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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s001 2009-3-24 22:39

秋水依人 作者:決明【全書完】

秋水依人 - 決明

  第一章

  鐵甲銅靴踩在石階上的量音迴響四周。沉穩、規律、毫不拖泥帶水,一步,一步,都帶著鋼凜的踏躂聲。青幽色的焰,將來者投映在地上的高魁影子再拉長數倍,迸發墨綠光澤的戰甲包覆結實身軀,戰甲上冰冷寒芒,照得那張容顏明暗清晰,剛正的臉龐,濃黑入鬢的眉,既挺又直的鼻樑,微瞇卻不被黑睫掩蓋掉眸中銳利的雙眼。

  神,武羅。

  一位不曾流露仙佛善顏的神祇。

  並非他生性嚴肅難以靠近,而是即便他露出笑容,臉上無數條猙獰恐怖的長長疤痕也會使他的表情變得兇惡無比,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實際上,他是個相貌端正的男人,五官生得極好,可惜被那些傷疤破壞殆盡,爪痕撕裂了頰膚,蜿蜓著深紅色的傷,一條接一條,密密麻麻,劃過鼻樑、撕開眉峰,就連上唇也逃不過傷疤的佔據,靠近右眼的那一道,更是只差半寸就會挖出眼珠子來。神顏,駭人,尤其不笑時,彷彿惡鬼。混雜在沉穩腳步聲當中,是無比淒厲的尖號哭嚷。武羅右手執著關刀,左手撐著一顆斷頸頭顱,那顆頭顱還在齜牙咧嘴晃動個不停,先是哭得滿臉眼淚,後又粗魯地搖下連串粗話咒罵武羅。武羅不為所動,提著頭顱往長階上走,身後一具缺了腦袋的身軀慌亂而盲目地追來。

  「左邊!左邊- 右、右邊!你跑反方向了啦!」斷顱指導著身軀行進方向,但身軀失去具備辨識功能的視力,跑得跌跌撞撞,好幾回都重重摔在石階上,又狼狽地爬起。

  斷顱又氣又急。被人一刀斬成兩半已經夠淒慘,腦袋還被扯著走,頭皮疼到像要整塊撕裂,再看著自己的身軀一下子撞到牆,一下子跌在地,模樣好不悲慘,更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找了個巢,收了些小鬼當屬下,辛苦打拚才有今日小小成就,在人界成為恐怖鬼王,可做出來的轟烈大事沒幾件,竟然就被神族中號稱最強的武神堵到。好,他正打算在眾小鬼面前好好表現一番,端出鬼王的嚇人氣勢,讓眾小鬼看看他是怎麼痛扁神族天人… …

  結果,一刀,就一刀,只有那麼一刀,他感覺眼前一亮,頸子一涼,視線馬上急速下降,以超近距離看著自己還在蠕動的十根百年沒洗的腳趾頭,等他驚覺過來時,腦袋早已和身體分家,被武羅拎著走。他越想越窩囊,越想越嘔,哭得更淒厲響亮,可惜這般刺耳的鬼哭神號,在此地見怪不怪,一點也不新奇,一點也不獨特。畢竟這裡可是黃泉幽冥,什麼沒有,就是鬼最多,來此報到的鬼魂,哪一個不是帶著萬般離情依依而來,哪一個在跨過奈何橋之前,不是淚流滿腮、哭得驚天動地?

  「武羅天尊。」

  溫雅的文判官緩步而來,揖身,不失恭敬,堆滿清俊淺笑,迎向武羅。

  武羅將手裡正滴滴答答掉淚的斷顱丟給文判官。

  「哎呀,斷成這樣?天尊下手真不留情。」白袖一揚,把斷顱當皮鞠拍給小鬼差,而跟在武羅身後跟跟鎗鎗的鬼王斷軀立即被幾名鬼差制服架住。

  「要我幫忙逮鬼,你早該做好心理準備。」武羅的行事風格本來就是又快又狠又準,討厭拖拖拉拉,想要他將私逃小鬼毫髮無傷地帶回,三個字:不可能。

  「幸好我們這裡有補魂師,就算您把他斬成十段八段,她還是能將他縫補回去。」文判官交代左右,「把這只斷頭鬼帶去阿連姑娘那兒,記得在那之前把他五花大綁,省得阿連麻煩。」

  「是。」小鬼們領命,架著身軀、捧著腦袋,去將斷頭鬼縫回原樣。

  「天尊,是否賞臉陪小的喝杯香茗?」文判官笑問。

  「我們都這麼熟了,少對我打官腔。什麼天尊不天尊,當初我在地府裡承蒙『文判大人』 您的『照顧』 時,您可沒有這般客氣。」武羅酸他。說著笑話的武羅,臉上疤痕卻讓輕鬆話語變得猙獰,幾名小鬼差嚇得倒抽冷息,以為武羅動怒,要動手動腳「謝謝」文判官。

  「您還是別笑吧。」文判官看慣了青面撩牙、鬼頭鬼臉,武羅的破相模樣當然不會嚇著他,但其餘小鬼不同,神的怒相,警示惡徒有相當不錯的成效。「當初您入地府,在我眼中就是一條作惡多端的劣魂,所以我命人將您推進油鍋或是串進劍山,自然不會有半點留情,因為這是文判職責所在。可今日不同,您是神,文判尊稱您一聲天尊,理所當然。」畢竟現在他是鬼差,他是天人,地位高低和昔日大不相同,還是尊敬些好。

  文判官領著武羅,一眨眼問,景物全換,由黑暗的青幽地獄變化成翠竹涼亭。

  亭外,藍天白雲,竹葉沙沙,亭裡,茶香裊裊。

  黃泉裡竟還有一方仙境,文判官平時無事最愛在這裡泡泡茶、讀讀冊,放鬆心情,享受幽靜。

  兩人坐定,文判官為彼此斟茶。「那是多久以前之事?」武羅輕啜香茗。

  「約莫 … 百年吧。」

  「我在地府的煉獄裡,差不多也是這麼長的日子吧。」文判官溫雅咧唇,「天尊懷念起被油炸或被千萬利劍刺穿身體的日子?」真怪的癖好。

  「或許是最近發生了月讀天尊被謫為山神之事,讓我的信念有些錯亂,之前一直認定的事情,受到顛覆… … 我還記得當年月讀天尊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放下執念、放下慾望、放下不甘,我就能得到寧靜與救贖,但月讀天尊自己卻勘不破情網,那些寧靜,連他自己都情願放棄不要。」

  只為了一隻凶獸,值得嗎?武羅問過月讀,月讀毫不遲疑地回答他「值」。真值嗎?本是高高在上的仙佛,現在僅成為區區一座平凡山嶺的護仙,地位等於是仙族中最低劣的那種。

  以前月讀甘願成為「天山之神」,是由於天山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世間任何一座高山峻嶺;它是仙山,更是天柱,有法力無邊的月讀鎮守,更能確保天界與人界的微妙平衡。然而,自從四凶齊力將天幕打飛得遠遠的,天山就只淪為凡山,成為凡山的山神,就像人界裡被發配邊疆一樣,兩個字形容:淒慘。

  「情呀愛呀,這類的東西,能放下它們的人沒幾個,尤其是嘗過它們的甜美滋味後,要忘,更難。」文判官唇畔帶笑,不怎麼吃驚,月讀天尊為凶獸窮奇拋下天人職責一事,他也聽聞過,畢竟那可是震撼三界的響噹噹大事。

  「我就忘得一乾二淨。」武羅哼聲。天底下,沒有什麼不能忘,再甜美的滋味,一旦變得苦澀,忘掉了,才是解脫。

  「天尊真的全忘了嗎?那人的模樣,那人的身影,那人的聲音,那人的名,那人的姓,那人的一切一切?」文判官問得意有所指。

  「忘了。」武羅這次的回答,明顯地有些停頓了。

  「當初天尊可是為了她,哭得肝腸寸斷哪 … 」文判官抬眸望他時,眸裡有惡意的調侃。

  武羅執杯的大掌一僵。

  真忘了嗎?

  沒有,從來沒有。

  那身影,纖細玲瓏,身裹粉櫻色紗裳,天藍色的巾帛,直順烏黑的長髮,腦後髮髻上閃閃發亮的銀色梅花簪,以及隨著笑顫而輕晃的銀簪流蘇,輕拈帕子的柔萸,蔥白的指,軟嫩的指腹,甜美的嗓,圓亮清澈的眸,笑起來如春風般的笑靨,喊他名字時的歡喜愉悅,鑲在兩頰邊比彩霞更美的彤雲 … 她的名,秋水。他沒有忘,只是她已經不在人世,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已死去,在他懷裡,在他手中,墜下眼淚,嚥下氣息,溫熱的血染濡他的衣,任憑他如何瘋狂地嘶吼、如何拚命地搖晃,她都不曾再睜開雙眼。

  他親眼,見她入葬。

  武羅勉強自己平穩又冷硬地回答文判官:「你告訴過我,她已經轉世,擁有全新的人生和全新的姓名,代表過往種種她已沒有記憶,她不再是熟識我的那個秋水,她,也忘了我。」過往,那麼的疼痛,忘了也好,捨棄了更好,她不要記住他帶給她的疼痛,不要記住哪… …

  文判官同意武羅的看法,他在黃泉待了太久,冷眼旁觀過無數不肯割捨的苦痛鬼魂。真傻,不執著,就不會擁抱著前一世的愛與恨;不執著,才能幹乾脆脆地放下瞋癡,去覓得下一世可能的幸福快樂。

  「也對,算算… … 她已經轉世過三次。天尊,您想知道她這世的名,她這世的命嗎?」

  「… … 」武羅本想搖頭。知道了又如何?他不會去見她,也不會去干擾她的新人生,他已經從輪迴跳脫,對情愛釋然,失去愛人之心與愛人的資格,若再相見,他不能擁抱她,甚至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面對一個不再擁有前世記憶的她,他到底該怎麼做?不如不見。

  不如不見吧… …

  可-- … 頭卻無法搖動,他拒絕不了文判官的誘惑,他想知道,她這一次姓什麼名什麼,過得是否好,是否平安順遂,是否圓滿幸福?

  文判官看出他內心本意,先是一笑,娓娓訴說道:「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 … 」

  「夠了。」他只需要聽到這裡就足夠。

  「真夠了嗎?我可以一路念到她七十歲壽終時的點點滴滴。」文判官對於每一條入世之魂,如數家珍,不用翻生死簿亦能將其生平背得滾瓜爛熟。

  「不需要。」後頭定是她的婚配、她的良人、她的子嗣,那些都是沒有他介入的位置,他不想從別人口中聽見。

  他會… … 嫉妒。

  「天尊不想聽,我不說便是。」文判官很識相。兩人各自默默喝著茶,一杯接一杯。後來,武羅先開口:「方纔你提到補魂師… … 是之前替我補傷口的那一位嗎?」他好似聽見他們喚她… … 阿連。當年,他氣絕身亡,肉身因與十大禍獸廝殺而傷痕纍纍,猶如破布一塊,被鬼

  差拖過奈何橋之時,他的右腳甚至是斷的。而後他意識昏沉,並不清楚發生何事,但醒來時,右腳已縫得穩當,身上每一處傷口也已補妥,包括臉上數十道爪疤。

  「是呀,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痕,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磨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紮。」

  「如此說來,我似乎欠她一聲謝。」

  「不用了,那是她甘願做的。」

  「甘願?」

  「咱們黃泉是冷了點、黑了點,但福利不錯,在這兒當差的每隻鬼,都是甘願的。」文判官呵呵笑。

  「我記得,她每回來替我縫傷口,都戴著一個銀面具,不曾開口說過話。」

  那時,陰暗地牢中,一條細瘦身軀跪坐在他身邊,一襲飄飄白裳半透著幽光,臉上突兀地戴著純銀面具,一頭長髮既黑又直,不綁不髻地披散在背後,執拈細針的手指蒼白纖細,下針動作又慢又輕,將每處撕裂傷口仔細縫合,由身形判斷,應是個女鬼差。「哦,她的臉,是爛的,她的喉,是啞的,怕嚇著天尊您,才會認分地戴上面具。」

  「臉再斕,有如同我這般嗎?」他的臉,全是禍獸留下的爪痕,他已經看習慣,再沒有任何恐怖鬼顏能令他驚嚇。

  「總之,見不得人的。」文判官知道武羅想看看補魂師的容貌,可是讓武羅見了會更麻煩,於是他四兩撥千斤地打發掉武羅的好奇。

  驀然,竹林外響起嘈雜尖嚷,劃破涼亭內悠然品茗的安寧氣氛,隱約聽見小鬼差慌亂地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阿連被那只斷頭小鬼架住了!」

  武羅長腿踢倒關刀長柄,關刀順勢傾斜,正好落在他寬闊攤張的掌間,動作一氣呵成,毫無贅舉。短短一眨眼,武羅已如風奔出,文判官想阻止也來不及。

  那只斷顱小鬼在前一刻還哭得嗚嗚有聲,沒料到腦袋一被縫回脖子上,狠獰姿態重現,使力地掙斷了捆縛他的黑鐵鏈,利爪扣上那位幫他縫腦袋的瘦弱女鬼咽喉,拿她當人質,逼退眾鬼差。

  「讓開!不想她死就給我讓開!」鬼王露出白森森的撩牙低信。

  「阿連… … 」鬼差個個擔憂她的安危,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別過來!」鬼王又吼。

  鬼差多多少少都曾在工作時受過傷,全靠補魂師替他們縫補回原樣,因此他們對阿連感激不盡,聽到鬼王的威脅,又急又氣卻不敢上前半步,生怕鬼王會扭斷阿連的細頸子。

  鬼王順利地度過長橋,眼看即將憑著手中人質逃離此處,可是他太專注於面前的鬼差們,完全忽略身後已經有人站在那兒,右手大關刀閃動銀芒。

  鬼王一路退,撞到阻礙。

  可惡!是誰擋住他的退路?  

  「轉過來。我不從背後偷襲。」武羅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聞言,鬼王驚跳起來,一轉身,刀芒刺傷他的眼,熟悉的涼意二度從脖子傳來,噗通一聲,才縫回頸上不到半刻的腦袋掉入血池中,咕嚕嚕沉下去,不一會兒馬上浮起,方纔的驕傲氣勢化為烏有,唯一殘留下來的,是呼天搶地的求救聲!

  「我要沉下去- 我快要沉下去了- 救我- 救我- 咕嚕- 救咕嚕嚕!」血池中,載浮載沉的首級,失去尊嚴地哀求,讓鬼差們拿網子打撈起來。頭不見了,鬼王的身體仍擒著補魂師,扣住她咽喉的利爪因斷首的瞬間劇痛而收緊,深深地鑿穿她的膚肉,但她不覺得痛,她的神智,還陷在方才聽見武羅說話時的震撼。

  他的嗓音,久違了,真的… … 好久不曾聽聞。

  「還不放手。」武羅拗斷鬼王的右手臂,讓它軟軟地垂落腿邊。

  脫離了鬼王的箝制後,阿連跪坐在地,忘記該要大口吸取鬼息,她眼中只看見那襲墨綠戰袍的一角,而他,沒有伸手扶她。

  「妳沒事吧?」武羅問。

  她一驚,立刻壓低蠔首,長髮垂蓋住整張容顏,好半晌才緩緩頷首。

  他差點忘卻文判官說過,她是啞鬼,不能言語。

  「沒事就好。」他注意到她沒戴面具,好奇地想見識見識所謂「見不得人」的臉是怎生模樣,她伏低身子的姿態,帶給他某種熟悉的感覺,那纖肩的弧線,長髮披散的亮澤,好似一個人的身影… …

  她知道他在看她,他的目光那般炙熱,停留在她身上。

  「天尊。」及時趕來的文判官巧妙地擋在兩人之間,她立即躲往文判官身後,瘦削的身子被文判官完全擋住,藏得極好。「感謝你救下咱們家補魂師,瞧她,嚇得腿都軟了。」

  「面對那種兇惡鬼物,不該留她一個獨自縫合他,至少派幾隻小鬼守在她身邊,護她安全。」

  「天尊說得是,不會再有下回。」文判官保證。

  「嗯。」武羅還試圖傾身,想看看躲在文判官身後的她。

  「天尊。」文判官故意揚聲,好似在問:您還有何貴幹?

  武羅自知失態,收回目光,淡淡一句,「謝謝妳之前替我縫補傷口。文判官,我先走一步。」

  「不送。」

  武羅手上關刀恢復成坐騎開明獸,巨大如獅的威風神獸仰天咆哮,載著主人迅速地消失於地府。

  「他走掉了。」文判官背後的白裳被揪得好緊,足見她有多慌亂,一直到他開口提醒,她才慢慢鬆開絞緊的十指。

  「沒想到… … 我還能再見到他… … 」文判官口中的啞鬼,竟然開口說話,聲音那麼悅耳細膩,輕輕抬起的面容哪裡是爛的?分明連道細疤也沒有,小巧精緻,儘管毫無粉嫩血色,她,仍是美麗清秀。盼了好久,以為再也不可能了,捨棄掉數個轉生機會,留在這裡,縫著一具又一具的殘缺魂魄,就奢望今日哪…

  「見著了,又如何?不如不見,不如倆倆相忘,不如重新做人,妳該學他,忘得徹底。」文判官說著,語氣裡多多少少有些氣她的傻、惱她的不聽勸。

  「不,我不要忘,我答應過他,永世不忘的… … 」

  「最笨的鬼,莫過於妳這一類,執著、堅持、死腦筋。」偏偏這種鬼,他見過無數個,千萬年來,每年總會遇上一兩隻。為何不看破,為何不放棄,喝下孟婆湯,不就什麼煩惱也不留,可以好好地重新入世,重新愛人?文判官輕輕搖頭,忍不住又道:「他已經是神,不再是鬼,就算他受了傷,也擁有自我治癒的法力,不再需要妳替他縫縫補補,妳留在這裡又有何用?秋水。」

  文判官以歎息的方式,喚出她的名。

  連秋水,這姓名的主人,早已死去數百年,記得她的再無半人,她的來世已經誕生,她的魂魄卻仍駐留於此,徘徊不走,不願進入人界的肉身中。

  她渺茫的眼神不望向文判官,只遠遠地啾住武羅離去的方向。

  留在這裡,就有機會像今日一樣,再見他一面… …或許下一回,要再等待數十年、數百年,但她願意等。

  等著再見他一面。

  「童伊人,芳齡十九,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武羅腦子裡,盤旋著文判官提及的這幾句話。十九歲,與他記憶中的她,同樣青春年華,花兒一般嬌嫩的年紀。小武哥。她這樣叫他,甜甜的臉孔,堆滿甜甜的笑,聲音也甜甜的。

  第一次見她,她好小,還是個娃兒,紮著粗辮子,抱在她娘親懷裡,睡得好沉,圓嘟嘟的頰像顆鮮艷欲滴的紅蘋果。那年她才六歲,他不過長她兩歲,也是個孩子,但他知道,這個小女娃是他的未婚妻,他聽著兩人的娘親感情極好地談笑,說要讓兩個結拜姊妹親上加親。

  第二次見她,情況卻完全不同。他爹娘因為護鏢遠行,那趟鏢,需要由這山越過那山,路途原本就充滿風險,竟還遇上連日豪雨沖刷,突然墜滑落下的巨石砸毀山谷棧道,鏢行一共七人,無人生還,屍首也未曾尋獲,他變成了孤兒,被她娘親收養。

  那年他十三歲,她十一歲,小娃娃變成了精緻粉娃娃,絲緞般的黑髮編起少女髮髻,頰粉了、唇紅了,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兒。當她看著他時,他會緊張地繃起臉,急急地別開視線,他不能盯著她瞧,不能像八歲那年趴在她娘親身旁,貪婪又好奇地啾看她足足半個時辰- 當年兩家夫人兒戲般的口頭婚約不作數,這是她爹親明明白白要他斷絕妄想的直言,她,不可能嫁給他,他要認清這個事實。

  他不是愚昧之徒,更在一夕間被迫成長,懂得名為收養、實為施捨的收留。他在連府裡,從來就不是來享福的少爺,連老爺將他交給管事教養,管事待他極其嚴苛,那段記憶裡,若非木棍杖打,就是籐條鞭抽,一直到他擁有反抗的力量時,已是十五歲,而她正是十三歲春花般的年紀,身子抽高,腰肢纖細,胸線開始圓潤,她總是害羞又彆扭地駝著背,好似想藏住身軀的變化,那時,開始閃躲視線的人,變成了她。

  少男少女,面對情絛,不是沉淪至深,便是逃避得飛快,不想教任何人看穿心事。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恐怕他與她,還是各自躲著彼此-

  連府在以漁業為生的興寧村裡算得上是大戶人家,精明的連老爺大量收購村民捕來的漁獲,再轉手賣往週遭大城的各家飯樓餐館,以量取勝,賺進不少財富,由連府宅第的規模就能看出連老爺經商手腕高明。

  富裕的連老爺喜愛古董,也愛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包括刀、劍、名酒、花卉,甚至是遙遠國度才有的新奇寵物。那日,連老爺帶回一隻披毛厚重的巨大蒼猊犬,渾身通黑,眉上及四肢末端則是棕黃色,外形似獅,人立而起時的體型幾乎快與一名成人同高,吠聲響亮震天,據說花費連老爺好幾袋白銀才買下。「好大的狗哦!」連家數名小姐與少爺圍著巨犬歡呼,他們不曾見過這麼高大威武的狗兒,牠蓬鬆的毛好似獅鬃,光是坐著,就比幾位年紀小的孩子高上許多。

  「會不會咬人哪?」連家四少爺連富熙,才滿七歲,一雙眼兒好奇又興奮地盯著蒼猊犬。

  「少爺請放心,這種狗兒聰明溫馴,不會胡亂傷人。」管事保證。

  「四弟,還是別太靠近,聽說蒼猊犬認主人,牠才剛到這裡,對我們都陌生,當心些好。」清秀的連秋水拉住玩心正重的四弟,要他與狗兒保持安全距離。

  武羅那時站在約莫十步外的石階上,掃著滿園子落葉,目光總忍不住挪向有她在的地方,追隨她的身影,即便心裡清楚自己對她不能有遐思,卻無法控制自己受她吸引。剛滿十四歲的連秋水,氣質已經相當出眾,長髮柔順如雲,幾繒青絲在腦後綰成小髻,再以數朵精緻銀飾花鈿固定,黑墨似的發,襯托著銀白飾品的亮澤,非常好看,芙顏未施胭粉,仍有最嬌艷的顏色。

  她也看見他了,頰際紅暈更濃一些。「管事說牠很溫馴,不會傷人的!」連富熙覺得狗兒乖乖坐在原地,沒有亂跑也沒吠叫,看來好似沒有半點危險性,加上牠以鏈子拴著,管事正緊緊牽住牠,哪有什麼好擔心。「對呀,大姊,牠看起來好乖哦。」連家三小姐連秋棠,十歲,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嬌嬌女。「管事,給我牽好不好?快嘛,快嘛- 」說著,她就要去搶管事手裡的鏈子。

  「三小姐,這巨犬妳牽不動。」

  「沒讓我試,你怎麼知道我牽不動?」連秋棠直接去搶鏈子。

  「我也要!我也要!」連富熙爭著想玩。

  「小姐- 少爺!」

  管事擋不住兩位小祖宗爭先恐後的搶奪,鏈子匡琅落地,巨犬原先仍是乖巧安靜地伏著,輕刷毛茸茸的尾巴,突地,一隻小腳好巧不巧地穩當當踩住牠晃動的尾,巨犬的雙眼瞬間瞪大轉狠,利牙隨著吠聲同時亮出,吃疼讓牠一時間忘卻溫馴,狠狠咬住誤踩牠尾巴的小腳腿肚!

  連富熙哇哇大哭,腿肚立即見紅,巨犬死咬不放,眾人嚇得四處奔逃,誰知道這狗瘋起來會不會見人就咬,被那麼巨大的嘴咬住,不斷也殘!「好痛- 好痛- 大姊救我!管事救我- 」連富熙又急又慌,使勁拍打狗頭,這一反擊,更加激怒巨犬,牠沉信,開始左右甩扯咬在嘴裡的那只腿。就在眾人皆往後頭退時,只有連秋水一人奔至巨犬與連富熙旁側,拉著狗煉,想將連富熙自犬口裡救出。

  「放開他!放開我四弟!」她心裡好怕,尤其是那顆狗頭甚至比她的腦袋還要大,滾在牠喉間的低咆更是嚇人,彷彿牠隨時都會轉過頭來咬她一口。

  「秋水小姐!」管事驚呼,卻也怕得不敢靠近發怒的蒼猊犬。這類巨犬一發起狂來誰也不認,更何況他還不是牠的主人,現在湊上去,只是自找死路-- …

  管事突然眼一花,有條人影自他身後竄了出來,利落的身手及反應,搶在蒼猊犬準備將利牙咬上那雙在牠面前揮舞的白嫩小手之前,以堅硬如石的拳頭猛然往牠最脆弱的鼻間揮出攻擊!

  「嗚凹嗚嗚嗚!」蒼猊犬因為這一擊而倒地哀號,不停打滾。

  武羅把手裡的竹帚釘入草皮,足足沒入半截,再將蒼猊犬脖上的鏈子繞於其上,限制住牠的行動。

  連富熙右腿受傷,血流如注;連秋水勇氣耗盡,雙腿虛軟如綿,根本撐不起顫抖的身子,姊弟倆全癱坐在地,武羅一手拉起一個,將他們帶離。管事及丫鬟們手忙腳亂地將受傷大哭的連富熙送去看大夫,幾位受驚嚇的少爺、小姐誰也不想留在原地與凶犬共處,連秋水的貼身女婢更是急著想攙小姐回房,好好檢查是否有受傷。連秋水拍拍女婢的手,以笑容表示自己平安無事,毫髮無傷,要女婢放心。同時,她看見武羅回到蒼猊犬身旁,大掌輕拍狗腦袋,蓬鬆的狗毛在他指掌問凹陷下去,牠嗚嗚兩聲,他也多拍兩下,一人一狗沒有交談,但那幅情景好似剛打完架的兄弟,一方在抱怨他出拳好重,一方在數落牠方纔的行為活該被打。

  「謝謝你… 」連秋水沒忘了該向他道謝。

  武羅低低嗯了一聲,沒回頭看她,還是摸著狗頭。

  「小姐,老爺交代過,別同下人說太多話!」

  「玲玲!」她柳眉微蹙,不喜歡女婢貶低他身份的口吻,玲玲極少被溫柔的小姐斥喝,當下怔愣著不知如何是好。

  武羅聽得一清二楚,明白那句「下人」是故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臉上表情卻沒有半點變化,類似的話語,甫滿十六歲的他已經從老爺和管事口中聽膩了,完全麻木。

  「妳去房裡替我準備衣裳,我等會兒要更衣。」方才一陣混亂中,她的裙襬沾上些許四弟的血跡,正好藉此支開女婢。

  「小姐,妳不同玲玲一塊兒回房嗎?」

  「我一會兒就過去。」

  「 … 是。」玲玲不好再囉峻、照著連秋水的吩咐去做。小姐向來不是個難侍候的主子,也極少對下人板起臉孔,但若是小姐以堅定無比的命令語氣開口時,誰也沒法子違逆。

  玲玲福身退下,臨走前不斷地頻頻回頭。

  原本鬧烘烘的園子,漸漸安靜下來,方纔的慌亂場面好似不曾存在。

  剛剛還十分凶狠的蒼猊犬,在武羅的撫摸下,伏低巨大身子,將腦袋抵在前肢上,挨了武羅一拳的鼻有些濕潤,眼神無辜。

  「牠怎麼不會咬你?」連秋水不敢靠過來,站遠遠地問。

  「這幾天都是我負責餵牠,幫牠刷毛,牠會認人。方才牠生氣,是因為少爺踩到牠的尾巴,激怒了牠。」

  說這番話的武羅,仍是沒有看她。

  連秋水一直以為他這種態度是討厭她、疏離她,明明小時候跟著娘親去武家時,他都會與她玩耍,為什麼到了連府後,彼此年歲都長,他待她的態度丕變?讓她也惶恐得不知如何與他攀談,偏偏眼神又無法自主地挪向他,她自己也曾好氣惱自己的不知羞恥。從他住進連府以來,這一次是兩人首次的單獨交談。

  「牠方纔的模樣好嚇人。」她心有餘悸。

  「妳若被踩到腳,也會推開踩妳腳的人吧。」狗也是一樣,只是牠們用的方式和人不同,牠們沒有靈活的雙手去推人,只能以強力的狗嘴來代替。

  「可牠錯傷四弟,雖然不知傷勢如何,但爹一定會生氣的。」富熙聰明討喜,最受爹親喜愛,平時對他更是寵上了天,捨不得打、捨不得罵、捨不得他受半點傷,如今卻慘遭狗咬,小腿鮮血淋漓,教人觸目驚心。

  「說不定會宰掉牠吧。」武羅直言,說出顯而易見的下場。

  「咦」」她愣住。

  「這種蒼猊犬,兩隻就可以咬死一隻豹,五隻可以咬死一隻熊,四少爺的腿,恐怕不是流些血的小傷。」依他目測,那條腿,應該廢了。

  他說得太血腥,她聽得膽寒,她幾乎可以想像爹親盛怒地命令管事把巨犬擊斃的模樣。

  「那怎麼辦?牠… … 」蒼猊犬彷彿聽得懂他們正在討論牠的死活,圓溜溜的大眼挪向她,喉間滾著嗚嗚聲。

  「小姐!小姐!妳快過來!聽說四少爺的腿 … 他的腿-… 」女婢彩雲匆匆奔來,泛淚的眼及發紅的鼻,已經說明了最糟的情況。

  連富熙的腳筋被硬生生地咬斷,右腳終生殘廢。一個才七歲的孩子呀… …

  當夜,連老爺拍桌怒喝,要下人明日一早亂棍打死蒼猊犬,就算牠價值千金萬兩,也換不回他寶貝兒子的一條腿!

  果然應了武羅所言。

  連秋水剛從四弟連富熙房裡回來。稍早之前,連富熙噙著可憐兮兮的淚水入睡,犬噬的恐懼,令他連睡也睡不安穩,將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他的眼,讓她憶起了同樣擁有這般眼神的蒼猊犬。

  亂棍打死… … 牠不過是被踩痛尾巴,做出防衛罷了,如此便要被亂棍打死,對牠,又豈是公平?

  連秋水無法靜下心來,她混亂的腦子裡輾轉思索著太多事情。四弟的傷、殘了的腿、憤怒的巨犬、無辜的低嗚、武羅說著「妳若被踩到腳,也會堆閘踩妳腳的人吧」的聲音… …

  宅第外,傳來五更梆子響,距離天亮,又更近一步。給我亂棍打死那隻畜生!爹的怒喝令她在榻上翻來覆去。大姊… … 好疼哪… … 好疼… … 四弟的哭聲,彷彿仍在耳畔,哭得令她心揪。躺平在床上的她,仍舊睜著圓亮雙眼。

  天,快亮了。

  那只蒼猊犬,距離死亡,剩沒多少時間。

  一個念頭、一種決心、一股衝動,閃進腦海裡。

  她輕咬下唇,本想喝令自己將那叛逆的念頭、決心、衝動,摒除在思緒之外,可是越想越覺得何妨一試。

  揪在薄被上的柔萸倏地握緊,她猛然坐起身,憑著一鼓作氣的勇氣,拉開覆在身上的薄被,套上絲履,悄悄打開門扉,躡手躡腳地往後園子走去。

  關在大鐵籠裡的蒼猊犬,原本閉著雙眼在睡,敏銳的耳卻仍聽見細微腳步聲靠近的聲響,牠張開眼,瞧見鐵籠外連秋水惶然驚恐的小臉。

  「凹嗚?」牠低低信著。

  「噓!」她趕忙用手指抵在自己唇前,顧不得狗兒瞧不瞧得懂。「你安靜別叫,好嗎?你認得我嗎?我們下午才見過… … 武羅,就、就是餵你食物的那個男孩,你知道他吧?我同他是朋友,我不會害你,你乖乖的,千、千萬別撲過來咬我,我替你打開籠子… … 」她當牠是人,很努力的想與牠溝通,可眼前的狗如此巨大,加上牠咬傷四弟的畫面,她此刻記憶猶新,心裡始終是害怕的,不過要她眼睜睜看牠被活活打死,她也於心不忍。

  她按緊卜通卜通直跳的心口,與蒼猊犬四目相對。

  「凹… … 」

  既然牠出聲,她就當牠答應囉。

  鐵籠的門僅用一條粗麻繩纏綁,連秋水沒費太多功夫便解開它。

  「來,快出來。」她招手,牠只是盯著,沒有任何挪動身軀的意思,她忍不住催促道:「狗狗,快出來呀- 」

  蓬鬆的狗尾巴輕輕搖動,牠終於站起,走出鐵籠,挨近她身邊,主動用頭去磨贈她的掌心。一開始,連秋水嚇得想縮手,以為牠要咬她,後來察覺到牠的友善,她試圖溫柔地撫摸牠,得到牠瞇眼輕嗚。

  連秋水慢慢綻開放心的笑容,學習武羅摸牠的方法,拍拍狗腦袋。

  「我帶你逃走,你乖乖跟我來。」她拉著牠,往宅第後門走,一人一狗偷偷摸摸,藏在草圃裡,時而探頭,確定四下無人,才匍匐前進。牠正如武羅所說的,非常乖巧聰明,一路上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動作比她還輕巧,只除了呼吸聲大些,這對一隻狗兒而言,是無法控制自如的事。眼看後門就在幾步之外了,連秋水緊繃的心情才稍稍鬆弛下來,背後卻突然響起沙啞低沉的男嗓!

  「妳帶著牠,想去哪裡?」

  一人一狗當下全跳了起來,她是受到驚嚇,牠卻是太喜悅而撲向來人。

  「大東,坐下!」

  武羅拍拍狗屁股,牠當真溫馴地坐在原地,想開心地吠兩聲,又看見一旁癱坐的連秋水,記起她要牠安靜的命令,狗嘴乖乖閉上,不出聲,骨碌碌的眼來回看看武羅,又望望連秋水。

  連秋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原來是你。」害她以為被府裡其它人逮住。

  「妳牽著牠到後門,是打算偷偷放牠走。」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我… … 」她的心思這麼容易被看穿嗎?

