當然。”
  沈靜這种人,死一個不多,死兩個不少,我卻并不急著要他的命,只有親手擊敗他,讓他一敗涂地,我才有可能從他為我量身打造出的夢魘中脫身,真正回复十八歲之前,那個無憂無慮無所恨的楚寒。
  哈森卻突然又動了,拼命一樣一掌向我打來,他的右手不能用,左掌單拳,使出來仍是呼呼帶風,地上的落葉被他的掌風一帶,重又卷起旋風,我一惊,側身躲過,他看上去也并不象那种只爭意气的人,在這种劣勢之下,我不殺他,實在沒想過他會主動來跟我動手。
  “你瘋了么?哈森?!”
  哈森咬牙,手下絲毫不停,沈聲說道:
  “你想去坏王爺的大事,就先過我這關!”
  我一愕,從沒想過,他對沈靜會是如此的忠心!
  心里面殺机一閃而逝,他的武功高強,又對沈靜如此的愚忠,要是就這么放過他,以後一定會是我的大敵,那時候死的人也許就是我﹍﹍但是﹍﹍他的武功高強,看上去也不是坏人,我雖然跟他為敵,卻也隱隱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
  時間緊迫,沒空在這里殺人。
  就算以後就是他真殺了我,那也只好由得他了。
  我突然縱身,跳出他掌風的圈子,一笑說道:
  “可惜我現在還不想跟你拼命,你要是真的這么想打,就來追我好了!”
  我胜哈森,在於輕功,他要是真能追得上我,我就陪他!
  再不回頭,我向著京城直掠過去,哈森會如何,那是以後的事,我現在該面對的,只有沈靜!












第十五章


  沈靜誠然對哈森极有信心,我一路走過來,再也沒有遇到半點阻礙。
  未到三更,我已經悄悄地潛進了二王府,府邸占地极大,除了多了一些气派,看上去跟普通富貴人家倒也沒有什么不同,只是隱隱約約的透出來一股濃烈的殺气來,仔細看過去,才能發現暗處站了不少的暗哨,個個手著黑衣,手執利刃,眼中閃著警惕,這些人絕不是二皇子沈宗的屬下,那就只可能是沈靜的人了。我小心翼翼的避過他們,一直來到大廳門口。
  王府大廳內燈火通明,舉辦酒宴,卻早沒有一點鼓樂聲,遠遠的只听到象是沈宗的聲音在破口大罵。我悄悄的伏在屋檐上向下望去,只見廳內擺設豪華,极盡奢侈之能事,席間卻是酒洒桌翻,滿地碎片,几十個黑衣人默立兩側,沈季軟癱在自己的座位上,神智清醒,看上去也只是受了惊嚇,旁邊倚著滿臉憤恨之色的二皇子沈宗,同樣的動彈不得,地上倒躺著一大群的近侍。
  順著沈宗气急敗坏的眼神看過去,我的心跳了一下,沈靜正悠然斜倚在椅子上,右手托著一只琉璃盞,晶瑩剔透,杯內美酒半杯,其紅如血,同是皇族,不同於沈宗的面目猙獰,沈季的面無人色,沈靜在這一片狼藉之中,反倒顯得气定神閑,清尊華貴。
  沈宗看他的樣子卻是直欲把他撕成碎片,恨恨的罵道:
  “你這個背信棄義的混蛋!”
  酒宴擺在二王府上,他自然也跟沈靜的陰謀脫不了干系,沒想到最後連他自己也被算計進去了,他這么生气,也是理所當然。
  沈靜笑得云淡風輕:
  “假途滅虢,古來有之,二皇兄棋差我一著,又何必這么看不透呢?而且﹍﹍要是我不動手,看這么多身強体壯,武功高強的近待,二皇兄只怕也就要動手了吧?不過是晚了一步而已,又何必做出這樣一副輸不起的樣子來?”
  他意有所指的掃了掃那些軟癱在地上的人,語音輕柔,舉止無害,眼神卻是銳利如刀。沈宗臉上一紅,不再說話,這些人顯然都是他布下的伏兵,卻不知怎的讓沈靜都給藥倒了。我看到沈靜身後也有無爭在內,心里面并不覺得奇怪。
  沈季在一旁看著,本來一直沒有動靜,卻突然開口,語重心長:
  “七弟,我們究竟是你的皇兄,兄友弟恭,古之至理,据我所知,父皇要是知道你這么做,他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話說得可笑,如同小孩子打架,要脅對方要回家告訴父母一樣。
  沈靜杯中酒一干而盡,被他遠遠的拋開,与大理石做成的地面的相撞,碎片四散,眼中閃著有趣:
  “大皇兄,听你說話總是那么有意思,父皇要是知道,當然是不會放過我;不過,他又怎么能夠知道呢?這里是二皇兄的府邸,對你也是二皇兄下的手,就算你能夠脫身,所有這一切也編排不到我身上啊﹍﹍”
  他低垂著頭想了一會儿,又是一笑:
  “我也不管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總之,你是不會有那個命回去訴苦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也不要指望著楚寒能來救你﹍﹍我明白告訴你好了,他早已是自顧不暇,過不了今天,你們就能在那個世界相見啦。”
  沈季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哈森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回來,我卻是不能再等了。
  在屋頂輕笑一聲,我微微抬高了聲音:
  “七王爺,讓你失望真是對不起,你想要怎么罰我都成,就先划下道儿來吧!”
  我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候自然會顯得格外清晰,整個大廳瞬間鴉雀無聲,有如一座死城,每個黑衣人的手都按到了自己的劍柄上,沈靜眼中寒光一閃,袖中滑出一柄短劍,向著沈季的脖子就斜著抹了過去。
  沈季惊呼出聲,我運气於足,屋頂一下子轟然破開一個大洞,滿屋灰塵亂舞,無數道劍光划了過來,我輕輕巧巧的在半空中一個轉身躲過,手中的冰刃翩然射出,在沈靜手腕上一掠而過,他手中短劍已然拿捏不住,冰刃力道用盡處,突又回頭,被我袍袖一卷,收了回來,盈盈飄落於地,衣帶當風,徐徐猶動,自覺此招姿態优美,有如飛仙。
  此時沈季早已昏劂過去,呼聲卻仍未了,余音緲緲,猶在繞梁。
  我對著沈靜悠然一笑:
  “七王爺今夜格外尊貴,楚寒過五關斬六將,要見到你,可也算是真不容易。”
  他的右手腕上已經是血跡殷然,沈靜的武功卻比我想象中還要高上一點,我雖然想就這么廢了他的右手,終究還是差了一點。
  但是,他畢竟是養尊處优慣了,雖然遠遠強過江潭,卻是絕對比不上哈森。
  沈靜面無表情的瞪著我,眸色深黑,其意難明,過了半天才淡淡的說道:
  “楚寒,你竟然能夠活著到這里來!﹍﹍原來我還是小看你了。”
  “能得七王爺一贊,楚寒真是不胜榮幸!”
  心里滿是對他的恨意,還有一點終將得嘗所愿的興奮,我笑得假。瞄了一眼無爭微動的右手,手中一粒小石子彈了出去,先點了他的穴道,他的毒藥歷害,我不想又莫明其妙的著了他的道。
  沈靜卻是好半天都不說話,只是皺眉盯著我瞧來瞧去,若有所思,又沈默下來,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今天他不知怎的,給我一种相當奇怪的感覺,如果他是想以此來轉移我的注意力,那么他無疑做得很成功。
  他的心思九曲十八彎,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我沒了陪他說笑的心思,冰刃被擦得干干淨淨,卻不入鞘,直接指向他的咽喉,眼中閃過濃烈的殺气,我直呼其名:
  “沈靜,對我做過什么,你最清楚,這一劍刺下去,咱們從此一了百了!”
  如果今夜沒有我來,他已是胜券在握,所以現在殺了他,我已然不會再有遺憾,人生苦短,從沒想過會跟他就這么糾纏上一輩子。
  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拜他所賜,楚寒從此知道生命的可貴,從今以後,諸位師兄如何,沈靜曾對我怎樣,都是昨夜黃花,一枕黃梁,天下之大,不知還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呢,若不去看看,豈是不太對不起自己?
  我刺向沈靜這一招,名字就叫做“海闊天空”。
  劍光閃過,沈靜才從那种莫名其妙的呆滯狀態中回复過來,如夢初醒一樣,眼看躲不過去,索性就此一動不動,直視冰刃,突然低低的吐出了三個字來:
  “吳、劍、琴!”
  !!!
  冰刃劍倏然止住,停在他喉頭前只有一寸的距离,劍气絲絲滲入皮膚,我的聲音冷若寒冰:
  “劍琴現在人在哪里?”
  沈靜低頭看了看冰刃,突然笑了,
  “我還從來沒离死亡這么近過呢﹍﹍”他的眼睛又變得靈活起來:
  “他在哪里,我當然不能告訴你,但是,我保證,只要你這一劍刺下來,你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而且,你真的就這么想報仇,連自己的解藥也不要了么?”
  “殺了你,劍琴自然就會好找得多,至於解藥,”我看了一眼不能動的無爭:“這和尚貪財好利,你死後,著落在他身上,我放心得很!”
  沈靜一下子笑得更象只得道的狐狸:
  “也許,你說得都對;但是也或許,你說得都不對:我這里一死,那里可能就有人把劍琴一刀殺了,這藥是秘制,也可能無爭也沒有辦法,這兩樣,我不知道哪一樣對你更重要一些﹍﹍你想不想跟我賭賭看?”
  我心中一顫,拿不准沈靜是不是在誑我,但是﹍﹍這個人,一向無情無義慣了,沒有什么能比他自己重要,行事又謹慎,真的有這樣的安排也說不定,要是万一我料得不對﹍﹍我自己也就罷了,劍琴卻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能來冒這個險。
  左思右想,并沒有兩全之策,要我就此放過他,我卻是說什么都不甘心。
  眼睛掃到他仍在流血的右手,我開出條件:
  “把劍琴還我,我今天就饒了你的性命,但是﹍﹍我還是要要你的一條手臂做為抵押!”
  沈靜顯得很為難:“一只手﹍﹍可不可以讓我先想一想?”
  我冷笑:“如果你是想要用緩兵之計,在等哈森來,那我勸你就還是不要再費心了──他已經身負重傷,就是來了,也救不了你!”
  沈靜長嘆,“楚寒,何必這么欺人太甚?”
  做賊的如果不喊捉賊,被捉的就是自己。我不再說話,劍尖卻又往前移動了一點,在這种情況下他雖然做不了什么,但是還是小心為上的好。
  “你考慮得怎樣?”
  遠遠的傳來清晰的打更聲,當當當響了三下,如果那時沒有反應過來,現在我本該還在清心小筑。沈靜眼中精光一閃,不知想到什么,卻似乎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他表情卻又變得更深沈了,默然半晌,突然正色說道:
  “楚寒,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對你道歉,盡我可能的補償你,再把那天﹍﹍碰過你的人統統殺了﹍﹍你,可會為我所用?”
  “﹍﹍”
  在我的印象中,從沒見過沈靜這么一本正經的樣子,就是在大殿中他對沈剛說話,眼中也都有著很強的嘲諷感覺。
  感覺上很奇怪。
  但他提到了那天的事,我心中的恨意卻也一下子升到了頂點,罪魁禍首如是說,只能讓我更想將來千刀万剮罷了,所以他問得正式,我答得也簡單:
  “不能。”
  殺人若是不用償命,世上哪來的那么多的死囚?
  “﹍﹍無論我再怎么做,你都不能原諒我?”
  “你自殺謝罪,我就不再找你的麻煩!”
  腦中突然嗡嗡作響,看來當真被他气得不輕,沈靜卻在這個時候,突然笑了。
  “原來你真的是對我恨之入骨,看來本王就是想給你留一條活路,你也是不會走了。”
  他本就算得上一個美男子,一笑之間,雍容大度,配上他的長相,更讓人覺得气度不凡,我看著心里面卻只是一陣陣的發寒,這是只有胜券在握的人才能有的笑容!
  ﹍﹍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雖然我已經制住他,他理應搞不出什么花樣,但是﹍﹍有什么東西﹍﹍可能已經不對了!
  當机立斷,冰刃在我想明白之前就猛然刺了下去,腦中有一個急切的聲音在告訴我,如果現在不殺他,我很可能就再也沒有机會!
  可是,不到一寸的距离,劍卻再也刺不到頭,咫尺天涯,手臂突然一陣酸軟無力,沈靜兩根手指抬上來,輕輕易易的就把我的劍給蕩了出去,我被他的一推之力,竟也跟著踉蹌了几步,几乎摔倒在門邊,胸中煩悶更甚,嗓子一陣的甜膩,實在忍不住,一大口鮮血一下子吐了出來,嘴里一下子又咸又苦。
  胸中象是在翻江倒海,究竟是何時﹍﹍我,竟然又中了他的暗算?!
  沈靜看著我,這才拿出一塊白絹綁住了受傷的右手,眼中揶揄可見: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么又會中毒的,對吧?”
  我僵硬的點點頭,心里面一陣空茫。
  沈靜的神情倒象是一個為小孩子解惑的夫子:
  “楚寒,你武功高,人也的确聰明,早已遠遠的超出我的預料,如果你我只是初次見面,誰輸誰贏皆不好說,但是,你卻是早已注定要敗了。只因為你還是太相信我──你憑什么認為,我給你下的就一定是蝕心丹,你又憑什么認為,這個毒,就如我所說的,該是三個月?”
  昏昏沈沈,毒藥發作之下,我連血液都象要麻木了,卻仍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要敗了嗎?
  我以為自己從未相信過他,但實際上,卻是早就被他所左右,我只是抓住了他想看好戲的心思,卻忘了沈靜何等人,豈會這么簡單就放過一個對他可能有威脅的敵人?!他那時放我走,只因他想要看我挫敗的樣子,讓我在复仇的過程中死於非命,自然也一樣可以達到他要的效果!
  回想剛剛他所說的,無疑是在拖延時間,看似毫無厘頭,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卻一下子都浮了上來,為什么要一定要在今夜?為什么定要三更,三更天,自然就是我毒發的時間。
  過了今夜,我已死,沈季會有戒心;早於三更,以我的能力,還有可能會給他找麻煩!
  他沒想到的是,我那么早就看破了他的計謀;
  而我,則是被仇恨蒙住眼睛,只想要報复,歸根結底,卻是自己太過於疏忽了!
  心里面一陣陣的發苦,這時,最後悔的一件事,是當年為何不跟著師父學學用毒呢?!
  每次每次,都是折在這小小的毒藥上面﹍﹍可算是世人所說的書到用時方恨少?
  現在﹍﹍能夠扳倒沈靜,我已是於愿足矣﹍﹍
  斜倚在門邊,手中握緊裝著煙花的小竹筒,冷冷的看著一眾黑衣人對沈季沈宗下手,我卻沒有動作。皇室中人,沒有人會是干淨的,死一個不多,死兩個不少,何況要是沒有這兩個人,當年師兄們也不會死於非命。
  因此用他們兩個來坐實沈靜的罪名,我一點愧疚都沒有。
  沈靜敢如此肆無忌憚的下手,只因為他有把握全身而退,別人抓不到他的把柄,但是﹍﹍要是被人親眼看到他在殺人現場,那﹍﹍又會如何呢?
  沒有先殺我這個危險人物,就是他現在的錯誤!
  看著沈宗緩緩的軟倒在地,我輕輕的扳開机簧,五色的煙花一下子射向空中,絢麗多姿,有如一朵盛開的秋牡丹,滿天的星光一下子都隨之失色了。
  沈靜的掌風几乎是同時襲過來,把我掃向庭院,踉踉蹌蹌的勉強站穩,對上沈靜惱怒的雙眼,我胸口心血翻涌,唇邊卻已噙滿了笑意。
  我雖然已經輸在開始,卻也不想讓你贏到最後!
  隨著煙花的升空,二王府外頓時喊聲大作,我跟方通安的約定,本就是見到我的暗號衝進府中,耽擱了這么久,他自然也該回來了﹍﹍雖然當時我并沒想過會用在這個時候。
  沈靜在這重重包圍之中,除非插翅,否則就?/td>

小芳子 2008-11-20 12:34

17
  “易容﹍﹍?”信蘭愣了愣,“你懂易容?”
  “一點點。”
  “﹍﹍你所說的一點又是多少?”
  “放心,足夠讓他們都找不到我們啦。”
  信蘭跟威遠還是小孩子,應該很快就能長大,到時候就用不著了,反倒是劍琴,只怕從此就要和我一樣不見天日了。
  “﹍﹍那么你現在的樣子就是你原來的樣子嗎?”信蘭的眼睛突然危險的眯了起來。
  “﹍﹍不是。”
  “﹍﹍”
  “﹍﹍”
  我打了個寒顫,空气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信蘭看上去象是雪天的妖怪,全身都籠罩在暴風圈里。
  “楚寒!!你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還是真的?!”
  “你跟我和威遠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卻從沒有告訴過我們你本名楚寒,我可以不去介意,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文弱書生,你突然變得會武功,而且是赫赫有名的神劍門弟子,這我也不跟你計較,但是現在,你卻要告訴我你居然連這張臉都是假的──”
  從沒見過信蘭生這么大的气,我一時間有點張口結舌。
  “我﹍﹍”
  “你怎樣?!”
  “呃﹍﹍”
  我怎樣?心虛行不行?
  我不喜歡別人瞞騙我﹍﹍別人被我瞞騙的滋味想來也不會好受。
  雖然認真說來我還是很委屈,易容是師兄們就千叮万囑的事情,我當時到大漠,本來也只是存著自暴自棄的心,跟信蘭威遠之間的感情,是在不知不覺中培養起來的,哪能想到要告訴他們這些事?
  只不過威遠信蘭以誠待我,為了我冒了好多的風險,關於我自己的事,我卻什么都沒有告訴過他們,好象也真的有點對他們不住﹍﹍如果如實的說,我是現在才把你們當成自已人來看待﹍﹍搞不好會被殺掉﹍﹍
  “信蘭,我這個﹍﹍他是有原因的﹍﹍”
  信蘭的眼光冷颯颯的飄過來,眼中是一目了然,我把剩下的話只好又吞到了肚子里。
  楚寒真是生來命苦,小的時候被師父罵,大了之後收個徒弟還要被徒弟欺負,我把求助的眼光投上劍琴,他卻象是正看得有趣,只裝做看不到我殺人一樣的眼光。
  於是信蘭瞪我,我瞪劍琴,三個人膠在當場,威遠倒是沒有太大的反應,雖然也略帶責難的望著我,但是我已經可以預見今後我最貼心的徒弟絕對非他莫屬。
  最後還是坏心的劍琴看夠了好戲,終於肯出來打圓場才打破了僵局:
  “信蘭,還是不要生气了,楚寒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瞞著大家,放過他這一次,我相信他以後都不敢啦!”
  “﹍﹍”
  我本來也沒有做什么坏事,為什么說得我好象殺人放火一樣?原來這人嘴上說不在意,其實也在怨怪我對他的隱瞞呢!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似乎已經樹了好多的敵人,日後的生活真是可以預見的悲慘。
  信蘭臉上的陰沈少了一點,抿著嘴卻只是不說話。我也只好棄械投降:
  “好啦,信蘭,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對你們有所隱瞞﹍﹍就是我師父師兄的那些個丑事,我也統統都告訴你好不好?﹍﹍還需要我寫什么保證書嗎?”
  很聰明的把自己的那份撇開不說,信蘭再次瞪我一眼,突然狠狠的說道:
  “楚寒,我給你一次机會,要是再被我發現你有什么事瞞著我,我絕對會對你不客气!”
  “是是是,一定一定,不敢不敢。”
  我答得誠惶誠恐。其實我倒真是很有興趣知道他能對我怎么個不客气,但是仔細瞅了瞅信蘭,我還是決定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再招惹他好了,他說話的聲音堅定,表情凶狠,眼眶卻有點發紅,跟小孩子吵架,就是這點最讓人傷腦筋。何況錯又在我。
  劍琴卻突然“扑哧”一聲笑了起來,說道:
  “楚寒,我跟你在一起時間也不算久了,現在才發現你乖的時候會是這么可愛。”
  ﹍﹍可愛?這是什么形容詞?!我一愣,信蘭也被他說得一愣,開始繞著我上看下看,左瞅右瞧,我回過神來,
  “男人怎么能用可愛來形容?劍琴,道歉!﹍﹍還有信蘭,你在看什么?這張臉不是我的,都是假的啦﹍﹍”
  不知為什么,信蘭的眼神有點讓我覺得毛毛的。
  “楚寒,你變了。”
  信蘭的反應奇怪,說出來的話更讓人費解,喃喃抱怨著什么“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出來,現在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之類的﹍﹍我摸摸他的額頭,該不會是被我給气糊涂了吧?一點都不燙,只是臉有點發紅而已,再摸摸自己,臉上化的妝還在,也仍是原來的樣子,又有什么變不變的呢?
  信蘭看著我,突然也笑了,聲音變得調皮:
  “暫時原諒你啦,真想馬上就能看到你長什么樣子﹍﹍不過要是被人發現你比現在長得難看,我可不放過你!”
  “﹍﹍”
  這個以貌取人的小混蛋!變不變的問題一下子被我拋之腦後,當下我坏心的決定以後一定要把他畫成一個小老頭,最好是丑丑的,有山羊胡子的那种。



  說得盡管輕松,但是逃跑的京師提督,帶著一個七王爺的新寵,兩位靖安侯珍愛的世子,想要在這個時候潛出京城,卻不是只靠易容就能辦得到的事情。他們三個跟我不同,都沒有過改裝的經歷,不管化妝成什么樣子,落在行家眼里馬上都會看出破綻,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又是极好辨認。
  這個時候最安全的辦法反倒是直接出城。
  沈靜現在不會輕易就跟我撕破臉,以他的心思,絕不會想到我能這么輕易就同時放棄多少人得之不易的榮華富貴和同他之間的恩恩怨怨。只要到了城外,隨便找個樹林小屋換個相貌出來,應該都能躲得過。
  衣服,易容用的藥,干糧,銀兩收拾得一應俱全,古人辭官,好象很多都把大印挂在房梁上,我府中不會少了沈靜的眼線,大印就只好藏在床底下了,那封給沈靜的信被我封上口,寫上“沈靜親啟”四個字,也被塞在桌子腳底下──如果收的人是沈靜,那他自然能找得到。
  冬天的天黑得快,因此盡管信蘭他們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一切收拾好之後,也還沒過戌時,我們四個人換上便裝牽著馬走在街上,想起三年前初到京城,師兄慘死,被沈靜所侮,投靠沈季,与哈森比武,只覺得一切都是恍如隔世。
  能知道蠻族消息的人畢竟只是朝中少有的几個跟兵部有關系的官員,街道上如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同,三三兩兩的人你來我往,大多數人都顯得悠閑自在,不象白天那樣匆匆忙忙,万家燈火燃了起來,一打眼看過去,的确是一片繁華景象。
  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彎在街角賣糖葫蘆,眼睛大大的,漂亮得象是一個娃娃,信蘭一向最愛吃糖葫蘆,這种時候仍然不忘,跑過去買了几串分給我們,小姑娘嘴甜生意好,雖然買的人多,隔著老遠還是不忘衝著我們喊:
  “几位走好哦!”
  不是深夜,仍是比白天要靜上許多,小姑娘的聲音甜膩,象是一下子就能傳到人心里,久久不散,我听著,卻只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凄涼,今夜紅顏,可會是明日白骨?原來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已是人生最大的福份,眼前的万點繁華,瞬間已變成過眼云煙。
  人生最痛苦的感覺,就是能預見接下來的悲慘,卻偏偏卻又無能為力。
  “咱們這么跑出去,應該也算得上是臨陣脫逃啦。”
  從沒象這個時候這樣強烈的意識到戰爭,從沒想這個時候這樣希望沈靜能贏,不管怎樣,如果他能保住京城,我都會很開心。
  照拂九洲的彎月,見證了家家的歡樂与悲愁。點點燈火,每一顆看過去都是那么的渺小,但是那每一點,代表的卻都是一個家庭,几多美夢。無數盞燈,無數條生命,這場戰事一過,保得住不被風吹滅的,又會有多少呢?
  我從不忌諱殺人,死在我手中的人也早已數不清,但是那些都是些該死的人,我不殺他,他既殺我,該死的人不死,象沈靜,如魚刺哽喉,不吐難快,無辜的人喪命,如盧陵飛雪,中原百姓,卻是讓人心寒血冷,心傷心痛了。
  与之相比,我跟沈靜這一點點的私人恩怨,於我雖是不共戴天,於這錦繡中原,家國山河相比,倒是顯得忒也小了!
  信蘭悄悄的握住我的左手,并不說話,劍琴一嘆說道:
  “你就是留在這里,也改變不了什么﹍﹍如果,昨天死的那個人是沈靜,就好了﹍﹍”
  他的眼波潤澤,溫暖如春。
  說的雖然不是全對,於我卻是莫大的安慰。
  死的人是不是沈靜,并不是關鍵所在,沈季沈剛兩個人,一個軟弱,一個陰狠,也都不是什么好人,死不足惜,相比之下,蠻族南侵,反倒是沈靜更有可能胜出,但是無論他輸他贏,這場面仗卻都是非打不可,結果并不會改變。
  可是,就算是他贏,那贏了之後呢?
  又會如何?
  一切重又回到原點罷了。
  回給劍琴信蘭一笑,我伸手直指城門方向:
  “我沒有事,不用擔心我。再不快走,過一會儿城門可就要關了。”
  能解決的問題叫做問題,不能解決的問題則叫事實,對於事實,該學的是怎樣接受而非改變──如果我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么我早就熬不過師兄和沈靜那諸多事情了。
  直接南下,太過於明顯,帶著威遠和信蘭兩個,就是沈靜不想追究,裴幕天也不會善罷干休,信蘭威遠來自西方大漠,蠻族則是來自北方冰天雪地,要不引起疑心,現在最安全的路卻是從北門出城,之後折而向東即可。天下之大,又豈會沒有我們几個人立足的地方?初出江湖那几年,我也的确玩得痛痛快快,正好可以趁此机會帶他們去走走看看。
  如我所料,出城并沒有碰到什么阻礙,打馬飛奔,我們一口气跑到下半夜這才停下來,徐緩的山勢相連,大片的樹林長得高高大大,密密麻麻,仍是京城近郊,卻隱然有深山老林之勢,看了看方位,原來已經過了無爭的小廟了。
  每一次來到京城,每一處与京城有關的景物,帶給我的似乎都是痛苦,如果有可能,此次离開,真的再也不想回來了。
  雖然就是在這里,我結識了劍琴。
  選了一處茂密的林子,我勒住馬率先走了進去,
  “就在這里好了,大家先進林子吧。”
  深夜的林中靜悄悄的,枯藤老干,看上去都成了山精雪怪,一望漆黑,近處顯然沒有人家。
  江湖中把易容傳得神神密密,其實也不過是把一些胡須頭發染料之類的在臉上粘粘補補,較費時間,關鍵看的是形神合得象不象,材料有好有坏罷了。
  按我的本意,本來是想先給他們几個人畫的,但是信蘭卻非要先看看我的長相,我也只好把那份山羊胡子計划暫時先延期了,升起小小的一堆火,攬鏡自照,鏡中人薄唇星眸,普普通通,最引人注目的也只有這雙眼睛。
  這本是我精心挑選的一張臉譜,只是這一副平凡的樣貌,卻已陪我走過許多不平凡的經歷。三年有余,我也几乎要把這當成是自己的長相了。
  如今相別,可有依依?絹布蘸上藥水,輕輕的往臉上抹去,如果抹去這一副臉孔的同時,也能把一切不好的記憶都一起抹掉,那該有多好。如果回复原來長相的同時,也能帶回那一段如夢般的歲月,那也該有多好!
  可惜白日做夢,也沒有這等美法。幸而我本就不是活在夢中的人。
  信蘭突然問道:“這樣擦下去,就能看到真正的你嗎?”
  “是啊。”
  “那﹍﹍你照著鏡子不好弄,我來幫你好不好?”
  “隨便你好了﹍﹍不過事先提醒你,万一我長得象妖怪,你可不要害怕。”
  又被瞪了﹍﹍
  雖然不明白信蘭眼中那抹奇特的熱切,我仍是依言把絹布遞給他。信蘭把我手上的鏡子交給劍琴,捧住我的臉,以一种我并不能理解的熱情仔細擦著,由上而下,先是額頭,接著是鼻子,再來是嘴唇,下頜,臉上傳來清涼的感覺,信蘭的臉色卻是越來越不對,小嘴張得大大的,臉上不斷的冒出細汗,脖子上的顏色還沒有擦完,他手上的絹布倒突然掉了下來,被我快手快腳的接過來。
  “信蘭?”
  “﹍﹍”
  “﹍﹍你還好吧?”
  “﹍﹍”
  “﹍﹍?”
  這﹍﹍這是什么狀況?
  雖然我知道自己長得很漂亮,都不象一個男人,但是也還不至於有這么夸張吧?竟能把聰明的小信蘭迷成這個樣子?﹍﹍如果這么好用的話,以後都不易容,豈不是要他端飯,他不能遞水,要他買酒,他不能送茶,我可以大大的開展懶人生涯了?
  光是用想的我都要笑得合不攏嘴了!
  身邊突然又傳來“啪”的一聲,卻是劍琴手上的鏡子掉在地上了。
  “劍琴﹍﹍你﹍﹍?”
  我苦起臉,要論美人,劍琴見的絕不會比我少,什么時候他也有興趣跟信蘭玩這种夸張表現的游戲了?
  信蘭在我這一喚之下卻象是突然回過神了,側過身擋住劍琴看我的目光,一把搶過我手邊的那些個瓶瓶罐罐,沈著臉冷聲說道:
  “這些就是你易容用的東西嗎?”
  “﹍﹍是。”
  “你要化妝成什么樣,還不快點重新畫上?!”
  “﹍﹍”
  信蘭的眼睛開始莫名其妙的冒火,伸手又把那堆剛搶過去的戰利品又一股腦塞回我手中,聲音象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我只覺得他真是能折騰。
  為什么現在徒弟都可以這么欺負師父?!就算是一報還一報,當年我做別人徒弟時,可也沒有這么囂張過。
  伸手揀起掉在地上的鏡子,火苗一竄一竄的閃得出神,依稀能看出來,我跟之前并沒有多大的變化,這些都是我原本要做的事情,他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突然明白,原來信蘭雖然年紀還小,但是我卻是終於碰到比師兄們還要夸張的人了!
  把要用的東西依次擺好,山風卻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大了起來,冷風入骨,在黑夜中听起來更是好象鬼哭神號,不知怎么就帶出了一股莫名的抑郁壓制之气,我傾耳細听:
  “劍琴,你們有沒有听到什么聲音?”
  一种奇特的不安,似乎危險就在身邊一樣,我曾仔細看過身後,暫時并沒有被跟蹤的跡象,這种沈悶的壓迫感,又是從何而來?
  信蘭皺了皺眉,也側起了耳朵:
  “﹍﹍好象沒有什么動靜﹍﹍不管怎樣,你還是快點化上妝吧﹍﹍”
  森林里除了風聲,也真的沒有別的什么動靜了﹍﹍難道真的是我的錯覺?可是﹍﹍我的直覺很少出錯﹍﹍
  冰刃劍猛的出鞘,同時我用袖風扇滅篝火,左手牢牢的抓住威遠信蘭劍琴三個人的袖子,我悄聲說道: 
  “這里不對勁,咱們走,先換一個地方再說。”







18
  我的話音未落,樹林里驀的響起一個低沈的聲音,帶著點外族的腔調,似乎只在我們几十丈外:
  “你們此時再走,已然遲了!”
  火堆被我扑滅,林中本是一片漆黑,隨著一聲清嘯,一股濃郁的油脂气味傳過來,如同喚起了古老的符咒,無數支火把突然同時亮了起來,蜿蜒向京城的方面,連綿數里,竟是看不到邊際。聲音傳來的地方,更是被照得亮如白晝。
  整座森林,竟是布滿了數不清的士兵!這許多士兵,竟也能在我周圍潛伏的如此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鎧甲,容貌粗獷,表情凶惡,有的人脖子上還戴著一大串人骨頭穿成的項鏈,站在後排的人手中的大刀長槍灼灼的閃著寒光,仔細看過去,上面隱隱的還附有擦不掉的血跡。
  如此大的陣勢,如此高明的手段,如此強的陣容,這樣的軍隊,只要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雖然我极不愿承認,但是來人的身份還是無法改變,他們是﹍﹍蠻族﹍﹍!
  無論是遷都還是守城,都已經為時過晚,足以給京城帶來血与火的蠻族!
  蠻族的紀律天下聞名,火光一閃之下,周圍卻猛然響起了齊齊的抽气聲,离我們最近的一大圈士兵手里的火把驀地都掉在了地上,与初冬堅冷的地面一接触,亮光又變得森暗,忽明忽暗的照過來,這許多人看上去卻有點象是廟里的木雕泥塑。
  低沈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
  ““你們在做什么?!”
  其中隱含著一絲絲的不悅,聲音雖低,卻已足以使這些出神的士兵回過神來,手忙腳步亂的揀起火把,凶神惡煞一樣的人看起來卻都象是遇到了天敵的猛獸。火光一下子又變得明亮起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緩緩的走了出來,淺棕色的皮膚,刀削一樣的臉,身上佩著一柄大劍,看上去冷酷英俊:
  “只不過是一個稍微漂亮一點的人,就值得你們這么﹍﹍的﹍﹍”
  他的語聲卻突然頓住,象是突然看到了全天下最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眼中盛滿了惊訝与愕然,整個人都愣在了當場,空气滯在這一瞬間,在這短短的對視里,我卻只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殺气与血腥,眼前的這個人,如同他的外表一樣,原本只該是地獄里的修羅。
  久久,他似乎才回過神來,開口說道:
  “你是誰?名字!”
  “楚﹍﹍無憂。”寄名無憂谷,我只愿無憂而不可得。
  “﹍﹍男人?”
  “﹍﹍當然。”緊張時刻,回答這樣話的挫敗感卻一點都沒有減少。
  “﹍﹍”眼前的人沈默下來,也不過一會儿功夫,眼中卻又已閃過了釋然,用手比了比自己,庄重的神色不掩其狂傲:“做我的人吧。我是北蠻王拓邑,是你﹍﹍也將是你們所有中原人的﹍﹍王!”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象是一座山,沈沈的投射到我們四個人的身上。對於拓邑的提議,我只覺得屈辱,可是眼前卻不是能夠意气用事的時候。
  “你們是怎么到了這里的?”
  不答反問,我急於知道他們如何能夠無聲無息就來到這里。拓邑的眼睛緊緊的盯住我,一瞬不瞬,倒是很樂意為我解惑:
  “中原人太笨,要想瞞過你們的耳目來到這里,實在是容易之极,只不過以前的北蠻王都沒有想到罷了。”
  淡淡的語气里滿含對自己的自信与對別人的嘲諷: 
  “如果,把守住進京的道路,那么凌關被破的消息就不會太早的傳過來,如果,走的只是山間小路,那么看到我們的人一定不會太多﹍﹍”
  他眼里的殘忍突然加重,瘋狂的感覺驀然席卷了我的全身,
  “如果,殺掉所有見過他們的人﹍﹍那么,當然就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曾經﹍﹍來過!”
  “你們殺了所有見過你們的人!”
  荒野小村,世外桃源,人不會多,可也不會太少,為何林子中會有這許多的陰森鬼气?那必然是緊隨他們而來的不散冤魂。
  拓邑大笑起來,象是對待膽小的寵物一樣,語气親呢又無奈:
  “死一兩個人又算得了什么?楚無憂,明天我才能讓你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人,把你手里的玩具收起來,乖乖的過來吧,不然,就算是你這樣的天姿國色,我也不會手軟,舍不得同他們一起放在城門上,我總還舍得挂在我自己的寢宮里!”
  威遠信蘭劍琴三個人的臉色一下子都變得更加白了,我身後的馬匹突然長聲嘶叫起來,我要逃亡,帶出來的自然是千里良駒,沒想到這樣的寶馬,能抵得住變故驟生,光明乍現,卻擋不住拓邑的一身殺气与凶殘,遠方山谷中隱隱約約的跟著傳出几聲馬嘶聲,來的,也并不僅僅是蠻族的步兵!
  而這里,卻已是京城近郊﹍﹍
  不知為什么,這個時候,我所能想到的卻只是剛剛賣糖葫蘆的小姑娘,甜膩的聲音一遍一遍的只是在耳邊回蕩:
  “几位走好哦﹍﹍几位走好哦﹍﹍几位走﹍﹍好﹍﹍哦﹍﹍”
  紅紅的小襖,不知道沾上血之後又會染出什么顏色?那种顏色,可是叫做死亡?
  我曾天真的估算過,當暴風過後京城里那許多的燈火還會剩下多少,卻沒有發現,原來當一艘行駛在海里的大船進水沈沒的時候,無論這艘船曾經亮過多少盞燈,最後剩下的都只會是海市蜃樓。
  沈靜只不過是一個聰明陰險過頭的人,卻并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面對著這樣的蠻族,這樣的突擊,他也注定要就此跟著京城一起走向毀滅,這樣一來,我的仇倒也算是報了,只是面對這樣的一切,我真的能就這么放開,從此跟威遠信蘭劍琴就此遠走天涯,無愧於心嗎?!
  答案很簡單,也只有一個:我、不、能。
  我可以不在乎榮華富貴,我可以走出師兄們慘死的陰影,我甚至可以放下對沈靜的仇恨,但是要我真的就這樣對著滾滾紅塵,生靈涂炭只做一個旁觀者,我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
  ﹍﹍是真的﹍﹍無法做到﹍﹍
  首先,要保的,是劍琴三個人的性命。
  直視拓邑,我改用蠻族語跟他說話,
  “如果我跟你走,你能放走我的朋友們嗎?”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給我你的答案。”
  “無憂,你能活著,已算是僥幸,你不該要求太多。”
  拓邑的語气輕柔,象是在勸慰一個貪心的孩子,我卻知道,只要我再遲疑一下,信蘭几個人的人頭可能就要不保。
  “給我你的答案。”語調不變,冰刃直接比向了自己的喉頭。
  “把劍放下,不然連你我也不會留!”拓邑的眉頭略略打了一個小褶,面對我這樣反抗他而他又不想下手的人,他表現得明顯煩惱。
  “﹍﹍”
  直視著他,我的姿勢不變,表情不變,眼神也沒有變,心中卻感覺到一絲喜悅。拓邑的反應預言了他的失敗,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
  “﹍﹍”
  “給我你的答案。”
  劍尖离我的咽喉越來越近,長時間的沈默過後,拓邑終於嘆了一口气,
  “楚無憂,不要以為你總有這樣的運气,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笑了一笑,“北蠻王一諾,不知能否值得千金?”
  拓邑的臉色略微一變,還沒有說話,冰刃已經被我拋在地上:“不管怎樣,我相信你。”
  從剛剛到現在,我都只是在賭,賭拓邑不會這么輕易就放過我這樣一個有趣的玩具。賭注則是我所曾下過最大的一個,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劍琴這几個我最重要的人的命!
  轉身背對拓邑,我拉過劍琴的手,把一塊玉佩交給他,悄悄說道:
  “你們先走,我先擋他們一下,你拿著這塊玉,向東直走到森州衛家庄找庄主衛展亭,就說是我讓你們去的,他自然會好好照顧你們,還有﹍﹍信蘭和威遠,就都交給你了﹍﹍”
  劍琴一把握住我的手:“楚寒,你要干什么?!”
  “只要你們先走,我一個人脫身就容易得多。”我深知做起來的艱難,說得卻是輕松自在,而且,我想要做的,也并不僅僅只是逃走這么簡單。
  “﹍﹍”
  劍琴愣愣的望著我,眸深如海,突然咬了咬唇說道:
  “你放心,楚寒,我必不負你所托!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信蘭給打斷了,信蘭從拓邑等人出來之後就一直沒有說過話,雖然臉色鐵青,但還是很鎮定,這時突然也伸手拽住我的手,聲音雖小,其意卻堅:
  “楚寒,你瞞得了吳先生,卻瞞不了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突如其來,我愣了一下,
  “信蘭,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我的武功人還信不過么?只要你們能平安無事,我要脫身自然容易。”
  信蘭痴痴的看著我,眼里卻突然蒙上了一層水霧:
  “楚寒,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又怎么會不知道?﹍﹍天底下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啊,為什么﹍﹍為什么你就不能等我長大?!!”
  他閉上眼睛,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一直淌到尖尖的下頜,滴到地上:
  “無論發生了什么事,一定要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答應我,好不好?”



