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ungmon 2009-2-28 11:00
就是皇後(皇上癖好之一)作者:于晴(於晴)
[size=4]【內容簡介】
身為徐家女子,非朝中棟梁,即邊疆猛將!而她……
而她……而她只是徐家明珠裡那顆刺目的小沙礫,
一生平順、溫良,成不了啥大志業……
也罷也罷,成不了啥大志業,
那她就快快活活地過她平順、溫良的一生吧!
只想撿個平順日子過,可無奈她連上小倌館找個伴都得撿她們挑剩的……
真這般難嗎?其實,她的要求並不高呀,
只要肯花點心思在她身上,真心對她好,就算有些殘疾也無妨的。
她無妨,人家可有心了!瞧,連個小倌人也都只想踩著她當跳板……
唉,連找個伴都能找得這般窩囊,她當真是……咦咦?
眼前這位溫潤如玉的斯文貴公子……真真教人如沐春風啊!
大魏來的皇室質子是嗎?她撿到寶了不成?感動啊……
嗚嗚,眾人皆動容,豈知──
原來那夜的賺人熱淚,純屬這位大魏皇帝一時的癖好發作而已……
楔子
現在唱的是哪出戲,可否有人稍微提點一下?
滿屋子伏跪在地的外國官員一頭霧水,暗地順了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西玄的徐達在大魏急病而亡,都入棺擺靈堂了,眼見天一亮,送葬隊伍就要出發回故土,偏在這大半夜裡,大魏太子出現了!
一入四方館,不走正廳,反倒一路走進偏廳。
偏廳……是靈堂啊!
伏跪在地的西玄使節抬眼偷覷。那一身錦衣的大魏東宮太子自眼前走過,衣著不見凌亂,連鞋子也干淨得緊,就是臉色異常的發白,連眼珠子也是血紅血紅。
“殿下,於禮不合啊……”他低語,見這位太子殿下沒有停步,不由得暗自哀號。
明明就要登基的天子,自甘來觸楣頭也就算了,有沒有想過他們底下人?要是鬧出什麼事,他這個西玄駐大魏的小官員怕也要送出腦袋了。
“殿下。”靈堂旁唯一站著的女子微地欠身。
年輕的殿下目光從靈堂略略掃過這女子。他聲音略啞:
“徐學士來得真湊巧。”
“徐達一生順遂,臨死前有親人在旁送終,去時也無疼痛,也是老天給她最後的福氣。”徐學士不疾不徐地答著。
“……這就是她的順遂麼?”他停頓半晌,才又道:“徐達最後一面,本王還看得到嗎?”
“棺木未封,殿下想見自是見得。”語畢,這位徐達的胞姊徐學士撩過白幔,往後面走去。
他緊跟入內。
上等棺木就在眼前,棺蓋尚未封起,他跨前一看,棺內果然是徐達。
他伸出手,想觸碰徐達,有人以袍袖輕輕拉住他的手腕。“殿下,捨妹死前未論婚嫁,死時尚是清白之身,雖說這在西玄人眼裡是丟臉事,但也不能讓她死後遭男子碰觸,請殿下自重。”
他不理,揮袖彈開,摸上棺裡熟悉的頰面。那臉頰微微地冷、微微地硬,如死屍一般……他指尖移向徐達鼻下,確然已無呼息。
“……急病而亡?”他沙啞問。
“這兩日得了風寒不去看大夫,沒想到病情加重,就這麼突然走了。”
“是嗎……”他目光片刻不離棺木裡的人兒。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她想葬在西玄?”
“她臨終前遺言。天一亮就出發,日夜兼程。”
“日夜兼程也快不過屍身腐爛。”他淡淡說著。
“殿下不必擔心,捨妹棺木夾層放有寒玉,可保三十天屍身不壞。”
他聞言,深深看向這個西玄宮中女學士。良久,他才啞聲道:
“三十天?三十天出得了大魏邊境麼?”
“徐家的子孫必葬西玄。出不了,便落地火焚,由徐回引路,徐達定能歸鄉。”徐學士指向角落裡一名始終沒有跪下的少女。
李容治順著看去,果然是徐達之妹徐回。
他眼色遽冷,道:
“徐直、徐回竟一塊在大魏現身,真真出乎本王意料之外,連陰間路的小將軍都來得如此湊巧了。”目光落回屍體面上,咬牙道:“徐達,妳當真絕情?連死後都不肯留在有本王的土地上麼?”
他得不到回答,該回答他的人死了,不該回答的也齊齊跪在地上不敢答。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
他動也不動,指腹來回撫著棺內徐達的墨發。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
他慢慢俯下頭,吻上徐達冰涼略硬的唇瓣。
“殿下!”徐學士蛾眉微皺。
他直起身,正欲開口,忽地點點鮮血從嘴裡噴出來。棺木上沾滿腥紅,連棺木裡的屍體都被濺上血珠。
“殿下!殿下!”原本肅靜的靈堂剎那轟炸了,伏跪在地的官員們有的連聲急叫快請御醫,有的大喊阻止殿下,人人皆是面露驚恐、手足無措。
李容治不看徐學士,也不看廳內官員,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棺木裡的紅顏屍身,厲聲喝道:
“從今天開始,西玄徐達就是本王李容治的王妃。今日太子妃,明日就是大魏皇後,誰有這本事自本王眼下帶走太子妃,誰敢帶她離開大魏土地?”
眾皆傻眼。
滿室俱靜。
※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一夜,那麼恰恰巧有位來訪的閒客,以眼睛記錄了這一切,又那麼恰恰好他未來不巧得了一個史官的職位。
數十年後,當他白發蒼蒼時,他搖著羽扇,惆悵著:
當時覺得這是一段真摯動人的感情,後來一數這位大魏皇帝大半生的不良記錄,這才發現原來當夜的感動給得太早,那一夜,純屬這位大魏皇帝癖好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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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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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4] 第一章
她的名字叫徐達。
僅止徐達而已。
天下生四國,西玄與大魏、北瑭、南臨土地相連,民風慓悍,以展現自我才能為傲。達官貴族的子孫若有才者,自稱前喜加個西玄兩字,久而久之,成為西玄一種引以為傲的慣例。
例如,西玄徐直。例如,西玄徐回。
非才能出眾者,是萬萬不能加西玄兩字。
例如,徐達。
徐達出生名門世家,七代的祖先個個轟轟烈烈,不是成為西玄殫精竭力死而後已的朝中棟梁,就是拋頭顱灑熱血的邊疆猛將。
某位皇帝爺曾偶然提及──
徐家女子入後宮僅為朕一人得之,乃西玄之憾也。
從此徐家女子不封妃,不分男女,不出意外,生死性命盡獻西玄。
直到徐達。
那年她五歲,正逢西玄各地算命看相的神師齊聚京師。西玄對神師很看重,篤信人一生該有的燦爛輝煌,早在生命誕生的那一刻起,已記錄在骨髓靈魂裡。
徐長楓與其它西玄人一般,趁著長女徐直生日那天,廣邀神師前來為徐家新一代算命。
每個受邀的神師在算出長女徐直的命盤後,取過筆墨,洋洋灑灑寫滿一束白紙。徐長楓一一掃過,看了長女徐直一眼,微微一笑。
“想必大小姐未來前程不可限量吧。”賓客中有人笑道。
“能為西玄盡忠,是直兒的福氣。”
接著,諸位神師算過幼女徐回的命盤後,徐長楓接過那仍是密密麻麻的紙,眼裡閃過驚訝,看向小徐回。
“這三小姐的未來……”
“哈哈,不可說不可說。”雖是這麼說,但徐長楓眼角眉梢都是滿意的笑。
當他接過寫著次女徐達的那張紙時,微覺奇怪,神師這回寫得倒是很快……
輕薄的紙上,只有兩行話。
還是硬拆開來,才湊得好看的兩行話。
當下,他面色一變,連連看了在場九位神師的測算,皆是大同小異。他下意識地瞥了眼五歲的徐達。
徐達心一跳,也跟著下意識回避父親凌厲的目光,很想退到徐直跟徐回的後頭,不惹人注目就好。
賓客間有人知道不對勁了,出面緩頰道:
“西玄神師向來不說謊,但眼下都不算頂尖的。徐大人,要論西玄的尖兒神師,那非袁圖大師莫屬了,聽說,現在他也是在京師的,不如……”
說曹操,曹操還真在門外等著。徐長楓早就送帖子給這位白發神師過府一聚,見他姍姍來遲,不怒反喜,當年還是這位袁圖大師將他的一生料得奇准,連三個女兒不多不少都說得精確。
“我事先已將三位小姐的命都算過,現在是專程來看三位小姐長相如何。”這位大師笑道,走到長女徐直面前,語露贊賞道:“大小姐有當世男子的長才,其性果決,若走文路,將來必得皇上重用。”
“正是。小女素不喜武,兩個妹妹還在背詩的時候,她就已經懂得寫文章了。”徐長楓又聽大師細數長女之才,未來前程是光明燦爛留名青史等等諸如此。
袁圖大師又轉向幼女徐回。
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歎道:“陰間將軍,非此女莫屬。”
此話一出,眾皆嘩然。
徐長楓掩不住喜色。先前諸位神師所寫都很含蓄,唯獨袁圖一口揭破,讓他大有面子。西玄上一任陰間將軍是在五十年前,年僅二十五便逝,這雖然是陰間將軍的宿命,但,能在徐家出一名陰間女將軍絕對是徐家再添一筆的無上榮耀。
徐長楓贊許地看了眼幼女徐回,轉向徐達。“達兒,過來。”
徐達心裡百般不情願,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袁圖大師,這是次女徐達……”
袁圖在看向徐達時,面露古怪。
徐長楓淡淡掃過徐達,道:“大師直說無妨。”
“大人……何不私下說?”
徐長楓當下臉色微變,見到賓客個個好奇不已,又強自笑道:
“無妨無妨,大師盡管說吧。”
“只有四個字。”
“四個字?”徐長楓詫道。比兩行話更短?
“二小姐一生,平順、溫良。”
※
春風正甚,吹起淺淺沙土。
錦衣青年以寬袖遮風,撩過紅幔,走進紅色的雅棚笑道:
“容治兄,可否借小弟搭個位看角抵,我那兒正迎風,弄得一鼻子灰呢。”
被叫李容治的青年,雍容爾雅,含笑道:
“西玄童謠笑稱春天的風像鬧脾氣的孩兒,果然不假。臨秀,還不快替北瑭王爺搬張椅子。”
這間棚子是大魏質子李容治所有,來訪的是北瑭質子溫於意。
天下雖然主分四大國,但也有邊旁小國夾縫中求生存。自百年前四國主張以交換質子換來和平後,如今的西玄京師有著來自各國的質子,其它小國的質子自然不如四國質子來得備受禮遇,而大魏與北瑭正是四大國中的兩個。
西玄皇族、百姓極喜角抵,時常一場賽事造成京師萬人空巷,今日角抵賽將為連日的比賽劃下終點,內圍的棚子都被皇族占去,外圍才是一票難求的百姓區。侍從臨秀連忙搬來椅子,放上錦墊,送上新茶,不敢怠慢。
溫於意笑著撩袍坐下,懶洋洋道:
“上個月容治兄府裡遭賊啊,聽說這賊廝誤殺你府裡侍從,最後眼見逃不了,就咬舌自盡了,是不?”
“什麼事都避不開你的眼。”李容治親切地微笑,轉頭對著臨秀道:“風停了,把幔子打開吧。”
擋風的紅幔被拉開,由這角度望出去,正是觀看角抵的最佳視野。
“兩個大男人光著身擠來推去的,有什麼好看的?”溫於意嘴裡說著,但仍是興致勃勃地看著,同時下了句評語:“若是西玄女子光著身玩角抵,那大有看頭。本王必會次次欣賞,絕不放過。”
李容治只是微微一笑。場中肉體相互角力,忽而壯漢抓住對方肉搏下的漏洞,借力托起那龐大身軀拋了出去,大喝:“下去!”
一時之間,只見場中黃沙滾滾,振奮鼓聲立起,百姓激動鼎沸了。
李容治雖然很捧場地觀看,但這樣的暴力與他本性相違背,沒多久就見他心不在焉,有時還不忍地撇過眼去。
棚子裡的僕役彼此對望一眼,暗暗感慨自家主子果然是面善心軟的好人。
北瑭溫於意嘲諷一笑,東張西望一番。場子旁有個配著長刀的眼熟人影。他美目一亮,笑道:“容治兄,你瞧,那是誰?”
李容治順著看去。那身影太眼熟,這兩年時有交錯,交情也甚好,見她就令人感到愉快。他噙笑道:“原來是徐二姑娘。”
“是啊,真難得見徐達出現在角抵賽上。這般遠的距離,你猜我是怎麼認出來的?西玄姑娘喜穿曲裾深衣,雖是半分不肯露,但那腰身顯得極美,她衣襬上沒有任何鳳凰繡紋,這正是本王認出她的關鍵。”溫於意正以欣賞美人的角度在看徐達。明明那腰身、那在深衣裙襬下行走都如此美麗,怎麼沒個男人察覺呢?
溫於意再道:“人人都道本王府裡的美人們是西玄數一數二的美人,可照本王眼光來看,美人雖是美人,穿上西玄衣裳美極,脫光後總失幾分顏色,倒是徐達,依本王閱過多女的經驗,脫下這騙人的衣裳後,必是窈窕嬌軀……”
李容治淡淡瞥他一眼。
溫於意訝了一下,拿扇子敲了下嘴。“是本王一時失言。”他語氣真誠,讓人真的相信他是不小心說出口。
李容治笑道:“二姑娘是個很好的姑娘,王爺以後說話要小心了。”他回頭看一下棚內的僕役,柔聲道:“今兒個什麼話都沒聽到,懂麼?”
眾僕皆稱是。
“唉!”溫於意感歎道:“說起來時也命也運也,是不?容治兄,你是德晉二十三年來的,恰恰晚上我兩年,沒趕上當時的好戲。那年徐家邀帖送到我手裡,我愛熱鬧就去了,順道看看這個西玄徐家到底怎生回事?當老袁圖說出徐達一生平順、溫良時,我往徐長楓面上瞧去,嘖嘖,他的臉簡直都泛青了,就可惜當時小徐達連句話都不敢吭呢。”轉眼間,變成美人了啊!溫於意連眼裡都笑著,直直望著那個環臂觀看角抵的美人。
李容治不置可否,與他一同望向徐達。
溫於意勺起桌上方盤裡的蛤蜊湯喝著。他咂咂嘴,笑道:
“平順、溫良不管在大魏或者北瑭,對女娃兒來說都是好事,壞就壞在她出身西玄。西玄篤信浴火鳳凰,徐家歷代子孫哪個不是能人之輩?那些神師說話也不看場子說話,非要毀了小姑娘一生不可。她命中注定平穩不出奇,其性優柔寡斷,非但不是大鳴大放之輩,連那鳳凰的邊都沾不上,真是十足的小可憐。”
李容治眼眉略略挑起,仍是沒有接腔。
忽地,徐達對上溫於意這頭的目光,他笑著朝她招招手,要她過來寒暄幾句。也不知從何時養成習慣,這兩年見到徐達,總要跟她說說話,心裡才快活些。
他瞟瞟李容治。李容治也沒反對他招徐達來。是了,是聰明人都該與徐達保持友好關系。
徐達官任職鳳羽令,俸祿比千石,雖然職稱很好聽,但其實西玄皇帝為此煩惱過一陣。京師算是皇族大本營,個個職官都是精挑細選,豈容任何不適任者插入,偏偏又是徐家人……於是硬生生另設一個不怎麼重要的職位,鳳羽兵卒專司京師質子府間小事,例如月前有不識相的小賊爬進大魏質子的府裡,正好撞見鳳羽令徐達在裡頭吃飯,及時護住李容治,那賊才誤殺大魏侍從後自盡。
又如上個月北瑭質子溫於意自京師某大戶後花園翻牆逃出,好好一個人衣衫不整,渾身都是脂粉味兒,那後花園恰恰緊連大戶寵妾房,當時徐達正好在樹下躲雨,這一跳下來差點壓死她。
於是兩人相看無語,最後由負責質子“家務小事人身小安全”的鳳羽令徐達硬著頭皮出面調解,溫於意名下帳目頓時短少二千兩玄幣,那名寵妾就這麼歡天喜地進入北瑭質子府,成為第十八夫人。
鳳羽郎專干這種眾人眼裡雞毛蒜皮的小事,平日歸在維持京師治安的執金吾秦大永名下,若京師有治安上的大事件,只要鳳羽郎當期無事者,也一並支援。
“你可曾發現,自徐達任職鳳羽令後,質子少有人出事?”溫於意狀似自言自語著,那聲音刻意地壓低,不教那些僕役聽去。
李容治正喝著茶的動作一頓。
“許多事就是這麼神奇,一個命中平順的人,竟也能讓身邊的人平順,容治兄,你是否也覺得不可思議?”溫於意笑著,又感慨著:“唉,美人啊美人,為什麼妳叫徐達呢?”
正好彎身入帳的徐達聞言,笑道:“母親賜的名,徐達也沒辦法更改啊。”
“妳要不是徐達,我早將妳迎回家了,不然,妳變丑些,我就不會時時有這念頭。”言下大有惋惜之意。
徐達面皮一抽。每次北瑭這位質子王爺見到她,總是說著這樣曖昧的言詞,她也只能充耳不聞。
“二姑娘辛苦了。”
徐達轉頭對上李容治溫煦的問候,打從心裡樂了起來。她笑瞇眼:“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卑職的本分啊!”
溫於意見狀,似笑非笑地。“秦大永呢?這場角抵賽事幾乎是以西玄皇室為主,他不來盯著行嗎?”
“嫂子產後受了風寒,反反復覆病著,頭兒跟宮裡請了假,陪著她兩天。”
溫於意揚起墨眉,仔仔細細看著她帶笑的面龐。“生的是男是女?”
徐達詫異地看他一眼,答道:“男的。”
“妳去瞧過了嗎?”
“……還沒有。”
“徐達,聽說秦夫人不怎麼喜歡妳,是不?”
徐達一怔,隨即笑容滿面道:“這世上怎麼可能有每個人都喜歡的人呢?”
李容治不動聲色,轉頭對著僕役溫聲道:“你們先下去備轎吧。晚些賽事一結束,人群必擠得可怕,不如先行離去吧。”
徐達立時雙眼發光,感動地望向李容治。要是她有尾巴,此刻早就搖尾討好了。
待到僕役都出去了,溫於意才不以為然道:“容治兄倒是會做好人,我也不過是暗指相貌清秀的秦夫人妒忌徐達的美貌罷了,你們都想到哪去了?”
李容治眼兒彎彎,笑道: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要誤傳二姑娘喜歡執金吾,豈不壞了她的名節?”
徐達張口欲言,溫於意再懶洋洋道:
“就憑他?論相貌、論家世,論學識,他萬萬不及本王。就連容治兄……”他打量著坦然的李容治,笑道:“除了身子比我清白外,也沒哪點比我強啊!”
徐達眼觀鼻,鼻觀心。以前她不知道質子間懷著怎樣的心思,但自兩年前她上任後,在質子府間接觸多了,發現質子王爺們表面功夫都很好,私底下再怎麼有敵意,台面上都能做得跟真兄弟似的。
當然,大魏質子王爺李容治例外。他是她看過脾氣最最親切的一個質子……不,應該說他品性溫潤如玉,其性高潔,如芝蘭般美好,沒有尖銳的角,只有春風拂面的溫柔,教人安心不用防備,是她所識的男人裡最得她心的人。
嫁人當嫁李容治。
這是她自個兒心裡話,每回一見他,她總會下意識地整整衣衫,以最好的一面來面對他。
思及此,她暗暗拉衣袖,確定今天穿的顏色不會襯得皮膚過黑。她膚色較一般西玄女子略略黑些,如果衣裙色彩配得不妥,很容易被當成被雷劈過的焦木。
她眼角忽地瞟到桌上方盤,愣住。
“哎哎,誰的眼兒又發光了?”溫於意笑道。
李容治也笑了,笑容清清淺淺,溫柔如月,他移了移盛著酒蛤蜊的方盤。“今早大魏商人送到我那兒的,每間棚子都有一份,已經冷了,但如果二姑娘不嫌棄就一塊用吧。”
她吞了吞口水,喃道:
“難怪我一來就直聞到海產味……原來每位王爺都有啊……”西玄不靠海,海產不盛,就算有,據說味道也是遠遠不及大魏海產的。
大魏靠海,海產類別多到吃一天也吃不完—她聽商旅說的。她也曾被盛情邀到李容治的質子府吃過幾頓海產。那些海產都是大魏商人帶來,種類確實有些是她沒看過的,味道比西玄的好,但李容治說過,還是不若在大魏新鮮的好吃。
那令她遙想啊……每每饞蟲犯了就對著大魏的方向稍稍幻想著。
溫於意看著她極力掩飾的饞相,哈哈一笑:
“吃吧吃吧,瞧妳這表情,本王都不敢跟妳搶呢。”他瞟一眼李容治,又笑:“難怪我幾次邀妳來府裡吃晚宴,徐達妳皆以什麼受之有愧拒絕,卻去赴容治兄的約……容治兄,你這手段高啊。”
李容治但笑不語。
徐達的臉皮略略紅了。她笑歎:“也不能這麼說。王爺您的宴會若是邀了他人一塊同去,徐達去,只是掃他人的興而已;要是只邀徐達一人……徐達怕夫人們誤會,那可就不好了。”
溫於意眨眨美目,笑道:
“妳怕本王搞不定她們麼?改明兒個本王再迎個妾室,她們哪敢吭聲?”
“誰不敢吭一聲?”紅幔被掀起,一名身著鳳凰繡紋大紅衣的西玄年輕男子走進棚子。他道:“我聽大魏王爺在備轎了,今晚我府上有宴,你怎麼先行離開了呢?”
李容治與溫於意一同起身,道:“二皇子。”
西玄二皇子看看桌上方盤,再往李容治瞧去。“大魏王爺你人情做得真好,每間棚子都有這麼一盤,那些沒中用不起眼的小質子也得了這麼一盤呢。”
李容治嘴角彎彎,笑道:
“這東西一次食多也不怎麼好,不如分了出去。二皇子要是喜歡,下回大魏商旅再送來時,我便請他多送幾份上你那兒。”
二皇子不置可否,再打量著李容治。他勾勾嘴:“無論何時見你,我都感受到與西玄格格不入的溫文爾雅呢。”他眼角晃過什麼,回頭一看,略略驚詫。
“哪來的人?你們這兒藏了女人?”
“卑職徐達。”她垂首道。
“……徐達?”他一怔。“徐家……徐達?”
二皇子不置可否,再打量著李容治。他勾勾嘴:“無論何時見你,我都感受到與西玄格格不入的溫文爾牙雅呢。”他眼角晃過什麼,回頭一看,略略驚詫。
“哪來的人?你們這兒藏了女人?”
“卑職徐達。”她垂首道。
“……徐達?”他一怔。“徐家……徐達?”
“正是卑職。”
徐家這個次女一向被排除在皇室權力中心之外,他只記得她幼年的模樣,還長得不錯,現在--“你抬起頭來。”
李容治看向二皇子,溫於意則垂目把玩著扇柄。
徐達依言,微地抬頭,但目光下垂。宮裡侍衛提過二皇子對在宮中任職的徐直多有禮遇,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處處禮遇,甚至卑微討好,自然是存著幾分不該有的心思。
徐家人自是各人事各人理,她雖耳聞卻沒有多說什麼,何況兩年前她搬出徐府,少與徐家有聯系,如果徐直有事,也是不會找上她的。
西玄二皇子目光沿著她的麗色往下看,來回巡著她交領上細致的肌膚,意猶未盡地又落在她纖細的腰身上。
徐達只覺蛇般的邪淫目光直纏在她身上。她也不笨,明白此刻二皇子在想些什麼。反正他想什麼都是他家的事,跟她無關……
“你……”
李容治上前一步,看向場子。“二皇子心裡可有勝選了?”似是不知自己打斷西玄二皇子的目光。
徐達心裡大叫:天上地下的好男人啊!快把這蛇驅走吧!她願做牛做馬……回頭一定捎一封信給徐直,就說大姐嫁夫,首選必是要那種不會亂看小姨子的。
西玄二皇子冷冷看著李容治,哼聲道:“這種程度的角抵,也需要我去猜勝選嗎……是啊,這種角色要讓女子下場,那定是百般的有趣。”
徐達臉綠了。要她脫衣服大庭廣眾玩角抵,她還不如一刀砍了這個二皇子,從此亡命天涯。
李容治笑道:“姑娘家要是在此上場,有失體統,二皇子有興趣,可以在皇子府裡讓妃子們一試。”
西玄二皇子揚起眉。“想來大魏王爺不知其間妙處。也是,你至今孤身一人,不曾接觸女子,實是可憐至極,聽說為了大魏祖訓,你也不得在西玄鬧出孩子,是吧?北瑭王爺在西玄多享福,妻妾成群哪。”
“咱們王爺當然有接觸過女子,只是王爺他潔身自愛……”棚外的臨秀實在忍不住插嘴。
“臨秀”李容治輕斥。
西玄二皇子笑道:“芝蘭般的謙謙君子啊,你與每個人都交好,就連宮裡的插曲宮女也是私下談論著你這芝蘭君子,我瞧,就連徐家這個不成才的徐達,心裡也被你所迷惑吧。跪下。”
徐達聞言,慢慢跪下。
李容治沒有回頭,溫於意還是繼續玩著他的扇子。
“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二皇子仍笑著。
溫於意沒抬頭,在他背後輕聲提醒道:“二皇子,她是徐家人。”
二皇子哈哈一笑:“徐長楓已經十年沒有主動提過這個女兒了,要不是父皇念在徐家父女面上,京師哪還有徐達的路呢?我說,不過是個女人而已,一個美貌女人能做什麼用?你們也該知道。這樣吧,兩位王爺不如一塊下場比試吧,誰贏了,就將徐達送他一夜吧。”他興奮地說。
李容治沒有吭聲。
溫於意歎道:“我這種文弱之身跟人玩角抵,不是自找苦吃嗎?”
臨秀同情地看看徐達,再看看自家王爺,低聲說道:“大魏沒有角抵,我家王爺生性良善,不喜與人動手。”
“是嗎?”二皇子哼了哼。“兩位也太看輕自己了。既然不原比試,徐大,你就隨我去看這最後一場吧。你尚未婚配,我就替你配了吧,最後一場都是公族子弟,身家清白得很,誰贏就帶走你吧。”
徐達眼觀鼻,鼻觀心道:“二皇子,姑且不論卑職為鳳羽郎之首,西玄聖祖有訓,徐家兒女穩中有各自自由婚配,皇室子孫不可介入。過雖無才無能,但對你情我原的婚緣也是翹首以盼,還請二皇子高抬貴手,饒了那些不喜徐達的公族子弟吧。”
“我若真介入……”
李容治微地苦笑:“二皇子既有看角抵的興頭,又何甘扯無辜外人進來呢?”語畢,轉向溫於意:“於意兄可原與容治一比?”
溫於意放下折扇,笑道:“容治兄若肯比,小弟自是求之不得。”
李容治又朝二皇子道:“二姑娘處理質子府間的事甚好,要是淪為游戲獎賞,真真是浪費了個人才,也失了西玄聖上的心意。在大魏,男子比賽是不拿獎賞。”他微地彎身,對著徐達柔聲道:“二姑娘可有隨身小飾物?”
徐達連眼皮也不眨,十分配合,亂摸了一把,居然摸不出什麼來。她猶豫一會兒,便自袖間暗袋取出一物。
溫於意見那物被輕薄柔軟的縑帛妥善包著,不由得一時好奇,向前一看。
徐達小心放在雙手間呈上。“卑職正值公務,身上不帶任何飾物,唯有此物,還請王爺不嫌。”
李容治見物,一怔。
棚子外守候的臨秀偷瞄一眼,也是呆了呆。
溫於意訝了聲,“是大魏的結,是不?大魏的結千百種,上回我府裡女人拿了一堆要我帶在身上,這個保平安,那個吉祥如意的。”這結看起來挺簡陋的。
李容治眸清似水,笑著接過紅結,轉向西玄二皇子。他道:“大魏男子多向順眼姑娘討飾物保賽事的順利,今天是我在西玄第一場角抵,自然要以大魏方式求平安了。”
溫於意點頭。“有趣有趣。我也一並用大魏求平安的方式吧。”
他走到徐達面前,彎身笑道:“徐達,我瞧你渾身上下可沒別的東西了,就這個了,當是你祝我勝利吧。”他垂下的美目裡抹過一絲憐色,拾起包著紅結的縑帛塞進懷裡。
溫於意又朝李容治興至勃勃道:“咱們就看看徐達的祝福誰能得到吧?”
李容治溫雅一笑。“好,還請王爺手下留情些了。”
臨秀與北瑭僕役入棚,協助脫衣束發。質子畢竟是王爺貴身,衣袍僅僅只脫到腰間,靴子也一並脫下。
徐達下意識地偷覷一眼,只見踩在她面前沙地的男人腳丫,腳趾顆顆圓潤如珠玉,足部瑩潤,肌理有力。
這雙足,是銀白袍擺的主人,雖是十分的賞心悅目,但徐達死也不敢抬頭看李容治裸露的上半身。
她平日觀念算開放,看見男子裸體也抱著純欣賞的目光,但,她不想在李容治心裡將她變成二皇子第二,她的純欣賞搞不好被誤以為邪念的目光,那她可冤枉了。
另一雙色深且同樣美麗干淨的大腳丫出現在她的視野內,令得徐達略略惆悵一下。皇族連腳掌都是好看的,不似她,幼年為了學騎馬,自馬上摔落,足面如條蛇盤旋,只有一字形容,丑。
“走吧走吧。”溫於意笑著。“若是咱們出了丑,二皇子莫笑啊。”
“平常兩位王爺衣袍罩著,看不出體魄不錯啊。”二皇子淡淡笑說道。
徐達聽得三人談笑出棚,聲音漸漸遠去,溫於意斷斷續續的聲音還傳入棚內--
“二皇子,文教在棚內當著徐達面我不敢說……你不是對徐大小姐頗感興趣嗎?若是……總對你不太好啊……”
“……徐家三姐妹素無感情……就算徐達哪日因事犯罪……直姑娘恐怕也是不會眨一眼的……”
徐達雙腿早已發麻,不由得改坐在地。她才往棚外看去,就見臨秀奔入賬。
“二姑娘,王爺差我回來跟你說,西玄二皇子不會回來了,你不必再跪著了……我想,王爺是多此一舉了。”
“不會不會。”徐達拍拍衣裙,起身笑道:“王爺善心,還惦著徐達。徐達感激不盡。”
“我家王爺天生心善,對誰都是如此的。”臨秀又道:“王爺吩咐,請二姑娘先到北門通道等著護送他回府。”
徐達雙眼發亮,抱拳道:“卑職謹遵王爺旨令。”真是好男人啊,李容治怕她再留在賽場上,二皇子要是哪根筋不對,再來找她麻煩,索性領她一塊走了。
臨秀臨走前,憐憫地看發她一眼,道:“二姑娘文教難堪了。”
她不以為意笑道:“還好,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你這是要習慣一輩子的,西玄人平均年命約五十到六十間,眼下你還有一萬多個日子,要我早就……”早就發瘋了。臨秀及時住口,瞄瞄她一臉少根筋笑容,改口道:“若是在大魏,這等欺壓行徑,萬萬不會發生的,可惜二姑娘是西玄人。我家王爺曾道,若是皇族子弟十有五六仗勢欺人,這皇室怕是危險了。將來我家王爺斷然不會容許這種仗勢欺人之輩留存皇室之中。”
徐達挑挑眉,對於臨秀所謂的“將來”不予置評。哪個質子不想回自己國家?但都是中老年之後才能回去。李容治為人是和藹可親,不能說的事也絕不會多話,連帶著他身邊的人也遵從主命,養成不妄言的習慣。
臨秀此次脫口,隱隱揭露李容治回大魏的決心,更甚者,日子就在近期。
等臨秀離去後,她撩過紅幔,專注地看向場中央比賽的兩人。
其實她眼力較他人強上許多,幼年她以為所有人都能將遠處的事物看得分明,後來她才發現原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得那麼清楚……好比現在。
她清清楚楚地看見場中央跟人角抵的李容治。他始終含笑的玉容,彎彎的嘴形似月牙,鼻梁秀美,優雅的動作……以及令人意外的結實身體。她眨了眨眼,非常有禮的撇開目光,遙望天際,以免春心抽動。
有好眼力有什麼用?文不如徐直,武不如徐回,要這雙好眼睛難道就是專門來看些不該看的人麼?徐達惆悵著。
天邊流雲似海,仍不脫西玄國土范圍內,想必李容治與溫於意都在想,她在西玄土地上,被人嘲笑無能,她怎麼熬得過一輩子?
初時她確有不服,但久了……也就那麼認了。一個人的修改天成,她才能平平,即使盡力去學了,文經武略就是遠不如人。
塢不過徐直,狠勁不過徐回。少年她親見盜賊入徐家別院,徐回眼皮也不眨,不問原由就地給了正法,當時徐直就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
她呢,就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動彈不得。雖然表面極力裝得鎮定,心裡卻是震得七葷八素,完全撼得無法言語。
“徐達,你猶豫片刻,他就拿刀捅著你了。你要你死還是他死?”徐回看出她的不忍膽怯之心,冷冷提醒。
是啊,有些事有些人,普不是埋首努力就能追得上的,從此,她放棄了。
西玄人眼裡,只當她是徐家明珠裡那顆刺目的小沙礫,就要這麼被瞧不起五十年啊……
“是誰說,人的一生非得到五十不可?”她搖頭晃腦感慨著。本是望天際,而後鼓聲雷動,她終於又忍不住心養,目光飄啊飄的,飄到場中央雄壯威武的男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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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02
[size=4] 第二章
西玄溫暖的黃昏夕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是鍍金的神佛……
“咳。”她掩嘴笑了。
走在前頭的李容治止步,轉頭朝她道:“二姑娘?”
她又掩嘴咳一聲,道:
“可能是被二皇子嚇著,驚懼之余不小心得了小風寒。”她快步跟上李容治,小心翼翼維持半步距離。她笑:“說到這兒,先前多仗王爺相助。”
李容治容顏恬淡,輕描描地笑說:“不過是小事。”
不,不是小事。李容治是大魏質子,身在異國當然格外小心,他卻肯為她小小出頭。
嚴格說來,二皇子在西玄皇室裡不算十分好色,他對徐直有所覬覦,甚至帶些討好,但對其他貌美姑娘無比殘忍,起因在他年幼,曾遭當時正值榮寵的貴妃毒害,最後雖然活下來,可貌美女子在他心中已是大忌,皇子間也不怎麼亂和諧。
徐達又偷覷上李容治,想像著這樣濕潤如玉水靈靈的人兒到底是如何生養出來的?難道大魏風水比西玄好?教導出來的皇子就是比西玄皇子大度麼?
大魏有句話叫:宰相肚裡好撐船。她瞧,李容治這大魏皇子肚裡,說不得能撐上數百艘海船。
他與北瑭王爺一場角抵,他掛輸方,但他完全不介意,她是角抵門外漢,僅僅看出他十分盡力。如果李容治是故意輸下,她必須說,這個男人在“輸”字上拿捏得很有技巧,不讓人覺得他沒盡心,也不會感覺他太過出色。
她又瞄瞄他一身華麗長袍,正是滿身大汗後,北瑭王爺溫於意送來的干淨袍子。明明花稍長袍是溫於意的風格,但穿在李容治身上卻不會不合適,就是袍上有些淡香,不怎麼合他這個大男人。
離開賽場的貴族通道彎彎曲曲,現時還沒有多少人離場,沿路有士兵守衛,來到迎著大街的出口,李容治忽地停步,回頭朝她笑道:
“對了,方才一路有守衛,不方便還給你。”他自腰間拿出那個紅結,遞還給她。“此物想必對二姑娘十分重要,如今原璧歸趙。”
徐達眼一亮,雙手小心接過。“多謝王爺。”
李容治見她十分珍惜這同心結,微微一笑,柔聲道:
“二姑娘原來對大魏同心結很有興趣。”
“前兩天看見小商旅在賣這些紅結繩,一時好奇問了問。”她略略不好意思,將同心結收起,又看著他低聲問著:“敢問王爺……這同心結真有靈嗎?”
李容治一怔,遲疑道:“這個……我倒沒有用過……”
“聽說是靈的。”在旁觀看的臨秀很滿意她沒有順水推舟,硬把同心結塞給他家王爺。“我離京前,常看府裡丫環拿著同心結送給心儀的男人,同心同意,共偕白首,從無例外。”
徐達聽了很稱心,嘴角翹起。
“二姑娘有心儀的人了?”李容治問道。
“還沒。”她坦率笑答:“不過我也要二十了,是時候找男人睡了。”
李容治心思一頓。西玄徐家女子作風大膽,但總是……找男人睡?他眼皮不受控制地一顫。
質子府的轎子來了,徐達笑咪咪地作揖告辭。
李容治已經撩起轎簾要入轎了,一抬眼見她走到京師告示欄前看個半天,而後撕了黃榜。
“徐達!你撕什麼?那是火鳳榜啊!”
李容治聞言,看向剛自巷口出現的高大男子。那男子正是西玄執金吾秦大永,生得虎背熊腰,相貌方正,看似凶猛,李容治曾與他談過話,是個還不錯但可惜執法觀念頗為老舊的男人。
他看見徐達朝那男人格外熱情地笑道:
“頭兒,我知道是火鳳榜啊,怎麼?陰間將軍就准徐回去當嗎?”
“也不是啊,原來在你眼裡,我也是個沒有用的人啊……”徐達不甚介懷地笑著,未覺背後轎子前的男人在打量著他們。
“不不,我沒這意思。”秦大永有些手忙腳亂。“撕得黃榜的人,名下須召齊一隊人馬方能比試,徐達你……一向獨自一人,哪有人……”肯為你賣命呢?
李容治身邊的臨秀輕聲說:
“這火鳳榜是用來尋出陰間將軍的。王爺,聽說西玄陰間將軍是以服兵為軍,足下踏的是滿山屍骨,殺生太盛,一過二十五就下地府受審判。我就不懂,西玄人這麼喜歡搶著去死嗎?”
李容治尋思片刻,又看向徐達。她正拍拍秦大永的肩,似乎要他安心,隨即一轉身,恰恰對上他的眼。
她微地一怔,展顏一笑,跨步走來。“王爺還有事?”
這笑容雖然燦爛,卻遠遠不及方才她對秦大永熱情的笑,李容治心裡想著,嘴上微笑:“二姑娘性子開朗,適合陰間將軍之職嗎?”
徐達不好意思地笑道:
“王爺您就直說了吧,你也認為我怎麼破得了袁圖大師的命理之說,是吧?我只是湊湊熱鬧,開個眼界而已,也不是撕了火鳳榜,就一定會成為陰間將軍。”
“本王認為那不是命理,只是袁圖的預言罷了,預言是給人打破,不是非要跟著它走的。”他柔聲道。
徐達聞言,深深看他一眼,又開心笑道:
“王爺說得對,預言是給人打破的,其實袁圖大師自預言後,曾私下安慰徐達,西玄人的年命以五、六十為限,大限一至,投胎後雖是另一個肉體凡胎,但其實靈魂是不變的。要是上輩子歡歡喜喜過生活的人,到了下輩子定是笑口常開心無遺憾,他說我上輩子就是那種歡歡喜喜的人,這輩子啊,就是風吹不動閒話放它過的這副模樣,已經沒辦法改了,誰教我上輩子過得太好了呢?”
“如此甚好。”李容治被她的語氣逗笑了。
徐達惆悵啊惆悵,這個人連笑容都能安撫人心。要不是個質子多好,她直接帶回家睡。她替他撩過轎簾,准備送他上路後,再替自己悲一下。
要在西玄找個像李容治這麼親切溫柔的男人比登天還難哪!
她正等著他上轎,卻發現他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王爺?”她心知有異,警覺地轉過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她的下巴掉了。
整條大街靜悄悄地,明明有人,但連大氣也不敢喘。
不知何時,街道中央停了一輛人力車,車上有被黑布遮的大鐵籠,拉車的車夫不在,而鐵籠被打開了……
一頭猛虎慢吞吞地步了出來。
用猛這個字,是因為徐達根本沒看過真實的考虎。她這十九年來只待在西率京都,沒跟皇族子孫游獵過,也不曾看過雜耍團表演,她對老虎的認知就是書上圖文解說。眼下親眼所見,她只覺得腦袋轟轟作響……
龐然大物啊!
此時角抵還沒結束,大街上百姓比往常還少些,個個驚懼地跌坐在地,動也不敢動彈。街道兩旁的店鋪嚇得輕輕地掩上門;攤販悄聲無息躲在攤下發抖;路人腿軟,有的還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這是誰干的……”稍遠處的秦大永面色遽變,要沖前拔刀殺虎。
“頭兒別動!”徐達輕聲喝道,目光一直追隨著那頭雄糾糾氣昂昂逛大街的老虎。“萬一傷及無辜百姓就不好……是我的錯覺嗎?牠往這頭走來?”
李容治苦笑:“似是如此。”
那更不好。別說這頭有個質子王爺,要是牠沖進賽場通道,裡頭有多少皇族跟百姓?
她又猶豫一會兒,頭也不回問道:“頭兒,你殺過虎嗎?”
“……不曾。”秦大永見那頭老虎往這兒走來,決意豁出去了。
李容治道:“我幼年曾在獵場看過比牠小些的野虎,那時牠傷重發狂,要三名受過訓練的禁衛軍方能擒住,當下傷及十來人。”
徐達心裡感慨著,原來跟她心有靈犀的是大魏質子,明白她想在不傷百姓的情況下擒虎……她下意識往李容治臉上看去,他眼兒嘴角依舊彎彎,似是認為這不算什麼大事。是他的笑容已成習慣,還是真認為這是小事?
“王爺……有方法不傷百姓擒下這頭猛虎嗎?”她虛心求教。
李容治尋思片刻,朝她笑著道:“沒有。”
“……”
“莫說你在大街上跟牠拼個你死我活,就算你遠弓神射,也得確定一箭能立斃牠,否則,一定會有百姓不及逃離而被波及。”
“……”徐達面色垮了。那猛虎看也不看其他軟攤在地上的人,反而直直往這兒走來。她有這麼楣嗎?如果她站著不動,任老虎走過,會不會比較好點?
李容治若有所思,舉袖聞著氣味。
“二姑娘。”他輕聲道。
“王爺有良策了?”她非常期待地看他一眼。
“我想起,南臨有一種花香容易招來猛獸,貴族狩獵時喜歡用上它,後來在南臨律法上有一條,貴族犯重罪,換上帶著花香的衣物,進獸場與猛獸搏斗,若是得勝,那自然無罪開釋。”他氣定神閒地說著。
徐達聽他忽然“講古”,一時錯愕,再看那個叫臨秀的侍從面色大變,她一怔,鼻間飄過香味……她定定瞪著他身上華麗的長袍。
李容治嘴角輕彎,道:“二姑娘,怕是我身上袍子招來猛虎了。”
這件袍子是北瑭質子送的,香味是來自南臨,但,要不是二皇子,李容治萬萬不會去角抵,又哪會換上新袍?徐達抬眼,直勾勾望入他黑得亮透的笑眼。
此時此刻,他神色安詳,眉目沒有驚惶失措……她試探地問:
“王爺現在已想起法子了?”
他微地沉吟,抱歉地搖頭。
“王爺,把外袍脫給臨秀!”臨秀忽道:“臨秀來引開那頭老虎,可保王爺跟百姓周全!”
徐達暗暗吃驚,不由得轉頭看向那與自己似是同齡的少年。他一臉義無反顧,忠肝義膽,令她另眼相看。驀然,她想起人人都說大魏質子待身邊人極好,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肝腦塗地……今天,她算是親眼目睹了。
“胡扯。”李容治淡淡斥道:“你有幾分武力,本王清楚得很,再者,你對京師街巷不清不楚,要本王眼睜睜看著你入虎口嗎?”
徐達心一跳,頭皮微微發麻。
“我來!”稍遠處的秦大永聽到他們間的談話,沉聲道:“好歹我都是西玄的執金吾,京師百姓安危該由我負責才是。請王爺將外袍丟給我,我來引開那頭猛虎,到時徐達帶王爺退回通道門後,立即關上門!”
徐達面皮一抽。
李容治面露遲疑,又聽得秦大永道:“王爺莫再拖延時間,要是連身上都沾上外袍的香氣,王爺跑也跑不過那頭老虎,到時在大街上鬧騰起來,街上百姓都要陷入險境了,還望王爺顧全大局。”
李容治聞言,當下不再躊躇,盡量不大幅動作地褪下外袍。
秦大永在他身後,須得將外袍使力拋過去才行。忽地,不只纖纖玉手壓住他的外袍。
李容治一頓,慢慢抬眼對上徐達一只略略苦惱的美目。
“徐達!”秦大永低叫:“你在做什麼?”
徐達暗暗歎口氣,依舊看著李容治,苦笑:“頭兒,論腳程,我比你快些些,且你名下北軍我壓根叫不動,這引虎的任務擺明非我莫屬啊。”
“胡扯,快把實子丟給我!”
“我確確實實叫不動北軍。頭兒,你要想清楚啊,別要你引了虎,卻來不了人助你,到時平白犧牲,那真冤了……要是英雄戰死,算死得其所,嫂子也光榮,就怕這事沒處理好,到時……嫂子才剛生孩子呢,你要她一輩子在旁人怨恨下養著孩子嗎?”她勸著,察覺李容治一直在望著她。
她給他一個安撫的笑。身後已經沒有聲音,顯然無奈下認同她的說法了,徐達要拉過外袍,卻發覺他還攥著外袍不放手。
“王爺?”她再用力扯了扯。他不是想要有人誘虎嗎?她要去誘,他怎不松手?
“……”他慢慢放了手,柔聲道:“香味遇水則散。二姑娘千萬小心。”
遇水則散?徐達聞言,腦裡立即出現京師地形圖。
“護城河!”她與秦大永同時低叫。她腦中勾勒出最快且少人的捷徑。她道:“我一喊走,王爺就回通道,屆時門立即關上;頭兒找北軍弓箭手,就在護城河那兒等我,這樣對吧?”
秦大永順了順她的話,道:“沒錯。”看向通道門口發抖的衛兵,厲聲低語:“王爺一入,立即封門,不准裡頭的人出來,直到我回來,聽見了嗎?”
“是!”
徐達瞄瞄那頭老虎,吞吞口水,很想再多掙點時間讓她說說遺言,但再拖下去她怕腿軟。
她一揚手,衣袍翻飛,迅速穿上,大喝一聲:“走!”寬袖一揮,轉身大步流星飛奔而去。
她眼角瞥到李容治拉了身邊年輕侍從一把,奔入通道門。她大幅度的動作引起老虎的主意,寬袖飛舞,香氣迅速四散,她暗喊聲慘,拼命往前跑去。
頭兒,徐達就靠您老救命了!
她隱約聽見通道大門合攏的聲音,不由得暗吁口氣,隨即又提起一口氣,足下疾奔小巷。
初時,巷中幾戶家門一開,聽見她大喊老虎來了,連忙把門一關,幾名路人立即攀樹而上,到了後來,她跑的小街小巷竟連一個人也沒有,閃得很徹底!
她沒敢浪費時間回頭看,也知道那頭老虎緊隨在後。
怎麼她還沒被撲倒?怎麼她還沒被咬死?每一個瞬間,她都以為下一刻會成為老虎腹中食,哪知她還能好狗運地撐到現在!她簡直想為敢跟牛頭馬面賽跑的自己掬一把心酸淚。
徐家三名女兒,長女徐直早入宮成為西玄唯一女學士,今年朝廷下火鳳榜,為徐回開一道方便之門,誰都知道最終取得火鳳令的必是曾被袁圖大師預言的徐回,這一場競試不過是拉攏其他奇人異士到徐回名下……
至於她呢?如果在還沒干番大事業被老虎咬死,她永遠也只是一個叫徐遠的女子,一生沒有特別的事跡,墓碑上怕也只能寫著徐達兩字,每年只有頭兒記得上香……
她暗地苦笑,不知該不該慶幸,至少有一個真誠待她的人會年年為她上香,也不算是悄然無息的消失在這世上了。
眼見護城河就在面前,但她雙腿虛軟,足下已有漸緩之勢。
幾次她感覺到身後牛頭馬面逼近,寒毛都豎立起來,心裡直想著:她怎麼還沒肚破腸流?怎麼她還在喘著氣……
她幾乎要放棄的當口,忽見弓箭手已在城牆候著。
“徐達,不成!太近了!”秦大永大喊:“它就在你後頭,太近,她會一塊中箭……跳河!跳河!”
她一聽頭兒的聲音,心裡狂喜,憋住一口氣,用盡全力直沖護城河。
才到河旁,她不跳,反而直滑入河。落水的剎那,她反身一轉,躍至半空中的老虎擋住她視野內大部分的天光,徐達這才感受這頭老虎有多龐大,她能死裡逃生,簡直連她自身都難以相信。
撲滋撲滋,數十長箭穿透這頭龐然大物的肉體。
她動作一氣呵成,本要潛入水中迅速游開,但她想了想,萬一沒有死透傷著人,豈不白做工?於是,她抽出隨身長刀,在氣息微弱的老虎撲通落水後,她使盡全力刺進它的肉身,以絕後患。
隨即,她心神一松,眼前盡黑,失去意識。
徐達笑瞇了眼。
她小心翼翼撫過御賜的鳳凰袍。
這是她十九年來第一次得到的御賜袍啊!
她抿著嘴笑咪咪,對著銅像鏡換上御賜鳳凰袍。袍色墨黑,以特殊金線繡成鳳凰,行走時猶如鳳凰在夜空展翅飛翔,袍擺垂地一尺,拖在地上行走是不方便,但卻是真真切切的榮耀。
西玄陛下賞賜物裡,其中以御賜鳳凰袍最是榮耀,官員得袍,袍擺愈長愈表有功。徐直至今已得四尺袍,父親十尺,三十尺長袍是開國皇帝賜給徐家先祖,僅此一人。
她傻笑得燦爛,轉了一圈,踩到裙擺,蹌了一步連忙穩住。不知當年那位先祖在每年大禮上是如何穿上垂地三十尺的鳳凰袍,她遙念著,幻想著,直傻笑著。
當她珍藏起御賜長袍後,難得地,她的小宅有人來訪。
“頭兒!”
徐府老宅在京師另一頭,自她成為鳳羽令,便租了一棟小宅,她平常很少回老府邸。她與家裡人感情都不深,連她得到一尺袍,她父親也不甚喜,連個探望也沒有。也對,才一尺呢。朝廷裡有七成以上官員都有最基本的一尺袍。只有她有點訝異頭兒會在今天來找她。
她記得嫂子不怎麼喜歡她,以往她風寒在家數日,頭兒僅僅來探一次就很了不起了,這一回她放了半個月的假,他居然來第二次。
有奴婢送上熱茶,秦大永古怪地看著那婢女離去,他回頭問道:
“徐達,你何時又買了丫頭回來?”他記得小宅裡只有僕婦一名而已。
她摸摸鼻子,笑著坐下。“是大魏王爺說我有恩於他,他自質子府裡差了一名婢女過來幫忙照顧我傷勢。”
“你傷勢?你哪來的傷勢?”他皺起眉。當天是他親自跳河把她撈起,她渾身是血水,嚇得他以為弓箭失了准頭,等到送她回宅後,才發現那些血水全是那頭老虎的。
“正因沒有傷勢,才要找個知情的人來幫忙。這幾日,我雇的僕婦讓她回去休息了。”徐達笑道:“這也無妨,不過是換個人管我三餐罷了。”
秦大永沉吟一會兒,點頭同意,只是不免有幾分被監視之感。徐達毫發無損,本是好事,但那頭老虎來歷不明,查不到是誰放入城裡,要是讓上頭知道徐達沒有一絲一毫傷害,說不得會以為那是徐達為得功勞而做的一番好戲——這還是當日李容治有意無意提醒,他才沒往上稟告去。
“方才我來時,聽見巷口的攤販道,這幾日大魏王爺來得勤?”
“是啊。他說我有恩於他嘛。”徐達不以為意。
“那天,他來得好快,那時你正昏迷,他得知你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害時,面上竟有些呆住。”是啊,連他都呆住了,怎可能呢?一個人怎能在虎爪下半絲損傷都沒有。
“嗯?頭兒,你想說什麼?”徐達笑著,還沉浸在御賜一尺袍的喜悅裡。
“他來你這兒,都跟你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徐達一怔,對上他的眼。
秦大永連忙道:“我並非想歪,只是心裡有點古怪。不只大魏質子,連北瑭質子都登門拜訪了,徐達,你私下跟他們交情頗好?”
徐達想了下,坦白道:“不過尚可而已。我想,是平日我負責調解質子府間的事務,所以他們略盡一些做人的道理,禮貌上來探我吧。”
“那……你可別陷入啊。”秦大永忽道。
她眨眨美目。
“兩位質子王爺儀表出眾,李容治品性如美玉,溫於意美似天人,他們若是西玄皇室子弟,怕是要將咱們其他皇子比下了。你……”秦大永停頓一會兒,道:“聽說北瑭王爺跟醉心樓的頭牌清風走得很近,府裡也有十幾名夫人……總之,他們遲早要回自己國家的,徐家人豈能跟外人走,你還不如找小倌吧。”
徐達慢吞吞喝著茶,嘴角翹翹,柔聲說道:“正是。我正有這個打算。”
秦大永一怔,咧嘴大笑道:
“你嫂子好准的心思啊!她才要我勸你早日找個小倌,以後身上有病什麼的,也有個人照應,沒料想你竟然已經有這個心思了。”
徐達笑容滿面,輕聲道:“是啊。我瞧,不如今晚去吧。”
“今晚?”
她點點頭。“我已揭了火鳳榜,若是得幸,說不定轟轟烈烈到二十五歲便命歸陰,在此之前找個小倌定下才好。”
秦大永皺一下眉頭。徐家是西玄唯一的例外,徐家女子如不成親,可光明正大上小倌館找個小倌,曾有徐家女子年歲大了,買個小倌養在身邊伴虎;也曾有良家子自獻其身,盼能在她們身邊長久沒有名分的服侍。
眼下徐達若要找人相伴,條件上局限很多。他悄悄為她打聽過,幾個出色的手下都拒絕了。這些人的“口供”很一致,隱隱透著不顧娶個遭人歧視的妻子,往後在軍裡不好混。
“你說定下是指……找小倌成親?小倌用來照顧你或陪你過夜即可,但成親何其重大……”實在不成體統,不成體統。
“成不成親無妨,看他喜歡就好。我早准備好了,碰巧頭兒也說起,我今天晚上就去醉心樓,頭兒回家後,可轉告嫂子不必擔心我了。”她意味深長地說著。
“今晚啊……”
她揚眉笑著。“有事?”
“也沒有……對了,你找小倌找個清白點,能夠懂你的。如果你在醉心樓裡遇上北瑭王爺,記得離他遠些吧,我是寧願你多找幾個小倌,也不要靠近他。”
徐達正喝著水呢,差點全噴出來。“頭兒,我要一個就夠,還幾個呢。我沒那麼猛吧。”
秦大永大笑道:“是是。我還是要勸你,找個身家清白、心思單純的小倌,將來你真成陰間將軍,不幸早早賠命的話……至少要逼他為你守個幾年才好。”
這麼久以後的事也想到了啊,徐達笑道:“頭兒,你對我很有信心嘛。”
“我知道你一直想干些大事業的。”秦大永歎氣道:“就因為是無可抗拒的榮耀,所以明知陰間將軍只能活到二十五,你也要搏上一搏。人可死,頭可斷,但榮耀必要加身,這正是西玄人刻在骨頭上的驕傲,我也是啊。”
徐達略訝地看向他。
秦大永淡淡一笑:“我都快四十了,你也明白西玄的官制。自聖上登基後,在京師裡增上幾名校尉,他們雖然歸在我名下,但,其實已經將我實權徹底分散,我名大權少啊。你大嫂近年總有遺憾,要是我早生個幾十年,權力可就大了。娃兒剛出生,她盼我能做出天大事來,讓皇上看到我的能力,至少,一定得比現在好。”
“……頭兒,你想干什麼大事?”她心裡略覺有異。
秦大永得意笑道:“過幾天你就知道。”
徐達本要再追問,忽地秦大永用力拍拍她的肩。“要真有個結果,我一定不忘提攜你。還有啊,等你收了小倌,過兩天來找我,我搞個小酒席,讓孩子認你當干娘,將來等你走了也好替你送終。”
“……”她還沒要走,好不好?有時,真覺得好忱個頭兒太直言直語了。這樣直言的人在官場不太好混。
秦大永又跟她閒聊幾句,直到他離去前,徐達都插不了嘴問他到底是要做什麼大事。如今的西玄,哪來的大事適合他做?
他總是有意轉移話題,到最後,她只插得一唏:“今晚頭兒上哪?”
他意氣風發地笑道:
“正是去干這件大事。你別問我上哪兒,就等成了再為我慶祝吧。”他沒說出口,本來這事關三皇子密謀策反,二皇子要他一塊找鳳羽令徐達跟其他幾名有力下屬相助的,但徐達今晚有意要去小倌館,他也不好攔住;再者,這幾日徐達跟那些質子府的王爺走得有些近,萬一不小心傳出風聲那可就不好。
徐達他是信得過的,他就怕徐達被騙。他又想起妻子所言,有什麼險事自然要身先士卒,等拿到功勞再來照顧下面人,豈不更好?是啊,那日徐達代他引虎,雖是情急之下最好的法子,但他心裡耿耿於懷,讓住手下本就是他該做的啊!
他這一猶豫,又見那婢女在院裡忙裡忙外,看似做事但天知道大魏質子安插一個人手在徐達這裡有什麼目的?