  「這種狗,只對主人忠心順從,妳隨便放走牠,萬一牠到街上胡亂咬人,再製造出幾個四少爺來,誰負責?」

  「這-- … 」這麼嚴重的後果,她沒有想到。

  「而且妳放走牠,被老爺知道,他會處罰妳。」連老爺雖然沒有很強烈的重男輕女觀念,府裡每位少爺小姐都是寶,但他目前正在氣頭上,會做出何種反應,誰也猜不准。

  「這個我不怕… … 」她的聲音小小的,卻很堅定。

  武羅拍拍狗頭,要牠跟上,連秋水不明白他打算做什麼,正準備一塊兒追上去,他卻回頭阻止她。

  「妳回房去睡,其它的事,妳不用管。」

  「你要帶牠… … 你要帶大東去哪裡?」方纔,她聽見他是這樣喊牠的。

  「妳不用管。」他重複。

  「我要知道你準備怎麼處置牠!」她不放棄,拎著裙襬跟緊武羅的步伐,看見他打開後門。

  「老爺說要亂棍打死牠。」他不正面回答,反倒是故意想測試她會做何反應,說出連老爺的命令。

  「不可以!」驚覺自己聲音太大,連秋水急忙摀住嘴,只剩一雙水燦渾圓的大眼在轉動。確定沒有人被她的驚呼引來,她才放輕嗓音,替狗兒請命,「拜託你不要這樣做… … 牠… … 牠真的很乖呀… … 求求你,你讓我偷偷帶牠走,我會找個能收留牠的地方,不會放牠胡亂傷人,拜託你 … 小武哥 … 」以前,她就是這樣叫他的,八歲的他,牽起六歲的她時,她搖頭晃腦,嘴裡全是小武哥、小武哥,他每回都會溫柔地笑笑回視她,讓她喊得更勤快。

  武羅因那三字而重重震顫。

  他放縱自己,將目光直勾勾地定在連秋水粉嫩的小臉上。她長髮散亂,完全未加梳整,甚至還有躺在枕上的捲翹,月牙白色的衣衫單薄如蟬翼,隱約看見沒入衣襟下的膚色白裡透紅… …

  她不過就是喊了他一聲以往她時常喊的稱呼,為什麼會使他的心絞痛起來?

  她的聲音比幼時更加嬌媚,再平常不過的字眼,透過她嫣紅的唇瓣說出來,變得令人酥麻。

  「小武哥?」

  他瞪著她蠕動的唇瓣,直到大東嗚汪地吠了一聲,震醒他的神智,也震醒連府幾名長工,開始有人推開窗查看外頭的動靜,遠遠地,更聽見有腳步聲匆匆要到後院探看為何傳來狗吠。武羅別開頭,不敢再看她,快步奔出後門,大東隨即追去,一人一狗的身影迅速消失於尚未亮透的天色裡!

  第二章

  汪!汪!汪!狗吠聲,拉回武羅飄遠到百年前的思緒,他才發覺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裡,童家豢養的雪白色球狀小狗正偏著腦袋,對於他這名闖入者戚到好奇,叫聲軟嫩嫩的,與他記憶中蒼猊犬大東的雄壯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麼… … 會到這裡來?

  這裡是秋水此世轉生的童家,他來到此地,為何?

  想見她嗎?

  不,不見才好,不見才能無視,若見了,就會想起更多以前的回憶 …

  小白狗看得見神光護體的他,用力地吠著,藏在他右臂戰甲底下的開明獸雕青一溜煙化為實體,飛竄出來保護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傢伙一吼,圓滾滾的小狗縮縮尾巴,哀嗚嗚地翻過肚,猛吐粉紅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別嚇牠。」武羅要開明獸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裡去。沒瞧見那隻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頭嗎?開明獸又對小白狗亮亮兩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軟毛磨贈牠的粗腿,開明獸一噴息,就將小白狗吹得老遠,滾了好幾圈還停不下來。不知是敬畏或是愛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來,好似把開明獸當成狗兒同類。

  「雪花!雪花!吃飯囉!小雪花,你跑哪兒去啦?雪花小乖乖!」

  遠遠地,有姑娘喊著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興奮地跑了幾步,不一會兒又跑回來,繞著開明獸打轉,彷彿在邀請牠一塊兒過來吃狗食。

  武羅定晴看著為尋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纖纖身影,屏息。

  是她嗎?

  會是她嗎… …

  也許應該立刻轉身就走才是對的,武羅,快走呀!意識清楚地叫囂著想逃,但他的身軀卻悖逆腦海中的命令,他無法挪動雙腳,無法移開視線,無法欺騙自己,他… …想見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揚聲叫著「雪花」的女孩,出現在他眼前,十八、九歲的年紀,臉蛋小巧,模樣清秀!但,不是她。他憑借的不是長相,而是感覺,她並非他的秋水。

  「壞雪花,原來你躲在這兒。」女孩抱起小白狗,愛憐地揉揉牠的頭。「汪汪汪!」

  「潔心,妳替伊人小姐送午膳過去了嗎?」另一名女孩在長廊邊扯嗓問。

  「雨柔姊說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妳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來餵飽雪花。」抱著小白狗的潔心回道。

  「雪花交給我來喂,妳還是快去廚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遲了又要挨罵呢。」

  「伊人小姐又不會罵人。」潔心唇兒鱖鱖。

  「伊人小姐不會,但是雨柔姊會,去。」女孩接過潔心懷中的小狗,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來陪你玩哦!」潔心又撫摸小白狗好幾回才甘願去忙正事。

  武羅知道只要跟著這位名叫潔心的姑娘,就可以見到「伊人小姐」,於是他讓開明獸留在小白狗身邊一塊兒玩樂,自己維持著數步距離尾隨潔心走往廚房。看見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裡閃過不解,而她已經轉身,繼續前往下一處寧靜庭園。園子一隅好靜,只有潔心腳下絲履輕快地踩在石階上的覓音,間或夾雜風兒撩動樹叢響起的沙沙聲,除此之外,這裡只有兩字形容!沉寂。潔心停駐於門扉前,問道:「雨柔姊,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淨身子了,剛穿好衣裳。」屋裡傳來回應。

  潔心以手肘頂開兩扇門扉,進入房裡,武羅站在門外,沒跨過門坎,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雖然秋水與他曾經如此貼近彼此,他分享過她的芬芳,她進佔過他的胸膛,但那已經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屬於他。

  不,應該說… … 她永遠都不再屬於他。他已從七情六慾的輪迴中,完全超脫,再也無法刻骨銘心去獨愛誰。

  「小姐,用膳。」

  武羅沒聽到第三個女孩應話的聲音,只有潔心和雨柔彼此交談,他的視線被屏風擋住。

  「米湯要記得吹涼些。」雨柔交代潔心。

  「潔心知道。」潔心大口大口地吹氣,「小姐,來。」

  「小姐的發又變長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齊,好嗎?」雨柔嗓音輕軟。

  「小姐,好吃嗎?」潔心又朝著調羹猛吹涼。

  「當心,別讓米湯弄髒小姐的衣領。」

  「好。」斷斷續續傳來的,始終是潔心和雨柔的交談,她們好似在自言自語,無論她們問了什麼,「伊人小姐」都不曾應對半句,連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沒有。

  武羅心裡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見她的念頭未曾消減,他終於默默踏進童伊人的閨房,穿越繡有寒梅的絲屏,來到閨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發,木梳輕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澤的黑色長髮間。

  潔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爛濃稠的肉末米湯,耐心地將調羹抵至毫無血色的唇間,再緩緩灌進微啟小嘴中,米湯沿著唇角溢出,潔心動作熟練地以絹子按住,擦去米湯殘汁。

  床上,躺著一個女孩。

  面黃肌瘦,了無生氣,猶如一朵離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羅箭步向前,衝至床邊,將「童伊人」看得更仔細。

  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 … 時時讓人侍候」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  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況,就是這樣嗎?  

  受盡侍候呵護,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這樣嗎?  

  一具枯骨似的細瘦身軀,雙眸合緊,連進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爛米湯,就是她的一頓膳食,無法自己咀嚼食物,無法自行起身,無法自己更衣梳發!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氣!

  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具肉體,沒有魂魄!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武羅憤然轉身就走,一聲長哨,開明獸如風般疾速奔來,他跨上坐騎,直搗黃泉地府,找文判官問清楚!

  「再忍忍,馬上就好。」連秋水細聲安撫著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與手掌僅連著一層薄薄皮膚,近乎分離,他是因盜賊闖進住家見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數罹難,致命傷是桶在心窩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補好,此時正在縫合他的手腕,讓他小小的魂體恢復完整。「你好勇敢。」連秋水剪斷線頭,一道整齊漂亮的縫線蜿蜓在小男孩手腕上,

  她撫摸他的額心,誇獎他,雖然豆大的淚珠不斷從他稚氣的眼眸落下,可他一聲疼都沒喊過。

  「謝謝姊姊。」

  「不客氣。跟著鬼差大哥一塊兒去吧。」

  「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裡… … 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可怕… … 」縫合過程始終沒哭出聲的孩子,卻被面目猙獰的鬼差嚇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惡心善,雖然外貌嚇人,一個個全有柔軟心腸,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會陪著你,往你該去的地方。」連秋水對這小男孩有股親切感,因為他與她記憶中的四弟年紀相仿。

  「… … 真的?」小男孩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證,小男孩用力點頭,乖乖隨著旁側的青臉鬼差去了。「阿連姑娘,謝謝妳。」另一名紅臉鬼差因為天生的膚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臉頰被誇得漲紅。

  「謝我什麼?」她不明白。

  「謝謝妳說我們有柔軟心腸,我當鬼這麼久,從沒聽人說過。」害他好感動,都快哭了… …

  「我只是就我所見的事實陳述罷了,你們是我遇過心腸最軟、最好的人 … 的鬼,你們總是看著生與死,領著魂魄來,送著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見青臉哥是含著眼淚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紅臉哥,剛才送那孩子來我這兒時,不也是心急如焚嗎?」連秋水在地府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與眾鬼差相處的時日也不只短短幾年,知道他們平時待魂魄總是惡顏相向,為的無非是讓所有魂魄都能乖乖聽話,按照地府的規矩接受獎懲,每一條魂魄皆是依其業障或因果而決定接下來的去處,鬼差們不能擁有私心,不能偷懶,更不能犯錯,否則極可能造成人世混亂。

  像她,就是人世混亂的一種例子。

  早該轉世成為「童伊人」的她,仍不願拋下「連秋水」的一切,堅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黃泉裡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來世會變成怎生的情況,在「童伊人」之前的那兩世,她同樣沒有進入她們體內,任由肉體默默死去。這在陰間是不可能容許之事,但她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輪迴?那便是鬼差們對她的通融與慈悲。

  「也只有妳這條怪魂魄會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紅臉鬼差這聲怪魂魄喊得理所當然。

  關於她的故事,在地府裡眾所皆知。明明就是個極有福報的女孩,進入輪迥只會去享受榮華富貴,偏偏她不願入世,寧可待在這裡,成天面對著斷頭斷腿的亡靈,為其補魂縫魄,說她怪,還真是名副其實。

  「不打擾妳了,我還得趕著去拘魂,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紅臉鬼差說完,立即變成煙霧,消失於她面前,連讓她叮囑路上小心的機會也沒給。

  鬼差的工作量真大,半點時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兒個她也頗忙,每隻鬼差都來找她,不過會喚她「秋水」的鬼差沒幾位。

  「魘魅大哥。」她淺笑回首。

  「咯,幫我補吧。」魘魅拋給她一團小白球,她雙手一沉,仔細看竟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吐舌搖尾的模樣好生討喜,可惜牠的身軀從中央斷成兩截,魂體破損。

  「怎麼這般嚴重… … 」她驚呼,替牠心疼。

  「傻呼呼地追著某樣東西跑出府,被疾駛而來的馬車輾過。但也不用替牠可借啦,命嘛。」魘魅摘下臉上戴的銀面具,往桌上隨手擱,自己斟些地泉水來喝。魘魅是當初拘提她魂魄至黃泉的鬼差,算算兩人也稱得上老友,魘魅平時不會在人前解下銀面具,卻願意大方地將面具出借給她!或許是曾經有一回,魘魅捧著一隻白兔狀的魂體,臉上堆滿焦急來找她,那白兔應是遇上野獸,被撕裂得體無完膚,魘魅拜託她替白兔縫合,又請求她把白兔縫美一點,再央求她放輕力道,別讓白兔覺得疼… … 從那一回之後,她與魘魅就真正成為朋友。

  「是在追什麼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 … 」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舔她臉頰,她呵呵輕笑,從繡台上取來針線,準備替牠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妳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誇她。

  「我本來也只會繡花… … 」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睛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

  她專注地縫好小白狗,牠的小尾巴搖得更勤快,小卻清亮的叫聲,以及咧開開好似在笑的狗臉,使她憶起另外一隻巨大、高壯,卻同樣可愛的狗兒… … 蒼猊犬,大東。那一天,本該被處死的牠,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老爺氣炸了,打不著狗,便打負責看管狗兒的下人出氣,其中也包括了武羅。即使皮膚再厚實的男人,也被打到皮開肉綻。

  只有她和武羅知道大東的下落。

  武羅將牠藏匿在他搭建於山腰上的小茅屋裡。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東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後悄悄帶她到小茅屋。

  「汪!」大東飛撲過來,眼看就要推倒嬌小的她。

  武羅迅速閃入一人一犬中間,以健壯身軀擋下大東的「攻勢」,大東無法撲倒他,豐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臉上,被他護在身後的她,安全無虞。

  「你沒騙我,大東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開心,也在心中為自己那時對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點以為他牽走大東,是要執行她爹下達的擊斃命令。

  她等到大東冷靜下來,只猛搖尾巴在哈哈哈吐氣時才探出頭,歡喜地圈抱住牠的頸子磨贈,小小蠔首深埋在蓬鬆的黑毛間。

  「妳已親眼確定牠沒死,可以回連府了吧。」武羅像要拆散情侶的惡徒,來匆匆去匆匆,就要帶她離開小茅屋。「再等等嘛。」

  「凹嗚。」牠有同感,牠一隻狗單獨待在小茅屋這兒,沒人陪牠玩,好寂寞。

  武羅很想歎氣。她不知道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是不會三更半夜跟著男人偷溜出府嗎?他想盡快將她帶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覺,也阻止自己… … 產生遐思。但此時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聞她身上芬芳的香氣。

  「大東,你有吃飯嗎?」連秋水關心牠。

  「凹嗚。」吃飽飽。

  女人與狗,偎在一塊兒好久,說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句子,她問牠答,還真的把牠當人類對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須扮演壞人的角色,逼她與大東從彼此身上分開。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亂傷人,我明天再來看你。」她一臉很不想走的遺憾。

  「汪汪!」牠不要她走。

  「明天?」武羅皺眉。她還打算天天都來玩狗嗎?  她看出他的為難。

  「… … 不可以嗎?」她怯怯地問。

  「… …凹嗚?」牠也問。不可以嗎?

  「妳不應該這樣做。」武羅心一橫,決定板起臉孔責備她的單純、天真和無知。「妳與這隻狗有何干係?牠咬斷妳弟弟的腿,妳對牠這般好又何必?再者,妳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嗎?月黑風高的,妳毫無危險的自覺,傻傻地跟著男人四處跑,就不怕我把妳這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給賣掉嗎?!」

  她的腦子長哪兒去了?  

  對他就這般信任嗎?  

  她瞠著黑亮圓眸覦他,表情無辜至極。

  他一咬牙,把話說得更狠,「妳不知道我可能會傷害妳、欺負妳,教妳後悔跟在我後頭胡亂奔跑嗎?!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軌- 」

  「… … 你討厭我,是不?」她微微仰頭,將身形高出她許多的武羅看個仔細,微微抿著的紅唇,囁嚅得可憐兮兮。

  他愣了會兒,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

  這與討不討厭根本無關,他不想讓她露出如此信賴他的模樣,她應該要防著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無情一般,離他遠遠的,對他表現出既高傲又驕恣的千金小姐態度,教他死心。「我自己隱約有察覺到 … 你好似很不喜歡我,是我做了什麼惹怒你的事嗎?還是我說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話?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 … 」果然,他討厭她,所以他才總是一發覺她盯著他瞧時,便會迅速將臉轉向另一方。她還自己安慰過自己,說他不是討厭她,說他不是不高興看見她,但他此時嚴肅的口吻與表情,讓她不得不感到失望… … 失望於他是真的討厭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纖腰折得極彎,長髮覆蓋住小臉上所有表情,只剩聲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緒。

  「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如果你不想帶我來看大東-… 我、我也可以不麻煩你,你不要生氣… … 」

  他不喜歡她卑躬的姿態!

  非常不喜歡!

  她應該仰起臉,鄙夷地看他,冷哼著鼻息,不屑與他這種身份低賤的下人交談,這樣才對!

  他以強勁的臂力將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桿。「妳到底有沒有弄懂情況」誰是主、誰是僕妳分辨不出來嗎?!誰討厭誰、誰不喜歡誰是由誰來決定」是我嗎?!」她沒聽懂他的意思,但纖細的雙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著,十指緊扣在她膀間,她看出他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氣,卻不是氣她,而是在… … 氣他自己?

  「主僕?為什麼你提到這兩個字?這… … 與你我有何關係?」

  「妳是遲鈍還是愚蠢?這與妳我的關係懇大。我們現在除了主僕這層關係之外,還有其它的嗎?既然我是僕,自然沒有討厭與喜歡主子的權利。」他冷冷道。

  「不對!你跟我 … 不是互許終身了嗎?武伯母和我娘親明明是這般告訴我的呀… … 」提及互許終身時,她粉頰排紅,聲音好小好小,近乎喃喃低語。

  她一直到此時此刻,依然認定他們兩人的婚約存在,不因彼此的娘親逝世而終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她是以這般的心情在眷戀著他、愛慕著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討厭她時,她好難過,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氣、不要不理睬她。

  「互許終身?」他嗤笑,彷彿她說了天大的笑話。「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親不會把掌上明珠嫁給他這種窮小子。

  「你要毀婚?!」她慌張起來,秀眉垮下,眼瞳裡甚至浮現水氣。

  「是因為… … 我沒有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嗎?我沒有變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樣嗎?我一點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僅是朵清秀小花,娘親誇過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拼湊起來就是張嬌俏可人的容顏,但真是如此嗎?娘親只是捨不得嫌棄自己的孩子

  吧,她在他眼中定是醜極了… … 所以她才沒有得到他的喜愛,所以他才用那麼冷淡的態度,鄙視她與他的婚約關係… …

  豆大眼淚,奪眶而出。

  「妳!」武羅本想厲聲反駁的字句,全數梗在喉頭,苦澀緊縮。

  她的淚珠,令他手足無措。

  她沒有變成他喜歡的那種姑娘?她沒有變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樣?她一點都不好看?她腦子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攬鏡自照過嗎?她是個多靈秀的女孩,不僅五官柔美精緻,性子也溫柔婉約,天底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她生得不好,更不會有人不喜愛她,連認主的蒼猊犬大東都願意讓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須覺得… … 痛苦,強迫自己必須不去看她,不去迷戀她。

  「我一直… … 在等著成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 … 」軟軟柔萸握緊藏在衣襟底下,通透翠綠的半圓玉珮。那是一隻凌波飛騰的鳳凰,當年雙方娘親為他們訂下親事時作為信物,她擁有的是鳳,而他是龍,兩塊看似獨立的半圓玉珮,實際上是同一塊玉石雕琢出來,可以分別佩戴,更可以合而為一,玉珮以鳳首及龍尾為卡閂,將兩塊玉緊並成為完整一塊龍鳳之姿。

  他的胸口驀然炙熱,貼在心窩上的龍玉珮彷彿會燙人一般,彷彿在叫囂著它與鳳玉珮本該纏纏綿綿、永不分離,嘶吼著要他趕快讓它和鳳玉珮合而為一-

  「… … 妳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妳爹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我們的婚約不過是婦人間的玩笑話,它不是真的,妳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我的娘子。」他艱難地開口。

  她驚訝,不敢置信,他說的這件事,她今日頭一回聽見。

  「我… …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爹親口同你說的?」

  他堅定地點頭。

  「爹他怎麼會… … 」

  怎麼不會?

  雖然她爹沒親口對她提過,然而她爹的行為舉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他的態度嗎?爹總是待他冷淡,就如同對待一名賣身於連家的長工,若爹視他為女婿,怎會如此?又怎會放任管事嚴厲地使喚他?好些回她都瞧見管事以籐條鞭打還是孩子的他,每每她正要跳出來阻止,便會被爹斥退回房,教她充滿無力感。

  他與爹早就有共識-- -… 只有她,傻愣愣地以為自己一定會成為他的娘子,總是擔心自己在他眼中不美麗、不出色,無法令他喜愛… …

  像個笨蛋一樣。

  她垂頭喪氣,覺得心頭下起嘩啦大雨,將她整個人徹頭徹尾淋個盡濕,凍結她的體溫,讓她鳳到冰冷入骨。

  「原來… … 只剩我一個人還以為婚約算數,遙想著未有會有一天,與你牽著同心紅綾結,成為你的妻… … 原來,那一天,永遠都不可能來臨… … 」她低喃,一直以來的認知,全盤崩壞,她無所適從,感到茫然無措。

  武羅沒有字字都聽見,她的嗓音太細微,幾乎只在嘴裡含糊,可是那茫然的呢喃,帶著心碎的聲音,不需用雙耳也能聽得清晰震撼。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看著她雙肩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不是因為此時夜裡的涼風。他本來就一直在忍耐。她一定不會知道,每回她與她的妹妹們坐在花園亭內,欣賞百花爭妍,當微風撩動她一頭烏黑青絲時,他有多渴望親手為她撥整一繒一繒滑膩的發。她一定不會知道,每回她淺淺一笑,眸子彎彎,眉兒彎彎,粉唇彎彎,多教他捨不得移開視線。

  她一定不會知道,他曾經多高興自己將會是她的夫婿,又曾經多憤怒自己無法擁有她的絕望。

  「妳到底要我怎麼辦?」粗獷的歎息夾雜著迷惑,從薄長唇瓣逸出,除了歎息之外,還有更多的無可奈何。「妳還會對我這種一貧如洗、什麼好日子也無法給妳的窮小子傾心嗎?妳跟著我,只會吃苦,不會享福,妳可能沒有柔軟的絲綢華裳能穿,沒有大魚大肉能吃,沒有婢女替妳張羅一切,這樣妳也不怕嗎?」

  跟他說「害怕」呀!

  跟他說「我沒有辦法放下富貴人家所享有的錦衣玉食」!

  跟他說「我是個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嬌嬌女,怎能匹配給你這種莽夫」!

  跟他說「不要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跟他說… …

  「我-… 食量不大,不愛吃大魚大肉,衣裳穿得暖就足夠,我不清楚這樣是否代表我能吃苦,但沒去試的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答案… … 」她回答了,卻與他想聽見的全然背道而馳。武羅掄緊雙拳,壓下心中澎湃洶湧的情緒。

  她既輕柔又堅定的聲音還在說著:「而你問我,還會對你傾心嗎… 這答案,我可以現在就答覆你:我會。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 我無法叫自己不愛你,我從好小好小的時候,就好希望成為你的妻,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改變過!」

  後頭尚有更多少女傾吐芳心蜜事的字句,卻沒機會再娓娓道出,她粉嫩柔軟的唇被他低頭擒獲,炙熱燙人的舌,鷥猛地進佔她溫潤的檀口,他的大掌近乎蠻橫地按在她腰後,逼著少女芬芳馨香的身子完古兀全全貼合他結實的懷抱。

  她有些昏眩,有些暈沉,還有更多的招架不住,然而心裡隱約知道,他用行動回應她!他的決定,與她一樣。

  她感覺到了,他澎湃的情意,傳達給她了。

  他不討厭她… …

  他不嫌棄她… … 他,也喜愛她 --…

  她乖順地閉上眸子,接受他給予的一切,好似要融化在他嘴裡… …

  「不會吧,這樣妳也能失神發呆?同我聊天是這般無趣乏味的事嗎?」魘魅湊近的臉孔瞬間放大,將連秋水從遙遠甜美的夢境中嚇回現實,看見他唇畔鑲著取笑她的惡作劇。

  「魘魅大哥,抱歉 … 我只是… … 抱著小白狗,想起了以前我也養過一條狗兒。」想著想著,連帶想起教她心繫的那個人,她不由得臉紅。

  「妳以前養的狗兒?都不知道投胎到哪戶人家去了吧。」

  說不定那狗兒已轉世、轉世、再轉世幾十次,哪像她,至今還賴著不走,地府又沒有比較美,留在這兒看的全是鬼頭鬼臉,她竟能不怕,他也真是佩服她。

  「秋水,別嫌魘魅哥哥囉唆,我還是覺得,妳應該飲下孟婆湯,重新做人去,留著記憶反而讓妳對過往依依不捨。雖然我沒喝過孟婆湯,但是聽說它味道甜美甘醇,不辣口、不燙喉,妳就當是喝碗蜂蜜水,咕嚕一口就下肚啦,等妳醒來,會有新的人生在等著妳從頭來過,那不是很好嗎?妳會遇見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愛人。當然啦,那些人都是與妳有因果關係的,有些是前世仇人,

  有些是前世恩人,前世也許待妳不好,所以這世來補償妳,妳不覺得滿令人期待的嗎?」

  「但是不包括小武哥在內。」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愛人,全是與她有因果關係的人,獨獨武羅被排除在外,無論多少次的重新輪迥,她都不可能再碰見他。

  當年,一位白髮仙人,口氣淡淡地告訴過她!

  妳與武羅,沒有緣分。

  這一世,已是最終,武羅不會再入輪迥,而妳,跳脫不出輪迴。妳該隨著鬼差同去,別再眷戀、別再徘徊,否則只是為難了妳自己。

  她若忘了那一世的記憶,就真的永永遠遠失去他。

  失去與他相遇、相處、相戀的所有,它們將會化為什麼也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從這世間,消失得徹徹底底。

  「這沒辦法,誰教他是神呢?」魘魅無能為力地攤手聳肩,「仙緣這種東西,希罕得很,他是被邪神軒轅誅滅的武神元神,不小心掉入人世為人,但也就只有那麼一世,之後償清他在人世犯下的殺人惡業,月讀天尊便來領走他。我們地府沒法子干涉天人魂魄,他跟咱們是不同等級的人物,所以魘魅哥哥才勸妳忘掉與他有關的一切,無論妳再怎麼盼,也盼不到和他能再續前緣呀。」

  他是過來人,不希望有人和他一樣,傻傻地盼著無緣人兒,又捨不得放下點點滴滴的回憶。那種滋味太難受了,甜蜜,又痛楚著,尤其是攬著記憶不放的那一方,最是痛苦。

  她有專注在聽,卻也只是「聽」而已。

  這類的勸服,有太多人同她說過,文判官如此,武判官如此,魘魅也如此。

  他們說得多麼輕鬆容易,只要遺忘,就能再覓得幸福。可是他們知道嗎?她與武羅曾經共有的回憶,一點一滴,全是她心上無價珍寶,她牢記於心,不敢忘,不能忘,更不要忘。

  「妳再這樣下去,就真的沒辦法投胎當人了。」魘魅一歎。

  「嗯?」此話何意?

  「像妳這麼乖巧聽話的補魂師,咱們地府裡真的很缺,以前那幾隻,每一個都粗手粗腳,縫補魂魄像在縫破布一樣,斷掉的手呀、腳呀,他們用五針固定固定就隨隨便便交差,害得好幾百名魂魄一投胎就注定出世為殘廢。哪像妳,縫得仔細小心又漂亮美觀,上頭的老大似乎有意將妳留在這裡,當咱們家專屬補魂師。」

  「我願意。」

  「拜託,現在可不是在問妳願不願意捐些銀兩出來救濟窮苦人家這種小事耶!」她還答得這般不假思索。

  「我真的願意永生永世在黃泉地府中,為人補魂。」連秋水眼神堅定。

  「妳做上癮囉?成天面對魂體殘缺的玩意兒,妳這麼有興致?還是… … 妳心裡仍想著,說不定有機會再看武羅一眼?」魘魅毫不留情地翻翻白眼,戳破她的心思。

  「我想想哦… … 就在幾個時辰前,武羅天尊拎著小鬼的首級到地府來,距離他上上回出現有多久了?少說也有個五十年吧!妳以為武羅天尊閒到時常有空來這裡逛逛走走嗎?咱們這兒,鬼很多,神沒有幾隻,加上武羅天尊當年在這裡過的生活可是如同煉獄一般淒慘,我若是他,一千年都別想叫我下來地府泡茶敘舊- 」

  「武羅天尊!」外頭小鬼差恭恭敬敬跪著喊人的聲音憊大,打斷了魘魅的滔滔不絕。

  說神到,神還真的到。

  那位應該沒有很閒,不會時常有空到地府逛逛走走的武羅天尊,才剛離去不到兩個時辰,再度光臨陰曹地府。

  「不會吧,他怎麼又來啦?」魘魅一臉錯愕,與連秋水面面相覦。

  天人是每天無所事事嗎?

  他們不用去管天庭有沒有野猴子闖入,或是今兒個金烏升天的角度有沒有偏掉哦?

  「汪!」原本安分窩在連秋水懷裡的小白球鼻尖猛烈抽動,彷彿嗅到令牠興奮的熟悉味道,牠掙開她的箝抱跳落地面,小短尾激動搖晃,一溜煙就往屋外跑去,速度飛快。

  她本能地追出去,怕牠誤闖不該去的地方,一時間,忘卻了極可能撞見她想見又不敢見的武羅。

  「小白狗!」

  第三章

  曾經力搏禍獸的男人,目光凜凜,劍眉緊蹙,若當年他就是以這般肅殺的面目與禍獸對峙,也難怪禍獸會一隻一隻全成了他刀下亡魂,被送到地府來時,不是斷頭斷尾,就是整排脊骨全碎。但此時他怒著神顏,一副要來黃泉找人拚命的模樣,著實沒有道理。

  黃泉裡,可沒有十大禍獸等著他來誅殺。

  文判官才剛去清點今日進入枉死城的魂數,正事仍未忙完,就被小鬼差急乎乎地請來迎接武羅。

  不是才剛送走他嗎?怎麼又折回來?而且… … 折回來的武羅臉色還真臭。

  幸好文判官很習慣面對臭臉型的人物!他那位頂頭上司的臉孔就從來不曾和善過- 他堆起溫文迷人的笑顏,揖身上前。

  「天尊怎麼有空再來?是忘了什麼東西沒帶走嗎?」這兩句,純屬客套話,後頭這句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天尊您看起來… … 似乎相當憤怒?」

  武羅不跟他廢話,直接逼近問道:「為什麼童伊人是那副模樣?!」

  原來是跑了童府一趟,難怪這麼生氣。文判官依舊笑笑的。「天尊去看了童伊人?這可奇了,之前她幾次轉世,天尊都不曾親自去瞧瞧呢。」又不是只有這一世如此,前兩次的轉生,也都是在床上躺到斷氣。

  「你明明說她這一世應該是讓人侍候的千金小姐- 」

  「她不是嗎?」文判官反問。他的唇在笑,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裡,他的笑容向來虛假無比。「她從出世至今,好命到沒有自己動手夾過一次菜,也沒有自己動手擦過一次澡,她的雙親安排了三名婢女全天貼身侍候她。我並沒有欺騙天尊您呀。」所以請不要惡狠狠地瞪他。

  「那樣算什麼好命?!她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她身上嗅不到魂魄味,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具不會動的肉身!」

  「確實是。」明眼人騙不過,文判官很坦白。「此時的童伊人,有的僅是肉身而無魂魄。」

  〔 她的魂魄在哪裡?」

  「這個嘛… … 」文判官支支吾吾,當然是裝出來的為難!為難武羅。

  「文判!」武羅不是有耐心的神。「天尊請不要為難小的,這問題的答案,小的不知該從哪裡說起。不過… … 」文判官一頓,故作無知貌,若是他再偏著頭,必定更顯得無辜單純。「這答案,天尊又何須在意呢?天尊與她不是早已毫無瓜葛,她的轉世情況如何,是富貴是貧苦,是聰慧是癡呆,是清醒是昏迷,是好是壞,天尊都可以置身事外呀。」

  「… … 我記得你們家的枉死城不久前才被凶獸檮概打垮。」武羅撫摸身邊的開明獸,牠在等候主人的命令,只要他一個眼神,牠立刻就會恢復成大關刀,任憑主人差遣。

chis001 2009-3-24 22:40

  「是有這回事沒錯。檮杌的妄為,帶給我們太多困擾。」最慘的受害者便是他文判。上頭的老大把「小事」全丟給他管,孤魂野鬼亂亂跑,他的事;檮杌來打鬧,他的事;饕餮施咒將地府弄得一團混亂,他的事;鬼差罷工,他的事;枉死城垮掉,也是他的事。他還真算不出來有哪些事可以稱之為「大事」,得勞動上頭的老大出面。

  「你不想枉死城再垮一次,就直接回答我- 她的魂魄在哪裡?!」武羅眼神凜冽又心急,透露著他會說到做到。

  他是神,卻是武神,不興咬文嚼字那一套,一切都是訴諸武力。

  連檮概都曾拜他之賜而被囚進天牢反省整整一年,檮杌能轟斕枉死城,他武羅自然也能做到,而且會轟得比檮杌更徹底!

