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日 2008-12-20 10:03
【塚不二】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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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闌珊，綠意蒼勁，層巒疊嶂，直透雲端。山之彼岸，吊鍾花開，微風過處
，葉並葉，鈴鍾相撞，無雄渾震耳之音，亦有秋氣磅礡之勢，碧空麗日，意尤
甚。
無來處之來處，輕紗飄渺，白素無邊，少年斂起衣擺，腰間玲瓏蕭管作鳥鳴之
音，撲翅奮飛。疾行三兩步，連那螻蟻都不曾傷得分毫，草木雖非，人盡有情
。
若不在此間混跡已久，恐怕連他也難以覓著聲音落點。前些天不知何處飄來訛
言，傳昆山上有熊出沒。獵戶們遂在山中布下陷阱，非但意欲橫加阻止，只恐
利器傷及不相幹的生靈。方才那聲鈍響就連腳底都在震顫，捕著猛獸還好，否
則又免不了一番周章，思及此，頭疼不已。
阱深3尺，其上鋪以麻繩，筆直交錯，網羅縱橫。塵埃落定之時，聞得幾聲咳嗽
，不由得悶笑一聲，此人駑鈍如熊，有趣至極。
然而仔細推敲，聲音濕啞悶重，倒像是重傷之人……
男子無力地靠在泥牆上，滾動的石塵一發湧入鼻腔，抬頭仰望，映入眼簾的是
絕倫微笑，不由得想起室內淨植的玉蘭花，如瀑的蜜發縷縷傾瀉，日光下柔潤
的虎貝色澤，比起那碧波明眼卻更遜色三分。
“你等一下啊。我救你出來。”如是說道，眼角眉梢淺淺的戲謔收入曜黑鳳目
，眉宇輕皺，倒也憑添幾分英氣。
冗長的白色紗衣一度自肩膀滑脫，單薄如他，如何絞斷那許多繩子？但見蔥白
指端寒光一閃，活魚般穿梭流動，麼指般粗細麻繩即打在自己身上，傷口按不
住，喀出一口鮮血。
“對、對不起！”
白衣少年飛身而下，架起男子行將跌倒的軀體，青藍布衣裹了一身土，形似泥
繭。依稀可辨的黝黑睫毛抖動著疼，眼內的堅毅卻不曾消解半分。
“忍一下。”隱隱覺出對方有掙紮之意，少年將結實的腕臂扣在自己肩頭，稍
提氣便飛身而出，穩健如泰山，下地時亦有如鴻羽，男子一愣神，猜測此人輕
功在己之上。
“萬分感謝……”男子來不急躬身道歉，少年的耳朵早已察出風吹草動，將對
方按下一同隱於草垛之中。窸窸窣窣一陣零響後跟來幾位當朝役差，金色甲胄
與紅絲皂靴若隱若現，
抬頭看著少年的側臉，凝神屏視，警覺如豹。且不說他如何得知自身被追捕一
事，推其反應，倒是他更像在逃之犯……
這笑容和善，衣冠楚楚之人，會犯下什麼錯？
“他們正在追殺您。對吧？”四下動靜已過，少年輕道。
“……既然知道，何必還救我？”若是尋常百姓，早就擔憂牽連，將自己拱手
讓人。然，尋常百姓，自不會通曉許多……
“公子的眼中，並未放棄生機。在下自當成全，不必看做搭救。”
縱然髒汙不堪，卻是精雕細琢，英氣勃發一張俊顏，不似薄命之人。
“你叫什麼名字？”
此等山間竟有如此異人，是自己少見多怪？
“周助，喚周助便可。”白衣少年一作揖，舉手投足間幾許風流態度。
“……在下手塚國光。”勉強站直，剩余力氣卻不足還禮，“閣下救命之恩，
只要在下留得一口氣在，定當報答。後會有期。”
“……公子傷及肺腑，此番離去，性命堪虞。”方踱出數步，溫軟嗓音即曉之
以理，“既是身負重任之人，何爭朝夕？若不嫌棄，寒舍自當周全接待。”
“你我非親非故，緣何至此？”
“天下萬物，本是一家。只道是公子眼中沾了灰，渾濁世事而已。”
“……你到底是什麼人？”使出最後解數以短刀封其喉，只一面而已，未免知
曉得太多。
“有緣人。”笑靨如花，連脖子都不曾縮得半分，白皙頸項一抹刺眼的紅絲，
由淺入深。
“你不怕？”縱然與世事無爭，亦不至於生死不顧……
“因緣而聚，因緣而死，何懼之有……？”
“……”手塚收起短刀，霎時胸悶火燎，又逼出一口鮮血，昏厥過去之前，只
隱隱聽得幾聲焦憂呼喚，半生謀變，遊走江山社稷，臨終得人下葬，已然無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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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千斤重眼皮，灼灼紅光燒燃著夜，疑心已置身煉獄。跳動的燭火中卻映出
單薄背影，垂條輕麻束一頭如瀑蜜發，琳琅蕩於腰間，手持經卷，似在研習。
“醒了？”少年面露喜色，雙眼如藍寶石一般綻放光亮。手塚才驚起原本那身
泥垢的行頭全然不見，茶色發絲散在素白衣襟，身上蓋一層綿軟單被。精神仍
有些不濟，呼吸卻較之前通暢許多。
“我睡了多久？”
“……3天3夜。”
腦子裏劃過破碎的記憶，視線觸及旁邊幾件換下的白衣，鮮血像開不敗的紅花
，大剌剌地映入眼簾。原來不斷替自己揩拭更衣之人，是他……
“感覺怎麼樣？氣息可曾順暢一些？”毫不避諱地將手伸入衣襟內，熟稔按壓
，似乎已重複多次般，不見生疏。
“還有點疼。”自小便不習慣肢體接觸的自己，竟沒有推開。以往亦曾識得慷
慨之士，這般順從接受，還是頭一回。
少年既非尋常人物，卻也並無加害之心。親善體己的微笑，不費一兵一卒就能
讓人完全放下防備。早已經習慣刀光劍影的自己，倒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思忖間，窗戶那邊傳來傾瀉的水聲。少年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踱了開去，
綰著頭發，衣袖撩至肩膊，沈鉛般的吊桶拎在手上，明滅燭光間，鎖骨突兀無
遺， 手塚不由得想起嶙峋的潑墨山水畫，這般瘦弱的身軀，怎堪得起粗重之活
？
“水在灶間燒著，在下備了些祛寒的湯汁，公子沐浴時倒入水中即可……”少