於是,他心裡決定,等事情結束再來找她慶祝。
他又閒聊幾句,讓徐達以為他只是單純探望她。她一臉喜色,顯然來探她的人少得可憐。想起她的家世跟那不成樣的人才……他歎息,臨走前再次叮嚀:
“你記得,寧願找個清白小倌帶回家,也不要跟異國質子有牽扯,將來他們都是要回自己國家的。西玄人理當死在西玄國土上,一旦離開西玄,要回來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後的事了。”
徐達聞言,心裡微軟。她哪會不知啊,這世上人人皆懷有目的接近她,唯有這兩年共處沒什麼心眼的頭兒才會真心真意關心她。
她下意識撫上腰間暗袋裡那凸起的同心結,斂容道:
“好,我不定記得,一定找西玄小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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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04
[size=4] 第三章
醉心樓是西玄京師第一大尋歡作樂的煙花場所。
由樓間大門而入,須得走上二十四階,往右轉是姑娘門,左轉是小倌門,二樓欄旁時有小倌、姑娘走動。燈燭輝煌,香氣四溢,十分好聞,好聞到全身洋溢著歡愉的心情,不知這種香味有沒有得賣?徐達心裡想著,同時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悄聲無息的情況下,負手步上二十四階梯。
幸虧她膚色略黑,要不現在她要丟臉了。
鴇母早在徐達踩到第十階時,就被小倌匆忙地拉出來了。她愣愣看著徐達,喃道:“終於……到這一天了嗎?二小姐……你是來……”
“嗯。”徐達含糊應了一聲,面皮發熱,又下意識撫上腰間暗袋的同心結。
為了今天,她特地換上新的曲裾深衣,顏色繡紋比平日還要花稍,及腰墨發梳得如黑緞般,襯得本人十分美艷美艷——她是希望如此啦,盼對方先注意一下她小小的美色,再體認她叫徐達的殘酷事實。
鴇母一時間還沒回過神。歷代徐家姑娘找小倌理所當然,但在她這一代真沒遇過這事,前陣子還跟手下幾個紅牌猜測,這一代裡徐家二小姐締結親事的機會不大,很有可能來找小倌伴一生,哪知今兒個她就來了。
“請問……”鴇母清清喉嚨,委婉問道:“二小姐要幾個?”
她聞言,略略失笑。“一個就成。”
“一個?是定期換還是買終生的?”
要在這裡討論嗎?徐達畢竟是頭一遭,她內心含淚,表面裝大方,笑道:“終生的。”
“條件呢?”
徐達滿面通紅,咕噥:“我不要求……對了,年齡別太小。”她可不是要帶弟弟回家養的。一時間,她只覺得站在小倌廊上的男子全都灼灼望著她。
鴇母喃喃道:“這要求不高啊……”簡直是根本不挑剔了。她望望廊上那些對她猛使眼色的小倌們,她咳了一聲,轉回頭笑問:“二小姐,請問……今兒個就你來嗎?”
“什麼?”
“奴家是問,大小姐跟三小姐……將來會不會也來咱們樓裡,挑個好男子回家?”
徐達先是一怔,面上熱氣剎那盡褪,喉口微澀,心口有點痛。她笑道:“這我實在不清楚,平常也沒聽她們提起過。”雖然事事被兩位姐妹壓在下頭已經習慣了,但她沒想到連找個伴,也要看撿她們剩下的。
要是她們不成親,在此挑伴的話,她想今天她連個伴都討不到。她低頭思量片刻,小倌也不是她最後選擇,京師近日有一批乞丐要轉賣為奴,若他們不介意,倒是可以買一個回家,只是那讓父親面上不大好看,也要托請徐直在宮裡說個情面,將其奴籍身分撤銷,否則將來她不幸得亡,他就得繼續當乞討的叫化子。
思及此,放在腰上暗袋的手指放下了,她朝鴇母笑道:
“我不急。嬤嬤你騰個空房給我,我可以待到天亮,讓有意者好好想想。你別誆人,就明白地說,是京師徐達要的,要是新來的小倌不知徐達是誰,你也詳詳細細明明白白地說給他聽,不必摻一絲好話。畢竟要相處久,總是要心甘情願來得好。”她內心很堅強,所以一點也不會放在心上。
“好好……我馬上吩咐下去哈哈下去。”
徐達聞言,滿意一笑,又想了想,朝著小倌廊上的眾位男子有禮微笑。本來她是有些緊張的,但現在不抱什麼希望,反而心情輕松起來。
那些男子全都一愣,有的愣愣看她;有的愣後眸裡精打細算;有的直覺回以一笑又連忙轉過身,怕她以為他有意跟她。
徐達沒注意到那些目光,此刻她瞪著那有意無意站在陰影下的年輕男子,那個人是鳥家……
“二小姐,請。”
鴇母連說兩次,徐達才回過神,本要跟著她去空房,但右側的姑娘廊上傳來嬉鬧聲,她調轉目光,一怔。
“哎啊,今兒個是不是玩過頭了點?以往北瑭王爺還不至於如此啊。”鴇母低聲抱怨著。
徐達有些瞠目,看著那些衣衫不整的姑娘們吃吃笑著四竄,再看看那個蒙著眼玩抓鬼的華麗溫於意。她刻他府裡已經有十八位夫人了,再玩下去,十九跟二十就要一並產生了吧。
他納妾,沒有迎過喜轎,多半以喜宴昭告熟人,連專管質子事務的鳳羽軍都一並請了,喜宴上新妾不現身,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賓客只是單純來吃吃酒而已。
這時,他摟住一名美麗姑娘,曖昧笑道:“總算抓著了。你道,方才說本王要能抓住你,你允本王什麼?”
“咳。”徐達掩嘴輕咳一聲。那摟著的姿勢實在不怎麼雅。
本是蒙著眼的溫於意一頓,忽地拉下蒙眼布,往她這兒看來。他面露剎那異樣,脫口:“徐達?你怎麼在這?”
“王爺切莫擔心,不是夫人們托徐達來找王爺的。”
他神色還是有些古怪,看看她,再看看鴇母,最後落在這頭小倌廊上。他慢慢松開懷抱,問道:
“那麼你來是……”
“二姑娘是來找小倌的。”鴇母熱情地說。
“……”他著著實實怔了下,而後想起西玄徐家女子的特別作風。他哦了一聲,一時之間還回不了神,他又問:“你今晚無事才來?”
“今晚徐達無事。王爺,怎麼了?”
“你怎選定今晚來呢?”他不答反追問。
徐達雖覺他行為有異,但也不可能公開指著他鼻子說你管我。於是,她笑道:“天好,無雨,便來了。”
“……天好,無雨,便來了?”他細細咀嚼著,忽地撫掌大笑:“好!真是好啊!天好,無雨,便來了!果然是一生平穩順暢的徐達!”他笑得美目熒熒,不甚在意地推開又湊過來的嬌嬌姐兒。道:“今兒個不玩了,你去給我換間空廳。徐達,馬上走嗎?”
“……沒有。”
“那就過來吧。”見她動也不動,他哈哈一笑,主動上前拉過她。
徐達皺皺眉,回頭對鴇母道:“王爺有事吩咐我,我去去就返,你照清閒空房,我等到早上。”
溫於意聽見“早上”時,神色頗有啼笑皆非的意味。他拉著她來到一間小空廳,道:“去上壺酒跟幾碟小菜,本王不需服侍,一律撤了。”
一進空廳,徐達不動聲色抽回手。“王爺但請吩咐。”
溫於意撩過長發,面色愉快地坐在桌旁。“本來今晚我在弔念一位故友,不料你來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弔念了。”
他說的話前後不通,她不予置評。
酒菜上來了,溫於意心情很好,對著送菜的姑娘笑道:
“你去跟清風說,本王今晚不去她房裡了。”他指著徐達,又笑:“並非本王留住徐達,而是她自個兒來找小倌的,約莫留到早上吧。就算嬤嬤立時替她找了小倌,今晚也是她的洞房花燭夜了。”
徐達聞言,看了一眼溫於意,再看看那小婢女。
小婢女垂首恭謹道:“清風姑娘說,哪有王爺來了,連見她一面都不肯?這要付出去她沒法做人的,還請王爺撥空過房吧。”
他抿抿嘴,揮手。“本王知道了,晚些就過去。”
小婢女低首退出去了。
溫於意笑道:“坐啊……這醉心樓裡的小倌你看上哪個,我幫你打聽打聽,看看他的人品、能力如何?”
徐達唔了一聲,依言坐下。
“嗯?哪位小倌兒?”
“……還不清楚。”
“怎麼會不清楚呢?要不,叫嬤嬤把那些小倌兒全招在大廳上,我幫你挑挑吧。我眼光說不得比你好呢。”他興致勃勃。
徐達雙唔了一聲,面皮一拉,笑道:“男女之事,總要心甘情願的好。我呢,是不怎麼挑人的,可我也不知人家挑不挑,索性,讓他們先挑吧。”
溫於意明顯怔了一下,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剎那,他面露百般惋惜,輕歎:“明明就是個大美人……”
“多謝王爺贊美。”
他瞟她一眼。“可惜,本王沒法也不願納你入房,不然……”
徐達笑道:“王爺別害我。這話要讓清風小姐聽見,我可遭殃了。他日清風小姐若成了十九夫人,那時徐達必捧禮過府。”
“她是什麼東西?連當本王足下的家妓都不配!”溫於意冷冷諷道。他一向對女人有禮,不出惡言,此次嫌惡之情毫不吝嗇展現,徐達眼觀鼻,鼻觀心,如入老僧境界。
他看她一眼,忽而失笑:“徐達,你看出來了吧?”
“沒有。”她喝了口酒,發現這酒還滿好喝的。
“她是北瑭間諜啊,徐達,連我都在她的監視之下啊。”他見她的手一抖,把酒潑灑出來。他心情愉快道:“現在你是要將這事往上提嗎?”
“……王爺多喝我了,喝醉了容易說渾話。徐達也喝多了,自然容易聽錯王爺的秘密。”語畢,她趕緊多喝幾杯,趁亂灌醉自己。
“老虎也是我招來的。”
“王爺,這酒不錯啊!不像是西玄出和的,是北瑭來的麼?”
“前陣子大魏質子府那賊也是本王搞的鬼,本意是瞧能不能絕了李容治。”
“原來,連醉心樓的小菜也這般好吃,不知廚子到底打哪來?”
“你再灌下去,就真要醉了。”
徐達手下一頓,朝他笑得燦爛。“這可怎麼好,我竟然連王爺在說什麼都聽不清楚了,我還是回房等嬤嬤吧……”
溫於意連挽留也沒留,狀似自言自語道:
“一百年多來,四國交換質子以表永不侵犯之心。會當質子的多半與皇位絕緣,但,不知道是大魏李容治太有野心呢,還是他養在大魏的門客太厲害,幾個月前,大魏太子失德,大魏皇帝一怒之下廢了他,本以為這只是一時,哪知忽然改立在西玄的李容治。”他看著她又坐回椅上,輕笑:“徐達,我到底哪兒不如李容治,怎麼我老覺得你對他甚有好感呢?”
徐達不好意思地笑笑:“王爺與大魏王爺在我心裡,都是非常好的皇族好人。只是徐達對於海產豐富的大魏總是好奇些。”
他嗤之以鼻,道:“難道本王連你一句真心話都討不到嗎?”
她暗歎一聲,輕聲道:
“徐達總是敏感些。徐達無能,遇上被嘲諷時,兩位王爺總是護著我。”她起身作揖。“角抵賽時,二皇子刁難徐達,幸有王爺跟大魏王爺在場,這才保全我,我一直惦記在心,只是……大魏王爺除護我外,不曾配合他人笑過徐達。”
溫於意一呆。
“五歲前,人人都待徐達好,人人都是面帶笑顏,從未對我有過一絲絲諷語。每每看見大魏王爺,總令我想起五歲前那些美好時光。”
“你……可知,我與他護你的目的?”
徐達笑道:“王爺今兒個是怎麼了?盡吐露些不該說的事。有些事,一直藏著掖著,不捅破,比較能給人美好的幻想。”
“原來,你寧願被騙,也不想離開一切啊。”
徐達微微一笑,“被騙的日子比較好過些。”難道要她天天哭著說這些人都在利用她嗎?因為她是徐達,所以好利用。從小到大,她不過是別人想利用的棋子罷了。有人以為她好誆,利用她入徐府;有人想借她結交皇室,這種事層出不窮。這就是她跟徐直、徐回的差別,她們只有利用別人的份兒,哪像她啊……
其實兩位質子王爺明裡暗底討好她,偶爾小小利用她,她不介意,質子在外,總是辛苦些,就連……就連那日遇虎,她心裡也知李容治早將自身保護得極好,就算她跟頭兒不願出面引虎,他也會使計利用她對京師的責任心。
她可能不是很聰明,但長年遇見的都是差不多的事,要說看不出來她也就太蠢了點。
說來說去,還是頭兒毫無私利地待她好,思及此,她心情振奮起來,這世上,總算還有一個明裡暗底都真誠待她好的人,所以,她對李容治他們的利用心態不甚介懷不甚介懷。
她聽得溫於意道:
“李容治怕是這一、兩個月就要回去了。”
那真是遺憾啊,她這麼想著。嘴裡笑道:“這可要恭喜大魏王爺了。”
“他是百年來第一個能以青年之身回去的皇子。為了這個皇位,他可是用心良苦。”溫於意嘲諷一笑,見徐達略顯好奇,他像個孩子湊前,神秘兮兮笑道:“徐達,你可聽說大魏祖制本是一王一後,亦稱雙王制?”
她笑著點頭。“我聽過,但只有在大魏最初是如此,後來的皇帝多少還是納了妃子,只是不如其他三國三宮六院罷了,我記得,這一代的大魏皇帝,一後十二妃,在大魏來說算是不少了。”
“正是。”說起他人的閒話,他一向樂在其中。他美目眨眨,笑:“祖制擺在那兒,要不要守,睦各人。但有一樣,大魏一帝一後,雙王制,皇子大婚前皆得潔身自好,庶子不得早於嫡長子,這規矩倒是各自有默契守著。在太子繼位前,各皇子身邊都有特殊小官記載他們的房事,以防太子早夭另立儲君等等,可惜大魏太子健壯得很好,直到這一次失德,這才讓李容治得了好處……”
徐達聞言,立即想到李容治身邊那個叫臨秀的侍從。
溫於意又笑:
“可歎李容治來西玄時不過少年,尚不及被指婚;可歎大魏如今留下個空殼子祖訓,潔身自好是為尊重另一皇後陛下,但如今誰還真正把大魏皇後當王上看待?可歎李容治天生就是個遵守祖訓的呆頭鵝;可歎一個男子身在異鄉有情欲之需時,還得小心翼翼,免得蹦出個庶子,最後只得走入小倌們……”他美目一瞟,瞧見徐達一口水酒噴了出來。
她連忙擦嘴,咕噥:“這我沒聽說過……”
溫於意哈哈一笑:
“他為人低調,也不似我快意人生,自然沒來幾次。但,只要有心人,就會將他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徐達,你被排擠在權力核心之外,但出生徐家這種政治世家,怎會不知眼下局勢,只是平日你明哲保身罷了。你知道我最服氣你的是什麼呢?”
“王爺今晚話……真多。”
“我最服氣的,就是袁圖說你在西玄一世平順無能,你不隨他的話起舞,反而去學文學武強加自身能力。我聽你揭了火鳳榜,有心參選陰間將軍,本來我滿心遺憾,你要真成了陰間將軍,豈不性命有限?但,現在我又覺得你走上這條路,對你是最好,總好過被人徹底利用到死。”
那語氣真真切切的遺憾,徐達心知有異,一時間卻看不穿他言下之意。今晚的溫於意,不同平常,平常他打打趣,專道些五四三,似是真心又是假意,今晚卻是有意無意在暗示她些什麼。
不同的兩國人,相處點到為止也就罷了,溫於意身分太特別,說太多私裡話是犯忌的。
溫於意把玩著酒杯,揚笑道:
“儕我弔祭故友,正是想她在今晚入了他人陷阱,從此陷入朝堂漩渦,再也不會是過去那個單純的朋友。徐達,其實像你現在,就很好了,是不?”
她尋思片刻,始終抓不住他語中重點,只好為他倒酒,轉移話題笑道:
“王爺,還是喝酒吧。今晚我耳背,什麼都沒有聽到。”
他懶洋洋看她一眼,嗤笑一聲,長歎道:
“徐達,你就一點討厭。在你心裡,太過看重西玄,根本不把其他國家的人引為知己,那麼你又怎能怪其他人不真心待你呢?”
救命啊!
從未有這麼一刻,徐達這般狼狽,不,該說是,從未有這麼一刻,她這般受人歡迎。
幸得小倌館裡燭光不明,否則此刻她早已身陷狼群。她略略苦笑,聽得足音上階,她屏住呼吸。
“徐二小姐說是透個氣,怎麼一眨眼人便不見了?”兩名小倌結伴上樓找人,東張西望。
“莫不是被其他人帶入房了吧?”
“那可不好,好不容易有機會脫離此地,要讓人捷足先登,我不甘心。”
“聽說徐三姑娘少近男色,她將是西玄朝堂上重要角色,要能借二小姐這條路得識三小姐,這也是挺劃算的。”
徐達連連苦笑了,正是如此,瞧她傻呼得很呢,還以為今晚不會有小倌上門,哪知,來的有十人以上。
溫於意與她聊了大半夜,才心不甘情不願去清風姑娘那兒,她回房本要合個眼等天亮就走,哪知一推門,裡頭已有滿室的小倌在等她了。
有的是本就不喜男色,只是因貧而賣身,想借她脫離此地;有的想借她之門進入皇室或徐家,甚至想以她為跳板,引誘徐直或徐回。
她暗歎口氣,小倌們舌燦蓮花,但她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呢?
等到那兩名小倌尋去它處,她才自隱暗處現身,垂著首沉思。難道,真要隨意挑一個?
她至今雖與情愛無緣,但也是認認真真想找一個人作伴。她要求明明不高啊,甚至有些殘疾也無妨,只要對方有點心思在她身上,肯給她一些溫暖,這也就夠了啊。
思及此,她有點死心了。
她聽見那兩名小倌又在樓梯下說著:“會不會漏掉哪了?”語氣似有再上樓一次的打算,她心一跳,實在不願再看著他們的臉,聽著他們說違心之論。
這兩名小倌之前對她產的是“二小姐,百聞不如一見,今日見你,方知京師謠傳太誇張……”等等,什麼沉魚落雁都出籠,與他們剛才的真心話差了個十萬八千裡。
這兩名小倌一踩上階梯,她連連打量四周。這裡只有一扇門,門縫下烏漆抹黑不見燈光,她心一狠,推門而入後,立即掩上門。
“你說她躲了?有什麼好躲的?明明眼下任她挑選,以後不見得有這機會啊。瞧,這最新版也沒人……”
“不會在這房裡吧?”
她瞪大眼,聽見木門竟然被推動,她直覺奔入內室,撩過床幔,上床一滾,撞上一具身軀。
“誰……”
床上有人啊!她驚訝,仍是滾過那人,翻到內側。她捂住那人溫溫涼涼的嘴唇,低語:“別動別叫,讓我躲躲,我沒其它意思。”
門輕輕被推開了。
“真沒人呢……”
“這間房好像是……快出去,她不可能躲在這裡!”
門立即被關上了。
徐達等了再等,確定他倆不會再進來,這才松口氣。她連忙松手,坐起。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騷擾你……”這是誰啊?小倌兒?還是來玩的大爺?
“你……”
那聲音粗啞,像受了風寒。如果是來玩的大爺,怎會沒人照顧呢?定是受風寒的小倌兒在休息,今晚才沒出現在廳裡。她更顯歉意,低聲道:
“我姓徐,那個……今晚能不能借我一躲?”
“……躲?二姑娘在躲什麼?”
她一怔。“你知道我是誰?”
“會入小倌館的女人只有徐家人。二皇子與太子對大姑娘素有好感,豈容許她入小倌門;三姑娘一心崇武,要挑小倌,約莫也要雙十之後,刪去這兩人後,只剩二姑娘了。”他掩嘴咳了幾聲。
她眨眨眼。“原來你們也會研究這種事啊……你叫什麼?”
“……我?”那聲音有點詫異。“難道你還……”
徐達有點尷尬笑道:“你別擔心,我不是要選你。你若不情願,我是不會亂來的。”她坐在床上,不小心碰到他在被下的手指,她一愣,下意識抓住他滾燙的手掌。“你看大夫了沒?”
“……還沒。”
“還沒?這裡的嬤嬤怎麼沒替你找大夫呢?”語畢,她覺得不妥,翻身下床。依她料想,眼前這小倌兒九成不是個顯眼人,這才招致嬤嬤冷落吧。“唉,我去找人請大夫來吧。”
他反手攥住她的手。“二姑娘,你不是在躲人嗎?”
“躲人哪有治病來得重要?”她苦笑。
他還是沒放手。“……不能找大夫……我不過這幾日過累才受點風寒……要是讓人知情,怕是會……病上加病,還請二姑娘不要請大夫。”
病上加病?徐達恍然大悟,面露深切同情。原來,小倌館也有內門,而且這病榻男子曾有過慘痛經驗,才會連生個病都怕人下毒藥。
她歎息,猶豫半天,柔聲道:“好,我不請,你先放開手,我替公子倒杯水吧。病中多飲點水,對身子總有點好處。”
那頭似乎也猶豫了一會兒,滾燙的手溫才自她手中抽離。她摸到桌上,倒了杯水,微嚐一口。是水,不是茶,而且這水還溫熱溫熱。
她暗松口氣,坐回床邊,又摸上他的手,讓他端著水喝。
“公子,這樣吧,你借我躲一晚,我照顧你一夜,如何?”
那頭又沒聲音了。
她連忙澄清:“我不會讓嬤嬤誤會。天一亮,我悄悄離去,不讓人知道你陪了我一夜……到那時,你還沒好轉,你把病征告訴我,我親自上藥鋪叫大夫抓藥,再差人送到你手上。雖然你我素昧生平,徐達也不是多好的人才,但徐家的底就在那兒,再怎麼不濟,我也不會害你的,你自可信我。”
“……二姑娘何苦貶低自己呢?”
他沒正面回答,她就當他默默同意了。她取過半空的杯子放回桌上,又回床邊,摸到他的額面,察覺他想回避,她立即收回手。
她聽門外又有人在走動,她心裡一抖,放下床幔,一步跨到床的內側坐下。
“公子莫慌,我只是怕突然有人進來,再者,你身子發燙,床幔還是放下的好。我不會對你亂來的。”語畢,她失笑。她把自己說得像是淫蕩采花賊似的。
“二姑娘既然來小倌館,就是來挑人的,怎麼避他們如蛇蠍呢?”
“唉,要挑總要挑個自己順眼、他對我也順眼的人啊。”她微微笑著,心知今晚不會有什麼順眼的人,更甚者,以後也不會有了吧。
她又碰觸到他的手,她笑歎:“公子請放心,我真真不會動你……我來小倌館找伴,也不過是想經歷一下人的一生該有的感情罷了,並非有惡虎撲郎之心。你可以躺下,我絕不欺你。”她心裡有點酸澀,卻還是笑著把他的手放進厚暖的棉被裡。
她感覺到他慢慢躺下,順道替他蓋妥被子,正要抽手,忽聽得他柔聲道:
“二姑娘切莫誤會……只是我……不曾跟姑娘家同床同被過。”那聲音有點別扭。
徐達一頓,嘴裡哦了一聲,應道:“若是公子對女子沒有興趣,那不曾同床同被過也不意外。”
“……我不喜歡男子。”
徐達又是一頓,再哦了一聲。滾燙的男人手掌在她手裡,她一時遲疑,鬼迷心竅地沒有放手。要是平常避她如蛇蠍的,只怕早就強調有多喜歡男子了,現在他澄清……是別有含意嗎?
這人說話斯文有禮,跟其他西玄人不大一樣,沒有銳角,令她感覺甚好。
方才聽那些小倌自我介紹時,老是喜歡比較來比較去,雖說是西玄人說話的特色,但,正因她時常被人比較,自然格外敏感些。
她該不該放手呢?他也沒掙脫啊……她臉頰微微發熱,又聽見他說:
“二姑娘,你挑選的條件是什麼呢?改日我聽見合適人選,定會替你從中接線,以報你今日照顧之恩。”
“……”原來他對她沒意思啊,是她多想了。
她慢慢松了手,面帶微笑。過了一會兒,她想起這裡頭黑濛濛的,就算不笑也沒人看見,但她還是習慣地帶著笑容。
她垂下眼。如果人生能再來一次就好了,如果再來一次,她在投胎前,一定要祈求老天給她最瀟灑的命。
如果非要這麼被人看不起的命,那至少給她灑脫的個性,不把任何人放在心裡。
哪怕只要徐回一點點的無情也好,不必在乎外人的看法,只要自己活得好,那就夠了。
“……二姑娘?”
他還病著呢,病人不是都寂寞?她記得,以前自己生病時,不至於像他一般不敢請大夫,徐家的兒女呢,誰敢怠慢?只是,那時她年幼,躺在床上寂寞得要命,每天看著門口,時時盼著父親出現來看她一眼。
至少,五歲前,她有不適時,父親會來探她幾次的,哪知五歲後生病只有自己一人……
病中寂寞她完全感同身受,甚至,還會有點可笑的恐慌,怕自己病死沒人在意,所以,從那時起她總是把自己照顧得妥妥當當,不想那樣的心情再來一次。
將心比心她是懂的。她柔聲道:
“我條件也很簡單。年齡別太小,面貌不拘,身家不拘,只要他明白跟的對象是徐家徐達就好。”停頓一會兒,她又笑:“當然,也不是要他跟上一輩子,約莫五、六年就好。就這五、六年他一心一意待我就好,之後,我不幸身亡,他也不必等我墳頭泥土干,就可自尋春天去。在我活著時,我也會一心一意待他,咳,平常我嗜吃海產,這他不能管,但他要嚴管我其它事也隨他,不瞞公子,其實我連求愛曲兒都准備好了。”
“求愛曲嗎?”
“是啊。”她笑得很開心,想起這陣子練得很愉快,因為她真的以為能找出一個心目中的好伴。
西玄男女求愛,多半是男人唱,表示愛此人護此人一生。她要求多,當然由她唱,她願在活著的時候只呵護只心愛此人,只求此人能真心誠意待她。
她深吸口氣,笑道:“公子呢?公子不喜男色,待在這種地方‘工作’是蹧蹋你了,你錢攢夠了嗎?”
“……嗯。”他含糊答著。
“如此甚好,早早脫離此處。它日你若在京師撐不下去,也可以找我徐達……”她一時也不知找什麼話題,只好反問:“公子心裡可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黑暗裡,躺著的男子明顯一怔,她等了等,以為他已經睡了,他才慢慢道:
“我沒想過……”
“沒想過啊。你是西玄人嗎?公子口音是西玄人,但又有點不像……”
“……我是在西玄住了許久的外國人……”
“原來如此,原來外國男子也有像公子一般斯文有禮……”一頓,她想起李容治也是如他這般。“公子來自大魏?”
“……嗯。”
“千裡迢迢啊,大魏男子果然濕潤如玉,你們大魏皇室的王爺跟你一樣,是個如月般明亮溫暖的男子呢。”
他遲疑一下,問道:“如月亮?”
“日陽會曬傷人,公子可曾聽過月亮會照死人?”她失笑。“只是個比喻而已,公子莫當真。這麼說來,公子將來是要回國挑大魏女子了?”
“……興許是的。”
“大魏女子不知生得如何?”
“……生得如何啊?”他終於有了笑意。“我離家之時才幾歲,還來不及思春就來西玄了,哪記得她們生得如何?我只記得,從小服侍我的宮……婢女們貌生柔弱,個子不高,身有香氣而已。”
聽起來很誘人啊。小鳥依人,正合男人的喜好,有幾次溫於意一聽大魏女子,那滿面是光,他還感慨西玄女子高了點,很鄙視她的身長。
論高,她當然高不過溫於意,但他主張女子的頭頂最好到他胸口,這樣一抱起來,下巴才不會抵得難受。
現在他光是想像,也覺得那小小的個頭真是很美好啊。
“聽起來,大魏男女都很好啊。”她想像著。
“二姑娘不妨出國走走,也許另有一番遭遇。”他暗示著。
這男子真不錯,竟勸她離開京師,另有一番新生活,她笑:“魚是離不開水的,我捨不得這裡。何況,這一來一去,路上會遭遇什麼?能不能再回來,都是問題……”
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此,正是她的願望。袁圖大師說得沒錯,她就是這個樣了,完全沒有轟轟烈烈開拓自身未來的期盼。
她聽見他咳了幾聲,回神,低語:“我替你再倒杯水吧。”
“不用。”他拉住她的手。“不勞二姑娘,我不渴。”
“那你也累了吧,不如閉個眼睡?”她才這麼說著,忽聽見門被推動的聲音,她一愣,再聽得有人道:“這裡沒人……”
她嚇了一跳,聽出這人正是小倌之一,再一定睛,隨著門被打開,床幔外竟有淡淡光暈。
她嚇死了,這些人在點燈找她嗎?太積極了點吧!她只是徐達啊,她這個跳板完全沒法讓他們跳。床幔是絲紗,要是燭光一照,她的身影必露。就算找不到伴,她也不想被人當跳板。
她倒臥極快,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對不住,借躲一下。”她一掀被子,連頭也埋住。
他先是一怔,張口欲言,而後發覺她躲得太積極,把他的暖被搶了大半。他尋思片刻,握著她的手安撫地用了點力。找個伴,能找成像她這麼窩囊,他還是生平僅見。他聽見門口有人冷聲道:
“你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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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05
[size=4] 第四章
“明月公子!這裡頭烏漆抹黑的,我以為你們走了……”那年輕小倌一驚,連忙退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徐二小姐是不是累了,借這房休息,我進來看看而已。”
“這裡頭沒有什麼徐二小姐。再來一次,我就告訴嬤嬤,讓她將你趕出去。”那門輕輕掩上,有個高瘦人影來到桌前,放下食盤。
“王……”
床上的人掩嘴咳一聲。“把藥放下就好,明月你先出去吧。”
那人連眼皮也不眨,抬頭望向合攏的床幔。“好,你記得喝藥,我回去休息了。”
“嗯。”
門再度被關上了。
徐達這才從被裡爬出來。她滿面通紅,亂不好意思一把。方才被裡熱乎乎的,全是他的體溫,她越過他下了床,低聲說:“多謝公子。”
“……不客氣。”
她端回桌上的藥。“這叫明月的,是你的朋友嗎?他送的藥能喝嗎?!”
“能。我全仗他照顧。”
“那……你能自己喝嗎?”她坐在床沿,有點不安心,又爬上床轉到內側,自嘲道:“想來我此次找小倌真是自討苦吃。”
他雙手已接過沉重的碗了,她遲疑一下,柔聲道:“這碗重,我替你捧著,你就湯匙喝吧。”
“……多謝二姑娘。”
她靜靜地捧著碗,嘴角微微笑著,感覺他一口口吃力喝著藥。她竟然一點也不討厭侍候他,她心裡歎氣,如果他能接受自己多好。
他有點像李容治,卻沒有李容治的算計。離人節是皇室質子,就算利用她,她也不會多說什麼,人各自有苦,但,這人,她真的很喜歡。
也許他沒注意,但自“見面”以來,他沒有一句任何貶低她的言詞,更沒有利用她的跡象。
這麼溫和的人,如果能真誠待她好該有多好?甚至,現在她就覺得他待她很好了,她這一生沒有什麼渴望,只要有個人肯陪著她廝守就好了。她嘴巴動了動,終究不敢唐突。
“嗯?二姑娘有話要說?”
“你……娘親生得何等模樣?”
他喝藥舉止一頓,道:“我娘親生得極美。”
那這人也該是長得不錯才是,她想象著。
他再道:“可惜紅顏薄命,她遭人陷害,拼死留下我一條命,後來……後來……”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他一笑:“這事大魏人大多都知情,沒什麼好隱瞞的。後來,有人翻了此案,但又如何呢?大戶人家勾心斗角不可能斷的,我命時時危矣,所以有機會出來,就出來了……”
“卻流落到小倌館裡?”
“……也可以這麼說。”
她思索一會兒,說道:“大戶人家,總是如此。要求平平安安,除非一家和樂無歧見。公子也不要太過難受,你就想,若論倒楣,西玄還有個徐達比你跟倒楣,好歹你家有個爭權奪利的名目,我呢,袁圖大師跟我也沒仇恨,就這麼丟一顆霹靂彈到一個五歲孩兒頭上,我豈不是更冤?何況……至少你娘知道你平安活下來了,我娘呢,臨死前我過的日子和徐直、徐回沒兩樣,她以為三個女兒都會很好,哪知有個女兒就這麼被霹靂彈炸到,只怕她在地府恨極袁圖大師呢。”
“……我們在比慘嗎?”
她聽他語氣自然了,一笑:“這叫苦中作樂。”
“我聽你提及許夫人,聲調裡極有感情。”
“這是當然。我娘在我五歲前便去世,那時還不知她次女不怎麼地,她生前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跟秦大……”
他看著她這頭方向,等著她下文。
她含糊道:“反正這世上,許多事就這樣了,運氣好的,要什麼都得是到;運氣不好的如我,連費盡心思想找個喜歡自己的人都難……對了,說起來,晚上我來小倌館時還看見一人……”
他皺眉。“什麼人?”
她沒察覺他的警覺,苦笑著:“這個人,運氣跟我一樣差。果然我父親說的沒錯,就算我騎馬弓射勝過徐直,手下筆墨勝過徐回又如何呢?真正出色之人,總是當機立斷,掌握當下機會。公子,朝堂上一夜翻雲是常事,可比大戶人家的勾心斗角。半年前烏大人因事入獄,一家三十口發配邊疆,獨生子留京為娼為乞。一世不得回籍平民。這事你聽過麼?”
“烏?”他想了想,道:“烏桐生?”
“是了,你理當聽過。烏大公子名滿京師,大好的前程就這麼毀於一旦,幾次我經過乞丐廟,總是看見他……總是看見他,他本該乞討卻又不在乞討,他的碗總是空的。貴族施放善粥,卻不見他來拿;有人丟髒饅頭在他碗裡,別的乞丐又搶走。我心裡老在想:我該不該上前?我跟他曾有數面之緣,以往他高高在上,如果我上前施捨,他要是將飯丟回我面上,下一次我可不知要怎麼做才好了,就這麼一猶豫,他……竟然就這麼走進小倌門裡。”她垂下目,歎道:“原來,我就是這樣猶豫不決,錯失了救他的機會。”
他沉默片刻,答道:“二姑娘,今日喚作我是你,他就一生留在這裡了。”
她一怔。
“若你沒有將他放在心上,是斷然不會觀察到如此細致。我想,若是徐大姑娘,怕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注意到這個乞丐;要是徐三姑娘,那就是各人事各人理,還談什麼注意?二姑娘心裡有算盤了嗎?”
“……心裡是有的,只怕他不肯受。”
“你不試試又怎知呢?”
她又是一呆。是啊,不試試又怎麼知道烏桐生接不接受她的好意呢?她是被拒絕到嚇怕了,所以很早以前就懂得察言觀色來決定自己下一步……她摸到腰間暗袋裡的同心結。
不試試……又怎知他不會改變心意喜歡上她呢?
就算被拒絕了……她也不是沒躲在角落裡抹過淚,再加一次也不會少塊肉。
沖動之下,她忽然放下藥碗,取出腰間暗袋裡的同心結,死皮賴臉地壓在他手上。
“這……”
“這是同心結,大魏來的,公子應該明白,你願不願意……我唱求愛曲給你聽?”
他黑亮亮的眼瞳定住,盯著她這頭。
她急促地笑道:“你可以考慮,不要著急。我雖然沒有才能,但,絕不會錯待你,你可以回大魏……晚個五、六年吧,我揭了火鳳榜,對陰間將軍勢在必得,年命不過二十五,在此之前,你陪著我……自是男女情愛的陪法,等我走後,你便將我名下宅子賣了,湊點銀子衣錦還鄉回大魏,這……也是好的。”她心跳是停的,像個黃毛丫頭緊張到輕輕發顫著。
尤其一見他一動也不動,沒把同心結當燙手山芋丟到她臉上,她內心狂喜。有機會、有機會!老天待她不薄的,待她不薄的。
“……我……只能有一妻……”
“公子別擔心。我沒要當你的妻,只是要你陪著我……沒要孩子的。我絕不會虧待你。”一頓,她又柔聲道:“我在活著的時候,絕不會教其他人再欺你害你,你娘親保下的命,接著由我保,保到我死為止,你不必有負擔,就是……就是盡量看看能不能喜歡我,好不好?”
彼端傳來好久的沉默,她還在微微發抖,很怕壓在他掌心的同心結被使力丟了。
我有比你硬的肩,我有比你寬的懷抱,你願不願靠著我……她默默念著,深吸口氣,話到齒間又不大好意思。
西玄求愛曲被人唱出,拒絕的人少有。她不怎麼信自己的運氣好到這田地,但,她還是想賭一賭。
“我……親親你,好麼?”她厚著臉皮道,語氣很穩,但美目睫毛一顫顫地如飛舞蝶翅,早就快被他隨時可能的拒絕嚇死了。
他沒有做聲。
她心一跳,慢慢地傾前,不小心吻上他光滑的鼻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低些,碰觸柔軟的唇瓣。
他還燒著她知道,所以唇瓣高溫,並不是他心裡有熱情之故,但已經夠她心花朵朵開了,他沒有主動回吻,也沒有退開,這已是極好的了,極好的了……
她不敢在他病中亂來,紅著臉低語:“我唱求愛曲兒給你,好不好?明天一早我先贖了你,你可以先找地方住。跟我在一起,定會有人會諷你,到時你別介意……”
他動了動嘴,還沒說話,床幔忽掀,殺氣畢現。
徐達直覺越過他,以身護住他,手腕一擋,微地刺痛。來人帶匕首!
她不學武功,因為那種幾十年才大成的神奇功夫,必須天天苦練,她哪來的時間苦練,她跟各國皇子學的都是擊殺,她發現對方似乎使的是武功時,暗叫聲苦,第一時間擒不了此人,她就只能淪為刀下魂了。
她雙手格擋,聽得身後的人低喊:“別傷!自己人!”
不知他說的別傷,是指誰傷誰?但後面那一句她聽懂了,對方匕首停在她脖子前,她動彈不得,卻也沒有讓開的跡象。
“他是公子的朋友?”她問。
“是我朋友。明月,她是西玄徐家二小姐,你不能傷她。”
“徐達?她在王……在你床上做什麼?”
徐達連聽兩次“黃”,猜測他姓黃。這叫明月的,看來也是小倌館的人,方才端藥進來時,想必早就懷疑床上有他人,不動聲色的出去,再悄悄返回,此人又有一身好武藝……
她心裡好生遺憾。眼下局勢,各國細作探子到處潛伏,小倌館裡要有其他國的探子也無不可能。只是……
“你……”她回頭看向他,低聲問:“你是探子麼?”
“……不是。”
“他呢?”
“他……是我府裡的人。”
她寧可相信他的話。又笑:“那同心結呢?”
“……還在這裡。”
她聞言,歡喜得要飄上天了。她下了床,眉開眼笑朝那叫明月的人道:“以後你可以放心了,你家主子我保了。”這人真是忠肝義膽的義僕啊,為了護小主人周全,寧願身陷小倌館。
她盤算著自己銀子夠不夠,索性連這叫明月的也贖出去算了。她笑道:“我先去辦一件事,你顧著你主子。他說話連連咳著,定是難受得很,明早我想法子去弄幾帖補藥,補補他身子。”她笑得眼睛都瞇了,轉向床上的人,真心真意道:“黃公子,你要累了先休息,那求愛曲我回頭……咳,等你手下不在了我再唱,我會待你極好極好,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語畢,她興匆匆地出房。足下如雲,都快飄起來了呢,她萬萬沒想到,會從失望轉到又有盼頭……比她想得還好。
她瞧,那位黃公子也不是全然無意的,陪個五、六年,他是肯的,他是肯的……
她遇上找了她一夜的小倌們,面帶萬般喜悅的笑容告知已經挑到人了。
那小倌掩不住失望,仍是咄咄逼人地問:“是誰?”
“是……”她想了想,他還在病中,萬一這些人去鬧他害他就不好,遂改口:“是叫明月的。”
“明月?”小倌瞪大眼。那個清清冷冷不賣身的俊秀倌兒?人家願意麼?
她又問鴇母的去處,小倌傻傻地答了。她笑著稱謝,花了些時間在鴇母身上,再轉到茶水間找到那位高貴清華的年輕男子。
“烏大公子!”
烏桐生正煮著茶水,滿手有著被熱水燙到的疤痕。他聽見有人喚他從前的姓,直覺轉身。
“大公子!我是徐達,這是你的賣身契!”她喜孜孜地自懷裡掏出單薄的紙,塞進他手裡。
剎那間,他的面色溢滿羞恥,連死了的心都想有了。
正尾隨徐達的小倌探頭一看,暗叫這女人好貪的心,不只明月討了,連個初入小倌門才在學習的奴才也要了。
徐達一鼓作氣,朝他笑道:“大公子,別誤會,我不是要你……不瞞你說,朝廷已經泛出火鳳榜尋找真正的陰間將軍。徐達已揭榜,對此將軍之位勢在必得,但,一份火鳳榜名下除了首位,尚需七名能士成一對。如果只有我一人前往,必會被淘汰,聽聞大公子文武名動京師,可否助徐達一臂之力?”
充滿絕望的面色一滯,他呆呆望著她亮晶晶的美麗眼眸。
“徐達雖不才,可是,如果有能人相助,成功機會大增。只是大公子因家事所累,須為奴僕,請大公子暫時屈就徐達名下,等到將來建功之日,陛下定會替大公子撤去奴籍。”
“……你……陰間將軍?”那聲音低低啞啞的,尚有幾分不真實感。“就憑你徐達?”
“再低下的人也有自己的夢想,大公子一定也有,是不?”她極其爽快地說,全身上下洋溢期待與興奮。
“……徐二小姐手下還有其他人麼?”
“我名下尚無人。大公子如肯屈就,那徐達必事事以你為尊。”她自袖袋裡取出木頭匾牌塞進他的雙手裡,緊緊扣住他的拳頭,直視他道:“這是朝廷頒的陰路過門令,一旦揭榜入試,生死自理,徐達自認無才,但也是有滿腔熱血……”她又咯咯遲疑道:“主若無能,底下的人是辛苦些,也許大公子有心投靠徐回……但徐回自幼與奇人異士相處,想來是沒有多余的空位……”
烏大公子沒有吭聲,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徐達又稍作猶豫,道:“陰間將軍活不過二十五,連同底下的人一塊死去,雖然有人說這些人是被請到地府作將軍士兵了,但,總是早死。如烏大公子忌諱,那就當徐達從未說過,請大公子務必仔細考慮,如果不願,這過門令牌就請差人送回我宅裡吧。”語畢,她想了想,又從袖袋裡掏出一袋錢硬是塞進他手裡,爽快地說了一聲告辭,便迅速離開茶水房。
今晚她實在快意至極,不但終於對烏家盡了心力,也尋得自己終生伴侶,經過那偷聽的小倌時,她掩不住朝他燦爛一笑,那小倌先是一愣,而後紅著臉低下頭,眼底抹過懊悔。
她喜孜孜地到廚房,親自盯著廚子熬了一碗粥,再端往黃公子房裡。她是不清楚世上喜歡的極致是什麼滋味,但今晚,她想,她得到了她個人一生裡最頂尖的快樂。
她像個傻子呢,她想著,仍是止不住的傻笑。真心真意哪,她都快忘了被人真心真意對待著是什麼感覺了……頭兒雖好,但畢竟已有親密的妻子,何況,她感覺嫂子對她不友善,她實在不願增加頭兒的困擾。
她來到房門,注意到門內有微光,她心一跳,本來沒有預料這麼快見到他的相貌的。
她抿抿嘴,想起那個碰觸的吻,像頭傻笑的貓兒。她正要推開門,裝得很無辜進去,先偷偷覷他一眼也好,千萬別嚇著人家……她忽聽得一句:“把燭火滅了吧。”
她眨眨眼。有點可惜了……
“王爺……”
她動作停頓。
“她還不知道我是誰,把燭火滅了。今晚,我留她過夜。”
“可是……今晚王爺在此避禍,若讓二皇子得知你留下徐二小姐,這對王爺回大魏,也許會另生不必要的枝節。”
“……她有可用之處。今晚她意外避開西玄二皇子的計劃,可見袁圖的話有幾分真實,此回大魏必多艱險,如果有個生來平順的人帶在身邊,對本王也未嘗不是好事……”那聲音還是風寒後的沙啞,卻已有那個大魏王爺與生俱來的平和語氣。
……原來……原來是……李容治啊……
原來……到最後……是美夢一場啊。她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年幼一些事,許多人事物,一開始她滿心歡欣,到後來,都是一場空。
毫無例外。
每個人都在欺騙她、利用她。
可是,她不覺得方才那人是在騙她啊……他不是收了同心結嗎?還是,黃公子先走了?
她退後一步,怔怔看著這房門。她想確認,這間房是走錯的,真正的黃公子是在其他間。
燭火滅了。
“你先走吧,明天一早我要入宮見西玄女皇帝。”
“是。”
腳步聲接近,她仍是傻傻地發著呆,無法回神。
明月一打開門,見到笑容滿面正要推門而入的徐達。徐達詫異脫口:“你……明月?”
明月幾不可見的皺眉,估量她在外頭待了多久。她好奇地探探頭,似乎很遺憾沒有看到王爺的真貌,應該沒有聽見先前的對話才是。
“這粥燙得很呢,我先進去了。”
他避開身,讓她走進房。她嘴裡道:“黃公子,我想你只喝藥,說不得早餓了,就請廚子熬了粥,。我親眼盯著,沒問題的。”
明月目不轉睛打量著她一陣,才悄然退去。
她坐在床沿,空出只手輕碰他的額面。“還很難受嗎?”
“這點難受不礙事的,就是麻煩你些。”
“我替你捧著碗吧。”她柔聲道:“你可要多吃點。吃得多,身子就多些肉。肉多呢,就表示身強體壯,做任何事都方便些。”
他微微一笑,摸到湯匙,慢慢吃著。“你這話,挺像我娘會說的。”
“像你娘也不錯。”她笑著回答,一手托碗,另一手卻滑到被上摸索。
“在找什麼呢?”他輕聲問。
“……我在想,那同心結在哪去了?”
“還在我手裡呢。”
“黃公子如此珍惜,我真歡喜。”她笑著,等他吃了大半碗後,才走到桌邊,把碗放下後,微微弓身。
“二姑娘?”
她壓著好痛的胸口,深吸口氣,笑道:“這是老毛病了,這幾年很少犯過,可能是今晚我太高興了。”她含笑坐回床沿,盯著黑暗裡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的黃公子,生得何種模樣呢?在方才之前,她想過千百種模樣,現在,好像想不出來了呢。
她笑歎:“公子,我有一事請問。”
“二姑娘請問。”
“如果今日徐直、徐回及徐達站在你面前,你會選擇誰的同心結呢?”
他不語。
徐達等了等,以為他不會答時,他終於溫聲道:“自是二姑娘的。”
她淺淺一笑,拉過他的手。他的拳頭裡尚握著她的同心結。她沙啞道:“公子也選擇了我,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我還記得,小時候,徐家名下有不少門客,父親是入贅,名聲遠不如母親,母親離世後,門客散了不少。那時徐回也小,卻已經結識不少奇人,那些奇人甘願居於她名下,令人驚訝的是,居然也有人想投靠我。公子,那是我還未有自知之明,心裡也同今日一樣歡喜,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造成徐回的困擾。那些無才的人,以我為跳板,真正想投靠的是徐回。”她慢慢打開他的手掌,撫上那已有些溫熱的同心結。“今天晚上,我真的很高興,讓我遇上我心目中的黃公子。”
她要抽起同心結,卻感覺他的手掌動了動,似要握住它,但臨時又任她動作。
良久,他才輕聲道:“……為什麼拿走?”
她將同心結緊緊攥在懷裡,心口陣陣抽痛。她笑:“我左右思量,這同心結其實被我放了兩年,色澤有些褪了,改天我換新的再給公子。”
“……是麼?那……你不是要唱求愛曲兒?”
她咧嘴一笑:“在這小倌館唱給公子聽,那真是折辱公子,改明兒個等公子離開小倌館,我就唱給你聽。公子你還是早早休息吧。”
這一次他沉默更久,才柔聲道:“你不上來避一避?”
“不了,我在床邊就好……”她搬了個矮凳坐在床邊,笑咪咪地:“公子放心,我就坐在這裡看顧你,除非他日你我名分定下,否則我不會隨意將今晚的事說出去的。”
“……徐達……”
她打斷他的話語。“大戶人家總是辛苦些,說起來我運氣好些,家中無人關切我,由得我在外逍遙。他日公子衣錦還鄉,主握家中大權時,那時必是高處不勝寒,還盼公子多找幾個貼心人,才能時時顧著你的身子。”
“貼心人麼?”他輕笑,終是躺了下來,任著徐達小心替他拉妥被子。姑娘家天生柔軟的香氣撲鼻,幾撮發絲落在他頰面,他微微感覺到她平穩的呼吸聲,不再像先前那激動像要飛上天去。
她又坐回去,柔聲道:“睡吧,我顧著呢。”
那聲音,在他耳裡聽來飄飄遠遠的。驀地,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他感覺她明顯一愣,而後她平靜笑道:“公子怕我走嗎?那就讓你握著吧。”語氣再無之前的激情。她拉過錦被一些些,一塊覆住他倆的手,隨即合目養神。
他沉默地往她那方向看去,慢慢地也跟著合眸。
亮光烙進她的眼皮裡,硬是把她的意識從沉睡裡扯了出來。
徐達睡眼惺忪盯著床頂半天,才掩著呵欠坐起。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還蓋著被子,再微地探頭,房裡不但無人,且門關得妥妥實實的。
快近天明時,她故意讓自己半趴在床邊睡著。一睡百了,既可天亮看不見床上人的臉,也可讓他悄悄地離去,避免兩人難堪。
大魏王爺呢,她要不起,他也不會要她。
她伸個懶腰,覺得心情甚好。瞧,天大地大的事,再怎麼心痛也能熬過來的。她撫著胸口,至今還輕淺痛著,但她想很快就沒事的。
她攤開掌心,上頭還有她死死攥住的同心結,她盯著半天,本想將這結拆散,從此不作多余的幻想,但,她終究還是捨不得,把同心結收進腰間暗袋。
她以手梳了梳長發,隨意扎起,才出房門。一大早,整間醉心樓靜悄悄的,這時間,樓裡的小倌們都睡得熟了吧。
她一路通行無阻,直接出了小倌門,下了二十四階,看見鴇母,笑道:“嬤嬤昨夜麻煩你了。”
“二小姐真是讓咱們這裡搞得雞飛狗跳,差點連一般生意都做不了呢。”鴇母有些抱怨。
她笑道:“這真不好意思。對了,烏大公子人呢?”
鴇母一怔。“昨晚人早走了。二小姐,你不問你要買的明月嗎?他是咱們小倌裡數一數二的好貨色,這價錢可不是剛入門的奴才可以比的。”
徐達失笑。“你不說我還忘了呢,改明兒我再過來買吧。”這醉心樓還真是藏龍臥虎,各國探子不少呢,就算哪天這個嬤嬤跳出來說她是南臨的探子,她都能面不改色地笑說:我早就知道了呢。
也該感謝李容治,讓她真正死了心,要不,以後挑上個探子小倌回家,她就對不起西玄了。
她正欲離去,聽見鴇母咕噥:“今天不知怎麼了?街上軍兵不少啊……”
徐達聞言,足下仍是不停,出了醉心樓,正想徒步先回小宅,忽而看見街頭有人策馬逼近。
“徐達!”
醉心樓靠姑娘們的二樓窗子打開了,有人懶懶坐在窗邊看著下頭。
徐達咦了一聲,認出騎士是頭兒下頭的北軍士兵。
那人匆匆下馬,奔到她的面前急聲道:“為何你在此處?你可知,二皇子正在尋你?”
“尋我?有什麼重要事?”會尋她,應是跟質子有關。是哪位質子出事了?
“秦頭兒昨晚意圖謀刺三皇子,他最後見的就是你,廷尉懷疑你有共謀之嫌,正要請二皇子下拘捕令!”
她傻住,連忙問道:“頭兒怎麼可能去謀刺三皇子?這其中一定有人嫁禍啊!”莫急莫急,她告訴自己,天大的罪也要跑一跑流程,就算廷尉定罪,也得往上呈報,還有時間。三皇子?太子素來不合,頭兒雖傾向太子,但絕不可能干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
忽然間,她想起昨天頭兒欲言又止的樣子。如果當時她再仔細問一問就好了,如果當時……
“秦頭兒已認罪入獄。太子趕去獄中,卻被他重傷,聽說臂膀很有可能不保……皇上震怒下旨,由二皇子徹查!”
徐達心尖咯登一聲,啞聲問:“那三皇子呢?活了還是死的?”
“現下人還在皇子府裡不知生死,如今北軍暫托給二皇子。徐達,秦頭兒昨天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
二皇子不知生死,太子被重傷,頭兒又認罪!西玄皇室權力極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在西玄的,頭兒怕是沒活路了!徐達心裡亂成一團,眼下哪還有人能救頭兒……她驀地回神,叫道:“馬兒借我!”
她一躍上馬,使力踢向馬腹,直奔出街。
“徐達!”士兵大叫一聲,驚動醉心樓幾間窗子打開。
其中一間正是小倌門後明月公子的窗子。他略略開了一個縫兒,正巧看見徐達遠去的背影。
他再看向坐在姑娘門後一間窗台上的北塘王爺,北塘王爺也正目送著徐達。那溫於意沉浸在溫柔鄉一夜,卻不見一絲一毫疲憊。
明月輕哼一聲,對他在西玄放浪的行為甚是瞧不起,認定他遠遠不如他們的大魏王爺。
在西玄的大魏質子成為太子,想一路順順當當回大魏,得要西玄通融放行,雙方不論有什麼私下協議,都是北塘、南臨不樂見的。他們早查出半個月前那頭猛虎是北塘王爺指示放出的,但他們也只能不動聲色。
質子身在異鄉,本就得事事委曲求全。所幸,他們心目中的主上,將要回歸大魏,再也不必受異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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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07
[size=4] 第五章
天初亮,大街百姓尚且不多,一見徐達快馬經過,紛紛走避。皇室禁衛軍兵為免驚嚇百姓,均是分散在京師街道上,一見是她,皆是按兵不動。
“二皇子有令,先莫逮她。”
徐達策馬直奔自家小宅。馬蹄未停,她就自馬背躍下,將韁繩塞給出門迎接的婢女。
徐達疾奔入宅,直通她的閨房,取出珍放在櫃裡的一尺鳳凰袍。她正要快步出去,忽見臥房裡的隨身長刀,她只遲疑一會兒,就收回目光,奔出府上馬而去。
“等等,小姐,你發沒扎好啊。”婢女忙著撿起泥地上的發繩,但徐達早已不見蹤影。婢女心知有異,連忙關上宅門,匆匆往大魏質子府而去。
徐達直接在馬背上披上鳳凰袍,也不管是否弄髒袍身,一到獄門,她立即跳下馬大喊:”西玄徐達,奉徐太師之命帶囚犯秦大永。”
幾名獄衛皆是一呆,細細打量眼前這位穿著御賜鳳凰袍的女子。
一頭飛揚黑發未束,平常旁分的劉海如今幾乎掩去她的黑眼,但劉海下透著晶亮的厲色,御賜鳳凰袍穿在百宮身上該是高貴又風雅,偏面前這人的鳳凰袍僅僅曳地一尺,衣腰未緊,不高貴也不風雅,簡直在糟蹋這件袍子……卻令得在場獄官不由自主地噤聲起來。
其中一名獄官動了動嘴,認了好久才認出眼前的人來。
“徐二小姐嗎?秦大永是重刑犯,沒有廷尉令牌萬萬不見得,何況秦大永所犯案件,已有二皇子負責,沒有二皇子的命令,即使太師也……”
徐達無視獄官緊張的神色,沉聲喝道:”都不看見我身上穿的是什麼嗎?”
“二小姐,沒有二皇子的旨令,真的……”
“徐二小姐。”有獄官自獄門現身,面有難色。”現在你想見的人,已經走了。”
徐達渾身一震。
獄官上下打量著她,哼聲道:”咱們正審著呢,你一聲大喝,秦大永就咬舌自盡了。這要我們底下人怎麼回報?難道……要我們照說,秦大永一聽你大喊,便一力承下罪名?這其中的曲曲折折,還請二小姐向二皇子說個明白才好。”
死了?頭兒死了!徐達不理獄官,直奔入獄。
一入獄門,就是刑室。她先是聞到一股濃重的腥臭,接著,她看見倒臥在血泊裡的漢子……,那是不是頭兒,她已經認不出來了,會折磨成這樣,要的分明不是口供,而是在逼這人死。
她慢慢地蹲下來,指腹輕輕觸著流滿泥地的鮮血。血還沒有凝固,還有些溫熱,如果能讓它們回流,眼前這男人就能復活了吧。
她以為她夠快,事關皇室,廷尉哪可能輕易結案?就算是要栽贓也得要載個好樣子,討個供詞才成。她心裡的頭兒,就算是斬斷四肢,也不可能去承認他沒做過的一切。
她小心翼翼舉手碰著那五官模糊的屍體。
“……是我……不好……徐達無能至此……連個相救的人……都救不得……”出口的話破碎到喉口陣陣刺痛。
活了十九年,她到底真真正正做過什麼?如果頭兒今天結識的不是徐達,而是徐回,徐直,是不是就能及時救回一條命?
如果頭兒真是聽見她在獄門外的喊話而咬舌自盡,那在頭兒心裡必是要保住她……背後那人有心要殺掉每一個可能得知頭兒要做什麼大事的人,他才不願拖累她……誰有這麼天大的威權……
她猛然起身。
獄官一顫,下意識地退後,嘴裡喃著:”二小姐,這鳳凰袍沾上此地積血,是有罪的……”
徐達徹底無視他,直接策馬而去。她心裡只有一個目的地。
當她騎著快馬經過醉心樓時,有幾名小倌正打著呵欠開窗,見到旋風般的英姿,以為自己眼花,再一定睛,脫口叫道:”徐二小姐!”他眼兒瞪大,大呼小叫:”不得了了,是不是我瞧錯了,她的手上、衣袍都是血啊!”
溫於意正在穿衣,聽得外頭小倌亂吵亂嚷,頓住。
“王爺?”清風正溫柔地替他攏衣平袍。
他揮開她,快步行至大廳,問道:”徐達往哪兒走?”
小倌一看是他,想了想,答道:”往西通街那兒吧。”
西通街?西通街上有什麼?有……秦大永宅子!溫於意心裡一整,這女人不是挺愛明哲保身的嗎?不是該去獄牢後憑吊幾滴淚,就繼續過她平順的人生嗎?
還是,她是因人而異,寧願為那個秦大永豁出去?
“王爺!”清風追了出來,以極低的聲音輕聲道:”這是西玄自家事,王爺昨晚來此避禍,如今何苦再蹚進去?若能與徐家交好是最好不過,但王爺這兩年只結識徐達,避開其他徐家人,王爺此舉,不是動了真心嗎?”
溫於意看她一眼,冷笑一聲:”真心?北A人也有真心嗎?莫說我,你又曾得到誰的真心過?本王任何一舉一動已逃不過你眼皮下,如今你還想限制本王行動麼?”語畢,揮袍而去。
已出醉心樓,真好有貴族公子要離去,溫於意大笑,搶馬而去。”兄弟,晚點馬兒再賠你!”
