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523 2009-4-21 00:11
決明 -【蝕心劍之三流星】掬艷
真是夠了!
這種路癡又遲鈍的傢伙也配稱四靈哦?
明明就是只偷看人家洗澡看到流口水的小色龜
還敢教訓她殺戮太重,硬是封了她的流星劍
美其名看光了她的身子要對她負責任
依她看只是想把她留在身邊當「指路明燈」
否則也不會在要將他綁上床防止他落跑時
搬出男女「獸獸」不親的道理百般推托——
哼!對付這種溫溫吞吞的男人就是要強硬些
他不喜歡她喊打喊殺,她就偏要宰了那些匪徒敗類
誰知道這一時的賭氣竟會惹來無法收拾的後果
教那最最愛好和平的玄武尊者變幻成殘酷嗜殺的邪魅……
1988523 2009-4-21 00:12
序
讓人捶胸頓足的書名…… 決小明
這本書的書名真是多災多難呀。
《掬艷》原名《霜降流星》——瞧,聽起來多像霜降牛肉。
為了這個書名,決小明差點和好友某人青提起蝕心劍互相砍殺對方,一方堅持不讓自己的書寶寶掛上涮涮鍋的招牌菜單,一方堅持為自己嘔心瀝血想出來的書名捍衛主權,幸好在雙方吵到快翻桌之際,編編一句甜美簡單的「太難懂了,請改書名」,同時劈昏兩人,可喜可賀……
決小明到現在仍深深覺得,取書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大事,因為書名所背負的重責大任在於吸引讀者寶寶的目光焦點……
後來決小非常興奮地想到了一個書名——《艷妖》!
多適合這本書、這回的女主角,簡直完美到令人尖叫——可惜,在決小明親友團所舉行的書名投票中,《艷妖》被嫌到臭頭,嫌到決小明幾乎準備買張火車票去花蓮找塊大理石一頭撞死……
嗚,我真的覺得《艷妖》這個書名超好聽,也很適合這回的系列(嗚,只有我一個人這樣認為嗎?)。
總而言之,少數服從多數,《掬艷》就在親友團的威脅恫喝……呃,是舉手表決之下定案了,也順順利利地過了編編那一關,感謝感謝。
事實上在key《掬艷》時也是多災多難呀!因為上一本《虎嘯》的無心插柳,進而造成《掬艷》的手忙腳亂,甚至在第一個版本key完五章後又面臨全部砍掉重打的慘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心酸無人知呀……),期間決小明不斷催眠自己:「有捨必有得,我砍文是值得的……有捨必有得,我砍文是值得的……」
所幸這個小咒語真的有效,《掬艷》的舊角色全部刷掉,換一批主角粉墨登場,效果竟然比之前的更好(好嘛,我承認,我這叫老王賣瓜!),也讓我在一路順暢的笑靨中結束了《掬艷》。
呵呵。
小小公告:謝謝大家對「繡情娘」的支持,兩大箱的書全數清空,不再加印了,請不要再來信索取喔!之後收到的索取信和錢錢會全數打包退還的。
1988523 2009-4-21 00:13
楔子
劍本無口,卻嗜血千斛。
劍本無翼,卻似鳳騰飛蒼穹之上。
劍本無足,卻隨軍馳騁沙場,隨士遊歷四方。
劍本無心,卻有蝕心噬魄之說。
六把因蝕心之訛被束之高閣的禁忌妖劍,隨朝代遞嬗交替的戰火,由宮闈問流落四方……
因緣際會,六人成為六把蝕心劍命定之主,揮舞劍身的同時,亦為劍所控。
劍蝕佛心,佛成邪神;劍蝕魔魄,魔亦為善。
究竟是妖劍蝕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難以察覺的無形貪慾所蝕?
且聽我娓娓道來,然後,告訴我——
你所透徹的那個確切答案。
1988523 2009-4-21 00:14
第一章
澄澈如冰的劍身,隱隱約約透著寒煙。
紅紗輕蕩,漾成一片赤艷的紗潮,纖長而勻稱的十指蔻丹在綢紗間若隱若現,嫩白的柔荑握住了凝冰劍柄,緩緩舉起了劍。
銀鈴笑聲逸出喉頭,如絲媚眼瞇成嬌嫵的彎月半弧。
「流星劍,你可饜足了?」
她嬌笑著,艷麗無雙的容顏美得不可方物,她的媚眼,是漂亮的血紅色,與她薄艷的紅唇相互映襯。
娉婷的身軀微側,媚眼淡瞥向散落四處的斷手殘肢——就在方纔,她瞧見一群男人正準備凌辱一名年輕美婦,她原先並無插手之意,也不在乎別人的死活及哀號求救,錯只錯在那群男人之中竟有人膽敢將淫穢的目光定在她身上,所以她不加思索,將那群男人砍個粉碎,而那美婦,也在她毫不刻意避開下,成了屍堆中的一部分。
掌間的冰劍,不染腥紅,潔白的一如原先,即使握劍的柔荑早已沾滿了鮮血……
秋風拂起,吹散血的腥味,卻吹不散她赤瞳裡的妖異。
一瞬,冰凝的劍消失在她收握而起的指間。
裸足踩過血肉模糊的屍堆,艷紅的裙擺拖曳出一條長長的痕跡,朝山澗冷溪定去,任泉水浸濕她的衣裙,任泉水沖去她身上沾附的血跡。
粼粼波光,湲湲清溪間,突兀著一抹紅,猶似誤落凡塵的絕世天仙。
湛藍水清,浞浞似鏡裡,交映著一襲影,眼非眼、眉非眉,臉上的五官因漣漪湝起而扭曲得難以辨別,恍若幽森林間的山魈魅妖。
扯開紅衩,輕解羅衫,絲綢包裹的凝脂雪肌一寸寸暴露在暖陽之下,帶來蕩人心魂的美景,流洩的墨黑青絲因冷泉浸濡而熨貼在白玉肌膚上,是最強烈的對比,也是最貼合的搭配。
她笑得越是妖艷,水面倒影的模樣越是狂肆猙獰,天仙與魔魅,僅在咫尺之距。
呵,只可惜,她非天仙,而是妖。
一隻……最艷的妖。
掬起一扦清泉,讓原先早已扭曲的水面倒影再添一筆波蕩。
剔透水珠自她髮梢不住地淌落水面,激起漣漪,隨著圈圈擴散而去的波紋,漣漪中央的騷動並未因水波蕩漾而中止,反倒冒了兩、三個小小氣泡,接著,一顆小巧的腦袋瓜子破水而出。
她並末受到驚嚇,睜著火紅的眼瞳與突來之客四目相交。
那是只雙掌合攏大小的墨綠烏龜,晶亮的圓滾眼兒直瞅著水中裸身艷妖,微微上下緩移的視線,好似從頭至尾將令人血脈債張的無邊春色盡收眼底。
「只是只爬蟲。」她輕哼,不以為意地側著身,撥濺起水花往纖纖身軀上灑。
墨綠小烏龜擺動短短四肢,游游游游地劃上岸,挑了塊離她最近、視野最佳的石塊,曬起暖烘烘的日光。
那雙龜眼賊溜溜地笑著,半瞇的眼縫不知是躲避耀眼日芒的直射,還是垂涎於眼前婀娜娉婷的裸裎玉軀所帶來的視覺樂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自始至終都不曾移開眼,將水中艷妖一舉手一投足的媚態全攬入眼底。
在她將一頭青絲撥甩到身後,頸項以下的艷景全無遮掩的同時,細微抽氣聲由她前方響起——出自於正在曬太陽的龜嘴裡。
她旋身,以披散著長長細發的裸背面對墨綠小烏龜。
吐吁數聲代表不滿的噴氣,龜影再度下水,游游游游地又爬上另一塊石頭,意志堅定地非要欣賞到艷妖的誘人春色。
她瞇起眼,醞釀在眸中的是逐漸加溫的火焰。她不想與只卑賤爬蟲計較,但厭惡有雙眼直盯著她瞧。
小烏龜仰著頭,眨巴眨巴的眼動了動,微微張開的嘴兒淌落不明物體。
她倏地一愣。那只龜,竟然看到流口水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流星劍上手,挑起水面載浮載沉的紅衫,腕間再動,紅衫如獲生命般地捲上她的身軀,遮去大半外洩春光。赤艷的眸淡瞥眼前烏龜的同瞬間,流星劍已先劃出殘酷劍痕。
轟的一聲,支撐著小烏龜賞景的石塊化為灰塵粉末,那記原先準備斬斷龜頸的劍勢撲了個空,只因烏龜機警地在干鈞一發時將腦袋縮回了龜殼。
「縮頭烏龜!」劍勢落空,讓艷妖更為火大,「你以為縮進了殼就安然無恙嗎?哼!流星冰劍,無堅不摧,以它來對付一隻區區烏龜,你死也該瞑目了?」
嬌叱聲中,凝冰的劍毫不留情——
鏗鏘巨響,冰劍劈砍在龜殼上,竟教人給靂了回來!
「怎麼可能?!」劍身反震的餘力讓她掌心又麻又疼,然而細觀龜殼,上頭除了薄薄一道晶瑩的凝結冰氣之外,毫髮未傷。
龜腦探出殼外,朝她咧開了嘴。
她發誓,這只龜絕對在嘲笑她!
「能將流星劍給硬生生反彈回來,你應當不是普通的爬蟲。」她攤開手掌,想由龜身探究出任何屬於精怪特有的氣息或靈力。
微寒的掌心只感覺到一股淺淺熱熱的靈力,是介於尋常生物及煉化成妖之際的某種氣息,卻又不太相同……是她探不出來嗎?
小烏龜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四肢由殼裡探出,行動遲緩外加搖頭晃腦地走向右側那塊完好的青苔綠石,瞅著她的那雙眼,永遠都像是兩顆笑彎了的月兒,漾著看好戲的調侃。
真是只令人討厭的龜!
