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ungmon 2009-3-4 13:51
《心有靈犀》(皇上癖好之四)作者:杜默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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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4]【內容簡介】
這山間小鎮制香人家的男人竟為了他開口詢問獨門制香秘方而用大竹帚掃他?!
絲毫不懼緊跟在他身後的兩名護衛。
有生以來,還沒有人敢像趕雞趕鴨似地轟他;
雖說不知者無罪,但這敵意實在來得莫名其妙。
幸好有個姑娘及時為他出頭,讓他心情大好。
這姑娘呀,兩條烏溜溜的長辮垂在胸前,襯得她低垂的頸項更顯瑩白,
那白裡透著嫩紅,有如迎向晨光的初綻花瓣……
啊哈!他甚且聞出了她洗頭的香油是以何種花卉調製而成。
照說兩人可算是相談甚歡,怎地她卻忘了要贈香予他的承諾,逕自進屋去了?
莫不是他言行太過大膽,以致嚇著她了吧?
那……下一步,他該怎麼走?是就此離去?
還是……思及此趟天首山之行,是他登基後的第一次祭天大典,
臨行前皇弟還戲稱他這愛聞香味的皇帝只欠一味最珍貴的香——
軟玉溫香、要他盡早封拍完成大婚。
不知是否就是她了?他決定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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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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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4] 第一章
天穆王朝,崇寧三年,暮春三月。
晴空淨朗,碧藍如洗,地上原野遼闊,蒼翠的青草連綿鋪向遠方山脈,風吹草低,飄送來淡淡的異香,也現出一隻低頭吃草的大鹿。
約莫二百尺來外,十幾匹駿馬悄然無聲,馬上人物個個驍勇健壯,他們拉住韁繩,一邊注意獵物狀況,一邊也留心他們所護衛在中心的主子:天穆王朝皇帝穆勻瓏。
「皇上,那邊。」貼身侍衛孟敬低聲道。
穆勻瓏微微點頭,拿起了雕龍金弓,搭上烏木羽箭,雙手緩緩地拉出一個大滿弓,俊眸微瞇,凝神注目獵物,箭在弦上,瞬間即發。
大鹿悠閒地吃牠的青草,圓短的尾巴輕搖晃動,渾然不知命在旦夕。
山頭刮落一陣勁風,將那若有似無的異香吹送至穆勻瓏的鼻際,他驀地眼眸一亮,再深深吸入一口清風,隨即鬆了手上的弓箭。
「那是水麝。」他隨即調轉馬匹。
「喔,水麝?射了可惜。」孟敬恍然大悟,立即跟上主子。
「駕!」眾侍衛亦紛紛踢著馬肚,緊跟上那匹黑色駿馬。
馬蹄奔騰,水麝受到驚嚇,新鮮的青草不吃了,亦是發足狂奔,劇烈的奔跑振動著牠的腹下肌肉,抖出了更濃郁的異香。
疾風勁揚,異香不斷地順風飄來,撩動著穆勻瓏的頭臉,他盡情吸聞,從胸臆到四肢百骸,彷若皆讓那香氣拂過一遍,令他精神為之一振。
原野上百味雜陳,有馬蹄踢起的泥土青草氣味、有處處盛開的野花香、有鳥獸留下的腥膻氣味、有林木的清芬,還有一干人馬的汗水和男人氣味,水麝的異香混和其中,漸漸地遠去、淡掉了。
穆勻瓏放緩馬蹄,深邃的瞳眸裡映出廣袤的草原和雄偉的遠山。
江山萬里,東達大海,北接石磧冰原,西北延至西南是一整塊高原大山,形成易守難攻的天然屏障,中有平原,南方則是富庶的丘陵叢林。
這就是他的國土!他眸光湛亮,熱血沸騰,蟄伏的豪情也昂揚而起,韁繩一扯,再度策馬奔馳,縱橫於這塊廣大的草原之上。
前方的草叢似乎有動靜,他放膽向前探看,大風吹來,長長的綠草晃啊晃,晃出了醒目的黃黑相間鮮明條紋。
巨大、兇猛,足以激發他的鬥志,這就是他想要的獵物。
「老虎!」侍衛們肌肉糾結而起,握住了刀柄。
「快保護皇上!」孟敬指揮眾侍衛圍成護衛隊形。
老虎警覺大隊人馬的接近,抬起頭,扒了爪子,發出沉悶的低吼。
「皇上,莫再上前!」孟敬急欲擋住主子。
「朕要射牠。」穆勻瓏仍然步步向前。
那隻老虎似乎嗅到濃厚的殺機,狂吼一聲,爪子往前一點便疾撲而來,穆勻瓏迅速地抽箭挽弓射出。
一道快如閃電的箭影掠過長草,「噗」地一聲,直沒老虎的咽喉,瞬間扼住了低沉暴怒的虎嘯聲,也緩下了牠的飛撲速度。
老虎受了傷,更是躁動狂嘯,才欲繼續奔來,又是接連兩道烏金流光飛過,噗噗兩聲,箭箭直沒入肉,老虎再也支撐不住,勁揚的尾巴垂落,龐大的身軀翻滾倒地,狂吼變成了無力的喘氣聲。
山風依然吹動青草,空氣裡漫出濃濃的血腥氣味。
「皇上好身手!」孟敬將他提到咽喉的那口氣轉為由衷的讚賞。
「皇上萬歲!」拿刀拿弓準備搏命廝殺的侍衛驚喜大喊。
「誰來料理這隻大蟲?」穆勻瓏面露微笑。
幾個侍衛趕快跳下馬,拿出準備好的繩網,打量那只龐然大物,七手八腳地扎綁,準備兜起扛上車。
「皇上,是立刻起駕回宮?還是稍事休息?」孟敬問道。
「紹王爺呢?」
「還在行營裡。」
「去看他吧。」
穆勻瓏策馬緩行。既已捕獲獵物,他心情格外輕鬆,順手拿起腰間的香袋,清淡幽香撲鼻而來,立即驅走了殺戳後所殘留的血腥氣味。
三百年前,穆氏原為西方高原的部族,太祖皇帝英武過人,以仁德和武功一統天下;為了讓後代子孫記得自己是高原兒女,便立下祖制,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皆得由皇帝親自射獵獻祭。
而穆氏子孫嚴格遵行祖制,歷代皇帝皆是能文擅武,穆勻瓏今日不過是小試身手,舒展筋骨罷了。
休息的營帳前,龍紋金旗高高立起,大風吹來,獵獵作響,隨行的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站立,恭迎皇上回營。
穆勻瓏騎著黑馬,身穿明黃九龍窄袖勁裝,腳蹬厚底黑緞馬靴,外罩紫貂披風,臉上浮現出沉穩的笑容,望向百官。
「眾愛卿平身,大家辛苦了,自去休息吧。」
「謝皇上。」百官齊聲回應。
侍從已經捧著巾子水盆等候在營前,宮內近侍常安正欲揭帳讓皇上進去,穆勻瓏下了馬,示意稍等,先讓侍從解下披風。
他拍撣了下身子,解下從不離身的香袋給常安,再伸手在盆子洗了個乾淨,拿清茶漱口,取來熱巾子抹淨了臉。
「常安,送壺熱茶進來,香爐就不要了,你們帳外候著。」
當今聖上如此折騰,為的就是此刻睡在皇帝專屬營帳裡的紹王爺;只見他弓身躺在地毯上,身體裹了一條薄毯,輕握拳頭的手裡揣著一條大巾子,眉頭微蹙,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穩。
穆勻瓏進入營帳,在大地毯的另一端盤腿坐下,凝望那張俊秀容顏。
唉,都二十二歲了,睡相還那麼稚氣,像個孩子似地;而他這個當哥哥的,也不過大他一歲,卻好似年長了三十歲……
「啊!」穆勻琥還是被細微的聲響給驚醒了,一見兄長就坐在面前,趕緊爬起身子。「臣弟拜見皇兄……」
「免禮。」穆勻瓏忙抬手阻止,看到他紅通通的鼻子和眼睛,問道:「是著了風寒嗎?怎不先回京城?」
「臣弟這不是風寒,只是來到這野地,鳥語花香的……哈……哈……哈?」穆勻琥一句話尚未說完,急忙瞇起眼睛,用力皺緊通紅的鼻頭,張大了嘴巴,試圖掩下呼之欲出的……
「哈泣!哈泣!哈泣!」擋不住了。
連續噴出三發響亮的噴嚏,穆勻琥無力地拿巾子擰住鼻子。
「唉!」穆勻瓏看他這個狼狽模樣,歎口氣,親手倒下一杯茉莉香片。「用這茶水的熱氣熏熏鼻子吧。」
「嗚,皇兄你明知我……我……」穆勻琥猛搖頭。
「你連茶香也聞不得,沒救了。」穆勻瓏自己端茶輕啜,也搖頭道:「徐太醫為了治你這支鼻子,已經愁了十年白髮了。」
「又不是什麼大病。每年季節更替,就得發作這麼一回,早就習慣了。」穆勻琥不以為意,用力抹掉了鼻涕,扔下巾子,盤腿坐好,綻開笑容問道:「打到了嗎?」
「射中一隻老虎。」
「哇!皇兄神勇,不枉臣弟崇拜仰慕了。」穆勻琥睜大眼睛,誇張地比手劃腳,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突然雙手摀住了心口,擠眉弄眼,哀號道:「啊啊啊!我這隻小老虎被真命天龍射中了,啊嗚!」
穆勻瓏手掌摩挲著溫熱的茶碗,眼角逸出深深的笑意。
舉國上下,看來只有這個親弟弟敢開他玩笑了;但這也僅限於兄弟私下相處時,封了王爺的弟弟才會像個幼童似地跟他玩鬧。
「不是小老虎,是大老虎。」穆勻瓏朗聲笑道:「屆時獻上這一樣豐盛的祭品,朕會祈求天神賜給你聰明才智,好來代兄監國。」
「嗚!」穆勻琥垮了臉。「請兩位皇叔不行嗎?」
穆勻瓏喝下一口溫潤的香片,不予響應。都到這節骨眼了,還來跟他討價還價?
「議政時可以不焚香嗎?」小老虎自知理虧,垂頭喪氣懇求。
「焚香是為了驅趕宮內的蚊蟲穢氣。」也為了他的私心。穆勻瓏道:「無妨。你事先交代內務府,朕不在,監國的紹王爺最大。」
「臣弟不敢。」穆勻琥這下子又擺出恭敬臉色,慨然地道:「等皇兄十日後從天首山回來,臣弟必不負所托,將朝政完好交還皇兄。」
「好。」穆勻瓏點頭,垂眼望向青碧的茶水。
明天一早,他就得束裝西行,由大臣和侍衛扈從前往穆氏發源聖地天首山,進行登基後第一次的祭天大典。
五日前行兼作準備,二日祭拜,再花三日趕回京城,的確是十日。
「其實……」穆勻瓏轉著茶碗,不疾不徐地道:「既已監國十日,再加個十天半月如何?」
「皇兄你?」穆勻琥忽然明白皇兄的意圖,一雙濃眉大眼睜得更大,拔高嗓子問道:「皇叔、丞相他們知道嗎?」
「朕打過招呼了,他們會盡全力協助你處理朝政。」
「我是最後知道的?」穆勻琥指著自己的紅鼻子問道。
「國事不能停,還請紹王爺費心了。」
穆勻琥欲哭無淚。監國何等大事,他竟不知不覺被皇兄陷害了;他還鼻子不通,有病在身啊!
「哈泣!哈泣!」只好用力打兩個噴嚏以示抗議。
穆勻瓏挑起眉毛看他,似乎在問他噴嚏怎麼打個沒完沒了。
「皇兄今日佩的是蓮蕊香袋吧,哪來的麝香味?哈—哈泣!」穆勻琥才試著聞了聞,又打了一個大噴嚏。
「香袋早拿掉了,味道也洗掉了,你鼻子不好還聞得到?」
「不是不好,是太靈敏,嗅不得任何香味。」穆勻琥用力呼嚕呼嚕擤鼻子。「還有皇兄帶進來的花粉味兒,臣弟也無福消受。」
「你這雖不是病,情況卻是一年比一年嚴重。」穆勻瓏皺了眉頭。「這回微服查訪民情,為兄的會幫你尋幾味民間秘方。」
「皇兄早日平安歸來便好,別管臣弟。」穆勻琥本來還在說氣話,一看到兄長關切的神情,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負氣耍賴的吵鬧小童。
趁著祭天回程之便,皇兄難得微服出訪,既能瞭解民情,又能到處走走散散心,卻還要記掛著為他尋找秘方,皇兄會不會太忙了些?
他心虛地抬起眼;皇兄依然神色沉靜,雙手將茶碗端到了鼻際,閉上眼睛,正在緩緩地、深深地吸聞那芬芳的茉莉茶香。
記憶恍惚拉向童年,御花園裡百花盛開,萬紫千紅,小兄弟倆玩累了,哥哥採下一朵花用力聞著,聞完了,興匆匆湊到他鼻子前,他立刻回以一個大噴嚏。
他笑了出來。還記得小皇兄聞著花香,瞇著的眼睛就會發亮,嘴角也會綻開歡喜的笑容,聞了又聞,再珍重地將小花壓進了書本裡。
多年後,皇兄還是愛聞花香,而且變本加厲,佩香袋、調香粉、點香爐、植香草、編香譜,一日無香不歡,聞上了香味就精神抖擻……可惜呀可惜,他這鼻子有毛病的弟弟竟是沒有福氣與皇兄同享聞香之樂。
「阿弟記得小時候,」穆勻琥用著孩提時的口吻。「哥你倒了半瓶母后的香露水泡澡,全身香了好久,害我不敢找哥玩。哥你還記得嗎?」
「七歲那年的事。」穆勻瓏也笑了。「其實只要一滴就夠了。」
「皇兄這麼愛聞香味,就別忙著為臣弟找秘方了,不如去搜羅你喜歡的奇香,好好玩一玩。」
「宮裡庫房多的是奇香,有東海的龍涎香、極北冰原的辟寒香、南洋的千步香,還有我穆家天首山的靈犀香,朕還有什麼香沒見過?」
「皇兄還欠一樣最珍貴的香。」
「嗯?」穆勻瓏仍是抬起眉,以慣有的眼神問話。
「軟、玉、溫、香。」穆勻琥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嗯。」
反應這麼冷淡?!穆勻琥指向小桌上的一個紅木盒,有點激動地道:「裡頭有十二件奏折,其中有六件促請皇上盡早封後完成大婚。」
「你都看過了?很好。」穆勻瓏笑道:「你明天就這麼批。南北運河只講好處,沒提到開鑿所耗費的民力和金錢,退回工部再議;北疆植林一事,務必選擇擋得住風沙的楊樹和棗樹,另外……」
「皇兄什麼時候看過的?」這下子換穆勻琥吃驚了;有的奏折一翻十幾頁,又臭又長,天南扯到地北,提到的官員數十個,他趁著休息之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看完,終於不支倒地;怎麼從京城到獵場短短幾十里路,一路馬車搖搖晃晃的,皇兄就能全數看完?真是太英明了!
「看重點就成了。」穆勻瓏指導道:「瑣碎的事情交代下去,讓丞相和六部尚書處理。你只要記得,政事以老百姓的福祉為先……」
「有皇后陪伴皇上,為皇上分勞解憂,早生太子,亦是百姓之福。」
「朕有一個親弟,兩位皇叔,七個堂弟,你擔心什麼?」
「這這這……」穆勻琥更激動了,用力拱手道:「還望皇上保重龍體,為我天穆王朝千秋萬代著想。明君難求,需得從太子幼年教養起。」
「皇帝不急,倒急死你這個皇弟。」穆勻瓏笑歎一聲,放下茶碗,站起了身子,習慣性地摸向腰間。
穆勻琥坐在地毯上,眼睜睜看見皇兄摸了個空。
皇兄可不會在朝堂上當著群臣面前就拿起香袋猛嗅一番,他只有在兩種時候才會聞香袋;一是極為放鬆自在的時刻,另一則是在想著很多很多難以解決的事情之時。
穆勻琥明白,皇兄並非不在意大婚,相反地,是非常非常在意。
在意的原因,就是希望得到天神的祝福吧。
一千年前,穆氏祖先受到其它部族的欺壓,從遙遠的西方輾轉遷徙至天首山;此地冬季大雪紛飛,氣候嚴寒,生活十分艱困,很多人捱不過就死了;當時的首領痛失愛妻,悲痛欲絕,發了狂似地來到祭壇前,拿刀劃下手臂,以淋漓的鮮血獻祭天神,求天神將一切的罪過歸諸自己,他願以自身性命換取穆氏一族的長久平安。冰天雪地中,他長跪三天三夜不起,大天神為其誠心所感動,讓首領之妻死而復生,並祝福穆氏一族,若是夫妻恩愛,從一而終,必得子孫強壯,代代綿延,無窮無盡。
從此,穆氏一族不但適應了高原的生活,子孫亦多生男丁;男孩長大了再娶外族女子,子生孫,孫再生子,開枝散葉,疆土也不斷地擴展。
三百年前入主中原後,太祖制令,皇室子孫一滿十八歲,便需外出遊歷兩年,目的就是讓他們增長見聞,並藉此機會尋得合適的成親對象。
穆勻瓏放在腰間的手垂下,視線從地面一大塊白花花的日影移向帳頂,溫暖的陽光照得那兒一片明亮,彷彿天神降臨。
「勻琥你放心,朕一直將這事放在心裡。」他抬起頭,眸光堅定,有若向天神預告。「到了天首山祭壇前,朕會祈求天神賜下一位我心所喜愛的女子。」
「父皇和母后一定會保佑皇兄!」穆勻琥也站起身,神情熱烈地道。
三年了,也是時候了。穆勻瓏垂下眼簾,神色轉為沉靜。
東海一帶海盜作亂多年,他十八歲至二十歲那兩年並沒有太多時間在外遊歷,頂多出門幾日便回京襄助父皇治國,並往赴東海平靖戰事;直到滿了二十歲,母后見他仍無合意對象,開始著急,準備為太子選妃。
這下子可轟動了,上至公侯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大家忙著幫女兒畫像,盼望太子看上自己的女兒,好能嫁入皇家,得到尊榮的專寵。
天有不測風雲,皇后突然急病三日而逝,皇帝難忍哀傷,七日後也因心疾崩卒,皇后皇帝先後過世,舉國震驚哀慟。
穆勻瓏愴惶接下帝位,婚事被拋到了天邊;他立下守喪三年的誓言,戮力國事,務求百姓安居樂業,以不負父皇母后在天之靈。
「皇兄這回出門,說不定有機會找到對像喔。」穆勻琥明白自己不小心勾起了兄長的心事,故意興高采烈地道。
「才十天半月的,不可能。」穆勻瓏露出微笑。
「怎麼不可能?」穆勻琥大搖其頭,雙手誇張地比劃著。「別說皇兄的身份,光這身材,光這長相,一出門就吸引姑娘們的目光了。」
就是說嘛,瞧那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管往哪邊一站,端的是英武逼人,萬眾矚目;一對濃黑的劍眉正好刻劃出皇兄剛毅的個性,而那雙眼睛總是綻放出自信的光芒,教所有的臣民景仰崇敬;再看看輪廓分明的黝黑臉孔,既是高原馳騁的豪氣男兒,也像是低吟詩句的斯文儒士……
「看完了嗎?」穆勻瓏挑了眉。
「呵,請恕臣弟失禮。」穆勻琥忙打個揖,拿巾子往鼻子亂抹一通;這樣流口水,不,流鼻水看著皇帝哥哥真是不敬啊。
「常安,打一盆熱水進來。」穆勻瓏喚著帳外的侍從。
弟弟為他費心了。
他是有選擇皇后的自由,可弱水三千,他要如何尋覓心之所望的那一瓢呢?短短的十天半月,實在難以得償所願。
過去不是沒有選後大婚的前例,當初母后也是打算以選太子妃的方式為他娶親;也許經過特別的揀選,更能找到適合母儀天下的皇后吧。
「婚事等朕回來再說。」穆勻瓏不再記掛此事,掀帳而出,再回頭道:「你打理一下,陪朕一同去看那隻大老虎抬上車了沒。」
「是。」穆勻琥接過常安給的熱巾子,摀住鼻子,趕忙跟上。
大風飛揚,天光雲影快速移動,越過了草原,越過了地上忙碌的人們,越過了逃過一劫、正在喝水的水麝,翻山越嶺,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巍峨高山,將皇帝的心願率先傳達到了最遙遠的天首山。
???
※
青檀鎮,依山傍水,丘陵起伏,綠林蓊鬱,清澈的溪水蜿蜒而過,岸邊垂柳處處,有婦人洗衣,老牛喝水,兒童嬉戲。
一溜竹籬迤邐展開,上頭攀爬著巴掌大的毛絨絨綠葉,一朵朵嫩黃小花害羞地躲在枝葉之間,也有花開結實的,吐出飽滿肥胖的絲瓜。
「這日頭正好。」
大屋前,圓臉圓肚的年輕人抬起頭,十分滿意今天的好天氣。
他從竹簍裡抱起一大把線香,平整鋪放在竹架上,思量著等晚上收迴避開露水,照這樣曬上三天就成了。
「請問這裡是阿甘香鋪嗎?」
陌生的聲音傳來,他轉身看去,竹籬邊站著三個大男人,各自牽了黑馬、栗馬、棕馬,人高,馬大,頓時讓屋前小徑顯得擁擠不堪。
為首的正是微服私行的穆勻瓏。他穿著玉色衣袍,腰繫天青絲絛,一身淨爽,有如一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貼身侍衛孟敬和潘武緊跟在後。
「阿甘香鋪?」郁相甘搔了一下頭。他沒有招牌,熟識的鄉親要買香,直接進門就是了,從來沒有外地人會跑來這鄉下地方買他的香。
「立雪寺的供香是你這兒做的?」穆勻瓏又問。
「大和尚介紹你來的?我就是阿甘啦。」郁相甘圓眼發亮,雙手張開,比向鋪了一大院子的線香,得意洋洋地道:「我家的香可特別了,祖傳五代,特製秘方,要什麼香味就有什麼香味。這邊曬著的線香還不能賣,屋裡頭有一些線香和環香,進來瞧瞧吧。」
「上頭有濕氣。」穆勻瓏走到排列整齊的竹架前,拿起一支線香仔量端詳。「才剛裹上香粉,大概要曬個三天才會幹。」
「大爺您內行!」郁相甘眼睛更亮了。
「這香味和立雪寺不同。」穆勻瓏拿香湊近鼻子,反覆吸聞,黑眸也閃出光芒。「裡頭有沉香、藿香、丁香……不,是丁香皮吧?」
「哇嘿!」郁相甘好吃驚,一般人很難聞出些微香味的差異的。
穆勻瓏放下線香,抱拳為禮。「不知能否請教阿甘兄立雪寺的用香原料,那味道清奇極了,兄弟好奇得緊。」
「啥?!」郁相甘圓圓的笑臉立刻拉長成馬臉,抄起門邊的大竹帚就掃向貴客的袍襬。「你來打聽我獨家的制香秘方呀?門兒都沒有!」
「喂!你幹什麼?!」孟敬立即上前阻止。
穆勻瓏不慌不忙,後退到竹籬外。
今天清早路過立雪寺,聞到了佛前供香的特殊氣味,便一路尋了過來;沿途從參天松林的高山,下到綠樹蒼蒼的丘陵,看不盡的美景—野花,林木,稻禾,清溪,甚至這條泥土小徑,都有著各自獨特的氣味;那是以石頭砌成的宮牆所沒有的,他嗅了又嗅,心滿意足。
遊歷十日,也該啟程返京了。既然人家不可能透露獨門秘方,他總可以買下一束香當作紀念吧。
「我們爺跟你買半斤香,要多少錢?」孟敬瞭解主子的心思。
「不賣不賣!」郁相甘大動作,又將孟敬「掃」了出去。
「這麼凶?你屋裡頭不是有香嗎?」
「有香也不賣!」郁相甘氣勢洶洶,仍是用力掃出。
「阿甘兄,你掃起灰塵,小心壞了曬香的品質。」穆勻瓏微笑道。
「嚇!」郁相甘陡地撐住掃帚,瞪視道:「你還真懂香!」
「喂,麻煩前頭讓讓呀。」一個軟膩嬌嗓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有車來了。」潘武提醒主子,順便將三匹大馬拉下小徑。
小徑那頭走來一輛慢吞吞的騾車,老舊輪子發出咕嚕咕嚕聲響,好像隨時會滾了出去;一個紮著雙辮的姑娘走在騾子旁邊,雙手輕挽韁繩,不時轉頭拍拍騾子的背部,陽光灑落在她的笑臉上,騾子的腳步也輕快了。
谷雨過後的四月天,空氣中帶著微微溫熱的暑氣,輕風飄送,帶來某種說不出的柔和香味,若有似無,卻似霧般地無聲無息襲來。
穆勻瓏詫異地再次吸聞。不,這裡沒有多餘的氣味,那只是一種感覺,像這山間小鎮的景色,柔軟,恬淡,靜謐,自在,直想讓人在這兒安住終老—這是那位姑娘帶來的嗎?
他直直望向了來到近前的姑娘,呼息在瞬間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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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3:54
[size=4] 第二章
青檀鎮上,沙記藥鋪。
沙滿福站在櫃檯裡,以警戒的眼光打量那位從京城來的貴氣男人。
呵,騎黑馬,帶隨從很了不起嗎?就可以站得如此靠近小思妹妹嗎?
「滿福哥。」軟膩的聲音帶著疑問。「這好像不是波羅檀香。」
「就是鋪子最貴的波羅檀香啊。」沙滿福彎下腰,用力嗅了嗅鋪在紙上的香粉。「是我親自去倉庫拿,親手花一個時辰碾研出來的。」
穆勻瓏伸出手指,輕輕撥散細緻的香粉,又將沾了香粉的指頭湊到鼻際嗅聞,肯定地道:「這是南方山區所產的粗白檀。」
「你別胡說。」沙滿福很不滿地道:「我怎會拿次貨欺騙小思?而且唐家都交代了,為了印出最好、最香的壽字,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香粉。」
「滿福哥,你要不要瞧瞧拿出來的罐子?」郁相思婉言提醒道。
「我從小學習藥理,能辨別上千鍾藥材......」沙滿福彎下腰,從櫃檯下面抱起一個陶罐。隨意瞄向上頭寫的文字,突然眼睛一瞪,大驚失色。
「哎呀!我還真磨錯了!小思你等等!」
他頭也不敢抬,忙抱著陶罐,掀開後頭的簾子跑掉。
郁相思抿唇一笑,熟練地折起紙張,包起香粉。
小小的藥鋪裡,儘是濃厚的藥材味道,身處其中,甚至很難聞出眼前茶水的味道;但,她卻聞得到身邊男人獨特的冷冽陽剛氣味。
他忒大膽!就這樣放膽地凝望她,說話動靜之間,視線須臾不離,像是一條緊緊糾纏的線,透過他幽深的黑眸,瞬間縛住了她的心。
山間小鎮,難得一見俊偉男子,說她不臉紅心跳是騙人的;而與他談香,更是如遇知音,從來就沒人能跟她聊得這麼深入,哥哥不能,滿福哥不能。他甚至能辨出她頭髮上淡不可聞的木犀花香......
她默默寫下名字,心裡只想著緣盡於此,再多說什麼也沒有意義;沒想到半個時辰後,他竟坐在路口的大石頭上,面帶微笑在等她。
然後呢?他尋香而來,買香而去,終究是個過客罷了。
「田公子,你別誤會滿福哥。」她定下心,覺得自己應該做些解釋。
「他不是故意矇混,他真的是拿錯了。」
「我明白。」穆勻瓏十分理解。能磨上一個時辰,聞著截然不同的香味還沒發現拿錯了,這位沙掌櫃真是學藝不精。
「郁姑娘是要摻檀香來印壽字?」他轉而問道。
「是的。」
香印,就是使用現成的印模,將鬆散的香粉擠壓結實,壓印成一個吉祥字或圖形,並且兼顧持續燃燒而不中斷的實際功能;由於香粉一碰就會垮掉,因此印香者的功夫也就格外重要。
「有印模嗎?」穆勻瓏又問。
「沒有。唐家希望印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做不出模子來。」
「這麼大的字?」
「唐老爺子德高望重,他兒子又是知府大人,當然要印大字了。」
「知府大人?」穆勻瓏迅速思索。「是巴州知府唐瑞?」
「是呀。聽說唐老爺子愛山水,住不慣巴州城;唐大人孝順父親,幫老爺子就近在咱青檀鎮買了一棟宅子,這會兒七十大壽,也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讓老人家開心呢。」
「原來如此。那麼,郁姑娘不用印模,又要如何印出這個大壽字?」
「我有這個。」郁相思露出甜笑,從隨身背袋拿出一大塊布片。「我將一般大小的壽字印模拓了下來,在紙上畫九宮格,再放大到三尺見方的布面上,剪下壽字,拿到唐家描出外框,這就成了。」
「郁姑娘好巧思。」穆勻瓏小心打開折疊的布面,正是一個剪好的大篆體壽字。但他的疑問卻更大了。「你怎麼壓印香粉成形?」
「用這個啊。」郁相思又從背袋掏出兩塊木頭,語氣更為昂揚。「你瞧,這長形可以兩邊一起壓,上頭再壓一塊,這不就成了一個模子?還有這個有點圓弧的,是我哥幫我刨出來的。」
穆勻瓏又拿起一塊木頭端詳,笑道:「原來是這麼重要的東西,難怪郁姑娘不肯讓我幫忙背著了。」
「我背得動。」郁相思忙伸手拿回她的道具,一張粉臉瞬間漲紅。
提著的香粉很重,背著的木頭也很重,但她還能應付,卻在路上停下換手時讓他給奪走了。
她以為他會交給他的隨從,但他只是穩穩地提著桶子,走了幾步路,還問要不要給他背布袋。
她沒有回答,扯緊了沉甸甸的麻布背袋,低頭往前走;在不算短的山路上,他們安靜地走著,後面兩個隨從幾乎沒有聲音,唯有叩叩的馬蹄輕響與山谷沙沙的春風相唱和。
「小思,我拿來了。」沙滿福大叫,掀起簾子,獻寶也似地將陶罐拿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道:「你看,我沒拿錯。」
「這回拿對了。」郁相思瞧看上頭寫的文字,露出笑容。
「阿尼,快過來幫忙,你小思姐姐急著用。」沙滿福打開蓋子。
「來了!」無聊得在看地上螞蟻排隊的小學徒立刻跳了起來。
「果然是波羅老山檀香。」穆勻瓏聞了聞,點點頭。
「當然是波羅老山檀香!」沙滿福很不客氣地瞪他一眼。
「滿福哥,我先去唐家忙,你待會兒送過來?」郁相思道。
「我和阿尼一起做,兩刻鐘。」沙滿福已經將檀香片倒進碾藥槽裡,語氣緊張。「兩刻鐘就送過去。」
「好的。」郁相思又叮嚀道:「滿福哥,千萬別遲了喔。」
沙滿福癡癡地看著小思妹妹走了出去,憨憨地坐到了木凳上準備碾藥,一雙手握住了切刀把手,忽然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咦?那個姓田的公子也跟著小思妹妹走了?
切!他用力剁下切刀,動作也快了。切!切!切!他得趕緊切碎磨粉,趕著去唐府了。
唐府大廳,僕役各自忙碌,抹椅子,結綵帶,擺盆栽,放點心,每個人來來去去,皆是小心避開大廳門前的一張大方桌。
壽筵要傍晚才開始,陸續上門的賀客讓唐府管事帶去休息喝茶。穆勻瓏不請自來,沒人理他,他也樂得站在門邊,專心看郁相思印壽字。
大桌上鋪滿了她所調製的香粉,她以手掌輕輕撥攏到描好的壽字框裡,再拿她特製的木頭擠壓,填實,塑型,然後小心翼翼地拿開木頭。
她的手法極輕,甚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個,兩條長辮拿一塊帕子兜攏紮起,方便幹活兒的窄袖口也拿布條束起,為的就是不要碰壞了字形。
一個立體的壽篆漸漸浮現桌面,穆勻瓏替她憋著的一口氣還是不敢放鬆;心情就有如他親自彎身在桌前印香篆似地。
他身邊的沙滿福也很緊張,一張嘴忙碌極了,說個不停。
「我從小就和阿甘,小思一塊兒玩,你知道的,這叫做青梅竹馬。」
穆勻瓏笑而不語,這是怎麼了?挑戰意味十分濃厚喔。
「你看小思很厲害。說起做香,我也懂得不少,本來還想拜小思她爹為師,要不是我爹要我繼承藥鋪,現在就可以跟小思一起做香了。」
「嗯。」還好沒有,他那出行個性會讓郁姑娘傷腦筋吧。
「我們兩家有整整五代的交情。」沙滿福又強調道。「唉,要不是小思她爹去得早,說不定我們兩家就結為親家了。」
穆勻瓏心頭一跳!他今天初來乍到,完全不瞭解她的一切,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婚配,竟然就一路跟到了這裡。他什麼時候做事會如此衝動了?
或者,不是衝動,而是天神應允了他的祈求,引導他隨她走了下去?
門外鬧哄哄的,一群賓客簇擁著一個衣飾華麗,昂首闊步的年輕俊秀公子走了過來。
「壽字印好了嗎?」那位公子跨進門檻就問。
「郁姑娘。」唐府大管家神氣地介紹來人的身份。「這位是我們家的大少爺,他先過來看大廳的佈置。」
「唐大少爺。」郁相思微微欠身,打個招呼,又轉回桌前俯身印香。
「請唐兄等等。」穆勻瓏伸手擋住那個急欲往前探看的身形。「郁姑娘快印好了,請先不要打擾她。」
「喔。」唐友聞停下腳步,打量眼前的陌生臉孔,客套地問道:「兄檯面生得很,請問高姓大名?」
「兄弟田玉龍,京城人氏,遊歷至此。聽說唐老爺子壽誕,特地過來道賀。」穆勻瓏禮尚往來。
「幸會幸會。」唐友聞眼睛一亮,語氣稍微熱忱些了,又問道:「多謝田兄前來賀壽,還不知道田兄在天子腳下哪個衙門高就?」
「兄弟不再衙門,只是行商人家。」
「田兄那邊坐坐喝茶。」唐友聞轉頭向賓客道:「說起京城,我一年前才去過,那兒可真是人文苔萃之地,路上隨處可見朝廷大官,令我不由得生起見賢思齊的情懷,盼能早日金榜題名,為我天朝盡一己之力。」
「以大少爺的聰明才智,高中狀元指日可待呀。」眾賓客忙道。
「不敢。」唐友聞很「謙虛」地接受了眾人的歌頌,再往北方拱手道:「承蒙皇上勉勵,我回巴州之後更是日夜苦讀,也是希望他朝金榜題名之時,再見思慕已久的天顏一面。」
「哇!大少爺見過皇上?」眾賓客莫不發出艷羨之聲。
「是的。皇上聽說唐大人之子進京,立刻召見,殷殷垂詢,愛護之情溢於言表。」唐友聞拿袖子抹了眼。「嗚,友聞真是三生有幸啊。」
眾人還是一片驚歎。穆勻瓏雙手抱胸,聽他說故事。
唐友聞又滔滔不絕地道:「你們都沒見過皇上吧?皇上雖年輕,可他天生威儀,相貌堂堂,雙耳垂肩,手長過膝,胸前一部三尺黑鬚,走起路來,飄飄有風,言談之間,氣勢威嚴,對我卻是和藹可親......」
穆勻瓏低下頭,看看自己有沒有三尺長的黑鬍子。
「好了。」郁相思站在桌前,帶著滿意的微笑,一雙明眸從她費心費時印出的壽字轉向唐家大少爺。
「印好了?」唐友聞似乎不太滿意被人打斷話頭,語氣不悅地望可過去,兩眼卻是陡地發直,就膠在姑娘臉上。
沙滿福頓生警戒,咬牙切齒,兩隻拳頭互抵,攢得緊緊的。
大廳鴉雀無聲,人人都在等著大少爺的反應;好不容易,大少爺才眨了眼,讚歎一聲。「我活了二十歲,讀破萬卷書,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出污泥而不染』啊。」
郁相思低頭一笑。自己的頭臉,藍棉衣褲全沾滿了細細的粉灰,這可不是污泥,而是她取十二樣香料所細心調製出來的香粉。
她自知爹娘生她一副好相貌,不免吸引男人的目光,她也不怕被人家看,雖說人家田公子也這樣看她,可她的感受就是不一樣,她的注視帶著理解,透徹,專注......一想到他的灼灼目光,她忽地紅了粉靨.
「原來姑娘會印香篆......」唐友聞看到姑娘乍然而紅的笑靨,立刻心花怒放,忙上前恭恭敬敬打個揖道:「小生唐友聞。子曰:益友有三,友直友諒友多聞之友聞也。家父乃轄巴州府三百里地的知府唐瑞唐大人,不知姑娘貴姓?家住何方?小生今日得見姑娘芳顏,實是榮幸至極。」
「我姓郁。」郁相思想問他,剛才不是介紹過她了嗎?