  「天尊,月讀天尊沒教過您,神不可以出言威脅弱者嗎?」文判官的虛假笑容終於收斂,這句話,是抱怨。武羅「神齡」還太淺,仍擁有太多不該出現在「神」身上的情緒,他像個人一樣,會發怒、會搖狠話,也像個人一樣,對感情淡然不了。

  他仍是一位處於「學習中」的神祇。

  「開明。」武羅的回答,是命開明獸化為大關刀,將枉死城最上方的屋瓦一角削下。碎瓦片嘩啦嘩啦地落下,掉在文判官腳邊,他嘴邊的假笑也被削掉,半點不留。

  「天尊!」文判官不敢再打哈哈,上回枉死城被轟掉,最累的鬼就是他,說什麼也不能再來第二次!「有話好好說!咱倆都相識那麼久,有什麼話不能坐下來聊呢?冷靜,冷靜!」

  「她的魂魄在哪裡?」武羅唯一想「聊」的,只有這件事。

  文判官無奈地歎氣,知道瞞不住了。「她沒有進到這一世為她安排好的肉身,而是流連徘徊在彼岸,傻乎乎地等著。不只這一世,上一世,上上一世,就像你看到的童伊人一樣,都是行屍走肉。」

  「她還在等… … 難道她在等我?」以他所熟識的秋水,她那性子,雖溫婉卻又執拗,她看似柔弱,骨子裡比誰都剛強。她會不會守著承諾,不離不棄… …

  「她知道您已入仙班,成為遙不可及的天人。」也就是說,她清楚兩人不會再有交集,他與她,無緣了!這個認知,他費了好長好久的時間才強迫自己接受,是月讀一直開導他,不斷地教化他,要他看淡七情六慾,跳脫情感糾葛。

  他第一個學會的咒語,不是任何法力強大的神咒仙術,而是令心神平靜的洗心咒,他必須不時復誦它,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見她的衝動。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受到這種苦痛?月讀看透世事的雙眼凝視著他,彷彿連同下一世的悲劇亦逃不出那雙淡色瞳眸。

  會嗎?

  他若不願意跟隨月讀回歸天職,他若堅持與秋水再續前緣,是不是他仍會親手傷害她?

  那一刀劃破她的胸口時,把他的心也一併撕裂絞碎。他的人生,停駐在那段可怕的記憶中,未曾再前進。歡笑、喜悅,隨著她一塊兒入土,埋於黃沙之中,化為枯骨。他不要承受第二次,也不要她再承受第二次!

  「既然她知道我入仙班,那麼她徘徊流連在彼岸,等待什麼?」武羅問。

  不是等他,還有什麼讓她不願離開?還有什麼教她魂牽夢縈?

  「等… … 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一個滿足吧。」文判官不想對連秋水的內心妄下斷語,雖然他將她的癡傻全看在眼裡,但他終究不是當事人,站在局外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

  「滿足?」武羅對這兩字不解。

  在這裡能有什麼滿足?

  這裡既沒有鳥語,更沒有花香,暗無天日。當年他在地府吃盡苦頭,天天夜夜都在償還自己於人世犯下的殺孽,時時刻刻魂體都處於被折磨的痛楚中,只有躺在竹蓆上,讓補魂師替他縫補傷處的短短半個時辰,他才感覺到疲憊的身心都獲得徹底休息。

  武羅來不及深思與提問,背後傳來頗為耳熟的狗吠聲,那種興奮過頭的綿密吠叫,他在不久前才聽過,由遠而近,越叫越急促,越汪越開心!小瘋狗似的叫法。眼熟的圓圓小白球,從暗處一角飛奔過來,繞著武羅手上那柄由開明獸變化而成的大關刀跑跑跳跳,咧咧的狗嘴像在大笑,汪聲不斷。這不是童府婢女豢養的小白狗嗎?他記得叫 … 雪花?

  方纔明明還在童府花園裡活蹦亂跳,為何現下會出現在此地?牠死了?

  文判官看出武羅的驚訝,緩緩笑道:「世事無常,天尊毋須大驚小怪,您比誰都清楚,前一秒才在笑著的人,下一瞬間就可能因天災人禍或意外而死去。」他邊說邊閃身到武羅面前,試圖擋住某位粗心大意尋狗而來的傻丫頭。

  但,遲了。

  武羅鷹眸大瞠,看見緊跟在小白狗後頭的縹緲魂魄,素白乾淨的身影,纖弱美麗,他最熟悉的人兒,正在奔近。

  他無法呼吸,心臟強力撞擊胸口,撞得好生疼痛,幾乎要衝破胸膛而出。

  「秋水!」他以咆哮似的巨大吼聲喊出她的名,地府內,為之撼動搖震。

  連秋水遠遠發覺是他,想掉頭逃跑時哪還來得及?她才後退兩步,奔馳的銅靴聲已近在耳邊,她低呼,腰際一緊,眼簾裡,映照著武羅傷疤纍纍的臉龐。

  「小武哥-- … 」三字才脫口,她眼眶已微紅。

  「妳為什麼還待在這裡?!妳為什麼沒有去投胎?!」武羅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思念,沒有敘舊,而是充滿火氣的質問。靜默,是她的回答。「妳到底在幹什麼」」武羅的焦急全化為吼人的大音量,他越是心急,越像在斥責她,「妳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妳還在這裡悠悠哉哉追著狗玩?!妳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

  她只是直勾勾地看著他,像以往一樣,眼裡僅有他一個人存在,再也容不下其他。濛濛水氣,氤氳了她燦亮漆黑的眸,她貪婪地凝望著,連眨眼都是奢移。

  他總是這樣… …一發急,嗓門就跟著大起來。

  她受涼生病時如此。

  她不小心跌破膝蓋時如此。

  他沒有惡意的,她知曉。

  她記得他最生氣的一回,是她與幾名妹妹到距離興寧村有段路程的鄰鎮去瞧戲班子表演,小姑娘們從沒出過遠門,興奮的心情自然溢於言表。鄰鎮好熱鬧,與興寧村的純樸清幽全然不同,瞧完戲班子表演,妹妹們嚷著要去逛街市,一位管事加上武羅,在人來人往的擁擠街道上要看顧六名小姐的安全,一會兒三姑娘要買糖葫蘆,一會兒二姑娘要挑首飾,一會兒五姑娘要找茅廁,最後一大群人在擾攘街市裡被打散。她落單了,急急在人潮裡穿梭奔走,想快些遇見妹妹們或是武羅與管事,可街景卻越來越陌生,她被擦肩而過的人群推擠著走,等她努力往人少的巷尾歇步時,離熱鬧店舖的方向已經相當遠。

  那時,有三名年輕男人靠近她,堆滿笑容問她迷路了嗎?她頷首,他們好熱心地說要帶她去找家人,單純的她不疑有他,以為自己遇上善心人士,便乖乖地跟著三個人走。一開始,他們同她有說有笑,詢問她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貴姓、怎麼稱呼、今年貴庚這一類,走著走著,她終於察覺不對,他們領著她走的方向更加罕見人煙,她雖不識得路,也很明白剛才她與家人走散的地方應該是十分擁塞的街市,不該沒了店舖,沒了鼎沸人聲。

  各位大哥,不是這個方向。她頓下步伐,提出疑問。

  沒錯,是往這袒走,別停下來。男人唇角的笑,不知是因為陰影還是什麼,變得危險。

  不對… … 我記得那兒有個大紅色店幌子,很顯眼的。

  大紅色店幌子在前頭呀,來嘛。其中一個男人伸手拉她,另外兩個擋在她身後,截斷退路。

  我… … 我還是自個兒找家人好了,謝謝你們的好意,呀- 她驚呼,整個人已經被男人扛在肩上,小嘴也給塞進布巾,阻止她求救。她看見另外兩個男人露出獰笑,說著不曾見過她這般好騙的傻姑娘,長得又清靈可愛,真是賺到了。

  她掙扎扭動,臀兒被男人無禮地使勁一拍,要她安分點,她感到屈辱,豆大的淚珠不住地滾落泛紅眼眶。

  救我,小武哥!她在心裡吶喊,一遍又一遍。

  放開她!

  沉而大的吼聲,如雷破空降下,武羅的身影隨之從成排屋頂上一躍而下,落在三個男人面前,廢話不多說,一拳搖倒一個,最後剩下扛著她的那個男人。武羅冷眼瞪他,男人摔下她,取出腰後長刀朝武羅砍去,武羅雙掌接住刀刃,順勢蹬出長腿,毫不留情地踢向男人腹部,力道之大,令男人面容扭曲,吐出酸水,武羅奪下長刀,反手一劃,刷地削破男人胸膛,大量鮮血瞬間噴濺出來。

  武羅本不打算放過他,這種敗類,只知道欺負姑娘,不曾想過那些姑娘心靈受到的創傷會有多深、多痛,留下他們,不過是給予他們二度、三度傷害無辜女子的機會-

  小武哥!不要- 她哭著喊他,阻止他將手裡高舉的刀揮砍下去。這一遲疑,給了另外兩個倒地的男人機會,架起胸口破開大洞的同伴慌張逃命。刀身上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地面,與她雙腮滑落的淚珠如出一轍。

  武羅沒有先安慰她,反而是氣呼呼地吼道:妳為什麼呆呆跟他們走?!有長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非善類!妳竟然還受騙上當?!妳一點警戎心都沒有嗎?!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亂跑?為什麼不緊緊跟著我們?

  妳-

  話,嚥了回去,在看見她滴滴答答的眼淚之後。

  對不起… … 你不要生我的氣… … 我… … 她唇色慘白,整個人仍在發抖,便急著向他道歉,害怕他真的動怒。

  「我… 我不是在罵妳。」他在不同的時空點,說出同樣的話,一臉無措。遇見匪徒那一回如此,擔心她不快去投胎肉體就會壞死的這一回,也是如此。

  吼完她之後,看著她泣然欲泣的模樣,總是於心不忍,加上他確實不是對她生氣,只是心急、慌亂,所以口氣焦躁。他的容顏原本便生得凶神惡煞,笑起來已經夠嚇人,不笑更是怒目橫眉,即便沒生氣,看來也像滿肚子火大的模樣。

  武羅深深吸吐幾回,盡可能語調平穩地問她:「秋水,妳為什麼不投胎去?為什麼獨自在冰冷的地府裡徘徊?」

  「我 …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會將過去都忘掉,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過去。這樣… … 你還認為我該去嗎?」她反問。

  「當然該去。」武羅回得肯定。

  當然該!

  在地府,不如在人間溫暖舒適,她會再擁有疼愛她的親人,遇到一個深戀她的男人,他不能給她的,興許有人能給。

  她將會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他,忘掉過去!聽見這樣的假設,他的心揪緊起來,可是他很清楚,這樣對她未嘗不是件好事,沒有前世的牽絆,她才能重生,才能… … 再去愛別人。

  「抱歉,容我插話一下。」文判官來到兩人身旁,手裡多出一本生死簿及判官筆。「我認同武羅天尊的話,秋水,妳該去投胎,妳的這一世命不錯,生於富貴人家,又嫁予富貴人家,兒孫成就也極好,事親至孝、噓寒問暖,妳會活足七十歲,

  雖然死前三年就不太能下床走動,最後因夜裡一口痰無法自行吐出而窒息身亡,不算太痛苦的死法。」

  文判官的字字句句,更讓武羅確定自己必須說服連秋水入世為人。「聽見沒?那樣的人生,妳不要嗎?」生於富貴,卒於富貴,是多少人奢望的來世。「呀,忘了補充。童伊人的夫婿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不只家財萬貫,容貌更是出眾迷人,重點是,他與童伊人因媒妁之言造就出來的,並非相敬如賓的表面恩愛夫妻,他是真心喜愛童伊人,疼她、寵她、憐她。」文判官像在刺激武羅,極力誇耀這一世真正能擁有她的男人。

  武羅必須用盡最大力量阻止自己扭曲變臉,他的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如同他此時的凌亂吐息。

  多好。

  一個有錢有貌又有愛的男人,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連他都沒有資格要她放棄這些。

  「秋水,不要再遲疑了,去投胎吧,去過那樣的好日子。過去我給妳的太貧瘠了,不值得妳牢牢記著它們不放,妳把那些都忘掉,一點都不要記得,去讓那個男人愛妳!」或許,經過比較之後,她會嘲笑起過去的癡心和堅持,會埋怨起自己為何為了一個不好的他,放棄極品男人。

  「那個男人真的很愛她呢。」文判官再一次補充,又紮了武羅心口血淋淋一箭。她靜靜不說話,耳裡聽著他的勸說,眸裡的淚,醞釀得更多。他說的,多容易呀。忘掉過去,一點都不要記得,讓另一個男人去愛她… …

  他已經如他所言的那般,將過去全都忘掉了嗎?

  忘掉他曾經多愛她,忘掉她一片無悔癡心,忘掉那夜在小茅屋前的誓約之吻,忘掉說過的話,忘掉他在黃泉受盡火焚痛苦、陷入昏迷之際,嘴裡反覆呢喃的名字?

  她本來已準備由魘魅領著前往忘川,準備飲下重生的孟婆湯,是他喊著她的名字,絆住她的腳步。她哭求魘魅帶她再見他一面,魘魅拗不過她,帶她進入燠熱地獄,她親眼看見他半具身軀沉在赤紅熔岩內,皮肉已焦爛,白骨隱約可見,她落下眼淚,為他的疼痛而哭。數回起落,他被粗大的鐵鏈拉起,下半身空蕩蕩的恐怖模樣,令她幾乎快昏過去,可是那些膚肉很快又長出來,等到他身體恢復,鐵鏈又將他放入熔岩中,再一次把他的肉身吞噬殆盡。

  她咬緊手背,才能不嗚咽出聲,淚水早已爬滿她的雙頰。

  秋水… … 秋水… … 秋水… … 他嘴裡喊著她,滿滿都是她,彷彿這樣才能抵抗那般的劇痛苦刑。世間業,陰問果。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多少人在人間作威作福,官大位高,沒人能制裁,可來到地府,每條魂魄的價值都一樣,不會因為你在人間是皇親國戚,鬼差就給予尊敬特權。在陰間,只看你的業與德,鬼差對於善人會相當有禮恭敬,搬椅子請他坐,倒水給他喝,甚至是替他捶捶肩、敲敲腿;但對惡人,鬼差施以懲處的方式,血腥得教人不敢想像。

  不惜五穀,浪費米糧,隨意棄置食物之人,飢餓地獄內比比皆是。

  倒置倫常,五倫不分,便置於倒吊地獄。

  假神跡誰騙世人,詐取金錢,毒蜂地獄裡償其罪狀。

  造口業,扯大謊,譭謗他人清譽,拔舌地獄裡重複著拉舌剪斷的恐怖疼痛。

  他從熔岩地獄拉起後,被送到劍山地獄,無數條魂魄,自高空由鬼差踢下,重重墜入插滿利劍的山谷,數以千計的劍刃穿透四肢百骸而出,刺穿心臟與每寸膚肉,魂魄痛入骨髓的哀號淒厲刺耳,一條一條串在劍山上,動彈不得,直到鬼差以戟叉取下他們。那些血淋淋的魂魄中,包括了他,千瘡百孔,將她的心也一併刺痛得快要破碎。

  她跪地磕頭請求魘魅,讓她替武羅治傷,讓她幫武羅將數不盡的傷口補好,本以為魘魅會冷然拒絕,他卻點點頭,摘下面具遞給她,要她安安靜靜地去。她掩去面容及眼淚,藏下聲音與哽咽,跪坐在昏厥的武羅身畔,拈針穿線,仔細縫補一道道的傷口。他唇瓣持續逸出含糊不清的呢喃,仍舊只有那兩個字。

  她縫著,她補著,忘卻時間,錯失了從母體回到人世的時辰,那一世,那戶人家生出一個不哭不動的活屍嬰娃,爹娘以為是死胎,便草草將她掩埋掉。

  第二世投胎,是在三十年後,那時她在武羅身邊,小心翼翼地以泉水替他擦拭因鐵烙而焦斕不堪的十指,仍是無法棄他而去。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緩慢帶笑的嗓音,總在最適當的時機插話。

  「你說什麼?!」武羅霍然回頭,瞪向文判官,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不介意重複一遍,反正句子不長,說來一點也不費勁。

  「那個男人娶三妻四妾?!」武羅的疑問聽來更像是咆哮。

  「武羅天尊,您的算術不太好,是兩妻兩妾。」

  「那有什麼不一樣?!」少掉一妻兩妾,數量仍是雙數以上!那個男人- 那個這一世可以擁有她的男人,除了她之外,身畔還有其它女人相伴!即便最愛她又怎麼樣」即便疼她、寵她、憐她又怎麼樣?!他一樣娶進其它女人來害她傷心難過呀!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喜歡與其它人共享丈夫!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必須與其他人瓜分夫婿還能鳳到快樂!

  文判官認真地重申,「但他最愛童伊人呀。」她可是四個女人中最受寵的。

  「最愛童伊人,第二愛哪一個妾,第三愛哪一個妻,他的心可以分給這麼多人嗎?!既然愛她,就應該『只』 愛她,而不是將愛分成好幾份,看誰拿到大的、誰拿到小的!」武羅這次是當真發怒了,他搶過文判官手裡的生死簿翻閱,看到更多關於那個男人的生平、歲壽、個性、財富及兒孫數量,而他的妻妻妾妾僅以姓氏帶過,果真有四個女人。

  武羅遷怒文判官,大聲斥道:「你為什麼給她安排這樣的人生」為什麼找這種不專情的男人給她」」

  「一切皆非出自我安排,天尊這誤會大了。」文判官連忙撇清,才不願意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我只是個小小鬼官差,沒有權力主宰哪條魂轉入哪戶人家,沒有資格管哪條魂入世是享福或受罰,誰這一世嫁誰娶誰,又會得多少財、吃多少苦,全是各人自己造來的業報。」

  這種所謂的「天道」,武羅早就聽得厭煩,月讀說過無數無數回,他亦知因與果之間存在的關聯,可是一遇見連秋水的事,所有道理他就全拋到腦後了!

  「這一世,她不去投胎了!」方纔還勸著要她快快轉世的武羅,此刻卻改變心意,絕不允許那樣的男人擁有她,不准用情不專的男人傷透她的心!

  他拉起連秋水,長哨聲起,開明獸由關刀恢復成巨獅樣,小白狗雪花瘋了似的開心汪汪汪。他將她拋上巨大的獸背,自己再蹬躍上去,開明獸吼得震天價響,渾身剛硬的獸毛如火炎燃燒一般,粗壯的四足飛騰而起,小白狗雪花用盡吃奶力量朝上跳,勉強咬住連秋水的裙襬,一神一鬼兩獸,穿透地府沉黑夜幕,失去蹤影。

  文判官仰頭瞧著,魘魅來到他身邊,也跟著抬頭。

  「文判大人,讓他帶走秋水好嗎?」排隊等著要她縫補的魂魄還好多,正事不做,是好事嗎?

  「不然你要跟一位神祇打起來嗎?」文判官笑問。

  他可不想哦,武羅雖是近期才位列仙班,比起他文判的鬼齡資淺得多,但武羅是武神,武力難以預估,光聽他曾經打贏凶獸檮杌,將檮杌囚於天牢,文判就一點也不想拿自己的身體去試試武羅的拳頭有多硬。

  「不要。」魘魅也是聰明人。

  「那麼武神擄走一條魂魄,我們無力抵抗嘛。」就用這個理由去敷衍上頭的老大好了。

  是根本沒有試圖抵抗過吧?

  「再說,一個光聽見她得和三個女人分享丈夫就發火的男人,又怎麼會傷害她呢?」所以他們完全不用擔心秋水的安危。

  「文判大人說得是。」

  第四章

  素淨的裙宛如一朵小白花綻開,小白狗雪花伏在裙面上酣酣睡去,連秋水恬靜地坐在星光閃耀的夜溪畔,右手輕輕撫摸雪花一身軟毛,白哲的臉龐淡淡無緒,微微仰望月娘。她好久不曾見到人界的景物了,雖然一切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再有她的親人活在此處,卻依舊讓她無限懷念。

  武羅站在連秋水身後,距離約莫十步,他沒靠近她,雙眼深深地凝視著她,完全不想移開視線。

  將她帶離黃泉,出自於衝動,冷靜下來之後,反而對自己的蠻行手足無措。

  他想帶她去哪裡?

  他能帶她去哪裡?

  人界,已經沒有他與她共同生活過的「家」,小茅屋不在了,粗木搭建的房舍也不在了。而她,只是溫馴地跟著他,他往哪裡,她便在哪裡,不曾質疑,不曾退縮。

  「小武哥,你過得好嗎?」良久,她開口問,率先打破沉默。

  「嗯。」

  「那就好。」

  短短三句應對,又陷入靜默。

  武羅感到懊惱。

  百年未見,他看到她的頭一句話是吼著逼問她為何沒去轉世,她卻溫暖地關懷他是否過得好,他應該也要關心她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在地府裡有人欺負她嗎?她又是如何打發漫長枯燥的時日?

  「秋… … 」

  「你記得嗎?那一次我在街上和大夥兒走散,你找回我之後,很生氣地數落我好幾句,我一哭,你又慌了,抱著我,笨手笨腳地拍著我的背哄我。」

  他當然記得,過往歷歷在目,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我說過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急瘋了。」

  她笑著輕頷。「對… … 你好急,喘吁吁的,滿頭大汗,髮絲凌亂,臉上寫滿焦慮。我不知道你跑了多久、尋找得多累,但你抱緊我時,你的心跳聲好響,坪咚坪咚的… … 」而他那一個將她揉入懷中的激動擁抱,被隨之到來的管事與她的幾個妹妹看見,兩人悄悄瞞著的純純戀情,傳回連府,傳回連老爺耳裡。風雲變色。

  連老爺本來就不準備履行兩家夫人訂下的婚約,更看不起窮小子武羅的孤兒身份,在聽見管事加油添醋地說著武羅與連秋水在大街上卿卿我我的情況後,連老爺簡直氣瘋了,拍桌斥喝的聲音,彷彿能震痛她的耳膜!

  「你這個小窮鬼!竟然妄想高攀我連大京的女兒?!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窮酸樣,你配得上我家秋水嗎?!給我打斷他一條腿,再轟出去連府!」連大京喝令家丁執棍教訓武羅,不把這渾小子的一臉傲氣打掉,他連大京就跟他姓!

  「爹!不要!別打他!爹!妳們放開我,拜託妳們放開我,求求妳們了,大紅,花雨!」連秋水被兩名高頭大馬的婢女左右架住,動彈不得,仍努力要替武羅求情,請父親高抬貴手,別傷害武羅。

  十九歲的武羅,身形較同齡少年更魁梧高壯,面對六名手執粗棍的家丁也毫無懼色。縛住他雙腕的麻繩被他使勁掙斷時,第一名家丁的攻擊已狠狠揮來,武羅閃身避開,另一個家丁從他背後偷襲,連秋水嚷著要他當心的焦急聲音被家丁喊殺喚打的吆喝掩蓋掉,一棍狠狠砸中他的背!

  「小武哥!」連秋水見他倒地,淚花傾淌,心都要碎了。

  「把小姐關回去她房裡,沒我點頭,不許她出來!」連大京喝令婢女將她帶走,她不從,卻不敵婢女的力量,整個人幾乎是被提著走。

  她心急地喊著,「小武哥- 小武哥- 爹!我和小武哥做錯了什麼?!是娘替女兒訂下這一門親事,我與小武哥彼此相屬,為何您不能成全我和小武哥… … 」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當初妳娘是瘋了,才會隨隨便便和一個鏢師的孩子訂下婚約,我不可能認同這種兒戲!妳死了這條心,快點斷了和這小子的感情,別再恬不知恥地惹些輩短流長,傳進他人耳裡能聽嗎?!」

  「您怎麼可以這樣言而無信… … 」

  「囉唆!妳們還不把她帶下去!」連大京先是吼著兩個動作遲鈍的婢女,而後又怒斥六個家丁,「誰准你們停手的,給我打!」

  之後發生的事,她不清楚,她被鎖進房裡,任憑她再怎麼拍打門板哭求,守在門窗左右的家丁也沒人膽敢違背老爺的命令,全都盡責地看守著大小姐。

  她離不開閨房,只能哭,只能拍門,只能哀求,不知自己麻木地做著那些動作多久。她的眼淚干了又濕,掌心又熱又紅,喉嚨已然沙啞,門,終於開了。她被放出房間,是在隔日傍晚,府裡哪裡還有武羅的蹤影?她追問府裡每一個人,想知道武羅人在哪兒?有沒有被她爹打傷?但她沒能得到半點答案,大夥兒都默不作聲,逃避她哭紅的雙眸淒淒哀求,只因老爺命令眾人永遠不許在連府裡提及「武羅」這個人物。

  打死一、兩個家僕婢女,在每戶富豪人家時有所聞,稱不上是什麼希罕大事。

  想起父親那時命令家丁打他的模樣好生駭人,她急得哭泣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又擔心武羅已遭遇不測,越是胡亂猜測,越是心思紊亂,直到大紅替她端來晚膳,見她毫無食慾,仍是猛掉眼淚,大紅才悄悄在她耳邊說:「他被打得渾身是傷,讓周管家綁在馬背上,由馬兒載著他跑到誰都不確定的方向去了。老爺要他自生自滅,說是看他自己的造化,若馬背上的他被誰救下,算他命大;若馬兒跑往荒郊野外,他恐怕… … 」

  她說出武羅下落,原本是希望小姐別再這麼傷心難過,孰料聽完之後,連秋水的淚卻掉得更凶。

  渾身是傷… …

  自生自滅… …

  連秋水必須咬著手背,才不至於痛哭失聲。為何如此待他?他與她,不過是相互愛著,不過如此罷了呀!這種小小的、不算太過奢求的心願,也不容許他們擁有嗎?  

  她的疑惑,同樣存在於武羅心中。

  不只她想問天,何以命運拆散兩人?就連他,也曾狠狠咒罵那片清澄寬闊的蒼天- 他被綁在馬背上,眼睛所看見的,除了耀眼灼人的日芒之外,就只剩下湛藍的天。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強烈地痛著,頭腦昏沉,滿嘴濃重的血腥味,手腳和身軀被牢牢地捆綁在馬背上,教他無法掙脫,只能頂著烈陽,疼痛又飢渴,交織著心裡的憤怒、不甘和難堪。

  連大京的話,每一句都像尖刺,扎得他心口淌血。

  你配不上秋水!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

  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她門不當戶不對,早就知道在旁人眼中,她與他的差距有如雲泥,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就是喜愛她的溫柔體貼,就是喜愛她的單純善良,就是喜愛她毫不保留的全心全意。他無法不愛她,能擁有她,會是他此世最奢侈的幸福,所以他選擇無視兩人之間的鴻溝,放任自己想愛她的渴望,時時在心裡立誓,他絕不會讓她吃半點苦,總有一日,他要她風風光光地嫁進武家門,成為武家的媳婦… …

  但現在,他立的誓,即將隨著他的生命之火消失而化為烏有 …

  他的眼皮好沉,胸口、背脊、腦袋各處的痛楚正逐漸從意識抽離,四肢泛起冰冷寒意。若任由黑暗吞噬他,興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睜開雙眼了,興許,就會這樣狼狽地死去… …

  馬兒漫無目的緩步跑著,累了,就停下來吃吃路邊的雜草,渴了,就往水泉的方向去,牠沒留意背上馱著的人還有沒有動靜,那不是牠會在意之事。又跑了約莫半個時辰,牠在一棵樹下閉目小憩,武羅的氣息已經相當微弱,只剩最後一口不願嚥下的傲氣。

  「有匹落單的肥馬!要不要牽回去寨裡,算白白賺到了!」

  有聲音,混混沌沌地傳進他耳裡。

  「牠背上有一具死屍。」

  「隨便丟了吧,帶回去太晦氣。」

  不,他不要死!他不要這樣死去!秋水那個女孩,溫婉卻固執,單純卻死心眼,耳根子軟卻一旦認定了他便是一生一世。他若死了,她會如何?那個傻姑娘會如何?!他光是想,便無法讓自己斷了生息!

  他想大喊,告訴在他耳邊說話的人-

  無論你們是誰,拜託你們救我,我順意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恩情!救我,我不能死,不能!

  可是失去蠕動力量的唇,擠不出聲音,只是不斷溢出暗紅色腥血。

  兩個只聞聲音不見模樣的人,把武羅從馬背上解下來,甩到一旁的草叢邊「棄屍」,他們的目標只要馬,不要人。

  「嘖嘖嘖嘖,這男人是惡徒嗎?被打得好慘,八成是偷到哪個大爺的愛妾吧?」

  「別囉唆,動作快些- 呀呀呀!死人捉住我的褲角呀呀呀呀呀!」

  武羅用盡最後的半分力量,挪動手指揪緊他所能觸碰到的布料,並且一捉住就死也不放開!

  救我!求你們救我!來人踢不開武羅,褲角被他捉得死緊,發覺死屍並未真正斷氣,不得已,他們只好連馬帶人扛回寨去。他獲救了,真是好消息。救他的是一窩土匪中的某兩隻,真是-- -… 壞消息。

  他別無選擇,只要能活下去,無論救活他的是人是神是妖,他都不在乎了。

  誰會知道,這裡,竟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嘿嘿,小子,一塊兒當土匪吧。」

  匪夷所思的要求,讓甫從昏迷中醒來的武羅聽傻了,以為自己尚在哪個混亂夢境裡,可是眼前那個笑咧咧的魯漢子貼得太近,滿嘴濃臭酒味,熏得他好嗆。

  「你的體格不錯,有沒有學過功夫?會不會打人?你不會是文調調的破書生吧?」不等武羅回答,魯漢子又連珠炮似地問,提及破書生時,他忘掉武羅渾身帶傷,以拳頭猛捶他肩膀一記,痛得武羅齜牙咧嘴。

  「老大,他傷都還沒好,你逼問他有什麼用?」旁邊的土匪阻止頭兒害武羅傷勢加重。

  「這小子用掉我寨裡大半的傷藥,不叫他來當土匪我就變成冤大頭耶!」那些傷藥貴的咧,讓小伙子白吃白喝卻不求回報,有違土匪本性!「那你也得等他清醒呀,他現在八成還昏昏沉沉吧。」

  「就是要趁他昏昏沉沉時讓他點頭答應嘛!不然哪個笨蛋會想當土匪。「少囉唆了,東西拿過來!」一張白紙,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我要當土匪」五個大字。

  魯漢子捉過武羅的拇指,沾紅泥,在紙上打印子,武羅沒有掙扎,他嚴重骨折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人宰割。

  「嘿嘿… …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寨裡的小弟啦!」魯漢子咧嘴露出黃板牙,爽快地宣告。

  武羅在土匪寨裡養傷,一個半月後,終於可以不用再依靠枴杖走路,恢復得極好。寨子裡的每個兄弟都豪爽海派,要打進他們的圈子不費吹灰之力,短短幾個時辰後便開始稱兄道弟,魯漢子姓「虎」,單名一個「標」字,個性大刺剌的,像熊一般高壯魁梧,是這土匪寨裡的頭兒。

  土匪,視燒殺擄掠為家常便飯的世間敗類,這一窩土匪亦然,沒有高尚到奉行俠義心腸,專做些劫富濟貧的偉大善事。

  他們搶路人,搶女人,也搶糧搶財。

  他們,不是善類。他卻在土匪窩裡,得到比連府更友善的對待。虎標老大教會他耍刀的方式,魚二哥教他射箭,三霸哥教他使長棍,四賊哥教他玩流星錘,矮子哥教他用劍,刺癡哥教他打鐵… … 他原本就是喜愛耍刀弄槍更勝於讀詩寫詞的少年,自從爹娘過世,連夫人帶他回連府後,一開始他還有書可讀,半年後,連夫人驟逝,連家唯一會庇護他的人不在了,每日除了粗活雜工之外,他再也沒有機會摸到紙筆。

  短短半個月後,他的刀法耍得比虎標利落;箭術更是遠勝魚二哥,百尺遠的樹幹上停歇的蟲子,他都能精準射下;長棍使來行雲流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連三霸哥都對他的領悟力讚不絕口。

  他們出自於真心地接納這個被他們稱為「小傢伙」的兄弟,把自身所學的技能完完全全教導給他,虎標甚至還想將親妹妹嫁給他。

  「雖然我小妹比你大一些,但有哈關係,你看起來比較老嘛,兩個站在一起簡直是天什麼作什麼合什麼的!」

  天作之合啦,虎標大哥。

  虎標的妹子虎嬌,擅使長鞭,有著虎標一家族的標準寬頰虎目,芳齡二十八,年長他九歲,婚配是大凶,可粗咧咧的野人哪管這種小事,看對眼了,就算是八字不麼口也不放在心上啦!

  「我有未婚妻了。」武羅從不隱瞞自己名草有主。他的故事,在醒來的第一天就被寨裡所有人圍著逼問出來。「你是說那個岳父大人差點把你活活打死的未婚妻呀?叫什麼秋什麼水的?」

  虎標一邊吃酒,一邊冷冷嗤笑,「人家都不知道把你的未婚妻藏到哪裡去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和她比什麼翼什麼飛的?人都不見了咧,還是選我妹子比較實際啦!老子長這麼大,認識她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她對哪個男人嘐嘐地說話!」虎嬌連面對他這個大哥都只會用吼的,害他一直以為自家妹妹的嗓音天生就像男人。

  武羅默默地磨刀,這把刀是他初學的成品之一,晚些要拿去給劍癡哥評鑒評鑒。他原先順暢流利的磨刀動作,在虎標提及「人都不見了咧」之際,微微停頓,臉上浮現一抹愁緒。

  他找不到秋水。

  在他仍負著傷時,便急著想讓秋水知道他還活著,他擔心秋水茶飯不思,他擔心秋水以淚洗面,他更擔心秋水會傷害她自己!

  虎標拗不過他的堅持,親自扛著他回去興寧村的連府悄悄見秋水一面,但他失望了,秋水老早便在連大京的強勢主導下,被家丁送到西京的別院去,為的就是擔心他武羅這個渾小子沒死成,又回來尋她糾纏。西京的別院… … 他根本不知道在哪裡。他央求虎標帶他前往西京,即便漫無目的也好,即便大海撈針也罷,他只想快點找到她。

  虎標覺得他瘋了,再不然就是那時被連府的家丁打壞了腦袋!西京那麼大,人家又刻意要藏起一個足不出戶的閨女,他哪有可能找得著?

  武羅拗著不肯回寨,搖下話就算虎標不幫他,他也要自己拐著傷腿去找人。

  虎標氣他頂嘴,更氣他難以溝通- 沒關係,武羅聽不懂人話,他虎標恰恰好也不是愛說教的料,他習慣小人動手不動口啦!