一個卑鄙且無情的念頭閃入她腦際,讓她緩緩揚起薄艷的血腥紅唇。
殺戮,不見得是最殘酷的,她沒必要讓流星劍染上低賤爬蟲的髒血。
打定主意,她再抄起流星劍,朝龜身下一使勁,無視小烏龜二度快速地縮身入殼的舉動,僅是挑起劍身,順勢將龜殼挑上半天之高。
翻轉翻轉再翻轉,龜殼一圈圈在穹蒼間旋飛,砰的一響,龜殼以翻天覆地之勢,摔嵌在碎石堆中。
她發出咯咯清笑,微啟的唇畔卻不似她笑聲中所擁有的天真假象,反倒是交雜著魔魅的嬌嘲:「殺你只不過是一劍痛快,這種凌遲死法更適合你吧?龜類一旦因意外而翻身著地,若無法及時翻回身,在炙陽曝曬及缺水缺食之下,只有一個下場——活活烤成龜干!」而這也是令她開懷大笑的原因。
短短的四肢在半空中舞動,沉重的龜殼緊貼著地面,無法施力,自然也就無法翻身。
「哈哈哈哈……」撤了流星劍,她狂朗笑著,拖起濕漉漉的紅衫上岸,宛若仙子出浴的嬌柔,卻又揉合了傾國妖姬的邪美。
臨走之前,她還不忘留下一抹絕艷淺笑,送給墨綠小烏龜帶上黃泉當餚禮。
笑聲遠去,林間揚起一陣清風,好似在哀悼小烏龜即將面臨的淒涼境地。
「嘖嘖嘖,那女人心真壞,連只龜都要趕盡殺絕。」擺明了欺負弱小嘛。
澗泉邊的暗林間,緩緩步出兩條男子身影,他們走得非常非常非常的慢,狀似悠閒,討論著方纔所觀賞的一場好戲。
「是那只龜有錯在先,瞧見漂亮的胴體便目不轉晴,也難怪那隻小艷妖變了臉、發了怒。」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是呀,不僅看得目下轉晴,還看到連口水都給淌了下來咧。」
一搭一唱的默契,同等慢行的速度,終於在半刻後,走出了樹葉遮蔭的陰影,兩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分別來到翻肚烏龜上方,俯望著停止掙扎的它。
立於左側的男孩異常俊美,束成髮髻的黑髮中交雜著數綹色澤似焰的紅,眉心中央烙著硃砂紅痣,一口雪白如瑳的牙在陽光底下熠熠輝亮;右側的黑髮男孩雖不若左邊男孩來得俊逸好看,愛笑的臉龐卻有著更討人喜愛的本錢。
兩個大男孩蹲下身,擋住小烏龜的一片天。
「燭光,所以你也覺得那只龜該死?」右側男孩笑問著左側男孩——那頭黑髮中挾帶的火紅確實正如絲絲燭火紅光。
「如果這只龜不是咱們在尋找的那隻,那麼它……該死。」燭光聳肩,「宵明,你瞧它是也不是?」
愛笑的宵明搓搓下顎,手掌在翻肚烏龜上方又比又量。「咱們要找的龜,有這麼小只嗎?」
「是沒這麼小,不過這只龜竟然能擋下艷妖猛烈劍勢攻擊,足見這隻小烏龜不簡單……」
「若真不簡單又怎會教那隻小艷妖給翻了身就爬不起來?」哈哈哈。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好不熱鬧。
終於,有人不耐煩了。
「燭光、宵明,你們兩個要聊天就往旁邊挪幾尺,別擋著了我曬日光。」翻肚的墨綠小烏龜開了金口。
「哎呀,我們還在猜您要裝蒜多久咧。玄武大人,要不要咱們兄弟倆助您一臂之力,幫您翻身?」宵明與燭光交換一抹笑意。
「不用,讓開點就好。」
燭光及宵明站直身子,並向左右各挪一步,宵明見墨綠小烏龜有施法前的跡象,連忙提醒:「玄武大人,這座山可禁不住您恢復法相的巨大重量,而且您若恢復四靈神獸的模樣,我和燭光別說搬,連翻也翻不動您,三思呀——」
調侃的話還來不及說完,轟然一響,白煙盡散間,聳立一道爾雅身影,挺揚的眉宇、高直的鼻樑,搭配著無懈可擊的完美唇辦,獨獨就屬那雙圓亮的大眼壞了五官所組合出來的霸氣,反倒添了分稚氣可愛。
他的額心烙印著千萬年前天帝刻於四靈玄武龜殼上的「洪範九疇」——九種治理天下眾生之聖典,以艮、坎、德、兌、坤、離、巽、震八卦所架構成的圖騰。以靈龜本相而言,「洪範九疇」的大小足足佔去整片殼紋——而靈龜的本相遠超過數十座大湖併攏;如今幻化為人,「洪範九疇」卻僅佔了他額心一寸銅錢大小的肌理範圍。
「玄武大人。」兩人見著了主子,重新再行一回禮。方才面對一隻翻肚小烏龜,他們兩兄弟可提不起恭敬之心。
「嗯。」玄武隨口應聲。這兩兄弟變臉變得真快。
玄武指尖輕揮,一頭垂膝長髮竟在他身後宛如有生命似地起舞,綹綹交錯穿梭,短短鬚臾,粗黑油亮的髮辮已妥妥當當地扎束在他腦後。
「玄武大人,您現在的英姿煥發和方才恁般狼狽真是天差地別呵,剛才那隻小烏龜真是您嗎?」宵明跟在玄武身後,帶著玩笑口吻惡意地問。
接話的卻是燭光,「是嗎?是嗎?咱們貴為四靈之一的玄武大人,那個被天帝贊為最公正、最廉明、最愛好和平、最無爭無求的玄武大人,竟為了偷窺一隻小艷妖沐浴而幻化成小烏龜,差點瞠掉了眼珠子、淌了滿嘴的口水,還被人給一劍挑得無法翻身?」
不理會兩人的嘲弄,玄武涉過溪水——水深雖及於腰間,但他卻輕浮其上,不沾水濕,每一步都像深思熟慮地抬足、跨出,每一步都耗上良久時刻。
「我沒淌口水,那是溪水。」他只為這一項指控辯駁,其餘便像是默認了。「我從溪裡上岸,身子沾著溪水是理所當然,溪水沿著身軀滑落也屬正常。只不過是溪水滴落的角度和方位乍見之下,很像從嘴裡滑出來罷了。」面對兩人投來懷疑的眼神,他又重申一回:「那真的是溪水。」
玄武說起話來雖慢,但咬字清晰而沉亮。
那隻小艷妖的的確確能讓任何一個見著她的男人醉了心魂,然而他還不至於垂涎到流口水的窩囊地步。
「我承認我在泅水時,那只妖兒正巧入溪沐浴。」然後,他就「順便」多看了幾眼。
「玄武大人,那小艷妖的身材……」宵明吹了聲口哨,雙手比畫出婀娜多姿的曲線弧形。
「很好。」玄武直覺回答,腦中突地閃過那具穠纖合度的娉婷嬌軀,及那張俯望水面的容顏。
分明是笑得燦爛,卻又佔滿未知愁緒的艷容……
思緒微一停頓,望進宵明及燭光取笑的眼,玄武輕紅了雙頰。
他真是罪過,竟還對小艷妖的無瑕玉體念念不忘。
「難怪玄武大人看得目不轉睛。」宵明自是沒忽略玄武臉上難得的窘樣,打趣道。
三條人影,三道步伐,卻同等龜速——沒辦法,玄武是四靈獸之一的靈龜,燭光及宵明正巧又屬於玄武族系的分支,也是龜子龜孫。玄武族系不僅以不喜干戈出名,全族的遲緩也早是不爭的事實,即使化為人形,根深柢固的習性仍難更改。
「我不是因為看她看得出神……不,這也佔了某部分原因,但最主要是她胸前那——」
輕緩的嗓音尚未能明白陳述,倒先教活潑的宵明給搶了話。
「我知道,就因為她胸前那『蜂峰相連』的秀麗山巒,是不?」
「是呀,不然玄武大人何必老劃到小艷妖的正面去賞春景咧?」
宵明及燭光又是瞹昧直笑,一臉「咱們都是男人,對男人的劣根性一清二楚」的神情。
玄武向來不僅步伐慢、反應慢,連說話也慢——當然,龜類在縮頭時的神速算是特例,所以他不打算多做解釋。
他會專注於那具女體之上,是因為在她胸前瞧見了某種不該出現在劣等妖兒身上的「東西」。
「不過說真格的,那只妖用來劈玄武大人您的那柄劍,不簡單。」宵明將話題導回嚴肅。
玄武牽起笑,「你瞧出來了?」宵明這小傢伙在他身邊修行數百年,總算也修出一些悟性。
宵明抬頭挺胸,「雪亮晶瑩、寒氣直透,看似華美無用,實則鋒利難當,應該是屬於神劍之列。」帶笑的眼直勾勾望著玄武,等待主子給子讚美。
「沒錯。」玄武頷首。孺子可教也。
燭光可不甘願了,搶話道:「光瞧那柄劍在妖兒手上失了蹤影,不用你方纔那番推論我就能猜出那是把神劍。」
「是噢,那你說,一隻道行與咱們倆差不多的小妖兒是哪來的本領去掌控神劍的?」宵明口氣酸酸澀澀,他就愛與親似兄弟的燭光鬥嘴。
「當然是……是……」他「是」了半天還「是」不出個所以然。
慢慢在兩人前頭「龜」行的玄武,飽含笑意的聲音為燭光解困,「那是柄蝕心劍。」
燭光及宵明甫聞此言,震驚大嚷:「蝕心劍?!」
蝕心劍,在天庭是禁忌之名,更是眾神懼駭的神器,千萬年以來,一柄噴吐著烈焰的蝕心劍——辟邪,誅聖弒神、殺佛焚仙,將寧靜聖地給攪和得不曾安寧,據說那柄蝕心劍的擁有者是名滅世邪神,正因為是神,所帶來的威脅更勝凡夫俗子或妖魔鬼怪。
他們一直聽聞,蝕心之劍有六柄,也一直認為只有仙佛之列的高修為者才有能力揮動蝕心之劍,孰料……一隻小小妖兒,也擁有蝕心劍?
「玄武大人,您確定那是蝕、蝕心劍?」
「再肯定不過。」他好笑地看著燭光和宵明愕然的年輕俊顏。就在方纔那妖兒將掌心攤在他面前的同時,他已瞧清那小妖兒的底細。
「可那女人只不過是只妖,憑啥本領得到蝕心劍?」
玄武回道:「蝕心劍的本體原先便屬於凡塵之物,至於蝕心劍能否化為幻劍,自是看執劍者本身修為,修為越高,蝕心劍的殺傷力自是越駭人,若修為不夠或是無心於此,蝕心劍也極可能永遠不會成為幻劍,明白嗎?」清緩的嗓音,幾乎要與林間偶爾吹拂的涼風融為一體。
「所以眾仙口中的滅世邪神所掌持的『辟邪』才能如此囂狂?反之,那妖兒手上的蝕心劍只不過略勝一般兵器數分?」宵明及燭光一點就通。
「妖兒所持的蝕心劍已稱得上相當好,但仍無法破我護體,若當時砍在我身上的不是妖兒手中之劍,而是傳言中的『辟邪』,再厚的護殼也無法挨上一劍。」
連仙佛都擋不了辟邪的天火,何況他只是區區一隻四靈神獸?在辟邪劍面前,長壽龜也變成短命龜了。
遙記好幾年前的滅神之戰,那回辟邪劍不知斬了多少神獸和仙佛的腦袋,玄武也痛失數名族親,光想就會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那小艷妖手上的劍來頭不小,玄武大人,您何不除妖奪劍,總好過讓那小艷妖仗劍為惡?」吃了那小妖,還能增加些修行咧,何況那小艷妖看來挺美味可口的。「而且不是我燭光狗腿,那柄劍,您來拿也氣派多了。」
他們家的玄武大人長相溫文、個性和善,說起話來也輕柔有禮,同時擁有武神將的尊貴及文神將的氣質——只要別去在乎他天生難改的龜行步履、永遠說不快的宇句,及偶爾遲鈍緩慢的龜類本能,他幾乎算得上是四靈中最完美無缺的人。
面對燭光的提議,玄武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蝕心劍的蝕心之說,你我都未能親眼見識過,倘若那只是謠傳,我取劍與否都不重要,但若那柄劍真能蝕心蝕魄,亂人神智,我取了劍會發生什麼事,誰也料不著。」玄武一頓,三人同時停在一條三岔路口。
「這裡,好眼熟噢……」燭光左右張望,下了結論。
「啊!五天前,咱們就是在這兒迷了路的!」宵明猛一彈指,他是頭一個發覺的人。
五天前在這三岔路口迷路,如今他們……又給走了回來。
「該糟,我們好像……」玄武露出好抱歉好抱歉的神情,圓圓眼兒更加添了無辜,「又迷路了。」
原來,四靈之一的玄武族系,全是道道地地的——路癡。
1988523 2009-4-21 00:16
第二章
一年一度的瑤池西王母聖壽,眾仙無不盛裝赴宴,獨獨缺了代表福祿長壽的玄武靈龜,因為它——迷路了。
頭一回,眾仙原諒了它,並告誡不可再犯;第二回,大伙睜隻眼閉只眼,再告誡一次;第三回,大伙勉強仍能接受迷路的借口,不忘耳提面命一番……直到第五十回,玄武靈龜被推出南天門,斬!
爬得慢不是它的錯,但爬得慢又老是迷路就得自己承擔後果。
從此,玄武族長以此為戒,每年的聖壽喜慶,絕對會提早半年開始朝天庭緩行,而每每到達目的地之際,恰巧是眾仙開始祝壽的前一刻。
它們每年花上半年時間往天庭而行,再花半年光陰走回渤海之東,緊接著又花半年再朝瑤池去……來來回回,成了玄武族唯一大事。
如今,新任的族系之首——玄武,正帶領著燭光及宵明,一同邁向「朝聖」之旅,預計再過五個月之後便能抵達瑤池,趕著為人賀壽。
「用法術不是比較快嗎?」
三個男人慢慢地在林間摸索,繞了好久,卻仍覺得四周景物如出一轍。終於,宵明和燭光發出了低怨。
「用法術的確是比較快。」玄武當他們倆是在發問,還相當認真地回答。
燭光白眼一翻,壞了那張俊秀臉孔的風采。
「玄武大人,我們當然也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我們是在『明示』您,咱們用法術直接飛往瑤池不好嗎?」
為什麼每回總得花一年的時間龜行慢爬,其中還有八個月的寶貴光陰是浪費在迷路上咧?