「大少爺好眼光,請得到這麼好的師傅來為老爺子印壽篆。」賓客不認識郁相思,倒能自說自話吹捧起來。「聽說巴州城最大的寶香堂香鋪也做不出來,姑娘倒是完成了。」
唐府大管家也趕快在大少爺面前說起好話。「寶香堂本要送上一對一尺寬,五尺高的巨大壽燭,唐大人嫌這俗氣,又聽說老爺子喜歡青檀鎮特產的香,小的這就找到郁姑娘了。」
「郁姑娘真是好手藝,幫唐大人,大少爺成全了一番孝心。」眾賓客又是借花獻佛,好話滿天飛。
「請問大少爺,」郁相思趕忙問道:「不知可以燃香了嗎?」
「啊?」唐友聞眼睛還是轉不回來,忽地頭一點,立刻轉身道:「我先去請我爺爺和我爹過來瞧瞧,郁姑娘你稍等。」
所有的賓客也跟著出去,準備一起迎接老壽星和唐大人的到來。
郁相思拿了一條乾淨巾子,將大桌的周緣香粉擦拭乾淨。
「小思。」沙滿福趕緊過來。「我跟你說,這種當官人家喔,有錢是有錢,可家裡規矩忒多,早晚得向爹娘請安,奉茶,行禮,麻煩得緊;我爹娘就不拘這一套,你也知道他們當你像女兒一樣......」
「滿福哥,你還不趕快回去接沙爺爺?」郁相思笑了出來,趕著他道:「沙爺爺是鎮上幾個讓唐大人邀請的耆老,很有面子呢。」
「也該去接我爺爺了。」沙滿福拍了拍自己的頭顱,又警覺地往排名第一的「情敵」看去,可剛剛還站在他身邊的貴公子卻不見了。
他不禁喜形於色。「哈!他不見了,大概走了。」
「走了?」郁相思心頭一突,不覺往門外的院子看去。
「對啊。一會兒就天黑了,今天鎮裡客棧全滿,他們有三個人,一定找不到宿頭,這下子得趕路離開了。」沙滿福喜孜孜地幫情敵編理由。
「嗯。」郁相思低了頭,沿著桌邊走了一圈,看似在檢視香印。
福滿哥又講了什麼話,她不知道:滿福哥說他要回去,她也沒抬頭。
收拾好東西,她心念一動,再度抬眼望向門外的人群,走回搜尋著,想要找到那個極易辨認的高大身影。
真不見了!她用力抿緊唇瓣,不知是想嚥下什麼難以言喻的感覺。
「老太爺來了!恭喜老壽星!」門外響起一片歡呼頌讚聲。
唐老爺子笑呵呵的,紅光滿面,一把花白鬍子,左右讓兒子唐瑞和孫子唐友聞攙扶著,一路接受眾人的祝福走了過來。
「爺爺,郁姑娘為您印好壽字香篆,您瞧好不好看?」唐友聞迫不及待地拉老人家過去看。
「好看,好看,好大的壽字!」老人家撫著鬍子,笑瞇了眼。
「爹您老人家壽比南山,當然要用大大的的壽印來慶賀了。」知府大人唐瑞十分滿意這個壽字香篆,轉頭哈俁哈大管家道:「還不點香?」
「郁姑娘?」小僕役抹了一把冷汗,他變不出火來呀。
「好。」郁相思不慌不忙,從背袋裡掏出自家的火折子。
火苗輕引,香篆的一角燃出微微紅光,香粉即刻化為一縷輕煙。
煙霧裊裊上升,濃洌的香味逸出,唐老爺子嗅了嗅,笑咧了嘴。
「哇!」眾賓客一陣猛嗅,紛紛讚道:「果然是絕等上品好香啊。」
唐瑞總算發現是誰做的香印,又吩咐大管家道:「你帶姑娘去領賞,再給她帶些壽桃回去。」
大管家使個眼色,小僕役只得打下差事。「郁姑娘,請跟我來。」
「郁姑娘!」唐友聞丟下爺爺,穿過擁擠的賓客跑了過來,期盼地道:「請留下來吃壽筳,我另外為你備桌,希望與姑娘......」
「多謝大少爺。」郁相思微笑道:「天快黑了,我得回家去。」
「山路狹小,不適合馬車行走。」郁相思明白大少爺的用意,婉言拒絕道:「還是謝謝大少爺,我回去了。」
「呃......」唐友聞留不住姑娘,只好抓住最後一線生機。「郁姑娘今天費心了,今晚事忙,我明日必定親自登門拜訪道謝。」
「不勞大少爺。」郁相思客氣地道。
唐友聞悵然地看著姑娘消失在門外的賓客之間,不禁欷噓一番。
誰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他7悶頭在巴州苦讀,也不見書裡進出什麼美人兒來。他立下決心,從今天起,他要搬來跟爺爺住了。
大紅燈籠隨風輕搖,將紅晃晃的影子投在唐府大門前。該來的賀客都來了,守門的家丁樂得輕鬆,站在門內瞧著裡頭熱鬧的壽筳。
郁相思才走下大門階梯,便將沉重的桶子放下地,晚風吹了過來,揚起她的衣擺,她抬手撥了幾絲落在額前的頭髮。
原先裝了香粉的桶子,現在裝了滿滿一桶的壽桃,壽餅,壽糕,她摸向背袋,肚子是有些餓了,嫂嫂幫她準備的炊餅沒吃呢。
「嘿,郁家女娃娃好巧的手藝,我包山海甘拜下風。」
冰冷的聲音從大門裡傳了過來,聽似讚賞,卻帶著挑釁的意味。她詫異地回身,一看見走出來的富態中年男人,摸在背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她不想跟他說話,提了桶子就走。
「你這回賺了十兩銀子,是吧?」包山海老神在在,仍是語帶嘲諷。
「這麼小的生意,我就讓給你做了。唐大人另外托了我寶香堂做貢香,那可是要在皇宮裡焚的上等好香,只給皇帝用的喔。」
「你儘管在巴州做你的貢香,跟我無關。」
「咦?一點也不好奇?」包山海神態傲慢,命令似地道:「我看啊,你們兄妹就別辛辛苦苦種橘子了,過來我這邊做貢香,寶香堂每個月絕對給你十兩以上的工錢。」
「原來包老闆是做不出好香,又來打我家的主意?」郁相思停下腳步,回頭看那居高臨下的身影,露出自信的微笑道:「畢竟你寶香堂只是名氣大,向來沒什麼本事,只會偷人家的方子。」
「你!」三言兩語被揭了底,包山海變了臉,怒目圓睜。「女娃娃胡說什麼!你以為我治不了你嗎?我包山海一根指頭就可以扼死......」
「我呸!」大門對街的大榕樹下傳來特別高亢的談話聲。「今兒個唐老爺作壽,怎麼有人提那說不得的字眼啊?」
「哎喲!」另一個男人也高聲道:「我瞧他穿得體面,大概是老爺子的客人吧。要是讓唐家的人聽到了,等會兒就被掃帚掃出門嘍。」
包山海臉色一僵,往樹下的幾個黑影瞧去,猜想是鄉親們無聊,擠在這兒看熱鬧閒嗑牙,他不想節外生枝,冷哼一聲,便指袖轉身進門。
郁相思也看了過去,發現那兩個「聊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大半天聽不到他們吭聲的兩位護衛大哥,而此刻,他們的主人正快步從樹下暗影走了出來,站定在她的面前。
「郁姑娘,你還好嗎?」穆勻瓏關切地問道。
「我沒事。」她又驚又喜,料不到還會看見他,前一刻仍繃緊的心情頓時鬆懈了下來,雙手一鬆,便將沉重的桶子放到地面。
「他?」穆勻瓏聽出其中的過節,但仍不便多問。
「他的香燭進不了壽筳,將氣出到我這邊來了。」郁相思搖了搖頭,好像是想將方纔的不快搖走,隨即將按捺不住的驚喜問了出來。「田公子,你不是走了?」
「走了?」穆勻瓏一愣,露出笑容道:「不,我嫌裡頭人多氣悶,出來透透氣。」
事實上,他是不想和唐瑞打照面,只好躲起來了。
「他們上菜了,你不進去吃飯?」郁相思又問。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穆勻瓏擔心地道:「剛剛那人......」
「我才不怕他,諒他不敢怎樣的。」郁相思語氣轉為輕快,笑著俯身去提桶子,手一抓,卻是滑了一下,沒能提起來。
「我來吧。」穆勻瓏手腳快,搶了過去。
「噯......」郁相思想阻止,但她發現竟然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做香印極為耗費心神,她忙了一整個下午,剛才又和包山海周旋,她實在是累了。
「君子坦蕩蕩就麻煩田公子。」她低下頭,掩飾臊紅的臉蛋。
如同來時路,月夜的山路上,夜風吹拂,蛙蟲鳴唱,還有叩叩的馬蹄聲,伴隨著踩在泥上地上的沉穩腳步聲,一起走向山那一頭的家。
「他?」郁相甘幾欲抓狂,一根指頭猛往屋內三個客人指了過去,特別是那個面帶溫笑,一副就是人家主子爺,大剌剌坐著的貴公子。
「他他他......他要在我們家睡覺?」
「就跟阿甘兄借住一宿了。」穆勻瓏微笑抱拳。
「哥!」郁相思臉頰微紅,好聲勸道:「入夜了,回鎮上還有一段路程,再說,今兒鎮上客棧都滿了。」
「人家救了小思,又幫忙拿壽桃回來,你給人家過個夜,行個方便,於嘛這麼激動?」阿甘嫂幫客人倒茶,回頭訓老公。
「這......」郁相甘在屋內蹦蹦跳,不知道是生氣寶香堂,還是氣惱不速之客。「小思這麼聰明,三兩句就趕走包山海,還要他救?」
「哥,別說那人了,我去整理房間。」
「等一下!我們才兩間房,你要他睡哪兒。」
「我的房間啊,那是大通鋪。」郁相思抬眼年地三個客人,笑道:「雖然他們長得高,還是睡得下的。」
「那可是你姑娘的閏房耶!」郁相甘睜大了眼。
「什麼閏房!我們小時候和爹娘都睡在那裡的。」
「郁姑娘,我們在廳裡打地鋪就成了。」穆勻瓏不以為意。過去行軍亦是夜宿營帳,微服出門在外,他不會太計較,也不願讓姑娘為難,更不想被阿甘兄給瞪出門。
「沒關係的。剛才孟大哥不是說,田公子習慣睡床嗎?」郁相思掀起門簾,回眸一笑。「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
「習慣睡床?」郁相甘大驚小怪了。「果然是京城來的尊貴公子,我家可沒綾羅綢緞給你蓋!」
「我們自己帶有毛毯。」穆勻瓏知道孟敬是愛惜主子,這才會要求讓他睡床,沒想到又惹惱阿甘兄了。
「好啦好啦!」阿甘嫂拉了老公坐下來,送上一杯茶。「喝了。」
「喝就喝!」郁相甘拿來猛灌,喝到一半,又氣呼呼地道:「可惡的包山海,我就知道他會做怪,整個巴州都給他包了還想怎麼?」
「提那碎渣幹嘛?難怪小思不讓你去幫忙,怕你碰到了又想打架。」阿甘嫂用力按住老公的肩膀,拍了拍。「你有空生氣,不如去瞧睢阿騾怎地不吃草了。」
「唉。」在老婆的安撫下,郁相甘立刻氣消,隨即愁上眉頭。「阿騾老了,總是吃不下。」
「所以郁姑娘下午不駕車到鎮上,就是阿騾生病了?」穆勻瓏問道。
「你嫌香粉桶子重就別提。」郁相甘白他一眼。
「潘武,你去看看。」穆勻瓏吩咐道。
「看什麼?」郁相甘詫異地問道。
「潘武弄得養馬。」
「我家阿騾是騾子,他會看嗎?」郁相甘跳了起來,急忙趕在潘武後面出去,叫道:「喂喂!我家阿騾膽小,你別嚇到它呀!」
阿甘嫂笑道:「後頭還在幫你們燒熱水,我去瞧瞧。」
「田公子,請進。」郁相思揭開簾子一角,露出半張臉招呼道。
笑靨清淺,卻讓燭光昏暗的屋子亮了起來。穆勻瓏才往前走了一步,藍布簾又放下來,擋住房內的視線,他明明知道這只是一般山村屋子的普通房間,心情卻有如即將揭開迷題般地興奮。
果不其然,他掀簾進去,立刻置身於一股酸酸的,甜甜的,又略帶微苦的清香氛圍裡。
「這香味......」他一時說不上來,彷彿很熟悉,卻又不太一樣。
「有香味?」郁相思不解,眨了眨長長的睫毛。
「郁姑娘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穆勻瓏嗅了嗅,東瞧瞧,西看看。「我來找找看。」
一個偌大的房間,一溜幾乎佔了三面牆的大通鋪,一隻大衣櫥,一張小桌子,此外沒無長物,他循著香味尋找,抬頭望向了床邊的大柱子。
柱子上端纏著幾圈紅的,黃的,花的布條,為這單調的房間增添幾許多活潑顏色。他立刻脫掉靴子,站到床上,拿起垂下的布條流蘇,放在鼻際深深吸聞著。
「哎呀,你......」郁相思為他的大動作感到好笑。
「橘子!」他低聲讚歎。
他站在床上,像個可望不可及的大巨人,而前一刻還像個孩子好奇的張望,此時閉眼聞香,那神情卻在片刻間轉為沉靜,彷彿深深陶醉其中,達到忘我的境界了。
他的鼻子都埋進布條裡了。他是如此貼近她親手做的事物,郁相思看著他,心怦怦跳動著,臉,也緩緩地熱了。
「你怎麼做的?」他終於睜眼,蹲坐下來,盤腿於床上。
「唔......」她忙低下頭。「每年秋天,我用橘葉,橘枝熬了一鍋水,把舊衣裁成布條,浸在裡頭三天三夜,風乾就成了。」
「隔了一個冬天,味道還是很濃郁。」他又抬頭看去,瞳眸光采燦然,拍著自己的膝蓋頭道:「難怪!橘能健胃,胃和則寢安,放在房間裡,可比燃上一夜的安息香更能助人好眠。」
「田公子想要好睡,還有橘皮枕。」她微笑指向擺在床上的枕頭。
三個大小不一的枕頭並列排放。他不解地看她,她又指了中間那個。
「橘皮枕?」他伸長手拿了過來,揭開枕巾,清淡的甜苦氣味從細竹編就的竹枕縫隙中透散出來,搖了搖,沙沙做響,有如微風吹過一樹枝葉,令人心曠神怡。
「吃了橘子,皮可別扔掉。」她解釋道:「樹皮烤乾,然扣放進冬筍伯編的竹枕,不只好眠,也可醒腦。」
他手上拿著竹編枕,無需過度靠近,就能吸聞那透入心脾的氣味。
她也為他新換了一條乾淨棉巾子,即便沒有精緻的刺繡和軟滑的緞面,但有姑娘的用心,這就勝過一切了。
這是…他試探地問道:郁姑娘的睡枕?
那兩隻枕是我爹娘以前睡過,給兩位護衛大哥睡。她沒有正面回應他。田公子老要兩位大哥保護,所以我想你應該睡他們中間吧。
把我當小孩看?他抬了眉。
事實上,孟敬和潘武還會輪流守夜,就算他要他們安心睡覺,一向忠心護主的他們也一定不肯。
隨你們怎麼睡吧。她拍了拍床邊的被子。夜裡露水重,還是涼了些,記得蓋被子。田公子,就你先歇著吧。
她嫣然一笑,轉身離去,藍布掀起,她順道拉上門板,隔開了她曼妙的身形和輕盈的笑聲。
他直直地看著木片門板,在確定無法看穿之後,抱著枕頭,放鬆了身子,仰躺在寬大的通鋪上,目光凝視柱子上的繽紛布條。
果然是姑娘的香閨!他深深地吸聞,再吸聞,朦朦朧朧裡,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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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3:55
[size=4] 第三章
金色的晨光照耀山頭,將綠樹青草曬得一片盈亮。郁相思蹲在地上,拿著一截竹枝,小心地撥弄葉片查看。
郁姑娘好早起。
田公子,你也早。她抬起頭,望向了站在金光中的挺拔身影,一點也不訝異他會爬上山頭來找她,甚至可以說…她正期待著他的到來。
吃過壽桃了嗎?她問道。
吃了。穆勻瓏也蹲下來,瞧看她讓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臉頰。阿甘嫂怕我們不夠吃,還煮了一大鍋稀飯。
昨晚睡得還好吧?她又低下頭,拿著竹枝輕輕戳弄泥土。
一夜好眠。
咦?兩位大哥怎麼沒有來?
我們三匹馬吃掉阿騾七天的草料,他們割草去了。
嘻!郁相思笑了出來。一大清早,我哥看見阿騾痾了好大一坨屎,他好高興。原來潘大哥昨晚幫阿騾按摩肚子,打通了腸胃,阿騾總算恢復胃口吃東西;可我哥又不高興了,他嫌你們的馬吃光阿騾的草料。田公子,我哥就是這樣一條直腸子,生氣就生氣,開心就開心,說話也不懂拐彎,請你不要見怪。
不會的。穆勻瓏昨晚親見包山海的威脅利誘,也猜出了端倪。你們家曾經吃了寶香堂的虧,所以只要有人詢問制香的事情,阿甘兄就有戒心?
嗯。郁相思站了起來,明朗的神情變得黯淡。
她站在屋後的山頭上,迤麗而下的向陽山坡種滿了桔子樹,枝材冒出茂盛的表綠葉片,準備為今年的新桔開花結實;往前看去,是冒著炊煙的屋子;越過竹籬和小溪,是彎彎曲曲的山路,廳陵一重又一重,偶有小屋錯落其間,然後才是遠方沐浴在陽光中的青檀鎮。
穆勻瓏隨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晨光帶著霧靄,青檀鎮的房子像是浸潤在水氣之中,迷濛似幻。
以前我家住在青檀鎮上,開了青檀香鋪。郁相思仍是看著遠處,說道:我爹是第四代。生意很好,甚至有人從巴州城跑來跟我們訂做特製的香。有一天來了一個人,他跟你一樣,開口就談香,我爹當他是知音,跟他結拜兄弟,聊了很多做香的事情。
不用說也知道那人是包山海。穆勻瓏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阿甘兄沒拿菜刀趕他,已屬萬幸;而她對他的信任,又讓他感到窩心。
有一天,我爹忽然發現高祖爺爺傳下來的香冊不見了,他以為是讓蟲給蛀光,還好調香的方子早就記在腦袋裡;然後,巴州那邊漸漸不來買我家的香了,我爹也不在乎,因為他本來就只做鎮上的生意;可到後來,他連香料都買不到了。他走了一趟巴州,才發現香料來源全讓寶香堂控制住,而且還做出了香冊上的獨門香品。當我爹知道包山海就是寶香堂的少主人時,那種被欺瞞背叛的感覺…唉。
她輕聲一歎,朝陽也變得黯然無光;她又道:包山海要我爹跟他合作,我爹氣憤跟他稱兄道弟的人做事不光明正大,要學功夫就跟他學,何必偷呢,而且又為了賺大錢,切斷整個香料市場。我爹不願意向他們進料從而哄抬賣香的價錢,只好轉托一家船行,請他們買香料過來。可他們畢竟不是行家,不是買到次貨,就是要花更多的錢,我爹又堅持不漲價,最後,連鎮上的屋子都賣掉了,搬來這裡改以種桔為生。
你爹放棄,不做香了嗎?
不,他從來沒有放棄。她綻開笑容,陽光也亮了起來。我和哥哥不是還在做香嗎?你過來這邊,瞧瞧我爹做的樹。
山頭的正中央,種了七、八棵矮樹,樹幹細弱,枝葉稀稀落落的,完全不比山坡上綠油油的桔樹。
既然香料來源有困難,我爹就自己種。田公子,你認得出來嗎?
這個嘛…穆勻瓏有點頭痛。要他分辨香味,他駕輕就熟,但要香粉長到樹上變回原形,這就是大難題了。
郁相思本想考考他的功力,但一看他皺眉,忽地心頭一緊。
一大早就別皺眉頭了,你好像常常皺眉喔,眉心都有細紋了…她發現自己竟然盯著他看,忙低下頭摸著樹葉。
我有皺紋?他露出微笑,拿指腹輕撫眉心。
哎,我來跟你說,這株是蜜香樹。她轉回正題。
蜜香樹?可以結出沉香的香木?他仔細觀看僅及腰間的低矮樹木。這裡種得出來?
是種出來了,但山間潮濕,又不如南方天氣熱,日曬足,就算樹木一年年長高,但能不能結出香脂,還是未知數。
結出上等沉香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甚至百年。
是呀,要是等三、四十年,恐怕我們早就撐不下去了。她繞著幾棵樹走去,一一指認。這株是檀香,絕對及不上波羅檀香。這是豆蔻,應該是最好種的,可開了花,卻結不了果,根本就不能拿和迦羅國的肉豆蔻相比較。
這裡確實不適合種植香樹。他以指頭拂下葉片上尚未蒸發的露水,沉吟片刻,又道:上等香料多來自海外,只能讓少數商船掌握來源,青檀鎮深居天穆國內陸,又得河船運送,若被切斷貨源,除非從南方山區送來本土的香料,此外別無生路。唐瑞知道這事嗎?
唐大人?她不料他會提起知府大人,無奈地笑道:他知道有什麼用?寶香堂是大香料商,他們將香料批了出去,巴州城方圓百里,除了我家,每家香鋪都不愁貨源,更何況他們也沒阻止我們另找生路,他們又沒犯法,我爹從來不指望告官。
穆勻瓏明白這種地方官商的微妙互惠關係;商人讓市面富庶繁榮,官府看起來也是政通人和,但其實裡頭還有很多看不到,或是被犧牲掉的,令人無法理解的黑暗面。
應該還是有辦法解決寶香堂壟斷的局面…他思索著。
當然有辦法。剛剛田公子不是說,可以從南方山區運來香料?她露出燦爛的笑容,轉向西邊陽光直射的大片連綿大山。一樣是走陸路,為什麼不往西南邊走?運來的香料還會更好呢。
走大山到波羅國?他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是啊。原來的運送路程走海路又走河路,繞了一大圈,耗費時間,不如直接從陸路切了過去。我看過地圖,足足省了十之七八的里程。
可是山高險阻,道路不通,還得找人,找馬隊。
海船一樣會有風浪啊。她充滿信心地道:山高,就爬過去;路不好,就得有人打通。若顧慮太多,就沒有走出去的那一天了。
郁姑娘好高的志氣。他簡直要刮目相看了,很難想像在這偏遠小鎮的姑娘有如此遠見,而且…這應該是由朝廷來做的事。
對啊,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朝廷這兩年在東海造了二十艘海船,只顧著海路,就沒想到要打通西南邊的香路呢?
呃…他趕緊解釋道:因為東琉國海盜侵擾數年,嚴重影響到沿海百姓日常生活和捕魚生計;亂事平定後,朝廷認為應該加強海防巡守,所以才造了那麼多艘船。
原來如此,那還是讓朝廷去忙要緊的事吧。她遙望西南方高聳的大山。都初夏了,本來我打算初春雪融時出發,剛好遇上唐老爺子作七十大壽,所以便延遲了,本打算過幾天就…
她欲言又止。過了幾天,他也離開青檀鎮了,她為什麼會以為他會留下來,然後她就不想出門了呢?
你哥哥會讓你出門嗎?他問道。
我想出門想了好幾年,他攔不住,其實是他過年前成親了,有嫂嫂幫他洗衣燒飯,我才能放心出門。她掩嘴笑道:其實呀,我哥是想要我安分嫁人,但我只要搬出爹的遺願,他就沒話說了。
沙滿福怎麼說?
做啥提他呀?她一不小心,扯下了一片樹葉,懊惱地道:他當然不願我去了,還說他要想辦法找香料貨源;可他去了幾趟巴州,也摸不出頭緒,更別說他會去其它地方找貨源了。
他們也是關心你。他不得不說。畢竟一個姑娘家要走出一條香路,談何容易?甚至一個夏季也可能走不完。
總得先去探路。我也是愛惜性命的,待天冷了,半路就折加固;今年走不完,明年還可以走。而且有了經驗,知道該帶什麼上路,走哪一條路徑,或許五年,也或許十年,就可以走出一條香路來了。
郁姑娘啊。他長歎一聲。
你也不以為然?她略感失望。聽不出他歎氣的意思,但仍穩住自己的氣勢,張大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
啊?她澄澈的瞳眸裡映出了一個同樣眸光堅定的他。
原以為,他也會像常人一樣,笑她自不量力,或是極力勸阻她的行動,畢竟她經過深思熟慮,搜集各方資料,也知道這條路不好走。
耗費的不只是金錢、人力、物力、心力,甚至是姑娘家的青春歲月;但一想到能讓巴州百姓有更便宜,更上等的香料,這一切就值得了。
他真能懂她的心願?
你隨便說說,哄我開心罷了。她故作輕鬆,反正他就要離開了。
你不是隨便說說,我也不是隨便聽聽。他語氣認真。
朝廷眾臣從來沒人提及西南香路的商機,一個沒走出過青檀小鎮的山村小姑娘竟能為他壁劃出一張巨大的藍圖,點燃他的雄心壯志;她的勇氣,她的志向,她的決心,在在令他激賞。
若財庫充盈的朝廷不能為她達成打通香路的心願,還有誰能?
他的目光不覺變得懇切而熱烈,脫口而出:相思…
怎地喊她名字了?她臉蛋一紅,立即轉過身,蹲了下去,拿起竹枝比劃著。喂,小心別踩到上我栽的樹苗。
是。終於將梗在喉頭的芳名喊了出來,這就像是宣示了他佔有權;他心情大好,微笑掀起袍擺,也蹲在她身邊。
咦?她轉頭看他,朗朗笑臉近在咫尺,害她又不好意思看他了。
你身上帶香包嗎?從昨天就透著一股香味。
有嗎?我沒佩香包。打從昨天早上拿下香袋後,他一直沒再配掛回去。他舉起手臂聞了聞,去是怎樣也聞不著。我昨晚抹了身,也換了衣服,難不成是你的桔子香?
不是房間的桔香。她用同樣的話笑他:你這也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了。
那你說說,這是何種香味?
我沒聞過這種香味。她不香不湊臉過去。細細嗅聞。味道很淡,有著透心涼的冷意,好像從千年地底挖出來的冰決,可那香氣散到肌膚裡,就融成了濕潤體香,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
他知道她在形容什麼了,也再度驚歎她對香氣的敏銳觀察,要是這個天分埋沒在這片山野裡,實在太過可惜。
兩天的祭天大典裡,他終日置身於靈犀香的氛圍裡,那神聖的清芬早已沁入他的肌膚;記得過去父皇從天首山回來時,身上也帶有這個氣味,往往要過一兩個月才會散去。
這是天首山獨有的靈犀香。他不瞞她,告知答案。
哇!她驚奇地睜大眼眸,黑瞳滴溜溜地。田公子說的是當今皇族祖地天首山所產的靈犀香?
是的。他真愛看她睜大眼睛的天真模樣啊。
這不是皇帝他家才能用嗎?她還是難以置信。
在京城也買得到。他撒了個謊。
真的?我從來沒用過靈犀香。她轉為興奮,期盼地道:那我可以托你買嗎?會不會很貴?十兩銀能買到幾兩香?
我下回過來,再帶給你。
他下回還要來?她知道自己臉又紅了;或許,她也不只期待罕見的靈犀香,更期待再見到他翩翩到來的身影吧。
她又拿竹枝低頭挖上了。穆勻瓏大膽而態意看她;陽光明亮,她柔白臉蛋透出嬌美的嫩紅,就像是一朵為他綻放的火紅薔薇,鮮艷、奪目、芬芳、毫無疑問地擄獲了他的心。
你昨天本來就要送我半斤立雪香,怎地後來進了門,就忘了?
我急著去唐老爺子那裡,一下子給忘了。她用力戳上,不知道在挖什麼洞,語聲略帶嬌嗔:你若真想要香,自然會討。
如果我不好意思討呢?
真正喜歡的人,厚著臉皮也要討的。
是的,我很喜歡。他凝望她紅撲撲的粉臉,沉穩地道:所以,我等你,從昨天等到今天。
你要走了?她很鎮定地問道。
心情怎能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地面?他才語焉不詳地說喜歡,然後討了香,就要回去那好遠好遠的京城了?
她不自覺地望進那雙始終鎖定她的眼眸,喉頭梗了一下,就像昨天在唐府大廳忽然不見他人影,有著重重的,說法上來的失落。
四目相對,安靜的山頭上,日影躍動;心念也浮動,她所有的情緒皆讓一雙水靈靈的眸子流瀉出來,完完全全讓他看到,知曉了。
我捨不得走。他逸出一抹柔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她垂在背後的長辮子,好似在安撫她惶躁的心情。
呀!她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將辮子扯回身前。
相思…他站在她身後,竭力抑下再去碰觸她的衝動,怕嚇著了她,卻還是忍不住再度呼喊她的名字。
你想看我做的香嗎?她回過頭,逸出一抹嬌羞的微笑。
當然想!他笑了開懷。
大片日光灑落山頭,小小的樹苗經過清晨露水的澆灌,此刻挺直了細干,舒展嫩葉,抬頭迎向旭日的撫觸,生機盎然,欣欣向榮。
阿甘嫂打開米缸,舀了好幾構米到飯桶裡去。
小茉,小茉。郁相甘喊著老婆的小名,躡著腳尖跑了進來。
他們有怎樣嗎?阿甘嫂也捏著嗓子小聲問道。
沒有。郁相甘手腳比劃著。一個坐在桌子這邊,一個坐在那邊。小思拿出一樣香,他就拿來聞,猜裡頭的成分;不然就是點香,兩個也不多說話,好像在參禪,害我好想敲木魚給他們聽。
是不是他們知道你在外面偷看,所以不講話了?
我才不偷看!郁相甘聲音大了。我光明正大走進去,一會兒搬香,一會兒插嘴,教那小子知道還有我這個哥哥在,不敢亂來。
你真是的,難得小思遇上懂香的田公子,讓人家聊聊不是很好?
他說不定是包山海派來打探的細作。
你還在懷疑?阿甘嫂加了水,開始淘米。我看田公子比包山海更有錢、更有派頭、那碎渣請不動他啦.
說的也是。那小子好像會發光,不管站在那裡都很醒目,京城的人都長這樣的嗎?郁相甘狐疑地搔搔頭,看著老婆倒下洗米水。你洗這麼多米幹嘛?也許他們待會兒就走了。
多煮了,留著下頓吃不就得了。阿甘嫂又淘起第二逼的米。再說人家幫我們醫好阿騾,請吃一頓飯也是應該的。
好吧。郁相甘又搔搔頸子,小茉說什麼就是了。看他們也不像是壞人,我昨天好像太凶了。可是小茉呀,你看那小子,怎老是直勾勾盯著咱小思?
這跟你看我的眼神一樣。
咦?
笨蛋!阿甘嫂往他身上拍了一個濕手印。他喜歡咱小思啦!
嚇!郁相甘一驚,非同小可,就在廚房蹦了起來。不行!他家裡做什麼營生,人品選樣,爹娘怎樣,我們統統不知道。哎唷!也不知道他娶妻了沒,我去抓那兩尊門神問問。
算了,我昨晚燒水時,問過姓孟的那尊門神了,他就是笑,什麼也不說,對主子爺倒是挺忠心的。
這麼神秘,還敢喜歡咱小思!我們家的小思可是要嫁給…
提到妹妹的婚事,郁相甘立刻苦惱起來,來回走著,差點踢翻灶邊的柴火,他趕忙跳開,敲著腦袋道:沙伯父跟我提過好幾次;還有,滿福每回見了我,就要問小思的意思,可是…
唉!小思要是肯嫁滿福,早就嫁了。阿甘嫂搖搖頭。
唉!郁相甘也跟著歎一聲,十分傷腦筋。滿福人不是不好,伯父伯母人也好,他家有恆產,嫁過去不吃苦,可是、可是呀…
是咱小思太好。阿甘嫂說了出來。這麼靈秀的人兒,心思比你的頭髮還細,滿福那大而化之的傻性子怎會懂了。
我的頭髮很細嗎?郁相甘拉下一根頭髮,拿指頭抿了又抿,不解地道:嫁得好就好,還懂什麼心思不心思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兄妹,你的心思倒比這只飯桶還粗。阿甘嫂將飯桶擺上了灶台。難怪小思可以變化香味,做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香,你還是只會做爹傳給你的功夫。
小思聰明嘛,可她總不能不嫁。郁相甘擔憂地道:每回瞧她在看爹留下來的地圖和方志,我就害怕。她該不會真去探那條香路吧?
她也是想完成爹的心願。
她再怎麼聰明,也只是一個姑娘家…
喂,姑娘家不能立大志,做大事嗎?阿甘嫂擦了腰。
能,能!郁相甘趕忙抱住老婆,笑咪咪地道:像小茉你從小就立下大志,以後長大要嫁給我阿甘,如今終於心想事成嘍。
死相啦!阿甘嫂猛拍他的手背,笑得花枝亂顫。去,去抓隻雞,宰來請客人。
哇!吃得這麼好!郁相甘不肯放手,一張圓臉埋進老婆肩窩裡。嘻嘻,還是小茉最好吃了。
臭阿甘,大白天的做什麼…
嬌叱聲消失不見,廚房門邊的簾子輕輕一顫,隨即放下來掩緊了。
郁相思拿著茶壺,臉紅心跳,一轉身,卻又撞上站在她身後的他。
你怎麼也來了?她嚇了一跳,聲音壓得很低,立即掙開他輕扶的手,快步走離簾子,怕驚動裡頭的人兒。
你說要倒茶,我坐著無聊,跟著過來。穆勻瓏如實道來。瞧你站在門邊聽得入神,我也不敢打擾。
她聽去了多少兄嫂的對話?郁相思已是面紅耳赤,忙將茶壺放在桌上,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沒有往右邊的制香房,而是穿出竹籬,往溪邊走去。
兄嫂成親以來,她不知撞過幾回他們親熱了。她非禮勿聽,總是自己躲了起來,想也不敢想男女這間的那回事。
剛才她和他待在制香房裡,雖是正襟危坐地焚香,聞香、談香,但只要她一抬眼,就會對上那又灼熱的眼眸;若此刻再教她回去那兒,與他孤男寡女面對面坐著,恐怕會讓全身燙熱的自己燒了起來吧。
小聲潺潺,長垂的柳條拂過水面,帶來一絲清涼意。
她不必回頭,也聞得到身後一直尾隨著的靈犀香;兩位護衛大哥拉了三匹馬和阿騾,正在溪邊幫它們洗澡刷毛。
她揮手跟他們打了招呼,再蹲下來洗手。
我在制香房待久了,就會來溪邊走走。她順便拿水輕拍火燙的臉蛋,跟著溪裡她身邊的倒影道:水邊多風,可以將沾在頭髮、身上的細碎香粉吹走。
香粉飄到溪裡了。穆勻瓏蹲在她身邊,也將雙掌浸到溪裡,久久不拿出來,微笑道:這條溪一定很香,就叫香溪吧。
要是溪裡都是香粉,魚兒也活不成了。
沾了香的魚,就叫香魚。
怎地胡扯了?她站起身來,不料一串柳條從她臉上指拂了過去,尖細的柳葉癢著她的鼻孔,令她不由香—嗨糗,嗨糗。
哈哈!他笑得開心,這兩聲輕軟的噴嚏真是好聽啊。
你笑什麼呀!她窘得跺腳,乾脆躲進了茂密的柳條裡。
不是傷風吧?他撥開柳枝走了進來。
不是。柳蔭裡十分涼爽,交錯的枝條遮避了他直視的目光,令她感到自在些了。
我家弟弟有個毛病。她的兩聲噴嚏引起了他的話題。每到春天氣候稍暖,百花盛開之時,總是鼻塞打噴嚏,十多年了都治不好,什麼氣味都聞不到,不知道有沒有偏方可以幫他?
好可惜。她語帶惋惜。他聞不到你喜歡的香味?
聞不到。
這方法應該管用。你拿艾草、薄荷、冰片、樟腦、甚至生薑、辣椒,反正越是有氣味的越好,全部搗成泥,抹在比線香還細的竹枝上,伸進鼻子裡通一通就成了。
這…管用嗎?實在有點駭人聽聞。
不就是偏方嗎?我娘都是這樣治我和我哥的。她眨眨眼,笑意甜美。要不待會兒我幫你搗一盅。給你先試試。
不了。他敬謝不敏,伸出了指頭,笑著往她臉上比了比。
她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臉,竟然就在鼻間摸到涼涼的水。
哎呀!好丟臉,她窘迫的跑出柳蔭。
正想快步躲回屋子時,小徑那頭跑來一個人,後面還跟著一頂轎子。
小思!小思!原來是常常過來的沙滿福。
郁姑娘,我來了!轎簾掀開,唐友聞也猛揮手。
穆勻瓏走柳條蔭,笑意盎然,踩著穩定的步伐走向屋子。
今兒的午飯桌上格外熱鬧,除了郁家三人,還三個客人,另外兩尊門神,則是自個兒端了飯碗到旁邊吃。
郁姑娘,郁大哥,郁大嫂。唐友聞捧著飯碗,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眼睛卻只放在郁相思身上。讓你們請這一頓飯,真是多謝了。
他不知道路,我帶他來的。沙滿福面無表情。本想監視唐大少爺,沒想到姓田的貴公子還沒走,而且還在小思家過了一夜。
沒送小思回家實在失算!他用力捏緊筷子,將一塊雞肉夾得出油。
福滿哥,你愛吃我家種的青菜,多吃些。郁相思招呼他。
小思知道我愛吃的菜耶。沙滿福得意地道。
穆勻瓏不說話,專心吃飯。
今天我來,除了向郁姑娘道謝外,還有一件要事。唐友聞又道:
郁姑娘的做香本領,實在讓小生受益匪淺。沒想到姑娘能將無形的香味塑成有形的香印。這鬼斧神工的技世堪稱是一絕啊。
滴滴咕咕說些什麼啊。郁相甘覺得聽這位少爺說話,好累喔。
郁大哥,你們家的好運來了。唐友聞倒是頗為敬重美麗姑娘的兄長。我爹說,當今皇上今年極可能大婚,他打算準備賀禮。
皇帝老兒什麼都有了,還要人家送他東西?郁相甘扒了一口飯,含糊不清地道。
坐在門邊板凳吃飯的孟敬和潘武瞧了過來,幫主子爺瞪他一眼。
唐大人想送香?郁相思問道。
這都要感謝郁姑娘惠賜靈感。我爹昨兒見了你的香印,忽然想到可以做一對龍鳳香塔。唐友聞放下筷子,比了起來。普通的香塔就是一座小尖塔,沒什麼特別;既然皇帝是龍,皇后是鳳,那就做一、兩尺高的塔,各攀一條龍鳳在上頭,好看討喜,有燒出香味。
這麼大?要捏塑龍鳳在上頭,還要送到京城不崩壞,需得好原料和好手工,也需要時間來做。郁相甘猛吞下飯,注意到了這個話題。
請問大少爺,唐大人決定給我做嗎?郁相思先問道。
我當然是力勸我爹讓姑娘來做這份特別的大禮了。唐友聞神色慨然,用力一歎。可昨晚我爹在壽筵提及,寶香堂的包老闆立刻說他們會做。我爹想了想,畢竟宮廷大禮茲事體大,他想請寶香堂和郁姑娘個別試做,再做決定。
我不做,郁相思回答得很快。
小思,送給皇帝老兒的大婚禮物耶!郁相甘有興趣了。這是打敗寶香堂,讓我們郁家揚眉吐氣的好機會啊!