他往西統街直奔而去,眼尖瞥見皇室禁衛隊的軍員不著痕跡混入市井裡。當他通行無阻來到秦宅時,徐達正要推開秦宅大門,他飛身下馬,奔前拉住她的手腕。
她手上滿是鮮血!
“徐達,跟我走!”
他竟然甩開。他面有薄怒,冷聲道:”徐達!與你無關的事,你偏要惹禍上身嗎?你已經避開了,為何還要直往裡頭找死?”
她停頓,慢慢地回頭看著他。晨風撩起她的長發,露出那雙恍惚赤紅的美目。
他驚愕她近乎木然的神色。
她思緒鈍鈍,思索片刻,才沙啞道:”秦大永一脈單傳,徐達若不互助他妻兒,將來九泉之下,當兄弟的我如何面對他?”
“……只當是兄弟,你就這般視死如歸,把命都豁出去?”
他的聲音始終在她周遭浮浮蕩蕩著,她聽不真切,也無心凝神去聽。她轉頭走進秦宅。
宅裡靜悄悄地,她只來過兩回,但見嫂子不怎麼歡迎,從此。她不再來了。
她看見地上被毒死的僕婢,背脊一陣陣寒涼。她一路走去,見到秦家夫婦的寢房門大開,木然的顏色終於有了變化,她聲音粗啞叫道:”嫂子!”她奔進屋裡抱起那著白衫貌姿平庸的婦人。
“……徐達?”那看似幾乎已斷氣的屍體猛地張眼。
“是我!嫂子!”徐達大喜過望。”我抱你跟孩子去找大夫!”她要用力抱起嫂子,卻發現嫂子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五指竟使力到掐入她的肌膚裡。
“嫂子?”
“……大永死了嗎?大永真的死了嗎?為什麼你還活著?徐達,為什麼你還沒有被抓走?”
“我……嫂子,是我的錯,昨天晚上我該跟著頭兒……”她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她不會去醉心樓!如果時間能倒流,她寧願一生孤獨,也要保住頭兒!
“……他們逼我畏罪自殺……連我孩兒都要灌毒酒……孩子呢?孩子呢?”
徐達驚惶地四處張望,最後有個人抱在她面前,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嬰孩也被灌毒了,眼見是活不下了。”
她聞言,呆呆地看著被塞進嫂子懷裡的嬰兒。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頭兒的孩子,原來,嬰兒都生的這般……死氣沉沉。
“……徐達,孩子沒死吧?我護著他,我一直護著他……要喝毒酒我喝,他是大永唯一的孩子,我不讓他有事……他不能有事……”她張著大眼吃力望著徐達。”是不是我要大永去跟皇家子孫交好,逼他去干些大事,這才害他……”
“不是……不是……”
“那,就是你了!”婦人忽地松開孩子,再次扣緊徐達的手臂。徐達連忙護住那嬰兒,婦人視若無睹,恨極地瞪著她。”有你在,大永不是該無事嗎?”
在旁聽這一切的溫於意,俊目微地瞇起。
“你不是神師算過,一生平順嗎?你任官職這兩年,他連一次大傷也沒有,他笑稱你是福星,我想他說的也許有理,為什麼你這次不救他?不救他?”
溫於意估量著這婦人生命已到盡頭,不可能再隨意放話,便暗松口氣。
“嫂子,我……”徐達無言以對,滿心愧疚。
她青筋暴凸,死死瞪著徐達。”你不是喜歡他嗎?你不是迷戀他嗎?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不救他?”
徐達呆住,隨即猛搖頭。”嫂子,你誤會了!誤會了!”
那細長指甲狠狠在徐達臂上刮著。她硬是撐住最後一口氣,咬牙切齒道:”徐達,你要是真喜歡大永,就要保住他的孩子!”
“我一定會保住頭兒的孩子!”
“你要怎麼保?徐達,你要怎麼保?這世上除了大永,我誰也不信,你要怎麼讓我信?”她眼珠已是暴凸。
徐達只想她安心離世,一時沒細想,抓了傾斜一半沒喝完的毒酒一口飲盡。
[徐達!]溫於意面色大變。
徐達緊緊反握著她冰涼的雙手,真心道:”嫂子,從現在起,我與孩子的性命一線相連,我有得救她定有得救。徐達若不幸身亡,自會在九泉之下向你們一家三人賠罪!”
夫人先是震驚地望著她,而後神色漸漸柔和,淚珠滾落充滿死灰的頰面。
“……你出身西玄徐家,徐家定會救你……大永沒看錯人……我兒……就托你了……”語畢,身子一歪,咽下最後一口氣。
溫於意輕輕將婦人屍體踢開,硬是拉起徐達。”走,我帶你找大夫去!”
方才與秦氏對話,已耗盡徐達所有心力。她愣愣看著懷裡因而半天,喃道:”王爺,昨晚你與大魏王爺在京師北邊醉心樓窩上一夜,是避禍吧?徐達死也要當個明白鬼,您可否告訴我,秦大永到底是為何而死的?”
溫於意對她慢吞吞不救自己的舉動感到惱怒。他答道:”還能為什麼死?不過是皇子內斗下的犧牲品罷了。”
“皇子內斗?三皇子跟……誰?”她思緒有些混亂,茫茫然的。
“……有人……有人本有意設陷讓秦大永引你跳下去,從此你就只能為他賣命……該說借你姓氏,逼你背後的徐家站在他那頭,哪知你昨晚沒去,我估量那人將錯就錯,先誆秦大永三皇子有謀亂之嫌殺他,再讓秦大永背罪,這方面細節我尚不知情……徐達,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孩子想啊!”
他又想拉過她,她卻退了一步。
徐達喃喃自語:”太子向來看重頭兒眾人皆知,他怎會重傷太子?太子入獄見他……不是為了救頭兒,而是自傷臂膀來擺脫嫌疑嗎?”她低低笑了聲。
“到頭,你就是為了這種人嗎?”
“徐達!”
她忽地抬頭。”王爺與那設陷的人較好,所以知道這計劃,才會在昨晚去醉心樓避開嫌疑?”
溫於意不答,默認了。
徐達見狀,連啼笑皆非的悲哀感覺都沒有了。原來,他早知她該踏入陷阱,才會在見著她時萬分錯愕。
那李容治呢?也是一樣嗎?
從頭到尾,她都只是別人利用的棋子嗎?這個徐姓,害死世上唯一會待她好的人。這個徐姓,還要跟她到什麼時候?
“他利用你,絕不會傷你性命。”溫於意輕聲道:”了不起,將你扯入西玄皇室權力中,讓你不再有以往逍遙的日子過而已……”
不傷她性命,因為她姓徐。但被利用者不姓徐時,就痛下殺手?
她低頭看著懷裡昏迷的嬰兒,心知自己非要振作不可——”皇室的毒藥麼……民間藥館哪解的了?如今我也中毒了,就算父女之情再淡薄,父親也不會見我死在他面前吧?”她喃喃著說服自己,轉身就要沖出去。
溫於意立即擋在她面前,硬是扣住她抱孩子的手腕。
“徐達,孩子給我,別讓他拖住你。”
她沒有放手。
“你可以撐,他卻撐不了片刻。我府裡有北塘入參靈芝可以替他吊上幾刻,你先去,我隨後就帶孩子過去。”見她還是死死不放手,他微地苦笑:”這兩年,就算彼此無法坦率以待,但我可曾真真正正害過你?”
她心虛已亂,終於松了手,抬眼看他,啞聲道:”多謝王爺!”
方才她一直是垂著臉的,此刻一抬,溫於意滿心驚懼。”你……”
她沒有注意他驚恐的表情,不再拖延時間,奔出秦府再度策馬而去。
大街上前所未有的陰涼……以前不曾感受過,現在她只覺涼風刺著臉膚,幾乎張不開眼睛。
她回頭,長發隨著鳳凰袍飛揚著。
叫她的是一名年輕男子。她認出那是小國世子,每年小國送來的生活金錢不足,讓這些小國質子過的不怎麼如意。她怕質子餓死在西玄,有時只得硬著頭皮捐出她的月俸,送給這些小國質子度難關。
小國世子一見她的臉,嚇得跌坐在地。隨即,他回神,顫顫張口,大喊:”我……我……我看見徐家二小姐了!在這裡!在這裡!快來人啊!是我看見!是我先找到的!”
明明心理該感到悲涼,此刻她卻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馬蹄未停,她收回目光,直策近京師南邊的徐府。
徐府外早已布滿皇室禁衛軍。她視若無睹,翻身下馬的同時,一個趔趄,她差點撲倒在地,最後還是仗著拉住馬韁,才穩下身子。
她毫不遲疑走進徐府大門,竟無一兵一卒攔住她。門邊的老僕一見她的臉就傻了。
“二……二……”
“父親呢?在府裡嗎?”明明嘴裡已經在動了,她卻發現登了好一陣子她才聽見自己的話。
“老爺在廳裡……二小姐……你……你……”
她越過他走向大廳。廳門外頭皇室禁衛軍林立,她也恍若未見,步進大廳。
“父親,女兒回來了。”她眼底鎖住那個老人。
徐長楓看著她,沉聲問道:”昨晚你上哪裡了?”
徐達深深看他一眼,慢吞吞掃過廳裡的其他人……徐直,徐回,還有一名紅袍男子背著自己在欣賞盆景。
她何德何能啊?居然如此勞師動眾,連徐回都將那把陰刀帶在身邊了呢。
她又看向眼前神色漠然的老人。這老人,明明五十五了,卻有四十多的相貌。自母親逝世後,他積極想再有個孩子,一個真真正正以徐長楓的徐字為姓的孩子,可惜,至今他的妾房沒有為他生出個孩子來。
他的三個孩兒裡,徐直、徐回性冷,與他不親,願意與他親的,他瞧不起。
忽地,她頰面有些發癢,有什麼自眼角滑落頰面,她抬頭看看屋梁,哪來的水……她抹了抹,看著指腹半天,才認出沾在臉上的是什麼。她莞爾一笑,伏跪在地,啞聲說道:”父親,是女兒錯了!女兒不該夜宿醉心樓,誤了大事。本該自請罪責,大女兒誤食毒藥,還請父親速請太醫過府相治。”那語氣顯得貪生怕死。
“你可知秦大永犯了何罪?你平日與他很有交情?”
啪嗒啪嗒的,她臉上滑下的水,在泥地上漸漸聚攏成一小窪的血色,看久了,眼前透出去的都成紅色了,徐達垂目粗聲道:
“女兒平日並無朋友,秦大永乃女兒上司,談不上什麼交情。”她面露急切,跪著想爬上前,但雙膝無力,整個人撲倒在地,貪生之情畢露。她顫聲道:“父親真要眼睜睜見女兒死在此地嗎?女兒還不想死啊!求父親救救女兒!”
徐長楓沒有吭聲,甚至,沒有低頭看向她。
坐在一旁的徐回,慢慢直起身子,攥起長刀。
一直在賞盆裡牡丹的紅袍男子,終於將注意力轉到這頭。他慢步行來,微地彎身在徐達身邊,柔聲道:
“二姑娘為何如此狼狽?你怎麼蹚進這種渾水裡來?那秦大永真真害人不淺,連累了徐家一門。廷尉本該請二姑娘過去問個翔實,但二姑娘是何等人物?要是讓那些下賤人傷了二姑娘分毫,西玄皇室怎麼對得起徐家?”
徐達心裡一顫,拳頭緊握。溫於意沒有明說,但她怎會不知那幕後人是誰?
在徐長楓身邊的徐直淡聲插嘴:“二皇子言重了。徐家後人若是污了祖宗之名,就算是死罪,我們也會親自將她押到王爺面前。”
朱色錦衣的男子正是西玄二皇子。他一直對徐直存著幾分情意,遂討好她道:“二姑娘哪會干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呢?來人,快去請太醫來,片刻不得耽誤!二姑娘先起來吧。父親已將這事交給本王查個明白。放心吧,本王向來不會誤枉好人。”他非常好心地送出手背讓她扶著起身。
“……多謝王爺。”
二皇子漫不經心地瞟著徐達伸手攀扶。那手膚色略略黑了點,沾著血跡,雖然手骨線條極美,卻不幸因練武有些粗糙。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
“昨兒個二姑娘夜宿醉心樓,是為了找小倌吧?怎麼?沒找著嗎?”
他本是隨口問著,也沒要她回答,但,她忽然抬頭,望向他,絢爛一笑:
“找著了!我找著了!本來我還在擔心,這位黃公子不能陪我終生,如今是我多想。我想,是我多慮了。”
西玄二皇子皺皺眉,尋思片刻,又道:
“你可知,秦大永的親信全是共犯,他們都已畏罪自盡,本王也是迫於無奈,才得親自來問你啊……”
他話未完,就見徐達猛地瞪著他。
散亂的劉海遮眼,但血絲如細泉不住自眼角滑落,明明血痕破七竅而出,滿面流竄,為什麼她還能支持這麼久?怕死到連閉眼都不敢嗎?還是……他瞇眼,對上那雙波濤恨意的美眸,心頭突地一跳。
他記得半個月前見這徐達,不過是個看得順眼的黑美人罷了,現在她滿面血垢,讓他看不清她的面貌,卻令他想起幼年在宮裡深處看過的一幅人物肖像。
那幅畫,據說是太祖皇帝要陪葬的,但不知何故,最後藏在宮裡。畫中人看似武將又不是從武,似男似女,英姿颯颯,讓人望而生畏、生敬、生……直到他看見與畫中有著三分神似的徐直,他才知當年的古老畫中人是徐家先祖。
他的手背一陣劇痛,他吃痛地甩開她,低頭一看,手背竟然被她狠狠刮傷。
徐達早就沒有體力支撐自己,她跌坐在地,眼前已是紅霧一片,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二姑娘跟那幾人相熟麼?”西玄二皇子的聲音自遠方飄來。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這氣若游絲的聲音,是她的。
“二姑娘否認得真快啊。”那聲音似在恥笑。
恥笑她貪生怕死嗎?是啊,她貪生怕死到心裡一點羞恥感都沒有。她悠悠忽忽,不再抬頭看父親,就這麼垂著首保住最後力氣等著太醫。
西玄二皇子又問她幾句,但她仿佛失了聽覺,居然不回應。他回頭看了看徐直與徐回,都當沒看見徐達性命垂危……當真如謠言一般,彼此並無交集,沒有姊妹之情了嗎?
他一時沉吟著,不知該不該扣住徐達這枚棋子?
就在這當口,太醫趕到,徐達一聽,立即抬眼望向廳門方向。
“太……醫老了麼?”那喜聲被喉間一口血嗆得破碎。
太醫匆匆忙地趕來,定睛一瞧,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還是身邊的男子扶住他,這才沒有跌倒。
那男子,正是李容治。他輕輕掃過徐達,一頓,轉而對上西玄二皇子的目光,他苦笑:“我在徐府門前遇上太醫,便一塊進來,想請他替我看風害呢。”
他聲音還有些風寒後的粗啞,徐達動了一下,微地側頭,眼皮輕顫,似乎想往他這裡看來。
“大魏王爺為何來徐府?有事?”西玄二皇子皺眉。
李容治含蓄一笑,往徐達看去,墨眸明顯流露出不忍。他道:“太醫先去看吧,二姑娘她……太師,本王扶二姑娘起來,好否?”
徐長楓瞟瞟不作聲的二皇子,答道:“何必勞動王爺?”他舉步上前,一把扶起徐達,兩人身子俱是僵硬無比,一扶她坐在椅上,那雙手立即松開。
徐達垂著目,連聲謝都沒有。
李容治還是心軟了,過去在她耳邊低語:“二姑娘,沒事的。再撐著點。”他幫忙卷起她的寬袖,舉起她冰冷的手臂,讓太醫細細把脈。
他又看向西玄二皇子,溫聲解釋:“這兩年全仗著二姑娘疏通質子府間的事務,容治對她,一直懷有感謝之意。此次三皇子重傷之事,還有賴二皇子替二姑娘澄清啊。”
“王爺未免太心軟。據聞,你在大魏也曾差點被人害死,最後還是大魏娘娘犧牲性命才留住你一條命,想來你必能感同身受吧。”
李容治感慨:“那些少年往事,容治早已忘懷。”見徐達滿面是血,他面露憐憫,取出干淨帕子輕輕替她擦拭。
二皇子挑挑眉,嘲諷一笑。大魏來的質子王爺是個心地柔軟的好人,這種人回去登基為皇,遲早成為被人控制的傀儡,莫怪西玄肯放他回去。
老太醫面色發白地診斷完畢。徐達中的毒,分明是前兩天宮裡暗地差人來取的毒藥,他躊躇片刻,回頭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撇了撇嘴,道:“治吧。”
從太醫院出去的毒物,當然早備妥解藥,老太醫趕緊從藥箱拿出玉瓶。
徐達忽然張大紅色眼眸,露出貪生怕死的表情,用盡力氣搶過他手裡的藥瓶。“怎麼服?”她急聲道。
“兩顆即可,先緩住毒性,再行調養……”
徐達動作極快,自藥瓶裡倒了兩顆,仰頭干吞。
徐回正站在她的前方,看清她所有動作,一時驚得呆了。
老太醫連忙接住瓶身,數了數藥丸確定沒錯,遂收妥藥瓶。
“……大魏王爺?”她啞聲問著。
“……我在。”李容治眼底起了淺淺漣漪,隨即掩去。他握住她伸出來的手,兩人寬袖遮擋彼此的交握。
徐達將藥丸死死扣在他手裡,輕聲道:
“大魏王爺曾去過小倌館,多少明白小倌們的心理。徐達昨晚情定一名黃姓小倌……你道,若他知道徐達已無利用價值,是否還願意在徐達這般窘況下,幫一幫徐達?”
“……他自是願意的。”
她聞言,笑著合上眼——或者,她自以為在笑,嘴角勉力勾勾,低聲道:
“這般甚好,總算……在最後有個人……毫無目的願意為我……我甚是感激……請王爺托告他,我曾請北塘王爺訂北塘簪送他……請黃公子務必親自去取……用我……留給他的‘錢’……”
她的聲音太過氣虛,就連李容治也得俯下頭細聽。西玄二皇子上前一步,隱約聽得她說什麼小倌館,不由得嗤笑一聲。
他又看見李容治垂著眼。李容治容色瑩潤若玉,一雙有著大魏細致的俊目黑得透亮,正灼灼落在徐達面上。
二皇子跟著看去,只見那滿面的血垢跟……她嘴角噙的一朵安詳笑花。
徐直撇開眼。徐回慢慢上前,伸出手輕碰徐達合上的眼皮。
徐達仿佛知道是誰在碰觸她,動了一動,在徐回耳邊說了什麼。
徐回冷冷看了李容治一眼,將徐達的重量托到自己身上,扶著她跪在地上。
徐達低著頭,墨發曳地,遮住她所有的表情。她似乎又說了什麼,徐回傾前邊聽邊道:
“女兒不知此次生死結局,在此先拜別父親……西玄人年命至多六十,徐直、徐回皆是英傑之才,有鴻鵠之志,屆時必無心關照父親,女兒一向無才也無志向,本想再過兩年,代她們回府陪父親共敘天倫之樂……如今看來,恐怕要留下遺憾了。”徐回代述至此處,聽得徐長楓淡淡“嗯”一聲,便冷聲說道:“徐達說得是。什麼天倫之樂,徐回想都沒想到的。”
李容治撩過袍擺,半蹲下來,舉杯到徐達唇邊,輕聲道:
“二姑娘,先前北塘王爺讓我看過簪子,你的事我自會辦妥,喝點水吧。”
徐達聞言,輕應了一聲。李容治這最後的憐憫真真讓她含笑而終了。她可以假裝一下,其實昨晚那個黃公子是真有其人,而且還特地來送她最後一程……幻想幻想,苦中作樂一下也好,今日歡歡喜喜的走,來世才有歡喜的人生。
她不忍拂逆李容治的心意,唇瓣微掀,任著他慢慢灌著。
不知道是混著血水喝,或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這茶水有怪味……有點藥味?
頓時,她嘴巴微閉。
徐回瞄一眼那浮著些許白粉末的茶水,詫異地看向李容治。
李容治把茶水交給徐回,朝太醫說著:
“太醫請先到外頭去等本王。待本王跟太師討到人,便請你替本王診治風寒。臨秀,帶太醫出去,再去通報北塘王爺准備好簪子。”他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太醫懷裡的藥箱,一字一語站在徐達身側清楚地說著。
他這話在暗示她,他也可以拿到藥嗎?徐達發著愣,下意識想抬起頭看向他,卻聽得徐回道:“喝水。”她遲疑片刻,終是張嘴慢慢喝著。
臨秀不動聲色點頭,請太醫出門。
西玄二皇子狐疑地看向李容治,問道:“討什麼人?”
李容治微微一笑,自袖間暗袋抽出西玄皇室手諭。“本王將要回大魏,西玄陛下允本王帶一名徐家人走。不,該說是,請徐家人護送本王回大魏。”
“胡扯……真是皇上的手諭?”
李容治呈到二皇子面前攤開,淺淺笑道:“陛下口諭,太子代寫。”
二皇子搶過來細看,果然是太子筆跡。他面露剎那猙獰,咬牙笑道:“他手臂重傷,還能寫字啊。太子現在……在宮裡?”
“他正在宮中伴駕呢。”
二皇子面色一變,深吸口氣,冷笑:“這真是太好了。小小一個秦大永豈能破壞他們父子的感情,太子手臂的傷,真是傷得太好了!想必傷重的三皇弟得知,心裡定感快慰吧!”他來到徐達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看她。“徐達聽旨!”
“……臣聽旨。”
“昔日他是暫居西玄的大魏王爺,今日他是大魏太子。徐家向來是西玄倚重的左右手,從此刻起,你就是大魏王爺的徐家人,隨他一塊走,護他平安抵魏,不必重歸西玄。但願西玄、大魏永結秦晉之好。”
徐達猛地抬頭。
西玄二皇子冷聲道:
“皇上此令,便是要你不管有沒有涉案,都可一走了之。大魏王爺好大的本事,居然就這麼帶走徐達。”他嘴角一揚,徵地彎身,在徐達耳邊低語:“三皇弟素來得皇上寵愛,秦大永身邊就你一人他老人家無法懲治,無論你有沒有罪,他都不想再見你留在京師。有人以為這般就救了你,殊不知西玄人天性,失了根的浮萍只會痛苦一世。徐達,自此刻起,你永遠被西玄放逐了。”
語畢,他又看向她那雙失神的血眸,想起那幅古畫裡的人兒,心有不甘,拂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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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08
[size=4] 第六章
三天後,天初亮,寒風凜冽,城門初開,回大魏的車隊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出京城。
臨秀見今日晨風實在過於寒冷,翻出銀毛披風跟上其中一輛寬敞馬車,他輕輕躍上去,半開車門,低聲道:
“王爺,今天風大,說不得晚些時候天公會下起雨來,還是多披件衣吧。”他不由自主看向始終昏睡的徐達,又道:“要再加床棉被嗎?”
李容治微笑道:“就再加床棉被吧。臨秀辛苦你了。”
不辛苦,比起王爺壓根不辛苦,臨秀想這麼答,但又及時改口,目光再停在徐達昏睡的臉上。
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徐家姑娘是個美人……但美人也不能這麼豪放啊,他有偷偷瞟向他家王爺伸入棉被的手。
他當然不會認為王爺是個等徒浪子,亂摸昏迷的姑娘,而是徐達自昏迷後緊緊拽著他家王爺的手……他不滿的咕嚕一聲,又問:“是否要叫婢女過來了?”
李容治苦笑:“再等等吧,說不得晚些她就放手了。”
臨秀聞言稱是,忙著去打理了。
李容治將車窗的沙幔攏上,掩去寒氣。微微陰涼的車裡只有他與躺著的徐達,他目光落在徐達面上,伸出另只手替她撥開掩在面上的發絲。
左手暖烘烘的,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試著抽手,但她雙手抓著死緊……她心裡可知道抓的是誰嗎?現在,在她夢裡抓的是李容治,還是那個晚上名叫黃公子的小官兒?
即使是現在,看著她灰白的面容,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當日鮮血淋漓的徐達。那樣的血流如注,卻強撐著一口氣,全是為了……秦大永嗎?
為了一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秦大永嗎?
平心而論,她沒有威脅性,人也好相處,在利用她的同時,他也心憐她在西玄的處境。在不危機他的情況下,幫她一下,這兩年算相處愉快,偶有遺憾。若是異地而處,也許彼此可以真心以待,但他自問,如遇相同的情況,是不可能為她冒死求藥的。
將她自西玄帶出來,實是冒險之極,他看中的,不過是她的……她的平順罷了。一個連服毒搭到七竅流血都死不了的人,還不算福大命大嗎?怎麼西玄都沒人看出來呢?
他又下意識的替她撥撥長發,心裡將她那滿面鮮血深刻惦著,難以忘懷初時見到的震撼。
那個秦大永究竟是怎麼令的她掏心掏肺的?
倘若……倘若,她也能如此無私待他呢?
臨秀在門外輕喊:“王爺,棉被來了。”他跨上車子,本要替徐達蓋上,但李容治主動接過,蓋在她身上。
臨秀見狀,輕聲道:“王爺待這個徐二小姐真好。”
李容治眼兒微彎。“我待你不好嗎?”
“也是很好。王爺待人人都好,就是因為太好了,我怕徐二小姐清醒後會誤會。王爺,那西玄詔令說的有些含糊,似乎有意讓這二小姐成為王爺的人,但王爺曾說要遵從祖制,僅迎一後,萬一她以為待她好是為納她成妃,這……”
李容治一笑:“二姑娘萬萬不會作如是想。”他目波瞟到車櫃上的小袋。當日她衣袍全是血,替她換下後,衣上暗袋裡的物品全都取出,裡頭就有那一串同心結……
她的同心結,只想給個不知打哪來的小倌兒,卻不願給一個大魏的皇子。
臨秀嘟嘟囔囔有退了出去。
這幾天李容治都不曾熟睡過,就怕臨時出意外。現下,他趁著車隊出京時,閉目休息,被捏住的左手溫暖無比,一路蔓延至身體。
他托著腮,長長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顫動一下,他輕掀眼簾,往暖被下看去,徐達的臉竟埋進被裡,他的手掌被湊到她的頰面靠著。
棉被下的嬌軀像個蝦子似的蜷縮,連昏睡也是如此防備嗎?防備誰呢?李容治略略遲疑一會兒,又合上墨眸任著指腹感受這她頰面的細微跟細淺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臨秀又在門外低喊:
“王爺。小周國的世子求見。”
“小周國?”
“是,他說這兩年多蒙徐二小姐照拂,那日他看見二小姐七竅流血,想是身子受創,所以送來小周國的秘藥,可以補元氣用的。”
李容治沉吟一會兒,不打算驚動徐達,輕聲道: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天趕著去告發徐達領好處的小周世子?”
“是。”臨秀輕聲說:“不知他是大哪來的消息,得知徐二小姐被放逐……被收作王爺的人了,他是偷偷摸摸的來的。”
“也是。他要是大張旗鼓的來,將來在西玄的日子也不好受。你去告訴他,姑娘因病在身,無法見他,本王代她把藥收下了,等二姑娘醒來後本王會親自交給他,也會告訴她小周世子的難處。西玄皇子間內門怕要再折騰一陣,還請小周世子速回質子府,以免被禍及。”
有過沒多久,臨秀送進一壇藥泥。
“小周世子說,若是外傷,一天敷三次;若是內傷,就混水喝了。”
李容治應了一聲,微笑接過。他又看向那棉被下的身形,放下藥罐,輕輕掀了一角,露出她的頭,免得他她悶死在被裡。
平常她看起來挺有幾分傻大姐的味道,睡著的面容上卻是輕淺的孩子氣,他又見自己的手掌在她略黑的頰面顯得瑩白,令人有種想看這雙手撫過她每一處細致肌膚的沖動,他心思一頓,面露些許對自己的疑惑,緊跟這撇開目光,落在藥罐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遇上的,都是些先利用你,再對你感到歉意的人。”他柔聲道,隨即輕喊:“臨秀。”
“臨秀在。”
“小周世子走了嗎?”
“你道,是小周的藥好呢,還是大魏的好?”
“要論醫術,小周跟西玄差不多,大魏卻是比西玄好太多,在藥物方面也是如此,要不,也就不會都有西玄、小周的大夫去大魏取經之說了。”臨秀答道,見到見到車窗了遞出小周世子的藥罐,連忙接過。
“既然對二姑娘用處不大,那你就拿去送人或者先收著吧。”
“是。”
* * * *
“啊……”
有人掀了車簾子,像是小心不驚動人的低聲問道:
“怎麼了……你是怎麼喂人的?怎麼濺得她一身湯湯水水?”
那是誰的聲音?有些惱怒。
“臨秀大人,奴婢是小心翼翼的喂藥,但二小姐喝了三口,有兩口是忘了吞,當然就留了她一身就是……”
“不會事毒傻了吧?”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王爺……”
王爺?誰?
“今晚上想法子煮個魚湯吧。”溫潤的聲音滲進她的意識裡。
“魚湯?王爺,咱們在趕路啊……”
有人上了馬車,就坐在她的面前。他柔聲道:
“二姑娘,累了就先睡會,晚點湯上來再喝,你愛喝海產,不能錯過的。”
她眼前昏昏暗暗的,有個人影在說話,她看不真切,卻也知道溫柔聲音是出自這人的。這聲音如她五歲前的春陽,暖洋洋的教人安心。
她有些累了,倒臥在軟被上。
“喏,是不是想握住我的手?”那手舉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識拽住這人溫暖的手湊到自己臉頰旁,同時將身子蜷起,緊緊縮成蝦狀,這才安心合目睡去。
“王爺,她這幾天都是如此……是傻了嗎?”
“不礙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也下去。”
* * * *
她所在的地方一直輕輕晃動著,每次眼一張,就看見有個白袍的人坐在車邊。這人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但待她很好……很好……
“你喝的真干淨。”這人把碗擱著,笑著替她蓋上被子。“但老喝這魚湯也不成,連我在湯裡魚目混珠你都看出來了,二姑娘,原來你挑食挑的這般嚴重。”
她沒回他,肚子飽飽,困極,伸手將這人兩只手掌一塊納入懷裡,繼續睡。
他也沒有阻止,只是有點不時的改變坐姿,就為配合她。
“王爺,烏大公子求見徐二小姐。”有人在她的意識外低語。
“西玄烏桐生嗎……”溫暖的聲音沉吟著,而後苦笑:“本王該親自見見他,但,臨秀,你瞧,眼下我是走不掉了。你去跟烏大公子說,這是回大魏的路,不管二姑娘跟他說過什麼,他都是西玄人,不宜再跟下去,請他回去吧。”
“……王爺……雖然好聽話是二小姐護送您回大魏,但其實是王爺在保她,她已不能回去了。如今她渾渾噩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誰人跟她說話她都不理,王爺還如此費心照顧她……萬一那西玄二皇子瘋起來,追了上來……”
她心裡深處一顫。生為西玄人,死為西玄鬼,她一直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現在,待她最好的人已經走了,她立身之地也被剝奪了……她的世界全崩塌了……她還活著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臨秀,當年我們離開大魏時,明知有朝一日必會重回故土,你仍是哭得不能自已。如今二姑娘卻是永不能再返家鄉,你若是本王,也會做同樣的事的。”
“王爺心地善良,臨秀自愧不如。”那聲音沮喪了。簾子也放下了。
她想大笑出聲。保她?誰還會沒有私利的保住徐達?這個人或許心地善良,但,心機同樣深沉,只怕在此刻他面對共患難的屬下,也不會說出真心話來。
會真真正正保她的人,已經在西玄獄裡咬舌自盡了!這世上誰還會保她?
活著,不過是讓人利用,不過是留在一個灰暗的世界裡罷了。誰會真心待她好?如果那天……真有一位黃公子多好?如果那天……那位黃公子隨她走了多好……就算離開西玄,只要有個人真心陪在她身邊,他們可以慢慢的適應新生活,如果……真有那位黃公子該有多好……為什麼就是沒有呢?
她慢慢松開懷裡的雙手。
驀地,那雙手的主人察覺她的異樣,有力的反捏緊她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微地俯下頭,柔聲道:
“二姑娘,我是李容治。你累了這麼多年,沒關系,睡多久都沒關系,記得醒來就好。”
* * * *
匡的一聲,馬車劇烈的晃動一下。
魚湯濺了幾滴出來,喂她的人輕歎一聲,將碗放在一旁,取出帕子在她臉上細細抹了抹。
她的目光膠在那沒有色彩的碗上。
“這兩日二姑娘的胃口轉好了,這是好事情啊。”那人溫笑,替她撩過發絲。“等到了大魏,二姑娘要吃多少海產都方便。”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的嘴角時常彎著,整個人灰撲撲的毫無色彩可言。是……誰?黃公子?
馬車又是撞擊一聲,她倒進他懷裡。他下意識雙手護著她的頭,待到車子穩住,他才扶著她坐好,朝她笑道:“沒事麼?”
有人掀開車簾叫道:“李容治!”
她眼前的男子沒有抬頭,小心捧起她的雙手,替她擦干水漬。
亮光反射,吸引她的注意,她要轉頭看去,這溫柔男子伸出手遮住她的雙眼,波瀾不驚道:“哎,別看。二姑娘還在休養,別受刺激。”
噗嗤一聲,自亮光反射的地方響起,她沒怎麼細心聽,她輕輕拉下遮掩的男人的雙手,鼻間湊到他的掌心上。
他嘴角揚起,任著她孩子氣的舉動,徹底無視那半臥在車邊的死屍。當他察覺她並不是要聞他掌心的魚湯味兒,而是在親他掌心時,他揚起的嘴角僵住。
他張口預言,車外有人拖出那具屍首,叫道:
“王爺沒事吧?”
“……沒事。臨秀,留活口了嗎?”他看著她的動作,輕聲道:“別舔了,還有湯呢,我再喂你吧。”他硬是抽出雙手,垂著細長的俊眼捧起湯碗。
“都死光了。”臨秀咬牙切齒。“這哪是山賊,分明是冒著山賊的名,實際是……”
“既然都是山賊,那本王代西玄掃去這些禍源,西玄朝廷理應不會有追追究才是。”
“……王爺,烏大公子跟在咱們後頭一個多月,我對他本不耐,哪知他的身手竟可以一抵百,莫怪西玄人曾稱他天生的戰將。方才這輛馬車就是他護的……眼下快過邊境,他畢竟是西玄人……”
“嗯?”李容治漫不經心。看她喝湯喝的津津有味,他笑容滿面。
“屬下瞧,他身手絕頂,說不得四國間他身手足夠排上頭幾位。他一槍眨眼貫穿三人,西玄沒有識人之能,糟蹋這樣的強將!王爺門下雖有長才,但有他這樣的實力幾乎沒有,王爺何不納他入門下?”
李容治笑道:“烏公子願意麼?”
“我想他願意的!在西玄,他只能為乞為娼,如果不跟著王爺出西玄,難道要跟……跟……二姑娘嗎?”
李容治放下碗,看著徐達,微笑道:“如果是一般人,本王即使待他如陌路人,他也會靠近本王以求似錦前程;如果是心志高遠的人兒,我不花心思降服,她又怎會將我放在眼裡。”
臨秀愣住,只覺王爺這話似乎另有含義。
“臨秀,你說,烏桐生是哪一種人呢?”他心不在焉的說。等他回神時,他發現自己竟在細細解開她與耳飾糾纏的細發,免得她不慎拉扯,傷了耳垂。
他微地一愣,手指驀然頓住。
“這……”這一個多月來,那位烏大公子尾隨他們的車隊,不曾巴結過他們。他哪談得上了不了解烏桐生,但,一個能跟著他們一個多月,只為見徐達一面,一見他們吃力抵御山賊,現身護住有徐達那輛馬車的人,他想,絕不是普通人吧。
“既然他助本王擊退山賊,那麼本王允他一個願望,你去問他,他想要什麼?叫他仔細想想。”李容治溫聲道。
臨秀大喜過望,領命而去,沒一會兒,他嘀嘀咕咕的回來,他道:
“王爺,烏大公子說用不著什麼願望,只盼能見二小姐一面就好。”
“是麼?”他毫不意外。“二姑娘眼下情況不大好,你跟他說清楚了嗎?”
“我跟他提到,二小姐這些時間渾渾噩噩,連吃喝也要人看顧著,他道這也無妨。”
李容治神色有些微妙,嘴角卻道:“車隊繼續走,去請烏大公子上這車來,如果他衣袍沾太多血,就去找件外袍讓他披著,莫讓二姑娘受到驚嚇。”
臨秀再次領命。
李容治心裡歎了口氣,而後一呆,不大能理解自己為何歎息。
他嘴角又彎,溫柔的替她拉攏衣袍。“二姑娘休息快兩個月了,也該是時候振作了。倘若……”他本想說,如果沒有將會有的危機,她要繼續這樣下去,他也不會阻止,但,話到口自己也覺得有些古怪。
這些時日他解衣推食的照顧她,不就是等她清醒,要她真心為自己賣命嗎?
就像……她對秦大永那般……她並非要她真為他死,而是……就是對秦大永那般的心意……
不清醒,又怎麼為他做事?依他現在的身份以及將有的處境,根本無法長期照顧一個不想醒來的孩子。
“你真是福星,是不?瞧,我上了你的馬車,誰也傷不了我,是西玄人不認良人。真正的良才是要放對位子才能嶄露的。徐達,你並非一無是處。”一頓,他望著她,低歎:“你的夢裡,有那位黃公子嗎?若是你心目中的那位黃公子,就能這樣照顧你一生吧。”
徐達本市垂目把玩著袍間的腰帶,不知何故,她目光慢慢抬起,落在他的面上,與他互視。
那眼神尚有迷迷糊糊的,似是不知身在何境。他淺淺一笑,自腰間解下墜飾,改而系在她腰帶上,他柔聲道:
“這些時日,更二姑娘提過大魏盛產的海產,風俗民情等,卻忘了跟你替大魏與西玄的不同。西玄主浴火鳳凰,但大魏不同,大魏天子屬龍,伴在金龍身邊的是蝙蝠。蝙蝠在大魏有洪福之意,二姑娘,你在我心中就如此物。大魏是我的家鄉……對我來說,那是比西玄好上千百的地方,也許你一開始不適應,但,久了必定喜歡上那樣的地方。”遲疑一會兒,又替她撩順耳環附近的發絲,免得拉扯。接著,他伸出溫暖的手遮住她的眼。
他撇開俊目,輕聲道:
“別這樣看我……你該清醒了,我沒法再這樣顧你了……”
* * * *
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上了馬車。他先是看一眼坐在裡頭的徐達,再瞟向李容治。
李容治笑若暖風,說道:
“若在往常,你要與二姑娘私下說什麼,本王都無權過問,但如今她有些迷糊,無法自行作主,本王既然代她作主見你,自該在旁負責,以免出了差池,本王就對二姑娘不起了。”
烏桐生收回冷淡的目光。他坐在徐達正對面,自懷裡掏出烏木牌子,放在兩人之間。
接著,他就這麼定定望著她。
李容治也沒有說話。他溫潤的眼瞳落在車窗外頭。窗外是西玄大好山河,細微的雨絲斜飛,讓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巒被淡淡的白霧纏繞著。這本是山林良景,令人心躍,但此刻車隊靜悄悄的,極有規律的快速前進。
雨絲飄進窗裡,李容治這才微微回神,注意到自己手指輕敲著膝頭。他只有在心裡略略煩躁或者不安時,才有此下意識動作,眼下並沒有遇上危機時,怎麼他會有此動作?
他不及細想,又見雨絲落在近窗的徐達身上,二話不說,攏上窗幔。
徐達的視野裡盡是灰蒙蒙的一片。她有點焦慮,因為眼前灰忽忽的人占有她的床位,讓她想睡也不行。
她低頭,被腰間形狀像小蝙蝠的佩飾吸引,她手指扯了扯,聽得坐在右邊人的柔聲笑道:
“哎,別扯。”一雙手進入她的視野中,阻止她拉扯的動作。
這雙灰色的手,她是眼熟的。手的主人這些時日天天好心的陪她一塊吃飯。她在心裡總是叫他一聲黃公子的。
她倦了想睡了,伸手想拽住這雙手入睡,不料從中橫出冰冰涼涼的手掌執起她的手,一塊木頭落入她的掌心。
“二小姐,烏桐生依約前來了,你可還記得當日的過門令?”那聲音冷幽幽的。
她不大懂……不記得……
“二小姐若在西玄,我該當等你康復再談,但如今快到大魏與西玄交接之處,一入大魏,二小姐必會攪近大魏皇位之爭。”烏桐生不理李容治在旁聽著徑自道:“所以,烏桐生不得不強見小姐一面。”
她垂著臉,雖然這人的手寒涼透徹直入她的心扉,她也沒有抽回手。
“先父在獄裡熬不過酷刑咬舌自盡,死後屍身游街,游至長孝街時,爐子連著三匹失控,宮中引起鬼神作祟,便差人草草收葬先父,小姐可還記得此事?”
徐達先是聽得“咬舌自盡”四字,腦中充斥那滿地鮮血,再聽他提到此事,一幕幕灰暗的畫面閃過她的眼前,她的唇瓣動了動。
烏桐生再道:
“當日游街,你與秦大永皆在場。先父入獄時曾言,一朝失勢,再無翻身之日,可憐他獨子一身才華,錦繡前程終是如枯燈盡滅。他曾叮嚀獨子,若然烏家得幸留獨子命脈苟活在世,不必折損傲骨白求朝堂官員。他將朝中官員一一數來,數到徐家時,先父歎道徐太師乃入贅之身,不會蹚此渾水,徐家女兒人中龍鳳,與獨子一般高傲到不理世間起落,唯獨徐二小姐,或有可能同情烏家,可惜二小姐能力不足,一切枉談。”他頓口,冰冷的聲調忽的沉下,目不轉睛望著她,道:“那天,烏桐生就在長孝街上乞討,被迫親眼看先父屍身如此被糟蹋。當日,他想著人生不過如此,大不了連命也不要吧。哪知,竟發生那種事,他不信鬼神,當下二小姐也在場,他卻以為是執金吾秦大永暗中不忍下手。”
她恍恍惚惚的想起那確實是自己所為。
那時,她猶豫很久,長孝街上有人子,要人自親眼見父親這般,情何以堪?縱有百般不是,人死百了,何苦累及無辜的人子?
當時,她還想著,若是徐回或徐直,必能想出千百個更好的方法,不必像她那樣偷偷摸摸的做……
“……果然……是二小姐麼……”
那聲音輕輕涼涼的,連帶著她的臉頰也是涼涼。她眼前灰蒙蒙的景色頓時模糊扭曲起來。
“烏家子孫一世為乞為娼,二小姐雖已贖下烏桐生,但他仍是奴籍在身,此番還是遁出京師私下跟了來。二小姐如想留在西玄,無論西玄皇室如何害你逼你,他定捨命相護。如果二小姐真真成為斷根浮萍,永不得返西玄,烏桐生便同你一塊有家不得歸,一同成為無根人。”
她連串淚珠無聲的流不止,紛紛滾落衣袍間。灰蒙蒙的暗色被狠狠揭了一角,展露出濃稠的血色來。
畫面不同湧現。
從她五歲被袁圖定一生開始,快樂的、不快樂的,被利用的,被比較的。
那一夜在小倌房她以為自己覓得伴侶,不用再孤獨下去。她不要他以男人身份保護她,只要他肯接受她,不畏閒言閒語,只要他肯真心無私陪伴在她身邊,哪知,老天總愛開她的玩笑。
不但讓她從狂喜跌落到地獄,還讓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死於非命。
正因那一夜,她立足的世界全崩塌了,她寧願為頭兒的孩子而死,也不要離開西玄;她寧願受盡袁圖大師預言所帶來的歧視,也要秦大永活下來。
她寧願她找人相伴的夢碎盡,只求回到原來的日子!
她不想面對,可是她視野裡的景物逐成色彩。
落進她淚眼的第一色彩,是一抹溫暖的月白色,在她的右邊。
李容治。
馬車的顏色、手裡烏木的牌子、衣袍上翠綠的玉色,還有眼前烏桐生略顯清冷的白衫。
她神色幽幽的,目光又迷蒙起來。
她……以為她必死無疑。她……以為她死得其所。她……以為當她回過神來,就是下一世,終於可以歡歡喜喜的過著,不再受徐達兩字所累。
原來,她回過神後,還是徐達……
還是那個被人利用的徐達。
* * * *
夜風灌進馬車縫裡,她猛地張眼,瞪著車頂好一會兒,才一股腦兒的坐起。
另一側睡的是在徐宅照顧她的婢女,由此可見這婢女深得李容治的信任,才會這麼一路帶回大魏。
馬車十分寬敞,再加睡兩人都沒問題,顯然李容治把主車讓給她了。她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依舊是西玄的衣袍,她略略冷了些,順手抓起暗色外袍套上,瞥見櫃上袋子,她取出她的同心結,塞入自己懷裡,推開車門跳下車。
放眼望去一片夜色,只仗月光,營火照地。她微地瞇眼,試著往遠處看去,卻發現自己眼力不若以往清明,馬車約有十輛左右……這車隊委實少了點。她以為,回大魏的太子車隊應該連連到盡頭,怎麼這般……簡潔?
一陣香味刺激她的腹中饑蟲。她來到營火旁,估量一下今晚的參湯剩飯,她美目輕亮,目光落在一碗剩下的蛤蜊湯。
她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蹤跡,有幾名淺眠的漢子看見是她,又閉上眼了,
臨秀輪到值夜,他一看徐達自行下車,喃道:
“好主動啊……”這渾噩度日的女人有幾次半夜餓了,懂得自行下車尋找東西吃。第一次還把火上的鍋子打翻,傷到雙手,連王爺都驚動,盯著她的雙手看半天。之後就差婢女守著她,她要半夜餓了,就讓婢女熬碗湯喝。
他是不是應該說,這個女人其實生命力很頑強,餓不死的。
雖然如此,他還是上前,小心幫她勺湯。“二姑娘錯過晚飯,就知道你一定會餓,王爺讓這湯煮著不熄。下午你哭成那樣,還以為你清醒了呢。”哪知她最後哭到睡著,最後還是王爺一語不發,扶著她躺下。
徐達沒理會他的沉思,捧著碗往林子深處走去。她找了一處月光可洩入林地的大石坐下,喝了一小口湯。
“……”她美麗的臉龐整個垮掉了。“王爺,這真是我這陣子喝的湯麼?”
“初時是貨真價實的魚湯,後來實在是找不著了,只得跟經過的商旅買了個蛤蜊醬湊合用。”溫暖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她嘴皮抽搐。明知他已盡力,但一想到自己好一陣子把這種東西當美味魚湯,她就覺得自己被騙的很慘。
她嗜吃海產,但西玄海產有限,再不就是珍貴無比,明知現今市面的海產醬品與生鮮海產味道不能比,但她還是挖出她所有的儲蓄,迎回西玄所有的海產醬品來望梅止渴。
真的……很難吃,由此可見人要是迷迷糊糊的過日子,還是很容易被騙的……但她的幻想能力很強悍,所以,她還是繼續喝!
李容治撩過袍襬,坐在她身邊的矮石上。
清冷月華自她頭頂鋪洩而下,在她周身盈滿月輝。她身著一尺鳳凰袍,袍身墨色,鳳凰金素在月輝之下仿佛是展翅的赤身鳳凰,纏繞在這眉目寧靜的姑娘身上。
是啊,再大的風浪已被掩飾在她恬淡的面容之下,她再也不是當日那個受盡創傷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了。
思及此,李容治撇開目光,不再看她。
徐達靜靜笑道:
“王爺,我始終不明白,當個大魏皇帝有什麼好呢?你只要一個王後,比不得一般富家三妻四妾,更比不得西玄皇上三宮六院,當皇上的,食也食不好,當季蔬果難得吃上一回,更沒法睡到自然醒,每天夜未轉明便早朝。統治天下,看似是權利的最高峰,其實背後付出的心血非常人比得上,徐達瞧王爺,也不是什麼昏庸貪樂之輩,這將來的路很難走啊。”
李容治聞言,輕輕笑道:
“是啊,當個大魏皇帝有什麼好呢?但這條路我是非走不可。”
徐達莞爾一笑,道:“王爺可願聽徐達少年故事?”
“容治願聞其詳。”
“唔,我五歲定一生的故事王爺是知情的。那時,擺在小徐達眼前的只有一條庸庸碌碌的無能之路,可她心裡不服,明明都是同母所生,能差上哪去?所以小徐達也努力學習,文也好武也罷,宮禮、四國局勢,都盡心學習……可惜還是不如同胞姐妹,她記得有一年有名門客盼能投入她名下,她歡喜的很,以為自己努力終得報償,哪知……”她咧嘴笑道:“哪知當歸請徐回轉告,那位能人不過是個利益熏心之人,曾想投靠徐回未果,就想通過小徐達入徐府門下。”
“徐回自幼與能通神鬼的奇人異士結交,當歸便是其中一名。他不甚喜歡我,唔,該說是她那票人都不太願意靠近我,有一回,我不過士近了近身,他就忍不住吐了出來,吐得我滿身都是。”她感慨地說著這段尷尬的回憶,心裡已十分平靜,這是不是表示她已經斬斷不少七情六欲了?她失笑,又道:“王爺,可還記得我將任西玄鳳羽令那年除夕,你得知我一定會在質子所處的百樂館,於是你不動聲色故意在百樂館召起比試,以寶刀為賞賜……果然,那把寶刀很幸運的由我拿到手了。”
李容治神色不變,依舊是暖而愉悅的。
她笑:
“王爺身在異鄉,居然連徐達身邊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得掌握,實在辛苦之至。你知道我左右手都能用,一直在尋找一把左右都適合的長刀,你將寶刀送我,這般討好收買,徐達真是受之有愧,這兩年實在沒有為王爺做過收買事。”一頓,她還是笑意漾漾,道:“我想王爺早知在那幾天前,北塘王爺曾與我接觸過,他知徐達為袁圖預言所苦,假借自己找袁圖大師算出壞命,揍他一頓以替我出氣。唉,你們這些拐彎抹角討我好感的收買手法,實在是貴重得很,徐達何德何能呢?何德何能呢?”
“以往我一直在想成為鳳凰,其實不過是一只自欺欺人的烏鴉罷了。烏鴉豈會變鳳凰,這道理我終於懂了。”她解下腰間蝙蝠佩飾,遞到他面前。“王爺自然也不曾聽過烏鴉變蝙蝠的例子吧。”
清潤的黑眸凝視著她,沒有接過。
她笑著,微地傾前彎身將佩飾系在他的腰間。她抬頭,明眸燦燦,道:
“金龍身邊的蝙蝠絕計不會是徐達,但徐達有恩必報,自徐達在西玄服毒那一日後,已算死了一回。王爺要利用徐達就盡量利用吧。如果徐達的一世平順,能讓王爺順利為帝,那,徐達死也會護王爺登基的。”語畢,她又從懷裡掏出同心結,一笑,當著李容治的面,毫不考慮的一扯。
同心結頓成一條普通的紅繩。
她爽朗笑:“既然這世上已經沒有真心待我的人了,要它又有什麼用呢?”
李容治盯著那條紅繩一會兒,再慢慢的抬眼凝視她。
“王爺?”
“……嗯?”
“王爺說話時,總是揚著笑,徐達總是看不出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但王爺這陣子親自照料徐達是事實。王爺待人一向誠懇,即使是收買一個人的心,也會死最真切其的付出心血,但,心血付的過多,小心連自己也陷進去。徐達有自知之明,不會多做揣想,但將來要有真正值得付出的鳳凰或蝙蝠,王爺在收買過程不小心入了魔障,要抽身就難了。”她實心實意的說。
這兩個月來她是迷糊度日,但外界的一舉一動她一直記得很清楚,李容治不假他們之手時時照料她,就是賭她在這段時日能夠感覺誰對她好,不是嗎?
難道在西玄他過的順遂,沒什麼人當他是眼中釘。他與官員、太子十分交好,侍從僕役原為他賣命,因為他以“真心”去打動人,這樣的真心付出……如果他不先騙自己是真心,又如何能夠感動他人呢?
她得說,她被收買的很成功,如果他不是皇子身份,她還真願意就這樣被騙,直接擄他隨便到大魏的山頭過一生。
“二姑娘面上有些倦意,不如先回車上休息吧。”他溫聲道。
她點頭稱是,掃過他一眼,而後迅速調回來定定看著他。
“嗯?”他揚著溫柔的笑。
“……王爺聽高興的。”她剛才好像看錯了,李容治清俊的面上有抹極淡的遺憾。他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她不是已經心甘情願為他賣命了嗎?
“是啊,二姑娘如今身子恢復健康,又肯隨我去大魏,我自是歡喜。”他柔聲道。
她看看他,不再放在心上,隨他一塊走回營地。
當她看見稍遠樹下養神的烏桐生時,她面色微地一軟,快步來到他的面前。
“烏大公子……辛苦你了。”
“二小姐神智清醒了麼?”
她直視他,道:“烏大公子切莫將昨日往事擱在心頭。如果換作徐直、徐回在場,一定做到好過我千百回。當日徐達許了個承諾給你,但如今……”她苦笑:“全市一場空了。如果大公子不嫌棄,便同我一塊前往大魏吧。”
他烏眸含峰,冷冷的越過她看向李容治,道:
“二小姐可清楚隨他入大魏,將會面臨什麼嗎?”
她長歎一聲:“徐達無能,多虧王爺相助,有恩不報,不是徐達個性。等到王爺登基後,徐達就可游走他國。天下之大,豈無徐達容身之處?”
“二小姐有所決定,烏桐生自當遵從。”
徐達真心為這個天之驕子感到惋惜。明明該是在西玄翻江上九天的崢嶸之才,卻被父親牽連為乞為娼。如果在醉心樓那一夜遇上的不是她,而是徐直,今天他絕不會淪落到離鄉背井‘甚至他日埋骨他鄉的地步。
說到底,她心裡是有歉意的。她心裡有愧,面上立時有了柔軟,西玄自家人當然不必拘束在什麼大節小節,也不分什麼男女。她朝他伸出手。
烏桐生幾不可見的挑起眉,慢慢也跟著伸出手。
她用力相握,那有力的力道令烏桐生不得不使出同樣的力量。
“大公子,那些身外罪名與你無關,你心志高潔,說跟隨徐達,絕對是委屈大公子。你暫且忍一忍,他日朝中若有人為烏大人翻案,你就可光明正大回去。此番你且當是游歷,心裡能寬則寬,袁圖大師曾說,人道輪回,終究相連,這一世你若歡歡喜喜的過著,下一世必是人生圓滿。既然這世不論悲喜都要過,那且讓自己歡喜一些才好。”她誠懇的說道。
夜風掃面,撩過他的雪白衣袍,她墨發未束,抹上月華,如星空靜靜奔流的夜河。
烏桐生目光暉暉,定在她帶笑的面容上。他想起,在西玄京師每當他看見她時,心裡想著鳳凰生烏鴉,於是不屑轉身避開,直到此刻,他方真真正正認識西玄的徐達。
“二小姐,我明白了。”他答道。
她聞言,松口氣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笑瞇眼,轉身要回馬車,見到李容治還立在她身後,一身白袍衣袂流動,高貴清華中有著幾分孤寂,她先是一怔,而後抱拳作揖,道:“王爺早些歇息吧,這些時日真是辛苦你了。”
語畢,與他錯身而過,上車休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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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13
[size=4] 第七章
“以麗河為界,就是大魏了,不過這幾年,麗河干枯,不必乘船,直接走就是了。”李容治看看車外天外,吩咐車外漢子。“今晚不用趕路,在附近小鎮留宿,一早再過河吧。”
門外侍衛領命而去。
徐達坐在車內一角,笑道:“多謝王爺體恤。”
“二姑娘看似康復,但面容尚有些許蒼白,這一路上多有不便,請不到真正的好大夫,等到了大魏還是請大夫徹底檢查一番才好。”
她瞟瞟他,心知他對西玄大夫沒什麼信心。西玄大人壽命約莫五十上下,能活到六十已是極限,但大魏不同——
她微地傾向他,神秘兮兮地問:
“王爺,聽說大魏的老人家真有人活到七、八十?”
她略帶孩子般好奇的神色,令他嘴角變起。他道:“人生七十古來稀,但大魏確實不只一人活到七十,我記得當年一路到西玄的路上,曾在大魏國土內遇上好幾個近八十的老人家。”
她眨眨眼,有點不可置信,又問:“滿面皺巴巴?”
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滿面皺巴巴。”
“貝齒掉光光?”
“這我倒沒注意。”他輕笑出聲。
她揚揚眉,不予置評。她是井底之蛙,身在西玄京師十九年,幾乎不曾見過什麼七十歲的老人家。在西玄王十已算老了,父親顏面雖是保養得宜,但也有五十五了,這也是父親近兩年放棄再生孩子的原因。
活這麼老做什麼呢?臉皺到親人都認不出來了,牙也掉光光,連床也上不了,活到那時實在人生乏味,還不如像西玄這般,把生命全在年輕時候燃燒殆盡。
她又偷覷一眼李容治。光想像這麼俊俏秀美的男兒滿臉皺紋開滿菊花的模樣,她就先行崩潰了。
不過顯然,西玄皇室非常喜歡菊花盛開在臉上的老樣兒,時時派醫者前往大魏取經,盼能在臉上多開幾朵花。
也難怪李容治不怎麼信賴西玄醫者,西玄大夫下藥治病習慣下重藥,在最快時間裡將體能提到最佳狀態,就像她現在,任誰也看不出在短短幾個月內她曾七孔流血過。
她又眨眨有些模糊的目力,有事沒事就翻翻李容治丟給她的大魏典章制度。
大魏的制度跟西玄沒什麼兩樣……唔,民風稍稍保守了點,難為李容治這保守的皇子在開放的西玄熬過那麼多年。
典章制度裡沒有提及現念大魏皇室的恩怨情仇,她偶爾聽臨秀提及,大魏一王一後十二妃,五名皇子,李容治排行第三,本來他與皇位無緣,但去年大魏太子失德,龍顏不只大怒,怒極下廢去太子,本有意改立二皇子,但最後竟在今年立了李容治為太子。
刀子記得臨秀說到此處時,巧妙地避開原因。她想,多半是李容治暗地卻了什麼手腳,也或者,是大魏朝中他收買的人心太多……
天下各國皆有默契,若然貝子成王,是要送回去的,再由其他世子或皇族擔任質子,但,這僅僅也只是口頭上的默契,從未實踐過,因為各國交換的質子多半都與皇位無緣。
他朝他溫笑道:“二姑娘何以如此打量我?”