年在窗邊揩著細汗，整張臉紅撲撲的，起伏不定的胸膛如同受了驚的麋鹿一般
。手塚唇間滑過一抹感激的微笑，掙紮下床：“有勞。”
夜風將幾案上的書頁吹得嗤啦啦響，隱約還能聞到些須油墨香味。手塚擎起來
看，但見“內息調養”下滿滿一頁的藥方名，何藥味甘，何藥澀苦，均一一做
好細心批注，就連火候多少亦算計在內，胸口間沒有由來地湧起一股熱流，與
傷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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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數日，手塚都躺在竹閣內，看那日出日落，月明星稀，不斷重複疊加，亦
不覺得膩味。
只因窗外那抹永不停歇的身影，讓他覺得自己也是忙碌著的，忙著好起來，每
當看到對方孩童般欣喜的笑容，便覺這身子是兩人共同的基業，逞強的念頭萎
靡下來。不忍心辜負，玲瓏笑意下一片赤誠真心。
周助起早，拂曉之色初起，便背著竹簍往山的那邊去了。太陽東升之時已披著
露珠回來，簍框中滿是藥草，野菜，偶爾見得幾個蒼翠的山果。青青澀澀，如
少年光潔的前額，散發淡淡清輝。早飯用畢，便忙著修籬笆，翻那一片綠油油
的菜地，砍柴，燒水，煎藥，喂雞……初識之時那件素色白衣總不離身，必要
時將下擺纏在腰間，頭發高高束起，頗有幹練之姿。當然讓手塚頗以為樂的並
不止這些，看得久了，燒水誤了時間，砍柴扭傷腰背，母雞躍出籬笆的事件時
有發生，每每微笑之際，無數記眼刀總會接踵而來，只好吃力憋著笑，內傷總
沒有痊愈的時候。
今天午後，天空滾湧著堆起了烏雲。周助坐在院子裏篩著米穀，沙沙的聲音似
是金黃色的催眠曲，趕著手塚入夢。驀地，一聲雷響轟醒了渙散的神智，狂風
差點連籬笆都掀翻，隱約卻仍見少年在穀堆上翻著耙子，急得大喊：“別管了
，快進屋！！”
“我沒事，公子要把窗戶關好，今天不能偷窺了哦──”
“……”
亂草紛飛之際，白色的身形也隨之隱沒，只恨不得沖出去把他抓回屋子裏頭，
掙下床去開了門，暴風驟雨一發地湧入胸腔，快要不能呼吸。一抹白影卻靈巧
地從腋下溜了進去，竹閣內頓時彌漫了濃重的濕氣。
“……公子快進屋，不能再著涼了。”
濡濕的五指貼在溫熱的背上一片沁心冰涼，都不知道到底誰會著涼。手塚氣惱
地把他按在椅子上，緩步踱進房裏，手裏攥著一條幹燥的布帕，扯開濕發上的
麻繩，蜜色絲發一點點揉散開來，淡淡的，溫熱的綠茶香，盈了滿室。
“……洗頭，用的是什麼？”
大手插入發梢間，將打結的部分一一梳理齊整，輕柔的撫觸讓少年像餮足的貓
兒般舒服地眯起了眼，一時竟忘了回答問題。手塚看著那非比尋常的眼袋和黑
眼圈，眉峰更緊。
“啊……嗯，野生的茶葉……”
“你是不是沒睡好？”不是告訴他，鄰屋裏還有一張床？
“哪裏，我精神得很……”
“周助。”語氣已是不容置辯的強硬，事實面前如何說服他？
“公子傷勢未愈，必須臥床休息。我在廳中隨便鋪張席子……”接續不斷的雨
珠萎靡下落，打在手塚心中，暈染著陣陣冰涼。二話不說像提小貓一樣把他抓
進房：“換好衣服，然後好好睡上一覺。”
“……唔。”對這般的反客為主毫無招架之力，只得遂對方的意躺到床上。手
塚打開窗，風暴早已止歇，清新的雨香飄入竹閣，空氣過濾了心肺，仿佛整個
人都被淘洗過一般。少年瑩藍色的眼睛轉動著屋簷的流水，靜靜地看那沾了露
水的菜葉，綻放一抹溫暖的微笑。
“公子……能夠一直住在這裏……就好了……”窗外光景正好，自己的眼皮卻
在打架，軟綿綿的身體早已不足力支撐。手塚知道這些天他累壞了，小心翼翼
將手放進被窩，苦笑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公子……並不是壞人……”只須知曉這點，於他已然足夠。
均勻的呼吸聲伴隨窗外下落的雨水，點滴響在小小的竹閣中。手塚倚在床沿，
凝神看那張不可思議的臉，不由自主地抬手撫上，輕慢的摩挲。有如嬰兒般柔
嫩的觸感，不願離開，不忍離開……
他沒有問他任何事，他也就沒有說，反向亦然。反複忖度著所有熱忱的背後可
能底蘊著的寂寞，他只是單純地為這一點，感覺心疼。
昆山地處偏遠，雖然不乏隱居避世之人，像他這樣大好年華即把終身托以閑雲
野鶴者，實屬罕見。然而此人並非不諳世事，就初識的言語看來，似乎比自己
收悉更多。三番幾次要問，卻都開不了口，他不願意做夢，總不能剝奪他的權
利……
---To Be Continued---
冥日 2008-12-20 10:11
“哎喲……”
吃痛一聲，俯身與腳踝處的捕獸夾展開了搏鬥。山上入冬早，初秋時節，獵人們便開始存糧，於是他便成了不幸之大號糧草，只是無人搬運。
自鋒利的鋼牙中掙出來時，已是大汗淋漓，扯破衣衫下擺，咬咬牙將那一片殷紅覆蓋，轉身將砍好的枯枝捆紮結實，踉蹌上路。
樹林裏早已聽不見鳥啼，灼灼日光斑駁照射進來，方知時間已晌午，理當行炊，回程的路尚余一半有多。苦望那拔高的日頭，腳下劇痛難忍，卻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著，肩背重荷猛然被抽離，不可思議地轉過身來，對上的是手塚沈靜的面顏，齊整額發，素淨新衣，煥發的神采將病中的倦懨一掃而光。
“公子為何會來此處？您的身體……”雖說氣血暢順了，也不宜諸多勞頓……
“托你的福，全好了。”像是力證似的，單手便把壓彎他整個背脊的柴禾拎起，大邁步走在前頭，也不看他，“平常這個時候已經起灶做飯了，你仍然未歸，所以來看看。”
“……啊，抱歉。”
這樣的事，有什麼好道歉的？
不滿他總是苛刻自己的所謂待客之道，回過頭來瞪了一眼。驀地發現腳踝處那抹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朱紅顏色，一張俏臉上，連嘴唇一並毫無血色，蒼白如紙……
“上來。”
“……”