  他一掌劈昏傷勢未癒的武羅,直接扛回土匪寨裡好好休養,日後每當武羅又想前往西京找人,虎標就會如法炮製,先劈再說,武羅幾乎是被他困在土匪寨裡,走不能走,逃不能逃。

  「算算也已好幾個月,我要是你那個沒天良又無緣的岳父大人,面對一個肖想自己寶貝女兒的臭小子,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趕快把女兒嫁給另一個我比較順眼也比較不臭的小子,這叫… … 生什麼米什麼熟飯的啦。」虎標好似怕武羅不肯徹底死心,故意說話刺激他。沒辦法,難得遇見妹子看得上眼的男人,他這做大哥的不幫妹子這個忙,行嗎?武羅抬起頭,愕視虎標。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譽田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連大京的聲音,似鬼魅,如影隨形,在他耳邊轟然若雷。

  虎標說得對,連大京確實會這樣做!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閒情在這裡刷刷磨刀?  

  武羅幾乎是彈跳而起,不多吭半字,匆匆就要衝出寨子外。

  「小傢伙!別想跑!」虎標出手斕他。之前是為了武羅身上的傷勢著想,現在則是為了他妹子的幸福著想,光看見武羅跳起來,他就知道這小子腦袋裡打哈主意!想找那勞什子未婚妻,先過他虎標這關再說!

  武羅閃身避過虎標的擒拿手,寨門就在眼前。

  虎標粗腿狠掃過來,武羅以肘抵擋,同時踢出一腳反擊,虎標竟被這記回擊震退好幾步,他大大瞠圓虎眸,吃驚於武羅的進步神速- 這幾個月裡,武羅每一天都有所精進,他從日日對打中,察覺自己已經無法像一開始用一掌解決武羅。第一天或許他勝得輕鬆,第二天他必須用兩拳,第三天三拳,第四天四拳仍不夠,得用上第五拳、第六拳,第二十天,他可能得陪武羅耗上半個時辰才能打趴武羅,而今時今刻… 武羅無意戀戰,趁勢往寨外奔馳,虎標大喝一聲,操起大刀,嚇唬人地劈砍過去,武羅一個空翻避過,隨手拾起細樹枝,與虎標相搏。

  樹枝軟,大刀硬,本該是大刀砍斷樹枝。

  本該。

  武羅以腕力甩晃,樹枝突地上竄,襲中虎標握刀的手,將他五指劃開血口,虎標疼得鬆開手,大刀匡當落地,武羅轉身疾馳過寨門,遠遠拋下虎標,留在原地的虎標不怒反笑。

  「你這小子- 你這小子真不錯!我虎標中意你啦!你真的不考慮娶我妹子虎嬌嗎?」

  「我有未婚妻。」武羅仍舊只有同一個答案,即使他的身影已經跑遠,還是堅持要說。

  「如果你這趟去找不到那叫秋什麼水什麼的未婚妻,就回來娶我妹妹呀!」

  虎標的嗓門原本就大,加上雙掌圈在嘴邊,聲若洪鐘地足以教方圓十里內都聽得一清二楚,武羅當然也聽到了,他緩緩回答,心平氣和但無比篤定。

  「我不要。」不是虎嬌不好,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屬。他愛秋水好久好久好久了,從他與她都還是孩子時,他便好喜愛她,就算他由童稚男孩變成高壯少年,那份心情從不曾改變過,只有更加深濃,即使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無法擁有她,那時他所抱持的念頭,也是終生不娶。

  原來… … 拗執的人,不只是秋水,他也一樣。

  他心急地想要快些見到她。

  甫踏進西京城門,百姓交頭接耳,說的是西京首富長子娶妻之事,他原本不以為意,忙不迭地在街上探問連府別院的方向。

  「興寧村的連府?」

  賣菜老婆婆一臉被問倒的困惑神情,畢竟連府並非西京在地大戶,加上西京人口是興寧村的百來倍,姓連人氏也不少,她嗯嗯呀呀思索好久,久到武羅都準備改向其它攤販探問時,才猛地拍手。

  「呀- 是不是要和首富白老爺長子成親的那個興寧村連府?如果是的話,你往這兒直直走,右轉,看見一間飯館後,拐進左巷,再直直走,掛滿紅彩和喜字的那一戶就是啦!」

  呼,終於想起來了,老腦袋還是很靈光嘛!老婆婆沒察覺武羅錯愕的反應,繼續說下去。「白老爺的大兒子也該成家立業了,早些娶媳婦兒是好事,聽說連府和白老爺是有生意往來的合作夥伴,現在親上加親!咦?人呢?」她話還沒說完,已經看不到方才問路的年輕小伙子。怎麼連聲謝也沒說?現在的孩子真不懂禮數 …

  武羅疾馳在街道上,心裡一聲一聲:不會!不可能!強烈到快要衝破他的胸口。

  不會!

  不可能!

  決計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她是個多頑固的丫頭,認定了他,便是全心傾慕,誰也撼動不了她的意志,無法勸她改變。

  這樣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強逼,不可能妥協… … 也許,兩府聯姻的對象並不是秋水,秋水有許多個妹妹,說不定是她們… …

  就在武羅忐忑不安時,他看見了掛滿紅彩的宅子,它不寬敞,僅是興寧村連府規模的四成,處於西京九街巷末,相當僻靜,若不是府門掛有火紅色燈籠及牆欞上妝點著刺目紅綢,很容易隱於鬧市。他翻身過牆,躍入小園圃。別院不大,房舍約略有十間,不算多。他一間一間地暗暗查訪,很快便在並列於長廊上的第五間昏暗房內,找到秋水。

  桌上,放著七彩霞被、嫁裳及一頂綴滿珠貝的繁複鳳冠。

  床上,她合緊眼,彷彿在睡,眉心卻有解不開的結,一張蒼白病容,對照著喜紅色嫁裳,更顯得巴掌大的小臉多麼消瘦虛弱。

  他來到床前,輕撫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點以為她已失去生命氣息。

  「秋水 … 」

  他的低喚,讓那對緊閉的長睫輕輕顫動,緩緩睜開。迷濛的眼,模模糊糊還沒瞧清他的容貌,淚,已經先流下來。

  「小武哥 … 」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渾噩,目光渙散,伸出右手要碰觸他,玉萸才剛舉起又軟軟垂下,他實時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觸感教他吃驚,接著又聽見她喃喃說道,哭啞的嗓音可憐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經死了,我不信… … 小武哥… … 不要離開我… … 」

  混亂的哀求,自言自語著,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卻好似沒有看見。

  「我沒有死!我回來了!秋水!妳看著我- 我沒有死!」他箝捧著她的臉頰,要她仔細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幾個月裡變得更加衰弱,她怎會將自己照顧成這副模樣?!她到底有沒有吃有沒有喝?!她不會天天都在掉眼淚吧?  

  「我不嫁… … 求求你… … 爹-- -… 我不嫁… … 」

  她此時神智不清的泣喃,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緊,指縫間仍可見乾涸許久的血跡,他試圖扳開,她的五指始終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妳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喚,終於讓她的視線逐漸清明,清淚滾得更凶更急。

  她作過太多這樣的夢,夢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當她伸手擁抱他時,他便會化為氤氳煙霧,讓她撲空、教她失望。

  這一回,也是夢嗎?

  爹說,他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死心吧!

  大紅說,他死了,否則怎麼會完全沒消沒息。

  管事說,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傷又沒有盡快醫治,生機渺茫。

  掄拳的左手,碰著了他剛稜緊繃的臉龐,是溫熱的,是實體,不是虛幻的,他沒有消失不見。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跡使得這個簡單動作變得費勁,同時,有東西,細細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來。她以指尖觸摸他的下顎,他略硬的鬍髭刮癢她的膚,而她的指,為他帶來了細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膚,怎會在他顎膚上留下任何痛覺?

  武羅拉下她的柔萸,在眼前檢看。

  血,乾涸後的顏色,是深深的褐,滿佈在她掌間。無數粉碎尖銳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漬上,有些深深沒入她手心膚肉內,刺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因為此時她的攤掌碰觸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結痂的傷口,鮮艷的血,又開始汨汨湧出。

  那些紮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臉頰的元兇。

  他拾起從她掌心掉落出來、體積較大的碎片端倪仔細,瞬間,倒抽涼息,眼眶炙熱泛紅!

  他的,龍玉珮。

  那塊在他被連府家丁亂棒齊毆時,跟著一併砸碎的龍玉珮,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標發現,虎標將它們及他那襲染血的布衣一塊兒打包丟棄了,而另一部分… … 掉在連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們割破她的掌,帶來疼痛,她也不鬆手。她握著,足足好幾個月… …

  「傻秋水 --… 」他好心疼地喚著她的名。在確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後,她唇畔浮現笑容,投入他懷裡。

  第五章

  武羅的衝動,百年來完全沒有長進。當年,他從連府別院帶走了她。現在,他從陰間地府帶走了她。還是人類時的他,一心堅持要與她比翼雙飛,他不要她留在連府別院裡,等待另一個男人領著大紅花轎來娶她,他的心意堅決,不容任何人撼動,在連府婢女的驚呼聲中,抱起秋水,躍上屋簷,消失於眾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卻失去當時不顧一切的勇氣,才會在此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只能愣愣地看著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塵無瑕。

  因為他對她的愛,已經淡化,不再像身為人類時那麼深刻難忘、刻骨銘心?

  過往已成雲煙,愛已成往事,所以他才無法拋下一切,只求與她終身廝守?

  愛 … 若真的逝去,為何光是憶起往昔,他的心,仍會喜悅如嘗蜜;仍會刺痛如刀割?仍會眷著她的笑靨;仍會憐著她的淚水?抑或是他將洗心咒念過成千上萬回之後,便當真將他的心越洗越無情、越洗越淡漠,否則他為什麼沒有伸手擁抱她?無綠的兩個人,即便告非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孳障糾纏。她這一世,死與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月讀的告誡,一遍又一遍響起。

  無緣的兩個人。

  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不… …

  不!

  他不想,也不忍… …

  武羅的為難,連秋水全看在眼裡。

  她一點都不想令他苦惱,這並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會與淪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見著他,她滿足了,也不貪心了,看到他現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還想與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靜默下來,心底敘舊的渴求緩緩沉澱,鎖進心靈深處。言語,已經無法改變什麼,若他與她同心,即便不開口,她也會知道他的心意;若心無靈犀,多說半字都是枉然,不說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 … 她淚眼婆娑,遙望著月,任由寶貴的光陰從指縫問流逝。月兒沉落,夜幕漸漸被照亮,天際雲彩,是鮮艷的橘黃。夜,將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與小白狗必須快些回去,現在的我們不能看見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階下,他已經傻怔怔地凝覦她良久,卻擠不出太多話,她清楚他在苦惱些什麼,既然他無法做出反應,就由她來吧。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開口說要走。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轉身從困境中退開。

  日光,是鬼魂的劇毒,旭日如此美-麗,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賞過,可即便懷念,她不能連累小白狗陪她一塊兒遭烈陽焚身,在白晝裡被融為一陣輕煙。

  連秋水懷中抱著雪花,給他一抹輕笑。

  「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斬妖除魔時,小心自身安全… … 我走了。〕 她的笑像訣別,彷彿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相見,她細細叮囑,眉目間一如他記憶中的溫柔。

  「秋水!」

  他喚住她,她回眸,靜待著。留下她!開口留下她-

  不,你會再害死她,你不怕嗎?!你不自責嗎?!你不心痛嗎?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絕對不可以!她已經為你死過一回,夠了!武羅,夠了!

  武羅握緊拳,指甲深深陷入膚肉,以疼痛來阻止自己做出會後悔萬分的蠢事。

  不能留她!不能擁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 …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妳… … 妳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妳做到。」他冷靜之後,說道。

  「沒有。我沒有需要你幫忙的事。」她笑著搖首。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不讓她嘗半點苦、挨半點疼,只要她願意,他用盡任何方法也會為她達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結,好似因他的話而怔住,過了好久才慢慢恢復。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卻沉重得無法飛揚,最末,勉強擠出笑容。

  「不用。你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 真的。」她保證。

  遠方雞啼,日的炫光,從山頭後方竄出,催促著見不得光的鬼魅盡速躲藏。

  她旋身,輕飄飄白裙下襬宛如浪潮,更像煙霧,她每走一步,便隨之拂動一回,三步後,她停下身影,回頭。

  「有件事,可以求你幫忙嗎?」

  「妳說!」他激動地回話,好似她願意開口請他幫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塊龍玉珮… … 你還記得嗎?」

  「記得。」

  「可以幫我將它恢復原狀嗎?」

  這種小事?

  對已成神祇的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武羅右手平攤,幾道微光在指掌間閃耀再消失,完好無缺的龍玉珮已平平穩穩地躺在他掌心。

  「謝謝你。」她上前取走玉珮,握在左手。「這樣,兩塊玉珮就能並在一塊兒了。」鳳玉珮當初隨著她入葬,一直掛在她身上。

  就算她與他無法圓滿,她仍私心希望,兩塊本就該是一體的玉,能夠代替他們。

  鳳玉珮等待龍玉珮,已經等待了好久 …

  她,等待他,也等待了好久好久。連秋水轉身背對武羅,兩人誰也沒有道再見,他沒有斕她,任由她穿透巖面,步入一片黑暗,與外頭的人界完全隔絕。原本緩緩輕移的蓮足,開始急促奔馳,她跑得好慌亂,像是準備逃到一個誰也沒有的地方,未料卻跟鎗絆倒,跌得四平,小白狗雪花及龍玉珮因而跟著落地。

  她沒有爬起身,嗚咽著,豆大的淚珠淌落,小白狗雪花回到她身邊,舔去她滿腮的鹹鹹水珠,擔心地嗚嗚詢問。

  「我好高興他從地府中強硬的把我帶走,我好高興他聽見我下一世的夫君除我之外還會有好些個妻妾而發怒… … 我以為 … 他會像以前從別院帶走我那樣,帶著我… 走向那片燦斕花開的仙境,是我太妄想了,他是神,我是鬼,神與鬼怎能有未來?是我忘了那位白髮仙人說的話,是我忘了 … 連秋水,妳怎麼可以忘… 」

  她痛哭,淚落得又凶又急,清瘦身軀蜷在漆黑的地上,擁抱著自己,擁抱絕望。

  是她的錯。

  是她仍眷戀不忘。

  是她還無法釋懷。

  是她,牢牢記著當初她枕在他懷裡,他穩健的心跳教她心安,他帶著她,步入了開滿許多不知名小白花的寨門內,告訴她,這裡是他的新家,而她,將會與他在此落地生根… … 她暈眩地閉上眼,仍阻止不了眼淚下墜的速度。往事,侵襲而來,她無力抵抗,浪潮般的回憶,野蠻地吞沒她,黑暗的眼簾中,那一片燦爛花開的仙境,緩緩浮現,猶如夢境,呼喚著她重溫徘徊!

  一朵一朵白色小野花,潔白似雪,開滿在寨門周圍,即便此處是恐怖的土匪窩,它們同樣開得怡然自得,芬芳不減。若不是武羅事先告知她這兒是匪寨,她真會誤以為自己來到哪處偏遠小村莊。

  「我被土匪所救,在此養傷,妳別怕,寨子裡的大哥們都很好相處。」本想誇虎標他們是好人,但將土匪說成好人,也太是非不分,於是武羅換一種說法。

  「土匪… … 」這兩字,讓連秋水心驚膽戰。

  「小傢伙,你回來啦!」

  雷聲般的吼叫,嚇得連秋水往武羅懷裡瑟縮,他以笑容安撫她。

  「虎標哥。」他一邊向連秋水介紹來者身份,一邊算是與虎標打了招呼。

  「她就是你那個什麼水的未婚妻?」虎標大刺剌地打量她,將她從頭看到腳,悴道:「我妹子虎嬌比較美,至少我妹子強壯多了,這種一根拇指就能活活擰死的瘦姑娘,哪裡好呀?!你還是娶我妹子比較划算啦!我妹子看起來比較能生。」他發表感言,不忘推銷自家寶貝妹子,也不管連秋水聽在耳裡是否誤會。他虎標比較喜歡潑辣又有活力的女人,這類軟趴趴像水做的姑娘,他看不上眼。

  「她生病了,才會看起來更瘦。虎標哥,藥櫃裡的藥,我自己拿來用。」語畢,武羅把她抱回房裡,安置在榻上,又趕忙去井裡打水,準備乾淨白巾、藥丸藥粉,一切就緒後,他拿著鑷子,在床畔坐下,執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且認真專注地替她挑出指掌內的玉屑碎片。

  「好痛… … 」一塊扎得好深的玉屑,被他硬拔出來,血珠子迅速冒出來,她低低喊疼。

  「忍著點,碎片不挑乾淨,傷口永遠也不會好。」他寧願這些玉屑是紮在他身上,但他沒辦法代替她受痛,只能安撫。

  「會痛才表示我不是在作夢。」連秋水說話的同時,也以眼神告訴他「我忍得住,你可以繼續桃玉屑」。

  武羅拭去她掌間濕濡鮮血,鑷子持續夾往下一塊碎屑。她凝望他微微低垂的側顏,幸好他看起來毫髮無傷,沒有留下她爹命下人毆打過後的傷痕,她忍不住伸出右手撫摸他的臉龐。

  「小武哥,你沒事嗎?還有沒有… … 哪裡會痛?」

  「沒有,我已經全數恢復了。」

  「抱歉… … 抱歉我爹打傷你… 」她一直到那時才知道她爹有多反對這件婚事,她爹幾乎是想置他於死地,在打傷他之後,又急著想將她嫁予有利益往來的商場客戶,一方面取得更有利的互惠地位,一方面便是要斷絕武羅對她的希冀。

  「無所謂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不跟他計較。」再者,她此時在他身邊,便足以彌補他所有的不滿和怒氣,光是看著她而已,就能輕易地撫慰他。

  「幸好你還活著… … 我好怕你死掉的消息傳回來-… 每個人都告訴我,你不可能活著,我不信,沒見到屍體,我絕不相信… … 」連秋水偎入他懷裡,攀在他臂上的柔萸微微顫抖,訴說著她的害怕。「可是爹不許我等你,他替我安排好婚事,嫁裳… … 霞披… …鳳冠… …一樣一樣送進我房裡,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逃,房外有人守著,我求爹別把我嫁掉,爹卻要我死了這條心… … 」

  她的哽咽呢喃,被他制止,以唇。

  綿密的吻,交纏著兩人的氣息,她蒼白的唇瓣因他而逐漸染上羞赧的光澤,那抹嬌紅蔓延到不豐腴的雙頰,她原先不健康的膚色,終於看起來有了血色。

  他貼在她柔軟的唇心,細啄、深鑿、淺吮,一邊說著:「別哭,別哭了,都過去了,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妳這麼擔心,不會再棄下妳一個人,我一定會讓妳過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嗯-- -… 」她含淚點頭,再也說不出其它的話。

  「嫁給我。」他說。她的眸,微微瞠著,看見他一臉暗紅。他向來嘴拙,不會說些甜膩情話,每回總是她躁紅著臉蛋兒,對他吐露女兒家的私密心情,這是他頭一回給予她言語上的承諾。

  他明明就臉紅了,表情仍是好認真。

  「好。」

  她從那一刻起,將自己完全交給他。

  在那間滿佈暖意的小房間內,許諾了這世的永遠。

  沒有漂亮的大紅嫁裳,沒有貴重的珍珠鳳冠,沒有雙喜字點綴,沒有龍鳳對燭,只有他與她,單單純純的兩個愛人。

  那是她最最捨不得忘卻的綺美回憶,她努力想把一切都牢牢深印於腦海,包括難得面露羞澀潮紅的他,包括他溫柔挑去玉屑的手勁,包括她應允他之後,他唇畔飛揚的愉悅笑意…

  那一夜,她成為他的妻。土匪寨裡的兄弟,是僅有的賓客。匪窩裡打劫來的老酒,代替合晉酒。乾淨的布衣,取代紅蟒袍和紅霞被。小小木板床,便是他們的新婚芙蓉帳。

  他與她,同樣青澀,兩人都不是床第老手,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她是他第一個女人,洞房花燭夜,簡直是一場混亂。即便虎標與一干兄弟下午早就勾著武羅的頸子,帶他到後院去進行「擺脫童男教學」,武羅還是學得含含糊糊。

  脫了就上!土匪弟兄只教了他這四字。

  太簡單扼要,他有聽沒有懂,最後還是憑藉著本能與虎嬌大方塞給他的淫書圖冊,價值千金萬兩的春宵才不至於虛度。

  就算技巧不良,房事有待加強,身上淌滿薄汗的這對小夫妻,心滿意足地擁抱彼此,回想起方才生澀纏綿,兩人都笑開了。他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她則以手背為他抹掉髮鬢凝結的汗珠,他低頭親吻她的唇,撫摸她的長髮,她枕靠在他肩膀,平復凌亂嬌喘的氣息。

  擁抱之際,她頸上的鳳玉珮貼在他與她的胸口,缺少龍玉珮的團圓,她心有遺憾,有感而發:「好可惜-- -… 龍玉珮破掉了-- -… 」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玉珮不過是身外之物,他不像她執著於此,只在乎兩人能夠真真實實地擁著彼此、親吻彼此。

  「也對… … 能像現在這樣,我就滿足了… … 雖然這樣鳳玉珮很可憐,永遠再也拼湊不成完整的一個圓… … 」

  「龍玉珮和鳳玉珮是為了妳和我而存在,它們的最終目的就是讓我們兩人在一塊兒,現在責任已了。」他安撫她,希望她換一個角度看待龍鳳玉珮。

  「嗯… … 」她多希望他與她幸-福,而龍鳳玉珮也能成圓。

  見她神情仍有些落寞,他決定說些其它事情轉移她的注意力。

  「對了,大東!」

  話才起頭,她就掩嘴驚呼:「對,大東呢?!我好久沒去看牠… … 沒有人送食物給牠… …牠… …」她被送到別院之後,根本出不了家門,無法去尋找武羅,當然更無法去看顧蒼猊犬大東。

  「蒼猊犬是聰明有靈性的大狗,牠掙斷了繩,餓了便自己在林裡打獵,吃些小鹿小兔,我找到牠時,牠除了毛色變髒一些以外,還是粗壯健康,我把牠帶回寨裡,就養在後院,明早妳可以去看牠。」

  「現在去不好嗎?」她想趕快去瞧瞧大東是否如他所言的平安。

  「現在只能看我。」雖然和一隻狗爭風吃醋,有失男兒風度,但此時風度不值錢!

  「你和大東吃醋呀?」連秋水笑他,武羅不點頭不搖頭的模樣好可愛,像在賭氣,又像默認。她靠回他肩上,雙手將他密密圈抱。「我哪兒也不去,就只陪你,好嗎?」

  多容易教人誤會的話。

  在這張方才廝混打滾過的小床上,她一臉嬌艷欲滴地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只陪你」,意思很明顯吧?

  他噙著魅惑人的笑意,緩緩將她壓進床榻裡,披散於枕上的烏亮長髮,彌補了沒有鴛鴦繡枕的遺憾,他執起一繒滑膩青絲,湊近唇邊輕吻,再沿著發尾逐步往上吻去,來到她耳殼後方。他以牙關輕啃,又以舌輕佻,逼得她為他火紅了小巧迷人的耳朵,然後拉下她護在胸前的薄薄涼被,不讓它阻礙他火熱的情慾目光。

  第二次的練習,技巧進步一些些,時間卻延長許久,汗水、呻吟、滿足、歡愉,也都比第一次更多。他開始熟悉她的身體,弧形優美的鎖骨最禁不起舔吮,只消他一碰,她便會癢得直閃躲;纖細的腰肢,總是笨拙卻好學地想跟上他的動作;豐軟的雪胸,是她最最敏感的部位。他知道如何讓她快樂,他知道在她耳畔邊親吻邊輕喃她的名字,會讓她亢奮地蜷起十根腳趾,溫馴的她,只有在那個時候,十指會深深陷入他臂膀間,留下屬於她的激情痕跡。那時是如此的靠近,兩人幾乎共屬一體,一樣的狂亂心跳,一樣的紊亂喘息,一樣的… … 深愛彼此。

  翌日醒來,兩人又窩在小床上磨贈了好久,直到虎標來拍門吵人,在門外嚷著「縱慾太過會軟腳,扛不起大刀啦」,武羅才甘願下床,要她再補眠多睡一會兒。

  他離開房間後,她也沒想再睡,起身著衣。小銅鏡裡,照出她渾身紅紫,全是他放縱情慾的吻痕,她羞得不敢多瞧,穿上淺藍色布衣,鮮少親自動手梳發的她,少掉婢女侍候,不知該如何料理一頭長髮,她想盤個婦人聖口,卻無從下手,末了,只能隨意束綁起來。以後她得開始好好學習打理自己,成為他的賢內助才行。

  他說,這裡是他的新家,而她,將會與他在此落地生根。

  既然要落地生根,她也要快點適應這裡,一直躺在床上,只是浪費寶貴的時間,雖然她的體力還沒恢復完全,然而得知武羅平安無事,讓她心情大好,所有的愁緒飛快消失,人逢喜事精神好,便是她的寫照。

  步出房門,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抱持著探險的心態,毫無畏懼地走下去。

  匪寨的房舍都是一間一間獨立,各人皆有自己的活動空間,房子以粗木架構,看似簡單,卻相當牢靠。武羅的小屋外,放著滿滿的刀與鐵器,她昨夜聽他約略提過,他在這兒學習到不少刀法功夫,還有一位師傅教他鑄刀造劍,他似乎也很喜歡,提到刀劍,他的眼神全燦亮起來。

  她打算到後院去看大東。

  距離武羅住的小屋不遠,是魚二哥的木屋,她在那兒遇見一名美婦,她抱著一盆髒衣,準備打水清洗,連秋水趕忙靠過去。

  「這位嫂子您好,抱歉… 請問後院在哪?」她福身問道。

  美婦打量著她,嘴裡道:「我正好要去後院洗衣服,妳跟我走。」

  太好了!能找到人帶路。

  連秋水頷首致謝,「好的,謝謝您。我是秋水,怎麼稱呼您?」不知她是哪位大哥的娘子?

  「妳也是被那群匪人搶進來的姑娘吧?」美婦平靜的面容上閃過一抹怨慧。

  「嘎?不,我不是… … 」連秋水不解其意。

  「這寨子裡的女人,除了虎嬌之外,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住下的?不全都是那些土匪下山去搶奪財物時順手搶回來的良家婦女,被他們強佔了身體之後,沒死成的,就絕望地留在這裡替他們煮食洗衣。」美婦口氣相當冷淡,領著她走。土匪。連秋水此時才意識到,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可怕涵義。燒殺擄掠、生奪硬搶,所有壞事,他們都做,他們不是善人,不是尋常老百姓,他們是惡名昭彰的土匪…

  美婦瞧見她衣襟下隱約露出的紫紅色吻痕,不由得同情起她。

  「妳可以叫我一聲雪姊,遇到不明白的事可以問我,還有!」美婦指著前方不遠的井。「別跳那口井,井水太淺,死不了。」

  「您… … 」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跳過。」雪姊走向後院井邊,開始汲水。「我被帶回來這裡,讓那匪人強佔身子的那一夜,就從這兒跳了下去,卻沒死成,所以妳若是想不開,也別挑這裡跳。」

  悲傷的事情,透過她口中道出,竟然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雪姊不只面無表情,似乎連心都已死寂。

  連秋水無言,不知該應答些什麼。

  安慰嗎?她根本不懂雪姊心中的痛,昨夜與武羅的雲雨之歡,因為是心愛的男人,她才能放開自己,若是與自己完全不愛的人那般親密靠近,甚至讓他進佔身體深處,她完全無法想像那是多可怕而令人作嘔的事情… … 就在她咬唇沉默,只能萬般無奈地望著已經開始搓洗衣物的雪姊之時,身後傳來響亮的狗吠聲。

  大東!

  「汪!汪!汪!」

  巨犬飛撲過來,壓倒連秋水,在她臉上猛塗口水,她癢得直發笑,大東開心地咧著狗嘴,舌頭哈哈哈地直吐。

  「大東乖,大東坐下。」她拍著狗腦袋,大東舔滿足了,聽話坐定,只剩尾巴仍在瘋狂搖晃,她從地上爬起身,拍淨裙襬,給牠一記用力的擁抱。「你好嗎?我之前沒有辦法去看你,害你餓上好幾天吧?抱歉… … 」

  「汪!」

  「幸好你現在看起來很健康,太好了。」她半張臉蛋全埋進蓬鬆厚毛裡。

  「妳認識那隻狗?」雪姊在水井旁站起身,雙手還滴著皂水,問道。

  「是呀,我和大東算是老朋友了。」從她與武羅將牠偷偷帶出連府到今日,快滿三年了呢。

  「汪。」牠附和。

  「所以,妳和那些土匪也早就認識?」雪姊美眸瞇細,口氣更加的冷。連秋水被雪姊突然轉變的神情駭住,答得結巴:「我… … 我和小武哥早就認識… … 」至於其它人,她連名字都喊不全。

  在雪姊眼中,土匪全是同一掛,她不知道連秋水口中的小武哥是哪一位,也許是欺負她的那個,也可能是欺負其它姑娘的那些,總之,都是渾蛋!

  「所以,妳不是被搶來的姑娘?」雪姊聲音肅然。

  「我不是呀… … 」

  「所以,妳和虎嬌一樣,和他們是同夥?」雪姊朝她走近,明明只是簡單一個「走近」的動作,連秋水卻感到巨大壓迫,不由得小退半步。

  「我-- -… 」

  「秋水!」武羅的身影由遠奔近,雪姊停下腳步,旋身走回水井邊,繼續蹲下洗衣。

  連秋水不懂雪姊這詭異舉止的涵義,她還呆愣著,武羅已經來到她身旁。

  「我就知道妳不在房裡,定是跑到後院找大東。」

  「小、小武哥… … 」她本能地靠回他懷裡,逃避雪姊的視線。武羅輕攬她的腰,笑道:「早膳都還沒用呢,先回房,吃飽再來和大東玩,放心吧,狗不會跑掉。」剛才他端著清粥小菜回房,卻不見她蹤影,不用猜想也知道這丫頭絕對是往後院來。

  「哦,好… … 」

  「還有,妳別在寨子裡亂跑,萬一迷路了怎麼辦?想去哪裡就跟我說,我再帶妳去。」寨子雖然不像城裡一般大,也有數十戶屋舍坐落,她初來乍到,總是不熟悉環境。

  「好… … 」她被武羅摟著走時,忍不住回首再望雪姊一眼。

  那一眼,正好看見雪姊凜冽凶狠的目光,她不禁瑟縮,武羅還以為她是衣著單薄,受不住山野裡的清晨低溫,直接抱起她加快回房的速度。

  房裡木桌上的半鍋粥,仍竄著熱煙,三盤醬瓜小菜,整齊排放,兩人回房之後,他替她盛粥,而她還在發呆。

  「秋水?趁熱吃呀。」看著碗在愣什麼?

  「小武哥,你… 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什麼意思?」

  「你、你說過這裡是土匪寨,我們總不好在這兒久待,也許我們可以找個小村子住下,你種田,我種菜,我們兩個人過著平平靜靜的日子… …」

  見過雪姊之後,她驚覺身處匪寨是件多可怕的事,那些笑起來牙關咧咧的魯漢子們,是土匪,他們欺負像雪姊那般的柔弱女子,逼她們做不情願之事,說不定他們還會殺人… … 思及此,她更加害怕,害怕武羅也會變成那樣的人。

  「在這裡不好嗎?有誰嚇著妳了?」他以為她遇見寨裡哪位面目猙獰的大哥,被嚇破膽了。

  她咬咬唇,搖搖蜂首,頓了頓,再道:「我覺得… … 」她話沒能說完,便聽見外頭傳來尖銳的哨聲,她正想問怎麼了,武羅已經起身,開門朝外看去。

  「秋水,妳待在房間內,別出去。」他丟下交代,身影疾奔出去,她連喊他都來不及。

  那是… 什麼哨聲?聽起來好可怕,好似有危急駭人的事要發生,又好像是在召集寨裡所有人到某處集合。

  她心裡,好不安。

  粥,連半匙也不曾入口,直到它變涼、變糊,武羅仍是沒有回來。哨聲老早便停止,外頭好安靜,半點聲音都沒有,僅有風拂過窗扇時傳來的咿呀聲。不安,越來越擴大,她開始在屋裡來回走動,根本坐不住。武羅怎麼還不回來?

  快些回來呀… …

  砰砰。拍門聲傳來。

  她以為是武羅,開心地打開門扉,可門外不是他。

  是雪姊,她的表情和先前那一瞥完全相同,冷若冰。

  「雪、雪姊?」連秋水心口一窒,訥訥地喊著。

  「妳不知道方纔那哨聲是什麼吧?」雪姊終於揚起笑,依舊冷冷冰冰。

  「… 是什麼?」

  「土匪們準備一塊兒去搶劫時,就會以哨聲集合眾人,然後,成群下山,打家劫舍。妳看著呀,等妳的男人回來,他會帶著搶來的珠寶送妳,或許是美麗的髮釵、鑲貝的耳墜、玉環金鐲,也或許,他會帶回另一個更漂亮的姑娘… … 」雪姊哈哈大笑,帶著無限的鄙夷。

  連秋水倒抽冷息,忘卻左手有傷,死命地握緊了顫抖的手,按在胸口。血,緩緩滲透裹傷的布帛,在衣襟上染出一朵鮮艷血花,她幾乎癱軟地跪坐在地。不要… … 她不要武羅變成那樣的惡徒,視殺人搶奪為家常便飯-- -… 雪姊不知何時走的,她完全沒心思注意,滿腦子全是煩惱。終於,又有人到她房裡來,這回是抆著腰的虎嬌,她踹開沒上閂的門,一陣急風似地闖進來,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再度急風似地往外走。

  「妳在幹什麼」快點過來呀!小武受傷了- 」

  這句嚷嚷,震醒了連秋水。武羅受傷了?!嚴不嚴重」

  她跟著虎嬌小跑步起來,但泰半是被虎嬌拖著走,才進到大廳,便聽見武羅在說:「別讓秋水知道!她會擔心!」

  「來不及啦,我妹子把人帶過來了。」虎標努努下顎。

  武羅迅速回身,見到連秋水,他想藏住受傷的右臂,動作卻慢了。

  「小武哥!」連秋水喘吁吁地奔到他身邊,看見他右臂那道又直又長的傷口,從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皮開肉綻,鮮血止不住地狂流,她的眼淚也落下來。

  「小傷而已,別哭。」

  「那叫小傷」」連秋水頭一次在他面前扯著喉嚨說話,「你、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你!」

  「厚,妳家小武好厲害,一什麼夫什麼關的,面對犬戎寨的死對頭,他一點都不怕,手起刀落,刷刷刷腦袋一顆接一顆哎喲!」正猛力誇讚武羅的虎標,胸口被虎嬌手拐子狠狠一擊。

  瞎子呀!沒看見小武家那位水做的娘子已經臉色發白,手腳都在顫抖,還在她面前說些有的沒的,也不想想人家承不承受得住!