  抬手拭去信蘭臉上的淚,我心里感動,卻不想讓他再來操心,因此答得爽快:
  “好。我答應你。”
  “﹍﹍你說的話能信嗎?!”信蘭的眼淚流得更凶了,“你敢說,這場戰爭,你真的會一點儿都不插足,就這么放手?別人的事,永遠都比你自己重要,你要是真能就這么放開一切,那你也就不是我所﹍﹍我所﹍﹍”
  信蘭的大眼睛望著我,語气激烈,卻又突然遲疑起來,而後停下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一邊一言不發的拓邑,滿臉掙扎不甘,終於跺了跺腳說道:
  “不管怎樣,記住你的承諾!”
  他想要說什么?我并不知道;
  卻是驀然惊覺,我欠信蘭,良多。
  先是沈靜,後是拓邑,放棄了王爵,背叛了一切,拋家舍父,只為了能夠幫我,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我擔心﹍﹍區區一個楚寒,哪里就值得你付出這許多呢?
  比起師徒,我与他之間倒是更象父子,知己,既然家人之間,并不需要彼此說抱歉。那么,我只要認真体會他帶給我溫暖,似乎也就足夠了。
  “好,我答應你。”
  慎重的把我的承諾重复一遍,這是此生我最想要守護的一個諾言,信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那一瞬間,我告訴自己,不為了別的,只為了能有他再見一面這個理由,楚寒都要努力活下去﹍﹍雖然我并不能保證,到了最後自己會不會是食言而肥的那一個人。
  看了眼呆立在一邊不說話的威遠,我把這對雙生子的手拉在一起,這孩子,拓邑還沒出來之前就一直在一邊呆呆的看著我發愣,一點心机都沒有的樣子,已經被信蘭制得死死的,整件事中,反倒是最為無辜的那一個人。
  “信蘭,雖然你才是弟弟,但你可不要太欺負威遠哦。”
  威遠這才回過神,笑得﹍﹍應該算是很真吧﹍﹍?
  “信蘭那么柔弱,怎么會欺負我呢?楚﹍﹍先生,你也多﹍﹍保重﹍﹍”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又停下來,魂靈儿不知飛到哪儿去了,信蘭拉他,最後看了我一眼,輕輕說道:
  “哥,咱們該走啦。”
  北蠻軍隊布滿了大路兩旁的樹林,我斜倚在路邊的一棵大樹干上,看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上馬沿著大路,先是向北,接著在拐彎分岔處折而向東飛奔而去,一直走到點點火光的盡頭,我看不到的地方。
  心知肚明,今日一別不比以往,蠻族一到,從此後中原大地上烽煙四起,真的就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可是不管有多么的艱難,只要他們活著,楚寒活著,總就能還有再見面的一天。人生,本就在於希望。
  回過頭來,我對著拓邑說道:
  “拓邑王,我的事都了啦,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拓邑臉色陰沈的看著我跟信蘭劍琴威遠三個人話別,一直沒有說話,听見我問話,好半天才說道:
  “楚無憂,今生今世你都不會再跟他們見面了。”
  “﹍﹍隨便。”
  為王者的通病,是自己的東西,就再也不想讓別人看了嗎?這時他就是說太陽是方的,云彩是金子做的,我卻也都不會反對。
  拓邑冷冰冰的俊臉展顏一笑,血腥味雖在,一下子竟變得淡了許多:
  “很好,你過來。”
  火光輝映之下,他站得高高的,被一眾侍衛簇擁著,看上去真有一代王者的風范──可惜身為地府之王,卻只會為所有人帶來血和殺戮。對著他媚然一笑,我柔柔的說道:
  “拓邑王,為什么你不自己過來呢?”
  他身邊人多,我動手之後,會很麻煩。
  拓邑大笑走了過來:
  “你這個妖精!”
  “﹍﹍”
  雖然是我自己自愿做這等誘惑人的事情,但是這么拿腔做調,一下子又被叫成了妖精,還是讓人打從心里面不舒服,低下頭,努力壓抑住欲惡的感覺,我在心里面數著他的步子:
  “十,九,八,七,六,五﹍﹍”
  血液開始在身体里四處流竄了,我從來都沒有這么緊張過,成与敗,在此一舉,与以往的意气之爭不同,這一次,我若敗了,輸的將是滿城人的性命!
  “四﹍﹍三﹍﹍二﹍﹍”
  “一!!”
  就是現在!!我猛然抬頭,直視拓邑,眼中盈滿了煞气,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如飛一樣滑了出來,火光下打了一道立閃,直向拓邑的胸口刺了過去,
  “你﹍﹍!!?”
  拓邑的眼里閃過极度的愕然,愣了一下,才回身左側,右掌同時擊向我的肩頭,一股雄渾的力量扑面而來,他的武功跟哈森不相上下,真要比斗起來,也許輸的會是我,但是他卻是輸在輕敵,我們兩個人的距离太近,他沒有防備我,匕首順著他躲閃的方向划了一道深深的弧線,還是深深的插進了他的右胸,傷雖重,還不至於死人。我要的,本來就是傷他而不是他的性命。
  拓邑本身武功高強,想要在千軍万馬上取他的性命,我就是死了,只怕也未必能夠如愿,更何況,他雖是北蠻入中原的主因,但是北蠻兵已到了這里,他的死卻不可能是這場戰事的結束,就算沈靜最後能打敗沒有拓邑的北蠻,那個時候只怕京城也已變成一片焦土。
  我要的只不過是逃走的机會,一個能讓我向城中報訊的机會罷了。
  中原軍隊雖然不如北蠻兵強,但是其中也不乏精兵良將,又有沈靜哈森那樣的人在,只要能有所防備,守過這几天,那么就并不是沒有打敗北蠻的可能。
  順著拓邑掌風的來勢翻身向樹林外掠去,羽箭飛來,有几支堪堪与我擦身而過,更多的箭頭卻又不斷的飛過來,几十條迅捷的黑影緊緊盯上來,只要我一個閃神,就會就此万劫不复。
  腳下加勁,我不敢稍做停留,身後傳來蠻語的叫罵聲,不外乎是要將我碎尸万斷之類的喝罵,一片渾亂宣囂中,拓邑那陰狠低沈的聲音卻格外讓人發寒:
  “守住路口,不要讓他回城──”
  “傷他可以,但是不要殺他,我要活口!!”
  地獄魔王一樣的聲音听不出人類受傷後該有的痛苦,從話語中帶出的狠意卻讓人不寒而粟,要是真的落在他的手里,只怕我會生不如死吧。
  層層疊疊的火把极快的流動著,在我与京城之間形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寬闊的銀河,真要這樣回城,不要說我自己逃不了,就算是我能有牛朗織女的本事,招來喜鵲為我搭起一座橋來,只怕等我千辛万苦的殺回城中,京城已將是北蠻所有。
  這個時候,我無比感激曾讓我詛咒過千万遍的無爭沈靜,做勢向北衝,把蠻兵都吸引過去之後,我立刻向西折去,几里外西北方,重重山林之內,座落著無爭和尚的小廟。
  而那里,有著可能會救了所有人性命的﹍﹍信鴿。




19
  
  寒風迎面吹來,又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我腳不停步的向前急掠,袍袖被四面八方射來的箭對穿了几個大洞,好几次都是以毫厘之差險險避過至命的地方,身上卻還是多了好几處大小的輕傷,九死一生之後,嘈雜的嘶喊聲終於漸漸离得遠了,火光在我身後排成了一巨龍,向我來的方向一點點移動,中間,大多數的火把卻又突然象是根本不存在一樣突然消失不見﹍﹍那是南邊的方向,我心里明白,他們的目的地自然就是京城。
  天上的星子暗淡,也不知跑了多久,火光終於看不見了,那种被人盯緊的感覺卻是一點都沒有減少,我心知肚明,自己并沒有甩下北蠻軍中的高手,北蠻大軍過不了多久也會跟上來,要是讓他們把山包圍起來,我就是插翅難飛。
  只能寄希望於快點送出信,然後憑借輕功的优勢爭取能脫出重圍,走一步算一步﹍﹍至於廟里的無爭到時候是死是活,是抓是逃,則不在我考慮的范圍。
  再轉過几個山頭,柳暗花明處,無爭的小廟終於露出了小小的一角,我略略松了一口气。
  紅万白牆,古木林立,仍能記得初來此地那种人間仙境的感嘆,也仍能記得香消玉損,少年夭折的盧陵飛雪二人。故舊傷心地,非愿重游,大勢所逼。無爭擅長用毒,偏偏我對這個算是一竅不通,不想莫明其妙的被他藥倒,我站在門外揚聲喝道:
  “無爭出來!我是楚寒,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說!”
  夜深人靜,我的喊聲顯得格外清晰,里面先是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過了一會儿才傳來腳步聲,廟門開處,無爭提著燈籠走出來,光禿禿的腦袋被照得亮晶晶的,与我的視線一對,手里面的燈籠卻“扑通”一聲掉在了地上,眼里面的戒備盡消,一句話不說,就此愣在當場,我這才想起來,這半天跑跑逃逃,也沒有易容,還是原來的樣子,用大師兄的話來說,也算得上“傾國傾城”了。
  說起來從拓邑手里面逃出來,靠得也是這招极不光彩的“美男計”。
  “無爭你听我說﹍﹍”
  我急急開口,剛說了几個字,里面卻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個聲音懶洋洋的劫住了我的話頭:
  “提督大人這個時候不留在京城里面,卻跑到這种荒郊野外來大呼小叫,未免有點太沒有体統了吧?”
  “﹍﹍沈靜?!”
  全天底下我最為恨之入骨的一個人,每次都給我帶來噩運的家夥,就是分不清自己的聲音,我也能認出他的來,只不過﹍﹍沈靜怎么會在這里?半張著嘴,我一時間還沒理清這是怎么回事,心里面已經開始叫苦不迭,他在這里,誰來守城?!北蠻的高手還在我後面緊追不舍,單我一個人,放出信鴿之後還有可能逃脫,但是再帶上一個他,那可就難說了,偏偏京城乃至中原能不能免於生靈涂炭,确實少不了他這樣一個集陰險狡詐狠毒於一体的坏人來,我又不能象對無爭那樣就這么放著他不管。
  我自苦惱中,沈靜瀟瀟洒洒,狀似悠閑的已經踱了出來,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勢,七分神采,三分風流,十二分的陰狠不外露,看到我的時候卻也是一愣,魂飛天外一樣,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我,眼睛漆黑晶亮,里面又露出來他被我打斷跟劍琴之間好事那晚他看劍琴的神色來,這樣的沈靜可能并不多見,卻已被我見過了兩回,若是要說成“動心”,還不如給形容成“色迷迷”更為貼切一些。
  沈靜出了半天神,終於輕輕拂了拂袍子,理了理冠帶,向我走來,臉上漸漸現出了十分誠懇的笑:
  “請問──你是楚公子的朋友嗎?我見過一次楚公子為你畫的像,當時就覺得閣下必然不會是一個俗人,不胜心向往之,現在見了本人,才知道畫雖然好,卻還是不能將真人的气質神韻完全表露出來,”
  沈靜顯得极為期盼:“月白風清,正是論交的良時,在下沈靜,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跟你做個朋友呢?”
  “你﹍﹍”
  這般霧蒙蒙的天气,哪里算得上月白風清了?!
  我的嘴張得更大了,一個人前後的面貌會有多大的差距,表里會有多大的不同,我總算是知道了!如此斯文儒雅,清貴出塵的沈靜,不同於拓邑的狂放外露,殺人如麻,不同於劍琴的孤高自賞,外剛內和,就是江潭那樣的花花公子只怕也不會有這樣的本事,翩翩濁世佳公子也不過如此而已!
  如果這是第一次見到沈靜,可能我真的會為他這份風度所折服,進而結交為友,可是在這么深刻的了解他之後,任他說得天花亂墜,看到他那仍在閃爍不定的眼神,要是我還不能輕易的撥開外面的金玉,認出其內的敗絮來,那我也不是跟他周旋這么長時間的楚寒了。
  簡言之,仍然還是“色迷迷”三個字,只不過換了個方式罷了。
  劍琴如同現在我所擁有的這副相貌一樣,都不算真的被他喜歡,他喜歡的,仍舊只是征服的過程。
  只一會儿的功夫,沈靜已經走到近前,語气變得益加溫柔:
  “你在想什么?為什么都不說話呢?”
  “﹍﹍”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的豎了起來,最初的惊訝一過,身体開始誠實的反應,這樣的沈靜,真的﹍﹍好惡心﹍﹍
  “我就是楚寒。”
  側移三步,我悶悶的說道,再不結束這种狀況,不用說正事,我自己只怕都要暈倒在地,狂吐不止。
  “﹍﹍楚寒﹍﹍?”
  沈靜瞬間僵了一下,搖搖頭,皺起眉毛,顯得很困惑的樣子,卻又很快舒開了,喃喃自語著:“我一定是听錯了﹍﹍”抬起頭對著我又是那副假得能滴出水的溫柔:
  “真是對不住,這兩天事情實在太多,腦筋稍微有點混亂,這位公子﹍﹍”
  “我、就、是、楚、寒!!”
  “﹍﹍你,你的意思是說你就是﹍﹍楚寒?!”
  “對。”
  “﹍﹍你用易容術?”
  “不錯。”
  “你有什么證据?”
  “你殺了盧陵飛雪沈季沈宗,這個夠不夠證据?”
  我一口气歷數他的罪證,沈靜沈默了一下說道:
  “哪一個才是真的你?”
  “有什么差別嗎?”
  “﹍﹍”
  “﹍﹍”
  短暫的對話,長時間的沈默過後,沈靜的臉漸漸開始發紅,并且有變紫的趨勢,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凌利,殺气一點點的滲透出來,終於從齒縫里迸出了一句話:
  “你、耍、我?!”
  “﹍﹍怎么會?”我大大的惊訝,“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這樣子是因為﹍﹍”
  這要從何說起?跟信蘭劍琴威遠几個人逃出京城,易容的過程中碰上蠻族,好不容易從拓邑那里跑出來,報訊想要用鴿子才湊巧來到無爭的廟,見到沈靜更是巧中之巧,亂七八糟的事情一起發生,又豈是一句話能解釋得了的?不管怎樣,一切都是巧合,我也真的真的可以對天發誓我沒有存過想要戲耍他的意思。
  ﹍﹍雖然我好象是在無心中達成了這樣的一個效果﹍﹍
  ﹍﹍想要用手段來誘惑我的沈靜﹍﹍
  突來的發現,讓我的嘴角不可抑制的彎了起來,好﹍﹍好笑!
  沈靜仍站在原地不動,臉上的調色鋪卻開始正式挂牌營業,以黑為底色,赤橙黃綠青藍紫輪番上陣,在与他相斗的過程中,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占過上風,看過他這么窘的樣子,一下子開始自覺神清气爽,耳清目明,從不喜歡打落水狗,但是如果那只狗是只瘋的,又剛剛咬過我好几口之後,那就算得上人人得而誅之,打起來,半點愧疚都不應該有。
  ﹍﹍如果我剛剛沒有說破,他又會做出什么樣子來呢?
  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連眼睛都眯起來了,這真是近來少有的极為爽快的感覺。
  可惜遠處傳來一陣极輕微的沙沙聲破坏了我的好心情,象是風吹樹葉一樣的聲音,但也有可能是追赶我的人到了,北蠻兵入城在即,現在實在不是嘲諷沈靜的好時候,斂了斂笑容,我正色說道:
  “沈靜,我來這里不是要找你麻煩,北蠻兵已經到了這里,可能馬上就要攻城﹍﹍你不在城里,裴幕天能不能作主?快放鴿子報訊!”
  沈靜冷哼一聲,“我憑什么相信你?!”控拆的眼神直接射向我,顯然剛剛的尷尬已經把他對我的一點點信任損傷殆盡。
  “現在我一舉手就能殺了你,騙你又有什么好處?以我的為人,也不是會拿這种事來搞陰謀的人。”
  這么簡單的道理,他不會想不通,這樣別扭的沈靜,也有點陌生。
  “﹍﹍”沈靜半天沒有說話,突然深深的看我一眼,轉身直奔後院:“無爭,快放鴿子給三王爺,北蠻兵就要攻城﹍﹍楚寒,還有多長時間?”
  并沒有回頭,沈靜直接問道,我略略愣了一下,答道:
  “最遲二個時辰。”
  印象中,這似乎是我第一次跟他坐在同一條船上。



  沈靜寫了一封短信,縛在鴿子桔紅色的小腳上,看著小小的鳥儿承載著希望溶入夜空之中,很快的消失不見,我心里面松了一大口气,對於沈淵的能力我有信心,只是沒想過沈靜會這么信任他。現在沈靜活著固然也好,真要死在這里,卻也不會就此決定中原的敗亡。
  看著沈靜急著想要回京的樣子,我十分愉快的潑了他一瓢冷水:
  “我勸王爺還是不要這么著急的好,這個時候只怕沒那么容易就能回去。”
  沈靜開始的時候是看不起我,後來是覺得瞞我也沒用,因此在我面前他的情緒一向都很直接,听到我的話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過我是剛從北蠻軍隊里面闖出來的,追兵就在我後面,要不了多久就能跟上來罷了。”
  很開心的看到沈靜眼底的憤怒,他沈默了一小會儿,突然轉向旁邊滿臉疑懼之色的無爭:
  “你去後面看看有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無爭應聲向後面走去,轉身之間,沈靜手里面一柄极細极薄的小刀卻一下子釘上了他的後腦,無爭悶哼了一聲癱倒在地上,呼吸斷絕,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不可置信,死不瞑目。我愕然望向沈靜:
  “你為什么要殺他?”
  無爭是他得力的走狗,為什么他要下這樣的毒手?
  沈靜用布包在刀柄上,把小刀拔了出來,再也不看無爭,向外面走去,淡淡的說道:
  “這個人貪名好利,偏偏又有點本事,要是平時我得勢的時候倒不要緊,但是在這种生死存亡的時候,現在不殺他,將來你我乃至於京城都會被他賣掉﹍﹍還不走,你是真的等著蠻兵來替你餞行嗎?”
  “﹍﹍”默默的也向外走去,無爭只會用毒,不會武功,以他的為人,現在無法平安帶他一起走,將來的确有可能會做出叛國的事情來,不能不承認沈靜對他的下屬的了解,但是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下了決定,殺掉一個對自己立過大功的人,只能說又一次見識到他的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從我來到放走鴿子,殺掉無爭,都沒有一點拖延,可惜北蠻兵來的太快了,沒等我們走出後院,前面突然傳來了一聲轟然大響,廟內的机關被触動的聲音,夾雜著怪里怪气的蠻語咒罵聲,沈靜倏然停步;
  “他們已經到了。”
  “﹍﹍這里的机關能阻止他們多長時間?”
  我問得不抱希望,机關毒藥能阻止得了十個人百個人,卻無法擋住几千几万人。
  沈靜沒有回答我,卻側耳細听前面的動靜,突然向我瞪了過來,黑眸中夾雜著怒气:
  “來的人太多,要不了多久就能進來﹍﹍我倒很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人來追殺你?!”
  對於我把他卷入危机的憤怒太過於顯而易見,我心中一動,試探的問道:
  “沈靜,難道你先前說的話都是假的,你并不想守住京城?”
  如果他真的沒有這個意思,現在把他殺了倒是既能報仇又方便我逃走。
  “我當然想要守城,但是那也得是我能活著的前提之下──我要是死了,還要京城干什么!保住那些低三下四的人又有什么用?!”沈靜心不在蔫的說道,移動了几個机關,一道暗門露了出來:
  “前面是不能走了,只好試試後面。”
  “﹍﹍這條路通向哪里?”
  緊跟著他鑽了進去,暗門無聲無息的在我們身後關上。側壁上挂了几盞昏黃的小燈,我們兩個人的身影長長的投射在牆壁上。
  “當時沒想過會有這种情況,所以只到後山。”
  “要是我們在這里待上几天,會不會被被他們發現呢?”
  只是後山那么遠的距离,根本离不開蠻兵的勢力范圍。
  “﹍﹍會。這條路只是應急的一條出路,造的并不是那么隱秘。”火光下看不清沈靜的表情,卻能感覺得到他對於我把他拉下水的憤怒:“你到底想說什么?!”
  “﹍﹍也可能是我自己考慮太多了,走走看吧。”
  等到他看到滿坑滿谷的北蠻兵,自然就會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暗道不長,不一會儿就走到路的盡頭,沈靜透過一個小孔向外看了一眼,臉馬上就黑了一半,恨恨的瞪了我一眼,
  “楚寒你﹍﹍”
  對著他揚起一抹很坏心的笑,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猛地推門走了出去,順手奪過了一柄長劍,一陣短暫的金鐵交鳴聲過後,北蠻語的“在這里!在這里!”的大喊立刻響徹山谷。
  沈靜緊跟著我衝了出來,卷起了漫天的血花,慘呼聲不絕於耳,他在我這里受到無妄之災的怒气,都盡數發泄到蠻兵的身上。
  這些兵丁,都不是我們的對手,一個接一個的人不斷的倒下去,但是我們兩個都心知肚明,有多高的武功,陷在重圍里面也是沒用,再不快點脫身,無論是誰都沒有活著的可能,可惜蠻兵實在太多,我們兩個一前一後,只不過半里地的距离,圍著我們的人倒多了好几十倍,到了一個上下路口的分岔處,沈靜突然大聲喊道:
  “楚寒,往上走!”
  “﹍﹍上面?”再往上走就是懸崖了。
  “只要到了山頂就有路!”
  “﹍﹍好!”有可能是他預備了長繩鐵索之類的東西,我相信他不會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
  殺人殺到麻木,唯一的感覺就是出劍,收回,鮮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東方的天開始有了一點點亮色的朦矓,遠遠的終於能看到崖頂,沈靜的速度卻突然慢了下來。
  “沈靜?”我放慢腳步,微明的光線只能看出他的臉色有點白得不正常,他受傷了嗎?
  “﹍﹍不用等我,我能跟上。”
  沈靜的聲音听起來比平時要低一點,他的身上有很濃的血腥气﹍﹍這些血,有可能是別人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可是就如他所說的一樣,我無法等他,在這個時候我就是想救他也是有心無力,何況我對他的生死還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伸手解決掉一個砍過來的北蠻兵,我笑得有點幸災樂禍:
  “你覺得能跟得上就行,活著算你命大,死了更是活該!”
  沈靜重哼一聲,咬緊牙不再說話,出招倒是快了几分。咫尺天涯,這段距离走得格外漫長,好在最後几個起落之間,我們終於拋開了層層的蠻兵,登上崖頂。
  “﹍﹍現在還要怎么辦?”
  來來回回找了几次,并沒有看到我預想中的繩索,俯身向崖下望去,直立的山崖象是用刀斧削出來的一樣,光可照人,沒有一點可以落腳的地方,冰冷的寒風直透入骨,其下深不見底,宛如一張怪獸的大口,急欲嗜人,這里是個絕地。
  沈靜直直的站著沒有說話,突然身子一軟,用手捂住腹部,單膝跪了下來,天色漸亮,他一身的血跡,本來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看不出來有沒有受傷,但是大部分的地方現在都已經是干涸的暗紅色,他手上沾滿的卻是鮮豔的紅色,滴滴嗒嗒順著手指縫落在地上,回頭向來路看過去,點點的血痕形成了一條線,直指向這個禿崖。
  流了這么多血,傷口絕不會小了!
  我吃了一惊,沒想到他會傷到這個地步,平時看沈靜一副養尊處优的樣子,我也絕沒想過他能受得了這樣的罪,帶著這么重的傷跟我殺到這里來。
  想要先幫他包扎一下,几支羽箭卻率先飛了過來,宣告了蠻族追兵的出現,沈靜勉強站直身体,搖搖晃晃的說道:
  “跳下去。”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跳下去?從這里跳下去,絕不會有摔殘的可能,只會死得痛痛快快,誰都認不出來。
  “底下是個水潭,相信我。”
  沈靜小聲的接著說道,臉色慘白,嘴唇上都沒有一點血色,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一瞬間我真的升起了一點點的怀疑,這個不安好心的家夥不會是明知自己活不成了,臨死都想找個墊背的人吧?
  不過他說向上走好象是受傷之前的事情了﹍﹍算了,信他一次好了,死就死,活就活,原本也沒有什么了不起。
  更多的箭矢飛來,被我用力拔開,緊緊的挽住沈靜的右臂,腳下使勁,我飛身躍出了懸崖,呼呼的風聲划過耳邊,眼前的景物快速的變換著,越來越快,從沒有象現在一樣体會過飛起來的感覺,最後眼前是一片白亮的水光,我舉手護住頭部,和沈靜一起深深的扎進了冰冷的潭水中。







第二十章



現在這個時候,北蠻可能已經開始攻城了吧。
  潭水寒冷刺骨,吊在手臂上的沈靜可能暈過去了,重得象塊石頭一樣。我拽著他費力的爬上岸,冷風吹來,并不比剛剛暖和。
  抬頭看了看這天然而成的一方小天地,四面皆是陡峭的山崖,掉到這里,標准的坐井觀天,下來容易上去難,這里自然也絕不會有人家。靠著內功護体,我還不覺得什么,但是沈靜受了重傷,再經過這樣的折騰,臉色已經由慘白變為青紫,眼睛緊閉,渾身不住的抖動,不用我來殺他,只要就這么放著他不管,十個沈靜也熬不過一個時辰。
  只要我不去動他,那么他就已經死定了﹍﹍
  看著沈靜那張沒有防備的臉,我明白自己動了殺机。
  城中現在有沈淵在,看樣子裴幕天江潭都會听他的話,真的跟拓邑打起來,雖然胜負難分,但是眼前這個垂死的人,卻已不再是或不可缺的人了,而他,就是帶給我生命中最大的屈辱的那一個。
  如果真能親手殺了他,那么一定會是一种相當愉快的感覺﹍﹍
  我的手緩緩的伸了過去。
  可是就象是能感應到我的殺气一樣,本來陷在昏迷中的沈靜卻突然睜開了雙目,我的手停在半空不動,對上了他的眼睛。他准确的望向我的方向,奇异的像是有一把火焰在里面燃燒,雖然其中并無焦距。
  沈靜動了動嘴唇:
  “楚寒你要知道,普天之下真要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中原,那個人也只會是我!”
  “﹍﹍”
  他的聲音极低,我要側著耳朵仔細听才听明白。話音未落,他的眼睛又閉上,重新暈了過去。看著曾經意气風發,而今憔悴難言的臉,我不由得沈默,過了半天終於低低的笑了出來。
  如此自信,會利用机會的沈靜,楚寒沈淵兩個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過他一個人。我又怎么能夠舍得在這個時候,這种情況下殺了他呢?
  找了一個小小的山洞把沈靜拖進去,我以最快的速度升起了一堆火,熊熊的火苗一下子點亮的整個山洞,驅散我滿身的寒意。脫去彼此粘在身上的濕衣服放在火上烘烤,我這才有空去料理沈靜的傷口,一道二寸長的傷口,血肉外翻,深度超過三寸,鮮血仍不斷的從里面流出來﹍﹍應該還沒有傷到內髒,不然他就是再能忍,也不會支持到現在,他還真是命大。
  敷上止血的外傷藥,我把沈靜的衣服撕開緊緊的繞著腹部纏了几圈,帶子被染得通紅之後,血總算是被止住了。他的手卻仍然象是寒冰一樣,呼吸之間,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勿勿忙忙將衣服烤好,我只披了一件外衫,把多出來的几件都蓋到他身上,又添了一大把柴,把火堆燒得更旺,忙活了大半天,沈靜身上卻仍是冷冰冰的,這樣下去,仍是必死無疑。
  嘆了口气,我終究是無法看著這個人就這樣死去。
  既然沒有殺他,那就救到底吧。
  扶著沈靜勉強坐起來,我盤膝坐在後面,手抵上了他背心的大穴為他運功打通經脈,這么做對我自己的功力有极大的損害,對他卻有很大的好處,不到万不得已,我實在是不愿意用在他的身上。
  半個時辰之後,沈靜終於身上漸趨溫暖,我把他轉過來,又點上他胸前的几處大穴,汗水一滴滴的順著我的臉淌了下來,沈靜的眼睛卻突然睜開了,眼珠一動不動,直勾勾的盯著我,也不知道是睡是醒,睜了一會儿又閉上,過了一會儿卻又睜開,茫茫然不知道在看什么。
  昨天一夜撕殺力气本就所剩無多,隨著他的臉色漸漸的紅潤起來,我越來越覺得精疲力盡,我們跌下來的時候是早晨,太陽的光線折射入洞,一點點的西移,漸漸的太陽落山,月亮攀上天際,洒下銀輝,最後几個大穴卻始終沒有衝開。
  疲累至极,到了不要緊的時候我也閉上眼睛歇一會儿,再看的時候卻發現沈靜又在愣愣的盯著我看,只是不复剛才的呆滯,眼里多了一份靈活。
  他可是已經清醒了嗎?
  我試探性的叫了一聲:“沈靜﹍﹍?你覺得怎么樣?”
  沈靜眨了眨眼睛,哼了一聲把頭歪在一邊,也不說話,隔了一會儿,眼睛卻又閉上了。
  我手接触到他的身体,只覺得他心跳得极快,血流加速,內息紊亂。這個時候如果走火入魔,他一定是必死無疑,我連忙集中精神用功,那一股走岔的內息卻怎么也回不到正路來,我又累又气,冷冷的喝道:
  “沈靜!我不管你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專心一點儿!我不想千辛万苦救一個死人回來!”
  沈靜的身体一震,倏的睜開眼睛,黑眸定定的瞅住我,像兩眼深潭,卻是古井微波,有興奮,有懊惱,有慌亂,有無措,最後又都轉為平靜。
  呆了半天,睫毛复又垂了下來,全身的血流如同百川歸海,身体一點點的漸漸回复正常,我輕輕的吁了口气。
  火光映照之下,只覺得沈靜的臉微微的發紅,很好奇高高在上的他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會走火入魔,如果是我自己,那么一定是想到了師兄或是在七王府中地獄般的那一夜。
  而我正在救加害我的罪魁禍首!
  阻滯的經脈暢通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把沈靜順勢推倒在地,我也跟著躺在一邊,從出生到現在,練功的時候都沒有這么累過,想不到第一次這么下力气,卻是要用在這個時候﹍﹍抬腿踢了沈靜一腳,听到他痛苦的呻吟聲,我終於放心的沈入了夢鄉。
  沈靜活不活得成,是他自己的事;
  京城能不能守得住,就讓沈淵去煩心吧。
  我實在是有點累了。
  好久沒能睡得這么沈,以致於不知過了多久,夢中恍恍惚惚又回無憂谷。師兄們都笑著向我走過來,我掐了一下自己,感覺到痛,這是﹍﹍真實的,那么我記憶中的那些又是什么呢?師兄們自相殘殺,我被沈靜的人輪暴,都是我無意識中所做的夢嗎?
  再掐一下自己,好痛的感覺,我安心的笑了,或許那些,真的只不過是一場惡夢吧。我狂喜的扑了過去,一把抱住四師兄,語聲有點哽咽:
  “師兄,太好了,原來你們都沒有事,真是太好了!”
  大師兄奇怪的問道:“我們能有什么事啊?”
  “沒,沒什么,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夢里面你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好你們都沒有事!”
  我激動不能成言,幸虧都是假的,不然的話﹍﹍我又該怎么辦呢?二師兄卻突然以一种詭异的笑聲說道:
  “怎么會都死了?﹍﹍那么我們又是什么呢?”
  他突然傾身吻住了我,我只覺得嘴上溫溫熱熱,纏纏綿綿,象是有什么東西探進來了,大惊之下忙奮力掙扎,執拗的嘴唇卻堅決地吮住我不放,我只覺得象要喘不過气來一樣,好不容易把他推開,春花三月,万紫千紅卻在這一剎那都消失無蹤,寒風扑面而來,一張張熟悉的臉都露出慘淡的笑容,一個個飄向遠處,我飛身追過去,卻怎么都追不上,心里面只覺得一陣的痛苦空茫,淚水潸然而下。
  “師兄!師兄──!!”
  師兄們已經死了,這是真的;
  二師兄絕不會吻我,這個卻是假的。
  所以這只能是﹍﹍一個夢罷了﹍﹍一個永遠都不會在現實中出現的夢境。
  庄周曉夢迷蝴蝶,如果能永遠不醒,就是這樣的夢我也會很高興。突來的刺痛卻一下子把我從迷夢中給喚了回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在我耳邊急叫著:
  “楚寒!楚寒!”
  我猛然睜開眼睛,沈靜那張足以引發我噩夢的臉映入眼帘,他的面色紅潤,气色明顯比昨天好得太多了,呼吸略有些不穩,眼里面卻又帶了三分怒色,不知怎么搞的,我們兩個人間的距离竟然近得只在呼吸之間。
  我只是睡在他旁邊,可不是睡在他身邊,更不是睡在他的怀里!
  難道真是太累了以致於睡得昏頭漲腦了?厭惡的感覺油然而生,不習慣跟他這么靠近,我起身想要站開一點,卻又被他拉住頭發給拽了回來,
  “你在叫誰?!”
  “﹍﹍”
  這個時候竟然還敢來跟我挑釁,他真是好大的膽子!!
  惊訝出現在憤怒之前,一把摔開他,我壓抑住隨之而來的殺意,冷冷的說道:
  “想死的話就早說,不要到了這個時候還來挑戰我的耐性!”
  沈靜被我一推之下牽動傷口,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他吸了口气,卻像是毫不在意一樣,仍是滿臉怒容的繼續對著我質問道:
  “你在叫誰?你說的師兄又是哪一個?!”
  “﹍﹍師兄只是師兄,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憑的又是什么,想要來管我的閑事?!”
  奇怪於他對於這個問題的執著,我忍不住壓下怒火問道。我的師兄是誰,与他何關?他為什么會是這么一副反常的樣子?!
  沈靜聞言也愣了一下,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問題有多沒有道理,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說不出來的迷惘失意,喃喃的說道:
  “你說的不錯,本來就跟我沒有什么關系﹍﹍”
  在我眼中沈靜向來都是意气風發,胸有成竹的模樣,從來都想過他會有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候。不過只要他能恢复神智把蠻族赶走就好,他在想什么卻都跟我無關。懶得再理他,我一轉身向外走去,沈靜雖然陷入沈思之中,卻還是一下子就覺查了我的動作,問道:
  “你到哪儿去?”
  “去找吃的東西 。”
  已經做到現在這個地步,難道我會放著他不管?頭也不回,我沒好气的說道。只覺得沈靜的視線象是一直跟著我一樣,直到洞外,那种被窺視的感覺才去掉,我長長的吸了一口气。
  清晨空气清新偏涼,呼出的气都成了一團團的薄霧,山谷中長年沒有人來的緣故,有樹的地方落葉都積了約有半尺多厚,冬天里百花凋零,但還是有松樹的綠做為點綴,湖水的顏色也偏於淡綠,有的地方結了一小圈的冰花,微波蕩漾,怪石排列在岸邊,有一种說不出來的嫵媚,很難想象這等出离塵俗的美景是在京城的近郊,只是現在這個時候,淡淡的蒼涼,多於平時的秀美。
  一切只是因為冬季。
  疲勞象是去了一大半。天邊露出朦矓的亮色,新的一天又要到了。現在只怕京城的戰事正打得如火如茶吧,不知道最後會死多少人。
  如此亂世,偏安在這里雖然非我所愿,但是對著這等美景,卻也算是別有洞天。
  可能是長年沒有人來的緣故,水里的魚又大又肥,我折了一根長樹枝,對著有水泡的地方揮了几次之後,串上來的魚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吃,回到洞內竄在架上,不一會儿整個山洞就飄滿了誘人的香气。
  如果能讓劍琴來嘗嘗我親手做的烤魚,只是用想的都是一件樂事,可惜,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平安到達衛家庄,什么時候才能把蠻族驅出中原,再跟他們相見,那個時候,信蘭威遠一定能長得跟我一樣高了。
  雖有惆悵,但是想著再跟信蘭威遠劍琴重逢時的情景,我仍是忍不住有了一點笑意,如果現在跟我在一起的不是沈靜而是他們﹍﹍那可該有多好!
  沈靜忽然有點悶悶的說道:“楚寒,你再這樣心不在蔫,魚可就全都焦了。”
  恍然回過神來,果然先烤的兩條魚一面都已經變得發黑,這樣的美味被我弄成這樣實在有點可惜,幸好還可以送給沈靜,我用樹枝把黑的地方刮掉,堂而皇之的遞給他,倒也沒有覺得太大的愧疚:
  “給你。”
  我烤東西還能算他一份,本就是他不該有的福气了。只是憑他七王爺高貴的身份,想來是沒有受過這樣的待遇。
  沈靜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么,再想想卻又閉上了。接過魚低著頭吃了半天,臉色黑了一半。
  “沈靜,你知道該怎么出去,對吧?”我問道。
  這里在無爭小廟附近,來到這個絕地也是他的主意,知道懸崖底下有水潭的人,不會不知道該怎么上去。
  沈靜皺了皺眉,看上去滿心不悅:
  “你就這么急著要出去?”
  “你不急?”這种緊要關頭,正是他表現的時候,京城安危也与他的利益息息相關,我不信他會不在意,窩在這個小山谷里看我的臉色想來更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怕你夢魅以求的皇位被別人給搶跑了?”
  “那也要他們搶得成才行啊。”
  沈靜輕輕勾起了唇角,露出一個极淡的笑來,話里面卻是狂意十足,眼中更是充滿了勢在必得的光芒:“只要是我想要的,從來都沒有得不到的時候!”
  “﹍﹍話還是不要說得太滿的好,”看不慣他那种張狂的樣子,我哼了一聲:“就如盧陵死前曾經說過的,天下事并不能盡如你所愿。早晚你會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只靠權力就能到手的﹍﹍也或許以你的為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吧﹍﹍”
  對於這樣心狠手辣的沈靜,我有一絲的不确定。
  如果真能那樣,反而倒是他不配有的福气。
  人世間有太多的無奈,當師兄們死去的那一刻我已經很清楚了。很多東西,都是想要而不可得,那么從一開始就“不要”,自然就會是另一种幸福。
  本以為沈靜會出言反駁我,誰知他卻奇异的沈默下來,好半天才說道:
  “得不到的東西﹍﹍你指的是什么?”
  話里隱隱帶著探詢的意味,我失笑:
  “楚寒才質平庸,可不敢來做你七王爺的師父。每個人挂心的東西都不相同,等你遇到了自然就會知道什么是能讓你痛苦了﹍﹍要是有一天你得不到皇位,大概就能明白了吧。別的人你不在乎倒也沒什么,沈淵不是普通人,你把一切都交給他,就不怕他搶了你的皇帝夢?”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想刺激他小小的出一口气,我問出自己的問題,沈靜卻是絲毫都沒有擔心的意思:
  “在我所有的兄弟當中,只有三哥才是對帝位最沒有興趣的一個,我相信他。”
  “﹍﹍沒想到天下間還有人能讓你相信!”
  我的意外貨真价實。知道沈淵跟沈靜關系不同尋常,但是還是沒想到會好到這种地步。
  “我也相信你啊。”
  沈靜說的半真半假,只有鬼才會信他!我沒好气的說道:
  “那可真是多謝你了!﹍﹍你還沒有說該怎么上去?”
  “雖然我相信你,但還是怕你會在這個時候拋下我,所以等我傷好了,一定就告訴你秘道在哪儿。”沈靜熟悉的狐狸一樣的笑卻又回來了。
  “隨便你好了。”就算他告訴我出口,要是他的傷沒有好,帶著這樣一個大麻煩上路,只怕活下來都會很艱難。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把衣服脫了。”
  “呃﹍﹍?”沈靜眨了眨眼睛,我恨恨的說道:“我要給你重新裹傷上藥!”
  他的傷雖重,經過我昨夜那樣為他打通經脈之後,已經能夠自己動手,能做的事不做,難道還想要讓我來侍候他不成?
  “﹍﹍哦。”
  似乎有一點點的失望﹍﹍?沈靜慢慢的一件一件的把衣服脫下來,看著他可以跟蝸牛媲美的速度,我失笑: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你那樣齷齪的人,對男人也能有興趣,還會想出那樣的刑罰。”
  我說得并非毫無怨气。
  沈靜正在脫衣服的動作停了一下,突然說道:“你﹍﹍很在意那次的事?”
  “當然。那种事只要是男人就不會不在意吧?我又不是你那樣的變態﹍﹍你要是有興趣,就自己來試試看好了!”
  我沒有好气的說道,真難為他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沈靜沒有說話,盯著熊熊跳動的火苗看了半天,才嘆了口气,拿起一根樹枝拔了拔火堆旁邊的灰燼:
  “楚寒,如果一個人傷害了你,你會不會有原諒他的一天?”
  不知為什么,他的聲音給我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覺,我想了想說道:
  “看哪种了﹍﹍比如說是你,我就絕不會原諒。”
  我說的是實話。
  可惜命運是一种很奇妙的東西,事實卻是我必須要救這個天下至惡的男人的性命。如果真有所謂的公平,那么不管怎樣他都不應該會有好下場才對。被他害死的盧陵飛雪要是有靈,也都不應該放過他啊。
  看著他滿身大大小小的傷,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靜,這里也算是你害死盧陵的地方,你現在這么凄慘的樣子,說不定就是被他們給詛咒了呢。”
  “﹍﹍”
  沈靜默然半晌不語,眼睛象是一下子被抹上了的一層煙,黝深灰暗,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卻又如同被風吹過的火把一樣,沈暗之後卻突然變得亮了起來:
  “他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死了之後我怕什么?楚寒,你很恨我嗎?”
  我恨他竟會讓他這么高興?奇怪於他情緒上的激動,瞪他一眼,我淡淡的說道:
  “不,我不喜歡你,可我也不再恨你,﹍﹍雖然如果時机允許的話,我還是會選擇殺了你。”







(第二部完)

小芳子 2008-11-20 12:35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gracelai3送給論壇美女會員12支玫瑰,花了現金25Ds幣.
[/url][/font][/td][/tr][/table]

沈靜在這重重包圍之中,除非插翅,否則就脫不了關系,可能難登大寶,我卻是要因此賠上性命。
  不甘心卻在於此,為了他那樣的一個人,真是不值得啊!
  沈靜一步步慢慢的向我走來,眼中殺气畢現。
  我默默回望他,冰刃劍變得越來越重,江湖中不成文的規定,劍客要是沒有了所帶的劍,絕不會再稱為一個劍客,我本來就討厭這些規矩,何況已是現在?隨手一拋,冰刃被我拋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身体沈重,我索性也坐了下來。結發的帶子不知何時松脫,長發散了一地。
  抬頭望天,月儿彎彎,星光璀燦。
  無憂谷的清香近在眼前,終於又可以去陪師兄們了。再看向沈靜,我的表情已是一片自在淡然,生死有命,成事在天,楚寒絕非輸不起的人:
  “七王爺,你的毒藥歷害,走得那么慢,再不動手,過一會儿可就沒有机會給你泄憤啦。”
  沈靜卻突然停住了,表情又變得很奇特,不复剛剛的气惱,愣愣的看著我半天,才喃喃地說道:
  “你給我搗了這么大的亂,又鐵了心要來殺我,我要是再放過你,我可就真是糊涂透頂了!”
  “我也從沒指望你能放過我呀!”我失笑,“王爺要是糊涂,天底下哪里還有明白人在?”
  只是對不起劍琴,要對他食言了。
  沈靜象是又愣了愣,終於緩緩向我走了過來,說道:
  “不錯,象你這樣的人,絕對是留不得的!”
  外面喧嘩的聲音越來越近,沈靜走的雖慢,終是停在我面前,左手舉得高高的,我的身体越來越冷,胸口疼痛,有如刀絞,藥性發作,沈靜的臉背光,在我看來更是模模糊糊,我努力瞪著他,卻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了,只能感覺到月光溫柔的傾泄在我身上,好想睡﹍﹍
  這個時候,我反倒希望他快點下手了,可是沈靜的手,卻是就此停在半空中,不知為了什么,始終沒有落下來。
  拖延之間,方通安卻已經領著人赶到了,不過一會儿的功夫,連月亮看上去都沒有剛剛的亮了,或許沈靜自己也知道,不用他動手,我的時間也已不多。我努力撐起最後的精神,指著沈靜和他的手下說道:
  “七皇子沈靜涉嫌謀害太子和二皇子,把他們先行收監吧!” 
  禁衛軍一涌而上,團團圍住他們,沈靜的目光卻象刀子一樣,只是緊緊的盯著我,那其中是憎恨,還是憤怒,我卻已經看不清了。
  方通安看出我的不對,一迭聲的叫提督,想要扶我起來,我搖了搖頭,這么安安靜靜的坐著,倒好。
  雖然越來越迷糊,但我的心境卻一直很平和。
  以至於接下來的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禁衛軍雖然要抓沈靜,但是終是不敢對他太過於用強,一陣短暫的沈寂過後,沈靜卻突然動了,如同當初喂我服毒時一樣,一粒丹藥被粗魯的塞進口中,苦澀的味道順著舌尖遍布全身,我糊涂的掙動几下,卻漸漸變得清醒,眼前也變得亮了,慢慢的有了焦距,正對著我的視線,只見沈靜一瞬不瞬的望著我,他的眼睛黑亮,其中如我所料滿含著惱火,卻又好象比以往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很古怪的感覺。
  他直直的看我,我呆呆的看他。
  象是有人在我腦中打了一個結,怎么也想不明白該如何形容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好半天,我才勉強承認這個事實:
  沈靜,剛剛給我吃下了解藥﹍﹍
  ﹍﹍他救了我的命﹍﹍?
  太過於震惊,空白了一下。
  如他所說,我只能跟他做對,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想要救我性命?
  太陽在夜里出來也不會有這么夸張。
  ﹍﹍那他還會有什么企圖?
  這是圈套?
  無數的想法掠過心頭,我卻是仍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一道靈光突然一閃而逝,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沈靜,用這點藥跟我討不到人情,我是決不會放過你的!”
  只能希望是這個目的,不然那就難辦了,他這個人一向老謀深算,放過我這么個大敵,就必然有更大的計划要用得到我。
  沈靜似乎僵了一下,看我的眼神象是想要把我撕碎一樣,突然一轉身,對著方通安怒喝道:
  “要走就走,還等什么?!”
  他給我的感覺一向是陰陰沈沈,外表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從來沒看見他這么生气過,我吃了一惊,想了想,終於有了點得意的感覺,多少年的愿望,卻一下子功敗垂成,我要是他,也會很生气。
  這一戰,雖然最後活得莫明其妙,不知道沈靜在耍什么花招,但目前總還是我在占上風。
  風輕月明,我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活著的感覺真好,眼下最該考慮的是,劍琴人在哪里,明天上朝該怎么給沈靜編派上不是,至於他在打什么主意,倒是其次了,一個人為了演馬戲,抓來一只小老虎卻不殺他,總不會以為這只老虎就會因此對他感激涕零了吧?