哥,只是試做,並不是決定讓我來做,我不想花這個功夫。
說不定唐大人喜歡,就讓你做了。
哥,這事沒那麼簡單,就像大少爺說的,茲事體大,要做皇帝的大禮,就得用最好的香料,而且可能一再試做,重做,耗用量大,我們拿得到那麼多原料嗎?寶香堂不會阻撓嗎?好,就算我去海州找香料商,親自選料買了回來,這來回,又知耗上多少時間了。
寶香堂不是大香料商嗎?唐友聞不忍姑娘費心,立刻獻計,這樣吧,與其競爭,不如合作,我出面要包老闆提供原料,你們兩家…
哼哼!接連兩個重哼從郁相甘和沙滿福的鼻孔噴了出來。
這合作…不好嗎?唐友聞不知道說錯什麼。
合作?最後還不是讓姓包的強盜整碗端去?郁相甘氣道。
唐大少爺,你初來青檀鎮,不懂事就別說話。沙滿福很不客氣,管他是大官的神氣兒子,不過是一個妄想小思的書獃子罷了。
大少爺也是好心給我們機會。郁相思緩頰道。
小思,你不是很喜歡嘗試做新的東西吧?阿甘嫂問道。
嫂嫂,我想皇帝大婚的賀禮一定很多,說不定就收了起來,或是隨便點了,我是做香的人,總希望自己做出來的東西能被好生對待。
先出名再說,還管皇帝老兒燒不燒你的香!郁相甘急道。
哥…郁相思頓了一下。這種錦上添花的事,寶香堂一定很樂意去做,我另外還有重要的事情。
小思!郁相甘、阿甘嫂、沙滿福變了臉色,同聲大叫。
已經入夏了,我再不走不行了。
小思,你聽哥哥說,你一個姑娘家…
哥,皇帝不愁沒人送好香給他,可巴州這邊的百姓也要好香。郁相思神情堅定。不單單是我們用來制香,還有很多入藥的香料可以壓低成本,這樣大家就能安心買藥治病了。
阿甘兄,阿甘嫂,沙兄。穆勻瓏慢條斯理地放下飯碗,開口道:
請你們別擔心,我會陪相思姑娘一起去,確保她一路平安。
嚇?郁相甘和阿甘嫂大吃一驚,有進展得這麼快嗎?
沙滿福幾乎口吐白沫。才一夜之間,就已經風雲變色了。
郁相思也是心臟劇跳,雖說他早先也講過同樣的話,但他就這樣在兄嫂面前說來,等同宣示了他的承諾。
從此在那些未知的路上,有他相伴,她終於能實現夢想?
郁姑娘要去哪兒?雖千萬人,吾往矣!唐友聞好緊張,他怎地這麼辛苦,才從青檀鎮追了過來,又不知要追到什麼地方去,忙迭聲問道:
需要馬車還是轎子?儘管跟我說,什麼時候出發?
我還得幫立雪寺做上二十斤香。郁相思望向給她承諾的他,回答了唐友聞的問題。明天做完,後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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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3:56
[size=4] 第四章
這把竹枝已經沾了楠樹皮粉,這粉很黏,小心別碰著了。郁相思舉起手上一大把打成扇形的細長竹枝,往旁邊一個大木框一甩,揚起了細細的香粉。然後這邊裹上立雪香的香粉…
咳咳!唐友聞憋了很久,還是咳了出來。
教你蒙帕子,你又不蒙?沙滿福涼涼地道。
郁家的制香房裡,郁相思紮起了頭巾,臉上帶著微笑,將她手裡的大把竹枝在木框彈了又彈,好讓香粉能均勻地沾上竹枝。
「我能試試嗎?」穆勻瓏站在她身後,早已心癢難耐。
「等我做完這一把。」郁相思手上忙著。
「田兄,你會嗎?」沙滿福一早跑來,就是要把握機會「退敵」,他不客氣地道:「這可不是讓你做好玩的,小思她得一早起來揉香粉,調水,調黏度,甩香枝的手勁也得練好幾年,這才能將香粉裹得好看。」
「沙兄,我明白。」穆勻瓏氣定神閒,深深吸聞了瀰漫在屋內的清新松香。「做香人用心,聞香人有心,必能學會,從而愛香,惜香,無論是供佛祭祖,或是讀書靜坐,皆能以虔誠心對待之。」
沙滿福氣得搓手,怎麼都激不起姓田的情緒,讓他變張臭臉啊?
「是啊。」唐友聞稍微將蒙臉的帕子扳下了些,已然發現這位田兄是比沙滿福更為厲害的對手,忙道:「我讀書的時候,也會點上一爐馨香,藉以安靜心神;若是用上郁姑娘所制之香,那更是專心致志,一目十行,往往熬夜苦讀,雞鳴破曉而不知也。」
「你試過小思做的香麻?」沙滿福抓了他語病。
「昨晚壽筵上,郁姑娘的香印技驚全場,沙兄也是看到了。」唐友聞顧左右而言他。「那香之濃厚,如蘭花,之芳馥,如桃花,更不用說那神聖高貴的味道,更是彰顯我爺爺他老人家德高望重的身份啊。」
「蘭花?桃花?」郁相思舉著香枝,似是自語。
穆勻瓏伸出食指,在飛灑上薄薄香粉末的桌上寫下兩個字:桂枝。
已知他懂香,郁相思還是怦然心動,朝他展露出歡喜的笑顏。
老爺子家的院子有一株百年桂樹,平常老人家就愛坐在桂樹下讀書或小憩;自從老爺子找到郁家為他制香後,她就采桂花曬乾了研入香粉裡,好讓老爺子在焚香時也能聞到喜愛的桂樹清芬。
在這個季節裡,她採不到桂花,便用了桂枝,本來不期待有誰能聞得出這等小小的巧思,沒想到還是讓他給嗅出來了。
她將做好的香枝放在竹架上,又拿起幾枝細竹,微笑遞了過去。
「田公子,換你了。」
「才這麼幾枝香?」穆勻瓏抬了眼,很看不起他喔。
「你先去沾楠樹皮粉,能裹得勻細再說。」她眨動慧黠的眼眸。
「好黏!」他才將竹枝放進楠樹皮粉裡,就讓和勒水,黏性特強的粉末給纏得動彈不得,他試圖拿起一根竹枝,卻發現沾了一大團粉。
才剛開始,怎能放棄?他雙手並用,想用另一根竹枝去刮多餘的粉末,結果又讓兩枝糾纏在一起,他只好無奈地轉頭看她。
「別急著一股腦兒放進去,你得先攤開。」郁相思笑道。
「我也要做!」沙滿福和唐友聞哪肯被冷落在一邊。
「爺,得罪了。」孟敬出現在門外,一臉為難卻又顯得急迫。「有急信。」
「咦?他家怎知道要寄信到這裡來?」沙滿福十分詫異。
穆勻瓏看到孟敬的表情就知道有事發生了,否則萬萬不會打擾他。
他這回微服私訪,除了身邊帶有孟敬和潘武兩名貼身侍衛,另外還有一隊精銳侍衛跟蹤保護,隨時在各驛站將他的行程飛鴿傳書回京城,好讓宮裡掌握一國之君的行蹤,並且在有要事時能即時通知他。
還有什麼事情弟弟和丞相應付不來?他蹙起濃眉,隨手放下香枝,立即走向門外。
門外果然有一名從巴州趕來的侍衛,雙手奉上一封信。
他打開來,不過草草兩行字,他的眉頭卻是鎖得更緊了。
郁相思站在屋內,忐忑不安地看著臉色凝重的他走了回來。
「我家弟弟病重,催我趕快回家。」穆勻瓏語氣急促。「京城路遠,我必須立刻啟程。」
「田兄,這事很急啊,你就趕快回家看弟弟。」唐友聞立刻道。
沙滿福也是臉色嚴肅的在一旁點頭,難得他兩人會意見一致。
「我還會回來。」穆勻瓏切切地凝望她。「你在家等我。」
「好。」郁相思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安慰,催促都是多餘的。
打從前天見了他,他就是一派沉穩神色,嘴角總是勾著淡淡笑意,好像沒有任何事難得了他,可他弟弟的病情卻讓他亂了方寸了。
然而,他那因緊張而渙散的神情很快轉為凝定,瞬間就將所有的焦慮擔憂藏了起來,仍是以一對深黝的瞳眸緊緊揪住了她。
「相思,等我。」他又說了一遍。
她微微張嘴,想要再說一聲「好」,聲音卻是梗在喉嚨,說不出來。
「請代我向阿甘兄,阿甘嫂告辭。沙兄,唐兄,告辭了。」
「田兄,這麼快走?」唐友聞呵沙滿福送到門口。
郁相思愣愣站著,門外兩位護衛大哥好快的動作,孟敬拿來包袱,潘武牽來馬匹,一行人立刻上馬,急馳而去。
她垂下眼,拿起他扔在木框裡做了一半的香枝,七、八根香枝放在楠樹皮粉裡過久,全部糾黏在一起,扯離不開,不能製成新香了。
她輕咬唇瓣,放下了香枝,耳邊忽然聽到震動地面的雜沓馬蹄聲。
兩天來,她只識得帶著節奏走過山徑的叩叩馬蹄輕響,有微風,有星光,還有一個伴他同行的男子……
她奪門而出,跑到竹籬外,卻只能看到他漸去漸遠的背影;她馬上轉身,又往屋後跑去。
「小思,你要去哪兒?」沙滿福驚叫道。
她拚命跑,跑過後院,跑上了種滿青綠橘樹的山坡。
「小思,發生什麼事?怎有人騎起快馬來了?」正在山上看橘樹的哥哥嫂嫂喊了她,她也沒停下來,還是直往山頂跑去。
小小的山頭,不高,她很快就到了,喘著大氣極目四望。
太陽高高掛在天上,遍照附近的山丘和遠方的青鎔鎮,她以為可以在這裡看到他離去的蹤影,可是山徑彎曲,一下子就沒入另一座山頭,除了蒼鬱的林木,她什麼也看不到。
他就這樣突然地來,突然地去,她目光移回他摸過的蜜香樹,孤獨的葉片在風中輕顫,她的心好空虛,不知什麼時候讓人掏出來,帶走了。
她茫茫然站著,初夏的日光曬得她肌膚發熱,可為何,她擠捏在一起的手心卻變冷了呢?
十日後,皇宮蘅薇閣,君臣二人正在議事。
「蘇丞相,你派人去查沿海各大港口的香料進貨情況。」穆勻瓏坐在紫檀大桌後面,翻看了一下手中的卷冊,叮囑道:「香料商走海船,路途遠,風險高i,給他們賺錢也是應該的,就查看有無壟斷、囤積、哄抬的事情,特別是藥用和食用的香料,務必讓百姓無匱乏之虞。」
「臣已記下。」蘇丞相坐在圓凳上,回稟道:「明日便派幾個任事負責的官員前往訪查。」
「還有香路一事,朕已著孟敬到雲頂關做準備。朕另外發旨,要邊境各城官府和駐軍協助,你也關照一下。」
「若需糧草兵源,兵部沒有問題。」蘇丞相知道皇上向來老成,治國嚴謹,從不吃臣子奉承這一套,但此刻他還是由衷地道:「皇上開闢西南香路,不僅打出一條商路,同時也可以打通我天穆國和波羅國的朝廷往來,實在是高瞻遠矚,微臣佩服至極。」
「這不是朕的主意,是另有高人指點。」穆勻瓏逸出微笑。
「哦?」蘇丞相十分好奇,朝中諸臣沒人有年輕皇上的雄才大略,不知還有誰有本事指點。「敢問……」
「丞相,你日日講宮議政,也曾去過朕的寢宮,你看得出朕有什麼特別的癖好嗎?」
有嗎?蘇丞相疑惑地張望。前方那張大桌已經歷四個皇帝,還脫了一塊漆,皇上惜舊情,並不換新的;而且即位以來,也沒聽說皇上搜羅什麼珍奇寶物;再瞧向壁邊書架,下面擺著一個古樸的博山香爐,陣陣香霧裊裊飄出;皇宮本來就處處熏香,不只是給皇族一個舒適的環境,也有驅蟲除穢的實際功能;特別是早朝時,文武百官來自四面八方,吃蒜的、狐臭的、愛流汗的、不換襪子的、不洗澡的,什麼味道都有,若不在金鑾殿四周角落擺上大香爐,恐怕就先熏倒一堆朝臣了。
他大膽抬眼望去,皇上正拿出一個香袋,搗在鼻前吸聞著,似乎是在閉目養神;這也沒什麼稀奇,像他就愛吸鼻煙,提神醒腦,好能為朝廷戮力效勞。呵,既然他都當上丞相,就不必懸樑刺骨虐待自己了。
「丞相?」穆勻瓏放下香袋,喚道。
「微臣看不出皇上有任何特別愛好。」
「這就好。」穆勻瓏神色一正。「宮裡若有任何用度,自然會由內務府採辦。你傳朕旨意,請我朝諸臣莫要揣摩上意,或找借口想著要送什麼東西給朕,這等勞民傷財之禮,朕一概不收。」
「遵旨。」萬民之福啊。
「紹王爺晉見。」外頭侍臣喊道。
「宣。」穆勻瓏靠上椅背,又拿起香袋聞著。
紹王爺穆勻琥走了進來,跪拜下去,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臣弟紹王勻琥拜見皇兄。」
「紹王請起。」
穆勻琥心知不妙,以前他跪下還沒磕頭,皇兄就說免禮,今天要他行如此大禮,大概是要教訓他了。
「病號了?」穆勻瓏放下香袋,問道。
「回皇兄,好了。」
「賜座。」
還好,還有位子坐。穆勻琥坐到侍從端過來的軟凳上,忙跟蘇丞相點頭打個招呼。
「朕是問你的鼻病,也好了?」
「真的好了。」穆勻琥神色欣喜,不可思議地道:「皇兄好稀奇的藥方。臣弟通了鼻子,至少打了百來個噴嚏,好像將藏在裡頭十幾年的陳痼全打出來了;再睡上一天一夜,起床後頭腦清新,精神百倍。」
「用了老薑、朝天椒,還有最好的冰片,不信逼不出你的頑疾。」
「嚇!」蘇丞相嚇了一跳,這是哪門子的剛烈藥方?
「多謝皇兄。臣弟鼻子一通,什麼味道都聞得清清楚楚,像是薇蘅閣這裡頭的橘子香味……咦?這季節有橘子?」
穆勻瓏握緊手裡的絲絹香袋,裡頭放了一塊尋常不過的舊衣布條。
他低頭凝看半晌,這才收進懷裡,然後拿起桌上一張紙片。
上頭的字跡歪斜無力,當初他一收到信,差點嚇掉他半條魂,一路快馬加鞭,並派人來往京城傳報消息;聽說紹王爺尚能喝水進粥,他還是心驚膽跳,日夜兼程趕回了京城。
他看到的是一個撐著病體召見大臣商議國事的弟弟,當下趕人回宮休息,命太醫全力診治,過了十日,總算藥到病除。
「弟重病難癒,病榻纏綿,似兄心切……」他念出弟弟的親筆信。
「臣弟該死。」穆勻琥趕忙起身。哥哥在外頭玩得正高興,他竟風風火火把人家叫了回來。「實在是鼻病所累,半夜又著了涼,發燒頭疼,三天無法下床,累壞了皇叔和丞相,所以才趕快請皇兄回來。」
「你沒事就好,以後遣詞用字當心些,別先讓朕嚇出病來,坐!」
穆勻瓏訓完,折起小小的紙片,收到案上一隻沉香木匣。
「謝皇兄關心,臣弟回頭會再用功,多讀些書。」穆勻琥看到哥哥珍藏起他的信件;心頭暖洋洋的,也就乖乖聽訓。
「你不只要好好唸書,現在鼻病好了,更要鍛煉體力才是。」
「是,臣弟現在每天練太極導引半個時辰,強健體魄。」
「好,你再休養個三天,朕命你為監國王爺代朕行事。蘇丞相,還請你費心輔佐紹王爺了。」
「啊?」穆勻琥和蘇丞相面面相覷,皇上還要出去玩?
「勻琥,就一個月,朕給你帶個皇嫂回來。」
「哈!」穆勻琥驚喜大叫。「真的找到了?」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我朝大喜啊。」蘇丞相喜形於色。
「大婚之事還請暫勿張揚,一切等朕回來再說。」
穆勻瓏不改內斂本性,卻也驚訝自己竟是這麼急於透露出好消息。
他撫向懷中的香袋,毋需拿出嗅聞,屬於她的味道早已珍藏在心。
走得太急,很多話來不及說,不知遠在青榕鎮的她,可好否?
細雨不絕,淅瀝淅瀝敲打在屋瓦上,郁相思坐在窗前,兩手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雨。
竹籬笆上的小黃花被雨水淋得垂頭喪氣,青翠綠葉間卻也竄出了更多初生的小瓜,瓜形微彎,好像一抹淡笑。
那抹淡笑不但帶走了她的心,也拿走了她一條紮在房間柱子上的橘香布帶。明明她打從八歲搬來後,一年扎一條,扎到了十八歲,已有十條,怎麼她打掃房間時,數了數,就不見了那條碎花舊衫縫成的布帶呢?
他走得那麼急,怎有空解她的布條?莫不早在半夜就偷了吧?
哎,不知他弟弟病好了沒?他一定很疼他弟弟;換了她,聽到家人生病,也會很緊張,其他事情全顧不得了。
所以,他忘掉他喜歡的立雪香,根本忘了討,她也忘了送。
在他的生命裡,還有許多重要的人,事,物,都是她所不知道的吧。
郁相甘和阿甘嫂坐在桌前摘菜,兩人互看一眼,除了雨聲,就是妹妹忽輕忽重的歎氣聲了。
郁阿甘受不了了,高聲問道:「小思,那只種田的龍幾歲了?」
「不知道。」
「我看他大概三十歲。」郁相甘咕噥一聲,又問:「成親了沒?」
「我沒問。」
「他有說什麼時候再來嗎?」
「沒有。」
「小思,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不會來了。」
「哎,不是喔……」郁相思整個人趴到了窗台上,又出了神。
「他只是來遊山玩水,回去就回去了。」瞧那傢伙惹得他家小思魂不守舍的,郁相甘氣急敗壞。「你這樣單相思有什麼用?」
「哥。」郁相思總算轉過身。「你知道爹為什麼給我取名相思?」
「我有個相字,叫相甘,你就是相思了。」
「爹娘不知道相思的意思嗎?」
「聽說咱青榕鎮以前的家,院子裡有一顆相思樹。」
「有嗎?我怎麼沒印象?」
「小思,我記得。」阿甘嫂回憶道:「小時候我們常常在樹下玩,樹上不時掉莢果下來,剝開來看,裡頭有一顆顆的紅豆呢。」
「呵,小茉你這樣說我就記得了。」郁相甘轉為笑臉。「我要吃紅豆,你不給我吃,灑了一地,倒是給滿福撿去吃,他一吃就梗住,啊啊啊說不出話來。我們嚇壞了,只知道哭,還是小思跑去找爹,才把滿福喉嚨裡的豆子拍了出來。」
「有這樣的事?」郁相思眨眨眼。「我全忘了。」
「你那時大概四、五歲。」阿甘嫂笑道:「你從小就聰明,我和你哥扮新娘子新郎倌,滿福也要你當他新娘子,你不要,說要當將軍,拿樹枝當劍,砍得滿福滿院子亂跑。」
「真的啊?」郁相思露出多日來的第一個笑容。「我哪有這麼凶?」
「長得越大、越是漂亮,也變得越是溫柔,可我仔細瞧著,你性子裡還是透著一股將軍的氣勢。」
「小茉你會看相?」郁相甘還不知道老婆有這本領耶。
「不是啦。我總覺得小思跟一般姑娘不一樣,人家繡花,她不嫌髒不嫌辛苦,跟著爹做香,人家要嫁人,她想走出一條香路……唔?」
郁相甘一隻大掌搗住老婆的嘴巴。好不容易妹妹忘了這件事,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快端午了。」郁相思又轉向窗外,望著綿綿雨絲。
過了端午,就進入盛夏,大山的雪應該融了,路也好走了吧。
這些日子來,她不再提出門的事,並不是她忘記,而是心裡還有一份盼望,等待著田公子的再度到來,然後一起上路……
他是誰?家住何處?除了弟弟,家裡又有何人?娶妻了嗎?她對他一無所知,如今他一走,杳杳無蹤,若他不來,她也不可能再見到他了。
什麼是單相思?就是只有她想他,他不會想她嗎?
唉!
這聲歎息又嚇得郁相甘趕快找話題。「唐大少爺說,寶香堂已經在做龍鳳香塔,你現在有空,也來做做,香料的事哥來想辦法。」
「香料還得從香路運來……」郁相思喃喃地道。
再等下去不是辦法,雖說他給了口頭的承諾,但他就這麼走掉,她擱著正事不做,守著一樁空空的承諾,是否太過癡傻?
包袱早就收拾好了,她本來就想一人獨行,他不來,難道她不能自己走嗎?
而且,若他信守承諾,他一定會來,她只不過是提早上路罷了。
就算他已娶妻……呵,那又如何?她會當他是大哥,以禮相待,除了有關香的事情,其餘一概不提、或者乾脆勸他回家陪伴妻兒……
唉!心裡那股比未熟欞子還酸的滋味是怎麼回事?
「其實——」郁相甘又讓這聲歎息給逼出話題。「唐大少爺三天兩頭就過來,我看他人不錯,有學問,又風趣,他……」
「他有學問?」阿甘嫂駁了回去。「他說起話來,像是滿地開花,漂亮是漂亮,倒是聞不到花香,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至少也是個不錯的對象,沒有不好的習性,對咱小思又是一片癡心,可滿福那邊……哎呀,真是教我好為難。」
「哥,沒什麼好為難的。」郁相思站起身。「我要出門了。」
「去哪裡?」兄嫂同聲問道。
「去採香路啊。」她綻出了燦爛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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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3:57
[size=4] 第五章
到了雲頂關,郁相思才知道這關名的意義。
這裡已是天穆國的西南邊境,群山圍繞,小城座落其中,在高山之外,還有更高的山。放眼極遠的西邊,儘是峰峰相連看不到盡頭的雄偉山脈,山頂白雪皚皚,終年不融;大塊白雲來來去去,不時籠罩峰頂,好像爬上了山,就能到達白雲之巔,是以這個邊關小城便命名為雲頂關。
還沒接近大山,郁相思已為壯麗的景色所震撼,心底油然升起敬畏之情,也深知此行遠比想像中更為艱難。
「哈哈,小兄弟,那條路斷一百年了。」山城客棧的掌櫃閒得發慌,跟換作男裝打扮的她聊道:「不是地震走山,就是雨雪崩山,路斷得亂七八糟,這叫什麼詞兒?我來想想,對了,柔腸寸斷,走不通啦。」
「可我看方志,說這裡百年前熱鬧繁榮,馬隊來往絡繹不絕,難道就沒人試著再走嗎?」
「誰敢走?幾十年前,波羅國那邊打仗,就算走得過去,也被土匪一刀給抹了。」掌櫃說著,就拿手往自己脖子一劃。
「都過幾十年了。現在波羅國境內無事,走海路運了不少香料過來,陸路一樣也可以走啊。」
「走海路就走海路唄,船大,東西裝得多,港口又熱鬧,小兄弟你總不能拖一條船過山吧?」
「這裡路程短,多雇些馬騾就成了。」郁相思還是有她自己的看法,又問道:「掌櫃大叔,難道你不想讓雲頂關像一百年前人來人往,你生意也好些?」
「我開客棧不過謀個外快,等會兒還得回家餵羊。」掌櫃搖頭笑道。
「這兒山勢高,氣候冷,有誰要來?就算是派來這裡的官員也是不情不願的,待個一兩年,有了別處的缺,立刻走人,沒人管雲頂關老百姓的死活啦。」
「只要有商機,自然就有人來。」郁相思愈加肯定,不是沒路,而是沒人去走。她揣了揣腰裡荷包的碎銀。「掌櫃大叔,請你幫我雇騾子。」
「不用雇啦,我家小毛驢讓你騎著附近轉轉玩玩。」
「我是要過大山去波羅國。」
「啥?」掌櫃的眼睛瞪得快要掉出來了。「小兄弟,你以為一腳跨過去就是波羅國嗎?那可是要爬不知道幾百座高山才到得了的地方耶。」
「我還要準備乾糧、食水,越快動身越好。」
「你、你……」掌櫃大搖其頭。「小兄弟,我說你呀,哎哎,該怎麼說呢,前一陣子也有一群人馬走過這裡,問我怎麼過大山,我說不行啦,橋斷了,過不去。」
「那他們呢?」郁相思好興奮,急於想去見「同好」。
「他們進了山,果然過兩天就出來了,好像還有人留在山裡頭。」掌櫃神秘兮兮地道:「小兄弟,我看他們兵丁不像兵丁,商人不像商人的,說不定是哪來的逃亡土匪,要在這兒建山寨啦。」
「我總得先去瞧瞧。」
郁相思不怕,既然都來了,她就只有往前一條路,再無退路了。
望出門外,白雲朵朵,鑲嵌在山頭上,若風知她的心,能否為她捎去一封信,告知他,她即將出發了呢?
☆ ☆ ☆
森林深處,一株株巨大的冷杉插入天際,抬起頭來,只見密密交錯的枝葉,陽光曬不下來,腳下山路也格外潮濕泥濘。
郁相思根據掌櫃大叔指點,一步步往深山走去。聽說那裡有一條橫跨兩山之間的吊橋,不但供給雲頂關的百姓到另一座山去打獵採藥,也可能是通往波羅國的起始路徑,可不知什麼時候,吊橋經過長年的風吹雨打,繩索斷了,板子落了,再也沒人能走得過去。
「哎呀!」一個不小心,她又滑了一跤。
她努力撐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
眼前突然亮出一片青天,前方的樹木盡皆砍去,地上散疊著小山高的青翠枝葉,新砍的樹樁散出濃郁的杉木清香,對面的山頭赫然在望。
那座山是這麼地近,近到她可以看到山崖邊開放的小紅花,好像只要她再走上一段路,就可以爬上那個山頭,採下鮮艷欲滴的小紅花。
一截吊橋斷索掛在崖壁邊,隨風飄搖擺盪,她再往前走去,想要看個清楚,卻是倒吸了一口氣,猛然止步。
一道懸崖從眼前直落而下,滑進了不知有幾百丈深的河谷裡,即使隔了這麼遠的距離,她依然看得見水流湍急,巨大的白色水花激濺而起,轟隆隆的濤聲由下而上,經過兩道山壁的撞擊迴響,更是聲勢驚人。
「危險,小心腳滑!」後頭傳來警告聲。
她也自知危險,慌張地退了好幾步,一望向來人,頓時驚喜不已。
「孟大哥!」
「你是……」孟敬疑惑地看她。
也難怪。郁相思一身少年裝扮,又因天冷,戴了頂呢帽,藏起她的秀髮,而從雲頂關走了過來,一路不知摔了多少次,早把自己摔成了一團泥人,就算哥哥見了她,也認不出來吧。
「田公子來了?」她心臟猛跳,脫口而出竟是問他家的爺。
「郁姑娘?是你!」孟敬認出她那軟膩的聲音,既驚訝又是震撼,也是問道:「我家爺不在這裡,不是他陪你來的?」
「沒……」郁相思難掩失望的語氣,但她還是扯出微笑。「孟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天從郁姑娘家裡出來,我家爺便要我先行到雲頂關這邊做準備,我一邊打理,一邊等著爺陪郁姑娘過來。」
「原來你沒回京城,那你也不知道田公子的弟弟病好了沒?」
「抱歉。」孟敬略微欠身。「我不知道。」
郁相思低頭拿兩根指頭互抹,抹掉了手掌上的泥巴,也抹掉了堆積在心頭的重重煩憂。
他沒唬弄她,他在趕回家之餘,還不忘先派孟大哥過來,他如此有心,也一定會過來的,可又要教她等到何時呢?
孟敬恭敬地站在一邊。在這片刻的相處裡,郁姑娘為了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一個姑娘家不畏艱難,竟能隻身來到這苦寒的高山,也難怪她在皇上心目中佔有極大的份量了。
「郁姑娘沒在青檀鎮等我家爺,爺會追過來的。」他還是要替主子爺抱屈,要是皇上趕到青檀鎮,見不著她,一定會很悶的。
「他會來?」她明知故問,不覺露出一抹羞澀。
「會的。」
「喔。」臉一都是泥巴,應該看不出她臉紅吧?她忙四顧張望。「那孟大哥你在這邊做什麼呀?」
「請郁姑娘過來看。」
靠近懸崖這邊的森林被砍伐出一大片空地,十數頂營帳紮在麼靠近森林北風的地方,至少三、四十個人就在這裡忙著,他們穿著各色服飾,似乎來自各地部族,有人在絞繩子,有人在鋸木頭,有人在釘板子,有人在測風向,有人在煮飯燒水,看似人多混亂,卻是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你們在做吊橋?」郁相思驚喜地道。
「是的。」
「孟大哥你好厲害,找得到這麼多工匠。」
「托我家爺的福。」孟敬含混帶過。
其實,這些人都是他在邊境駐軍和部落所挑出來的精英,他們不只身體強健,擅長行走山區,也身懷各項技藝,足以做為西行的先鋒部隊。
眾人看到孟敬帶了一個少年過來,莫不好奇側目,停下手邊工作。
「孟大人。」一個小兵笑喊道:「你又給咱帶來新夥伴了?」
「咳咳!」孟敬咳得很用力。「大家快忙活兒吧。」
他官拜三品御前帶刀金騎衛隊指揮,這些士兵喊他大人,天經地義,可在郁姑娘面前,他是萬萬不敢先洩了主子爺的底啊。
「他們怎地喊你大人?」郁相思不解地問道。
「因為我當頭頭,呼喝大家做事,所以他們起哄喊我大人。」孟敬故意跨大腳步,帶她稍微離開這群兄弟們。
「掌櫃大叔還說你們是土匪要蓋山寨呢。」郁相思也不以為意,只想是工匠們給孟大哥取外號,笑道:「果然孟大哥當起山大王了。」
「真正的大王還沒來。」孟敬也笑道:「我派人出去準備糧草馬匹,再過幾天就會到,屆時只等我家爺的命令就可以出發了。」
「還是我們先走?」
「不急,也得等吊橋做好。」孟敬指向對面的山頭。「過去那邊拉索的兄弟還要三天才到,在那之前只能等。」
「三天?」郁相思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從這座山頭到對面那座山頭,恐怕也不過百來尺,射支箭就飛過去了,怎地要這麼久時間?
「實際路程是七天。」孟敬解釋道:「下面這道急流太深太險,根本渡不過去,兄弟們得先下了這座山,然後走出河谷,繞到另一邊去,再爬山上來,這條路陡峭難行,並不適合馬匹載貨行走。」
「難怪這座吊橋這麼重要了。」郁相思注目可望而不可即的對面山頭,不禁感到心虛。「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還好有孟大哥。」
「是我家爺想得仔細。」
若非皇上遣他過來準備,恐怕他也沒有充裕的時間發現這麼多問題,他只是代皇上執行辦事罷了。
「小兄弟!小兄弟!」林子那邊傳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氣聲。
「咦?掌櫃大叔?」郁相思看去,明明掌櫃大叔視這條山路為畏途,現在竟然親自跑來了,後頭還跟著一個相貌極為奇特的僧人。
「小兄弟你好快的腳程……」掌櫃用力拍拍心口。「你才離開沒多久,這個番僧就來了,一聽說有人要走香路,就要跟上,我跟他比劃了老半天,他還是不知怎麼走,我只好……嗚,帶他來了。」
那們「番僧」笑咪咪的,雙手合十,朝郁相思行禮。
郁相思從沒看過這樣的人,黑臉、大眼、粗眉、寬鼻、厚唇、卷髮,一襲紅色僧衣揭了右邊不穿,跟平常見到的和尚模樣完全不同。
「你是波羅國的僧人?」孟敬問道。
「鵝是大耳,鵝家在波羅,鵝要回家。」僧人口音極重。
「大和尚是波羅國來的?」郁相思十分驚喜,又問一遍。
「鵝走過來,腳就斷了。」大耳僧人以手勢加強語氣,指了斷橋。
「大和尚您走過來,橋就斷了?」郁相思聽懂了他的意思。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這句話倒是講得十分清楚。
「大和尚好大的福氣。」郁相思又急切地問道:「大和尚您既然走過來了,知道怎麼回波羅國嗎?」
「果了炮打散,到了。」大耳僧人仍是笑咪咪的。
「什麼炮打什麼散?」孟敬好頭痛。
「寶塔山啦。」掌櫃畢竟跟大耳和尚雞同鴨講一段時間,又是當地人,終於聽出端倪,興奮地往遠處指個不停。「鵝知道他在說什麼,就是那座寶塔山,過了寶塔山,就到他家了。」
大耳和尚看著掌櫃指向遠遠的一座白色山峰,不住地點頭微笑。
郁相思也看清楚了,位於層層山巒之後,一座狀似寶塔的山峰矗立其上;今天的天氣極好,陽光照在寶塔峰頂,閃耀出寶石般的白色光輝,彷彿是群山裡的一顆明星,指引她正確的方向。
目標在望,還怕路遠嗎?她引頸遠眺,眸光更加明亮了。
大耳和尚耳朵不大,但他說他叫大耳,郁相思猜想應是他的波羅名字發音,,也就不像掌櫃大叔成日追究波羅國老百姓的耳朵大小。
應孟敬之托,大耳在雲頂關的寺院為即將西行的馬隊誦經祈福。郁相思本想過去山裡幫忙,但一來她不懂造橋,二來孟敬一再請她留在雲頂關等候主子爺的到來,所以她每日早上便隨大耳虔心祈福,並詢問他有關波羅國的掌故。
三年前,大耳到寶塔山朝聖,遇上風雪迷了路,在雲霧繚繞的山裡走了兩個月;他以為是往西走回家,沒想到越走越遠,來到了東邊的天穆國。他隨遇而安,便在邊境城鎮的寺院掛單,但他畢竟一去三年不回,他開始想家裡的娘,想寺院裡的師父,於是回到了雲頂關,打算無論再怎麼艱苦,也要走回波羅國。
大耳和尚來得正是時候!郁相思每天拜佛時,總是衷心感謝,並祈願這趟路順利平安,早日到達大耳說的種滿芬芳檀香樹的國度。
「小兄弟,又在發呆了?」掌櫃大叔來到門前,看著空無人跡的道路。「等你的田大爺啊?」
「沒有啦。」郁相思臉一紅,她只要有空就坐在客棧門前,看山,看雲,看路過的車馬,任有再多的女兒心思,也全隱藏在她的少年裝扮裡。
「你那個孟大哥好像官做很大。」掌櫃又是無聊到找她聊天。
「他們鬧著喊他大人的,哪有做什麼官。」
「不做官,怎能調得動那麼多兵啊官的?早上二十匹好馬馱了糧草進山,帶隊的說是青州征來的軍馬,耐寒耐操又能走山路。」
「他家爺......好像很有錢,是買的吧?」
「有錢真好,要什麼有什麼。這幾天打從這條路過去的人啊車啊馬啊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多哩。」掌櫃是在耐不住好奇,就像他想追究大耳的耳朵一樣。「小兄弟你問問你的孟大哥,看他家爺到底是什麼來頭。」
「孟大哥今天大概不回來了。」郁相思看了天色。
每天到了末時,孟敬便會來客棧找她,與其說他是來跟她報告西行準備的進度,她的感覺卻像是他來問候她,代主子爺看護她。
「可能拉起吊橋,在忙著。」掌櫃道。
「嗯,今早大耳和尚也問起,我們打算明天一早過去瞧瞧。」
郁相思不費心胡猜。有什麼疑問,等見了孟敬,再說吧。
見了那座連接起兩個山頭的嶄新吊橋,郁相思立刻忘了滿腔疑問,三步並成兩步跑到橋頭前,興奮地撫摸深深打入地底繫牢吊纜的大木樁。
「阿彌陀佛,我要回家了。」大耳和尚也很開心,不住地念佛。
「嘩!」掌櫃大叔也跟著過去湊熱鬧,才踏上吊橋的第一塊木板,又馬上縮腳回來。「下面好深,我頭都暈了。」
「孟大哥!」郁相思露出笑容,向走過來的孟敬揮手。「辛苦你們了,這吊橋可以走嗎?」
「沒問題。」孟敬用力拉了拉比他手臂還粗的的吊纜,向來嚴肅的表情變得輕鬆。「昨天拉起了吊橋,就要幾個膽大的弟兄繫著繩索試走,不管是承受重量,或是耐受這山谷裡的大風,都沒有問題,今早我已經派遣十名弟兄過去開路了。」
「走過去了?」郁相思望向橋的另一端,一顆心早就飛了過去,像個孩子似地雀躍向前。「我也要過去!」
「請讓我帶你過去。」孟敬立刻趕在她身前。
「麻煩孟大哥。」她點點頭,放慢腳步,明白他保護她,就像保護他的主子爺一樣。
一踏上橋板,便感到身體搖晃不定,她趕忙抓住了吊橋纜繩。
日出已有一段時間,許是山裡濕氣重,粗索仍是濕漉漉的,再加上她略為緊張的握緊手勁,好像隨時都能從繩索裡擰出一把水。
透過身邊的繩網柵欄看下去,底下河谷依然是激流湍氣,濤聲震耳,就算是站在幾百丈高的上頭,也會心生恐懼,好像就要被水流吸了下去。
「不要往下看,踏穩腳步,快步往前走。」孟敬回頭囑咐道。
「好的。」郁相思定下了心神。
其實,橋面很寬,腳下木板也十分堅固牢靠,足以讓一匹馱了大口行李箱囊的馬匹走過去,她甚至不用握住吊纜,也可以安穩行走。
隨著孟敬不疾不緩的腳步,她很快就來到對面山頭,一踏上泥土地,她的心也就踏實了;回頭看去,陽光照在吊橋上,宛如一條光明路。
「嗚嗚!」掌櫃走在她後面,竟然就杵立在吊橋中央,哭喪著一張臉。
「我不知道我怕高啊,早知道我就不走了。」
「你往回走!」孟敬大聲喊道。
「嗚嗚,大耳,你別檔路,我要走回去。」
「我退了。」大耳和尚走在掌櫃後面,很無奈地倒退一步。
「我還雞腿咧!」大耳一走動,吊橋輕微晃動,掌櫃又是淒慘大叫,「大耳你別動,別動啊!」
「大掌櫃!」捆好糧草的幾個士兵聚到橋頭,齊聲笑道,「我們去救你,你請我們喝上三罈好酒。」
「搶劫啊......」掌櫃簌簌發抖,倒讓吊橋又搖了起來。
「孟大哥。」郁相思不忍他們作弄掌櫃大叔,忙道:「你離大叔近,快去救他吧。」
「真是的!」孟敬又好氣又好笑,只得走回吊橋,攝住了掌櫃的手臂,撐住他的身體,喝令道:「手放開,你抓這麼緊,怎麼走路?」
「哇嗚,當官的都這麼凶哦?」
郁相思在橋的這邊,也是看得好笑,看來不是人人都走得起吊橋的。
一陣山風刮來,林子裡似乎有什麼風吹草動,她好奇地往前走了幾步,凝目看去,在裡頭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好像有些斑斕的顏色,她心想可能是沒見過的奇花異草,又往陰影走近一步。
「吼!」一個龐然大物突然從樹叢裡竄了出來。
那聲狂嗥震得她驚駭失色,還來不及看清那是什麼動物,本能就是往回跑。
可那野獸好快的速度,一下子就躍到她背後,她聞到一股野獸的熱腥臭味,更能感受到抓在空中利刃也似的尖銳爪子殺氣。
她心生恐懼,沒命地往吊橋方向跑,卻因地上泥濘,腳步突地一滑,整個人就往懸崖邊跌了下去。
早該換雙耐滑的草鞋了。
千鈞一髮之際,她雙手奮力一抓,左手扳到了最靠近岸邊的吊橋鋪板,不料竟順勢讓木材粗邊給削出一道口子,痛得她立刻鬆了手,幸好右手仍牢牢抓緊吊橋的繩網柵欄。
喀!右手腕發出清脆的骨頭斷裂聲,又是一陣劇疼排山倒海而來,同時抓在手裡的粗繩索也在割裂她的掌心,鮮血汨汨流下她的手臂,但她不能再放手了,她全身的重量就靠右手吊著,孤伶伶地掛在懸崖邊。
身子讓風吹得搖搖擺擺,戴在頭上的呢帽翻飛了出去,掉下她兩條長辮子,下頭轟隆隆的水聲響在耳畔,彷彿就要捲上幾百丈高來吞噬她;她拚命仰頭望向藍天,企圖支起身子爬上去,卻看到一條毛茸茸,有著黃底黑斑塊的粗壯尾巴掃了過來。
上有野獸,下有深谷,她完全沒有生路!