  連秋水越哭越凶,眼前早已一片水霧瀰漫。

  「秋水… … 」武羅想安撫她,傷口卻疼得他齜牙咧嘴,方才含下的麻沸藥尚未生效。

  「讓讓!讓讓!」寨裡弟兄抱著一堆傷藥熱水過來,要替武羅療傷。

  連秋水見那名寨裡弟兄拿出一根粗針,往熱水裡胡亂攪攪就算消毒,穿線!

  穿不進去時,更直接用唾去沾濕線頭。待一切準備就緒,要縫合武羅臂上嚴重開口的傷,第一針穿進肉裡,寨裡弟兄自己倒先發起抖來,一直無法戳穿膚肉,針紮了又抽,抽了又扎,傷口沒能縫妥,反而害武羅臂上多出許多針洞。

  「請、請讓我來… … 」連秋水看不過去,自告奮勇地接手。

  「什麼?」寨裡弟兄瞪大眼。這個看起來像是快昏倒的女人,能勝任血肉模糊的縫麼口大任嗎?「我、我需要細一些的針,繡花的那一種… … 我、我比較順手… … 」連秋水的聲音抖得好嚴重,她逼迫自己要冷靜。「秋水,這種事妳不要!」武羅知道她很害怕。

  「我要。我可以。」明明是顫著聲音的回答,其中的堅定卻不容任何人反駁。

  「寨裡哪有繡花針?流星錘上的那一種嗎?」四賊哥嗤笑。

  「有,寨裡那些女人手裡應該有。」魚二哥說完,走出大廳去為她取針。

  一會兒,魚二哥回來了,遞給她細針,附加數種顏色的繡線。

  「我還要乾淨的沸水、布帛、傷藥。」她央求的,一樣一樣送到她腳邊。

  她把繡針繡線全放進沸水中,自己再舀出一些洗淨雙手,水的熱度燙紅她的雙手,她還拉著虎嬌一塊兒洗手,虎嬌比她皮厚肉粗,雙手全是耍鞭的繭,那樣的熱水連虎嬌都覺得好燙,怎麼軟柿子般的她連吭一聲也不曾?

  「請替我左右壓合他的傷口,我好下針。」

  「哦。」虎嬌依照指示,壓合武羅手臂上長條狀的傷。

  連秋水抹去眼淚,不許自己哭,不許眼淚阻礙視線,拖累縫合的速度,拈針的柔萸,微微顫抖,她突地咬了自己手背一口,顫抖終於停下,清楚的牙印子也浮現在白哲掌背,虎嬌和武羅全都愣住。連秋水手裡的針線,成功地穿透武羅的膚肉,不知是藥效發作,抑或她的一舉一動太溫柔小心,他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雙眼只看得見她溫婉又堅強的神情,一針一針,整整齊齊,妥妥當當,沒有哪一針哪一線是含糊亂縫,更沒有哪一針哪一線是貪快草率,若不是傷口在他身上,他確定她所縫的是他的皮肉,他幾乎快以為她是在專注繡著絲帛上的花花草草。

  傷口太長,所費的時間也加倍,她雙手已經沾滿他的血。

  她沒有再哭泣,只剩鼻頭和眼眶紅通通的,額際凝結汗珠。她屏著息,吐納如此細微,眨眼次數少之又少,一針,穿入、透出;再一針,穿入、透出… …

  皮開肉綻的傷,已不復見,武羅臂上只剩下小蜈蚣般的縫線,血流速度終於止歇下來,她替他倒上金創藥粉,一圈一圈纏上白帛。等一切全數做完,連秋水倏然掩住嘴,將頭偏向一旁,按住裝盛熱水的木盆,再也忍不住地嘔吐出來。

  本來就空蕩蕩的胃吐不出半點東西,只有些許酸水,她聞著濃濃的腥血臭味,腹間翻騰,想到那血淋淋的皮肉,她又嘔了。

  武羅心疼地抱緊她,她開始哭泣,方才強忍下來的害怕與眼淚,盡數傾倒。

  她想哀求他立刻離開這個土匪寨,不要再一讓她見到殺人或被殺的恐怖場面,他今天只是弄傷手臂,明天呢?後天呢?萬一是她無法縫補起來的嚴重傷勢怎麼辦?她不想待在這兒,也不想讓他待在這兒… …

  「喂,女人,也幫我縫好嗎!」三霸哥站出來,露出赤裸上身,腹間那道汨湧著鮮血的傷,彷彿只要再幾寸,他的腸呀胃的就會咕溜一聲全滑出來。

  連秋水嚇得尖叫,身子一軟,昏厥過去。

  過往記憶至此陷入中斷。

  那時,武羅焦急地在她耳邊想喚醒她的聲音,已經太遙遠。

  此刻,充斥在耳畔的,全是他方纔所說的那一句。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她卻只想輕輕問他-

  小武哥,那個來世,會有你嗎?

  答案,心知肚明。

  第六章

  「許久不見,武羅天尊。」天山之神,月讀,在身後來人從天而降,腳尖都還沒踏上天山土地之際,便先開口招呼。他甚至連回頭也沒有,緩緩熱著山泉水,在陶壺裡置入花與茶,注入沸騰的山泉水,霎時,混有花香的茶水清香飄散四周。

  「天尊。」武羅抱拳揖身,態度不失恭敬。

  「你又忘了,我已非天尊,你現在地位比我崇高,直呼我月讀便行。」月讀旋身,眉宇間帶著淡淡笑意,斟杯花茶,示意武羅坐下來好好品嚐。

  昔日鎮守天山的月讀,曾經是地位至高的神祇,不僅身為天山之神,更是仙界中名列光明佛的至尊天人,他並非區區一般的小山神!曾經。

  在他犯下戒條之前的曾經。

  淡情淡愛的他,做出令全天界咋舌之舉!他,竟為了一隻凶獸,拋下守護天山的職責,動用撐天之力,助本該消散的凶獸窮奇再度凝形於世,讓天山處於傾壞的危機中。雖然最後天山沒塌,天幕沒落下來砸扁人界,但月讀已被天界除名,淪為一位小小山神,一位… … 仙力驚人,卻甘於窩在天山裡泡茶倒水的小山神。

  「在我心中,您永遠是天尊。」武羅絕不會改變對月讀的敬意。是月讀領他入仙班,是月讀教授他仙術,月讀就像他的師尊一樣,雖然他一

  直到現在仍無法理解,為何月讀甘願為凶獸窮奇犯下大錯,捨棄屬於天人的離世脫塵,但不管月讀被天界如何驅逐,他武羅也不會因而忘掉月讀之恩- 即便一開始他與月讀處得並不好,因為月讀出現在他面前那時,是他人生天崩地裂之際。

  「怎麼了?何事煩心?」月讀輕易看穿武羅濃眉間的苦惱,不是他法力無邊,連神的心也能穿透,而是武羅的情緒太清澄,毫無掩藏,全放在臉上。

  「唉。」武羅先是歎氣,停頓半晌才問:「您記得秋水嗎?」

  「數百年前,你的妻子。」月讀的記憶力相當好。

  武羅點頭。「我在地府裡遇見她了。」

  「我以為,你早已忘記那一世在人界的過往,而你的妻子也已轉世再轉世,即便你與她相遇,也不該有情絛殘存。你為何而歎,又為何散發、心有遺憾的氣息?」

  月讀平靜的敘述,一如以往,此刻他的神情和語調,都是武羅最熟悉的那位天人- 有無數回,武羅在痛苦的回憶中掙扎抵抗,月讀便是以這樣淡然的嗓音,領他遺忘那甜蜜、苦澀又令人心碎的點點滴滴。可為何此時他的心仍是無法平息,仍是充滿了方才秋水噙著淺笑,緩緩轉過身,穿透岩石而去的纖弱身影?

  「我沒有忘,她也沒有忘,我們兩個人- 」

  「你是天人,她是鬼,你們並不是兩個『人』 。」請容許他提醒這一點。

  「天尊… …這不是重點啦。」

  「這當然是重點。」月讀抬眸,望進武羅的眼,續道:「你本是仙人元神,誤入人間,經由人類精血懷胎孕育,你只會有那一世,而她的輪迴不會終止,她將經歷生老病死,一次又一次,回到黃泉,再入世,再生老病死,再回黃泉… … 」

  「她沒入世,她一直在黃泉裡!她… … 我不清楚她為什麼沒有去投胎,不清楚為什麼文判他們可以容許她不去投胎,但她就是一直待在黃泉沒走,一個人在那種鬼地方過著我不知道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被其它的鬼欺負傷害… 」武羅的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每一個字說來都好沉重。

  他以為秋水早就應該投胎變成他所不認識的人,他以為去到童府會看見一位如花似玉又洋溢著春風般美麗笑靨的漂亮姑娘,她應該無憂無慮,倍受眾人疼愛… …

chis001 2009-3-24 22:41

  一切卻不是如他預料。

  她保留了他與她之間所有的記憶,記得她在街市走丟那件事,記得龍玉珮,代表她必定也記得兩人在小茅屋前連手替大東梳洗長毛,反被大東搖頭晃腦地甩了一身白色皂泡,狼狽不堪的好笑模樣;記得她私藏她爹從外城帶回的稀奇水果,非得要他也嘗嘗那甜美如蜜的好滋味;記得他曾經狼狽地被她爹杖打,幾近死亡;記得那日,她以為已死的他到西京別院將她抱進懷裡時,美得眩目的喜極而泣;記得那夜,小小的、溫柔的、熱情的房裡,兩個青澀少年少女彼此依偎,體溫與汗水都在互相分享;甚至,她也會記得,奪去她生命的那一刀,是出自於他之手… …

  那些,他牢牢記著,而她也沒有遺忘。

  「若是以前的我,會對你方才說的那番話,做下唯一一個結論!『她不入世,是她執著,並非你之故,她拋棄珍貴的轉世機會,是愚昧、是奢侈、是不懂惜福,與你無關,她已經不是你的責任,永永遠遠都不會是』 。」月讀說道,看見武羅倒抽涼息,彷彿一個被數落不乖的孩子。這表情,他很是熟悉,這位「新神」有太多回總是如此,月讀不禁笑了。「不過,現在的我不會這麼說,因為我知道有些事,無論旁人如何勸說、如何阻止,都聽不進耳,就算理智明白不該做,卻還是會去做。」不是嗎?

  「…  … 」武羅安靜片刻,才向他吐實:「說真的,有好多次,我都想到人界去偷瞧她的轉世,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但我不敢,腦子裡全是天尊您說過的話,我一直告訴自己,她不是我的秋水,我的秋水已經死了,我害怕去見了她,又勾起神不該有的情愛… … 我必須不斷地拿起大刀去斬妖除魔,去忘卻好想見她的衝動,我不斷地忍著、忍著,反覆吟念洗心咒,沒想到所有的武裝和努力,在地府見到她的那一瞬間,全數破裂……您還記得嗎?您說過,我與她,沒有緣分,就算我和她在一起,也只會害她像那一世一樣,在我手中死去!」

  「我算出來的未來,確實是如此。」月讀緩緩吹涼手裡那杯花茶,卻不是送入自己口中。

  「所以為了她好,我根本不應該去見她… … 」武羅握緊拳。

  「我回來了!」清亮愉悅的女嗓,未見人影,先聞其聲,不用細想,也知道聲音是出自於伴隨在月讀身邊的那只凶獸,窮奇。

  紅衫人兒下一瞬間出現在兩人眼前,黑黑亮亮的長松發,在半空中極有活力地飛舞,直至繫掛著金鈴的纖足落地,它們才乖巧地披散在她肩上。

  她瞧見武羅,沒哈驚訝,也沒打招呼,直接朝月讀腿上坐去,同時,月讀將涼茶遞到她唇邊,她大大一口灌下,爽快潤喉,再滿足地吁口氣。

  「饕餮呢?」月讀低頭問她,唇畔帶笑,以袖為她拭去鬢邊薄汗。

  「我把她打跑了。也不看看天山是誰的地盤,敢來這裡捉鳳凰」最近是鳳凰孵育幼雛的時節,牠們好幾年才生一窩蛋,我嫌天山鳳凰太少,才正開心快有小小鳳凰來熱鬧熱鬧,她竟然又想捉鳳凰回去熬補湯!管她什麼金剛不壞之身,我照樣踹得她哭爹喊娘叫不敢!」也踹得她自己一身香汗淋漓,面對饕餮果然不用客氣,用拳腳趕她最最有效,就算打不死饕餮,也要教饕餮吃些苦頭。

  天山之神雖是月讀,他卻知曉生死有命的道理,並且不多加干涉,但窮奇不一樣,她保護天山一草一木,把它們當成自己的東西,不許任何人傷害它們,對她而言,天山就是月讀與她的家,家裡的東西,豈容人隨便毀壞?

  她這只凶獸,用著凶獸的方式,做著守護天山的舉動。

  也因此,天山的鳳凰、花草、靈獸,對她的喜歡已經快遠遠超過月讀許多許多許多,而且她比月讀更好相處,少掉仙族高高在上的聖潔距離,凶獸與靈獸,全是獸類,反倒更加親切。

  「你們不是在閒磕牙嗎?繼續呀。」窮奇方才過來之時,聽見武羅與月讀在說話,她一來,似乎打擾到他們,不過她不以為意,更沒打算離開月讀的腿,她揮揮手,請兩個男人別介意她的存在,她可以自己找樂子,不會插嘴。

  武羅很不想讓窮奇聽見半句關於他的羞窘情事,然而,他找不到第二位可以開導他的人,若現在高傲地轉身走人,他就真的只能回去和開明獸相看兩相厭了!他掙扎。很掙扎。相當掙扎。

  最後被胸中那口悶氣打敗,他認輸了,接續窮奇到來之前那句沒說齊的話。

  「所以為了她好,我根本不應該去見她… … 我最好是離她遠遠的,不要再去害她回想起以前的痛苦記憶,我給不起她任何東西,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向她承諾的那一句話!我幫她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武羅需要月讀給予認同,告訴他「你本來就該這麼做,這決定,對你與她都是最好」,讓他死心,讓他絕望,讓他徹底放棄。

  月讀沒開口,正在喝茶的窮奇,倒是一點也不客氣地噴了武羅那張滿佈猙獰爪疤的臉孔一整杯茶水!她是真的被嗆到,還勞駕月讀溫柔地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她重咳幾聲,終於呼吸順暢,馬上開口問武羅,艷眸說有多鄙視就有多鄙視。

  「你怎麼還在這裡?」

  莫名其妙的問句。他不在這裡,要在哪裡?

  「不然我應該在哪裡?」武羅抹抹臉上茶漬,額際有青筋隱隱跳動。

  「說出那種鬼話的你應該被踢到巖上,黏在石裡三天三夜拔不下來才對。」窮奇嘴超狠,而月讀非但沒阻止她,還在一旁不客氣地逸出笑聲,頗有「我同意」的意味。

  窮奇面對武羅,嗤之以鼻。「你對一個心愛的女人說,你要幫她去向閻王討個幸福美滿的來世,那女人應該很想狠狠刮你兩個巴掌,再抬腿踹斷你的命根子吧?你們神族都這麼渾蛋嗎?到底要踐踏人家的心到什麼地步?難怪你們神族不是童男就是童女!不是對情慾冷感,而是你們根本沒人愛吧!」

  說得她都好想冷哼幾聲,要不是顧及月讀的面子,她絕對會說得更惡毒,現在意思意思賞武羅幾個白眼就算了。

  「如果那個女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幸福美滿的來世,興許只是你一個擁抱或親吻,即使你幫她求來千千萬萬個來世,那又怎麼樣?她會感謝你嗎?不會,她一定恨死你了。」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他對著秋水允諾,身為天人的他,可以輕易地為她討來一個、甚至無數個教人稱羨的來世。

  他看見秋水的笑靨,微微僵住,那笑,像在哭。不用。你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 真的。她輕輕搖首,拒絕了,卻在離開之前停下腳步,又回首。在他以為她反悔了,希望他幫她去求閻王之際,她開口說話。

  有件事,可以求你幫忙嗎?

  那塊龍玉珮 … 你還記得嗎?

  可以幫我將它恢復原狀嗎?

  謝謝你。這樣,兩塊玉珮就能並在一塊充了。

  她央求的事好微小,無關乎她的幸福與否,而是身外之物的完好無缺- 一塊價值沒幾兩銀的玉珮。

  為什麼?

  她不在意下一世的自己,生活不富裕嗎?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得汲汲營營於工作,付出的勞力卻得不到同等回皚,一輩子都要辛苦奔波?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又遇見不能給她安穩幸福的男人?

  她應該知道,只要她願意開口,他無論如何也會為她去做!

  她卻半樣也不多求,只想讓碎掉的龍玉珮恢復原狀。這樣,兩塊玉珮就能並在一塊充了。她幽幽說道,唇畔雖笑,眼眶卻濛濛一片,全是淚光。使得他想起好遙遠以前,她與他,也討論過有關於玉珮之事。好可惜… … 龍玉珮破掉了… …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

  也對… … 能像現在這樣,我說滿足了… … 雖然這樣鳳玉珮很可憐,永遠再也拼湊不成完整的一個圓… …

  龍玉珮和鳳玉珮是為了妳和我而存在,它們的最終目的就是讓我們兩人在一塊兒,現在責任已了。

  龍玉珮和鳳玉珮,是為了她與他而存在,它們牽繫起兩人的姻緣,讓他可以擁有溫婉善良的連秋水,那夜,他懷中抱緊她,一點也不替破碎的玉珮感到可借。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

  這句話,他曾經說得如此自負。

  現在,她沒有他了,只能討回龍玉珮,即便她與他無法圓滿,至少,也讓龍鳳玉珮雙雙成圓。

  是嗎?秋水,是嗎?所以妳才會在那一刻,露出絕望又絕美的表情?所以妳才會在怔仲之後,笑得蒼涼而戚傷?妳真正想求的,不曾開口,是因為妳知道,說了,我定會為難,而妳,並不樂見,是嗎?

  抑或妳試圖說了,我卻遲鈍地沒聽懂半個字?

  就如同當初,妳明明那麼害怕我在匪寨裡,沾染滿身血腥罪惡,卻又顧及虎標哥對我的救命大恩,妳開不了口請求我脫離他們,成為忘恩負義的背信之徒,於是,獨自一人在擔憂、在恐懼,戰戰兢兢地度過每一日,生怕我每回出寨,會帶著一道道嚇人的傷口回來… …

  是嗎 …

  武羅憶起曾有無數回,秋水總是落坐在床邊,為他治療傷口,是他害她拈起繡針時,不再是做些姑娘家喜愛的刺繡女紅,而是縫合迸裂的血腥膚肉。前幾回,她會在包紮完他的傷勢之後掩嘴作嘔,到後來,除了臉色蒼白些之外,她不再虛弱想吐,完全像是麻木了一般。

  他那時年輕氣盛,不過二十出頭的歲數,行事衝動,讀的聖賢道理少之又少,加上在連府受到管事的對待也幾乎全是暴力責打,養成他習慣以蠻力來保護自己,他更不認為成為虎標他們匪寨一分子,何錯之有,他只想用最快的途徑賺取最多餘錢,累積讓秋水跟著他一輩子也不會吃到半點苦的足夠財富。他確確實實得到豐美的成果,虎標是個慷慨的人,到手的金銀珠寶,他會按照兄弟人數均分,不佔任何一位便宜。短短幾年內,武羅積蓄的錢財已小具規模,他將所有錢財都交給秋水保管,她每回接過,眉宇都苦苦的。

  他們寨裡搶普通百姓的次數不比搶犬戎寨來得多,一方面守在山麓搶到的百姓,往往身上不會帶有太多家當,但搶同為土匪寨的犬戎寨可不同,他們劫官銀、搶城內數一數二的大富商,據說就連皇親國戚的官邸也照闖不誤,入手的財寶數以萬計,不搶他們搶誰呀?

  於是,偷襲犬戎寨成為他們幾個月裡便會去做的大事一件。

  犬戎寨也不是省油的燈,每回演變到最後便是刀劍相向,他們與犬戎寨的勝負約為六四,他們勝六負四,比例上來算是贏家,只是付出的代價便是渾身刀傷。

  粗心的他,一直沒看出秋水的鬱鬱寡歡。

  粗心的他,一直以為,秋水在他身邊是快樂幸福的。

  粗心的他,一直沒問過她,這樣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嗎?而她,卻看出了他需要她,於是,她靜靜留在他身邊,不多話、不埋怨、不離棄,全心與他相伴。當他窩在劍癡哥自行搭建的鐵鋪裡敲敲打打著火紅色鋼材粗胚,她不怕煨熱,陪他一塊兒被煨出滿身大汗,在他渴時,貼心靈巧地實時端上涼茶為他解渴;在他額際汗水即將滑落眼裡時,輕拈帕子為他拭汗。

  他怕她受不住鐵鋪裡的高溫,時常趕她出去,她一張小臉蛋烘得透紅,雙鬢被薄汗濕濡,好似快要熱暈過去,卻總是固執。

  「我沒關係… … 小武哥,你這回鑄的刀,好費工哪,你已經連續一個月都只鑄著它。」連秋水頻頻拭汗,絹子早已濕透又烘乾,再濕透,再烘乾。

  「差不多快完成了。之前的每把刀都被劍癡哥最自豪的『刀魂』 給輕易劈斷,這回除了一種母鋼之外,我還用其餘十種鋼材熔混,迭打次數從十六次增加到三十二次,記取燉鋼失敗的教訓,一鑄再鑄,這次的粗胚,我很有自信。」

  「… … 打造出這麼鋒利又堅固的刀,是好事嗎?」她嗓音細碎,被淹沒在磨刀霍霍的聲響中,她知道,武羅沒有聽見。

  「妳願意幫我替它取名嗎?」果然,武羅的下一句,很明顯不是在回答她的疑問,他將刀身抵近面前審視,咧笑的白牙,在汗水淋漓的臉龐上更是醒目,她嚥回方纔的呢喃,不願破壞他的好心情。

  「我?我不會取刀的名字 --… 」

  「妳可以慢慢想。而且,不是一把,是兩把,一雄一雌。」

  「一雄一雌?可你明明… … 」她只看見他打著同一把刀胚呀!

  「對,一雄一雌,一把妳的,一把我的。」

  連秋水猛搖柔萸和蠔首,額上的汗珠隨之滴落。

  「我、我不會用刀-- … 」不會吧?他、他要她也開始學起耍刀弄劍嗎?

  「妳放心,不會是像我手中這把,這種大刀,妳連提都提不起來,還想揮呀?」他打趣調侃她。況且,他送她大刀幹嘛?要她學虎嬌拿兵器追殺虎標的那一股潑辣勁嗎?他的秋水,溫柔甜美才可愛,抆腰扯喉的形象不適合她。

  「不要啦-… 你把鑄刀的時間留下來休息,我不需要刀的… … 」她情願他早些熄滅爐火,上床好好睡場覺,讓身體得到休憩。

  「不行,它們是夫妻刀,用同一塊粗胚打造出來,妳一把,我一把。」他很堅持,她拗不過他,只能點頭答應替他好好想一想兩把刀的名字。

  她坐在鐵鋪旁的小椅,看著他,被爐火照亮一身的赤紅與汗光,錘子落在刀胚,點點火光四散,鏘鏘聲規律響亮。他赤裸著上身,胸口背後都有許多條疤痕,是她親手縫合的,每回親熱過後,她都會輕輕撫摸它們,每一條都令她心疼,她會低聲道歉,說著「我縫得不好,好像一條歪歪斜斜的蟲子」,他卻揉揉她的發,朗笑回應「明明就是龍呀,每一條都是」

  「龍飛鳳舞。」她突然開口,引來他回首,她小臉清亮,掀唇重複:「龍飛刀,鳳舞刀!那兩把夫妻刀的名字。」

  那四字,閃進她腦海。

  龍,鳳,原本便是夫妻的代替詞,她與他也因一雙龍鳳玉珮而訂下終身,現在既然他要打造夫妻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龍與鳳。

  「龍飛、鳳舞… 」他只不過淡淡咀嚼,就很肯定自己喜愛這兩個名字!

  「好,就叫龍飛刀,鳳舞刀!」

  「你有喜歡嗎?」她取的刀名。

  「有!我喜歡,很喜歡!」他點頭如搗浪,想趕快將這兩個名字烙在刀身上。

  鳳舞刀是他要送給秋水的驚喜,他通常是利用她不在鐵鋪裡才會加緊趕工,不想破壞這份驚奇。

  連秋水淺笑,很開心他覺得滿意,她自己也覺得不錯呢。「好了好了,妳快回房去睡,鐵鋪裡這麼熱,別再待了。乖,聽話。」他趕她回去,才好繼續進行私底下的工作。「你呢?」「我等會兒就回去。」他輕輕扳正她的肩,領著她往鐵鋪門外走。「妳渾身都是汗,去淨個身,累了就先睡,別等我。」

  「你別又熬夜呀… … 」她擔心他的身體。

  「好好好。」

  他揮手向她道晚安,趕緊閂上門扉,再從暗處取出一柄精緻小刀,約莫一個姑娘家纖細手掌能牢牢握緊的大小和重量。他笑著,認真專注地在小刀刀身上深深刻下「鳳舞」兩字,這把小刀,要趕在她十九歲生辰時當成禮物送她。

  平時他帶回來的首飾珠寶,她一樣都不要,他問她原因,她只說習慣樸素的衣著打扮,若生辰禮物仍是送首飾給她,她也不會佩戴,所以他才努力思索著還有什麼東西適合她。打造刀劍是他目前唯一在行之事,為她鑄柄小刀,讓她帶在身上防身,他也安心一些。

  他特別在鳳舞刀的刀柄上雕出寒梅,鑲入小巧圓形的白玉。

  梅,是他覺得與她氣質最相似的花兒。武羅緩慢而仔細地磨利刀鋒,為其開刃,耀眼鋒利的刀芒反照出他褪去少年青澀味道的臉龐,鳳舞刀本可磨得更犀利,但他沒打算將它鑄成削鐵如泥的利刃,畢竟刀劍無情,若誤傷秋水就不好了。最後,他在刀鞘繫上淡淡櫻花色澤的流蘇,為鳳舞刀增添柔致的嬌息。

  他迫不及待想看見秋水握著它時,粉顏上流露出來的喜悅。

  到了她生辰當日,連秋水在他神秘兮兮的催促下,解開他遞給她的紅錦囊,從裡頭滑出一把精緻可愛的小刀,彷彿孩童的玩具一般。

  「我沒有想到鳳舞刀是這麼小的一柄刀子-- … 我以為至少像你手臂一樣長才是。」她忍不住再三把玩。

  「妳不喜歡這麼小的刀子?」

  「不會不會,我才在煩惱,萬一你送我大刀,我該如何是好。它好可愛,重量又好輕,上頭的白梅好漂亮,你花了很多功夫雕刻吧?難道… … 你好幾個夜裡在鐵鋪待著,就是悄悄在做這些嗎?」她眼眶泛紅。

  「妳嫁我好些年了,我什麼也沒有送過妳,第一回的禮物,當然不能太隨便。」他輕按她握刀的手,續道:「它是從龍飛刀胚上取下的一部分,若以龍飛刀比擬我,妳就像鳳舞刀一樣,也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因為妳在,我才能像現在心滿意足,要是失去妳,等同於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小武哥… … 」他的話,比收到精緻費工的鳳舞刀更教她感動,連秋水張臂環住他精瘦腰桿,臉頰貼在他襟口,淚,緩緩濡濕那方布料。「瞧妳,就為一柄小刀掉眼淚,這是代表我鑄刀技術還不算差嗎?」

  她才不是為了鳳舞刀在哭呢… …

  「看來就算以後我離開寨裡,也能靠著打造刀劍來謀生。」武羅笑道,她抬起氳滿水霧的圓眼覦他,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你說… … 離開寨裡?」

  「我在想,萬一日後有了孩子,我也不希望孩子從小以當土匪為目標,畢竟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做父母的難免提心吊膽,妳說是不?」他與她成親時都還年輕,彼此有共識要緩幾年才孕育孩子,現在時日已成熟,是該替未來打算打算。

  「嗯… 」她雖然只應了這麼一聲,腦袋瓜子卻不停地用力點動。

  「虎標哥那邊,想也知道一定會強力阻止,不過他們全是靠拳頭說話的海派兄弟,只要打贏他們,就不會太為難我。秋水,妳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妳等太久。」

  「好… … 」那一夜,她用鳳舞刀削了蘋果,他一口,她一口,甜蜜的滋味,至今他依然牢牢記得。吃完蘋果,他低首吻她,從她唇間嘗到果香,舌尖更是貪婪地沿著她的唇瓣輕畫,誘哄她,要她主動張開柔軟小嘴,迎合他… … 當初,他真的是抱持著單純的心思在鑄造龍飛鳳舞刀,他怎麼也沒想到,後來,他手裡握起龍飛刀,奪走許許多多條性命,龍飛刀上,喂滿鮮血,而鳳舞刀,就如同她一般純淨,不曾沾過半點血腥!

  夫妻刀,龍飛鳳舞,本該用以宣告他與她的恩愛感情,孰料,龍飛刀砍斷鳳舞刀之日,他承諾給她的生活,變成永遠也無法實現的謊言。

  他,成為背信毀約之人。

  他用龍飛刀,親手,殺了他的秋水。

  也殺掉自己對這個人世間,唯一殘存的眷戀及活下去的動力。

  第七章

  「秋水… … 秋水?秋水!」

  魘魅聲聲呼喚,一次比一次大聲,到最後直接用吼的,才將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給喚回頭,她滿腮眼淚,不知已經哭了多久,魘魅歎氣,在她身邊坐下。

  「又在哭了?」他變出一條帕子,遞給她,她緩緩接過,抹去眼淚,不一會兒,它們又淌滿雙頰。

  「想起一些 --… 往事。」她嗓音沙啞,充滿哽咽。

  「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剛成為他的妻子,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心裡還記得那如糖似蜜的點滴,明明就是那麼快樂的回憶,為什麼… …現在卻讓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臟,好疼、好疼我… … 」她按住心窩,淚不止,痛不止。

  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妳這麼擔心,不會再棄下妳一個人,我一定會讓妳過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給我。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

  妳就像鳳舞刀一樣,也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因為妳在,我才能像現在心滿意足,要是失去妳,等同於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秋水,妳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妳等太久。

  她沒忘呀!

  一個字一個字,在夜裡、在每一刻,她都反覆喃喃背誦,好怕自己遺忘,她要記著,絕不要忘,可這些已經化為她骨血的字詞,卻哨噬著她,教她痛苦翻騰。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妳-… 妳有任何雨而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妳做到。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我不要!我不希罕!這從來就不是我的心願!

  她多想當著武羅的面,狠狠地這樣吼回去,可她怎麼捨得,她從來就捨不得讓他為難… …


  現在的他,位列仙班。

  現在的他,不需要情愛。

  現在的他,忘了曾經深愛她的自己。

  現在的他,就算失去她,也不再感到剜心之痛。

  所以現在的他,希望她忘掉過去與他的種種,不要記得兩人的感情,不要記得兩人心靈相屬的頸項纏綿,快些入世投胎去… …

  魘魅攬住她細瘦的肩頭,讓她將蟯首靠在他肩上,這個純粹兄長般疼愛的舉動,又讓連秋水流下眼淚。在那月色照耀的小溪旁,她多渴望武羅也能這樣輕輕攬著她,拍拍她的肩,然而他只是站得遠遠的,不敢… … 或者該說,不願靠近她。

  「秋水,真的這麼痛,就忘了吧,妳一個人孤單記著又如何呢?妳也不可能成仙成佛,就像我,除了當鬼差之外,我也不會被招攬到天界去,世間本來就有很多很多的不公平,妳追逐著一位神祇,比我這只失戀鬼還要慘,全忘了吧,老實說,我多羨慕妳,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這些痛楚,多容易哪,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 … 拖累武羅天尊呢?」魘魅勸道。這些話,他提過無數次,每一次連秋水都無法聽入耳,這一回卻字字鏗鏘、如雷貫耳。

  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痛楚。

  多容易哪。

  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 … 拖累武羅天尊呢?是呀,她在拖累他。她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他不再是需要她陪伴的人類武羅,也不再是需要她縫補傷口的罪鬼武羅,他已是萬能神祇,他是神武羅… …

  「也許… … 你說得對,一碗孟婆湯,換來遺忘和釋懷… … 只有我記得那些,沒有任何意義,他也覺得苦惱吧,所以才如此希望我快些投胎… … 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麼呢… … 」淚水紛紛,她哭喃,纖瘦身軀不停顫抖。

  「這個黃泉裡好冷,連我待著都覺得寂寞,上頭春暖花開,耀眼太陽照著,身體烘得暖呼呼,妳有多久沒曬過陽光?」魘魅輕拍她的背。

  「好久好久了 … 」久到她快要遺忘那是怎生滋味。

  溫暖,是什麼?

  耀眼,又是什麼?