她偏頭,任著一頭青絲自由蜿蜒在車上。道:
“徐達在想……以往在西玄曾聽說大魏一王一後制,雖然已經有好幾任君王不再依循這制度,但大魏皇帝先迎正後,再納妃子這制度沒有變動過。君王在迎正後前的男女情事,自是有人記錄得清清楚楚,在大婚時將這份記錄呈給皇後……王爺,這對男人來說真真辛苦了些。”
車門外的臨秀聞言,連咳好幾聲。
民風保守,民風保守啊!徐達打量但笑不語的李容治。
自她康復後,李容治一天裡總有半天以上跟她耗在同一輛馬車,車簾是掀起的,以表各自清白。
當然,所謂的各自清白,不如說,是李容治的清白吧,她所過寬敞的馬車,足夠兩人在裡頭翻上兩滾了,她又覷著那面目俊朗、風神秀雅的李容治。
多虧她意志堅定啊,未來的大魏皇後該感謝她,要不,依李容治這般親切的收買手法,她要開口把車簾放下,兩人在車上滾一滾,不知這個未來皇帝肯不肯以這方法犧牲一下徹底收買她?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好笑。
她有些倦意,遂托腮倚倚著小桌閉目。
輕暖暖的視線落在她面上,想都不用想是誰在看她。看吧看吧,她已經什麼都不介意了。
“二姑娘的眼睛可要多多休息才好。”
她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意識慢慢散去。
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輕點她的臉頰,她下意識地緊緊握住。
這真像是她神志不清那時溫暖的感覺,只有在那時,誰也傷不了她,誰也利用不了她。只恨那樣的日子太短,如果一輩子都能忘了自己叫徐達有多好。歡歡喜喜,無尤無慮,可異,真的好可惜……現在只能在夢裡夢見這份溫暖。
“王……”臨秀張口欲言。
李容治看了他一眼,眼兒輕變,示意臨秀合上車簾,遮住些許陽光。
臨秀一向忠誠,即使覺得略略不妥,也是仔細拉上車簾。
陽光立時撤出車內,兩人隱在昏昏暗暗的密閉世界裡。
李容治看著他神色隱隱帶著滿足,自己的右手就這麼被緊緊攥在她頰旁,撫平她心底每一道傷痕的渴望……她輕淺的呼息忽地拂過他的指腹,令得他手指微地一顫。
他收起心思,右手仍任他抱著,繼續翻著他的書。
這是西玄人,那是大魏人,這是大魏人,那是西玄人……徐達看得目不暇給,可謂眼花繚亂。
“兩國交界總是如此,相互貿易、通婚,甚至今日在這裡過節,明天趕過河去過大魏節度也是有的。”李容治坐在簡陋的怕鋪裡,暖笑道:“二姑娘要認人也容易,衣著上很好分的。”
徐達應了一聲,觀察個老關天,笑道:
“西玄人高了點,大魏人矮了點。”
在旁的臨秀面部一抽,直著腰地站著。
李容治只是微微一笑。
她又道:“感覺上,西玄人奔放了點,大魏人娘腔細致了點。”
臨秀的臉皮抖了兩下,看向好脾氣的自家王爺。
“西玄男人步伐大了點,大魏男人走路太斯文了。”
臨秀終究憋不住了插嘴:“二姑娘這話未免太虧大了點。這天這麼黑,你看得仔細麼?”
徐達看他一眼,指指臨秀,再指指另一桌獨自用怕的烏桐生。
“下馬車時我看大公子走兩步,你就要走三步,我確實數得仔細。”臨秀清秀的臉龜裂了。
李容治失笑道:“臨秀只懂幾套拳腳刀劍的功夫,烏大公子是天生才,武藝超群,兩方比不得的。”
“……您這位侍從不是……”及時住口。
“嗯?”李容治見她不好意思說,遂笑:“但說無妨,臨秀也想知道。”臨秀熬不住好奇,點頭。“二姑娘請說。”
“那個……你不是公公麼?”
臨秀的臉黑了。
李容治微笑道:“臨秀自幼是我伴讀,我來西玄時,他也自請一塊來,不是太監。”
“原來如此。”她心不在焉,順手放下筷子。她對干巴巴的晚飯興致缺缺,隨使囫輪吞棗幾口了事。
李容治看也桌上碗裡沒有海鮮的怕菜一眼,嘴巴動了動,終究任她去了。
“客官趕巧,今兒個是咱們村落的求愛節。”老板笑咪咪地奉上草編的面具。“瞧,載上這面具,任何人都有在今晚向你求愛。”
徐達愣了下。“求……愛?那個……”兩根手指打結糾纏。“一男一女赤裸裸,這樣的求愛?”
李容治掩嘴輕咳一聲。
稍遠桌的烏桐生往這頭看了一眼。
老板非常熱情地點頭。“美姑娘,今年姑娘少,你要不要也一塊參加?只要戴上面具,就是求愛節裡的男女,你要喜歡上誰,就可上前求愛。記得,別找沒載面具的,有些害臊的大魏男子都是趁這節日趕來求愛。等天一亮,雙方都沒有離去,下一步就可談婚事了,不是我要說,去年至少好幾對成親了。來來,姑娘要有興趣,我這裡還有面具,人人都可去,不過……今年姑娘少了點就是。言下之意就是盼他們這一隊客人裡的男子還是留在這裡,把機會讓給本地人。
徐達見老板熱情到連哪裡是熱門求愛景點都指點出來,還說明哪裡可以滾得舒服點……
“這真是太奔放了……”她贊歎道,明亮大眼卻是一閃一閃,異常感興趣。反正那種一生一世的情愛與她無緣了,露水姻緣似乎也是不錯。
她想摸摸這草編的面具,李容治以為她要戴上,指腹壓住那面具。
她抬眼看他。
他笑容可掬道:“這裡的人,哪個配得上二姑娘?”
“唔……”她笑著收回手。“也是,我不該貪這個心,這裡的人都是好人家,別浪費在我身上了,等到了大魏……”不知民風保守的大魏有沒有小倌館?
李容治揚揚眉,柔聲道:“是他們配不上二姑娘。”
她笑著喝完茶,道:“長夜漫漫,明日就要入大魏。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依依不捨又看了那面具,搖頭負手出去。
李容治看向門外侍衛,那侍衛立即尾隨上去。
臨秀趕走老板,看看這面具,歎氣。
“在西玄京師時還沒什麼感覺,但,西玄人的想法怎麼跟咱們差這麼多?”
“民風不同吧。”李容治笑道:“把面具丟了,莫再叫二姑娘看見。”忽地,他身後的那一桌淡聲道:
“二小姐長年雖受歧視,但在男女情事這方面是觀念與徐家人沒什麼不同。不知道大魏有無小倌館?總不能教二姑娘清清白白地來,死時清清白白地走,連一點歡愉都沒貪到,這讓人知曉了,對她是莫大的恥辱。”
李容治俊雅的面皮微地一動,想起那晚在小倌館裡她主動親吻。大膽、熱情是西玄男女的共通點,露水姻緣他們也不排斥,正因這樣的大膽,西玄時有搶親案發生,他早就見怪不怪……可不能讓她在大魏真去找上這種露水姻緣啊……
門口一陣騷動。有人在外頭道:“本王來找你家主子,讓開。”
李容治神色不動,往門口看去——
正是一身異樣美的美人北瑭溫於意。
在這種地方定居好你也不錯。
徐達雙眸發亮。東邊一組求愛,西邊一組害臊到默默無語兩相望,她走在組建的曲橋上,有些老舊的燈籠掛在樹上,映出深深淺淺不一的燭影。
她笑著坐在有些不穩的橋欄上,吃著干巴巴的糖炒粟子,看著忙追逐的男男女女。
這根本是搞商機的求愛節吧?
一條小路上,連賣去年的月老紅線都出籠了,她實在不得不感慨一下,這種求愛節肯定是商人想出的點子,歷害啊。
她晃晃小手腕上剛因有趣而買的老舊紅線。來啊來啊快來啊,將要跟她春宵一度的男子在哪呢?她打趣地想著。
在京師時,她只能在小倌館找對象,甚至,她還要卑微地看人家要不要她,不知道到了大魏,是不是同樣一番光景?
“……姑娘要面具麼?”
徐達回神,一名戴著面具的青年問著她話。
她愣了神,又看見這青年竟然變出草編面具送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
她細細打量這青年。草編面具能遮得並不多,這青年的雙耳發紅……因為她而發紅嗎?
她心裡一震,美目瞪得極大。這人不會是等她戴上面具就要對她求愛吧?
他知道她是誰嗎?
她是那個那個徐達啊!
京師人人都知道的無能徐達,這裡的男人只看見她的容貌……
她又發現角落有幾個戴著面具隨時伺機而動的男子。
原業,她是個美人麼?以往日子過得太窩囊,還真的沒有仔細看過鏡中的自己……她吞了吞口水,一時之間內心起了小小掙扎。
李容治要當皇帝,百般收賣他的心,這表示這一路上很有可能危險重重……丟了命她也不意外。危險性太高,不知保時死亡,在此之前一晌貪歡才不虛度此生……要不要收下呢?
她已經失了一個很重要的黃公子,那、那露水姻緣……至少……還能小小經歷一下男女間所謂的極樂之處。
“這個……你有沒有聽過西玄徐家呢……”做人還是誠誠實實的好。眼前的人若是聽過,也不介意她是無能的徐達,那、那……
“我聽過,我願意。”有人在旁說著,自青年手裡抽走面具,替她戴上,然後笑著拉起她。“二姑娘,現在你是我的了,咱們尋一處地方去談有說愛吧。”
徐達微地瞇眼,失望地說:“溫王爺……”
他哈哈大笑:“這樣你也認得出我?”
她嘴角抽動。那渾身上下的風流樣兒不真找不出幾人,華麗的外袍上還有北瑭的繡紋呢,這麼明目張膽誰認不出?
“跟我走,我有事同你說,別掙扎,你後頭有李容治的人。”
她動也不動。
溫地意回頭看她一眼,諷道。
“你現在已經是李容治的人,所以不肯為我害他?”
“兩位王爺之前的恩恩怨怨,與我無關,但既然大魏王爺已經保了我,答達這條賤命也算送給他了。”
“是麼……你這條賤命本該是本王的。當日是本王差人去宮裡找李容治,否則你以為天下有這般巧合的事,他會與太醫一塊出現在徐府?”
她一怔。
“來吧,不想見秦家娃娃了嗎?”
“娃娃?”她心頭一跳。溫於意頭也不回地走,她下意識跳起來,連忙奔向前。“王爺,娃娃沒死麼?”
溫於意沒理會她,快步穿梭在這種節慶街道上,沒多久,人聲自他們身後淡去。來到一處隱藏的野地上,他朝某個地方招招手,一名婢女立即現身,懷裡正是一名憨睡的嬰兒。
徐達傻眼地看著那睡得很熟的嬰兒,瘦巴巴的,跟她記憶裡那個死氣沉沉的娃娃大有不同。她輕輕碰著這嬰兒的臉頰,低聲問:
“王爺,他秦大永的孩子麼?”
溫於意面不改色道:“不是他,我帶其他孩子來干什麼,逛大街嗎?從今天起你就是他干娘了。”
“好。”她微微一笑,又輕輕戳著嬰兒嫩嫩的小嘴。嬰兒明明在睡,小嘴卻一張含住她的手指頭。
她眼眉全是笑。
那婢女見她十分喜歡這孩子,問道:“姑娘要抱嗎?”
徐達還沒答話呢,溫於意來到她身邊,與她一塊俯頭看孩子。他淡淡道:“二姑娘還是個黃花閨女呢,怎麼懂得抱孩子?這孩子叫什麼你知道嗎?”
她搖搖頭。
“那正好。這孩子算是你救出的,本該由你取,但我那幾外妾室都挺喜歡這娃兒的,先替他取個名,就叫環玉吧。”
“……秦環玉這名字不錯。王爺……我離開京師前,夫人們尚未有喜吧?”
他聞言,大笑出聲:“徐達,你想哪去了?”說到徐達兩字時,那婢女眨了下眼,往徐達瞄去一眼。
溫於意忽然自婢女懷裡抱出孩子,那身手有些自然,似乎練過一陣。“算了,你抱抱吧。”
徐達在他的指點下,小心翼翼抱著這孩子,一下覺得小孩的頭是不是太軟了,一下又怕這小不隆冬的小小肉體自懷裡滑出去。
“有沒有骨頭啊,真是……”她有些驚慌。
“這孩子確是秦家孩子。”溫於意看著她。“李容治及告訴你還活著?”
“說了……他說了。”她沒抬頭。
“可你一直不信?那我說的,你信不信?”
她笑:“孩子都在眼前,我哪會不信?多謝王爺當日為這孩子盡心,這才挽回他一條小命。”
溫於意深深看她一眼,道:“你的解藥來得及時,這孩子福大命大,但也花了好幾個月才穩下來。要不,我不會現在才把孩子抱給你瞧。”
這真是不找草稿的謊言。徐達嘴角含笑,憐惜地看著懷裡的孩子,她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孩子哪父頭兒跟嫂子了,當日她一個大人都命在旦夕了,小孩哪撐得了這麼久,他竟用福大命大……
那天,他也聽到她對嫂子許下允諾,她與孩子的命共命,就算溫於意現在命了別人的孩子騙她,她都不意外……
她微微苦笑。原來,她已經誰都不信了,但還是為了想活下去而假裝信了。
她看著被她亂抱一通的娃娃,睡得好熟哪。你到底是不是頭兒的孩子?還是哪家小孩?不會說話沒關系,點點頭搖搖頭就行,至少給我小小暗示嘛……
北瑭人會說謊,大魏人也會面不改色地說著好聽的話來騙人,就連東西玄自已人也是不能信的。世上人人都在欺騙人,小娃娃不管是誰家的孩子,以後可千萬別學會誆人啊。
“西玄大夫看病,總是留有後遺症。你最近覺得如何?”
“什麼?”這話題轉太快了。
“既然你要去大魏,孩子不能讓你帶走,先擱在我這一年半載,等你穩了再說。這娃娃太小,我問他哪兒疼痛他也不會理會,你跟他中同一種毒,自然可以代他答。”
徐達遲疑一下,又狐疑看看這孩子。真是頭兒的孩子?她最後選擇誠實告知:“我康復後,目力不太好,耳力也不太好,偶有腹疼,但於日常生活無礙。”
“是麼?”他沉默一會兒,又問:“李容治知情麼?”
她一笑:“王爺已是百般照顧我了,這點小事又何必煩他呢?”
溫於意嘴角勾勾:“說的是。他將一帆風順回大魏當皇上,你這點小事就讓我擱在心頭上吧,等我回北瑭後將這孩子治完全,到時再用同樣藥貼治你便成。”他又招了個手。
草背後又是一名待從現身。那侍從雙手捧著長布包裹著長刀,呈了上來。
徐達不動聲色。北瑭溫於意身邊不少能人,不管是方才那婢女,還是這侍從,現身時總是無聲無息……是她太無能吧。今天換作烏大公子或徐回,必能片刻察覺他們的行蹤,她內心哀歎。
溫於意又從她懷裡抱走孩子,道:“我離開京師時,趁空去了你宅子,代你拿回長刀。”
她一愣,既是驚喜又有那麼點感動地接過跟了自己兩年的刀。她打開長布,露出當年李容治送她的寶刀。
她每天擦試寶刀,讓它干干淨淨地不沾一絲灰塵,這寶刀在她手裡,其實是無用武之地,至今未曾傷過一人,可是,她就是很喜歡這刀。
“這刀,在我手裡真是浪費了。”她歎息。
溫於意看她口是心非,細細愛撫那刀面,笑道:“浪不浪費得由李容治說了算。他是一心收買你啊,我仔細看過這寶刀,上頭寶石全是珍貴珠寶刻意鑲上,雖然缺了好幾個洞,這價值也夠買下半座小城了。寶刀本身是他師傅的長德刀,他師傅在大魏德高望重,刀之所以叫長德,是因當年這把刀只殺過一次生。”
她抖了一下。這把寶刀背景雄厚,她擔不起吧。
“只殺過一次?”
他眼眉俱是風情,笑道:“只殺過一次,卻是人數不計。大魏二十年前皇室有亂,他師傅為保住李容治這才動刀,但長刀一動,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成刀下亡魂,事後不等清算,他師傅就自刎了。徐達,你可要看清楚,現在你要跟的人,就是這樣的人,你費盡心血保住他,他卻無法保住你。”
徐達聞言,坦率一笑:“徐達這條命算是撿回來的,沒想過還要教人再救一次。”她猶豫一會兒,想到此去大魏的未來茫茫,她又看向溫於意懷裡的孩子,接著再遲疑地望向溫於意。
“王爺當真……願意保這孩子?”
他揚眉。“這孩子在北瑭養好身子後,我就讓人送他來找你吧。”
她想了想,點頭,沒說出口萬一自己死了,這孩子該怎麼辦?船到橋頭自然直吧,這孩子能活下來必有吉福……如果真是頭兒孩子的話。
她尋思片刻,把寶劍上所有的珠寶都摳光光,拿長布包得鼓鼓地,全交給溫於意。
“這些給孩子……給瓊玉當生活費吧!”就算她死了,這些珠寶也夠他活到老了。
溫於意美麗的雎頓時黑了黑,終於知道那些存壞寶刀美感的坑坑洞洞是怎麼來的。
“王爺生活無虞,但這孩子畢竟是王爺恩賜代養的,王爺能時時照拂他,徐達就已感激不盡,哪還敢讓王爺連枝未小節都願周全呢?”
他笑:“我也理解你想為秦大永做點小事的一翻心意。他地下有知,怕是會跟閻王老爺求情,盼來世能還你這份情吧,你說,要怎麼還呢?”徐達古怪看他一眼。溫於意這語氣怎麼暖暖昧昧的……
“怎麼?我說錯了麼?”
“唔……若真有輪回之說,徐達情願來世所遇之人都跟這一世無關,沒有人再知徐達此人。”
溫於意一怔,又見她笑著說出此話,不由得憐惜道:
“你可信本王不會再存利用你的心思?”
她一笑:“自然是信的。”
“你答得太快,反顯虛偽。”溫於意也不以為意。許多事做了就是做了,過往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再做一次,如同李容治,一旦做出選擇,那真真是跳著滿山屍首也要爬上去的。
他想起一事,忽道:“徐達,你與西玄二皇子結了什麼伊?”
“我與二皇子素無仇恨,最多……最多……那日我回徐府時,也許出言頂撞他,也許不得他利用,就此成仇?”
那婢女輕輕上前一步,聽個仔細。
溫於意沉吟詠道:“這倒不像。那日我趁夜上你府裡拿寶刀,正適二皇子前來,。他在你閨房看了許久才走。”
徐達瞪大眼,毛了。“我……我房裡沒什麼機密東西啊。”她房裡的衣服收了沒?擱在衣櫃裡她偷訂的美麗衣服被掀了出來嗎?還有她找人偷繡的鳳凰肚兜,最下櫃裡藏著木頭雕的魚啊蝦,盛暑時吃不下飯就望魚止渴一下,她還有習慣寫日記呢……這些怪癖千萬要讓人發現啊。
“是麼?”溫於意想起當時西玄二皇子在她閨房沉思許久,最後差人送進墨硯,寫寫畫畫,臨走前不留任何一張筆墨。這行為看來已不只一次了。
他瞟向她,徐達是個美人沒錯,而且還是個嫵媚的大美人,若生在平常人家,早讓人訂了去,偏偏在京師人人都知她叫徐達,看她的第一眼不是看她的貌美,而是看她名字下所代表的涵意,實是可惜至極。
但,她也非絕色傾城,要說二皇子忽然對她一見鍾情,他是萬萬不信的。
他垂目一看,見她忍不住在逗著睡著的孩子,全然不把西玄二皇子對她的覬視放在心上。
他任她逗弄半天,頭也不回道:“本王跟徐達有親熱話要聊,你回去跟三夫人說,今晚不必伺候本王了。”
徐達抬眼看著他。
“是。”婢女多看徐達兩眼,才離去。
他沖她壞壞一笑,仍是沒有回頭。“本王失策,以為今晚帶來的人可靠,哪知三夫人身邊藏著二皇子的人。去送她一程,找個地方埋了,三夫人要問起,就叫她親自來問本王。”
身後的黑影侍衛迅速離去。
徐達極力掩飾錯愕。
溫於意溫不經心道:“徐達,瞧,這就是身為皇室子孫必須面對的。各國奸細都藏於身邊,就算有一天醒來,發現枕邊王妃是來監視自己的,也不用太驚訝。徐達,你要不要猜猜,只要他們的主子一聲令下,我身邊有多少女人會翻臉不認夫?”
徐達傻住。“王爺是說那些夫人……為何還要娶?”
他哈哈一笑,徐達連忙遮住小嬰兒的小耳朵。他只好忍一忍,嘴角勾勾:
“既敢以美色誘之,本王當然也不會推開尚可入口的肥肉。說起來,本王很同情李容治,為了不讓大魏反他的人抓他流連花從的把柄,他無法跟我一樣,將這些小鬼放在眼皮下盯著。徐達,你該明白現在局勢,如果李容治真能為帝,必與西玄同生一氣,北瑭與南臨定感威脅。”一頓,他直視她,又道:“徐達,這兩年,我找你喝酒時很快樂。”
她看著他。
“我在西玄京師捉弄你時,也是打從心底的快樂。”
“……”
“我在西玄京師鬧事鬧得雞飛狗跳,你在後頭忙得焦頭爛額處理時,我心中更是無比愉快。”
“……”他在西玄京師無人可說真心話,只能找她發洩……她還能說什麼?
“有些人注定一生中說不了幾句真心話,不是不願說,而是不能說。”溫於意笑道:“徐達,只有今晚,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瓊玉是秦大永的孩子。”
“……嗯。”
“到底是誰將天下四國分?連我這胸無大志的人也不免遺憾,若是四國合而為一,又豈有今日的別離?徐達,今日一別,要再見上一面是難了,昔日京師一切的歡樂,就這麼成為過往雲煙了。”
“……王爺保重。”她輕聲道。被他說的,她都有點依依不捨了。
“它日你在大魏真待不下,就來北瑭找本王吧……這是下策,本王怕保不了你。”他一笑,又道:“昔日袁圓曾說本王將埋骨他鄉,我倒要瞧瞧他的話靈不靈。徐達,你就看著,若是本王永留北瑭,那袁圓可是道道地地的騙棍,你也不必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王爺……”徐達心裡感激,忽而想起一事,訝道:“王爺,為何你能離開京師?”質子豈能離開京師?
他差點捧腹大笑。“你現在才發現麼?我替北瑭做了這麼多事,這才換得自由之身。等我做完最後一件事後,將回北瑭,由其他世子來西玄當質子。”
徐達定定看著他,猶豫一會兒問:“敢問王爺……你這最後一件事?”
他微地彎身,附在她耳畔低語:
“北瑭陛下親自下旨,要本王配合南臨,領著黑鐵軍截殺大魏太子。不管成不成,本王都得回北瑭覆命。”
徐達聞言,驚懼不已,她愣愣看著溫於意。
眼前這人笑容滿面……卻非真心在笑。她水啞道:“王爺,瓊玉就請你多照顧了。”
“好。”他動也不動。
她連連退了幾步,作揖到底,頭也不抬。“願王爺從此順心如意。”
“自然。”
“但願……它日能再與王爺把酒言歡。”
他嘴角上揚。“但願。”
徐達手壓腰間長刀,反身隱入黑暗,疾奔而去。
溫於意燦爛目光直視她沒入的黑暗方向。良久,冷風拂過,他終於回過神,垂目看向懷裡被冷醒的嬰兒娃娃,逗著他扁掉的小嘴,淡笑道:“你干娘,選了一條格外辛苦的路呢。”
大火燒不盡。
小鎮上的西玄百姓哭泣喊四逃,黑衣刺客大刀一揮,鮮血噴灑,一條人命在眨眼間消逝。
徐達心神大震!她從小到大哪看過這麼血淋淋的殺人場景。
她再一細看,大魏侍衛將李容治護住退出客棧,他們居然抵得住這些扮作黑衣刺客的黑鐵軍,可見全是些高手,只是寡不敵眾,有漸弱之勢。
驀然間,她迅速奔前,以刀刃格擋對方長刀,她對著瑟瑟發顫的客棧胖老板喝道:“快走!”右手甩了個巧勁,畫過刺客胸腹,鮮血噴薄,她心一跳,心知不可在此處心軟,遂又狠心倒勾直取對方性命。
她瞪著那具死在自己刀下的屍體,手心頓時發汗了。她殺人了殺人了……
原來鳳凰與烏鴉有如此差別,她呼息微地急促,只恨自己殺人竟有心頭顫顫欲惡之感。
她又看向那些大魏侍衛任由西玄子民被殺,烏桐生連動也不動,只有在蒙面的黑鐵軍找上他時,他才一槍斃命。
她平日處事得想老半天,才敢有所動作,但此刻生死交關,豈容遲疑,她深吸口氣,揮刀加入戰局,大魏侍衛見她是自己人,便避開刀劍讓她一路通過。
她一把攥住李容治溫暖的手。
“二姑娘?”李容治神色波瀾不驚,沒有一絲害怕,一身大魏月白長袍被夜風拂過時,宛如浮雲流動,又沉靜若水,完全不像身在險境中。
“王爺,你信不信我?”
“信的。”他毫不猶豫答著。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開王爺的手。真要死,我必先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信我吧!”
“好,我也信你。”
“那跟我走!”語畢,她衣袖翻飛,拉著他竄出重圍,左手一抖,刀光燦燦,連連斬殺數人。
“王爺!”臨秀欲要跟上,卻被黑鐵軍截住。他大叫:“保護王爺!”
夜色之中,刀光劍影,層層疊疊殺氣湧來,鮮紅的血水噴出,濺滿她與李容治一身。大魏侍衛緊緊尾隨,烏桐生忽地加入戰局,銀槍一揮,雷霆萬鈞所過,無不摧折,這使得她微地松了口氣。
寒風獵獵刺骨,鮮血若泉不住流竄,她左手握不住刀柄,就交替以右手殺出,雖有左右見肘之勢,但她始終沒有松開李容治。
李容治眼觀八方,不閃不躲,任她帶著他退往干枯的麗河。當他一見她的去向,就知她心理打算——保著他拉著他,同時讓小鎮上面姓躲開黑鐵軍的殘殺。
她心裡仍以西玄為重嗎?他垂目短暫地落在兩人交握的雙手。偶爾鮮血、汗水打滑,她一時抓不穩,他下意識緊握住她。
她迅速回頭看他一眼,那眼神在說:我不會放手的!
自是不會放手的。當年母妃護他而死時,滿面鮮血,死不放手,臨終道:不做人上人,愧為人子。
他師傅自刎前,看著他道:大魏開國數百年,早已遺失祖訓,今日後宮內斗如斯,它日便是太子血爭時。皇子天生聰明才智穎過人,卻在宮中無依無靠,不先下手為強,只有死路一條,如何對得起娘娘,對得起我?但盼皇子登基時,重拾祖訓,不再教無辜子民為皇室枉死,不教娘娘含恨而終。
語匯畢,緊緊攥著他的手,不讓他移開眼目,自刎而死。
之後,父皇姍姍來遲,下旨尋母妃屍身厚葬,既往不咎,未及數月。母妃一族獻上貴族之女,父皇欣在收之,再不提後宮血案。
那時他徹底不眠,天拔白之際,鏡中的少年眼眉竟若彎彎月牙,笑容清清淺淺,溫婉和順,再無一絲迷茫。
時逢大魏質子交替之際,皇叔歸來,他自請西玄,避開禍端,培養自身勢力,暗陷太子失德,收買朝堂宮員,拉攏後宮姨娘……他身不在大魏,他的勢力卻在故鄉密密成網,皇位唾手可得。
他在西玄行事低調,待人真誠——從未有說過他虛假。他待人真誠到有時連自己都差點被騙了。
他聽過徐達之事,也曾同待在一間酒樓裡,那時只道她假裝作傻姐兒性子,實則滿腹心機。一個飽受歧視的人,還能像傻大妞一般,那真真是個傻子了。
哪知,她確有滿腹心機,卻沒有滿腔仇恨。她任職風羽令的那年除夕,他巧立名目送她一把寶刀,他目睹她極喜那把寶刀,他以為他一如以往地收買到人了,不料秦大永出現邀她吃年夜飯,她受寵若驚,尾隨秦大永走了。
至今,他仍然沒有忘懷那樣純粹歡喜的眼神……徐達從頭到尾都看穿他的有所目的,秦大永的無所目的。
在他所處的世間,她是唯一一個還有人味的人,沒有利欲算計,也沒有存著探子之心來按近他,不會跟他玩些勾心斗角,僅僅只盡鳳羽令的責任,再無它念。就連她所親近的執金吾,在接近大魏質子時,眼裡也在打量計算著。
這兩年,初初幾次設宴都是牽她入他的布局之中,最後終是放棄,只與她快活地談天說地,雖然無法推心置腹,但能在明爭暗斗下留存一方閒適心寧的淨土,徐達功不可沒,想來北瑭溫於意正是此因,才冒險代她力保秦大永之子。
忽地,左側勁風舞動,徐達似乎沒有發現。那勁風隨著刀光力壁徐達左側,這一削下,怕是半具身子飛了。
李容治眼明手快,削鐵如泥的匕道亮出衣袖,他橫臂一擋,略略吃痛,刀光相抵,匡啷一聲,斷去對方在大刀,匕刃直沒入對方勁間。
她微地轉臉,這才發現他代她擋刀,失口:“王爺有事麼?”
他定定望著她滿面是血,血流過她的眼珠,一如當日她代秦大永之子求藥般,滿面淋漓鮮血,卻是沒有懊悔,沒有索求之意。
為了……一個叫李容治的人麼?
驀地,他心一震。他等了許久,終於……得到了她對秦大永那般的對待嗎?
“王爺?”
他力持鎮定,目光熒熒如波,笑道:“二姑娘放心,我自幼習過擊殺之術,不曾攔下過,你不必全然護我。”
她看他一眼,又及時格開一刀,但體力有限,無法應付接踵而來的刺客。
他倆邊殺邊退,退到麗河中央,徐達滿手鮮血流竄,刀柄滑出掌心,她大叫不妙,不及拾刀,數名蒙面鐵軍已然揮刀逼近,她翻身一抱,撲倒李容治。
“徐達!”
他對上好燦亮的赤紅血眸,一時之間,他眼睜睜地,不捨閉上。
“王爺放心,此番我緊緊纏著你,除非把我砍成七、八截,要不,斷然是拖不走我的。”
“我若非大魏太子之身,你也護?”他笑著問。
她想也不想,朝他嫣然一笑:
“照護!”語畢,雙手緊緊環住他勁子,死抱不放。
柔軟的身軀重重壓在他身上,已有被分屍也不肯離開他決心。
不做人上人,愧為人子。
他母妃臨死前,染滿鮮血的面容充滿逼求。
但盼皇子登基時,重拾祖訓,不再教無辜子民枉死,不教娘娘含恨九泉!
他師傅逼他登上帝位而自刎。
照護!
忽地,他主動伸出長臂,牢牢將懷裡纖細的身子擁住,密合而緊束,不露一絲密縫。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他不做一個用盡心機的皇子,只願做刀子眼裡唯一的黃公子!
“本王不敢再冒險保徐達下去。難道容治兄沒有發現麼?”溫於意笑道。
小小飯鋪被清空,臨秀也在門口守著。
“發現什麼?”
“你沒發現,她一世平順,大部分都是她身邊的人保的麼?你我保她拿到解藥,你保她離開京師,留住一命……她一生平穩順暢,在西玄不值一談,在大魏卻是大福大吉之人。你留她在身邊保你,可你不也在保她?現下你是不費吹灰之力保她換她忠心,但,我怕有一天……”
李容治笑道:“有一天怎地?”
溫於意把玩自身指環,難得歎口氣道:
“在徐家裡,唯獨徐達還有點人味兒,我終究自私,不願冒險帶她回北瑭。我怕有一天,以我個人之力保不了她時,仍然心甘情願以命去換她的命,讓她一生平平順順,快快樂樂。與其如此,不如停在此刻。容治史,你要小心了,莫在哪日你保也保到再也回不了頭,到那時,你帶她在身邊保你一路平順的心意,可就真真正正成了最大的諷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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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14
[size=4] 第八章
大魏京師
有一個傻姑娘只身來了大魏,得蒙大魏殿下開照,借住一宅。宅婢七人宅僕七人,地段黃金,卯時起身至午時入眠,時刻皆有人照應......唔,殿下,徐達命賤,難享千金生活。是否收回方妥?
至此停筆,略過她沐浴時還有兩名婢女助洗......徐家乃官家,五歲之前她也經歷過這種享受,但現在她都二十了,再讓兩名婢女協助,她的黑臉都紅了......
尤其是第一次被人硬剝了衣袍洗身,半夜她趴在屋瓦上偷聽,聽見這兩名婢女說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軟綿綿的肉,也摸不到凸出的骨頭,肌肉結實又有彈性,在大魏眾女子間實在很難混下去......
她低頭看看自己被深衣包裹的胸部.時值冬日,料子厚實些,她輕輕壓了太胸,又彈回來,她一直以為她很正常啊。她入下筆墨,走到窗邊,觀察路過的婢女,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薄薄一張紙......看來,她真的很難在大魏混。
原來大魏男子相貌偏清秀細致,大魏女子更是弱柳之身,讓她這種身形長相很......自卑。
忽地,高大的身影擋住她的視野,她抬頭一看,笑道:“大公子。”
“二小姐,時間到了。”他面容冷峻。
她應了聲“馬上來”,立即回內室取刀,當她轉出來時,烏桐生正在桌旁取起一張墨畫。
“這個......”她笑道:“大公子,我畫得不甚好,讓你見笑了。”
“不,已是很好。”那語氣雖冷,卻飽含訝異。“我以為你不擅畫。”
“......”
他又低頭看見她的書信,一頓。“我以為你是白丁。”西玄有些小官員目不識丁是常事。
“......”她敢 嘴皮抽動。“我雖不才,但還有那麼點小小的上進心。”
烏桐生細細看著她的書法,令得徐達頭皮微麻。她好像多了個師父......烏大少在西玄是文武雙全,他已經盯上她的武藝,要再盯她的文功,她不如逃到北瑭或南臨算了。
“......二小姐書法不錯。”筆透細致,已是中上之流,可惜細看之下,頗為神似宮中學士徐直,由此見,她曾有一度仿徐直仿得極熟。他入下,又拿起墨畫打量一番,指著麗河上抱著李容治的男子,問道:“何以畫我?”
她唔了半天,才坦承道:“大公子來大魏後,當知男女有防。不止防,而且防得實在小家子氣。若讓人知道當下是我護著李容治,那就麻煩多多了,不是?”
“......何以他抱著我?”
“唔......想是徐達一時失神,不小心多畫了雙手摟著大公子,大公子切莫誤會。”那日她確實覺得有人用力抱住她。不是李容治,難道還是鬼嗎?
人以為將死,緊緊攀住最近的人,那時她只覺這人抱她抱得死緊,差點把她憋死。
所幸,大魏朝廷派出的護衛軍早在邊境守候,據說連李容治門下的奇人能士都混在其中,有侍衛高手冒死先行越過麗河通風報信,他們才來得及來救人。
事後,那些親眼目睹的人說,當時她護住李容治,眼見刀劍就要砍下了,那些護衛軍還慢上那麼點兒,是烏桐生長槍破空射出,一連穿透黑鐵軍,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二小姐。”他執著長槍立於庭院。
“有勞大公子了。”她笑著。舉起長刀與他交手。
是她太不爭氣,來到大魏京師暫定下來後,烏桐生主動提出每隔兩天切磋,以防她重蹈覆轍——白話點就是,李容治還沒有登上皇位,既然她留在大魏,說不得哪天出去當替死的,還連累他,不如由他訓練訓練。
他是嚴苛的名師啊!如果還在西玄,她肯定要抱著他大腿求他教她,以在西玄爭口氣,但,如今永別西玄,又何必練呢......
她心神微地不專,感到他一槍刺來,虎口俱痛。她心知他看出她心神游移,立即凝神以待。
大師啊!大師啊!這個男人可以訓練出一騎打死也不倒地的士兵。這一練,要練四個時辰,正好錯過午飯......她暗暗叫苦。
烏桐生槍頭直逼她的雙眼。徐達一腳 虛空飛踢,竄上庭柱,烏桐生輕而易舉鎖住她的蹤影,槍身如影隨形。
進院的婢女見狀掩住驚叫,尤其見她衣袖翻飛,露出臂膀,嚇得花容失色。
“徐小姐,太子府有請.....”婢女結結巴巴道。
哎,救命仙丹來了!
李容治是個非常會做戲的人。
據說,那一日回京師,他匆匆入宮,直奔病體微恙的老皇帝榻前,膝下行大禮,未有痛哭失聲之貌,也沒有久別重逢撲前抱父的舉動,他就這麼細細問著御醫本身的醫能,再問父皇病情,問著問著,嘴裡雖是和氣地上揚,一雙黑眸已是微微轉紅,隱有瑩瑩之光。
當場宮女見之動容,只道這個自西玄歸來的民政終於難掩真情流露。帳後的老人也幾不可聞的一歎。
這般親情不溫不火,拿捏得宜,不虛不偽,她不得不暗自唏噓。正因拿捏得宜,才更顯李容治對親父毫無感情。
當晚,李容治匆匆帶著另一名御醫過來,著實嚇她一跳。
他清俊的面容隱隱有倦,明裡讓御醫替他診斷水土不服,“順道”替她再看看當日所服毒藥是否全排除,這一診上,他不時跟御醫說“她眼力不佳”,“有損耳力”、“胃腹偶爾發疼”等征兆。她聽得眼兒都直了,她以為她隱藏妥當 ,他......竟一一細心地看穿了!
他匆匆來,匆匆走。
沒隔幾天差人送信給她。她一看,不過是些噓寒問暖的小事,她也不好意思什麼都不回,只好隨意寫些的生活小事,結果他又回,害得她特地去買筆硯......
據聞他天天毫不間斷入宮陪伴遲暮老人些許時間,再學太子課程,待到入睡,也僅僅是合個眼,片刻已經天亮。他到底是騰出什麼空回的》
今日,她是首次到太子府,一見到李容治,她下意識打量他的氣色,果然瘦了些,面色也不如以前那樣健康。他察覺她的凝視,回以溫暖一笑。
“如果不是徐小姐冒死相救,今日早成一場空。”太子府的門客紛紛作揖。
“哪裡哪裡,是殿下福大命大。”她還禮。當下她只是想,反正都已死過一回了,再死一次她敢民不怕了,何況,何況......
她靜靜聽著這些人討論大皇子失德一事所帶來的影響,以及其他皇子背後的勢力的蠢蠢欲動。
她聽著聽著,有點心驚了,原來大皇子失德是失在後宮裡,為些,大皇子長跪在殿外,說是遭人陷害,可證據明顯罷在那兒,老皇帝怎信......這些有損天威的丑事怎能外傳,於是對外僅以失德兩字代過。?
這些人設了這麼大逆不道的坑......她閉上眼,雙臂環胸,充耳不聞。朝堂爭斗就是如此,人是苦到下頭人,在西玄不也一樣?她跟頭兒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不是嗎?
她又聽得交雜的聲調中,有道清淺淺裡稍稍沙啞的聲調脫穎入耳......
李容治連日奔湧忙碌,早顯疲憊。她發現他一帶倦,聲音就如那日在西玄小倌房裡的黃公子一般......明知這男人作戲向來作得足,但偶爾還是會懷念起那段他衣不解帶照顧她的日子。
一口口喂著她喝藥......
一次次替擺妥被風吹起的長發......
那雙讓她安心睡著的手......
如果,如果他是真心的,那她就算一輩子過得渾噩也甘心。真相傷人啊,她心裡苦笑。真相是,他需要用到她,真相是,她......還是找個小官吧!
那種見鬼的相知相守她早已死心,現在她打算找個小官,嘗嘗男女情愛,她想她就不會再胡思亂想,半夜睡不著還會小小意淫李容治......
誰教從未有人這樣待過她?誰教她像條狗,誰待她好,她心不甘願去賣命?
她旁敲側擊問過許多婢女或僕役。大魏京師青樓不少,但小倌館一問三不知。她稍稍注意過,大魏跟西玄一樣有男風之需,有需求,就有因應而生的行業,小倌館必然存在,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擺出來給人看而已。
“......”她周遭已無聲。
她緩緩張眸,再緩緩掃過看著她的眾門客,最後更是緩慢地對上似科在隱忍笑意的李容治。
“......怎麼了?”她笑容滿面。
“徐小姐累了?”有人問著。
“......不,徐達只是在思索。”思索怎麼翻出隱在京師的小倌館而已。
其中一名捋須的中年名士笑道:“徐小姐思索到最後,可有結論?”
“這個......”
“陛下喜魚,幾乎天天都得食魚湯。”李容治忽然道:“今兒個得歡樓剛呈上一條頗為可觀的巨魚,如今骨頭該留在樓裡吧。”
眾人一臉莫名。
徐達心一跳,咳了一聲。骨頭湯也好啊......她來大魏最愉快的一件事就是,這裡的海產類比西玄不知好上多少倍,得歡樓是京師少數砸重金由海岸直接收購,連夜運到京師,以求食到最新鮮的海產,遇有特殊海產送往宮中得賞。
大魏老皇帝也愛魚,身為同好,她絕對不介意只喝他剩下的骨頭湯。
“那個......”她又咳一聲,看了李容治一眼。“要鞏固殿下在魏皇帝心裡的地位嘛,殿下在西玄向來潔身自愛,有目共睹,殿下不妨暗示只迎正後,不納其他妃子,重抬大魏祖訓,也許有所幫助。”
中年名士眨了眨眼。他身後的其他門客也同時一眨,望向李容治。
“讓殿下只娶一後,未免太委屈......”
“後妃名單已經有譜......”有人低聲咕噥。縱然太子有德有能有名望,但有些人只能用買通方式,勢力均分,雨露均沾是唯一的法子。
李容治並未說話。
中年名士沉思片刻,插嘴:“皇上自打皇子失德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他心中只怕對此事耿耿於懷,若是此時殿下表露心意,皇上或可寬慰,將來李家天下,將不再重蹈覆轍,犯上......”他不敢說逆倫,改口道:“再者,當年娘娘因後宮內斗含冤死而死,累得殿下這李家子孫差點早夭,皇上怕也為此留下心......等殿下登上皇位後,那時再頒詔行納妃子之禮......也是不遲。”他很含蓄地說,勢力均分還是要有,但可暫延。
徐達看看李容治,他似是認真傾聽,頗為認同。她聽著聽著,托了個借口出去解個手,用力伸個懶腰。
時至今天,她才發現原來徐直徐回這種英才也不好受。大魏是不是錯把烏鴉當鳳凰了?竟找她參與這種事。難道李容治沒跟他們說,他只把她當保命符嗎?
她又繞去喝了口水,洗把臉,再走回去進,發現眾人已經散場,只余那中年名士與另一名門客。
他倆邊出廳邊道:“那日我瞧得妥妥當當的......龐先生,恐怕殿下當日許給她的承諾太過貴重。”
“嗯......”
“她身上有那把長德寶刀,分明是殿下所賜,這到底代表什麼?”
沒代表什麼,重金收買她的心而已,她擁有腰間那把刀。
“嗯......”
“我曾聽西玄徐家三女,一女資質平庸......雖然她不若流傳的那般平庸,但我想她應就是那位徐女。”
哎呀,她該感謝這位門客的贊美,之前烏大公子還以為她目不識丁呢。
“嗯......”
這兩人說了一陣後離去。她自廊柱後走出,想著這幾日才有點點歡喜,大魏人不識她是徐達呢。有男子見她臉紅,她樂得飄飄,差點想沖上前拎著他衣領問,要不要跟她回家去......
她還以為在這裡能稍稍自在些,原來徐家平庸女庸名遠播啊。
她才要舉步,就見拱門立著一人,她立時笑道:“龐先生還沒走麼?”
那中年名士朝她作輯。“徐小姐,龐某一直沒有機會謝過小姐,要不是小姐,只怕殿下難以全身而退。”
徐達連忙回禮,道:“小事小事。殿下他......於我有恩,大魏有一句話說,蒙一飯之恩,尚殺身以報。我這......也還好還好。”
“徐小姐對大魏文化頗為了解。”他捋須笑道。
“尚可尚可。”
“徐小姐......這把刀......”
她面不改色答道:“是殿下所贈。傳聞這把寶刀是殿下師傅所有,殿下實在看重徐達,徐達必全心相護。”
“嗯......殿下師傅乃大魏有德君子。當年殿下離京時,只主動帶了這把寶刀走,想必殿下尚念及這位有德君子吧。”
她笑道:“想當然耳。”
“徐小姐......先祖是姓徐或者許?”他忽問。
她一愣。“自是姓徐,非言許。”
他沉吟一會兒。“那許小姐可曾聽過大魏許姓?”
“......不曾。”
“大魏宮裡的開國金刀?”
“不曾。”她答得爽快。
“北唐的絮氏?”
“......”她搖頭。
“南唐的胥人?”
“我一生都生活在西玄京師,對四國這些姓氏不甚了解。”她隱覺得有異。
“原來如些......徐小姐年紀尚輕,還用不上一生兩字。”
對她來說,離開西玄的徐達,其實跟死了沒兩樣。她見過這姓龐的欲言又止,心知他刻意等她的原因,故意問道:“徐達想請問龐先生一事。那個......大魏男風是不盛,徐達來京師還沒有見過小倌館......大魏有小倌館吧?”
龐然面部抽搐,連胡子都在抽了。“小倌館......徐小姐問它是......”
她順順發尾,嬌笑道:“自是已用。”她注意到他明顯晃了一下,看她的目光變了。
這是當然。他以為李容治暗許她在後宮占有一席,但大魏後妃身子須得清清白白,她要找小倌,自是與後宮無緣。
他喉口滾了滾,慢條斯理道:“龐某對小倌館不熟,但據說那種地方龍蛇混雜......如果徐小姐需要,龐某可以想法子居中牽線。”他非常含蓄地說。
她眨眨眼,笑道:“那就麻煩龐先生了。”這人,還真想盯著她生米煮成熟飯啊。她實在忍不住,問道:“殿下的後妃名單裡,可有他喜歡的人兒?”
“......喜歡?”
“唔,彼此見過面了麼?”
他不知為何她笑問這事,暗暗尋思一會兒,答道:“大魏男女婚事哪有私下見面,只有畫像罷了。前兩日已將畫像送來給殿下看了。”
呀啊,這是強迫中獎吧。興許她掩飾得不夠妥當,他解釋道:“這絕非委屈殿下。若非美人,又豈敢呈上?已告老還鄉的錢大人女兒......就是臨秀他大姐,是大魏第一美人,不,也許是四國第一美人。”
“這豈非天作之合?”她喜聲道。
他細看她表情真誠。他還以為......千裡迢迢跟著大魏太子回來,是別有用心,難道真是他想錯?
他見她眼眉有英氣,與大魏女子大不相同。小倌館?他剛才差點暈了,大魏女子要有這想念,早就被人打斷腿了。西玄徐家,果然不同凡響,單是這個傳出是平庸之輩的徐達,就已是如此,那徐家其他子女......
“徐小姐擅用刀?”他又問。
“是啊,我自幼習刀,殿下這才送我寶刀啊。”
“徐大小姐和三小姐......”
她眉角略挑。“徐直不武,徐回持陰刀。怎地?”
“陰刀?那種陰間的東西不可能是大魏所有......若是徐小姐姓許......”他及時收了口。
言午許?她心裡頗覺得詭異。四國語言,文字難通,但在腔調高低上略略有差,要說許通徐也是可以......
等到他離開後,她在院裡意興闌珊地發了一會兒呆,隨手折下一片青葉,坐在石欄上,輕輕吹起曲來。
樂間彷若輕風飛舞,但盼自己能乖風回西玄,一解懷念之情。她在烏大公子面前是不敢吹這首懷念曲的,她怕他思鄉,怕他後悔隨她走。
瞧,她東怕西怕,當初學這些絲竹有什麼用呢?她什麼也沒有了,再來一次,她仍然不後悔替環玉取藥,可是,自離開西玄後,她心頭一直空蕩蕩的,原來斷了根的浮萍是這般難受,她甚至不知將來她該何去何從。
天下萬裡,她的家,已經回不去了。
就連......就連心裡想要的人,也不敢要。
如果她有徐直的個性,那她就要耍手段把李容治給困在密室裡,就這樣一輩子鎖著他。
如果她有徐回的個性,她就強搶李容治到哪個山頭去,什麼太子,陛下都交給別人。他就當她單純的黃公子李容治吧。
可是,她誰也不是,就只是徐達......只是徐達而已。
當她回過神時,發現她吹的曲兒已經變調了,開始在思春了,她捧腹大笑,道:“這叫什麼?平生不會相思,才會想思,便害相思。”不成不成,她怎能猶猶豫豫斷不了呢?看來,她得快些去嘗男歡女愛,等嘗過了就知道這種東西有多糟 ,就不會再犯見鬼的相思了。她尋思一會兒,清清喉嚨,低聲笑著唱道:“我有寬闊的雙臂,兒郎啊,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願不願意摸?我有......”她語氣頓斷,瞇眼看清石門旁的身影。
“怎麼不唱了?”他柔聲問著。
她慢慢起身,彈彈身袍,再抬眼時,笑容滿面。“民債上,這歌兒不能亂唱的。”
“西玄的求愛曲?”
“是啊,非常粗俗的求愛曲。”她看看他身後無人,笑問:“殿下不回宮看皇上嗎?”
“正要過去。”李容治徐徐走到她面前,道:“這想可順道送你回去。”
她眨眨眼,搖手。“我想走回去,順道到得歡樓嘗嘗骨頭湯。”
他聞言,笑道:“別單身一人走著,現在還太危險。也別嘗任何送入宮裡的食材,尤其是給皇上的,即使是剩下的都不要。”
她面色微變。
他又輕聲道:“不是我,與我無關。身為皇室子孫,本就不該讓人知道他喜歡什麼,尤其是一國之君,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將來......我也是。”一頓,他忽道:“大皇子失德,如果沒有他的主動,又怎會有把柄讓我掌握?”
“......喔。”何必跟她解釋呢?
她垂下目光,看見他朝她伸出手,她本以為他要握住她的手,正在猶豫要不要閃避,忽地,那大掌掩住她的雙眼。
“殿下?”暖暖的掌心,讓她想起馬車上他的溫暖。
“二姑娘,怎麼現在還瞇著眼呢?大魏御醫也治不好?”
她一笑:“我眼力自幼比常人還好,如今不過是打回原形罷了,不妨事。”
那雙手放了下來。
日光落入她眼裡,她第一眼看見的光就是他細致的眼眉展著溫煦的笑。哎啊,都是要當皇上有我,想來相處時間無多了,能多看他一刻是一刻吧。於是她也笑了,摸摸發尾,道:“既然殿下願意順道送徐達,那就麻煩你了。”
轎子一頂。
男女共轎。
她正襟危坐,他本在跟她閒聊幾句,多半是問她在大魏習不習慣,或者點她一點,京師哪有小食鋪不錯,他離京多年,大多消息都是自幼聽宮女說的,不敢保證店鋪還在,說著說著,他忽道:“對了,你回信了嗎?”
她訝一聲,自腰間取出上午寫好的信給他。都見到人,還有必要看信嗎?
他接過打開細細看著,看到她抱怨宅子過大,笑意加深。過了一會兒,他道:“那宅子本就是給我名下門客用的,你是姑娘家,我安置你一人住一宅,其實很合理,目前尚不會教其他有心人察覺。”一頓,他又似漫不經心道:“二姑娘莫誤會,容治並不是真將你視作我名下的門客,而是,你混入其中,對你比較安全。今日也是為了想見二姑娘一面,這才托辭請你過府。”
“......”她臉熱了起來,目光看向轎窗外頭。
他小心折妥紙條收起,笑道:“等我有空了就回你。”
有什麼事現在說不是很好嗎?還回信呢,信上也都只是簡單幾字啊......但她還是輕應一聲:“好。殿下請多多保重。”
他微微一笑,看見她腰間的小袋,目光柔軟,問道:“裡頭裝著那同心結?”
“唔,殿下忘了嗎?不算同心結,不過是曾結成同心的紅繩罷了。”她頭隔著衣袍輕觸,仿佛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似的,一時之間只覺臉頰有些發燒。
她低聲咕噥一聲,肯定自己真是思春了。也對,西玄男女那種為愛燃燒到不自己的激情多集中在十歲到三十間,過了三十激情也沒了,只剩繁衍子孫的目的,她父親不就如此嗎?為了生下一個屬於他自己,而非入贅的徐姓孩兒,到了五十歲還出婕娘的房裡,對他老人家來說真是太折磨了。
這些都是她少年時就知道的,那時,她偶爾看見徐直自宮裡帶回一些書卷,卷上都是徐直長年的研究物。
如今想來,徐直的研究十分精確。她都二十了,發情......不,激情多多卻無發洩管道,自然是很容易連個膝對都讓她想入非非的。
她漫不經心地看著轎窗外的精致街景,聽得身側說了什麼,她答聲好,接著,她一頓,回頭看著李容治。“許達失禮,殿下方才是說?”
他眉目含笑:“我說,你的紅繩借我瞧瞧吧。”
她心裡有疑,緊跟著又釋懷。一條紅繩,還能作什麼?
她自袋裡取出細繩交給他。
李容治細細把玩一會兒,忽地開始打起結來。
她一愕,正想問他想拿繩子做什麼,但見他一步步還原同心結,瑩白長指有些生澀,顯然是初學。
她心一跳,不由自主瞟向他的側面。他俊秀玉容認真,唇不點而朱......不是,是嘴角淺淺彎著,煞是好看。
但,正因好看到她眼睛都發直了,才要用盡意志力轉移目標。她眼眸一轉,落大轎旁掛著的小袋。
她一時好奇,拿過小袋,只覺掌心溫熱,她暗訝一聲,打開小袋,裡頭是一塊黑漆漆的圓潤石頭。
“這是大魏的暖石。”李容治笑道:“最近夜裡甚涼,二姑娘帶回支吧,放在袋裡揣在懷中,別直接讓它巾著你肌膚就好。”
“這很稀有嗎?”她愛不釋手。
他看她一眼,笑道:“要說稀有也算,每年產量固定,人人爭相購買。”
她哦了一聲,嘴角翹翹,喜孜孜地收下,可能她天生就不是什麼稀奇能人,所以有個小小怪癖,愈是稀奇的物品她愈愛,好比西玄海產,好比這個,又好比來到大魏後,大魏京師有座高達十八層的望天樓,據說至今沒人爬到這麼高過,她就愛有空上試。
她當作沒看見他手裡已結妥的同心結。
李容治笑道:“喏,這成同心結了,二姑娘還你吧。”見她沒接手來拿,他又玉容噙笑,親自彎著身,拎起她腰間小袋,代她把同心結放進去。
兩顆頭幾乎要貼上了,她聞著他黑發間香氣,心裡百感交集,她若在西玄看中人早就強了他......才怪,她哪來的膽子,她暗自咕噥一聲,轉移注意,隨口問道:“殿下可知言午許嗎?”
“言午許?”他抬起頭。
“今兒個龐先生提起大魏的許姓,西玄的徐,南臨的胥人,北唐的絮氏,他說得頗為慎重,似乎以為這四姓有所牽連,但我只知大魏是李家天下,將軍也不姓許,故有此疑惑。”是她的錯覺嗎?他倆好像更湊近一點點,連肩都碰上了。
他深思一會兒,又聽她提到“開國金刀”,他輕訝一聲,笑道:“這是大魏神話。我很久不在大魏,差點忘了這些宮遷流傳的故事。據聞許久以前,天下未分四國前,本是一家天下,經歷數代,由盛轉衰。當時有五姓爭天下,爭到最後,方知其中一名許姓的將軍是天帝派來盯著這四人,看誰才真正適合當地上帝王,這位將軍在天上本是神將,脾氣不怎麼好,久爭不下後,他一氣之下,現了真身,拿出金刀,將天下劈成四塊,這四姓各領一方。刀現身,四國合而為一。這就是大魏最初帝王只娶一後的由來,大魏帝王迎娶的是許姓神將在地上認的義姐,他也曾短暫地被封為大魏將軍,沒過幾年,人消失了,金刀卻留在大魏宮中。傳說言道,他是游至另外三國觀察去了,也因此才有大魏若有名君名後加神將鐵三角,必生大魏盛世之說。”
“原來......如此啊。這是神話吧?”
“自然。神話八分假,二姑娘想問,既是神話,為何開國金刀會留在大魏宮裡?”他笑得開懷,微地傾向她道:“九成是大魏開國帝五動的手腳,金刀留在大魏,二姑娘你道,誰才是真命天子呢?”
她屏住呼息,看向他,一笑,:“殿下認為是大魏,徐達自然認定是西玄......”
“二姑娘還沒忘了西玄嗎?”他漫不經心地問。“都快一年了,再痛的傷口也要有心才能愈合啊。”
她沉默。
“大魏......難道不能成為你的家嗎?”
“我......”
“這裡沒有人,能成為你的家嗎?”
“人?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人能成為家的。”她笑道,狀似不經心道:“殿下自回大魏後,消瘦不少。徐達看大魏男子都像根無味的竹子,殿下在西玄時,身強體健,回到大魏後倒有跟竹子看齊之勢,殿下可要多多保重啊。”
“......無味的竹子嗎?”他五味難陳,隨即淺笑道:“你說的是,眼下正是緊要著頭不,可惜無人分擔我真正心裡事,幾夜未眠也是常事。”
哪可能沒人分擔呢?她嘴裡動了動,隔著薄薄的窗簾往外看一眼,道:“離我宅子還有段路,殿下不妨閉個目休息一下也好。”
“二姑娘好主意。”他笑道:“那就借二姑娘肩頭一用。”
“......”她瞟瞟他略略靠在肩頭上的睡容低聲道:“若是殿下有心事想找人擔,也得你肯說真心話吧。”
“這倒是。”他閉目答著:“我早習慣有事心裡藏著......我少年便有成大魏金龍之心,最初為了自己,後來心裡慢慢有了盤算,總不能得了大魏天下後,讓大魏絕於我手裡。開國皇帝曾言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金龍是為大魏天下日日招日布雨,可不是留在地上享盡一切榮華,後宮紛擾太多,要是時時鬧出事來,反倒分去帝王用在百姓的心思,想來當年開國皇帝也作如是想,方迎一後,以杜絕後妃惡斗,再者,開國皇帝在位六十多年,是歷年在位最久,也是最長壽的帝王,皇後去後才再娶,貫徹雙王制,心靈互通,相互分憂,不讓一人獨行的帝王之路有把偏頗,這才得了盛世,他也成了歷年最長壽的帝王。”
她略略挑眉,還是頭一次聽到君為輕這種話,但他跟她說了這麼多又有什麼用意?是......在跟她吐露他的真心話?
她忍不住問道:“殿下心裡對未來的皇後有底了?”
“二姑娘,這風,是不是冷了些?”