不!她用力咬牙,唯一的念頭就是:她不想死!
所有的事情發生在一瞬間,橋頭那邊的人才聽到野獸吼叫聲,就看到她被追得跌下吊橋,甚至連救命都來不及喊。
「郁姑娘!」孟敬震驚不已,推開掌櫃就跑回吊橋。
「雪豹!」掌櫃禁不起驚嚇,一跤坐倒。「是傳說中的雪豹!」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大耳嚇得瞪大了眼,趕緊念佛。
「快去幫孟大人!」其它士兵也慌忙找武器。
「孟敬,趴下!」
眾人背後傳來一聲威喝,跑在吊橋上的孟敬太習慣聽令於這個聲音了,立即矮下了身子,隨即咻地一聲,一支長箭貼著他的頭頂飛了過去。
接連又是咻咻兩聲,兩支利箭激射而出。同時一個高大身影飛快地跑上吊橋,直直往另一邊山頭衝過去。
郁相思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覺得吊橋搖晃得十分厲害,不斷地將她的身體撞擊到山壁上,粗索也繼續劃裂她的手掌,令她劇痛難耐,眼看就快要支撐不住了。
再也見不到哥哥,嫂嫂,還有那個令她相思的人了嗎......
驀地,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掌往下抓緊了她的右手臂,用力將她的身體提了上來,也順勢把她摟進了懷抱裡。
「相思!」急迫而擔憂的聲音喊了出來。
「啊?」她驚訝地抬了眼,見到的就是她剛才才想到的人。
英俊的眉宇,憂急如焚的眼眸,這張日夜藏在心裡的臉孔是如此地熟悉;老天有沒有這麼疼她,在極度險難之後,給了她這麼大的禮物?
她心頭一熱,眼眶就紅了,微張了嘴想喊他。「田......田......」
「相思!」穆勻瓏又是緊緊攏住她猶在劇烈顫抖的身軀。
「爺,屬下對不起爺,對不起郁姑娘,屬下罪該萬死!」孟敬趕到,立即噗咚跪下磕頭。
「你怎能如此粗心,放她一個人在這邊林子?」穆勻瓏怒斥。
「不怪孟大哥......」她靠在他懷裡,感覺到他異常的怒氣,忙按住他的心口。「別......別怪孟大哥,是我......我貪玩......」
「你在流血!」他驚道:「孟敬!快去找大夫!找傷藥!」
「爺,請快過吊橋,怕是這裡還有其它野獸。」孟敬立刻起身,揮手示意趕到的幾個弟兄過來保護。
穆勻瓏皺緊眉頭,抱起了郁相思,看也不看被他連射三箭斃命的可惡雪豹,踏穩腳步,走上了吊橋。
「田公子......」臥在他的懷抱裡,郁相思只覺得像是在作夢,忍不住還是喚了他。
「你哪邊疼?」穆勻瓏走得更急,語氣也很急。
「見到你,我好歡喜......」她逸出一抹甜笑,渾然不管傷勢。
「相思啊!」他收緊了手臂,眸光轉為灼烈。
「你弟弟病好了嗎?」
「早好了。別管他了,你還傷到哪裡?」
「你去我家,我哥是不是又拿掃帚趕你?」
「他這回拿鐵耙。」
「呵!」她笑出聲音,見他眉頭皺得好緊,不覺心疼地舉起右手,想要幫他揉開眉心的糾結,不料手一抬,她也皺了眉頭。「啊......好痛!」
「大夫在哪裡?」穆勻瓏踏上山頭土地,急得大喊。
「阿格裡,扎西,萬鐘,你們快過來。」孟敬一連喊了三個人。
這三個懂醫術的軍丁早已準備好藥箱,大步奔跑過來。
士兵們打野獸的打野獸,看病的看病,這會兒差點鬧出人命來,所有人噤不敢言,各自安分地回到崗位忙活兒。
他們不知道這個箭法奇準的年輕人是誰,只知道孟大人還要跪他,身後又跟著一群身強體壯的侍衛,他一定是個很大很大的官兒了。
「原來,小兄弟是個姑娘啊......」掌櫃呆坐地上,沒人理他。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好姑娘。」大耳舒了一口氣。朝向遙遠的寶塔山合十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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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3:58
[size=4] 第六章
還好,郁相思沒有骨折,而是右手腕脫臼。扎西幫她推拿歸位。敷上厚厚一層膏藥,再用兩片小木板固定位置,以布條紮起來;阿格裡則用高山特效止血傷藥塗抹她左右手掌的傷口,一樣也是拿布條緊密紮起;擅長用藥的萬鍾幫她抓了補身安神的藥方,好讓她能盡快恢復元氣。
坐在客棧房間裡,她看著包紮得像是一團大球的右手,再舉起不遑多讓的沉重左手,一起擱在桌面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相思。」穆勻瓏推門進來,切切地看著她道:「整理好了?」
「嗯。」她立刻綻開笑容道:「有掌櫃大娘幫我擦身,換衣,梳頭,都好了。」
穆勻瓏坐了下來,很仔細,很仔細地凝望她依然蒼白的臉蛋。
他千里迢迢趕來,一路馬不停蹄由京城,青檀鎮到雲頂關,為的就是及早見到想念的她;誰知道才到了吊橋邊,見到的就是令他驚心動魄的場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抽了身邊的弓箭射死那只該死的畜生。
不管是軍醫幫她療傷時,抑或騎馬回到客棧的途中,他皆緊緊抱住了她;打從他將她從岸邊拉了起來,他就再也不願意放手了。
月前,他差點以為失去了至親弟弟;現在,他又差點失去了她,就算他是擁有一切的帝王,卻是無能掌握脆弱易失的生命啊。
「還疼嗎?」他又關切問道。
「一點點。」郁相思低下了頭。
哪會不疼?扎西大夫幫她喀啦喀啦扭轉手腕時,她簡直痛得想尖叫,但在場那麼多人,她只能死命抿緊唇瓣,將臉蛋緊緊抵住他的胸膛。就在他的衣襟裡,透出了她所熟悉的橘子香,她頓時鬆了緊繃的肌肉,讓這個擱在他懷中,屬於自己的清香撫慰了受驚的心神。
可他的心跳得好快;印象中的他,不該這麼急躁的,也不會有暴怒的情緒,那麼,毫無疑問的。這都是為了她......
「藥來了!」掌櫃大叔端進一碗熱騰騰的藥,放在桌上後,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又趕緊轉了出去,不忘順便帶上房門。
「就是他害你獨自留在那邊林子?」穆勻瓏直瞪著門板。
「要怪別人,怪也怪不完。」她仍是微笑道:「你不如怪我不該到雲頂關,不該走上吊橋吧。」
語氣似嬌嗔,卻又隱隱帶著一絲自責,穆勻瓏不覺感到心疼。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不能盡早回來。」
「田公子,謝謝你救了我,我以為......我以為......」她忽地哽住話頭,就只差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她現在可能是山谷裡的遊魂了。
「相思,沒事了。」他傾身向前,語氣溫柔,為她輕攏鬢邊一綹沒被扎進辮子裡的髮絲。
「啊!」感覺到他溫熱指頭的觸動,她忙避開,雙手往桌上摸去。
「我來喝藥。」
「讓我來。」他坐到她身邊,拿起了藥碗,輕輕吹開熱氣。
她被包紮得只露出指尖的雙手還在桌上爬,舉起來已十分吃力,遑論去拿一隻放在眼前稀鬆平常的碗了。
她只能靜靜地坐著,望向他低垂的眉目,既為他信守承諾感到歡喜,卻也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孟大哥不僅是忠心,還帶著相當程度的敬畏;而且他這回身邊除了潘大哥,又帶來更多的護衛,是怎樣身份地位的人需要這麼多人保護?雲頂關百姓三年都拉不起來的吊橋,孟大哥那麼容易就召集人力重新做好;還有,採辦西行所需的各項物資也是一件大事……
他的身份竟成了她的困擾、他能不能只是一個喜歡立雪香的男子?
她尚不知從何問起,藥碗就送到了嘴邊。
「小心燙。」他稍微傾斜宛,好讓她順利喝藥。
「唔。」她低頭徐徐喝下。
藥味帶苦,但她沒有停歇,一口氣喝完,她希望能盡快好起來,出發之日迫在眉睫,她不能帶著這雙受傷的手上路。
熱湯入肚,她的額頭滲出細細汗珠;穆勻瓏放下藥碗,拿袖子幫她抹了抹,見她忍著苦味而微蹙柳眉,他明白她的心急。
走出一條香路是她多年的盼望,他不忍斷傷;但他的理智清楚地告訴他,他不可能親自走上這條路,更不會讓她遠遠地離開他。
「這條路,不好走。」他試圖暗示道。
「你不走了嗎?」她抬起眼睫,問他。
「相思,你聽我說……」
「你若沒空走,我還是可以自己走呀,沒問題的。」她露出慣有的甜美完全笑容,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敲,目光停留在桌面,語氣似是輕快。「我只是手受傷,又不是腳斷掉不能走路。」
他無話可說。他原打算帶她從青檀鎮出來後,一路慢慢告知計劃並表明身份,然後來到雲頂關,讓她以他的未婚妻尊榮微分為西行商隊送行,誰知這段長路一下子縮短為一支箭的射程,完全打翻他的如意算盤。
即便現在他可以端出皇帝的架子,直接下旨不准她上路;但,他不願意這麼做,他不要她因他的微分地位而怕他、畏他、順他、從而不得不聽他的話,這不是他要的感情。
他渴望一份純粹的感情,沒有任何條件的拘束,就只是單單純純的喜愛、信任、相知、相惜。
就像她在橋上,明明都渾身顫抖,受傷流血了,卻還能逸出甜笑跟他說:見到你,我好歡喜。
他心頭火熱,這教他怎能不好好珍惜這個真性情的女孩兒呢?
此刻,望向她略顯落寞的神情,他暫且不提西行之事,只想先讓她開心起來。
「潘武、拿香匣進來。」他朝門外喊道。
一會兒,潘武敲門進來,往桌面放下一個黑黝黝的小匣子,又道:「爺,孟敬在外頭求見。」
「叫他候著。」
「田公子,我這兒沒事,你快去。」郁相思忙道:「孟大哥還要回山上,別讓他摸黑走山路。」
他深深地望著她,好像要把她看夠了,這才為她褐起香匣。
「我這就去,這盒子裡頭是靈犀香,我幫你帶來了。」
「靈犀香!」她驚喜地抬起頭。「謝謝!要多少銀兩?」
「送你。」他微笑道。
「不成,一定很貴的……」
「我馬上回來。」
房門掩起,郁相思撐著的笑容緩緩地垂了下來,目光移向靈犀香。
那只香匣顏色黑沉、材質厚重,匣蓋上鑲嵌龍紋金印,可能是怕香味逸出,匣子裡又密密實實地填了綢布,包攏著一塊黑色的,如她拳頭大小的石頭。
她一直以為靈犀香是像沉香一般的香脂,或像是檀香那樣的一種香木,甚至有著神話般的皇族黃金顏色,萬萬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塊跟煤炭差不多的黑色石頭。
石頭會有香味嗎?她湊鼻過去吸聞,才使了力,就覺得頭暈目眩。
她以手臂撐住桌面,好穩住身體,不要跌下椅子,一顆心卻已沉沉跌落,不知是為了沒有香味的靈犀香,還是那條不見了起點的香路……
「郁姑娘,給你送飯來了。」掌櫃大娘敲門進來,忙碌地往桌面擺放碗碟,嘴巴也很忙。「我家男人累得你受傷,好生說不過去,給你燉了香噴噴的牛肉,最是補血的了。」
「謝謝大娘。」她頭覺得脹痛,聞不到牛肉香味。
「你這手不方便吃東西,我這裡有大勺子、小勺子、竹叉子……嘻,當然還有筷子。」掌櫃大娘笑嘻嘻地排列一堆吃飯的工具。「筷子是田大爺用的,你不好使力,就讓他夾菜餵你。」
「大娘,我有點累,麻煩你扶我過去床那邊。」
「先吃幾口飯,剛才喝的藥是飯前的,等會兒還有飯後的。」
「我吃不下。」
「這樣啊?」掌櫃大娘放下托盤,忙去扶她。「你在冒冷汗?」
「我睡一下就好。」
頭一沾枕,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不知哪來的疲累四面八方掩來,一下子就將她催入了最深沉的眠夢裡。
吼!吼!
一身斑斕毛皮的大豹跳了出來,尖銳的爪子閃出利芒、血盆大口裡的森森利牙朝她咬了下來……
「啊!」她猛然驚醒,以為是尖叫,卻只是喉頭的沌聲。
「怎會這麼熱?」一隻好大的手掌搗住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昨天不是沒事嗎?」
「姑娘受到驚嚇,吹了風,風邪積聚體內,加上受傷失血……」
「治好她。」那焦慮的聲音壓抑了下來。
不知道有幾隻手過來幫她把脈,接著又幫她換藥,她只覺得疲憊不堪,勉強睜了眼,矇朦朧朧裡,看到坐在床邊的他。
「相思!相思!你覺得怎樣?」穆勻瓏俯下身,著急地問道。
「頭暈……」
「你好好休息,喝了藥就好。」
「喝藥?」她意識陡然清明,記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掙著想爬起身,語氣雖急,卻是虛弱無力。
「我要喝,喝了藥才會好……」
「不急,藥待會兒端過來。」他扶她坐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胸膛上。「你睡一天,骨頭酸了吧,坐坐也好。」
「我睡這麼久……」她猶茫茫然,虛軟地靠在他身上。
「這些日子來,你大概累壞了。掌櫃說你一路從青檀鎮走到雲頂關,瞧你鞋子都走破了,唉。」他語帶疼憐,只能佩服她超平常人的毅力。
「你是說……」病中的她卻有另一番心思,力不從心的無奈感讓她心急,「我準備得不夠齊備?」
「相思?」
「我沒有錢,做不起保暖的馬靴,可我知道,我該去打幾雙耐滑耐磨的草鞋,等我病好了,我就……」她一口氣說得急了,不住地喘氣。
「你暫時別想這些,先養好身子再說。」他輕拍她的背。
「田公子,你不去。」她直起身子,抬頭看他。「對不對?」
穆勻瓏扶住她虛軟的身子,看到她明顯流露出來的指責神色。
向來清澈的眸子佈滿了疲倦的血絲,蒼白的臉孔透出兩朵潮紅,但那不是他思念的嬌羞,而是令他心驚的高熱,小小的唇兒毫無血色,又因她刻意緊抿而微微顫抖著。
「相思,你聽我說,你這樣根本無法上路。」他盡可能放柔了聲音。
「你不去,對吧?」她又問了一遍。
「孟敬帶隊去,我不去。」他知哄她無用,只能告知事實。
「天氣正好,是該出發了。」她望向外頭的暮色。
「孟敬和大耳今天過來看你,可你睡著,也就不吵醒你。」他一頓,告訴她道:「他們是來跟你道別的,明天一早就出發。」
「明天嗎?」
郁相思又覺得累了。明天是個好日子,或許她該睡飽,養足精神,然後早起,背起包袱,精神抖擻地來到吊橋邊,跟著馬隊走向寶塔山。
可以嗎?只要她喝了藥,身邊沒人吵她,讓她安安靜靜地睡覺,她明天就可以好起來了。
「田公子,你出去好嗎?我想睡覺了。」她掙離他的圈抱,傾向摸索著枕頭。
「相思,別想太多。」他扶她臥下。
「嗯。」
她不會想太多的,她還沒躺下來,眼皮就已經沉重得閉了下來,感覺他幫她拉妥被子,她恍惚只有一個念頭。
睡吧,待一覺醒來,她就要出發了。
一覺醒來,郁相思看到的是窗縫中的一輪明月。
涼風習習,卻是舒緩不了她的高燒;她頭暈腦脹,身體沉重,無力起身,只得攤躺在床上,癡望那顆好亮,好大的月亮。
許是山高,天上明月分外近,彷彿一伸手,就能摘下那個大玉盤。
古人撈月,今天有她摘月,眼看夢想就要成真,可手才一碰,狂詩人撈到的是一團影子,傻相思摘到的也只是縹緲的月光。
月光是那麼皎潔,映得窗外山頭樹影歷歷分明;夜風吹過,枝葉在月光裡晃搖,晃呀晃地,搖呀搖地,漸漸地,她眼裡一個月亮倒晃成了三、四個,隱約飄浮在水光裡面。
夜空無雲,更無雨水,哪來的水光?
是她流淚了。
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自幼她沒離開過家,爹娘疼她,哥嫂護她,她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制香、種橘、種香樹、看書看圖研究香路,甚至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地直到了雲頂關。
然後呢?她被困在這小小的房間裡,哪裡也不能去,甚至病得無法下床;可即使她不生病,她又有什麼本領去應付一路的艱難險阻?
淚水流了又流,她眼裡的月亮也糊成了一團光影。
不,她不哭的,就算被雪豹追得掉下山崖,她也不哭;她向來自認勇氣十足,她都只可以獨自來到雲頂關,難道就過不了寶塔山,甚至過不去那座吊橋嗎?
她用力眨掉眼淚,努力地撐著眼皮,想要盯住那輪夢想之月,卻發現月亮早已移開窗縫,躲到牆後邊去了。
她一急,欲挪動身子追趕月亮,可身子還動不了半寸,床板倒是喀吱響了一大片,也驚動了坐在桌邊的男人。
「相思!」穆勻瓏立刻睜眼,快步過來。
「你?」她心頭無由來湧起酸楚,突然覺得此刻不孤單了。
「你醒了,不舒服嗎……」他坐床沿,很快就在月光裡看到一張淚顏,原已擔憂的神色更形擔憂。「怎地哭了?」
「我沒哭。」
「我幫你換條巾子。」他沒多說,幫她取下放在額頭的巾子。
她躺在床上,看他拿巾子絞了冷水,再仔細折疊好,先是拿手摸了她的額頭,再將巾子放上去。
「燒退些了。」他猶坐在床邊,沒有離去。
「你去睡。」她記得趕他出去了。
「我不放心,我要看著你。」
她又是心頭一酸。她不是大爺嗎?玉樹臨風、高高在上、出入有護衛、家裡好有錢,他大可不必理會她,何必辛辛苦苦坐著不睡,就要看著她這個任性妄為的病姑娘?
「田公子,我是不是很笨?」
「誰說的?」他逸出溫煦的微笑,伸指為她抹去臉上淚痕。
男子的指腹略微冰涼,卻像是比她高燒還熱的熱流,一下子就觸動了她脆弱不堪的心,忍不住淚水又撲簌簌掉落。
「你的手好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還在發熱,可千萬別熱傻了。」
「我是傻,我沒有好走路的鞋子,一打滑就溜下了山崖;我有傘,卻不知要準備油布雨衣,遇上露水雨水只能連人帶包袱全部濕透;我沒力氣、沒刀沒劍沒功夫,見了雪豹只能跑……」
他靜靜聽她的泣訴,拭淚的手緩緩滑下,輕握她受傷的掌心。
「有時候,我會想起我爹。他傻,真的很傻,跟寶香堂進香料又如何?何必苦苦堅持,落得家裡都窮了?可他就是不用寶香堂給的劣料,更不願蒙著良心賺鄉親的辛苦錢。我跟爹一樣傻啊,明知自己會被打敗,還是堅持這股傻勁,去做想做的,該做的事……」
「這股傻勁,是好的。」
「我是看了很多書,也知道該準備些什麼東西,本想先來雲頂關這裡瞧瞧問問,瞭解什麼不齊備;我還可以花好幾年的時間準備,慢慢存錢,再找人幫忙,但一看到寶塔山,就覺得好像可以馬上走到波羅閣,我耐不住,等不下去了,我好想立刻出發,可我、可我……」
「有些事,急不得。」
「大和尚他告訴我,他在山裡迷路繞來繞去,遇上豺狼,他逃不掉,索性學佛祖以身喂鷹,袒了衣服要給狼吃,狼群一隻隻嗅了他,倒是不吃,跑掉了。大和尚說,他肉很醜,狼討厭,我問肉是怎麼丑法,後來想想,原來是他在山裡沒洗澡,身體臭了……呵!」
淚眸裡綻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他依然凝視她,全心傾聽。
「大和尚有慧根,有修行,佛祖大大的保佑他,這才能平安走過山路;我什麼都不會,就算沒生病沒受傷,也只會帶給大家麻煩,我、我、我的心願太大了……」
「就因為有你這麼大的心願,從此打通斷了百年的香路。」
「我做不到。」
「是的,你無法親自做到。」
雖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但讓他說了出來,她一顆心還是緊絞了起來,失望的淚水也不斷掉落。
唉!穆勻瓏心裡一歎。他何嘗願意讓她難過?但該說的,還是得讓她明白,總比大隊人馬背著她『偷偷』走掉還好吧。
他傾向為她拭去不斷滾落的淚水,再輕輕以掌心捧住她的臉蛋。
「相思,你該知道,你沒有體力爬過高山,也無法和雪豹搏鬥,但你有一個聰明的腦袋,讓天下人知道該去打一條香路;你不必親自去走,我們要讓更有本事的人去走。」
「你就是不走了?」
「是的,我不走。」
「那你當初為什麼說要陪我一起走?你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給承諾?害我……」她泫然欲泣,害她期待了又期待,最後竟是一場空。
「怪我年輕氣盛,急著想幫你完全心願,說了空話。」他自責道。
青檀鎮的小山頭上,他熱血沸騰,以為自己就要伴她而行;在郁家桌邊,他也是真心真意,誓願護她走過這條那又艱難的路途。
然而在回京途中,他命孟敬前往準備時,他冷靜下來了。
他可以壁畫天下大計,但萬萬不可能親自執行。國不可一日無主,他出來一趟,即便有勻琥代為輔政,還是不免耽擱政務;更何況除了香路,國事千絲萬縷,又豈能樣樣親力親為?
君無戲言。他向來謹言慎行,不輕易允下承諾,誰知初生的兒女情懷熊熊燃起,讓他打一開始便沖昏頭了。
他可不願當昏君,更不願當個令她傷心難過的男人。
他露出苦笑,仍是輕柔地執了她的手。
「相思,對不起,原諒我。」
她抿緊唇瓣,沒有回話,濕潤的長睫毛輕輕眨動著。
「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我……」他嚥下了說出真實身份的衝動。她還病著,他不想嚇了她。「唉,那天走得太快,原以為我們還有更多時間好好談心,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家裡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忙,所以我讓更有體力,更有膽識的孟敬領隊前往;他手下的人也各有專長,有人會趕馬、有人會打獵、有人會攀爬危險的山路、有人會記下一路所見所聞,當然了,還有人識得香料,會為你帶回波羅國最好的老山檀香。」
「為我?」她搖了頭,哽咽問道:「你會不會開了香路,然後當起山大王,過路要收買路錢?」
「不會。」他露出笑容,篤定地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逛我?」
「相思,我絕不逛你。這是一條百姓商旅都只可以走的路,將來朝廷還有邊境軍來回巡邏,路斷了立刻就修,確保每一個行路人的安全。」
「你又不是朝廷,說了就算?」
「我說了就算。」
「為什麼你說了算?」她頭痛起來了。
「相思,相信我。」他一再揉撫她的指頭,柔聲道:「或許,你不能親自上路,你會遺憾;而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抹消你的遺憾。你想想,原本你打算五年、十年才能走出來的香路,苦能縮短為幾個月,年底巴州城就有來自波羅國的各式香料,這不是很好嗎?」
「可能嗎?」
「當然可能。我相信孟敬,你也該相信大耳會帶大家走到波羅國。不過,他有這個本事迷路達兩個月之久,我還是要孟敬多帶幾個羅盤,免得走錯方向。」
「呵……」她輕笑出聲。
他的諄諄勸說,她聽在忙時知他財大勢大,能募集人馬糧草走過大山是最好的了;她也自知沒有能耐,從頭到尾不過出了主意而已,若硬要上路,還會帶給孟大哥負擔。
可心頭怎地沉沉的?就如他所說的,還真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啊。
就像看到鮮美的果子結了樹頭,她卻是怎麼跳、怎麼爬、怎麼拿竿子捅也摘不到,需得等到一個高大的男人伸長了手為她摘下,這才如願。
唉,她真是不濟事啊!
月亮躲到西邊山頭後面了,原本明亮的房間轉為幽暗。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她也覺得累了。
「巾子又該換了。」他拿起她額頭的巾子。
「對不起,田公子,我不該跟你發脾氣。」
「你有發脾氣嗎?」他微笑。
望著他的背影,她怔仲了。除了家人,還有誰這麼縱容她?
既然她無法親自摘下果子,那給他摘取又何妨?因為,他一定知道她所喜愛的口味和色澤,然後摘了滿滿一籃子她所喜歡的果子給她。
她閉上眼,不讓眼眶裡頭酸酸熱熱的淚水掉下。
冰涼的巾子覆了上來,稍微舒解了她燙熱不適的感覺;也許是方才哭過了;心思也鬆懈了,這會兒她眼皮有如千斤重,想睜也睜不開了。
朦朦朧朧裡,欲睡不睡,屬於他的靈犀香幽幽地鑽入她的鼻際。
那香,極淡、極清、微冷,乾乾淨淨的,像是從一望無際的藍天吹下了一股清涼舒爽的風,將那香氛送入了她的脾髓裡。
夢境恬靜,芳香融進了她的血液,化做了她的體氣,呼吸之間,靈犀清香縈繞週身,一如他在身邊呵護……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睡得極好、極深;心滿意足地醒轉過來。
睜了眼,月亮早已不見;天色灰暗,她分辨不出時刻,望向了桌子,那兒卻換了打盹的掌櫃大娘。
她略感失望,卻也欣慰他還知道去休息;待轉回視線,就看到放在枕畔的靈犀香匣子。
匣蓋並沒有完全打開,只露出一指縫隙,她深深一吸,果然不是夢,她又能聞到香味了,那裡頭就是源源不絕,給了她一場好眠的靈犀清香。
雖然仍感暈沉,但她心想,既已恢復嗅覺,身體也不再發熱,病應該是好了,正欲起身倒水,卻還是不支地摔回床上。
「哎唷!」掌櫃大娘被她驚醒,忙過來扶她。「別急著起身,有事叫我啊。」
「我還好……現在什麼時刻了?」
「天快亮了。田大爺說你半夜很晚才睡,要你多睡會兒。」
「喔。」原來她沒有睡太久,她又問:「田公子也去睡了?」
「我說年輕人啊,身體壯得像牛一樣。他看了你一整夜,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會兒跨上馬,跑上山去送行啦。」
「我要去。」
「你還病歪歪的,這怎生去呀?」掌櫃大娘想將她按回床上。「要讓你的田公子見了,他會心疼死的。」
她搖頭。既然無法親自上路,總該前往送行,祝福他們一路順風。
「大娘,拜託你,借你家的小毛驢,我可以的。」她心急地懇求。
「這……」掌櫃大娘好生為難,但一見到她焦急的神色,心腸就軟了。「我家男人說,你早也香路,晚也香路,一個姑娘家跑到雲頂關就為了香路,哎,也是該去瞧瞧的,你等等啊,我這就去叫我家男人。」
天光乍亮,天穆國西方邊境的吊橋邊,五十名軍士整隊妥當,士氣高昂,興奮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原以為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探路任務,死在路上也沒人關心,沒想到孟大人待他們情同手足,紀律嚴明又處處關照,看著日漸充足的各項遠行物資裝備,兄弟們都安下了心;還有呢,原來那個一箭射穿雪豹的年輕人竟然就是當今皇上!今天出發之日,皇上親自來為他們送行,這等莫大的榮耀是他們在邊關待上一百年也等不著的啊。
「各位,待你們打通了香路,史冊上必定記載這輝煌的第一頁。」
金龍旗幟迎風飛揚,穆勻瓏站在高台上,神情威嚴,語氣剴切高昂,視線轉過一個又一個殷切熱忱的臉孔。
雖是一身石青棉袍,卻掩不了他天生的君王氣度;四野靜悄,天地為之屏息,渾厚語聲也顯得格外堅定有力。
「朕要各位珍重自己,路上小心,我天穆王朝的守護天神必定庇佑各位克服萬難,平安往返。朕要見到你們年底回到這裡,與你們的父母妻兒團聚過新年!」
軍士們紅了眼眶,初升的朝陽照在他們的皇帝身上,光芒萬丈,有如天神親自降臨祝福,看得他們又是滿腔熱血激昂。
「孟敬!」
「臣在。」
「朕命你為天穆國西行特使,領此金龍印牌執行朕之旨意,率商隊往赴波羅國,向國王遞交詔書,結為友好,並建立起兩國的邊關貿易和通路,這個任務,朕托付你了。」
「微臣願肝腦塗地,為我聖上完成使命。」孟敬跪下磕頭。
「天色已亮,各位準備出發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孟敬再度拜伏。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軍士亦齊齊跪落,以最雄壯有力的呼喊來表達他們的赤忱。
呼聲震動山野,聚在林中的鷹群拍翅而趄,飛向又高又遠的藍天。
「哇嚇!怎麼喊起萬歲,是皇帝來了嗎?」
掌櫃大叔牽著小毛驢,詫異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郁相思坐在小毛驢上,身上包裹著一條毛毯,也是抬起頭,望向叢林深處的山路盡頭。
「喊一喊,比較有士氣吧?」掌櫃不解地撓了頸子。「可喊這麼大聲,會引起雪崩的……嘿,我忘了,雪早就融了。」
「掌櫃大叔,他們快出發了。」
「好好,快走。」掌櫃忙又牽起小毛驢。
郁相思抓住韁繩,努力坐穩身子,不讓還頭暈的自己掉下來。
清晨的山頭,涼爽、濕潤、安靜,小毛驢踩過沾滿露水的落葉枯枝,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束束晨光從樹頂間隙流瀉下來,登時照亮了陰暗的林子,裹著毛毯的她也覺得暖和些,精神些了。
這條毛毯是掌櫃大娘隨手從床上抓來的,她原只是裹著擋風,但裹著裹著,但感覺毛料細緻輕軟,圍攏著身子十分貼身舒服;待天光濛濛亮,她看清楚了玄紅底色的織金龍形圖紋,這才認出是他曾在她家拿出來過的隨身毛毯。
她心底暖洋洋的。應是他怕被子不夠暖,拿來給她蓋著的吧。
隨著晨光而行,她來到了吊橋邊,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橋頭。
金光燦然,他就像個天人似地,威武英挺、器宇軒昂,跟著一個個準備過橋的兄弟道別,或拍肩、或握臂,像是盡可能地將他的送行心意傳達給每個兄弟;而每個讓他碰碰上了的兄弟皆是神情激動,還有人要跪下來,全讓他給扶住了。
出發的西行隊伍已然走到盡頭,接著要踏上吊橋的是大耳。
「大和尚……」她聲音沙啞,拚命喊了出來。
「大耳!大耳!你要走了?」掌櫃牽著小毛驢往前跑,含著兩泡眼淚道:「鵝會想你的。」
「想鵝,路通了,你來波羅國玩。」大耳總是笑咪咪的。
穆勻瓏見了她,卻是笑不出來,而是露出不以為然的責備神色。「你的毯子很保暖。」她搶先說話,努力勾起唇角。
「唉。」也是瞭解她的個性了,他只能輕歎一聲,上前抱她下地。
「好姑娘,鵝回家了,後會有期。」大耳走到她面前,朝她合十。
「大和尚,後會有期。」她依依不捨地道。
「你們的果干大大的好,送鵝禮物回家。」大耳雙掌掛著一串潔白的香花,意味深長地望向穆勻瓏。「鵝也獻禮物給好姑娘。」
他說完,便將這串原先要獻給皇帝的香花頂練掛上郁相思的脖子,再朝她合十謝禮。
「啊!」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郁相思受寵若驚,忙舉起裹了一團布條的手掌,勉強碰在一起,算是合十還禮。
「果幹好,姑娘好,天穆果好,波羅果好。」大耳笑咪咪地道。
「我家種的彌桃果也很好。」掌櫃大叔忍不住加了一句。
孟敬瞧了皇上。大耳耳朵不大,嘴巴倒是滿大的,他知道皇上還瞞著身份,立刻開口道:「郁姑娘,請你保重身子,我們要出發了。」
「孟大哥,也請你保重。」
郁相思眼眶濕潤,目送最後離開的大耳和孟敬走過吊橋,進入對面山頭的森林裡。
大森林的後面,有大川、有險路,還有她指日可實現的夢想……
直到馬蹄聲消失,一群拖拽著長長尾巴的山鵲飛過樹梢頭,她才發現自己一直倚靠著一堵結實的胸膛,讓她得以安穩站立著。
「田公子……」她想抬眼看他,卻發現聲音好虛弱。
穆勻瓏拿起她讓香花項鏈圈著的辮子,重新垂放在她背後,再整了整她身上的毛毯,柔聲問道:「累了?」
「嗯。」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整個人都放鬆了。
她就讓他抱著,坐上了馬匹,在一路有如搖籃般的晃動裡,她臥在他的懷抱,安然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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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3:59
[size=4] 第七章
郁相思病好了,唯一的念頭就是:好丟臉。
她不明白,自己怎會讓一個男子又摸、又抱、又餵吃飯的,一點也不覺得害臊,還覺得好舒服?
打從他將她從崖邊拉了上來,她就處於驚嚇混亂的狀態;接下來又燒得糊塗,也就忘了女兒家的矜持,任他怎麼碰她也無所知覺,直到他們離開雲頂關的那天,掌櫃大叔大娘祝她早生貴子,她才忽地清醒過來。
既然不再發燒頭暈,雙掌的傷口已經結疤,脫臼的手腕也復原良好,她堅持自己騎馬,不願再讓他抱著共乘一騎。
涼風吹送,整片山野綠草翻滾如浪,帶來了濃濃的辛夷花香。
「咦?」她疑惑地轉頭看去,就見他一邊騎著他的黑馬,一邊還能抓著一個小香球搗在鼻前,悠哉地嗅聞著。
感覺到她的注視,穆勻瓏也以一雙炯炯有神的瞳眸望定了她。
「喂,那是我給你弟弟的。」她被他看習慣了,臉紅就臉紅。
「他鼻病早好了。」
「可是……」
大耳和尚送她一條辛夷花瓣串成的項鏈,她原先掛在客房窗下風乾,但因雲頂關潮濕,花瓣很快變黑變爛,她養病無聊,也為了保存大耳的心意,遂將花瓣燜煮,擠去水分,搓揉成一團香丸子,小心翼翼地用燉火烤乾;她沒有香囊,於是拿帕子紮起,做成了一個小香球。
辛夷花可通鼻竅、散風寒,向來就是治鼻病的良藥;她心想既是大耳所贈之禮,她已歡喜領受,若能將這個具有藥效的香球轉送出去嘉惠他人,大耳一定也很高興的。
可現在田公子才跟她說,他弟弟的鼻病好了?