16
  一夜無眠,折騰下來,東方的天已經漸漸亮了。
  不是沒想過,難得沈靜能落在我手中,干脆就這么殺了他,一了百了算了。但是想起劍琴還在他們手中,我還是不敢太過於貿然行事。
  他是練過武的人,打輕了不痛不庠,打重了明天上朝卻又有得說,也是不妥。還是說我也去找几個人來折磨一下他?﹍﹍光是用想的都覺得惡心。碰到沈靜之後,我似乎做事都有點縛手縛腳,是他太強,還是我太弱?
  證据确鑿,但是要如何應付裴幕天江潭等人為沈靜的開脫仍是一個大問題,對於沈靜的勢力,我從來都不敢小覷,也有可能,現在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是過一會儿就變成我是殺人凶手了。五更天轉瞬將至。我把几個黑衣人留下來交給方通安拷問劍琴的下落,自己帶著沈靜先去上朝。一夕之間,風云慘變,沈季沈宗相繼橫死,沈靜卻是凶嫌,我想象不出沈剛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貴為天子,畢竟也有辦不到的事情。
  我來的并不算早,殿內殿外一切如常,裴幕天江潭看到我,卻一點點心虛焦急的表情都沒有,看上去雖然有种莫名的緊張,同時也透出一點點的胸有成竹來,我冷冷的看著他們,不言不語,兵來將擋,就算他們想要刺殺沈剛,我也有我的辦法。
  方通安卻突然慌慌張張的也跟了過來,沒有半點平時拘緊的樣子,一把就把我拉到了一邊,我吃了一惊,只這么點時間,難道沈靜已經跑了?
  “你怎么來了?發生了什么事?”
  方通安壓低了聲音,卻不掩其惊恐:“提督,大事不好了,兵部适才傳來急報,北方蠻族入侵,陵關失守,周書培將軍﹍﹍陣亡了!”
  “你說什么?!”
  凌關失守?!
  我過了一會儿才反應過來方通安話里的意思,如果我手里拿著什么東西,這會儿一定會就這樣掉在地上了。就算十個沈靜跑出去,也不會比這個消息更糟糕了!
  蠻族剽悍,在中原人眼中看來更是野蠻,但是沒有人能否認他們打起仗來的能力,多年前游山玩水的時候,我也曾到過北方,恰逢一次与蠻族的混戰,蠻族之人馬上功夫高明,精於騎射,而且每個人拼起命來都跟養尊處优的中原士兵大大不同,當時我就慶幸,幸好有凌關這個天險擋著,有一代名將周書培將軍於此坐鎮,不然的話,越過凌關,從此進軍中原皆為一馬平川,則必定從此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就算能胜,最後的損失也不可估量。
  只要是戰爭,無論是何种原因,何种借口,帶來的都只會是毀滅。
  多年來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房子,一把火就會燒得精光,田里的庄稼荒蕪,只因為該种田的人都在前方行軍打仗,從小到大珍視的孩子,或是在孩子眼中頂天立地的父親,也都可能在一夕之間永不回還,每一個有親人在前方的人,都在日日夜夜的為他們祈福,每當傳來噩耗時,總希望那個人不是心中所想的他,但是,只要有戰爭,死亡就必定存在,或許看過一圈,這個死去的人并不是任何人所認識的人,可以大大的松一口气,但是,這個人畢竟是死了,你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他卻不能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他的母親,也許正在家里無聲的哭泣。
  這一點,就是胜利的一方也不可能避免。
  何況,蠻族中人,每個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養尊處优的中原士兵,就算能抵攔得住,損失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了。
  京師是經凌關入中原後蠻族的第一個兵家必爭之地,可惜過於依賴凌關,京中并沒有備下足夠的兵力,我手上區區的三万人,只怕已是最大的一支軍隊。
  心中一下子變得一團混亂。
  京城的防守是一個大問題,卻還有守住守不住的可能性在,但是天下大亂,生靈涂炭,卻是無論如何都避無可避,已成定局的事了!
  “凌關被破,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不知道﹍﹍”
  “不知道?”我微微抬高了聲音,周圍的大臣們都看向我,我也只當看不到。從凌關到京城,不過五六天的道路,這樣一個不知道下來﹍﹍我不敢再想下去,蠻族現在就出現在城門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來報訊的人早已身受重傷,到了兵部,告訴消息之後就已經不行了﹍﹍”方通安的聲音低沈,隱隱隱約約透出一股悲憤之气,“不過兵部的人估計,看他的行程,總還能有三天以上的時間。”
  這么說還有時間。我略略松了一口气,方通安卻突然直直的瞪向我身後,表情怪异之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也跟著愣了一下──只見本該是在獄中的沈靜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宮門口,衣衫華貴,表情鎮靜,好象昨夜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天經地義我就不該抓他一樣。
  他憑什么會這么篤定?
  我眯起眼睛,以沈靜的勢力,他能逃出大獄并不稀奇,但是他應該也知道,這樣一來他就是逃犯的身份,我隨時隨地都可以再把他抓回去,以一個一心一意想當皇帝的人來說,這并不是什么聰明的做法。現在周圍又都是我的人手,一聲令下,已足以將他置於死地﹍﹍可惜,這一點點的兵力,卻是無論如何都擋不做蠻族﹍﹍ 
  沈靜直接就向我走了過來,說話的口气象是跟我相交多年的老友一樣,眼中雖然滿含算計,那抹奇怪的神色倒是不見了。
  “楚寒,我本來還在擔心你余毒未清,現在看到你沒有事,我也就放心了。”
  “七王爺毒藥厲害,解藥自然也很有效。”
  冷冷看向他,我勉強分出一半心思給他,這個人机關算盡,到處又都有他的人手,我不信蠻族破凌關這樣的大事他會一點都不知道。
  沈季沈宗已死,朝堂上還能站出來的皇子也只有沈淵沈靜兩個人,沈淵的為人和能力如何,我都是不知道,而且總有一种感覺,他是跟沈靜站在一個陣線上的,對於沈靜,我偏又是深惡痛絕。
  沈靜面容一整,突然顯得義正辭嚴:
  “楚寒,你可知道,蠻族已入凌關,不日即將入京?”
  “剛剛得知。”
  “那么你就該明白,國家存亡,匹夫有責,大敵當前,你我真不應該再自相殘殺了!只有合力守城,城中百姓才可能無憂!不然的話﹍﹍後果會如何,想必你也會很清楚。”
  “唔﹍﹍”合情合理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卻只讓人覺得有說不出來的刺耳,任他舌燦蓮花,我也無法把沈靜當成一個憂國憂發的圣人來看,趁火打劫倒還更有可能一點。北方的天空睛朗,一碧如洗,偶爾飄著一絲絲的云彩,倒象是美女臉上的輕紗,山青水碧,那里的山水可是已經染上了其他的顏色?收回視線,我淡淡的說道:
  “沈靜,我不管你打著什么主意,但是江山畢竟是你們沈家的,与我楚寒無關,如果你想著要利用我,那你就是打錯算盤了!”
  “到了這個時候,你當真還要跟我作對?”
  “你可以試試看。”接下來他大概又要祭出劍琴了。
  “那么劍琴的命可能就要折在你手里啦。”
  “﹍﹍”
  “﹍﹍”
  原來我已如此了解沈靜。
  “這种混亂的時候,我連自己能不能保全都沒有把握,哪里還有時間來理你這千篇一律的殺手!?!”
  不是不著急,也不是真能放得下,但是他已經知道了我太多的弱點,趁直此机會扭轉一下,也是好的。而且﹍﹍我深恨他,也不相信他!
  視人命如草芥,不聲不響就殺死親生兄弟的人,又怎會做對自己沒有好外的事?!
  左手打了個暗號,立在兩邊的大內侍衛們開始不著痕跡的一點點移了過來,沈靜卻是一點著急的樣子都沒有:
  “楚寒,我是誠心誠意想要跟你合作,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我充耳不聞,完全不再理他。
  “﹍﹍唉,看來你真是鐵石心腸,什么都不想管了,就算是父皇就此遷都,想必你也不會在乎﹍﹍”
  “﹍﹍遷都?!!”
  “正是。”
  明知是他在引我上勾,我仍是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所謂遷都,換個名稱就是逃亡。逃走容易,回來難,京師繁華之地,人口密集之城,就這么拱手讓人,不僅財產上損失巨大,有多少人會死於非命,也沒有人能夠算得出來。
  沈剛真會這么做?還是沈靜只是在危言聳听?
  當此危急局勢之下,遷都的确不失為一個辦法,城中無兵無將,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最怕的也就是一個死字﹍﹍我越想越覺得心寒,誰做皇帝,我并沒有興趣,可是要是讓這樣的蠻族來入主京城,統治中原,帶來就不僅僅是破坏那么簡單的事了,真要遷都,只怕十天之後,京中的空气都要是腥的。沈靜的确不單單只是在唬弄我﹍﹍他是怕出現這种事,才急急忙忙的從大牢里跑出來的嗎?
  ﹍﹍
  不、可、能!
  “楚寒,你是個聰明人,現在該怎么做,應該只有你自己最明白,你要找我報仇也罷,想要先跟我合作也行,都要看你自己的打算了。”
  直直的盯住沈靜的眼睛,我慢慢的說道: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沈靜,我不信你要守京城只是為了城中百姓﹍﹍要說是為了你自己,那還差不多一點。”
  “﹍﹍這話又從何說起?”
  “京城城高牆厚,此地交通便利,只要能守住二十日,各地援軍必會陸續開到,到時候你守城,你退敵,這些兵馬自然都會為你所用,要想登基,首先該有的就是兵權,其次要的是名聲──只要你能說服你父親留下來,雖然會有點危險,守上几十日之後,你要繼位,名正言順﹍﹍沈季沈宗已死,沈淵我不知道雖然他是怎么想的,但是看他處處都沒為難過你,想來還不會對你造成阻礙﹍﹍也或許,你早已知道了蠻族的事,才這么急著要殺了他們的!給我解藥,自然也是知道現在我無論如何恨你,這個時候不僅不能來找你麻煩,而且還有可能幫你一把﹍﹍我說的可對?”
  沈靜表情不變,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眼里面的笑意卻加深了,到了最後又是皺眉又是笑,說道:
  “不錯,看來什么都瞞不過你,雖然你還是少說了一樣,我的國家,必須是完整無缺的中原,京城這么一塊寶地,就這樣讓給那些蠻子,我又如何能夠舍得?!”
  “可是已注定要算錯我了!”
  “哦?”
  “我恨你入骨,殺你都來不及了,又怎么能來幫你?!”
  “不,你會的,”沈靜看著我嘆气,“因為我要的是江山,你要的是人命,楚寒,你太過善良了,盡管你千方百計想要否認這一點,但是一個人的本質是什么時候都改不了的,一個吳劍琴,我已可以把你制得死死的,現在,我則有整個中原的人來做陪葬﹍﹍”
  天底下最完美的計謀,就是讓你明知道眼前擺著一個老大的陷阱,卻還是不知不跳下去,因為前後左右都會有無數的刀槍在逼著你往下跳,用在象棋里,就是一邊逼著將帥,一邊盯著車或是炮馬之類的步法,術語叫做“抽將”。
  而我,明顯被沈靜將到了這一步!恨恨的看著他,我不再說話,回身就走,我看透他的同時,他也看透了我。再說什么偽裝的言語都是多余。這一局我輸在了變數。遠遠沈靜的聲音卻又低低傳了過來:
  “楚寒,你可曾想過,昨天我要是就這么殺了你,你可也是沒有辦法,你的想法是我已經事先知道消息﹍﹍但是你可曾想過,要是我也是今天早晨剛剛知道,你﹍﹍是否已經算是欠我一條命了呢?”
  我腳步沒停,心里卻更亂了,跟沈靜之間,本來就斗得艱難,蠻族一來,猶如把一把鈍刀跟一團亂麻攪在一起,只是讓事情更加混亂。
  跟他直來直往,非我所懼,勾心斗角,我也不怕,但是現在這個樣子,難道真的要讓我去幫他的忙,做成一個踏腳石,讓他踩著登基么?
  回到府中,眼前人影仍在亂晃,一會儿是那天在沈靜府上那些惡心的嘴臉,一會儿是劍琴傷心的樣子,一會儿是四位師兄死時的慘狀,一會儿又是瑩公主只想要對我殺之而後快的表情,哈森的巨斧披面而來,最可惡的是沈靜吃定我的樣子,我只覺得頭痛欲裂,這一團混亂并不是今天才出現的,只不過我一直沈浸在對沈靜的恨中,沒有發現罷了。蠻族一來,一切就都浮上了水面。
  到底是什么東西,變得不對了呢?
  現在的我,雖然已經從師兄們的死亡中站了起來,但是不可否認,我比西僵那三年的時候,更加的不快樂。
  天漸漸黑下來,僅管昨夜一夜無眠,我卻仍然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一名衛兵突然走了進來,“稟提督,外面有三個人,自稱是提督在葛爾朗村的親戚,一定要見您一面不可!”
  親戚?我本是孤儿,父母都不知道在哪里,何來親戚之說?可是葛爾朗村﹍﹍
  我猛然望向衛兵,
  “他們長得什么樣子?”
  “他們三個都蒙著面紗,看不清楚長相,一個人中等身材,另兩個要小一點﹍﹍”
  他話沒說完,我已經疾步跑出門外,如果﹍﹍如果我沒料錯的話,這三個人,极有可能就是﹍﹍看著迎面走來的摘掉面紗的三個人,我大聲喊了出來:
  “威遠!信蘭!劍琴~~~~~!”
  人之奇,在於能承受大喜大悲。我一下子變得欣喜若狂,剛剛的煩惱似乎都被拋到九霄云外,信蘭緊緊的扑進我的怀里,威遠在旁邊含笑看著,抬頭望過去,劍琴比起我最後一次見他更形清瘦,但是一雙明眸,卻亮得仿如是天上的星星!劍琴,幸而你平定無恙!
  “你們是怎么來的?”
  信蘭皺了皺鼻子,他雖然慣於在人前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但畢竟還只是個孩子,臉上已經流露出得意之色,:
  “當然是我跟威遠把吳先生給救出來了!這几天家里管的本來都很嚴,但是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我跟威兩個就趁亂跑出來啦,我偷听爹媽說話,知道了吳先生的位置,又拿了爹爹的令箭,就跟威遠一起把吳先生給帶出來啦!”
  他口齒伶俐,几句話間已是說得明明白白,我緊緊的抱了一下信蘭,才松開手,他雖然說得簡單,但是裴幕天的令箭豈是那么好盜的?沈靜看管劍琴,又哪里會派太過於不濟的人?更何況,這樣一來,他跟威遠,就算是真的背叛裴幕天了!
  信蘭的臉突然紅了一下,我覺得奇怪卻沒有開口再問,他已經十几歲,想來是不喜歡別人再把他當小孩子看待,轉而拉過劍琴的手,笑道:
  “劍琴,這回我可是要跟你食言了,要是沒有信蘭跟威遠,我真的救不出來你呢。”
  劍琴沒有說話,突然伸出手來,如同我抱信蘭一樣,緊緊的把我抱在怀里:
  “楚﹍﹍寒,我真的沒想過,還能夠再見到你!”
  他的話中真情流露,我雖然吃了一惊,但還是很快反應過來,反手也抱住他。附在他耳邊悄聲問道:
  “劍琴,我走之後,沈靜有沒有再為難你?”
  劍琴臉上一紅,也悄悄的說道:“沒有,那天之後,他都是來跟我盤問你的來歷,我又哪里知道會你會是聲名遠播的神劍門門人?﹍﹍那之後就把我送走關起來了,沒有再﹍﹍”
  劍琴話說到這里就不往下說了,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信蘭突然說道:
  “楚寒,我們進屋好不好?我有一點儿冷。”
  劍琴的身上也很涼,我暗自一笑,真的是太高興了,竟把這些都經給忘了。
  屋內早已燃起了火爐,溫暖如春,劍琴威遠信蘭的臉在燭光之下顯得那么不真實,依稀記得,無憂谷中,我仿佛也有過這樣安靜平和的心情。
  信蘭卻沒忘要向我興師問罪:“楚寒,為什么你要瞞著我們?跟你在一起那么長時間,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會武功,更別說你還是神劍門的人!”
  我忙笑著賠不是:“我不是有意要瞞你們,只是那個時候碰到一些事,只想好好待著,那里想到還會有用到武功的一天。”
  那時我也沒想過你們對我會是這么的重要。
  信蘭臉色好了一點,卻仍然有不豫之色:
  “那你要教我跟威遠的武功,我就原諒你這一次!”
  “好啊。”我一笑點頭,就是他們不說,我本來也有收他們做徒弟的意思,又解決了紛爭,可謂一劍雙雕。“可是你們到我這儿來,秀娘該怎么辦呢?”
  本是隨口問的,信蘭臉上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不少,突然咬了咬牙說道:
  “楚寒,我知道沈靜對你做的事情了﹍﹍”威遠現出好奇之色,劍琴跟我都僵了一下,信蘭卻接著說道:“那個人渣,千刀万刮都不夠!我﹍﹍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何時開始,信蘭已經能站在保護我的位置上了?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在無爭廟中那小小的背影,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手,信蘭卻低下了頭:
  “但是﹍﹍可不可以看在我跟威遠的面子上,請你以後不要對我爹下手?”
  “﹍﹍”
  那一刻,我從沒有這么清楚的意識到看似老成的信蘭,也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我跟裴幕天,秀娘都算得上他最親近的人,雖然他已經選擇站在我這一邊,對我更是沒有半點嫌棄,但是跟自己的親生爹爹作對,還是讓他极端的為難和傷心。
  一陣陣的暖意涌上心頭,楚寒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知己?一時間突然覺得天寬地大,云淡風輕,剛剛怎么都解不開的事,卻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
  “威遠,信蘭,劍琴,我們一起离開這里好不好?”
  象是已經想好了一千一万遍,我脫口而出。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師兄們追逐名利之時,只怕誰也沒想過他們已然是踏入岐途,楚寒身在仇恨的陷阱中,又哪里能看得出自已身在何處?!
  昔日仗劍江湖,快意恩仇,一切都只是隨心,楚寒喜歡什么,楚寒又不喜歡什么?我生來最最討厭的就是被人拘束,最最喜愛的則是──自由,自在!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被對沈靜的恨給緊緊拴住,縛手縛腳而不自知,戰爭毀掉的是人的生命和財富,仇恨則能使一個人的心變得扭曲。
  几個人都愣了一下,劍琴小心翼翼的問道:
  “楚寒,你﹍﹍真的能放得開?”
  我微笑:“本來是放不開的,但是現在看到你們,突然就覺得自已的所作所為都沒有意義啦,問題是你們都能放得開嗎?”
  劍琴笑道:“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什么會是放不開的?”
  “威遠信蘭,你們生來是侯爺命,跟我走,可就再沒有榮華富貴啦。”
  信蘭先不說話,看向威遠,威遠嚴肅的點了點頭,
  “楚先生,我跟你走,京里這些人,一個個都是嘴里說一套,手里做一套,我早就待不慣了!”
  信蘭馬上跟著點頭:“哥哥既然已經答應了,我當然也沒有意見。”
  我暗自好笑,威遠的弟弟用心机真可謂爐火純青,這樣一來,將來威遠就算真的後悔了,也怨不到他的頭上啦。
  走到書桌前,短短几個字,一封信已一揮而就:
  “現將禁衛軍,近衛營三万精兵皆於交托七皇子沈靜!”
  “京師提督──楚寒!”
  字寫得龍飛鳳舞,不是草書,卻也隱約帶出了狂意,在上面蓋上朱紅的大印,最後卻又附上了小小的一行字跡:
  “你得胜之時,就是我取你性命之日!”
  看信的人若是沈靜,他自然就會明白。
  劍琴看得嚇了一跳:“楚寒,你不是說都看開了嗎?”
  我笑得囓牙咧嘴:“我當然是看開了,但是該算的賬還是得算,我只不過是不想再這么跟他纏下去罷了。”
  要保住京城,或許二十天內會出現轉机,但是凌關既然已經失守,想要把蠻族徹底赶出中原,休養生息,沒有個几年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蠻族下手血腥,沈靜卻是吃人不吐骨頭,兩邊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們要爭天下,我只負責殺剩下的那個就好了──以我看來,十有八九沈靜會占上風,人生苦短,要是接著跟這些我不喜歡的人糾纏下去,長此以往,我都不是楚寒了!
  將信折好,我開始動手收拾東西。信蘭卻突然皺眉說道:
  “楚寒,你有沒有想過沈靜跟我爹他們有可能不放過我們?你一個人倒是誰也不怕,但是帶著我們,卻是非吃虧不可。”
  我輕松一笑說道:“山人自有妙計,這個就不勞小侯爺費心啦。”
  信蘭的小拳頭立刻向我砸了過來:
  “什么辦法?快說!”
  “易容。”

二十一(上)被完全改版
本來想要寫北蠻屠城,但是寫來寫去還是覺得太血腥,
又發現一共就沒有几個角色就被偶弄死了好几個,這還不算上沒死的
有點要讓楚寒跟沈靜在地球核暴後happy ending的嫌疑﹍﹍
汗,所以﹍﹍就被格式化了,
用一個村庄來代替原來的意思,
偶覺得自己好善良,一下子就救活了好几十万人!
...就是欺騙大人們感情了,表扁偶,偶會快一點往下填好不好?
不過不能保證每天都有滴說^^
  曾經我也曾陷在仇恨的泥潭中無法自拔,但是幸好有信蘭劍琴威遠在我身邊,現在我已經從那個只會給人帶來痛苦的地方脫离開了。
  被留下的,只會是自己看不開的人。
  沈靜顯然就是其中之一,他看上去十分沮喪与不可置信,喃喃說道:
  “你不恨我,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我微笑:“我為什么就一定要恨你呢?以你的身份為人,的确都會有很多人圍在你身邊,但是那并不代表其中就一定要有一個楚寒,我也絕不對浪費太多時間在一個像你這樣的人身上啊!”
  “你﹍﹍”沈靜瞪著我看,象是從來都沒有認識過我這個人一樣,久久失控的眼睛才漸漸恢复清明,卻突然縱聲大笑起來,整個山洞中一時都是他的笑聲,看著他笑得几乎喘不過气來的樣子,我奇怪的問道:
  “你笑什么?﹍﹍這樣子笑,你的傷口就不疼么?”
  “怎么可能不疼?”沈靜的手捂在了腹部傷口上。
  “那你還笑?”
  “﹍﹍”沈靜止住笑聲,沈默半晌,眼睛暗了暗,長嘆說道:“得不到的人是嗎?原來我真的是被九弟那個家夥給咀咒了呢﹍﹍算了,我的傷什么時候能好?”
  “早則七八天,遲則半個月。”
  捺下自己的好奇,我回答道。
  听沈靜的意思,竟象是有了喜歡的人了。
  人力注定無法胜天,我能想象得出將來沈靜會遇到他得不到的東西,辦不成事情的情形,但是要是真如盧陵所說的那樣,沈靜真心真意的愛上一個人,卻是絕對無法想象,也無法相信的事情。
  ﹍﹍
  他的事跟我無關,只要不是劍琴,那就好了。
  沈靜凝神想了想,說道:
  “我等不了那么長時間,五天之後,我們就走吧。”
  “﹍﹍只要你覺得自己的身体能夠吃得住,我當然是越早越好。”
  雖然有點詫异於他會這么著急,但是我也在為京城那邊的戰況憂心,要是能快一點回去,我倒是不在乎他的朝令夕改。
  多用了几分心思仔細的把傷口裹好,皮肉之傷換藥的時候不可能沒有疼痛,抬頭看向沈靜,他卻象是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一樣,反而笑吟吟的看著我,露出很開心的樣子來。
  這人真的很愛面子!
  盡管我心急如焚,剩下的四天倒也不是那么難捱。山谷中美景多多,總是能讓我想起無憂谷來,雖然要是沒有沈靜待在一邊,我會過得更加愜意一點。
  沈靜不象我能天天到處走動,天天待在洞內東描西湊,倒是畫了一副京師的地圖出來,我每次回來都見他在對著地圖呆看,眉頭皺得緊緊的,接下來我們的對話十句話倒有九句是跟出去後該如何才能打贏這場仗有關。
  可是北蠻的兵力實在太強,京城再往南就是有名的南安河,冬天里水勢也不見絲毫減小,只要憑河据守,就算是有救援的軍隊能赶到,一時半刻之間渡不了河,只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坐擁孤城,如何能支持得過去,又如何能夠退敵,我們商量了几次,只是始終一點消息都沒有,不知局勢好到什么樣子,又或者是糟到什么地步,事未臨頭,誰都無法把定論下得太早。
  如此五天時間轉眼即過,沈靜除了想事情之外,再有一項頂奇怪不過的舉動就是總喜歡稱我不注意的時候盯著我看。表情詭异者有之,長吁短嘆者有之,咬牙切齒者又有之,有時候想的入神,拳頭被握得嘎嘎響,看著只想要把誰抄家滅門,跟我的視線一對,卻又頓時變得垂頭喪气,象只不小心落水的獅子狗一樣。
  最古怪的一點就在於此,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總要偷偷摸摸的看我,害我睡覺的時候都有被什么猛獸緊追不舍的感覺,平時我看回去的時候,他卻又忙不迭的避開了。
  我一來沒有興趣,二來沒有打落水狗的習慣,雖然奇怪,也就隨他去了。
  他的体質不錯,又出人意料的能吃得了苦,雖然受了那么重的傷,但是五天的時間下來已能行走自如,甚至能略微用上一點武功,如果不動手只是看外表,相信沒有人能看出他的虛弱來。
  第五天一早,我跟在他的後面來到了湖邊的一塊大石旁邊。
  山石嶙峋,一棵落光葉子的垂柳斜斜的倚在旁邊,大石之後就是光滑的岩壁,沈靜走過去用力一推,大石竟然被他推到一旁,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小洞,剛好能讓一個人通過。
  我奇怪於以他現在的身体竟能推得動那么大一塊石頭,仔細看過去卻也不由得失笑:石頭只有薄薄的一層,後面凹進去一個大洞,中間都是空的,其內生滿了青苔。
  沈靜淡淡說道:“這里本來是我以前游玩時無意發現的地方,後來我看這里實在不錯,就把一些暫時用不著的東西也都放在這儿了﹍﹍好几年沒來,沒想到今天用上了。”
  地道內潮濕陰暗,待濁气散盡後我們才進去,沈靜手執一根火把在前面帶路,走得熟門熟戶,地勢漸次抬高,曲折盤旋,越往里走,卻是越來越寬敞。只是暗道太長,久不到頭。
  轉過一個彎,我的眼前陡然一亮,不同於先前狹窄的甬道,空間一下子放寬几十倍,形成一個橢圓形的石室,倚牆放著無數的兵器,石室的另一端,放的卻是一塊一塊的金磚,被火光一照,更是金光閃閃,眩人眼目。
  我一笑說道:“沈靜,你好富裕。”
  沈靜走過去,用手撫了撫金磚,再回過頭來,抽出一枝長槍就著火光仔細看了看,凌空虛刺,似在想象鐵馬金戈,沙場征戰。
  不同於谷底几日的神情,他的臉上漸漸現出逐鹿中原,誓在必得的霸气來。
  他跟我,求的是兩种東西,注定不該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沈靜手上用勁,長槍到處金磚徹成的牆稀里嘩啦散了一地,露出藏在其後的一扇石門,花崗岩做成的石條緊緊的從里面堵住,只能從這里打開。
  沈靜打開石條,回頭看了我一眼,竟隱約有了點調笑的味道:
  “坐井觀天,想來你也待膩了,出了這扇門,我讓你看看什么是高處不胜寒。”
  語畢推開石門,長時間待在陰暗的地道中,突然陽光射入,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不禁眯起眼睛,再看的時候才發現竟然已經又站在群峰之上。
  寒風呼嘯而來,俯瞰足下,白霧迷漫,深不見底,對面半片危崖巋然聳立,依稀就是几天前我跟沈靜跳下來的地方。
  只不過几日不見,青山竟成禿岭,放眼看過去到處都是北蠻放火燒山之後所剩的痕跡。有的樹木的余燼未了,尤在緩緩冒出黑煙。
  北蠻找不到我們,竟然放火燒山!!
  深山無人,竟也至此,那么眾矢之的的京城,可能抵擋得住他們的進攻?!
  我跟沈靜彼此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憤怒与憂慮。
  是否,我們全都小看了北蠻的實力?
  ﹍﹍只要京城無恙,楚寒再也別無所求。
  沈靜沈默半天,突然把剛剛一直握在手里的長槍擲入山谷,俊臉上布滿煞气,气恨難消:
  “蠻族,蠻族!!﹍﹍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北蠻之地燒成荒漠,把蠻族之人全部賣作奴隸!讓他們永不超生,再也沒有囂張的可能!!”
  山峰太高,有東西落水這時才傳上來響聲,“咚”的一聲,聲音就象擲在潭里一塊小石頭一樣大小,山谷回音,又仿如層層漣漪,沒有盡頭。
  那一瞬間,我看著沈靜,只覺得血腥气刺鼻,竟与拓邑一般無二,沒有分別。
  一個念頭一下子印入腦海,我衝口而出:
  “沈靜,難怪你非要害盧陵不可,如果我是沈剛,我也會把帝位傳給他呀。”
  沈靜一僵,并不回頭,問道:“怎么說?”聲音和平常并沒有什么兩樣。我看著他嘆道:
“諸皇子中,你的能力為最,沈剛不會看不出來;不過你雖然有當皇帝的才干,卻沒有當皇帝該有的仁慈,你若為帝,只怕要把你的這些個兄弟盡數殺光,沈剛就算是再欣賞你,也總還要考慮一下,其他跟你才智相當的,也只就剩一個盧陵王和沈淵了。”
  沈淵跟他的關系似乎非比尋常,沈靜不會打殺他的主意,那他不害盧陵,還要害哪一個呢?
  “﹍﹍楚寒!”沈靜倏然回頭望向我,眼神犀利:“你說得大都沒錯,只是有一點卻錯了!這天下适者生存,我既然有能力問鼎中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又有什么不對?”
  “我不做皇帝,難道還要讓給那些庸才么?盧陵王沈意只不過是空有些風花雪月的本事,用來騙騙飛雪那樣的笨女人還可以,他想要跟我爭﹍﹍可是差得遠了!”
  他舉手指了指山下,風吹云動,意態瀟洒,似乎天下盡在他囊中的樣子,的确中一代梟雄。我看不慣他的狂妄,而且又勾起了前塵舊事,盧陵飛雪,卻忍不住出言反駁說道:
  “盧陵王能為了所愛舍命,至情至勇,這就是你永遠都做不到的事情,也是你跟他最大的差別,你看不起他為了飛雪殞命,卻不知道你贏他的地方在這里,輸他的也是在這一點上──如果你愛的人掉在這懸崖底下,我可以十分肯定,你絕不會也跟著跳下去。”
  “﹍﹍那是當然。”
  略微一愣之後,沈靜勾起了嘴角,似笑非笑:
  “只有笨蛋才會做這种沒有意義的事情,而沈靜卻絕不是一個愚蠢的人。”
  話題就此打住。
  怕北蠻人認識我們兩個,最好的辦法就是易容。
  由於沈靜身体沒有完全复原,我把他扮成一個三四十歲,面色蜡黃略有病容的中年人,自己也把臉涂黃,改了臉型,看上去彼此倒象是兄弟一樣──要是真是那樣,楚寒還真是可怜,想來也活不到這么大年紀。
  一路上小心翼翼,倒也沒有再看到蠻兵的蹤跡,我們卻只有更加憂心:人不會平空消失,自然都忙著跑去攻城了。
  無爭小廟早已化作一片斷壁,沿途也不時看到被燒死的小動物尸体,我不是不殺生的人,但是看到這樣一副景象,心里面仍是有著說不出來的難受。沈靜看了看我,突然說道:
  “可惜谷里面沒有這么多烤好的野味,不然我也不會被你的烤魚茶毒這么多天。”
  山谷除了魚沒有別的能吃的東西,我又只會烤來吃,偏偏功夫不到家,每次都有被烤焦的,自然全部給了沈靜,現在听他提起,再想想自己的手藝,也不由得莞爾:
  “老實說,我也覺得你沒有被我毒死還真是万幸。”
  沈靜點了點頭,話中滿含笑意:“你能明白,那是最好不過。”
  說話之間,回頭望我,忽又呆了一瞬,搖了搖頭,伸手指向前方正色說道:
  “再往前走大路旁的村子里就有我的暗哨,戰況究竟如何,到了那里或許就能知道了。”
  “已經等了五天,也不差這几個時辰。”
  我說道。嘆了口气,是真的無法想象,再見京城,它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好在自己并不是無端急躁的人。
  一點點的走過去,一片枯木無精打采的占据了山腰,免去了他生成禿岭的命運,也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再轉過彎,到了沈靜所說的地方,第一眼掃過去,我們兩個卻不由自主的一齊愣在了當地。我只覺得似乎是那天一下子跳進了寒潭的感覺一樣,周身的血液都涼得透了。
  ﹍﹍
  沒有村庄。
  舉目遙望過去,眼前一片空曠,只見殘屋廢瓦,偶爾能留下一點大梁木燒剩的痕跡,焦臭的气味刺鼻,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一群男女老幼的尸体,大多數都已是面目全非,有一個人還能看得清長相,他的雙眼暴凸,臉上的神情又是駭怕又是憤怒──死不瞑目。
  我閉了閉眼睛。 
  ﹍﹍這里﹍﹍
  沒有村庄!!!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只是看了這一個小小景象,卻已是全京城近郊的縮影,能在天子腳下討生活的人,不會貧窮到哪里去,卻是一夕之間被掠殺殆盡,尸骨無存。
  北蠻的土地貧瘠,為了生存掠奪他人的領土,天下強盜也會如此,人之天性,無可厚非。我只是不明白,到了這里,他們明明已經用不著再殺人滅口來掩飾形藏,為什么還是要殺了這些無辜的人呢?
  是為了要向天下人寫宣示他們的胜利?還是只因為這是蠻族好戰嗜殺的本性使然?如果可能,我希望殺盡這些入侵他國,謀財害命的凶手,但是卻不愿如沈靜所想的那樣,也把北蠻夷為平地。
  中原百姓是人,北蠻百姓也是人,無論是哪一方,都沒有權利來毀坏別人的生活。也或許,這些北蠻士兵已經殺紅了眼,所以不怕報應,少了將心比心;又也許,他們自知蠻夷之地,沒有書本,自認為以後可以放心大膽的自說自話,篡改歷史,不怕別人的不齒唾罵。
  回頭望向沈靜,不意外的在他的眼底深處也發現了那一抹深紅,我看住他,靜靜的說道:
  “沈靜,無論你要做什么,在把蠻族赶出中原之前,我都會無條件的幫助你。”
  那一天,永生難忘,十二月一十三日。
  沒有消息,我們兩人雖已易容,但是滿身血污的衣服還是太引人注目,再往前走就是北蠻兵的大營,這個樣子直接回城只怕首先就被北蠻人亂刀砍死了,就算局勢未明,看到那個被毀掉的村庄,我們也不敢就這樣直接回京,只好先繞著城的外圍轉。
  我們的來路同北蠻人相同,因此到了城的東面情況就好了許多,只不過雖然死人減少,家舍中卻是依然沒有人煙,屋子的主人想必早已逃難遠去。
  桌倒椅翻,雜物遍地,我們揀了兩件舊衣服換上,只要說話不露破綻,已是不折不扣的農人。
  沈靜看看自己,再瞄了瞄我,一嘆說道:
  “神劍門的易容術果然不凡,如果本王早有楚寒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可惜相逢恨晚。”
  易容去刺殺沈剛想來也是一個好主意,但是前提也要是我答應啊,對於他的胡思亂想,我只有搖頭:
  “這個主意不通。全天下的人都有可能幫你奪得帝位,只有楚寒除外,你如果再早一些認識我,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戳穿你的真面目,現在你已不是七王爺。”
  沈靜停了停沒有說話,仰頭望向南方,神色略帶悵然,卻是一笑說道:
  “原來如此,記得提醒我,蠻族被逐也中原的那天莫忘了殺你。”
  “只要先把蠻族打敗,其他的以後再說。”
  我說得平淡。沈靜就是想要殺我,与我較量一場,那也同樣也要我愿意才行。
  往事如煙,我的人生本就不如常人順遂,怎還能盡回已些不如意的事情,又何況是浪費在沈靜這樣的人身上。
  心心念念,只是那一片大漠飛沙,身畔常伴數人,劍琴信蘭,於愿足矣。人皆說高僧悟道,一夕之間,楚寒既已走出那座迷宮,就斷然不會再去回頭。
  沒有馬匹代步,由城北走到城南,又是兜了這樣一個大圈,雖然我們一路上展開輕功,腳步未停,到了南安河之畔也已是天色全黑。
  北蠻大軍果然在此駐有重兵,連綿數里開外,東西都看不到盡頭,气勢洶洶皆為了不讓其他人馬過河,對於北面的守衛相對倒是松懈許多,我們潛進營中臨河細看,只見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鱗鱗,對岸隱隱約約似乎能看得到船只的樣子,數目多少看不清楚。
  我同沈靜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可奈何:北蠻勢如破竹,卻被沈淵給阻在了京城,南安河天險在這里,北蠻人暫時過不去,救援的人卻也過不來。
  同樣是無法可施,其中卻是千差万別,只要拿下京城,生擒沈剛也好,殺掉沈剛也罷,中原都將要人心惶惶,就算沈靜繼位,失掉國都的君主,無論怎樣打都要比北蠻遜色一籌。
  拓邑其人如何,我已是深知其厲害之處。
  飛身离開河邊,走出北蠻營外,沈靜無語,我亦未多言,只是想著這种情況之下該怎么辦才是最好。
  我只對京中情況了解通透,國家整個的兵馬分布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是調不動除了這里之外的一兵一卒,具体要怎樣用兵發號施令,自然非得要平時就有心的人不可,這樣的人,放眼全國上下,也唯有沈靜最佳了。
  此時距离京城已近,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的聲音,細听大概二三十人的樣子,處在空曠之地,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我同沈靜索性也就站立不動:事已至此,已找不到可靠的自己人問消息,倒不如直接來問蠻族來得痛快。
  而且敵方人數不多,万一也想動了殺机,我同沈靜也對付得了,不會束人待斃。
  只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北蠻軍隊卻已是近在眼前,看上去大概是剛剛執行軍務回來,每個人卻仍都是盔明甲亮,精神抖擻。
  這許多天過去,比之我初見之時毫不遜色,看到我們眼中都是凶光大盛,眼中夾雜著一股嗜殺的興奮,几個衝在前面的揮刀要砍過來,一個象是頭領模樣的人卻止住了他們,語气之間甚是威嚴:
  “不要見人就殺,留下几個活口,大王還有用處。”
  他的地位顯然甚高,管的不只是這二三十人,一句話說出來,其他的小兵立刻唯唯諾諾,難得他們不殺人,我和沈靜都心要借此机會混進北蠻軍中,不用多想不約而同都是一副嚇破膽的模樣,毫不抵抗的任人綁上繩子,我抖著聲音問道:
  “你﹍﹍你們要把我們怎么樣?”
  頭領輕蔑的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
  “嗤,這就是中原人!我要怎么對你,輪得到你問嗎?!到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此言一出,周圍的蠻兵都是一陣哈哈大笑,這一路上見到了那么多死去之人,我卻是連生气的力气都沒有了。竊勾者誅,竊國者侯,揚鞭催馬,他領先帶起了一股煙塵,几十名騎兵緊跟其後,拖著我們踉踉蹌蹌直奔京城而去。