少年矗在那裏看他躬身下來，兀自猶疑不動。手塚回頭又瞪了一眼，眼中藏著千軍萬馬，非要把他擒上來不可。日裏同一張桌子吃飯，夜裏同蓋一張衾被，他還會生吞活剝了他？
“……不必把這看做勞煩。在下虧欠你的，遠不止這些。”山路崎嶇，手塚卻走得穩當，步步紮根。料想長久以來他就是獨自一人往返於此，面容又似凝重了些。
“嗯。多謝。”埋首於寬闊的後背，茶色發絲的周圍，彌散著溫暖的陽光氣息。沈實的、規律的步履，攜一捆枯木，帶他閱過山間層巒疊翠，身體輕飄飄的如同踏入了那一方雲端，即便前路沒有盡頭，也沒甚要緊……
“腳，給我看看。”甫到竹閣還未歇定，手塚即下達命令。足踝處一片要將人吞噬般的猩紅顏色，驚心觸目。
“這裏可有創藥？”
“有，房內幾案底下便是。”
“忍著點。”打了盆清水將傷口洗淨，極盡可能的小心翼翼，卻還是扭曲了清秀的眉形。
“這幾天的勞務交給我吧。你在屋內休息不要過多走動。”埋頭將沾了藥粉的布條包好，不忍看他的表情，失控的呼吸仿佛連他的血也要一並抽幹，終歸心疼那樣隱忍的堅強。
“雜事繁瑣，公子一人恐怕……”
“你能做的事，難道我做不來……？”眉眼一挑，頗不以為意地留給他一個背影，“還有，以後別叫公子，叫手塚就好了。”
“……您長我幾歲，還是叫大哥吧。”
“……也好。”
腳步穩若泰山，目光疾如雷電，門扉外耀眼奪目的日光將那偉岸的身形映照得有如天神一般。少年有些看癡了眼睛，忙垂下了頭，萬木凋零之秋，竟生起些不尋常滋味，一定是，想得太多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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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外表再如何萬能也無濟於事，手塚生平頭一次為自己誇下海口懊悔不已。從那小小窗口望去，看似稀松平常的活兒，原來也並不容易。
除了挑水和松土勉強能得個滿分之外，手塚在其他方面縱是連周助都不敢恭維。其人砍柴似劈柴，提神運氣，幾十根矮實喬木逼至空中，寶劍出鞘，淩空移步，不消一招套數即來個天女散花，連那房梁都削斷了幾根；下灶吹火每每鬧個黑臉張飛，外加來路不明的兩行眼淚，鍋中之物非糊即生，泄了好幾回肚子。公雞大了需要閹割，其人就閹割如何不人道發表長篇議論，楞是連宮中太監都端出來了，一副“己所不欲，勿施於雞”的大義凜然。結果那未經閹割的生雞每日在院裏大鬧不肯回籠，有次居然十分榮耀地在手塚頭上拉了泡黃金，害得周助笑背了氣。萬般無奈之下，兩人做了分工，周助仍然負責做飯，喂雞等細活，手塚挑水，砍柴，洗衣，如此便過了些時日。
“手塚大哥，可以用膳了──”
“知道了。再要一刻便好。”與那所謂秘制辣醬相伴多日，竟也自覺回味起來，肚腸比那喚聲更要警覺三分。只是昨夜出現黃鼠狼偷雞，籬笆破損，須在入夜前修理完好……
“！！”只道是越趕越急，竹篾中一根利刺狠狠紮入大麼指。手塚一聲沒響，竹閣內卻已亂聲大作，眼看著少年踉蹌著腳步就踱了出來：“沒事嗎？”
“啊，嗯。”俯在籬笆上的身子不由得直起來，如此這般驚愕，連他也不禁恐慌……
“我看看。”二話不說奪下釘錘，麼指上半厘有多一根尖刺，生生紮入藍眸之中。手塚正要找針來挑，他卻將手指置於齒縫間，輕慢揉壓，不著一絲痛楚即把它吸了出來。落日下白淨欣慰的素顏，竟讓手塚一時移不開視線──
“……抱歉。髒了大哥的手。”見手塚撇過頭去，周助不由得道一聲歉。身體仿佛不若自己的一般，擅自就行動起來……
“不，不是的。”手塚看著那方火紅的落日，竟不知如何是好。少年的存在，前所未有地被放大開來，如那然了暮色的火雲，燒紅他一片清明的天空……
“今天……都有些什麼菜？”
“嗯，狐狸肉。”
“狐狸肉？！”
“嗯……白石大哥給送過來的，早上你去砍柴的時候……”
白石是山上一個很關照周助的獵戶，身手敏捷，每次出獵歸來總不忘給這邊送上一份。只是，從沒有聽過周助，喚他大哥……
“不准叫他大哥。”
“……咦？為什麼？”
“……不為什麼。”
“……手塚大哥，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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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多久便到……？”
“嗯，就在不遠，前面那個山頭……”
手塚聞畢又加快了步伐，周助貼緊他的後背，環臂圈住脖子，似乎連脈搏下的溫熱血流，都能感覺得一清二楚……
腳傷早已無大礙，只是手塚不讓他作長時間步行。早知道手塚如此堅持，他定不會提出要來看正開得爛漫的吊鍾花……
“此處便是。大哥放我下來便可。”方一觸地，卻又被有力的手臂橫抱起來，“你傷勢未愈，此處坡陡，還是如此比較妥當。”
“……大哥心意，周助心領。”
雙頰紅得似火燒一般，隨著時日的推移，他越來越察覺到自己在起變化。每當與手塚視線相接，奇怪的感覺就會加倍地擴散開來，不經意的肢體接觸，輕易就能叫他氣喘心驚，快要呼吸不能。躺在他身邊沒一夜睡得安穩。手塚只當他腿傷過重引起發燒，亦不作多問，只是定時囑他喝藥，箱子底下那本醫書，竟已翻爛了好幾頁……
“大哥……可曾見過這番景象……？”一個個小小的，純白的小吊鍾，三五成群，壓彎了直參雲天的枝頭，蓬蓬的，飽滿如舞女的裙裾，羞答答地倒垂著，肩並著肩開，風過處，滿山遍野的歡聲笑語，不知是那山在笑，還是花在笑。采一朵置於掌中，也不多留，只看那風將它卷入雲端，嫩綠的嬌蕊敲打著天國的聲音，悠遠又綿長。摘下腰際蕭管，薄唇微抿，與那山花，天地合奏一曲，只聽得百耳銷魂。
“周助……這是……什麼曲子……？”
“去年不經意來此，亦睹這一片白璧無瑕，遂作《無瑕》。”
手塚靜靜聽著這般行雲流水的簫聲，通暢圓潤，心下自多感歎。他道無瑕，卻是有瑕。曲多寥落，稀疏之音，滿滿的，皆是思苦寂廖……