「雲頂關太悶濕,害我鼻子不通。」穆勻瓏又是大嗅特嗅。
「耶?」
這男人還真霸道,反正他就是要佔據她的香球了!
郁相思瞅著他,之前在青檀鎮的感覺全部回來了。那時的他,舉止有禮,言談客氣,可脫了這層隱斂,他不就是這麼咄咄逼人地追在她身邊,直到他不得不離開為止嗎?
她絞著韁繩,滿心甜蜜。雲頂關這些日子來,她體會到他的柔情,有時撫著靈犀的匣子,她還是覺得在作夢。
夢裡,已經打開了香路的大門,即使她無法親自前行,仍有一個男子時時陪伴失落的她,又怕她病得悶了,還要帶她去看美麗的高原風光。
暖日融融,她摸了摸微燙的臉頰,知道這不是夢,是真的。
「還在發燒?」他目光始終放在她身上。
「早就不燒了。」她轉頭問道:「我娘的偏方還真有效?」
「非常有效。」穆勻瓏握住小香球,指掌輕輕揉撫著。「我弟弟的鼻病為時已久,只要他一到春天,打出第一聲噴嚏,大夫就開始緊張,想盡辦法調最好的藥,不讓他一天到晚打個不停。」
「這也是有道理的。噴嚏打多了,很傷身的。」
「應該是我弟弟體質特殊,用藥方向錯了。大夫越是不讓鼻子裡頭堵住的鬱熱出來,那病堆積久了,越是嚴重,這道理也是用你那招通鼻子的方法後,大夫們才恍然大悟。」
要怪就怪太醫們太寶貝紹王爺了,絲毫不敢讓他打個噴嚏,這才走錯方向,治了十來年都治不好。
「能治好,那是最好了。」郁相思很開心,指了他手裡的香球。「沒事給你弟弟聞聞,通通鼻子也好。」
「他能通,我就不能通嗎?」他照例抬了眉毛。
「嘻!我沒見過他,那香球是送他的禮物。」她抗議他的強取豪奪。
「要是他知道你當哥哥的拿了,他會哇哇哭的。」
「我弟弟都二十二了,哇哇哭什麼?」
「這麼大了?」
郁相思身體一熱!每回聽他談起弟弟,就是一副關心痛惜的神情,害她總以為那是個小孩兒,沒想到年紀競比她大。
「那你......幾歲了?」她記起了這個重要問題,要問個明白。
「二十三。」
「唬我!」她噗哧笑了出來。
「我什麼時候唬你?」冤枉很大喔,他現在說話都很小心的。
「我哥說,你有三十。我看,你有皺紋,大概三十二,三嘍。」
「這麼老!」
穆勻瓏苦惱地拿手指按向眉心。他不知道這道皺紋是什麼時候跑出來的,有一天他照鏡子,忽然就看到了,那時他還是未滿二十的皇太子。
登基之後,皺紋更深了,可能是看奏折時,思慮再思慮,每每看了就皺起眉頭,也可能是議論朝政時,他得聽取每一個大臣的論述,聽得仔細了,又會皺起眉頭沉吟。
原以為心境老成,有如半百的入定老僧,卻在遇上她之後,他迅速回到了實際年齡,就像世間男子一樣了,熱烈地追求他所喜愛的姑娘。
他才不老!他笑意盈盈,收起小香球,策馬靠近了她。
一股危險的氣息包攏過來,郁相思尚不太會駕馭馬匹,一下子走不開,慌地抬頭就問:「你成親了沒?」
「還沒。」
然後呢?她還要問什麼?問他的身家?問他的財產?
不!這些都不重要。哥哥憂心的,她不憂心,她只願有一雙臂膀呵護她,在她無助的時候,溫言安慰她......唉,這樣她算貪心嗎?
「相思,我想成親了,」那廂忽然不問自答。
「告訴我做啥呀?」她好慌張,軟膩的聲音低得快聽不見了。
「我有生以來,頭一回對一個姑娘用了心。」他深深凝望她,即使見不到她低垂的臉頰,但他知道,那紅撲撲的如花嬌靨正在為他綻放。
他笑容俊朗,又道:「因為用了心,我追她追到了雲頂關,讓她明白,我不是空口說白話的過客,然後,我還要帶她去看我祖先所來自的高原,在這裡,綠草如茵,有高山,有白雲,有成群的牛羊,還有像她眼睛一樣清澈的美麗海子,我私有化她瞭解我,接受我,沒有疑慮,沒有害怕,開開心心做我的新娘子。」
他在說什麼呀!他每說一句,郁相思的頭就往下垂一分,身上也有如添上一把火,這等大膽的言辭簡直是在......呃呃......求婚了嘛!
是否回到了他所說的祖先之地,他拾回原始本懷,變得更加大膽?還是他們曾有過擁抱偎依,他以為她就屬於他了啊?
「不理你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扯動韁繩,跑掉。
清風撲面,馬蹄翻起青草,屬於大地的泥土香氣飄散在藍天綠野之間,她並不刻意操縱馬匹,而是任它帶她享受奔馳的快感。
若說他大膽,她何嘗不比他更膽大包天?別說跑到雲頂關走香路一事,就算離開雲頂關,她也該回青檀鎮了,卻還隻身跟他來這兒玩?
也許,她永遠無法滿足她對他的貪心吧;所以,不只是他在追求她,她也追求屬於他的一切。
不往前跑,又怎能知道前頭有什麼意到的美景呢?
才說呢,眼前豁然開朗,她瞬間為之心懾,屏息,讚歎。
不同於雲頂關的崇山峻嶺,密林高聳,也不同於青檀鎮丘陵一座疊過一座,視野多受阻擋,這裡有著連綿不絕的低矮山頭,看了這川,還可以望見那山,放眼儘是滿眼的青綠,有如在這塊大地鋪上了一條柔軟的綠毯子,令她好想臥到上頭打滾一番。
再仔細瞧,毯子還綴有點點的紅黃白紫,原來那是漫生在青草之間的野花,又多,又美,又香,粉蝶翩翩,繞著她週身飛過一圈,又相偕飛往花朵採蜜去了。
她驚喜地四處看去。就如他說的,這裡綠草如茵,有高山,有白雲,遠方還有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陽光照在彎彎曲曲的水面上,閃動出晶瑩的彩光,如夢似幻,若告訴她說這是天神居住的天界,她也相信了。
叮鈴鈴,對面山頭傳來清脆的鈴當聲,接著,一隻,兩隻,五隻,十隻......無數只的羊兒從山頭湧下,白的雪白,黑的烏黑,還有灰的,花斑的,皆是咩啼叫。熱熱鬧鬧地奔入青翠山谷裡,尋找芳甜的青草。
「哇!」好美!好美!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騎得很好.」穆勻瓏幫她拉了一下韁繩,穩住她的馬球匹。
早知她愛冒險,他特地為她選了一匹最溫馴的馬,並不刻意教她騎術,就讓馬兒馱著她慢慢走,沒想到騎了這麼幾天,她倒也自己摸索出一套騎馬本領了。
他舒了一口氣,微笑揮手示意,要趕至身邊的兩名待衛退下。
郁相思這時才發現左右多了兩個護衛大哥,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算過,他們前後共有八個護衛大哥,忽隱忽現,保持距離,有的會先行前往客店準備吃食,或是先紮了休息的營帳,對他們的主子爺必恭必敬,而在面對她時,完全不多話。
她正想開口問他們的來歷,前方山頭傳來一聲洪亮的呼喊。
「對面的美麗姑娘喲!」
是在叫她?郁相思張望一下,確定這附近山頭只有她一個姑娘。
再望向對面山頭,一個年輕漢子騎著一匹綴滿五彩布條的大馬,笑容滿面,手拿一根趕羊的長杖朝她揮舞。
「姑娘啊,這裡是天神的故鄉哪!」那漢子竟然唱起來了,嘹亮的高亢的聲響遍原野。「水草美,牛羊肥,還有雄偉的天首山喲,要是路過不停留,哥哥請你喝碗茶,快快騎馬過山來,哥哥帶你回家喲!」
成群的羊兒咩咩叫,趕羊的長毛大狗汪汪吠,同那漢子的歌聲一起飄過低緩的山谷,傳到這邊的山頭上。
山歌大膽熱情,完全不把她身邊的男人放在眼裡,郁相思既驚奇,又感好笑,轉頭偷看,果然,他的俊顏好像抹上了滿地青草,綠了。
「嗯,我......我跟他打個招呼?」她囁嚅問道。
「唱回去。」那聲音有夠僵硬了。
「唱回去?」
「我唱。」
「咦!」
誰唱?她還會意不過來時,就聽到他迸出了雄渾豪放的歌聲。
「對面的牧羊人喲,美麗的姑娘是我伴侶,人嬌美;心屬我,路上風光多美好,我要帶她成親去,勸你快快倒轉了馬球兒,回家對羊去歎氣。」
「你唱什麼啦!」她啼笑皆非,不但胡亂唱,酸味還這麼重!
再一瞧,兩個本來就離開的護衛大哥停下腳步,瞪大眼聽主子開啟金口唱歌,甚至遠遠的另兩名護衛大哥也趕過來當聽眾。
「姑娘喲姑娘!」對面的漢子仍不放棄,笑開了一張質樸的黝黑大臉,騎著打扮漂亮的花花馬兒,神氣地來回走著,張口就唱道:「哥哥這兒有二百五十頭羊啊,鮮熱的奶茶天天有,肥美的羊腿任你烤,還有溫暖的羊皮帳,不怕風雪不怕冰雹,就算冬天也如春喲。」
「真會唱。」穆勻瓏低聲咕噥一聲,隨即振作精神,跟著對方的歌調唱了回去。「牧羊人呀快回頭,羊皮帳我也有,風雪來了我把姑娘抱,冰雹下了我用胸膛擋,我愛姑娘的心好比天上數不清的星喲,我愛姑娘的情比天首山還要高,比碧海還要深喲。」
「哈哈!」以面漢子大笑出聲,右手臂放在胸前,朝他行個禮,又唱道:「天神祝福美麗的姑娘,天神祝福多情的男兒,今天路過真有緣,願兩位長長久久不分離喲。」
「多謝趕羊的兄台!」穆勻瓏不唱了,也是照對方的動作回禮,朗聲道:「也願天神祝福你,願你二百五十頭羊來年變作千頭羊。」
「哈哈!」漢子笑聲爽朗,顯然不因為追不到姑娘而難過。
他長杖一揮,撮口長嘯,一大群羊兒又開始往另一邊山頭移動,叮鈴鈴的鈴當聲響個不停,長毛大狗汪汪叫著,跑在扣面幫忙趕羊。
「美麗的姑娘再見了!」漢子轉過馬匹,朝這邊用力揮手。
「再見!再見!」郁相思也朝他揮手,使盡力氣大喊。
她本想說些祝福的話,但她詞窮,更唱不出曲來,只好不斷地用力揮手,跟這位萍水相逢的可愛大哥道別。
「人都不見了,你在嗖羊還是狗揮手?」旁邊的聲音很冷。
「嘻!」郁相思放下手,看著長毛狗趕最後幾隻羊爬過山頭,再將視線移回微帶慍惱神情的他。
聽他們隔著山頭叫陣,不,斗歌,她當然聽得出較勁的味道。
可他唱什麼山高水深呀!唱詞這麼大膽,這麼熱情,這麼露骨,完全無視她這個姑娘正主兒,就將她晾在一邊讓她臉紅心跳不己。
當他面對滿福哥或唐友聞時,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淡然神情,怎地現在就按捺不住,非得把氣勢唱回來不可?是怕她迷戀這兒的好風光,只消人家一曲就被勾走了嗎?
這是......他更在意她了吧。
「你笑什麼?」穆勻瓏還是一臉鐵青。
「我笑呀,你唱得很好聽,歌聲很響亮呢。」她笑容也變得爽朗,望向空曠的大草原。「這裡的人都用唱歌來打招呼嗎?」
「嗯。」穆勻瓏牽了牽嘴角,總算發現自己竟然在跟一個牧羊人吃醋,忙撇開念頭,回道:「這裡的百姓天性豪爽,看到山裡來了客人,都是很熱情的,有時候隔得遠了,又不想跑到對方那邊去,講話聽不到,就拉開喉嚨唱歌對答。」
「好有趣。那我過去那個山頭,聽你這邊唱。」
「喉嚨都啞了。」他咳了一聲。
「好!好!給你休息。」她笑得愉快極了。「你怎麼會唱?」
「小時候就會唱了。」
「就算能跟上曲調,詞呢?怎會一下子就迸出詞來了?」
「聽裡想到什麼,唱出來就是了。」
「說的倒比唱的容易。」她問個不停。「我就不信,你平常會說這種肉麻兮兮的話,你就是湊些詞兒,加油添醋地胡唱。」
「我胡唱?」他似是不同意她的話,忽然就下了馬。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疑惑地看他走到她的馬匹邊,與他仰起的深黝黑眸直直相對。
深深的眸光底,映出晴朗天空,也映出一個妖俏的她,他忽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哎呀,你......」她企圖掙脫,可他就是牢牢箝住了。
「我不唱,我用說的。相思,你聽仔細了。」他凝視滿臉暈紅的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楚而緩慢地說道:「我愛你的心,好比天上數不清的星;我愛你的情,比天首山還要高,比碧海子還要深。」
她目瞪口呆,羞得無地自容,唯一的念頭就是肉麻肉麻肉麻......
「相思,嫁給我。」
「呀?」竟然就這麼說了出來,啊啊,他會害她栽下馬球的。
「不說就是答應了?」他依然直直瞅著她。
「不答應!」她心頭怦怦跳,今天真是見識到他霸道的一面了。
「我找阿焎甘兄說親去。」
「小心我哥拿鐵耙叉你。」
「若讓他叉幾個沒,這才肯嫁妹妹,我也願意。」
「不聽你胡扯了。」
她扭了頭,掙脫手,用力扯動馬韁,立刻飛也似地逃走。
他露出俊朗的笑容,也跨上馬匹,朝他心愛的姑娘追了過去。
這裡綠草如茵,有高山,有白雲,還有一對心心相印的戀人喲。
日頭初升,薄霧倏地消失,現出了綠意盎然的高原山頭,透明的薄冰飄浮在浩瀚的海子之上,像是一塊塊隨風流動的水晶,飄著流站,不敵陽光的熱度,便緩緩地消融在水裡,重新回歸天地之間。
夏日的早晨帶著點涼意,空氣冷凝乾淨,海子邊的青草地上卻有一群人汗水淋漓,廝殺得十分起勁。
「球給我!快!」
「大哥!趕快跑,我幫你擋人!」
一顆頭大的羊皮讓眾人踢來踢去,穆勻瓏在幾個小孩子的掩護下,待衛的幾隻長腳裡搶到了球,趕緊又踩又鏟的,總算殺出一條生路,將那球一腳踢到了天邊去。
球劃過了藍天,越過了竿子,滾動在綠草上,孩子們興奮極了,大聲歡呼跳躍,用力拍紅了他們的手。
穆勻瓏也是滿面笑容,拿手背抹去額上的汗珠,這麼跑跑跳跳下來,活動去了筋骨,心情十分暢快。
今天一早,他見屋子裡擱著這顆羊皮球,便要侍衛陪他玩,但侍衛只是規規矩矩地跟他踢過來,再踢回去,後來七個採藥的孩子路過,也嚷著要玩,於是他和孩子一組,潘武在內六個侍衛一組,開始踢球比賽。
起初侍衛們還十分客氣,倒是這群山上的孩子蠻勁十足,又搶又推又擠,惹得個個身懷絕技的侍衛不甘服輸,也跟著使出真本事玩起來了。
孩子們沒有顧忌,不時碰撞他的身體,他也心情放縱奔跑,跟孩子們一起大叫大笑。
他好喜歡回到這裡!
這裡是他的故鄉,有天神庇佑他,有祖先看顧他,他可以忘記自己在人間的崇高身份,只是單純做一個被眷顧的頑皮孩子。
「大哥,我們採藥去了。」孩子們來到他身前跟他道別。
「願天神祝福你們,採了滿滿的籃子,豐收回家。」他微笑祝福。
「謝謝大哥!」
「哇!那邊屋子有一個好好看的大姐姐喔。」
孩子們睜大眼睛,齊齊看了過去,穆勻瓏的眸光立時轉為灼烈。
郁相思站在石屋前,身上裹著保暖的毯子,山瑞安靜,她一覺香甜,早上還是讓亮麗的晨光給喚醒的,聽到了外頭的玩鬧聲音,便來到門邊,笑看他們盡興地玩球。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彎身採下腳邊的一朵小黃花,趴躂趴躂地跑到石屋前,睜著亮晶晶的大眼,高高舉起了小花。
「送給好好看的大姐姐!」
「謝謝你,好漂亮。」她歡喜接下孩子的禮物。
她沒有東西可以回送,便蹲下身抱抱他,揉了揉他的頭髮,再摸摸他讓太陽曬紅了的小臉蛋。
真是可愛的孩子!這些孩子和昨天的趕羊大哥一樣,個性純真,所見事物盡皆美麗,就算她只是一點點好看,也被他們捧成天下第一美女了。
過去,她總以為天首山是皇帝他家專屬的地方,來到這裡才瞭解,原來除了山頂的神廟聖地外,山腳附近遍佈了許多部族村落,老百姓過著他們的放牧農耕生活,真正天高皇帝遠,宛如世外桃源。
聽說,他們跟當今的皇族原是同一家。幾百年前,一支往東發展,漸漸融入了中原的部族裡,長相也漸不同,但仍不忘本,定時回來祭拜天神和祖先,另一支則是留在原地,保有千年不變的風俗和生活習慣。
皇族?她心頭一跳!她身上的毯子,香匣的印記,還有石屋裡的雕畫,皆有金色龍紋,而他……不是這裡的人,又怎會在這兒有屋子?
望向離去的孩子們,有個念頭緩緩在心中升起,卻又抓不住頭緒。
「給!」一束小紫花來到她的眼下,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霸道聲音。
「喔。」她輕露甜笑,接了過來,和小男孩的花攏在一起。
「你是不是該有些回禮?」
像抱小男孩一樣抱他?她抬了眼,看進了他期盼的灼灼目光。
噯,真是得寸進尺。太陽都還沒升上中天,那熱度就快曬死她了。
「才不,你滿身大汗,臭死了。」她立刻拒絕。
「流汗了,我去沖澡。」他也不以為意,又斯近了她,渾身散發著流汗後的熱氣,笑道:「你要不要過來瞧瞧?」
「眼睛長瘡了啦!」她扭身就跑。
不看!不看!誰看男人洗澡啊?想要拐她,再想想其它法子吧。
☆ ☆ ☆
她還是被拐來了!那股溫熱的香氣強烈地誘惑她,讓郁相思忍不住一步步尋香而去。
走到屋後,一出門就是一個冒著熱氣的石砌池子,猛然一見那泡在水裡的男人,她驚呼一聲,連正眼都不敢瞧上一眼,轉身就走。
「你來了。」穆勻瓏透過朦朧霧氣看她,笑容沉穩篤定。「就不信你不被雪中春信誘來。」
「雪中春信?」她欲走還留。
香味隨著水池熱氣蒸騰而上,不只香氣誘人,香名也迷人。
「要不要來聞聞?」男人還在誘惑她。
當然要聞了!美香在前,豈有輕易捨棄而去的道理?更何況這裡光天化日的,仰頭就是藍天白雲,青山綠草,他還敢幹什麼壞事?
她低頭走向池子邊,蹲下身,以雙掌掬起一捧水。
溫水從指縫中流洩而下,她已然篩到了滿手的芳香。
「像是茉莉……不。」她將鼻子埋入了掌心,聞了又聞。「是有茉莉的甜味,可這是混調出來的,沒有茉莉……,有沉香、檀香……麝香?」
「是的,麝香。」他倚在池子的壁邊,直瞅著專注聞香的她。
「麝香用的不多,倒能勾出更香濃的氣味。我看看,應該還有龍腦香、乳香……」她再度掬水聞著,疑惑地道:「好像有什麼味道壓住了這些香氣。對了,就像冬天下了一聲大雪,掩去所有氣味。」
「杉木炭。」他有問必答。
「杉木炭,我懂了!」她露出瞭然的笑靨。「杉木炭拿來收斂香氣,製成香餅後才不會過度揮發,然後投到這池子裡,讓熱水慢慢化開,香氣就全部跑出來了。」
「雪融了,花朵開放,有了花香,春天就來了。」
「對了!就是你說的!」她興奮地不斷掬水,撲了一臉的濕,笑道:「雪中春信,這名字取得真好!這是這邊特產的香嗎?」
「我調出來的。」
「你會做香?」她驚訝地望向了他,他做線香是很笨拙啊。
一看之下,驚訝之情立刻轉為羞赧,一張已被熱氣熏紅的臉蛋脹得更紅,一雙眼不知往哪裡瞧。
他就坐在水裡,露出半截寬闊結實的胸膛,濃黑的頭髮披散了下來,帶著閒散卻狂野的危險氣息,也許是一身的濕熱水氣,他的眸光顯得慵懶,唇角勾著淡淡的、難以捉摸的笑意。
「偶爾做做。團香餅比較簡單。」穆勻瓏的目光依然須臾不離。
這塊雪中春信香餅是上回祭天時帶來的,沒想到這麼快就再度用上。
他愛聞香,聞久了,自然技癢,也試著調香,有時他思慮過度,夜晚難以入眠,這就會起身,開了櫥子,選出他親自從庫房挑來的幾味香料,或聞香,或調香,讓滿滿的香味充盈週身,好能得以靜心、放鬆、休息。
能不能就不要再下床了,而是抱著身邊的軟玉溫香,好眠到天光?
「喔……」郁相思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覺得他眸光又變得好熱烈,忙起身道:「我走了。」
「你不試試泡了雪中春信的感覺嗎?」
又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品聞香餅是一回事,將香餅投在這麼大的熱水池子,讓香氣徐徐融出,飄散進沐浴人的毛孔裡,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都不怕被她看了,她還怕什麼?郁相思抑下無謂的羞澀心情,朝他一笑,大膽脫了鞋襪,攏起裙擺,大方地坐到池子邊的石塊上,將一雙腳緩緩地探入了池水裡。
「哇!」許是外頭空氣較冷,她以為被燙到了。
「水沒那麼熱,別擔心。」他提醒道。
對嘛,不然他早就被燙成熟蝦了。她不自覺地瞧向他的胸膛,看了半晌,突然發現她在盯著一個男人的身體,慌地又垂下眼簾。
雙腳泡在水裡,溫熱的芳香很快從腳底湧上,一寸寸地蔓延過她的小腿、膝蓋、大腿、身子……香氣盈鼻,令人迷醉,熱流在她身子裡遊走,既溫暖、又舒服,她只想就這麼坐著,再也不要起來了。
她綻出甜笑,雙手撐在身邊石頭,仰頭望向藍得發亮的天空。
山野靜謐,滌淨身心,她忘了自己,忘了世間煩憂,兩腳輕輕地踢著,打起了水花。
水花細碎,點點滴滴,晶瑩剔透,濺起,滾落,將無數的漣漪打向了水中的男人。
穆勻瓏的心被震動了。
蟄伏的兒女情懷早已破繭而出,水的熱度,香的催化,姑娘的美好,在在激起了他最原始的愛慕與渴望。
他極目鎖住了她,起身撩過了水面,上前握住她白皙的玉足。
「啊!」她被這突然的一握給驚呆了。
他由下而上凝望她,如同昨日他站在馬下看她的神情,專注而深邃。
下一刻,他俯下身子,親吻了她的腳背。
他嘴唇的溫熱迅速燃上了她的身子,郁相思的腦袋瞬間燒成空白。
她本能就想抽腳,可腳好像生了根,長在他的手裡,緊密相黏,再也分不開了。
她的心肝怦怦劇跳,以為自己就要摔進這池水裡,或是以為自己已飛進無垠的藍天,讓風兒吹得天旋地轉,不知道要飄到哪裡去了。
她沒飄走,她的心,她的人,全墜入了他的懷抱裡。
身邊擁來濃冽的溫熱香氣,他已從水裡站起,全身赤裸裸地、濕淋淋地摟住了她。
「你……」她真的呆了,不是沒被他抱過,卻沒如此貼身交纏。
「相思!」他收緊手臂,強烈地感受到她的柔軟,不禁讚歎一聲,再次圈緊手臂,讓她與他更加密密貼合。
她撞進了好燙好燙的胸膛裡,呼吸儘是馥郁的雪中春信,他黑髮上的淚珠滴落她臉頰,也是濃烈的雪中春信,他的手掌揉撫過她的背部,霸道地將他的氣味過到了她身上。
「別……」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是無力阻止他的動作。
他抬起了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直視那又緩緩逼近的闐黑瞳眸,而她就在他的眼底不斷地放大,再放大,直到他覆上了她的唇瓣。
她闔起眼睫,醉倒在他的雪中春信裡。
彷彿在冷冷的空氣裡,花苞初綻,清香流蕩,風吹過,抖落枝頭細雪,原來,春天已經到了。
他的唇就是不羈的東風,時而溫柔,時而激狂,先是輕輕地舔吮她的唇瓣,一再地與她互印彼此的氣息,真吻到她心慌意亂、嚶嚀出聲,他再探入了她微啟的小嘴,尋著了她不自覺迎向他的柔滑小舌,柔情繾綣,極盡纏綿,好似安撫,又似挑逗……她力氣全失,只能攤軟在他的臂彎裡,化身為一隻尋找花蜜的小蝴蝶,隨他唇舌裡的香氣翩躚起舞。
綿密的親吻在她的唇瓣裡外來來回回,好像再怎麼深吻也滿足不了他的熱情,接著,吻雨落到了她的臉頰、她的眉眼、她的耳窩……她渾身一顫,肌膚起了細細的疙瘩,急湧而起的火熱帶動她的雙手抱住了他。
他亦隨她一顫,激狂的熱吻沿著她的頸項滑了下來,她的衣衫早已因他身軀的浸潤而濕透,衣襟也因他的狂亂磨蹭而掀了開來,這更讓他毫無阻礙地吻上她的鎖骨,長驅直落到她胸前肚兜上緣的肌膚,火燙的唇瓣留戀不去,密密地吮吻著這塊芳郁美好的處子之地。
每烙下一個吻印,她就覺得魂魄被他吸去一分。那唇吸吮輕咬,在在觸動她身體深處某種奇異的飢渴,他潮濕的長髮散落在她身上,完完全全覆蓋了她,好似她已成了他所征服的獵物,她無力反抗,只能低喃著,呻吟著,承受著他漸漸往下的狂熱尋索;她虛軟的指掌徒然地在他身上游移著,待滑到了他的腰臀,感覺到他緊繃糾結的肌肉,還有緊抵在她身上的火燙硬物,她這才記起,他全身赤裸!
「別……」她總算尋回了聲音。「田公子……」
他耳畔轟然一響,讓這聲呼喚給叫回了理智,停在她胸前的親吻迅速地回到她的櫻唇,吞下了這個不屬於他的姓氏。
柔吻綿綿,他為她攏好衣衫,這才眷戀地、不捨地離開她的唇瓣。
「相思。」他輕撫她的臉蛋,眸光依然熱烈灼亮。「我喜歡你,我愛你,我要娶你為妻。」
她癡癡地看著他,心悸的同時,眼圈兒也紅了。
「下午,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點頭,沒有多問,就算是天涯海角,她也跟他去了。
☆ ☆ ☆
午後,他們來到了天首山的山頂。
他一直緊握她的手掌,好像怕她會被山風吹走似的;她亦放心將自己交給他掌握,隨他超過亂石山坡,來到山頂的這塊大平台。
天空厚雲堆積,風聲獵獵,吹拂著他下一樣的頭髮和衣衫。
泡過了澡,他並未綰髮成髻,而是像這山裡的男人束起一頭黑髮,垂在身後,身上穿的是這裡灰色寬長袍袖的傳統服飾,胸前縫綴一塊五彩龍花布衣襟、扎上同樣花色的腰帶,袖口和袍擺也是相同的龍紋滾邊。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豪邁英挺,若不看面貌的話,還以為他也是騎著花花馬兒,趕著牛羊高歌的高原部族男人呢。
不!人家拿的是趕牛羊的手杖,他卻是天生威儀,即使站得這麼高,風吹得這麼狂,他還是屹立不動;他手上拿的應是鑲金帶玉的寶劍,只消一揮,就能指揮他腳下的千軍萬馬……
郁相思看得癡了,這是她的男人啊,就像掌櫃大娘一樣,成天將我家男人掛在嘴邊,她可沒臉這麼說嘴,但這份幸福感是最真實的了。
「在看什麼?」穆勻瓏回過頭,笑問她。
「我看下面的碧海子。」郁相思臉一紅,趕緊轉開視線。
「碧海子在清晨和黃昏時是金色的,平常是藍色,倒映山影就成了綠色,大雨時是黑色,到了冬天下雪是白色的……」他故意一頓,仍是灼灼地望定了她。「但都不如你害羞時的紅色臉兒。」
「呀!」又來調戲她!她捧住了臉蛋,雙掌儘是燙熱。
「你在看我的衣裳嗎?」他摸向她微腫的紅唇,忍不住俯了臉,克制地往她唇瓣吮吻一下。「這回來不及,以後會幫你做很多很多族裡的服飾,你愛怎麼穿就怎麼穿。」
「又不是三頭六臂,穿不了那麼多衣服。」她嬌笑,摸了摸他的龍紋滾邊。「你這衣服這麼合身,不是借來的吧?」
「不是。這是我自己的衣裳,上山時便穿。」
「它們裡頭填了羊毛,應該比較暖和吧?」
「是比較暖和。」但這並不是他穿這件衣裳的本意。
郁相思有很多疑問,但她不問。她有一個感覺,打從雲頂關開始,他就帶領著她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關卡,像是探索,也像是冒險,不但掘出了彼此深藏在心的情意,也即將掘出他一直過度刻意不提的身份。
「咦?」一股清冷的香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驚喜地望向他。「靈犀香?」
「是的,靈犀香就是長在這山頭。」
「真的啊!」她興奮極了,跑步向前尋找香味來源。
大平台的盡頭是一座拔高的小山峰,這就是天首山的峰頂,山壁上現出一個約為十人高的大洞口,裡頭隱約透出亮光,卻是深黝黝的看不真切,靈犀香的香味就是從這裡飄散出來的。
令她驚訝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護衛大哥們全部來了,人數遠比她算過、見過的還多,好些都不認識的,他們穿著一式的高原部族灰色射獵勁裝,腰配長劍,個個雄赳赳、氣昂昂,分成兩列站在洞口前。
洞口邊立著一個巨大的石碑,差不多有她的兩倍高,她仰頭看去,上頭沒有文字,而是她已經十分熟悉的龍形刻紋。
「他們?」她有些忐忑。
「他們是跟隨我身邊最精良的金騎衛隊,一共三十六名。」
「這山頭……」她忽然明白了,難怪他需要被保護。「這不是皇帝他家人才能來的地方嗎?我們就這們闖上來,可以嗎?」
「沒關係,我們進去。」
他牽著她的手,帶她往洞口走去,刷一聲,所有的侍衛動作整齊劃一,立刻單膝跪下,帶著恭敬和熱切的目光護送他們走進石洞。
郁相思背脊發熱,她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等陣仗。護衛大哥們不可能跪她,那就是像孟大哥一樣跪著他了?
他果真是皇族中人?她想問,但週遭氣氛太莊嚴,她說不出話。
進了洞裡,又變回兩人獨處,她稍稍舒了一口氣。
洞內靜謐而黑暗,往前摸索走了十來步,低矮的石頭壁頂忽然不見了,眼前一道天光直洩而下,照亮了一個極為開闊的大山洞。
新人新事的靈犀香味更濃了;她抬頭看去,洞頂一個圓形大洞,從上面直直裂到前方山壁,引進了大量的天光,還能看到外頭飄過一朵白雲,她恍惚有個錯覺,以為自己已經到了仙山當神仙了。
天光底下,放著一張好大的石桌,上面至少可以睡上十頭牛……等等!她看仔細了,這石桌不是擺上去的,而是從山洞直接鑿出來,與地面連為一體。
鬼斧神工!她驚歎極了。又看到石桌左邊矗立著一塊黑黝黝的巨石,差不多有她兩個人高,方圓約有三人合抱,即使天光照在石面上,那深沉的黑色還是一樣深沉,令她以為那不是石頭,而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她好奇上前,愈是靠近,愈能感覺巨石所散發出來的冷凝香味;她心臟陡地一跳,先是屏住呼吸,再深深地吸進那獨一無二的清冷香氣。
「這……」她右手舉在巨石前,竟然不敢去觸摸。
「這就是靈犀香。」他來到她身邊,很自然的撫摸巨石。
「啊!」她怕碰壞似的,很小心地拿指尖撫上巨石,感受著不規則的粗糙三種紋,輕聲問道:「全天下的靈犀香就只有這一塊?」
「是的。」他說起了掌故。「五百年前鑿開了這山洞,原是做為避風雪之用,沒想到洞中有洞,還有一塊渾然天所的靈犀香。沒有人知道這塊香石是哪裡來的,很可能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就在這裡了。」
她的手指緩緩移動著,一方面感受著濕潤的冰涼,一方面也為這古老的巨香傳說而心懾。
她夜夜放在枕畔的靈犀香就是從這裡敲下來的啊。
「為什麼叫靈犀香?」她問道。
「當初發現時,這香石長得像犀牛角。」他右臂上揚,顯出這塊巨石當年更為高聳的高度。「犀角中間有一條白紋,從上頭直通到下頭,可以互相感應,因為有此靈通,便叫靈犀,因此這塊香石也叫做靈犀香。」
他手臂緩緩擺了下來,好似畫出一條相通的犀角白紋。
「我沒看過犀角。怎麼感應法?」她深深為這個命名所感動。
「好比我頭在這裡,你頭在那裡。」他伸袖一揮,比向寬闊的石洞,微笑首:「不必說話,不必見面,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煩惱什麼,喜歡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
「啊……」她的心再度受到震撼。
心有靈犀,即使千里迢迢,亦會尋香而來,也會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及時趕到,在她失望無助的病榻邊,柔言安慰,字字句句說進了她的心。
靈犀香珍貴,與她心有靈犀的男子更是珍貴啊。
「好珍貴……」她眼眶微濕;心裡還在感動,突然覺得有事不對勁。「太珍貴了,你不可能那麼容易買到,到底……」
「我不姓田,我姓穆。」
「什麼?」
他答非所問,卻也讓她瞬間明白。
穆?皇帝他家的大姓?只因他是皇族中人,所以他一直瞞她?
「我也不叫田玉龍,這是我外出時用的名字。」
「幹嘛遮遮掩掩的,見不得人嗎?」
「我姓穆,名叫勻瓏。」
「這誰呀?」她惱得快哭了,真相只有讓她更加惶惑而已。
「唉!」他好喪氣。看來並不是人人都知道皇帝的名字,對於老百姓而言,大概就只知道皇帝老兒、真龍天子、萬歲爺這些詞兒罷了。
他微笑輕撫了她的頭髮,執起了她的右手掌,見到她掌心的肉色疤痕,憶及她跌落吊橋的驚險景象,不由得心頭一緊。
他輕輕歎息一聲,低頭親吻了她的掌心,這才站在她身邊,拿指頭一筆一劃在她的掌心寫出他的名字。
「勻,均勻,勻稱。取其平和中道之意,務求天下安定,百姓豐衣足食;瓏,王者為龍,龍為至尊,乃是上天之子。」他邊寫邊解釋。
「你名字這麼多學問!」她聽得頭暈了。
「來,過來看這個。」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大石瞫的右邊,那裡一大塊山壁磨得平整光滑,文藝演出刻上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這個山洞,就是天穆王朝皇帝祭天的神廟。」他感覺她手心微顫,立刻用力回握,再逞刀子緩步走過,瀏覽石壁上面的文字,語氣沉穩:「天穆王朝三百年以來,自太祖以降,至今十二個皇帝,上頭是他們的名字、年號和廟號,不過最後一個還在位,不急著上廟號。」
穆勻瓏
她呆呆地看著那個名字,天穆王朝第十二代皇帝。
難怪、難怪呀!所有光電池不清的疑問都有了答案。
不早就猜到了嗎?只是,她不敢,也不願往這個方向去猜:在雲頂關,大耳和尚說「果王」送禮物,她知道他指的是國王,可天穆國沒有國王,而是皇帝,她那時病著,無暇細想。
果然就是他!難怪他以超平常人的能力,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還能親自到場送行,大大地激勵了軍士們的士氣,他--她不得不說--做得很好啊。
知道真相的此刻,她是該學護衛大哥跪下來?還是鞠個躬就好?或是像戲台演的,扮演一個美妾的角色,給貪戀美色的昏君槌背、捏捏腿?不然,乾脆昏倒給他看,以搏得君王更多的寵愛?