玄武溫吞一笑,「人生若每『咻』一回便能到達目的地,那樣又有何樂趣?咱們一路上慢慢走、慢慢玩、慢慢瞧、慢慢體會人生,不也挺好玩的?」
他雖不刻意放慢說話速度,然而柔和的嗓音搭配上天生的緩言,仍如同正哼唱著搖籃曲調般。
宵明利用玄武說話的時間,打起了小盹。
「咱們再慢慢走下去,肯定又要輸給那諂媚的花神玉蕖。」燭光重重一歎。
「花神玉蕖與咱們所獻壽的物品又不相同,如何能論輸贏?」玄武淡笑。
玉蕖獻的是百花齊放的盛景及青春永駐的花精玉露,他們獻的卻是福祿長壽。
「但我就是討厭他那嘴臉!」
「玉蕖長得相當……漂亮,那副嘴臉可謂完美無瑕,你怎麼會討厭呢?他可是天界數一數二的美男子。」雖然知道形容一個男性花神不能以漂亮這等字眼,但玄武思索良久,仍只能從腦中挖出這兩字。
「論長相,您也不輸他呀!」只不過玉蕖每回現身都是伴隨著花氣、花辦和嗆死人的花粉,每每都讓他打噴嚏打個不停,而身為四靈的玄武大人自是輸他這般華麗派頭和做作的風采。「而且我一直想不透,玉蕖那傢伙的道行根本就不足以成為百花之神,誰曉得他是用了啥卑鄙的方法才得以成仙。」
玄武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說。
「啊!」燭光陡然輕喚,讓玄武抬起眸,連睡沉的宵明都清醒了過來。
他伸手直指正前方,「玄武大人,您瞧,前頭那抹紅影,該不會是方才惡整您的那隻小艷妖吧?」
「在哪?我瞧瞧先!」宵明語氣中滿佈著看好戲的希冀。
那抹紅影,的確是她,那只極艷的妖兒。
不遠處,醒目紅衫拂過綠叢,驚起梢間飛鳥,暖日透不進層層掩蔽的濃葉,在她週身好似籠罩了化不開的陰霾,妖異的氛圍讓林間的動物對她避而遠之,也讓她……顯得寂寥。
玄武盯著那張多變的臉孔,甫見她時的若有所思、怒極持劍的艷紅花顏、殘佞無情的絕美笑靨,及現在這副沒有情緒的模樣。
每個神情的她,都是魅惑人心的妖美。
「玄武大人,她一絲不掛時的媚態讓您看傻了眼,怎麼現在她渾身包得又緊又密時,您還是看呆了?」燭光以肘頂了頂玄武的臂膀,忘卻了主僕該有的分寸——不過玄武也不是個會以主子威嚴來壓服下屬的人,他和宵明都深知這點,自然也就放肆許多,他們的惡習稱得上是玄武縱容出來的。
「別、別瞎說。」玄武斥道,只可惜輕緩的語氣怎麼聽也聽不出嚴厲,更遑論他還難得地結結巴巴。
「不過呢,我個人對她倒是很難有好感。」宵明雙掌交疊在後腦勺,懶懶再道:「想想她欺負咱們龜子龜孫的情境,假若那隻小烏龜不是咱們玄武大人,而是只凡龜,那它絕對難逃死劫,活活給曬乾曬死,這歹毒心狠,我可無法視而不見。」
況且照她欺陵弱小的熟稔度看來,絕對是個慣犯。
「主子,她剛才那般欺負您、羞辱您,咱兩兄弟替您出口氣,可好?」話落,燭光與宵明互換一抹精明眼色,不待玄武點頭與否,兩人已先施法繞到紅衣艷妖的面前去堵她。
平日龜行的速度雖慢,但有法力輔助,問題便可迎刀而解,「咻」的一聲,玄武左右兩側的身影瞬間消失。
「等等……這兩個小傢伙。」玄武搖搖頭。燭光及宵明恐怕過於看輕了小艷妖,她並非等閒之輩。
也罷,讓兩人吃吃苦頭也好。
他繼續拖著緩慢的腳步,蝸步龜移地一步一步往紅衣艷妖所在方向走去。
竄奔在密林之間的冷冽氣流急速蔓延,毋需猜想也知道燭光及宵明已逼得紅衣艷妖祭出流星冰劍。
響徹雲霄的尖叫聲,毋需印證也能明瞭——燭光及宵明正被紅衣艷妖給追著猛砍,其中以燭光的哀嚷最為大聲。
玄武無奈,兩指輕彈,雙腳離地數寸,馭風而馳,棄了他向來悠悠哉哉的行走速度,只為了在宵明及燭光「遇難」之前及時將兩人救下。
玄武的顧慮是正確的。
再晚一步,紅衣艷妖的冰劍就會貫穿了宵明此刻橫亙在燭光及她之間的手臂。
「姑娘,請劍下留人。」
玄武出聲的剎那,一道無形的屏障同時在他攤開的掌間構設成形,阻止了流星劍如猛蛇撲咬獵物的急速劍勢。
甫見到她慍怒的艷容,玄武竟不自主地燒紅了臉頰。
他怎麼在一瞬間憶起了那時裸身赤體的她,宛如盛開在溪水中央的艷麗牡丹……
「你又是誰?!這兩傢伙的同夥?」收回劍勢,與她唇色一般艷紅的眼眸瞇成危險縫隙。
同夥?嗯……燭光及宵明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同族孩子。「算是吧。」
「那麼,你也該死!」不分青紅皂白,她握緊了劍柄,流星劍攻擊目標轉移,直取玄武門面。
「姑娘,且慢——」
「少囉唆!」
玄武只閃不攻,他反應略遲,她全力廝殺,好些回他都閃過第一劍而顧不及第二劍,但無論她劈砍他身軀任何一處,流星劍都像砍在一層無形銅牆上,傷不了他絲毫。
「請姑娘先勿動怒,那兩個孩子少不更事,若冒犯了姑娘,在下代他們兩人道歉。」避著一道道寒氣逼人的冷冽劍光,玄武說起話來仍不急不喘。
他原本可以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任憑小妖兒劈劈砍砍,可瞧見她廝殺得如此辛苦,他若不做任何反應,好似有些過意不去。
抱持著這念頭,玄武只好擺擺頭,側側身,假意地配合著艷妖兒的劍勢。
「道歉?!拿命來道!」她怒喝,旋身一躍,流星劍冰芒寒煙猛烈進散,猶似她的怒氣已達極限。
「唉,燭光、宵明,你們兩個究竟是對她做了什麼,惹得她如此火大?」閃躲之際,他還抽空詢間已經避到一旁的難兄難弟。
「都是宵明啦!他……」燭光趁著玄武蹲下身之際,在他耳畔嘀咕數句。
「不只是我,燭光他也說了……」宵明在玄武閃躲流星劍劃來的寒霜而微微下腰時,也湊到他左耳邊嘟嘟囔囔。
「什麼?!你們……」玄武不敢置信,進而哭笑不得。
原來,宵明對小艷妖說:「方纔你沭浴時,咱們瞧得一清二楚,你正面的春景與背脊一樣平坦,胸脯連半點起伏也沒有。」
燭光則是對小艷妖說:「方纔你沐浴時,咱們瞧得一清二楚,我以為我見到一名頂著五個月身孕的婦人。」
這就是小艷妖火大的原因。
玄武輕歎,覺得獨光及宵明的玩笑開過了頭,他有義務為小艷妖辯解。
「姑娘,這兩個孩子方才壓根沒瞧清楚,他們是隨口胡謅的……你的胸脯非常非常的美,雖構不著豐滿豪乳,但仍算得上小巧飽滿,更遑論什麼有身孕的婦人,你的身軀是屬於增一分太過,減一分又太瘦的玲瓏曲線。關於這點,在下是眼見為憑,可以為你作證。」玄武義正詞嚴地為小艷妖洗刷「平胸凸腹」的不實指控,完全沒察覺他的話惹來小艷妖更為難堪、更為光火的怒炎。
「你、眼、見、為、憑?!」她咬著牙,臉色是一陣紅一陣青。
「該糟……」宵明及燭光同時摀住俊臉。
流星劍噴吐著極寒極冷的冰霜,白慘慘的煙茫四處亂竄,襯著一身火紅的她好似要燃燒起來。
「她怎麼看起來……更生氣了?」玄武對於小艷妖的怒目相向感到迷惑及不解。
血紅的雙眸瞠亮,狂怒的嬌吼在寂靜鬱林間炸開!
「我要殺了你——」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跑跑跑跑跑,俗話說,好男不跟女鬥,所以玄武一行人只能選擇逃命。
但……
「玄武大人,怎麼辦?她好像不放棄耶……」宵明雙眼緊盯著那抹無論他們東拐西藏、南曲北繞,卻始終都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赤艷身影。
「這……全怪我失言了……」玄武一邊逃命一邊反覆咀嚼自己那一席誇讚她的話究竟是何處出了差池,遲鈍的他終於在三刻後發覺話語中的失禮。
「看來這小艷妖要追咱們追到天涯海角了。玄武大人,乾脆……咱們使法術避她一避?」燭光提議道。
跑跑跑跑跑……三個龜行男人,怎麼也加快不了步伐,甩不掉那抹索命紅影。
「這主意不錯。」宵明忙不迭附和。
「但小艷妖追得恁般辛苦,咱們一聲不響地棄下她,過意不去。」玄武抬眸望著不遠處的她,在葉影的掩蓋下,只有一雙滿載著慍怒的紅眸,熠熠閃爍著火光。
宵明急嚷嚷道:「玄武大人!都這時候了,您還顧及她的感受?!她手上的蝕心劍劈不到您,但咱兩兄弟的修行可擋不住那柄劍!」會被砍成十塊八塊的龜屍呀!
「那柄劍的確是對你和燭光有所威脅……」玄武想了想,輕笑,「不過這樣也好,我教授你們兩兄弟法術或劍技時,極少使盡全力,現下拜小艷妖之賜,正巧有個好好磨練你們的機會。」
玄武傳授法術還算順利,但每回他教導劍技時,仍無法改掉龜移的速度,舞完一套劍,別說砍人,連片樹葉都劈不斷。
現下有個現成的「劍術師父」不吝教導,燭光和宵明的劍術必能有所長進——即使劍術沒收穫,閃躲逃命的技巧也能更上層樓,這是好事。
「玄武大人!這種殺頭的磨練方法我寧願不要!」燭光和宵明同仇敵愾。
「這已經不是要不要的問題,而是小艷妖不屈不撓的毅力何時能消磨殆盡的問題。」玄武苦笑。
「哇哇哇——玄武大人,她又來了!」
眼見紅袂再度折返,耐心可嘉地展開第十回的劍拔弩張,燭光和宵明縮到玄武身後,再很「順手」地將玄武朝前一推,迎戰小艷妖。
「死來!」小艷妖舉劍,玄武揚袖,劍身及掌心交接的那一處激起狂風,拂得兩人黑髮漫天飛舞,流星劍尚離他厚實大掌半寸之距。
穩住身形,冰劍再劃來凜冽劍氣。
劍氣在觸及玄武之前,已先教無形屏障給一分為二。
「今日到此為止,可好?天色漸暗,再不找落腳之處,今晚就得睡在這荒郊野外了。」玄武暖聲道,凝覦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芙蓉花顏,黛青而細緻的蛾眉正蹙著小結,火紅的眼怒瞪著他。
「那不平我事!我要殺了你才罷手!」重新折回流星劍勢,反手再劈——目標落在玄武的頸子。
玄武族系向來不愛爭戰,卻不表示他們只會處於任人宰割的劣勢。
「你太不懂節制,好孩子是不可以這樣拗脾氣的。」玄武的語氣像在教訓不聽話的劣娃娃,脖子微偏,她突刺落空,纖細手腕反遭人制住。
玄武輕鉗住她的手,「該停手時就得停手,該休息時就要休息,追了整整一天,你還不累嗎?」
「哼!」她使勁想抽回手,孰料眼前這名說起話來輕柔緩慢又貌似無害的男人,扣在她腕間的雙指竟如鐵枷般無法掙脫。「放手!」
「你只要答應暫時休兵,讓眾人好好休息一晚,我便放手。」玄武仍不放棄「感化」她。
「休想!」她雙足一蹬,飛身想躍到玄武身後,無視兩人糾纏的手。
「你這舉動會折傷自己的手腕……」玄武想阻止她。
「折傷算什麼?只要能摘下你的腦袋,要我廢了它也行!」血色的瞳,承載著她的志在必得及玉石俱焚的偏激。
見她一意孤行,玄武只得鬆手,否則照她倔強的性子,只會傷害她自己。
小艷妖得逞,艷笑聲逸喉的同瞬間,寒氣逼人的劍芒亦隨聲而至。
淺淺輕歎出自玄武的薄唇,再抬頭,他已有了應對之道。
玄武撤了全身護體,定定地立於原地,攤開右掌,等待著流星劍逼近。
「玄武大人!」燭光及宵明為他的送死舉動齊聲驚呼。
「拿命來!」小艷妖毫不心軟,劍似流星直墜。
流星劍穿透玄武的掌心,詭譎的是——沒入掌心的劍身並未透掌而出,更不見血肉橫飛的慘狀。
原先懸掛在小艷妖赤紅唇畔的得意笑靨,凝結。
「你、你該死的在做什麼?!」小艷妖急忙想抽身,卻感到一股無形的拉扯力道將她更推向玄武,牢握在纖掌裡的流星劍也在此時被緩緩推回她體內!