“若是不得遇見手塚大哥，怕是不懂得如此。傷春悲秋，實不像我。”
“……何解？”手塚坐下，輕摟住少年腰腹，只看那滿山遍野的一片粉白，長發如絲竟也觸不到頭，不免生出幾分惘然。
“手塚大哥是來處之人，自當往去處去。大哥心慈，等得周助病愈方行，周助感激不盡。”
又一朵吊鍾，毫無預警地自掌中飛脫，流向那永不止歇的滄海桑田，直至永久……
“……你如何得知？”他不曾向他吐露一字，他卻似洞悉先機一般。年紀輕輕便如此聰穎，岐黃，音律，書畫無一不通，卻是甘於以竹為家，以花為鄰，藍眸清透，怕是早已經看破紅塵之事……
“手塚大哥……有未曾了卻之心願。周助無力幫你達成。周助自當為大哥祈願，僅此而已。”
少年的聲音蒼蒼茫茫，停在耳裏像是隨時要消失一般。手塚將他整個摟進自己的懷中，下顎揉緊蜜色的絲發，無可辯駁之語。只得任那狂風將愁緒吹遠。
他是決定要報答，得知他受傷之後更是義不容辭。只是時逢亂世，己非安身立命之人，只希望憑這一雙腿，可以走出天下人的康莊大道……
“你可曾聽說過‘破曉’？”
“……當今與朝廷對峙之幫派，以破曉為最。上至朝廷高官，下至山民草寇，均有人參與其中。”
“第13管營營長，正是在下。”
“我知道的喔。”
“你知道……？”
“遇上大哥之前，早已從布告中收悉了。”
“……你如何還救我？”
“當日如何，今日亦當如何。”
“周助。”手塚扳過他的身子看他，如若救的不是自己，興許性命堪虞……
當今天子橫征暴斂，奢華淫逸，民間反朝廷的浪潮一聲蓋過一聲，正是政治矛盾尖銳對立的時候。稍不留神，便是“窩藏罪犯，與逆賊同罪”，來不得半分含糊。若非山野老林，他亦不會藏身竹閣，只因他是他粉身碎骨，亦不願連累之人……
“大哥……加入破曉之目的為何……？”周助亦不答他，靜靜地看那一片山花，潔白素淨，嫋嫋婷婷，只作人間仙境……
“只願這世界變成如眼前這般清明之境。使天下為公，眾生平等，人人得以溫飽，斷絕戰事紛爭。”
“名利爭逐，古來有之，消弭無時。”
“在下自當竭力而為。”
“人類自誕生之日始，即不斷以一雙手開辟天下。付出不同，收獲也就不同，於是有了人上之人，亦有了奴役與被奴役之分，動物亦然。山間尚且有百獸之王，民間亦自有萬人之上者。一朝有一朝之命，興衰更替，自由天定。即便和平之日來到，紛爭亦不可能斷絕，自當往複循環下去，區別只在有形或無形……”
“……縱然如此，在下亦願身體力行，古人未曾開辟之蹊徑，由我‘破曉’完成。”
知道過多的勸說也是無用，他早已折了羽翅，獨執著於眼前這片清幽寧靜，他卻是濃煙霧鎖中的塵世中人，回眸一瞬，不足以改變軌道……
“大哥何時動身……？”
“……在下亦不知何時。只消得多陪你一會便好。”
朝廷圍剿凶猛，組織行動均以煙火為信，否則必是風聲正緊，不宜行動。恰逢周助身邊要人，不到萬不得時，他自不會離開……
少年輕靠在身後的胸膛，蕭聲嫋嫋，卻載不動這許多愁。吊鍾花香，沁不透重重心脾，空留幾千幾萬余音，鳴響於靈魂深處……
---To Be Continued---
冥日 2008-12-20 10:11
手塚倚在院內石桌，擰眸看那風雲變色。日已西垂，稚雞回籠，院裏閣內已經前後打掃幾回卻仍不見周助身影，眼看天像蘊了情緒的孩童的臉，一汪濁雨隨時可能傾斜下來，越發的坐不住，拿下房簷的蓑衣鬥笠就要出門。
還未走出三兩步，少年翩飛的白色衣擺就出現在眼前，稍顯淩亂的發髻上飄了幾片無措的落葉，手裏拎著一壺酒，嘴邊仍余著倉喘氣息。
“抱歉……沒能買到肉。”恰逢中秋，他一早就趕到市集上去，只聽得宮中要置酒池肉林之宴，大部分屠戶皆進貢去了。他將肉讓給了一位貧寒的老嫗，手中的酒已是最後一壺。只是沒敢多讓手塚知道，包括城內通緝令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官兵加快搜捕……
“你沒事便好。”仍舊毫不掩飾的坦率直言，直叫他穿堂而過，頭也未敢抬。手塚雖不善言辭，性子卻直耿，對自己的關切之意，亦是不作隱瞞……
“這中秋佳節，只得素菜下酒，怕是不得盡興了。”嘴裏扯著發帶正要系上，手塚卻已從身後代勞：“將生雞宰罷便好。”穿梭幾下便將發帶系緊，耳際兩縷似柳絮飄飄，他正愛欣賞他一副文雅模樣。
“大哥記仇。”輕笑一聲，挽起衣袖朝雞籠踱去，那雞像長了靈性似的，上躥下跳，不得安生。手塚只道是出盡了惡氣，胸口快活許多。
中秋之夜，美酒佳肴，又有知音相伴，侃侃笑談，議那古今中外許多事，竟比那牆根下竟相歡叫的蛐蛐兒更要熱鬧。
“廣寒幽怨深幾重，鰥雲寡月溢清宮。玉兔不食人間草，嫦娥挑燈淚滿籠。”月色飽滿明亮，周助一張俏臉暈滿了紅色，已有三分酒意，張口便來。手塚與他夾塊肥雞，見他酒興未減，邃接口道：“嫦娥不堪寒宮苦，自求王母早出關。人間處處有仙境，摯情眷屬永相伴。”
周助不敢看黑瞳中流動的一抹輕柔，起身回竹閣胡亂翻出了筆硯，將兩人方才所述記錄其上，筆勢如行雲流水，一泄千裏，剛挺俊秀的字跡直了手塚的眼睛：“此系……景體……？”
丞相景實秋自小研習章草，取百家之長，自成一體，系當朝書法第一大家，字跡飄逸灑脫，柔中帶剛，人稱景體。依周助筆下所成，亦毫不遜色。
“嗯，周助幸得承習……不，臨摹景丞相，方練就這一手字體……只是，手塚大哥因何一眼便認出……？”
雖說景丞相的書法名滿天下，能夠一眼辨識者亦不多見……
“在下……曾為宮中輕騎侍衛，自小也習書法，繪畫，略通一二而已。”手塚亦不隱瞞，聰慧如他，必不多作盤詰……
周助輕歎一聲，若不是君王無道，似手塚這般棟梁之才如何不效忠？如今只落得個亂自上作，官逼民反的下場，孰之過？
“若是大哥會畫……請大哥為周助隨性作一幅，如何？”
語畢將對方讓在桌前，筆墨候之。手塚整了整素白絹紙，問道：“畫題為何？”
“……就畫大哥憧憬之太平時日，崢嶸河山，無爭無憂，便作‘無瑕’？”
手塚點頭思忖，自古聖賢雖對政事多洋溢恣肆之詞，兌現者卻寥寥無幾，苦思冥想不得其果，一時間竟無從下筆。
周助只微笑，半晌拿下手塚紙筆：“大哥可知，周助心中的無瑕，是什麼樣子……？”