所有紛紛擾擾的念頭一下子平靜下來,她既不驚恐,也不興奮,還是只願他是在青檀鎮尋香而來的男子。
皇帝也是渴求真情真家的男人,他苦苦隱瞞是怕驚動了她吧?若早知他的身份,她還能毫不顧忌的跟他在一起嗎?怕是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他說一她不敢說二;他不讓她走香路,她就得謝主隆恩。
他說,他要她瞭解他,接受他,沒有疑慮,沒有害怕--他做到了。
他是要什麼有什麼的皇帝啊!他大可不必這麼彎彎繞繞,好讓她來喜歡他,愛他……可他就是這麼彎彎繞繞,從而讓她喜歡他,愛上他……
他竟是為她昆曲了這麼大的心思!她的心一絞,熱淚奪眶而出。
「相思?」他靜靜地等待,竟是等到了她的眼淚,不由得一驚。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嗎?」她抬起淚眸。
「可以。」他轉為逸出溫柔的微笑。
「勻瓏。」
「我想再聽。」
「勻瓏。」她淚水滑落,綻開甜美的笑靨。
「相思啊!」他如釋重負,張臂擁她入懷,不住地撫摸她的頭髮,欣快地道:「普天之下,除了我過世的父皇和母后,就只有你能喊我的名字,因為,你是和我平起平坐的妻子。」
「妻子……」她又掉下了激動的淚水。
「今天,有天神見證,我穆勻瓏誓娶郁相思為妻。」他捧起了她的臉蛋,以指腹拭雲刀子的淚痕,笑意溫煦,向她告知道:「相思,你獎成為我天穆國的皇后。」
皇后?這個天下姑娘夢寐以求的名份突然掉到她身上,她只是怔忡。
「皇后……就是你的妻子嗎?」她怯怯的問,覺得自己糊塗了。
「當然。」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皇后……」
「很簡單,你只要愛我。」
她是愛他啊!青檀鎮初見,她心裡便擱上了他,難捱的相思日子裡,她的情意逐漸發酵;雲頂關重逢後,他的柔情深深打動了她;高原上的豪情縱歌,水池邊的擁吻,他的一切一切,皆已成為她心魂的一部分。
「乖,別哭。」他溫柔地為她拭淚,輕輕一歎。「還是嚇到你了。」
「我沒嚇到,我……我……」她抬起眼睫,綻開甜美的笑靨。「我只是沒想到,我會愛上了你,還要嫁給你,一輩子相守……」
「相思!相思!」他用力擁緊了她,不斷呼喊她的名字。
「勻瓏。」她亦柔聲喚他,貼上他的胸膛,傾聽他強壯的心音。
靈犀清香圍攏而來,在他們身邊跳躍舞動,送上最芳美的祝福。
相擁片刻,他拉起她的手,微笑道:「我們出去了。」
「護衛大哥他們還在外面?」她怯聲道。
「他們等著見未來的主母。」
她握緊他的手,分不清到底是誰握得比較緊,就讓他帶著走出洞口。
兩列金騎衛隊一見到主子出現,又是刷得跪下。
穆勻瓏伸手示意,朗聲道:「平身。」
她學是首次見秷他這般恢弘的氣勢,不覺注目他格外英挺的面容。
「各位!」他的聲音迴響在山壁之間。「你們追隨聯身邊多年,全是聯所信賴的忠誠侍衛,現在聯就要將最好的消息首先告訴你們。」
金騎衛隊的侍衛們再度露出熱切期盼的神情,專注聆聽。
「這位郁姑娘就是聯的妻子,也就是我天穆國的皇后。」
「恭祝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眾侍衛歡聲雷動,齊聲高喊。
「啊!」她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戶他們是真心尊敬你,你以後就會習慣了。」他刻意退後半步,讓她和他並肩接受侍衛的禮敬。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侍衛又繼續呼喊。
山呼之聲高昂雄壯,直貫雲霄,郁相思感受著這個屬於她和他的震撼場面,感動落淚之餘,也綻出了微笑,朝三十六名金騎衛隊點頭示意。
大風吹走厚雲長空萬里,金色陽光照耀在一對璧人身上,光采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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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4:00
[size=4] 第八章
繁星點點,鋪展在遼闊的黑色夜幕上,直達最遠的天邊;星光也倒映在碧海子裡,有如往人間灑下無數細碎的琉璃寶石。
他們站在石屋的二樓窗口前,靜靜地看著夜色;她倚在他的懷抱,背抵著他溫熱的胸膛;心情猶為他剛才說的故事低回不已。
「我從小就喜歡聽皇帝他家的神話,百聽不厭……」郁相思改不了口,低頭一笑。
「你以後要說,我們穆家了。」穆勻瓏緊緊按捏了他大手裡的小手。
「還有,我告訴你,這不是神話,是一千年前的真實歷史。」
「真的?」郁相思再度為之心悸。這是所有姑娘都愛聽,也十分嚮往的故事。「從此穆家男子只娶一妻,還能胎胎生男兒?」
「是的,因為有天神的祝福。」
「啊……」她深深地感動了。
故事有很多版本,傳述的都是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高原的寒風大雪裡,一個男人因愛妻之死而痛苦悲傷,他流下的眼淚化作長長的冰河,深跪的膝頭壓出了山谷平原,悲憤的呼號震落了萬年積雪,雪水融化滋潤了草原,大地回春,沉睡的妻子也醒了過來……
他說的則是部族首領以血祭天,換回愛妻起死回生和族人的平安。
不管是何種傳奇,一個女子能得此覺悟對待,可說是死也無憾了。
但,一思及那長跪雪地的男子,她不由得心頭緊絞。
「以前,我聽這個故事時,總希望我就是那們被疼愛的死去妻子……」感覺他雙臂收攏,將她身子箍得更緊;她露出甜笑,握住他手掌,稍微回頭,緩緩地磨蹭著他的下巴。「可現在我想的不一樣了,我怎忍心先走一步呢?我怎捨得讓我所愛的人為我悲傷難過?我不願,我千千萬萬個不願。」
「相思。」他不住親吻她的額角。
「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勻瓏,為你保重。」她轉過身,一雙清澈的眸子晶亮無比,彷彿匯聚了碧海子上的星光。
「相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地吻她。
神話也好,歷史也好,千年前的事跡已遠,唯有相擁的此刻,才是真正屬於他們的故事。
「可是……」她在他的鼻息裡汲取更多的氣息有些不服氣。「總不能一直生男兒。想要女兒時怎麼辦?」
「向天神求,它會給的。」他輕輕咬著她的唇,將自己的笑意印上她的臉頰。「相思,想為我生兒育女了?」
「咿呀……」她的嬌嗔讓他的吻給吞沒了。
「我們明天啟程,回青檀鎮向你哥哥提親。」
「這麼快?」
「不想早點嫁給我嗎?」他身在舔吻她的耳窩,知道這會讓她無法招架。
「噢……」她也只能以呻吟來回應他,在他綿綿的細吻裡,斷斷續續地道:「這裡有一川香花,我想多留幾日,試試香味,你來瞧瞧……」
「唉。」感覺懷裡人兒的扭動,他只好不情願地稍微放開她。
「看,這是你採的香花。」她捧起桌上的一瓶紫花,以指撥弄。「這花朵小小的,氣味倒挺濃的,這花有名字嗎?」
「相思花。」
「去!」她綻開笑靨,又排開了摻在紫花裡的唯一一機小黃花。「尋我叫它勻瓏花好了,我再去採一大把,來給它們合香。」
他拿開礙事的花瓶,落下他躁動激狂的熱吻,纏捲的舌更加深入,緊擁的手臂也加強了力道。似乎再用力些,就要將她揉得粉身碎骨,化作他身體的一部分了。
「相思,你聽我說。」他吻了又吻,捧起她暈醉的臉蛋,凝望她道:「我答應我弟弟,一個月就要回去——我已經出來二十一天了。」
這麼快就要走了啊……她當然意猶未盡,略感失望。
「以後,我還有機會來嗎?」
「我們每三年回來一次,你以皇后的身份,陪同我共同祭天。」
「我真的不知道皇后要做什麼……」她還是覺得惶恐。
「若是朝儀大典,宮裡有女官會幫你,別怕。」
「我學得來?」
「當然學得來了。」他看出她的心思,微笑摸摸她的臉。「所有的皇后都是這樣子過來的。在我天穆皇朝裡,沒有天生的皇后,只有來自民間,被衷心喜愛的好姑娘。」
她心情轉為雀躍。她本來就不會憂愁未知的未來,而是計劃著,期待著永遠都在變化的未來;不過,她還是不免有些疑問。
「宮裡會不會無聊?如果很無聊,也不能做香,我就不嫁了哦。」
「絕不。」她的問題令他露出篤定的笑容,迫不及待要帶她回宮,看她還敢不敢威脅他。「那裡有繁華的京城,壯麗的宮殿,芳美的花園,一輩子看不完的書冊,還有千百種香料,全都是你的。」
「我的?」她呆呆地張了小嘴。
他不放過機會,趁隙而入,恣意地品嚐她的芬芳。
哎……郁相思闔起了眼睫。這麼一日下來,她也不知道讓他吃上幾百回了,只要他溫熱的唇一碰上她,她就全身酥軟無力,任他欺負了!
她好喜歡他的吻哦,帶著熱度,帶著熱情,帶著熱列的尋索,她攀住了他厚實的肩頭,吻上他吻潤的唇,生澀地與他廝磨著。
「勻瓏,要嫁你了,我好歡喜。」她低哺著。
「相思。」他加重了擁抱的力道,嗓音低啞。
她那總是毫無保留的告白令他血脈忿張,他想要她,想得發狂,多願今晚就能擁有這個軟馥的佳人啊。
但他必須將這美好的時刻保留到大婚前夜,唯今也只好以長長的深吻和重重的擁抱來訴說他的疼愛了。
「很晚了。」他為她撥攏凌亂的髮絲,柔聲道:「你晚上睡覺時,毯子蓋牢些,這兒半夜很冷。窗子我先幫你關起來,外頭有侍衛守夜,你有事就喚人,不要客氣,我睡在你隔壁,你儘管安心睡。」
「你乾脆看我上床,然後唱個安眠曲兒給我聽。」
「真要?」
「不要。」她微笑推他出房。「聞著靈犀香,我就好睡了。」
他不如靈犀香?他猶直視她,非得她說個明白不可。
「擺著靈犀香在枕邊,就好像你在我身邊,我好喜歡。」
嬌嗓軟膩,眉眼低垂,含羞帶笑,紅艷艷的唇瓣閃動柔潤的色澤。
他再度輕吻,將她身上的香甜吸聞個夠了,這才戀戀不捨地回房。
星光灑映,為黑夜中的草原覆上一層柔輝,今夜睡在高原上的人兒,將有一場好眠。
小山坡旁,一對引人側目的俊男美女悠閒地並轡而行;前方兩騎,後面兩騎,保護著他們的主子和主母。
「這裡是白芷鎮,向來就以產白芷出名。過了白芷鎮,就到巴州,然後就是青榕鎮了。」快到家了,郁相思的語氣顯得高昂。
「白芷味道芳香,向來是用來合香的香料,同時也是很好的香藥,性溫,味佳,可以鎮痛祛風。活血排膿。」穆勻瓏望向山坡上的鮮綠矮樹叢,不知是在背書,還是自語,仍繼續道:「天穆國境內有八成白芷出產於白芷鎮,其中又以百草山所產的香芷為上品。」
「哇!」當皇帝的都懂這麼多嗎?難得見他出神的模樣,郁相思偷偷欣賞他的俊臉,問道:「宮裡也有種白芷嗎?」
「有。但氣味遠遠不如白芷鎮的香芷,也無藥效。」
穆勻瓏下了馬,走到一株白芷樹前,以指頭輕擷葉片,先是聞了聞,再仔細觀看尖齒狀的外形和葉片紋理。
「白芷鎮的上好,巴州才隔了五十里,就種不出香芷。」郁相思也隨之下馬,跟他一起賞葉。「我哥哥會過來百草山,直接跟他買白芷,芸香,藿香,還好白芷鎮種得出這些香草,否則又被香料商扼了喉嚨。」
「檀香乳香之類的香料來自海外,顯得稀少珍貴,而白芷取之方便,倒是無人青睞了。」
「無人青睞也好,價格平實,大家都有得用,萬一哪天常見的白芷,艾草,丁香少了,那可就買不起了。」
「嗯,就像谷賤傷農,谷貴傷民的道理是一樣。」
「這裡頭學問很大?」
「很大。」穆勻瓏的目光由滿山翠綠移往天邊,若有所思。
郁相思終於明白他眉心的皺褶是哪裡來的了。
此時此刻,不再猶豫……不,她還是先偷瞄了一下護衛大哥有沒有往這邊瞧來,這才墊起腳尖,拿指頭輕柔地為他撫開鎖住了的眉頭。
他舒服地閉上眼,任她軟馥的指頭這邊揉揉,那邊順順,直順到他濃密的眉毛根根排列齊整,堆往眉心的肌肉也舒展開來為止。
指頭大膽滑過他的眼,順著他頰邊而下,粗糙的鬚根紮著她的指腹,微癢,微刺,她不怕扎手,又將整個手掌心摩挲了上去。
他是承擔天下的皇帝,人人仰望他,希翼他英明神武,無所不能,可他畢竟也只有一個腦袋,兩隻眼睛,那麼,又有誰來承擔他的心情?
但願她能。
「很多事情,我不懂,也幫不上忙……」
「你在我身邊,這就夠了。」他拿下她忙碌的小手,緊緊握住,一雙瞳眸更是緊緊凝視她。「每夜,為我點一爐馨香,可好?」
「好!」她大聲地回答,臉蛋瞬間紅了。
四名貼身侍衛很努力地板住臉孔,抿緊嘴角的笑意。他們可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既然要保護主子主母,當然也得注意兩人的動靜,他們絕對不是故意聽到的,他們可是很嚴肅地在執勤喔。
忽然,小山坡邊湧來一群小孩,跑得飛快,還不斷地呼嚷後頭。
「快去!快去!保證你沒見過,好稀奇!」
小孩跑了過去,接下來,還有男人,有婦女,他們不像小孩跑得快,卻也是扶老攜幼,成群結隊,神情興奮,一陘兒往前走。
潘武示意兄弟護住主子,趕緊逮了一個大漢問明情況。
「前面什麼熱鬧這麼好看?」
「百草莊來了紅毛番,還有紅毛女啊!」那大漢忙著趕路,頭也不會地道:「老子活了四十年,還沒見過長紅毛的女人,你也快去看!」
「百草莊?」穆勻瓏問道。
「要買百草山的藥草,就得去百草莊。」郁相思道:「我聽我哥哥說過,主人是個姓元的老爺子。原來這裡就是百草山啊。」
穆勻瓏並不在意百草莊,而是在意,為何白芷鎮來了紅毛番?
對他來說,膚色長相各異的外國人並不稀奇,自從平滅東琉國的海盜之亂後,海域安靜,這三年來京城的商賈使臣也多了;然白芷鎮位於內陸,也不靠河岸,商業遠不如巴州繁榮,西國人來此做什麼?
夏日熱風吹來,令人心浮氣躁,青翠的白芷葉片也不斷地搖啊搖。
「我們去瞧瞧吧。」他踏出了腳步。
百草莊擁有十數間大屋子,用來存放百草山所產的各式香草和藥草,其中一間是主人元歸所住的宅院,也是人群聚集的所在。
看熱鬧的群眾不只方才路上的那些人,附近聽到消息的人也全跑來了,擠得門外水洩不通,有人佔不到好位置,索性爬到樹上,牆上,還有的讓小孩坐肩頭,甚至有人疊起了羅漢,好能瞧個清楚。
「出來了!出來了!」眾人歡欣鼓舞的道。
人還沒出來,空氣中就已瀰漫一股極為濃郁的香味;那濃洌的程度,好似將幾盆香膏混在一起,全數倒在地上,連站得遠遠的郁相思也聞到了。
「紫檀,白檀,黃檀,降真香,茉莉?」她輕歎道:「怎有人完全不調香,好壞摻雜,就這樣混著抹了?」
「還有沒藥。」穆勻瓏還聞出一味少見的香氛,他也搖頭道:「單方香味太重,各搶風采,反覺得刺鼻了。」
「哈湫!紅毛女有狐臭吧?」那香味實在太過強烈,即使村民不解香的成分,也聞得噴嚏連連。「簡直比妓院的娘們兒還嗆!哈湫!」
「讓讓!快讓讓啊!」
走在前頭的隨從忙著驅趕轎子旁邊的閒人,接著出來的是一個中年錦衣男人,才出了門檻,又趕緊轉身,跟裡頭的人哈腰鞠躬。
「包山海?」郁相思嚇了一跳,本能地退後一步,躲在穆勻瓏身後。
她並不是怕包山海,而是不想節外生枝。
穆勻瓏握住她的手,雙眼盯緊包山海所曲意奉承的西國男人。
「哇!」群眾們睜大眼睛,看著大門陸續走出來的「紅毛人」。
只見男人身材高大,姑娘也不遑多讓,硬是比週遭百姓高了一個頭;當然,他們也是眼睛鼻子嘴巴手腳俱全,但那長相就是截然不同,膚色白皙,鼻子又挺又尖,眼眶往裡凹,讓一雙眼珠子看起來特別的深。
他們不穿長袍,而是穿著剪裁利落的寬袖高領白色上衣,胸前釘有金色紐扣,外罩綴有寶石的絲絨短外衣,下面是黑色長褲,腳上穿的也是有紐扣的皮靴;兩男一女皆是大同小異的服飾,顯然那紅毛女是男妝打扮,但她又穿得格外貼身,玲瓏的身段曲線畢露;她沒穿悶熱的外衣,而是捲起白上衣的兩隻袖子,露出半截雪臂,捲曲如波浪的頭髮披垂肩上,絲毫不介意讓人看出她是個姑娘家。
不像兩個男人臉色緊繃,她好奇地四處張望,好像想將這裡的一屋一瓦瞧個清楚,一瞧見門外人山人海,立即眉開眼笑,拿嘴往自己掌心用力啵了一聲,再揮手出去,往眾人送出飛吻。
「哇呵!」村民大呼小叫,笑嘻嘻地道:「管她什麼顏色的毛,女人騷起來都是一樣的啊!」
「不怎麼紅啊,她頭髮算是褐中帶紅吧?」
「嘿嘿,說不定她下面是紅色的……嗚啊,別打我啊,小孩子在這裡我知道啦,好痛!不要踹我屁股啊!」
「前面八字鬍子男人好威嚴,可你瞧他手背上毛茸茸的,怎麼那麼多毛啊?要是長在我頭上就好了。」
就在幾百隻眼睛的注目下,包山海和二男一女西國人上了轎子,還有十來個隨從同行,浩浩蕩蕩往白芷鎮上而去。
「快跟去看喔!」還沒看夠的百姓又爭先恐後的跟在轎子後面。
還有要忙農事的,照顧小孩的,燒飯的,沒空跟著看熱鬧,依然意猶未盡,三三兩兩結伴而去,不住地討論剛才所見到的紅毛人。
郁相思也算是開了眼界,笑道:「你一定看過紅毛人了?」
「嗯。廣義來說,應該是西國人,他們都是從西方來的,就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穆勻瓏說著,募地在散去的人群中看到一個呆立的書生,登時心中雪亮。「我知道他們來做什麼了。」
郁相思大概也猜得到。既然來百草莊,八九不離十就是買藥草,然而包山海的出現令她感到不安。
「潘武,你請那邊正往大門裡頭瞧的書生過來。」穆勻瓏又道。
那書生見有人找他,神色驚疑不定,先是往這邊瞄了瞄,遲疑片刻,還是整整衣裳,擺出大無畏的臉孔,邁著大步走過來。
「趙鼎善,你查香料價格查得怎樣了?」穆勻瓏微笑問道。
「嚇!」被喊出了名字,趙鼎善大驚失色,隨即抬頭挺胸,神色凜然道:「哼,你想脅迫我?還是要給我好處?聽著了,本官可是奉旨查價,絕不受你們這些奸商威脅利誘。」
「五品中都府御史趙鼎善,你當真不識得朕?」
「嚇!」官品名都被念出來了,趙鼎善警戒地退後一步。
眼前的年輕男子溫文俊朗,乍看之下像是讀書人,可兩三句言談之間,便生出一股天生的威儀;這年頭奸商都這麼有模有樣嗎?
咦?怎麼瞧著有些眼熟?而且聲音也挺熟的,每天早上都會聽見的。哎,他都出來快一個月了,實在有些懷念這個憂國憂民的沉穩聲音。
等等!他自稱什麼?
「皇……皇……皇……」趙鼎善頓時瞠目結舌。
「出門在外,稱呼一聲爺即可。」潘武用力撐住他欲下跪的身體。
「我的大爺爺啊!」趙鼎善還是不呼不快,再用力揉揉眼睛,沒錯!的確是以往遙遙相見的皇上,他官品低,這輩子還沒如此靠近皇上呀。
好感動!幸好他沒偷懶,也沒壞了朝廷威信,他可是很認真奉旨辦事的……呃,皇上似乎還在等他回話耶。
「回皇……回大爺,臣……小的先到海州港門查香料買賣,一開始亮出朝廷欽差身份,他們規規矩矩接待,卻是報給小的假價格,遠比市價低了許多。後來小的學聰明了,假裝離開海州,實則留下,暗自查訪幾個香料商的倉庫,發現囤積居奇的情況十分嚴重,然後又發現商人包山海和蠻夷勾結,便一路隨他們來到白芷鎮。」
「你做的很好。」穆勻瓏翻看他所呈上的冊子,細看上頭所記載的數字,眉頭不覺皺起。「果然是有壟斷情事……咦?你這寫的是什麼?」
「回大爺,正是那三個夷國人的名字。」趙鼎善指向他的冊子,認真地解說道:「留八字鬍的是頭子,叫狒拿掇;另一個黑毛的是羝亞苟,兩人是主僕關係;女的叫夷殺北喇,是狒拿掇的女兒。」
「你怎地給他們取這種蠻夷名字?」穆勻瓏沉住氣問道。
「小的聽到包山海這麼念名字,就是這個音節,而且他們說來自夷西旁國,小的自是為他們取夷名。」
伊西邦國。穆勻瓏心生警惕,年初才聽說有該國商人來到京城探商機,沒想到才半年,他們已經探進了內陸白芷鎮,商人精打細算,以金錢和商品開疆闢土,絕不能以蠻夷等閒視之。
平定洋擾數年的東琉國海盜後,他休養生息,戮力國內政事,除了造海船充實海防外,竟是忽略了外頭已然崛起的西國勢力。
「潘武,投貼。我要見元老爺子。」
「請問爺,用的名義是……」
「就說我是京城來的香料商。」
穆勻瓏踱到圍牆邊,回頭望向種滿白芷的山坡,再從懷裡口袋拿出香袋,閉起眼睛嗅聞著,然後睜眼,仍是凝望一山青綠的香芷從。
郁相思聞到了橘香味;心情既喜且憂;歡喜的是他總是橘香不離身,憂愁的,他又皺眉了。
「她不說話,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以她和她的橘香,陪伴他。
百草莊內,雖然門窗大開,還有僕役拿著大薄扇,來回走動揚風,但濃厚的西國混香還是蓋過了原有的青草藥味。
「我不是生意人。」元歸苦著一張老臉。「我只是種藥草、□藥草的,藥商來,價格合理,我就賣,可若要更多香芷,我也變不出來。」
「請元老爺不要誤會。」穆勻瓏道:「我久仰百草山的香芷,正好路過,便登門拜訪,正巧見到西國人;心生好奇便問起他們了。」
「嚇!我還以為又跟我買香芷呢。」元歸抹了抹汗。
「元老爺,我哥哥是郁相甘。」郁相思坐在穆勻瓏旁邊,見老人家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忙找了話題緩和氣氛。「他每年都來這裡跟您買白芷、藿香,不知道元老爺認識我哥哥嗎?」
「啊!」元歸直往也瞧去。「你是郁李的女兒?」
「元老爺認識我爹?」
「他過世時,我還去上去香,你那時年紀小,大概不記得了。」
郁相思眼眶微濕;她不經意間聊起,萬萬沒想到元老爺認得爹。
「郁老頭這人啊……」元歸又是搖頭,又是點頭。「人直爽、重義氣,可就是固執得像條牛似的。你哥哥這兩年我沒見到他了,怎麼他來買香,不來找我呢?我還以為他已經不做香了。」
「應該是我哥哥不願打擾元老爺。」郁相思明白哥哥的個性。「再說,我們郁家已有五代相傳,不會放棄做香的。」
「你們父子一樣的脾氣啊!」元歸長聲一歎。「你們能夠撐下去很不簡單,多少人被包山海欺壓到走投無路。」
穆勻瓏很想補充,女兒也是一樣的脾氣,堅持、果敢、永不放棄。
「難道以元老爺這等大規模的種藥人家,也得任包山海擺佈?」這是他最大的疑問。「怎麼不自己賣呢?」
「試過。」元歸無奈地道:「賣得不順,也找不可信任的管事,後來就放棄了。現在自己賣的,就只是一些零散和小商家。」
「也是包山海做怪?」
「應該是吧。」元歸苦笑道:「哪有請來的管事每個都會揩錢?走出去的貨也一定會被劫走?然後包山海就出面了。」
「沒想到問題這麼嚴重。」穆勻瓏面色凝重。「不能再讓他和其它香料商聯合起來控制市場了。」
「田大爺啊,不是我要說你,我瞧你年輕,才剛出來闖天下吧?通常遇上他們,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跟他們同流合污,另一條就是死路。」
「請元老爺放心,我會走出一條新路。」穆勻瓏說著,便望向了身邊的郁相思,眸光流露出款款柔情,彷彿告訴她,這可是學她的喔。
元歸這時才子發現郁李的女兒和這個口氣很大的香料商人平起平坐,不覺好奇問道;「咦?你們怎麼會一起過來?」
「我是相思的未婚夫。」
「哈呵!」這聲歡呼卻是站在後頭的趣鼎善叫出來的。
以香結緣,甚好!甚好!」元歸也高興地道:「成親時別忘了給我一張貼子。」
「這個自然。」穆勻瓏笑得開心極了。
郁相思臉頰揚起紅暈,趕緊再轉回正題。「包山海帶西國人過來找元老爺,就是想跟您買香料藥草?」
「是的。他說要將我的香藥草賣到國外去,保證讓我賺大錢。」
「元老爺答應了?」穆勻瓏問道。
「我怎能答應。百草山年產十萬斤香芷,他每年來跟我批兩萬斤,可這回一開口就另外要六萬斤,全銷到海外去了,我賺錢事小,那我們天穆國的老百姓還有得用嗎?」
「多謝元老爺的顧慮。」穆勻瓏立即起身,鄭重地朝他一揖。
「另謝我,另謝我。」元歸忙站起來回禮。「我受不起啊。說起來慚愧,我只會悶頭種藥草,不懂賣,倒讓包山海有機可乘了。」
「你不賣的話,他大概還要想盡法子讓你賣,不然就是將賣給境內的份量轉賣海外……」穆勻瓏望向門外青天,有中向天起誓,鄭重地道:「我絕不讓此事發生。」
「真有辦法?」元歸不置可否,還是覺得年輕人初生之犢不畏虎。
「當然有辦法。請元老爺看在我逝去的岳父郁老爺面上,讓我處理這件事,以後保證讓元老爺這心種藥草、賣藥草。」
穆勻瓏說完,便轉向郁相思,目光堅定,神情堅毅,彷彿這句話也是跟她說的一樣。
她懂!郁相思淚盈於睫,朝他露出會意的微笑。
都認爹不岳父了,這個女婿當然要好好完成岳父生前未了的心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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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4:02
[size=4] 第九章
翌日,包山海鍥而不捨,依然帶了三名西國客人來拜訪百草莊。
大廳裡早已燃起兩盆香料,幽淡清香飄散四處。說也奇怪,明明是清淡無比的味道,卻能蓋過西國人身上所塗抹的濃烈異香。
元歸以主人身份介紹京城來的「香料商人」,讓大家彼此認識。
「在下田玉龍,京城人氏,做的就是香料營生,是相思的未婚夫。」穆勻瓏再次自我介紹,完全不隱晦他和相思的關係。
「包老闆。」郁相思坐在他身邊,淡淡地跟包山海點個頭。
「郁家女娃娃也當起元老爺的座上客了啊?」包山海語氣輕蔑,根本不屑理會她,一雙三角眼只是盯住突然冒出來的貴公子。
「你是京城開哪家商行?我怎麼沒聽說過你這號人物?」
「我新開張的。」
「新開張?」包山海又哼了一聲,下足馬威。「京城聚芳堂的張老闆沒教你規矩嗎?要買元老爺這裡的香料,得先到巴州找我包老闆。」
「既然包老闆和張老闆可以訂出販香的規矩,我也可以。」穆勻瓏自有他說話的氣勢,不必大聲和惱怒,就足以壓下包山海的囂張氣焰。
「你憑什麼?」包山海擺足了派頭。「你有門路嗎?你若要進名貴的檀香、乳香,沒藥,還得經過我包老闆認識伊西邦國來的貴客。」
「那就請包老闆介紹了。」穆勻瓏微笑望向對座的西國人。
「你!」包山海沒料到這小子竟然順水推舟。
「呵呵,我來介紹,呃,這位是費、廢、吠……」元是本想打圓場,舌頭卻是打了結,記不起那拗門的名字。
坐在對座的兩個西國男子似乎聽得懂中原話,始終聚精會神凝聽他們的對話,紅髮姑娘則是好奇地睜著大眼,直瞧郁相思的臉蛋。
「田老闆你好。」黑髮男子站了起來,雙手抱揖,行了中原的禮數。
「我的名字是狄雅哥,我負責傳譯。這位是我們的老闆費南多大爺,這是伊莎貝拉大小姐。」
他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輪廓較那對父女來得深刻突出,膚色也較為黝黑,他的中原話雖略帶腔調,但已經是標準得令人咋舌了。
「幾位遠道而來,幸會幸會。」穆勻瓏抱拳回揖。
費南多兩撇八字棕胡,臉上沒什麼表情,隨意朝穆勻瓏點個頭,顯然不當他一回事。
伊莎貝拉笑咪咪地捧著下巴,將目標轉向眼前的俊美男子。
「天穆國男人,好!」
「伊莎貝拉!」費南多低叱她一聲,再向狄雅哥咕嚕嚕說了幾句。
「元老爺。」狄雅哥立刻進入正題。「昨天我們費南多大爺說得很清楚,你賣我們六萬斤香芷,我們給你六袋銀幣,如果你嫌少,我們可以再加一袋。」
「請問一袋銀幣有多少兩銀子?我們能先瞧瞧嗎?」穆勻瓏問道。
「這是費大爺和元老爺談生意,輪不到你插嘴!」包山海怒道。
「對哦,我都忘了問。」元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他今天請「田玉龍」在座,目的就是要讓他插嘴提醒。「袋子有大有小,錢幣有輕有重,我得瞭解清楚,這才能做生意。」
當!費南多丟出一枚銀幣到桌上,只見銀光一閃,銀幣還沒躺穩,狄雅哥便拿起來,交到元歸手上。
「我只懂香藥草,不懂銀子。」元是扳了扳銀幣,遞了出去。「田大爺,你幫我瞧瞧/」
「好。」
「這是我們伊西邦國的銀幣。」狄雅哥解釋道:「一隻羊皮袋,放有一百枚銀幣。」
銀幣一面浮凸西國文字,另一面側是一個人頭。穆勻瓏反覆瞧著,再以指頭觸摸,又掂了掂重量,所有的人皆屏氣凝神注視著他的動作。
他終於抬起眼,氣定神閒地道:「你們的銀幣無法流通天穆國,除非元老爺有收藏銀幣的癖好。否則他要換口飯吃的話,也只能熔掉重鑄。這銀幣約有半兩重,看似頗有份量,卻不是純銀成色,而是攙了銅、鎳、錫的要質;若再上熔鑄過程中的火耗,元老爺實際得到的銀子,恐怕只有二、三錢,一袋銀所得也不過二、三十兩而已。」他的語氣轉為嚴正,告訴對方道:「鼎鼎大名的百草山香芷竟然以一萬斤三十兩銀子賤賣到西國去,莫不教人看輕了我天穆國的好香草了。」
「那麼,請問元老爺打算出多少錢?」狄雅哥問道。
元歸瞧了「田大爺」一眼,穆勻瓏笑答道貌岸然:「不是錢的問題。」
「當然不是錢的問題了,我看你什麼都不懂!」包山海馬上反駁。
「我們這是和伊西邦國互為貿易,我們賣便宜些,他們也能以較便宜的價格賣給我們檀香,這叫互惠!」
「是嗎?」穆勻瓏抬了眉。「互惠到的恐怕是兩邊買賣的商人,而不是種香草的農戶吧?」
「若非我們從中引介買賣,農戶還賣什麼?」包山海冷笑。
「費南多大爺從海外來,包老闆你尋找買賣商機,商人負擔風險,在百姓需求和價格考慮之下,你當然可以賺上應有的可觀利潤,可是——你若以某些方式影響其它人的生計,甚至是和其它香料商操控整個市場,這其中問題可就大了。」
「女娃娃倒是跟你說了不少事啊。」包山海也不怕他來說,哼了一聲。「要怎麼做買賣,各憑本事。」
「這方面以後自然有官府查辦,用不著我多嘴。」穆勻瓏也不想跟個小人浪費口舌,而是直接面向對方的主要角色,俊臉保持友善的微笑。「費南多大爺,我們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了,請喝茶。」
伊莎貝拉看到穆勻瓏舉起茶杯的動作,立即伸手去拿几上的茶杯,卻被費南多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帕帕!」聽提出這聲叫喊十分不滿。
「伊莎貝拉小姐。」狄雅哥拿起隨身攜帶的皮水壺給她。
「伊莎貝拉。」郁相思微笑呼喚她,朝她舉杯,再拿到鼻邊聞了聞,現出陶然的表情。「這茶很香的,你死我喝了。」
「呵!」伊莎貝拉擋掉狄雅哥的皮水壺,舉杯一飲而盡,隨即眉開眼笑,拿手背抹了嘴唇上的濕漬,開心地笑道貌岸然:「香!」
「很香喔,再喝一杯。」郁相思起身,從站在後邊服侍的僕役手裡拿過茶壺,走到伊莎貝拉座前,準備親自為她再倒一盞茶。
「不用,謝謝。」狄雅哥立即拿手蓋信伊莎貝拉的茶杯。
伊莎貝拉跳了起來,挺著大胸部嘰哩咕嚕說了兩句,逼得狄雅哥不得不退後一步,接著她遞出茶杯,向郁相思扯出燦爛的笑容道:「喝。」
碰!費南多用力拍下桌子。他說了些什麼,沒人聽得懂,但父親教訓女兒的模樣四海皆然,只見費南多臉色鐵青,伊莎貝拉則嘟起一張小嘴,模樣十分委屈。
說了幾句,費南多指向門外,很明顯地,他正在趕他女兒出去。
伊莎貝位哼哼銜唧,跺了腳,拉起郁相思的手,轉身就走。
「咦?」郁相思倒是不驚慌,才回頭跟穆勻瓏四目相接,就被高大強壯的伊莎貝拉給拉走了。
穆勻瓏依然勾著淡然的微笑,姿勢不變,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以向來自恃的定力將自己釘在座位上,緊緊捏住掌心裡的銀幣/
包山海卻是緊張地站起,眼珠子猛轉,一下子看穆勻瓏,一下子看門外,馬上認定主要威脅來自於姓田的,於是趕緊喚來隨從。
「你們兩個,快跟住伊大小姐,別讓郁家女娃娃作怪!」
大廳成了男人的戰場,穆勻瓏放下捏得差點變形的銀幣,擱在桌上。
「費南多,你為什麼不敢喝百草莊的香芷茶?怕有毒嗎?」大爺兩字省了。
「請田大爺不要誤會。」狄雅哥代答道:「費南多大爺喝不慣你們的茶,自己帶茶水。」
「哦?你們要買香芷,卻不敢喝香芷葉和香芷根所調製出來的茶?」
「你怎麼強迫人家喝茶?」包山海怒道/
「我看,費南多連香芷有什麼功用都不知道吧?」
「我們當然知道。」狄雅哥道:「香芷可以入藥,也可調香。」
「入什麼藥?調什麼香?」穆勻瓏繼續質問道:「你們來到天穆國,卻將這裡視為蠻夷瘴癘之地,身上塗了厚厚的香料,以為這樣就可以百毒不侵嗎?」
「這裡我們的習慣。」費南多說話了。
「可惜呀。香為好物,你做買賣的,竟不懂香。」穆勻瓏一歎。
「買賣,這邊,那邊。」費南多比了手勢。
「沒錯,做買賣就是將貨物從這邊搬到那邊。你們伊西邦國的商人航遞四海,田某好生佩服,這點我天穆國望塵莫及。不過呢,我還要請伊西邦國的客人明白,天穆國不是迦各羅國。」
「跟迦各羅國又有什麼關係?」包山海覺得這小子簡直不可理喻。「元老爺,我們是跟你談生意,你叫他出去!」
「這……沒必要吧。」元歸聽得津津有味。「我也想知道田大爺說迦各羅國的事,那好像是南洋的一個小國,出產的肉豆蔻很有名。」
「元老爺。」穆勻瓏笑問道:「你可知迦各羅國的肉豆蔻買賣,全讓伊西邦人給包了?」
費南多神情一凜,中狄雅哥做個眼色。
「該不會出是給他們幾袋銀子,然後便宜賣了吧?」元歸聽出了端倪,驚訝地道:「田大爺你去過迦各羅國?」
「不不,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要做生意,當然得四處探聽探聽了。」穆勻瓏當然不說破,這則消息來自於趙鼎善辛辛苦苦喬裝搬運苦力,從海州港口打探而來的。
「迦各羅已是我伊西邦國的屬地,歸伊西邦女皇帝管轄。」狄雅哥也不再隱瞞,以極為正式的口氣宣示。
「半年前,大概你們也是以這種賤買方式,向迦各羅國所買肉豆蔻,他們不從,你們竟然出兵強佔迦各羅,這行徑跟強盜有什麼兩樣?」
「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狄雅哥口氣也硬了。