她驚駭不已,定睛再看才發覺,流星劍自頭到尾都未曾碰到那男人手掌半分。
「隨心所欲雖是好事,但當你的隨心所欲已造成別人的困擾時,就該適可而止。但你似乎不太明瞭何謂『適可而止』,咱們既在此地相逢必是天注緣分,我就教教你這一門課。」玄武仍在笑著,不慍不火的輕緩口吻,卻仍輕易讓人聽出不怒而威的魄力。「收!」
沒有震天巨響,也沒有巨喝如雷,玄武簡單一字離口,她手中的冰劍硬生生吞回白嫩掌間,直到他的掌完全與她的平貼,毫不見空隙時,流星冰劍已失了蹤影。
「以後只消日落,你與你的劍都得好好休憩,若真想再鬥,那也是明兒個睡醒後,養足了精神的事,明白嗎?」玄武笑容可掬,一邊同她說話一邊對她施下封咒。
小艷妖如遭火炙般地甩開他的手,急忙想再喚出流星劍,但無論她試了多少回,她煨紅的掌間仍平靜如昔,五指鬆了又握、握了又鬆,她能察覺到流星劍仍在體內深處,卻怎麼也喚不醒它。
「你對我做了什麼?!」她霍然抬頭,揪過玄武的衣襟,逼問著他。
玄武黑亮的眼挾帶著一絲淺乎其淺的笑意及縱容,「我封了它。」
「你、封、了、它?!」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因為過度憤怒。
玄武由她的眸間讀出了驚恐及失措,柔聲安撫道:「你別慌,是暫時性的,明兒個早晨,你又能任意支使那柄劍。」
「只有今日?」
「不只。」他誠實回道,「往後日落,你的劍便會沉沉睡去,不過你毋需憂心安危問題,你無法使劍之際,我已助你金剛不壞的護體保你安全無虞。」
他自是將後果仔細考量過,總不能封了她的劍後,又不顧及她所可能面臨的危險,萬一她因此而出了差池,他的良心可不安。
「你憑什麼?!」她怒喝,揪著他衣領的手扣得更緊。
他憑什麼自作主張奪去她喚劍的權利?!
玄武卻以為她問的是金剛不壞護體之事,「眾多法術之中,我族向來專精刀槍不入的護體之術,這也就是你的劍無法傷我的王因,方纔我藉你我掌心相運時,過渡部分真氣——」
她喝斷他的解說:「誰在問你這個?!你立刻將那什麼鬼封印給撤掉!否則——」
「否則怎麼樣呀?」燭光和宵明又跳出來叫囂,仗著她手上沒劍,兩人的模樣可與方纔的縮頭縮尾大不相同。「你現在就像只拔了牙、收了爪的虎兒,咬人也不痛不癢,還敢恁般囂狂?」哼哼!
「燭光、宵明,別再多言。」玄武微蹙眉。小艷妖看來已經怒焰沖天了,這兩個小傢伙還在火上添油?
「我非將你們三人碎屍萬段,以洩心頭之恨不可!」失了流星劍,她的氣勢仍不減絲毫,「你們以為經過一夜,就能緩了我的魔性?哼,癡人說夢!一夜的苟延殘喘只會延長你們的痛苦折磨,明日天方破曉,就是你們的死期!」
1988523 2009-4-21 00:18
第三章
崖壁邊小山洞裡生起了溫暖的小小火堆。
乾柴烈火,煨烤著香噴噴的地瓜及山澗溪魚。玄武一行三人圍坐在火堆旁,宵明和燭光一如往昔地打打鬧鬧,玄武則靜靜聆聽著嘻嚷笑語,閉目養神。
夜幕所籠罩的幽林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角落,紅袂的艷妖盤坐石塊之上,刻意離玄武三人遠遠的,黑睫掩去她那雙血色的瞳,似沉睡也似沉思。
為什麼?她在心底自問著。
被她視為一體的流星劍被那個步伐似龜的男人給封鎖住,她理應心急如焚,但此刻……她竟沒有絲毫焦躁或手足無措?只有在甫聽到那男人說封劍的片刻,她怒她憤,恨不得以雙手扯裂那男人的溫和笑靨,而這等激狂情緒在此時卻已緩緩沉澱……
憤怒的感覺雖在,卻沒有太過鮮明的反應,好似……睡去了一般。
難道那男人不僅讓流星劍睡沉了,連她嗜血的魔性也一併給哄睡了嗎?
猛地怔仲,她撇撇嘴角,對自己突生的蠢念嗤之以鼻。
哄睡?!她竟然會用如此愚昧的字眼來形容她現在的感覺?那男人只不過是用了卑鄙無恥下流骯髒齷齪的法術封了劍,順便封住了她的魔性,是這樣的,一定是!
她睜開眼,準備朝那男人投以附和她心底想法的鄙夷目光,誰知不睜眼還好,雙眸輕抬時,一張放大的俊顏正直瞅著她瞧,嚇得她差點逸出尖叫聲。
「要不要過來跟我們一塊烤烤火?魚和地瓜也烤好了,一塊來用?」玄武不知何時來到她面前,嗓音依舊輕柔似緩緩流動的清泉。
「你……你走路怎麼無聲無息的?!」她撫著心口,投給他憤懣的眼神。
玄武輕笑,「興許是我走得慢,腳步聲容易教人給忽略了。我見你想事隋想得好認真專注,沒敢出聲擾你。」
「誰說我在想事情?我只是在養足精神,明早才有力氣砍下你們三人的腦袋。」她揚起譏諷唇弧,血亮的眼直勾勾望進玄武的黑眸。
雖然她方纔的確在想事情,但她就是不願讓這男人發覺,他如此輕易便猜透她的心思。
「既是如此,養足精神也得填飽肚子才有力氣砍呀,來,與我們一塊用膳。」玄武不改向來的溫柔,朝她伸出友善的手。
該說這男人是愣呆到極點,還是善良過了頭?她的話語中都已經毫不隱瞞惡意了,他卻仍笑得真誠地邀她一塊用膳,還鼓勵她要填飽肚子才有力氣砍人?難道他不知道她要砍的人是他嗎?!
「我不餓。」她別過頭,拒絕了他。
「燭光和宵明被你追了一日,餓得足以一口吞下一隻何羅魚呢,而追了我們整日的你又怎可能不餓?」又不是鐵打的身軀。
她愣了愣,「什麼是何羅魚?」
「譙水之東有種魚,一首十身,叫聲猶如犬吠,食之可治癡疽,名喚何羅。我也挺喜歡何羅魚肉的鮮美滋味。這種魚可不小,要一口吞下,足見燭光和宵明那兩個小傢伙有多餓了。」
「一首十身,有這種怪魚?」她不信地挑起蛾眉。一條魚只有一顆腦袋,卻搭配十具身軀,光想像要如何泅水都屬困難吧。
「確實有,只是極少,世人便以為那只是傳聞。」他就不只見過,還吃過咧。「你若想瞧,下回我帶你去抓,不過何羅魚性子極烈,一不小心還可能被它反咬一口。」上回燭光就差點被何羅魚給吞到肚裡去當午膳。
聽他說得煞有介事,讓她原先懷疑的心態轉變為困惑——她的腦海正努力勾勒出想像中的何羅魚長相及游水模樣。
待她回過神,才發覺她的手正被玄武輕輕握著,以緩慢的速度一步步走向炙暖火堆。
她怎會如此乖巧地任他牽引,隨著他的步伐而走?!
她驀然驚醒,匆忙甩開他的手,不住地以紅衫摩擦掌心,要將他所殘留的體溫及熱度給抹掉。「你休想再對我施第二回法術!」
玄武無辜地眨眨眼,略帶稚氣的眸柔化了俊美臉龐上那股無法遮掩的尊貴之氣。「施法?我沒想這麼做。」
他只承認自己涉嫌趁她陷入沉思時,誘拐她離開了盤坐的石塊,隨著他一起走向溫暖火光處,若到達火堆旁之後,她仍是這般閃神地思索著事情,他不排除拿食物哺餵她,僅此而已。
「哼!」她壓根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扭頭就準備踱回原先盤坐的地方,卻在此刻,她的肚子發出了令人尷尬的飢腸轆轆聲。
「別同自己過不去。」玄武因她臉上乍現的羞赧紅彩而覺得有趣,「咱們既已鳴金收兵,就別這麼怒目相向,大伙像一家人圍坐用膳,不也快意?」他用蠱惑人的柔嗓及淺笑誘哄著她。
她沒再往回走,靜靜地佇立著。玄武再度執起她的手,將她自闇暗中帶離,一步步走向焜耀洞穴。
他的手,好暖也好大,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她的,不帶任何唐突或輕薄。
她的掌心除了冰徹的流星劍之外,不曾容納過其他,只有在握著流星劍之時,她才能感覺到強烈的心安,因為她知道,只要擁有流星劍,天底下便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傷害她半分,她依靠著流星劍,同樣的,流星劍亦仰賴著她的魔性而存。
她微壓低螓首,專注凝覷著兩人十指糾纏的手掌間。
體溫互融處,竟也產生相似於流星劍帶來的心安……不,這種心安是溫暖的,是切切實實、而且觸摸得著的溫暖。
玄武領著她踏進狹小山洞,挑了火堆旁最溫暖的位置。
「坐。那位黑髮的孩子是宵明,髮色夾雜赤紅的孩子是燭光,很好記的。」見她眸光仍落在兩人交疊的掌,玄武輕聲介紹,只為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沒答腔,只在玄武放開她的手時,柳眉輕蹙了蹙。
「我是玄武。你呢?你喚什麼名?」玄武坐在她右前方,遞了條烤魚給她。
「我喚什麼名……」她低喃地復誦一回,思索好半晌,彷彿他問了個多麼艱深難解的問題。
她有名字的,在好久之前,總有人會輕笑地喚著她……
那一聲聲曾在繽紛花雨間、斜陽西墜裡、柳絮飄揚內迴盪的聲音,卻永永遠遠停留在遙遠的記憶中,就在她被那聲音遺忘的同時,她也遺忘了自己的名……
不想忘的,強留不住;能記住的,卻又少得可憐。
「我忘了。」最後,她只冷冷拋出這三字,淡漠的像是毫不在乎。而後,她揚起薄唇,「若你們想牢牢記住我這個明日清晨便會手刃你們的兇手之名,那就喚我聲『艷妖』也成。」
鮮血洗煉的雙眸微抬,裡面漾滿著似笑非笑的嘲弄——只是她自身也未曾發覺,那抹嘲弄是針對他們,抑或是沒有名宇的自己?
「那也要你有本事先砍到我們再說。」燭光呿聲。
就算她真砍得著他們,但前頭還有個威武英明的玄武大人替他們擋劍,她還得先過得了玄武大人那關才行!嘿嘿。
擁有靠山的感覺,真好!
「用不著等到明日清晨,咱們現在就來個拳腳較量,怎樣?」宵明在一旁搭腔,兩兄弟共抗外敵。
她冷瞅著他們。
玄武從不厲聲喝止燭光及宵明的行為舉止,因為他擁有更有效的治人方法。「宵明、燭光,今夜不談打打殺殺,來,這地瓜熟了,接著。」
玄武手執著乾柴,朝亮紅炭火間一挑,兩顆竄著熱煙的焦黑烤地瓜彈跳而起,一左一右地落在燭光及宵明直覺攤開的掌問。
「哇——燙燙燙燙燙燙燙——」
「燙死我了——」
兩聲哀號同時爆出,玄武族系雖專精金剛不壞之術法,但千萬年來就是對某樣事物毫無招架之力,那就是——怕燙。
即使馱負著足以保命的沉沉硬殼,龜子龜孫仍抵擋不住炙熱的天氣或水溫,那會將它們全數烤得又酥又脆的!
就連方才生起一堆小火,也全靠玄武的法術才得以達成,而燭光和宵明這兩隻龜孫,躲得可遠呢。
左手燙燙右手燒燒,耐不住燙的燭光及宵明在半空中拋丟著烤地瓜,沒空再賣弄嘴皮子——因為他們的嘴此刻正忙著吹地瓜、吹被燙紅的手,以及死命地嚷嚷怪叫。
「這兩個孩子貪玩,你別見怪。」
她輕哼。她才懶得理會他們。
玄武又從炭火堆中挑了顆地瓜,放置在一旁等待冷卻。「若你不介意,我不稱你為艷妖,改喚聲艷兒可好?」
她略略揚睫,與玄武那雙既深邃又清澄的眼瞳相對,再度低眸,藏不住自己在閃躲他視線的微惱。
「隨你,反正在我殺了你們之後數年,這名字又會被我遺忘,你愛怎麼喚就怎麼喚。」她開始啃起魚肉。無論她如何提及要殺要剮,玄武從不動怒,她甚至認為眼前這男人不懂何謂「生氣」。
「好,艷兒。」玄武試喚了聲,滿意地頷首。
一陣自骨髓深處竄上來的透骨酥軟開始漫流,逐漸朝她的腦部奔騰而去。由他喉間吟念出「艷兒」二宇時,竟讓她不知不覺中燒紅了芙蓉雙頰。
他吟得好慢,好似捨不得讓這兩個字脫離薄唇:他念得好輕,好似在嘴裡紐紝咀嚼著這兩個字。
一瞬之間,她想求他再喚一次,用那特有的緩慢嗓音……
最終,她仍是將這股衝動強忍了下來。
那一晚,沒有廝殺,也沒有爭吵,時光無聲地流逝在寂靜林間,她緩緩合起跟,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溫習著他的聲音。
那一晚,是她記憶中,最寧靜的一夜。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初曉暖日,破雲而出,灑落一地銀亮,奪目的光彩同時反照在艷兒纖指所豐握的流星冰劍,七彩剔透的劍身映襯著她的艷笑。
今晨流星劍一突破封印,往昔的種種感覺又如潮水湧來,將她昨晚浮現的所有胡思亂想全沖刷得一乾二淨。
她昨夜的不對勁果然全因玄武封印了流星劍之故,什麼沉睡的魔性、他掌心的溫暖及酥得膩人的喚名聲,全是錯覺!全是她失去流星劍時所產生的錯覺!