轎窗有簾擋著,仍是灌進些冷風。她把收起的暖石袋塞進他的掌心裡,又想了想,腮面微微紅,道:“西玄從總是不拘小節,殿下別介意。”她一抖寬袖,讓他的手背隱在她袖裡,她的手自然是緊緊攥著他的手背。
她嘴角微揚,見他沒有拒絕,心裡更是偷偷竊喜。她心裡有相思之情,便她還是由衷盼他尋個好皇後,在他累極裡不但能分個肩給他休息,也能替他分憂朝政。
到那時,她還活著嗎?若然活著,人會在哪呢?天大地大,但她世界就這麼小,即使游山玩水,便腳下沒有半點家鄉土壤,她能撐多久呢?
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也跟著閉目休息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轎身一陣遽蕩,就有人先用力護住她的身子。
“怎麼了?”李容治問道。
“殿下,是撞轎了。錢家大小姐的轎子從巷口出來,一時沒停住,撞上咱們了。”
“錢?”李容治尋思片刻,朝徐達笑道:“我出去看看,你別出來。”
那鼻息近到都落到她面容上了,她只能應一聲,見他松開懷抱,道:“應是不遠了,我自己走回去也行......”
他笑:“這可不行,大魏哪來的男女共轎?連夫妻都不共轎的。”語畢,把暖石還給她,撩過轎簾而出。/
“......”她是異鄉人,怎知大魏有哪些規矩。難怪轎子入太子府才讓她上轎。她瞄著轎外,只見李容治在錢家轎子前笑說什麼,卻不見轎簾掀起。
掀啊掀啊,她真想看看,大魏第一美人的長相。可惜......她沒等到,因為李容治又彎身回轉了。
愈是千金的小姐愈藏的妥妥實實——這是她上大魏街上看見有些小姐蒙面後才知道的規矩,許多男人成親後才看見自己妻子芳容,這個......不就跟男人娶了她之後,才知她叫徐達一樣在欺騙世人嗎?
轎子再起。
“殿下,你見過......大魏第一美人的畫像嗎?”
他略詫異地看她一眼,笑得愉悅。“二姑娘覺得大魏女子如何?”
“......面容細致如畫,但,比竹子還瘦。”她盡量表達她的誠意,以免李容治以為她妒忌。她確實覺得大魏女子過瘦,像紙片人,她拿個芭蕉扇隨便一扇,人兒就隨風而去了。她又再補一句:“站在大魏男子身邊小鳥依人,若入畫中,必是雅致脫俗的好畫。”
他揚揚眉,又笑笑著。
她等著她對大魏第一美人的觀感呢,哪知他道:“二姑娘的肩再借我枕枕吧。”語畢,他狀似又困,枕在她的肩上。
徐達見他手動了動像在等待什麼,她的嘴也跟著動了動想拒絕什麼,最後,她心裡一軟,還是把暖石小袋塞進他的手裡,寬袖再抖,緊緊握著他的手。
他閉著眼,忽道:“大魏女子個兒太小,肩兒也不夠完,要同坐轎裡借個肩枕,怕是不如我現在枕得這般舒服。”
“......”徐達無言。她個兒很高,肩很厚寬......沒有吧,她肩哪裡厚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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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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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錢臨秀匆匆走進太子府,往書房而去。
“殿下正在見人呢。”書房前的侍衛提醒。
臨秀猶豫一會兒,看看天色。天將要黑了,再黑下去……他道:“不妨事,我在小側間等殿下就是。”語畢,推門而入。
他來到等候的小側間,本要坐下等人,但房裡頭交談的低語有點耳熟,他想起這人是月明……西玄小倌館的明月公子。原來月明也回來了?
他天性本就屬行動加嘴快派,去西玄修煉十幾年,多少懂得閉口避禍,凡事稍稍三思再行動作,但既然都是自己人,殿下也從不瞞他,所以,他自動自發走到垂地的紅幔前,輕輕撩過一角,往裡看去。
李容治看見幔子後是臨秀,也沒多說什麼,又朝月明問著:
“徐回真當上西玄的陰間將軍了?”
“是。”
徐達知道此事,可能會難受吧,臨秀想著,他記得徐達當日對陰間將軍勢在必得的。
“北瑭跟西玄之間可再有動靜?溫於意確定已回北瑭了麼?”
“是,北瑭王爺回國後,在王爺府出入自由,但北瑭皇帝下旨他不得出京師,在王爺府外也被人監視著。”
李容治沉吟片刻,道:
“北瑭皇帝是他兄長,生性多疑,他毫無作為也沒有野心地回到北瑭,此時要再下個反間計,溫於意怕是不好受了。”明知家鄉有噬人老虎等著,偏要走上這條不歸路……如果徐達硬是要回西玄,只怕跟溫於意的下場沒兩樣。
她一來大魏,沒兩天就上質子府去看西玄的皇子。可惜西玄質子不敢買帳,問都不敢問為何徐家人會出現在大魏,只是禮貌性地接待她,徐達雖去後,再也沒有去過一回。
想必她已明白,她有心稍解西玄皇子的思鄉情,但人家不買帳,這世上密探太多,即使是身邊最信賴的人也有可能被收買,何況是西玄質子素未謀面的徐達呢?
月明又道:“西玄三皇子如今安置在宮裡,身子已有好轉之跡,雖然還沒有清醒,但西玄皇帝似乎有點明白當日下手的是誰。”
李容治歎道:
“他怎會不知?只是初時不肯信罷了。想來他也不會揭露,自家兒孫為了爭位,竟鬧成如此……”一頓,他失笑。這不正是大魏的另一面鏡子嗎?重復同樣的事,在外人看來,有血緣的兄弟在爭位而相互殘殺,但,在他眼裡看來,兄弟間除了流有同樣的血外,其實已經跟陌路人沒有兩樣了。
如果不踏過那些屍體,總有一天,自己就會成為別人踏過的屍體。連一夫一妻下的子孫都會爭斗,何況不同母不同心的兄弟?那具躺在病榻上的老人可曾想過,他一句既往不咎轉身就走,真的救得了他的親生兒嗎?他的妻子死得多冤,他的兒子得靠逃離京師,步步為營才有未來。
他瞟向桌上那些畫像。老皇帝時日不多了,底下人都在緊鑼密鼓,協助他的人中有見他軟弱而動心眼的……人力擺在那裡,他不用白不用,如此甚好。
臨秀見李容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些畫像,忍了忍,終是忍不住道:
“殿下還是先個喜歡的人好。”
“嗯?”他笑:“喜歡的?”
“家姊雖有第一美人之稱,父親也樂觀其成,但……也要殿下喜歡才好。殿下自少時就沒有喜歡過什麼,最後這一刻,總要挑個自己喜歡的。喜歡一個就要一個,喜歡兩個就要兩個,一定要喜歡才行啊。”
月明看臨秀一眼。
臨秀低聲道:“臨秀自幼跟著殿下,這一路走來,我是最明白的,如果不是娘娘枉死,說不得今日殿下就是個皇子,早就娶妃生子,何苦蹚入這渾水?殿下少年時每每喜歡哪樣東西,眼兒就像是天上星星燦爛,但自娘娘枉死後……連年前殿下得知冊封太子時,也沒這樣的眼神出現過。”
“……是麼?”李容治笑著,打開畫像,窈窕身姿立入眼裡。“你姊姊果真是個絕色美人,與你完全不同。”
人美,但也乏味得緊,臨秀心裡這麼想著,卻不敢說出來,免得被老爹活活打死。
“要論美……北瑭王爺似乎再美些?”李容治忽道。
臨秀傻眼。月明卻答道:“臣不太能辨美丑。”
“每人眼裡美丑本就不同,你也不必介懷。”他笑,又漫不經心地問:“既然西玄老皇帝心裡有底,想來當日他放逐徐達,也是一氣之下的念頭,現在可改變主意了?”
月明答道:“臣離開西玄時,二皇子已結案,將全責推給秦大永,一干親信全受牽連,西玄皇帝也默許了;至於徐二小姐……二皇子正跟宮中請旨,召她回西玄。”
臨秀訝道:“那天他那樣待二姑娘,都七孔流血了,他還冷血地當沒看見,怎麼這般好心召她回去?”
“據探子回報,是為討徐學士歡心。”
“不可能。”李容治笑道:“若是討徐直歡心,當日他萬萬不會冷眼旁觀,他必有其它原因。此事別跟二姑娘提及。”
“是。”月明與臨秀同時應聲。
後者又叫道:
“有件事跟二姑娘有關,臣不知該不該提。”
李容治微地皺眉,道:“你說。”
“我剛從龐先生那兒回來。他一時說溜,要我瞞著,但我想……這事該稟明殿下才是。殿下你也知道西玄徐家姑娘上小倌館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李容治本來卷著畫軸的,聽到此處,他下手力道不小心過重,那號稱第一美人的畫軸就這麼起了皺折。
臨秀眼睛微地瞪大,心裡哀歎。果然被他猜到了……殿下果然喜歡……
李容治嘴角微揚,很溫和地迎上臨秀的目光。
“確實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徐達年紀到了,既然在西玄那次沒有達成心願,來大魏定也會找上小倌館,是本王疏忽了。臨秀,是今晚麼?”
“是。我……我從龐先生那一出來,刻意轉了個彎過二姑娘住的那宅子,只有烏大公子在。”
“二姑娘連我也瞞啊。”李容治極其優雅地把已經皺爛的畫軸放回書桌。他笑容可掬道:“臨秀,你聰明,想必連地點在哪兒都探到了吧?”
“……是。”
“帶路。”
☆ ☆ ☆
徐達敲敲門,聽到裡頭有聲響,便輕輕推門而入。
一片漆黑。她小心翼翼合上門,掩嘴咳了咳。
“……是徐小姐麼?”床上的男子問著。
“呃,是。”
“是要點燭或者摸黑呢?”
黑臉略略發熱,有一種自己是買春男子的錯覺。“我都可以,都可以。”
“那摸黑好嗎?”
“好。”她走床邊,不小心碰到坐在床上的人小腿,連忙退了一步。“你叫什麼?”
對方明顯怔一下。“需要問嗎?”
不需要問嗎?她以前沒這種經驗啊。在西玄小倌館,她是打定主意要找個小倌相處到她死去的,所以務必要尋個對她清楚的男子,甚至,對方要看她的臉,問清她祖宗十八代她都會說個翔實的。
但,如今,她求的並不是要知心相處的,只是露水姻緣……就不必問嗎?
“那,我叫徐……”
“姑娘還是不要說的好。若然它日在街上相遇,豈不難堪?”
難堪?跟她有肌膚之親很難堪嗎?連在大魏也是如此嗎?她沉默一會兒,笑道:“做這等事,自然是要歡喜得好。如果不歡喜,只有難堪,我覺得……還是罷了吧。公子住在哪兒?我送你一程吧。”她就知道她運氣不怎麼好,所以一開始沒抱什麼希望。
“你要送我回去?”
“是啊,還是你是這間小倌館裡的人?”此處是大魏一間隱密的小倌館,但這間房裡有專屬通道,不會讓人察覺賓客是誰。
她一開始覺得這種男歡女愛的事躲躲藏藏,實在古怪得緊,但後來龐先生暗示民風保守,民風保守。大魏女子不會有人找上小倌的。
“你既然買了一夜,就要守諾,怎能反悔呢?我還等著錢治病呢。”
她咦了一志的,了悟他的意思,頓時滿面燒紅。“你不是小倌兒?”
“自然不是!我至今還沒……還沒呢!要不是為了錢,我怎會來跟個不識得的女人做那種事呢……”
她尷尬萬分,只想撞牆一暈了事。那個龐老頭是哪找來的?他不是說是找一間小間小倌館的人來這嗎?
“我、我以為你是心甘情願……”以為龐老頭略略說了一下事由——例如只是一名外國女子想來段露水姻緣,如果對方不喜男色卻屈就在小倌館裡,那花個一夜陪個姑娘總比陪男人好,切莫強迫……她臉愈來愈紅,趕緊掏出准備好的銀子,摸索地塞進他的雙手裡。
“你快去治病吧,今晚就當沒發生過。我……我……實在對不住,我要知道來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人……萬萬不會過來的。”她心裡好想苦笑。上哪兒,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人。
“你……”那人摸著沉甸甸的銀子,滿面錯愕。“真都給我?”
“是是,快去治病吧。虧你捱著病,還撐了這麼久。”
“……病的不是我,是我家裡人。”他停頓一會兒。“我真無法想像一個大姑娘竟然花錢找男人,我本以為是那人騙我,沒想到還真的來了個大姑娘。既然你已經付錢,我當然不能讓你白付。你上床吧,別點燭,不管你生得何等模樣,哪怕是青面獠牙,我都該做到承諾的事。”
她已經不是心裡在難堪,而是滿面難堪了。她真是傻了,傻了啊,傻了才會認為露水姻緣適合她……想來,連這種一夜情緣也不怎麼接受她。
無所謂了,她內心堅強得很,她笑道:
“算了吧,我先走了。既然你不是這種行業的,也快點離開吧……”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衣袍被人攥住,她本要揮開,但一時傖促,膝頭撞上床,一痛,竟被拖上床。
這麼粗魯……幸虧她要離開了,撞上床緣的正是膝頭上柔軟的部分,她痛得差點掉眼淚,還不及說話斥責,唇瓣忽地有暖氣擦過——
“……”
“我可對准你的嘴沒,還是親到的是臉頰?你臉頰也是光光滑滑的不怎麼丑啊……哎喲!你推我下床做什麼?”他叫。
徐達跳下床,一拐拐地踩過他,撞到東西,一摸之下是屏風。她趕緊躲到屏風後,蹲下捧著頭,心裡哀哀叫著。
“姑娘?”
“別過來!”她叫道,接著補了一句:“我要適應一下,別過來!”
果然沒有動靜了。
徐達繼續捧著頭心裡大叫,她完了完了!快讓那天晚上的黃公子附身吧!怎麼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那天她主動吻李……吻黃公子,心裡怦怦直跳,嘴唇發熱,很明白激情在招手,怎麼剛才她只覺有人擦過她的嘴,她卻是心如止水,什麼期待感都沒有。
是人有問題,還是她當真對誰都心如止水了?
她扶著頭內心哀痛叫著。西玄人專情嗎?她一點也不認為,也不記得徐直做過相關的報告。她……准是去年大風大浪,搞得心灰意冷,這可怎麼好?光跟李容治膝頭相碰她就心猿意馬,現在給其他人吻了卻毫無感覺,她的未來可怎麼過才好?她死後會被人笑吧!
她捧著頭捂著耳朵,心頭開起凋謝的花來。她聽見門咯的一聲,也沒去詳究,人家要跑了,她才松口氣呢。
既然他是不甘情願,她是身心凋謝迅速老化,那……一拍兩散吧。回頭是不是該暗示一下烏大公子,她來這小倌館歡心歡身很成功,歡到不亦樂乎,她將來死後,才有個人可以宣揚一下她這個西玄人不是很乏味地死去,至少還有過一晌貪歡,別讓她死後讓人笑破肚皮。
她心裡略定,長歎一聲,起身整整衣袍。
她轉出屏風,正想離去,足下又是一頓。她慢慢看向床上那方向,慢慢問道:“還沒走麼?”
床邊那兒尚有呼息,這男子未免也太有道德了吧。
她再歎一聲,道:
“你還是快拿錢回去治家裡人病吧,剛才你已經親過了,親得我很,唔,歡喜,歡喜到飄飄欲仙,夠了……算是代價了,回去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這話一出,床上的人兒呼息略略不穩。她心裡猶豫一會兒,怕這人剛才被她踩過,大魏男人像竹子一樣纖細,要是被她一腳給踩到肋骨斷了,又或者踩到命根子,那她當真賠都賠不起……
她上前,低聲道:“你還好吧?那一腳我不是故意,要是踩到不該踩的,要快去看大夫啊……”她又遲疑著伸出手想探探他到底是躺在床上,還是坐在床上,要是躺的,她恐怕要背這人去藥館了。
忽地,她伸出的手被人握住。
她愣愣地望著那被攥住的手,雖是黑漆一片,但……但她卻是知道攥著她手的人是誰……是啊,黑漆一片。
黑漆一片啊!
思及此,她腦中沖血,起了狼子之心,撲了上去,環住他的項子,就是一陣狂吻。
這一生,她時常躊躇不前,凡事總是要猶豫一陣才有決定,唯有頭兒那事,唯有今晚這次,她是豁出去了!
反正黑漆一片,誰也看不到誰,事後她死不承認就是。她總覺得李容治對她是有幾分意思的,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能讓她賣命而作戲……她承認當局者迷,她是真的看不穿。
尤其,她被人拒絕這麼多次,她實在難以想像一個要當皇帝的人會喜歡上她;尤其,他只要一個正後,大婚前有人記錄他的歡愉之事,她是徐家人,一向只有徐家記錄人,別人來記錄她,她豈不是成了不肖子孫;尤其……尤其……
她心裡惱極,使了力強壓他在床,當她感覺他竟在回吻時,她心頭真是亂了拍,既是驚喜又是有所懼意,一時之間不知該偏向哪種情緒。
他是真有那麼點意思了,還是、還是在給她甜頭嘗?她很清楚眼前這男人外表雖是溫潤如玉,但內心意志堅若磐石,為了達到目的,會利用任何人……即使看著自身父皇長期中毒也不出言相救,那、那犧牲色相來誘她,也、也不會很意外……
她心裡迷迷糊糊,晃過百般思緒,又喜又苦的滋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跨坐在他身上,手指下意識滑到他的衣襟,心裡直想著,不管他心底怎麼想,大不了她賣命就是。
她想拉開他的衣袍,但,被人扣住雙手。
她一怔,想要掙脫,卻發現自己掙不開他的力道。她喘著,張口欲言,又及時閉上嘴,心頭火熱漸漸熄了。
原來,犧牲色相是有底限的啊……
幸虧是黑漆一片啊……
她眨眨隱有水光的美目,吞咽喉口的哽咽,咳了一聲,笑道:
“是我不好……我太粗魯了,是不?那個……那個……我只是想查查你是否被我踩斷骨頭,沒其它意思。我銀子帶得不夠,不會發展到下一步,讓、讓我先下床吧。”
那力道微微松了。
她立即從他身上半爬半滾地翻下床,連連退後,嘴裡笑道:
“我先走,先走了……”不小心輕撞桌子,聽得碟盤輕擊,她略略訝異,又嗅了嗅,聞到熟悉又難得的香味。她一遲疑,還是轉身要去開門溜之大吉。
“二姑娘,先別走,我有事同你說。”
她渾身一顫,假裝沒聽見,再要推門逃離現場——
“你要出去,教外人看見你出入這小倌館,我只好連夜封館,教這些小倌無處可去。方才那賣身男子,若是瞧見你容貌半分,我也只好差人滅口了。”那語氣含笑,可以想像她如平日那般彎著眼眉親切可人,但,字字句句帶著殺氣。
她一僵,立時停住不動。
☆ ☆ ☆
噗嗤一聲,身後的火摺子亮了。
她的影子曳在門板上長長地,影上的長發微亂,顯然不知在哪一環節,發飾自然掙脫了。
她的臉青青綠綠,慢慢地梳直長發,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做人難啊,要看透李容治更難啊!他點亮火摺子干嘛?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他稍稍犧牲色相鞏固她這個西玄人的心意,各取點所需就好,現在是干嘛?
點亮摺子,逼她承認剛剛差點強了大魏太子?
她聽得他下床聲,勉強勾勾嘴角,轉身訝道:
“原來是殿下啊。怎麼會是你呢?”
“是我啊,二姑娘沒看出來麼?”他笑著點燃燭台,坐在桌旁。
“若是知道……那我可萬萬不敢冒犯殿下。”
他略略挑眉,又笑:“原來如此。那人你識得,叫什麼呢?”
“唔,互不相識。”
他聞言,失笑:“互不相識……這跟到煙花地尋歡作樂的男子有何不同?”
她眨眨眼。以往見李容治談笑風生時,總讓她分不出真假,今天倒給她一種非常真實的笑裡藏刀之感,而且那把刀隨時會出鞘。
“……殿下,對我西玄徐家人來說,煙花地尋歡作樂也不是什麼丟臉事,我也沒負了誰……咦,這是……”螃蟹大餐啊!她眼兒一亮,自動自發地坐下。
“吃吧。”
她嘴角翹起,毫不客氣卷起袖子,露出半臂,大口啃著蟹腳。
她自長長的睫毛下偷覷著他,他的嘴被吻得紅紅腫腫,穿著墨色衣袍,可口了幾分,俊秀了幾分……他嘴角彎起,像彎刀一樣,果真是笑裡藏刀。
“……殿下,方才的事不要當真……”
“我若當真了呢?”他笑。
那彎彎的嘴角,彎彎的眼眸,此刻彎得有點凌厲。她嘴裡鼓著,稍作遲疑,又道:“事已至此……不如吃干抹淨吧,不,我是說,這蟹腳真是好吃。”她意猶未盡,舔干指腹間的螃蟹汁,再道:“那,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殿下要我做什麼,我做便是。”
“你……還在認為我在利用你麼?”
她莞爾一笑,直視他道:“殿下不得不利用人,我呢,時常被人利用,這是咱們各自生存之道,我不介意的。”一頓,又道:“殿下救我一命,將我自西玄救出來,又衣不解帶地照顧我,讓我從渾渾噩噩醒來,我也當報答才是。只是,自來大魏後,總覺無用我之地。”
“有你在我身邊,便已足矣。”
她認真點頭。“殿下信我命格平順能護你周全,那我就繼續守在你身邊,等著你登基吧。”
“登基之後呢?”
她略詫地看他一眼,笑道:
“如果能活到那時,徐達想尋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度日。”
“是麼?”他沉吟一會兒,而後對上她的目波,微微笑道:“二姑娘,我心裡捨不得讓一個姑娘脫離我的視線,你道,我留下她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他是將成王的人,要留下誰還不能留嗎?
他又笑道:
“我心裡一想到她轉眼即走,心裡就不舒坦。她若能時時留在我眼下,我……我心安得很。”也許還有點滿足之意,只是他不敢肯定,這種情緒太陌生。
徐達輕輕一笑,輕聲道:“既然能讓殿下心安,那就留吧。”
他看著她。徐達埋頭心滿意足啃著她的螃蟹,連頭也不抬,她一頭青絲如瀑,西玄深衣顯得她體態纖美,少了一份柔弱多了幾分英氣,但,若是換上大魏女裝……若是換上大魏女裝,那就是將她卷進這大魏宮廷裡,一生一世的糾纏……
一生一世的糾纏……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明知她卷入宮廷絕對會痛苦,但他心裡竟因這一生一世的糾纏而感到踏實,甚至有著竊竊心喜有她一世相伴。
徐達掩不住滿腔的渴望,美眸抬起,吸著蟹殼,假裝不經意地問道:
“殿下,這秘密我定會守著……是哪位大魏姑娘能令得殿下心安?”
他目不轉睛,嘴角慢慢彎起,絢麗光彩的微笑奪去徐達的目光。
她眼兒有些發直,心裡跳著,雖是好看的微笑,卻有種她自找死路的錯覺。
他取過吃蟹必備的帕子,沾了小盆裡的花香水,拉過她呆掉的手臂,細細替她擦著十指上的水油後,十指與她交纏。
“大魏有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徐達,你願意成為大魏皇後,與容治一塊守護大魏麼?”
她乍聞——
匡啷一聲巨響,她嘴裡蟹腳滾入盛滿滿滿蟹殼的方盤之中。
☆ ☆ ☆
一夜未竟。
轎子停在京師黃金地段的小宅前。
街上冷冷清清,寒風刺骨,烏桐生抱著長槍,倚在門上等人,見徐達一臉麻木地自轎裡走出,上前道:“二小姐回來了。”
“嗯……”略略黑的膚顯得有點蒼白,朱唇略腫,帶點油膩,渾身上下沾著海產味,深衣寬袍飛揚,還真有那麼點遺世獨立的味道。
她雖沒跟他提,但他心裡是知道她上哪的,哪知她弄了一身海產味回來……“二小姐,有客來訪。”
“客人?”她哪來的客人?她恍惚想著,回頭看向臨秀。“多謝相送。”
臨秀嚴肅點頭。“二姑娘,下回要吃夜宵,差廚子去買即可,不用半夜自行出去覓食。”那聲量不大,恰恰讓轎伕、烏桐生跟門房聽見。
烏桐生幾不可見地挑眉,又見徐達唯唯諾諾,便道:“難怪二小姐身上有螃蟹味,原來是去吃夜宵了。”
“正是。”臨秀笑道:“我在大通街上的酒樓看見她,就雇了頂轎子送她回來。”他付了錢給轎伕,正要離去,又回頭客氣朝徐達作揖告辭。
徐達受寵若驚地回禮。等到臨秀消失在黑暗盡頭,她還怔怔望著遠方。
烏桐生沒有說話。良久,徐達才轉回頭問道:
“大公子,徐達記得你沒有官職在身,但也曾參與過宮宴。”
他看向她,點頭。
“你……可看過西玄皇後?”
他古怪看她一眼,點頭。“元旦那日曾遠遠見過。”
“是能母儀天下的人?”
他暗自一怔,尋思片刻,才答:“應是。”他只記得皇後是四十開外的女子,穿著大禮服,立在皇上身邊。元旦日,能立在皇上的女人,就是皇後了,也只有皇後才能母儀天下,除此外,他也沒有什麼特殊感覺。
徐達輕歎一聲,負手而立,朝他慘澹一笑:
“大公子見我,可像是能母儀天下之人?”
他頓時無語。
徐達見狀,哈哈一笑,腮面的紅暈不知是臉紅還是被凍紅的,她自言自語道:“果然是我聽錯誤解了。”她用力抹了抹臉,收起回憶,深吸口氣,笑道:“大公子,怎麼守在門外呢?夜風刺骨,快進去吧。”
“裡頭有客人。”他又重復一次。
“客人?誰?”半夜三更會熟到夜訪的,在西玄有個頭兒,在大魏則是半顆白菜都沒有。
烏桐生攥緊銀槍,淡聲道:“說是客人,也是二小姐的親人,更或許,在她們心裡,你早已是敵人。我不知二小姐打算為何,就在外等著。若真到動手的地步,我還是別離二小姐太遠。”
徐達一愣,緊跟著脫口:“徐直、徐回,來的是哪個?”
“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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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18
[size=4] 第十章
一夜接而連三的刺激,讓徐逵一時說不出不出話。
她低頭看著剛接過的詔書,聽徐直轉述的口諭,詔書上寫著要她即刻回西玄,口諭是二皇子的,重傷三皇子一案已終結,徐逵確實無辜,要她務必返西玄。
她可以回去了?
她回頭看看烏桐生,烏桐生也正在回看她。她乍喜,上前朝他道:“大公子,咱們可以回去了,不再是無根浮萍了。”她內心狂喜啊!
烏桐生目光改落在徐直與徐回身上,兩人皆是神色漠然,相較之下,他眼前這個喜悅到快飛起來的女子,實在不像是徐家人。
“二小姐,詔書可借我一看?”
“自然!”
烏桐生接過細細讀了兩次,又看了徐逵一眼,暗示道:
“二小姐,你可忘了什麼?”
被喜悅沖昏頭的徐逵,聞言一呆,慢慢回頭看向自家姐妹,召個小徐逵回去何須用到兩位徐家人?必有它因。她欣道:“大公子,我與自家姐妹一敘,夜晚聊些……聊些姐妹情,你先回房休息吧。”
“我明白了,我回房,二小姐有事大叫一聲即可。”語畢,他多看徐回手裡那把險刀兩眼,才轉身出去。
徐逵苦笑,打開窗戶,捲起寬袖,從桌上拎了壺酒坐在門口。
徐回與她向來無法共處在同一密閉空間,她記得小時候她與徐回在房裡,徐回吐得她滿身都是,徐回身邊的奇人連忙帶徐回走,臨走時還不敢直視她。
她的命格也沒差到這種地步,但徐回確實不是作戲,所以,從此以後她盡量不跟徐回共處一室——不然,至少要四面通風。
她笑道:“我開著門,要是冷了,我去替你們取披風。我今晚剛吃了磅蟹,渾身癢得要命,我得吹吹風才行。”
徐回跟著出來,看看天上圓月,道:“我瞧大魏的月亮,跟西玄無不同。”她抱著她的陰刀,坐上廊欄上,其瀟灑的程度直逼烏桐生。
徐逵沒有她的那份瀟灑,要不,她也不會坐在門前泥地上了。“是我太歡喜以致忽略了,你倆都是西玄重要人才,怎會為了一個徐逵,一塊前來呢?”
“本該由我來。”徐回答道。“但徐直臨時請命,二皇子見來的人多些,你回去的機會大些。”
徐逵失笑,“我回不回去,有這麼重要嗎?既然連徐直都來了,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吧。”
徐回冷笑:“若是要你死,那二皇子也不會私下密令,你要不返,就強押你回去。他道我是狼心狗肺不懂人性的畜牲,連自家親姐妹都能強押回去嗎?”
徐逵聞言,心裡驚異。要強押她?二皇子要利用她什麼?
屋內的徐直淡聲道:
“我來,就是來告訴你。徐逵,你不要回去了。”見徐逵猛然回頭,她平靜道:“回去不過成為禁奴,你要麼?”
“禁……奴?”徐逵錯愕,連徐回都挑起眉,往屋裡人看去。
“二皇子的。”徐直道:“去年你被大魏太子帶走後,他去過你宅子幾次,我本道他在動歪念,想嫁禍徐家,但,正逢我在研究西玄開國史,意外教我發現一件古怪的事。”
徐逵面皮一抽,徐直一直是她望塵莫及的對象,往往轉眼間她還沒悟透,徐直就已經研究下一個目標。
徐直又道:“承聖上恩德,允我在宮裡四處行走,幾個月前我曾看過一副古畫,那畫中人物有點眼熟,三分像我,七分像你。”
“唔,宮裡留下徐家人的畫像不意外。”
“是不意外,但她手裡拿了一把刀。”
徐逵看看自己的長刀,再看看徐回抱在懷裡的陰刀。最後只能很老套地答道:“真巧啊。”
徐直淡聲說道:“這世上只有連串的因果,哪來的巧合。那把刀形少見,我尋了古書許久,這才查出那是大魏傳說的金刀。”
徐逵目瞪口呆。“金刀?這我聽過,李容治曾道大魏開國前的神話裡,有許是同一人,畫像不是作假的話,也許我們是神人之後。”
徐逵持續目瞪口呆。“那個……你說得未免太……理所當然了些。”
“大膽猜測,小心求證,正是我輩中人該有的觀念。既然畫中人像徐家人,那麼其他三國裡的三姓就是作假,也有可能當初有人將持著金刀的那人信物分散四國,大魏這才有金刀。”
“那人……真是神將?”
徐直看向她,難得出現人的神色。“神將?你知道的不少,可有依據?”
“唔,這都是李容治告訴我。”
“李容治……我研究過大魏秘史,他母妃遭其他妃子陷害,他師傅為他自刎而死,他能成為太子,這其中必備感艱辛。”
“徐直你連大魏秘史都研究啊……”徐逵咕噥著,慢慢喝著酒。
真是愈喝愈醉,但愈醉愈不容易胡思亂想。皇後?他中要一人,那就是只要她?就算是被萬箭穿心她也不信。她聽見徐直要她引見,將神話問過究竟,她搖頭道:
“近日不方便。”
“不方便?為何?”
“……他近日有些昏頭昏腦的。”
徐回冷聲插嘴:“管他什麼昏頭昏腦,管什麼神將的,徐直你老岔開話題。徐逵真回不去西玄了?”
徐直沉默一會兒,答道:“最好是別回去了。即便要回去,也是要隱姓埋名找個鄉間過一生,西玄皇室權力極大,徐家就算有功在身,也萬萬不能為了一個徐逵弒王。”
徐回攥緊刀。“就為了一張畫?二皇子失心瘋也由得他鬧?”
徐逵苦笑。她不知她倒愣成這樣,還要當人替身,她是不是可以認定,她快要以悲苦一生為終身職了?
“徐逵想留在大魏,最好也改名,今日咱們可以托個借口讓你流浪在此,它日難保不會有其他人來押你。”
“……我何德何能啊,二皇子也真是沒眼光。”徐逵欣道:“眼下我是離不開,等到李容治登基後才能走,等他登基……對了,徐回,恭喜你得將軍之名了。如果去年沒發生這事,興許這官職就由我承著呢。”
徐回冷冷看著她,答道:“我瞧你一點歡喜之情也沒有。你當我不知情麼?你想跟我拍這官職,不過是想讓我活過二十五吧。”
“你既是能人,又何必局限在這官上?還不如讓我來吧。就讓我滿足一下,讓我燦爛幾年也好。”她沒用些,活到二十五就罷了,但徐回,徐直不同,既然都是極為出色的人。為何沒有人想過延長她們的壽命為西玄效忠?
徐直慢慢走到她身邊,坐在地上。
徐回見狀,也跳下廊欄,勉強自己忍受徐逵周身的氣息,坐在她的另一邊。
徐逵受寵若驚,道:“怎麼了?”
“……那天,不是我不救你。”徐直淡聲道:“不是徐回不救你。如果我們出聲了,他就會永遠掐著你來控制徐家。父親老了,既然他連女兒都能拋棄,那也就是該安享天年的時候了,你被李容治救走後,我就讓他老人家好好地跟姨媳相處最後幾年,不再理朝廷之事。”
徐逵聞言,心驚肉跳。這分明是逼父親離開權力中心,徐直跟徐回是有這本事,但,但……
徐回在另一惻清冷道:
“徐逵,你老是喜歡被一些糊裡糊塗的感情所困擾。他放棄自己的女兒,不敢違搞皇室,拉攏二皇子,又不敢真與太子作對,這株老牆頭草遲早會害死徐家一門,不如讓他及早歸老吧,何況,西玄看重的是母親一派,與他根本無關。”
“……”徐逵動了動嘴,終究沒有說出“你說的老牆頭草是自己的新生父親。”就因為她跟普通人一樣重感情,所以,在徐家,她始終是局外人。
“我沒料得你會為秦大永服毒,寧死也要把解藥送出,你這人,別人待你一分好,你就要回報十分,這是怎麼了?你生來專欠人的嗎?”
惡毒啊惡毒,她已千瘡百孔,所以這話完全傷不了她,徐逵眼觀鼻、鼻觀心。
“大魏李谷治要給你好處,你豈不是替他賣命到死?你這奴才命,該改改才是。”徐回道。
徐逵手一抖,水灑出了幾滴出來。
徐回看她一眼,道:“李容治做了什麼?”
“也沒有……他留我在身邊,不過……是為了我一世平順,能夠讓他順利登基……”她實在沒有人可以傾吐,遂低聲道:“他允給我個位子……那位子有點難坐,不是太難坐了。”
“是當皇後麼?”徐回面無表情道。
徐逵傻眼,脫口:“你怎麼知道?”迅速回頭看徐直,想問她是否也知情,哪知徐直已經閉目睡著。
“他要徐直睡著,徐直想睜眼都不行。”
“誰?”徐逵驚問。徐直確實會干出這種隨時閉目養神的事,她就好幾次見過徐直隨處可睡,卻沒被人發現過。但,徐回此言分明是迷昏自己的姐妹。
“你不記得了嗎?當年你一進花園,他就吐了,後來,是他要我轉告你,你名下那門客是以你為跳板的。”
徐逵怎會忘?那是她難堪的一段記憶:“我記得,他叫當歸?”
“當歸?”徐回面色剎那古怪。“當歸就當歸吧。此次我來,他要我轉告,如果你真想成為大魏皇後,他將在你二十五歲時為所用。若是你不肯,他就與你無緣無分,跟在我身邊了。”
一陣寒風拂面,讓她雞皮全立起來,徐逵索性一股腦兒喝光她的酒。反正今晚她受盡刺激,接下來就算徐回一揭人皮面具說“我是你父親”,她也不會感到意外了。思及此,她哈哈一笑,又怕驚動徐直,便欣道:
“徐回,你是在跟我說笑麼?一個見我都會吐的人……”
“嗯,他見你,確實會不適。你照實答我,你喜歡李容治麼?真要成大魏皇後?”
徐逵掏出袋裡的同心結,輕輕撫著,沒有說話。
徐回素知她反覆思量的個性,遂也耐心等著,只是,最後她耐不住,終於拿著陰刀坐回廊欄上。
直到半個時辰後,徐逵才柔聲說道:
“我心裡一直想要一個人陪著,能夠明白我,不嫌我的人陪著。我急著尋覓,就怕錯過,但,我從來未考慮過烏大公子曾跟他一般,對我露出嫌惡的眼神,雖然這眼神我捱過,心裡早是傷痕滿處,但,終究是劃了一刀在上頭,西玄每個人都在上頭砍上一刀,唯有一人不同。也許是李容治作戰作得太好,自我識得他開始,他從未流露出任何‘是那無能的徐逵'的眼神。”
“……就這樣?”徐回往拱門方向望去。她目力不若徐逵好,卻也瞧見地上那隱約持柏的高大身影。
徐逵笑道:“就這樣。沒法干,有只小蟲鑽進心裡,找了個好地方窩著就不肯走了,我對他心存好感,之後他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唉,我非常非常喜歡他。”她歎息。
“那……”
“哈哈,你看我像是能母儀天下的人嗎?”
徐回難得一愣,答道:“誰能母儀天下?我瞧大魏跟西玄皇後都很差,要不,怎允許皇宮添亂,皇室子孫爭位,拉抬外戚?連齊家都做不到,還想母儀天下?”
徐逵聞言,面露異色。“我倒是沒想過這層……”她自言自語。
“那你是要成為皇後了?若成皇後,就不必回西玄,不用變成二皇子的禁奴,眼下我瞧他跟徐直一般,入了魔沒有好幾年是擺脫不了的。”
徐逵又沉默了。
徐回看著天上圓亮,極具耐心。過了許久聽得徐逵道:
“唉……我很喜歡李容治,為了他,我想,這輩子我要丟西玄人的臉了,將來在墓碑上恐怕得寫‘出生得清清白白,死也清清白白’不肖子孫徐逵了。是的,我想歡歡喜喜地過完這輩子,當大魏皇後太……我再想想吧……徐逵長歎。
徐回應了一聲,起身回屋,倒了一杯水,再回來遞給她。
“口渴了麼?”
徐逵不疑有它,笑著接過。“都快天亮了,你也累了吧,我清間房給你跟徐直睡。”她一口喝盡,水味有點怪,但她想是放久之故。
她要起身,驀然發現合身無力,整個人撲倒在地上:她內心大驚,勉強抬頭看向徐回:
“你……”
烏桐生立時自門後轉了出來,他本要耍動銀槍,但徐逵離徐回過於接近,他不敢妄動,他目光凌厲,道:“三小姐意欲為何?”
徐回左手攥刀指著烏桐生,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對著徐逵道:
“是束……是當歸給的。他說,你要不願母儀天下,這些藥丸能令你合身而退。你行事老是猶猶豫豫,對於喜歡的人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瞧,你連我倒的水有怪味都不設防,它日你成為皇後,李容治要廢後另立他人,他不必處心積慮就能害死你,甚至哪個與你親近的宮女要害你,你也會死,李容治若真喜歡你,豈會不知你行事作風?所以,我代你作主,讓你吃了這藥,一了百了,你千萬別跟徐直說這藥是誰制的,她回頭會軟禁當歸,直到查出這顆藥丸到底含有哪些成分才會罷手。”
“殿下駕到!”
四方館裡的人炸一開了。“大魏殿下來靈堂做什麼?”
徐逵下意識屏住呼息……不用屏息也像個死人了:
徐回喂給她提一顆假死藥,說是假死,不如說是,方便徐回走在陰間路上時,不讓陰兵察覺他們是活人的藥物。
服了,全身體溫遂降,心跳漸緩到幾乎停止,但意識很清晰。
少數人服用後,會產生身體無法動彈的現象——例如她。
徐直起床後,沉思片刻,只道:“這也好。回西玄,就說你急病而去,自此百了,再無徐逵此人。”
那也得稍稍問一下她的意見吧,徐逵孬過,被利用過,被罵過,被恥笑過,但,從未有過這麼被迫躺著動彈不得的窘狀。
“殿下……於禮不合啊!有人喊道。
此處是大魏的四方館,專供各國使節與商旅居住的地方。徐直,徐回正是暫居此處。徐回讓她吃了藥,她病懨懨一天後就‘斷氣’,她……餓了啊!
“徐學士,你來得真是湊巧啊。李容治啞道。
徐逵閉目,聽著他與徐直交談。
徐直答道:
“我本奉旨召她回國,不料她急病而逝,徐逵一生平順,臨死前有親人在旁送終,去時也沒有疼痛,也算老天給她最後的福氣。”
“……這就是她的平順麼?”他停半晌,才又道:“徐逵最後一面,本王還能看得到嗎?”
“棺木尚未封上,殿下想見自是見得。”
徐逵意識清明,卻有點想笑的沖動。正因閉眼,才聽得出人們對談所包含的感情啊,怎麼以前她都沒閉眼聽過李容治說話呢?
他語氣聽似激動沙啞,但實則噙著淡淡平靜以及些許惱怒,一點也沒有悲傷之感,哈哈,哈哈……她心裡狂笑著。
縱然他喜歡她,怕也是只有一點點吧。
她沒有想過他死不死的問題,但,若然有這麼一天,她想,她時時想到他心裡定會悲哀淒涼,只盼時光能倒流,只盼自己能分些壽命給他。
是啊,是啊,這就是他跟她之間的差別。徐回說沒錯,他親眼見她為頭兒付出性命,親眼見她在麗河為他寧願等死,像他那般精明的人,怎會看不穿她一頭栽下去的性子?怎會不知道她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那樣復雜的宮廷給害死?
明明徐回的藥,只能讓她肌膚上的體溫降低,怎麼她覺得五髒六腑跟著寒涼起來?
她離開……是不是比較好?就這麼假死,隱姓埋名,另尋他處生活。覓一處西玄與大魏的交接處……
她沒仔細聽他與徐直在說什麼,只覺溫暖的手指摸上她的臉頰。
其實,她很依戀他的溫暖。男人志在朝堂,女人如衣服,她不意外,只是,只是……她總是希望無窮,心死了一次又一次,還在那不如悔改。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徐直說道。
棺木旁的李容治動也不動,指腹來回撫著棺內她冰涼的青絲。她都有些不懂了,既然他沒有任何悲哀的意思,來馮吊兩眼就好,怎麼還不走?
忽然間,她覺得臉頰有熱氣,心裡正古怪著,兩片唇辨被吻上了。
徐逵呆住。
“殿下!”
他直起身,正要開口,忽地點點鮮血從他嘴裡噴薄而出。
徐逵心裡大驚,只覺滿面被噴上腥水,是……血?
“殿下!殿下!”靈堂上人心慌慌,足音雜亂。
她聽見他呼息不穩,接著,他厲聲大喝:
“從今天開始,西玄徐逵就是本王李容治的正妃。今日太子妃,明日就是大魏皇後,誰有這本事自本王眼下帶走太子妃,敢帶她的屍身離開大魏土地?”
徐逵心裡長聲歎息。她畢竟有了經驗,這血……
是假的啊。
一雞啼,她四肢微地回溫,開始能動彈了。
“拜托了……”她氣若游絲道。
有人上前移開沒有封緊的棺蓋。
她微微一笑:“多謝大公子。”她坐起,伸了個懶腰,看見徐回坐在一角閉目養神。“都累了吧。四方館外有禁衛軍?”
烏桐生點頭,一把扶她跨出棺木。
她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華麗的壽衣,哈哈一笑,再抬眼看著烏桐生時,柔聲道:
“大公子要回西玄,可趁此機會跟徐直走。我去托她,她馮徐家之力,定能讓你撤去奴籍,你就可大展心志,為西玄效忠。”
烏桐生淡聲道:
“當日我成乞丐時,無人望我一眼,唯有二小姐尚惦著烏桐生。既是如此,我烏何要為西玄賣命呢?”
“即使不賣命,在自己家鄉,總好過流浪異邦啊。”
“家鄉麼?”他嘴角極難得地一掀,“家鄉中除了二小姐外,誰伸出手過?若然能尋得其它溫暖之地,自當家鄉就是。”
徐逵聞言,心裡一跳。明明他在說著自身的寫照,她卻隱約覺得他在針對她的處境。
他與她的處境,曾有重疊過,她苦苦追念自己的家鄉,以為自己斷了根,就是天塌地搖,再也不是徐逵了,他卻可一手放掉那個背棄自己的家鄉……她不如啊。
她彎眼一笑,道:
“既然大公子已有盤算,徐逵就不勸慰了。”她走到靈堂前,看見西玄賞賜的一尺鳳凰袍正收妥在堂上,是徐直打算騙李容治她放葬時一塊要放入的。
她珍惜地撫措後,跪拜三禮,起身看見徐直正走進偏廳,她身後端著早飯的俾女一見她死而復活,個個驚恐尖叫跑了。
徐直看著她,淡聲道:“就算大魏禁衛軍圍著這裡,我也可以另想法子帶棺木走,你大可不必復活。”
徐逵坦率一笑:
“如果他來靈堂哭一哭就走,那也就算了,但他動用宮裡軍隊,定會分神在我這裡,此刻正是他要緊時,我怎好意思添亂。一尺鳳凰袍你帶走吧,徐逵無德無能,白收了賞賜後,日夜惶惶,總覺自身未對西玄有所貢獻,將來也不會有了。請你轉告殿下,從秦大永死後,我時時不安,當日如果再多點心神留意秦大永,就不會導致三皇子重傷憾事,徐逵無顏回西玄,甘願自我放逐,永不返西玄以責其罪。”
徐直不多作解釋,平靜道:
“好,你自己保重。”她越過徐逵的肩,看向白幔後的徐回。
徐回撇開頭,面色冷冷,眼眸垂下。
徐逵笑道:“我時時大魏不死,哀圖大師說得極准,我一世平順,也不必太講保重兩字。”語畢,她看看地上碎盤跟砸亂的小菜,歎息:“真是糟蹋了。”
心裡想透一些事,就餓得慌,徐逵步出靈堂廳門,往廚房走去。正好早起的使節跟商旅一見到她,個個嚇得轉身就跑。
“詐屍啦!”
“西玄的徐家人詐屍啦!”
“徐逵復活啦!”
“……”她摸摸已經回溫的臉頰,想起徐回替她上的白臉妝,一白遮三丑……她也懶得洗掉。她一路走著,四方館裡雞飛狗跳!人皆逃亡,讓她走不下去,但廚房還沒到啊!
“出了什麼事?開門!開門啊!要是趁機運走棺木,就全把你們抓起來!那扇館門不停地震動著。
徐逵看看空無一人的院子,只好自己上前去拉門栓。正在拉的時候,聽見外頭快馬停住,臨秀問道:
“怎麼了?”
“大人,裡頭在鬧事,好像有人在奔走。”
“奔走?莫不是在運棺吧?臨秀面色嚴厲,“還不快撞門……低調點撞門,別太驚動旁戶人家!”明明殿下此刻低調,卻遭了軍隊圍住四方館。
他聽聞此事,不必等老你詢問,直奔太子府,卻聽殿下淡淡說道:“徐家人來接徐逵的棺木。”
他聽得面色大變。才幾天,徐逵就死了?他不及見個詳細,就被殿下派來此處守著,不得令棺木運出。
“撞!”
徐逵連忙開門,叫道:“莫撞莫撞,這門我賠不起。”
眾皆傻眼。
臨秀嘴巴還停在那個“撞”字,看見她臉白白地走出來,指著她“你……你……詐……詐……”
徐逵略略一掃眼前禁衛軍,還真是滿山滿谷,讓她插翅也難飛。李容治此舉又是何苦呢?她微微一笑:
“是,我詐屍了。”
“你回來了。”長身玉立,猶如春陽的男子彎眼笑道,不見他有絲毫驚恐的神情,仿佛她剛自海產樓吃了一面歸來的平常。
“哎,我回來了。”她笑。“真是不好意思,教你太子府裡的人受驚了。”
“不礙事的。”他上前輕輕摟住她的身子。“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絲織衣衫輕蹭著她的頰面,產生溫溫涼涼的觸感。她猶豫一下,回報似的抱住他。
“殿下……承你鍾愛,徐逵對皇後之位……”
“這話暫且不擔。”他打斷她的話,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二姑娘可慢慢思量,你想想,若你為國母,我有行差踏錯時,你也可以扶我一把,讓當上如你如秦大永之事不再重演,讓大魏,西玄皇子不至落得我這般。”
她笑道:“殿下見找小倌就知道,我沒什麼志氣,只要自己男人過得去就好,也不必在千萬人之上,他只要全心合意在我身上,我掙活兒養他都成。”
抱著她的男子沉默半天,才柔聲笑道:
“我卻非成為千萬人之上的金龍不可,二姑娘可要早日改正想法才好。”語畢,他退後一步,與她交視。
她往日千般猶豫,召集盡成寧靜眉目,不展一溫度,琥珀色的瞳仁反映著他的身影,卻汪清淺淺昭示著未來路上沒有他的位子。
他心裡有一絲異常亂調。他深深直視著她,最後俯下頭,吻上她的檀口。
她嘴角微翹,並未拒絕。男女間情事他不想沉淪滅已,但也知道,歷過,自能分辨對方付出的情意。那日在西玄小倌館裡她對黃公子輕輕一吻,是將心裡的黃公子小心翼翼捧在掌心裡百般憐惜;前幾日在大魏小倌館裡,她對李容治是熱情如火的吻著,今天……她依舊熱情如火,卻少了些什麼。
思及此,他又吻吻她的眉心,將她輕摟在懷,尋思片刻,嘴裡笑道:
“二姑娘,眼下是關鍵時刻,要是再發生像四方館那般事,我會一世遺憾的,你搬來我太子府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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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19
[size=4] 第十一章
一個月後,太子府——
一陣冷風灌進,她猛然張開眼。
她翻身下床,配上長刀,心裡略不安。
窗外正是暗夜天,無月。
莫名地,她心一跳,感到太子府有些騷動,她推開門,見到圓形拱門外,火光不住閃耀,但沒有任何禁衛兵進入她所住的院裡。
她舉步輕盈,隱入黑暗避開軍兵,臨秀匆匆自書房出來,他著禁衛兵服……他是李容治身邊的人,絕非小兵小卒,她聽得臨秀吩咐人道:
“快去把衣服拿出來,多教幾個高手換了衣服,一塊入宮護著殿下。”
她略略遲疑,尾隨那人走進另一處,暗地去了一件小兵服迅速換上,再回到那間書房。她手肘輕推窗口,露出一小縫,往內看去,果然是李容治,另一名老人是錢老將軍,也就是臨秀的父親。
她見過一、二次,她記得這老人對她“死而復生”不以為然,更對李容治昭告她是太子妃的舉止十分不認同。對了,他府裡長女是大魏第一美人,畫像至今留在太子府裡。
那老人道:“殿下此番前去必要格外小心。這一年來看似風平浪靜,但難保不會在最後一刻鬧出事來。”
最後一刻?她怔住,是老皇帝不行了嗎?
李容治速速落筆,嘴裡應道:“父皇臨召兒臣,兒臣豈有不去見最後一面之理?宮裡本王已有布線,你不必擔心。”
“宮裡?得賢王手裡的兵馬已近京師,眼下該閉城門,封京師四條大道才是,與宮中何干?大魏宮中不動刀槍,殿下……”
徐達聽見廊上有腳步聲,她抬眼一看,正好對上龐先生詫異的目光,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匆匆步入書房。
“殿下。”
“這是密令與令牌,先生若見宮裡施煙,即可率本王名下兵馬入宮。”
“等等,殿下!”老人叫道:“這一步錯,全盤輸,您將主力放在宮門之外,萬一京師……”
徐達聽得他們交談,才知老皇帝今晚是熬不過了。這一年來,前任太子表面沒有動靜,但私下與已有領地的皇叔密切聯絡,其他皇子各有盤算,有的心知與皇位無緣,索性得了領地將手上部分軍權出去,一走了之;有的與前任太子同盟,就盼得此刻。
大魏皇子再怎麼爭位,也不會在宮裡動上刀槍,此時該防的是京師外的兵馬,這是氣呼呼的前任老將軍堅持的。他篤信前任太子失德也不會得了失心瘋,甘冒大魏先祖們不諱,敢在宮裡弒未來的主兒。
李容治想法顯然與他不同,她後又聽得臨先生提到一事——
“殿下是皇上親自冊立的太子,大皇子若真有謀位之嫌,必得對天下交代,臣疑他們會假立遺詔。”
“本王心裡有數。”李容治匆匆而出。
徐達混進尾隨的侍從,臨去前回頭一看,瞧見那老將軍拉住龐先生低聲說著:“老夫征戰數十年,自是清楚那些小娃子心裡是怎麼個謀位法,殿下天性聰穎,但毫無經驗……老夫跟著去就是……”
徐達不及細聽,見到李容治已翻身上馬,連忙追上去。
方才他走過的道上遺落個小東西,她趕緊拾起,是當日他送給她的蝙蝠佩飾。她先別走腰間,快步跟上,她挑馬上去的同時,又聽到他對一名隨從道:
“本王離去後,太子府只准出不准進,府裡若出了大事,就找龐先生,找不著就直接找徐二小姐,懂麼?”
她眨眨眼,她自認有寬廣的肩可以給愛人,但她想,她還沒有肩厚到可以頂下大魏太子府,李容治是有新機拖她下水,還是只能將最重要的後方托給真正信賴的人?
夜色如噴墨,將天地染黑,今晚沒有星月,全仗火把找地。駿馬行進極快,卻極有紀律,沒有發出半點聲量。
中途她肩臨秀騎著快馬加入,追上李容治低語:
“殿下,我眼皮直跳著,想想不妥,將事交給月明,我跟著殿下入宮吧。”
徐達摸摸自己的眼皮。說起來,從小到大她眼皮還沒跳過呢,她見過臨秀退到禁衛騎士間,看著他發現自己父親也混入時的瞠目結舌。
夜風冽冽,沒有多久,就來到宮門,交了令牌,快騎連過兩道宮門,將至第三道時,李容治忽地停馬了。
徐達聽說騎馬入宮,到第三道九重宮門前必下馬而入,她本也要下馬,但胯下駿馬有些騷動不安。
李容治連下馬的動作也沒有。
“殿下?”主未下馬,尾隨的禁衛騎兵連動也沒動。
“放煙火。”李容治平靜道:“把刀給本王。”
徐達暗叫不妙,往錢林秀的父親瞟去,只見那老人在火光下面色發白。
煙火瞬間飛升,短暫的照亮夜空,順道將九重宮門後密密麻麻的人影照個隱約。
緊跟著,九重宮門後一把把火炬亮起,如日陽初升,頓時亮光滿地。
不是錯眼。
宮門後是個個持刀的士兵。
“皇兄,父皇已經歸天了麼?”李容治淡聲問著。
九重宮門後,穿著戰袍為首的皇室子孫笑道:
“殿下在說笑,父皇正等著你去見他最後一面呢。”
“既然父皇尚未歸天,你在宮門之後領著這些人是想干什麼?”
“父皇老了,他昏庸,不知你底細,錯冊立你為東宮太子。兒臣不願他老人家在身後在大魏史書上留下臭名,自然得為他清除這唯一的污點。”
“我底細?”李容治微笑。“在父皇病重時,你做這些逆天之事,以為不會流傳後世麼?”
“逆天?李容治!你覬覦金龍皇位有多久了?你陷害我失德!毀我名聲、奪我的皇位!該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以為我會竄改遺詔,在父皇身邊安置許多人,但,我何須竄改遺詔,我是天命所歸啊!
“天命所歸?”李容治略略挑眉,語氣平和,卻隱約帶著些許不以為然。
徐達知道他在拖延時間等自己名下的兵馬,但……她苦笑,又看了錢臨秀的父親一眼。
這老人家不敢說,她也不能說。
一說了,士氣一減,必死無疑。
李容治等了這麼久的皇位……謀了這麼久的皇位……在西玄忍氣吞聲,只為在此刻登上皇位啊!
“……父皇昏庸時冊立的太子又如何?他老人家不過是大魏歷代皇帝裡的一名,比得上順應天命的開過金刀麼?金刀在此!李容治,你在大魏史書上將只是個謀位的皇子罷了!”
金刀被三名大魏壯漢扛了出來,李容治眼皮一顫,認出了這把金刀絕非假造,更令他心裡暗歎的是尾隨在後一名約九尺身量的壯漢,此人皮膚黝黑,正是北塘附近姚國裡的百姓。北塘常買該國男子為奴,又稱姚九尺或以姚奴相稱,大魏因地處遙遠,至今尚未有姚奴出現。
此奴肩寬背厚,饑餓時尚可一力抬起兩名大魏士兵,何況飽腹時?李容治見此奴輕松持起開過金刀,金刀一揮,竟生起強風來。
金刀殺皇室子孫,免罪。
他閉目片刻,再張開那雙無波墨眸時,微笑到:
“皇兄是要掃去眼前的阻礙了?”
“我是為大魏著想,為父皇著想啊!他看不清試試,我只好背著弒殺太子之名讓他明白他錯誤所在。”
李容治仰頭哈哈一笑,頭也不回道:
“我李容治再次起誓,這是最後一次。李容治登上皇位後,大魏皇室絕不再叫無辜將是為皇位之爭而死!眾軍聽令,大皇子失德在前,欲弒太子在後,開國金刀被竊,此番我們戰敗,大魏國運垂矣。”一頓,他深吸口氣,意思悲痛道:“援軍將至,若然有人可取得大皇子項上人頭,李容治必允他一個心願!”
剎那間,他身後將是皆稱是,氣勢如虹,己寡他多,兩方交會,一時之間竟呈現不敗之相。
徐達抽起長刀,策馬上前殺人去。
自從殺了第一個人後,她發現殺人時什麼都不要想,才有余力避開來人刀劍。她想苦笑啊,她以前老覺得自己無能,為無法加入西玄權力中心而遺憾,現在她卻為了想得到大魏權力的李容治在這裡殺人。
原來徐直、徐回也不好過啊,如果她的前十九年不曾殺人是為集中在這兩年,那麼她就一次殺盡,以後絕不再動刀劍。
還來世歡喜呢!她來世做牛做馬都不夠償還這些人命!
大魏皇室禁衛軍不弱,見機砍了胯下馬腿,讓李容治這方人盡皆落馬。她趁著馬匹傾跌時翻身下馬,揮刀砍過迎面而來的敵人。
她始終不離李容治附近,當她一見李容治落馬時,她彎身避開刀鋒,橫臂抵著刀面硬擋了砍向李容治右肩的大刀。
李容治心知身邊有人代他擋了右側一刀,但他沒有回頭,聽得一聲“殿下”,他心跳遽漏回頭一看---
徐達!
她微微一笑,在他耳邊將援軍不會來的原因低聲說出。
清俊的面容順時凝住,他迅速回復,低聲:“別傳出去。”
“自然。”
他下意識與她靠背相互支援,揮刀的同時,他尋思著,咬咬牙,眼裡抹過不捨,狠絕緊跟在後,他輕聲道:“徐達,滅光。”那語氣隱隱帶著冷意。
她一怔,滅光?那不是……
她回頭,正好對上他的眸光,
“你,看得見麼?”