  「妳不懷念嗎?」魘魅在誘哄她,教她回憶起她失去的那些。

  「我… … 懷念… … 我懷念在太陽底下… … 他牽著大東,一手勾著我的腰,他會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溫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濃濃的小徑上,我仰頭看他時,陽光從他髮鬢邊灑落下來的溫暖… … 」

  「會的,妳下一世,一定會再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 … 」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她已經在這裡,遇見五十五歲死去的四弟、六十一歲病歿的二妹,以及八十九歲壽終的爹親,大家都死了,再度入世,來來去去,成為全新的人… …

  「所以,我讓人替妳準備孟婆湯?」魘魅順勢提了,因為他看穿連秋水的動搖與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細流,潺潺流水聲,流逝著光陰,隔著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陽光的人間,去了,就只剩她一個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個人… …

  若記憶,成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後,她幽幽開口頷首。「好… … 」

  忘了。

  舍下了。

  無論是記憶,或是她。

  最後,再讓她走馬看花地回顧那一世,再流連唯一一次的甜與痛。

  然後,飲下孟婆湯。

  一切,化為烏有。

  一切,回歸為零。

  「連秋水」這個人的所有,隨之消失。連一丁點的塵埃,也別剩下… …

  她慢慢閉上眼,細細咀嚼每段過往。

  甜美的,她與他在小茅屋裡,圍著火爐,爐上一鍋湯,湯裡青菜多過於薄薄肉雖簡單,卻好美味,熱呼呼的湯碗,煨得她雙手也暖起來,他替她夾菜,說她,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諾,說會疼她憐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邊,凝望他的睡顏,與他同裳,他的體溫,暖和著她。

  甜美的,他鑄造鳳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說她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

  痛苦的,爹無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綁在馬背上,驅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為他死去,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隨他死去。

  痛苦的- 那一天,她與他的死別,她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崩潰瘋狂的吼叫聲…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彷彿風雨欲來的跡象。她趕在雨沒落下來之前,將晾在長竿上的衣物收拾進屋,一件件折迭好,準備收進木櫃裡,不經意發覺他的長衫左邊有處破洞,約莫尾指長短,她找來針線,拉著椅,坐在窗邊,開始補起衣裳。

  這是刀子劃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對上時的廝殺混戰給弄出來的破洞。

  幸好,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即將終止。

  武羅得到虎標弟兄們的首肯,答應讓他們夫妻倆在過完年之後離開匪寨,去南城做些鑄刀鑄劍的打鐵小生意,過起連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熱鬧繁華,人口也少上許多,可那兒寧靜無爭,山明水秀,能在那兒落地生根,重新展開新生,她與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諾她,待生活安定下來,他再陪她一塊兒回連府,看連老爺是要殺要剛,他武羅沒有第二句話!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她也覺得捨不得個性爽朗的虎嬌及寨裡幾位相當照顧她的姊姊,不過她更不願意見武羅必須活在刀口舔血的殺人生活中,今日殺人,或許哪日換他被殺,能在他沒受到太嚴重的傷之前就脫離匪寨,總是好的。

  她還記得虎標甫聽見武羅的請求,氣得打翻滿桌飯菜,直接和武羅互毆起來的火爆場景,虎標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帶猛虎拳一顆;武羅回他一句「有空我會帶秋水回來寨袒和大家敘舊」,贈送碎星掌一記。

  兩個人扭打在一塊兒,打著打著,其餘兄弟也加入混戰,她與虎嬌在旁勸阻無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個個癱死在地上,虎標抹抹嘴角的血,悴聲「臭小子,翅膀長硬了就要飛,也不想想老大哥們多照顧你!養隻畜生還比你有感情,你這個… … 你這個小渾蛋… … 」,他罵得多響多亮多有氣勢,到最後,雷聲變軟,從不輕彈的男兒淚閃爍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給我常回來走走,吃吃飯、過過夜,就給我試試」

  虎標不想被眾人看到窩囊的淚水流下,轉身躲回房裡,不准任何人尾隨而去,與虎標當了二十幾年兄妹的虎嬌幫害羞的大哥做補充:「我哥同意讓你們離開,你們夫妻倆自己要保重,別忘了這袒也是你們另一個家… 」

  「哎呀!」針頭紮破她的指腹,血珠子瞬間成形,她趕忙張口吮去。

  怎會這麼不小心呢?連秋水自嘲,收針,線尾打結,輕輕咬斷細線。補妥長衫,她折好它,置於櫃內,驀地,一股暈眩襲來,她差點跌倒,幸好及時扶住方桌才穩住身子。

  奇怪,頭… … 有些昏沉,是昨夜承受他太激烈的歡愛疼惜,天才破曉又被虎標拍門喚醒,睡眠不足之故嗎?

  今天一早,虎標領著弟兄,又去找犬戎寨的麻煩,聽說前幾天犬戎寨去洗劫西京首富,收穫不少,身為犬戎寨的死對頭,此時不搶更待何時?

  武羅不好推卸虎標「最後大幹一票,是兄弟說給我一起來」的命令,拿起龍飛刀,跟著一塊兒去了。臨行前,按照往常輕吻她的唇,要她乖乖等他回來,她柔順頷首,再三叮囑他千萬要小心。

  最後一次的為他擔心受苦,接下來的平靜日子,已經不遠了。

  「呀 … 該去幫忙弄午膳,武哥他們也快回來了。」連秋水甩去不舒服的昏眩,挽起長髮,露出潔白頸子,腰際纏好圍襠,步往廚房。

  反常的,廚房裡沒有半個人。

  料理三餐是寨裡所有女人的工作,每到固定時刻,她們便會各自聚集於此,分工做起切菜洗菜的事。

  「咦?采綾姊?花鰻姊?」她往水井方向去,除了瞧見她時就以為是來陪牠玩的大東興奮地汪汪直吠外,誰也沒有。她又改去廚房邊屯放米糧乾貨的小倉房。

  「美玲姊?月兒姊?」也沒人?好怪,大家都去哪兒了?

  連秋水正要旋身改往庭後菜圃找人- 采綾姊和月兒姊在那裡種植了十多樣新鮮時蔬,說不定正在摘采- 一道身影突地擋在她面前,害她重心不穩地向後跟鎗,她看清來人。

  「雪、雪姊… … 」連秋水按著坪坪直跳的心窩,直至順了氣,才訥訥地開口問道:「雪姊,怎麼不見各位姊姊在廚房裡?不是已經快到煮食的時間嗎?」

  雪姊是寨裡她最怕見到的一位,她曾經試圖和雪姊攀談,但雪姊的態度始終冷冷淡淡,與人產生好大的鴻溝,而雪姊凝望她的眼神,總會令她不寒而慄。

  「煮食?煮給誰吃?」雪姊唇邊勾起一道揚弧。

  「當然是虎標大哥他們… … 」

  連秋水的答案,換來雪姊好長好長的笑聲,她笑得讓連秋水一頭霧水,更讓連秋水毛骨悚然。

  「雪姊… … 妳為什麼笑?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用浪費時間煮食了,死人又不會回來吃飯。」雪姊仍在呵呵發笑,紅唇彎彎,眸裡卻混雜著顛狂、猙獰… … 和眼淚。

  「什麼意思?!妳在說什麼!死人?誰會死?妳- 」連秋水慌張地要去捉雪姊的衣袖,想問得更清楚些,卻被雪姊用力掙開。

  「全都會死!每一個惡人都會死!死了最好!死了就沒辦法再去殺人搶劫!他們全都該死!」雪姊憤恨咬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關內困難地擠出,她又笑又哭,又嘶吼又哽咽,眼神已經渙散,根本沒看向連秋水,她放輕動作,緩緩撫摸仍然平坦的小腹,嗓音好軟好軟地說著:「孩子,不要怪娘,不是娘不給你一個爹,而是那個男人不配… 娘不要生下一個小土匪,不要為那個男人生兒育女… … 不要… … 不要… … 不要!」她褪去眉宇間的溫柔,突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秀氣的容顏猙獰凶狠,行徑好似瘋狂。

  「雪姊- 」連秋水沖上前想阻止她,頭腦的暈眩感卻越來越重,連身體都快使不上力,她才碰著雪姊的衣緣,整個人便癱軟跪下,雙臂想支撐起自己也做不到,這不是生病的昏眩感,而像是… …

  她看著雪姊,驀然一驚。

  藥。早膳的那鍋米粥,被下了藥。全寨裡的人都喝了,尤其食量大的男人們,幾乎是三大碗、四大碗在灌。她只喝了半碗,就已經覺得如此難受,四肢無力,何況是虎標和武羅他們-- … 而且,他們還殺到死對頭犬戎寨那兒去,若藥效一發作,別說是打了,連逃都無法逃,要是落入犬戎寨之手,只有死路一條!

  「雪姊… … 妳… … 妳對我們下藥?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 」

  「因為我恨!我恨那個男人!我恨老天爺不公!我恨自己- 恨自己為何遲遲下不了手!我早就該這麼做了!每一夜躺在那男人身畔,我都可以動手殺他!只要一刀抹斷他頸子,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我拖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雪姊抱著肚子,跪坐在地,淚花亂墜。

  她好痛苦,時時內心都在拉鋸撕扯,她恨極了強硬奪取她清白身軀的男人,好幾回都準備與他同歸於盡,卻總是雙手劇烈顫抖而無法實行;她恨極了那個男人親吻她的唇、她的肌膚;恨極了他的熱烈擁抱,最恨的卻是自己明明該恨他,心,竟然還為那該死的男人而震盪紊亂,可恥地想與他將錯就錯!

  她怎麼可以愛上那個男人?  

  是他毀掉她原本平靜安寧的人生!是他害她再也無家可歸,只能依附他!是他不許她死,是他強硬地留她在身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無數回在她耳邊道歉;是他明白告訴她,他喜愛她,想娶她;是他說著〔 若我們不是這種方式相遇,多好」;是他硬生生挨下她一刀,眼神卻柔和又憐愛地覦望她… …

  她被自己矛盾的思緒不停折磨,恨他恨他恨他,愛他愛他愛他… …

  最終將她逼至崩潰的,是她腹中竟然懷有那男人的孩子!

  不能留。

  我想要這個孩子。

  不能留!

  孩子是無辜的!

  他會是下一個萬惡的匪徒!

  我不會讓他步上這樣的後塵!

  雪姊目光空洞,此時無論連秋水再說什麼,她也只是一邊笑,一邊流淚,理智逐漸被藥性左右,陷入昏迷- 她為了不讓寨中之人起疑,也喝下半碗米粥。

  連秋水悲哀地望著她,她是隱約知道雪姊與魚二哥之事,也聽虎嬌說過好幾回。

  雪姊有多恨魚二哥,更不只一次見過魚二哥喝醉酒時,滿嘴裡喊著雪姊的名字,但她從不知道… … 雪姊心底深處竟也深愛魚二哥。本來有機會成為愛侶的兩人,卻是這般收場… … 但連秋水無法同情雪姊,她與魚二哥的恩怨情仇本該是私事,卻牽累其它人,她怎能因而教寨裡其餘人陪葬?

  連秋水猛甩頭,不讓昏眩感支配她,她不能睡,還不能睡!

  襲妥的髮髻被她搖亂,鬆垮地散敞開來,木簪從青絲間滑落,咚咚兩聲,滾到她手邊。

  不能睡,她必須… …

  她握起木簪,朝大腿刺去,想讓自己因為疼痛而清醒。

  她必須去犬戎寨那兒看看… … 武羅也喝了那鍋粥!萬一他、萬一他在犬戎寨中像她這樣幾乎快暈厥過去,敵人怎可能放過他」

  思及此,連秋水加重手勁,但木簪的圓鈍,不足以勝過藥力侵蝕。

  不行,不夠痛,不夠讓她疼到忘掉想昏過去的念頭… …

  要是有比木簪更銳利的東西就好了… …

  迷濛的思緒中,閃過了一絲清明。

  鳳舞。對,鳳舞… … 她遲鈍的雙手,在懷裡摸索,顫抖地握住她最珍惜的鳳舞刀。「呀!」鳳舞刀揚起,再重重落下,刀身前寸完全沒入她腿膚,她疼得大叫,鮮血染紅裙懦。

  劇烈的疼痛,讓她成功地甩開昏眩不適。

  她吃力地站起,搖搖晃晃走到馬廄牽馬,絕大多數的馬匹已被男人們騎出寨去,剩下一隻快生產的母馬和日前拐傷腳的大紅馬,牠是虎標的愛騎,個性與虎標有七分相似,大剌刺又愛逞能,以馬中之王自居。她撫摸大紅馬,藥效使得她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

  「你能跑嗎?去犬戎寨… … 」每當她感到暈黑來襲,她便以鳳舞刀在大腿劃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怫!」大紅馬噴氣回應,身子伏低,彷彿在說:我腳傷老早說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塊兒去!

  「太好了… … 」連秋水爬上馬背,髮鬢已濕濡一片。「快些,我們快些去犬戎寨… … 快… … 」老馬識途,大紅馬曾經載著虎標跑過犬戎寨數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後院,就算蒙住牠的馬眼,牠也能平安抵達。犬戎寨與虎標的匪寨約隔一座山距離,一時辰路程,一個在山的北面,一個在山的南面,平時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搶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壞和諧的人卻是犬戎寨,搶人搶到他們地頭上來,惹火了虎標,結下樑子,兩寨便開始長達數年的你爭我奪,誰也不願放下身段,坐下來好好談談和解共生。

  山路顛簸,雖然已有人跡馬蹄走出一條林徑雛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紅馬奔馳起來,震得馬背上的連秋水只能抱緊牠的頸子,才不至於被牠摔下馬背,終於,大紅馬在犬戎寨的大門前停下。

  連秋水以為會看到一場情況慘烈的刀光劍影。

  沒有。

  犬戎寨裡,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見第一具屍體,是她不熟識之人,應該是犬戎寨內的土匪,她不敢多瞧,瀰漫在鼻間的血腥味道太濃烈,混著死亡氣息。

  第二具倒臥血泊中的死屍,是三霸哥,洪聲如雷的他,最愛和虎標哥一搭一唱,喝起酒來咕嚕咕嚕的豪爽模樣,教她印象深刻… … 然後,她看見魚二哥,膀子被人削斷,飛到五步遠的地方,胸口插滿七、八把刀劍,早已沒了生命。他身旁躺著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樣死絕,魚二哥睜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著這世間,不願就此閉上眼。雪姊… … 雪姊… … 這就是妳希望得到的結果嗎?

  魚二哥的死,就能讓妳釋懷嗎?

  連秋水強忍眼淚,強忍作嘔的衝動,繼續往寨裡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裡,找不到任何一個活人,無論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小武哥… … 」她喊著,等待有人響應她。

  沒有。

  除了靜寂以外,什麼也沒有。

  在寨捨一隅,她看到虎標哥,懷裡抱著虎嬌,他為虎嬌擋住一記致命冷槍,可長槍的力道狠狠貫穿兄妹倆的身體,奪走兩人性命。

  連秋水哭了。

  雖然虎標和虎嬌是世人眼中無惡不作的土匪,但他們待她與武羅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她是真心喜歡他們,好慶幸能遇上他們,謝謝他們救了武羅,謝謝他們收留她與武羅,謝謝他們沒有太為難她與武羅,謝謝… … 謝謝… …

  「呀!」不遠處,傳來哀號慘叫,隨即歸於無聲。連秋水慌亂地尋找聲音來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邊廊道轉角飄散而來,她一拐一拐地跑著,腿上一刀一刀的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整片右側的裙,由白色染為鮮紅,她踩過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綻放盛開。

  「小武哥!」

  她看見武羅了!

  武羅拄著龍飛刀,直挺挺地站著,他與刀皆是一身血紅,面前倒臥許多許多個犬戎寨的人,他垂頸,被風拂亂的長髮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不清他是生是死,只急於奔近他身邊。

  「小武哥!」

  他沒有動靜,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鮮血淋漓。

  武羅原本緊合的眼,瞇細,濃眉緊蹙起來,豆大汗水沿著臉龐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聽。

  不是秋水。秋水不會在這裡出現,她應該在寨子裡,柔順地替他裁製衣裳,靜靜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聽。

  就在剛才,他也以為自己聽見了秋水的呼喚,卻在驚訝抬頭的同時,被人一劍偷襲,刺中腰腹,鮮血直流。

  他思緒昏沉,覺得頭與身軀都變得好重,現在持刀站立,憑借的只剩意志力支撐。

  他不明白為何寨裡兄弟一個接一個全無預警地倒下,是誤入犬戎寨埋設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無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們的情況如何?逃出去了沒有?還是… …

  「小武哥!你要不要緊?小!」連秋水來到距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就快要能觸碰到他,從未習過武的她,並不知道壓低著頭顱,右手卻將龍飛刀握得更緊的他,渾身迸發出多強烈的殺氣,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狀況。

  武羅眸光一凜,手起刀落。龍飛銀亮的刀芒,化身劃破黑夜的閃電,一瞬,他先是聽見龍飛刀削斷某件刀器的清亮迸裂,而後便是刀刃滑過布料與膚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噴濺在他臉上,溫熱、稠膩。直到臉頰上的血珠子盡數蜿蜓落下,不再阻礙視線,他才緩緩張開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滿足。

  他的愛戀。

  他的,秋水。

  第八章

  「被窮奇打擾了你談話的興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沒有惡意,你別介意。」月讀邊說邊將武羅面前那杯已變冷的茶換上溫熱新茶。方才數落完武羅之後,窮奇懶得再和他多言,逕自嬌媚地伸伸懶腰,說要去睡午覺補眠,臨走前對月讀嬌慎道「別浪費時間在開導那種腦子裝石頭的天人,有空來開導我啦」,再附上一記秋波及紅唇飛吻,一般男人絕對抵擋不住她風情萬種的挑逗,偏偏月讀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給她一個溫文淺笑,叮囑她「別賜被,別著涼」,選擇繼續「開導」武羅。

  「真無法想像,天尊您為什麼會與凶獸窮奇處得這般好?她跟您的個性簡直是天差地別。」月讀是天,窮奇是地,兩人兜在一塊兒的感覺完全不搭軋,月讀性子清泠如水,態度溫和,窮奇卻如火燎原,嗆辣又嘴壞。

  「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她剛才不正氣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嗎?」

  換成其它凶獸,他們可不會在意別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別奢望他們會為了壓根不認識的人而嘮嘮叨叨說教。窮奇是四凶中最特別的一隻,她有細心、有體貼,雖然不擅長表達出來,但懂她的人,自然就會發現她的優點。

  「她剛才不是純粹在教訓我嗎?」聽在武羅耳裡,那只凶獸就是這個意思,她沒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壞想罵他罷了。

  「她是女孩兒,總是比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 … 秋水她聽見我說出那樣的渾話之後,恨不得送我一腳,是嗎?」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閻王討人情,以特權為她安排好的來世?

  「這答案,我不知道。」月讀不妄下斷語。

  武羅手執茶杯,沒喝一口茶,只是不斷地轉動著它。杯內茶水,晃得漣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亂、不平靜。

  「你現在的模樣,真像當年我所見到的人類『武羅』 ,一臉怨慲不甘,覺得命運捉弄你。」月讀淡淡陳述眼中看見的事實,「也很像我從黃泉煉獄中,領回贖清罪孽的新神『武羅』 ,眉宇間儘是舒展不開的煩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月讀所說的那些七情六慾,完全顯現在武羅傷疤纍纍的臉龐上。

 

chis001 2009-3-24 22:41

 他當然怨慲,他對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議?!他沒有問過她要不要,逕自認定自己做的決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著她去投胎,一點都沒仔細看秋水平靜芙顏上流露出多少失落。他當然不甘,當然覺得命運捉弄他!他之所以對前世死心,對前世的一切不願再留戀,是因為他以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為他不認識的女人,他可以強迫自己不再去干擾她的人生- 但她沒有!她沒有入世!她沒有遺忘!她仍是他的秋水,

  他傾心傾意在愛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煩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當她轉身背對他,蓮步輕移,步向大片巖面,他幾乎要衝過去摟她入懷,求她不要離開他,求她像以前那樣,陪著他,被他所需要,愛他 …

  他甘願拋下現在擁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歲壽、神的地位,來換取她留在身邊,不離不棄!

  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像那一天,他抱著逐漸冰冷的她,無論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無法把自己的體溫過渡給她,她明明就在他懷裡,失去她的恐懼卻如蛛網,將他密密包圍、纏緊,讓他無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他… …

  那時的失去,那時的痛徹心扉,那時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來了,將他吞沒,將他囚虜,將他推落比劍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絕望地獄內… 「武羅天尊,你必須先靜下心來,至少… … 請別捏碎我的茶杯。」月讀惜物,萬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罹難以平息下來的紊亂思緒,完全反應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羅再施點力,那只可憐的茗杯就會化為粉末。

  武羅放下杯子,拳頭還是握得死緊,月讀清緩若水的嗓音無法安撫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緒如何浮動、如何雜亂,只消聽著月讀傳道,他便能冷靜下來,現在是由於月讀已被謫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還是 … 他的心,已經不願再欺騙自己,強逼自己得平心靜氣?

  「我從來沒有想要變成神,我一點也不希罕,我沒有修過道、沒有積過善,做過的好事連我自己都數不出來,我殺人、我搶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憑哪一點當神?!就憑我曾經是您嘴裡所說的武神元靈嗎?」武羅嘲弄自己。

  他不偉大,不像天愚,以身試百草,拯救過無數生靈,不像月讀,悟徹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擁有慈悲心。

  「你為世間除去十大禍獸,讓人類脫離其害,功勞懇大。」否則不知世間還要死去多少無辜的性命。

  「那十隻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羅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渾身透白的月讀時,以為自己是看見了鬼差。

  「無論是誰先開口,牠們確實是你以神兵利器龍飛刀誅滅,那本是武神職責,你繼承了它。」月讀不與武羅爭功。

  繼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羅抿緊唇,一點也沒有被誇的喜悅。

  若不是月讀,他不會成為神武羅。

  若不是月讀,他哪管有多少只禍獸擾亂人世?憤恨的他,已經對世間毫無眷戀,毀了,又何妨?滅了,又怎樣?

  若不是月讀,或許,他早就跟隨秋水一塊兒去了… …

  在那一天,他絕望崩潰的那一天… …

  「秋水!」

  龍飛,刀起,刀落。

  纖纖嬌軀,傾落,墜跌。

  當他看清楚自己揮刀砍中的對象時,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癱軟的身子。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不會的… … 不會的… … 是他的幻覺!是他此時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所引發的幻覺!所以,從她胸口破開的巨大裂口、不停噴出的血液,是假的!所以,她難耐疼痛地流下眼淚,臉上所有血色褪去,雙唇顫著,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

  可是… … 為什麼幻覺沒有消失?

  為什麼鮮血仍在濕濡著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紅地面,稠密而熱燙,將他囚得動彈不得?

  為什麼她的淚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邊,沒有停止?

  為什麼幻覺的身邊,會出現他親手為秋水鑄造的鳳舞刀- 它應該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邊,在她想吃水果時拿來削削皮,或是她一時間找不到剪子時充當用具,為她裁布剪線,為何此時的它,刀身沾滿鮮血,斷成兩截,掉落在地?

  為什麼幻覺伸手碰觸他時,會有溫度?

  假的… …

  假的-

  「… … 小 … 武哥… … 」連秋水試圖穩住聲音,但她失敗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燒,每吐出一個字,都感到心窩處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來越沉重,彷彿壓迫著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當困難。

  「你… … 沒事吧… … 有沒有… … 受傷… … 」

  不要擔心他!不要在這種時候還在擔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驚人的傷勢,想要阻止珍貴血一收再從她體內離開。

  「不、不要再說話!」他的嗓音在發抖。

  「… 我好擔心你… … 雪、雪姊… … 在粥裡… … 藥… … 虎標哥他們全都… … 」

  尾音幾字已經無法發出聲來,只剩氣息及雙唇淺淺的蠕動。

  「秋水!不要說話!」他失控地吼她,緊緊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體擠壓住傷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體溫好冷,兩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幾乎已經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懦,只剩下刺眼的紅,他將她的蠔首按進懷裡,不停地在她耳邊喃語:「不要!不要閉上眼睛,秋水,不要閉上眼睛,求妳 … 我馬上替妳包紮傷口,妳撐著!我馬上- 」

  他脫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條,纏繞她胸口的刀傷,一圈一圈潦草凌亂,而且無論他纏上幾圈,它們也會迅速被染得透紅,抵擋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棄,纏著,繞著,眼睜睜看著它們再度被濡濕,「秋水不要離開我- 妳答應過我,要和我永遠在一起,妳明明說這輩子跟定我,妳說過,我們到南城之後,妳要替我生一窩胖寶寶拋下我… …不要騙我… … 不要… … 」

  他殺過無數的人,或許一刀斃命,或許苟延殘喘… …

  他知道現在緊緊擁在懷裡的嬌軀正在死去,龍飛刀劃得太深,她流失太多的血液,精緻的鳳舞刀也抵抗不了龍飛刀的蠻力,應聲而斷。龍飛刀斬斷了鳳舞刀。而他,錯殺了秋水。

  「… … 我不會… 拋下你 …絕對不會… … 」她仍在給予他承諾,聲若蚊鈉,雖不是敷衍、雖是她始終不變的堅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諾,正在破滅中。

  她不會拋下他,卻不得不。連秋水已經失去回握住武羅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

  「秋水,別走… … 」他落下眼淚,在她面前從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瀕死,也沒這般脆弱過,他的淚,滴落在她頰上,卻溫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顏。

  他一聲聲的呼喚,都在哽咽,都在發顫。她的最後一口氣,仍是嚥下,含著淚光的眸子,濕濡了長睫,卻不再睜開。

  「秋水!」他痛哭,懷裡想留住的溫度已經逐漸流失,無論他抱得多緊,她的身軀卻冰冷得好快,他將她更加揉進胸口,不願放開她。

  他的眼淚,在那時已經流盡。

  他的心,隨她一併死去。

  他抱著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昇月落,對他沒有意義;晴雨更迭,他視若無睹,太陽再耀眼,照射在他臉上,他依然感覺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會比她灑濺於身的血更加教他難受。

  他恨極了自己,恨極了龍飛刀,恨極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兩樣東西互相傷害!他拿起龍飛,一刀一刀劃爛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癱放在腿側,這只傷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廢了最好、斕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軀幹已然僵硬,只剩長髮仍柔軟地披散在他週身,他左手輕輕拍撫她的背脊,彷彿她只是睡去,隨時都會再醒來。

  「你打算,就這樣死去嗎?」

  在武羅等死之際,有人緩步而來,佇立在他面前,平緩的嗓,淡淡詢問。武羅沒有抬頭,他一點也不想去看是誰來了,無論是誰,都不會是秋水。覓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羅始終低垂的視線內。

  「你打算,讓她的屍身繼續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敗壞死?」這句話,終於讓武羅有了反應,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嗎?一頭雪色白髮,一身雪色白裳,膚色也染上一層淺淺白色,面容年輕平和,不是蒼老的年歲,卻擁有異常鶴發。

  「你是誰?來勾我魂魄的鬼差嗎?」武羅喉頭乾啞,雙唇迸裂,離唇的字句,都像粗磨過的聲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點動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壽命不該終於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讀。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現在就死去,也不等同於就能趕上她,你與她的業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樣尋不著她。」月讀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平視。「武羅,這是她注定的命盤,她已償完這一世該受的果,讓她入土為安,讓她走得不再有呈礙吧。」

  「… … 不。」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會失去她,永永遠遠失去她了!他不放開環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緊。

  「你抱著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來。」

  「滾開!」武羅對著他咆哮,暴瞠的雙眸裡佈滿數日不曾合眼的鮮紅血絲。月讀並未受他斥退,淡淡無緒的面容毫無起伏,再道:「你與她的緣分,到此為止。」

  「住嘴!」他不要聽!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無情的話語,月讀說來既淺淡又平鋪直敘,以旁觀者的立場陳述事實,如針似劍,扎入武羅已然麻木的心內,激怒了他,他以受創至深的右手執起龍飛刀,五指雖無法握緊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讀。

  「住嘴!住嘴住嘴!」

  月讀只稍稍側首,避開擲來的龍飛刀,右袖如雲海緩流,在武羅看清他的手勢之時,連秋水的屍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將她從武羅懷里拉開。武羅不放,伸手要去搶奪回來,月讀以同手手背擊向武羅胸口,看似細微的動作,卻把武羅震飛數步遠,武羅已有數日未曾進食與休憩,自然擋不住月讀的攻勢,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秋水還我- 」

  月讀再揚右袖,身後不遠的泥地瞬間陷落一大塊窟窿,連秋水的屍身緩緩沉入。

  「失去魂魄,肉身與樹木石塊無異,抱著她,嘶吼、流淚、後悔、怨恨,又有何意義?她的魂魄,早已隨鬼差而走,領往地府,依照她這一世的業來決定入世輪迥或受罰贖罪,她拋父離家,是為不孝,見你殺人而不勸,是為不義,償完這些罰則之後,便能獲得重入輪迴的機會。」

  「你做什麼- 住手- 」武羅赤手空拳,揮打月讀,飛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現在該做的,不是這個。武羅,身為武神元靈轉世的你,不該拘泥於小情小愛,你的天命覺醒之日,已經到來。」月讀以仙術把武羅扯開,泥與沙,掩蓋住連秋水。

  武羅放聲咒罵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聲咆哮,月讀充耳未聞,武羅掙不開束縛住他的法力,他已經快要看不見她的身影,她纖細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漸被泥沙吞沒,他最眷戀的人兒,就要消失於眼前。當連秋水完全掩入黃土,武羅掙斷了無形的術繩。「該死的你!」武羅一把操起掉落在不遠處的龍飛刀,劈砍月讀,他怒火攻心,憤怒燒紅了他的眼眸,他凌亂地揮刀,月讀卻像虛影,即使被龍飛刀砍到,也毫髮無傷,他逼退月讀,撲到土丘上,雙手使勁地耙著沙,要將連秋水挖出來。

  「挖出她,抱著她,看她曝屍於陽光下,膚肉漸爛,屍水橫流,慢慢腐為白骨,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月讀不阻止他,只淡淡說道。

  武羅重重一震,身軀完全僵直,耙土的動作停下。

  他不希望秋水在他眼前腐敗,她是個好愛乾淨的姑娘,每早醒來,打水擦拭鵝蛋臉龐時,總是仔仔細細,她不認為外貌非得靠衣裳首飾來點綴,但清清爽爽的模樣卻是她的堅持,這樣的她,不會樂見自己在他懷裡化為白骨… …

  「秋水-… 」他紅了眼眶,乾澀地喃著,痛苦地伏低身,臥在土丘上。他稍稍頓了下,沒有起身,對月讀說:「你再把這個窟窿挖開,將我也埋進去,讓我陪她,陪著她一塊兒… 」

  「你那條命,既然不要了,拿它來換世間安寧如何?」月讀提出了令武羅不解的要求。

  「… … 世間安寧?誰在乎那種事。」武羅連冷笑的力量也沒有。

  「我方才說過,你是前任武神元靈轉世,你天命覺醒之日已至,你鑄造出降妖伏魔的神刀龍飛,該是為世間除害,護世人平安。」

  「我不。我不要護任何一個人。」因為,在這世間,他唯一想守護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是你的神職。」

  「我不是神。」他只是一個絕望的男人,一個在等死的男人!

  「你現在不是,但你會是。」

  「我不做神!」

  「你除了『神』 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你若斷氣,你的魂魄也必須領回仙山,才得以凝聚成形,否則只有魂飛魄散一途。」仙魂不同於凡魂,因為太過純淨,染不得一絲污穢,若接受太多外來的瘴氣,仙氣將無法維持。

  「那就讓我魂飛魄散。」他不在意,現在的他,什麼都不在意了。

  「你逃避你的天命,於事無補。無論你如何拒絕,最終仍要領下,與其不甘不願,何不轉換心情,認分地領受它。」月讀有無數的方法能讓武羅接下天命,但他依然傾向於「說服」

  「你所說的天命是什麼?」

  「伏魔。」

  「我只是個人類,伏魔這種事,你幹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術,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來呀!」武羅咬牙,擺明在記恨。

  「那是你的天命,並非我的。」月讀做事從不離正道,即便是隨手能做之事,只要非他職責,他就不會去做。「亂世禍獸將由武神誅滅,這也是牠們的天命。」

  「天命天命天命… … 誰信這種東西」我不信神!我從來就不信神!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我爹娘,他們是正正當當的護鏢師,卻死於非命;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秋水,她這一生做過哪件殺人放火的壞事?她性子溫馴可人,總是那般貼心善良,最後卻是被我所殺… … 有神嗎?有神嗎?有的話妳們應該給我弄清楚,該死的人是我武羅不是她!」武羅對著藍天咆吼,他的憤怒、他的不敬、他的絕望,全都傾叫出來。

  「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

  武羅不想聽這種敷衍人又摸不著邊際的大道理,那並不能平息他的怒意和蒼涼。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善人可能死法淒慘,惡人可能長命百歲,她善良溫婉,他滿手血腥,她死去,他活著,她變成鬼,他卻會變成神,她在地府裡得償還業債,肩負不孝不義的罪名,不公平的世間,不公平的待遇,不公平的命運,不公平的一切一切… … 武羅突然感到荒謬,笑聲從喉間滾出,由緩至快,由小至大,到最後,他仰天

  狂笑,久久不停止,月讀靜佇原地,等待武羅笑完。

  笑罷,武羅面容肅穆,從沙丘上緩緩起身,走向龍飛刀的方向,拾起他最痛恨的凶器。

  「一隻禍獸,換她在地府裡的一個罪罰。」武羅拖著刀,和月讀談條件。

  她離家棄父,不孝,是為了成全他。

  她勸不動他別去殺人奪寨,不義,全是因為他的固執。

  她犯下的罪,全是屬於他的,不該由她承擔。

  月讀頷首應允他。武羅這個央求,本不能同意,各人造業各人擔,沒有誰能為誰背負原罪,然而為了使武神覺醒,這點小小的代價倒也值得。

  他向月讀索討禍獸的所在地,月讀遞給他一卷卷軸,裡頭清楚明列,武羅瞧也不瞧,收進懷裡。

  「我若死了,將我與她合葬。」

  「好。」武羅開始了斬殺禍獸的舔血生涯,月讀說,這是他的天命,他並不認同此種說法,他是在贖罪,贖他害她犯下之罪,他要她在地府裡不會嘗到半點辛苦,他要她走過奈何橋後,便能順遂地進入輪迥。

  好幾回,他都差點被巨大禍獸給吞食入腹,他的臉上,一道一道全是禍獸的爪痕和牙印,他還記得,遇上第四隻虎般的大傢伙時,他的右臉頰幾乎要被牠給撕裂,血淋淋的長爪痕,成為他一輩子的烙印。

  好幾回,他面對比他龐大數十倍的妖獸,恐懼得想轉身逃開;好幾回,他都想著乾脆死了算了,卻總在想起她的時候,內心翻騰起無限力量,他要為她,多斬一隻獸,抵消她的業,以一隻獸換她一份安寧,他要。

  武神的本能,在他體內覺醒,龍飛刀助他斬殺一隻隻兇惡魔物,即便他心裡恨著這柄大刀,恨著握住這柄大刀的自己,他仍阻止不了自己想誅殺禍獸的意念。

  武神的天命,殺戮。

  當魔物首級被龍飛刀劃斷,腥濃的血濺滿他身軀,他的右手便會隱隱作痛,想起了自己錯殺秋水那時,撕心裂肺的劇痛。

  殺至第十隻禍獸蠱雕,長有三翼二首,狀似巨鳥,全身披覆深紅色羽毛,爪子長度與龍飛刀相似,性情嗜血凶暴,專愛攻擊途經山林的旅人。他與牠對上,牠火色雙眼瞇細地瞪他,一人一獸在對峙,他估量牠危險度的同時,牠也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仔細,牠是只擁有智力的禍獸,當牠發覺他只是個脆弱的人類時,牠立即發動攻勢,朝他振翅撲來。

  他以龍飛刀備戰,靠著林問枝極反彈跳躍,竄奔到牠飛翔的高度,直接一刀重取牠腦門,他的速度夠快了,砍碎左邊的腦袋,卻防不住右邊鳥頭的尖喙咬斷他的右腿。

  武羅身子跟鎗,下身空蕩蕩的右腿部只剩下撕裂的骨肉,他以龍飛刀抵地,穩住自己。蠱雕長嘯一聲,再俯衝而下,從腰際把武羅狠狠啄起。

  疼痛,惹得牠咬勁凶狠,要把他斕腰咬斷。

  他一拳打瞎蠱雕的左眼,逼牠鬆口,蠱雕痛到發狂,存心摔死他,咬緊他的尖喙不松反緊,三翼振得疾速,往更高處飛去,直到牠認定飛到人類絕不可能安然墜地的高度時,牠松喙,把他拋下。

  龍飛刀自他掌間脫手而出,一擊將右鳥頭削斷。

  蠱雕失兩首,龐大羽翼顫抖幾下之後,便重重墜下,無法飛天的他,連同蠱雕一塊兒自湛藍天際損落。好累。他最後一絲的力量,全數耗盡,連續與十隻禍獸對抗,他早已渾身傷痕纍纍,他一直在等待死亡,對抗每一隻禍獸,他都是抱持著同歸於盡的心態去力搏,他不想活,這條命只是在苟延殘喘,拿它來換秋水在黃泉的好日子,太值得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法為何,被禍獸撕了吞下肚,或是讓牠們巨大的尾巴打斷渾身骨骼,他一點也不在意。

  砰!