离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越近京城,卻越覺得變化之大。
  昔日的繁華煙消云散,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大營將京城緊緊地圍在中間,處處飄揚著寫著“蠻”字的旗幟,遠遠地還沒有近前就感到一股懾人的殺气逼人。
  北蠻地處偏僻,苦寒之地又遠不如中原人杰地靈,諸事學自中原,卻又從來都對中原虎視耽耽,只不過象這樣大舉進犯,攻至京城,還是史上第一次。
  我本來以為他們抓人是要用來拷問,進了營中才發現遠非如此,北蠻軍營之中竟還有一個專為中原俘虜辟出的營地,里面并無人看守,可是進來之人都是手無寸鐵,外面北蠻人刀槍閃閃,任誰也逃不出去。
  我和沈靜被松開綁繩,推進里面,所見之人都是中原百姓打扮,蓬頭露面,哀號之聲不絕於耳,人人眼中流露出的都是待宰羔羊的神情。
  一對小夫妻坐得离我們最近,都不過二十歲年紀,女的一副小家碧玉的長相,神色凄然,眼角尤有淚痕未干,男的滿臉憤怒的表情,只是看到他妻子的時候又變得滿含怜惜,仰天悠悠嘆了一口气。
  血气方剛之外,格外又別有一种感覺,我對他一笑問道:
  “請問小哥,蠻人為什么抓我們進來卻又不殺我們呢?”
  青年抬頭看了看我跟沈靜,語气有著不符合年齡的蕭索,懶懶的答道:
  “除了養肥了用來吃肉,還能用來干什么?!”
  “此話當真?!可是﹍﹍据我所知,北蠻人好象不吃人吧。”
  沈靜的眼神閃了閃,突然插嘴說道,語气中竟是滿含著﹍﹍戲謔?
  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當下閉上嘴靜觀其變,青年卻顯然不欣賞他此時的幽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說起話諷意十足卻是有气無力,象是掙扎過後毫無辦法,已然認命:
  “這位小老哥盡可以不把我說的話當成一回事,死到臨頭的時候,那才是真明白呢。”
  沈靜仍是表現得不關痛痒,一副無視生死的模樣:
  “不知是要蒸還是要煮?”
  青年變得更加生气,閉上嘴不再說話,我倏然一動,隨口問道:
  “怎么說?”
  心中念頭已是急轉,看了看這座望不到邊際的牢籠,只覺得滿心發沈。殺一万和殺兩万對於蠻族來說并無分別,他們不會平白無故抓來這么多人,要是真有什么用處﹍﹍那自然就是想要威脅沈淵投降或是用做人盾攻城,就是不知道在這一招用了多長時間,在我來之前已有多少人這樣子死掉﹍﹍
  青年撇了撇嘴尤未回答我,沈靜卻又把話搶了過去,大刺刺地說道:
  “這還用問?如果我是北蠻人,就一定會用中原百姓來打頭陣,前去攻城。”
  青年一惊,倏地抬頭看他:“你怎么知道?”
  沈靜搖頭:“如果不是別有用途,沒有一支軍隊會耗費錢糧來養這么些百姓,這是用兵的常識:用敵國的人來打頭陣,也是減少消亡最好的方法──如果進攻的人是我我也會這么做,這又有什么好難猜的?”
  他雖然是一副尋常人的打扮,但是這几句話說出來卻是大有威嚴,一瞬間那种与生俱來的气勢表露無疑。
  我雖然憂心沈淵守城辛苦,這許多百姓死得凄慘,听他這樣一說卻是大為奇怪,沈靜絕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他這么急著要暴露身份,又是有了什么打算?
  沈靜卻一下子顯得更加神秘,接著說道:
  “我不僅知道這些,而且我還有辦法﹍﹍”他有意頓了頓,青年著急的接口問道:
  “你有辦法做什么?”
  “我有辦法﹍﹍把所有的人都給救出去。”
  “什么?!”青年大叫起來,“你﹍﹍你說真的?!你有什么辦法?!”
  他的眼中瞬間閃過了一道亮光,人在生死存亡的時候本就极想爭取最後一絲活的希望,他原來坐在地上,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話說得又急又快: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北蠻人開始是以咱們為質,城中一日不降就殺中原百姓一千,但是京城之中始終一丁點儿的動靜都沒有,隔了几天蠻人就改變了主意,每天都挑出一大堆中原人去打頭陣做擋箭牌,去的人當然只有送死的份,沒有人知道明天會輪到哪一個,我听你說話就知道你是個有見識的人,你﹍﹍你說的辦法是什么?你真的能領著我們活著出去?!”
  這里說話的聲音本來不大,但是事關生死,四周卻不知何時都靜了下來,人人的眼睛都望向沈靜,眼中皆滿含了希冀之色。
  被這么多人看著,沈靜倒是毫無不自在的樣子,板起臉說得更是莫測高深:
  “我的辦法如果先被蠻人知道了,再來就絕不會管用,因此我不會說出我的打算,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活著出去,不妨就按照我所說的來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呢?”
  可惜了我的易容術,他的平凡顯然只持續了一天的時間,此時雖然被裝扮得貌不出眾,但是在這一瞬之間,气勢奪人,不怒自威,雖無寶馬華服,美顏俊貌,仍是似乎又回复了那個高高在上,足以主宰天下的七王爺沈靜。
  整座牢營中已是鴉雀無聲,掉針可聞,人群中一個人突然顫著聲音說道:
  “此話當真?你﹍﹍你真的能救我們出去?!”
  “我此生從未說過一句謊話,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事關這么多人的生死,我又怎么會欺瞞大家?只要到時大家按我所說的去做,我就一定能帶你們逃出此地!”
  他說得泱泱大度,誠摯無比,人群中霎中漾出了一陣嘁喳聲,有人小聲的歡呼起來,也有不少人大聲說道:
  “我信你,听你吩咐就是!”
  絕望中的希望,沒有人不會在乎。佛陀降世普渡眾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听了他所說的話之後心中卻何只是動了一動!
  古時女子為表示對愛人忠心不渝,做《上邪》以銘志,在我看來,卻是即便山無棱,天地合,冬雷夏雪,沈靜也不會有全說實話,平白無故來做好事的那一天!
  他不做出這种樣子來也就罷了,真的擺出七王爺的架子,這些可怜人服他,我又如何能不更加想起他的真面目來?七王爺沈靜,天縱英材,清尊華貴,世所罕有,卻也是無人能及的﹍﹍心狠手辣,殺人如麻!
  他只怕是想要利用這些可怜人來替他做事,這种情況下,還有什么比用這种方法能讓人更听話?何況他現在易容,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就是沈靜,真到最後他食言的那一天,也不會有一個人來說他七王爺的不是﹍﹍如果那時這些人被他填坑補洞,真能剩下几個漏网之魚的話!
  跟沈靜閃爍的雙眼對上,我突然一拍巴掌,嘴角也挂上了一抹假笑:
  “沈大哥,我知道你所說的辦法是什么了!”
  我雖不愿意,但為了不引人怀疑,我跟沈靜已約好在外面要用兄弟相稱。
  “哦?”沈靜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了一絲明了:“你﹍﹍你是要﹍﹍”
  “不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我的眼睛一定也笑了起來。這是出谷之後,第一次有了點高興的感覺,對著周圍人群團團一揖,我大聲說道:
  “各位無須疑慮,盡可安心。你們可知道他是誰么?他就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七皇子,景信王沈靜啊!!”
  “﹍﹍七王爺沈靜?!這是真的么?七王爺來救我們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頓時都浮現出惊喜之色,鼓躁一片。沈靜表面功夫做得到家,民間口碑极好,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自然沒有見過真正的七王爺,但是看他的說話談吐,不由得他們不信。
  ──只要信了,那便好辦。
  沈靜真要利用他們墊背時總要有著一兩分顧忌,我說知道他的辦法,他此時無法反駁,這許多人里信他的人必然也會信我,就算他最後真的想要打什么赶盡殺絕的主意,有我在旁邊看著,也總不會讓他得逞。
  加加減減,他要顧忌的何止二三分?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這种情況下要救這么多人的确為難,但是只要沈靜不是存心要把人往死路里送,有我們兩個人一起想辦法,最後活下來的人必然會增加許多了.

22
沈靜看著我,表情恨恨,卻不是我所想的那种該是气极了的樣子,發了一會儿呆,臉上又挂上了淡笑,湊近我小聲說道:
  “要是我在這里把你的身份也分開出來,你想結果又會怎么樣?”
  神劍門傳人亦不是默默無聞之輩,或者跟他一同被人祟拜,或者一起來做過街老鼠,哪里還有第三种結局?好在神劍門整個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人都保不住,還要那些虛名有什么用?
  沈靜已然開口,大聲說道:
  “他說得不錯,本王正是沈靜,至于這一位,則是有名的神劍﹍﹍楚﹍﹍凡。”
  到了后几個字,他說得极慢,我只是冷冷的看他并沒有出言制止,我又并不是那個急欲奪得天下,想要收買人心的人,隨他怎么說好了,卻沒有想到最后他卻只是說出我曾經的化名。
  心中不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是已有把握能救出這些人了,還是別有用心?好几個念頭一齊涌了上來,思來想去卻只有他不會如此好心。
  那么,他到底是為了什么?
  狐疑之間,剛剛的青年卻已湊上來,笑得略微有些靦腆的自我介紹道:
  “七王爺,楚大俠,能在這里遇見你們真是大伙的幸運,我是城西李家村的李利,這是我的妻子桂花。”
  桂花一副溫婉的模樣,羞澀的道了個万福。
  沈靜對他們點了點頭,眼中轉過一絲輕蔑,卻是不動聲色,說道:
  “幸會。”
  桂花的臉上一紅,李利只是興奮得直搓雙手﹒他尊敬沈靜,言談舉止間都是恭敬有加,人無貴賤之分,他雖然是個鄉野之人,但是待人熱情,對妻子体貼照顧有情有義,古道熱腸一望可知,在我眼里比沈靜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只可惜就是識人不清,認不出來沈靜的真實面目。可是沈靜城府之深,向來少有人能看透,倒也不能因此就說李利有眼無珠。
  天色已然漸暗,正是探查敵情的好時机,我覷了個空把他拉到一邊:
  “七王爺今日出盡風頭,不知道接下來你要怎么救他們?”
  我的語气之中不無嘲諷之意,把几千几万手無寸鐵的百姓安全送出敵方大營,就是彼此兵力相當也不是易事,何況現在北蠻強中原弱,占盡上風。沈靜挑眉,笑得暖味,真真假假:
  “你既然已經當眾揭穿我的身份,本王自當盡力而為。”
  “怎么說?”
  這句話里大有玄机,我立刻反問道。事情難度太大,只要他有用心,過后無論這些人是死是活,他都可以說他已經“盡力”。
  雖然被北蠻人抓住,于他們來說已是沒有生路,但是既然遇到時還是活生生的人,我總希望到了最后不會盡成黃土,哪怕只有一個人活下來也好。
  沈靜眼神閃爍,突然面色一正說道:
  “能不能救得了他們以后再說,現在局面對我們极其不利,你有什么主意?”
  “﹍﹍也好。只要你不是成心拿他們做替死鬼,楚寒皆是無話可說﹍﹍不過希望你能記住,就算你真的有那樣的打算,我也斷然不會坐視不管!”
  几千几万的被俘百姓与偌大的京城比起來只好先考慮后者,如果不能戰胜蠻兵,那么不論什么都只是空談,只是城孤兵弱,想要胜了北蠻又談何容易?不能硬敵,就只能從謀略上下手:
  “北蠻進兵极快,打的是攻城掠地的主意,糧草甾重帶的必然不多,今天一路走過來村庄大部分被燒被毀,從近處搶掠也沒有太大的糧食來源––可惜若只是守城,京城撐不到他們斷糧的那一天,不然只要守城等北蠻退兵就可以了。因此如果要我來做,我會想辦法先燒了他們的糧草,你的意思呢?”
  “我也是這樣想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沈靜笑了起來,我沒有說話,只有心里面冷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被他當成英雄的一天,他在我看來更是只能夠算得上小人里的翹楚。
  沈靜接著說道:
  “只有兩點困難,一是不知道他們的糧草的位置,二是這么重要的東西北蠻絕不會不防,要如何做才能得手。”
  他說是困難,神色上卻一點都沒有憂慮的樣子,我的聲音冷冷:
  “七王爺何必過于謙虛?糧草放在哪里沈淵有可能已經知道,就是再不濟讓哈森出馬也可以很快查出來,至于方法,憑你的陰謀詭計再加上你手下的金甲衛,也不愁有做不到的地方。”
  有些事情只要回到城中一問便知,金甲衛之中多得是武功高手,最适合做這樣的事情,只不過到時与北蠻的廝殺必然极為慘烈,沈靜的力量被相對削弱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沈靜嘆气:“有人這么了解我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你覺得帶我一起回城,有几分把握?”
  “你一定要親自回城?我把你的話轉給沈淵不行嗎?”
  我皺了皺眉,北蠻營內有帳篷等物遮掩容易藏身,但是營的外圍卻是日夜有人巡邏,想要衝過去入城絕非易事,沈靜重傷剛愈武功尚未恢复,我要是帶著他一起回城必然要冒風險。
  沈靜搖頭:“三哥江潭和幕天知道的都只是一小部分,不知道情況到底糟到什么樣子,我不親自看看難下定論。”
  “既然如此﹍﹍那么宜早不宜遲,我們就今夜入城好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真到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怪我丟下你不管。”
  沈靜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抬首看向城池方向,微微一笑說道:
  “只要你不是故意把我扔下來不管,憑這小小的北蠻營塞,又哪里能夠困得住楚寒沈靜呢?!!”
  言談舉止之間豪气十足,睥睨天下,我突然了解到江潭等人對他如此死心塌地的原因,臨危不亂,笑看風云,我如果心怀天下,想要做一番大事,必然也會為這樣的人物所吸引,是以他們明知沈靜心狠手辣,卻也愿意為他效命,唯他馬首是瞻。
  可惜我是楚寒,天下間同沈靜一般再也沒有第二個。
  當下也只是淡淡一笑,我說道:
  “那就試試看好了。”
  沈靜眼中幽光一閃而過,看了我一眼之后回身同李利等人交待,約下暗號。
  整座大營之中除我以外沒有一個人不相信沈靜,看著我們走到牆邊,趁著守衛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躍出牢營,所有人都是一副期待的表情,我瞧著心里面只是一陣的難過,若是有路可走,沒有人不愿意求生。

成千上万人沒有具体的數目,經此一別,到了最后還能再次見面的不知能有几個。無欲無求,只是說來簡單,又如何能夠輕易做得到。
  不比牢營內死气沉沉的气氛,外面軍營之中只是煞气衝天,值班的兵丁分成几組,不斷來來去去,沒有一絲松懈,行走之間,那股蠻族特有的彪悍表露無遺。
  我和沈靜掩藏行跡,在黑暗之中慢慢移動,誰都沒有發出一點聲息,偶爾對視一眼,卻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悟:想要打敗這樣的蠻族,何只一個難字了得呢?
  即便是贏,最后的損兵折將,也已是在所難免了。
  牢營位于北蠻營寨的中后部,小心翼翼地越過大半個營寨,到達城邊已是月上中天,慘淡的月光之下,可以看得到京城之上影影幢幢守兵的人影,北蠻兵弓上弦刀出鞘,亦對著城上虎視耽耽,兩軍對峙之間,只見尸橫遍野,無數中原百姓,倒臥在地,其中亦不乏被城上射中的北蠻人。
  一股极為難聞的气味扑面而來,我雖然見慣了死人,死在自己手中的也不在少數,看到這個樣子還是不由得涌上來陣陣惡心的感覺。
  再沒有什么,能比戰爭的破坏更大。
  兩個离我們最近的北蠻守衛只注意盯著外面,我無聲無息地走過去,左右手同時出擊,舉手之間已然將他們打倒在地,順手劫過鋼刀,自己留下一把,一把遞給沈靜。
  左手拉住他,我探詢的看他一眼,沈靜點頭,再下一瞬間我已經拉著他躍下營寨,有我帶他沈靜速度不至于太慢,我們一直奔出三十几步才被北蠻兵發現,剎那間蠻語的“站住!什么人!放箭!”的感叫聲不絕于耳,弓弦響動處無數箭矢同時飛來。
  我松開拉著沈靜的手,舉手推他,叫道:“你先走!”
  同時揮刀護住身体,刀成光幕,打散飛來的亂箭。沈靜在我的一推之下跑在前面,快速飛掠,兩個人一先一后,漸漸遠离了北蠻人射程范圍,一翻折騰下來,城樓上也隨之傳來騷動,身后卻已傳來蠻人開寨門追出來的聲音。
  沈靜的人馬四處安插,何況守城的衛兵,他對著城上大喊出口令,立刻就有人來開城門,伴隨著“七王爺回來了!”的歡呼聲,城門緩緩打開一條縫,我跟沈靜閃身堪堪進入,沉重的大門馬上又合上,把那些急速追過來的蠻兵擋在外面。
  一入城中即碰到江潭,看到進來的是我們兩個明顯一愣,厲聲問道:
  “你們是誰?怎么會知道七王爺的暗號?!”
  “阿潭,我是沈靜。我有易容。”
  沈靜笑了起來,只是簡單的解釋了一下。他的口音未變,江潭又愣了一愣,上前半步謹慎問道:“你真的是阿靜?”
  “當然,我也沒想到進城之后第一個遇到的人會是你這個有名的懶人––你要相信,我的吃惊絕不會亞于你的。”
  沈靜笑得更加大聲,語气中有一种歷劫歸來的輕松,我這才想起沈靜的模樣与以往不同,當下把沾有藥水的手帕遞給他:
  “把你臉上的顏料擦掉,我想你是用不著這些東西了。”
  江潭听到我的說話聲卻顯得更加吃惊,“你,你﹍﹍你是楚寒?!”
  “正是在下。”我舉手一揖:“江公子,真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你。”
  而且是在這种情況下。
  昔日之敵,轉眼間成為盟友,雖是無可奈何之下的權宜之計,人生之奇妙無人可以預知。
  看著沈靜一點點回复成神清气爽,我自己也有一种想要抹掉偽裝的衝動,轉念之間又把手放下了,無論是現在的模樣還是本來的面目,都沒有人能認得出來,化不化妝沒有差別,何況是這么惹禍的一張臉。
  沈靜目光閃了閃,未置可否,大敵當前,江潭就算是有想要來糾纏我的心思也顧不上了,對于我的易容他十分惊訝,卻仍是掩不住見到沈靜無恙的喜悅,拉著沈靜象有一肚子話要說,一時之間也沒有再來煩我,沈靜回答了几句,這里卻不是什么說話的好地方,守兵牽來三匹馬,我們直接就奔七王府而去。
  東方的天上剛剛露出魚肚白,离開也不過是二十几天,京城卻整個都變了一個樣子,想來是為了守城方便,道路清理得通暢,隱含著肅殺之气,卻更帶著一股凄涼,与北蠻兵不同,以寡敵眾,所遇到的人臉上都露出明顯可見的疲憊之色与那股深藏在眼底的絕望。
  江潭對著沈靜嘆了口气:“誰也沒想過北蠻會來得這么快,幸好有你的飛鴿傳書,不然只怕當天京城就已經保不住了。”
  “那不是我發現的,而是楚﹍﹍一言難盡,這些事以后再說。現在局勢如何?”
  沈靜似乎想要說是我給報的訊,話說到一半,卻又轉變了話題,江潭眼中憂色轉濃,沉聲說道:
  “如你所見,北蠻來勢洶洶,攻勢不斷,援兵又都被他們給隔在南安河對岸,我們現在也只是苦苦支撐,但是這樣一個只守不攻﹍﹍也絕對支持不了多長時間。”
  “﹍﹍跟援軍聯絡上了嗎?”
  “哈森出去過一次,但是北蠻守得太緊,如果強行渡河反而會被他們所稱,就此一舉南下。”
  江潭說話有條有理,憂色隱現,這是我自從認識他之后見他說廢話說得最少的一次。沈靜低頭想了一會儿,問道:
  “可有探知北蠻糧草都存放在什么地方?”
  江潭搖頭:“都在城北蠻族營寨的大后方,幕天也想過要去燒掉北蠻的軍糧,但是北蠻人也知道糧草對他們的重要性,早已屯下重兵把守,更何況,想要對糧草下手就要穿越大半個北蠻營寨,再厲害的人到了那里只怕連骨頭渣都不會剩下了。”
  “﹍﹍是這樣﹍﹍”
  沈靜沒有說話,似在細細思慮,江潭停了一小會儿,突然也笑了起來,說道:“當然,那只是你不在的時候,現在既然你平安回來了,這一切自然又要另當別論。”
  語气中充滿了對沈靜的信賴,沈靜卻也只是哼了哼說道:“那是當然。”
  這樣的戰爭不可能沒有傷兵,由于威遠信蘭的原因,我看到裴幕天平安無事時最是開心,他雖惊訝于我的易容,更多的卻是一副跟我有深仇大恨的模樣,追問儿子的下落,我只說他們現在應該在安全的地方,但是并沒有把衛家庄說出來。
  “楚寒,你拐帶靖遠侯公子,又劫走本王的人,算起來本王該當治你的罪才是。”
  沈靜象是這時才想起劍琴已被我帶走,淡淡說道,卻看不出來什么太大的不高興,我看著他這樣一副無關痛痒的樣子,雖然早已知他對劍琴是虛情假意,新仇舊恨涌上來,本來已經暫時強行壓熄了的怒火卻忍不住又露出了一點苗頭。
  不想再同沈靜廢話,我轉頭看這几天的軍情記載,剛剛翻了几頁,身邊沈靜卻又是悠悠一嘆:
  “楚寒,你可有過极想要什么東西的時候?”