“……看得見。”
“好。”他當機立斷,推了她一把,揮刀擋住砍向她的刀影。他不再看她,道:“我攔著,你去滅。”
他的意思是,他是眾人注目置之死地的對象,唯有她可以去將所有火光滅掉。
忽然間,有人與李容治同步思想,九重宮門後一方火炬滅了,但火炬無數,定要有人相助,徐達深吸口氣,朝他笑道:
“養兵千日,用在此刻,我既是一世平安,自能保你全身而退!殿下放心,徐達必不負使命!”她轉身即走。
“徐達!”
她回頭看向他。
“狠心點!”他厲聲道。
她笑了。
“徐達!”他又叫住她。
她微的揚眉。
李容治深深看她一眼,張口欲言,最後做了個口形。
她微笑滿面,沒再回應,遁入敵軍之中。
你保重。
不是你留下命來,而是你保重。此次要逃出生天是難了,他周身一直有人護著,但她可不同……沒有援軍,能撐多久呢?入宮能帶的人本就不多,此刻九重宮門內外成了殺戮戰場,卻沒有其他禁衛軍隊出現,甚至宮人一個也不見,可見早就被妥善安排好了。
論動武,她遠遠不如徐回,成為徐家之恥,但那不表示她武力差到極點。如果徐家是神,她的程度只比普通人好一點,所以,她竟出乎意料苟活到滅掉最後一把大火炬。
宮門內外,頓時陷入黑暗之中。
大魏大皇子叫著點火。陸續有人點起火來,但不如預先准備好的巨大火炬,只能隱隱約約照著部分的小角落,緊跟著又被滅,就這樣點點滅滅。
戰場上有人喊著自己人別殺,又有人喊著不管是誰都殺!
她這方,不見五指,只覺周遭有人一直在砍殺。
她呼吸微地急促,攢刀的手心滲汗了,她完全看不見任何人影,遲遲不敢出刀。
她看不見。
黑暗裡,她看不見。
李容治豈會不知?豈會不知?在西玄小倌館裡,正因她看不見,才沒認出他的身分來。
你保重。
他不說你留下命來,因為在黑暗中,她看不見,怎可能留下命來?
他深知她猶豫心軟的個性,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她怎敢出刀?怎敢出刀!
她本以為她會狂笑出聲,但她意外地平靜。
是啊,她很平靜,這是她所選擇的路,為他賣命,不就是她一直在說的?送他上皇位後,她一走了之,但其實,她對前程茫然……那,在這裡結束,不也很好?
有人感覺到她這方有人,迎面就是一刀。她直覺舉刀格擋,要回刀砍下去,剎那遲疑了一會兒。
這是誰?
大皇子的人?
還是李容治的人?
若是李容治的人,不就是自己人?她已經殺了許多人,但,連自己人都殺,她真真沒救了。
就這麼一遲疑,她聽得對方大喝一聲,再次揮刀過來。
她長刀停在半空中。
“二小姐!”有人扣住她手臂,拖她連退數步,接著,一槍格開來刀,直將來人斃命。
“大公子!”烏桐生怎麼來了?
烏桐生語氣隱有怒意,“二小姐既來滅光,便打著趁亂一搏之心,敵眾我寡,此是唯一辦法,為何你臨時退卻?”
“……我……下不來手啊。”她苦笑。
他一怔,低語:“是大魏太子的主意麼?”
“援軍不會來了。”她以極低的聲量說道。
烏桐生面色一變,直覺看向身邊的西玄徐家人。她面色淡淡,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就是無奈些。
與許再給她點時間,她就會說服自己出刀,但她要再細想下去,就得下地府想了,他快速說道:
“另頭火炬是我滅的,我本意並非全滅,想來李容治肯狠心顧全大局,二小姐,我見你扮作禁衛騎兵隨他來,我便尾隨跟上,黑暗視物在我不是難事,我拼了這條命護你就是。”
“怎麼可以……”
“自相殘殺,削弱敵方武力是他一計,可姚奴是個巨大的障礙,他一刀揮舞,周邊皆亡,到最後,我們都會死在他手上,但無論如何,我必要報答二小姐當日相救之恩,不讓你死在我之前。”
徐達深吸口氣,道:“我怎能一時心軟,教大公子分神顧我?”她看向戰場微弱火光處,隱有金刀光芒,每次金光閃爍,就聽見數人慘叫。
她緊緊握著長刀,盯著那頭,道:“我要試試,替李容治除去最可怕的障礙。”或許他還有一線生機。
烏桐生看她一眼。“好。我就在你身後,你不必顧我,我自可避開。”
她應一聲,又是深吸口氣,只當來世欠債還人了。她揮刀奔進戰場,幾滴血珠濺到她的面上,此時此刻李容治在想什麼呢?
在想該如何脫身?
還是在想……徐達可有生機?
只要在今晚,他想過一回,她就心滿意足了。
金刀揮向她時,她以長刀格擋,但長德刀竟然斷成兩截,她虎口劇痛,整個人被震飛出去。
烏桐生立時托住她的腰身,讓她減少沖力滾去一圈,同時他舞動銀槍掃過砍向她的刀劍,他自身毫無防備,挨了一刀,徐達翻過後,順勢踢過私人的刀柄,雙刀砍向烏桐生身後的敵人。
烏桐生見她能持雙刀,道:“我引金刀,你砍下盤。”
“好!”徐達以姚奴下盤為目標,數次擊去,烏桐生雖引金刀,但外力時時介入,逼得烏桐生不得不分心,以致刀風連連迎向她幾次。
她以雙刀相接,緩沖金刀之力,但刀身仍是受到震蕩,她又見有人直擊金刀,光影間竟是臨秀面貌。
“喂!”她大叫。
“我非殺了你不可!”臨秀咬牙切齒。
“等——”
她來不及追上金刀速度,一道血泉自他身上噴出,隨即他彈出光影之外。
她朝他的方向奔去撲前。“喂!喂!還活著麼?”
“……二小姐?”
這聲音氣若游絲啊!她紅了雙眼,才摸上他胸前衣襟就感到一股濕意,血淋淋的……
“是我徐達!”
“你還活著啊……你要替我們報仇啊……這把金刀快殺盡我們所有人了……不是開國金刀麼?怎麼連自己人都殺……”
“你暫且別說話……”
“你記得跟我爹說,別逼殿下了……讓殿下找個喜歡的姑娘吧……他在西玄的日子我看著眼裡,他對人人都好……但從未喜歡過任何一個人……只怕連皇位也稱不上喜歡的……眼下你也是活不了了,殿下必定暗自傷心……”
“喂,你別前後矛盾了。我要活不了,如何轉告你父親?”
“……我叫臨秀,錢臨秀!”他忽的撐起,用盡所有力量抓著她的衣袖,咬牙聲道:“一定要救出殿下!他才是大魏皇帝!他才是!”
“二小姐!”烏桐生厲聲叫道。
黑暗裡的李容治身形一顫,回頭看向遠方的發聲處,她還……活著嗎?
臨秀失了力量,雙眼一閉倒了下去。徐達反身奔回,虧得烏大少牽制姚奴,讓金刀不再一句傷了許多人,但他聲音帶虛,顯然也受了重傷。
趁著姚奴全力對付烏桐生時,她彎身滑過姚奴身邊,雙刀迎向他的赤足。
姚國人皮厚肉粗,初時雙刀如砍在硬木上,接著,她一施力,鮮血盡噴她的眼珠。
巨人倒地,金刀甩向空中,烏桐生本要接住,但金刀足有千金之重,他力不從心,只能及時以長槍挑開。
他轉頭一看金刀飛落之地,驚得大喊:
“二小姐,讓開!”
此時,徐達雙眼俱是鮮血,看不清眼前事物,只知有物擊向她。
她棄了雙刀,抹去血淚,終於看清是金刀,她避之不及,雙手承接。
重若磐石。
她只來得及攢住刀柄,刀刃直砍入地面,起了陣陣火光,最後煞住在她的靴前。
烏桐生愣住了。就差那麼一點,她整個人就要被刀鋒劈成兩半。
驀然間,他想起袁圖的話。
她一世平順。
“啊啊啊——”徐達大喝,竟憑雙手之力舉起了金刀,她大叫:“大魏開國金刀在徐達手上,順應天命的是李容治,還不住手!”
近日徐達之名在京師流傳,全是從死人棺木裡爬出的事跡,因此她大名一報,有幾名軍兵居然停手。
李容治心思運轉極快,喝道:“今日之事,全由大皇子李既年一人所為,他名下所有將士迫於無奈相從,本王既往不咎!立即放下刀,趁夜回所屬兵營,本王不曾看見你們真貌,自不會定罪!”
戰場上交刃的兵器顯然緩了下來。
大皇子面色驚懼,立時跟著大吼道:“開國金刀在西玄人手裡!此女人有鬼神入體復活,它日必能一一揪出各位!唯有取回金刀,殺了這個假冒真命天子的李容治,大魏才有生機,諸位,若然今日擒下李容治,明日本王登基時,活人封王,死者追封!萬不叫你們委屈!”
不知道是誰的一聲慘叫,激起了眾人狂性,霎那間,戰局再起。
徐達心知今日是要大開殺戒了。方才砍下姚奴雙足,如砍在巨木上,要是一刀砍下便斷就算了,但那一刀她砍得好久,久到她心裡起顫,直盼是在做夢了!
此時什麼也不要再想了,她咬著牙,雙手舉起這把血腥金刀,奔入黑暗中不再分敵我,舉刀就揮——
“啊啊啊——”淚水湧出,狂流不止。
大魏清晨的寒風凌凌,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拂著她面頰好刺痛。
第一道天光漸起時,仿佛有人自遠處喊道:
“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那聲音好遠,像從天際傳來。
她躺在地上,失神地望著藍天上的白雲,無數的步伐震得地面微顫……軍隊來了?
她想起來了,這聲音的主人是個老太監,當年曾受李容治母妃點滴之恩,後來跟在老皇帝身邊……李容治一直沒忘這個太監,原裝遠在西玄時仍不時與這名太監聯系,這是李容治說的。他總有意無意讓她融入大魏皇室、朝廷。
“皇帝遺詔,還不跪下聽旨?”那太監大喊:“皇子李既年違逆人倫,逆天而行,竟軟禁……”
她聽不清楚,只知在訴說大皇子的罪行。一個人的罪,有這麼長麼?那還要不要有下輩子啊?天上的雲很潔淨啊,半絲塵垢也沾不得……她呢?
“……太子李容治即刻登基……”
終於登基了嗎?她松了口氣。總算,總算到……她閉上眸。
“殿下?”老太監順著李容治的目光,看向一名穿著禁衛服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拼命翻著所有人的屍體。屍體有什麼好凡的?如今九重宮門染滿上百人血腥,就連太子殿下一身衣衫也全是斑斑血跡,能撐到此刻,已是奇跡了。
“……是,臣遵旨。”李容治回過神,上前接過遺詔。
那聲音,怎麼一點喜意也沒有?也是,在此時此刻露出喜色,那真是不妥啊,她還以為他會至少先找一下她,找一下為他賣命的徐達,哪怕是屍體……她不求太多,只要他肯為她的逝去落落淚,她就滿足了,可惜……
果然先喜歡的就輸了,她一直是輸家,從來沒有變過……
“老臣請罪啊!如果不是老夫自仗殿下年輕,逼龐先生拿著殿下令牌封鎖京師,援軍不會如此晚到……”
李容治又看向那不住翻屍的男人,苦笑扶起他。“這實非你之罪……”
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她一直在等,但,他連問她一句的念頭都沒有。她心裡歎息,她就是個不知死心的傻子,一次又一次,她總是在希望與破滅中來回重復著。
忽然間,有人喊道:
“二小姐!”
李容治的動作停住,略略僵硬地往烏桐生的背影看去。
徐達慢慢張開眼,滿臉是血的男人進入她的視野裡——
原來,找到她的是烏桐生。
原來,想找她的只有烏桐生。
“哎,大公子……”
烏桐生見她意識尚清,急連拉開壓在她身上的屍體。
寒風刺骨,凍得她都有些僵直了。
四周盡是死寂。
烏桐生盯著壓在她腿上的斷肢殘骸,遲遲不敢動手。她笑道:
“我沒事,我沒教人砍斷腿,也沒教人砍斷手,我只是……殺得累了,踢到屍體倒地,昏了一陣而已。”
烏桐生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撥開那些斷肢,一把扶起她來。
她渾身僵著硬著,四肢施展不開來,行動起來還跟個僵屍沒兩樣,她淡淡笑道:“我一點疼痛都沒有,許是沒傷吧,全仗大公子護我。”
“不,不全然是我……”到最後,他也殺紅眼了。他想說她福大命大,但對西玄人來說福大命大是個屁,這對她來說反而是侮辱。
徐達深吸口氣,鼻間的血腥只能令她聞到腥味,她看著四周,果然滿地屍首,活著的不出十人,都是重傷在地的。
錢臨秀的父親跪在地上,他身邊是臨風而立的李容治,全紅衣袍被寒風吹得鼓脹,被血染得濕透的墨黑長發略略揚著,卻一點也不狼狽……
她有點恍惚地對上他專注凝視她的眸瞳,下意識避了開去,她再看向那名傻眼的老太監,以及他身後的軍隊。
“殺太久了,我腦袋都有點鈍了……讓我想一下……”她喃喃道,垂目看見自己左手死揪不放的人頭。
她想起來了,金刀最後終於砍了李既年的人頭,但她踢到其他屍體,就這麼昏了過去。
砍人頭,多可怕啊!
最可怕的是,當下她發狠砍去,心裡居然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她試了兩次,手指僵得放不開,最後還是烏桐生看穿她的心思,自她手上扯過人頭拋出去。
她彎身雙手扛起金刀,往李容治走去。
刀刃上的冶艷血花奔流,沿著她走過的足跡滴出一道血路來。
她朝李容治輕輕一笑,把金刀捧到他面前,“殿下……不,是陛下了。陛下,昨晚我借這把刀殺了許多人,也許連你的親信都殺了。”
他靜靜看著她,輕聲道:
“我不得不如此做。”
她笑道:“我知道。”
“你……”
“嗯……”
“……真沒受傷麼?”那聲音有點輕啞了。
她想了下,道:“應該沒有吧,我膽小,揮刀或許不如旁人快,逃命時卻是快了些,陛下,開國金刀呢。”她拿得有點重了。
李容治不語,只伸出左手略略稱了下刀柄重量。
她注意到他不止左手臂皮開肉綻,就連一身血紅衣衫也不全然是他人的血。但,能活下來就夠了,是不?
他笑顏裡有些悲涼,道:
“這金刀,連我也拿不起。徐達,大魏金刀千金之重,也只有姚國人那般厚實壯漢方能拿得動。你代我拿著吧。”他微微垂目,不再看她,低聲道:“把金刀高舉。”
那語氣淡漠,卻有點對她不起的自私意味,舉刀有何難?徐達一時沒有細想,用盡力量高舉開國金刀。
“二小姐……”烏桐生知她此時腦袋渾沌,才要先指點她一下,就聽見九重宮門內外士兵盡皆伏地而跪。
“陛下萬歲萬萬歲,陛下萬歲萬萬歲——”
層層疊疊的呼喊如澎湃浪濤,團圍著他倆蜂擁來。
徐達略略驚訝,隨即了悟。開國金刀難見,如見出現在李容治手上——雖然是她代拿的,但,這樣的跪拜大禮不意外。
她是西玄人,不跪應是免罪的吧,她看向李容治。
他朝她輕輕一笑,極是柔軟的一個笑容。
……一個慶幸她活下來的微笑。
他伸出手,握住她高舉的手腕,看似替她分擔金刀重量,但她總覺他扣得太緊,簡直是力道過當,存心想折了她的手臂。
尤其,他手溫冰涼,不知是不是太冷,他手指竟不住地輕顫,如攀浮木般緊緊握著她腕間不放。
一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搞清楚狀況,大魏歷代皇帝或皇子沒有一個拿得起這把刀,但,若然一朝有大魏人舉起神將金刀,必能重現大魏開國盛世之風采。
而她,日前大魏陛下曾口頭封為大魏皇後,她當然已經是大魏人了。
以及——
大魏後期後妃雖皆稱娘娘,但在早年則與大魏皇帝並稱陛下。
方才士兵連喊兩次,是因為,他們跪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大魏陛下——簡稱陛下。
另一個,是大魏皇後陛下——也簡稱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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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21
[size=4] 第十二章
一個月後--
細雨濛濛,宅前的那名男子長身玉立,風神秀雅,頭戴玉冠,身著暗紫絲綢魏服,罩著狐毛鑲邊的朱紅披風,袍襬繡著紅線蝙蝠,意同洪福之意。
黃昏的橘光映得他膚色如晶瑩白玉,乍看之下,濛濛雨景裡搭著這麼個俊人兒,簡直跟她在大魏字畫鋪裡見到的絕色美人圖沒兩樣。
徐達有些傻眼,心裡掠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此次赴約打算利用男色,對她先下手為強了。接著,她又失笑,什麼先下手為強,他下手快得過她嗎?
是她不好,這兩年火裡來火裡去,心眼漸漸增多,這老是算計的心態一時還是改不了。
她瞇起有點模糊的目力掃過小巷,沒有他身邊的侍衛,正合她意。既然他提前赴約,那、那...她心裡一陣蕩蕩悠悠,想到前兩天她在大魏看的一出戲,裡頭小角兒有一句她頗感認同的肺腑之言--
得不了你的心,得了你的身,將來老了回味也好。
當然,大魏的戲古板了些,最後這小角沒得逞,但,不表示她下場相同。這次再不成,她立下惡誓,來世必要跟溫於意一樣,嫁個百八十個相公,以彌補這一世連個回味的機會都沒有。
她快步上前,笑道:“陛下,我沒料到你會早來,眼下還是大魏新年,你日理萬機,我真是...”
一雙黑眸轉來,先是戀戀落在她面上,接著,他往下看,噙笑的秀雅面容微的一怔。
徐達明白他的詫異。今日她換上大魏女裝,上身白絹護領,闊袖狹袖口,外頭套著及腰桃紅短比甲,下身是暗色襦裙,再在裙外著一較短的三色牡丹裙。
她思量一會兒,面容演出不好意思狀。笑道:“陛下來得巧,今天我才第一次穿呢,原想你過幾天赴約,我也習慣這樣的穿著再穿給陛下看,哈哈,我若有什麼不妥之處,陛下莫笑。”
“...穿給我看?”他揚眉。
她憋憋氣,試著讓臉紅一紅,她不知有沒有成功,但她看見李容治朝她探來,她還真心跳一下。
李容治掌心輕觸她冰涼的頰面,柔聲道:“你一定是在路上走了許久吧?怎麼沒帶傘呢?”語畢,他笑著脫下連帽披風,改披在她身上,順道替她兜起帽子。
她嘴巴掀了掀,最後還是選擇“欣然受之”,匆匆抱著酒罈推門而入。“陛下請跟我來。”
“四下無人,二姑娘可叫我容治。”
她含糊應了一聲,笑道:“陛下,還在年節呢,聽說大魏宮宴足有十幾天之久,你怎有空今日來?”
“新皇剛登基,百事待理,夜裡宮宴暫停幾回。趁此,你信邀約,無論如何我定要來,此刻至明日四更我都空了下來。”他隨她走在短廊上,不動聲色打量她新租的宅子。
這一地段,不算極好,如過節慶吵得不能安眠,多是託租給短期商旅或者偶爾來往的百姓。
他深深看著她的背影,眼瞳抹過一絲豁出去的狠辣。
她將屋子門打開,頭也不回地走上屋中樓,道:“陛下,此處精小,沒有廳,類似客棧,我只承租一房,但目前其它房無人,還請陛下將就些。”
他柔聲道:“我一點也不介意。”
她來到自己的三號房,一進去,迅速將桌上的書冊收起,李容治眼力極好,看見那冊上是大魏偏沿海的游歷地點。
“陛下,請坐。”
徐達笑咪咪地解下披風,取過酒罈倒酒,指尖還有點顫抖呢,她偷覷他一眼,見他注意力在她一身女衫上,不由得暗松口氣。
鎮定點鎮定點,沒什麼好罪惡感。她有時雖是無恥一把,但絕不會對心愛的男人搞下藥,她只想酒醉好談事。他對自己克制力極佳,因而微醺即止,但,正因平日微醉止量,一旦灌酒,他一定容易喝醉,到時腦袋渾沌,要允事就方便許多了。
自李容治登上皇位後,只有一次匆匆回太子府,那時她剛從鐵匠鋪裡訂了一把西玄長刀,回去時本想見他一面,不料竊聽到他與錢臨秀的父親談話,言談中她聽到關鍵字語--
大魏後妃的清白是很貴重,需要層層檢驗的。
換句話說,在大婚那天晚上,在宮裡那張床上,在皇帝的身下,一定要是後妃的初次。
亂雷簡直是劈在她頭頂。對啊,她怎麼健忘了,西玄老皇帝的三宮六院哪位嬪妃不是這樣經歷過的?
當下,她隱約有個模糊念頭,直到那戲裡一句:得不了你的心,得了你的身子,將來回味也好。
轟隆隆地,她的天靈蓋被擊中了。
是啊,在將來乏味的人生可以慢慢回味著。
眼前這大魏陛下口頭對外說她將是他的皇後,但他也不是沒了她就會死人。她相信依他能力,大魏有很好的未來,依他的深謀算計,她走後他必會再擇後妃--除非愛得太深,否則這世上是沒有頂替不了的人。
所以--
她掃過銅鏡,鏡裡的自己應是美人吧?美人是很容易被取代的,她放心了。
“陛下,可還記得當日在九重宮門前你所承諾,若是有誰能取了大皇子的項上人頭,你必允此人一個心願?”
李容治深深注視,微地點頭。“我確實說過此話。”
她笑開懷。“那先喝酒吧!自陛下入宮後,想是經歷幾番宮廷慶宴,對這小家子氣的慶賀不怎麼看入眼,但,這是徐達一番心意。這快兩年的日子,徐達日日夜夜盼殿下成陛下,如今終於盼成,真是心中寬慰不已。”她舉杯。
李容治笑道:“宮廷慶宴不過是例事,賀過便罷。二姑娘真心為我擺設一場,容治這才是真正打從心底歡喜。”語畢,當著徐達的面,如玉長指扣住酒杯,輕輕與她相擊,一飲而盡。
撲通撲通,她目不轉睛看著他舉杯喝下。
她暗自舔舔嘴,再替他斟上一杯,道:“既然如此,徐達再敬陛下一杯,恭祝陛下開啟大魏盛世。”
一杯,一杯,再一杯....
一罈,一罈,再一罈....
空了三罈,極好,極好啊!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新月初現,她換上燭台,繼續干杯。她聽得他漫不經心問道:“先前你上哪了?”
“上四方館去。”她笑:“四方館有許多商旅,可以講述各地風俗民情。”略略遲疑,見他俊朗神態已有誘人的醺意,想是意志容易動搖了。
她主動拉過凳子,靠近他些,自腰間取出一折紙。道:“徐直差商旅送信來。”
他揚眉,慢慢接過。她見他打開紙時,那晶瑩的白玉手掌微紅,真是喝多了....她好心動好心動哪!
如果此次再不成,她徐達一生就直接稱“失敗者徐達”吧。
她見他不答話,以為他正極力整頓渾噩思緒,遂道:“信上說,她聽聞九重宮門之變,讓大魏誤以為我這無能徐達是大魏神話神將之後,若真嫁給陛下,實是徐家之恥,要我速速回西玄去。”九重宮門之變極為隱匿,李容治登基後為護皇室名聲,下口諭要史官六十年後方得實記在冊,但,當日軍隊看見了,四國探子無所不在,又怎會不知詳情呢?
李容治應了一聲。
她頓時大膽起來,再靠近他些,假裝一塊與他同看信。
她笑:“這確實是徐直字跡,卻不是徐直心意,這都是反話,興許是西玄二皇子的命令。那商旅帶著幾名侍從,一見那些侍從也知是西玄南軍裡挑選出來的,那樣的體格才是南軍所有,想來,是打算沒法誘我回去,就要強押我走了。”
“...那,二姑娘做何打算呢?我可以將你護在我身後,教他永遠沒法得去你。還是...”他柔聲問。“你還在怪我麼?可願給我贖罪的機會?”
她看著他醉人的明眸,避而不答,微微側過頭吻上他的唇瓣。她淺淺吻著,很快抽離,笑道:“從方才起,我就一直想著,為什麼陛下喝起酒來,這酒感覺成了瓊漿玉液的仙酒,看起來如此好喝呢?”
他沒答話,就是這麼望著她。
她深吸口氣,自腰間取出同心結,塞進他的掌心裡。
“陛下,我忽然想將這同心結送給你了。”
他目光移向掌心裡的同心結,輕聲答道:“這東西要有人重視,它才有意義。二姑娘若是重視它,那麼,它到我手上,我必是心喜不已。”
“我自然是重視它的。”
“這可是證明你我將有夫妻緣分?”
她再次避而不答,輕輕握緊他的雙手,讓同心結在兩人掌中,她再傾前些,幾乎與他鼻息交錯。她低聲道:“陛下,此生我只要你。”
“陛下,就算你傷了我千百次,我心裡還是只有你。”
“陛下,大魏的民情裡,有一樣我覺得特別有趣的地方,男歡女愛,僅僅只要一夜,就是夫妻了。”
“陛下,當真願意跟微不足道的徐達做夫妻嗎?”
“陛下,你可還記得你在九重宮門允的諾言?徐達但盼今晚先與你同作交頸鴛鴦,共享夫妻之樂。”
她環住他的頸子,再次吻上他溫溫涼涼的唇瓣。她火力全開,就盼他先被她曖昧不清的言語迷惑,再受情欲刺激...然後就...意志不堅,翻滾在床。
夫妻夫妻,一夜夫妻也是夫妻,大魏民情真奇異,若是不喜歡了,幾夜都不算數。
當她發現他開始回應時,欣喜若狂啊,這正證明他的克制力有缺口,證明他已半醉,證明他醉到已經忘了他這位陛下大婚是要驗清白的...也或者,他沒忘,只是被情欲沖昏了頭,先交頸再說。
不管如何,她都成功了!
她想進一步拉他上床,她卻發現他將她抱了起來。她眨眨迷濛美目,面色有些古怪。
“嗯?”
“...我被人這樣抱著,還是第一次...”其實她想說,她有點意外他竟抱得起她。她以為大魏男人都是沒什麼力量的竹子。
他輕淺一笑,放她上床。床身極大,她是先看中床,才承租這房的,當她要滾回中間時,他笑道:“稍等。”
...稍等?她微地疑惑,見他自袖中取出白絹鋪在床上一角,她心裡起疑,還來不及問,就見他上床,恰恰壓住那白絹,又摟她入懷吻了上來。
她很快拋去對他充滿潔癖動作的疑問,非常熱情地回應,她十指勤奮地撩掀他的衣衫,摸上他滾熱的胸膛,暗自驚異。
這人...看似瘦了,但其實還是很結實啊。原來大魏的男裝會讓人錯覺,外如竹子,裡頭其實健壯光滑,這線條很銷魂啊...
李容治忽地翻身壓住她時,她還沉浸在探索他肉體的樂趣裡,是以沒有察覺彼此交換了位子。
當她不經意往牆上看去時,發現兩具交纏的人影,人影很好分,那男子的身子自是李容治,躺著的長腿女人是她...她黑臉燒得厲害,接著發現這是男上女下,大大的不對啊!
該是她主歡啊!
“嗯?徐達,你還沒熱起來麼?竟能分神看它處?”
“...陛下,唔...可能有點冷吧....”她見他要跟著往牆上看去,連忙摟下他頸子狂親。
那樣曖昧的交纏影子還是不要讓他看見吧。他是陛下,第一次要強壓上頭也是無可厚非,她有讓賢美德,反正還有大半夜...
溫熱的肌膚相親,令她心頭跳跳,她發現自己甚為喜歡這樣的肢體碰觸,甚至已經開始遺憾美好的經歷只有一夜。
他雙臂撐在她的兩側,彼此墨發交錯,他凝望良久,眼瞳微地迷離,俯身在她耳垂至頸間不住地種下淺淺小小,還不至燙到人失控的火花。
他每每吻著時,她柔軟的肌膚總是微微戰慄著,似是既感陌生又十分喜歡,眼底染滿歡愉、大膽,未見一絲大魏女子的含羞,他在她耳邊沙啞低喃:“徐達,你曾說你老是分不清我在說真心話還是虛心以待...要怎麼做,你才能信了我呢?”
“....”她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徐達?”
“....我若閉上眼,總能聽出幾句真假...陛下,這心靈跟肉欲要混在一塊,多半兩頭不能盡興...是不是先處理眼前要緊事務,再探討真話假話呢...”
忽地,她火熱的身子涼了涼,她還來不及錯愕,那長身又輕輕壓了下來,接著,她的眼上蒙了布。
“....”李容治,你也太猛了點吧!這是否證明,平日太克制的人一放縱,還真的會花樣百出,但...她也不弱,完全能配合這種猛烈的床第之樂。
“...這樣好嗎?”
那沙啞的話,尾隨著熱吻,串串落在她開始敏感的身子上。“...極好...極好...猛得恰到好處...”
“徐達,我...非要坐上這位子不可...”
她微地一怔,這話...
“徐達,九重宮門前,我退無可退,再來一次,我仍會叫你滅光。”那語氣有些悲涼。
“....”
“徐達,若然我是尋常人,或是閒賦皇子,斷然不教你為我犧牲....”
“....”
“徐達,我入西玄宮中,得西皇皇帝口諭,冒險帶你走...固然是想利用你,但你若非徐達,我萬萬不會冒此風險。”
“....”
“徐達,這一世,我只能將你排在天下之後....”
“....”
“徐達...我心裡是有你的...我只信你的...”
火熱的接觸令得徐達的身子如火燒著疼著,但他斷斷續續的低語,卻是異樣清晰透入她的心頭。
真的,真的,他說的全是真的。那語氣有著無情、懊惱,還有痛意...他也會痛麼?跟她說真心話又有什麼用呢?她...她.
...
她嘴緊緊抿著,不接任何腔。他也不再說話,讓她暗松口氣,今晚就保持情欲上的溝通就夠了....
他不住吻著她的嘴角,忽地握住她不安分的雙手,接著,突如其來的不適,令她悶哼一聲,本能想踹開眼前人。
“徐達?”那聲音極為低沉。
“...這...真是...令人...無比...”她斟酌言詞,最後沙啞道:“無比快活啊...”她言不由衷。如今多慶幸是蒙了眼,不然好肯定瞪凸了眼。她本想再拍拍馬屁,接句“陛下果然了得”、“陛下不同凡響”之類,但想來她不是弄臣料子,實在無法說出違心之論。
“徐達,你面容流露猙獰、失望,與你言語大有不合呢。”
她嘴角微微翹起,苦笑著:“女子初夜,我心裡早有准備。這就跟我當年學騎馬般,初時老是被甩下馬,甩得鼻青臉腫,馬兒在我身下,我總是沒法了解旁人為何能意氣風發策馬而行,直到我練了半年多,不再甩下馬,這才了解馳騁的好處。誰不是都這樣過來的?先苦後樂總比先樂後苦好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身上的男人竟僵了僵。半天,他才輕輕吻著她的鼻尖,壓抑著不穩的呼吸,柔聲道:“這事是會漸入佳境的,以後咱倆有無數相親的夜晚,那時你就不會如這次疼到有些許失望了。”
她當沒聽見他說的無數夜,笑道:“陛下,反正我們一整夜,那也不必拘泥在這種小事上,咱們慢慢來,總能尋得快活妙方。”只是,下半夜交給她吧。
“...快活妙方啊...”那聲音略略五味雜陳。似乎對她沒有得到半絲快活而感到意味復雜。
“好比說,我挺喜歡與陛下相擁,這肌膚相親也是一種快活...”
“容治。”他忽道。
她一愣,動了動嘴,最後不忍拂他,低聲道:“容治,你可放開我的手了,我還不濟到略略吃了一點痛就胡亂打人的地步。”
“...再叫一次。”
“容治。”她的臉燒個遍地不留了。
她感覺他終於松了她的手,她笑著親暱環住他的腰身,讓彼此不留空隙。忽地,她肩頭劇痛,隨即恍悟是他狠狠咬了一口。
...大魏的閨房之樂?互相殘殺?怎麼她覺得他有點惱她呢?
她嘴角一揚,低低一笑,張口也咬上人孤肩頭。這有趣,若是大魏男歡女愛這般親暱,她想她會喜歡的。
遺憾啊遺憾,再多給她幾夜吧,她想看看他嘴裡漸入佳境可以到什麼地步...她想、想再多獨占他些日子。人果然是貪念極重的,有了起點,那就會索求無度到不想要放手了。
“...徐達,留下來陪我...留下來聯我走到這一世終點...這一世算我欠你...”那聲音充滿寂寥。
這一口才咬到一半,卡在嘴裡發澀。兩人對人生的目標本就不同,她不要這種生活,他卻執意要走向這條路;明知她不喜,但他執意挽留她,是他真的找不到旁人陪,還是、還是....
她喃喃道:“李容治,你心裡有我,是因為喜歡我,你知道麼?”
“我怎會不知?如果不是心裡喜歡上你,我怎會強逼你走在我身邊?”
徐達幾乎有片刻動搖了。
她咬咬牙,用力扯下錦布,隱有水光的美目對上他的眼瞳。
從頭到尾該令人迷亂的歡愛,他卻一直專注在她神色細微的變化嗎?就為了說服她麼?
她心裡一個發狠,道:“如此良宵美景,何必扯些喜不喜歡的事?”語畢,她使了巧勁,趁他不備,將他強壓在床,反客為主,牆上交纏的影子立時也跟著顛倒過來。
得不到他的心,得了他的身子也好。
得了他的心,卻只得到一半,那...身子還是照得的好!
快四更時,好忽地張眼。
屋子黑沉沉的,燭火早已滅去。牆上的人影與黑暗融合,再也看不清她與李容治交纏的身影,但此刻她卻覺得自己被抱得死緊。
唔,不只他抱得緊,她回抱的姿勢也挺使力的。兩人肌膚早已降溫,她抿嘴一笑,非常喜歡這種相互依偎的錯覺。
沉穩的鼻息持續落在她的面頰,她這才發現她一直抑著臉入睡,就為感受他的生氣。
她嘴角又揚,反正只有一夜,自然要好好珍惜一下,可惜已經快四更,要不,叫醒他再讓良宵延長一點也不錯。
她輕輕要拉開抱住她腰的長臂,忽地,她感覺他動了下。
“嗯?”
那聲音沙啞得令她再度想入非非,她不由得摸黑吻上他的嘴角。
他似乎要將她壓在身下,她興致勃勃,完全不介意多得他幾次,哪知他一頓,問道:“何時?”
“...快四更了。”她沮喪了,果然他又躺了回去。接著她振作笑道:“我口渴,下床喝個水,你再睡睡吧。”他意志力驚人中了,就算偶爾放縱也不允自己過頭,說了四更就是四更結束一切。
他應了一聲,柔聲道:“天冷,床旁有披風,披著吧。”
“好。”她笑著,下了床,替他蓋上被子。等聽見他均勻呼息後,這才到盛水的臉盆旁,細細用冷水擦了擦身子。
接著,她又取出備好的干淨深衣換上。
她不是不肯再換回大魏女衫,而是她穿了二十年的連身長衣,連眼睛閉著都能穿得妥妥當當。她瞟向床上,眨了眨模糊的目力,方才聽他聲音帶有倦意,此時此刻恐怕他又入睡了,但他一向淺眠....
她坐在凳上,靜靜地在黑暗裡聯著他一會兒。她嘴角愉快揚起,細細品嘗著昨晚的旖旎春光。
能得全部的身心固然是好,但,不得心,得了身也好,果然有它的道理在,原來,大魏還是有厲害處,以後連戲都不能小覷。
她笑咪咪地,非常有耐心地讓昨晚回憶陪著她一陣,直到她猜測他應是驚不動了,這才起身繼續摸黑拾起他地上的衣物,一一折好,放在床頭。
她順手解下床幔,有些歡愛的氣息飄過鼻間,她不害臊反而笑容擴大,可惜昨晚她比他早睡些,要不就能見到他睡著的模樣,以後也好幻想幻想....
她盤算著,四更要到了,她不如出去吃個夜宵,等她回來時他也應該走了。
她尋思片刻,又怕他起床時烏漆抹黑的,遂點了燭火,將燭台移到椅上,讓高大的桌子掩去大部分的光芒。
她自腰間掏出備好的字條擱在桌上,上頭寫著她去吃夜宵了。她還不至馬上走,總要等到他國事繁忙到一個月都不出宮門時,她才一走了之,到那時千山萬水任她游歷...她等了等,始終沒等到心裡那股遠走他鄉的興奮感。
她暗歎一聲。她不再回頭,來到門前,輕輕一推---
她美目瞪大,心裡無比震撼。豈只心頭震撼,她連身子都猛然一震,虧得她鎮定功力極好,否則,就差那麼一點,她就要脫口噴出血了。
她冷靜地閤上門,偏頭沉思一會兒,深吸口氣,再開門輕聲笑道:“喂,你們剛到吧?陛下不小心睡著,我想再晚些....”
“臨秀,在下錢臨秀,日前封為御前帶刀護衛,我們已在此守候一整夜。”臨秀試圖平靜地說,但清秀的臉蛋滿面通紅,似乎頗為尷尬。
徐達當作沒有看見他--這人,在九重宮門前被她誤以為斷氣,哪知他根本一息尚存,事後她前去探望,卻聽得這人在跟他老父狂笑:“當下我心知我重傷在身,是幫不了陛下了,反正命懸一線,死了便罷,沒死的話,若大皇子真害死殿下,我也是死路一條,索性就在二姑娘面前裝作必死無疑,求她拚死力助陛下。”
她的臉剎那青綠了。
當錢臨秀看見她帶補藥出現在門口時,面色也青綠了。他吶吶道:“二姑娘切莫難受,咱們下棋,什麼棋子都可以拋,只求保帥,若是帥死,那真是全盤皆輸。如今你將要是皇後,而且還是歷代從末有過的金刀皇後,將來只有他人保你,不再有你保他人之事了。”
那滿面的愧意,讓她發作不得。他跟著李容治在西玄,自是明白她在西玄隨時都可被人丟棄利用的處境,但,他與李容治依舊在利用她了。
他們身在棋局中,萬不得已,而她,始終在棋局之外,心裡想著,不管是誰,都萬萬丟不得。
錢臨秀輕咳一聲,回頭看看那樓梯間一排內廷老宦官與女官,低聲道:“煩請二...煩請皇後陛下,待得陛下清醒後,叫喚一聲。”
她立即掩上門,接著,她來到窗前,一開--
默然無語。
窗外是小巷,天色尚末清明,她完全看不清有沒有人,但自幼學習的武擊之術也已經讓她察覺小巷密密麻麻立滿了禁衛軍。
讓她....插翅也難飛嗎?
白絹!
她回頭,疾奔向床,才撩開床幔,就見李容治已穿妥衣物,白絹就在床上,上頭還沾著血...
她伸手欲搶過,卻見他動也沒動,就這麼定定地凝視她,仿佛在怨好狠心...她狠心嗎?她...只是、只是...
“...你早就這麼打算了?”
“你托人送信來,我就已經猜到了。”李容治輕啞道:“如果你沒這份心思,我萬萬不會如此做,但,這般做了也好,我...令你受得的委屈夠多了,不想你再在這上頭受屈。大魏後妃本就不多,關卡更嚴了些,女官在大婚前檢視你清白身,大婚當晚,床幔外六名老宦官候著,就等著後妃破身驗絹,再次確認清白。”
她臉色微變,難以想像昨晚要有人站在床外等著,她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李容治又道:“我道你是西玄人,不適大魏這種規矩,加上宮裡人明曉金刀意義,自然對你另眼相看,於是就稍稍破例一回,以此絹為憑,你夫為證,此房不通第二門,老宦官與女官在聽不到咱們歡愛的門外候著,等交出此絹後,你已實質為後,只是名分待到大婚後才定下罷了。”
她面色發白,慢慢地坐在床緣。
“陛下...如此犧牲色相...”她苦澀道:“就為了逼我麼?”
李容治望著她,忽道:“喜歡一個人,如此苦澀麼?我卻道,喜歡一個人太危險了。徐達,我心頭有你,卻非無可自拔,若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想到未來帝王之路獨行,就覺萬般孤寂,令人難以忍受。如果你願放棄你這一世的未來,與我相互共行,來世我就走你想要走的路,可好?”
她搖頭失笑:“陛下,真有來世,我願這一世我所認識的人都不要降生在我的來世裡,與我攪和著。”她看向他黑得不見底的眼,笑問:“若然我不允呢?陛下,你正值壯年,要再喜歡上一個姑娘,也不是難事啊。有她聯你走這條路,你又何必委屈求全賴著我呢?”
他眼角一顫,眉頭皺起,隨即又舒開,微微一笑道:“我首次喜歡上一個人,初時只覺奇異、懵懂,而後認為不礙事就任著它了,豈料它竟是粒種子,如今漸在我心頭生根,如果是別人砍了它也就算,但要我親手手刃我卻是百般不捨。徐達,喜歡一個人太危險了,這種事我不願再遇上,但真不幸又喜歡上了,我只好一刀先殺了她,以免重蹈覆轍。”
她撇過臉,又問:“我是西玄人,它日大魏若是有意打向西玄....”
“自你離開西玄時你已經不是西玄人,自九重宮門之變後你已是大魏的一分子了。”
她輕哼一聲,心裡明白他這句話無異是他不排除在兵強馬壯時打西玄,到時,她不是西玄人,她是大魏人。戰事一起,她的家只能在大魏,在他的身邊,而非西玄徐家。
她不喜那般拘束的生活,卻也很明白,自己心裡正在抗爭猶豫。
先喜歡那人、喜歡較多的那人,必輸無疑。
她曾設想過她若一走了之,他這個大魏皇帝勢必得再找個皇後,他又以祖制為首,帝後並治,就算將來他改變想法納妃子享享樂兒,恐怕也要等到大魏有了新氣象。眼下,要找誰呢?誰才能分擔他肩上的重量?
她曾打聽過那些送入大魏宮裡的畫像主人底兒。興許是這長年來大魏後宮已偏向其他三國制,女子不學政事,只懂後宮之術。
現在的李容治,一心在朝政上,討了這些女子除廷續天子香火外又有什麼意義?沒人替他分擔,他怕沒幾年就老化得快了,更甚...太操勞的下場是短命。
拚了這麼久的皇位,終於坐上,卻因勞心勞力而早死,他不恨死才怪。
她又悄悄瞟他一眼,暗咒一聲。
這些事她就知道,只是不想去深想。她伸出手拿過那白絹,覷見他的手指動了下,卻沒阻止她。
她慢慢折疊起來,嘴裡道:“昨晚給你的同心結,是我已不當它是定情允諾物了,這才給得容易。”
“我心裡知道。”
“昨晚...你快活麼?”她覷向他。
那清俊的面容明顯一怔,而後彎眼笑道:“自是快活。”
她沒閉眼,當然不知是不是他在說假話,但,一個一邊犧牲色相,一邊嘴裡忙著說服她的男人會快活才怪。何況,她嚴重懷疑,他對女色有所節制,對這方面沒有特別太大的好惡,當然也不會嫌棄什麼或者狂喜什麼。
她歎息:“陛下,你可還記得,在西玄時我曾與你說過,袁圖大師曾私下鼓勵我,世間輪回聯系,我雖擁有西玄最差的命,但,我上輩子是個歡歡喜喜沒心眼的人,這輩子即使受了委屈,也會打從心裡的快活起來,這就是我前世造的福。”
“你是說過。”他動也不動,似乎在斟酌她這話題背後的意義,同時不著痕跡地看著她手裡的白絹。
她見狀,笑出來:“陛下真是時刻都在用心思,這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她伸出手輕輕碰著他的面頰。“其實,袁圖大師確實私下勸慰我,卻是說,既然我這一輩子已是如此,何不時時歡喜地過,到了下一世,自然能被前世影響成為一個快活人。我心想,既然如此,我要讓我的下輩子快快樂樂的...把我最好的都留給下輩子,再不要這一世的徐達,再不要遇上一個大師說我無能。可是,自我攪和大魏皇室爭斗後,我想,這下一世也被我的殺人無數給害了吧。”
他沉默著。
她微笑:“陛下可願承諾我一事?”
剎那間,他那雙黑眸璀璨逼人。“我承諾你,此生不立二後。”
她一怔,隨即哈哈一笑。
“陛下,人的感情是會變的,這種承諾不要說的好。”一頓,她也沒有補充李容治以天下為重,第二順位才是她,如果有一日,有其他女子對他的大魏天下大有助益,立個妃子賣個色相,也不算違背諾言。
為了他心裡的天下,他確實會這麼做。
果然啊,先付出感情的人輸了,但,她輸得心甘情願。不管生了幾次希望,明知下一刻可能破滅,她還是會繼續懷著希望。
西玄人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要殺就殺,要斷就斷個干淨,哪像她,婆婆媽媽,不干不淨,最後捨不下,當年袁圖大師就是看穿了她這樣優柔寡斷的個性吧。她心裡微歎,終是認栽了。
“陛下請允我,有徐達並行,為你分憂後,你不要老得太快,也不准比我先走。徐達已經先輸個徹底了,不想臨老了,還痛徹心扉。”
李容治輕輕握住她摸他臉頰的手,與她交握,溫柔笑道:“好,我允你。”
她面色一喜,朝他坐近了些,笑道:“陛下...西玄習俗是有求愛曲兒才算數,請容徐達以西玄人的求愛方式向我心愛的男人求愛。”
他眼底抹過連自己都末察覺的光彩。“願聞其詳。”
她清清喉嚨,低聲清唱:“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她連唱兩回,笑著等他回應。
他看著她。
“嗯?”她有點訝異他的沒回應。
“...這是大魏的詩。”並非當日她嘴裡唱的曲兒。
她揚眉,又笑:“是大魏的詩,西玄曲兒太粗俗,不適合陛下,我瞧這真真合我心意,不知我心愛的男人願不願意說句我要你,我要娶你,我要把你這顆熟透的梅果帶回家?”
還是不肯對他唱西玄求愛曲嗎...他心頭微地發惱,將她用力摟進懷裡,掩飾所有莫名初生的怒意,嘴裡笑道:“我要徐達,我要娶徐達,我要把你這顆熟透的梅果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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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22
[size=4] 第十三章
四年後-
傍晚,快馬入宮,經過大魏宮門時,直接亮出牌子,就眨眼消失在宮門之後。侍衛一看衣著,就知道是這幾年入宮的小太監。這小太監極為好運,皇上大婚後,就成為他身邊的太監,三不五時出宮……到底皇上派他出宮做什麼呢?每每策馬而過時,總是聞到一股香味。
小太監來到九重宮門前,下馬而行。
“你又來……”
小太監笑道:“辛苦了辛苦了,我趕著入殿呢。”將韁繩丟給老太監,匆匆而行。
他這頭一路上的宮燈大亮。年號天德的這一代陛下,其實是個很刻薄的皇帝……當然,不是刻薄百姓,而是對自己要求甚嚴,自他坐上皇位後,夜裡宮燈十有五六全給滅了,多數是夜裡少有人踏入的宮殿,除了皇後所住的宮殿外,後宮燈火幾乎全滅。
他這條路上還是刻薄陛下看著他沉吟良久,嘴裡喃道:“妳唯一熱中的興致我自然不能毀了……”這才允留下的。
他匆匆來到御書房,門外臨秀輕聲道:
“陛下還在批奏折呢。”
小太監進入御書房,先朝守在三旁的老太監揮了揮手,接著到裡頭暖閣換回曲裾深衣──大魏後衣沒有人幫忙她沒法在短時間穿成,不如穿上西玄連身長衣,反正此刻御書房沒有外人。
她捧著尚有余溫的小竹籠走出,李容治垂目盯著折子看呢。她上了兩階,來到他身邊,往他手裡折子一看,略略挑起眉。
這位刻薄陛下每一折子必要過目,但有時下頭人喜愛吹捧吹捧,這一吹捧起來,奏折可以長到千山外,初時她見了有趣哈哈一笑,久了她只憐惜這位刻薄皇帝。
龍椅極寬,她跟著窩了進來,李容治終於察覺有人,往她這頭一看,朝她笑道:“前兩刻我還想起妳,以為妳已經睡了。”
陛下,是前兩刻還是一天、兩天前呢?她一笑置之?也沒有細間,輕輕打開籠蓋,露出裡頭小小胖胖的包子。
“傍晚,我出宮尋到這家海鮮包子店,嘗了兩口,十分地道,於是替陛下帶了一龍。這籠小包我不曾離過身,都在我眼皮下帶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嘗。”想了想,她自己捻起一顆小包,輕咬一小口時,沒察覺李容治的手指動了一動,她笑:“沒事。”她送到他嘴邊。
他一口吃了下去?細細嘗了嘗,彎眼笑道:“味道不錯。”
“既然不錯,陛下就多吃些吧。唔,這是民間滋味,陛下自要體會一下民間滋味,方解民情。”
他失笑,終於擱筆。拈著小包嘗著。
這位皇後陛下,不甚喜宮中飲食?尤其宮中飲食難得出現一道海鮮,她往往吃了幾口就飽,她坐在後位上,總是難為些,所以?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她在一些小事上放縱。
“下一次,差個宮女替妳換上宮裝吧。”
“遵旨。”她笑著,又瞄一眼奏折。“看來陛下又要熬夜了。不如陛下合合眼,由我念著你聽吧。”
他看她微瞇的美目一眼,溫聲道:
“妳的眼力沒我好,還是早些去休息吧。”
她笑笑,等他吃了大半後,她把剩下的小包一口吞盡,取過筆墨。“既然如此,陛下身下龍椅分我些許,我將簡單的奏折看了去?若遇大事或者綿綿不絕的長舌文,我就簡寫在裡側,讓陛下一目了然,也快些,好不?”
他略略遲疑一會兒,便點頭同意。
徐達身為大魏皇後陛下才四年,在他的指點下對大魏朝廷有初步了解,但畢竟僅僅四年,涉及京師外大魏各地城市官員間的關系、問題等遠遠不如這個在西玄當質子時?就已密切注意大魏局勢的皇帝陛下。
他對她有一定的信任……不,簡直是全部信任,她想著,並覺得自己也許應該以此自豪。
即使對臨秀,李容治也不見得毫無保留地信他。也許能將性命交給臨秀,但絕不會將政事托負給臨秀,這就是他選擇性的信賴。
徐達瞄瞄他批完本奏折後,拿起另一人的。果不其然,他的眉頭略攏,嘴角習慣性地彎起,這奏折的主人正是當年力扶他的老臣,她想,再過沒兩年,這位朝中重臣將會成為他手下的雞──大魏不是有句話叫殺雞儆猴嗎
凡事太過頭,以為自己是大功臣,以致做了一些這位刻薄皇帝絕不允許的事情,那真真是完蛋大結了。
這位皇帝陛下都在嚴以律己了,怎麼會允許其它人在豢養肥羊呢?
人人都以為他性軟,迎娶一個金刀皇後。前年本該誅殺全族的案子,是皇後陛下主殺,最後由得李容治改了結果,除去主犯、從犯,其余無辜家屬暫充邊疆,待得六、七年後,朝廷有需,便可從底做起,既往不咎。
這在大魏算是天大的恩德,人人都以為是李容治心地慈良,都傳是個寬厚的明君。
其實,主殺的是他,斬草不除根,必成大患。他自己?正是一例。
她不以為然,烏大公子就是無辜家屬被害得為奴為娼,當日若是西玄肯心慈些,甚至,不讓他父親屍身游街,也許今日烏桐生會是西玄的一名猛將,而非成為九重宮門之變裡一名隱性功臣。他,也是一例。
當下,李容治深深看她一眼,手指不住彈著桌面,不發一語地回他的宮殿,隔日與她共同上朝時,改罪暫充邊疆。
興許是他外表和善些,也興許是幾次赦令正好出自他的嘴,更興許是幾次她不在朝上,有臣子趁機上奏大魏帝王豈能只有一後,李容治都有意無意把這些事推到她身上,造成他好說話的錯覺。
她以不變應萬變,以不語營造皇後不悅的氣勢,可惜,近日她的氣勢無法擋住來勢洶洶的建言。她眨眨眼,看著手裡的奏折──
大魏祖制,冊立皇後六年無子駒,定得再納妃,以防斷李家香煙。
唔,原來她與李容治夫妻緣分已經快五年了啊……
她提筆,是該批個閱,順道注明是皇後陛下批的呢,還是直接寫個納妃兩字,提示他重點,讓他自行決定?
她沉吟老半天,最後合上奏折,將其壓在最底下。絕不是她心裡糾結,而是,陛下深夜看國事?怎能花時間為這些事煩心呢?
她算了算,眼下這幾個月要再沒有身孕,她這皇後以後就多得一份在後宮妃子群裡維持平衡的工作,恐怕到時難得偷出宮一次吃海產,這對她實在痛苦。她光想象以後領著一隊養在深閨的娘子出宮去吃海產,她就先崩潰了。
大魏帝後行房的日子一個月裡是有固定夜的。皇帝去皇後寢宮行房完後,就會固自己寢宮龍床上睡大覺,絕無例外──|這位刻薄皇帝在這方面是相當遵從大魏老規矩的。在那幾個極易受孕的固定夜裡,敬事房老太監會守在外頭記錄。
這種規矩在她眼裡實在太死,對她來說,男歡女愛是享樂用的,可不是為生子的,但她的男人觀念與她完全相反,他生怕自己過度縱欲,於是嚴格待己,連她也被牽連……但他還是為她稍稍破了點小例,歡愛結束後摟著她,等她睡著後才會離去。
每每思及此處,她嘴角老是揚笑。李容治他,一直沒忘了當年她曾說過極喜歡與他肌膚相親的感覺。
去年他南巡一趟三個月,她留守朝堂主持,也不見他帶回來什麼姑娘,連個影子兒都沒有。
到底是他不容易喜歡上人呢,還是祖制將他狠狠圈住,即使喜歡上人也不肯帶回來?
她始終搞不明白,但也不會因此擔憂東害怕西,如果有一天他另有喜歡上的女子,她心裡定會有底,因為,沒有男人會再記住不愛的女人所說的每句話。
她斂起心神,看了大半夜的折子,眼力實在熬不下了,回頭一看,卻見他還在盯著一折子不放。
她湊過去瞄了幾眼,脫口“怎麼回事?與我方才看的不同,不是說,得慶縣一切安好嗎?怎會災情如此慘重?”她抽出她剛重點提示的折子,攤開在他面前比對。
他應一聲,微微一笑:“顯然有人說謊了。這折子遞了三次,直到這次才落在我手上。”
“唔……”她輕輕環住他的腰給與力量。她心知此時他表裡不一,愈是和氣在笑,心底愈是動了怒。她看向他手指輕扣桌面,心裡輕歎一聲,道:“陛下下,有人在朝堂背著你我攔下這些折子,與得慶縣官員同生一氣。不如我去得慶縣看個究竟?”
他一怔,看向她。
她笑道:“陛下基業才四年,眼前你所信的人手各司其職,扣得死緊,哪容得在此刻分去?這只剩下我。平日我明為陛下分擔,但其實我對大魏細處實在不熟,多半由你掌大局,如果再這樣下去……”她輕輕撫著他的臉頰。“可就老得太快,違了當初你對我的承諾。我早想出宮去遠些點的地方,親眼探訪大魏,我好早日步上正軌,成為名副其實的皇後陛下。何況,也不是我托大,陛下此刻最信的人就是徐達,我去親眼所見,回頭轉述的話你定然全信,是不?”
她只是有點遺憾,此去數月,只怕在六年內受孕機率大減,但她想,當日他逼著她與他走上同一條路,要的也不是她為他生子,而是要她成為他治理大魏的得力左右手。
她滿足他就是。
他沉吟片刻。
她再道:“大婚前,徐達以其它三國的皇後為本,大婚後,徐達卻想,大魏就是大魏,連陛下都無意遵循先皇作風,徐達又何必將自身局限在所謂的國母模式裡呢?”
他聞言,輕聲道:
“妳這法子甚好,這兩天我再將事情與妳說個清楚些……妳眼眶都紅了,先去休息吧。”
不知是不是當年中毒的後遺症,她眼力不適,眼珠就會轉紅,現在她確實很不適了。她笑著應聲,正要起身,他又道:
“先去換了宮裝吧,別教宮裡人瞧見妳還穿得這樣。”
她無所謂地笑笑:“好。”她步進暖閣,沒察覺他抽出最底下的奏折後若有新思。
她掩了個呵欠?非常想在長榻上打個盹,但,她怕他也困,想來暖閣瞇個眼,一見她占位,他又回去批奏折。
|她解下深衣,研究宮裝要怎麼穿些才快時,有人步進暖閣,取過她手裡的宮裝,微笑道:
“我來幫妳吧。”
她回頭,訝了聲:“陛下,你有時間來幫我,還不如回去補個眠。”
他一笑:“我還沒要回去,光看折子也累,不如在這兒幫個忙,提提精神。”
她唔了一聲,四下無人,她滿面笑容上前摟住他的腰身,頰面枕在他的衣懷裡。
他輕輕撫著她的一頭青絲。
她想,這已是此刻他放縱他自己的最大極限了。
她不免哀歎,如此想來,還是他倆的第一次令她念念不忘,雖然一開始不怎麼好受,但他為了釣她這條小魚上鉤,那天真是做出不少她至今想了都會臉紅的親密行為來。
偏偏魚上鉤後,他在這方面反而幾乎照著宮裡規矩,平日在宮床以外,想吻他,都教他避了開來。
其是一個不允許自己行差踏錯,節制到她敢肯定到老了他也不會昏庸到陷入迷戀女色或者長生道的陛下啊。
她笑著退了一步,結束了溫暖的擁抱。
他見她脫下中衣,露出健康顏色的裸背,神色沒有起欲念,只是目光略略停在她腰間的紅痣上,撇開目光一會兒,暗暗調整呼吸,迅速幫她換上宮裝。
“有勞陛下了,”她微地朝他傾去,瞥到他右手動了動,似是想要擋住她,但又及時縮了回去。她略思量一會兒,恍然大悟,失笑:“陛下,我不是想親你,是剛才肌膚碰了冷氣,又癢起來。”
他聞言,嘴角彎起,柔聲道:“既然知道自己吃了螃蟹,容易發癢,那就少吃些吧。”
“唉,沒法子啊,一入了迷,徐達死不悔改了。”她歎道。
沒法子抗拒海產,即使鬧得全身發癢。
沒法子抗拒他,即使知道她不是他心裡最重要的天下。
她總是這樣的,飛蛾撲火,永不懂死心這東西。
她臨走又忍不住貪念抱了他一下。他竟然允許她一天內連抱兩次,還親自送她出御書房?簡直驚到她有些呆了。臨走前她招過臨秀,悄聲道:
“今晚陛下有些恍惚,興許還想著政事,這才迷迷糊糊跟了我出來,你若真見陛下精神不濟,怎樣也勸他上暖閣瞇個眼吧。”
臨秀稱是,低語:“皇後陛下也早日休息吧,您眼珠都紅了。”
她笑著離去。幾名宮女、太監擺陣仗尾隨她回皇後的宮殿,她來到岔路口,想起還有事沒做完,臨時改變主意,繞到他的金龍寢宮去。
她直直走到陛下龍床旁的屏風前,差人取過筆墨,在已經寫了一半字跡的屏風上續寫。
寢宮裡的宮女暗自對望一眼,雖然不太明白皇後陛下為何樂此不疲地寫這些東西,但她們想,半夜會來皇上寢宮,就是……來挑著她們,瞧她們是不是跟皇上在她背後做了什麼不合宜的事,可惜,今晚皇上還沒回宮,自然是撲了個空。
徐達頭也不抬,問道:
“陛下近日起床時,有細讀過屏風上的字嗎?”