她不需要任何其他感受,她只要流星劍!
「準備受死了嗎?」赤紅的唇輕掀,平舉著劍,抵在宵明及燭光面前。
清亮的「哇」聲大起,接著,又是一陣追趕跑跳碰。
「一大清早就這般有精神。」玄武見三人追逐不休的身影,不由得逸出輕笑聲。用早膳之前活動活動筋骨的確是件好事。
「你怎麼只追著我們倆跑?!」燭光氣喘吁吁地邁開龜步,抱頭鼠竄之餘不忘指向涼涼晾在一旁看戲的玄武。「那個乖乖站在原地的你就不砍——」
「解決你們之後,我就會去料理他!少囉唆!」經過一夜充分的休憩,讓艷兒今早精力充沛,砍起人來也更加起勁。
「玄武大人,救命呀——」
面對求救聲,玄武無動於衷,只是開始指點起燭光及宵明,「護體之術,重在心無旁騖,凝神靜氣,將己身視為虛無,不驚不擾不想不念,自能激發潛藏在體內深處的靈氣,化靈氣為無形之盾,此刻正是練習的好時機,讓我瞧瞧你們兩個對護體之術究竟理解到何種程度。」無論何時何地,他都不忘為人師表的重責大任。
開玩笑!現下是生死關頭耶!後頭追了個殺氣騰騰的持劍小艷妖,他們連腳下略略停頓都不敢了,哪還有閒工夫去「凝神靜氣,將己身視為虛無」?
「是呀,也讓我瞧瞧是我的流星劍硬,還是你們的皮厚!」嬌喝聲在一旁附和,並挾帶三聲冷笑。
「燭光、宵明,你們倆現下渾身都是破綻。」玄武出聲提醒,為自己的徒於徒孫捏了把冷汗。
「玄武大人,您怎麼幫著她欺負我們?」宵明指控道,縮頭避開迎面而來的冰劍。
「我怎會欺負你們?只是想藉艷兒的幫助,讓你們兩個孩子多多磨練。宵明,你別分心,劍是不長眼的。」玄武不改笑意,注意力一轉,「艷兒,你的手腕開始無力了,使劍者首重在腕力。」
他還順便指導追著人砍的艷兒,換來宵明及燭光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又是一陣詛咒埋怨。
那個早晨,在玄武及艷兒雙管齊下的「蹂躪踐踏」教導方式下,宵明及燭光如願以償地學會了護體之術的第二重……
這樣的成效,讓玄武滿意地直點頭。
燭光和宵明的悟性很高,卻總缺少臨門一腳,這回他們可算是開了竅。
「辛苦你們三個了。」玄武一人分發一條白巾讓他們擦汗。
燭光、宵明兩個年輕男孩喘得快要透不過氣,額際上的水汗早已將長髮及襦衫給浸濕,運動過度的雙腳又酸又麻,再也站不直身來,兩人一左一右的癱死在地。
相較之下,艷兒的情況可謂好得太多了,畢竟她是追殺人的那一方,除了不停揮舞流星劍的右手有些僵硬外,紅撲撲的臉蛋上點綴著數顆晶亮汗珠,吁喘著熱氣的菱嘴微張,為她原先便艷麗無雙的嬌容再添一抹彤紅。
「我……我不行了……我要死、死掉了……」燭光像只離水的魚兒,張著大嘴猛吸氣,灼熱的肺腔好似要炸開般的難受,宵明則是連口都開不了。
「他們兩個不行了,換你。」艷兒拄著流星劍,顧不得氣息依舊紊亂,抹去汗珠後準備再開戰局。
「你累了。」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誰說我累了?!」她不改倔強惡習。
「我。」嗓音甫斷,玄武落在她眉心的指尖微微一推,艷兒身形一頓,失了力道支撐的雙膝一軟,半跪了下去。
「你——」
「瞧,你現在疲累得連我一根手指也挨不住。」玄武笑得好無辜,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實際上是他略施法術,加深她的「疲累」感。
艷兒想撲上前,咬斷他那只靈活的指,奈何雙腿不聽使喚。
「好孩子,乖乖聽話。別逞強,休息片刻吧。」玄武淺笑且溫柔地遞上潤喉甘泉。
她臉色一沉,揮開他執水的手。「我討厭你說話的口氣!」
玄武臉上末見任何不悅,只更添了些笑意。「你是指我說話極慢這一點嗎?這是天性,改不了的。」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龜當然也改不了遲緩羅。
紅眸微斂,艷兒沒發覺自己此刻的語氣就像是孩子在賭氣般。「我討厭你那種把我當成小娃娃在哄騙的口氣!」
從昨天到現在,他總像個耐心十足的長輩,包容著晚輩的任性,動不動就說出叫她乖乖的、好孩子云云的寵溺話語,讓她覺得自己的每個舉動都好幼稚,好似在他眼中,她只是個撒潑的蠻娃兒。
玄武揚揚眉。他的確是將她當成小娃娃在哄騙沒錯呀,以他的修行輩分,不知比她還要年長几萬年,她就算叫他聲「曾曾曾祖父」,恐怕還沒構著正確輩分稱呼的邊吧。
但瞧見她氣鼓鼓的神情,玄武也識相地將那句「你原先就是小娃娃呀」給硬生生吞了回去,以無言取代回答,企圖用微笑唬弄過去。
「哼!」她壓根不領情,以劍抵地,硬撐起身軀。
玄武靜覷著她移動沉重的步伐往不遠處的泉畔而去,也不願飲他遞到唇邊的甘泉。
「真倔的小艷妖。」玄武輕輕低歎。
燭光的聲音插入,仍帶著些微氣喘,「這麼倔的小艷妖,您何必還讓她跟在咱們後頭,阻礙咱們的行程?」還放任她將他們兄弟倆追著劈砍……
燭光和宵明呈現大字形的癱軟姿態,兩道等待解惑的目光同時落在玄武的俊顏上。
「玄武大人,請給個解釋吧。」宵明激喘間還噴出兩聲冷哼。他非常非常想知道玄武大人抱持著啥心態,才將一個暴烈的危險分子安插在他們的行程之中,處處危害他及燭光的生命安全?
「有個人能時時刻刻助你們習武、練身手,豈不是好事?」玄武有明顯的避重就輕之嫌。
「玄武大人,若每日被小艷妖恁般一操再操,我和宵明非死不可。」就算不被流星劍給劈死,也會因運動過度,虛脫而亡!
「不,你們的潛能會被激發出來,以往需要三百年才能修得的護體之法,你們在三年之內便得以融會貫通,成為玄武族中的武學奇葩。」到時這兩個小傢伙還得好好感謝艷兒。
「是,她助我們縮短習法的時間,順便嚇掉我和宵明的一半壽命。」燭光嘟囔道,隨即一個念頭閃入腦際,逼得他瞪大眸子。「玄、玄武大人……您會將小艷妖留在身邊的理由,該不會還包括了我現在心裡想的那個吧?」
「哪個?」玄武及宵明同聲問。
燭光支起雙肘,俊臉貼近玄武,「您不會是因為瞧過了她的身子,進而想對她負起責任吧?」依玄武大人向來自律律人的古板腦袋,這可能性極大。
聞言,宵明倒抽了口涼氣,忙搖著雙手,「玄武大人,我和燭光可以假裝完全不知道這回事,當做沒聽到沒看到——您千萬千萬不要對她負責!」他可不想添了個動不動就仗劍欺人的主母!
「負責?」玄武怔了怔。
對了,他怎麼從沒想到這個問題?論仁義,是他欺她在先;論道德,也是他毀她名節在後。她每分每寸的白玉身子全落入他眼簾,甚至……深烙在記憶中,恁般鮮明。
平心而論,他的確是欠她一個交代。
「反正她也不知道您就是那只偷窺的小色龜,天知地知您知我們知,就那小艷妖不知,咱們就泯滅著良心,一切都當它是個屁,現在趁小艷妖沒留神,咱們先溜為上策。」燭光開始為主子盤算後路,並對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驕傲。
「不,我要負責。」
「反正咱們法術一變,她的道行淺——」燭光一頓,「玄武大人,您剛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他掏了掏耳,想確定方才不小心聽到的字句只是林間呼嘯而過的狂風,而不是出自於主子的嘴裡。
「我說,我要對她負責。」
1988523 2009-4-21 00:19
第四章
艷兒愣愣地望著玄武掬起她的雙掌,輕輕反握著她,嘴裡不斷說著要對她負責之類的話語。
從他墨黑得近乎清澄的深眸間,她看到自己一頭霧水的憨蠢神情。
「讓我對你負責,好嗎?」玄武又問一次。
她瞠著紅眼打量著玄武,她只不過飲了幾口泉水回來,短短鬚臾,他就犯了瘋病?
他的視線,好輕。
他的聲音,也好輕。
而他那該死的輕緩嗓音,好似勾魂攝魄的魅音,引誘著無知世人隨之而去,踏入茫然未知的黃泉禁地。
連她都差點被他的聲音給誘拐了去,吶吶地頷首同意!
幸好她理智尚存。
「你要對我負責什麼?!」她左甩右甩地想掙出他十指囹圄。
「我向來居住在渤海之東,雖每年需往瑤池赴宴一回,旅途中也必經過人世的城鎮,但我仍不太清楚人類恪守節義的標準,不過我卻知道,姑娘家的身子若教男人給瞧見了,若非以死殉節,便是以身相許……」
「錯!還有挖出那男人的雙眼,再不就是將那男人給砍成韭粉!」因掙不開糾纏而顯得火大的艷兒嬌吼道。
「玄武大人,這下可好了,您能負責的方式又多了兩項選擇噢。」宵明的聲音聽起來很幸災樂禍。
「砍成韭粉太殘忍了,玄武大人,您還是選擇剜雙眼吧。」
燭光及宵明討論著艷兒「提議」的負責方法,說真格的,與玄武的負責方式比較起來,他們偏好於艷兒的方式。
玄武的「負責」,會將他們推入慘絕人寰的煉獄,日日面臨頭斷氣絕及艷妖追殺的險地。
艷兒的「負責」就乾脆了點,直接砍了那個想負責的人,一勞永逸,乾淨俐落!