“你指的是什么?”
  翻著書頁沒有抬頭,我隨口問道,如果什么都算,那么我曾經极端非常想要他的命。沈靜一旋身卻也在我身邊坐下,接著說道:
  “一向只要是我想要的,我都會得到,要是得不到的,那就一定要毀掉才甘心,可是如果有一樣東西,我极為想要,偏偏又舍不得毀掉他,你說﹍﹍我該怎么辦才好呢?”
  “只要不去強求不屬于你的,你自然就絕不會有任何煩惱。”
  我的口气冷淡,能讓沈靜這么牽挂,無論是人是物還是事,我倒也很想見一見。听他前面說話的意思,我已經肯定絕不會是劍琴,自然放心。他有要毀掉的意思,當然那更不可能是寶座王冠,中原大地。
  “﹍﹍強求?”
  沈靜喃喃,沉默良久,握住手掌骨節傳來“    ”的聲音,我突然覺得一陣不安,心頭掠過一陣輕顫,就象跟武林高手對敵之前所能感受到的那种殺气一樣,只覺得說不出來的危險,扭頭看過去,沈靜的表情顯得有點奇特,目光如火,捉到我望過來的視線,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道:
  “就算是我強求,我也一定要得到我所想要的!”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那种無形的壓力反而因此變得更加迫人,我只覺得心頭一震,脫口而出: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想要的東西,打敗蠻族之后自然就會告訴你,只可惜現在仍是時机未到。”
  沈靜語調仍是輕輕,迫意十足,說到一半,突然卻又笑了,眼神益常熱切,雖然馬上就恢复平淡,我倒覺得其中掩飾的成份要大一些,心中那种叫囂著危險的感覺始終不去,只覺得气氛變得很奇怪。
  幸而他的想法如何,我并不一定非要理會,指著手上的卷冊,我把談話導回正途:
  “北蠻的糧草位于正北方,看它的位置,絕不會輕易得手,你有什么方法?”
  “你覺得詐降如何?”
  沈靜眼睛直視著我,其中的一抹狡詐与自信,光華流轉,我想了想說道:
  “只要能帶著三千精兵混進北蠻大營已是足夠,但是沒有憑信北蠻人絕不會輕易相信,我不認為他們會對投降者要京城以外的東西。”
  兵不厭詐,這一招我也想過,但是蠻族中也不乏才智之士,拓邑更不是有勇無謀的武夫,在我看來,詐降并不可行,沈靜卻只是輕輕的抿了抿唇,慢慢說道:
  “不,并不是那樣,有一樣東西,在蠻族一定看來同京城一樣重要。”
  他的眼中閃現出雄心勃勃的光芒,薄唇微翹,帶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一閃既逝,卻只是冰山一角。
  心念電轉之間,我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失聲說道:
  “你是想要﹍﹍可是他是你的父親呀!”
  能与京城相提并論的,除了帝國的皇帝再沒有第二個人選。
  再也沒有想過,沈靜的天性竟會薄涼至斯!
  我先前沒有想過沈靜會連他自己的父親也不放過,這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覺得一陣透骨的陰寒慢慢地涌了上來,同沈靜待得時間太長,倒有些忘了他是個什么樣的狠角色。
  這可算得上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先前的惊詫一過,話已出口,卻又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實在太過于大惊小怪了:
  能毫不在乎殺死親生兄弟的人,又怎么會在意父子親情?
  沈剛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雖然他貴為皇帝,但是在楚寒心中同成千上万的百姓比起來,他卻是最不重要的那一個。
  我的當務之急,看來不只是蠻族,反而也要小心不要讓自己被沈靜算計了才是正經。
  沈靜對我的失言只是含笑不語,我見狀亦笑了起來,已然盡掩剛剛的失態,語气輕淡中夾雜著嘲諷:
  “那么你准備要派誰過去?”
  只要不是楚寒,一切都好商量。
  沈靜看著我的笑臉,卻有了一瞬的呆愣,久久方才嘆道:
  “我的心思,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你,如果我能早一點﹍﹍”
  他的眼神飄渺,突然多了些我叫不出名的東西,象是有什么天大的痛苦一樣,向來自信滿滿的臉上竟是寫滿了﹍﹍后悔﹍﹍?
  這种事怎么可能?!我再仔細看過去,千般的情緒卻又都被他的淡笑所掩蓋掉了。沈靜無意識地撫過袍袖,開口把我的注意力全都轉移到了別的方向:
  “你的易容術雖然是一等一的高明,但還是有一個极大的破綻,你可知道?”
  “什么?”
  我下意識地撫了撫臉頰,略有些惊訝地問道,沈靜視線緊隨著我的一舉一動:
  “無論你扮成什么樣子,你的眼神卻是你永遠都改變不了的東西,只要是真正了解你的人就一定會認出你來﹍﹍我也終于明白那個時候自己為什么沒有殺你了,舉世無雙的美人,天底下能有几個?”
  “你什么意思?”
  話說到后來多了調笑的意味,我的臉沉了下來,不去克制突然生起的殺气。
  討厭他拿我的相貌來做文章,我也知道自己長得比別人要俊美一些,沈靜是看過我真面目的少數人之一,又是如同拓邑一樣的人物,被他以那种手段對待是一回事,這樣子被他出言調笑又是一回事,我絕不會允許他跨躍過某些尺度,把我也當成他的玩物。
  有些話我說的真心,在我看來,我的确認為自己在七王府中的遭遇要比劍琴好上許多。
  “只是一個玩笑罷了。”
  沈靜語气淡淡,看似毫無心机,雖然眼神依舊難測,卻把那种詭异的感覺衝散不少:
  “能把本王耍得團團轉的人,去哄騙蠻族,舍你其誰?你以我景信王沈靜的名義出城投降,北蠻必會中計。”
  “七王爺真是看得起在下,只是連父兄都能用做籌碼出賣的人,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要我來做替死鬼呢?”
  巧言令色鮮矣仁。
  我雖然暫時絕了殺他的心思,卻不能不防備他來害我。完事之后他要是真的就這么把我撂在北蠻營中我也是毫無辦法,于沈靜來說一舉解決兩個大患絕對是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不然他大可以讓江潭或是裴幕天出馬,又何必非楚寒不可?或者是他明知此行危險,舍不得讓自己的得力部下跑去送死?我毫不怀疑,如果他知道拓邑對我的心思,會立刻把我打包送出去以求得几日的短暫和平來拖延時間。
  沈靜的表情卻沒有一點儿狼狽的地方,倒象是听到了什么荒謬之极的事情一樣,脫口說道:
  “我怎么會放著你不管?!”
  “沈靜,我并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大笑的衝動,按他的口气推斷下來,倒象是被我糟蹋他的真心真意,胡亂猜疑。這可是剛剛那個面不改色就要弒父的人?太大的不同威遠都能夠看得出來,我不明白他在我這個知他甚詳的人面前演這种大戲有什么意義。
  碰上我意有所指的目光,沈靜的眼睛轉了轉,豎起兩指做了個投降的手勢:
  “那你要我怎樣做你才肯相信?”
  “很簡單,我要知道你所有的計划,同時,如果我去北蠻詐降,那么你也必須同我一起。”
  天底下唯一一個沈靜不會出賣的人就是他自己,沈淵裴幕天尚且要靠邊站,何況區區楚寒。
沈靜愣了一愣,卻又笑了笑,悠然說道:
  “想不到神劍門的楚寒,竟然也會如此貪生怕死。這倒是小王的不是了。”
  “七王爺,勸你不要對我用激將法,只要回答去不去行了。”
  大軍壓境,懶得再同這個狐狸樣的人繞圈子。
  “楚寒相邀,豈能不去?”
  沈靜畢竟識相,答得极為痛快。我冷哼一聲:
  “只是還是得要我來做前鋒,對吧?”接頭的人要是已經要他堂堂七王爺出馬,拓邑什么都不用看就會知道有詐。
  “我也是親自來做接應啊。”
  沈靜一臉你能奈我何的表情,“一會儿父王那邊我去,你今夜出城,只要讓他們相信我要獻城的誠意即可,明天夜里我帶兵裝做成被追赶的假象,帶著父王和玉璽出城投降-––有了我親自送上這些憑据,想來蠻人不會太過于怀疑我們。”
  “好。我答應你,但我也有條件。”
  有北蠻大軍壓境,他再怎樣想要殺我,也不會是在現在,在我的想法中,這樣的安排也是最好的一個。
  “說說看,本王洗耳恭听,就是你要沈靜的人頭,只要我能做到,也當盡力而為。”
  “﹍﹍閣下真不愧是謙謙君子。”天底下象他這樣有風度的人要是再多几個,不用北蠻進來,中原早已就成了亂世:
  “首先你要救那些困在北蠻營中的百姓。燒糧草于蠻人是大事,趁亂正好救人,而且如果計策成功,蠻人絕不會放過這些百姓,這些也都是你昨天答應過他們的事情。”
  “這個﹍﹍自然﹍﹍”沈靜眼睫毛垂了下來,擋住我探詢的眼神:“只要蠻營一亂,我們也好動手。
  “﹍﹍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看他這個樣子,我莫名的覺得有些不妥,但是事情到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只有選擇相信他:“我去詐降,以的只是楚凡的名義,不涉及神劍門楚寒。我不管你們皇室之中有什么齷齪事,我負責讓北蠻人相信你的誠意,其他的卻都和我無關。”
  我可以幫他打退蠻兵,卻不想要站在沈靜這一邊,被卷入皇位之爭。
  只是事關沈剛生死,沈靜以后若想要言而無信,我立刻就會被他扣上弒君的大罪名。神劍門的人雖然死得盡絕,楚寒不去在意這些名聲小事,我卻也絕不會做出讓師父師兄們死難瞑目的舉動。
  “只有這些?”
  沈靜點頭,語气中卻多了調笑的意思。我冷笑一聲說道:
  “我不象閣下那樣習慣趁火打劫,也就只有這些。不過你如果愿意事后把性命給我,我也不會反對,七王爺曾對楚寒做過什么,自己最清楚不過。”
  那是我此生此世都不愿再想起來的一幕,偏偏時也運也,天天都面對這個罪魁禍首。沈靜聞言臉色突然就變了,神情諸多變幻,如果我不是知道他為人深沉,或許都會當成掩飾不住的情緒外露。
  過了好久才露出玩世不恭的笑,開口說道:
  “人非圣賢,豈能無過,楚寒楚寒,你真的不能給我一個改過的机會?沈靜雖然一向都是只要做了就不后悔,但是楚寒你本身就已是上天給我的最大的一個意外﹍﹍算了,這樣的說﹍﹍法連我﹍﹍自﹍﹍”
  他的聲音轉低,后几句喃喃自語,听起來模糊不清。
  “七王爺如果現在還想感化楚寒,那么大可不必。”
  我的聲音冷冷。
  如果說他有過后悔我絕對相信,但是絕對不存在什么改過的問題。
  他要是知道我的來歷,當初不會那樣對我,只不過不是存心結納,就會是赶盡殺絕,以絕后患。
  “天底下沒有到處殘害他人的圣人,盧陵飛雪皇室中人与我無關,但是你對劍琴和我的所做所為,那樣卑劣的事情,正和你本人一樣惡心。楚寒不找你報仇不是我不想報复,而是我已經不屑報复你這樣的人,所以勸你不必再在我身上用什么心思,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象哈森江潭那樣為你所用。”
  “﹍﹍楚寒想得太多了。”
  沈靜衝我眨眨眼睛:“你為沈靜辦事,我只不過是不想虧待自己的人罷了。”
  自己的﹍﹍人?
  “那可真是多謝厚愛了。”
  他的人离我如此之近,周圍又沒有人在,捏了捏拳頭,我提醒自己忍字為上,大敵當前,這個時候實在不是什么能起內哄的好時机。
  沈靜拿出一張地圖,高山河水,正是京城這一帶的縮影:
  “我的侍衛中不乏武功高手,我帶三千人去,只要能混入北蠻營中,到時候換上他們的衣服,楚寒的易容術天下無雙,可以易容成他們重要人物的樣子,我和你帶一部分人前去燒毀糧草,另外的那些去救那些百姓。兩相呼應再加上城里面隨時接應,北蠻必然會有一陣的大亂,到時候其他的人向城內衝,我們則就勢向衝到外圍,正好也可以做為日后擊退蠻兵時的一支伏兵﹍﹍但是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不能預先決定,我們﹍﹍以七彩焰火為號﹍﹍這樣的安排,依你看是否可行?”
  墨筆在紙上彎彎曲曲地畫出一道線,直指西北方,我掃了几眼,淡淡說道:
  “很不錯的想法。”
  話題就此打住。
  沈靜想的到要用我的易容術,卻并沒有問我可否找個人來代替沈剛蒙騙蠻人,我也沒有問他是否需要我來幫忙易容替代,沈剛是他与皇位之間最大的一塊絆腳石,國難當頭,這等千載難逢的好机會,他又怎么會輕易放過?
  好在君父臣子,天威難犯這些想法,楚寒亦不曾有過在乎。以沈靜的人才和心狠手辣,也還輪不到我來教他怎么做。
  因為昨天夜里無端被跑進來了兩個人,當日蠻兵攻城格外凶猛,四面八方潮涌而至,我守在城西,只是站在城頭上就已能感覺到這么多天沈淵等人是何等艱辛。象北蠻那樣的強敵,就是彼此兵力相當都不一定能成功,何況守城人馬遠遠不夠,很多人都只是一些普通的京城百姓。
不斷有人倒下去,或死或傷,京城著稱于繁華而非軍事重鎮,羽箭碎石等諸般守城用具這几天用得也是所剩無几,滿目飛紅,對著這樣的情況,我所做的也只能是挽弓搭箭多殺几個北蠻人,盡我所能指揮兵丁彌補缺口,不讓他們有可乘之机。
  一個人再厲害的武功,到了戰場之上也不過了滄海一粟。
  突然之間心中涌上惶急,我跟沈靜計划得周全,但是過程中各种各樣的變數都可能發生,要是真的不能成功的毀掉軍糧,以京城現在的情況,缺箭少藥,老弱兵殘,只怕也真的守不了几天。
  不是破斧,舟卻已經沉了,再無其他后路可退。
  夜晚的時候蠻兵終于退去,我匆忙改了妝扮,仍舊是普普通通一張臉,已經是臨別將行,沈靜卻突然拍了拍我的肩,我疑惑的看向他,沈靜卻笑道:
  “此行關系重大,楚寒可千万不要一時衝動,行刺蠻王因小失大,坏我大事。”
  “﹍﹍七王爺過慮了。”
  有點意外的言語。我不太明白沈靜說這些話的用意,形于外,表于里,粗看過去竟形成了“擔心”二字,只是沈靜竟也會為一枚棋子來擔心么?天方夜譚不過如此。再看看眼前其他人,明日或許會有同生共死的机會,但其中卻并無我交心人在,當下也只是說得淡淡:
  “既然如此,拜別諸位。楚寒當于蠻營之中靜候佳音。”
  取信于北蠻不是重點,難在這之后要待机在重兵之中燒掉糧草這一件大事。幸而劍琴威遠信蘭并不在城中,沒有攜帶一刀一劍,我轉身出門并無牽挂。
  北蠻營中經過了昨夜一亂,今夜殺气顯得分外濃重,我走得緩慢但并沒有掩飾行藏,遠遠地已被發現,“什么人?!”
  有蠻人的喝問聲傳來,我亦提高聲音回話,以北蠻語回道:
  “在下楚凡,有急事求見貴營主事者!”
  并沒有用上內力,讓北蠻以為我不譜武功,對于以后行事都是有益無害。
  “什么?﹍﹍不准動﹍﹍你就站在那里!!”
  依言站定不動,想來他們是在向上面請示要如何處置我。我靜靜等候并沒有太大的心急:北蠻固然殺人如麻,但是這許多天來處攻不下京城,必有焦慮,無論想不想信我,既然暫時看不出什么損失,就總會存著何妨一試的想法。
  那就是我中原的机會。
  俄頃,無數火把在這一小片區域亮了起來,連帶照亮了身后几十丈遠的地方,我舉了舉雙手,示意自己手無寸鐵,蠻人審視一下,終于打開營門,把我給放進去,卻并未捆縛雙手,可是認為憑我一個人起不到什么太大的風波?
  周圍卻是都是弓上弦,刀出鞘。
  火光映照之個,蠻兵一個個的神情都象凶神惡煞一樣,當中領先一人,看上去十分面熟,我仔細想了想,才認出來他正是那天抓我和沈靜入營的蠻族軍官,當下拱手施了一禮,說道:
  “楚凡見過將軍。”
  那人上下打量我,眼中鄙夷仍在,說起話來卻是彬彬有禮,并非那時那种盛气凌人的樣子:
  “本人拓邑王駕前將軍烏爾,閣下深夜到此有何貴干?”
  “在下受王都七皇子所托,有急事想讓求見大王,不知尊駕可否為我引見?”
  我回他一笑,說得不卑不亢,舉止坦然。
  烏爾說話的時候眼神閃爍,明顯城府很深。本來蠻人之中就不缺乏足智多謀之士,陰謀詭計之徒,不然既便蠻軍之中人人驍勇,拓邑好殺善戰,北蠻卻也絕不會這樣子無聲無息就攻到了天子腳下。
  他再瞅我兩眼,一瞬之間眼中不是沒有殺机閃過,最后卻還是轉回那种彬彬有禮的樣子,說道:
  “尊駕稍等。本人這就去稟明大王。”
  “有勞閣下。”
  我不著痕跡地打量這座布置得銅牆鐵壁一樣的營寨,糧草屯積在大后方,而且一定派了重兵把守,就算拓邑真的相信我的說辭,想要取胜,也絕對會是一場硬仗。
  天色將明時,我終于被拓邑傳入帳中。
  當日的劍傷似已恢复,卻是一樣的狂妄表情,血气逼人。
  也曾与他林中一見,那時的京城周圍,卻絕非是此時的這般尸骨遍野,民不聊生。我心中免不了凄然一嘆,當下朗聲說道:
  “皇都七皇子沈靜屬下楚凡,見過北蠻王!”
  拓邑高踞座上,抿唇半晌不語,眼中射出銳利的目光,似要將我刺穿一樣,地獄修羅一樣的森然,好一會儿才開口,聲音低沉,殺机隱現:
  “七皇子沈靜天下聞名,他派你來,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微微一躬,淡淡說道:“鄙上別無他意,只不過想要把京城送与大王罷了。”
  “偌大一座京城,豈是說送就能舍得的東西?!中原人向來狡詐,你這是想要欺瞞本王么?”拓邑陰陰沉沉地說道:“說實話我可能還會放你一條生路,再說假話,本王立刻拿你的人頭挂出去祭旗!”
  “在下所言,字字無虛。”
  “不見棺材不落淚?!”拓邑象是很不耐煩,表情變得猙獰。
  腰側配刀倏然出鞘,直直對著我飛了過來,我一愣之間,把眼睛緊緊合上,身体微顫,來之前已經預見到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賭他只是試探,并非真心要取我性命。只是并沒想過他這么快就出手恐嚇,拓邑的心情明顯可見不是太好,京城久攻不下,雖然沒有表露出來,但他必然已經心生焦躁。
  果然刀尖在离我喉頭不過一寸之地停住,緩緩睜開眼睛,拓邑的表情莫測高深,突然說了一聲:
  “很好。”
  收刀回鞘,緊窒的目光卻仍盯在我身上,毫不放松:“楚凡,你要明白,我這一刀砍下去,你的性命已在我的手上。”
  我靜靜看他,“大王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詢問在下?楚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拓邑神情微微一愣,突然卻又大笑起來,“果然不愧是沈靜的手下!”
  殺气逼人,我心中突的一跳,只覺得剛剛刀尖逼在咽喉上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危險的感覺。
  雖然都是北蠻人,但是拓邑跟烏爾大不相同,烏爾的殺气藏在心里,不時閃現,拓邑卻是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處處都透著殘忍好殺,喜怒善變,兩次短短的接触,我已經能确定他是個談笑間取人性命的人。
  這一點沈靜雖然也同他相象,但假若拓邑是視人命為草芥,沈靜就是視人命為樹木,我心里面苦笑,楚寒何其可怜,為著這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別,竟是處處涉險。
  拓邑笑聲一發即止:
  “沈靜貴為皇子,為何突然要降我北蠻國?”  
  “大王大軍突進,勢不可擋,与其他日淪為階下囚任人宰割,不如今天在尚有余地的時候与大王合作,謀求一條生路。”
  我答得一字一句,滿臉誠懇之色,拓邑哼了一聲:
  “本王雖然地處北方,卻也知沈靜這個人物,如果放手一搏,他自己也有當皇帝的可能,君臨天下沒有人不會喜歡,你家王爺當真就能夠舍得下這許多年來的辛苦?!”
  “帝位固然誘人,但是聰明人明哲保身。京城一夕之間被困,外有大兵壓境,內無准備,人微將少,南安河天險,阻斷所有援兵,城破只是遲早的事情;而且諸皇子爭位,七王爺按年紀按在后面,按能力其上尚有三王爺沈淵,并無必胜的把握。”
  拓邑哼了一聲,眯著眼睛睨我:
  “降我北蠻,中原人人都會知道他賣主求榮,鄙夷唾棄。多少人為了當皇帝死于非命,以七皇子現在的聲望,就算希望再小,与其委屈求權做個降將,哪里有掙那一點可能來得好呢?楚凡,你這樣的理由,并不能說服本王!”
  他的手离開刀,人卻變得更加尖銳,我低垂下眼睛:“大王并不是我家王爺,又怎么知道他會就此放棄逐鹿中原的野心?”
  拓邑的眼神閃了閃,不怒反笑:
  “怎么說?”
  “大王為了要京城投降,日殺我中原人過万,尸骨遍野,民不聊生。此時就算不理這些人死活,繼續打下去真能堅持一月兩月,城卻總有被攻破的一天,可是投降卻是褒貶不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將來一朝時勢扭轉,并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大王沒有見過我家王爺,只怕不會知道––我皇朝七王爺沈靜,卻也絕不是一個可以久居人下的人!”
  “放肆!”
  “大膽!”
  此言一出,周圍蠻族的將軍臉色頓時都有些變了,拓邑擺擺手,止住了滿帳的嘈雜,露出了一抹惊奇的表情,
  “你這是在勸我養虎為患?!”
  年輕英俊的臉上因為這樣的表情而顯出了几分天真,這卻是我自從進帳之后感到他殺气最低的時候。
  “這是現在對我們兩方都最有利的選擇。”我抬起眼睛,聲音清淡:
  “七王爺今日投降北蠻,雖然名義上是為了百姓,但是必然也會遭到天下人責難,不利于將來。大王想必知道,老虎雖然是獸中之王,遇到蛟龍卻只是普普通通一個凡間的動物;而蛟龍翱翔九天,叱  風云,卻也不過只是大鵬的食物。七王爺和大王或許都視對方為虎,就是不知道哪一個能夠做得上蛟龍,大鵬了。”
“大鵬﹍﹍嗎?”
  拓邑喃喃,眼睛亮了一下,表情卻仍是十分凶狠的樣子:“楚凡,你敢這樣同我說話,就你不怕我殺了你么?”
  “當然會怕。”
  我扯了扯嘴角,微一頷首,在我看來,事情已是成了八九分,心里面一陣欣喜,臉上維持清冷的樣子,把情緒都掩藏起來:
  “不過兩方有利,大王又怎會妄殺?我只知道大王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屬下兵多將廣,將士齊心,就是將來真會有同七王爺相爭的那一天,也占了八分胜算。而七王爺讓楚凡前來,已是派下籌碼﹍﹍就是不知大王敢不敢,”我頓了一下:
  “跟我家王爺賭上這一個賭局了?”
  “敢不﹍﹍敢?”
  拓邑挑了挑眉,聲音极輕,跟我的視線牢牢相對,半晌無言,大帳里面此時已是一陣靜默,烏爾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卻還是沒有邁步。良久拓邑仰天大笑,笑聲震耳:
  “本王又何曾怕過什么?!你去告訴沈靜,只要他獻出京城,本王讓他繼續做他的信廣王,絕不反悔!”
  “据說做國君的人都是一言九鼎,如此﹍﹍楚凡就代我家王爺先謝過大王了。”
  我深深一躬到地,“陣前來往不便,我跟王爺已經約下暗號,只要大王能夠答應,楚凡這就送出信鴿,明晚子時七王爺必將大開城門,迎接大王入城。”
  “﹍﹍好周全的准備!”拓邑手指叩了兩下,上下再看了看我:“你這么有把握我就會信你?”
  “七皇子曾說過,大王乃是當世英雄,楚凡只是相信我家王爺。”
  把好大一頂高帽子送給沈靜和拓邑,拓邑要是以后再有什么忌諱,大可以一概找他。
  “好!沈靜能舍得送你這樣的人來這里,想必也不會騙我。”拓邑笑了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烏爾,你陪楚先生先下去歇著吧。”
  “是。”
  烏爾應聲,我轉身隨他退出去,名為伺候,身前身后,卻早已布滿了監視的士兵。烏爾笑得尤其客气,稱我不注意之時,打量的眼神不時傳來,看似談笑風聲,我心中卻明白,只要稍有不妥,受命解決我的那個人必然就是他。
  卻也只是淡笑,在蠻人當中拓邑烏爾都該算得上狡猾,但是跟沈靜比起來,相信到了最后,無論是誰都只有甘拜下風。戲我已然打出開場,其他的如何排演下去,就該是沈靜的問題。
  只是我這樣子面不改色的出口就能騙人,昧著良心也能把那么討厭的一個人說成天下無雙,地上少有,卻原來也不是什么好人的本事。
  身處險地,一舉一動我都是循規蹈矩,烏爾找不出破綻,三更時分,京城方向突然之間就是火光衝天,喊殺聲震耳,我坐在帳篷之中,一杯清茶,只是閉目養神。烏爾開始倒沉得住气,隨著小兵不斷在他耳邊傳來消息,臉色卻漸漸變了,凝神向我打量,我笑了起來:
  “將軍莫不是也想跟去看看么?”
  “我北蠻千軍万馬,勇將無數,倒也不缺本人一個,只是﹍﹍楚先生,”烏爾不再掩飾他的殺气:“据探子來報,京城之內是有人馬衝出,但隨后城門又閉,貴方卻并不象是獻城的樣子啊。”
  ,“怎么會﹍﹍?”我表現出茫然的樣子,拓邑能這么痛快的就答應我,并不代表他就是什么容易讓人左右的人,而在于無論是真是假,對他都沒有什么損失。在真正動手之前,我該做的就是如何拖住對方:
  “可否領楚凡到前方看一看?”
  烏爾冷冷哼了一聲:
  “大王的意思就是要讓本人帶先生過去一見,請隨我過來吧。只希望你最好是沒有欺騙我北蠻,不然只怕一定會有人會后悔。”
  “烏爾將軍放心,只要見了七王爺,我相信一切自然都會真相大白。”
  聲音中刻意被加上一絲軟弱,楚凡在北蠻人眼中只是一個略微膽大的文人,先前有恃無恐,還可以同他談這些條件,當他知道事情有可能不成的時候,再擺出鎮定的樣子只會讓人生疑。
  如愿換來烏爾嘲笑的眼神:“但愿如此了。”
  “﹍﹍是。”
  中原人在他們眼里面一錢不值,沈靜若在此地,不知道可會看得出楚寒心中的殺气?
  還沒到大帳,遠處的那些喧嘩已變得安靜許多,一個小兵過來在烏爾耳邊輕聲說了几句,烏爾再轉頭向我時,神色已經變得客气不少:
  “楚先生不要再擔心了,你們王爺現在已經到我營中,雖然未能獻城,卻帶來了足以讓大王相信的東西。”
  “﹍﹍將軍何出此言?”
  玉璽和沈剛必然是到了,想起當日朝堂之上那樣威風凜凜的老人,心里面突然就有了一絲异樣的感慨:沈剛為帝几十年,風光無限,號令天下,不知道最后栽在親生儿子手里,死前又會是什么樣的滋味。
  “大王有請,楚先生進去就知道了。”
  烏爾看上去并不象太喜歡跟我說話的樣子,我淡淡微笑,舉止有禮:
  “是,將軍先請。”
  進入營帳里,拓邑坐在正中,旁邊一個椅子上坐著沈靜,身后站著江潭,兩個人身上都顯得有點狼狽,再向旁邊看了看,我奇怪于這樣危險的場合沈靜竟然未帶哈森。
  我當下搶步上前,一個個輪翻恭敬施禮:
  “見過大王,七王爺安好?在下來遲了,不知道可有什么變動么?”
  沈靜長嘆,“辛苦你了。事到臨頭被我三哥發覺,匆忙中我只好一部分人馬先行出城,如此狼狽,倒讓北蠻王見笑了。”
“是﹍﹍三王爺?!”主角換場,我只要适時惊詫就好了。
  拓邑笑了笑:“七王爺不必心煩,所謂來日方長,只要有你相助,本王不愁大事不成。”
  以手摩挲一方印石,他不時低垂下眉眼,心中顯然也在不斷盤算。印石晶瑩剔透,由上好的白玉雕成,四條邊上都刻著蟠龍,只是看著已覺得溫潤,原來玉璽就是長得這個樣子。
  沈靜對著下面嘆了口气:“把我父王請出來吧。”
  “陛﹍﹍下?!”
  我這一聲惊訝倒是貨真价實,死人用不上“請”字,我不以為憑沈靜的個性會放棄殺死沈剛的大好机會。看到沈剛被人推到堂下,我卻不禁又是一愣,惊异于他的巨大變化。
  短短時間未見,沈剛象是一下子又老了几十歲,滿臉憔悴的樣子,老態龍鐘,怎樣看上去,也不過是風燭殘年的一個老人。
  蠻族的入侵,兵臨城下,把楚寒又卷入宮中不能脫身,給沈靜這樣有野心的人以机會,卻顯然已經徹徹底底的把沈剛給擊垮了。
  憶及沈剛在位几十年,政跡斐然,但是卻只是治國而非爭戰,一瞬間恍然大悟,沈靜為何會帶著活的沈剛過來––對他有威脅的諸皇子已然死傷殆盡,他自己兵權在握,沈剛這個樣子實在再沒有什么可忌憚的地方,又何苦再為他背上弒父的惡名?
  皇家中人,手上未沾血的人鳳毛麟角,但是那大都是暗地里的行為,名目張膽弒父弒君,沈靜可以毫不在乎的做出來,傳揚出去到了民間卻也實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更何況,只要進了拓邑大營,沈剛已是九死一生。
  千般變化原都在他的計算之中,再望向沈靜,我的目光平靜,彼此都已是了然。
  沈剛站在原地,只是不說話,拓邑打量打量沈剛,再看看沈靜毫無愧色的樣子,突然笑了起來:
  “不被俗事拘束,當斷則斷。拓邑地處北方,以前都只是听說信廣王如何如何,今天親自見到了,才知道七王爺竟是這樣一個妙人。”
  言語中不無諷刺,卻也摻著几分的真心真意,我心里面嘆气,這兩個人除了長相不同,論到下手狠辣,竟是出奇的相似,完完全全的一丘之貉。沈靜回了拓邑一笑,看上去絲毫不擔心自己的處境:
  “雖然無端走漏風聲沒有成就大事,但是只要我父王和玉璽在這里,不怕京城乃至中原不降,而且城中還有我的心腹在,大王來日攻城,我也可以帶著所率的三千精銳作為前鋒。”
  拓邑眼神閃了閃,也笑了起來,前所未有的和善:“王爺的屬下一夜辛苦,先歇兩天再說。只要有七王爺相助,本王于愿已足,破城相信必然是指日可待。”
  似有意似無意,掌中玉璽被他收于袍袖之中:“來人,先將中原皇帝請到后面,一切待日后城破再說﹍﹍七王爺,今天天色已晚,我讓烏爾將軍陪你,你們也先下去休息吧。”
  沈靜沒有來之前,拓邑對他投降一事絕對是將信將疑,只是京城四面被困,沈靜獻城与否于他都不會有什么損失,因此才會留著態度,只守不攻,一旁觀望,看著沈靜一行人殺出城中;
  但是現在沈靜親自帶著皇帝玉璽上門,拓邑只怕認為手中握有沈剛,困住沈靜,已是再無妨礙。因此沈剛被他留在營內,果然將沈靜這一干人馬安置在大營的中部,不前不后,防他臨陣倒戈,怕他半路脫逃,也不會安排在南面。
  我隨著沈靜走出帳外,周圍都是北蠻的人馬,烏爾皮笑肉不笑,其他的人也都是指指點點,判國降將,原本就不會有什么好的禮遇,被多少人看得起。
  到了北蠻給安排好的營寨,雖然周圍駐了不少的北蠻兵形同監視,營內諸般設施卻是周全,烏爾跟著進來招呼,士兵各自歸寨,我看了看沈靜,正跟他望過來的眼睛相對,眼睛轉了轉,卻都投到了烏爾身上。
  現在拓邑只怕正跟其他人分析我們的舉動,北蠻這半夜折騰,守備卻一定會放松,也該是動手的時候,烏爾絕對是最佳的利用人選。
  對著烏爾笑了笑,我首先開口相邀:“我家王爺一夜未睡,想必是累了,將軍有沒有興趣到楚凡帳中一敘?”
  暗地里衝他遞個眼色以混淆他的判斷,烏爾果然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同意:
  “好啊。七王爺,那么本人就先告退了。”
  沈靜點了點頭,滿臉和善,笑容可掬:“將軍辛苦了,楚寒替我好好招呼吧。”
  “王爺不必擔心,這個自然。”我的表情亦是無害。借著趨近他的時候,從他手中接我要易容所用的藥物。
  昨天來的時候我為了怕被別人搜身,自然什么東西都沒有帶。
  一眾烏爾帶來的人都跟著我們退出帳外,烏爾帶著兩個小兵來到我的帳中,舉手放下帘幕,烏爾對我皺了皺眉:
  “楚先生剛才﹍﹍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單獨跟本人說嗎?”
  “在下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一定要跟將軍說清楚才行,就是﹍﹍不知道將軍有沒有時間?”我輕輕地拋出誘餌,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帳外的人听得清楚。
  烏爾走到椅子旁邊坐下,眼睛緊盯著我,明明是极想知道,卻仍是表現出不甚在意的樣子:
  “你想要告訴我什么事情?這兩個人都是我的人,楚先生盡管說好了。”
  桌子上放著几樣時鮮水果,我也在旁邊坐了下來,一邊拿起几粒椰棗把玩,一邊輕輕說道:“將軍可知道––”
  我的聲音頓了一下,壓得更低,烏爾微微偏頭,沒有防備我的左手倏地伸出,已經急急點向他的胸口,他的眼中頓時現出不信以及惊懼的目光,微微張嘴,似乎想要大叫,身上肌肉也動了一下,可惜身形完全沒有展開,已經給我封住了胸口大穴。
  与此同時,手里面的棗子也被我給彈了出去,打在兩個小兵身上,無聲無息中,兩個人已經軟倒在地。并沒有回頭再去看他們,我湊近烏爾耳邊,看著這個已經完全被我的舉動給惊呆的人:
  “我想告訴你的就是,七王爺并不是真心要降。烏爾將軍,真是多謝你這一天的照顧了。”一邊伸手將他的外衣脫下穿在自己身上,取下腰牌,我的聲音低低卻是只有帳內的几個人可以听得到:
  “從這里到關押人質的營寨要怎么走,還有,今天的口令又是什么呢?”
  取出易容該用的藥,雖然所剩時間不多,但是我忙著想要易容成烏爾的樣子,因此說得不緊不慢,并不著急,烏爾的臉色卻是又青又白,臉上的肌肉不住的顫動,眼里面射出憤怒,其中卻又藏著深深的恐懼,北蠻人驍勇善占,并不怕死,但是烏爾不是只有一身蠻力的人,從我的舉動中已能想得出我們是有更深的圖謀,因此才會如此替他的國家如此擔心。
  搖了搖頭,看來在他這里是問不出什么來了。對著這個人整整一天,又是深夜,不需要太過于細致,不一會儿就已經把臉畫好,再穿上他的袍子,不去細看已經是十足的烏爾。
  可惜我的北蠻話說得太不地道,只要一說話就會漏出破綻。
  烏爾看著我一點點改變模樣,眼中突然閃過了悟,目眥欲裂,他的武功不低,如果認真動起手來絕不是我能一招就能制服的人,如今卻是輸在太過于小看我。
  可是看著烏爾這樣的表情,我突然又有了一絲不忍,不論哈森江潭裴幕天還是烏爾,都是人中龍鳳的人,只是因為戰爭,卻一定要一方去殺死另一面,烏爾視我中原人命如草芥,有這個机會我不會饒他––但是既然已經是問不出什么事情來了,又何必讓他在這里等待自己的死亡?
  無聲無息駢指點向他的死穴,看著烏爾慢慢軟倒在椅子上,由不得讓人長聲一嘆:
  “不要怪我,只因你要侵略我中原。”
  把烏爾的尸体藏在床下,我回身看那兩個被我點倒在地的小兵,隨手點醒其中一個:
  “今夜的口令是什么?”
  “地圖。將軍﹍﹍”
  小兵的臉上有一抹茫然,但還是乖乖說出答案。
  伸手又把他點倒,我蹩腳的北蠻語瞞不過眾人,可是一個剛剛清醒的人看到一個人用烏爾的臉來問他,他不會不答。
  將這兩個人也都藏在床下,我一言不發的走進沈靜的帳中,沈靜看到進來的是我,先是愣了一下,對上我的視線,接著就笑開了,悄聲說道:
  “這么快。”
  “但是我一說話就會被別人看出來,你﹍﹍”
  沈靜眼神閃了閃,了然一笑,突然抬高聲音,大聲說道:
  “烏爾將軍,你确定是要讓我跟你一起嗎?﹍﹍是,小王明白了,我這就叫人去做准備。”
他一邊說,眼睛一邊望向我,我不由得也笑了,由沈靜說話,我來首肯,的确是一個很好的主意。
  掀開帘子先走出去,隨著沈靜怎樣安排人馬,我都只是沉著臉點頭,周圍的北蠻兵看到有我在,也都沒有什么阻攔。三千金甲衛以百人為單位,一批批融入夜色之中。
  這時候丑時剛過,東方的天際隱隱現出了一抹亮色,雖然我們周圍的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但在整個大營的其他地方卻完全是一片寂靜,正是多數人最困乏的時候。
  沈靜帶來的人鎧甲里面都墊的高高的,穿的正是連夜赶制的北蠻人的服裝。他們又都是武功高手,只要一脫离監視,就可以換下來,冒充蠻兵。
  下屬的北蠻兵几次想要開口都被我以眼神制止,最后剩下一千多人在,沈靜過來對我一拱手:
  “烏爾將軍,大王既然著急,這里的事情就交給楚凡,咱們快一點走吧。”
  ﹍﹍現在就﹍﹍走?
  有大約五百人站在沈靜身邊,那么,就是要留下這些士兵了?!
  我倏然回頭,把那些將要留守的士兵逐個打量,比起剛剛走掉的那些人,這些人的行動明顯見慢,并不是什么精兵良將,眾多悲傷的眼睛里凝結著一股視死如歸的气勢,卻又奇妙地添染了無盡的期盼。
  這樣的眼神,如果不是我只顧留神蠻兵,一定會早就發現他們的特殊。
  沈靜盤算得沒錯,留下這么多人在這里守著招到北蠻人怀疑的几率,的确要比一座空營好上太多,這是一場生死大戰,走的人未必能活,留下來的人卻只能等待北蠻的屠戮。
  猛地把頭扭了過來,力道之大只覺得頸項微微發痛,了然于心,卻是再也不能回頭,一直走出好遠,遠得已然看不到那座營寨的火光,周圍的人都在忙著更換衣服,我才對著沈靜吐出了一句話,諸般情結郁結于心,卻也只能化為一嘆:
  “以你之能若能為帝,的确是無人能及。”
  有些事情,楚寒雖然知道,卻是無法做到。
  “楚寒真的是這么想?”
  沈靜卻是很快回應,微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已經變得清冷,如同雪山冰峰,又似寒潭月影:
  “我只是一向喜歡選擇速度最快,損失最小的那條路,只要能達到我的目的,我并不在乎要死掉多少人,認同我的人大可以選擇跟隨我,不認同我的人那也隨便,只不過﹍﹍只要是擋我路的人,我就絕不會允許他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頓了一下,語气中的寒冷和緩不少,甚至是有些愉快的:
  “一直以來我想要的就是當上皇帝,因為我不喜歡有人站得比我還要高﹍﹍你能認同我,我很高興。”
  天上濃云密布,星月皆無,我看不清沈靜的表情,不管他是否是因為在意這些人而這樣說,大戰在即,這些話對我來說卻還是太私己:
  “楚寒一直都跟王爺作對,今天才知道自己尸骨尚存,實在算得上運气。”
  冷冷提醒他,我就是他所說的那种擋路的人物,卻仍是有著茫然,想起蠻族入侵前夜那時我毒發的時候,若是沒有他給我的解藥,根本就不會再對他造成任何威脅,留著我這樣一個人跟他做對,至今沒想到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楚寒是例外啊﹍﹍你對我如此有用,我怎么會舍得殺你呢?”
  自然而然的說話,到了最后,調笑的意味還是帶了出來,他是我所見過的最為深沉陰狠的人物,跟這樣的人敵對,也實在是麻煩。
  我直接問出我想要知道的:
  “那么當上皇帝之后,你又會如何?報复北蠻,南爭北戰么?”
  “人生只有一輩子,我哪里會有那么多的時間?我只要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他除了當皇帝,還想要什么?那卻也不是我有精力管的事情:“你可想要天下?”最關心的一件事,是他會不會是日后血流成河的原凶。
  “天下太大,我怎么能要得完?”沈靜卻笑了起來:“不,沈靜不要天下,我只要中原。”
  “只要中原?”
  我一直以為他雖不如拓邑好殺,卻也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物,為什么會對一統天下沒有興趣?
  “不錯,只要中原。但是我要中原強大,四夷不敢犯,無人敢侵,我不要天下,我卻要天下人人皆知我沈靜,無人敢不听,無人敢不從。我要天下﹍﹍人人皆臣服于我沈靜!”
  他的聲音有了一絲絲的起伏,眼睛在黑暗之中象是發光一樣,我看著他半晌無語,突然間卻象是被他所描繪的那幅景象給迷惑了一樣:強大的中原人人富足,無人敢犯,沒有戰爭,四海安樂。
  就算為了這樣的一幕沈靜使盡卑鄙手段所換來的,就算這許許多多人都要听從于他這樣一個卑鄙小人,就算日后仍有人要受他所害﹍﹍
  可是﹍﹍可是沈靜与拓邑相比﹍﹍仍是差了好多。
  若是他真能做到他所說的一切,楚寒可還會再想要殺他么?
  是會﹍﹍還是,不會?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久久沒有接話,沈靜意气風發說得興起,看我不語,頭側向我凝視一會儿,突然間眼神卻又變得黯淡了:
  “只是﹍﹍天底下,為什么卻又要有一個﹍﹍楚寒呢?”
天底下為什么要有楚寒?他拿我無法可想,卻不知道我也在疑惑天下間又為何要有沈靜呢!
  就是我且不論,可是要是真的沒有他,盧陵飛雪劍琴,每一個人都會快活得多。
  時也勢也,不能同他兵戎相見,反倒是成了一种遺憾。
  周圍諸人靜靜著裝,夜深人靜,一絲冷風吹過來,不少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卻仍然都是鴉雀無聲,不禁想到,就算十惡不赦的亡命之徒,百無一用的書生,到了此時此刻,八千里山河,也只為此家國,只怕也都會生出以命相搏的心思吧。
  沈靜默默地看著手下整裝完畢,再睜開眼睛,目光已是懾人:
  “走吧。”
  諸般情緒波動,卻又都似沉入到湖底之中。
  頂著一張烏爾的臉孔,一路上我都走在前面,不知該不該算運气太好,一直越過十几個營寨,守營的兵丁都只是瞄了瞄就給予放行,態度更是恭謹,反倒是我們隨行的士兵,雖然一個個都是些身經百戰以一當十的人,知道此行干系重大,只要一有不對只怕馬上就會有一場惡戰,表面上面無表情,冷靜自持,手指在衣袍底下卻都暗暗握住了兵刃的手柄,略顯緊繃。
  眼看將到,守衛的士兵也是越來越多,我被盤問的事情也變得多了起來,好不容易又過了一座營盤,沒有令箭又不熟蠻語,我知道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了,來到一處陰暗的地方,沈靜做了一個手勢,所有的士兵立刻都伏低了身体,這么大的營寨,就算只是一天的糧草也是可觀,遠遠的望過去,層層疊放的糧草看上去竟象是漫無邊際一樣,北蠻拓邑為了這一天,所准備的必然不只是一時半刻,臨時起意。
  “就這樣子殺過去嗎?”我輕聲問道,表面上沒有顯露什么,心里面卻在不知不覺間突然涌上了一陣波動,京城能否守住,中原能否保全,成敗竟只在此一舉﹍﹍
  我只愿我們能夠成功。
  与那千千万万中原百姓相比,就算以楚寒一命來換,我也都是心甘情愿了!
  沈靜笑了笑,神色間卻是略顯詭譎:“再等等,我們﹍﹍等哈森的消息。”
  “哈森?”我略略愣了一下,剛剛沒有看到他在沈靜身邊時生出的不安一下子加深了:“他在哪里?”
  沈靜的武功不算頂尖,如果這种危險的時候他身邊的這個第一高手哈森不在這里,那么必然就是在別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什么樣的事情,要讓沈靜到了現在才告訴我?是什么樣的事情,讓他有瞞著我的必要﹍﹍?
  希望是我想錯了,希望不會是﹍﹍
  “沒出意外的話,他現在已經到了關壓人質的營中了,我需要他們來為我引開北蠻的注意力,雖然以他們的能力來說不會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但是我只要一刻鐘就好了,這樣我們才能盡可能的保存實力,全身而退。”
  ﹍﹍
  誘敵之計﹍﹍
  “你答應過他們的。”我直覺地說出這句話,話一出口才頓悟到自己究竟說了什么!我竟是向沈靜來要求重然守諾了!果然沈靜笑了起來:
  “在你眼中,我是一個那么重視承諾的人么?”
  他的語气安靜詳和,說出來的話卻是道不盡的冷酷与嘲諷:
  “你該知道,要是沒有我們,那些百姓根本也就活不過多久,那种只會傻傻的相信別人的承諾,等著別人去救援的市井小民,當用之時,我為什么要棄而不用,反要折損這些對我忠心耿耿的士兵?能用自己的命來為我沈靜,為這天下來做這最后一點事,已是他們的幸運了!”
  “﹍﹍不錯,就算有人不滿,恨你至死入骨,大軍之中,那些不會武功的平民百姓,永遠也都不會再有可以指責你的机會。”
  我先前揭露他的身份,原來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了,死人要如何開口說話?
  沈靜要犧牲的,原就是那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可怜人!就象是對待盧陵飛雪劍琴楚寒一樣,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可以毫不在意的把別人踩在腳下的沈靜––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存在。
  再無,其他。
  直直瞪向他,我只感到一种說不出來的滋味,易容來突擊的人,留在營中迷惑敵人等死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又添加了俘虜營中用來吸引北蠻注意力的戰俘,不可否認,這樣的布置的确是最有效的一种,而沈靜,也一向都會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在這三方人馬之中,最后竟是只有他親身帶領的,放火燒糧的這些看似身陷危險的人才會有存活的机會。
  只是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朝夕相處,一同絞盡腦汁想要共抗北蠻,我看得到他的才智,折服于他的能力,盡管總是提醒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有些淡忘對他的仇恨。
  甚至就在剛剛与他一起聯手走到這里時,我還在覺得就算与師兄們之間的配合只怕都不會有如此的得心應手,想不到轉瞬之間,他的真面目又已是昭然若揭,沈靜沈靜,除了楚寒以外,只怕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個能這么了解你的人了!
  一時之間,他再無言我亦無語,空气中只剩下讓人難堪的沉默。沈靜是無心

甚至就在剛剛与他一起聯手走到這里時,我還在覺得就算与師兄們之間的配合只怕都不會有如此的得心應手,想不到轉瞬之間,他的真面目又已是昭然若揭,沈靜沈靜,除了楚寒以外,只怕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個能這么了解你的人了!
  一時之間,他再無言我亦無語,空气中只剩下讓人難堪的沉默。沈靜是無心,楚寒卻是無用!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事情?”
  等到整件事情結束之后再讓我知道,豈不是更能讓楚寒為他以命相拼,胜于此時這樣的百般不愿?沈靜卻笑了,那种象是發自內心的微笑,配上俊秀的相貌,看上去云淡風輕,秦晉風流,竟象是与剛剛的冷血修羅判似兩人一樣,可是我卻知道,不論外表感覺如何,他們卻完完全全,都是相同的一個人。
  “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只要情況允許,我又怎會瞞你?”
  “不錯,你現在的确也沒有必要再來瞞我,你要瞞的,原本就是天下人。”
  几番交手下來,我們彼此之間只怕都已是清清楚楚,他之知我,正如我之知他,茲事体大,到了這個關頭,楚寒絕不會輕易撒手。
  可是我畢竟又同沈靜不同,他要的是名是利,是帝王之位,江山万里,楚寒要的卻只是人人生而和樂,無論老幼皆能盡享天年,不受戰亂之苦,對我來說,那些被俘之人与全中原百姓并無二致。
  如果有必要,楚寒會不要這條性命,而這些,卻都是沈靜所做不到的!
  驀地長身而起,我轉向沈靜冷冷的笑了起來:
  “道不同本就不該相為謀,七王爺,你智計千里,謀划得万無一失,到了這里原也用不上楚寒,咱們就此別過,我只愿自己還會有命來告訴你你的錯誤,雖然那必然是你所不樂見到的!”
快速地除下頭上身下烏爾厚重的頭盔鎧甲,沈靜可以面不改色的定他人的生死,楚寒卻不能夠,如果只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他一個人,楚寒卻是在一旁一邊冷眼旁邊一邊不恥沈靜所為,那么同偽君子又有何异?真要那樣做的話,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了!
  “你要做什么?”看到我的動作,沈靜擰眉沉聲問道。
  “你又何必問我?自然是去你所不屑去的地方,救你不屑救的人!”
  沒有興趣再去看他的臉,我飛身直接躍上了鄰近的一座帳篷,不知道哈森同沈靜約在什么時候,而我已沒有時間再同沈靜浪費,那些人質不似沈靜所帶的人武藝高強,都是普通的百姓,帶領他們的人卻是唯沈靜之令是從的哈森,只會把他們引上絕路。這里已不差楚寒一個,在那里我卻有可能救下更多的人。
  楚寒的可悲之處,就在于到了此時此刻,盡管對沈靜恨之入骨,卻仍是只能唯愿他好運,只望成功,雖然最好的結果是他同糧草一起燒掉才好,我卻深知那种情況的沒可能,堂堂七王爺沈靜,又豈是會為了別人去拼命的人?
  剛剛邁步,身后卻突然傳來了沈靜的大喊:
  “楚寒,你給我站住,我不准你過去送死!!”
  聲音极響,竟是沒有一點掩飾的意思,遠遠的傳了出去,不遠處的營寨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打草惊蛇,我再也沒想過沈靜會這樣不智的事情,停下腳步看過去,只見深深夜色之中,沈靜亦是長身而立,只是他所在之地太暗,面目表情全都看不清楚。
  為什么這樣堅持不讓我過去?情形顯然极為不利于他們,我又要不要回去幫忙?我愣了一下,沒有時間多想,正在猶疑之間,遠處的營寨中卻突然就升起了一串耀眼的煙花,流星一般的絢爛,异彩光華,一瞬間連星月的光都被遮掩住了,霎時吸引了所有醒著的人的注意,緊接著卻就是火光衝天,被北蠻囚禁的人實在太多,隔著這樣遠,喊殺聲竟也遠遠的傳了過來。
  我心頭一緊,再也沒有時間去看沈靜這里,咬了咬牙,腳不點地的不斷飛掠,向火光處衝去,哈森已經動手,我不能再在這里耽擱了!
  一口气衝出近半里地,陸陸續續不斷有北蠻的士兵自睡夢中衝出來,將一個蠻兵踢飛,我一躍而至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拉轉韁繩直奔大營,再回首看去,糧草大營中卻早已也是一片火光。
  只是其勢更大,遇風迭起,衝天不散。

小芳子 2008-11-20 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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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三管齊下,蠻營之中已是一片大亂,人喊馬嘶,全然缺少了平時那樣的整齊調度,沈靜燒糧草然后折而向外,我該做的也是引領著這些百姓向外,卻要順著北蠻的兵勢避其鋒銳。
  与區區俘虜相比,當然是維系大軍的糧草更為重要得多,因此我篤定拓邑還是會把精兵放在那里。
  因為仍有易容,還是烏爾的模樣,我有備而來,帶馬只是往里衝進去并沒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阻礙,越接近喧囂處越是混亂,隔著重重人牆,依稀可以見到被圍在中間的一眾百姓,當先一人高高瘦瘦,手持巨斧,所到之處如同虎入羊群一樣所向披靡,正是曾与我大戰過的哈森。
  在他周圍也有一些身手敏捷的人,想來沈靜不是只派了他一個過來,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辦得到的,那些本該是手無寸鐵的百姓,竟也有不少手上執了兵刃,實力沒有北蠻士兵厲害,但是哀兵則強,人人皆抱著一拼的決心,又有哈森等人帶領,北蠻人雖然圍得住他們,殺死殺傷無數,一時之間卻仍是攻不進內圍。
  時間緊迫。
  沒有机會多做停頓,我直接向里衝進,手中搶到一柄大刀,再不忌諱的砍了下去,北蠻人看我的模樣衣著先是惊愕不設防,不明白為什么自己人會對他們動手,被殺得多,最后也就開始胡亂反擊起來,不斷有喝喊聲傳遞著消息:
  “烏爾反了!!”
  我長笑起來:“哈森!我是楚寒,計划有變,沈靜讓我來幫你們,快跟我走!!”
  哈森上下打量著我,一瞬間的敵意在看到我的身法之后消失不見,卻仍然那樣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沉聲問道:“你不留在王爺身邊,為什么過來這里?!”
  處境艱難,實情卻是不能夠讓他知道的。
  “情形有變,你跟著我來,那就對了!”
  “為何我要信你?”  
  “為何你要不信?”哼了一聲,我冷冷反駁,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呃﹍﹍?!”
  哈森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甫一張口卻又被我截住:
  “情況緊急,難道你不听沈靜的話了么?!哈森,你可還記得自己欠我什么?!”
  “﹍﹍你在跟我討人情?”哈森皺了皺眉,我的目光与他相撞,彼此都是沒有稍瞬,他眼神閃了一下,卻是終于點頭,口音之中仍是那股特异的腔調:
  “好!不管你說得是真是假,我欠你一回,姑且信你一次––你要我做些什么?”
  “你只要按我所說的去做,那就可以了!”
  我淡淡地笑了起來,心里面二分得意八分柔軟,再轉念間卻不得不就轉成了十分無情。我會得到哈森的幫助,這是來時就有的預感;事情,卻遠不會只因為哈森的同意就會變得簡單,畢竟我們要帶著這些人闖過小半個兵營,而這里卻是以戰力聞名天下的北蠻。
  剽悍的北蠻兵在我和哈森這些會武功的人面前受挫,對付那些平民百姓卻是綽綽有余,砍瓜切菜一樣,老幼婦孺被留在中間,与他們相斗的都是青年男子,如果這一道線被攻破,又會怎樣?
  當斷不斷,反見其害。
  注視著陷入苦戰之中的人群,我咬了咬牙,提气喝道:
  “大家听好,計划改變,從現在開始男人跟我們往外衝,女子和老人留在后面墊后!”
  無心無緒的話,到了最后化為不為人知的嘆息。
  人群聞聲剎那間都是一靜,緊接著卻就鼓躁起來,我曾見過的李利越眾而出,血气方剛的樣子,嘶聲說道:“你是哪里來的奸細?要走大家一起走,要死死在一塊,我***才不听你的那一套!!”
  我淡淡的回望他:
  “我叫楚寒,師從神劍門。如果你非要就這么大伙儿一起死在這里,我并不勉強。”
  語气冰冷,几乎沒有人的溫度,一個被我砍倒的蠻人頸上血液泉涌而出,几滴鮮血飛濺到我的臉上,被我舉手拭去,溫溫的感覺,不知為什么突然就很想要笑,形之于外,卻都就變成了麻木,李利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我,我微微提高了自己的聲音:
  “別人有這樣想法的也可以這樣做––但是其他人,如果你想要活下去,如果你想要讓你的家人活下去,那么就看看你自己的周圍,再這么下去,大家全部都是死路一條,誰也逃不出去!”
  “﹍﹍就算你是神劍門那又怎樣?!七王爺答應過能把我們全帶出去的!你胡說!你﹍﹍你﹍﹍”
  李利突然恍若噩夢中惊醒的旅人,雙眼血紅,狠狠的瞪著我,嘶啞的嗓子喊到一半,卻又茫然停住,再也接不下去,他失神的轉了轉頭看向周圍,只是這樣片刻的功夫,北蠻兵又已砍翻了不少百姓,熊熊火光之下,那深沉的夜,似乎都要被這一片血色染得紅了。
  這是北蠻的大軍,那些中原士兵都沒有把握能夠對付得了的北蠻大軍,而他們,不久之前,都還只是些從未行軍打過仗的普通人。
  慘呼聲尤在耳邊,不遠處仍在撕殺,慢慢地這一片方圓之地卻就形成了一股奇特的寂靜,本來被保護在中心的婦女和老人面色慘白,眼神空洞的自發自覺地向隊尾移了過去,卻沒有人再說一個字。
  我靜靜地回望直直瞪向我的李利,心里面象是封了雪,結成冰,一碰即碎,卻又象是只是一片冰冷,廣漠冰原毫無人煙。
  李利猛然大叫了一聲,終于把視線移開,推開身邊的人,發瘋一樣向前衝去,仿如一只受傷的獸,咬牙切齒的只是揮刀猛砍,似乎是要把一腔悲憤都發泄到了身前的蠻兵身上。我抿了抿唇,飛身躍過他,不用再說什么,帶頭也向著外圍的方向衝了過去。
  李利有一個十分的溫柔体貼的妻子,名字似乎是叫做﹍﹍桂花﹍﹍
  這些,卻是我早就已經知道的事情了。
  有我和哈森領人在前面開路,打開一個缺口,那些婦女老人在后面以身做盾,蠻兵不能進逼,雖然血光飛濺,人數急劇減少,整体卻也是在不斷前移。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走了多遠的路,刀鈍了換槍,槍折了再拿刀,北蠻人力大,雖然不是我的對手,但是亂軍之中,每接一招每砍一下都要費力,其中又有著頂盔貫甲的將軍,有的人很費一番功夫才能得手,我的長處在于輕功劍法,這里卻取不得巧,手臂由酸到麻,象是不是自己的一樣。到了最后連心口都跟著酸澀起來。
  無數的人倒下死去,有的人只是受傷,卻也不得不留在原地,無能為力地等待著被屠戮的命運,被留下來的活人卻只有更多的痛苦,絕望的看著离自己的親人越來越遠,下一個倒下的人,极有可能就會是他本身。
  打打停停,到了斜對城西南的一角,終于遇到前來接應的沈瑩,沈靜可以犧牲別的人,卻絕不會舍棄他視為左膀右臂的哈森,北蠻圍城成橢圓形,這里是最薄弱的一點,前可進后可退,如果是我也一定會在這里用兵,而這就是沈靜為哈森他們安排下的退路。  
  雖然我篤定沈靜會伏兵在這里,本以為沈剛江潭都有可能,再見到沈瑩卻不能說不是一個意外。
  仍是一襲紅妝的她,一點朱唇,青絲万縷,在這修羅屠場之中乍現,更是顯得比任何人都要艷美逼人。人殺得多,頭腦也變得有些昏昏沉沉,我甩甩頭嘆了口气,勉強打點起精神,到了這個時候,再坏卻也沒有什么了。
  “瑩公主別來無恙,在下楚寒。”
  “你是楚寒?!﹍﹍你怎么會在這里?”沈瑩愣了一下,仔細地看了看我,眼神飄遠,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久久才含諷帶刺地說道:“哼,你那一張臉,原來就只能躲在面具底下!”
  為著這莫名的敵意,我苦笑了一下,就算沒有易容,以我現在這滿身血污的樣子,沈瑩只怕也認不出我來:
  “瑩公主,這些人都是皇朝的百姓,僥幸活下來,你帶著他們先走,我來斷后可好?”
  沈瑩的口气卻是一徑的驕縱:“憑什么本宮要听你的安排,改變計划為你來保護這些不相干的人?!”
  “那么你想要怎樣?”
  話說得這樣毫不關己,我陡然升起了一股厭惡,細細的打量沈瑩,我突然發覺她同沈靜的相象之處,兩個人都是久生在宮牆之內,大富人家的人。那周身的紅,雖与美麗的火焰同一顏色,卻也同洒在沿路之上那無邊無際的血同樣的极為相像,与飛雪相比,兩人竟這樣就輕輕易易的成了云泥:
  “瑩公主,請你看看這些人的樣子,再來想想自己的話,可好?”仍是原來的聲調,高低起伏之間卻就泄露了我的真實情緒。
  “我﹍﹍”
  被我的眼神逼視,沈瑩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回過神來已是又羞又憤,正要同我發作,眼神一轉卻也看到了那群百姓身上,哈森帶出來的人還好,那些原本至少有兩三万人的百姓,現在看上去卻只剩了三四千人,連原來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失去至親至愛,每個人全都是一副疲憊至极的表情,傷心絕望之中,卻又都閃爍著對生存的渴望。
  看著看著,沈瑩的臉色卻也漸漸變得柔了,勒馬指揮手下接替了我同哈森的位置,領先向外衝去,輕輕哼了一聲,聲音仍是清脆:
  “楚寒,我救人是因為我自己喜歡,可不是本宮怕你!”
  “呃﹍﹍”意料之外的回應讓我愣了一下,一頓之后彎起嘴角,我揚聲說道:“先向西去,出了蠻營之后再折到西北!”
  從沒有想過,沈瑩,竟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女人。
  她帶的人馬是一路急衝過來的,到了這里已經离營的外圍不遠,有哈森和他們在前面開路,我在后面守著,傷亡一下子減去不少。終于,一支支火把的在光彩漸漸變得暗淡,天盡頭染上了淺淡的紅霞,身后仍有追兵,距离卻遠,眼前青山綠水,內藏玄机,我們竟是真真正正站在了北蠻大營之外。
  長長的吁了一口气,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夢里面一樣,我十分明白,如果不是北蠻糧草被燒在先,人心浮動,就算再多几倍的力量,也絕不會就這么輕易得手。環首四顧,心情卻又沉了下去:人們臉上固然不乏劫后余生的欣喜,更多的卻是失心失魂般的痛苦,李利的左臂受傷,前面已經沒有敵手,他卻是恍然不覺,仍是一徑的衝殺,整個人陷入瘋狂一樣。
  他正在我的旁邊,我舉手拉住他的手腕,他就激烈的掙扎起來,聲音粗嘎:“放開!”
  我放低聲音說道:
  “我們已經出來了,李利,你不需要再這樣拼命。”
  “﹍﹍我知道了。”
  他奇异地望著我,突然之間,什么動作也不再有,雙眼空洞,沒有第一次見面時的熱情,剛剛的激憤,只是象是一潭死水,再也起不了波瀾,青春少年,看上去竟是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參悟生死的樣子。
  而這個時候,人群中早已經不再有一個女子的存在。
  我被他看得心頭大震,突然之間百味陳雜。
  我做的沒錯﹍﹍對吧?
  師兄們死去的時候,我也曾經歷過那种失去所有的痛,那种痛苦讓人只希望自己從來都沒有生存在這個世界上,讓人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恢复的一天,但是不管怎樣,時間還是洗淨了傷口,我遇到了信蘭威遠劍琴,又遭逢沈靜,無論敵人朋友,過往漸漸變得遙遠。
  活得就是再怎樣痛苦,只要人活著,就會有希望,而死去了,卻是什么都不會再有。我是這樣想,所以才執意要救他們出來,可是現在,沈瑩哈森帶來的人中不乏死傷,僥幸活下來的百姓人人傷心腸斷,我的所作所為––可是值得?
  我做的,又真的就是對的嗎?  
  “楚寒你看,那邊好象有點不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哈森站在我的身邊,突然聲音低低的說道。
  “怎么?”
  我一惊聞言抬頭看過去,從我們來的方向卻不知什么時候揚起了一片煙塵,如同洶涌河流之中一道至大的浪,所到之處北蠻人都不斷地向兩邊散去,來勢之急,象是電閃雷鳴一樣,殺气逼人。
  就著初升的太陽,我眯著眼睛仔細的看著衝在最前面的那個人,黑色的高頭大馬配上一身的黑色盔甲,顏色烏青得發亮,一剎那的閃神,那种張狂血腥的气勢,我也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北蠻王––
  拓邑﹍﹍
  如果是平時,如果是單對單,我和哈森誰都不會忌諱同他一戰,可是現在我們都是一夜激戰,人困馬乏,拓邑身邊卻又帶著足稱精銳的衛隊﹍﹍
  這個時候見到拓邑,不啻死神。
  原來天雖然亮了,那漫天的血霧,卻是仍舊未散。
  我看向沈瑩哈森:
  “你們帶著大家先走,我隨后赶上,要是能到了山里,就全部散開!”
  這里我的輕功最好,要是沒有這些人礙手礙腳步,阻擋一陣或許還會都有逃走的机會。不管對不對,值不值得,到了現在先要活下去,然后才是其他。沈瑩跺了一下腳,沒有說什么轉身就走,哈森卻是站在原地未動,暗藍色的眼睛象是冰雕成的一樣:
  “我同你一起。”
  “﹍﹍好。”