宮女恭謹答道:“陛下換衣時,都會看著屏風,有時龍袍換好了,還有時間,陛下就會讀了數遍才離去。”
她聞言,微微一笑。
這兩日才調來夜半掌燈領路的機靈小太監脫口:
“奴才懂了,皇後陛下將些諫言一一寫在屏風上,皇上起床換衣,第一眼看的必是這屏風,天天看當然就不會忘了這些諫言。”
徐達回頭看了一眼這小太監,驚喜笑道:
“你這小公公真細心,初來的?”
他臉紅了紅,吶吶道:
“是初來的……今晚還是頭一遭替皇後陛下掌燈回宮呢。”
她笑道:“今晚我見折子裡幾句諫言,頗有感觸,就順道記了下來。皇上在位不過四年,良臣雖多,但……”她含笑不語。
良臣雖多,但敢將頭拋出去給入骨諫言的還真不多,初時若不養成容人雅量,等皇位坐久了,會再也聽不見真心話。
現在敢給丟頭諫言的不多沒關系,由她來,等到這些朝臣明白坐在龍椅上的天子是個值得托負的明君,到那時,她便功臣身退。
她想,李容治執意要她陪他走上這一條路,看中的也是她這一點吧。
再者,她覺得天子之心似乎帶著天生狠辣,李容治已隱隱有此傾向,縱能將大魏立於盛世之地,君主若一意孤行,無人肯諫,這樣的盛世也不會長久。所以,當她看見南臨的史書上的日有這麼一段,她就仿之學之──雖然這樣的作風在南臨只維持一代明君。
所幸李容治見了也沒有說什麼?每日將她記下的話讀上個一遍。
那小太監實在好奇,見這位皇後和善,大膽問著:“不一定得在今晚寫,為什麼皇後陛下要在今晚來呢?”
她笑道:“因為皇上此刻還在御書房看奏折,我先入睡總是有些不捨?不如先過來寫了此一了等皇上明日早起,就能讀到了。”
宮女又對看一眼,紛紛垂首。
等寫得差不多了,她目力真有些模糊,只手捂著紅眼一會兒,想著她真沒法再陪他熬下去。她走出他的寢宮,才回到岔路上,就見前頭宮燈大亮,李容治與她面對面相遇。
他見她雙眼紅得不成樣,眉頭下意識攏起。“現在才要回去?”
“嗯。”她笑:“我到陛下那兒看能不能抓抓奸什麼的。”
李容治身後的太監面色俱是一變。果然這西玄來的黑臉皇後不好惹……
他一笑,竟立著不動。
徐達又捂著眼一會兒,笑道:“恕妾身不能再陪了,陛下請早回去吧。”她走過他身側時,忽地被他拉住。
她詫異看向他。他柔聲道:“妳目力有些模糊了?”
“有點兒。”
他笑著將披風解下系在她身上。“皇後可要朕送妳回去?”
她呆住。
“嗯?”
“這個……陛下還不累麼?”
“傍晚食了些海鮮小包,走點路紓解腸胃也好。”
她嘴角掩不住地上揚,道:“那就麻煩陛下送,好過教宮女扶著回去。”實在忍不住貪心,又補一句:“如果陛下送完累了,可在我那兒稍稍休息片刻。”
李容治清俊面上盡是笑意,托住她一側,回頭看了一眼跟隨他的太監。那太監立時明白,迅速回頭召敬事房記著皇上房事的太監到皇後寢宮外。
他在這位子四年了,頭兩年皇後陛下偶爾會破壞常規,除去固定行房日子外,她會動了小小心機,邀皇上走進她的寢宮,但不管她花多少次心機,一個月裡皇上最多破了兩次規矩,更多就是不可能的了。
一開始他以為是巧合,而後上敬事房一看記錄,兩年下來,一個月就多那麼兩次,絕對沒有例外。搞了半天,不是皇後迷惑陛下成功,而是陛下自身只容許自己多放縱這麼兩回,這位年輕的帝王克制力真好,與歷代皇帝大不相同,他這麼想著。
一直到這兩年,皇帝陛下更忙了,除了固定行房日早些歇息外,其它時間都與皇後熬夜在國事上,了不起皇後陛下早他一點點入睡,就再也沒見皇後陛下故意迷惑陛下過。
直到今晚。
不只他有點疑惑,連徐達都很驚訝,但她從不去追問到手的好運。她笑咪咪地像只快要偷腥的貓兒,偷看他一眼,就當他今晚孤枕難眠兼之情欲勃發好了。
李容治對上她那一眼,看穿她心裡所想,嘴角彎彎,心裡感到愉悅,隨即暗征。
再多看她兩眼,她眼眶通紅似是用目過度,他又感憐惜……心緒又是一頓。他頗覺古怪,明明將她留在身邊了,為什麼自己還會……
微弱的光芒照亮李容治的意識。他微地睜眼,瞧見厚重的床慢透進燭光。
懷裡的嬌軀動了一下,他回神,立時察覺他躺在床的內側,懷裡的人是背著他睡?是以光芒立時驚動她的睡眠。
兩人相擁入睡時,尚有些熱度,薄被只覆在腰間,她上身赤裸對著外側,他下意識不替她蓋上被,反而先遮住她的眼睛,擋去攪眠的光。
她咕噥一聲,轉了過來,直接抱上他的腰,埋進他懷裡再睡。睡了一會兒,她含糊地說:“容治……”
他嘴角上揚。“嗯?”
她又含糊說著模糊不清的話,睡眼惺松抬臉看著他。“陛下要走了嗎?”
……又成陛下了嗎?他撩過她略略濕的長發,替她拉好被子,適時掩去她對外的裸背。
明明床慢有厚實的重色紗帳掩著,但立在床外的太監要眼力好,依舊能在昏暗不明的光下看見隱約不明的人影。
平常他必是睡在外頭'擋住所有的光跟可能的視線,今晚不知怎麼?他竟睡到內側來了。平常他怕睡過頭,四更叫外頭的太監悄悄進來點燈,燈不可過亮,以免驚動皇後。往日她一睡著後他就轉醒,今晚連她也被驚醒了。
他見她要松了環抱,莫名心一跳,又將她的手臂拉到自己腰上。“還沒走呢,今晚燈點得太早,滅了吧。”
頓時,光束盡滅,太監躡手躡腳地退出去。
“陛下,現在才三更麼?今晚真有點長呢……要天天都這麼長,那多好……”她語氣尚有些含糊不清,似在半夢中。
也是,她才入睡沒多久?他想著。
他翻過她身上時,聽見她訝異喃道:“陛下令晚真勇猛啊,竟想連番大戰啊……”等他轉到床外側時,又聽見她喃喃自語:“原來陛下令晚跟往昔一樣,很保存體力啊……”
他聞言,失笑,短暫地聽從自己的心意,再摟她入懷。離四更還有些時候,等她入睡後,他再離開也不遲。
“……陛下今晚有些濕呢……”
“……濕?”
“冷汗麼?”她掩嘴遮了個呵欠,閉著眼貼在他涼涼微微發汗的胸膛。“是不是作惡夢了?”長腿縮進他的雙腿間,徹底來個肌膚相親,四肢交纏。
惡夢?他又是莫名心一跳。
“我先前好像也作了個夢……”她不甚在意道:“也是惡夢吧,眼下我記不太清楚了,但我想,是太累了,夜裡才會惡夢。”
“徐達,妳想想,妳作了什麼夢?”他柔聲問著,見她昏昏欲睡,心裡雖是不忍,卻又在她耳邊重新問一次。
她又被驚醒,笑道:“我哪記得?有可能被折子壓垮的惡夢……我想起一些了,我化作老鷹飛向遠處,我猜是在御書房前陛下說起得慶縣一事,這才夜有所夢,但盼能化作一只鳥兒飛遍大魏,那時我嘴裡喊著當歸當……咦……”當歸不是徐回手下人嗎?這麼巧啊。
他微微一僵。
“陛下?”
“然後呢?妳說是惡夢,我還沒聽到惡夢部分呢。”他柔聲問。
“記不清了,只知受到驚嚇……唔,聽說天子作夢都是預知夢……”她感覺環抱的男子一僵,她笑著閉眸仰頭吻上他的下巴。“陛下不用擔心,陛下雖記不得?卻一定不是損及大魏的惡夢,你這些年來花在大魏的心血?我都看在眼裡,怎會有事呢。不如這樣吧,陛下,若真是與大魏天下有關的夢,那徐達願為陛下分憂,徐達代陛下承受那惡夢的結果吧。”她笑著。
“……別胡扯。”他壓抑著聲音道。
她隨口應一聲,窩進他懷裡再睡一下,免得四更他一走,她獨眠也很無的趣。
她昏昏沉沉,只覺這枕不如以往抱得舒服,時而冷時而濕的,她咕噥:“陛下,太冷了。”她本想退開點,但她腰間那力道還是很強悍地扣住她,逼得她繼續窩在“潮濕”的懷裡。
“嗯,很冷。”他心不在焉地應著。
……陛下,你真的有在聽我說話麼?她心裡微歎口氣。如果連同床共枕都在想他的天下,她實在有點……小小遺憾。
只是,為何今晚他直流冷汗?不是受了風寒吧?太醫定時檢查他的身體,不可能會出問題,那果然還是為惡夢給嚇住了?
是什麼惡夢能令這個八風吹不動的陛下嚇出冷汗呢?徐達想著,首次覺得窩在這人懷裡是一項酷刑。
她意識沉沉,直到聽得有人低語:“陛下,過四更了……”
過四更了嗎?這真難得啊。她感覺到眼前這人拉過被子將她蓋個扎實,才悄然下床。
通常他走前她就睡熟了,她也不知道他是這麼細心,可惜,不能陪她一塊睡到上朝時。
她半合著眼翻身,感覺微弱的光芒又起。
“滅了。”李容治換上衣物,低聲道。“出去再掌燈。”
“……別滅。”她啞聲開口:“我下床方便些。”
他來到床邊,回頭看一眼太監,後者立即垂首,他才撩開床慢一角,看著幾乎趴在床上,小露香肩,長發覆去她大半面容的徐達。他癡癡凝視一會兒,笑道:“不睡了嗎?”
“還有些倦,但想趕著天亮出宮吃早飯,昨晚聽見有間新張開的魚粥好吃,我想去嘗嘗。”
最近她出宮尋美食的次數是不是多了點?對無趣的宮裡生活厭煩了嗎?李容治神色不動,點頭。
“今兒個妳不用上早朝了。”他回頭跟那不敢抬頭的太監道:“去把宮女叫進來。”
“別。”她非常輕聲說:“我想再躺躺……等陛下跟我歡愛的氣味散盡了,再讓她們進來。”
李容治聞言,對她這種些許的占有欲感到愉悅。他嘴角勾勾,道:“好。”光線不足,加以她墨發掩住她的面容,所以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臉紅,但他心情放松了些了笑著替她攏妥床幔,垂目看向自己的掌心。
他的惡夢也是記不清了,只知夢裡的自己撲前左手想抓住什麼……他左右手皆有重視之物,右手掌心上是他少年時期就決定的目標,自己一生皆為它而活,談不上什麼心不心愛?只全心全意在它上頭;左手掌心……初初只是偶爾看著它,心裡發著軟,不料低頭看它的次數愈來愈多,他強行壓制心中那種失控的驚恐,也認定自身壓制得極好,但,猛然間,它自他手裡展翅飛走,即使他窮極力氣,撲向它也抓不住了……
他尋思片刻,回頭看著床幔後的人影。
不是說,分離後想著對方的好,反而思念容易滋長,無法壓制,不如將心裡的那人留在身邊,天天見著她,感情就能維持最初時的那原樣,久了說不定還不稀罕,反倒有利自己嗎?
他又見床幔後躺著的人影動了下,身子縮成一顆蝦球。他早就注意到,她一人睡時,總會不自覺將自己縮成防備姿態……六年前他帶渾噩的她出西玄時,在馬車上她就是如此防備地睡,至今還沒有改過來麼?
若是一般夫妻,當人夫婿的就該夜夜穩著她的心,讓她不至如此沒有安全感吧?他略略猶豫,又想起先前的惡夢.....
不過……是夢吧。
他不再遲疑,步出她的寢宮。
徐達又睡了一會兒,才伸個懶腰,換上中衣,瞇瞇眼地撩慢,赤著腳丫下床。昨晚她碰到他的腳丫,還特地跟他比了比?他的腳掌大些、美些,她這個偽大魏人的腳丫上還有疤呢,真是……比大比不過,比美還差了那麼點。
思及昨晚的兩對腳丫,她笑瞇了眼,而後微笑僵住。
她垂著頭,注意到燭光不住搖曳,在地面上造成深深淺淺閃爍不定的陰暗。
窗子是半掩的,但,風有這麼大麼?
她心裡微疑,抬起頭,慢慢掃過四周。
燭光所及的最遠范圍?正是那扇閻上的門。當她掃過門前時,看見有個人影隱隱約約立在那兒……
哪來的公公躲在那裡沒走?
再一眨眼,她發現那人神色青綠,滿面血跡,一身西玄長袍搞得破破爛爛。
“頭兒?”她喃道,美目微睜。
她上前一步,仔細定睛一看──
門前無人。
徐達本就不是容易受驚的人,她面色不動,舉步來到門口,推開門,刺骨夜風灌進,令得她長發飛揚。
“皇後陛下!”宮女與太監已在門外候著。
“……你們在這兒待多久了?”
“皇上離去時吩咐咱們在外守著,等皇後叫喚。”
“嗯……”她笑道:“好,都進來吧。”
說起來,很久沒想到頭兒了,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那模樣……是當天她在獄裡看見的慘況。只是,剛才的頭兒像要說話,偏他咬舌自盡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李容治方才出去時,應該沒看見才對。人家說,天子看見鬼是不吉利的事,幸虧是她看見的,頭兒曾是她親近之人,斷然不會害她,所以沒關系。
也有可能不是鬼……
但……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還會是什麼?
一個月後,得慶縣──
足下一軟,徐達立刻感到身子急速下陷,她哪學過什麼輕功,直覺伸出手要抓住穩住身子的東西,但哪來的東西可抓?
與她站在這方圓之地的百姓、侍衛同時不受控制往下滑去,山邊碎石跟著往這頭滾落,她還來不及呼救,離她最近的人往她身上傾跌而來,此起彼落的驚叫聲被碎石滾落的聲音掩蓋。
轟隆隆,轟隆隆!──
“不要慌……”她只說出這三字,便被亂石遮住她眼上所有陽光。
一片黑暗。
……陛下,恐怕徐達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
……我的路,已經結束了呢。
“……什麼?”李容治慢慢起身,看向跪伏在地的快騎兵。
御書房裡的太監全都大氣不敢喘,瞪著那名風塵僕僕報信的士兵。
門外帶刀侍衛臨秀也是看向裡頭,俊目大張,不敢置信。
“你,再說一次,朕方才沒聽清楚。”
“稟皇上,得慶縣連日大雨不斷,山石崩塌,皇後陛下她……她遭埋,臣離去時,尚未找到皇後陛下的……的人。”
語畢,一片死寂。
李容治手指輕敲著桌面,俊雅的面容平靜,溫聲問:“烏桐生呢?”
“臣不知此人,但帶皇後陛下去視察的人,多半一塊被埋住了。”
“……是麼?”烏桐生不肯受大魏官位,沒人識得不意外。李容治尋思著,片刻後抬起眼,御書房內的太監宮女全輕輕顫抖地立著,跪在地上的快騎兵已是滴答滴答地流著汗水。
他微地疑惑,又看見臨秀在門外直看著這裡。他嘴角勾起:
“臨秀,你進來。”
臨秀連忙進來。一進御書房,他立時跪在地上,輕聲道:
“陛下,可要派人去得慶縣?”
“這是一定。你們都先下去吧。”
太監、宮女與那名快騎兵靜悄悄地離去後,臨秀又低聲道:
“陛下,方才你已經想了一炷香了。”
李容治一怔。想了一炷香?他以為只有片刻,難怪那快騎兵都有些害怕了。
他在想什麼呢?他回憶著,卻怎樣也想不起剛才他究竟在思考些什麼。
“陛下?”
他瞥向錢臨秀,沉默一會兒,方道:
“當年我在西玄,是你錢臨秀自請聖旨,陪著我過去。月明也甘願潛入醉
心樓當個不賣身的小倌'你倆算是我最信賴的人……”
“臣願與月明親自到得慶縣一趟,必會帶回皇後陛下。”
“她若不肯回來……你就告訴她,這四年來我沒什麼認真守著承諾她的事,一心只想將大魏盛世重現,她回來後,我定照著她的話做,比她晚老些、比她命長些,你……多勸著她些。”
臨秀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了。他抵在身側的雙手顫著,嘴皮子也抖著,一雙清秀的眼紅了。他打小到大,還沒見過被埋的人還能活著跳出來,陛下怎會不知?怎會不知?不管在大魏或西玄,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啊。
明明會帶回來的……只可能是屍身,陛下這樣的交代他怎麼做得到?
……陛下的心緒,還清明麼?
他不敢間,更不敢說陛下乍聞徐達被埋時恍惚的神色,正與十多年前陛下師傅自幼時一模一樣。眼若月牙、嘴角彎彎,看起來明明在笑著,眼裡所有情感都被擊碎了,以致空蕩蕩再也不見一絲感情。
他知道陛下是連他跟月明也無法盡信的,不是他們不值得信賴,而是陛下少年遭遇,令得他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去信一個人。
只有徐達是個例外啊。
如今,陛下將這件事托給他,已經盡他的能力相信他倆了……可是,他不敢直言!真的不敢!
臨秀哽聲道:
“陛下,您可記得西玄袁圓大師曾說皇後陛下一世平順,她必定、必定是無事的。我跟月明定會帶回皇後陛下的。
“是啊……是啊……朕等你消息……如果她還不返,施計騙她也行……就說朕重病,逼她回來見朕最後一面。”
“臣……遵旨。”
“有烏桐生消息,一並回報。即刻出發吧。”
李容治慢慢坐在椅上,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空出來的位子。他記得,徐達臨行前的那一晚,還是坐在他身邊看著奏折,直到她眼累了方離去。
她事事以他為重、以大魏為重,正合他心意。他精力放在朝政,回頭看見她,心裡安了;心裡有著她,只覺這條路並沒有那麼難走,沒有那麼孤獨,即便是他有時累了,她也會從身後抱住他,讓他有所倚靠歇息片刻。
他……以為二十年以後、三十年以後,他在大魏種下的種子發芽茁壯了,他不負這一世,屆時他為太上皇,她是太後,那時,他隨她盡情放縱?將自己的余生送給她,謝她這一路上的扶持。
……原來,人是這麼的脆弱啊。
當年,母妃死時,他只覺末來被黑暗的絲網鋪天蓋地給封死了,從此以後,他只能走上母妃為他選擇的那條路。
師傅自刎逼他繼續走下去,他只看見師傅的血盡流在他的道路上……為了不成為父皇那般的人,為了不讓李容治這個帝王成為史書上的昏庸之君,他步步為營,極苛待自己……如今,換徐達了麼?換徐達在他的道路上染血了嗎?
他忽地看見書桌上最底下的奏折'伸手取來,正是當日徐達看過的那納妃折子。
在她臨行前兩晚,他用味砂筆在折上寫道“不可無一,不可有一一”,隨即放入原處,等著她耐不住去取。他連著兩夜破例在她寢宮留宿到四更,這樣的消息會傳出去,眾臣自是明白他對皇後的心意。
她那兩夜驚喜交加毫不掩飾,令他心裡發軟到都有些痛了。若是一般夫妻,她又何必障著他刻苛自己?那一晚……那一晚他若是坦率地跟她說,三十年後換他陪著她,她是否、是否肯回來?
掌心一陣刺痛,他這才回神,發現奏折已被他捏得變形了。他再一定睛,發現不知何時御書房內已是一片黑暗,房外燈火通明,沒得他旨意,沒有人敢進房一步點燈。
已經天黑了嗎?
“什麼時候?”他一開口,竟覺聲音粗啞。
外頭立即有人跪下顫聲道:“陛下,已經過子時了。”
子時?他記得下午得知消息的,令天過得極快,轉眼就黑了,平日忙得無暇喘息的政事,令天居然被擱置在一旁了。
“陛下,還未曾用膳呢吃……”
平日無論再沒有食欲,也是要吃的。他本想應聲,又轉頭看自坐在身側的黑膚美人嫣然笑道:
“陛下,傍晚我出宮找到這家海鮮包子店,十分地道,於是替陛下帶了一籠。這籠小包我不曾離過身,都在我眼皮下帶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嘗……”她咬了一口,笑:“瞧,沒事。”
他眼目有些迷蒙,答道:“好,我吃,我一直想跟妳說,以後別再先試毒,妳要中毒了,要我……怎麼辦?妳,早點回來吧。”
袁圖說她一世平穩順暢,自然無事。自然是無事。
就算如溫於意所言,她的平安無事,全是由她身邊的人不顧一切地護她,那,鳥桐生尚在,只要烏桐生還活著,徐達就還有半點生機。
如果連烏桐生也死了,那麼……
“徐達,我等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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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24
[size=4] 第十四章
——皇後陛下,皇後陛下……
持續的呼喊,驚動她的神智。她蜷縮在地,黑臉埋入雙膝,長發蜿蜒在地,口不言,鼻間感覺不到呼息,連觸感都不見了,唯有聽覺存在。
——皇後陛下尚在嗎?
……誰?
——皇後陛下!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那陰陰涼涼的聲音若大魏冰泉。李容治曾說,靠近北瑭的大魏國土內有一處地產有冰泉,可有減緩年老之效,她十分向往,可惜這一世為後,沒法親眼目睹了。
她記得,那時他只是含著笑說著“這也很難說,活到七老八十,說不得咱們就有機會去看了,”七老八十?西玄人壽命可沒那麼長呢。
這是誰的聲音?有些耳熟。
——皇後陛下,可記得我是誰?
……誰?會喊她皇後陛下的,多半是大魏人。在大魏裡,她沒有聽過這樣陰涼的聲音,但在西玄……西玄有一個……當歸?
——當歸?皇後陛下可要說清楚,我叫什麼?
為何你如此驚慌?你確實叫當歸,沒有錯——當她心裡這麼說著時,渾身遽痛,如火燒如冰浸,她想動卻是動彈不得,大紅艷火自她眼前燒過,燒得她胸肺幾乎炸開的同時,巨幅火焰剎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紅花,盡灑落在她赤裸的身軀上。
好痛!好痛!
細微的冰泉在她周身浮動,她明明沒有眼睛去看,卻知周遭所有的動靜。真是遺憾啊,沒法跟他一塊去看大魏冰泉了……
她不是傻子,早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自從她在麗河殺了人,心裡惴惴不安,她曾在大魏的風俗民情書看過,當人死入地府時,大魏地府裡的地獄之火翻飛成紅花,落在死者身上,死者生前做的事有多壞,死後那紅花落在膚上的地方就有多痛。
再經歷九重宮門後,她心裡已有准備,死後會痛上這麼一回,說不得要痛到地上打滾。但即使再痛,也絕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喊著陽世親近人的名,只會教那人有著連心之痛,何必呢?
痛完之後,沿著一路上的紅花走,就可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
這一世,誰也沒有,只有她一個。
——皇後陛下?
當……
——我喚了你許久,皇後陛下,你仔細想想,這當歸兩字打哪來?你打算歸哪呢?
歸哪?她還能歸哪?現在她只能跟著紅花走,不是嗎?何況,當歸是他的名,為何百般追問她同一件事?她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陛下可好?
——皇後陛下尚念著大魏陛下麼?
可得我的死訊了?
——剛得。他已派錢臨秀專程親來,可惜即使錢臨秀來了,也不可能挖出皇後陛下。
是啊……他會難受麼?他心裡是有她的,自然會有那麼點難受,但她想,人的生死就是如此。即使是當日她對頭兒之死痛徹心腑,但如今都六年了,說心頭上的傷疤沒有愈合那是騙人的。
她把頭兒當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才如此的痛,但李容治不同,他心裡最重要的,不是她。
不是她。
以前想起這事時,她心裡有些遺憾,但,現在她反而慶幸,他心裡最重要的是大魏天下。
既然他不會如她當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那她估量這一年內他會再立個後,要不,群臣要李家子孫的摺子可能壓垮他了。
只是,大魏哪家女子適合他呢?會不會出宮時替他帶點好吃的?大魏宮廷飲食不弱,只是多以醃制品為主,沒有新鮮的蔬果與海產,她十分乏味。每餐他食不多,雖然是天子習慣,但她見了總是……唉,誰先喜歡了誰就輸個徹底,她就是心疼,沒什麼好遮掩的。
夜裡兩人相擁而眠,看似是她喜歡這樣他才做,其實,他也是喜歡肌膚相觸的親近感覺,只是他不會說出口。
思及此,她心裡微微一笑。原來前塵往事如此值得回味啊。
她喜歡著李容治,也很快樂地掙得一刻是一刻,但心裡深處總是有著些許的委屈。
明知她在叫徐達的這一世裡,得到的已是極好了,有個人能教她打從心裡願意付出,有個人能讓她感受歡喜的情緒,有個人能在心裡留著她的小位子,這是她以前在西玄完全得不到的,她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偶爾還是會想著,下一世,她不是徐達了,讓她到這一世所有人都遇不見她的地方,重新開始,有個人能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他們之間沒有天下沒有委屈也沒有必須克制的愛欲,就她與他,單單純純的相愛……
當歸,當歸,這兩字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人自九泉下轉世,再回歸九泉,當歸不過回到原始之初罷了!正巧徐回身邊這人也叫當歸,豈不是順理成章送她回地府?
——皇後陛下!莫作如此想法!你再仔細想想你要往哪走……
隱約中,有人驚惶大喊,隨即,她的意識被大紅的火焰燒個徹底,連灰燼也不留。
☆ ☆ ☆
掠過大魏宮殿的飛鷹連連長嘯,驚動了李容治。
他撩開床幔下了龍床。
“陛下。”太監低聲道:“才三更,還早。”
他應了聲,任著太監們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開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燦爛,不見天上任何老鷹的影子。
“方才你們聽見鷹嘯了麼?”
為首的太監回頭看一下其他小公公,相互搖頭。“陛下,興許是咱們耳背……什麼也沒聽見。”
“是麼?”他笑道。一名太監換上較明亮的燈,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風上,神色短暫空白,隨即又笑:“你們先出去吧。”
幾名太監正要退出時,又聽得他道:
“對了,眼下正好有空閒,你們去把呈上的畫像一並送來吧。”
太監們面上有喜,連忙應聲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著屏風,最後恍惚的走上前,輕柔撫過屏風上的字跡。
“……徐達……徐達……當年我就任你這麼走了……我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般痛……”現在就是報應嗎?當年就只想著他不想孤獨地走在這條路上,將她扯了進來,結局卻還是他一人繼續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當年徐達裝死入棺,他心裡微惱,氣她寧可裝死也不肯與他一同當這一世的帝與後,如今,他卻寧願她裝死。
徐達,你裝死後會上哪呢?回西玄?不審走遍大魏?
“陛下,畫像到了……”太監幾乎是用跑的將畫像送來,他一一攤開畫像,想起房裡還藏著有人塞的銀子,猶豫一會兒,把幾張給銀子的畫像放在最上層。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著屏風上的諫言,嘴角噙著柔情的笑,聽得太監訝一聲,他轉頭恰恰看見那太監正攤開最上層的畫。
那畫是……
他面色遽變。
那太監嚇得面如土色,趕緊要卷起,李容治神色強定,揮手道:“都出去,這……這地圖也留下來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著那地圖。
半年前臨秀兼程趕去得慶縣,將山谷地形細細畫了下來,筆觸輕顫,顯然在畫的途中已經看出徐達生機渺茫。
亂石砸下,不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著滾石跌落狹谷,那真真是屍首也難找了。
一個月前,臨秀與月明歸來,伏跪在御書房久久不起。
幾日前,烏桐生回到京師的小宅,足不出戶。
昨日,他親自微服出宮去見烏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
“那天我沒跟去,來不及救二小姐,這半年來我留在得慶縣,但盼能尋著二小姐屍首,無奈天不從人願,想來老天這一世對徐達與烏桐生不甚賞臉,這才教我們這一世遭得如此下場。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來世,她但願生在大魏沿海一帶,日夜與海為伍,過兩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帶,再不教一個自稱神師的人為新生孩兒算命。”
他不動聲色細細觀察烏桐生的語氣、神態。
烏桐生忽然展笑,道:
“大魏陛下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這對陛下來說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頓,他冷聲道:“連我烏桐生半年都尋不著的人,難道還會活著不成?陛下,你且也絕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確然已死,沒有什麼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現在再憶起,那殺傷力仍教他心頭如刀絞,疼痛不已,他殺氣畢現,一腳踢飛屏風。
匡啷一聲,屏風遽然倒地,門外的侍衛與太監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洩恨,多想令旁人一塊痛著,他為九五之尊,殺個人跟捏死個螞蟻一樣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個家滅個族,都還得跪著謝他恩典,憑什麼他痛得都感到那心頭活生生裂開流出鮮血了,他的臣民卻是照樣過得和樂?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於子民?
他要殺誰要剮誰,誰能說話?
他心裡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攤開的十多張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唇線卻彎了彎。每張美人肖像背後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勢力,以及貪欲……
指腹輕輕跳落在每張圖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無骨,我見猶憐,要先拿誰開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聲音在門外輕喚著。錢臨秀這幾日夜裡沒出宮,都在值日房委屈睡著,小公公奔去找他,他可隨時趕來。
“……沒事。”李容治下意識看向門,忽地瞥見另一頭的長榻。他想起,她的寢宮裡有著一樣的擺設,在窗前有著相仿的長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間,宮裡慶典不斷,他與她雖可天天相見,四周卻永遠都是朝臣,沒有例外。
他自身是無所謂,但心裡深處總是明白她並非徹底地心甘情願坐上鳳椅,她背後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誘她落地,豈能讓她再展翅?於是,元旦日那天,他將入睡的時間延後半個時辰。
那半個時辰裡,只有他與她,沒有第三人,她要怎麼做都隨著她。
他在這頭被束縛的小老鷹前放了一碗沒有味道的肉,她卻吃得甚為心滿意足。至今,他仍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四年元旦夜裡的那半個時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就在榻上抱膝坐著,笑著一直看著他。
不管這半個時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隨意看本書,每當他不經意抬頭看向她時,她那較之十九歲時更嬌艷的臉蛋都靠在膝頭上,美目片刻不離他。
片刻不離他。
每每確認後,他含笑繼續看著書,心裡越發快活起來。
今年年初那半個時辰,他笑著主動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著她的注視,愉悅且心境平和地熟睡過去。那時他心裡想著,上天仁德,終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讓西玄不識徐達之才,他這才有了機會得到她。
黑眸落在空蕩蕩的長榻上,良久。
“臨秀,准備筆硯。”
門外的臨秀立即送進筆硯。他一進來就見翻倒的屏風,桌上美人肖像圖上最有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見到其中一個折了角,那幅美人圖是其中之最,她的父親也是第一個上奏要陛下延續千秋萬世之基業,皇後已死,固然傷痛,但也得顧及大魏百姓……頭頭是道也就罷,千不該萬不該,將自己女兒呈了上來;更千不該萬不該在前兩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釘。
他是陛下身邊的人,怎會不知陛下不動聲色地拔除眼中釘的狠勁呢?如今他百般慶幸自己的父親在看見徐達拿起金刀後,當機立斷地讓大姊許了他人。
“那天,我親眼看見陛下接了遺詔卻無喜意,反而一直眼尋著地上屍首,直到金刀皇後自血地爬起,他才松了口氣幾乎站不住。罷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後,你大姊萬不可攪入後宮,否則將來錢家遲早會出事。”當年,他老爹語重心長。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臨秀將美人肖像移走,取過新紙,細心磨墨著。他覷著陛下,陛下眼眉清明,不似有大怒過的跡象,但面色確實是蒼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風來?”
李容治聞言一怔,回頭看著倒地的屏風。看到臨秀都覺得他又神游它處了,才聽見李容治溫聲笑道:
“扶起扶起,這是皇後四年來為朕著想的證據,怎能破壞?”語氣帶著無限眷戀,但在下一刻他卻道:“天亮後,教人抬去皇後寢宮,過幾天等我提了再抬回來。”
臨秀應聲稱是。陛下這幾日是不願見諫言,想必心裡有了計較,他扶起屏風後,走回桌前時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筆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說話。
“像麼?”李容治頭也不抬。
“像……像極……但……好像年紀大了點……”
李容治微微笑著:“女人家的年齡總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時沒什麼兩樣,就是成熟些跟越發地令人心愛了,方才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現在再成熟些。”
“……是理應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皇子的娘了。這幾年,她忙著與我治國,哪來空閒生子,這六年限實在過短了些。”
“……是。”
“對了,你大姊過得可好?”
臨秀心頭遽跳,一時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著:
“孩子都三歲了,過得還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無法猜測,真怕陛下見不得有人過得好,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會兒,笑:“你父親功在社稷,錢大小姐出嫁時,皇後曾親自去恭賀,她生孩子時,皇後可去看過?”
“看了。皇後陛下說,孩子生得真好。”
李容治聞言,點頭,柔聲道:“咱們若有孩子,在她眼裡定也是最好的。不知當日她見錢小姐的孩子,是否心裡有遺憾?”
臨秀臉色發白,伏跪在地。“陛下,皇後陛下在臨秀甥兒滿月時也曾親自過府,她對姊夫、姊姊說:孩子自有福氣,不必找人算命。若遇上不精算的大師,那會毀了孩子。她送孩子一塊蝙蝠鏈子,嘴裡親口說著孩子有福的,這是皇後陛下親口允的……所以、所以……”
李容治一怔,而後暗自恍悟。他失笑:
“你把朕當什麼了?暴君麼?你是我親近的人,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怎會傷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徐達罷了。你起來吧。”
臨秀起身,輕聲道:“皇後陛下很好。”
“嗯,她很好。”
“她……她……”
“嗯?”
“她……斷然不會希望陛下……不聽諫言……”
“嗯。”他渾然不在意,帶開話題。“你還記得我與徐達大婚時,三國派特使慶賀,其中西玄二皇子來時,似有意想鬧毀這場大婚麼?”
“記得。臣始終不懂,西玄二皇子對皇後陛下真如此痛恨嗎?竟然想毀掉大婚,如果是北瑭或南臨也就罷,陛下娶的是西玄徐家人,與西玄算得上是姻親,從此彼此親若兄弟,西玄二皇子分明是來搞破壞……”
李容治停筆,笑道:
“他私下讓我看了一幅畫,與徐達神似七分,比徐達艷些,也比徐達多了些英氣,就是少了徐達的親和力,他說真正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該是畫中人,而非徐達。如今我看,我筆下的徐達才是真正的好。”
臨秀訝問:“想必西玄二皇子的那幅畫不是徐直就是徐回了。”
“都不是,興許是其他徐家人吧,她手裡拿著一把長刀,西玄二皇子便以為徐達是她替身。”李容治笑了聲。“我怎不知道他想法?他以為我會對那女子著了魔,他就有可趁之機誘走徐達。他不了解徐達,在一開始他殺了秦大永時,不,只要他對徐達有一次的歧視,徐達就已經封殺了他所有機會。”
“原來如此。”錢臨秀應著,遲疑一會兒輕聲道:“皇後陛下的名……真真有涵意……達字……是完成之意……也許是使命已經完成,所以……”
“徐達的使命哪兒完成了?”李容治漫不輕心道,小心吹干墨汁,笑看著那畫中人。
臨秀歎了口氣。“陛下,是否要掛起來?”
“不用,收著吧。等她三十歲時,我再打開,那時再驗證我畫得准不准吧。”
“……是。”
“枕下有同心結,你跟畫像一並收了吧。”
“是。”
李容治走到窗前,負手看著黑夜。他皺皺眉頭,頭也不回道:
“最近宮殿附近老鷹多了些麼?晚些你再去皇後寢宮看年地,照以往那般,若有老鷹再飛過不停留的,全都打下來,折去翅膀。”
“是。”
☆ ☆ ☆
在元旦這日兩人相處的半時辰裡,要她睡得那麼熟,她可捨不得。
難得可以看見他睡得跟孩子一樣熟呢。她嘴角上揚,望著枕在她腿上的李容治。
說起孩子,她想起錢臨秀大姊的孩兒,才三歲呢,就懂得看眼色,在眾人暗示下喊她一聲干娘。
大人精明,孩子古靈精怪,幸虧臨秀一家忠心,要不她很為為難的。
大魏朝臣以為她冷酷,其實,她心軟得很,她這性子在處理國事上總要百般思索,生怕有一絲半毫讓人受了委屈。
烏大公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一直引以為鑒。也虧得李容治不以為意,只笑她心細。正因她心細,他才更操勞啊,她憐惜地看著那張睡容。忽然間,她見他嘴角勾勾,似乎夢見好事,她好像搖醒他問個清楚,夢到什麼,可有夢到她?
平常他笑,她分不出真偽,但他絕無可能在夢裡也控制自己,此時此刻,他出自真心的笑,她……見了很心動很歡喜,只盼他能再真心多笑些。
他動了動睫毛,略帶睡意地張開,展出那明亮動人的朗目,她心一跳,將這一景深深留在心裡。
“徐達?”他看著她,下意識朝她伸出手。
她立時握住。
“方才我夢見你了。”
她沙啞道:“只夢見我?”
“只夢見你。夢到我笑你都三十了,怎麼還貪吃得很,把自己弄得全身發癢。”
“這貪嘴習慣,我是改不了。”她笑。
他柔聲道:“這話夢裡你也說了,我回你沒關系,你要癢了我替你抓就是,接著,你就脫下衣物了。”
她笑出聲,可能是他剛從熟睡中自然轉醒,語氣沙啞溫暖,說出來的話給人格外真實的錯覺,可是,她很喜歡這份錯覺,喜歡到……想要讓他枕在她腿上一輩子;喜歡到,她想要、想要看著他一輩子。
不管來世如何,這輩子就這麼一直看著他。
“徐達……”他撫上她的臉,笑:“看我看累了麼?”
“不累,一直不累的。容治,你雖只是睡了一會兒,氣色卻是這幾年最好的了。”
他眼底有抹驚喜,她有些疑惑,又察覺他小心翼翼地掩飾起來。他在喜什麼?掩飾什麼?因為她喊……容治,而非陛下嗎?
“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在想啊,以後每年這半時辰你都枕在我腿上睡吧。”
“你愛看我睡臉?”
“嗯,非常愛,像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每年這時候當你李容治的枕頭吧。”
他笑彎了眼。“好,你說的。”
她也笑著。她說的,除非天意難違,否則她會做到的,既然她想他好好的,一世無恙,他又只能在她身上得到安好的睡眠,她當然義無反顧挑起這事來。
姑且不論以後他是不是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安心,但,此時此刻,她沒有半絲委屈,沒有她給得多些或他總以天下為重的輕淺怨念,她只全心全意想他好而已。
是啊,偶爾,她心裡是委屈的,但,每每見了他如此勞累,卻又毫不考慮地為他豁出去。
他好,她就甘心;他睡得安心,她就心裡歡喜,那她還有什麼好委屈的呢?
想通此層,心裡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抗拒遽然消失,她又忽道:
“我真不捨得你呢。”
“什麼?”那聲音有些糊。
“對,還有瓊玉!”
“什麼?”
她不再看他,看向窗外遠處。“父親去年走了,西玄還有徐直、徐回,平日雖然沒有什麼來往,但都是親人,我也是想著她們呢。”
“什麼?”那聲音一直重復著。
她偏頭沉思:“當歸當歸,如果,當歸是回到大魏,回到你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剎那間,她腿上的李容治模糊成一團遠去,她周身大火燒著。
——皇後陛下!
徐達遽然一震,幼年片刻零碎回憶立時在腦海播放——
“徐達你別過來,你一來,東歸就全身不舒服。”小徐回惱道。
“徐達,東歸要我轉述,前兩天一直巴結你想入你名下的漢子是個雞鳴狗盜之輩,那不過是想借你當跳板入徐家門下,你最好拒絕他。”
“不對!你不叫當歸,你是東歸!我怎會記成當歸?東歸既找我,我便回去吧!東歸大魏!”她猛然大叫。
——皇後陛下既已決定回大魏,還不快讓她出來!
對方同時一陣大喝!
徐達只覺全身被人狠狠地拖出,無數的碎石跟著她一塊掉落,恍惚間,她身上好像有什麼腐臭的軟物也跟著被拖了出去……
有人奔前抱住她,護住她的頭向在,踢掉壓在她身上的軟物,回頭叫著:
“成功了!成功了!十幾天了,她竟然無事!徐達,你果然一世順啊,若不是有人正巧跌死在你身上,護住你最後一息,只怕你早就坑坑洞洞了。”
……是北瑭王爺溫於意?
☆ ☆ ☆
當徐達張開眼時,看見一張小黑臉。
五、六歲,跟她有得比的小黑臉,但眉目明亮,是一個相當好看的孩子。他正睜著眼在床邊看著她。
唔,如果不是確定她沒生過孩子,她會以為這孩子是她遺失多年的親生兒。真是同樣的黑啊。
“干娘。”他有點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臉,實在忍不住,再摸摸她的臉。“王爺叔叔說,看見你醒,要我自報姓名,我叫秦瓊玉。”
“瓊玉!”她張大眼,掙扎地坐起,但全身無力,還是仗著這個小娃兒拚命支撐,她才能半坐起。“你怎可能是秦瓊玉?”
他有點兒惱。“我就叫秦瓊玉啊!”
“胡扯!當年我看過他,他臉白白瘦瘦,四肢小得緊,可你四肢長了些,臉跟我一般黑……”極有可能是那娃娃被溫於意養死,他就換個孩子來騙她。
“我要換孩子也會換得像些,徐達,你當你是笨蛋,還是本王是笨蛋?”
徐達往木屋門口看去,北瑭溫於意背著東歸進來,她先短暫地看了溫於意一眼,乍看下沒有變化,但眉眼盡是滄桑,隨即,她看向那叫東歸的男子。
還是老樣子啊,她小時遠遠看到他,就被小徐回阻止再前進,她只記得東歸生得像靜止的水一樣,不難看,卻也不是很起眼。
溫於意放他坐在椅上,笑道:
“瓊玉,來,告訴你干娘為什麼你的臉黑成這樣?”
秦瓊玉跳上床,坐在她身邊大聲道:
“因為瓊玉還是娃娃時候中了毒,干娘幫瓊玉求了藥,也中了毒,等瓊玉服了藥,臉就愈來愈黑乎乎的,干娘也是服了藥後臉黑乎乎的吧?”
“……我還不到黑乎乎的地步。”她細細打量這孩子,真是頭兒跟嫂子的孩子?完全不像啊,也不怎麼像西玄人。服了藥,卻變黑了?她怎麼沒有?還是,服了藥確實黑了,但她臉本就偏黑,當然看不出來?
“你的眼力好嗎?”
秦瓊玉扁扁嘴。“看遠處時有些不清楚,這一年王爺叔叔帶我從北瑭到西玄,最後轉到大魏,這路上他拿我試藥,說要是我吃到眼力都好的藥,那到時可以拿給干娘吃,可是,瓊玉的眼睛還是沒好。”
溫於意哈哈一笑:
“你干娘為你求藥,你為你干娘試藥這也不吃虧啊。”他看向徐達,又笑:“徐達,當年李容治大膽娶了你,我在北瑭聽到此事時,還贊他有膽色,竟把我當年的警告丟在一旁,如今瞧你越發的美麗,我真是頗為遺憾啊。”
徐達嘴動了動,想問他為何出現在大魏?為何與東歸在一塊?為何身上雖是華服,支孫似以前有皇族架子?為何沒有妻妾服侍?但,最後她只澀然道:
“我若被埋了十幾天……早憔悴得難看了,王爺真是能看穿人的皮相來贊美啊。”一頓,低語:“我真被埋了十幾天?”如果被活埋這麼多天,怎還活著?
溫於意看了有些倦意的東歸一眼,代答道:
“我路經西玄時,被陰間小將軍所托,帶著東歸前來,十九天前才到此處,就聽見皇後陛下活埋在得慶縣的山谷間。”
“這裡不是得慶縣?”
“當然不是。此處離那山谷有數十裡之遠。我曾趕去看過,當時得慶縣動用所有士兵挖掘,那樣的地勢要挖出你來太難了。”
她一怔。“那你跟東歸是怎麼救出我的?東歸你……你不是接近我就會吐出來嗎?”
東歸蒼白一笑,費力說道:
“皇後陛下,你剛生死一線,體內陰氣多過王者氣息,我自然能接近你,等到你陰氣散盡時,東歸就得退避三捨了。”
徐達瞠目結舌。“你是說,你以往避我是因為……”
“我本該是皇後陛下的人,但,我體質偏陰,命中有鬼字,與三小姐相似,便請三小姐暫且收留我,等到皇後陛下有需時,東歸自當出現。”
徐達傻眼了。這就是徐回無法忍受與她共處一室的原因?不是本能不喜她?
瓊玉看看東歸,再看看這個初見的干娘。他跑下床,去端來茶水,一人一杯,遞到徐達面前時,他爬上床,喂著這個看起來很憔悴又沒王爺叔叔那些妻妾好看的干娘喝水。
徐達感激地看他一眼,瓊玉黑臉紅紅。他很喜歡干娘這一眼,於是又跳下床去把涼掉的藥汁端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徐達。
徐達嘴角揚笑,只覺這孩子可愛得很,頭兒九泉之下該瞑目了。李容治與她兩人裡,一定要有一個願意去信賴人,要不,兩個都無法信賴任何人的湊在一塊,對大魏不會有好處的。
那,既然李容治無法信賴人,就由她去信人。秦瓊玉必是頭兒的孩子,她輕輕摸著他的小頭顱,他連耳根子都紅了,吶吶道:“干娘喝藥。”
她笑著讓他喂,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她又看向東歸,柔聲道:
“東先生是如何救我的?”
“當時皇後陛下命懸一線,生死交關,我在此地施法,將你阻在忘川之前,本以為皇後陛下可以順利東歸大魏,哪知你竟誤為當歸。我自學術法以來,心知凡事不可能平空出現,皇後陛下的當歸兩字,嘴裡喊的是我,但心裡必有當歸地府之意,你有此念,再強的法術也沒有用,因此拖了十幾日,你意念忽轉,想起東歸兩字,這才能將你拖了出來。”
溫於意指著木屋外密密芭蕉葉,道:
“東歸先生說大魏芭蕉裡藏陰氣,可作引陰路之用,你就是從那堆芭蕉葉裡落了出來,我與瓊玉才趕緊拖你出去。這十九日於我可是個煎熬,生怕拖出來的……要是肢離破碎的……哪知你身上正覆有一具柔軟屍身,這才保住你無恙。瓊玉早上將他埋了,替他立了無字碑,徐達,等你能下床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這是當然。”她看著溫於意說這段話時面露古怪。豈只他古怪,連她心裡都覺得毛毛的,她真想問:真否假否?是否把她從得慶縣救出,將她藏在這裡再誆騙她?這才合理些吧。
但,她又知道東歸是做得到的。徐回自幼跟這些人相處,偶爾神神鬼鬼被她看見,久了她也習慣了,只是對象換作自己,那還真是……
東歸溫聲道:
“皇後陛下,幾年前三小姐來大魏時,曾與皇後陛下提到,當初你一走子之,不成大魏皇後,此生我們不必相見。但你若成大魏皇後,在二十五歲這一年有此劫,東歸自當盡力,接下來要等到皇後陛下真正命盡時,東歸才會出現在你面前。”
她聞言一怔。他言下之意是此生近距離與她接觸只有兩次。
就這麼為了她,屈在徐回名下;就這麼為了她,不辭千裡而來?是因為……命理嗎?
如果這事發生在她少年時,有人願意跟在她名下,以門客身分全心全意為她付出,她必是欣喜若狂,走路也有風。
但,自成為皇後,開始了解手掌大權下所要背負的人命,明知手下的親信愈多愈好做事,她卻怕她一個作為不當害了這些為她賣命的人。
眼前的東歸,看似弱不禁風,卻要為她耗費大半生光陰為她解難,她……何德何能啊?她很心虛,也替他感到不值,每個人都不該受自身命運拘束,該為自己而活才是。
東歸仿佛看穿她內心所想,微微笑道:
“大魏皇後有此念,是大魏人之福。皇後陛下,命是天生,運是自身掌握,當年你若一走了之,今天就是另一番風貌的徐達,與東歸再無牽連。正如東歸,如果一開始不願來此,那,皇後陛下如今只是地府的一縷幽魂罷了,我們身邊親近的人互織成網,各自牽著羅絲的那一頭,就算誰要松手都怨不得對方,皆是個人意志罷了。西玄袁圖預言的,也不過是那些不肯努力、不願選擇的人的下場罷了,哪能真正推算一個人的未來呢?”
好呆住。
“西玄袁圖說你一世平順,皇後陛下認為何謂平順?”
徐達聞言一愣,看向溫於意,再看看身邊一直在偷偷摸她袖子的臉紅小瓊玉。她笑著拉住小瓊玉的小黑手,道:
“北瑭王爺當年好不容易回到北瑭,如今千裡離鄉,必是遭遇大難,東歸你為我,長住徐回那裡,只為等著此刻,瓊玉嬰兒時也是差點一命嗚呼,我想,你們都比我辛苦些,我這平順兩字也不算白得。”
“皇後陛下有些念啊……此念甚好。皇後陛下自幼不因袁圖之言而荒廢功課,反比常人付出數倍努力,雖不是心甘情願成為大魏國母,但這幾年來你仍為大魏盡心。平順?有的人一生平淡到無波無浪,但他日日夜夜心裡糾葛怨恨自身命運;有的人一生大風大浪受盡折磨,但每道難坎一過去,他便是船過水無痕,繼續過他的快活生活,你道,對他們來說,誰會認為自己較為平順?”
溫於意笑著,走到她面前,道:
“東先生說的也是有道理。那混蛋袁圖,不過是個眼界過小的西玄人,自是以為你一生平順是件悲哀事……等等,你到底算西玄還是大魏人?”
徐達笑道:“王爺就當我是徐達,別當我是哪國人吧。”
他哈哈一笑。“正是。徐達就是徐達吧。袁圖當年確實說准了我將埋骨異鄉,我自北瑭離去時,妻妾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身邊只剩瓊玉,但我還不是活了過來,埋骨異鄉又如何?難道溫於意就不能繼續快活生活麼?”一頓,見徐達怔怔望著他,他神色微軟,柔聲道:“我所遇的人中,也只有你會這般為我感到心傷。果然,我千裡迢迢訪故人是沒錯的。”
“王爺何不試著久住大魏?當年我心心念念西玄,以為唯有西玄才是我家鄉,如今長年下來我竟也將大魏當家,可見是不是家鄉,還是由自己心裡認了算。”她真誠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你要回到李容治身邊?”
她毫不考慮道:“這是當然。”
“唉,真是可惜啊要,當年李容治下了豪賭,冒險得你,如今得你全部真心,真真是個……贏家啊。”溫於意無不惋惜道,瞧了瓊玉一眼。
“干娘,瓊玉扶你躺回去吧,東歸說你要睡很久才能讓陰氣散去,才會健健康康。”瓊玉又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小小身子都要賴進她懷裡了。
他此話一說,她頓感累極,甚至體內有股滯氣,悶得難受,不由得干嘔幾次,她依言躺了下來,瓊玉立即替她蓋上被子,鑽進被窩抱著她睡。
“瓊玉干得很好。”
她合上眼,隱約聽到溫於意問著東歸道:“如此就好?”
“嗯,我強行令她先清醒,說明原由,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免得她在夢中意志一薄弱,就糊裡糊塗去了,瓊玉陽氣極佳,對她甚有益處,只是這一躺,沒有一年半載是好不了。”
“這真是亂七八糟的鬼神之術啊……”溫於意失笑。“我瞧,那袁圖遠遠不及你厲害,竟被西玄奉作神師。”
“袁圖看出王爺將埋骨他鄉,以為這就是你的絕境,他卻看不出王爺離開北瑭後,方有一片生機。他眼界確實狹小,何必分他鄉你鄉,站在我們腳下的,就是我們的家鄉。”
溫於意坐在床緣,看了徐達一眼,哈哈一笑:“也許你說的對。本王自回北瑭後,再也沒有遇過真心人了,真要以為這世間非要人吃人不可,沒想到如今能再見當年真誠對本王的故人,這也算是離鄉背井後的好處吧。”
徐達實是熬不住,意識一散,陷入無夢的黑甜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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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25
[size=4] 第十五章
天色初亮,一輛馬車躂躂躂地慢步京師。車廉後露出一張小黑臉,好奇地看著整齊的街道。
一名男子拎著包袱,牽著黑馬走過馬車。小黑臉咦了一聲:
“這個叔叔,跟王爺叔叔說的大魏人不大一樣呢。”又高又壯的。
徐達本是半倒在小瓊玉身上睡著,聽到此話,看見東歸與溫於意還在閉目養神,她探出頭一看,一臉錯愕,回頭叫道:“停車,宅子不用去了。”
緊跟著,她一掀車廉,沙啞大叫:“大公子……咳咳,徐達回來了。”
高大的背影頓時停住。
“大公子,天才初亮,你帶著包袱要上哪去?”
那身影慢慢地轉過來。他先看見馬車裡的小黑臉,心裡疑惑,這聲音有點陌生,但,她自稱徐達,徐達怎變成這張小黑臉,轉世後未免長得太快了些?接著,他再往上一看,同樣的黑膚,卻真真是徐達的相貌。
他俊目發直,包袱落了地。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烏桐生這貴氣驕傲的公子傻呆的模樣。
她苦笑:“是我不好,這半年多來讓大公子擔心了。”
“……”他神色不動,眼眸瞟向開始亮起但仍然有些昏暗的天色,再看看車說廉後她有無影子,直到他見到北瑭溫於意坐在車裡,他才慢慢輕聲道:“二小姐……你回來了,這真是好……天色真是好,人圓月圓……”說到最後,他已經不知自己在說什麼了。
這性子向來冷淡的烏桐生都開始閃神了,何況是他人?思及此,徐達本要先回宅子,等到李容治下朝後再回宮,現在……她想了想,直接入宮吧。但入宮門時發現侍衛皆已換人,沒有令牌絕不通融。
烏桐生見狀,上前一步,道:“我是皇後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你去轉告大魏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錢臨秀,說是有重要事轉告。”
“皇後身邊最親近的人?”侍衛躊躇一會兒,點頭道:“眼下皇上正在朝上,我去尋尋錢大人,不保證能將他帶來……是不是跟今天要選後之事有關呢?”他說這句話時,感覺那稍遠的黑臉姑娘吃驚地往這看來。
他直覺對上她的眼,而後一怔,下意識地匆匆跑去找人。
同時,細雨開始飄落,眼見雨勢逐漸轉密,天色也偏暗了些,錢臨秀一早心神不寧,時時憶起昨晚陛下看著那些美人肖像的眼神。
今日百官入殿,一如往常,但他心裡總覺得山雨欲來。當他聽到宮門侍衛的來報,稍稍遲疑,隨即想到那人一定是烏桐生。
烏大少在此時此刻找他有什麼事?他素來對烏桐生的武藝有所敬畏,又想烏桐生性子絕不會沒事找事,遂跟李容治道:
“陛下,烏桐生找臣。是不是……”
正要入殿上早朝的大魏陛下頓住腳步,連帶著,所有侍衛都靜止不動。他回過頭,輕聲問:“他找你做什麼?”
那聲音有些異樣緊繃,錢臨秀心裡微痛,不忍主上再抱不可能的希望,便道:“可能是他要離去,臨時想起皇後陛下有什麼東西落在他那,他想托臣轉給陛下,所以……”
“好,你去拿,別教他久等。下朝後,把東西送到御書房。”
錢昨秀領命。他匆匆走到宮門,第一眼就見到烏桐生撐著傘站在宮門角落。
“烏大少!”
烏桐生遲疑一會兒,把傘交給身後人,隨即大步往這頭走來。
錢臨秀見宮門角落裡還有個人倚著,那人放下傘,累極靠在牆角繼續打旽。但角落有陰影,他看不清是誰,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
“烏大少,有何要緊事?”
“李容治今日要選後?”
“……”他真的不知道陛下今天到底會做什麼。
烏桐生冷笑:
“至今不過半年失去蹤跡,李容治就要選後,這真教二小姐情何以堪,半年呢,就算是人死,也還屍骨未寒,他真以為徐達這麼容易被取代麼?”
錢臨秀聞言,面色發怒,罵道:
“烏大少說話可要憑良心。”他瞥見遠處馬車有人撐傘下來,徐徐往宮門牆角走去。他眼尖尖,注意到此人神似北塘溫於意那個花枝招展的孔雀,接著,那花孔雀替牆角那人撐著傘。他心裡起疑,但一時控制不了心裡沖動,繼續罵道:“這半年來陛下的煎熬我看在眼裡,就算他此時此刻選後妃,我也絕對力挺,這幾月他差人把飛過皇後寢宮的老鷹全打了下來折翼養著,要再這樣下去,你道陛下會成怎麼樣?還不如教他認清事實,即使沒有屍體,先將衣物送入陵寢也好……等一下,什麼叫做就算人死,也還屍體未寒,明明……北瑭王爺?”
溫於意似笑非笑,在雨中撐傘,慢步而來。“臨秀,你還記得我啊,看來你過得很好嘛。”
“你……”
“臨秀啊,陛下為什麼要將老鷹折翼養著?他的新樂趣麼?”有人這麼問著。
“……要你管,你哪位?”
烏桐生側退一步,露出身後那個身影。
黑乎乎但美麗的臉龐,雖然有些憔悴灰白,明朗眼眉卻帶著笑,發上略略輕濕,正是溫於意幫忙撐傘的那人。雖然很美麗的一個人,但他很害怕啊!