「嗯,挖眼很痛耶。」宵明皺起眉。
「你挖過呀?」
兩兄弟在一旁啃起早膳——不,被小艷妖窮追猛打了整個早上,現下時辰將近未時,應屬於午膳——昨夜沒吃完的烤地瓜。
「是沒挖過,但光憑想像就夠了。」
「挖眼只有兩刀,砍成韭粉可就難算刀數了。」
「有道理。」宵明受教地應聲,朝玄武方向嚷嚷:「玄武大人,我和燭光都支持您——挖眼珠子。」
「這兩個孩子……」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玄武失笑地搖搖頭,不期然,流星冰劍抵在他頸邊。
「你為什麼要對我負責?你對我做過什麼事?」艷兒冷著聲問。
她記得她追殺這三人是因為燭光和宵明那兩張賤嘴,膽敢詆毀她的身材,逼得向來心高氣傲的她拔劍相向,而玄武,充其量只不過是「補充」了那兩張賤嘴的話,讓她更加火大罷了。
若他因此而要對她負責,那未免說不過去,也太過小題大作了。
不善編織謊言的玄武先是一陣沉默,俊臉微微紅了,一旁的燭光及宵明不斷以唇形及手語阻止他吐露實情。
說了,一定會被砍得不成人形……不,是龜形。燭光的雙唇無聲說道。
小艷妖一定會怒不可遏,到時免不了又是一場廝殺。宵明的雙臂又揮又舞,比畫著他自個兒才明瞭的字句。
「你說話呀!」艷兒捺不住性子,抵著他的冰劍又向前數寸。
「呃……」玄武清清喉頭,此刻他微彎的半月眸讓艷兒產生些許熟悉感,「實際上,我全看到了……」他一宇字緩緩說著,視線不敢正視她,臉上的紅暈也越發濃艷。
「你看到了什麼?」美眸緊盯著他的眼,越瞧越熟稔……
燭光一急,「玄武大人,您別說!您千萬別告訴她,您就是那只偷瞧她沐浴的墨綠小烏龜,要不咱們會死得很——」
激昂的尾句未斷,燭光已發覺自己的不打自招,雙掌急忙摀住壞事的嘴,卻已收不回離了牙關的字句。
四人,無聲。
一股透骨的秋風吹起,呼呼呼——
沉默中夾雜著林梢驚飛的烏啼,啞啞啞——
玄武三人的身份曝了光,頭頂上的烈陽也被一整片攏聚的烏雲給悄悄掩蔽,穹蒼頓時黑浪掀天……
這種異象,有個名稱,就叫「烏雲罩頂」。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你是那只烏龜?」
艷兒此時的神情及語調都平穩如初,不曾興起波瀾,只有那雙洩了底的紅眸,噼哩啪啦地燃燒著熾炎。
「艷兒,你先冷靜,我可以解釋。」
她沒理會,逕自再問:「你是那只一邊曬日一邊偷瞧我入浴的龜?」
為了尋求更肯定的解答,艷兒瞥向不小心說溜嘴的燭光,而燭光早在艷兒視線抵達前一刻,讓自己恢復成一隻背殼鑲紅彩的小小烏龜,一臉「我只是只無辜的龜,不關我事」的天真模樣,爬到泉裡去泅水,短短四肢撥弄著銀亮水花,極力撇清干係。
向來形影不離的宵明,自是與燭光同進退,也恢復成渾身墨黑的小龜,一併潛入泉裡,載浮載沉,兩龜模樣好不快活。
這叫「主僕本是同湖龜,大難來時各自背」。
她調回視線。
「你是那只流星劍劈砍不開的龜?」她一直知道那只龜絕非泛泛之輩,否則尋常爬蟲別說是挨劍了,光碰著流星劍極寒劍氣也早被凍成冰龜了。
「我是。」玄武認了罪。
「你就是那只瞧我瞧到淌口水的龜?!」她的嗓音揚高了數倍。
「那不是口水……那真的是溪水,唉……」這真是解釋不清的誤解,「所以我才說要對你負責呀……」
「好!」她怒喝了聲,流星劍同時朝玄武腦門一劈,準備將他的龜腦當西瓜剖,「你選好要用哪種『負責』方式了?!說,我助你一臂之力!」雖然她右臂仍帶著揮舞過度所殘留的酸軟,但要將他挖出一雙龜眼或是大卸八塊,仍然綽綽有餘。
玄武縮頭、彎身、側肩,輕易閃過劍劍取命的攻勢。
「我是選好了,不過……毋需勞煩你幫助,我可以自己來。」玄武笑容可掬地婉拒了艷兒的「好意」,他決定要負責的方式恐怕會令她大失所望。
「這麼說來,你是選擇挖眼珠子了?」要是他選擇「砍成韭粉」,那就非她幫忙不可。
「不,我個人偏好……以身相許。」他可是四靈中最愛好和平的,那些挖呀砍的,太不符合他的做龜原則了。
「我沒准許你選擇剜眼和粉身碎骨之外的方式!」一劍揮來,正巧落在玄武的雙指之間。
「奇怪,我眼中所見到你的原形應該是屬於相當溫和無爭的妖兒,你也不是肉食的精怪,怎麼會老將打打殺殺掛在嘴邊?難道是我的法眼出了差錯?」玄武先是一陣低喃自語,緩緩抬頭,不自覺又用了她最痛恨的寵溺口吻,「艷兒,好孩子不可以這麼霸道及殘酷——」
「我不是好孩子!不要再用哄小孩的語氣對我說話!」她咆哮,「你這只沒死透的龜,逃過一劫還來送死,我不砍了你的脖子豈不是對不起你?!」
「你別白費力氣,憑你現在妖力所餵養的流星劍是傷不到我絲毫,它名為蝕心劍,自是靠著執劍者的修為來成長茁壯,我這只沒死透的龜,好歹也是四靈之一的玄武神獸,不會敗在你的流星劍之下。關於這點,你我心知肚明。」他慢慢同她說道,包容著她的烈火性子及劈砍劍招。
「蝕心劍?」這名字好陌生……
「你不知道自己所持的這柄冰劍,又名為蝕心劍?」
她搖頭,停下了所有動作,垂眸望著掌間冰澈無瑕的流星劍,淨似水鏡的劍身,映照著她嬌美的臉蛋。不解的眸又回到玄武身上,等待他給子更多關於流星劍的答案。
「蝕心劍是把活生生的劍,是把……」玄武神色肅穆地凝覷她,向來輕柔似哄的遲緩嗓音未曾更改,卻添了些難以言喻的詭譎,「吃人的劍。」
艷兒先是一怔,而後揚起艷笑,「吃人的劍?呵呵,它當然是,每一條終結在流星劍之下的生命都是教它給啃噬掉了,以血為水、以肉為食,它當然是吃人的劍。」
冰澄的流星劍身,流竄著絲縷寒霜,好似正回應著艷兒的笑語,煙茫游栘的速度變得又快又急。
玄武並末忽視流星劍身的異樣。
「它吃人,但它的食糧不是鮮血或骨肉,而是心魂。」玄武向來不曾卸下的淺笑,此時已不復見,有的,只是不應屬於他的嚴峻。
「你胡說些什麼?」她斂起笑,震懾於他此時的認真神情。
「它吃人,但所噬的並不是每一條終結在劍刀之下的生命,而是持劍者的心魂。」玄武目光自劍柄上移動到艷兒嬌俏的臉蛋,「持劍者,無論修為再高再深,仍難逃它蝕心的魔性,就連……度世之神也不能倖免。」
萬能的神也淪為蝕心劍所控,況且是她?
「胡言亂語!我與流星劍共處數百年的時光,它怎麼就不曾吞噬我的心魂?我至今仍活得這般身強體壯?」艷兒甚至攤開雙臂,讓玄武目睹她纖細卻不荏弱的身段。
佳人大方賞賜觀賞的權利,玄武自是謹遵其命,從頭到腳地瀏覽一回,再緩移到她臉上。「你以為蝕心劍會將你當成一塊香軟誘人的滷肉,今天切你一隻手臂,明兒個再吃你一塊大腿嗎?它在無聲無息之間所啃蝕掉的部分,恐怕超乎你所能想像,更是你所無法察覺。」
在他眼中所見,她的精魄原魂已是殘缺不堪,若這柄流星劍再蟄伏在艷兒體內兩百年,她會連最後一抹妖魂也被蝕得乾乾淨淨。
這原非他所該干預之事,畢竟天命如此,怎容他扭轉逆行?
更何況,他非神非仙,僅是只玄武靈龜……
但他又如何能眼睜睜見她被蝕心劍吸魂噬魄而袖手旁觀?
玄武定了定神,心裡有個底。既然無法袖手旁觀,那就拉她一把吧,天命理當如何走也毋需拘泥,逆天便逆天吧,只是挽救只小妖的性命,不會造成眾神及世人太大的困擾才是。
最多就是勞煩專司勾魂的地府鬼判給改改生死簿,在艷兒的名字上給畫上個大叉羅。
因為,艷兒現在已經是屬於他的……責任。
「我看你只不過是想用謊言騙我將流星劍卸下,你好逃之夭夭吧?」艷兒鼻腔竄出冷哼,「什麼蝕心劍、吃人劍,全是你為了自保而胡謅的吧?!」
「我沒騙你。」
「你拿出證據呀!你憑什麼說它會蝕人心魂?你親眼見過了?還是它托夢同你說了?」冰劍落在玄武鼻間,噴吐著怒焱般的冰氣,一妖一劍同時質問著他。
「我沒親眼見過,它也不曾托夢予我。」笑意重新回到玄武眼底,為她有趣的逼問而漾起暖意。
「哼,簡單說就是你貪生怕死,藉著詆毀流星劍來保全自己的性命!」她下了結論。
「艷兒,你從沒發覺流星劍在你體內時,你身體所產生的異樣?」他放軟了嗓音。
「沒有!它在我體內就像脈絡間流竄的血液一般,不覺任何痛楚不適,更是生存所必須之物!」
沒錯,流星劍就像她體內鮮血,每出鞘一回,她便能感覺到沸騰活躍的精力源源不絕,喚醒她每分每寸的意識。
那時的她,像只渴血的獸,乾澀的喉頭在咆哮著鮮血潤澤,而流星劍,為她帶來更多更滿足的赤艷腥紅。
「你若沒發覺,那並非好事……」玄武低聲沉吟。
「你廢話夠了沒?!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就乾脆點,我也能賞你個痛快!」劍尖一滑,艷兒偷襲玄武。
她的劍氣逼得玄武不得不小退數步,她每揮動藕臂一回,便有大量的寒氣進出,薄薄的凝霜凍結在週遭草木上,微微晶亮猶若晨星。
他偏頭一閃,避開嗜血流星,「我說過,你的流星劍傷不了身為四靈之一的我。」她還真頑固不化。
「你只不過是只背了殼的四腳蛇!」她出言羞辱他。
人身攻擊……
他這只「玄武」是背了殼的四腳蛇,「青龍」也可以說是長了腳的小飛蛇,「白虎」理所當然成了染上白彩的小貓兒,「朱雀」就是體型巨大的雞羅?
四靈至此,尊嚴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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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困惑……
她追著玄武一行三人,就為了砍掉他們洩忿。
如今,他們三人的腦袋仍安安穩穩地晾在脖子上,燭光和宵明還一路哼著輕快小曲,而她只是尾隨其後,不時地為前頭三個龜行兼路癡男人指示正確方位。
他們走得好慢,慢到即使她坐在原地整整一日讓他們先走,她仍有辦法僅花半炷香的時間就追上這三個男人。
名副其實的——烏龜呵。
「艷兒,你走得好慢。」前頭的玄武回過首,朝她溫柔笑道。
被一隻烏龜反嘲她走得好慢,真是奇恥大辱!
她蓮足一踱,三步並做兩步,快步地超過三個龜男人。
「艷兒,你又走得太快了——」
玄武的聲音已被她遠遠地拋諸腦後。
她的步伐帶著賭氣的輕快,紅襦裙翻騰成層層婆娑紗浪,更像片片迎風搖擺的極艷花辦。
哼!膽敢嫌她走得慢?!也不自己先去反省反省自己,三個男人、三個路癡,還不全靠她的領路才能走出這座森林?若沒有她,恐怕他們三人現下還站在那個三岔路口呆站咧!
但,她還是好困惑……
依她向來的性子,只要俐落砍了那三個男人,便能揮揮衣袖走人,從不會有過多牽扯,這是頭一遭,她與其他人有數日的交集。
她承認,她是砍不著玄武,她的流星劍對他而言猶似廢鐵一般,真教人不甘心——是了,她會一直想追著玄武跑,是因為不甘心吧?因為被他瞧光了身子的不甘心,因為被他封了流星劍的不甘心,因為沒挖了他雙眼的不甘心……
還有,因為一想到離開他之後的……不甘心。
她說不上來這樣的不甘心是從何而來,只是不想再嘗一回被人拋下的滋味……
艷兒怔了怔,她方才想了什麼呀?「再」嘗一回被人拋下的滋味?怎麼突然有這般感受浮上心頭?她已經記不得那種被人拋下的滋味是酸是澀,什麼都記不住了……
是真記不住嗎?若是真的,她又為何要不甘心?為何要害怕?
若她真能記得住,她又為什麼感受不到那被棄下的椎心滋味?
她淺吁輕歎,隨即發覺身後已經聽不到任何屬於那三個龜男人的說話聲或腳步聲,是她離他們太遠了嗎?
艷兒停下步履,靜靜佇立在原地,只有一雙細眉蹙了蹙。
好怪,明明不喜歡與人有交集的她,卻又無時無刻不經意回過身,就怕玄武又沒跟上她的腳步,迷失在叢林之中。
真怪,明明想殺他,卻又在明白他身為四靈之一,是屬於等級修為皆在她之上的神獸,所以她絕對傷不了他絲毫時,感到莫名喜悅。
喜悅?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情緒?
等於片刻,仍沒有玄武及那兩個傢伙的身影,艷兒又朝反方向半跑半走而回。
終於,她在樹林右側的死路發現了玄武一行人的蹤跡。
天,就連跟在她身後都會迷路?!
艷兒沒多說一句,走到玄武身旁。
「艷兒,我們找你好久,怕你迷了路。」玄武伸手握住她的指。
這算先發制人嗎?分明是他們三個路癡拐錯了彎、走丟了路,卻說是擔心她迷了路?