很多東西,言謝反倒是褻瀆。棄刀拔劍迎頭攔住拓邑,我冷冷說道:
  “這些人不過都是平民百姓,苦苦求一條活路,北蠻王何以要這樣紆尊降貴,一定要赶盡殺絕?”
  “哼!你們燒我糧草,殺我將士,我又怎么能就這樣善罷干休?”拓邑表情危險,說起話來卻既輕且柔:“楚無憂,本王的确小看了你,竟然給我惹出了這么大的亂子,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再從我的手里逃掉么?”
  他与我交過手又見過我的易容,看到這樣的烏爾,我并不奇怪他會認出我來。暗暗查看周圍可以逃脫的方位,我淡淡地說道:
  “王爺的傷看來是全都好了。一家之言說得真好,你們北蠻侵我中原,殺我百姓,強盜來同苦主報傷亡,全然都不會覺得可笑么?”
  拓邑聞言大笑起來,仍是一付天地間唯他獨尊,中原唾手可得的模樣:
  “無憂無憂,你這張嘴還真不會說什么好話,等一下我捉到了你,一定要讓你再不能開口說這些惹我生气的東西。”
  他的目光肆無忌憚,象我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一樣,我只是站在那里,已經感覺一陣惡寒,哈森直立在一旁,突然開口問道:
  “北蠻王,你把七王爺他們怎么樣了?”
  拓邑看了哈森一眼,輕撫手中的長劍:“如果我說他已經被我殺了,你會怎樣?”
  哈森語聲极輕:“那么天涯海角,我也要殺了你。”
  我搖了搖頭:“我不認為你會殺了沈靜,但是以一個剛剛被燒去所有糧草的人來說,實在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你在想什么?拓邑,我并不認為你有此气度。”
  “哈哈哈––”拓邑狂笑起來,卻并沒有為我的話所激怒:“你很快就會明白了。我的無憂,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為著他猥狎的語气皺了皺眉,我心里面卻是一緊,拓邑這樣的鎮定,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他是在說大話,另一种,就是他的确有自己的辦法。
  他是前者還是后者?如果是后一种,又該怎么辦?
  可是不管怎樣,現在并沒有時間再來考慮這些。
  “哈森,我們先走,其他以后再說!!”
  沈瑩已經帶人拐入山腳,想來暫時無礙,拓邑帶來的騎兵不去追擊沈瑩等人,卻是從兩翼繞過來,隱隱對我們兩個人形成包圍之勢,我們再不走的話,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你以為現在就能走得了么?我的無憂!”
  拓邑長笑出聲,我們兩個人的身形還沒有展開,他已然倏地從馬上躍了下來,一直放在手里面摩挲的長劍出鞘,泛起了一陣烏光,劈面向我罩了過來,劍尖顫動封住胸腹之上,來勢既勁且急,毫不留情:
  “你欠我一劍,現在先還利息!”
  我向旁側身閃過,長劍卻象是有靈性一樣,如影隨形,緊緊跟了過來,再往側避就是蠻兵,無奈之下,我只好伸劍去格,拓邑的劍身沉重,我本來已經運气于胸,雙劍甫一相交,一股巨力卻還順著劍脊直擊過來,剛想要順勢翻出圈外,身后的兩名北蠻將軍的長槍又迎面刺了過來,急勁非常,立刻封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堪堪閃過,揮劍逼退他們,再抬頭,拓邑的第二劍卻又劈了下來!
  退無可退!!
  我只得硬生生又接了他這一劍。一夜激斗,只覺得胸口一陣气血翻涌,喉頭也泛起了一絲甜腥,身体不由得晃了一下。
  拓邑看在眼里,伸舌舔了舔唇角,表情陰狠冷佞,揚聲大笑起來:“無憂,你何必再來掙扎!”
  笑聲之中,身形不緩,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收劍回手,第三劍又是蓄勢待發。拓邑的劍法与中原武林中人有著很大的不同,用的是大劍,以劈削為主,靠劍勢与內力傷人,倒与哈森的巨斧有著几分相似,要是平時我躲得開自然不怕,重圍之中,卻是毫無還手之力。
  被抓,卻都只是時間的問題。
  落在拓邑手中,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事情。努力保持心口的一陣清明,眼角的余光掃到哈森,他陷身在离我丈遠的地方,同樣強弩之末,自顧不暇,不過拓邑其意在我,好手都被派到這里來了,所以他還是能夠游刃有余。
  与其就這樣坐以待斃,反不如放手一搏。心念電轉之間,我咬了咬牙,提气腳尖點地躍在空中,避開其他蠻人的刀槍,身体一展拼力向外圍滑去,脊背向地,胸腹衝天,姿勢如行云流水,全身上下卻也因此全是空門,強行運勁,胸口只覺得更加疼痛。
  “你跑不了了!”
  拓邑冷哼一聲,同樣躍起,第三劍當頭劈下。与此同時,身后一杆長槍卻也斜斜地刺了過來,風聲偃然。被拓邑擊中不死也無法再逃,空中無法借力,盡我所能往右移了移,去勢未變,拼著受他一槍,我緊緊盯著大劍的來勢方向,找准一點反手劍尖點出,正中劍身無法著力之處。
  拓邑“咦”了一聲,長劍被向右蕩開,斜斜掠過我的側臉,右頰頓時一涼,緊接著左肩巨痛,槍尖縱貫,從肩胛處穿出,眼前一黑,一時之間我几欲暈厥。
  “楚寒!”
  耳邊傳來哈森的喊聲,喚回我几欲迷离的神智,口中噴出一股血霧,我勉強再提一口气,右手對著長槍按下,將身体硬生生地從上面拔出,并以此借力騰空后翻,落在哈森附近包圍圈外圍的一匹馬上,馬主人被我一掌硬生生推下馬去,痛入骨髓一樣,我嘶聲大叫:
  “哈––森––!!”
  一瞬間的事情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長久,竟是仿若千万年。
  身后有人躍上馬來,一手抱住我的后腰,一手拉住韁繩縱馬前急奔,背后傳來拓邑怒极的喊聲,相距不過毫厘之間。
  昏昏沉沉之中,哈森縱馬跑進山中,道路縱橫交錯,他左彎右拐,那噬人的殺气,竟真的漸漸變得遠了起來。馬匹最后停在一塊巨石旁邊,我被他輕輕抱下馬來進入山間密道,其中影影幢幢不乏人在,看著來人,我勉強笑了笑,輕聲說道:
  “沈靜,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再見到你,竟會是這樣讓人高興的一件事情。” 

第二十六章
    沈靜的表情顯得极為古怪,一言不發地坐在一張石椅上看著哈森為我裹傷,山洞內的火把照在他的臉上形成了一道深深的陰影,火把隨著微小的气流通過,亦在搖曳不定。
    我能感覺到哈森已經盡量輕手輕腳,只是傷口遍布全身,卻仍是無處不痛。
    右側臉被拓邑的劍气所傷,划下–道長長的疤痕倒無所謂,我反要竊喜這張酷似女子的相貌終于可有再見天日的一天;左肩被長槍貫穿,正在著力的地方,恢复后卻只怕不會有之前的靈活。
    沈靜看了半天,直到哈森把所有的地方都處理好走了出去,他才哼了一聲,一開口卻就是火槍帶棒:「楚寒好身手,損兵折將,自己也弄得–身重傷被人帶回來,就為了救那樣一群行尸走肉?」
    他用眼角比了比另一間一直哭聲隱隱不斷的石室,不齒之意儼然。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不愧是沈靜,一招得手就戳中了我的痛處,打斗之中我已問過自己那么多遍,始終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戰場之上行婦人之仁,救回來的人卻又聊無生趣,我若當真死在那里,卻是再也見不到威遠信蘭劍琴,讓至親至愛的人為我擔心。
    也許﹍﹍我竟是真的錯了?
    時間終會給我答案,只是不管怎樣,我卻是并不愿意在沈靜面前示弱,我做的對錯与否,都不是他這個無心無德的始作俑者有資格評判的。
    轉開眼睛,我并不去看他,淡淡說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都与你沒有關系。」
    沈靜不怒反笑,語气卻是說不出來的難測,突然伸出一只手箝住我左肩上的傷口,頓時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下手毫不容情,我忍不住痛哼一聲,急忙咬牙忍住,說不出話來,扭頭只是瞪住他,沈靜冷笑道:「原來你也會知道痛!」
    他定定地盯著我看,另一只手緊緊握住我沒有受傷的右肩之上,喃喃說道:「你什么都不在乎,我又何必替你珍惜身体?只要我廢了你的武功,你就是﹍﹍就是﹍﹍」
    他的眼睛如同火一般嗜人,臉上有著一股瘋狂之色,我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就是什么?他的掌中之物?以我現在情形,原已是不能再同他相提并論。
    他的手勁逐漸加大,我身受重傷,本來只是靠著自身的內力強自支撐,這時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掙脫不開,卻仍提著一口气,目不稍瞬地瞪著他,不愿就此暈過去。
    就算真的廢在沈靜手里,我也不愿意折在惜懵懂懂當中!
    肩胛骨已傳來–陣卡卡的響聲,我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心底不由得一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不到重來一遍,卻又落到了同那時一樣的境地。已是無意識地睜大雙眼,突然,疼痛卻如同退卻的海潮–樣,一下子全部消失不見了。眨了眨眼睛,我有些奇怪地看著菩沈靜,后者松開手坐回原位,低著頭只是愣愣地看看自己的雙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帶著一點一點儿苦澀与無奈,卻又多添了些許的縱容,我再也沒想過在沈靜的身上竟會看得到這樣的表情,好半晌無言,他卻突又笑了起來,輕輕一嘆說道:「只是如果那樣做的話,你也就不是楚寒了。」
    心頭一動,我正要凝神去想,石門突然破推開,哈森快速地走了進夾:「王爺。」
    「你有什么事?」
    沈靜表情帶著一點不悅,哈森卻是恍若不見–樣,抬頭直視沈靜,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啟稟王爺,剛剛探子得到消息,北蠻自西方商人手中購得大炮,現在正要架炮攻城。」
    他說得太過清晰,連要讓我听錯的机會都沒有,用一只右手強自支撐起身体,我愣愣地看著哈森,有什么東西像是突然斷了,現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原來這就是拓邑胸有成竹的原因么?
    可是這樣一來,中原,中原卻又該怎么辦?如果我沒有受傷,如果我沒去救那些人質﹍﹍是否就會有所不同?
    可是就算是那些事都沒有發生,憑著楚寒,加上沈靜,卻也還是抵擋不了北蠻的輕輕一擊––
    難道當真是末路
    沈靜驀地站了起來,舉手猛擊牆壁,打破了那一片讓人窒息的沉默,恨恨說道:「竟真的有人敢賣給他們大炮!」陰郁的表情替代了剛剛的空白,憤怒卻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的眼很快就被孤注一擲的表情給取代了:「哈森,你去替我查一下,我們還剩多少人,能戰斗的有多少,兵刃盔甲戰馬又各自多少?大飽雖然厲害,但是移動不易,很多時候又打不出來,就算北蠻已經用它攻城,我們至少還會有兩天的時間,你去把地圖拿來,再把阿瑩叫來﹍﹍不,把所有的將官都叫過來吧。」
    哈森應聲走了出去,沈靜重又坐回椅子上,皺著眉苦苦思索,再不可能的事情,到了他的手上竟也都不會看成絕路,沒兵沒將,如果真的在一天一夜之內就能打敗拓邑,我們也就用不著冒死詐降燒糧草了!
    盡會耍些肮髒手段,偏偏卻又是那樣子蒸不熟煮不爛的一個人。盯著他看了半晌,我突然笑了起來,沈靜陰陰地抬頭看我–眼:「你笑什么?」
    「沈靜,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真的很像一只蟑螂?」我慢慢說道,取出一粒藥丸嚼碎服下,斜倚著牆坐了起來,普通人到了這時候,不是該放棄了嗎?
    「閉嘴,楚寒。」沈靜的口气很凶,眼中卻并無怒色。
    就算是末路,只要還沒有走到盡頭,那么就誰也說不准還會再發生些什么,畢竟我們都不會是輕言放棄的人。
    人陸陸續續地進來,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著失措,地上可坐的地方不多,沈靜挪了挪也坐在了石床之上,把座位讓給了沈瑩:「情況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樣,我們只有不到一万人,可是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救京城,那就是在一天一夜之內打敗北蠻,我需要好的辦法。」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現場頓時一片寂然。
    沈瑩就坐在我的對面,美眸中閃過一抹茫然:「七哥,你明知道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試試看又怎么知道?」沈靜卻是一點都不要放棄的樣子。一個模樣清俊的青年站了起來,人聲說道:「王爺,我們也存有几門火炮,可不可以也對蠻人用上這個?」
    沈靜搖了搖頭:「蠻人太多,不是几門炮能夠對付得來的,只會平白的的損兵折將,阿翔,你再想過。」
    「﹍﹍是。」阿翔的臉紅漲了一下,吶吶地坐了回去,卻是只有羞窘之態,并無怨怒之意。想來沈靜的确懂得收買人心,可是連火炮也弄得到,圖謀不軌之處卻同樣也是昭然若揭﹍﹍這時候能想得到這些,我倒也真是討厭他透了。
    「王爺。屬下愿意帶人趁夜前去把北蠻的大炮給炸掉。」另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沉思半晌也站了起來,聲音低沉。
    「夜襲﹍﹍」沈靜想了想,又是搖頭:「不妥,昨晚一鬧,他們必有防備,興業,我是想要救京城,可并不代表非得要你們去無謂的送死。要是到了最后實在還是無法可想,那么我們就從小路离開這里,他日﹍﹍我自會為沈淵報仇。」
    他的語聲頓了一下,我并不意外听到這些,沈靜原本就不會是与正城同生共死的人,可是﹍﹍炸掉大炮?
    我盯著地圖看過去,腦中突然靈光–閃,一下子抬頭,輕聲說道:「沈靜,你有大炮,那你﹍﹍可有火藥?」
    直呼其名,除了沈瑩之外屋內的其它几個人臉上立刻露出不豫之色,那個叫阿翔的青年更是對我怒目而視,沈靜卻是立刻就有了應答:「我有,你想要怎樣?」
    伸手遙指地圖上南安河道的某–點,我邊說邊想:「現在正是春夏之交,水勢旺盛的時候,如果我們能夠毀掉南安河堤,放水進來,拓邑的軍隊沒有防備,必然會是首當其衝的那一個﹍﹍京城地勢較高,城牆又是厚重,想來不會有什么大的妨礙﹍﹍只是北蠻的人馬遍布河邊,卻是不易﹍﹍」
    南安河彎彎曲曲由西向東,西方离城不遠我手之所指,止是最狹之處。我話說到一半,沈靜的眼睛已經亮了起來,舉手輕拍額頭,想了想說道:「沒有關系,我們可以試–試派人把北蠻兵引開或是直接衝進去﹍﹍他們人實在太多,也許會有點困難﹍﹍不管怎樣,這是唯一的法子,不成也得成!」
    他指了指手下的几名將官:「就是這樣,你們几個現在就回去准備,讓人家好好歇歇,我們天一黑出發,今夜動手!」
    沈瑩是最后–個退出去的人,神色間已沒有剛剛的空茫,對著沈靜笑道:「七皇兄,今夜出去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我有話要同楚公子說,你把他借我片刻可好?」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會儿才像是一個同她年紀相配的十八少女,說不出來的嬌俏可人,只是她素來對我就是不怀好意,現在我有傷在身,不知道她又想要做什么了。
    沈靜揚–揚眉,卻是一口回絕:「你們兩個能有什么話好講?要說什么就當面講出來,不要以為誰都不知道你那一點古怪心思。」
    「七哥要是喜歡听,那也隨你。」
    沈瑩嗤笑一聲,天真之態盡褪,女人善變無疑,說道:「楚寒,我一向听人說你易容之術冠絕天下,長年易容,為的卻是你自己的美貌無雙,現在你右臉破相,想來沒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本宮終歸是恨你一回,你把自己的真面目給我看看可好?」
    要求別人做事,自己仍是那樣一副高傲無倫的樣子,我不明白她于我到底有何心結,想了想嘆口气說道:「有何不可?只是以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來說,瑩公主還真是恨得理直气壯。」
    取出藥瓶手帕擦拭,我小心的避過右側的傷口,長長的划痕不淺,想是再也恢复不了,本已不用再來易容––沈靜是早已見過的,更加沒有瞞他的必要:「好了,就是這樣了––瑩公主,你還要怎樣?」
    「原來你長得就是這個樣子﹍﹍」
    沈瑩呆呆地看著我,其意痴痴。神色之間仍是高傲,一如以往灼灼逼人的樣子,其中卻又仿若有無盡的悲傷無奈滑過,讓我聯想到哭著同父母要月亮的小女孩:「你果然如他說的那般好。只是為什么﹍﹍為什么那許多的師兄弟,死的那一個卻不是你那?」
    心頭驀地大震,沈瑩識得師兄們?!沈瑩卻又笑了起來,嘴角輕輕翹起,像是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情,滿心滿眼夢幻一樣的神情,帶著种說不出來的驕傲炫耀之意:「楚寒你可知道,我就是永平的妻子啊,論理,你原該叫我一聲嫂子呢!」
    「你嫁給了大師兄?!可是你﹍﹍你明明﹍﹍」沈瑩明明就尚未成婚啊。而且若是真有此事,大師兄又怎會瞞我?
    「永平若未死,我們自然就是夫妻。你可不知道他有多愛惜我,他常說我是這世上一等一的人,人長得美,性情又好,雖然總是像風一樣,讓他抓不住,可是只要是能博得我的一笑,他就是因此墮入阿鼻地獄,也會覺得甘之如飴﹍﹍他從來都不知道,就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早就已經深深的喜歡上他了啊﹍﹍可是他從來從來都不知道﹍﹍楚寒,為什么死的那個人不是你?為什么﹍﹍為什么你偏偏竟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突然之間,淚盈于睫,沈瑩豆大的淚珠滴下來,無聲地落在地上,看上去仍是如珠如翠,我愣愣地看著她,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柳葉飛花,鶯歌燕語的無憂谷,以及那–段我們五個人無拘無束,相親相愛的時光,–時之間,也自痴了。
    如果那時死掉的人是我,我會是全天下最幸福人﹍﹍
    沈靜皺了皺眉,突然喝道:「沈瑩,已經夠了!你該下去准備了!」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為我做過什么?你又能為我做些什么!」
    沈瑩驀地尖聲大叫起來,一迭聲問道,沈靜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語气冷淡,說道:「我的确不能為你再做什么,那么你現在來說這些話又有什么用處呢?」
    「我﹍﹍」沈瑩一呆,聲音仍是哽咽,顧盼之間目光已就灰了,沈靜冷笑,卻放柔了聲音說道:「阿瑩,我一向疼你,你也的确為我做了不少的事情。但是人已經死了,你還有你自己的生活要過,再來提這些過去做什么呢?到了晚上我們就要出發,你還是先下去吧。」
    沈瑩歪著頭听他說話,似懂非懂的樣子,不一會儿笑了起來,幽幽說道:「七哥,你總是這般厲害。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會也不敢來坏你的事的。你自然知道,從小到大,那么多兄弟姐妹,我唯獨不敢同你放肆的。」
    出神良久,轉身向外走去。我張了張嘴,想要叫住它,轉念–想卻還是作罷了。
    大師兄与沈瑩,沈瑩与大師兄––這真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忽然外面轟然一響,如同天崩地裂一樣,沈瑩走到一半的腳步不由得停住了,我和沈靜也都是悚然一惊,只見石牆上的灰土簌簌而落,轉眼間門向兩邊打開,哈森又衝了進來,沉聲說道:「王爺,北蠻架炮,整座山都被他們包圍了!」
    「﹍﹍他們有多少人?」沈靜臉上愀然變色,有了一瞬間的沉默。
    「人太多,看不清楚。」
    「﹍﹍」換言之,既是無邊無際。想不到只不過這么一會儿的時間,我們已經走到了末路的邊緣。
    沈靜在室內快速踱了几步,對著哈森說道:「你和沈瑩立刻帶人從暗道衝出去,我不管會死多少人,能不能衝得出去,情況緊急,務求盡快炸掉堤壩;其它人同我一起向山里面撤,我等你們的消息。」他隨手拿著一襲輕紗罩在我的頭上:「我們走,楚寒。」
    「王爺––」哈森皺眉看了沈靜和我一眼,欲言又止:「你多保重。」咬了咬牙,轉身衝了出去。
    我們所處之地偏向山外,都還是一些比較寬敞的地方,越往內里走越是狹窄,人人都走得狼狽,到了山洞腹地,小徑開始交錯,每–條路都有隨時崩塌的可能,人群漸漸散開,才不再顯得那么擁擠。炮彈轉換不易,間隔時間就長,可是隨著那零零落落的,聲聲轟然巨響,前后左右的通路卻開始漸漸塌陷,不斷有石頭落下來,人群慌不擇路,分散得更開了。
    我跟著沈靜向前走,到了最后,那一條路上竟然只剩下我們兩人,后面的路已被巨石擋住,前方的石壁卻也是同樣的搖搖欲墜。
    我受傷不輕,–開始還可以勉強支持,到了后來傷口越來越痛,失血過多,全身–陣陣地發冷只覺得兩只腳像是墜了千斤大石一樣,絆在一塊突起的台階之上,几欲跌倒,被沈靜伸手扶住,与他溫熱的肌膚相貼,身上一暖,不由得愣住了。
    突然發覺,到了這個時候,沈靜竟是仍在我的身側!
    「你﹍﹍還在?」
    為什么﹍﹍不扔下我自己走掉呢?
    沈靜卻是极其自然地將我的右臂搭在他的肩上,扶著我走了几步,一笑說道:「再堅持一會儿就好,哈森沈瑩他們現在如果沒有意外,想必是已經快要到了。」
    「不錯﹍﹍」
    只是要闖過這樣的重重包圍,卻是談何容易。我和他都十分明白,若是哈森能夠成功,那么我們還會有–線生机,要是哈森沈瑩失敗,那么悶在山腹之中,死亡卻只是遲早。他們現在卻又在哪里?
    持續不斷的炮聲給了我們不想要的答案。隨著石塊越落越多,道路變得更加難行,漸漸地,左伸右展的岔路都變成了累累疊成的石牆,唯一一條小路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再往前走,轉過一個彎,–塊大石橫在眼前,卻是再也無路可走了!
    –時之間,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沈靜沉默半響,轉過身以手指著來路上嵌著的兩顆明珠,輕輕嘆道:「這里有一道暗門可以通向外面,可是這道門若是打開,外面只有蠻兵,以你我兩人來說,被抓到都只會生不如死;若是繼續留在這里,卻也同樣是死路一條,看來哈森和阿瑩終究﹍﹍還是要赶不及了﹍﹍」
    山窮水盡,他的話里有著濃濃的不甘,將手從沈靜的肩頭挪開,我斜靠在牆上淡淡說道:「這并不像是你會說出來的話,只要我們還活著,那么路就并未到盡頭。」
    沈靜一愣,突然也笑了起來:「不錯,也許下一刻,洪水就會來了。」
    他走過去輕扳左側的明珠,我身邊一道暗門慢慢地露出來,暗門隱藏在一片樹叢之后,光線照射進來,外面一片蔥綠,空气清新,生机盎然,只是到處都是蠻兵鎧甲兵器閃耀的寒光,一發炮彈又落在山壁上,轟然巨響,身邊的石牆晃了几晃,不斷有小片的碎石掉落下來,心中一沉,我毫不怀疑下–次的打擊會完全毀掉這個石洞,環顧四周,幽林暗室,沈靜說得并沒有錯,哈森終究是遲了。
    沈靜臉上卻是一片的平靜,慢慢地走回來,他的眼睛不看洞外,反而緊緊地盯在我身上,我疑惑地以眼神探問,突然覺得腰側一痛,全身都開始麻軟,竟是中了他的暗算。
    「你做什﹍﹍么?」
    直覺反問,雙腿再也站立不住,我晃了一晃,几欲軟倒在地,卻被沈靜伸手扶住,緊緊地摟在怀里,我愕然地望過去,沈靜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表情,他以手輕輕的撫摸我右臉的傷口,帶來一陣刺痛,突然又笑了,把我慢慢放在地上,深深地似要看進我的眼底,柔柔說道:「楚寒,我知道我對你做過很多不好的事,我知道我從來就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仍然想要告訴你﹍﹍我愛你,很愛很愛的那种,愛到我自己都會害怕。楚寒,楚寒,我本想要留你一輩子,現在看起來,卻是做不到了。」
    他的話說得不快,卻是絕無停頓,如同清泉一樣汩汩地流出來,一股腦地噴向那個已經呆滯的我。沈靜用一种我形容不出的表情看著我,久久,不動,突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石門复又關上,恢复這滿室的黑暗,剛剛,可是發生了什么?我無法反應,耳邊只听見他用北蠻語大聲喊道:「本王就是皇朝七王沈靜!就是本王,昨夜剛剛燒掉了你北蠻十万糧草––北蠻勇士天下聞名,蠻人果然無用,只會炮攻,難道就沒有人敢出來与本王較量一番嗎!?」
    我听到他的聲音平靜,仍是帶著天地間唯他獨尊的架式,淡淡的諷刺,能輕易讓不如他的人無地自容,我听到北蠻大軍發出一陣響徹山谷的喊叫,我听到刺耳的,兵刀出鞘的金鐵交鳴,再之后,就是一陣長長的,又或是短短的,讓人窒息的寂靜。所有的一切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的口不能言,我的身子不能動,我的腦中卻是突然一陣眩暈,天和地似乎都崩裂在那沉默的一瞬間。
    心頭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涌了上來,那個几曾害我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沈靜,那個唯我獨尊,宁可我負天下人,不可一人負我的沈靜。
    他,現在,自己,一個人。
    衝了出去。
    只留下我。
    意識漸漸沉入黑暗,不知什么時候,耳邊似乎傳來了濤濤的洪水聲,那樣的惊天動地,響徹云霄,在我那空茫的意識之中,卻又似乎什么都沒有,黑暗中,只有一個人趴在我的耳邊,細細地,不停地,不斷地對我說道:我愛你,楚寒﹍﹍
    是的,我愛你,楚寒。
    我老早老早以前就已經愛上你了,楚寒。
    ﹍﹍
    ﹍﹍

第二十七章
    無邊無際的黑暗持續著,直到我被一陣低低的呼喚聲喚醒,睜開眼睛,看到溫軟的床塌,床邊坐著一臉憔悴的信蘭和劍琴,前塵种种,一剎那間几乎怀疑仍在夢中。     
    「你們﹍﹍怎么來了?北蠻兵危險﹍﹍快走!」
    信蘭上前,抱住我又哭又笑地說道:「楚寒!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北蠻已經退兵了,我們挨個儿在山洞里找,最后才找到你,我真以為﹍﹍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是說﹍﹍北蠻撤軍了?那么我們贏了嗎?」
    喜出望外,卻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我的前半生過得太過安穩幸福,所以在出江湖之后,才會屢屢遇到挫折,先是從小親如兄弟的師兄橫死,再就是遇到沈靜之后,無論是對他還是后來突如其來的北蠻,攻攻不得,守守不住,只覺得處在下風。失望太多次,從絕望中被人撈起,也難怪我會猶疑不信。
信蘭一迭聲的說道:「是的是的!北蠻被南安河水給衝垮了,皇帝和沈瑩都死在亂軍之中,現在沈淵即位,–切都不用擔心!」
    「沈淵即位?」
    無意識的重复信蘭的話,我的心猛地一沉,一個人影頓時從記憶中浮起,現在再想競是那樣的清晰,他有著挺直的鼻梁,好看的細長的眼睛,薄薄的唇在笑的時候就會上翹,看上去可以十分的溫柔可親,只是在這個時候,他的眼睛里常常浮現的卻都是陰狠毒辣的光,那是一個完完全全自私自利的一個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弒父弒兄,可以全無愧疚地把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間,殺人于無形。他所做過的坏事,罄竹難書,曾几何時,我与他之間的仇恨已至不共戴天。
    可是,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生与死之間,他所選擇的﹍﹍卻是我。
    怎能相信?卻又能如何不信?做夢都夢不到的荒謬情節,竟然就那么真實的發生了。
    那個沈靜會愛人,已經是不可思議,愛的人竟然是我,那就真的是天方夜譚。
    真實發生的,無比荒謬的,故事。
    原來這竟是人生。
    「信蘭,你們到的時候有沒有看到沈靜?把他找出來﹍﹍我要見他。」
    就算是死在天邊,掘墓也該把他挖出來問個明白。
    信蘭眨了眨眼睛,好看的鼻子皺了一下,說道:「就是誰都沒看到他,所以沈淵才會暫代皇位啊,哪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消失了。反正他是坏事做絕,我們就當他是死了,不要管他算啦。」
    「那么你把沈淵或是江潭找來,我有話問他們。」這許多人爭了一大圈,陰差陽錯,最后做皇帝的人卻是据說對皇位最沒野心的沈淵,倒也不能讓人不覺得王家的可笑。
    「楚寒,你為什么那么急著想要見到沈靜?」信蘭沒動,卻反而挨著我的床坐了下來,手輕輕地撫上我臉上的傷痕。
    我一愣,為什么這樣會想見沈靜?我与他兩人之間糾葛實在太深,本來只以為他是畢生的死敵,沒想過那樣狡猾的人,贏不了我,到了最后的最后,卻還妄想要亂掉我的心,這樣的人,怎能不將他追回來,好好地,從頭到腳地,拷問個明白?
    這些話對信蘭不知為什么卻是完全說不出口,心里面只覺得老大的不自在,我只好含糊的說道:「我跟他還有點事沒有解決。」
    信蘭倒是沒有深問,反而脫掉鞋子,也擠了上來,把頭窩在我肩上,笑嘻嘻的說道:「好累,現在我可顧不上找他,明天再找好不好?楚寒,這兩天我一直都在照顧你,可也該讓我歇一歇了吧。」
    我啼笑皆非,大概是回京之后水土优渥的關系,他和威遠這一陣子都有長高,隱隱地已有青年的模樣,不复是之前的塞外少年,卻還是這樣喜歡同人撒嬌。不習慣和人這樣親近,我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卻反而被他摟得更緊了,只好不再動,缺乏安全感的小孩,信蘭再強,也不過還是十几歲,這几個月碰到的事情,比他前面的十几年加一起倒還要多,而他在意我,我疼惜他,這一點毋庸質疑,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就只好統統先推后。
    沈靜,沈靜,你要是真的這樣子輕易就死掉了,楚寒絕對看你不起。
    重傷后第一次清醒,身体仍覺得疲累,不知不覺間,竟真的又睡了過去,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這才見到江潭。
    「我也沒有看到七王爺,有几個被俘虜的北蠻兵說曾經見到過他,可是﹍﹍」
    滿臉憂色。這個滿口胡言亂語的花花公子,今天竟是讓人意外地感覺出几分真實。
    我的心本已是一鍋沸水,現在又更糾成一團亂麻,沈靜死了么?那樣強勢自私的一個人,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有為了別人付出的一天,可是他卻又的的确确為了我做到了,我明白地知道,他為我帶來了多么大的災難,曾有一度,我生存的目的就是恨他,沈靜那樣的人也絕不會有真實的感情﹍﹍就算是真實,也不會有天長地久﹍﹍
    可是你為什么偏偏卻要如此!?
    什么是愛,什么是恨,其實我根本就全部都不明白。堂堂七王爺選到了楚寒這里,絕對是對牛彈琴,生生可惜了他那一頭一臉的陰狠﹍﹍
    為什么就會是我呢?
    我是真的真的不能明白啊。
    天地有情容我醉,
    江山無語笑人愁。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件事要是沒有個了結,我簡直連覺都要睡不好了。江潭前腳剛走,信蘭緊跟著就探頭進來,看著我猶豫了半晌,突然問道:「楚寒,你跟沈靜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訴我嗎?」
    「別用話來敷衍我,我已經長大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你,沈靜又是那樣一個卑鄙小人,我是真的很擔心啊,他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有話要問他,信蘭,你不用擔心,現在沈靜已經是元气大傷,憑他絕對害不了我的。」
    信蘭默然,好半天才小聲嘀咕說道:「就是這樣我才會更加擔心啊﹍﹍楚寒,現在沈靜失蹤了,你還要去找他么?」
    「是啊,現在大事都已經過了,我暫時要出京–趟,比起威遠來你最讓人放心不下,不過還好有劍琴在,這段時間可要好好用功,逆水行舟,什么事情都是不進則退。」
    教信蘭這樣的學生是最讓人頭疼的,人過于玲瓏剔透,我真的很怕他會聰明反被聰明誤,像威遠那樣子笨–些的反而要容易得多了,為人師表實在是很辛苦的一個差使,信蘭的眼睛轉了兩轉,問道:「那你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呢?」
    「混戰中他已經被北蠻人擒住了,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還在京城附近,或是重傷或是已經死了﹍﹍但是那樣的話江潭一定會查得出來,所以這一樣的可能性并不太大,那么就是被北蠻人帶走了,他燒糧在先,背約放水于后,北蠻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信蘭,這里只有我的易容術還略能瞞得過人,我一定要在他們下手之前找到沈靜,不然﹍﹍」
    「不然又會怎樣?大不了是沈靜死掉罷了,他那個人坏事做盡,這樣一來也算是惡有惡報了。」門帘撩開,劍琴走了進來,笑意盈盈,气色极好,道:「楚寒,我看你還是別去管他了,不然你就這樣一走了之,不要說信蘭,連我都要舍不得了。」
    「真是不得了,劍琴你在哪里學的這些油腔滑調?」我笑起來,劍琴也在床邊坐了下來,笑吟吟的看我,說道:「哪里有你變得厲害,好好的一張臉已經折騰成這樣,竟然還想要去找沈靜,真不知道他給你下什么蠱了。」
    「我跟他仇深似海,就不能想要去斬盡殺絕嗎?」那模樣倒像我有多不可救藥似的,我忍不住的反駁,劍琴卻哼了一聲,說道:「要真是那樣我倒放心了,但是楚寒,你可知道你昏睡的時候說了什么?你一直都在喊他的名字,你––」
    「算了算了!喊沈靜的名字又怎么樣?那更說明他們兩個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了,劍琴你用不著勸他了,他非要去找那個該死的家伙就讓他去好了,找不到到時候自然就會死心了。」信蘭突然出聲打斷了劍琴,道:「不過我總覺得沈靜并不一定就會被帶到北蠻,你想,當時你們正迎著洪水,你在山洞里總算沒被衝走,可是沈靜就該當是順著水勢下去的,那樣算起來,真要找他要向東去才對啊。」
    哪里有那么大的水了?還真當成是河流改道了不成!?
    「你這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水過來也只是暫時能把北蠻的兵丁衝垮,他們乘机退兵是因為新敗之后各地的軍隊陸續也都赶過來了,哪里就真能一下子就把人都衝到下流去的?沈靜要是死的話在近郊就該發現尸体,他要是沒死,以他當時那樣子毫無反抗能力,北蠻人有机會就絕不會放過他。」
    所以才更要盡快找到他才行。
    「我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劍琴,威遠和信蘭就拜托你了。」
    「楚寒﹍﹍」劍琴眼中滿是憂色,信蘭看看我再看看他,突然說道:「威遠和劍琴留在這里好了,楚寒,我要跟你一起去找沈靜,順便還可以教我武功,你自己答應過的。」
    「不行,這一行太多凶險,我不能帶你一起。」我想也沒想就是一口回絕,他卻猛地扑上來,–把抱住我的胳膊,竟是耍賴說道:「不答應不行!你不讓我跟我就不放你走,」
    我差一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信蘭,你不會真的以為這樣就能攔得住我吧?」信蘭卻揚起一抹笑,道:「不然等你走了我再自己偷著去北蠻好了,楚寒,你說劍琴攔不攔得住我?」
    「﹍﹍」這只小狐狸!「信蘭,你非要跟著我走又有什么好處?真遇到危險的話我顧不到你。」
    「楚寒––」信蘭用–种任何人看了都會火大的眼光看笨蛋–樣看我,聲調也拖得長長的,道:「好像一直都是你在拖累我吧?我的确不會任何功夫,但你也是真的很笨啊,真要跟我斗起來,輸的那個是誰還不好說呢,難道你竟不肯認賬么?」他的手緩緩摸到我臉上的那道刀疤上面,酥酥痒痒,我微微側頭正想躲開,他猛然卻又用力按下去,指甲都要摳進皮肉里,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我側過頭去,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信蘭一揮手卻又把我甩開,在椅子上坐下來,恨恨說道:「至少我沒像你一樣弄得渾身都是傷,連命都差點保不住!」
    「呃﹍﹍」
    真正的啞口無言,劍琴突然笑了起來,說道:「楚寒,我看信蘭說的也對,有他跟著倒比你自己一個讓人放心一點,你還是帶著他吧,不然我也是不會替你管他的。」
    「哼﹍﹍算了,隨便你們!」我一定是坏事做多了才會認識信蘭這么個小魔王,連帶把原本好好的劍琴都給帶累坏了,好在信蘭不比威遠,也是生來的聰明靈活,我們只要不露出蹤跡,應該惹不來大事。
    「太好了!」他驀地一跳多高,笑容滿面,眉眼彎彎,看上去十分的漂亮,又像是一個天真無城府的貴家小公子一樣了––哪個人要是真以為這就是他的原形,只怕最后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收了這么個孩子做學生,真正就是遇人不淑,無論如何,也就只好認了––不然又能怎樣?
    北蠻地方以草原居多,最近新敗,到處都能見到殘留的兵丁,我和信蘭扮成兩個由西邊來采買牲畜的商人,一路上謹慎小心,除了几個攔路打劫的強盜之外,倒也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同時卻也是完全沒有沈靜的消息﹍﹍
    「楚寒你到底在煩惱什么?那樣的亂軍之中,那個混蛋沈靜怎么可能還活著啊?老實告訴你,我自己就是藉机出來玩玩,你要是真放不下,我看還是回京城找他的尸体來得更快一點﹍﹍啊!我看到野兔了,咱們今晚吃烤肉好不好?好不好嘛?楚寒!」
    信蘭又叫又跳,真的像是個來郊游的小孩子一樣,我回過神來,走過去在他的腦袋上「啪」的打了一下,咬牙說道:「告訴你几次了不要把名字叫得這么大聲,這里可是別人的地方,你怕我們死得還不夠快是不是?」
    信蘭一臉無辜,順了順頭發,說道:「我太高興了,–不小心就忘了,楚﹍﹍好嘛,我不說了,你不要不高興好不好?」
    我又瞪他一眼:「少來了!真以為我是傻瓜,第一天認識你啊?到處做些破綻百出怕不被人認出來的事情,就差直接去喊我們是中原來的奸細了!信蘭你要是再這樣胡鬧,就自己一個人回去!」
    「我才不要!現在已經出來這么久了,你真的放心讓我一個人回去?不然我們兩個一起回去好了,你把我送回家,自己再出來找沈靜也不遲啊,這次我保證不再粘著你,」信蘭的眼睛水汪汪的,明明身量已經抽長像個大人了,卻還是巴著我要撒嬌,整個都要貼到我身上來了:「楚寒,我是真的怕你會有危險啊,趁著現在還沒深入到北蠻的腹地,我們還是回去吧?像沈靜那樣的人死有余辜,我們別去管他不就好了?」
    已經到了這里,怎么能夠就這樣死心?怎么也沒想過這個人他生他死我竟是都不會開心,要是天地間一開始就沒有沈靜,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可是哪里又有可能呢?–回神之間信蘭卻貼得更近,兩只手就放在我的腰上,我往后一步輕輕拉開距离,他卻又跟得更加靠前了,這几天赶路閑下來的時候我教他–丁點儿粗淺的功夫,沒想到他倒是學得快當,都用到這上面來了:「快放手!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統!?」
    「就因為都是男人嘛,抱一下又有什么關系?楚寒真是小气!」
    「裴信蘭﹍﹍」
    這次干脆連臉都貼上來了,收了這么–個徒弟,真真正正就是作茧自縛了。
    有他這樣處處拖后腿,我們走得极慢,同時沈靜也依舊是半點消息全無,任憑他如何呼風喚雨,風流人物,在不認識的地界,不相識人的眼睛里面,原也就是比不過晚飯桌子上的半碗冷飯,快到北蠻京都的時候,沒有任何預警,卻一下子就听到了惊人的消息,那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店,酒店掌柜的一邊給我倒酒一邊憤憤說道:「中原的七王爺沈靜?燒大軍糧草的那一個么?早就被大王給殺了,听說沒有他咱們也不會敗得那么慘,死了那么些人,那种奸賊,人人得而誅之,真是死了活該!」
    「﹍﹍什么?」
    我的腦海中突然血紅–片,雖然周圍人來人往,嘈雜喧鬧,卻像–下子置身于空曠的冰原雪上一樣,极冷又极熱,四處不見人。兩國大戰剛過,就如同中原人人憎恨北蠻,這里的人一談起來中原也是同樣的恨之入骨,這個人從哪里看也就只是個普通百姓,他并沒有任何騙我的理由,難道﹍﹍竟真的就被信蘭劍琴一語說中?
    怎么可能呢?
    一下子懵懵懂懂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信蘭使勁拉了拉我,小聲說道:「楚寒,走了,你還要發呆到什么時候?」
    我這才清醒過來,抬頭看過去,滿桌的冷飯冷菜,竟不知道已過了多長時間,信蘭又拽了拽我的袖子,悄聲說道:「楚寒,我們先回客棧,有什么話回頭再說。」
    先回客棧去﹍﹍真的死了么?
    「﹍﹍不行,信蘭,你自己先回去等我,我還有點事情,一會儿就過去。」
    一個市井百姓的片面之詞如何能信!?這樣的事情,一定要打听清楚才行,這輩子已經見到過太多的死人,從師父師兄,到后來的盧陵飛雪,現在連沈瑩沈剛沈靜,無論是敵還是友,竟是哪–個也保不住么?師兄橫死的時候,一時間只覺得万念俱灰,人生了無生趣,現在听了這樣的消息,与那個時候卻又是不同,沈靜原該是我的敵人,此仇不共戴天,可是只是被他救了那么一回,竟就把那些事情全都忘記掉了么?真要那樣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只是﹍﹍只是那個男人原是宁可他負天下啊﹍﹍
    無論是情是仇,心里面像是一下子空了一塊,不是多大的地方,可就是再怎樣也不能拼湊起來,像是寒冬腊月時窗子上的空洞,不斷的有雪花飄飛進來,止也止不住的寒冷。
    沈靜﹍﹍竟是真的死了么﹍﹍
    三教九流,不斷地打听,卻也還是只有這–個答案,連尸体都有人見過了,描述得繪形繪色,与沈靜一般無二,我的心越來越冷,也許這里還不是京都,所以大家知道的就只是個大概?那么誤傳的可能性也就有了,又或許是拓邑想要打擊敵人,故意布下來的疑兵之計﹍﹍可是到了這里才听到這樣的傳聞,這樣的作法又有什么用處?
    也或者,沈靜就是真的死的﹍﹍他的武功只是普通,又帶傷在身,在那樣的亂馬軍中,好手好腳,身体自由的北蠻兵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又何況他是全身被縛,被囚之身,要有消息,江潭裴幕天必然也早就知道了﹍﹍楚寒楚寒,到了現在,為什么還要不承認呢?他說,他愛我;而我,卻也是心亂了﹍﹍
    「楚寒!天現在已經完全黑了,你到底還要走到什么時候?像你這樣沒頭蒼蠅一樣打听,傻子也能知道你是奸細。」
    我驀然一惊,回過神來,信蘭的雙唇抿得緊緊的,眼神漾怒,臉色卻是慘白,道:「我們再不快點出城,真的就要危險了。」
    「啊﹍﹍是。信蘭,幸虧你沒自己回去客棧,那我們還是快點出城吧。」
    「﹍﹍還是我來帶路吧。楚寒,你可要跟住了,不要自己跑去迷路。」他瞪我–眼,多大的怨念一樣,我微弱的笑了笑,點點頭依言跟他一起向城外走,心頭仍是一團亂麻,眼前不斷晃動跟沈靜相識以來的–個個畫面,從對劍琴出手時的玩弄心態,到殺盧陵飛雪時的狠絕,在地牢中對我用刑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极,曾經那樣的手段來待我,怎么還會有臉來說愛我呢?天底下的人他都算計盡了!
    但他真的是一個很漂亮很特別的人啊﹍﹍這种事情,要不是已确認他是真的凶多吉少,想必楚寒今生也都不會承認吧﹍﹍把信蘭送回去,也該离開京城了,死也好,活也罷,終楚寒–生一世,再不提沈靜這個人的名字。
    「信蘭,我們這是要到哪儿去?」
    他領的路越來越偏,一直都到月上中天,黝黝夜半了,我們兩個竟還在草原上面亂晃,信蘭回過身來,掃了我一眼,突然很干脆的說道:「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迷路了。」
    真是難為他說得這么理直气壯。
    「既來之則安之,那就在這儿睡下吧,明天我就送你回京城,哪里也不用去了。」
    「天哪,你早這么想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信蘭頓時喜出望外,立刻停了下來:「害我還東想西想的,拼命擔心你和沈靜之間是不是發生什么事情了,那种人坏事都做絕了,這才是早死早超生,偏你自己身体都沒好就還非要出來換他!我爹在城郊的山上有間小屋,到時候咱們一起過去,好好將養几個月,然后再說別的。」
    帳篷的几個角都支好了,我走過去幫他把繩子綁緊:「信蘭,我還有事情要辦,不能在京城多待,送你回去之后,我也就該走了。」
    「楚寒?為什么要這么說?你真的不喜歡回京城的話,我跟你–起走!」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立刻又叫了起來,我摸摸他的頭,慢慢說道:「神劍門早已名存實亡,我本來就只是浪跡江湖的閑人,要不是進到京里,又﹍﹍碰到他,也不會惹出這么多事情來,你是秀娘和裴幕天的親生儿子,失散多年,正該是多親多近,這時候非要跟著我做什么?」
    「如果我非要跟著你呢?」
    「你若跟著我亂跑,秀娘必會傷心,我過的是自身難保的日子,自不能帶你一起,而且說不定几年之后,你長成大人物,那時候再見,反倒要認不出我來了呢。」
    難得說了一句玩笑話,信蘭的臉色卻仍是鐵青,直直的瞪著我半天,突然問道:「楚寒,你決定好了,真的再也無法更改了么?」
    我輕輕點了點頭,就是我自己也從來也都沒有想過,在知道他真的死了之后,這個人曾經住過的京城,我竟是再也不想多待,我同他原本沒有關系,說到糾葛,卻是越理越亂,竟是層層再也無法分開,記得他曾說過天地間竟有楚寒,雖然心思不同,現在我卻也是有如此感嘆,天地間緣何竟有沈靜?緣何卻又要這樣消失在我的前面呢?
    「﹍﹍想不到原來我和劍琴竟然都留你不住。」信蘭嘆了口气,竟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口气,突然又是一笑,說道:「算了,說不說都隨你,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反正我也沒有辦法管你,只要你高興就好。」
    順便又是一個略顯哀怨的眼光拋過來,好像我是多大的負心漢一樣,我忍不住輕輕翹了翹嘴角:「信蘭,信蘭,要像個大人了,有空想這些有的沒有的,倒不如想想回頭見到劍琴該怎樣聚聚。」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空谷幽蘭,清心慧質,楚寒遠遠不如。
    「那樣啊﹍﹍楚寒,你平時都是怎么想我的?」
    「什么?」
    無意識地一點–點把鹽巴抹在兔肉上面,信蘭仍在那邊整理床鋪,突然不著邊際地問道,我不由得一愣,他垂著頭,說道:「就是你覺得我怎么樣啊?」
    我不由得失笑:「信蘭就是信蘭,有什么怎么樣的?你可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呢。」這兩天把神劍門的東西拿出來教他,他也都是學得飛快,再過兩年自然會有所成,以他的聰明,當然也必不致于像我這么的糊涂。
    「只是弟子么﹍﹍」信蘭喃喃,隔了一會儿又問道:「楚寒會喜歡我嗎?」
    「那是當然了,怎么突然想起來要問這個了?」
    「﹍﹍卻還是不肯留下來陪我吧?」
    「信蘭﹍﹍」
    「算了算了,我早就知道了,那么無論我做什么事情都還會喜歡我吧?」
    「當然﹍﹍等等,你為什么要這么問,不是你已經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了吧?」
    我狐疑地看了看他,信蘭把帳篷角順下來放好,挪到我這一邊,伸手把肉接了過去放在火堆上,輕輕一笑,說道:「當然沒有,我只是怕以后万–做了你不喜歡的事情你全不高興罷了。」
    「你還真會胡思亂想,再怎么樣我也不會跟你生气啊。」我也笑起來,信蘭垂下眼睛,說道:「楚寒,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嗯,雖然我也一直都是這么想的。」
    「信蘭,你今天還真是古怪呢。」
    「哼,有你非要去找沈靜古怪么?」
    我的确是中了魔了,連信蘭也知道––不過不只是古怪那么簡單,怕是早已就發了瘋了。
如果能重來,宁可楚寒換沈靜,一命抵一命,兩兩不相欠。