他面色發白,嘴巴抖著,指著她,低聲發顫:
“啊……”
“先別送入陵寢,我還活著……”
“啊啊啊,鬼啊!鬼啊-”他連連退後,驚聲尖叫。他第一次見鬼啊!第一次啊!
“……臨秀,我都說了我還活著……”
“鬼啊!鬼啊!皇後的魂魄回來了,終於被陛下召回來了-”
“喂,閉嘴!”
雖朝已經開始。
錢臨秀匆匆拉著一名小官員在殿外尋思片刻,取下配刀,硬是偷偷進殿,拖出最後一名官員附耳低語。
那官員古怪看他一眼,一頭霧水地進去,悄悄傳遞私語,直到月明那一頭。
月明低著頭退了出去,才到殿外就低聲道:
“你找我何事?現在陛下正在……”
錢臨秀在他耳邊低語,月明猛地抬頭一看那小官員,臉色發白,傻眼了。但他畢竟見過大風浪,恢復極快,輕聲道:
“臣帶皇……進去。眼下陛下他……”
小官員虛弱笑道:“正在商談立後之事?”
“當然不是。請隨臣來。”大殿之上,正逢皇上下了旨意,一名一品官員被押了出來。
小官員微地吃驚,頻頻回頭看著那名大呼冤枉的一品老官員。如果她記得沒錯,陛下對此人甚為不喜,但始終按兵不動,此名官員家族十多人職在官場,就等一一蒐集罪證,確認家族中有多少人結黨共罪後,再行押人,這麼快就查出來了嗎?
她尾隨月明垂首入殿。殿上偶有私語,但她聽不清楚,月明恭敬地拉了拉她的官袖,低語:“請站在臣身側。”
“這是怎麼回事?”她輕聲問:“是刑部已查清楚劉大人一家底了?”
月明轉頭低聲問了問其他官員,才回身答道:“尚未。但,陛下先下旨意,將劉大人一家先行收押,由刑部一一審問。”
她一怔。“劉大人是當年讓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再怎麼樣也……”也不能做得如此明目張膽,有罪者自該罰,但在外人眼裡陛下就是大殺功臣。
何況,年前他曾跟她提過,她說得對,烏桐生一事值得借鑒,劉家一案不枉送任何一條人命,需得詳細查清,罪證由刑部當殿送上,他自在一旁不插手。
月明低聲道:“劉大人的女兒也被押入刑部。”
“咦?”
“刑部對女子過刑不會放輕,要因此毀了容也有。”
“這……”
“劉大人日前將女兒的肖像送入宮中。”
“……”她心一跳,握著象笏的掌心密密麻麻出了汗。難道……她要抬頭看向坐在高殿上龍椅的人,忽地聽見那人笑問:
“還有事麼?若是無事,就退朝吧。”
那笑聲,有點毛骨悚然。是她太久沒聽見李容治的聲音嗎?聽覺有些陌生。
百官面面相覷。今日早朝一如往常般沒什麼大問題,只是陛下拔了一名官員……有老臣出面,盯著象笏道:“臣有事稟奏。”
“准。”
“自大魏開國以來,不管是開國皇帝雙王制,或者之後的後妃制,後位從未虐待過,以往大魏先皇少年就有子嗣,陛下正值壯年,雖與徐皇後結縭四年,無子出,如今徐皇後憶經……眼下正值太平好時刻,還請陛下為自身著想,為大魏著想,即刻籌備選後吧。”
“好時刻麼……陳卿說得對,是該選後了。”
徐達眼皮一顫,抿抿嘴,悄悄回頭往遠處的殿外看去。錢臨秀正高興地跳來跳去,拼命揮手著,看起來簡直跟公雞跳舞沒兩樣了。
這位公雞,真的沒說錯?陛下真在等她麼?說陛下在早朝無法先行退朝,把她匆匆拉來,讓陛下先看個一眼也好,早一刻歡喜也好。
“陛下!”百官大喜。
高處的金袍男子又溫溫展笑道:
“朕已經都看過肖像了,都是些美人呢。這些女子絕計提不起金刀,朕自然不會強求,但基本的還是要有。”他吩咐太監。“去下朕的旨意,領這些秀麗女子入宮檢查干淨後,一一封入棺木,封上一天一夜,若然能活著出來,朕便尊她為國母!”
百官聞言,盡數跪地,只剩徐達還傻在原地。“陛下息怒!”
李容治微微一笑:
“朕沒氣呢,息什麼怒?大魏天子不是貪戀美色之人,選後還美色,那是侮辱了朕。朕是離天上最近的九五至尊,要站在朕旁的民得離天近才行,當年皇後陛下通鬼神,能從棺裡復生,之後的大魏皇後至少得做到這地步啊!”那語氣道來溫婉平和,完全不見半分怒意,似是本人真盼能找到這樣的神女為偶。
殿下伏跪在地的官員大氣不敢喘。他慢慢掃過,最後落在那唯一沒有跪下的小官員。
說他小,是因為他身長只略略比其他官員矮了些,但身形瘦弱,官袍在他身上有些空蕩。
他極有可能是傻住,忘了跪地,兩眼垂直緊盯著手裡象笏,是以看不清他的長相。哪來的官員?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李容治見他立在月明身邊,殿上百官依官職而立,平常月明不太可能太過貼近哪個人,也許是月明曾在小倌館堂過賣藝的小倌,因此回大魏後月明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交好,為此,他心裡對他是有些歉意的。
再者,月明與臨秀為找徐達的人,在得慶縣吃盡苦頭……李容治忽地掃到遠遠殿外那個跳來跳去的身影。
臨秀!
他心頭輕跳,道:“下朕旨意,快宣殿外錢臨秀!”
太監連忙從命。錢臨秀匆匆走進,那腳步輕盈到快飛起來,他來到殿前,跪道:“陛下,錢臨秀到。”
“……你拿到什麼了?”
“好東西,極好的東西啊!陛下……”錢臨秀在殿外不清楚裡頭發生什麼事,現在一看,大伙全都跪下了,徐達倒是沒跪。是啊,她是皇後陛下,跪什麼?
“好東西?什麼好東西?”徐達會留下什麼好東西?她什麼也沒留!
錢臨秀指著徐達,笑道:“陛下還沒看見嗎?就是……”
徐達上前,跪在錢臨秀身邊,舉著象笏道:
“陛下,臣有好消息!”
錢臨秀傻眼地瞪著她。
李容治眉頭微攏,道:“說。”
“陛下尋通鬼神之女為後,臣恰恰識得這樣的女子。她曾自棺木裡復生,近日又自黃泉之路歸來,像個打不死的人兒,如今她正想找個離天很近的夫婿呢。臣瞧,陛下與她天作之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容治微地瞇眼,慢慢起身,步下階,停在她的面前。他略掃過錢臨秀,臨秀正目瞪口呆看著這身側小官員。
這膽大包天的小官員聲音沙啞低沉,似是經過長途跋涉還未喝過一杯好水,這樣的聲音他確定不曾聽過。
“你……”
小官員放下象笏,低頭自袖間掏出什麼。李容治定睛一看,竟是一條紅繩。
他頓時起疑,又聽得小官員道:
“雖然要看陛下之意,但她也是個倔脾氣,要嫁的人非得送一條同心結才好。幾年前她將同心結送給一人,那時她不怎麼真心想嫁,只想騙得那人的身……這一回,她心裡是真心誠意想要將同心結送給她心愛的夫婿……”語氣愈說愈惱,因為試了好幾次,繩子打得很失敗。她臨時跟店家學的,但無奈她手拙,連瓊玉都打出好幾個了,她還打得亂七八糟。
最後,她死心了,雙手高舉,掌心有著那紅繩。“陛下若對她有意,請代她完成同心結。”
李容治瞪著那微黑的掌心,小官員袍袖過寬,高舉手時,那干巴巴的手臂微地露了些出來。
膚色也是黑的。
李容治瞪著瞪著,幾次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口湧不出有形的言語來。他眼兒都發直了,勉強自己往臨秀那兒看去。
臨秀眼眶泛紅,猛地朝他點頭。
他又看向遠處的月明,月明伏跪在地,但嘴角卻綻著笑。
“陛下不願麼?難得一見的鬼神之女呢。”她催促著。
他癡癡看著這小官員,慢慢地取過她掌心的紅繩,開始打起同心結來。
徐達微地抬眼,瞧見他的指尖有些顫,顫到幾次打滑了結,顯然他心情激蕩到無法控制,但至少比她靈巧,她想。
她又垂下眼,淺淺笑著,直到她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將同心結放在她掌心上,她縮回一看,笑道:“陛下真是靈巧啊。”
“……你……把頭抬起來。”他啞聲道。
她不抬,又舉高那同心結。“陛下可願真心誠意地收下同心結?若是真心誠意,請允此女,除非彼此真心已盡,否則斷不可分心在其他鬼神之女上頭。”
“……要配得上朕的……至少……也是要個黑膚美人……若不親眼見上一見,要朕……如何允諾?”
她聞言,非常干脆地抬頭直視他,嫣然一笑。
“陛下,如何?”她想了想,取下官帽,露出一頭及腰青絲。
殿上也許有人驚呼了,她不甚在意,直直盯著他瞧,他有些瘦了,風采依舊,如今那雙溫亮的俊目正死死瞪著她不放。
仔細想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外露強烈的情感,如果不是極大的震撼跟刺激,又怎會有這番神情呢?她心裡一軟,柔聲道:“若陛下允了,此女也願允陛下,除非此女命已盡,否則不管她流落在哪兒,一定都會回到陛下身邊,陪著他,守著他,走完這一世路。”
“……臨秀。”他目不轉睛。
“臣在。”
李容治本要問他今日到底是什麼何月何日,是否尚在夢中?眼前站的又是誰?但他仿佛中了魔障,見到她做個口形:“陛下,地有些冷。”
他下意識扶她起來。
好輕哪!那個健康的徐達,比大魏女子還豐盈些的徐達……怎會瘦成這樣?冰冰涼涼,面有憔悴,但她笑意不減,將同心結塞給他。
“陛下,既然收了同心結,那就是允了我。”
“……朕一直在等……等她對朕做些要求……她求了,就是心甘情願地留在朕身邊,付出所有真心……我自是允了。她問幾次,我都允……”
她鼻子發澀,輕聲笑道:
“那,陛下,是不是該撤回旨意,讓那些畫像美人自由地許人呢?讓人住進棺木裡委實殘忍些。”她又輕輕反握著他的手,笑著說道:“陛下,你的手忽冷忽熱,是被徐達嚇住了麼?徐達的使命還沒完成呢,如今回來,陛下是否歡喜?”
“使命?”他啞聲問著,見她泛白的嘴唇一開一合。是活人啊!真是活人啊。聲音雖是略略啞了些,跟以前不大一樣,但確實是他心裡的那個人啊!
“陪著陛下的使命啊。哪國皇上沒有皇後陪著啊?既然徐達此生為皇後,那陪著陛下是理所當然的!這位子我可要坐得穩穩的呢。”她掃過殿上已經傻住的百官,聲量略大,嘴角揚道:“徐皇後以鬼神之身回來了,正合陛下需要。為陛下選後之事,自然不用再提。退朝吧!”
“徐達!徐達!”
有人用力拍著她的臉。
她迷迷糊糊地張眼,看見李容治坐在床邊。“容治……”
他目光落在她面上,憐聲道:“喝藥了。”
她應了一聲,在宮女的扶持下坐了起來,任著李容治一口口的喂藥。她注意到這寢房有點眼生……她低頭一看,心裡微訝。“陛下,這是龍床啊!”
“是啊。”他笑,擦擦她的嘴角,手指滑過她的勁間,忽地停住,頭也不回道:“都出去吧,朕顧著皇後就好。”
一等宮女太監出去,他直接拉開她的衣襟,露出肩骨跟肚兜來。
她傻眼。“陛下……”大白天的,何時他這麼開放?
“真瘦。”他手指一路滑,停在她胸前半天,再落在她的腰間。“沒有多少肉了。”
她臉紅了紅。“瘦了許多是真的。陛下姑且當我是無味的竹子吧,等到養肥了徐達,那抱起來的滋味可是銷魂得很。”
李容治輕笑:“這話真像是你說的。”語畢,他替她拉攏衣衫,又坐得靠近她些,一口口的喂她。等到喂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藥碗,道:“太醫說你身子虛,還得多補補。”
“東歸說我陽氣還是過少,陰氣散不去,若能回來請陛下渡些氣,想是會快許多。”
李容治聞言一怔。“東歸?”
“是徐回身邊的人,這次全仗他施法救了我……”她話還沒說完呢,就見他脫靴上龍床,從她身後將她抱入溫暖的懷裡。
“如何渡氣?這樣麼?還是要用其他方法?”
徐達有些吃驚他的主動,但她一向不會把好處往外推,遂笑:“這陣子盼陛下能在國事之外的空間,多抱抱徐達就夠了。”
那有力的臂膀微地縮緊,將她整個背都納擴他懷裡,不讓彼此有半點空隙,他道:“這樣行麼?有沒有哪兒還不足?”
即使徐達沒有閉眼,也能聽出他語氣下的焦慮,甚至還有些迷亂,似是尚搞不清自身在夢境還是現實中,徐達心裡微酸,硬是轉過身,環住他的腰身。
“怎麼這麼晚才歸來?差個人來報信也好啊。”他輕聲問,不住撫著她的長發。這發有些干,卻是徐達所有,在他眼裡,這發已經比千金還重要了。
她合上眼,聽著他的心跳,滿足地笑道:
“我睡了快半年,直到前陣子東歸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帝王氣強悍,不如讓你助我康復。”她避而不談為何不找人來報信。在那半年裡她醒了幾次,是有請北瑭王爺報信,但顯然北瑭王爺只對看戲有興趣,完全不願幫她這個小忙。
瓊玉畢竟是孩子,成天陪著她睡早就受不住了,輸陽剛之氣絕比不過大魏帝王,東歸百般思索下,終於決定冒險施法讓她再清醒一陣,拚著回京找這個天子當救星。
“徐達!”
她又用力被搖晃一下,她含糊道:“你放心,我只是睡覺,不是死,別再搖我了。陛下,下朝時你把我扛錯地方了,這裡不是皇後寢宮,是天子寢宮,不能睡女人的,勞你晚點再扛我回去吧。”
“無妨,今天起,你就睡這吧。”
是她耳背了吧?
“徐達,等以後咱們都老了,成了太上皇跟太後,一塊去看大魏冰泉吧。”
“咦,好啊。”她笑著。光想像一對白發老夫妻在冰泉前抖得相擁,她就感到無比幸福。他是怎麼了?以往這些話都不太說的。
“徐達,等你再好些,咱們就生個小皇子吧。”他柔聲道。再將她摟得緊些,又怕她被摟得不舒服,小心地讓她躺回床上,跟著她鑽進被窩,再小心翼翼地讓她吸取自己溫暖。
再怎麼才能讓她多吸取陽氣呢?陰氣散不去?是指她曾生死垂危,如今還有危險嗎?他雖是天子之身,但也只懂為她尋來上等珍藥,鬼神之事他完全不甚解。
他尋思片刻,在被窩輕輕將她衣裳撩了半開,讓她的肌膚貼觸到自己。
她張開睡眼,迷迷糊糊地朝他展出笑容來。
他心弦遞顫,啞聲道:
“徐達,你不怨我麼?我讓你去得慶縣遭此大劫……”
她困極,但也下意識地答了他的話:
“不怨你,你是我此生心愛的男人,我若不去,受苦的就是你,我寧願苦的是我,也不要是你。容治,要是時辰到你要離去,盡管離去,不要叫醒我……”
“……嗯。”他應了一聲,見她真睡著了,也不願隨意再動來驚醒她。
他只是微地將清俊的臉龐移近她的鼻旁,讓她在呼吸間能得他的生氣,只盼他這種法子能多幫她些。
他從未在白日與她歡愛過,夜裡也是晝小心地離開她的寢宮,是以不曾見過她那困極下毫無防備,只會展露給他看的笑顏。
若再早些看到就好了,若能多看些就好了。明明過去幾年他有機會看到這樣的笑容,但他從不仔細去看。
如果她此去永不歸,他如何能知道她曾對他這樣笑過?
如果她此去永不歸,除了一個同心結,只有兩人共處的回憶竟只剩下那些固定歡愛的夜晚!
只有這些夜晚!而這些夜晚,是他給她的!
是他給他自己的!
思及此,他心跳略略加快。定睛再看,眼前的還是活生生的徐達,他目光不捨離開,直癡癡望著她的睡容。
瘦了,白了些,憔悴了些,病態了些,甚至,因為身子調養不佳而有些老了。可是,她是徐達,徐達回來了。
這只小老鷹展翅回來了。
他輕輕感受著她的呼吸,任著她的鼻息溫暖他的臉。
她嘴角葉噥了什麼,嘴角甜蜜掀起。
他看著,在自身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嘴角也跟著甜蜜揚起。
他輕輕地說:“容治。”
“……容治。”她在睡夢裡下意識地跟著念,唇畔蕩著掩不住的甜意。
他見狀,心裡前所未有的滿足。即使,得到這個位子,即使,拔了他的眼中釘,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滿足。
他動了動嘴,多年的防備令他無法坦率說出真心話,但此刻,他多想說,多想狠狠抱住她,狠狠得到她的身心。
他試了幾次,那藏在心裡一直想對她說的真心話終於沖破喉口,自他嘴裡輕輕說出:
“徐達,我心愛的女人。”
他眼眉嘴角盡是含著笑,俊眸直直瞧著她,半刻也不離。
這一年有點兒怪。
徐達裸著身泡在溫泉池裡。她不會游水,所以每來溫泉裡一定是靠著邊邊才安心。她雙臂橫在石砌的地磚,下巴微微抵著,想著自回來的這一年裡,所有古怪的事。
大魏人有句叫什麼女人三十如狼似虎,意指女子在三十左右後情欲勃發,但她想,李容治挺貼切這句話的。
他三十多,正值壯年,以前是個苛刻自己的君王,但她回來不到一個月,在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脫盡她的衣衫,她以為他要幫她換衣,正道謝著呢,哪知這位英明陛下失笑地說了句:
“徐達,這種事也要道謝麼?那我是不是也該說一句有勞你呢?”
他微熱掌心一跳撫過她的裸胸,滑至她還沒養出肉的腰臀上,心憐道:
“徐達,你身子撐得了嗎?”
他繼續摸進她暖被裡的細腿,小心地調了調她長腿位置,笑道:
“徐達,你的胸部委實過小了,快補回來吧,這腿也細了許多,使力起來定會吃力不少吧。”
她目瞪口呆,他說完這些話時,身子竟已輕輕覆在她的身上,她只能瞪著黑夜裡那雙黑得發亮到令人心動的俊目。
“……陛下,這是龍床呢……”
“眼下你確實是在龍床上。”
“陛下今日是受了誰的氣以致……一時失控了呢?”
“我左思右想,用此等方法渡你陽氣最好,既快又無隔閡,你若中途捱不住也可直說。”
“……”陛下您當我是大魏神鬼畫裡那些采男人精氣的女鬼麼?明知他只是隨意找理由,但她當下還是言不由衷道:“陛下英明,說得有理。”
那一夜她就迷失在他那充滿璀璨星星的彎眸裡,任著他趁黑宰牛切羊。半夜她口渴清醒,見到抱著自己的李容治睡得極熟,嘴角勾著,似是得意的老虎又像吃飽喝足以致睡到不省人事的老貓兒,唔……她心裡極為高興,因為向來淺眠的李容治居然難得熟睡了。
她不經意地瞟到床幔外的角落,本來屏風不知被收哪去了,這兩天又出現在他的寢宮,上頭是她寫的諫言,甚至屏風旁都備妥筆墨任她隨時揮筆。不知她可不可以在諫言上再補一句:陛下該英明度氣時,就別客氣吧!
之後,她偷偷招來敬事房太監,確認那一夜並非固定歡愛的日子。
再之後,敬事房那本記錄本開始密密麻麻起來……她的疑惑日益加深。
行房的固定日子真的亂了大套,她時時被迫強采他的陽氣。這個……也不是被迫,有樂享,她怎會不享呢?明明她體內早就沒陰氣了,但她還是很愉快地去采陽。她不得不承認,比起以往固定日行房的感覺,這一年自由隨意的男歡女愛反而令她更為癡迷。
一開始她以為他是打算補回她失蹤那半年沒做到的固定行房次數,哪知,這一年細數下來出乎她意料之外。
如今,她照睡在他的龍床上,早朝時間一到,他先下了床,走到另一間小房更衣,再回來喊她,沒有早朝時,他就會多睡些,直到天光漏進,他才叫醒她,一塊起床。至今她不曾回過她的寢宮過夜。
要是平常她自動睡成蝦子狀,他還會把她四肢打開逼她改抱著他,害得她這惡習硬生生被修正成--睡覺時下意識四肢會纏著他。
甚至,上回她故意調戲他,笑道:“陛下必是心愛極了徐達。”
“嗯,我從未如此心愛過一個人。”他頭也不抬批著奏折道,又補了一句:“有時難受了些,你莫讓我擔心,這難受也就可以少些了。”
當下她傻眼,跟著低頭繼續心神不專地看著奏折,順道挪了挪位,紅著臉坐得離他近些。這次,她很容易聽出這話是真心……這在以前是壓根不可能發生的,他防心根深地固,萬不得已時他是不會說真心話,甚至,有時他的真心話是用來交換利益的,哪像這次……
如果一年前有人跟她說,李容治會如此放松自己,她是打死不信的--在他眼裡該叫怠惰,步上昏庸之路的前兆啊。
他是多苛求自己的君王啊,苛來苛去,就怕行差踏錯,如今他允許自身某種程度的放縱,實在令她嘖嘖稱奇。
前陣子她還挑戰他的底限,拿了塊布蒙在他眼上再行調情,竟然成了,簡直把她驚得傻了,連敬事房的太監在這一年時常疲於奔命,她都不好意思了。
還是,他在想法子讓她受孕呢?六年已過,連個影兒都沒有,他偏只笑道不急。
他不急,百官也假裝不急。既然這些人都不急了,她還急什麼?
溫泉裡的熱氣薰得她昏昏欲睡。以往,宮裡這溫泉她與李容治都沒空來泡,只有大婚後她好奇溫泉獨自來泡了一回,後來太醫說多泡溫泉對身子好些,李容治三不五時提醒她,她這才把看奏折的時間留下一半來泡。
她合目養神,心思轉到政事上頭,有足音接近,她也沒問是誰。
“徐達,泡得過久了。”
她一怔,張眼看見金色龍袍一角,再一抬頭,正是李容治含笑看著她。
她環視白煙裊裊的溫泉池,宮女全數退了出去。
“我泡了這麼久?到陛下入寢的時候了嗎?”她訝道。
他笑著應了一聲,取來細軟的長方毛巾,道:“快起來吧。”
她黑臉紅了紅,咕噥一聲:“你何時連我這些小事都在注意了?”她深吸口氣,大方地爬了出來。
溫暖的毛巾立時裹了上來。
她嘴角隱約藏著笑意,再對上他溫柔眷戀的目光時,微地一愣。
“陛下?”怎麼這樣看她?
他回神,笑道:“沒事,只是近日見你時常笑。以前你也常笑,可不如現在……笑得甜蜜。”
她詫異地摸上嘴角,不好意思笑道:“我倒沒特別注意,可能是偷懶的時間多了,就放松了些。”
他笑著幫忙撩挑著她的長發披在巾上,拉過她被溫泉泡得極為滑潤的手,往長榻走去。
她補上一句:“也有可能陛下英明。這一年,陛下盡情放松許多,我見了心裡一歡喜,就容易甜蜜起來。”言下之意還盼他多多放松些,不要逼自己太緊。
他笑著,取過玉梳,讓她坐下替她梳開及腰黑發。
徐達心頭跳跳,確認四周沒有宮女,不然這實在是……她心裡很愉快啊!
“冷麼?”他柔聲道。
“不會,我還怕陛下待在裡頭熱呢。”
“四下無人時,叫我容治吧。”
“……嗯。”她懷疑嘴角翹得不成人樣了。她心裡像食了一桶蜜油,靜靜享受這一刻寧靜。
“徐達,你也覺得以往我逼自己太緊麼?”
她沉吟一會兒,笑道:“陛……容治,你心裡本就比誰還要清明,這樣的君王若身邊有一世諫臣,要你走上昏庸之路也很難。”
她想起那天她在殿前聽他歷聲要那些畫中美人入棺,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面。
她略略遲疑,轉頭看著他,柔聲道:
“治國是長遠之路。弦過緊則易斷,現在你身邊有我,我時時替你盯著看著,將來明君身邊自有賢臣,大魏的畫不都這樣說的麼?有什麼君王就能吸引什麼樣的臣子,這話應該不假。”
他輕輕地笑了笑,放下梳子,道:
“你說得對。我這樣的人既能讓你心甘情願地回來,不必折你雙翼你也願意陪我一生,想來我這人還不錯。我不必逼自己死緊。”一頓,又道:“你可沒忘你當日承諾吧?”
徐達心地軟澀,重復當日殿上承諾,柔聲道:
“我願允李容治,除非徐達命盡,否則不管我流落在哪兒,一定都會回到李容治身邊。
語畢,她見他清俊面上隱隱蕩著無盡的歡愉,明明她也該跟著感到高興,但此時鼻間發澀,心裡略略疼痛起來。
她目不轉睛直看著他。他笑著,輕輕褪去她身上的毛由,細細觀察一會兒,揚眉笑道:“長肉了。雖然夜裡摸得出來,但實際看仔細才能確認。”
“……”她臉紅,失笑。都一年了,不長肉才怪。
他怕她著涼,立即替她穿上一層層衣裳。她直看著他,他面上含著醉人的笑,手指靈巧地幫她層層系結,在為她套袖時,細心地不讓她的手臂擦上袖尾刮人的金扣。
她癡癡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神色間隱著細微滿足。她心跳沒有因此加快,反而心底清澈明淨如鏡,令她想起她早該做的一件事。
她欠自己的,欠他的!
“這發還略濕,別扎,省得鬧頭痛,待會讓宮女替你披上連帽披風。好了,走吧。”他笑。
她忽地拉住他的手。
“李容治,你閉上眼。”
“嗯?”他笑著。
她直盯著他,唇瓣一揚,慢慢繞著他,低低吟唱起:
“我有寬闊的臂彎,兒郎啊,你願不願意靠著我?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願不願意摸?我有足夠的腿力讓你快活,床浪千百搖蕩難分捨,別讓我思你度日如年啊……女郎徐達,西玄徐家人,今日與你邂逅,但願與你相愛纏綿,郎啊你願意否?”
她停在他面前。他眼眸仍是閉著,嘴角洩出的喜色不盡,比起當年他登基時那眉眼俱笑更勝七分。
此時,是他李容治真真實實的喜悅。
她鼻間一酸,靜靜落下淚來。
“……我李容治自是願意。”他無比慎重而愉悅地答著。
傾刻間,她撲上前,用力環住他的勁子。
“李容治!西玄徐家徐達,此刻起,便是跟你一世不分離的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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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2-28 11:26
[size=4] 第十六章
數百年後--
“……說起那把金刀啊,歷代皇後中,只有那個唯一稱之皇後陛下徐達才能拿起,但金刀帶煞,她一生之中真正拿起來時只有三次,一次就是九重宮門之變,一次是北瑭探子謀刺大魏皇帝,最後一次則是與北瑭交戰時。她的身邊有少年將軍秦瓊玉,這人可是猛將,為大魏立下許多汗馬功勞,同時也因他的出現,大魏盛世定要有的鐵三角--帝,後,將,雙王共政,神將辟土,在天德帝時期算是實踐了。秦瓊玉曾因西玄出身遭人非議,但在大殿上他只道:皇後陛下是哪裡人,他便是哪裡人,哪天皇後陛下想成為南臨人,他自隨了去。當下皇後只是笑笑,問著眾臣道‘那,諸卿說徐皇後是哪兒人呢’,從此,再無人敢說秦瓊玉出身。各位,瞧,這是金刀的畫像,這把刀連少年點將秦瓊玉,以及他師父烏桐生都拿不起來的。”說書的中年人有著兩撇胡,為了讓人身歷其境,特地攤開備好的畫軸。
這間酒樓共有三層,一樓場地頗寬,二、三樓中空成圓弧,雅客坐在圓弧旁的桌椅,居高臨下往一樓那說故事的先生看去。
畫軸上確實是一把金刀,而且還是一名女子拿著金刀。
這幾百年前的事了,說書人常說,大伙也聽得沒什麼新意了,難得見有人這麼斬釘截鐵拿出金刀圖來,目光都不由得盯在那刀圖上。
“咦,這個女人,若非是皇後陛下徐達?”有人好奇問。
“正是!”中年人笑咪咪地。“在朝政上的處置上,徐皇後較天德帝狠辣,便有天德帝扮白臉,徐皇後扮黑臉之說,故徐皇後也被人稱之黑臉皇後。”
“看起來是個道地的大魏美人啊。”眾人交頭接耳。“就是膚色黑了些。”
“有這麼黑嗎?這簡直跟黑炭沒兩樣了啊,我記得沒那麼黑的,長得也不怎麼像啊。”有人這麼說著。
中年人聞言一怔,抬頭看著這名說話的年輕姑娘--她蒙著面,但眉目秀麗洋溢著青春,眼角無皺,約莫十八,九歲,她穿著大魏女衫,站在畫前負手偏頭打量畫。
他想起來了,這年輕姑娘是坐在一樓東邊角落的那桌裡。他不太高興道:
“姑娘要砸場,可也要以真面貌示人,蒙著面算什麼?”
她抬眼看他,詫笑道:“先生不知大魏女子出門都是蒙著面嗎?”
那中年人避開這話,轉而道:
“……這幅圖是老天祖傳下來,你說你皇後不是生得這樣,你有證據嗎?”
“有啊,我家裡也有祖傳下來的畫像,卻不是生得這樣,唔……”她略略伸出手臂,讓他看清楚。“約莫這麼黑而已。”
酒樓裡的人嘩然,店小二連忙沖上來一把拉好她的袖子,急聲道:
“姑娘是哪來的深閨千金?這在大魏是不能亂露,要不嫁不到好人家的。”
她哦一聲,再看那張畫像。人不怎麼像,金刀也不像,八成是這人為了生計唬弄人的。她退回自己桌,抬眼迎向二樓某道視線,卻見視線的主人背過身去。
有客倌大聲道:
“那徐皇後的事跡聽多了,不如你說說天德帝李容治吧。聽說他一世英明,一生只有一個徐皇後,唯獨有個癖好無法控制,是吧?”
中年說書人腦子滿滿都是方才那細膩可人的肌膚,吞了吞口水,勉強回過神,道:
“正是!天德帝李容治不怎麼近女色,對美色也不甚看重,唯獨對一事十分計較,冊立的皇後須經鬼神加持,能從死人轉而復活,這才能與他這個天之子匹配,適逢徐皇後一生之中有三次復活的經驗……一次在四方館中她大病而亡,棺木都要運走了,據說她破棺而出,將牛頭馬面一路打出四方館,震懾四方,第二次則在得慶縣山谷崩塌身亡半年後,附在小官員身上上朝,得知天德帝只娶鬼神之女的諾言,這才揭露她正是徐達復生,因而強登鳳位,第三次……蒙面姑娘,你有話要說?”中年漢子看見那角落高舉的手。
“請問……那小官員是個男子,徐達附在他上頭,如何強登鳳位?以男子之身麼?”她實在很好奇。
“這……既然她能死而復活,當然就有那麼點鬼神力,把這小官員變成她的原貌也不意外啊!”
“哦,原來如此……”
“第三次,與北瑭交戰最後一役得勝,她卻中箭落馬身亡。班師回朝之時,路經一地,有神人送出一女,說是此女與徐皇後有相同的體質,能穿陰返陽,不受陽世生死之限,正是天德帝李容治的最佳伴侶。”
坐在客棧裡的客人大聲插話:
“這事我聽過。天德帝一生癖好就在此,他聽了甚為歡喜,直召此女相見,要她躺入棺木一天一夜,大軍願扎營等候,此女首肯,要躺入棺木封棺之時,天德帝忽道:朕為金龍之身,萬萬容不得欺騙的,為防萬一,砸了木棺,換上石棺吧。當下就派人將此女送進石棺之中。正在封棺時,竟有人滿身是血泥,跌跌撞撞自天德帝帳中奔出來,,大聲喝止,說:天德帝既喜鬼神之女,又只願娶一後,徐達就是!徐達又回來了!她立時叫人開棺,與那女大斗法,斗得天昏地暗,最後那女子吃敗,徐達這三度死而復生的人才又回到鳳位。可憐那天德帝執著在鬼神之女,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換另個鬼神之女,沒料到又是舊人徐皇後,可憐他那個無法控制的癖性啊……”
角落裡的年輕姑娘是目瞪口呆。
果然家裡人說得沒錯,大魏外傳的跟她家裡人的口耳傳差別甚大。
明明第三次徐皇後中箭落馬,全仗護她的烏桐生拖她退出戰場,這才避開被馬活活踩死的下場。當時徐皇後只是肩頭中箭,根本沒到性命垂危,是烏桐生同天德帝提及殺箭從大魏方向射出,分明有大魏人意圖對她不利,如果不是徐達運氣甚佳,恰恰調轉了個馬頭,那箭就要活生生穿喉而過。
天德帝立即謊稱她的死訊,將她強藏在大帳之中養傷。戰勝回程中,遇上地方官員與騙術之女,天德帝一生裡最忌有人等著徐皇後惡耗圖謀後位,便差人強押此女入石棺,哪知徐皇後醒後得知消息,自帳中奔出阻止,跌了一跤,弄得渾身是泥血,被人誤以為剛從九泉地下爬出來……當時她看見這段文字時捧腹大笑,古人古人,還真是迷信哪。
那石棺裡的女人被救出來後,哪來的大斗法,她人都快斷氣了,一爬出來就是哭著跪地求饒。
到底是她家裡人相傳的事跡是假的?還是大魏流傳下來的野史有問題?
她又聽得這中年人道:
“沒錯沒錯,正如客倌所言,偏偏這第四次……徐皇後就一去不返了。西玄人壽命本就比大魏人短上一些。她老去後,天德帝陰邪入身,大病一場,但醒後棺木失蹤,天德帝不悲反笑,說是徐皇後乃是鬼神之女,一生死而復活常有,等過一陣子她自會從黃泉歸來。哪知,這一等就等了三年,這三年裡也不見徐皇後歸來,當時群臣聯名上奏,後位不能空虛,便天德帝執意以鬼神之女為後,可天下已經沒有第二個鬼神之女了。徐皇後不歸,後位就空上一天,直到三年後,天德帝退位太上皇,由他與徐皇後的長子為新皇,再過一年,天德帝也跟著去了,可惜啊,他老人家死前也沒見到徐皇後一面,不知徐皇後自黃泉歸來後,這幾百年到底上了哪裡,怎忍心不見天德帝最後一面?”他歎道,下意識地望向角落那嬌滴滴的大姑娘。
他一看就愣住。“姑娘,你落什麼淚?”
她回神,抹去眼淚,很不好意思地回避大伙的眼神。她隱約感到二樓又有道視線望來,她也沒理,只道:
“先生,每每我聽人說到這段,總是會落淚。這段子跟我家裡人口耳相傳的相仿,但我總覺得不是如此。在第四次,天德帝就知道徐皇後是真的去了吧?他陰邪入身,只怕是憂心照顧徐皇後所致,棺木不見,說不得是先生隱去陵寢,他騙群臣徐皇後將自九泉時來,是因大魏有後位不得斷的祖訓,他在杜絕冊立後妃的可能性啊。雖說依他年紀,已是老年之身,但歷年帝王六,七十歲再納年輕後妃的也不少,我瞧,他只是想一生一世不負徐皇後這妻子罷了。三年後新皇上位,沒多久天德帝也去了,他走前笑道:此去心喜,再見故人,從此共葬,一生足矣。這話,正暗示徐皇後先入陵寢的計劃正是他一手為之,陵寢之內的徐皇後正等著他,我是這麼想著。”就是委屈了這個天德帝。每次一想到徐皇後去後的那幾年,天德帝還要故作她隨時會回來的歡喜樣,她心頭就是痛酸不已,忍不住抹抹又滑落的眼淚。
“呃……這個……小姑娘真是……很有情懷啊……”真是可愛的小女人啊!哄哄她也好,中年人便道:“也許你說得對,大魏自開國以來,大魏後代子孫裡就只有天德帝遵從祖訓,讓大魏恢復雙王制,當時維持平衡的四國,竟在天德帝在位時期,讓南臨,北瑭大失國土,這其間徐皇後功不可沒,天德帝自然極為看重她。徐皇後去後,那些群臣盼能再迎一後,以為就可跟徐皇後在位一般,大魏雙王,盛世不絕,卻不各,即使再來一後,也不能做得如徐皇後一般強。”他夠討好了吧。
她點頭,滿意了。“先生說得甚是真實。”
忽然間,二樓有男聲傳來。他道:
“九重宮門之變,兄弟殘殺,天德帝能記取教訓,他之後連著三代都不曾再發生相似的事情,這也算是他英明啊。”
她往上看,那道視線的主人還是背著她。她笑道:“正是。若然我活在幾百年前,定要跟他說一聲:陛下好英明。免去許多無辜的人為皇位之爭而陪葬。”
那二樓的年輕男子笑著說:
“說起九重宮門之變,就不得不提及徐皇後身邊的點將烏桐生,他一生未受大魏官職,出乎意料活得比徐皇後還長久,是以有人傳道徐皇後只有西玄人的壽命,正是老天送她的最後一道順遂之禮,讓她早一步走,不用面對失去天德帝之痛。自第四次徐皇後去時,烏桐生沒離去,就繼續留在京師裡,等到天德帝歸天的那一夜,他就此消失。要依姑娘的說法,我瞧,他是配合天德帝作戰,裝作徐皇後遲早會歸來,以成全天德帝的心願。”
她眼兒發亮,頗具好感地看著這男子的背影。
這年輕男子又道:
“烏桐生消失之後,曾傳出他定居在西玄與大魏交界的模糊地帶烏盧山上,因他一世未婚,所以身邊幾個孩兒都是收養來的。天德帝走前曾下旨,將來烏桐生去哪兒,皆不得攔阻,天德帝後的子孫感念他為徐皇後的付出,下旨烏盧山屬烏家之地,任何官員經烏盧山皆不得驚擾烏家人,甚至他們身著西玄服或大魏服都不得插手,久而久之,烏家自成一方之主,不受大魏所管。”
那中年說書人見眾人的吸引力皆被二樓那青年勾去,尤其那蒙面姑娘兩眼發光直看著那青年背影,他心裡不悅,啐道:
“烏桐生一世不婚,未免古怪些。據傳他相貌俊雅,身形高大,在西玄之中是一等一的人才,就連大魏也少有男子可以相比。他一生為徐皇後未婚,這其中莫不是對徐皇後有什麼齷齪心思吧?”
她聞言大怒,拍桌而起。
二樓的年輕男子又笑道:
“先生說錯了。烏桐生不是為徐皇後未婚,他是為自己不婚,一個人遭逢大難,求助無門,人在絕望之中心思本有偏頗,他是名門之後,其性定是高傲。劫難中只有這麼一個徐達伸出援手,他感激她,一心為她,卻再也沒有辦法去信任其他人,去愛任何人,只怕在他眼裡,除去徐達外,世上任何人都會背棄他,既然如此,依他高傲的個性,他既不會去愛人,自然也不會為子嗣而婚照。可惜,他一手建立的烏家,就這麼被一個不肖子弟毀了。”
中年男子眼角一顫,訝道:“公子何意?”
有客人忍不住插嘴:
“難道先生沒有聽說,近日大魏京師出現一名采花賊麼?這名采花賊身著西玄服,自稱是烏盧山的人,擅下藥,專針對美麗少女下手,日前居然大膽到官員的府裡鬧事國。聽說朝廷有官員打算進言剿盡烏盧山這些卑鄙無恥的山民呢。”
又有人要這中年人說野史故事,這中年人應了聲,嘴裡說著歷代有趣的野史,目光卻落在拎著包袱走出酒樓的蒙面姑娘。
就算不見其面,只見一雙美目,身形就覺她生得必極美,尤其她穿著輕薄大魏絹絲衣,實在是……他憶起那細致肌膚裡的手臂,吞了吞口水。明明一白遮三丑,但她那膚色實在好看至極。
他下意識地往二樓一瞄,不知何時,先前說話的那位公子已經離座,移到窗邊……該不是也在看那姑娘的背影吧?
門輕輕地被打開,迅速地被合上了。
他立時張眼,手指已停在袖袋裡的匕首。
房裡烏漆抹黑地,有人來到床,幔,低聲道:
“你莫怕,我不是采花賊,我要掀幔子了,別叫。”語畢,掀了床幔,說道:“醒了嗎?”
“……嗯。”他低聲應著。
來人是個女子,聲音分明是--
她笑:“姐姐莫慌,床上借我一用。你進去點。”她見床上的人不動,使了點巧勁,輕輕將床上人推到床的內側,隨即上床拉過被子蓋過。“別緊張,這間房本來是我訂下的,哪知你這千金大小姐偏要重金訂下這房,害得店家非退我銀子不可。你跟我搶這房做什麼?我走出酒樓時發現有人灑了少量的粉在我袖上,弄得我渾身帶香,這粉,在烏盧山是哄小孩睡覺的,竟灑在我身上,我左思右想,原來京師的采花賊用的藥物就是這個,你們大魏人真是,連點迷藥也抗不住嗎?”
“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從不用迷藥,自然抗不住。”他答。
她臆了一聲,住床的內側看去。“是你?”
他笑:“是我。姑娘還是快起,以免壞你名節吧。”
她眨眨眼,笑道:
“我不怕。這名節我不放在眼裡。公子為何要重金下訂這房?”
“因為這裡是你訂下的房。”他注意到她果然不驚不懼,照樣大方地躺在被裡。
她尋思片刻,訝了聲,身子轉向他那頭。“你察覺采花賊盯上我,便代我住在這間房?”
黑暗裡她看不清楚,但也能感覺他正在微笑。
“公子下午提及烏桐生之事,我對你就已經十分具有好感了,現在我發現我對你的好感如麗河那般綿綿不絕呢。”她笑咪咪地。麗河在天德帝歸天後,忽然又有了洶湧的河水。人人都說,當年麗河干涸,全是為讓天德帝帶著徐皇後逃回大魏,聽起來很像是神話,但,她很喜歡這個神話。
他笑:“自我見姑娘以來,除為天德帝落淚外,你似乎笑口常開啊。”
“是是,我家人說我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兩世的歡喜。”
“兩世的歡喜?”
“嗯,大魏沒這說法麼?聽說上輩子若是歡歡喜喜地過完,下輩子定是笑口常開之人。我家裡人都說我上輩子走了狗屎運,前世心愛之人定待我極好,這一世我才生得這麼好。”
他失笑,只覺得這姑娘由裡到外都非常直率,沒有什麼心眼或陰暗的情緒。
她又歎道:
“公子今日為烏桐生說話,我真感到高興。他是我的祖先,雖然只是名義上,毫無血脈可言,但,我對他也極具好感。如果不是他,徐皇後斷然不會活到西玄人的年命,自然也輪不到天德帝愛徐皇後一世……公子,我說愛這個字,不打緊吧?”
“自然不打緊。”他笑。
“你們大魏人,聽說大部分都已經不談愛了吧?”
“唔……”
“不談才好。每每我一想到天德帝為了掩飾徐皇後去了,還得強顏歡笑,我心裡便想,何苦呢?我要是徐皇後,只盼他的余生活得好好,就算再立後再立妃都行。公子,你若是天德帝,也會哪他那般作法麼?”
他聞言,沉吟一陣,溫聲道:
“天德帝一世只有一個皇後……我若只有一個女人,肯與她朝夕相處數十年,不曾有過其他女人,我想已非祖訓所致,該會如同他那般……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她思索一會兒,點頭。“你說得有理。”
“姑娘既然是烏桐生的後人,那就是烏盧山的人,想來此番專程是來逮那采花賊的?”
“非也非也,我非專程,只是順便。我已經十九,家裡人怕我找不到良人,特地找來未婚的烏家男子讓我挑選,幾個都成,平常我都視作兄長,弟弟的人,一朝竟然要成我枕邊人,我嚇都嚇死了,連忙逃出烏盧山。要找男人嘛,我自己找,這也不是難事。”
他一陣沉默。
“公子?”
“烏盧山……一妻多夫?”
眼前這人嚇到了嗎?她咧嘴一笑。“不是,就我而已。烏桐生一生只敬徐達這個黑臉皇後,我運氣特不好,出生時膚色偏黑了些,他們就把我硬生生排成這一代的第二個孩子,明明下頭的都比我大,卻要喊我一聲二姑娘或二姐。”
“二姑娘……二姑娘……”他嘴裡重復念著。
她臉紅了紅,只覺這人的大魏腔不難聽,尤其從他嘴裡念二姑娘,那真是……有那麼點教她心動,如果今晚不是來抓采花賊,她就點了燭火看清楚這人面貌。
她抿抿嘴,滅掉這邪惡的念頭。她道:
“總之,我一想到床上有這些兄長弟弟,我就頭皮發麻,他們也頭皮發麻,所以任我從他們眼皮下跑了。等我找著還順眼的人,他們就不會再逼我了。”
“……你找著了嗎?”
“一路來京師,瞧了三個還算順眼的。我事先已經打聽清楚他們未婚,也沒有心愛的女子。眼下我有些猶豫不決,不知是先該找誰登門自我介紹?”
他先是被那‘數量’驚到,而後聽到她自我介紹,不由得暗自失笑。“二姑娘以為登門自我介紹,就能將你心愛的人帶回家了?”
她笑道:
“公子誤會了,那都不是我心愛的人。我家人只盼我能經歷一生所有的快樂,要不要成親生子那無所謂,但一生中有許多快樂,其中以男歡女愛為人生極致的快樂,我年歲又到,他們就要我去男歡女愛一番。”
“……二姑娘,這種事要找心愛的人才好。若非心愛,這種事是女子吃虧些。”
她哈哈一笑:
“原來公子 是碩果僅存談愛的在魏人啊。無所謂,你認為我吃虧,其實我要享受到,也就不算吃虧。至於心愛與否,我還沒經歷過,就不當回事,如果耿耿於懷,非要找到心愛的人,那一生都找不到,我不就得痛苦一生?”說到此處,她軟了聲。“天德帝作為令我害怕,喜歡上一個人,到最後竟是要強顏歡笑掩她的生死,這有多痛苦啊,那還不如不要喜歡吧。”
“……你怎知他痛苦呢?人的性命就有長短之分,總要有一人先走的。說不得,他心甘情願徐皇後先走以免她痛著送他,他心甘情願籌劃一切,這其間沒人發現徐達已死,也許他因此感到歡欣呢。”
“唉……公子說得甚有道理……”她抹抹鼻子,免得又落淚了。如果能遇上心愛的人似乎也不賴,不過前提是要有人喜歡她。雖然這位公子很好心沒說破,但,這一路來京,她所接觸的人都覺得她的想法有些驚世駭俗。
也因此,她才發現到原來不是她怪,是烏盧山教出來的人都怪。這下可好,自家人她也不敢碰,但外人也不怎麼可能會愛上她,那,她就找自然的一夜情緣吧。
忽地,門匡的一聲。她立時警覺起來。
身邊的男子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微地驚訝,緊跟著聽他在她耳上輕聲道:
“二姑娘,失禮了。”
他自她身上翻過,轉到床的外側。她被逼退到內側,一雙美目瞪著黑暗裡那隱約的人形。
他在做什麼?
他頭也不轉,輕輕把她的頭壓進被裡。
她眨眨眼。這男子是在……保護她嗎?
床幔被掀開了。“美人兒……”
她躲在被窩裡,自靴中抽出匕首。
“我一想到你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心裡便火熱火熱,一刻也不停……誰?”
他拿匕首抵著采花賊的勁子,慢慢下了床,逼他到角落裡。
“先生,你在京師說故事這麼多個月,還在用老招數,分明擺明要人來抓你啊。”
“你……你是……”
“還有我呢!”她翻身坐起,笑道:“先生說故事說到人家房裡來了,正巧,我想跟你算算帳,你從烏盧山偷走迷藥 ,假冒烏姓人,這份帳要怎麼算才能還我們清白呢?”
“你--你們在同一張床上,已經……”那語氣竟是說不出的悔恨,只恨自己沒有再早一刻來。
她皺皺眉,聽出他言語間的淫穢之處,下了床,站在這公子身後問道:
“你自誰手裡偷走藥的?還是誰送你的?你說個明白!”
“我若吐實,姑娘就願讓我碰上一碰嗎?”
她還來不及惱兒,就聽到他痛喊一聲,鼻間出現血腥味,又聽到這公子淡聲道:“死不悔改,連口頭上也想唐突地二姑娘嗎?”
“二姑娘?你是二姑娘!”那中年漢子脫口:“我瞧過你!原來是她這般標致的美姑娘,你相貌分明是西玄女子--”
她覺得這采花賊聲音高喊時有些耳熟,皺眉一想,即刻恍悟。幾個月前,她家裡人說撿來了一名重傷人,但那人只有二、三十歲,沒多久那人就走了,她只記得這人曾遠遠看著她,大喊了些什麼,她差點以為自己是不是太丑嚇跑他了。
原來是這人偷了家裡的迷藥,再假扮中年人,讓人查不出他這個采花賊來。
她感覺空氣有異動,分明是平常家裡人摸黑在喂小孩迷藥玩的細微灑藥聲。
“小心!”她叫,猛拉過眼前這公子,擋在他面前遮住迷藥。
藥粉灑了她滿面都是。
“灑藥要有點技巧,你灑在我面上,要塞住我呼吸,我憋死了你還當什麼采花賊?”
那公子在她身後掩嘴咳了一聲。
采花賊還來不及說話,她又道:
“技巧怎麼做,我教你吧。”她袖子一揮,那采花賊立時倒地不起。
“二姑娘好厲害……”
“哎,別過來,這是三步昏。是給大人用的……”她連忙回頭阻止他前進,這藥就算閉氣也沒有用,哎哎……哎……她嘴巴半張,自己轉得太快,那袖裡暗袋還沒封好,裡頭的迷藥全灑了他滿身。
“……”
她心知他撐不住,及時抱住他踉蹌退後的身子。她臉微紅,惱聲道:“真是對不住 ,我一時忘了你不是我家裡人,大魏人比較弱……”
“……姑娘是嘲笑我麼?”他虛聲道,極力撐著,慢慢將重量托到她身上。她身子比大魏女子還高些,似乎有點……有點豐滿,確實像采花賊說的西玄人。他假裝不知她邊抱邊扶他坐在床緣時,兩人的肢體親密地不住碰觸,甚至還不小心碰到她的柔軟處。
“實在對不起……”她懊惱,小心讓他靠在床柱邊,轉身去取水。“我太粗心了,公子如此幫我,我卻害到自己人。公子,這藥對你們有點重,但要解卻是簡單,只要喝足一杯水,待會兒身子就能活動自如了。”
她手指輕輕碰觸他的臉,摸來摸去,再摸到他的嘴,小心翼翼喂他喝著水。她順道替他撩好長發,耐心等他喝光水後,她笑道:
“好了,解藥吃了,沒問題了。”
“……二姑娘要如何處治他?”
她略略訝異此刻他還能條理分明地說話,不由得另眼相看。
“……二姑娘?”
她尋思片刻。“我本該將他送往官府,但我實在有所不便……”
“讓我來吧。”
她笑:“多謝多謝。”
她見他沒再說話,想他應是在閉目恢復精力。她搬個凳子坐在他面前,雙臂環胸暫時權充他的門神,護他周全。
直到遠言有亮色,這方還烏漆抹黑的,她想了想,自包袱裡取出她的西玄深衣。她背著他,對著角落輕巧地解開腰帶。
“……二姑娘,你在做什麼?”
她有些驚異。“你還清醒?”
“二姑娘在換衣?”
她應了一聲,坦白道:“我素來不喜大魏女裝,尤其衣上已沾染藥粉,要是行走時讓旁人不小心中了,就是我的錯了,所以我趁黑換衣,天亮方便離開。”
“……我雖可閉目保你清白,但,你還是上床換吧。把床幔放下,我就坐在外頭床緣,不回頭就是。”
真是個正人君子啊,她笑:“好。”她上了床,依言放下床幔,迅速脫下衣衫,換上她的深裙深衣。
當她爬出來時,遠方的天色又更亮些,她看向坐在床頭的他,這頭雖還是暗的,但他衣著開始有雛形了。
她吞了吞口水。
“二姑娘?”他轉頭看向她。
她微微一笑:“公子貴姓?”
“在下姓錢。”
“錢?好姓!”她下了床,收拾包袱,來到他面前,道:“今晚多謝錢公子,此去一別,也不知有沒有再相見的機會……”想想真有點遺憾。
“二姑娘住烏盧山,不是麼?”
他這話有點玄機,她答:“我是住烏盧山,但眼下不能回去。雖然我那些兄長、弟弟放我出來,但也不是全部都同意我出來,我得在他們找到我之前,先歡愛歡愛一番才行,可惜……”可惜什麼呢?她隱隱約約不捨,隱隱約約可惜,她聽從本能,微地俯頭往他嘴上碰觸。
碰了又碰,她舔舔唇,有點意猶未盡,忍不住想深吻,但他嘴巴緊閉,她不得其門而入,只好歎息,人家不喜她,那她要是再強迫下去,她外號就可以改作采花賊了。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原來吻人是這般滋味。錢公子就當被小狗咬了一口,等天亮後忘了就是。”
“……被小狗咬了一口?”他輕聲道。
她自腰間取出一個小袋,放進他的手裡。“這是烏盧山的迷藥三步昏,我送你的。我想你是正人君子,斷然不會做上采花賊這一行,要不,你方才早把我這朵花給采了。”
他暗自失笑,直盯著她近身時認真講解的白面孔。
昏暗不明,但已隱約有個嬌軀形體,臉上全是滿滿白粉,實在看不出她是不是美人來。
他見她眼睫上也沾著白粉,手指不由得動了動,最後還是克制自己的動作。
她沒察覺,看他一眼,柔聲道:
“告辭了,錢公子。”有點依依不捨,但還是整理一下心情,推門而出。
沒過一會兒,他聽見樓下馬聲,有人上馬離去了。
他垂著目,現過片刻,身子終於能自由活動了。他立時起身,本該拎起這采花賊趕赴衙門,但他先回頭看向那張昨晚兩人共躺的床榻。
床上凌亂的暖被間有一物吸引他的目光,他撿起一看,是大魏已經不流行的同心結了。
他湊在鼻間聞,結上有她的香氣,顯然這結是她的,而且帶在身上許久。他面容隱約有笑,將它小心收起,再走到窗邊往遠方街道看去。
天色已經大亮,一覽無遺。
驀然間,街的盡頭有人策馬回奔而來。
他目不轉睛。
那騎士身著西玄暗色深衣,寬袖飛揚,腰間纖細,她一抬臉,寒涼的晨風拂來,讓大半的長發覆去她的面容,但掩不住她那雙充滿精神的璀璨美目。
當她看見窗邊有人時,先是微地吃驚,接著看清他的面容後,她有點呆住。
“錢公子?”
他嘴角揚起,朗聲道:“正是。”
她嘴角咕噥一聲,他本該聽不見,但他看見那唇形:原來比前三個還順眼 ,這可麻煩了,順序要怎麼排才好?
他微笑了。
她又抬頭看他,笑問:
“不知錢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尚無。”
“心中可是已有心愛的女子?”
“尚無。”
“那好!我家住烏盧山,我暫時不能回去,我會在京師郊外租個宅子,公子若對我有興起……”
她話還沒說完,忽聽得有人喊道:“二姑娘!”
“小二!總算找到你了!”
她驚訝回頭一看。要命!是烏盧山的人,而且還是追人一把罩的兄長弟弟們。准是剛才她喊得太大聲,被發現她隱身京師。
她咬咬牙,猛踢馬腹,回頭再看一眼他,叫道:
“公子有緣再見!我叫烏達生!我會回來找你的,這幾個月你先別有愛人啊,我當你是第一個,其他人我可以不要了……”那身影已經消失在街頭了。
他聞言,笑彎了眼,明知她已經聽不見,但仍是輕聲答道:
“好,你不來找我,我去找你就是。”
[/size]
leungmon 2009-2-28 11:27
[size=4] 尾聲
天德年間--
元旦日總有半個時辰是只有他倆的。
雖然這些年來,兩人獨處的時間多上許多,但元旦這半個時辰的習慣他還是保持下來。
徐達坐在長榻上,任著她心愛的男人枕在她的大腿上淺眠休息。
“在想什麼?”李容治眼也不張地笑問。
她雙手輕輕閣在他眼皮上,道:
“徐達在想,你身邊的那位帶刀侍衛前兩天告訴我,你曾畫過我三十歲的模樣?”
“……”
“他還把盒子交給我了呢,我打開看過了。今年我恰恰三十,正是大魏女子如狼似虎的年紀,雖然這如狼似虎的能力在陛下面前只能甘拜下風。陛下,你瞧你畫的徐達跟現在的我很像麼?”她柔聲問著。
他拉下她的手,張開黑眸定定望著她,彎眼笑道:
“真人較美。”
“唔……容治。”
“嗯?”他合目想再睡一會兒,輕輕牽她的手。尋思著今年該有什麼藉口不讓她為政事去遠地。
一出京,就容易脫離他的掌控,他總怕……總怕得慶縣的事再來一次。
徐達笑道:“我剛才想起東歸曾說,一世只會來找我兩次,一次是得慶縣,一次則是……”則是她老死時,她那時不明白為何她好好的老死也來找她?如今想來,懂陰陽之術的東歸來得好!來助她剛做的選擇。
“東歸?怎了?”
她輕輕摸著他的眼眉,笑道:
“容治,我跟你提過,但願來世轉生在一個沒有這世的人的地方,好好過著那一世。但最近,我心裡總想著,來世也能遇上你就好了,只要有你就好了。到時,我要請東先生在我老死後,助我來世能到一個有你的地方。”
他心思頓住,沒有動靜。
“容治,這一輩子是我先喜歡你的。下輩子,你來費心心思讓我喜歡吧。”
“……好。”他又輕輕答一次:“好。”
摟著她手的力道微地用力,他合著目,長長睫毛輕顫著,啞聲道:
“來世,我只全心全意愛你,沒有李家天下,就只有你跟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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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mbioorg 2009-3-1 09:58
好好看呦~~不愧是于晴所寫的書
雖然出書慢,但有一定的水準
vincy369 2009-3-4 22:48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vincy369買六合彩幸運中得三等獎, 獲得獎金現金14Ds幣.
[/url][/font][/td][/tr][/table]
係就係長左d..但好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