手塚搖頭。只見周助加水研墨，飽滿筆鋒，輕慢勾勒。寥寥幾筆，便是坡頭上幾多玲瓏吊鍾花，連綿入山。坡上兩個依稀可辨的人影，輕相依偎，白雲麗日之下，自得其樂，心下有幾分了悟，只是不語。
“……大哥自方才起便似有心事，周助可方便知悉一二？”
擱筆抬眸，跳動火光將幾分醉意燃動得分外明亮，直看著手塚呆怔表情。
“心事談不上。只是於此間居住已久，家中情況，亦不知如何……方才吟詩賞月，思及拙荊，心下多忐忑。雖說搬離京城已久，不必憂心官府，長久不在家中，亦難不牽挂。”
一陣細如毫末的戰栗，瞬間從心間爆破開來，只是勉力穩住：“外面風聲尚緊……大哥不宜輕舉妄動。如若信得過周助，可修書一封，周助自當竭力為大哥送去，如何……？”
“……在下叨擾多日，虧欠頗多，怎好……”
“大哥不必多慮，周助力弱，不能與大哥匡正亂世，這等小事，願能助大哥達成……”
少年的眼中，盈盈流動一汪清澈的湖水，如同相識之時那般真摯可人。手塚默許，就著剩下的紙張筆墨，疾疾書寫起來。周助站起身看著那飛舞的筆頭與跳躍的燭火，料想他筆下口吻，系娓娓敘事，抑或僅報平安？只是諸多猜測比不上手塚嘴角一抹笑弧，如同一把利刃，輕易就鑿開他堅冰一般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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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兩人如往常般更衣睡下。手塚飲了酒，很快便不見動靜，只有周助一人輾轉反側，時而對著手塚的睡顏發怔，時而對著明月輕歎，翻來覆去，總不成眠。
夜色涼如水，霧露深重，瞅准時機來襲。少年禁不住一聲輕咳，盡力掩住那噴嚏，仍是驚醒了枕邊人。
手塚在枕邊摸索，觸及少年微涼肩頭，眉頭輕皺，將那被角緊緊掖住，黑暗中周助無從辨識對方輪廓，只是仰看著，近若咫尺的沈厚氣息，再再迷了眼睛，亂了呼吸……
“你喝了不少，何故輾轉難眠？”
他睡不好，他怎可不聞不問兀自作他的春秋大夢？只想候在身側，等他入睡了方可照顧一二，夜夜便如此。
“說出來……大哥可會笑？”
“……但說無妨。”
藍眼轉動一輪，再無倦意。手肘支起上身靠在床沿，手塚只怕他著涼，單衣蓋在肩頭上。見窗外有些風聲，便起身將窗戶掩住些。
“周助……不知何故……近日裏胸中憋悶得緊……”
手塚聞言即撥上了油燈，湊近少年胸膛，並無外傷，因問：“是舊時內傷，抑或……”
“……大哥手到便知。”
手塚不知何故，大手輕貼少年胸口，只感覺溫熱皮膚下一顆心急促撞在手上，似要破腔而出……
“……你患有心疾？”
周助不答，只抬手與手塚疊於胸口，輕道：“只與大哥貼近之時，會有這般反應……時間愈久……愈是緊得慌……今夜聞知大哥妻小，無故悲從中來，絞痛不已……周助怕是……”
怕是，已經……
手塚聞言，臉色稍變，大手亦旋即撤下。他於他有救命之恩，定當竭力相報。莫不是腳傷那些時日，自己恐有差池，遂時時以肩背懷抱與他代步之故？
如此背德之語，以往必以一笑置之，只是眼前少年有顆七竅玲瓏之心，聰慧過人，如何便已鍾情於自己？細細計上心來，令他恐慌的非少年言語，而是自己淺浮於表的欣喜之意……
“……周助胡言亂語，叫大哥見笑了。大哥早些安歇，周助明日一早便為大哥送書去，再不多尋煩惱。”
見手塚窘在一邊，癡傻如失了魂一般，直叫那燈油灑出三兩滴，少年起身將它奪下，舉手投足間都如那蕭索秋風，飄飄蕩蕩的叫手塚一顆心無有安歇之處。抬手拉住少年手臂即將他攬入懷中，油燈摔在地上，掙紮幾下便已全滅，只留輕煙嫋嫋，在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遊離徘徊。
手塚不知為何，只在一剎那間感受到難言的心痛，是自己，亦是懷中之人。相處多日來，少年的情緒，舉手投足間他已能揣摩一二，不變的是，從頭至尾，只強烈願望著，他要幸福，快樂……
“大哥……”
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手塚的懷抱如此之緊，至於將他的魂靈都囚禁其中。一股熱流倒灌全身，只覺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似要流淚，這般無奈的倉促感動，怕是一生，只得這一次了……
“大哥……手塚……大哥……”
纖瘦的指節抓緊他的後背，整張臉埋入胸懷之中，就連發音都辨不清楚。指甲的力道嵌入靈肉之中，只在懸崖邊蹉跎一般，稍不留意，便作粉身碎骨……
緊緊相擁卻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過了有幾更時候，手塚才放開懷中人兒，黑暗中能清晰聞聽彼此的心脈搏動，同步亦同調，命運終是揭開了這回眸一瞬的面紗，只道是，難以自拔之傾心愛戀──
沈厚的氣息越發靠近，被握緊的雙手傳來異樣的溫暖，再再沖擊著已如擂鼓一般的胸膛。手塚著了魔似的挑起了少年玲瓏下巴，萬般憐惜，化作纏綿一吻，暖熱相融，傳遞那摯真情意。飛揚的發絲亦被扣住，空留陣陣茶香余味……
驀地，一道亮色劃過那天空，拖尾彗星一般，於夜色高空中爆破綻放。手塚如夢初醒般顛下了床，開窗看那未曾消失之硝煙亮彩，沈沈思緒，壓上心來──
“……大哥？”
周助喚了半天，手塚才冷凝著臉色轉過身來，嘴唇微張，不知如何啟齒。只是這路途早有定奪，當日躊躇滿志，亦不能放下……
“周助……大哥……須動身了。”
---To Be Continued---
冥日 2008-12-20 10:11
蛤蟆陵下35號。
臉上蒙著輕紗的白衣少年立於門扉，片刻叩響。
開門的婦人比自己年長幾歲，額上隱隱可見歲月和常年勞頓烙下的痕跡。只是無損那官宦人家之風姿卓約，該是為了夫君，才至於落魄至此……
婦人見生人造訪非但不吃驚，視線在觸及周助手上書信時更是笑逐顏開：“閣下想必是我夫君信使，奴家已在家中苦候多日，國光一切可安好？”