第二十八章
    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穩,那清俊陰狠,滿身富貴的人總是不時跳出來,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還是活生生的,恍如昨日一樣,真的已經再也看不到了,卻還要去想他做什么呢?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模模糊糊睡過去,剛剛打了個盹,漸漸卻覺得身上熱起來,燙人一樣,想要掙扎身体卻被制得緊緊的,竟是–動也動下了,心下一急,猛然睜開眼睛,眼前–片漆黑,竟真有一個人俯在我的身前!
    「﹍﹍信蘭?你這是在做什么?」
    腦中一片糊涂,我眨了眨眼睛再睜開,這才認出他來,近在咫尺的深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竟像也有火焰在燃燒–樣。他整個人都壓在我的身上,我小心移動了一下,只覺得身体軟綿綿的,竟是舉起一根手指都覺得吃力﹍﹍難道竟是不知什么時候著了別人的道了?地牢之中一片夢魘,那卻是沈靜曾給我的。冷汗涔涔流了下來:「信蘭,你快下去,事情好像有些﹍﹍不對頭﹍﹍」
    信蘭的表情掙扎,卻輕喘著說道:「不行﹍﹍楚寒﹍﹍我控制不住,身体好熱﹍﹍我﹍﹍」他俯下頭來,牙齒輕輕地竟咬在我的下唇上––
    「楚寒﹍﹍我忍不住了,我﹍﹍我要你﹍﹍」     
    「什么!?嗚﹍﹍嗚﹍﹍呃!快住手!信蘭!我是楚寒,你師父楚寒啊!」
    信蘭卻像是瘋了一樣,力气大得惊人,執著的說什么都不肯放開,隱隱地嘴里滿是血腥气,我好不容易才把臉轉開,他的唇卻就勢一下子就落在我的鎖骨上,我這才惊覺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上身的衣服竟已經被他解開,大半個胸膛都露了出來,黑發鋪床,白衣為被,可是再怎么樣,這個人不可以是信蘭,他是我的弟子,我于他來說,如朋如友,更多的卻是如兄如父。
    「信蘭!」
    只不過是普普通通–覺醒來,怎么就會變成這樣!?再也忍不住掙扎起來,卻只能輕輕地推拒,兩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像是欲拒還迎一樣,被他一手就輕易制住,高高地舉過頭頂,另一只手也越來越不規矩,順勢竟向下伸了過來。
    「信蘭!快住手啊!」
    他的手越來越不放肆,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气,我猛地一股急勁把他推開,力道用盡,自己也一下子摔到地上,疼痛已經管不了了,微涼的地面讓人恢复少許神智,黑暗中的信蘭看上去像野獸一樣,我的身体卻也同樣煎熬,這并不是普通的春藥,可是﹍﹍就算被下了藥,就算是控制不住自己,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是被我一向都視為子息的信蘭,待之家人一樣的人啊。
    「信蘭﹍﹍你﹍﹍」
    只是抬頭一看,心變得更涼了,他的眼中閃著异光,樣子絲毫未變,一副隨時准備扑上來的模樣,這時候同他說什么似乎都要沒有用了,究竟是誰,在什么時候對我下的手?事先竟是一丁點的征兆都沒有,難道竟是拓邑?可若真的是他,到了這個時候又怎么會還不出現呢?
    不管是哪一個,皆是陰狠毒辣至极,若滿心滿意要置楚寒于不堪之地,這确是天底下最妙的一招,這個時候,我宁可是拓邑,宁可是江潭,天底下任何人皆可,這個人就是不可以是信蘭。
    「楚寒,你還是這么天真,小信蘭又怎么會放開你呢?畢竟這藥就是他給你下的啊!」
    這聲音﹍﹍我身子猛地一震,一下子像是被雷擊中一樣,帳篷的帘子突然被人從外面掀開,夜色彌漫,月明星稀,一個高挑的人影悠閑的站在門口,背著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是﹍﹍
    「沈﹍﹍靜!?」
    原來你真的還活著啊﹍﹍
    那一剎那,說不上是喜是悲,敵友莫辨,情仇﹍﹍難分。
    沈靜悠悠閑閑踱了進來,滿屋子狼狽于他無半點影響一樣,拿出火石先把油燈點亮,–邊上下打量我一邊口中嘖嘖連聲:「只不過一陣子沒見,怎么又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楚寒,想不到你的臉傷了也一點都損不了運道,還是一樣桃花滿天飛啊。」
    我驀然惊覺,忙把衣衫攏住,被他如此貶損卻也是忍不住生气,咬牙說道:「我好我坏都跟你無關,你出去!」
    「這才叫不識好人心呢!」沈靜輕哼了聲,一轉身卻在那臨時搭起的床塌上坐下來了,笑吟吟地瞅著信蘭,道:「賢侄真是好手段,連本王都要佩服了,幸好哈森在鎮上看到你們,及時通知我赶了過來,不然我的人豈不是就這樣被你染指了去?」
    我一惊,回過神來,這才有功夫細想沈靜話中含義,竟是句句指向信蘭,那又怎么可能呢?看向信蘭,燈光下只見他的臉色慘白,牙齒深深地咬在嘴唇上,几乎就要滴出血來,心里面不由得大是疼惜:「沈靜,你少在那里血口噴人,難道天下人都跟你一般卑鄙下流不成!?」
    沈靜冷笑–聲:「人愚蠢也要有個程度,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哈森,立刻給我殺了裴信蘭!」
    帳外一條黑影應聲而出,身高腿長,一柄大斧直直向信蘭頭上劈下,我雖看不清他的面目,那身形依稀竟真是哈森,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喝道:「住手!」
    哈森卻是听而不聞,我只瞧得肝膽皆裂,電光火石之間斧子眼看就要落在信蘭頭上,一動不動的信蘭卻突然翻身向右滾去,動作矯捷,正是我這些天來教他的本事,可是哪有半點中毒的跡象?哈森的動作也就此停在半空中,–時之間,沈靜陰陰冷笑,–聲不出,小小的帳篷之中只听得到各人喘气的聲音,信蘭低頭注視自己的雙手,一語不發,竟似痴了。
    事實就在眼前,原是一個宇也不用多說﹍﹍
    我只覺得渾身的血都要涼透了,良久才能說話,啞聲問道:「信蘭,為什么?」
    信蘭抬起頭來,盯著我看了半晌,微微一笑,目光含柔,全不似他這個年紀的少年,輕聲說道:「還能為了什么,我喜歡你啊,楚寒。」
    平地又是一聲惊雷,我愣在當地:「﹍﹍信蘭!我是你的師父!」
    「我不管!你哪里又是會重世俗禮法的人了?楚寒,你也說過你喜歡我,你說過不論我做什么你都不會生气的﹍﹍我不要求你會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只要讓我陪在你身邊,不要赶我走就好﹍﹍難道就是這樣也還不行嗎?」
    信蘭語聲倔強,眼底卻也有茫然,怔怔地看他,腦子里早已經是一團亂麻,對著那樣明澈的目光,明知道是不應該,明知道是不對的,卻一點都說不出拒絕的話來,西域大漠里跟威遠秀娘相依為命的信蘭,無爭廟里跟沈靜相抗的信蘭,為了楚寒跟父親反目的信蘭,現在這個机關算盡只是想要喜歡著我的信蘭,就算我真以為自己于他是如兄如父,卻又為他做過什么?楚寒何德何能,竟是得你所愛!?
    我說不出來拒絕的話;
    我欠信蘭。
    「夠了!」沈靜突然有了動作,走過來一把將我攬在怀里,陰陰說道:「裴信蘭,你真當本王是死人不成?竟敢在我面前這等說話!?我明白告訴你,楚寒早已注定是我的人了,這輩子你就此絕了非分之想便罷,要是還這樣執迷不悟,你想怎樣死法,我給你選擇的机會。」
    「隨便你!」信蘭抬眼睛瞅了瞅他,又把視線轉回到我這邊,淡淡說道:「七王爺,我不信你能在楚寒面前下手殺人了裴信蘭。」
    他那副表情竟真的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听得連頭發都要豎起來,沈靜卻把我攬得更緊,我努力掙了兩下,能推動也就只有衣服角,突然羞怒交織,不由得喝道:「放開我,沈靜!」
    沈靜眯起眼睛,舉起右手替我拭了拭額頭的冷汗,又把我的衣襟拉得更緊些,左手卻如鐵鉗一樣攬在我的腰間,低聲笑道:「怎么呢?楚寒?」
    「你﹍﹍」我极不習慣跟別人离得大近,更不用說這樣軟弱的姿態倚在他的怀里:「沈靜,你放了信蘭,楚寒只屬于自己,跟你們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你侮我在先,卻之數我一命,我自當還你這筆債務,然后再算咱們的舊帳;信蘭,我一向也只把你當成弟子,你﹍﹍威遠秀娘還在等你,你還是快點走吧。」
    信蘭抿了抿嘴唇,卻一字字說道:「我是真的喜歡你,要走就跟我–起,不然我不走。
    「這話說得真好,楚寒,你可知道,裴信蘭現在想走,卻是已經遲了。」沈靜突然使了個眼色:「哈森!」
    哈森應聲而動,我眼睜睜的看著他的手閃電一樣–下子切到信蘭的頸后,信蘭畢竟習武時間太短,哼了一聲,斜斜已經栽倒在地上,被哈森就手扶住,几步就拖到帳外去了,心里面頓時大急:「沈靜,你究竟想要如何?信蘭只不過還是個孩子,有什么事自有楚寒一人承擔,快點放了他!」
    沈靜卻不說話,微笑的瞅著我看了半天,突然把我又給放平在床榻之上,一手去拉我的衣襟,一手就來解我束發的帶子,一轉眼的功夫頭發已經全部披散下來,映著坦露出來的皮膚,連我都覺得這里的气氛淫色逼人。
    「沈靜,你再不住手,我絕不放過你!」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裴信蘭才是始作俑者,本王一片好心好意,楚寒好生偏心。」沈靜卻是一笑,道:「而且你早就不放過我了,本王又豈會怕了?我的楚寒,就從今夜開始,我等著你來纏我一輩子呢。」
    「你!?」
    我又急又怒,只覺得全天下人再沒有他那樣可惡的了,沈靜卻掬起我的一縷頭發放在唇邊輕吻,又是溫柔,道:「過去种种沈靜那樣待你,楚寒難道就不想要報复回來?現在我這樣一個活人在你面前晃上一輩子,打也由你,罵也由你,又有什么不好?」
    我為之气結,天底下厚臉皮只怕無人能出其右:「簡直白日做夢!我才不要你!」
    「那有什么關系。」沈靜說得若無其事,語調愈形溫柔,手下動作卻漸漸更加不堪,眼睛深處像有–叢火焰在燃燒一樣,卻見驕傲,道:「沈靜生來不會愛人,誰料世間卻有楚寒;而沈靜現在既已真心喜歡上你,就絕容不下楚寒不喜歡沈靜。我們還有五十年好磨,到了白發相對的那一天,我自信你喜歡我必然會如我喜歡你一樣多。沈靜又豈是好相与的人物?你既招惹上了,少不得就要奉陪到底。」
    我只覺得昏昏沉沉,哪里就有這樣子愛人的?那樣子高高在上的七王爺,看上去有多陰險狠辣一樣,究其本質其實就是無賴人家,沒品到极點了。
    不過﹍﹍總算沒死﹍﹍
    楚寒實在是受夠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离我而去了﹍﹍只是那一夜落在沈靜手底下,几度想要睡去,又被他變著招數弄醒,難免又羞又憤,沈靜卻像立意要我知曉情欲滋味一樣,百般溫柔,千般忍耐,跟曾經地牢之中那時卻又是不同,竟是一夜春宵﹍﹍
    第二天一睜開眼睛就已經是日上三竿,帳子中一個人都沒有,稍稍一動就覺得腰酸腿疼,想想就這樣子被人吃干抹淨了,心底下更是不忿,恨不得馬上就把沈靜抓過來拳打腳踢一頓才好,正想得凶惡,門帘被撩開,沈靜端著一碗湯藥走了進來,看上去像是–本正經的樣子,實際上眼角眉稍都是得意,便宜真是破他占足了,我越想越恨,把臉轉過去不去理他。
    沈靜卻是一點都不在意,笑道:「這就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么?楚寒真是不管什么時候都這么好看。」
    「滾開!」
    「哎呀,這可是我費心為你調制的解藥,真要洒了我倒是不介意,再想熬它可就得等到明天早晨了。」
    他一臉色迷迷的表情,那模樣真把藥給掀翻了他倒更加高興些,我咬了咬牙,還是伸手接了過來,好了坏了都先解毒再說,說什么也不想讓人再那樣為所欲為,一口气把一碗藥都灌了進去,味道并不難喝,淡淡的苦味中還帶著絲絲縷縷的香气,想是不知道用什么東西給調過了﹍﹍我不領情!
    「信蘭呢?」
    「一大早問他做什么?早被我切碎了喂獅子去了。」
    「你讓他過來,我有話要跟他說。」
    我才不相信他說的一個字,沈靜眼睛眨了眨,突然拍了拍手,道:「你們把話都說明白也好,正好讓他死心,哈森,把裴信蘭帶過來。」
    果然不過一會儿功夫信蘭被帶了進來,滿臉憔悴,眼神疲憊,看到我勉強笑了一笑,說道:「楚寒,我終究還是輸了。」
    「﹍﹍」
    「從小到大我的身邊只有威遠和娘,村子里的人只有來欺負我們的份,可是再怎樣凶的人也都有弱點在,我從來都不是可以任人隨便宰割的人,總以為只要夠聰明,只要努力到了,人就終究會成功,想不到現在才知道,不管再怎么喜歡,原來有些東西注定就是得不到﹍﹍楚寒,你真的就不能喜歡我么?」
    我心頭一痛:「信蘭,我向來都是把你當成孩子來看,情愛一事,想都沒有想過,你還小,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將來大一些自然就會好了。」
    信蘭愣愣看我半晌,突然慘淡一笑,說道:「哪里還有什么以后?楚寒,我對你怀有非份之想,今天早晨這一面見過已可去你疑心,你真的以為,七王爺他就能放過我么?」
    ﹍﹍什么!?
    我猛地扭頭去看沈靜,他臉上古井無波,看不出一星半點的殺机,可是﹍﹍他要殺一個人的時候,本來就從不會動一點聲色––
    「沈靜,你待如何?」
    沈靜笑笑,道:「裴信蘭再怎樣也是你鐘愛的弟子,沈靜負盡天下人,已是早就傷了你,到了今天,卻又如何能舍得再讓你來傷心?」
    我也是一笑,真當我是第一天認識他么?
    「那些都跟我沒有關系,說這太沒意思,沈靜,信蘭天生該是個長命百歲的人,我也不管什么原因,我只知道他有一點三長兩短,我直接找你賠命就是了,倒看看憑哈森一個人能不能護得你周全。」
    沈靜揮了揮手,哈森把信蘭帶了出去,笑嘻嘻瞅著我說道:「沈靜豈是那么不識情趣的人了?但楚寒在我身邊一天,裴信藺,裴威遠,吳劍琴自然皆是無憂。除非﹍﹍」
    我挑了挑眉:「除非怎樣?沈淵現在已經做了皇帝,南安河一戰于你亦是損失慘重,差一點就自身難保,我偏不信你還有什么花招能使得出來。」
    沈靜面色嚴肅了些,一嘆說道:「這些你說的都沒有錯,當時我被北蠻抓來,本來已經是必死無疑﹍﹍如果沒有哈森及時赶到,又幸好有李利替我混亂之中李代桃僵,這次真就逃不過去了,不過沈淵与本王一奶同胞,兄弟情深,任何時候我都不必防他,楚寒你問這些,可是在為我擔心么?」
    「李利?」
    沈靜若是知道兄弟情深這几個字一絲絲的意思,盧陵那時也就不必死了,我對他睜眼說來的瞎話听而不聞,卻一下子想起了北蠻軍中那個熱血青年,沈靜點了點頭,輕輕一笑,有些嘲諷,又有些遺憾一樣,感嘆說道:「不錯,就是那個李利,本王也是從沒想過自己竟會被一介升斗小民所救﹍﹍圣天子有百靈護佑,這話果然不假,楚寒,似本王這等人才,對你一往情深,非卿不娶,你還有汁么不滿意的地方?還是早早放下心結,我二人就此雙宿雙飛去吧?!」
    「﹍﹍你給我滾出去!」
    「這要本王如何舍得?楚寒,沈靜一世自命聰明,負盡天下,卻偏偏折在你的手上,就算不是一見鐘情,卻也是二見傾心,那一日地牢之中我如此待你,你想我要如何后悔?如果時光能夠重來,回到你我相識之初,便是盡我所有,沈靜亦是心甘情愿。」
    「楚寒,你固然武功高強,罕有敵手,但京城之時,我几次有机會置你于死地,偏偏又皆是手下留情,宁可縱虎歸山,甘冒性命之險,沈靜對你的心意,又豈是一朝一夕,好好惡惡?總算時至今日,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楚寒的絕世風姿,又豈是一張面具,一道傷疤遮掩得來的?沈季死去那一夜我只不過見你一招一式,恍然就如同見了天上的﹍﹍仙子。」
    他的手輕輕划過我的臉頰,微涼溫潤,順勢又從領口沿了下去,食指輕挑,已經把我上面的一個衣鈕解開,眼睛中卻是隱隱凶猛,像是恨不得一口就能把我吃下肚去一樣,我慢慢按在他的手上,卻是了然一笑,道:「沈靜,你我相識之初,哪一個對劍琴勢在必得?京城几度交手,若殺了楚寒你全無后顧之憂,你可還會手下留情?北蠻兵臨城下,你自己出去替我,救了楚寒一命,如果當時還有第二條路走,七王爺又會如何作為呢?」
    「楚寒?」沈靜臉上全是錯愕,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漸漸卻又化開,突然大笑,看著我說道:「楚寒楚寒!天底下怎么就可以有你這么一個人呢!沈靜平生最愛美人,你當初相貌平庸,我自然看不上眼,像你現在面目半毀,好好–張臉折騰成這個模樣,我看了自然更是生气,若是還有別樣美人能強似你,剔透似你,冰雪聰明,風姿絕代,縱是上天入地,沈靜自然非要尋他出來不可,但也只是可惜,天地間也就只一個楚寒而已。」
    他嘆了口气,臉色竟略略有些發紅,淡淡笑道:「我的心思你已經明白,我的性子你更是了解,楚寒應了本王便罷,若是不答應,偏還要想些別樣手段,那沈靜自也有手段讓你自食其果,我固然舍不得動你,但吳劍琴,裴信蘭,裴威遠,黃秀娘,不聲不響我自也可以讓他們死得不明不白,讓人找不到半點把柄––就算這些你都不怕,殺上几千几万個平民百姓,于沈靜原也不算什么。」
    「﹍﹍」
    哪有這樣子威脅人的?我瞪著他看了半晌,竟只覺得又想气又想笑,万馬軍中,言猶在耳,這時露出真面目,卻一下子就變成了這個模樣,雖然這就是他的本性,卻也從沒想過沈靜竟會直接就這樣說了出來,委實無賴已极,被這樣的人喜歡上,絕對就是已經注定的孽緣了,猛然把他的手揮開,我冷冷喝道:「放手!」
    「楚寒?」
    「你以為你是什么人?全天下的人都要順著你的意!?你今天既已落在我的手里,自然就要按我的規矩來辦!先离我遠一點!」
    「這個好辦,但得楚寒一人真心相待,沈靜又豈敢再有他求?」
    他一反剛剛色狼一樣的常態,競真的依言后退,規規矩矩地垂手坐著,卻也不過一分二寸的距离,突如其來的卻是微笑,竟是我從沒見過的,不帶任何矯飾的光彩,整張臉,整個人,整間屋子,一下子都亮了起來,連人的心都能照軟融化一樣,競真的就似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對頭,他詫异遇到楚寒,我還要納罕會有沈靜這樣的人呢,怎么就會碰得上他呢?
    一瞬間腦子中嗡嗡作響,翻來覆去都只是讓人心惊的兩個字––「孽緣」。
   