艷兒有些惱,卻在接觸到玄武的溫吞眸光時更惱——惱她現下臉蛋上噴吐的紅艷熱辣。
「這邊。」她沒甩開他的手,清冷地拋下兩字,領著他們走回正途。
「幸好有你領路,否則我和燭光、宵明說不定又給走回原地,一切從頭開始。」這是實話。
是呀,她可謂功德無量。艷兒暗忖,五隻纖指卻不自覺握牢玄武的手。
「對了,過了這座林子,我記得再朝西行,會經過一處凡俗世人的城鎮,咱們就在那投宿數日。艷兒,你會同咱們一塊吧。」玄武輕緩的口氣像是請求,實則更像是替她做好了決定。
「當然,你忘了我還沒殺光你們嗎?我豈會輕易罷休?」這是她用來說眼自己緊隨著他們一行人的理由。
玄武只是笑了笑,朝身後的宵明道:「宵明,這回就瞧你了。」
「好。」宵明彎腰拾起握拳般大小的石塊,在掌問掂掂重量,兩掌一碰,石塊碎成十數塊小石。「燭光,接著。」
語畢,一顆顆由宵明手裡擲交給燭光的小石塊,在半空中化為了白花花的銀兩。
「這些應該就夠了吧?玄武大人。」宵明問道。
「嗯。你點石成銀的功夫越練越透徹。」玄武從不吝於誇證龜子龜孫。
「為什麼要將石頭變成銀石?」艷兒難掩好奇。
「這是凡俗人世最通用、最有價值的東西,有了這個,咱們就暢行無阻了。這叫入境隨俗。」玄武為她解惑,「接下來,我帶你去見識見識所謂的人間生活。」
1988523 2009-4-21 00:21
第五章
時近戌時,玄武一行四人踏進了凡俗人世的城鎮。
這城鎮擁有百來戶人家,稱不上是大城,又坐落在密林之畔,清幽平和是它最大的特色。
找著了投宿的客棧。白花花的銀兩遞出去,換來一桌好酒好菜、店小二慇勤諂媚的笑臉,及兩間舒適的客棧上房。
艷兒的螓首覆上一層艷紅薄紗,巧妙地遮掩住那雙此刻倍感新鮮而左右觀視的異常紅瞳。
「原來銀石這麼好用。」艷兒不曾涉及俗世生活,對於石頭竟有如此神效感到不可思議。即使是位處於山野間的客棧都有本事變出整桌海產,只要有銀石就好像沒有辦不到之事。
「還不只。明兒個我再帶你上街去做幾套新衣裳,添些姑娘家的首飾。」雖然他只消指尖一彈,成千上萬的衣裳就會攤在他面前,但也會缺少了「做新衣」的興趣。
「銀石還可以換衣裳?」艷兒低呼,「他們難道瞧不出這只是染了銀彩的石頭嗎?」口中的「他們」指的自然就是懵懂人類了。
「噓,小聲點!你是想引起他們的注意呀?」燭光快手摀住艷兒的嘴。入了夜,艷兒體內的流星劍已沉沉睡去,他也就毫無顧忌——反正她若要砍要殺,也是明兒個的事。「這銀兩雖是法術所變,好歹短時間之內是不會恢復回普通石塊。」
艷兒牙關一啟,惡狠狠地咬上燭光的掌,逼得他不得不鬆手。
「短時間不會恢復?換言之,它還是有恢復的時間。一年?十年?」她下屑哼聲。
「在我死掉之前,我加諸在它身上的法術便不會破滅。」宵明應道,挾了口鮮嫩黃魚入嘴。「你知道一隻龜的壽命能活多長?恐怕他們死了幾百年後,我還活蹦亂跳咧。」
坐在右側的玄武慢慢地扒著飯,一口一咀嚼,一咀嚼便要花上好久時間,宵明和燭光雖然也屬於烏龜之列,但他們的速度仍略勝「龜中之王」一籌,邊說話邊挾菜的動作比玄武快上一倍。
艷兒扁扁嘴,舉箸挾了好些配菜塞進玄武的碗裡。
「謝謝。」他回以淺笑。
艷兒手上動作未停,又是挾翡翠蝦仁又是挖蜆釀豆腐的,好不勤勞。
「艷兒,夠了……你別儘是招呼我……」玄武捧著的碗越來越沉重,裡面的食物也越堆越高。
「你吃飯就吃飯,不要說話好不好?說起話來已經這麼慢了,吃個飯也快不到哪去,再不快吃,盤裡的菜餚都快被那兩個傢伙給掃光了!」她口氣又凶又辣,乍聽之下好似在責罵玄武,但玄武卻聽出她慍句中所夾雜的小小貼心及擔憂。
「好。」玄武不再開口,努力將她挾到碗裡的菜餚給吞下肚。
燭光及宵明互望一眼,玩心大起。
「宵明,你快吃,別搶輸了小艷妖。」燭光用調羹挖起一大塊的魚肉,「魚肉可是咱們玄武族最愛的食物,平時咱們都生吞鮮魚,這回難得有烹熟的嫩魚,多吃點。」
「好,謝謝。」宵明舉起碗,湊上前。
調羹還來不及送達宵明碗裡,一雙筷子已半路攔截,惡霸地搶下魚肉,遞給乖乖扒飯而不發一語的玄武。
「哎呀,被搶走了。」燭光壓下笑意,「沒關係,咱們玄武族向來也喜歡吃青菜,瞧,這盤青青翠翠的蟹腳炒蔬菜多可口啊——」
「啊」字還沒說齊,那雙惡霸筷子又挾住了燭光指間的箸,連箸帶菜地挪移到玄武碗裡,筷尖朝燭光手背一戳,迫使燭光鬆了筷,嫩綠炒青菜不偏不倚地落入玄武碗裡。
「嘿,再來!」燭光挾起豆腐,眨眼瞬間,一塊白玉豆腐被艷兒刺成豆腐末,全給糊了。
「換我!」宵明也抄起魚羹,被天外飛來的蟹黃包子給砸了,好巧不巧地又掉在玄武碗裡。
「看我的雞汁扒翅!」
「還有我的三杯寶蓋鰱!」
「筍絲魚湯!」
「紅燒划水!」
「炸蛙腿!」
「醉蟹!」
玄武低著頭,耳畔每響起一道菜名,下一瞬間,那道菜便會出現在他碗裡。無論他怎麼埋頭苦吃,半空墜下的食物永遠比他吃掉的速度快,他終於出聲制止他們繼續塞爆他的胃。
「艷兒、燭光、宵明,你們三人別拿食物來玩,會遭雷劈的。」
燭光嘴裡咬著充當暗器的醉蟹,雙手舉著蛙腿;宵明手捧著碩大的鰱魚頭,高舉過頭;艷兒十根手指頭間挾了八雙筷子,三人全因玄武一句輕語而停下所有攻擊動作。
「坐下來吃飯,不許有剩。」玄武像在教訓三個吵吵鬧鬧的頑童,「今天玩了一整天了,你們還不累嗎?」從清晨睜開眼,便由艷兒展開一陣廝殺,持續到未時,接下來便是趕了好些時辰的路,這三個小傢伙精力真旺盛。
「累,當然累,我等會兒肯定一沾床就睡死了。」燭光啃起手裡的蛙腿。
「你真能睡死就好,每次你一睡著便會東翻西覆的,睡相難看極了!吵得我也不得安寧。」宵明埋怨道,大嘴嚥下好些尾翡翠蝦仁,轉眼間解決了一盤佳餚。
「玄武大人都沒抱怨了,你嘟嘍個啥勁呀?!」燭光不甘示弱,伸手端起魚羹,囫圖兩三口,盅碗已被舔得乾乾淨淨,「你自個兒還下是一樣,每回跟你共擠一床,清晨醒來,你總是滾到我身上來耶,還敢批評我睡相不好?少在那邊龜笑鱉無尾了——」
「嘿嘿嘿,我本來就是龜呀。」宵明對此等批評護罵毫不為意。
「別爭了,今天我睡鋪子中央,讓你們兩個誰也不鬧誰,這總成了吧?」玄武喝了口溫茶。
「那我睡哪?」艷兒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不是訂了兩間上房,另一間就讓你睡。」
「我一個人睡?」
「當然。」這樣的安排無懈可擊呀,怎麼艷兒的臉色越發凝重?「有何不妥?」玄武輕問。
她抬眸,紅紗交融著她的眸色,卻怎麼也掩不住瞳間的不滿。
「讓我一個人睡,你們三個好趁夜拋下我,悄悄溜走,是不?」她防備地問。
「怎麼會呢?」若要拋下她,早在昨夜便這般做了,何必等到現在?
「怎麼不會?!否則你何必多此一舉地訂兩間房?!」口氣越來越凜冽。
「男女授受不親,我是為你著想——」
「我管你什麼男女獸獸不親!今兒個夜裡,你們之中得綁個人在我房裡,好防著你們連袂偷跑。」她嘴裡說著他們之中要選個人與她同房,目光卻直接死盯著玄武。
燭光陡然開了口,「宵明、宵明,我突然發現,你的睡相實際上也不是那麼差耶。」
宵明心有靈犀地接話,「是呀、是呀,燭光,我也覺得你的睡相可愛極了。」
「哈哈哈,謝謝誇獎。」燭光死不要臉地咯咯直笑。
「俗話說打是情、罵是愛,咱們兩兄弟醒著時就愛感情融洽地打打鬧鬧,連在睡夢裡都是甜甜蜜蜜地拳打腳踢,不過這一點也不損及咱們堅定的兄弟之愛,對不?」宵明右手伸出。
「有理、有理!」燭光急忙雙掌牢豐包裹住他的手,以彰顯兩人如膠似漆的動人感情。
燭光和宵明一搭一唱,最後兩人達成了共識,他們才不會傻到與小艷妖同床共枕咧!萬一明兒個清晨醒來,發覺自己的龜腦教人一劍給砍了下來,豈不死得冤枉?
「總而言之,咱們兩兄弟共睡一張鋪子、共蓋一條被子,感情才不會散。」兩隻狼狽為奸的龜子龜孫笑容可掬地轉向玄武,「玄武大人,我們已經分配好了床鋪,所以,我們兩兄弟吃飽了,要上樓去睡了,早歇。」
「慢……」
玄武喚人的速度比不過燭光及宵明開溜的速度,一轉眼,兩個小傢伙已消失在二樓轉角,關門、上鎖。
玄武無奈地望著艷兒,她冷哼道:「你那是什麼表情?!」拿流星劍抵著他咽喉時都不曾見過這般如喪考妣的神情,「與我同房有這麼難受嗎?!」
玄武苦笑地搖頭。
不是難受,是難熬呀……
白花花的銀兩,為艷兒換來一桶溫暖舒暢的沐浴熱水,洗去她一身疲憊。
艷兒未著外衫,香氣氛馥的小繡襦包裹著她勻稱的凝白身軀,藕絲般的輕柔紅裙,隨著她躡腳而走的小巧裸足而旋舞,猶如漪漪水皺。
披散的青絲尚懸著溫潤水珠,沐浴過後的肌膚粉嫩微紅而芳香。
紅唇貝齒輕銜著五尺長的鮮紅束帶,緩緩落坐在床畔。
一張床鋪,兩隻繡枕,一條被褥,獨獨不見玄武的蹤跡,床前的曲足案上卻又整齊擱放著一雙淺灰色男鞋。
被褥有些凌亂的痕跡,貼近牆角的一處圓形鼓漲,引起艷兒注意,她掀開衾被,床鋪角落藏著一隻縮頭烏龜。
「你今天準備用這副模樣與我同床?」
龜殼裡探出半截腦袋,瞧清她衣衫不整的媚態又忙不迭縮了回去。
「頭一回見面,我穿得比現在更少,怎麼不見你有這害羞的反應?」艷兒輕嘲,取過布巾擦拭濕發,「你當時還看到淌口水咧。」
「都說那不是口水了……」玄武已經懶得解釋,只低聲嘟囔。
「不給你瞧時,你費盡心思想瞧,現在光明正大要給你瞧了,你又縮頭縮尾的,矯情!」
「我那時費盡心思想瞧的是你心口上的那處紅烙……」玄武為自己辯護。
「紅烙?什麼紅烙?」纖長五指穿梭在青絲間,艷兒的神態有絲媚懶。
「你自己沒發覺在左側……呃,胸、胸脯上,有個紅烙?」
「噢,你是說那胎記?打我出世就有了,何必大驚小怪。」艷兒不再理會未濕的長髮,隨意撥攏在圓潤肩後。取下嘴裡咬著的紅色束帶,纏繞在自己右腕。
「你做什麼?」
艷兒料理完紅束帶一端,另一端拈在她指尖,緩緩朝鋪上的他逼近。
「這是怕你半夜偷跑的預防之法。」紅色束帶繞過龜腹,纏了一圈才在龜殼上打個艷花似的小結,讓兩人緊緊相系。
纖腕微動,連帶牽扯玄武的龜身一併動作,將他當成吊錘般晃晃蕩蕩。
「你以為單憑一條束帶就能束縛住我?」她真將他看得這麼無能?別說是束帶,就連數斤鋼鐵打造的鐵鏈也無法縛鎖住他。
「當然。」艷兒鑽進帶著入夜沁冷的被衾內,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嬌軀平躺在床鋪外側,將玄武困在牆角及她之間,俏臉朝他一瞥,牽起極媚的嬌笑,「你有種就從我身子上爬過去呀。」
「你以為我不敢?」
「對,你不敢。」她閉上濃墨長睫,擺明地嘲諷他。
玄武愣了愣,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
好吧,他的確……不敢。
玄武自龜殼中伸出左前腳及左後腳,朝冰冷的石牆角又小小挪栘一步,無所助益地拉開兩人間的微距。
艷兒撐開細長眼縫,覷了他一眼,又懶懶合攏。
「我體內的流星劍一入了夜便教你給封印住了,別擔心,我無法趁你熟睡之際偷襲你,安心睡吧。」她以為玄武的反應是害怕她半夜持劍將他的龜腦給砍下來,帶著一絲倦意的嬌嗓緩緩保證道。
玄武默然。他壓根沒擔心過這檔事。
「還有,你別想趁夜溜走,依你們的腳程,只消數刻便能讓我追到你們,到時我絕對不會太輕易饒過你,你好自為之。」撂下威脅,艷兒便背對著他,沒再開口。
夜,漸深。
五更更響,更襯深夜靜寂。
艷兒已睡得酣沉,均勻而輕淺的吐納聲,落在一夜無眠的玄武耳畔。
「我怎麼會趁夜溜走?既然說了要對你負責,自是不會棄你而行。你該防的不是我會不會偷跑的問題……」而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家與一個大男人同床共枕的危險下場。
可惜,這番話艷兒沒能聽到。
「還有,你胸前的紅烙絕不可能是胎記……」玄武輕聲沉吟,半合著黑眸,回憶當時初見她靜佇粼粼波光中,潔淨賽雪的玉膚上清楚烙著的印記。
那艷紅更勝硃砂的血紅烙,是護魂之咒——只有修煉五百年之上的神祇或精獸才有能力習得的咒法,此咒意在護住承受咒法之人的魂體,無論外來的傷害多大,只要有護魂咒加持,肉體雖免除不了劇烈之傷、難忍之痛,卻仍能維持魂不飛、魄不散。
此咒通常用於即將面臨性命殞減之際,或身軀承受重大傷害時才會施加,目的只在護住魂體,肉身上的傷害只有等待危機度過之後再緩緩修復。
只不過這咒法已被心存不肖的邪妖濫用在偏頗邪道,有些甚至被拿來當成凌遲的酷刑——畢竟魂體無傷,肉體卻清清楚楚地承載痛苦,即使是天光焚身,仍能保持完整意識,這等酷刑遠比絞縊或斬首更殘忍千百倍。
艷兒不可能擁有五百年的修煉,護魂咒自然並非出自她之手,而她似乎完全不明白胸前紅烙的真實由來。
是誰對她下了護魂咒?