周助作揖道：“托大嫂之福，大哥一切都好。在下也將轉告大嫂無恙，於家中苦心等候著。”
“小兄弟千萬不可。夫君雖常年在外，奔走於風聲鶴唳之間，亦是為了黎明百姓。世途本多險惡，怎好再為我們母女挂心？奴家自在家中候著，也算是為國家社稷略盡綿力。”
“大嫂系明理之人，談吐非凡，想必名門之後了。”
“……名門之後實不敢當，只當嫁得夫君，下半生由其定奪，盡心盡力成全而已。”
“大哥好福氣，小弟羨煞不已。”
“小兄弟言重了。我看小兄弟相貌非凡，亦不似以往信使那般……”
“大嫂不必以小弟為意，山間一閑雲野鶴而已。大哥音信既已帶到，小弟自當告辭。”
不等婦人多作挽留即轉身離開。短短幾句交談只落得個愁腸百結，心緒黯淡，連那蒙面薄紗被風吹了去亦不曾知曉，走走停停，一路便到那昆山腳下。
見著了手塚亦不多話，交代妻女平安後只作淡淡淺笑，劈柴生火，一邊踱了開去。手塚亦無暇多作揣測，淩晨的秘密集會已議定下一次計劃，第十三管營的任務是劫殺青州官兵，順利與其他管營會合之後，再向京城挺進。破曉發展至今日方成鼎盛之勢，惟恐他日人心渙散，必定先聲奪人，平定天下，死而後己。
明日拂曉手塚便要離開，周助卻始終不發一語，晚飯後即把自己關在房門之中，沒有任何動靜。手塚在廳內收拾細軟，很想給他留點什麼，念及昨夜意亂情迷，恐又給他再添新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東翻西找，只不見了來時那件素布青衣。手塚踱到門前，手臂似有千斤重一般，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響，若有似無的抽噎便飄忽著湧入耳膜，心髒頓時一陣收緊，積蘊已久的冷汗，亦不受控般，潸然落下……
指尖往紙門上戳了口子，遲疑著貼近，只見得灰暗燭火之下，單薄的肩頭微微顫動著，冗長蜜發起伏著悲傷的波浪，綿延至他看不見的盡頭。手中一根細針正在那件裂了縫的青衣上來回穿梭，一針一頓，凝滯著如他胸口這般的啞澀，綿綿白線，針針是情，滴滴是淚。末了，牙鋒直將那思念扯斷，染血的余絲被那細針拖曳而下，繾綣揉抹，濃濃思苦，難解難辨……
手塚背轉過身去，不忍再看，縱是承擔著如他那般心慟，亦是難以言表。己非自由之身，然則自由又如何？罔罔塵世，縟節繁多，彼此之間當如何開始，又當如何結束？
夜短不堪思苦長，油盡燈枯終有時，將要上床之前，手塚連道了幾聲謝，又寬慰了幾句，知是不夠，亦別無它法。他欠他的，怕是今世也還不清……
昔日舒適的眠床從不如今夜般冷硬，兩人僵直著身軀一動不動，以欺騙作寬慰，夢想對方已經入睡。手塚知自己情動，即便一夜不眠，亦是甘之如飴。相處許多時日來，少年之輕逸溫柔，一顰一笑，點滴刻入腦海……
睡罷有二更時候，裏頭少年攢攢而動，纖細手臂自身後抱緊自己腰腹，背部亦傳來暖熱鼻息，噎罷苦楚的喉間，只留空洞一片蒼涼：“請大哥……原諒周助……周助只是……情動無法自制，知今生再與大哥無緣，只願掙紮這一會……”
手塚大手蓋在腰腹之間，拉下少年抓皺自己衣襟的手，潮水般心痛洶湧而來，明明已經思苦至此，緣何還要這般惶惶惑惑，小心翼翼……？
轉身過去面對少年，顫抖著撫上臉頰，柳絮般輕柔的吻落在額頭，直叫少年淚水奔湧，再也無法抑制的傾瀉而出，細心以衣袖擦幹，點點親吻，襟帶一落，肢體交融，再無需眼神接暇，言語傾訴……
“手塚……國光……國光……”聲聲喚著對方的名，熾情相擁。情動沖破最後一道界限，綿綿密密，陣陣鈍感襲擊上來，只覺疼痛難忍，繾綣情火要將他整個都燒幹，只消化成泡沫，與手塚一同消失在這夜裏便好……
巫山雲雨，便有停時，手塚掌燈過來時，只見得褥單上幾點鮮紅顏色，愧疚更甚：“周助……大哥……對不起……”
少年支起上半身，胴體流淌著圓潤燭光，輕笑搖頭：“周助並非女兒家，何況又是自願，大哥不必介懷。”
自相識之日起，他便是這般雲淡風清之態，只替他人笑，心中淚自流，可愛亦可憐。手塚將他攬入懷中，撫順長發，淡淡清香沁入心肺，難忍割舍：“今後……可有打算？”
直覺使然，至今為止，他未對他家世宗譜多加盤問，遠近親戚，他說沒有，便是沒有，也合他浮雲一般脾性，逍遙自在，變幻莫測，不必多受拘束。奈何那寂寂簫聲不住地繞在耳邊，料想自己就是打擾他清幽寧靜之人，不禁悲從中來。
“粗茶淡飯，閑雲野鶴，大哥來時已是如此，走後亦然。”
縱是如此，為何你的眼內，飽含淚水……？
“周助……覺得孤獨的話……要說出來……”那流淚一般燭火，那針，那線，那般戰栗，卻是一個字都未曾提及，只將那件青衫不著痕跡地交給自己，過後仍是微笑，如若沒有那擁抱，他該是要對他殘忍到最後了……
“……周助……從來不敢多求，上天肯賜周助自由身，以山為家，以花為鄰，周助感激不盡。”
手塚只當他非真心實意，黑瞳深深看入藍眸之中，光亮有如星子：“周助，書畫簫劍你無一不通，不該埋沒於山野老林，如若信得過我，加入‘破曉’，大哥定以生命保護你。”
“……大哥何出此言？嫂子將半生托與大哥，苦候至今，大哥拼力守護之人，應是……”
“家妻是父母臨終安排，救國亦是為家，我並未遺忘半點，只是……你……”
你，才是大哥心系之人……
“大哥厚愛，周助心領，與大哥相處已有一段時日，周助系何許人，大哥難道不明白？”少年推開厚實胸懷，蒼白容顏慢慢煥出些光彩，“縱是這般清苦生活，用心為之，亦樂趣頗多。農耕守時，幾時播種，幾時收獲，施肥淋水，半點馬虎不得；家禽養殖，宜因地制宜，配備飼料，當考究氣候，放養合宜，方有所成長。山頭那吊鍾花亦然，花期一至，大自然慷慨饋贈，自有幸得享那般人間仙境。萬物眾生，皆有其玄妙之處，由因果而生。周助樂於敲因得果，早與這山花古木結下不解之緣，亦無心踏訪塵世中事，周助……只願大哥平安。”
手塚聞得如此，亦不再多言。人各有志，不可勉力為之，只是心頭疼痛暗湧，方曉得惜才之心為假，與他相伴之心為真，自己原系顧全大局之人，如今這般私心，實在難堪。