第二十九章
    沈靜和我皆不愿在北蠻久待,待毒性略解,便收拾啟程上路,只是少了哈森,自然還有連帶的信蘭。
    沈靜笑得云淡風輕,言道:「楚寒与沈靜知心,自該知道本王眼里從來揉不得一粒沙子。沈靜答允你裴信蘭生死我就斷不會出手,只是他心怀不軌,我卻是容不得他還在你身前左右,雖然說起來––我原該還要感謝他才是。」
    說著眼角不怀好意地在我周身又掃了一圈,柔情春意,我把頭轉過來不去理他,現在這個時候不帶著哈森在側,他真是十足篤定我不會拿他怎么樣了。
    沈靜卻也是殷勤備至,事事皆不欲讓我動手,偏他是養尊處优慣了,心思那樣靈巧的一個人,這些繁雜小事做起來卻顯得甚是笨拙,那一天我們兩個也并沒有走出多少路來,天剛一黑就扎起帳篷,沈靜很識趣的把行李分成兩邊鋪好,中間隔出來一條過道,看看我又嘆了口气,垂首低眉,表情無辜,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我只當成全然不見,實在是有的人太會抓住机會,一點點的空隙都留情不得。
    這一夜竟是好眠,無夢到天亮,第二天整個人都恢复過來,沈靜看起來反倒沒有我來得精神了,他穿著–身北蠻普通商人的毛皮衣服,頭上戴著喬裝用的花白假發,花白短須,跟在京城時相比整個人都似瘦了一大圈,臉上很帶出些憔悴,受不得仔細端詳,只是眼睛里仍流露出柔柔之意,說道:「這回楚寒總該知道我是正人君子了吧?心儀的人就在眼前,卻看得到吃不到,就是柳下惠也不過如是。」
    我被他惡心到,想要說點什么譏嘲,對上他的目光真切卻又不由自主地把話給咽了回去,轉身自顧自地出了帳篷,突然之間只覺得滿心紛亂,一會儿暢然一會儿緊切,又夾雜著不知道哪里來的莫名的怒意,竟是平生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想我跟他相識也不過是几個月的時間,彼此間了解卻像是已認識一輩子一樣,多少楚寒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都是在他身上首開先例,可不知為自己造成了多大的災難,邊想邊走,繞了一圈又踱回來,看到他卻是收拾好東西在原地殷殷相待,不自覺露出來的溫柔無防,突覺心頭–熱,一句話險些衝口而出:沈靜沈靜,你既有今日,卻又何必當初!?
    何必––要在地牢之中待我絕決齷齪;
    何必––對劍琴那等逼迫急惶?
    事到如今,即便是我再怎樣,卻又要如何去對那被我視為生平至交的好友解釋交代!?
    諸般心思在心頭一閃而逝,回過神來再細細一想,不由得詫然茫然,整個人竟是怔在當地。
    我怎么會有這种想法?我又是哪里來的這些心思?
    難道我,竟是在覺得﹍﹍委屈?
    ––委屈?
    我﹍﹍嗎?
    將頭轉開,我不再去看他一眼,淡淡說道:「走吧。」
    人心果然是世上最難猜測的東西,看明白別人不容易,看明白自己更難。我只覺得不自在,幸好行不到中午,就遇到了一群向南遷移的北蠻人,都是貧窮百姓,衣衫破舊,處處補丁,連赶著的牲畜也都顯得無精打采,皮毛澀滯,我和沈靜都認為跟他們走在一起有利于掩飾行藏,當下謊稱是商人,終于和人群走在了一處。
    暗自只放松,終于,終于,不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一個年輕牧民不過十几歲的模樣,眼睛滴溜溜十分靈動,他們一家人离我們近,走了一段路好奇問道:「你們做的什么買賣,要運到哪里去?這年頭跑買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沈靜說道:「本是要販點牲口進關,沒想到遇到打仗,路上不太平,這一趟看來是要白跑了。」
    那牧民面露同情之色,說道:「真是可怜,要不是打仗我們也用不著這么快就挪地方了,听說咱們大王本來能打胜仗的,都是那些中原人太陰險狡詐,不是明動刀槍的英雄好漢。」
    我和沈靜北蠻話說得都還地道,也做的外族人裝扮,他因此也不避諱,沈靜挑了挑眉毛,問道:「怎么說?」
    那個年輕牧民憤憤說道:「你想大王是多勇猛的人,大軍都已經打到京城底下了,沒想到被他們又是詐降又是反間,活生生就那么敗了,幸好抓到那個叫沈靜的主謀,前几天已經被斬了,我只恨沒親眼看到,要是年紀大點,那時候我也進軍隊了。」
    他說話的聲音大了些,立刻被旁邊的–個裹藍布頭巾的中年婦人給听到了,喝了聲說道:「阿三,你說什么呢?阿大阿二進了大王軍隊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是生是死呢,你又來給我添亂!這輩子都老老實實在這里放羊,當兵那是再也不要想的事儿!」
    阿三撇了撇嘴,說道:「不說就不說,我唱歌還不行嗎?」
    唱的卻是一首极有精神的北蠻小調,北蠻人生來喜愛唱歌跳舞,無論男女像是都有一副好嗓子,歌聲雄渾嘹亮,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遠遠地傳了開去,沈靜听了一陣子,同我低低感嘆,道:「如此子民,我若是拓邑,自然也會想到南侵。」
    遼闊天地,塞外風情,我不由得一笑說道:「被人罵得如此凄慘,難為還會憂國憂民,你怎不說他是瞧上了你的錦繡江山?我看你是巴不得中原百姓能這般替你效命打仗才對。」
    沈靜亦是一笑,道:「若是沒有我的江山,拓邑又要侵到哪里去?真心跟我作對的人早就死了,我還怕擔個區區罵名不成?」
    卻沒想到走了下到兩天就遇到了一小股北蠻強盜,也是拓邑子民。時局亂成這樣,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趁火打劫的也不在少數,劫住我們的這–群衣甲鮮明,身手伶俐,當數后者,不由得人要奇怪,他們來搶這群窮人,又想搶得些什么東西,怎樣看來,他們馬鞍子的成色都要比這一邊人穿的衣服好上几百倍了。
    當先領頭的是一個虯髯大漢,國字臉型,滿瞼橫肉,目光凶狠,騎在–匹棗紅馬上面,惡狠狠說道:「把值錢的東西全都給我留下來!」
    他言語甫出,我身邊的沈靜似是突然就愣住了一樣,周身都是微微一僵,我不解問道:「怎么?」
    沈靜的眼光在天邊溜了半圈,順到我的身上,說道:「沒什么。楚寒覺得我們該怎么辦?現在是打還是跑?」
    我盤算了一下路程,說道:「這里离凌關至少還要兩天,不如先看看再說?實在瞞不過去再跟他們動手好了。」
    沈靜點頭,笑道:「楚寒一向最擅長扮裝,這次倒要看你能不能做得像了。只是我近來受傷動不得武,一會儿万一動起手來,你可不要自己偷跑掉才好。」
    我有些惊訝,側頭看了他一眼,說道:「雖然我從沒覺得你的武功很好,但什么時候變成了文弱書生,我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沈靜壓低聲音,神神秘秘說道:「在下正是害怕被武功蓋世的神劍門傳人看不起,這才一直隱瞞,沒想到終究還是要被你知道,果然是時運不濟。」
    我未置可否,只想著怎樣把他甩給強盜會做得漂亮一點,這般的油腔滑調,小炒清煮,便是直接下酒做配菜也是足夠了。
    強盜們這時已經衝進隊伍中間,挨個儿的搜查,男女老幼皆不放過,人群頓時亂了起來,哭喊馬嘶的聲音不絕于耳,有几個不服气的,竟不是他們三招兩式的對手,被明晃晃的刀光一逼,又安靜下來,只剩下一片低低的哭泣聲,他們身上卻也實在沒有什么太值錢的東西,免不了被推推搡搡,呼來喝去,稍有反抗的更是拳打腳踢,總算這些人還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那种,沒有傷人性命,阿三的娘不住地在旁邊低聲說著「造孽」之類的話,一邊拉緊阿三的胳膊,不許他亂動亂說話,我跟沈靜算是這里面最富裕的,更是被好几個人反覆搜了一遍又一遍,沈靜眼神冷厲,不發一語,我反倒要替這群強盜嘆气,被沈靜記恨真是不下于捅掉大馬蜂窩,不曉得將來會被怎樣報复。
    后來他們看實在沒有多少油水可撈,又把目標轉移到牲畜上面,好些人去拉韁繩,言道要全都搶回去,正好這几天用來加餐。草原上沒有固定的糧食,全要靠牲畜過活,此言一出,牧民們的臉色頓時全都變了,–個紫黑面龐的牧民突然站了出來,大聲說道:「大王!你們也是草原上的漢子,但凡我們身上有的,不論是金是銀,你們看得上就全都拿去,但是牲口就是大家伙儿的命,無論如何你們不能把所有的牛馬全部搶走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跪了下去,有他領頭,其他人頓時也跟著全都跪了下去,不住叩頭,滿場人里除了強盜就只有我和沈靜還是站著,倒也都沒有從權的意思,只听那個強盜頭子大聲哼了聲,不耐煩說道:「盡說些什么廢話!不搶東西你們倒是想要我們都去陪你喝西北風么!」
    那個牧民顫聲說道:「大王,你們家中也有父母子息,現在生活不易,拿你的心比比咱們的心,何妨給我們留條活路?」
    好几個小強盜听他這樣說似有所感,面露思鄉之色,頭領大怒,策馬到那個牧民旁邊,舉起兵器惡狠狠說道:「我現在就宰了你,看哪個還要什么活路!」
    我看他們這樣強橫霸道,早也就有些忍耐不住,看到這里更是气忿,扔出一顆小石子打在他的刀上,大刀被彈得脫手,我就勢躍出,喝道:「住手!」
    沈靜在我旁邊只是嘆气,碎碎念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終究還是忍不下來。」
    我懶得理他,只作听不到,那頭領的注意力這會儿全都被引到我這邊來了,怒不可遏,卻又忌憚我剛剛那一石之力,把刀重又拾起來,皺著眉頭問道:「你是什么人?是想要強出頭嗎?」
    我臉上也貼著花白胡子,哼了一哼,索性擺出一副老气橫秋的架式,說道:「你來打劫我們,反怪我要強出頭不成?是你做事太絕,讓人看不過去。你現在老老實實把東西都還給大夥儿,我權當這事沒發生過,不然真把我給惹火了,少不了要讓你們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頭領怒道:「你以為你是什么人!?竟敢說這种大話,我先殺了你祭旗!」
    說著對著我直衝過來,凶神惡煞一樣,阿三惊呼一聲,道:「小心!」
    我站在原地不動,等他的馬到了身前才猛然錯身讓開,再反身一抓,拉著他的手腕已把他從馬上橫拽了下來,另一只手取過他的刀,反架在他的脖子上,輕聲問道:「你說你待如何?」
    眨眼之間,形勢已變,只沈靜未動聲色,其他人從牧民到強盜,一個個都像是呆住了一樣,良久牧民們才爆發出一陣歡呼,響徹草原,阿三衝到我跟前,語無倫次地說道:「商人!走了這么長時間了我竟然不知道你這么厲害!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說話,若連這等人都制不住,楚寒也不用再在江湖上廝混了,只問那個頭領:「現在你還有什么話說?」
     那人卻也硬气,性命只在我的指掌之間,卻說道:「你的武功比我要高強百倍,我确實服气,但你也別想制住我就要脅大家,你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人,我這么多兄弟沒有–個是綿羊,真要硬拚誰輸誰贏也不一定!」
    我把刀向下壓了壓,冷笑說道:「你要怎樣原本就不干我的事情,今天也只是給你個教訓,讓你知道做人行事不可以過份,我只說最後一次,把東西留下,你帶著你的弟兄走,以後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下次再讓我撞到,就留下命來吧!」
     松手把刀又扔回給他,那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手里面拿著刀愣愣地站在那里,沈靜輕皺了下眉,上前一步說道:「等等––」
    我探詢看他一眼,他似有猶豫,重又把腳收了回去,對那個頭領一笑說道:「這位大俠已經答應放你們走了,你還在這里發什么愣?你們做過什么事情早晚都會有報應,想來只不是在今天,以後倒要小心些了。」
    他說的輕柔,我卻听得出其中的意味,想想他剛才的一連串反應,竟是跟這班強盜不曉得有過什么樣的過節了,不過沈靜的閑事總是少管為妙,當下隨他去說,那人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接過一個嘍羅遞過來的馬韁繩,一句話不說帶著人逕自走了,很快遠方只剩下一股煙塵,牧民們這時全都圍了過來,塞外最為尚武,七嘴八舌每個人全是贊譽之詞,只差要把我說成神明轉世,天仙下凡,
    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卻是滿臉憂色,道:「英雄,你救了我們,大家都感激你,把你當成太陽,可是你走了之後這些人可能還是會來報复我們,那時候我們就是禿鷹爪下的雞雛,我們該怎么辦才好?」
    沈靜一邊收拾我們被弄亂的行李,一邊接過話去,說道:「老人家你不用著急,這兩天我們都會跟你們一起,只怕他們不來,至於過一陣子,我擔保他們也不會有那個命來找你們的麻煩了!」
     我坐在一旁看他收拾,听他大說狠話,不由得低聲說道:「沈靜,你少害兩個人,積些陰德,又會怎樣?」
     沈靜「咦」了一聲,說道:「難道你不知道我跟他們的仇恨不共戴天嗎?饒了他們我就該死了﹍﹍雖然寬宏大量也不是坏事﹍﹍嗯,楚寒能這樣關心我,真讓人高興。
     「﹍﹍沈靜,你的臉皮真是越來越厚。」
    對於這种人,我也就只剩下嘆气的份了。
    那一晚這群牧民殺了兩頭最壯的牛來款待我們,以阿三為首,几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聚集在周圍,不停嘴地東問西問,很快又被大人們赶開了,草原上的風俗,是越看重誰就越會勸誰的酒,我不敵他們的熱情,勉強喝了三大杯下去,雖然有內力壓著不會喝醉,終究不習慣這酒的味道,找個藉口赶緊溜開了。
    剛在一頂帳篷後面坐了一會儿,沈靜就拎著兩碗奶茶走了過來,很自然地塞了–碗到我手里,也坐了下來,說道:「大俠客千万不要醉了,快喝點東西解解酒。」
    「我這個俠客又哪里比得上他們恨之入骨的七王爺?」
    我順手接過來呷了一門放在一旁的草地上,沈靜卻笑道:「便是要有人怕有人恨才好,不然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正如我不怕你恨我,不怕你不喜歡我,卻很怕你視我為陌路,都是一樣道理。」
    他說得若無其事,我听得卻又有些不自在起來,酒勁上涌,臉上不由得有些漲得發紅。
    塞外的風光与西陲有些相似,一到晚上都是天做幕地為席,綠草如茵,無云時滿天星斗燦然,仿佛一伸手就可摘下來似的近,卻是恆久的我行我素,一心一意,絕然不理會人間的喜怒哀樂。
    沈靜的眼睛,卻也像星星一樣。
    不遠處人們仍圍著火堆唱歌跳舞,我突然有了–絲茫然,從來就沒有想過,會和他有過月下對酌的時候啊。
     何時竟這樣!?
     我的神思走得太遠,以致於遠遠的忽然傳來一陣陣馬隊急行的噠噠聲,我剛听的時候竟沒有反應過來,再想想才回過味來,想必是那些強盜找來幫手了。這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好一起解決了也好,只不知道他們會來得這樣快。
    沈靜趴在地上听了一會儿,站起來對我說道:「這次來的人不在少數,我怕其中會有拓邑的人,楚寒,我們要不要先避避再說?」
    我愣了一下,問道:「拓邑?為什么會想到他?」
    沈靜把剩下的奶茶–飲而盡,說道:「那強盜頭領是北蠻軍中的人,他倉促之間就湊了這么多人,恐伯只能是北蠻的軍隊。」
    我又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難怪看你像跟他結仇的樣子,你既知道他是北蠻的軍人,早先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絕不會那樣輕易放他們离開。只是我們現在走,這些牧民可就要遭殃了﹍﹍沈靜,你有傷在身,不如先去躲躲,我把來人引開再去找你。」
    沈靜一笑,半真半假說道:「我不告訴你自然有我的原因,似我這等睚眥必報的人,難得有人敢來招惹,哪里能白白就這么死在你手里,少不了要留著他的命以後好來拆筋挖骨,不過你既留下來,卻要我走到哪里去?楚寒莫不是怕本王在這里會拖累到神劍門大俠施展身手么?」
     我瞪他一眼,說道:「隨便你好了,只是亂軍之中斷手斷腳,不要說我保護不周。」
    「我若受傷,少不得要賴定楚寒一輩子了。」
    「真會做夢!」
     說話的功夫,馬隊已經越走越近,連那些正在狂歡的人也听得到了,音樂一下子停了下來,人人臉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來的卻是一隊身著北蠻正規軍服的鐵騎兵,一個執槍的軍官騎著馬走住前面,問道:「歐立,哪一個是你說的奸細?」
     日間所見的強盜頭領也換上北蠻的軍服,指著我說道:「大人,就是他!」
    「原來我已成了奸細,那么你有沒有跟你的長官說過你攔路搶劫的所作所為呢?」我向前走了几步:「我不過自保而已,為什么要說我是奸細?」
    「我自己犯下的事,我自己會認罪,你一介商人有那么高強的武功,這事就有蹊蹺!」他滿臉生無歡,死何懼的表情,卻也是個爭意气的亡命之徒,沈靜這時也走上前,在我旁邊站定,涼涼說道:「哪一個規定行商就不能會武功了?不然多遇到几個像閣下這樣的人物,豈不是早就沒有命了?」
    歐立有些語塞,執槍的軍官臉沉了下來,說道:「歐立犯了軍法,本官自會處置,兩位在這种時候尚能侃侃而談,讓我沙多好生相敬,綁回營去卻也不冤了,來人,把他們兩個給我抓起來!」
    立刻過來十多個士兵,把我和沈靜團團圍住,沈靜負手向天,對我點了點頭,道:「楚寒,這些人就交給你了,千万不得大意。」
    高人一等的架式擺得十足,我冷哼了一聲,說道:「你大可放心,少不得要給你留上兩個。」
    一邊奪過第一個士乓手里面的鋼刀,一招划過,光弧圓心一個圓圈,齊齊削過每個人的右手腕,直到我收招側步,他們的兵器才掉在地上,彼此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那一整隊北蠻兵全部看得呆住,沙多的臉色突然一變,失聲說道:「你﹍﹍我見過你!你是楚無憂!」
    我愣了一下,楚無憂這個名字,卻是我在林中跟拓邑第一次見面時用過的,那時候被他看到易容,又施展過武功,想必沙多就是從武功路數上認出來的,那時候千軍万馬都沒有怕過,這時候卻也沒有什么好否認的,我挑了挑眉,說道:「我是楚無憂,那便怎樣?這個人還是我朝的七王爺沈靜呢,你又侍如何?」
    沙多的神色卻變得恭敬起來,說道:「楚公子的功夫我見識過,沙多決不敢為難,不過沈靜那廝早就已經被我們大王斬了,想來楚公子還不曾知道。現在中原雖然小胜,但是皇帝亦死,群龍無首,我們大王侍公子的心意從未變過,公子又何必一意孤行,非要跟我們北蠻作對?」
    我跟沈靜對視–眼,不由得一笑,說道:「死也好,活也好,拓邑早晚會知道他做錯過什么,我是中原人,卻是要回中原去,你今天這是想要攔我么?」
    沙多听得皺眉,看了沈靜兩眼,說道:「楚公子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自然不敢也攔不住公子﹍﹍只是公子話說得不明不白,這個人卻是不能讓他跟著公子走了。」
    我揚聲長笑,說道:「我便是要帶著他一起走,倒要看你們誰能攔得住我?」
    沙多沉吟了一會儿,突然展顏說道:「公子執意要走那也請便,其實倒是我多心了,那沈靜坏了我北蠻大事,先是被廢了武功,後來又變成營中玩物,歐立便曾是入幕之賓,想來不死亦是廢物,如何能有臉面活得下去?」
     他亦是個厲害人物,稍有疑心沈靜身份,立時就要把話說出來敗坏他的聲譽,那短短兩句話,我卻听得胸中一緊,只覺得像是晴天憑空響起炸雷一樣,腦中嗡嗡亂響,一時間也覺不出什么滋味,只把眼睛去看沈靜,极盼他能出言反駁,卻也知道沙多不會無的放矢,沈靜的神色卻是如常,淡淡說道:「想不到沙多大人真是清楚。沈靜活不活得下去,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大人無關,只我們的去留跟大人有關連,大人卻說留不住楚寒,那我們也只好走了。大人亦不妨告訴拓邑,青山不改,綠水常流,我終有再見到他的那一日。」
    沙多的臉頓時紫漲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跳起來,似是想要上前,終是估量不是對手,又有所顧忌,還是把路讓開了,沈靜拉著馬的韁繩,當先走了出去。
     我混混噩噩地緊隨其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沙多的話這時才一點點消化完全,心里面漸漸酸楚疼痛起來,那樣高高在上的七王爺,連普通人碰他一下都要嫌髒的人物,怎么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又怎么可以遇到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楚寒,他本不該被北蠻抓住的。
    如果,不是為了楚寒﹍﹍
     周圍早已經安靜下來,一點人聲都听不到,我停下腳步看向沈靜:「沙多說的都是真的。」
     難怪他的武功沒法施展,難怪他看上去總是一副憔悴的樣子!
    「為什么早些沒有告訴我?」<
    你不是喜愛我,想要得到我嗎?這是何等的好机會啊!?
    沈靜嘆了口气,直視我的眼睛,說道:「楚寒是在內疚嗎?其實你完全不必這個樣子,一則武功還可以再練,二則我就是練得再好也是打不過你和哈森,又有什么好可惜的?至於那些齷齪事,我便在意也就只是一時半刻,哪里便是天塌下來了?要知道我可是沈靜,堂堂中原七王爺,將來注定要君臨天下的人,天底下只有我看不上的,沒有可以打敗我的,豈會被這樣的小事所傷!?」
    「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沈靜的表情卻突然一變,痞痞說道:「不過,你要是非要多想那也沒有辦法,沈靜求之不得,今後楚寒就是我的人了,要好好安慰我。」
    「你﹍﹍真是想得美!」
    我微一愣怔,回過神,終是忍不住要來駁他,剛壓在頭上的沉甸大石卻終於減下了重量,沈靜望定我輕輕喟嘆,道:「楚寒是最純淨的人,所以我也只會用最純淨的手段來得到你。我曾經對你不好過,我也曾為你不好過,那就當我們扯平好不好?讓我們重新開始,你要是還覺得不夠,沈靜用一輩子來陪給你。」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目光灼熱溫柔,月夜星光下更顯得丰神如玉,整個人已變成了漩渦,生生可以把人給吸進去一樣。
    一花一世界,
     一樹一菩提。
     心頭驀然柔軟起來,我輕嘆口气,把手微微探出來,立刻就被拉了過去,連帶著整個身体,緊緊地箍在身邊。昔時天神大戰,共工一怒撞毀不周山,天塌地陷,女媧補天,取東海大鱉四肢支地,煉江邊蘆葦得其灰,五彩頑石得以合天攏地,沈靜於我,也就只是那–塊石頭而已,隨四時季變,時陰時晴,春風冬雪,凍曾是他,暖也由他,悄悄地,慢慢地,卻也把日月都支了起來。
    只當為人除去一害罷,卻又如何能輕輕易易就饒了他去?
    楚寒此生此世,原來竟已是注定辜負信蘭。
    楚裕元年,信廣王沈靜即位,世稱成帝。楚裕三年,出兵北蠻,其後四年,平北蠻,定四方,國富民強,我朝由此中興。成帝在位四十七年,未立后妃,無子,年六十八,無疾而終。
    楚寒,晉陽人,生於丰嘉十二年,卒於楚裕四十八年冬,丰神俊秀,時人無出其右者,為成帝建業之肱股之臣﹍﹍
《全書完》


番外
一、 名字
    我的名字是哈森。
    我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商賈,家財万貫,据說年少時風流倜倘,至今也是妻無數,我的母親就是這其中的一個,但她卻是胡姬,金發的波斯美女,胡姬壓酒勸客堂里的胡姬。
    我的皮膚因此偏於黑色,二哥叫我黑鬼,黑鬼也是我的名字。
    雖然二哥他并不討厭我,他的眼里,從來就不曾有我的存在。
    二哥從小就有神童之稱,七歲成詩,過目不忘,見過的招式,轉身就能自己使出來,是生來就要站在人上頭的人,當他還小的時候,二哥也只是父親用來到外面炫耀的一個工具,但當他長大之後,結交的都是有名的才子,官場上的名士,鄭家因他而更加顯赫,而那個時候,我正在書房里為背不下一全本的三字戲經而發愁。
    二哥大我七歲,從記事開始,我就要抬頭才能看得到他。<
    教我們讀書的夫子是一個滿臉都是皺紋的老家伙,留著一大把長到胸前的白胡子,除了我之外,我的兄弟們都拽過它,我學得很用心,雖然成績最不好的一個也是我,有一次夫子對我嘆气:「黑鬼,你天生不是個讀書的料子,我看你身強体壯,還不如干脆就學武功呢?」
     我憨憨一笑:「我愛學這個。」
    誰又肯教黑鬼學武呢?士農工商,秀才排在第一,我雖然笨,卻也懂得做人該知足,最忌的就是舍近求遠。
    每年年末,我們家的兄弟姐妹都會聚在一起,由夫子出題,我們來做,那是爹對我們的考試,答得好的,就能得到獎勵,不是普通的金銀,全都是一些難求的珍品,北海里的合浦珠,极品的藍田玉,從我記事以來,每年得到這些的都是二哥,每到過年的時候,我最快樂。
    我娘死的早,据說爹對她也曾有過著迷的時候,但後來就不行了,除了這身黑皮膚,她留給我的東西并不多,都是些不值我的小玩意,諸如鍍金的銀耳環,還剩下半匹的上好過好綢緞德行,以我的長相,根本就用不著,我可以想像得到別人會說什么:「丑人多做怪。」
    就算他們不說,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但是在那里面有一個唯一的例外,那是一套雕滿人形圖案的銀杯,一共八只,娘還在的時候,從來都愛把它們放在手里摩娑,愛不釋手的樣子,竟是一刻也舍不得放下。我因此也就對這套銀杯上了心,有趣的是,盛滿酒的時候,那里面一個個小人真像是會動一樣,姿勢飄逸,儼然武林高手,名家風范,我跟學照做,有一种舒服的感覺,動作竟真的靈活了許多,雖然跟書本無關,練的時候我卻也真是興致勃勃的,常常會有傻心思,要是這真是一套武功高手的圖譜可就好了,只希望有一天我的武功能夠贏過二哥,做過一個夢就是,眾目睽睽之下,千鈞一發之際,我猛然地衝了出去,把二哥從刀尖底下拉了出來,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拜這個夢所賜,有時候在練武場上也真會有那樣一种錯覺,兄弟們的一招一式,在我看來都像是普通一樣,總覺得要是我來出手,一招就能把人家的兵器打掉一樣––要是真有這樣的事情,只怕我們的肚皮都會破掉,我是笑破的,別人的也是。
    十月廿五日,洛陽太守周審做五十大壽,爹帶我們兄弟賀壽,本來沒有我的,是四哥一句話:「算了,帶著黑鬼過去,也是個稀罕物,讓外面那些人跟著長長見識。」
    大家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我也笑,真好,又能跟二哥一道走了,四哥是好人。
    路上碰到劫道的強盜,二哥的師父是金龍道人,三哥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四哥的師父是大興庄庄主,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我都替那些強盜覺得可怜,但是眼看就到了洛陽地界,卻碰到了硬茬子。
     那是一男一女兩個怪人。都拄著拐杖,滿臉皺紋,年紀一把了,偏穿紅褂綠,顏色极為新鮮,說起話來陰陽怪气,道:「把九龍一气珠留下來,別的我們也不為難你們,就一個人留下只胳膊來吧。」
    「放屁,滿嘴胡說八道,我看是你們把命留下來吧!」手底下的家人頓時鼓躁起來,二哥的眼睛卻是眯了起來,輕聲說道:「黑煞二怪。」
     他的手已經扶在劍柄上,從來都沒看見二哥這樣緊張過,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那老頭嘿嘿怪笑,從拐杖里抽出一把劍來,又長又闊,道:「原來都不走,那老頭子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只不過轉眼之間,竟已有兩個人倒了下來,細看那兩個人,一招一式也不見得如何繁复,卻是快而有用,點到哪里,哪里就是血光一片,二哥咬了咬牙,驀地大喝一聲,道:「住手,我給你們東西!」
     那個老太婆瞅了他兩眼,卻嘆了口气,說道:「晚啦,晚啦,現在九龍一气珠我們要,你們的命我們也要!老婆子等著拿你們的心肝下酒呢。」
     二哥的臉騰地漲紅了,馬上又白了下來,沉聲說道:「二位老前輩,我們不過都是些后生小輩,有眼無珠,何必這樣赶盡殺絕?」
    那老頭子上下打量他,笑了笑,說道:「你這年輕人本是不錯,不過你既知我們是黑煞二怪,如何又不知道我們的脾气?任你天王老子也好,我們從來不講里的。」
    「那就試試看好了!」二哥手里的劍猛地向他刺過去,破釜沉舟一樣,速度极快,那老頭像是攔擋不及,手里的長劍側了側,人也向后仰去,旁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我瞧著卻只覺得不妙,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衝了出來,一手把二哥推開,順勢奪過他的劍來,架在了那老婆婆砍向雙腿的一劍––竟真的擋住了。
    那兩個人一齊「咦」了一聲,男的問道:「黑娃娃,你是誰?功夫不錯啊。」
    我不些無措,只是說道:「我不會功夫。」
    「不會功夫能擋住我們的劍!?你想騙誰?」那老頭子的胡子都要翹起來了,我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沒騙你,我真的不會功夫。」
    「哼,那你就等著領死吧!到了下面再跟閻王說你什么都不會!」
     寶劍又招呼過來,這一次竟是兩個人一起攻過來,我手足無措,只好順著劍勢避讓,手里的劍亂揮亂動,反倒覺得累贅,從沒想過,原來竟是埋骨此處,我還不到二十歲,委實還沒有活夠啊。<
    耳邊突然響起了二哥的聲音,道:「黑鬼,別光是躲,出劍!」
    他從沒對我說過什么,我一惊,手足這時候竟都僵住了一樣,男怪一劍砍過來,險險劈斷我的脖子,周身都是冷汗,二哥的聲音惱怒起來,道:「別走神,出劍刺他們!」
    「是,二哥!」
    這一次我的劍應聲刺了出去,那老頭竟側身閃開,老婆子不要命地攻了過來,我平平的揮劍過去,她猛地又急急退開,倒像是害怕我的寶劍一樣,突來的惊异,我順熱把劍又送了出去,只是挑我覺得像是弱點的地方,几招過后,跟那老婆子兩劍相交,并不覺得受到什么太大的力道,她卻受不住似的向后輕仰了一下,臉上青气一閃而逝,大喝一聲,猛地退出三丈外,恨恨罵道:「好大的力气,黑小子,你他娘的可真會裝蒜!」
    「﹍﹍什么?」
    正在這時,遠處突然有一道綠光升上天空,發出好大的一聲,黑煞兩皺了皺眉,女怪哼道:「算你們好運,你們一家的命權且記在那里,老娘早晚有一天要把你們全都做成活尸,天天挂在那里看,那才能解气!」
    男怪有些不耐煩的道:「快走快走,主上還在那里等,哪有時間同他廢話!」
    如同來時一樣突然,兩個人一齊退走,向著發出信號的地方,轉過兩個彎就不見了。
    我是天生遲鈍的人,看著自己的雙手,久久都回不過神來,哪里來的,什么時候的事情?這竟是我?二哥!
    「二哥,你是怎樣了?有沒有受傷!?」
    二哥并沒有答我,卻盯著問道:「黑鬼,你從哪里學來這么一身上乘功夫?」
    「我真的沒有學過,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會了﹍﹍」臉上突然一熱,從小到大,我那從來都沒有正視過我的二哥,他正全神貫注的打量著我﹍﹍
    「是么?自己也不知道?那就算了。」
    二哥輕哼一聲,不甚高興的樣子,我一下子有些慌了,他一定是認為我在說謊,可是,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從沒有這么恨過自己的口拙。
    爹坐在車里頭仍在發抖,早就已經嚇破膽了似的,我第一次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的身体變得肥胖,臉上也有了一絲絲的皺紋,這就是娘曾經那樣喜歡過的人么?歲月摧人老,皇帝大臣也躲不過,何況我們就只是一介凡人。
    我的眼睛從爹身上移開,卻轉回到背對著我一言不發的二哥身上,他的武功本不如黑煞二怪,卻不卑不亢,不慌不亂,神采飛揚,讓人如何不去心折。
    我想像不出二哥老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每個人都對我的武功來歷十分好奇,卻沒有人再來問我什么,我十分害怕黑煞二怪會再出來,沒想到一直到進了周府,卻一點波折都沒有發生。
    周家亦是家底殷實的大家,只是周老爺子平時常住的一棟宅子,已是裝飾得雕梁畫棟,富麗堂皇,他并沒有太招呼我們,因為府上這時已先到了一位貴客––當今皇帝的第七皇子,信廣王沈靜。
    我家雖然是大富,与他相比也就成了云泥,也只是遠遠的一瞥,沈靜似乎是一個長得很清秀漂亮的人,我一開始并沒有太多留意,但二哥見到他之后眼睛卻一下子亮了起來,撇開眾人,迎著七王爺直直走了出去,自我介紹說道:「七王爺安好,在下永州鄭展,本是与父親同來為周伯父賀壽,沒想到竟能在些巧遇王爺,真是三生有幸。」
    一顰一笑,俱是文采風流,我瞧得心頭一跳,只想把天底下的東西都送出去給他,若能換他一笑,沒想到那沈靜竟是生來的傲慢,二哥那樣誠心与他結納,他卻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鄭先生是么?幸會了。」
    委實欺人太甚!
    我瞧得心頭火起,若是自己也有本事在身,恨不得能出去搶白兩句才好,一向心比天高的二哥不知為什么卻并不生气,臉上帶笑,自己跟在了沈靜的后面,觀其神情,倒似受了多大的抬舉一樣。沈靜卻沒有再同他多說話,走了几步,眼睛轉了轉,突然落在我身上,問周審道:「那邊高個子,長得有些像异族人的,不知道是哪一位?」
    周審還沒說話,二哥已經進前一步,說道:「那是在下兄弟,母親是异族人,所以才有一副這樣的相貌,在家我們都戲稱他是黑鬼,王爺若是覺得有趣,不妨喚過來說話。」
     沈靜微微一笑,道:「本王正有此意,如此有勞鄭先生了。」
    二哥依言走過來,壓低聲音對我說道:「黑鬼,這七王爺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他要見你,是你一輩子修不來的福气,千万不要亂說話,給鄭家丟臉!」他臉上的肌肉輕輕顫動了一下,我瞧著奇怪,只覺得從沒見過這樣的二哥,那天遇到黑煞二怪的時候倒比他現在要好一些。
    不過不管怎樣,二哥能如此看重我,同我這樣說話,心里頭還是難掩的高興。
     沈靜上下打量我,突然饒有興致的問道:「我听說鄭家在城外遇到手下從無活口的黑煞二怪,偏又能全能而退,都是你的功勞,偏你自己卻從來都沒有習過功夫,可有此事?」
    我點了點頭,道:「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黑鬼。」
    沈靜笑了起來,道:「黑鬼只不過是個綽號,豈有有真叫的,我是問你自己的名字,你父母給你起的那一個。」
    還有這么一回事么?我想起了母親在世的時候,那時候,我的确并不只是被叫做黑鬼––
    「我的名字叫哈森。」
    沈靜又是微微一笑,道:「哈森是么。的确不錯,那么哈森,你愿不愿意跟在本王身邊?以你本身的資質,本王再為你找來名師,勤練武藝,他日定是不世奇材。」
    二哥的臉一下子變了,表面上仍是陪著笑,可是我就看得到那下面駭人的陰霾,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哪里會舍得离開!
    「王爺,哈森不愿意。」
    「不錯,哈森只是個外族人,為人駑鈍,几分蠻力,一時之勇而已,王爺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二哥竟也急急說道,我心頭一喜,從來不知道在他心里我竟有如此地位,我看得出他极想結交這位七王爺,沒想到這時卻也能替我說話。沈靜看了看他,再瞅了瞅我,突然又是一笑,道:「既如此那就算了,不過哈森你記得,本王的門隨時為你敞開。」
     我虛應了一聲「是」,二哥的臉色卻又變了。
    當天晚飯后,他破天荒竟到我房里為了,表情亦是從沒有過的親切,道:「哈森,你的功夫委實不錯,只怕二哥早就不是你的對手了,但你若是無師自通,那總也有密本圖譜之類的東西吧。」
    母親的遺物我并不想讓人看到,若是別人問我,斷斷不能告訴他,但這是我的二哥,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我只是照著一套銀杯上的人形做過,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個。」
    二哥的眼睛亮了亮,問道:「也有可能,那套杯子現在在哪?我看一下,就知道是不是了。」
    我從包裹里把銀杯拿出來:「二哥若是喜歡,拿去就是。」
    他若是真正需要,我的命隨時都可以給他,又豈在乎區區這么一套杯子,二哥伸手接過杯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既如此我就拿回去看看,若真能看明白,不用王爺去請明師,咱們自己也能武功更上一層樓。」
    他看上去開心,我也傻傻的跟著笑起來,能听到二哥同我這樣說話,能看到二哥這樣的表情,此生已是別無他求,說不出來的高興,想不到我終于有一天也能對他有用了。
    二哥卻再沒來過,也沒跟我提過要還杯子的事情。
    我自然從來沒有介意過。沒想到周老爺做壽當天,一下子卻又發生了大事,壽宴上酒席擺了不下百桌,七王爺和爹二哥他們都坐在首席,本來沒有我的位置,都是沈靜一句話:「本王最喜歡武功高手,快把哈森也請上來。」
    二哥竟也挽著我坐到他身邊,他的眼睛亮得懾人,我只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快活,席上都是西域的來的美酒,也不用人勸,酒到杯干,來者不拒,吃到耳酣腦熱的時候,二哥竟對我笑道:「兄弟好酒量,我也敬你一杯。」
    我忙站了起來,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多謝二哥。」
    二哥一下子笑了,眼睛彎彎的,少有的開心,不知怎地酒一下子洒了出來,濺我一身,他忙伸手擦試,道:「可見得我是真喝多了,幸好是自家兄弟,我幫你弄干淨––咦,這是什么!?」
    他突然從我的腰帶內拉出一個栓著紅繩結的珠子,穗子是用上好的絲線打成,珠子本身也是碧綠瑩瑩,看上去像是水滴一樣:「九龍一气珠!?哈森,這不是爹給周老爺的賀禮,怎么會在你這里!?」
    席上頓時大嘩,爹的臉色又紅又白,喝道:「黑鬼,這是怎么回事!?」
     我說:「我不知道。」
    「胡說八道!東西在你身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爹完全气急敗坏,我還是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二哥在旁邊勸道:「爹,你別這樣,也可能是別人放在哈森身上的。」
    爹冷笑一聲,說道:「他武功那么高,誰能往他身上放!」
     二哥語塞,不再說話了,周老爺忙打圓場說道:「不管怎么說,東西找到了就好,再說這原也是鄭家的東西,沒什么好追究的。」
    「那怎么可以!」沈靜本來一直在旁邊笑吟吟的看戲,這時卻突然說道:「王子犯法都是与庶民同罪,這件事一定要查個徹底才行,依本王看,有一件事必須先弄清楚,周老爺,你把九龍一气珠放在哪里?」
    周審道:「就放在下官的庫房里,那里机關重重,等閑人絕對進不去,不過鄭家賢侄武功的确很高﹍﹍」
     沈靜截住他要說的話,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先到庫里看看,九龍一气珠絕不可能平白無故失蹤,万一不是哈森所為,也莫要冤枉了好人才是。」
    二哥的手抖了一下,周審的臉卻變白了,道:「七王爺,依下官看,在座都是親朋好友,珠子找回來就是了,實在沒有繼續追查的必要,還望王爺体諒。」
    沈靜的臉卻一下子板了起來,厲聲喝道:「哪有這等說話,身為一郡之長,你把國家律法看成什么!?周審,再敢多言,我先治你的瀆職之罪!」
    周審頓時面若灰白,輕聲求懇道:「王爺﹍﹍」
    沈靜完全不給周審說話的机會,看上去儼然包公再世一樣,我瞧著卻只覺得有些不解,他若果真是如此憂國憂民,清廉通透的好官,二哥何以又會對他如此恭敬佩服呢?我的頭微微昏沉了一下,很快就過去,身上略有些無力。
    周審庫房建得嚴密,走到里面一共要有三把鑰匙,大門一開,珠光寶气,人人眼前都覺得一亮,沈靜使了個眼色,他身邊的一個隨侍當先走過去,撿起几樣東西細看几眼,道:「王爺,這些大都是真品。」
     沈靜嘖嘖連聲,問道:「周老爺,不知你的珠子是放在哪儿的呢?」
    周審臉色十分難看,走到一個格子里翻揀了兩下,回道:「稟王爺,下官家里的寶珠的确不見了,看來哈森果然是賊人。」
    沈靜輕輕笑起來,明明那么清秀的人,這時候卻顯得有些陰險,道:「是与不是,我看倒是小事了,以你區區一個洛陽太守,就有此行身家,實在讓本王惊訝呀,周審,你可知罪!?」
    周審呆站了半天,嘴里囁嚅著「王爺」,身子驀地軟了下來,伏地哭求道:「王爺饒命!」
    沈靜一笑,輕輕巧巧說道:「你自己都不幫自己,本王又有何辦法可想?哈森,你說實話,那珠子真的是你拿的嗎?」
    他的眼睛定在了我身上﹍﹍我搖搖頭,說道:「我沒拿過。」
    「真正的九龍一气珠是煉藥的圣品,你這么一個粗人拿它,本就沒什么用處,何況你自己現在也被人下毒,天底下哪里會有這樣的笨賊?鄭展,本王若問你珠子哪里去了,你可會實話實說?」
    二哥強笑道:「王爺這話從何說起?」
    剛剛沈靜旁邊的那個人突然一聲斷喝,道:「大膽!王爺奉旨而來,為的是尋回大內失竊寶物,我們明明白白看到你昨夜進到庫房,盜走九龍一气珠,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你還想要抵賴么?那邊地上的玉佩,竟不是你昨日戴的么?」
    角落邊上明晃晃的擺著一塊白玉,正是二哥時刻都不离峰的玉佩,沈靜仍是那副清雅閑适的表情,二哥的臉色卻已經變了,我瞧著這兩個人,不知為什么,竟覺得跟他比起來,二哥也是有些顯得老了。
    正想得出神,毫無預兆,眼前突然又是一黑,我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昏迷之前,只覺得有人從我手里輕輕巧巧拿走了那里九龍一气珠﹍﹍沈靜?
     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張小榻上,整個屋子裝得雅致小丫頭探頭進來,看見我就笑道:「終于醒了,我這就告訴王爺去。」
    沈靜果然不一會儿就來了,道:「鄭展想要害你,又忌憚你武功太高,就先把九龍一气珠放在你身上陷害,同時讓你喝的酒里已經下藥,到時候你被誣陷,他再趁机動手,說就是自殺什么的,就沒有几個人會怀疑了。」
    他說著微微一笑:「哈森,本王實在很喜歡你,你可愿意留在這里?」
    我說:「讓我見一見二哥。」
    沈靜盯著我看了一會儿,說道:「好。」
    我的心跟著跳了起來。
    二哥見到我先是一愣,沉默了一會儿,突然說道:「那珠子的确是我放在你身上,酒里的藥也是我下的。」
    我點頭,說道:「是,我知道。」
    他又愣了一會儿:「但那顆珠子是真的,沈靜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他也想要,我看黑煞二怪根本就是他的人!找我不過是抓著替罪羊了,他之所以抓周審,也不過是因為周審在朝廷上是太子一派,想找藉口而已。哈森,他只是想要利用你。」
我說道:「是。」
    看著我,像是惊訝我為什么會這樣子冷靜,隔了一會儿才試探地說道:「但是你的功夫還是比他們高,哈森,我們兩個人一起离開這里吧?」
    我又點了點頭,二哥的頭發沒有梳整齊,臉上也有被人打過的痕跡,看上去竟是狼狽:「二哥,要是你老了,我會幫你。」
    我輕輕把門合上,沈靜一個人站在院子的樹陰底下,我走過去對他說:「七王爺,我愿意留下,請讓我留在你身邊。」
沈靜瞅我半響,點了點頭,說道:「哈森,你比沈靜想的還要出色。」
我的心「怦怦」又開始跳,周身的血都熱了起來,很快樂,真幸福。
    在我的衣服上沾著二哥的一滴血。
    他知道我喜歡他,他知道我對他言听計從,他知道我心甘情愿為他去死,但他從來都不知道,那一個明月之夜,我在門縫里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大哥推進池塘,從那之后,我的眼睛就再也不能從他的身上移開。
    哈森生來崇拜強者,無關情愛。


二、我的一家
    我叫裴威遠,靖安侯裴幕天的長子,母親裴氏秀娘,弟弟裴信蘭,我們是雙生兄弟,在我的心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爹和娘以前曾因誤會分開,娘帶我們兄弟在大漠中生活,一過十几年,但爹終于還是把我們找到了,當他滿身盔甲,威風凜凜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父親!
    我一直都想有父親––這個心思我從來都沒敢跟娘說過,連信蘭敢不知道。
    隨之而來的榮華富貴跟這相比就一點都不算什么了了,我成了小侯爺,錦衣玉食,駿馬雕鞍,沒什么好稀奇的地方,男子漢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求取功名,建功立業,本就是份內之事,佩吳鋦,騎駿馬,收取關門,沒有父親,裴威遠自己也能做到。
    老天沒有薄待我,但這樣事事如意的生產,也總是還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我最擔心的是我的弟弟信蘭,做為一個男孩子,信蘭長得太不健壯,雖然也曾同楚叔叔修習過武功,但看上去還是一副書生的樣子,身形羸弱,身体總也不好,時常生病,楚叔叔百般為他求取藥材,總也養不過來,說起來楚叔叔,他的來歷相當大,他是神劍門的關門弟子,我這一身蓋世神功就是從他那里學來的,在大漠時他就教過我和信蘭,后來隨同我們一起入京,當年也同皇上一起,退過北蠻的大軍,是在陛下面前一等一的紅人,几乎要到了說一不二的地步,別人睡在宮中是大罪,他常常同陛下商議朝政,一談就是一個通宵,甚至在宮中本就有他專門休息的一座偏殿,他和陛下兩個,都是我最崇拜的人。
    又,爹娘這兩天忙著要幫我說親,丟來一大堆畫像讓我挑,煩也煩死了,二十五歲的男人沒有成親很奇怪么?我天生就是向往自由的人,這么早就把枷鎖套在身上,豈不是天生的笨蛋?就沒見有人去煩信蘭,果然身為長子就是有奮斗目標不可推卸的責任嗎?因此我給他們提出了三個要求:一是必須身材小巧,二是要美若天仙,三是聲音甜美,悅耳動听,能一下子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人絕對是少之又少,這下子果然把他們都給難住了。
    得意。
    不過他們也實在太笨,都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就都沒有人發現,江叔叔家里的婉儿就是最佳人選嗎?
    真是一群笨蛋!
三  兄弟
    我時常頭疼。
    到現在,已經記不得頭疼過多少次了。
    但我還能清楚的記得,頭第一次開始疼的時候,
    父皇有十多個儿子,這里面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身份權力繼承皇位的,母妃身份的高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我很幸福有一個做貴妃母親,而且我是三皇子,如果大皇兄和二皇兄都當不成皇帝,那么就該要輪到我了,到時候整個天下都會是我的,我可以盡情按著我想要的去做,我應該能做一個流芳千古的名君,就算做不到那一步,讓全天下人都要自己面前俯首稱臣,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只是想像已是興奮,這原就該是我的天命。
    僅管如此,所有的兄弟對我來說卻還都是敵人,我絕不能夠掉以輕心,在一般人家得不到父母青睞的后果是窮或是富;而對于我們來說,能不能成得了那個唯一就是生和死。
    只除了一個人之外。
    我還在猶豫。
    那是我同母親的弟弟沈靜,比我小了兩歲的七皇子。
    他的能力很強,他的心也夠狠,沒有人知道,在那副完美的面具之下阿靜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很早就已經清楚,在這么多兄弟里面,他絕對是我最大的威脅,一直也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到底要不要趁早殺了他呢?
    先下手為強是對的,但他卻也是我唯一承認的。
    嫡親的弟弟。
    我還在猶豫。
    頭疼出現得毫無預兆,那天我本來正在靶場練習射箭,突然整個頭就像是要炸開一樣,那一瞬間,什么也不能想,我的整個世界就只剩下那扑天蓋地的疼痛,弓是什么時候掉到地上,我是什么時候被人扶回寢宮,這些事情,我全部統統不知道。
    清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應酬上,面前是垂淚的母親,和面無表情的弟弟。
    然后我知道,我已經被判了死刑。
    母親說,這是一种無藥可醫的絕症,沒有人可以帶奮斗目標這种病活過三年。
    我把床頭的藥碗砸在她的身上。
    黑褐色的藥汁染黑了母妃的長裙,一向那樣高貴風儀的母妃卻摟著我嚎啕大哭起來,我的怨气不可自抑。我本是最高貴的皇子,我的前途光明遠大,為什么,為什么,在我那樣美好的未來完全沒有展開的時候,一切就要在這里終止了呢!?
    全天下有無數的人,如果可以,請不要讓我得上這么一种病。
    阿靜在當天晚上找到我,我恨恨地瞪著他看,憑什么他就要那么健康,憑什么他就什么事情都沒有!?真的不行的話,就大家一起去死好了那一刻,我恨天底下所有的人,他卻對我說道:「有的孩子剛生下來就死了,有的人生下來就是殘疾,有的人得了病明明可以治好,卻偏偏拿不出買藥的錢業,皇史,你生為皇子,衣食無缺已是幸運,莫要要求更多。」
    「那是因為得病的人不是你!」我喊得聲嘶力竭,阿靜的身子始終站得筆直,道:「不錯,我很幸福,可是你又能怎么樣呢?這是天意,沒有人希望你得病,卻也同樣沒有人能夠改變它,你只能接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的,与其將來被我殺了,還不如保有這一份兄弟情份,如果天底下還有那么個人殺了他會讓我難過的話,那個人就是你沈淵,過來幫我吧,淵哥,我們是同胞兄弟,血肉相同,我的就是你的,我做皇帝,就是你得天下,我會代你活下去的。」
    真是信口開河,一廂情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淚:「自欺欺人﹍﹍但是,是的,你說的得,我還是會幫你的,阿靜。」
    畢竟,全天底下只有他一個,才是我嫡親的弟弟。
    如果我已經注定活不下去,那么就讓他來代我好了,雖然我們彼此都明明白白,我們畢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体,這一點,就如同我的病一樣,沒有人能夠改變。
    再后來,阿靜竟然也會喜歡上人,那樣冷血冷心的一個人,我從來就沒有想過竟也會有這么一天,那個人名叫楚寒,玲瓏美玉一樣,是一個完全配得上阿靜的人,卻恨阿靜入骨,阿靜竟能因他變得不似他自己,屢屢放過他,隨著他的一喜一怒高興悲哀,最后竟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真想殺了楚寒。
    不過那是阿靜的人生,我不該插手,卻也因此開始好奇,真心喜歡一個人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得到那么一個人,竟像就已經得到了天下﹍﹍如果可能,其實我也想要有一個自已愛的人,凶狠潑辣的母老虎也罷,滿臉雀斑的小麻子也好啊,我可以不是三皇子,我可以相貌平庸,我可以家徒四壁什么都沒有,但是請讓我身体健康,長命百歲,可以与我愛的人相守到老––為了這個,我會拿這個皇帝的寶座去換。
    也或許,我是在為自己根本得不到的東西在痛苦了。
    母妃曾說過,得了這個病沒有人能夠活上三年,今年我卻已經二十八歲,活過八年多了,雖然近兩年來,每夜每夜我都在頭疼,地獄一樣的光景,但是我還是不能死,以前,是沒有看到阿靜當上皇帝,不甘心去死,現在,則是要等他回來,我要把這個皇位還給他。
    我堅信他不會死,不過如果万一,要是這世上已經沒有阿靜這個人,那么,干脆就讓這個天下大亂吧!
    我得不到的,任何人也別想要得到,除了我自己的骨肉兄弟,如果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的希望我就是阿靜,能夠健健康康地活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偏偏,卻很少有健康的人能夠知道﹍﹍

米糖 2009-3-9 22:48

好‘古老’的文~
N年前看過
現在再回顧一下~ ^ ^

janet_lam 2009-4-11 07:58

好長好長喔,,,,,,不過好睇,,,,,,

夢想 2009-4-12 10:44

呵~我現在的心情很複雜呢,是一篇好看的文章

sweetcandi 2014-8-24 16:27

相當精彩的文.
看到最後, 不得不佩服沈靜這個驕傲狠辣的七皇子, 經歷了苦難, 郤能處之泰然.
番外也很好看. 希望沈淵可以活得長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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