  他落在岩石上,受到強烈的撞擊,口鼻湧出無數鮮血,後腦濺開一大片血花,巖面的灰白,染得透紅。

  鏗-

  龍飛刀掉在他視野可及之處,刀身上,全是禍獸們的腥血。

  他直勾勾地看著它。

  記憶在暈眩的腦海裡,迥光返照地迅速瀏覽一遍,龍飛刀殺過的每一張臉孔,在武羅眼前放大,每一張臉孔都在怒視他,恨他奪走他們的生命,只除了!

  秋水。

  你… … 沒事吧… … 有沒有… … 受傷… … 我好擔心你… …  她在生命消逝之前,依然關心著他,蒼白的小臉,怕他自責,所以始終噙著笑,即便那麼的痛,她仍強忍下來。

  … …我不會… … 拋下你… …絕對不會… … 秋水。

  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

  和他一塊兒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他突然坐起身,後腦碎裂重傷的血猶如湧泉,他好似不覺疼痛,拖著斷了腿的身軀,一寸寸挪往龍飛刀躺平的方向去。

  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最恨的東西是龍飛刀,他好恨它,恨它為何被鑄造出來,恨它無堅不摧的鋒利,恨它身上雕刻的名是秋水為它所取,恨它奪走秋水的生命!

  恨意,包圍住他,他雙眼火紅,爬向它,憤恨地握緊它。

  預見他死期已至的月讀,來到他身邊,準備實現對他的承諾,帶著他的屍身,與連秋水合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月讀緩聲道,他希望武羅連同龍飛一併放下的,是仇恨。

  立地成佛?武羅沒有嗤笑反駁的力量,此刻的他,連想挪動身體也只能靠剩餘的生命之火及強烈的恨才能達成。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成佛!武羅伏著痛到失去知覺的身體,匍匐到一處山崖高嶺,憤恨地舉高血肉模糊的右手,將龍飛刀丟下深淵,再也不要看見它,再也不要握起它,再也不要!

  他就這樣,掛在懸崖邊,直至斷氣。

  接下來,讓鬼差牽走魂魄,帶去地府,償付他在人間所做過的每一件錯事,百年後,由月讀領他返回天界,成為武神… …

  時間飛逝,他在漫長光陰裡,思索了許多,當初對龍飛刀的無辜遷怒,記掛於心,他終於看清,錯不在刀,而在於他,龍飛何辜,是執刀之手的錯;對秋水的深情,則隨著他以為她早已入世輪迴而緊鎖心底,他不願去打擾她,默默希冀她的每一個下一世,因為沒有他,變得更加寧靜幸福。

  所幸,龍飛在自行煉化為妖後,遇見凶獸饕餮,雖被饕餮那貪婪性子給惹得生活更加忙碌,他卻從龍飛鋼鑄出的五官裡,看見了柔情與滿足。

  他無法補償龍飛的,就由饕餮去做吧,他所能提供的部分,僅僅只有將受重傷的饕餮治癒,還龍飛一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娘子」

  但,秋水沒有入世輪迴,她還待在幽幽冷冷的黃泉裡。

  「武羅天尊,你方才問我,我記不記得自己曾說過,你與她沒有緣分這樣的預言。」月讀喚回武羅深陷痛苦記憶中的神智,確定武羅沒分神也沒發怔,很清楚地將他的話聽進耳中,才再道:「我當然記得,而且,我還能明白告訴你,我現在掐指再算,仍是如此。」

  連秋水與武羅,一樣沒有緣分,數百年前如此,數百年後亦然。

  此時的武羅,蹙眉蹙得好猙獰,月讀輕笑。

  「可說來慚愧,不知怎地,我近來的預言總是失准,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本該魂飛魄散的親妹無瑕會與檮杌恩愛廝守;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為何該碎成粉末的龍飛刀現在還能陪著饕餮三不五時到天山來偷獵靈獸;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渾沌會成為我的某一號救命恩人;千算萬算,我仍算不出來,有朝一日,自己竟會為了窮奇犯下天條 --… 」月讀眸光雖淺,卻盈滿笑意與認真。

  「什麼也不試圖去做,那麼命運便一定會順應著本道而走,無瑕應該魂飛魄散,化為氤氳;魔刀龍飛應該碎盡,從世間消失無蹤;窮奇應該隨著瘴氣四散,成為四凶中唯一接受死劫的凶獸。然後,發狂的檮杌開始處處與神界對抗,他絕望,便要世界跟著陪葬;再無天敵的饕餮,大肆破壞萬物平等和諧,鳳凰神龍麒麟在她嘴下滅種;而我,仍是鎮守在撐天之柱的天山之中,直至千萬年後,仙力耗盡,再也撐不住天幕,任由它墜落,將人界和冥界壓個粉碎。」他說的那些,才該是「本道」,終有一日要發生的「未來」,它們在他指間被他算出,卻一項一項被四凶逆轉!向來視道德如無物的他們,不信命運,只信自己,他們不認為天命要他們往東,他們就必須往東,他們叛逆、自傲、為達目的絕不死心的執著,完完全全掌控了命運,而不受命運戲弄。

  月讀羨慕四凶的率真,羨慕他們的敢做敢當,因為羨慕,所以倣傚,違逆了他算出的「未來」,任性地,依照自己的希望去做!凝聚本該消散殆盡的窮奇,讓她回到他身邊。

  以前的他,堅信本道不能扭轉,現在的他,失去了將那番大道理掛在嘴上的資格。

  「你什麼都不做,情況就會如我算出來的那般,因為它是最平坦、最不困難的一條路。當然,你也可以挑完全相反的道路去走,選不選擇,在你。」

  「天尊… … 若我拋下一切顧忌,管什麼天不天道、緣不緣分,去把秋水帶回我身邊,興許,我也能像您和窮奇一樣… … 」

  「關於這一點,不在我預算出來的『未來』,你若那樣做,會有何種下場,我不知道。它是本道之外的歪道,說不定你會失敗,說不定你會遇到巨大阻礙,或許後果會比現在更糟-- -… 但只要你自己做好接受它的準備及決心,何妨去試。」月讀沒有熱血沸騰地鼓吹他,也不影響他做決定,僅是以旁觀者的立場淡然說道。武羅握拳,衝動的他,幾乎立刻在心裡有了答案-

  什麼巨大阻礙,他壓根沒在怕的!

  再也沒有什麼比失去她時,更教他心痛欲死,他不再是以前的人類武羅,他可以保護她的,一定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再讓他疼愛她一回!

  「不過,有一個『未來』 我算出來了,也可以明白告訴你。」月讀緩緩啜口茗茶,悠哉風雅地以動作詢問武羅要不要再來一杯。

  武羅搖頭,心急地問:「天尊,是什麼?您快說呀!」說完,他還有一個地方要趕去耶!

  「你那一世的妻正準備飲下孟婆湯,投身到這一世的童伊人肉身內。」

  武羅虎眸圓瞠,匆忙吼出開明獸,直奔陰曹地府!

  天尊!這種話要早點說好不好!

  第九章

  她的魂魄,早已隨鬼差而走,頓往地府,依照她這一世的業來決定入世輪迴或受罰續罪,她拋父離家,是為不孝,見你殺人而不勸,是為不義,償完這些罰則之後,便能獲得重入輪迴的機會。月讀欺騙了武羅,那時。

  或許不該用「欺騙」這般重的指控,而是他選擇了隱瞞。

  她的魂魄,沒有立即隨著鬼差而走,她一直待在失聲痛哭的武羅身旁,哀傷地看著他瀕臨瘋狂。

  勾取她魂魄的鬼差是魘魅,他雖然已經用縛魂煉纏住她的雙手,卻遲遲沒有硬拖她回去交差,銀色面具的掩覆教人看不清楚鬼差模樣是否駭人,然而沿著銀面具下緣滴落的眼淚,滴滴答答,完全止不住,卻說明了魘魅是只心軟的鬼,她哭,他跟著哭,武羅嘶聲喊她的名字時,他也放聲大哭。在魘魅暗允之下,她得以短暫留在武羅身旁,但他看不見她,看不見她的身影,看不見她的擔憂,看不見她的心疼及不捨,聽不見她要他放下她的呢喃,聽不見她要他別自責、別難過的啜泣。她好想擁抱武羅,好想將他攬進懷裡,好想請他別再掉淚,可她做不到,就如同她不想死,魂魄仍被魘魅勾出肉身,她的軀殼,已經死去。

  好些回,他以龍飛刀傷害自己時,彷彿在剜她的心一樣,好疼好疼,可她阻止不了他,只能哽咽哭泣。

  直至那位白髮仙人到來,與武羅對話,才讓武羅停止自殘之舉,並且重拾龍飛刀,去做白髮仙人口中的「天命」

  她聽得渾渾噩噩,並不是很明瞭白髮仙人意指為何,就在武羅離開之後,白髮仙人舉步來到她面前,她不意外他能看見變成鬼魂的她,他身上充滿聖靈氣息,純潔、無垢,週身氳滿雲霧,七彩琉璃光穿透而出,教她看不清他的神顏,在她身側的鬼差魘魅屈膝跪下,近乎五體投地,魘魅扯扯她的袖,低聲一句「見到月讀天尊,快些跪下」,她緩緩伏跪,仿著魘魅,以額點地。

  「妳與武羅,沒有緣分。」月讀開門見山,毫不迂迴,淡似清泉的嗓,雖好聽卻又冷冽寡情。「這一世,已是最終,武羅不會再入輪迥,而妳,跳脫不出輪迥。妳該隨著鬼差同去,別再眷戀、別再徘徊,否則只是為難了妳自己。」

  「他… … 不會再入輪迴?」

  「是。他這一世,是意外,武神元靈被邪神軒轅擊碎四散,落入凡間,憑附在本該是死胎的武姓孩子身上,由母體孕育。這個錯誤即將結束,他會恢復武神身份,持天命,為民除害,在他於煉獄中受完自己犯下之罪罰後,便會回歸天界,而身為幾胎的妳,一世一世皆有全新生命,此刻妳帶著遺憾與不甘離世,下一次輪迥,興許能彌補它,去吧。」月讀一番話語,淡漠緩述,只有最末「去吧」兩字,他給她一抹輕笑,氤氳神顏上,有著慈悲。

  「… … 無論我做什麼努力,無論我如何跪求上天,都不會再與小武哥有半分瓜葛?」她顫聲問。

  「是。」

  她眼淚落下,喃喃低語:「我跟他的這一世,是意外… … 」

  本不該入世的武羅,遇上身為凡胎的她,所以,他們才無法白頭到老,是嗎?她傾心的愛戀,竟是他們口中雲淡風輕的一句意外?  

  她是真心在愛著他,不曾遲疑、不曾後悔,至今仍如此堅決,怎會是意外?

  不,她不當它是意外,不用那般傷人的字眼套用在她與武羅的愛情裡。

  「現在妳覺得痛苦,飲下孟婆湯,這一切都會忘卻得乾乾淨淨,妳便能以最純淨的心靈展開新生,妳不用沉淪在這一世的錯誤中,釋懷,才能走得了無牽掛。」月讀開導她,隨即示意恭敬跪在一旁的魘魅,別耽誤勾魂正事。魘魅不敢再放任豐沛的感情壞事,忙不迭連聲應允,將她的魂魄領走,她不願為魘魅帶來困擾,乖乖隨之而去。

  白髮仙人的話,她雖有聽明白,心中卻仍抱持著一絲希冀,在遇見武羅之後,她以為仙人的預言是錯的,武羅記得她、記得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她以為他會同她一般,依然渴望再續那一世遺憾的情緣,然而,是她奢望了,是她還在自欺欺人,神的預言沒有失准。

  她與武羅,沒有緣分。

  連秋水幽然輕歎,手裡的龍鳳玉珮已經合併為圓,而持有它們的主人,卻永遠無法成圓。

  「秋水。」魘魅端著一碗湯過來,她知道那是什麼。

  他在她身旁坐下,湯碗遞到她掌心,自然也看到了龍鳳玉珮。

  「妳… 反悔了?」

  「不,我不反悔,我要喝湯,我要走了… … 」說著說著,眼淚滑落臉頰,落入湯內,激起一圈漣漪。「謝謝你和判官大人的照顧,這些年來,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對不住… … 對不住… … 」

  「別這麼說,妳幫了我們不少忙,真的,我們很慶幸有妳這不求薪不要酬的補魂師,我不是說過嗎?老大滿想留妳下來加入鬼差行列哪。」魘魅想讓她破涕為笑,連秋水戚受到他的心意,緩緩牽起淺笑,魘魅又道:「不過,我絕對反對,做鬼差不好,又累又沒鬼權,成天面對一張張鬼臉,有些死相還超難看,上回我差點吐在一隻破相鬼身上。妳有機會去投胎,就去投胎,聽話。」能不做鬼,誰想做鬼,能有來世,誰不想擁有?

  「嗯:-… 」她頷首。

  「乖女孩。」魘魅輕拍她的臉頰。「喝吧,喝完之後,我帶妳回童家,妳那下一世童伊人也等妳很久了,該讓她醒來了。」

  她又是一記緩慢點頭,捧著冰冰涼涼的湯水,看著映昭一在水面上頭的自己,沒有遲疑太久,一鼓作氣,仰頭,將碗內湯水盡數飲下。

  真甜。

  這就是遺忘的滋味嗎?

  一種甜到極致之後,反透出一絲苦澀的味道。

  是在告訴飲湯之人,忘卻過往,既甜又苦,甜的是能拋棄那世所犯過的懊惱及哀傷,苦的是那世最珍愛、喜悅、滿足的部分,也不允許帶著一塊兒去?

  「好喝吧?」魘魅親眼見她嚥下湯水,替她接過空碗。

  「又甜又苦。」

  「那是妳的心境,有人喝它,覺得它是臭的;有人喝它,覺得它像一碗無味清水;有人喝它,覺得它酸如白醋;有人喝它,覺得它苦若黃連。來,趁著妳自己尚能行走,咱們去忘川吧。」他戴妥摘下的銀面具,輕髯拉起連秋水,散步似地陪她走最後這一段路。

  沿途,數名鬼差知道她要去投胎,都放下手邊工作來送她,就連地府中最忙碌的文判官也出現了,溫雅地笑著道別:

  「秋水,下一世再見。」反正每個人都有去有回,無論是誰,最終皆得回到地

  府報到,此刻的別離,是下一世再聚的楔子,並不需要太過矯情的難過。

  「文判大人… … 謝謝你……照顧… … 」湯水的藥效開始發作,讓她說起話來變得遲緩,動作逐漸不靈活,勉強維持住一丁點意識,沒忘掉必須向文判官道謝,後頭還有好多想說的抱歉。

  文判官、魘魅,以及各位鬼差大哥都幫了她許多的忙,她的任性、她的哀求,若非有他們通融,她也無法如願,不可能陪伴武羅度過煉獄苦刑。她所能多陪伴武羅的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全是他們的恩賜,她好感激他們… …

  「安心去吧。」文判官輕推她的肩。她的身軀彷彿擁有自我意識,一步一步朝忘川而去,沁冷河水濡濕了她的裙襬,她往更深處走,忘川看似淺,一踩入,才發覺它宛如滔滔大海,深不見底,她甫走了三步,潔白素淨的身影就完全沉進川中,失去蹤影。

  「秋水!」

  比開明獸吼吠聲更響亮的,是武羅扯喉狂喊著她名字。

  地府內,掀起一陣颶風,四方為之震撼。小鬼差抵擋不住神威,紛紛掩耳逃竄,逃得不夠快的,被震得滿天亂飛,原本準備護送秋水前往童府的魘魅還來不及跟上她,快手以鐵鏈纏繞身旁的奇巖,才不至於被吹走,而文判官,衣袂翩翩翻飛,長髮微微被拂亂,除此之外,他文風不動,擠出虛假甜笑,恭迎武神大人三度光臨。

  一天來三次,還真是頻繁。

  「武羅天尊。」文判官理理衣袖,揖身。「不知天尊『又』 來陰界有何貴事。」那個「又」字,他強調再強調、加重再加重。

  「秋水在哪裡?!」武羅沒空和文判官寒暄客套。

  「秋水?我們這兒沒有秋水哦。」文判官沒有說謊,陰界裡… 不,這世間,再也沒有武羅要找的那一位「秋水」。

  武羅大步殺上前。「你少跟我裝傻,我今天早上才從這裡把她帶走,怎麼可能沒有秋水?!」

  「天尊,您大可以將地府翻過來搜索,只要您找得到『秋水』 ,在下願意任您處罰,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我來遲了嗎?!秋水她!」

  「是的,天尊來遲了,已經不會再有秋水那麼傻的女孩守在這裡,如今世上只剩下童伊人,那位不曾清醒過的姑娘。」文判官指指忘川,那圈吞噬掉連秋水的漣漪還沒有消失,水面仍未平息。「她剛喝下孟婆湯,入忘川,前往她這世該去的地方!」

  話沒說完,武羅已經投身躍入忘川內,激起另一陣更大的波瀾。

  「哎呀,天尊跳下去啦?這條忘川不曾有天人進去過耶。」文判官的口吻實在是有些惡意的風涼。

  「文判大人!他、他跳下去沒關係嗎?!」魘魅顯得較有「人性」,擔心武羅莽撞的下場。

  忘川之河,鬼差能下去的沒幾隻,他魘魅便是其中少數能經過忘川前往人界的鬼差之一,忘川以肉眼看,既淺又窄,一旦躍入內部,便像沉入無際大海,很容易在裡面迷失方向,每一條鬼魂因為身上都牽繫著無形的絲線,會帶領他們前往正確方位,但武羅可是沒做任何準備,這一沉入,會不會被流到天涯海角去?

  「我剛說過,這條忘川不曾有天人進去,所以天尊躍入有沒有關係… … 嗯,我無法回答你。」文判官很快就給了不負責任的答案。

  「會不會弄個不好,童伊人變成童兩人了吧… … 」要是這樣,可就糟糕了。

  忘川之水,寒冷克骨,深不見底,武羅閉起氣息,持續深潛,瞠大了眸,在茫茫波浪裡尋找連秋水的身影。

  秋水!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會將過去都忘掉,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過去。這樣… … 你還認為我該去嗎?

  不要!不要忘掉他!不要忘掉過去!不要!

  「沒有人可以抗拒冥府生死簿裡安排好的命運,她不可能守在黃泉等你,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你為她扛下所有罪責,讓她毋須在黃泉中等待贖罪就能得到轉世機會,她應該已經再度入世,擁有全新的人生,你若再去尋她,她也不會識得你,前世的記憶之於她,比場夢境更不如。」

  月讀領他回到天界的頭一夜,他瘋狂地想見她,完全聽不進月讀的勸說,執意要看到她,月讀為了讓他靜心,便將他困於迷霧幻境內,足足七日。迷霧內,月讀特有的淡嗓,仍由四面八方傳來,要他放下執念,要他看開,要他放棄,要他忘掉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情。

  「秋水不會忘掉我!」

  「她這世,名喚孫玉華,再也不叫連秋水。」

  那是秋水輪迴下世的名與姓。

  「不會!」他與月讀的聲音做抵抗。

  「別再自欺欺人,你很清楚自己在煉獄裡度過多少日子,那些時日,在人世有多漫長。」

  「既然如此,我當神做什麼?」武羅氣憤地在迷霧幻境中奔馳起來,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以為神是萬能的,可以讓我回到當初還沒失去秋水之時,結果什麼也做不到!該死的你!你騙我?!」他連聲咒罵月讀。

  答應隨月讀回歸天庭,不是為了勞什子武神天命,不是為了替世間繼續殺除禍獸,那些他壓根不在意!

  他私心地,只是希望能再一次把秋水抱在懷裡,再一次聽聽她的聲音,再一次… …

  「神,有許多事也無法做到。武羅,上一世已矣,她會有新的親人、朋友,她會再愛上別人,對於過去,她沒有記憶了,你若再強求,想去介入她下一世生活,真的對她是好事嗎?」月讀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嗓音淡然而縹緲,反問得武羅啞口無言。

  他痛苦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接受了自己已經從她生命中退出的絕望。

  當時成為神,根本就是放棄自己。

  可現在不一樣!

  她仍是她,她還是他深愛的秋水,如果她忘了他,他可以強迫自己放開她,讓她去擁有可能的幸福生活,但她沒有!既然如此,他也不要再顧忌任何後果,他要完全按照自己心裡的願望及渴求-

  將她帶回自己身邊!

  武羅奮力振臂,泅往更深處,以天眼尋找她。

  「秋水!」

  他看見她了!

  她一抹白裳,隨著水波撩動,薄透的料子,與她此時半透明的魂體相融,如夢似幻。平躺的她,在水中浮沉,及腰長髮猶若黑綢,受潮流起伏而緩緩飛舞,她雙眼閉合,白哲的容顏恬靜認命,無怨無尤。

  「秋水!」在忘川河底,聲音傳送不出去,他仍振奮地吼著,沒停下泅泳的動作,朝她緩沉的方向而去,在她往盡頭消失之前,他終於游近她,長臂探伸,扣住她纖細膀子,將她扯回自己懷裡。

  空蕩了百年的胸坎裡,霎時充實圓滿,炙熱得教他眼眶泛紅。

  「秋水… … 」

  她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喚她,聲音好含糊,潮浪的悶流聲混雜其間,可那呢喃裡存在的感情和激動,她沒有漏聽。

  她與腦內吞噬思緒的昏沉戚對抗,告訴自己要睜開雙眼,一定要睜開雙眼看仔細,是誰那樣呼喚著她,呼喚著那個她痛下決心要割捨掉的姓名… …

  視線裡,她先看見一身墨綠戰袍,再緩緩上挪,是佈滿傷疤的麥色肌膚,她睜大眼,不敢置信此時映在眼中的身影!

  小-- … 小武哥?  

  她訥訥想開口,更想親手確認他的真假,無奈她的雙手都無法動彈,身子被箝制在有力的臂膀間,任由他將她帶往忘川的水面上。他看見纏在她腕上的絲線拉扯著她,要把她拖往下一世。武羅粗魯地扯斷它,再無阻礙地浮出忘川。

  「上來了!上來了- 」圍在忘川左右的鬼差吆喝。

  「真是麻煩事一件接一件來,一會兒是檮杌,一會兒是饕餮,現在連天人都來製造困擾,怎麼不直接從忘川掉到人間去?在人間的話,就不歸地府管轄了嘛!」

  文判官在抱怨,音量不大不小,好似想意思意思地咕噥幾句,更像是故意要說給某人聽。他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迷人笑靨,飄走在忘川水面上,拉了武羅一把,將麻煩 … 呀不,是武羅天尊與連秋水帶回川畔。

  「秋水!秋水- 」武羅拍著連秋水的臉頗,她雙眸雖然是睜開的,專注地凝視他,卻又彷彿空洞迷茫,不應聲,不回他,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裡。

  武羅焦急地問向文判官:「她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一副失去生命力的模樣」」

  「這是飲下孟婆湯的正常反應,天尊毋須擔心。〕 文判官說得一派輕鬆,好比在說明吃下麻沸藥會昏睡、吃下巴豆會鬧肚疼那般。

  「飲下孟婆湯的反應- 她會變成怎麼樣」」

  「嗯?孟婆湯當然是幫魂魄消除所有記憶的東西,飲下它,不傷身,只會助秋水帶著空白如紙的靈體去投胎轉世。」這可是地府的上等名產,別處喝不到呢。他真是急糊塗了,喝下孟婆湯的後果只有一種,他何必多此一舉發問呢?  武羅手掌放在她腹間,一施力,她胃裡劇烈翻騰,一股作嘔感衝上,她突地清醒,素手捂嘴,強忍住嘔意,他卻不放過她,掌心一震,硬是逼她嘔出方才嚥下肚裡的湯湯水水,半滴也不剩。

  「不 … 」好難受… …

  「吐出來,秋水,將孟婆湯全部吐出來,不要忘掉我,不要拋下我!」

  嘔吐過後,意識反而清明起來,連秋水黑眸裡的迷濛逐漸褪去,猶如覆在臉上的薄紗被人揭開,她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他渾身水濕,言猶在耳的央求,沒有一項被她遺漏掉。

  她完全沒有眨眼,看傻了。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為什麼她還在這裡?

  他不是不發一語地任由她轉身離開?

  她不是已經喝下忘情忘愛的孟婆湯,決心放下囚困著兩人的過往圄圄?

  為什麼… …

  「妳還認得我是誰嗎」秋水!秋水!」武羅追問她,好擔心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你是誰?

  「小武哥… … 」當武羅聽見這三字時,眼眶被熱辣液體深深刺痛著,幾乎要模糊他的視線。

  她記得他!

  她記得他!

  「太好了… … 太好了… … 」武羅此時才感覺雙手在發顫,他深埋在她柔美纖細的肩頸上,重複呢喃著。

  「好疼… … 」她被他緊緊揉抱,好似要將她揉進胸坎,他不懂收斂力道,抱痛了她。

  武羅一震,想起方才在忘川之中,他一心只想拉住下沉的她,用足了十成手勁扯緊她的手臂,是否那時誤傷了她,她才會喊著好疼」

  他稍稍拉開兩人距離,又看不出什麼端倪,幸好眼角餘光掃到了一旁戴著銀面具的「補魂師阿連」,他抱起她,飛奔向「補魂師」,開口:

  「阿連,妳幫我看看秋水傷到哪裡了?!」武羅太過心慌,所以沒有發覺在他面前的「補魂師阿連」,除了銀面具是他眼熟的那一副之外,「補魂師阿連」的嬌小身形、「補魂師阿連」的氣質,以及「補魂師阿連」替他縫補傷勢千萬次的熟稔感,在此刻這一位身上,完全沒有。有才真的見鬼了,他是魘魅,不是補魂師阿連,八尺身形當然無法嬌小,氣質當然不贏弱溫柔,熟稔感- 這三字更是不曾存在於他與武羅這兩位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神鬼身上。

  「天尊,抱歉,我不是阿連… … 」魘魅萬般抱歉地解下銀面具,底下的男性容貌雖沒有驚人的俊俏,卻也生得極為端正順眼。

  「對,你不是補魂師阿連。」在他印象中的阿連,由身形判斷應該是女性,她身材小巧,雙手柔萸白誓纖細,不屬於男人所有。然而他此時最在意之事,不是這個戴著他熟悉的銀面具的男人是誰,而是- 「阿連在哪裡」請她快些過來幫秋水看看我是不是扯斷了她的臂膀」」他太習慣砍妖殺魔,已經忘掉應該要如何細細呵

  護嬌嫩的女孩,他不懂得拿捏分寸、不懂得收斂力道。

  「不會吧 … 秋水沒告訴你嗎?」魘魅指指武羅懷中正巧就姓「連」的秋水,給了他一個雷極似的驚駭答案。「你嘴裡那位補魂師阿連… … 就是她呀。」

  第十章

  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很,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麼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紮。那是她甘頹做的。不是別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仍是她!

  他怎麼會沒認出來?  

  那具嬌小娉婷的柔軀,他明明擁抱過那麼多回,怎麼會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覺?  

  是被油鍋炸到連腦漿都熟透了嗎」

  那時牆上幽青色的磷火,陰涼的風將之吹拂得搖曳不止,拈針的她與傷痕纍纍的他,近在咫尺,他卻不識得她!

  好幾回,他聽見銀面具下傳來極度強忍的哽咽;好幾回,他看見從銀面具下緣滴落的水珠;好幾回,他感覺到她身軀微微顫抖… …

  妳為什麼還待在這袒」妳為什麼沒有去投胎?!妳到底在幹什麼?!妳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妳還在這袒悠悠哉哉追著狗玩?!妳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他竟然還對她大呼小叫,吼著她,逼問她數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他呀!

  她因為他,放棄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因為他,甘願待在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中;她因為他,犧牲掉也許會很幸福的來生;她因為他,一回又一回面對令人作嘔的模糊血肉,縫著,補著,上藥著,包紮著,就為他這個總是惹她落淚、總是教她擔心的渾蛋傢伙!

  而他還給了她什麼?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聽在她耳裡,擺明就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以後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 即便他的本意並非如此,但連旁聽者窮奇都誤解了,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 … 天字第一號的大渾帳!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 … 」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沒料到他交迭在她腰後的粗臂非但沒有放鬆,反倒箝得更緊更緊。

  「秋水,是我對不起妳… … 秋水、秋水、秋水… 」許多的話,他一時之間無法道盡,他想告訴她,那時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對不起他傷了她,對不起他錯殺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應得的報應,但請她原諒他的無恥,在如此傷害她之後,竟然仍舊渴望她能原諒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樣縱容他,渴望她願意展開纖細又無比堅韌的臂膀,將他擁進懷裡,像兩人還在人世時,她以她的肩頸為枕,讓他偎著,用好聽的嗓音為他哼曲兒,陪他說話-- -… 他想說的太多太多了,此時只能化為一聲聲的低喚呢喃。

  「… … 有這麼嚴重嗎?你只要別抱這麼牢就好呀:-… 」她以為他是在為抱疼她致歉。

  「妳為何突然決定要飲孟婆湯?決定要去轉世投胎?」武羅只鬆開了雙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堅持要抱緊她。他的唇,貼在她髮鬢邊問著,聲音中含有一絲的痛苦和瞭然。

  「我… … 」連秋水唇瓣開合,欲言又止。

  「因為我讓妳絕望、讓妳難過,所以妳要忘掉記憶、忘掉過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問句。

  她靜默,不否認,眼淚撲簌簌落下,停頓良久,唇兒才緩緩蠕動。「-… 『秋水』 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這裡沒有任何親人,還不斷讓文判大人與各位鬼差兄弟為難。與其如此,也許下一世她能遇見願意疼愛她的人… … 」明明是在說自己,她卻不以「我」來陳述,反倒以「她」的旁觀者立場娓娓說道:「太久了,她一個人 … 孤孤單單太久了 … 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 … 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 … 」

  「若是我央求『秋水』 為我留下,她會答應嗎?」

  武羅的輕問,引來她困惑揚眸,一顆豆大淚珠正巧滑落臉頰,被他承接住。

  「若是我告訴『秋水』 ,我不知道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以為她早就去投胎,成為孫玉華、成為童伊人、成為哪一個我記不起名字的女人。我以為我已經不在她的生命之中,我不敢去打擾她,我怕看見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怕從她眼中看見以前給我的眷愛落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當我在黃泉裡看到『秋水』 ,我不敢置信,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逼自己忘卻與她共度的點點滴滴,洗心咒我熟悉到倒著念也沒問題,事實上我好高興她沒有忘記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反應,抱住她嗎?她冰冰冷冷躺在我懷裡的恐怖記憶,我沒有一天忘掉… … 」

  武羅提及往昔那幕,濃眉攏緊,深深幾個吐納之後,才有辦法再說:

  「結果,在小溪畔,我眼睜睜看著『秋水』 從我面前黯然離開,我不要她因為我再度嘗到那世的痛苦,如果沒有我的介入,她也許會有更快樂的未來,可是我還是放不下,我沒有辦法,再多的洗心咒都不能讓我冷靜,我想要追上她,我想要不顧一切地抱著她不讓她走,我想要… … 跟妳在一起。」連秋水早已淚流滿腮。

  原來,他與她,一直還在相愛,誰也沒有先離開,誰也沒有先放棄,即便失去生命,彼此都仍是對方心頭上放不下的甜蜜負擔。

  她放不下他,因而甘願守在黃泉陪伴他,熬過煉獄處罰。

  他放不下她,因而拋下所有顧忌和後果,也要與她再續情緣。

  她嗚咽一聲,投入他懷裡。

  「小武哥… … 那一世,我一點都不痛苦,它在我記憶裡 … 全都好快樂,好快樂… … 」她泣喃,感覺到他深深回擁她。她等待這一個擁抱,等了好幾百年 … 所有的眼淚,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縈繞,都在他的懷抱裡得到了釋然及撫慰。

  每一日她縫補他滿身傷痕,最渴望之事便是伸手擁他入懷,可她答應過魘魅,不能再給鬼差帶來困擾,她只敢在武羅昏昏沉沉低喊著她的名時,悄悄以指尖輕撫他滿佈嚇人傷疤的臉龐,半點力道也不敢多放,不敢同他說「我在這裡」,緩緩地、柔柔地、像根羽毛似地,觸摸他。本以為不可能再實現的奢望,竟然還有成真之日… …

  「雖然你們兩位重修舊好是值得恭賀之事,但國有國法,鬼有鬼規,不是親親抱抱就能矇混過去,也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能天下太平。」文判官好抱歉必須打斷人家的恩愛纏綿,他不想扮演壞人角色,可是提醒愛侶們認清現實也算功德一件。

  「武羅『天尊』,天尊這兩字,代表著何種涵義,您應該比我清楚,上地府裡搶走心愛鬼兒的這種事,只有凶獸那一類聽不懂人話的動物才會去做,神與凶獸不同,您千千萬萬不要破例。」敢明目張膽向鬼差索討要這隻鬼那隻鬼的傢伙,除了凶獸外,沒有其它人有這種狗膽。

  文判官的好言相勸,武羅連聽都不聽,一把抱起連秋水,與他擦肩而過,文判官臉上始終掛著的笑容慢慢斂去,飄飄渺渺的嗓,已不見方纔的呵呵輕笑。

  「之前那一回,我沒阻止您帶走秋水,因為您的眼神裡充滿不確定,我很清楚秋水最後仍會乖乖回到黃泉。但這一回不同,您的眼神太篤定,篤定到我不得不告誡您,連秋水飲過孟婆湯,躍過忘川水,這在咱們府裡的工作記事簿上已經記下一筆,現在她卻還在這裡,事情若往上頭

  「你們枉死城裡的鬼魂那麼多條,讓出連秋水這一抹小魂給我又怎樣?!」武羅吼回去,死也不放她下來。

  「好耳熟… 呀,是了,以前,凶獸檮杌也吼過類似的字句… … 」一位神和一隻凶獸的思考模式竟然如此相似,真是… … 不可思議。文判官不知該先笑或先歎氣,他怎麼老遇上這類男人呀?