雄雞啼破了拂曉，打破兩人間凝眸靜默，手塚整裝束立，於門前再拜謝。周助忙扶他起身，自懷中掏出一枚金令，遞與手塚，方知為當朝免死金牌，驚異萬分。少年只說父親曾居宮中要職，得皇帝賞識，賜予此令，自己皈依山林，與世無爭，倒不如贈予手塚，解得厄運一二，亦得寬心。
手塚只覺得鼻頭一陣發酸，仍是打破無法逾越之藩籬，緊擁少年入懷：“國難當前，大哥疲於為民請命，半生不懂情字為何。大哥不忍與你斷了情義，他日平定天下，自當上山酬謝，與你做一對生死至交，無有怨尤。若是挂心，亦可到舍下留下筆跡口信，拙荊必定替你傳達。”
少年含笑點頭，默默揮別，沈靜如常，等得手塚決然離去時，方失力跌倒在門前，淚如雨下。
今生，怕是不得再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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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塚到得碼頭，與13管營200名兄弟會合到一處，各自擬定計劃，夜半出海。天明即到達青州。副幫主齊天嘯交代他們按兵不動，等得十五月圓夜暗殺組抵達，方能裏應外合，攻他個措手不及，此前須儲備兵器糧草，莫要走漏風聲。手塚領命帶兵，尋一處偏僻河岸隱匿其中，白日裏探聽風聲，夜裏與諸將爭討路線，不在話下。
到得十五，手塚於二更時分領兵出發，月影橫斜，亦難捕捉眾將之敏捷身形，個個落地無聲，身輕如燕，四散在那城牆周圍，只等得城中暗號，便可一鼓作氣，洶湧進發。
伺機而動之際，城牆上一聲鳴笛長嘯，手塚一馬當先，沖在前方，身後弟兄緊緊跟隨。怎奈信號已出，城門片刻亦無動靜，後只聽得牆上一聲斷喝，月色之下，幾百名官兵正候於城牆上，不等他們反應，即挽弓射出火箭，任憑13管營昔日以驍勇善戰之士聞名於破曉，亦是難抵這般突襲……
“齊天嘯，你如何便背叛我幫？！總幫主知道了，定不饒你！！”
亂箭之間，手塚奮力以劍抵擋，直沖城牆上喊。方才那聲喝，別人可能聽不出來，他與齊天嘯自幼在一個私塾念書，任憑他怎樣佯裝，亦是能夠辨識……
“手塚國光，死到臨頭還嘴硬什麼！！幫主早已在半月前便被我殺害，是你等這幫憨直的忠犬才會相信伺機等待之說！今我助朝廷在全國27個州縣均設下了埋伏，破曉自明日始便成一縷輕煙，消弭殆盡，而我，必將永載史冊，成平定奸黨，匡扶江山社稷之良將，為千秋萬代景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逆賊！！你……！！”手塚正要向前沖去，卻被心腹阻擋，兄弟們舍生取義，均將手塚搡在身後，相繼中箭倒下，熊熊烈火之中，鮮血橫流，吶喊之音不絕於耳，青州城門成為人間煉獄，百姓競相奔走，躁動一時。
“你們如何要攔我！等我攀上城門與那逆賊一決高下，以慰幫主在天之靈！”
一幫弟兄圍在手塚身邊，且戰且退，直到渡橋下。手塚心腹喬新，平日裏亦是義氣之人，流血苦勸：“營長將生死置之度外，屬下等曆來欽佩。只是這般窩裏造反，你我難料。今官兵人數遠在我方之上，營長自將我兄弟納入營中，嚴格管教，又多善誘，弟兄們心下感激，無以為報。今破曉大勢已去，報國無門，我等願以性命保得營長安全，望營長周知，再勿推托，枉送了弟兄們許多性命！”
爭攘之間，又有兵士追趕而上，喬新急忙將手塚推下河中，將數支利劍擋在胸前，口中噴湧許多鮮血，垂頭跪下。手塚處身冰冷河水之中，秋風颯颯，有淚難流，滿腔悲憤均往肚裏吞，終是憋一口氣遊了開去，茫茫白水，無邊無際，窮途末路，沈浮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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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風疾，浪聲濤濤。手塚一覺醒來，疑心自己是到了天堂之上，掙紮起身，無邊的昏重感覺即將其拉回現實，方知這身殘骸尚活在人間。腳下是軟軟沙灘，眼前系秋水茫茫，憶起不知幾夜前那陣動亂，心中劇痛難當。抬頭苦望，只見日已中升，燒得正火，無意悲憫人間。
舉目四顧，眼前景象似曾相識，原來正系當日與周助賞花時向下俯瞰之景，也是上天緣分，青州與昆山雖水路相接，卻也相隔半日水程，如今他大難不死，又流落至此，少年之事，越發鮮明地湧上心來，便摘了幾個野果，沿途上路，踉蹌著要去尋人。
怎奈掙紮至於庭院，但見院內家禽飛跑，灶上炊火未歇，獨不見少年身影，心下焦憂，一頭便撞入竹閣之中，閣內桌椅已無一處完好，昔日清淡茶香絕跡，取而代之的是兵士甲胄中殘余的鐵片余味。手塚心驚，忙又出去尋，走遍大半山頭，腳下血跡斑斑，終於在斷崖上聞見些須聲響。
昆山斷崖，高聳入天，風聲蕭蕭，伸手便能摘星採月。如今那絕境之中正站了許多人，均是手塚平日裏極其厭惡之豺狼虎豹般官兵……
手塚不看則已，一看駭然，勁風之中，蒼藍日下，少年白衣飄飄，逸發千裏，如陡峭壁岩上一朵傲骨雪蓮，昂首立於山巔，脖頸間夾一把鋒利刀劍，似有引刀之念。少年臉上凜然正色，官兵們亦不敢逼近，雙方呈一觸即發之勢，手塚料想他是為己連累，逼供不成，以死脅迫，急得大喊：“住手！！”
眾人一驚，回顧身後來人，為首那官喝問：“你是什麼人？！”
“手……”
手塚正要出言澄清，忽聽得少年一聲疾厲斷喝：“他是無關之山間草民，莫要牽扯進來！”一面說，一面給手塚遞眼色。手塚只恨自己手無寸鐵，只看著他以死相逼，無法動彈，又聽得那帶頭官兵道：“太子莫要當真，下官不冒犯他便可。請太子放下刀劍，勿以兵刃相見，在下覲見皇上之時，亦好交代……”
“你是……”短短一句猶如無雷轟頂，震得手塚分不清東西南北，加上身子虛弱，頹然跌倒在地上。