「你的中原話學得真好。」穆勻瓏轉而直視費南多。「所謂敬酒,那是雙方在和好氣氛下所喝的酒,一切好談;可你們打一開始就以以大欺小的姿態出現,軟的不成,就來硬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費南多,你這趟就是刻意進來探路,瞧瞧要怎樣掠奪我天穆國的物產吧?」
「我是商人,我做買賣。」費南多保持一張緊繃的臉孔。
「若是做買賣,我們當然歡迎了,兩國之間貨物交流,互補有無,對大家都是好事。可是——」穆勻瓏一頓,加強語氣道:「做生意不是你想要就要,要不到就用強的。我天穆國地大物博,有朝廷、有皇帝、有軍隊、有規矩,你踏上這塊土地,還得遵循我們的道理。」
「難道你們朝廷不喜歡和外國人做生意?」狄雅哥問道。
「不,朝廷怎會斷絕商機呢?相反地,朝廷一定樂意見到這等有益天下經濟之事,只要你們本分做生意,朝廷還會保障你們在天穆國境內的行商安全和應有的權益。」
費南多冷眼直瞧穆勻瓏,再將狄雅哥喚到身邊,兩人以西國話低聲交談。
「你嚕哩嚕說一堆屁事!」包山海早就想插話了,怒道:「要是你惹火費南多大爺,他生氣了,就斷了我們波斯來的乳香和沒藥。」
「沒關係,我們可以從波羅國進貨,那兒離波斯近,價錢應該還要便宜些。」穆勻瓏不慌不忙地道。
「哈哈!大笑話!」包山海笑得很大聲。「海上就這麼幾艘船來來去去,你有本事去建幾艘大船?再等幾年吧。」
「我走西南香路。」
「哈哈哈!」又是更大的恥笑聲。「什麼路?那邊只有下雪的大山和結冰的深谷,你不如用飛的還比較快。」
「商隊走了這麼多日,應該已經過寶塔山,進入波羅國境內了。」
「你說什麼塔?」
「看來包老闆並不清楚西南邊境的地理情勢。」穆勻瓏勉為其難,也算是解釋給其他人聽。「過了雲頂關,是有大山,有深谷;但每年春天雪融之後,露出泥土地,長出了青草,山路就好走了。從雲頂關目測約三十里為寶塔山,過了寶塔山,便是波羅國的國境,再過去就有村莊,若往最熱鬧的國都走的話,還有五百里路,不過接下來都是平地,很好走了。」
「你在說哪門子書?」
「你為何不親自去雲頂關瞧瞧呢?說起來,能走出這條路,還得感謝相思的父親郁老爺子的睿智和遠見啊。」
「嚇!你說誰?」
「不就是包老闆的結拜兄長嗎?你靠著郁家祖傳的香冊,好像發了不少財。每逢過節時,請包老闆不要忘記為郁老爺子上一柱香。」
包山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額頭滲出冷汗,好相見了鬼似的,想要說什麼話來壯聲勢,卻是一幾句話也說不出來。
費南多和狄雅哥交談結束,再度直視穆勻瓏,問道:「你是誰?」
「我?」穆勻瓏搬出他萬年不變的身份,微笑道:「在下田玉龍,京城人氏,一個新入行的香料商。」
「笑料商?」費南多喃喃複述一遍,仍是一再地打量眼前的對手。
「我不是主人,有事的話,還請費南多大爺和元老爺談吧。」穆勻瓏轉移焦點。「元老爺,你不是想送禮物給遠來的客人嗎?」
「對哦,你們去拿出來!」元歸忙呼喚僕役。
僕役捧來一隻半尺見方的青檀盒子和兩隻繪有細緻花鳥圖案的青瓷蓋瓶,皆是沉甸甸的,包起來頗為費力。
元歸當眾揭開盒子,現出裡頭切片的香芷根和十二包細棉布所紮起來的香藥袋,介紹道:「這是香芷茶。暑天喝了去燥濕,健胃提神。你們喝了,喜歡再來買,最多五千斤,再多就沒了。」
狄雅哥走過去,先是以目檢視,再拿起細棉布袋查看。
「哎呦,不是毒藥啦。」元歸忙道:「袋子裡裝的是香芷葉和百草莊所產的香草,你們查得出來,也不妨照此方調配,若是查不出來的話,也別來問我,這是百草莊的秘方。」
秘方當然不能讓番邦人學去了!元歸壓根兒不想送禮給蠻橫的番邦人,他真是不懂「田大爺」,明明有把握講贏人家,何必準備什麼禮呀。
狄雅哥瞧了老半天香芷茶袋,終於放了回去,又去揭開青瓷瓶蓋。
「裡頭放的是香粉。」穆勻瓏神情愉快,主動道「成分跟兩位身上的香料大同小異……有黃檀、降真香、茉莉、沒藥。」
「不一樣。」狄雅哥再聞一遍。
「是不一樣。因為加重了降真香的份量。」
「降真香?」費南多往空氣裡深嗅了下。
「降真香乍聞之下,並無引人入勝之處,單獨焚燒也無特別香味,可是它卻是和香的最好引子,可以中和濃烈不快的香味;現在大廳所燃的香,正是這項瓶裡的香粉。兩位不覺得身上所塗的香料味道淡了些、四周的空氣也好聞了些嗎?」
穆勻瓏一說,費南多倒是板著臉,不再刻意吸聞。
「夏日雖有蚊蠅癘氣,但也無須浪費寶貴香料。」穆勻瓏和和氣氣地道:「還請兩位回去洗了身上的異香,拿這香粉調水,搽搽手腳,就可以達到避諱的目的了。」
「就你懂香?」包山海安靜沒多久,又咆哮起來。「元老爺,你找這姓田的過來,是待客之道嗎?」
「包老闆,你老是這樣仗勢欺人,根本不配當我百草莊的客人!」元歸雖是脾氣溫和,但積鬱多年,他也不吐不快了。
「哼,如果你還想賺錢養家,就得聽我的話。」
「我托給田大爺賣,如何?」
「姓田的,咱走著瞧!」包山海先是怒氣沖沖地瞪視「姓田的」,隨即轉了一張卑微笑臉,忙不迭的哈要鞠躬。「費大爺,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會幫你買到香芷,你要幾萬斤都行。若還要咱天穆國其它特產的茴香、佛手、玉竹,我再帶您去看。狄大爺,我講這麼多,怕費大爺聽不太清楚,麻煩你傳譯了。」
費南多聽著狄雅哥的轉譯,指掌不斷撫摸冷掉的香芷茶茶杯,目光依然放在悠閒喝茶的穆勻瓏身上,對包山海的話沒有回應。
大廳裡,香味清幽,穆勻瓏又喝下一口新續的溫熱香芷茶,臉上自信的笑意更深了。
話說,郁相思被伊莎貝拉拉出了大廳,她不禁再度回頭看穆勻瓏:但她也在這片刻間嚥下所有的擔憂,隨即轉身出門。
大門外仍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兩個包山海的隨從立即過來,好聲好氣不讓伊莎貝拉出去,於是她又拉著她轉到圍牆的另一邊去。
郁相思猜她想找個地方坐坐,指了後頭。「屋後有個草亭子,我們去那邊乘涼。」
「不。」伊莎貝拉用力搖頭。「髒!」
「不髒,百草莊都是香藥草,怎會髒呢?」郁相思攤開雙手,給她瞧瞧她的肌膚,又拍拍自己的臉頰,笑道:「伊莎貝拉,我們很乾淨,沒生病,你不要害怕。」
「沒生病?」伊莎貝拉拿纖長的指頭抹抹郁相思嫩白的手臂,似乎越抹越有趣,神色亮了起來。不住地點頭,呱啦啦講了一堆西國話,見她一臉茫然,只好以蹩腳的中原話道:「我怕怕,你們不乾淨,不擦香,生病,我,不不不!」
「我明白,你爹要你擦香防病,可你平常抹胭脂水粉的,自然不能忍受那種混了一堆好香劣香的氣味。」
打從昨日見到三位四國客人,郁相思便問出是那兩個男人抹了很多怪異的混香,反倒伊莎貝拉塗得不多,但大家先入為主的觀念,總以為是女人愛抹香,就誤認為是紅毛女帶來異香了。
她又道:「你們香膏抹得太厚,現今天氣熱,反倒堵了毛孔,不易流汗排毒。再說那香太烈,更無藥效,聞久了也會頭暈。」
她說著,便半閉眼眸,單手扶住腦袋,搖了搖頭,擺個頭暈的樣子。
「哈!」伊莎貝拉看了她的動作,笑出聲音,伸手便朝她臉蛋摸去,指頭再度感受柔嫩滑膩的觸感,頓時眉飛色舞,便張臂猛然抱住她,嘟起紅唇,往她臉頰猛親。
「漂亮!乾淨!好好好!」
「哇呵嚇啊!」從門縫、牆頭、樹上看到這一幕的村民莫不大驚小怪,爭相傳告道:「嚇死人了,紅毛女愛女人啊!」
「啊啊!」郁相思也是嚇了老大一跳,僵著身子讓她親了兩邊臉頰,聞到她嘴裡散發出來的香芷氣味,好怕她來親她的嘴,正想閃躲,壓住她身子的大胸脯就離開了。
「親親,你好。」伊莎貝拉笑瞇瞇地看著她。
這個親切的笑容讓郁相思想到惡劣大耳和尚,看來語言不通,只要有笑容,就通了。
「我知道了。」她也笑著親上刻意微蹲身子的伊莎貝拉臉蛋。「伊莎貝拉,你好,你也很漂亮。」
「不漂亮,洗洗。」伊莎貝拉故意皺了眉頭,搓搓手臂。
「好,我帶你去洗洗。」換郁相思拉起伊莎貝拉的手,往廚房走去。
「你身上香氣太重,得用清水洗掉。」
「伊小姐……」包山海派出來的兩名隨從又想阻止了。
「哼!」伊莎貝拉擺了臉色,用力跺腳,立刻把兩名隨從跺到一邊去,噤不敢言。
「來,我們這邊走。」郁相思抿住笑意,牽著伊莎貝拉繞過屋子;她昨夜住在百草莊,元老爺帶他們參加過整座莊園,她大致摸清屋宇位置,很快就來到了廚房。
廚房裡正在忙著的廚娘和廚工看著兩位貴客,全都傻眼了。
「不好意思,跟你們要一盆水,剛好可以洗手的熱度,別太熱哦。」郁相思微笑道:「還要幾片香芷葉。」
「來了!」正在燒水的廚工立刻敏捷地舀起熱水,旁邊也有人提了冷水來兌,還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一張堆放蔬果的長桌,再從門外拿來一盆百草莊處處可見的小香芷樹。
「謝謝。」郁相思跟廚房眾人道謝,摘下了五、六片香芷葉,拋進了熱水裡。「伊莎貝拉,香芷葉味道好,給你洗手用。」
「香子?」伊莎貝拉認出香芷葉,點頭道:「我怕怕,買。」
「是的,就是你們要買的香——芷——」郁相思糾正她的發音。
「香思?」
「相思就是我。」郁相思笑著指自己,又指向葉片。「這是香芷。」
「香子,子,吱,次,思……」伊莎貝拉試著念出正確發音,卻是怎樣也念不好,索性閉了嘴,將雙手放進水裡,不念了。
「小心水。」郁相思趕忙幫她捲起袖子,直捲到上臂,笑道:「算了,不好捲舌頭吧。」
「嗯,香香!」伊莎貝拉聞到熱水裡所蒸騰出來的香芷氣味,又開心地綻開笑容,以嘴巴努了努。「你,香香。」
「好,都是香香。」郁相思拿出身上的棉帕,幫她洗去手臂上的異香。「這裡只能幫你洗手,你回去後,就將身子洗乾淨。我昨晚調了新香,給你們帶回去,一樣是可以防蟲避諱的,就別再抹香膏了。真的,抹多了反倒會生病,難道你們就沒有比較好的避蟲香……」
「呵?」伊莎貝拉搖搖頭,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
「聽不懂啊?」郁相思覺得好笑,也就不再嘮叨。「我請元老爺在多送你幾袋香芷葉,好給你回去泡澡。對了,我也有東西給你。」
她昨晚跟元夫人要了一些布片,那百草莊現成的藥草和香草,連夜趕縫了兩個簡單的香包。
她的想法不像穆勻瓏那麼複雜。昨日見伊莎貝拉拋飛吻,雖覺驚世駭俗,但回頭一想,高原牧羊大哥都能向素不相識的她唱情歌,或許地方不同,性情也不同吧。
也因為伊莎貝拉始終帶著笑容,睜著好奇的眼睛四處觀望,不像她父親和狄雅哥別有目的,總是一副冰冷排斥的神情,所以,她願當她是一個遠道而來的貴客,好好招待她,讓她賓至如歸。
「洗洗,乾淨。」伊莎貝拉拿過帕子絞乾,開心地擦拭手臂。
「對啊!洗乾淨了,你也舒服些。」郁相思看到旁邊擱著兩把蒲扇,這應該是天熱,廚房的人拿來揚風納涼的,她順手便拿了起來,遞了一把給伊莎貝拉。
兩個姑娘搖著蒲扇,來到了草亭,坐著乘涼休息。
郁相思拿出香包,放進伊莎貝拉手裡,微笑道:「送你。」
「咦?」伊莎貝拉聞到了氣味,立刻將香包湊近鼻子,聞了聞,歡喜地笑道:「香香!香香!」
「是啊,味道很好哦。」郁相思輕搖蒲扇。「我們每到了端午,就要縫香包,這裡頭我放有愛草末、雄黃、檀香、零陵香、芸香……呵!」
講太多了,郁相思真希望自己可以通西國話,好好跟伊莎貝拉聊聊。
伊莎貝拉愛不釋手地撫摸香包,不斷地拿起來嗅聞,興奮的咕嚕嚕說著西國話,好像也有很多心情想告訴郁相思。
伊莎貝拉說完西國話,便伸手往口袋掏去,拿出一隻小袋子,解開袋口,聞了一下,露出滿意的笑容。
「香香,你!」她猛往郁相思心口抵去。
「送我的?謝謝!」郁相思欣喜地接了下來,往口袋聞去,驚訝地道:「這氣味好特別。嗯,有些樟腦味兒,又像立雪寺的青松松脂,可味道強了些,這也是香草?」
「肉絲馬梨納似。」伊莎貝拉說了一串字,隨即歪頭想了又想,在她有限的中原字彙裡尋找適當字眼,終於叫道:「海!珠珠。」
郁相思捻出小袋子裡頭的細碎針葉,放在掌心仔細查看。
說是針葉,卻又比松樹的針葉粗,短短的約莫一段指節長度,顏色枯黃帶綠,想必種在土裡時,應該也是葉片豐厚,青翠美麗。
「珠珠?一點也不像珠子耶。」她有疑問。
「香香!」伊莎貝拉做了一個喝茶的動作,接著又拿手掌往嘴裡撥,鼓起腮幫子裝作咀嚼東西。
「這可以拿來泡茶煮飯?」
伊莎貝拉用力點頭。
「我好想試試。」愛香人最受不了香的誘惑了。「走!伊莎貝拉,我們回廚房……啊!」
一回頭,竟見穆勻瓏和狄雅哥相偕走來,兩個男人皆是神情緊張。
「爺,你們談完了?」郁相思迎了上去。
「談完了。」穆勻瓏注視她的嬌顏,握住她的手臂,不自覺地加強了力道,似乎是要確定她安然無恙。
「狄雅哥!」伊莎貝拉見到狄雅哥,立刻咕嚕嚕地說起話來,迫不及待要他傳譯。
「郁姑娘,伊莎貝拉小姐要跟你說,肉絲馬梨納絲是伊西邦話,意思是深海裡的露珠。」狄雅哥現出古怪的扭捏神色,仍繼續翻譯道:「她說,伊西邦姑娘將這草放在枕頭下,就能夠夢見將來成親的夫君,呃……這草會開藍色小花,我們伊西邦人成親時,會戴這草所編結的花環,象徵……跟高山和大海發誓。」
教身形魁梧,一臉剛強的狄雅哥講出這些美麗的傳說,簡直要了他的命,完全不復剛才在大廳的強硬氣勢。
「跟高山大海發誓?該不會是山盟海誓?」穆勻瓏逸出微笑,拿起攤在郁相思手心的西國香草,反覆細看。
「伊莎貝拉小姐說,她隨身攜戴這草,就是要避蚊蟲,這是伊西邦人的習慣。」狄雅哥以自己的話補充道:「我想這跟你們佩戴香包的意思是一樣的。」
「你跟伊莎貝拉說,我給她的香包也是避蚊蟲的。」郁相思道。
「這草避蚊蟲?」穆勻瓏拿著香草,聞了又聞,看了又看,還剝了開來輕嘗,輕噫一聲。「該不會是迷迭香?」
「迷迭香?」郁相思也很驚奇。「不像耶。我見過南方所種的,味道不似這樣,葉子更細小,跟這草是同一種?」
「醫書上說,迷迭香,味辛溫,無毒,主治惡氣,葉燒之以辟蚊蚋。」穆勻瓏思索著。「古人有迷迭香賦,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之凝輝,流翠葉於纖柯兮……翠葉,纖柯,很像啊。」
「瞧你,這樣也在皺眉。」郁相思望著那張深思的俊臉,不好幫他揉眉頭,便輕輕碰觸他的手背。「求得好香,應該要開心的。」
「是啊!」穆勻瓏舒展了眉頭,用力握住她的柔荑,爽朗大笑道:「附玉體以行止兮,順微風而舒光,美香附玉體,太好了!」
「你在念什麼啦!」郁相思卻是臉紅了,什麼玉體的!
「我回頭教你念。」他又捏捏她的指掌。「這意思是說,佩戴這迷迭香,行坐時吹著風,感覺十分舒適。」
「迷迭香,真是很好的香,原來還有人為它作詩賦。」郁相思由衷地道:「伊莎貝拉,謝謝你。」
「天穆國男人?」伊莎貝拉卻是一臉失望,指了指穆勻瓏,雙指了指他們交握的手掌。
「他?」郁相思望向狄雅哥,顯然他一直沒有將他倆的關係翻譯出來;於是,她壯起膽子,先指了身邊的男人,又指了自己,以最簡明的說法告訴伊莎貝拉。「他,我的--我的男人。」
「唉!」伊莎貝拉洩了氣,隨即搖搖頭,扯開笑容。「我,十六歲,男人,沒有。」
「你才十六歲?」郁相思低聲驚呼,她還以為伊莎貝拉長得高大,年紀也比她大呢。但她隨即明白,為何伊莎貝拉的言行總是顯得孩子氣了。「伊莎貝拉,你是一個可愛的姑娘,一定有好男人喜歡你的。」
「多謝伊莎貝拉小姐的珍貴禮物。」穆勻瓏先向小姐道謝,見狄雅哥完全不翻譯相思和他的話,便道:「將來若伊西邦能與我天穆國往來貿易,大量將此香草運來,或許就可研究出我們南方的迷迭香和此香草是否出於同一源種了。」
「你不是香料商人。」狄雅哥神情冷峻。
「是嗎?我長得不像商人?」穆勻瓏反問:「那你說,我像什麼?」
「像……。」狄雅哥卻是愣住,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
穆勻瓏直視狄雅哥的臉孔。「若我沒看錯的話,你也有一半的迦各羅血統,你真的忍心見伊西邦佔領你的母國?」
狄雅哥神色一震,隨即平靜地道:「我跟隨主人費南多大爺。」
「東琉國海盜滅了後,你才跟了費南多吧?」穆勻瓏又抓到他眼中閃過的一抹震動。「據我所知,不少東琉國的海盜也學得了帶有我東海一帶口音的中原話,就是你這腔調。」
狄邪哥不回答,轉向伊莎貝拉,恭敬地請她離開。
「你能說上中原話,安分守己做海上貿易,也好」。穆勻瓏不再追問,微笑道:「希望來年再在京城見到你。」
伊莎貝拉猛問狄雅哥,似乎是想知道他們的交談內容,但狄雅哥回答精短,又一再比出請小姐先行的手勢,伊莎貝拉不得要領,也只好跺著腳,依依不捨望向郁相思。
「阿滴喔斯!」再見了。
「伊莎貝拉,你要保重。」郁相思送到大門口。
費南多早已坐入轎子,包山海站在轎前,擺著一貫的哈腰鞠躬臉色,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話,一見到郁相思,立刻直起腰,擰出凶臉。
「哼,郁家女娃娃找到靠山了?別忘了,你家哥哥沒有我提供香料,他也別想做出龍鳳香塔。哼!敢跟我寶香堂搶進貢皇宮的賀禮?」
「龍鳳香塔?」郁相思啞然失笑,她完全忘記這份皇帝大婚的禮物了。
「你若做出來,留著自己燒香求佛。」穆勻瓏淡淡地道。
「姓田的,想做香料生意?」包山海臨上轎前,又惡狠狠地丟下一句,「我會讓你混不下去!」
「別讓他破壞我們的興致。」穆勻瓏瞧也不瞧他一眼,仍是緊握住郁相思的手,笑意溫柔。「我們再去看百草莊的香芷吧。」
香芷一從從,小白花朵綻放在夏日麗陽下,葉露出潔美的芬芳,驅走了所有不好的異香和屯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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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4:03
[size=4] 第十章
夏夜,蛙鳴陣陣,幽淡的香芷清香縈繞在房舍之間。
「這集子寫得很完整。」穆勻瓏正襟危坐,翻閱完一本紙稿。「元老爺將他多年所種,所搜羅的香草全記載在上面,講明特色,功用,產地,種植方式,還畫了圖讓人明白,若能刊印流傳,必能嘉惠天下。」
「元老爺願意刊印嗎?」郁相思坐在桌前,正拿了兩片香草葉比對。
百草莊裡有的是香草,足以讓她拿來聞香,試味,調和,眼前桌上就擺了幾十種香草,腳邊還有兩大籠等著她去研究。
「他拿給我看,當我是知音。我告訴他,這集子算是醫書,也是農書,若能讓更多懂香藥車的人看了,還能引出同好,寫出更多論述,大家互相切磋,這是一美事。」
「對啊!」郁相思秉持她一貫的理想,滿懷希望地道:「然後還有更多的人種香草,植香樹,雖然有的地方不適合,但不試怎麼知道?或許可以經過配種接枝,慢慢培育,一年不成,十年五十年總成了吧.」
「也對。」穆勻瓏笑道:「可以先在南方山區鼓勵百姓種植檀香,將來我們的子子孫孫就能用到天穆國自己生產出來的好香了。」
「說什麼子子孫孫啦。」郁相思紅了臉,就知道他若私下和她在一起,過不了一刻鐘,就開始『不正經』了。
果然,穆勻瓏放下紙稿,略微歪了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適些,再將手肘擱在扶手上,懶洋洋地看著她。
他這個姿勢所宣告的訊息太過危險,郁相思慌忙低頭,更加臉紅心跳,莫名地口乾舌燥。
「我也想將我家的香冊寫出來」。她趕緊道。
「阿甘兄的意思是?」
「我以前就和我哥談過了。我覺得,為了這本祖傳秘方,累得我爹鬱鬱而終,若當初公諸於世,包山海出不用處心積慮來偷了。」
「公諸於世,就不算是秘方。」
「秘方秘方,大家都藏了起來,藏到最後,不是被蟲蛀光,就是後繼無人,反倒失傳了。」她搖頭笑道。
「有道理。不過你寫出秘方,畢竟讓大家都學去了。」
「香料種類繁多,不同產地和品類就有不同的氣味,方子只是一參考指引,最主要的還是看做香人的本事和用心。」她聲音變得細微,一張臉蛋也壓得更低。「而且……而且……嗯……」
「而且什麼?」他頗感興味地瞧看她的粉面。
「我是說,那個……呃,將來我成了皇后,自是不需要賣香維生。我覺得呢,我應該跟你一樣,不管做什麼,想什麼都該顧念天下百姓,若一本郁家香冊能造福千千百百制香人家,也讓更多人聞到好香,還能長久流傳於世,寫出來又有什麼關係。」
「相思啊!」他欣歎一聲,眼底燃起了火焰。
「我哥那邊,我會再跟他說的。他很疼我,只要我能說出道理。他都會依我,所以他不會逼我嫁人,還願意讓我一個人出遠門。」
「他一定捨不得將你嫁到那麼遠的京城了?」
「對啊。」她笑容嬌俏。「你得想辦法跟我哥求親,千萬別強逼他喔,不然我就不嫁了。」
「唉!相思。」他換了個姿勢,以手支頤,仍舊以慵懶的眸光鎖定她,又是輕歎。「噯!相思。」
「你怎麼一直歎我的氣?」她抬了眼。
「相思,你總是帶著我去冒險。」
「哪有?是你帶我去高原,又帶我來這邊見識伊西邦人吧?」
「你的冒險,在這裡。」他手掌拍向心口,微笑道:「你似乎什麼都不怕,伊莎貝拉拖著你出去,你就跟她交起朋友來了。」
「伊莎貝拉只是個單純的小姑娘。現說,四位護衛大哥也立刻跟在我身邊,你保護我這麼周全,怕什麼?」
「我知道,你可以『應付』伊莎貝拉,可我看到她那副壯碩體格,好怕這女人會欺負你。」他握起了拳頭,好像手裡仍有那枚該死的銀幣。
「呵!說什麼壯碩,她只是長得比較高。」她噗哧一笑,隨即低下頭,輕輕撥弄桌上的香葉片。「你擔心我,我懂。其實我本來也想陪你的,雖然我什麼都不懂,可我只想陪在你身邊……」
「相思!」他真情頓湧,立即起身走過來,扶起她的身子,輕輕擁住她。「我也想跟著你出去,但我不能走開。」
「我明白,你做你的事,別擔心我,」她滿足地靠上他的胸膛。
「我還要謝謝你,謝謝你跟伊莎貝拉做朋友。」
「咦?我們女兒家的事,幹嘛謝我?」她輕眨睫毛,不解地問。
「多一位外國朋友,總比多樹立一個敵人好。」他摸摸她的發。
「那麼,你將費南多當作敵人?你不是他不是單純的商人?」
「對,他不是單純的商人,他之所以帶著伊莎貝拉,只是想讓他看起來更像個有家室,有女兒,所以得出來賺錢的普通商人--不過,我不當他是敵人,我也是以朋友之道待他;但還是要他知曉,當朋友,我歡迎,但絕不容許伊西邦的野心侵犯。」
「費南多會不會生氣了,故意不從迦各羅進肉豆蔻?」
「肉豆蔻不像白米食鹽是必要的東西,少了也無所謂,還有其它的替代香料可用;若他們以為奇貨可居,賣得更貴,貴到一定的程度,就沒人買了,這等利益損失他們會衡量的。」
「對!況且波羅國的肉豆蔻也不差。」她抬起臉,一雙明眸清澈極了。「我還等著孟大哥回來。」
「沒錯。」他拿指頭按了按她小巧的鼻子,微笑道:「將來市面上會有不同產地的香料,因為有了競爭,價格不會太貴,老百姓可以各取所需,當然,另一方面朝廷要防止壟斷情事……」
他住了口,只是癡癡地凝望她。
燭光下,她臉蛋暈染出嫣紅的色澤,一張小嘴也是紅潤潤地如新鮮櫻桃,身上則是散發洗浴過後的香芷清香,彷若是誘人的催情香氛。
良辰美景,溫香軟玉,談論硬梆梆的商務和國事實在太過殺風景。
「怎麼不說了?我還在聽。」她望向他。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機。」
他收緊雙臂,尋著了也香軟的唇瓣,做他最想做的事。
深深的探索,密密地交纏,擁抱的人兒更貼近了彼此,佈滿屋內的香草葉靜靜地散發出它們交錯纏綿的芳香。
叩叩,更殺風景的敲門聲出現了。
「勻瓏?」她先掙開了他綿密不絕的親吻,喘了一口氣。
「什麼事?」他勉強轉頭向門,沉著氣問道。
「爺,」門外說話的是潘武。「白芷鎮上傳來消息,高朋客棧掌櫃一家四口和伊莎貝拉小姐染了瘟毒,老百姓十分恐慌。正找了衙門的人打算封了客棧。」
暗夜灰沉,燈籠閃爍著明滅不定的火光,平日高朋滿座的高朋客棧前空無一人,一條繩索繫在兩根門柱上,聊勝於無,但即使不拉這條繩索,也無人敢靠近客棧大門口。
穆勻瓏被擋在客棧的對街,瞧了這景象,皺起了眉毛。
「裡頭還有什麼人?」他問道。
「回爺的話,」潘武已經掌握現場狀況。「裡頭就掌櫃一家,有夫妻和兩個女兒,還有費南多,狄雅哥和伊莎貝拉;另外,包山海和他的隨從已經避到客棧東廂,沒聽說他們有人發病。至於其它住宿客人,聽到消息,全部連夜跑掉了。」
「若真是瘟毒,他們跑掉也會造成危險。」穆勻瓏眉頭深鎖。「有去找回來嗎?」
「知縣沒有處理,屬於這就派人去找。」
「你再派人問問附近百姓,看有無任何可疑的情形發生。」
「爺,不知道伊莎貝拉怎麼了?」一起過來的郁相思擔憂地問道。
「大夫怎麼說的?」穆勻瓏又問。
屬於請他過來。潘武走向一個站得遠遠的中年男人。
或許是聽到瘟毒的消息,成天聚焦看紅毛人的老百姓早已一哄而散,留在客棧附近的只有十來個人,還有兩個板著死魚臉孔執守勤務的衙役。
「瘟毒!的確是瘟毒。」大夫走過來,一臉緊張,語氣急躁不安。「你們是什麼人?我看完病,也開藥了,我要回家去。」
「你怎能如此肯定?」穆勻瓏問道。
「病人上吐下瀉,肚痛,發高燒,全身無力,這就是瘟毒啊。」
「很多病症都有這些症狀,不一定是瘟毒。」
「一定是。」大夫十分肯定。「紅毛人從海外來,身上必然帶有中原所沒有的瘟毒。傍晚先是紅毛女發病,再來就是服待紅毛女的掌櫃女兒,然後是掌櫃夫妻。包老闆的手下沒人親近紅毛女,自然無人發病。」
「那我怎麼沒發病?」郁相思問道。「今早伊莎貝拉親了我的臉。」
「嚇嚇!」大夫登時連退三步,一根指頭抖呀抖呀,指著郁相思,驚恐地道:「就是你跟她親嘴啊?你你你……」
「是親臉。這是伊西邦人打招呼的方式。」郁相思輕撫臉頰,望向穆勻瓏,神情變得憂慮。「若要得病,我現也病了;也許我沒病,可我怕爺你……」
「不會有事的。」穆勻瓏握住了她的手。
「嗚,我要回去了。」大夫又是倒退十步,回頭道:「我再叫人送香茸過來,姑娘就煮了喝吧。」
「是他。」隨後起來的元歸見到逃走的大夫,不禁大搖其頭。「陳大夫只會看小病,若鎮上百姓有了大病,還得到巴州找高明的大夫。」
「白芷鎮只有這個大夫?」穆勻瓏也看得出大夫診治太過草率,更無盡力治病的醫者之心,他轉念之間,便喚來一名貼身侍衛。「顏陵,你拿腰牌前往巴州見知府唐瑞,告訴他說我在這裡,要他找來巴州最好的大夫,越多越好,盡快!不得耽誤。」
「是。」顏陵得令,立即離去。
「田大爺認識唐知府?」元歸好驚訝,這香料商人竟請得動唐瑞。
「這個時候,就得找地方大員。」穆勻瓏依然神色凝重。
「嗚……嗚嗚啊……」客棧裡頭傳來模糊不清的嗚咽哭聲。
「有人在哭?」郁相思一顆心早就提了起來,快步走到繩索前,張望一下,問了兩名看守的衙役。「請問一下,客棧裡頭有誰照顧病人?」
「沒有。」
「不是說他們發燒無力,沒人照顧怎成?」
「那你去照顧啊!」衙役很不客氣地回嘴。
「是誰要你們封了客棧?」穆勻瓏走了過來,質問道:「這裡的衙門知縣是誰?怎麼封了客棧,人就跑掉了,也不想辦法照顧病人?」
「不都找大夫來了?」衙役接了苦差事,還是沒好氣。
「有人幫他們煎藥嗎?」郁相思仍憂心地問道。
「哼。」衙役懶得回答了。
「去找你們大人過來!」穆勻瓏動怒了。
「爺,我要進去。」郁相思拉了他的袖子。
「相思!」他定睛看她,所有的怒氣頓時消失在那對澄澈的眸子裡。
「我從小出入滿福哥他家的藥鋪,也會調香藥,對於藥理稍懂兩三分……」她試圖解釋道。
「這不一樣,他們得的可能是瘴癘重病,萬一過到你身上……」
「裡頭的人是生病了,但大夫心存偏見,我不認為這是瘟毒。再說,不管是什麼病,總得有人去照顧他們。」郁相思望向空蕩蕩的街道。「恐怕沒人願意進去,包山海那自私的個性,躲都不及了,況且裡頭有四個女子,讓我進去照顧她們最適合了。」
「相思,我不許。」頭一回,他嚴厲地拒絕她。
「爺!」她定下心,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想要伸手安撫他,卻還是收了回來,抵在裙邊。「你才感謝我交了一個伊西邦國的朋友,既然朋友有難,怎能置之不理?」
「你這是涉險!」他急切地道。
「你已經請唐知府找大夫了,再怎麼遲,明天早上就會有大夫過來,到時我再讓大夫瞧瞧好了。」她低下頭,絞了絞手指頭,又抬頭笑道:「更何況若我真的染病了,我還是得避開爺你身邊……」
「我不許你進去!我出重金另外找人,總有人願意進去。」他不理會她的避開,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我們在外面掌握情況就成。」
「爺,我當伊莎貝拉是朋友。」她溫言道:「她一個姑娘來到這裡,生了病,沒人理她,一定很難受的,他爹和狄雅哥兩個男人,怎麼照顧得來她呢?而且,她爹一直害怕我們的癘病,恐怕這會兒也以為是我們過病給他們。包山海不敢理會,庸醫沒治好,衙門又擋著不讓他們離開,怕是會造更深的誤解了,那豈不壞了爺早先讓他們知難而退、從此兩國和好平等貿易的初衷嗎?」
「唉!」穆勻瓏長歎一聲。
在這個當兒,她竟能鉅細靡遺地說出一套道理說服他,而且說的不僅僅是朋友之情,還能一躍而出、順帶展望到天下大局。
他是娶了一個何等聰慧靈巧的女子啊。
「我既是你身邊的人,我進去也可以讓費南多安心,他會明白,你不當他們是敵人,而是他們的朋友。」
「唉!」仍又歎了一聲。
她見他老是歎氣,心底感到些許不安,明知山有虎,遍向虎山行,他是這麼顧慮她,她卻偏要惹惱他。
她只是懷抱著一個心願,希望他少些操煩,少些憂慮,少些皺紋。
「如果爺你覺得我忤逆了你,等事情過了,我自己回去青檀鎮……」
「唉,相思,你想到哪裡去了。」他又是搖頭歎氣,逸出疼寵的柔笑。「我大概能瞭解,阿甘兄不得不讓你去雲頂關的心情了。」
「爺?」
「拜託你了。」他鄭重地道。
「好!」她綻開微笑。「我一個人可能忙不過來,元老爺,你有辦法找兩個人進來幫我的忙嗎?」
「郁姑娘如此情義,老朽佩服。」元歸抱拳道:「我這就回去找人過來幫忙。」
「工錢就算我家爺的了。對了,那個大夫只開香茸是不夠的,我想暫時用調和脾胃、安定症狀的香藥,要準備藿香、白芷、紫蘇、陳皮、甘草……哎,我記不得了,元老爺?」
「我去翻醫書。」元歸點頭道:「百草莊什麼都沒有,就香草、藥草最多,我即刻送過來。」
「麻煩元老爺先煎一貼藥給我家爺喝,他是萬金之軀,千萬不能染病的,您一定要看他喝下去喔。」
「相思!」穆勻瓏忘情的呼喚她。
「爺,你要喝藥,別擔心我。」郁相思繞過繩索,回眸一笑。
兩名衙役聽他們說了老頭天,也沒阻止,畢竟他們擋的是裡面出來的人,不是進去的人。
「潘大哥,有件事麻煩你。」郁相思想到了事情,又回頭道。
「郁姑娘請說。」潘武恭謹道。
「請你去我房裡,取來床頭的香匣,你認得那樣子。」
她進門了,消失在客棧大堂的簾子後頭,穆勻瓏牢牢地盯住簾子,好似想一眼看穿她的動向。
她要靈犀香做什麼?他猛然頓悟,她是想他陪在她身邊啊。
原來,她早已是深深地依賴了他,有他的陪伴,她就有力量。
他握緊了拳頭,忍住衝進去客棧的衝動。她要他不能染病,他就絕對不能染病,他得保重自己的身體,為她,為天下萬民。
夜空浩瀚,蒼茫無際,他抬頭仰望,心底也在高聲吶喊。
願天神祝福他的妻子!願天神給予他和她更多、更強的力量——
☆ ☆ ☆
「伊莎貝拉,我幫你擦擦汗。」
「香香?」伊莎貝拉微睜了眼,虛弱地道。
「是我,相思。」郁相思拿巾子幫她擦了脖子、腋下和背部,再扶她躺下,柔聲安慰道:「你很累喔,你再等等,快熬好藥了,你待會兒喝了就舒服些。」
房門打開,曾大娘拎來乾淨的馬桶,後面跟著憂心忡忡的狄雅哥。
「她還好嗎?」他著急地問道。
「剛才吐空胃裡的食物,肚子沒那麼痛了。」郁相思掩起薄被,再將巾子浸了水,擰乾放在伊莎貝拉的額頭上。
狄雅哥站在床邊,凝視伊莎貝拉的病容,眉頭鎖上憂愁。
怎地男人不管膚色長相,憂愁起來都是同一種神情呢?
郁相思瞧著,驀然明白了,原來,狄雅哥對伊莎貝拉……
「費南多大爺還好嗎?」她不動聲色,問候道。
「他沒事。我請他先休息。」
「你呢?」
「我來照顧小姐。」他答非所問。
「也好,讓你看著她。」郁相思起身,好讓他能盡他的心意。「我還得去看客棧大娘和她女兒。曾大娘?」
「好了。」曾大娘收拾好房內的東西,隨即跟郁相思走出門。
迎面而來的正是曾大叔,他肩上背了一個大籃子,問道:「我家老爺送來香粉和香爐,我擱哪裡?」
「曾大叔,謝謝你,你幫我拿去最後一間房放著就好。」
「這就去!」曾大叔立即轉身,他還得趕回廚房熬藥看火候。
「曾大叔,還好有你們過來幫忙。」郁相思道謝。
曾大叔和曾大娘兩夫妻是百草莊的僕役,聽說老爺找人幫忙,便自告奮勇過來了。
「沒什麼啦,誰也不想生病。」曾大娘直搖手。「要來之前,我家老爺還要我們嚼艾草和香芷葉辟邪,姑娘你要不要?」
曾大娘從懷裡掏出一大把綠油油的葉子,郁相思笑著拿過一片香芷葉,含在嘴裡。
兩人接著來到客棧掌櫃一家的屋子。掌櫃大娘和兩個十幾歲的女兒病懨懨地躺著,她們仍然幫忙處理了穢物,為病人抹身換衣,正好曾大叔熬好藥湯送過來,便一個個仔細餵了藥,再服侍病人上床睡覺,待一切料理妥當,這才放心離開。
曾大娘過去瞧曾大叔照顧掌櫃的情況,郁相思心想伊莎貝拉那兒有狄雅哥,便暫時放下心,回到曾大叔幫她放置香粉的房間去。
直到目前為止,她並沒有發病的症狀,也不覺得疲累,她做粗活慣了,這麼來來回回照顧病人,並不以為意。
她只是覺得憂心,大家吃的是同樣飯菜,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別人沒事,就這五個人有事,難道真是伊莎貝拉將病帶給掌櫃的女兒?