  末了,文判官搖搖頭,回他:

  「若不是凶獸檮杌想要搶的魂魄,是無瑕天女那一條,我絕對會顧及地府安寧,同意將上官白玉打包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反正他是凶獸,他身旁跟了一隻女鬼,遇上誰開口問,他都能驕傲地抬起下顎,朗聲道:『這只女鬼是我從黃泉地府的鬼差手上強搶過來的!』 旁人絕對會大聲替他拍手叫好,敬佩他與地府作對的好勇氣,誇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凶獸。」

  文判官旋身,緩步至武羅面前,此刻他臉上的神情,與武羅當初肉身剛死,被縛往地府時所見到的冷顏文判官如出一轍,淡淡的冷、淡淡的睥睨。

  「可是,您是神,您身旁帶隻鬼,情況全然不同,您非但沒有辦法像凶獸輕易得到諒解和誇獎,更會被視為破壞法規的劣行,凶獸能做的事,神不能也不被允許去做。」妖搶走一隻鬼,是英雄;神搶走一隻鬼,算什麼呢?傳出去能聽嗎?

  「那我就不當神。」武羅回得更堅決。

  「小武哥… … 」連秋水聽著文判官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擔心武羅會因她而犯戒獲罪。

  文判官手一揚,千百隻小鬼差團團圍上來,武羅和秋水被困在正中央。

  「神,不是您說不想當就能不當,而連秋水,不是您說想帶走就能帶走。這可不是孩子遊戲,耍耍任性,就能討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武羅臂膀上的獸形雕青巨吼一聲飛竄出來,開明神獸站在武羅身前護主,朝小鬼差咆哮,雪白大牙,森冷嚇人,不許任何鬼差再上前半步。開明神獸毋須幻化為兵器,光靠兩排利牙便能將鬼差撕裂成碎片。

  戰火,一觸即發。

  神與鬼,劍拔弩張。

  「你們別這樣… … 」連秋水不知道該先勸退誰,兩方人馬一邊是愛人,一邊是照顧她無數年的好朋友。

  「天尊,在咱們地府,就得遵守地府規則,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身為小鬼之一的我,不能輕易給您方便。」判官,也是鬼的一種。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這八個字,點醒了武羅。整個地府裡,誰最大?閻王最大。偏偏這個最大的頭兒,他武羅恰巧認識。老友見面,什麼事都好談!

  武羅腳步一旋,轉變方向。直接向他開口。「身為小鬼的你無法溝通,那麼,我去見閻王,」

  「不行。」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屁哩!

  小鬼難纏,身為鬼中之王的閻王更是難纏之上的難纏!

  黃泉公堂,燈不明、火不亮,陰森幽暗,左右兩側,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文武雙判,底下執杖的鬼差兩列排排站好,除了會喊「威武」之外,不識得其它鬼話。

  武羅攬緊連秋水,站在公堂之中,前方庭上,由黃泉之主散發的黑幕氣息,籠罩了大半,只能看見有一雙腳,交迭在赭色大桌上,雖然難見膝蓋以上的部分,但光看見腿都能抬放在桌上,可想見坐在大椅上的黃泉之主坐姿決計不會太好。

  「什麼意思?」武羅臉色難看,再問一次。

  「意思就是,你剛才開口的要求,駁回。」腳板代替驚堂木,重重砰一聲,宣告退堂。

  「慢著!駁回理由為何?!」

  「你要求太多了,之前要我免除所有連秋水該受的罰則,還要我把你在人間養的那條狗魂讓給你當護駕開明獸,後來更向我索討給碎掉的龍飛刀一個可以轉世的機會,現在又要我把應該投胎入世的連秋水鬼魂讓你帶走,下一次會不會跟我討幾桶孟婆湯回去當開水喝?所謂事不過三,你已經過三了。」做神不能這樣哦,太超過了。

  「龍飛刀那一次,他並沒有入世,那一條不算。」龍飛刀最後是靠凶獸饕餮的逆行之術,回到他沒有碎裂之日。

  「當然算,因為我親口應允,只要他死,我就安排他轉世,他沒死成,是他的問題,不是我的,日後若他再死,我的承諾還是作數。」黃泉之主,沒有戲言。

  「沒得商量?」武羅上前一步,近乎威逼。

  「… … 看你的誠意囉。」商量倒是可以商量啦。

  「誠意?」這兩字,相當具有想像空間。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好處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案桌上的腳,從左上右下交迭變成右上左下。「這是賄賂。」文判官彎身,在頂頭上司耳旁警告。拜託,堂下站著眾多小鬼,光明正大行賄,上樑不正,下梁一定歪。

  「沒收錢就不算賄賂。」黃泉之主堵回去。

  「那你要什麼?」武羅不想迂迥,直接問了。

  「讓出一條鬼魂給你,比打個呵欠更容易,畢竟逃離在地府之外的孤魂野鬼千千萬萬隻,多一隻也不算什麼。但是,你如何留一隻鬼在身邊?把她帶回去天界?

  你想讓天界永不沉落的聖光將她燒得魂飛魄散?還是你打算跟她一塊兒待在我這裡,成為趕也趕不走的食客?」前者,是別人家的事,他管不著,後者,是吃他的用他的,他很有意見。

  「說重點。」武羅不想聽那些廢言。

  「許多小修仙,都是人死後變鬼,生前善行無數,榮升仙榜,要是連秋水也能成為小修仙,應該是最皆大歡喜的吧。」小修仙跟在大天尊身邊,誰還有話說?

  確實。如果秋水能修練成仙,一切問題便會單純許多許多,她可以與他一塊兒到天界,他不用擔心她會被神氣和日芒所傷,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步入溫暖白晝,享受日光輕緩灑落身上的舒適,再也不用做個晝伏夜出的幽魂。

  「可修仙不是人人都能當,千萬條亡魂裡,也不過偶爾才會出現小貓兩三隻。」黑幕氣息裡,傳來笑聲。「我可以替連秋水呈報她的功績,前提是,她得留在我這裡,補滿五萬條的破損魂魄。」

  「五萬條」」不會太多了嗎?  

  「對,五萬條,一條都不能少。她一補完,我立即請人將她雙手奉上,如果你能同意,我們就成交,否則,就請回吧。」他不接受討價還價。

  五萬條,得補上多少年?不是每一條魂魄來到黃泉都會支離破裂,老死病死上吊死投河死的人,魂體皆是完整無缺,扣除掉那些,要等著補魂的數量,一天有個二十隻都算過量了好不好!

  又不是亂世,哪來那麼多人天天拿刀劍互砍?  

  現在的人間,祥和寧靜,國與國,互助互惠,感情好得很。

  「我願意。」

  開口允諾的,是連秋水。「我願意在這裡補滿五萬條破損魂魄,謝謝閻王寬容。」她盈盈跪下,感激不已。她願意,無論是五萬條、十萬條,甚至是百萬條魂魄,她都願意,能與武羅還有任何相聚機會,她都要珍惜,都會感恩。

  「秋水!五萬條太多了!縫五年都縫不完!」武羅對這個數字很有意見。

  「不多,一點也不多,讓我縫,五年、十年也沒關係,百年都等了,再多個五年、十年就能堂堂正正地陪在你身邊,我要這個機會。」她的目光既燦亮又固執,這樣的眸色他太熟悉了,他最親愛的秋水一堅持起來,誰也說不動她、勸不退她,嬌小身軀裡蘊含無比的力量。

  「而且,五萬條裡,不包含雞鴨魚牛羊等等的動物靈。」黃泉之主的附加條件緊接而來。

  「什麼」」武羅惡狠狠瞪去。

  黑幕氣息中傳來嘖嘖聲。「當然不能包含呀,不然一天人界會剁掉多少條動物吃下肚,沒兩、三天五萬條就滿了,我所謂的五萬條,只能是人或妖,至於獸類,妳想補就補,不想補也可以拒絕,我不會強迫妳。」

  武羅正要嗆回這麼不公平的條件,連秋水銀鈴般清脆的同意聲比他更快。

  「好,秋水明白了。」

  「秋水!」武羅才開口,她纖指輕輕抵在他唇上,給他一抹清艷笑靨。

  「小武哥,要讓你等我一陣子了。」她有些抱歉地說。武羅牢牢握緊她的手。「妳都等了我好幾輩子,幾年的時間算什麼!」

  「嗯。」她笑著頷首。

  「看來達成共識,妳準備哪天開始上工?」黑幕氣息後的黃泉之主在一雙愛侶眉目傳情之際,插嘴破壞好氣氛。

  「現在。」連秋水連等也不願再等。她花在等待的時間已經太長,從現在起,她不要再等,一刻都不要。

  「好,夠乾脆,快去吧。」擱在桌上的腳板二度一敲,這回當真要退堂了,砰一聲之後,朝堂上的黑幕氣息逐漸散去,大椅上,只剩空蕩。

  「魘魅,帶秋水回去。」文判官翻閱生死簿查看,馬上有工作上門了。「等會兒將有十二條魂魄被勾至地府,其中有兩條可以補,一條是人,一條是豬只。」他說著,眼角餘光瞟見生死簿上某一頁,寫著「童伊人」三字的那一欄,歲壽原本足足七十,死因是壽終正寢,紙間書寫的文字卻緩緩在挪動、變化、扭曲,七十變成十九,死因變成了善妒二娘不讓她瓜分童家家財,命令婢女悄悄將不醒不動的她翻身,口鼻掩在枕間,窒息而亡,時辰,就在方才連秋水答應黃泉之主提出的要求那一瞬間。

  文判官眸裡閃過吃驚,生死簿上,寫的是天命,每條魂在入世之前,生死簿中屬於那條魂的一切經歷會主動浮現在紙面上,命,寫下了,便注定了,怎會扭轉?幾乎是不可思議呀… …

  她的命,被改變了嗎?被下定決心的武羅改變了嗎?

  文判官平撫眼底的訝然,抬頭望向連秋水時,露出鼓勵的笑容。「秋水,好好做。」

  「是。」她要走,發覺武羅還牽得緊緊不放,他站在原地,導致她也動彈不得。「小武哥?」

  「自己當心。」武羅再三叮囑。

  「嗯。」她甜笑,隨著魘魅走了,他的目光久久不願從她背影挪開。

  接下來,換他等待,等待她脫離鬼魅的那一天到來!


  「可惡的檮杌!我屏蓬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等著,我會去找你報仇!一定!該死- 好痛好痛好痛!」鬼差扯著鐵鏈拖行的妖魂,半邊身子被粗魯地撕裂開來,裡頭的腸胃五臟流淌滿地,嘴裡又要咒罵死敵又要嚷痛,忙得不可開交。

  「阿連姑娘,工作上門了,是只妖,縫完他,可以再扣掉一隻!,」紅臉鬼差比連秋水更開心帶來肢體有破損的魂體,五萬隻的數字逐漸往下扣,總有一天能扣完,雖然他們鬼差會捨不得秋水這麼好的姑娘,但是他們更希望秋水能早日離開地府,跟隨心愛的神祇一塊兒去。

  「紅臉哥,請稍待一會兒,我正在替隻貓兒魂補腿。」連秋水恬靜的容顏轉向紅臉鬼差,漾起輕笑。

  「貓魂不在五萬隻裡,可以晚點縫嘛。」紅臉鬼差認為事有緩急之分。

  「少了腿,牠沒法子好好走。」連秋水小心翼翼地以細針在瘦小的貓狀魂體上縫著,替牠補齊腿兒,她一點也不貪快,一點也不馬虎,知道自己縫得越漂亮越細心,牠下一世轉生就不會受到這傷勢影響,能跑能跳,成為四肢健全的人或動物。

  屏蓬瞇眼,盯著眼前又小又瘦又專注的白衣女魂。

  補魂師呀… … 看起來沒有半點法力嘛,不過她週身包裹的淡淡白光是什麼?有些眼熟,好似曾在誰身上瞧過… … 算了,不重要。

  他不著痕跡地偷覦紅臉鬼差一眼,這隻鬼差也不強悍,剛剛去勾他魂魄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成功,要不是他被凶獸檮杌打殘撕爛,區區一隻小鬼哪能制住他屏蓬?再怎麼說,他也是三番兩次去找檮杌對打的大妖!雖然十戰十敗。很好。斗室之中,一位一捏就會碎的補魂師,一隻無能鬼差,以及一隻死不甘願的強大妖物鬼魂,只要大妖被補魂師縫補完整,立刻反手描住鬼差的咽喉,一掌就能打散鬼差魂魄,再伸出兩根指頭,捏死不濟事的補魂師,那麼大妖馬上就能靠著縫妥的魂魄,重新回到世間,找世仇幹架!

  屏蓬不小心獰笑得太開心,幾聲哼哼從唇角逸出來。

  「你笑什麼?」紅臉鬼差瞪他一眼。

  「沒。」屏蓬佯裝一派風平浪靜,心裡打的壞主意可多了,哼哼哼哼 …

  「好了。」連秋水將貓兒魂放在地上,讓牠自己試走,牠四肢穩穩當當地踩著,似乎很開心,瞄瞄直叫。她以指腹輕撓牠下巴,問道:「怎麼樣?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瞄嗚!」沒有。

  「那就好,你快回青臉哥那兒去,讓他帶你去投胎,下一世可別再這麼莽撞地摔斷腿 … 」

  「女人,囉哩叭唆的,到底要不要替我補傷口啦」」屏蓬不耐煩地打斷她與貓兒魂的對話,貓兒魂被他一吼給嚇跑了,連秋水也有些受驚,紅臉鬼差不爽地賞了屏蓬一記爆栗。

  「你吼阿連姑娘做什麼」當心她把你縫得像乞丐身上的補釘破衣,東一塊西一塊的!」

  「你別聽紅臉哥嚇人,我不會這樣做。」連秋水才沒這麼壞,她對誰都一視同仁,不因為魂體是動物靈便縫得含糊隨意,更不因為魂體在世時是惡徒便拒絕不補,她指指石床,請屏蓬躺下,換好針線後,坐在床沿。

  如果妳敢給我亂縫,我等會兒打爆妳腦袋時,就會多用兩成力道!屏蓬在心裡惡狠狠哼道,大剌剌躺平。

  他一鬆開緊緊抱住自己身體的雙手,身軀立刻朝左右兩邊散開,唯一勉強相連的就是頸子那層皮,腸胃咕溜地淌滿石床,屏蓬忍不住哀哀吼痛。

  「怎會這般嚴重?」連秋水罕見如此駭人的重傷,好似被人硬生生左右撕裂成兩半,好慘烈的死法。

  「不關妳的事!妳給我縫好就好!」屏蓬無禮至極。提到他的傷,他既窩囊又憤怒,哪願意乖乖回答她?  

  「我先用地泉水為你清洗腸胃。」她邊說邊洗淨柔萸,再取來一瓢地泉水,面對紅通通的腸胃,她面不改色,放柔手勁,洗去腸胃沾黏到的髒污碎沙,再逐一先放置一旁。

  「你能翻身嗎?我把你背後縫妥,再把內臟放回去,最後縫合胸腹,便大功告成了。」

  「我現在這樣能翻嗎」」屏蓬齜牙咧嘴。蠢女鬼!

  「紅臉哥,幫我一塊兒來翻動他。」連秋水毫不動怒,仍是笑著與紅臉鬼差合力將屏蓬翻過身去。

  她開始下針,屏蓬覺得癢大過於痛,這女鬼的手勁很小心、很溫柔、很… … 舒服,害他很不小心給睡著,等他醒來背後的大裂傷已經縫好,身子被翻回正面,在攤外頭的腸胃全都安安分分裝回軀體內,沒橫流在外,正面的大傷也縫合大半,目前進行到胸口部位。

  她垂著頸,左右燭火柔柔亮亮照在白裡透紅的粉頰上,她的睫不長,但又黑又濃,柳眉細細,充滿慈祥,屏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要縫好被檮杌撕裂的重傷,光是一面背部,絕對就是大工程,少說也要好一陣子,可這只女鬼!她實在與他所見過的女鬼長相完全不同,鬼不是每一隻都臉孔慘白、雙眼空洞無神、講話只剩有氣無力的飄渺吁聲?她卻完全相反,唇紅頰粉、黑亮美眸靈秀水燦,連嗓音都綿軟悅耳- 她面容上一派寧靜,沒有絲毫不耐,笑容在他睡前與睡後壓根沒有差別,紅臉鬼差早已不耐煩地在角落那張椅上睡死。她的手,輕輕按在他胸膛上,讓他方纔還露在外頭的那顆心臟卜通卜通狂跳- 他的心跳早在死掉之時就終止了。

  這只女鬼… … 給人的感覺真不賴,身上的香味傳進他鼻腔,甜甜的,像花一樣,他幾乎都想好好嘗嘗她的味道,興許等會兒,他可以只考慮打死紅臉鬼差,而留她一條小命,哼哼哼… …

  連秋水看見他清醒,便開口道:「這傷,是與人打鬥留下的吧?別不愛惜自己生命,因打架而死亡是天底下最蠢的事,生命何其美好,做些有意義之事,才不浪費自己珍貴人生。」她不是說教,是想勸善。

  「… … 」屏蓬很難得沒有回嘴,只是看著她一張一合的紅唇,心想,不知嘗起來的滋味如何?

  「打鬥,傷己又傷人,對自己全然沒有幫助呀,傷成這樣,到地府裡還得挨上針縫之苦,萬一我縫得不好,你的下一世投胎也可能會因而殘廢,仔細想想,不是百害而無一利嗎?」嬌綿綿的嗓,仍在說著。

  很好,他決定了,他要這只女鬼!他一定要擁有這只女鬼!他屏蓬活到這麼大,不曾有人溫柔叮囑過他半句話,他從小到大第一次聽見有人軟著甜滋滋的天籟嗓音在他耳邊說話,他的骨頭都快酥掉了 … 屏蓬握了握擱置腿邊的雙拳,確定它們已經恢復以往力量,現在只等她收針,他就要一手箝攬她纖細腰肢,一手解決掉紅臉鬼差,然後逃回人界去尋找一具可以回魂的肉身,再找檮杌報仇!

  真是美好的遠景哪,光是想,他渾身都亢奮地戰慄起來 …

  連秋水在線尾纏上結,以剪子剪斷絲線,她的工作到此為止,同時代表著屏蓬的野心才要開始!他突地坐直身,蠻橫地扣住正要放下剪子的柔黃,將輕若鴻毛的嬌軀往自己懷裡帶,下一步就是攻擊紅臉鬼差,一掌打得紅臉鬼差連清醒都來不及便再度昏厥過去,屏蓬冷笑著,沾沾自喜。

  「你要做什麼?!快放開我- 」連秋水使勁掙扎,但她的力道對屏蓬而言,根本不具半點攻擊性。

  「女人,從現在起,妳就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屏蓬邪佞狂妄地大聲宣告,腳步不曾停歇,直竄往屋外,意外撞到一堵肉牆,硬邦邦的,不動如山,害他這一撞又給彈回石床上,懷裡的連秋水隨即被人搶走。

  「是哪只想死的鬼差敢來壞我屏蓬好事?!」屏蓬氣呼呼地跳起來,亮出雙手十隻尖爪就要殺過去!

  「吼!」開明獸比主人心急,沒哈耐心地咆吼,只有一聲,震得小屋微微搖晃,也震得屏蓬噤聲。天底下,不識得開明獸的妖物,少之又少,但還是有的,可是沒有哪只白目蠢妖會不認識站在開明獸身旁的那位凶神武羅,他滿臉猙獰的痂痕,見過一回就不可能忘。

  「神武羅?!」屏蓬太意外在這裡看見武羅,更意外武羅抱著他覬覦的甜美女鬼。

  「你在這裡鬧事?」武羅只是瞇眸,臉上疤痕一條一條好似兇惡地扭曲起來。

  幸好他在連秋水週身布下護身咒,不僅能護她不受任何兵器利爪所傷,更能在咒術被觸動的同時傳達給他,他便能以疾光一般的速度趕至她身邊,之前發生過斷頭小鬼王擒拿她當人質一事,他引以為戒。

  「你還說,從現在起,她就是你的女人?」武羅沒漏聽屏蓬剛剛爽快吶喊的宣言,那一句話,令他相當不悅。

  「這-- -… 」妖獸的本能告訴屏蓬,絕對不能在武羅面前點頭承認自己方才確實這麼說過,不知怎地,他看見武羅摟抱女鬼的姿態和堅定,再看見武羅一副要將他千刀萬剛的凶狠眼神,清楚感覺到自己惹怒了這位神祇。糟糕!他沒信心打贏神武羅,神武羅可是曾經親手把凶獸檮杌丟進天牢裡關起來的恐怖傢伙,而他身為檮杌的手下敗將,豈有可能奇跡般地勝過武羅?「他剛才被縫幾針?」武羅問她。

  「約莫四百。」連秋水默默扳指算算,回道。

  「看來,他是嫌少了。」武羅的手,摸上開明獸的背,原先為實體的神獸化為煙狀,一部分維持獸首,一部分聚形成長長刀柄,牠可以幻化為劍、為刀、為槍,任何一種兵器,任君挑選,並自動自發往武羅掌心攏聚。

  武羅用凜冽目光告訴屏蓬-

  我可以再替你砍出幾十道傷口,讓你再挨數百針之苦!

  「夠了夠了夠了太夠了… … 」屏蓬忙不迭搖手。「我不知道這只女鬼是你神武羅的朋友,我不該動了邪念,我錯了!」

  「她是我妻子。」武羅修正屏蓬的用詞。

  「咦」」屏蓬怔仲,好半晌,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女仙不是女鬼呀!難怪!難怪她氣色紅潤,身邊又有聖光包圍!」他之所以第一眼感到眼熟,是他曾在檮杌身旁那名女人身上嗅過類似氣息,雖然她已由鬼變妖,神族的乾淨味道依舊揮之不去,同樣的,武羅懷裡的她看似鬼,卻又不像鬼,矛盾的神與鬼界線模糊。

  「你這只臭妖!」醒來的紅臉鬼差火大地在屏蓬身上套住鐵鏈,將屏蓬五花大綁。「一個不留神就被你偷襲,你該死了你!走!先去寒冰地獄把你冰成冰棍再說!」他補踹屏蓬好幾腳。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檮杌報仇呀呀呀呀呀- 」

  屏蓬的淒嚷雖不甘願,卻被拖得遠去。

  「他沒有傷到妳吧?」武羅關心地詢問連秋水,她淺笑搖首,不要他擔心。

  武羅老早就察覺到了,她正在改變。

  她身上,縈繞薄薄的七彩聖光,那是神族才會有的光明,她還沒補滿黃泉之主要求的五萬數量,正確算來是一萬三千六百六十六條,連五萬的一半都不到,她尚未真正歸列仙班,應該仍是一抹幽魂,卻已經嗅不出半絲鬼息。

  她有粉櫻般的好氣色,健健康康鑲在雙頰,染紅了清美。

  她有最祥靜的笑容,光是瞧見她,再怎麼心浮氣躁的人,也會因而緩緩平息,得到慰藉。

  每縫補完一條破魂,她的模樣便會變得更潔淨,她每下一針,都會為破魂輕輕吟著善語,偶爾會有痛苦哭泣的魂魄向她傾訴那一世所受的折磨,她會耐心聽著,甚至不吝惜展臂將魂魄輕輕攬進胸口安撫,她會開口勸諫,她會輕聲開導,她會微笑送行,她會誠心祝福每一條魂魄從補魂小屋離開後,都能重拾一個不再有懊悔的來生。

  她的慈、她的善,已經讓她擁有不輸給任何一名天人的飛天資格,連天也認同了她。

  「放妳一個人在這裡面對魑魅魍魎,我實在放心不下。」

  「你已經那麼小心地護我安全,而且我也不曾真正發生意外呀,你別擔心我。」她要武羅放她下來,讓她洗淨染有污血的雙手,他替她取來帕子,為她拭手,她以笑容當成謝禮。

  呀,她好像一直忘了跟他提,她與文判官說好,即便數年後她有機會晉陞仙籍,她也願意繼續留在黃泉裡,為需要補魂的魂體效力。修仙,不一定非得在雲煙渺渺的仙山才能修,只要有心,處處皆是仙境。

  嗯… … 看武羅一臉擔憂,她還是先別說得好。

  武羅緩緩擦拭她蔥白十指,問道:「累不累?」

  「還好。」

  「真是不公平,若把那些動物魂全算進去,妳老早就補完五萬條還有剩!」說起來,武羅仍有氣,真的是被黃泉之主佔盡便宜。

  「我覺得替破損的魂體縫補,是件很開心的事,看他們能重新站起來,能走、能跳、能跑,我自己也感同身受,得到滿足。會傷痕纍纍來到黃泉,或多或少都是帶著忿恨離世,我能為他們做的事太少,至少不讓他們下世身負殘疾,那就好。」

  她說道,身上的清光又明亮了一些,或許她自身無法看見,但她身上一絲一毫的變

  化,全收納進武羅眼底。

  她是真的心存喜樂,在做著不討喜的辛苦工作,正因如此,才更彰顯她的偉大。

  連秋水按著武羅的手背,她的雙手已經被他擦得乾乾淨淨,她與他並坐在長椅上,為他斟杯地泉水。

  「我在這裡,看盡了生離死別,看見有人來時痛苦難過,也看見有人走時眷戀不捨。我遇過虎標哥、虎嬌姊、三霸哥、魚二哥、四賊哥、矮子哥:… 還有雪姊。」魚二哥斷掉的膀子,是她為他重新縫上,當初魚二哥比她早一步離世,最原先的補魂師縫法粗糙又隨便,魚二哥的膀子在劍山地獄裡承受不住幾回上下的折騰再度斷掉,後來才由她接手補牢,她仍記得魚二哥見到她時吃驚的表情。

  那些人名,都已好遙遠。

  「大家都怎麼了?」武羅沒忘懷當年受到他們的照顧,一張一張故友面孔,他依然記憶猶新。

  「幾位大哥受完煉獄之刑後,判轉入畜生道十七世,或為豬牛,或為雞鴨,十七世是很快便結束的,後來他們各依前生數世的業,再入輪迥。雪姊她… … 則是待在奈何橋旁,等著。」

  「等著?」

  「她在等著魚二哥。」

  「她因為恨著魚二哥,所以對全寨的人下藥,害死所有人,死都死了,她還等什麼?」武羅不懂女人心思,明明在世時對魚二所做的一切都嗤之以鼻,魚二討好地送她花,全教她砸在地上踩爛;魚二諂媚地送她珠寶美裳,她一件一件拋進井裡不要,死了之後卻在等魚二,豈不矛盾?

  「等著跟魚二哥說一聲抱歉。許多事,生前做了,後悔也來不及,抱著遺憾來到地府,渴求著能有彌補的機會。」

  雪姊在寨子滅絕之後,一個人徒步走下山,漫無目的,最後昏厥在路旁,被一名樵夫救下。清醒後的她,不斷地哭泣,泣訴著懊悔,每一滴眼淚裡都和著呼喊魚二姓名的痛哭,她在那時才醒悟過來,她要的,從來就不是以他的生命來賠罪,失去他,並沒有讓她得到釋懷和滿足,反而使她痛不欲生,但顧及腹中唯一還與他有關的孩子,她沒有輕生,辛苦地生下孩子,將他帶大。孩子姓魚,是魚二哥的姓氏,五十年後,她罹患重病,撒手人寰,死前再三叮囑交代兒孫,在她的牌位上,一定要為她刻上「魚」姓。

  連秋水在地府中偶遇雪姊,聽起雪姊緩緩道出那些故事。

  而當時的魚二,身處煉獄中償業。

  雪姊希望能親口告訴魚二,關於她的後悔、她的領悟,以及他與她的孩子、孫子,那些魚二沒能參與的一切。

  她等著,也是一個五十年。

  「她後來有等到魚二哥嗎?」

  連秋水笑裡有欣慰,溫柔頷首。「有,她有等到。」

  「魚二哥原諒她了嗎?」

  「這種無法言明誰對誰錯的事,哪有原不原諒之說?魚二哥確實傷害了雪姊,他以最糟的方式得到她,而雪姊也的確是奪走魚二哥性命的推手,誰錯得多,誰錯得少,無法比較,我只知道,當時魚二哥與雪姊相見,兩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是互相凝望掉淚,沒有道歉、沒有責備,後來雪姊把兩人孩子的名字告訴他時,魚二哥有了笑容-- … 」接下來,兩人都到了入世輪迴之時,魚二將會墜入畜生道,亦在血池地獄十五年受罰的雪姊則會重入人道,下一世絕對不會有感情上的交集,可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面露惋惜,相執的手,牽得好緊,一同飲下孟婆湯,一同躍下忘川。興許等會兒,牢扣的十指就要被川潮衝散、分開了,所以他們珍藉著每分每寸相聚光陰,上一世無法貼近的心,下一世、下下一世、無數個下一世,總希望能再有一世,讓他們兩人擁抱希望,也許他們會再相遇、有機會以更甜蜜的方式相戀,彌補那一世錯誤的缺憾。

  連秋水那時遠遠凝望他們,不由得雙手合十,默默地為雪姊和魚二哥祈禱:在未來的某一世裡,有情人能成眷屬。她一遍又一遍喃著、一次又一次求著… …

  這世不會,下世不會,下下世不會,總可能有一世會。

  抱持著無窮希望去祈求、去盼望,第十世不會,就求第十一世,第十一世不會,還有第十二世… …

  會的,一定會的。

  武羅一邊聽著連秋水輕柔嗓音緩訴魚二與雪姊的那段故事,一邊攬過她的肩,讓她枕靠在他胸前,她雙手環緊他的腰,享受這求了數個百年才得到的依靠。遙遠已逝的百年前,此三球姑娘偎在少年肩上的畫面,溪畔拂面的春風,撩弄得柳葉搖曳生姿,姑娘黑髮間的銀簪花,與溪上的瀾光相互輝映,一旁的蒼猊犬大東猛搖尾巴,跟著開心咆汪。消失的那一切,此三蒼姑娘香消玉損,少年氣竭而死,春去冬來,清風不在,柳樹枯黃,黑髮上的銀簪花已入黃土,開心跑跳的犬兒,不知去向。

  消失的那一切,此三球姑娘化為幽魂,少年已成天人,地府之中沒有四季更迭,風兒冷峭,地府之中沒有繁花綠葉,她等在那兒,他卻在天之端,百年、百年、再百年,她還是等著,一條無所歸依的魂兒,一位至高神祇,相遇,彷彿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的奢求。

  消失的那一切,今天,重新回來。

  秋水偎在武羅肩窩,像往昔一樣,彼此依靠,百年的百年過後,終於成雙。

  開明獸乖乖坐在一旁,粗壯的獸尾不住搖晃,咧笑的大嘴,發出像在笑的凹嗚聲。

END

琰月 2009-7-3 14:38

:107: :107: :107:

我想看其他兇獸的~~

samael 2009-7-11 23:50

雖然劇情安排平淡 , 但看完整個故事後 , 讓人感到溫暖.

映藍 2009-7-24 14:36

這是四大兇獸的番外篇
武羅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屬於武夫型的
但是看到這本專屬於他的故事時
才知道他雖然是武夫
但他心裡最柔軟的那一塊仍然是存在的
他的妻子秋水就是他心裡最珍貴的存在

cd23518 2009-10-11 23:26

回應 chis001 第 4 篇文章

邊看邊哭
癡情若能得到回報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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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秋水依人 作者:決明【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