不二見官兵那般狗腿模樣，冷笑一聲，脖頸劍刃夾逼更緊，咬牙道：“父王昏庸無道，周助苦諫不聽，疆域連年戰亂，亦不曾用得學才謀士，敗績連連，國內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宮中依舊夜夜笙歌，驕奢淫逸，此等江山，必定敗亡！周助為子，恨不能勸諫父王，累其為萬人唾罵，此為不孝；周助為儲君，亦不能匡扶社稷，造福於黎民百姓，此為不仁，如此不孝不仁之徒，玷汙我不二王族臉面，亦不配再冠此姓，遂隱姓埋名，匿於山中，只求天地間尚容周助為人，得以苟活而已。奈何汝等三番幾次相逼，如今只有以死明志，亦不必多言！”
慷慨言辭之間，只留得手塚一個如水般眼神，哀怨冷泣，盡訴其中。手塚只感覺渾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奈何全身乏力，連似方才般斷喝之力亦無有，只眼睜睜看著他引劍自刎，心如刀絞。
長發垂髫，逸逸飄仙，風過處，一盞潔白吊鍾，輕輕自少年身旁吹起，輕羽鴻毛般飄到了地上，浸染了少年脖頸間一灘血紅。手塚雙眼發直，四肢顫抖著爬近少年身邊，帶頭官兵醒悟過來時，只把刀架在手塚脖頸上，厲聲喝道：“凡夫俗子，碰不得太子金玉之軀，你……”
手塚以掌握劍，任憑那鮮血水一般沿那劍鋒汩汩流下，緩緩自懷中掏出免死金牌，眾人見狀即刻下跪，不敢再上前來。低眉垂首，將那尚未冷卻之軀擁於懷抱之中，素白顏面如往日般清秀絕倫，只是下頷盈滿鮮血，生命即在點滴之間流失。將要逼瘋自己的情緒自手塚眼眶中潰堤而出，無聲飲泣，直把那下唇咬出了血，雙手淩亂抖動，淚水打在少年眼瞼，眉峰輕皺一下，喀出一口鮮血。瑩藍色眼珠早已失去往日生機，只掙紮這最後一分氣力，撫上手塚面顏：“大哥……因何到此間？”
周助還以為，今生今世，不得再見……
手塚欲答，怎奈喉間劇烈抽噎，話語未啟便已化作淚流，悲慟至於失語。
“大哥……莫要悲傷……今日結局，周助自出皇宮之日起……已有預料。周助……原打算一生終老，途中遇上大哥……系周助之幸，大哥家中尚有妻小，紅塵……之中亦有人陪伴在身側，定要珍重，周助塵緣已了，本不再過問世事……”
“是大哥……害了你……”手塚方憶起家書一事，必是因那時入城，才使周助暴露身份，思及此，淚雨滂沱，再也止歇不住……
“大哥……何出此言……大哥身手不凡，胸懷大志，日後必定闖一番大事業，創造心中大同之境，便是……如那純白吊鍾一般……無瑕之世……”
“周助……大哥錯了。如你……如你當日所言，一朝……當有一朝之命，只要在這紅塵之境，便少不了……名利爭逐……”所以才會有那災難，剝削，民不聊生……只他一人，如何扭轉乾坤，逆得天命……？
不二輕笑一聲，亦不置可否，只道：“能在大哥懷中死去，周助無憾……大哥可用這金牌免過一劫，與嫂子……重聚，再……”
手塚往那豔紅唇片上蓋上輕吻，顫道：“如此俗世，免死何用……？不如與你攜手至那無瑕之境，永生永世，再不分離……”
原來，他苦尋終生之無瑕世界，便是與他隱匿那許多時日。看風起雲湧，看山花爛漫，漫談於簫聲之中，落跡於書畫之間。如此神仙日子，曾經得享，亦已知足……
“大哥……不要……”使力抓手塚衣襟哀求，卻已無力扭轉手塚決意。手塚站起身來，將免死令拋進斷崖中，因道：“周助……大哥……想替你作這一次主……就此隨大哥去了，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你可願意？”
不二睜開迷離雙眼，早已辨不清人事物，耳邊亦灌入颯颯風聲，只有手塚懷間溫暖，亦能真切感受，頷首道：“……周助……對不住大嫂……來世……必將大哥交還於她……今世……當與大哥……永不分離。”
“如此甚好。”手塚眼角淚痕風幹，俯下身去貪饗那喋血唇瓣，不二使盡最後一絲氣力承受這般火熱需索，血融著血，淚融著淚，疲弱心髒再不堪重負，終於窒息。手塚抬眼看這一片大好山河，雄渾開闊之境，卻非容身之所，亦不多作留戀，抱起周助屍首，縱身跳下，只到那萬丈深淵之中，去覓彼此那無瑕之境……
只是那一剎那光景，狂風又吹起幾多潔白吊鍾花，串串聽不見的銅鈴之聲，自那天國彼岸響起。恍惚中兩朵潔白雲影，飄向那光暈之處，終於不見……
滾滾紅塵，幾多俗事纏身。你道無瑕，卻是有瑕，只到得了那羽化登仙之境，以那純潔無垢之眼，七竅玲瓏之心看世界，方得無瑕，亦如手塚不二兩人般，以愛織起無瑕之境，縱是粉身碎骨，亦不離棄，攜手飛過那萬水千山，越過海角天涯，生生世世，無有盡頭……
有你的世界，便是無瑕。
落月下舀一杓天崖
風刮淚無瑕
思念在 雨間 瀟灑
殘雪中斟一杯牽挂
曲罷愁無涯
愛恨在 心底 交雜
怎奈燭火也燃不起
贏弱的記憶
愛分隔天地要怎麼愛你
想種一朵無瑕 窗外籬笆
雨要怎麼下
離別時的晚霞 風還在刮
誰為誰牽挂
想畫一抹無瑕 墨怎麼灑
筆該怎麼下
我送你的年華 還留著嗎
記載我倆的 無瑕
---End---
小雨季 2008-12-20 15:20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小雨季贏了啤牌大賽冠軍，獲獎金現金50Ds幣.
[/url][/font][/td][/tr][/table]
:17: :17:
:121: :121: 好可憐哦~~
悲文還是不適合我啦~~~
謝謝大大分享哦
''vicky'' 2008-12-20 16:25
好好睇！支持你們！好感人牙！！！
呆狐 2008-12-21 15:09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呆狐在路邊做小販, 本日賺到現金136Ds幣.
[/url][/font][/td][/tr][/table]
又是悲文~
討厭~:123:
泠玥無情 2011-4-23 21:01
作者的文筆好。
悲文...我喜歡...
謝謝分享!
晴天下的雨 2011-4-25 23:30
竟然是悲文##482# ##482# ##482#
magamovie 2011-5-8 17:55
是悲文啊:'( :'( :'(
好可怜啊！！
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