五個病人皆是病得全身虛脫,她不會診斷病情,也問不出病因,長夜漫漫,她除了憂心,也只能等待大夫的到來。
坐到桌前,她忽然有些頭暈,趕忙以手扶住桌沿。
沒事!她絕對不能有事!她這樣子跑進來,已經讓他很擔心了,她不能再讓他皺眉頭,她說過,她要為他保重!
她深深吸一口氣,按了下肚子,肚子不痛,也不反胃,再摸摸額頭,並無發燒,她稍微定下了心,猜想可能真是累了。
但她現在不能睡覺,病人狀況不明,她得隨時關照。
香匣就放在桌子上,她眼眸逸出柔光,以手指輕輕劃過匣蓋上的龍紋,劃了又劃,直摸到金絲掐壓的紋路都暖和了,她才打開匣蓋。
淡淡的清冷香味飄散出來,若稍微疏忽些,可能一下子聞不到這味道,這就是靈犀香的特色,奇貌不揚,卻源源不絕散發出自體的奇香,久而久之,自然令人通體皆浸潤在這清靈澄淨的氣味裡。
這是萬年以來的天地精華,也是皇族穆氏的傳世珍寶。他告訴她,五百年前打通山洞時,那柱靈犀香足足長到洞頂那麼高,後來因為挖掘和風化,靈犀香漸漸變矮。一百年前,當時皇帝下詔喻令子孫,天首山神廟的靈犀香乃為天神所賜,不得再挖掘破壞,以期能長長久久傳給子孫。
好珍貴!那麼,這顆靈犀香石至少也有一百歲的年紀了,她心懷敬畏,小心地捧起靈犀香,柔柔地撫摸著。
她會好好珍藏這份他的心意,將來還要傳給兒子,再由兒子送給他喜歡的姑娘……
呵!兒子?媳婦?想得這麼遠啊!她笑靨嬌羞,拿起靈犀香石,嗅了嗅,再以臉頰偎了偎,——感受那沁入脾髓的清香,登時覺得心清氣朗。
平時,她就以這清淨歡喜的心情入睡,此刻,她以這心情振作起精神,繼續做她該做的事。
仔細收妥香匣後,她拿起地上竹籃子裡的幾袋香粉,準備調香,打開袋口,一聞到香味,便笑了。
勻瓏已經幫她將不同的香粉按比例調好了,想來她寫出方子請元老爺找來香料,他倒能一眼看出她想做什麼,也幫她做好了。
她噙著笑意,彎身取出一個小香爐,看到上面繫著一張字條,她解了下來,便見上頭四個道勁有力的大字:
心有靈犀
心有靈犀,毋需多言。他在外頭,她在裡頭,仍能知曉彼此心思。
她心頭暖暖的,眼睛也籠上一層水霧,熱熱酸酸的,她看了又看,拿指腹撫了撫,這才折起紙片,寶貝也似地塞進懷裡。
接著她將五個小香爐擺放桌上,挑了香粉入爐,以火點燃。
兩爐送到掌櫃屋子,兩爐各擺在客棧東廂和西廂的主要通道入口,還有一爐,她捧到了伊莎貝拉的房間。
狄雅哥仍站在床前凝視沉睡的伊莎貝拉,好像打從她離去時,他就一直維持這個姿勢不變。
「伊莎貝拉喝過藥了?」
「喝了。有效嗎?」
「既然你們的藥無效,那就試試我們的藥方,至少先讓她退了燒,別再上吐下瀉的。」郁相思看他站得直挺挺的,建議道:「你怎麼不拉張凳子坐下呢?」
「你那是什麼?」狄雅哥看她將香爐放在桌上。
「這是透體麝臍丹,功效是讓人覺得舒服,心情放鬆,睡個好覺。」
狄雅哥盯住香爐,郁相思便解說道:「這裡頭都是香料,有藿香葉、川芎、菊花、當歸、白茯苓、松子仁……啊,對不起,你好像聽不懂,這平常可以拿來吃的。」
她說著便以指頭輕摁了爐內香粉,送進嘴裡,笑道:「可我不敢給他們服用,怕又要拉肚子,所以變個方法,聞香也有相同的功效。」
「你可以不用做這些事。」狄雅哥看著她。
「在大夫到來之前,總得做些事,不然他們病著,很不舒服。」
「你當真不怕?」
「怕什麼?若是自己親人生病了,我也是這樣照顧啊。」她望向臉色蒼白的伊莎貝拉,又望向他。「你還不是不怕,一直守著伊莎貝拉。」
狄雅哥轉過身子,看著窗外灑上屋瓦的月光,不發一語。
郁相思也沒追問,自己拉來凳子,坐到床前。「你若困了,就去睡覺,我來看著就好。」
「不,我來看。」
「好吧,你就坐這凳子。」郁相思起身,微笑囑咐他道:「我去掌櫃的屋子,有事大聲叫我,我聽得到。」
「他叫你進來的?」狄雅哥還是一張冷臉。
「他?田大爺?」郁相思搖搖頭。「伊莎貝拉是我的朋友,我們中原有一句話,如果有朋友從很遠的地方來,我們都是很高興接待他們的。萬一朋友生病了,當然要照顧她了。」
「可是你們衙門拿刀拿棍,不讓我們出去,費南多大爺很生氣,很著急,他本來打算帶小姐趕回海州,那裡有我們的大夫。」
「田大爺已經在想辦法。伊莎貝拉還病著,就算你們日夜馬不停蹄趕回海州,最快也要三天,不如讓她在這瑞安心養病。」
「他在想辦法?」
「是的,他在外頭想辦法。瞧,藥草不是都送進來了嗎?他的部下也在查病因,明天一早還會有大夫趕來,請你和費南多大爺放心。」
「果真?」
「田大爺待你們是客人,也是朋友。」
狄雅哥又陷入了他慣有的沉默,只是注目香爐裡細微的火光。
香霧裊繞,安撫人心的香味緩緩滲入了異鄉客人的肺腑裡。
「早上他問我,他像什麼。」
「嗯?」
「他像一個掌舵的船長,風雨和海浪不能阻擋他,他想往哪裡去,船便能往那邊去。」狄雅哥一邊思索字詞,一邊慢慢地道:「他比迦各羅國王更有勇氣,他比伊西邦女皇帝更有智慧,他像是……玉皇大帝。」
「啥?」這個結論轉得好硬,郁相思一下子無法回應。
「你們玉皇大帝不是最高的神明,掌管所有的一切?」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很欣賞他的說法。
但她不說破。這位「田大爺」可不是天上虛無縹緲的玉皇大帝,而是人間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統治天穆王朝的大皇帝喔。
日出東方,朝霞遍染金光。
穆勻瓏坐鎮白芷鎮的衙門,巴州知府唐瑞連夜趕來,恭敬地站立一旁;下令封客棧的知縣站在下首,臉色死寂,還不時發抖一下。
「腸炎?吃壞肚子?」穆勻瓏又問一遞 。
「五個大夫有四個如此診斷,另一個診斷為腸痧。」潘武報告道。
「診斷大同小異。」穆勻瓏點頭,又問:「他們都是先看過掌櫃一家四口,這才去看伊莎貝拉?」
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不讓大夫先有了偏見,誤差西國人為病因。
「是的。」
「那又怎會吃壞肚子?」
「屬下已經查明,昨天中午,掌櫃一家做了叫化雞,本來是自家要吃的,但伊莎貝拉小姐吃完午飯,聞到香味,也吵著說要吃,掌櫃只好請她吃。到了傍晚,他們便陸續發病了,大夫推測,可能是天氣熱,雞隻內臟腐敗,便產生了毒根。」
「雞隻來源如何?」
「平日供給高明客棧的農家雞隻並無異樣,屬下已請衙門派人注意,若有雞瘟情事,就得立刻處理。」
「莊知縣,這就是你的職責了。」
「是!是!遵旨。」知縣趕緊點頭,差點就要跪了下來。
「另外客棧的飲水和食物並無可疑之處。」潘武又道:「但屬下還是請托元老爺,送進去乾淨新鮮的飲水和食物。」
「你做得很好。都沒事了,郁姑娘怎麼還沒出來?」
「這麼麻煩!」
穆勻瓏再也按捺不住,立即起身;他一夜未眠;心心唸唸的就是她的安危,她不出來,當然就換他去找她了。
「皇上……」唐瑞見狀忙道:「臣去備轎……」
「不用了,朕有侍衛,你暫時還別揭了朕的身份,免得造成困擾。」
「臣遵旨,那就由臣陪同皇上……」
「別跟來。」他拂袖而去。「你們兩個商量一下,看要如何為白芷鎮增添幾天有本事的大夫,好讓老百姓不受病痛之苦。」
晨光初現的大街上,他快步走過。白芷鎮不大,客棧和衙門都在同一條街上,但這並不代表這個小鎮不需要好大夫。
來到客棧大門前,那裡已經有早起的百姓聚集聊天,加油添醋,大談昨夜驚魂;一見到這位玉樹臨風,氣度高貴的公子,立刻自動讓出一條路讓他和四雄壯威武的高大護衛走過去。
「田大爺耶!聽說大夫就是他找來的。」眾人議論紛紛。
「他好大的頭面,聽說唐瑞都來了,唐瑞到任巴州府三年了,從來沒來過咱白芷鎮。」
「我聽百草莊的人說,田大爺三兩句就打發掉紅毛人,氣得那個八字鬍子翹不起來,都垂下去了。」
「我猜田大爺是欽差,來捉紅毛人回去給咱萬歲爺玩賞玩賞的。」
「欽差?我怎麼沒見到尚方寶劍?」
流言飄過耳邊,穆勻瓏置若罔聞,他一腳跨上客棧的台階。
既然不是瘟疫,客棧門前的繩索已經撤去,他講到大堂,掀開那道阻礙的門簾,腳步越走越快,來到了西廂最後一排屋子。
彎過屋角,出現一座小院落,一株紫薇樹位其中,高度越過了四周屋頂,彷若高聳入雲,藍紫的花朵開了滿樹,地上也掉了滿滿的紫色花辦,朝陽灑落,芳香四溢。
繞過樹幹的阻擋,他就見到正欲推開房門的相思人兒。
「相思!」他欣喜若狂,立即奔向前。
「別過來!郁相思急忙大喊一聲,隨即比出右手掌,猛搖個不停。
「爺!別過來!千萬別過來!」
「我怎地不能過來?」他重重地踩下腳步,很不情願地道。
「我身上沾了很多不好的氣味和污物,還有汗臭,穢氣、病氣……」
「有什麼關係?」他又要舉步身前。
「爺啊!不行!」她再度大喊,十分堅決地伸直手臂,好像這樣就能以手掌擋住他的洶洶來勢。
「相思你啊。」他無可奈何,只能長長一歎。
「再等一會兒,就一會兒嘛。」她臉蛋微紅,為她幾乎撒嬌的語氣而綻開羞澀的甜笑。「我洗了身子,也才覺得清爽。」
那憨態,那姿容,那甜美,怎能不牽動起男人躁動狂熱的心啊。
「好,我等你沐浴。」穆勻瓏真的要佩服起自己的自持功夫了。
「你去前面坐,還是去忙都行,我好了自會出來找你。」郁相思一腳踏進房門,又回頭道:「不准偷看。」
「嗟!」他好惱。
普天之下,還有誰敢擋他?還有誰拂逆他的意思?還有誰能帶動他的人和心團團轉?
唯她而已。
盯著緊緊掩實的房間,他開始盤算,以後要如何好好地「看」她。
紫薇樹下,侍衛為他放置一張小桌和靠椅,擺上了熱茶和點心; 他坐下來,咬了一口桃酥,灌了一杯香片,隨即站起,來回踱步。
房間隱隱傳來水聲,他忍耐著不去聽,將心神拉回,仰起頭,凝望一樹繽紛的紫薇花。
大朵大朵的紫薇盛放,濃香撲鼻,奼紫嫣紅,熱熱鬧鬧地綴滿綠樹和晴空,他心念一動,伸長手撈了撈,再搬來椅子,站了上去。
「爺!」侍衛們立刻緊張地奔到他身邊,急道:「請讓我們來。」
「這等事豈能讓你們來。」他低頭微笑,又伸手去摘花。
四名侍衛你看我、我看你,會心一笑。既然為郁姑娘摘花是主子才能做的事,他們也只好圍住主子爺,小心保護他嘍。
摘了九朵又大又美的紫薇花,穆勻瓏總算爬下讓侍衛戰戰兢兢的椅子,將花朵放在盤子裡。
他再坐了一會兒,再咬一口桃酥,再灌一杯香片,實在無事可做,他站起身,繞著紫薇樹踱來踱去,拿起欞香香袋聞了又聞,也不知道繞了幾個圈,聞了幾回香袋,他仰頭望向爬在樹梢頭的太陽,臉色一凝,跑到房門前,側耳傾聽。
沒有聲音。是洗好了在休息?還是安安靜靜在洗?他沒看過她洗澡,又怎知她是怎麼一個洗法。
「過多久了?」他轉頭,故意大聲問侍衛。
「回爺的話,三刻鐘。」
「臉都洗皺了。」
裡頭還是沒有聲音,他伸手便要推門,長廊那邊走來曾大娘,她捧著一疊乾淨衣物,咦了一聲。
「她在等你的衣服?」穆勻瓏氣急敗壞地道:「給我!」
「不是的,這是郁姑娘托我準備給伊小姐的中原衣裳。」曾大娘趕忙抱緊衣物,瞧了門板。「郁姑娘還沒出來,我進去瞧瞧。」
「沒你的事了。」
「你好像是田大爺?」曾大娘很有義氣,即使是面對大爺,還是得責問道:「你男人怎麼可以看姑娘洗澡……」
「我是她丈夫。」他省掉「未婚」兩個字,大剌剌推門而入。
反手關了門,他便進入一個溢滿芳香的境地,房間蒸騰著水氣,處處生香,那氣味比他先前從門縫聞到的更香,更重,應該是香藥草浸泡熱水久了,完全揮發出自身的好氣味。
一道屏風擋在眼前,他繞過去,便見到在浴盆裡睡著了的她。
她睡得很沉,小嘴微張,頭歪在肩膀上,半邊臉泡了水,解開辮子的烏黑秀髮正好垂散她身前,擋住了她的胸部……水面還浮了些香芷葉,艾草葉,菖蒲葉,藿香葉,柏葉,竹葉,桃皮,疏疏密密,若隱若現,略微遮掩了她美麗白皙的胴體。
她一定累壞了,熱水熏出她臉頰兩朵紅暈,卻熏不走她眼下的黑影。先前三刻鐘裡,他製造出各種聲響,她卻還能呼呼入睡,甚至讓男人開了門,進房看見裸身的她她都不知道!
他瞇起眼,拿指頭沾了浴盆的水,拿到鼻間聞了聞,氣惱的目光頓時轉為溫柔疼憐。
這是昨晚他調的透體麝臍丹,安神養心,也難怪她有這番好眠。
水溫猶暖,他不忍心喚醒她,悄聲打開了門,喚來侍衛,要他們送來那盤紫薇花。
這回,他閂上門閂,不讓任何人來打擾,再躡手躡腳拎來兩隻凳子,放在浴盆邊,一隻自己坐著,一隻擺上紫薇花。
拿起一朵紫薇花,他摘下一片花瓣,鋪向水面空隙處,一雙深隧的瞳眸很克制地放在她熟睡的清麗臉龐,就這樣靜靜地,一辦辦地,為她鋪出誘體人心的馨香。
夢裡,她乘坐一艘大船,航向種滿香草的芳美之地,她踏上這塊土地,心情奔跑,還要往裡頭尋找更奇,更美的香草,她開心地回頭,嬌笑呼喚身後的男子,要他跟她一起去昌險……
哎唷,腳下踩進一個窟窿,男人伸出強健的手臂,及時扶住了她……
「呀!」不是窟窿嗎?怎麼掉到水裡了?
「你頭再歪下去,就吃水了。」一雙手掌為她扶好頭顱。
原來是作夢啊,郁相思頓時清醒,一見到熟悉的俊臉,聽到溫煦的語聲,心頭滿滿的都是歡喜,不覺展露了笑靨,迫不及待地喚了他。
「勻瓏!」
「相思,醒啦。」他亦微笑以對,摸摸她的頭髮。
她卻有了片刻恍惚,搞不清楚她到底從什麼地方醒過來。
她躺浴在一片花海裡,粉嫩的紫薇花辦密密地鋪灑週身,她欣喜地伸指去捻,卻發現自己舉起了一隻濕淋淋的玉白手臂。
她在洗澡啊!
「啊!」她全身發熱,立刻低了頭,縮到水裡,連脖子都浸下去了,再趕忙拿手裡的巾子掩了上身,想想不對,又掩了下身,想想又不對,忽然看到鋪得幾乎密不透光的花瓣和葉子,這才又怯怯地抬起眼。
「哇!」她聲音細小。「好多紫薇花。」
「喜歡嗎?我摘的。」他始終安靜地看她。
她當然喜歡!可是這個時間和地點都不對。
「你,你你你怎麼在這裡?」她大膽抬起頭,問話卻是結結巴巴。
「你洗到無聲無息,我擔心,就進來了。」
「對不起。」她又低下頭,鼻子碰了水。
「相思,別說對不起,你辛苦了。」他支起了她的下巴,彎俯身子,吻上他凝視了好久好久的櫻桃小嘴。
她的芳唇為他開啟,他長探而入,立刻尋索到她軟滑的丁香小舌。喚!他不禁要讚歎了。就是似丁香那般甘美溫潤,又似乳香那般珍貴清淨,他一再地深深與之交纏,熱烈地將昨夜聖現在的思念和慾望傾訴而出,更略微用力,帶點懲罰的意味壓吻吸吮她的唇瓣,要讓她知道,他可是有多麼地擔心她。
房內各式香氣交融,混調成最催情的氣味,浴盆的溫水彷彿加了熱度,不斷地燒灼她,燃起她體內潛藏的火焰。
她忘了自己還在水裡,不自覺地仰起身軀,伸手撥開花瓣和香葉,舉高環住了他的脖子,好讓彼此的擁吻更為新近,更為深入。
他亦摟住她裸露的肩頭,不斷地以手掌摩挲她滑膩溫軟的肌膚,水面的花瓣讓他撩動而飄晃,揚起了更馥烈的香味;他為她所散發出來的甜香而著迷,手掌更往水裡摸索而去,大膽覆上她柔軟的雪峰。
「唔……」她在他嘴裡驚呼,只覺得自己已經融化在這盆在香水裡了。
「相思,相思。」他吻上她的頸,舔吻她最嬌嫩的耳窩,一感受到她的顫慄,放在她胸前的手掌也揉撫了下去。
「噢……」如果不是他還摟著她,她想她會沉入水底昏死過去。
「我不要啦……」這時她才發現,不只是他摟著她,她也掛在他的脖子上,嚇得她趕緊縮手回水裡,再將身體埋入被撩了開來的花瓣香葉中。
「啊,你袖子全濕了……」她趕緊幫他撈出袖子,順便推開他緊倚在浴盆邊的身體。
「你上回還不是讓我抱得全身濕透?他站起身,不在平地往浴盆裡擰了擰水,有意無意地瞧著水面的花瓣空隙。
「呀!」憶及天首山下的浴池畔初吻,她瞬間紅了臉。
那時她被赤裸的他弄得渾身濕透,見不得人,還是他命令所有侍衛避開,再由他護送她回房換衣的……哎,恐怕早就讓他看光光了。
不想了!不想了!再想下去她會將這盆溫水燒成沸水。
「外頭都沒事了?」她立刻提正經事。
「沒事了。」他繼續擰水,微笑道:「接下來我讓唐瑞去處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
「哪件事?」她明知故問。
「我天穆王朝大喜之事,就看阿甘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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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3-4 14:04
[size=4] 尾聲
青檀鎮,桔樹花開,空氣裡帶著芳甜醇美的香味。
郁相甘點起一炷香,坐在祖先牌位前,已經一刻鐘不說話了。
郁相思和穆勻瓏對看一眼。打從他們牽手相偕回來,才開口說要成親,他就擺出這副誰也不理的凝重臉色。
屋子裡還有聞風起來的沙滿福和唐友聞,他們很安分地坐在一起。
「你哥啊!」阿甘嫂搖搖頭,為大家倒了茶,抱怨道:「今天發了什麼拗性子啊,就坐在那邊讓大家猜啞謎。」
「嫂嫂,沒關係的。」郁相思道:「可能太突然了。」
「怎會突然呢。」阿甘嫂笑嘻嘻地繞到她身後,瞄向未來的妹夫,低聲在她耳邊道:「打從他回來找你,嫂嫂就知道他是有心的。你哥是氣他,要不是他說要你去走香路,你怎會跑出門呢。」
「就算他不來,我也照樣出門啊。」郁相思嬌嗔地瞧向穆勻瓏。
「對!我知道,你哥也知道,可你那個死腦筋的哥哥就是要找他出口氣,那時正在鏟草給阿騾吃,順手就拿鐵耙叉他了。」
「哎!」郁相思聽他說過,但並不知道詳情。「沒叉到吧?」
「鐵耙才舉起來,哇,他四個護衛的兩個立刻擋在他前面,兩個去抓你哥的手,氣得傾斜角哥哇哇大叫,說他要拐妹子,還要來欺負人。」
「他怎敢欺負哥哥。我能不能嫁,還得哥哥同意呢。」郁想思聽得十分有趣,仍不免微微紅了臉。
「對啊!你哥本來甩了門,不想理他,他站在門外道歉,一直問你去了哪裡。我聽那聲音,好著急,好在意,好像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定要找回來似地,過了半個時辰都還不肯走,你哥就開門了。」
「喔。」她心頭甜甜的,又望向穆勻瓏。
此刻,他這個求親者被家長和未婚妻嚴重忽視,百無聊賴,正在看也是百無聊賴的沙滿福和唐友聞下棋;一感受到她的注視,便從棋局裡抬起頭,回她以一個溫煦的微笑。
「哥開了門,請他吃頓飯嗎?」郁相思問。
「才不。你哥問他,是否這趟出門,真心真意陪伴我們小思,照顧我們小思,他說是,你哥就要他在郁家祖先牌位前發誓。」
「啊!發誓?」她的甜意轉為滿滿的感動。
原來,他那麼早就許諾了,也難怪他拚命追求她。呵,因為他不能違背向郁家祖先所說的話啊。
「你哥聽他講得很誠懇,就告訴他說你去了雲頂關。」阿甘嫂繼續道:「不然啊,那時你哥實在放心不下,本來都打點好包袱,也要去雲頂關找你了。」
「哥啊!」感動一波接一波,郁相思望向哥哥的背影,不覺湧上熱淚。
淚眼模糊中,她看到神桌上擺著一對事物,因為哥哥圓圓的身軀一直擋著,她起先沒看清楚,忙抹了眼,挪了挪身子,仔細瞧過去。
那是一對半尺來高的小香塔,一個攀上一條龍,一個繞過一隻鳳,香塔底座結實,龍鳳緊密攀附其上,形象立體,塑工精緻,龍的鱗甲和鳳的翅膀皆是仔細捏抹而成,栩栩如生,若能著上顏色的話,恐怕這一龍一鳳就要飛天而去了。
「哥做出龍鳳塔了?」她驚喜地問道。
「做出來也沒用。聽大少爺說,皇帝下令百官司不得勞民傷財送大婚大禮。那時寶香堂已經捏出三尺高的大香塔,耗了不少香料,但做得不好,龍不龍鳳不鳳的,被人家笑說是蛇塔雞塔,也賣不出去,只好打掉。」
「哥還是做了呀?」
「而且他做的不是那種拿來燒的香塔喔,我看他很用心調料,做的是可以放在房裡,長長久長散發好香的香器。」
「準備賣掉嗎?」
「不,他不說,可我知道……」阿甘嫂笑意盎然,眨眨眼。「他想做來送你當嫁妝。他早就料到,等你們回來,也該是提婚事的時候了。」
坐在祖先牌位前的郁相甘肩膀動了一下,還是不回頭。
「哥哥……」郁相思熱淚盈眶,就知道哥哥疼她。
那廂在下棋的沙滿福垮著一張臉,他旁邊站著喜氣洋洋的準新郎,耳朵聽著姑嫂倆談喜事,而眼前的棋局也即將被唐友聞吃掉主帥,他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
「小思……」他抬起頭,沒有力氣「瞪」情敵了,而是掙扎問道:「你當真要嫁他?」
「是的。」
「唉!」沙滿福早在見他們一起回來時,便知自己完全敗陣,毫無希望。「我是該跟你一起去雲頂關的,可我爹娘……」
「滿福哥,你是沙家的獨生子,伯父伯母疼你,一定不讓你去的。」郁相思逸出輕柔的笑意。「其實早在我決定去走香路時,兩位老人家大概嚇到了,他們是喜歡我,但可不想要一個到處亂跑的媳婦吧。」
「小思……」沙滿福又唉歎一聲。
「自古多情空餘恨啊。」唐友聞慶幸自己及時抽身。他是驛郁姑娘一見鍾情,但他金枝玉葉的,不但受不了去雲頂關的辛苦路程,也不敢娶一個懷抱這麼大志向的姑娘,怕是以後會管不住。
他狐疑地抬起頭,那麼,這個「姓田的」怎敢娶啊?
屋子裡有些安靜,郁相思拉了嫂嫂到一邊說起悄悄話,只見她一邊說著,阿甘嫂的眼睛越睜越大,嘴巴也張得大大的。
女人去說她們的悄悄話,唐友聞也來說男人的話。
「嘿!你們從雲頂關回來,一定沒聽說,咱天穆王朝的皇上御駕親征白芷鎮,教訓了擅闖我國境的紅毛人一頓,讓他們俯首稱臣呢。」
「我有聽說,你爹連夜去見皇上。」沙滿福打起精神。
「是的,我也跟著過去,再度見到思念已久的天顏。」唐友聞拱了拱手。「皇上一部一尺黑鬚,儀表堂堂,虎虎生風……」
「你上回不是說三尺黑鬚嗎?怎麼變短了?」沙滿福疑道。
「是這樣的,皇上他老人家嫌三尺太長,睡覺時不知道要放棉被裡面還是外面,就剪短了。」唐友聞大氣不喘一下。
「是哦?」沙滿福很懷疑他的說法。
這個大少爺說要在青檀鎮苦讀,卻不見他專心唸書,就成天在外頭閒晃,看到姑娘就眼睛發亮,這人說話要打折扣的。
穆勻瓏開口了。「留鬍子挺麻煩的,要洗要梳,還會被門夾到,不如剃乾淨,清清爽爽。」
「會被門夾到?」唐友聞和沙滿福不自覺地摸摸沒有鬍子的下巴。
香爐的線香燒到盡頭,郁相甘終於站起身。
「小茉,掃帚拿來!」
「拿掃帚幹嘛?」阿甘嫂不理他。真是好大的膽子,這個笨阿甘,竟還敢掃他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的妹婿。
「我要掃地。」郁相甘語氣平板。
「我早上掃過了啦。」
「遇到重要的事,一定要打掃屋子里外,保持整潔乾淨,再齋戒沐浴三日,然後敬告祖先我們的決定。」
「三天?」穆勻瓏想歎氣了。
郁相甘見老婆始終不去拿掃帚,便自己去開門,才打開門,就見到外頭密密麻麻站了幾十名高大的男人,外邊小路還有人陸續抬轎過來,這價目小地方從來沒這麼熱鬧過。他看了一下,再關起門。
「你包圍我屋子?」他瞪向求婚者。
「他們都是我的隨從,我還請了一些客人過來。」穆勻瓏道。
「看樣子你真的很有錢。」他神情堅定地道:「我要聘金。」
「這個自然,我一定準備齊全。」
「好。」郁相甘一口氣念了下來:「檀香百斤,沉香百斤,麝香百斤,茴香百斤,藿香百斤,丁香百斤,零陵香百斤,芸香百斤,蘇合香百斤,龍腦香五十斤,降真香五十斤,乳香二十斤,龍涎香二十斤。」
「哥呀!你在賣妹妹啊!」郁相思懊惱地叫道。
「我不賣妹妹,我要讓這小子知道,我妹妹是無價之寶,我們做香人家搜羅好香不容易,他要娶得好姑娘,也不容易。」
「阿甘兄。」穆勻瓏鄭重地道:「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相思。」
「你懂得珍惜就好。」郁相甘不假辭色。「這些香我會留著,萬一你這小子敢背叛小思,咱小思還有哥哥嫂嫂可以依靠,到時就變賣你這負心漢的聘金,賺上一筆大錢,讓咱小思快快樂樂過下半輩子。」
「哥啊!」郁相思哭笑不得,知道哥哥疼她疼到後路都想好了。
「阿甘,你有完沒完!」阿甘嫂卻想敲醒擺足了兄長派頭的阿甘。
「小思喜歡你,我也不為難你。」郁相甘總算鬆了神色。「乳香和龍涎香稀少,我只要你二十斤,算是便宜你了。」
「多謝阿甘兄的體貼。這樣吧,我將乳香和龍涎香各添到五十斤,另外還有絲綢兩百匹,金如意兩對,玉如意兩對……這聘金清單挺長的,下個月初九,我會請禮官連同清單和聘禮給阿甘總送過來。」
「什麼禮官司初九?這麼快?」郁相甘聽得一塌糊塗。
「實不相瞞,我本名穆勻瓏。」
「什麼?你說你叫什麼?」郁相甘以為自己耳背,不就是種田的龍嗎?怎麼又變成雲裡的龍?他到底將小思嫁給誰了?
穆勻瓏轉向郁相思,微笑道:「我答應相思,我得好好求親,讓哥哥心甘情願嫁妹妹才行,現在大功告成,我也可以恢復真正身份了。」
「你竟然一直用假名字騙我妹妹?」郁相甘急得跳腳。
「咦?這名字聽起來挺熟的,我在哪裡聽過?」唐友聞歪頭想著。
「哥哥,他是皇上。」郁相思說出答案。
「什麼黃上黃下的?我還黃瓜黃豆咧!」郁相甘想揍人。
「哇嚇!」唐友聞一震,趕緊拉了沙滿福站起來。不會吧?這個沒有鬍子的京城公子會是當今擺到皇帝?無憑無據的,要唬人也不是這麼唬的,以為他們是鄉下人好騙啊!
「唐兄,你父親應該已經來了,你請他進來。」穆勻瓏笑如春風。
「嚇嚇……」一聲唐兄叫得唐友聞連跌兩步,一路跌到了門口,打開門,便見全身正式朝服的父親苶苶敬敬地站在門外。
「你怎麼在這裡?不是在爺爺家讀書嗎?」唐瑞也很驚訝。
「他他他……他要爹進去……」唐大少爺臉都白了。天哪!他剛才還霸著椅子不肯起身,就讓人家看著他下棋,真是有夠不敬了。
「皇上要我進去?」唐瑞立刻一整神色,低頭看了官服有無沾上灰塵,仍不放心地撫了撫,再快步進門。
一進屋,入目便是他所景仰的聖上,即便是一身民間常服,但仍是皇胃威儀,頂天立地,崇高浩蕩,令忠肝義膽的他為之心悸不已啊。
他激動地跪地拜伏,大聲道:「臣巴州知府唐瑞串所屬士縣知縣和地方諸員叩見皇上,願吾皇政躬康泰,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它外頭進不來的知縣和大小官員聽到他的呼喊,也全部跪了下來,跟著高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唐知府平身,眾愛卿平身。」
「謝皇上。」
「唐瑞,朕委託你辦的事,還請你費心了。」穆勻瓏道。
「臣萬死不辭……」唐瑞覺得用詞太重了,忙改口道:「臣當盡心竭力,辦好皇上大婚在巴州迎娶的事宜。」
唐瑞是皇后出身的地方父母官,穆勻瓏給他機會盡點臣子的心意。
「禮部和內務府會有人過來,你配合行事便成。」
「臣遵旨。」
穆勻瓏走出門口,面對聞風而來的大小官員,正色宣示道:「你們都回去吧,朕期待你們認真為官,努力為老百姓謀福祉,促進地方安定繁榮,這就是給朕最好的大婚之禮。」
「臣謹遵皇上旨意。」官員們紛紛恭謹地回應。
「他這是演哪出戲啊?」郁相甘看傻了眼。他之前故意繃了臉,演了那麼久,下足了馬威,就是想讓這小子心生警惕,好生對待妹妹,怎麼他的風采一下子就讓這小子搶去了?
「哥,不是戲,勻瓏是咱天穆王朝的皇帝。」郁相思笑著說明。
「小思要當皇后了。」阿甘嫂的說法最簡單易懂。
「小思要當皇后?」郁相甘又糊塗了。「小思要嫁的人是他,小思既然是皇后,那他就是皇……皇?」
「皇帝啦!」阿甘嫂乾脆用力擰他一把。
「我輸了,服輸了。」沙滿福震愣地瞧著這個場面,無話可說。
「不行,我得再去燒一炷香……」郁相甘用力搖了頭。「我跟爹和祖先說錯名字了,這不行,我得重說,不能讓咱家祖先保佑錯人。小思,你說這小子的名字叫做皇帝?」
「哥啊!」郁相思覺得需要一些時間讓哥哥鎮定清醒一下。
「我來跟他說啦,你們去玩玩。」阿甘嫂笑道。
穆勻瓏神清氣爽,走回來握住郁相思的手,笑意俊朗。
「去哪裡?」他捏了捏她的掌心。
「你想做立雪香呢?還是去看山頭的蜜香樹?」她的笑靨甜美如蜜。
「我都要!」他灼熱的眸光裡,完全都是她了。
十日後,經由皇上八百里加急和飛鴿傳書的指示,趕往海州的朝廷海船回報,海州外二十里處,聚集三艘掛著伊西邦國旗幟的可疑船隻,表面看似商船,但船艙留有炮口,船上水手不時以千里鏡眺看海面情勢,並且在夜裡偷偷逼近海州十里,海船水軍統領秦將軍當機立斷,調來八艘海船,來回巡守,捍衛海疆,過兩日,伊西邦船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個月後,全天下姑娘心都碎了。天穆王朝的年輕皇帝舉行大婚,冊封郁相思為皇后,皇后長兄郁相甘為承香公,迎娶車隊掛香球,熏芳香,灑花瓣,一路由青檀鎮來到京城,耗時七日,所過之處百姓夾道歡迎,爭相沾取帝后的香氣和喜氣。大婚大典當夜,皇宮施放煙火,火樹銀花照亮了夜空,象徵天穆王朝盛世的輝煌燦爛。
大典過後,郁相甘偕妻子搬回青檀鎮的老宅子。即使當了國舅爺,他仍是全心制香。後來皇后寫出香冊,許多不明白的人前來求教,阿甘兄收了徒弟,做出更多的好香,發揚郁家五代的制香技藝。
趕在初冬第一場大雪到來之前,孟敬率領商隊,風塵僕僕由打通的香路回到京城,帶回八位波羅國的使臣和所進貢的香料珠寶金器,以及商隊交易所得的波羅國特產香料,文物和商品,皇帝和皇后親自接見;在這同時,也傳來皇后懷孕大喜,雙喜臨門,舉國歡騰。
從此以後,每年春初到秋末,商隊往來香路,絡繹不絕;還有更遠的其它諸國商人也取道香路而來。雲頂關恢復了百年前的榮景,掌櫃大叔翻修起一座大客棧。並且終於克服恐懼,走過吊橋,如願到波羅國聽大耳和尚開壇講經。
來年春天,伊西邦國特使持女皇帝國書,入京朝覲天穆國皇帝,兩國締結通商條款,從此各大港口日益繁榮,商務貿易越做越大。
至於包山海,自他知道郁家女娃娃當上皇后後,大病了一場,病癒之後,慶幸皇上並沒有抄他的寶香堂,但隨著香路的通行和朝廷整頓香料市場,寶香堂優勢不再,生意一落千丈。
百草莊的元歸老爺從京城聘來誠實可靠的管事,幫他打理香草生意,他仍然專心種植香藥草,又寫出了更多專書,成為一代大家。
唐友聞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因為過去常跑去看阿甘兄制香,看出一點心得,便以巴州為據點,做起了西南香路的生意,買賣香料藥材瓷器茶葉,做得有聲有色。
沙滿福徹底對小思死了心後,這才發現世上還有其它姑娘,終於如爹娘所願,娶了一個安分持家的好妻子,不必擔心她成天想往外跑。
每隔三年,青檀鎮會出現一對夫妻,他們身上總是帶著來自天首山的好聞清淡幽香,一起攜手到鎮外的小山頭看蜜香樹。
年年復年年,蜜香樹越長越高,伸出了枝蚜,舒展了綠葉,綻開白色的花朵,結出無數的小果子,果子落地,年年復年年,附近又長出新的小蜜香樹,依然是越長越高,越長越多,終於形成了一片蜜香樹林。
到了那時,樹幹就會結出黑色的香脂,散發出濃冽的香味,待刮了下來,入水即沉,可不要忘了,這就是天穆國自己種出來的上等水沉香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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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SF 2009-3-4 19:52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KSF因為發出問題難倒壇主,獲獎金現金50Ds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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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香的故事= v =
希望能把第3本貼上>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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