「護魂咒是出自何人之手?」玄武挨近她耳畔,雖知她不會清醒,他仍問得小心,「是誰如此狠辣,對你施下護魂咒——」
他話還沒呢喃完畢,驀然,一道猛騖的力道狠狠將他幻化的小龜身給硬扯飛了起來。
玄武反應不及,龜身被拋出了床鋪,撞上了木雕的曲足案。
砰然巨響,只換來艷兒數聲咕噥及須臾的惺忪,檀口破開一道小小的哈欠,她又繼續沉入夢鄉。
繫著紅束帶的右腕,橫擱在床鋪外,紅束帶另一端的玄武卻被她這只夢境中舞動的臂膀給摔得頭昏腦脹。
玄武定睛凝望著紅束帶,龜殼上的小紅結自動自發地解開。
「天……你連睡夢中都不忘打打殺殺的。」玄武恢復人形,輕揉著方才因遲緩而來不及縮回龜殼的腦門,「這一摔還真疼。」
流星劍傷不到他絲毫,她的無心之舉倒是讓他嘗到了疼痛。
玄武在不驚擾她的輕緩動作下,爬回了床鋪內側。
食指一勾,那條懸了空的紅束帶猶似小蛇般纏回玄武的手腕。
「這樣你明早醒來才不會又發了怒。」惱他擅作主張地解了束帶。
一記粉拳又無意識地揮來,這回玄武可有了萬全準備,輕易鉗住她。
玄武讓艷兒背對著他側躺,一隻大掌直接包覆著那雙柔荑,讓她無法再隨心所欲地「偷襲」他。她的曲線吻合著他的胸膛,兩具身軀無可避免地牢牢貼合。
「你的睡相可不比燭光及宵明好。」他淺笑。
燭光是睡夢中手舞足蹈,好似半刻也閒不下來一般,宵明則是像顆打轉的陀螺,夜裡睡下時是頭上腳下,清晨醒來就變成頭下腳上了。
以往他身邊跟了兩個娃兒似的孩子,現在又多添了一個——她。
輕輕撥開她頰邊的散發,她睡熟的模樣好憨柔,仍是美得驚人,卻多了分纖靜,這樣的她,似乎比較符合她的原形精妖——
人見人愛的牡丹花。
是了,艷兒是只花妖,一隻既不溫柔也不婉約的花間妖精。若非他擁有似神的法力,他也極難將妖艷邪媚的她與花兒這等溫和植物串聯在一塊。
她的每絲細發、每寸肌膚都發散著一股花香,很淺很淺,若不專注,很容易便會教人給忽視掉。
一朵漸失花香的牡丹……
「我所見過的花妖,無一不是美得絕塵,性子卻柔得似水,好比花神玉蕖來說,我還以為所有與花有所牽扯的神獸精妖皆是同他一般。」
各類精怪皆有天生屬性,食肉的精怪自是脾性暴烈,而草食的精怪偏於溫吞,草木之類的精怪便是眾妖之中最最善良無害的一群。孰料,百花之中竟也有頑皮反骨如她,動不動就喊殺嚷打,仗劍欺負弱小。
她就像朵以鮮血餵養的牡丹,辦色的赤艷中包含了血的染煉,也或許……是她體內的蝕心劍將她原有的天性給噬得乾淨,任由魔般的狂艷進佔她的軀殼。
玄武的手覆在她柔荑之上。她的掌心帶著些許冷意,是因為那柄進駐她體內的流星冰劍所致?
「我得想個方式讓蝕心劍永永遠遠脫離你,這是當務之急。可我說的話,你又聽得進多少?」
頭一回,玄武放棄腦中那些男女授受不親的道德觀念,輕輕使力將那蔥白纖指緊緊包覆,讓自己的體溫過渡到她身上。
她身上仍存有太多太多的謎……
「艷兒,我會查清楚是誰在你身上下了護魂咒。更會查清楚,是誰施下這道封咒,竟只為了……」
他頓了頓,側頸深埋在她發間,只為探得更多屬於她的香馥,輕似夜風的嗓,帶著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心疼。
「鏊出你的心。」
1988523 2009-4-21 00:22
第六章
他們在俗世城鎮停留了五日。
三個走起路來遲遲緩緩的俊雅男人,搭配上一個冷颼颼的天仙大美人,霎時成為這城鎮的最新話題。
玄武一行人走在城街上,換來不少指指點點,因為他們太過特別。
「這金步搖挺有趣的,搖起來玎玎作響,你喜不喜歡?我買給你?」男人喜孜孜地將他在攤子裡發覺的首飾遞上前給身畔的女人瞧。
「不喜歡。」女人答話的口氣足以凍結一條川河。
「那……這簪珥呢?我瞧得出來,上頭鑲的貝珠是貨真價實,絕非贗品。」男人又晃了晃手中珠圓玉潤的簪珥。
女人連應聲都懶得應,頭一扭,繼續朝前頭走。
「小哥,我要了這簪珥。」
男人輕暖地對小販說道,好看的容貌竟害小販瞧得有些呆了。
「啊,可方纔那姑娘……」她的反應看來像是「不要」吧?
「她會喜歡的。」男人一逕笑著。
「好好,這簪珥要三十紋銀。」生意上門豈有往外推的道理。
「謝謝。」付了銀兩,男人快步想追上前頭的美麗姑娘,然而他的「快步」卻只是尋常人的慢行。「艷兒。」
男人的輕喚聲,終於讓走在前頭的女人頓了腳步,臉上表情頗不甘願地旋過身又給走了回來。
「你走快些好嗎?」她埋怨。
「逛大街當然得慢慢來,哪像你箭步如飛的?好幾個攤販都教你給錯過了。」玄武朝艷兒伸出手,她不受控制地回握住他。
這是兩人間的默契,她討厭乎心裡空空蕩蕩的感覺,而他也知道這點。
「你瞧,像燭光和宵明那兩個孩子,在後頭玩得不亦樂乎,那才叫逛大街。」
兩人同時回首朝後方望去,燭光和宵明正在鬥雞圈外拍手叫好。
「那有什麼好看的。」她冷哼,紅紗掩覆之下的嘴兒撇了撇。
「對那兩個孩子來說,是挺新奇的。」他笑,拈起方才為她而買的簪珥,「來,我替你簪上。」
玄武唇邊那抹笑容乾乾淨淨的,這樣的笑,卻被她眼前的紅紗給染上一抹艷色。
「不適合……」她陡然低聲自語。
蔽眼的薄紗,毀了那般單純的笑。纖手撩起蓋頭紅紗,還給玄武乾淨的素色,不知怎麼的,她只覺得……
他,不適合血般的紅。
「怎麼了?」玄武為她半掀紅紗之舉不解,「蓋著頭紗,很熱是不?」
艷兒搖首。她只是不想隔著紅紗瞧他。
玄武簪妥了她左耳珥珠,繼續朝右耳奮戰。
耳朵上沉甸甸的珥珠,對她而言無疑是累贅,然而……這樣的累贅非但不會令她生厭、排斥,反倒是心頭湧起一股甜孜孜的喜悅……
「好了。」他將幾綹散發撥到她耳後,露出點綴在她粉嫩頰邊的白亮珠貝,「好不容易才遇得到人間城鎮,我幫你多買些玩意兒,否則明兒個起程,十天半個月都得在山野林間度過。」
「你們究竟要往哪裡去?」艷兒問,一邊動手將紅紗覆回面前。
「去天庭,為王母娘娘拜壽。」他壓低嗓音,因為正巧與兩個凡俗世人擦肩而過。
「趕著去拜壽還這般拖拖拉拉?」
玄武輕笑,「離壽宴還有五個月,不急。況且以往我和燭光宵明都將時間花費在迷路之上,現下有了你,助咱們免去迷途之苦,也多了不少時間能四處逛逛大街、賞賞景。」
兩人繼續前行,逛了好些個攤販,在她的反對及悶不作聲之下,玄武又買了好多東西給她。
艷兒看著他臂彎間的「戰利品」越來越多,而且全是些姑娘的胭脂水粉、精緻繡鞋繡帕、制裳布料、零嘴玩意兒,應有盡有。
這男人是買東西買上癮了嗎?
「不要再買了。」
終於在玄武又停在一攤專售陶土娃娃的販子前,欣喜地拎起一隻娃娃轉向她之前,艷兒開了口。
「為什麼?你瞧,這娃娃的模樣與你好像,你一定會喜——」
「我不喜歡。」她搶話,冷冷瞥了他掌間那尊笑得天真無慮的陶土娃娃。
像她?只有鮮紅的衣著像吧?她可從不曾露出像陶土娃娃那般蠢笨的表情。
「那另外這尊——」玄武放下紅衣娃娃,又準備拿起別尊。
「我不喜歡。」
「若是攤前的陶土娃娃,小姑娘都看不上眼,我這裡還有各式各樣的小動物、花啦、鳥的,小姑娘要不要瞧瞧?」小販慇勤地從身後挖出一口大木箱,裡頭裝滿了陶土娃娃。
「我不要。」艷兒瞪了小販一眼,明擺著:你敢給我拿出來,試試!
「你不用擔心銀兩之事,宵明那邊還很多,而且一尊泥娃娃花不了幾文錢的。」
「我沒擔心銀石,我就是不喜歡買這些玩意。」這是表面話,實際上她只是……只是不喜歡他買多了,左手全用在捧那堆無用東西上,右手卻每每在經過一攤位時,便會放開她的手,專注於選購商品。
雖然每件物品都是為了她而選,但她寧可什麼也不買,就是不要鬆開他的手。
艷兒沒同玄武吐實,即使讓他覺得她像個使嬌的蠻娃也不以為意。
玄武卻看穿了她的心思,右手緩緩牽起她的手,「要不,咱們就買最後一樣,由你來選。」
「最後一樣,就不再買了?」艷兒的掌心塞滿了他的溫暖,原先不滿的悶火也一點一滴消弭,口氣不再像方纔那般沖。
「嗯。」他用笑容蠱惑她。
「好。」她低首望著滿攤的陶土娃娃,左翻右揀,就是沒半個中意。
小販不斷推薦一尊尊的陶瓷,從七仙女、十二生肖、十八銅人、二十四孝、三十六計全給搬到攤位上來,她就是不為所動。
這筆生意真難做。小販暗付,換了一箱又一箱,眼前的冷艷姑娘連挑個眉都下曾。
「來,最後一箱,再看不上眼,我也沒辦法了。喏,這箱全是些書冊上提過的妖魔鬼怪,虎妖、九頭蛇精、吃人怪獸……」小販不抱希望地拎出十數隻尋常姑娘壓根入不了眼的奇形怪狀陶塑,「朱雀、白虎、青龍、玄武——」
「我就要這隻。」纖指落在小販手上正巧高舉唱名的玄武陶塑。
「這只烏龜?」小販再次確認。
艷兒望著陶塑頷首,不自覺地漾起淺笑。
小販愣了愣,「你的眼光真獨特……這只玄武龜,兩文錢。小姑娘,你要不要順便將其他四靈給搜集齊全?這朱雀、白虎、青龍比玄武貴個幾分錢,但你要是喜歡,我算你便宜些。」
「為什麼玄武龜比較便宜?」發問的人正是玄武,他可好奇自己比其他四靈同伴來得廉價的主要原因。
「龍和鳳原本就是吉祥象徵,虎型陶塑也有『虎虎生風』的美意,玄武充其量就是只長壽龜,更有所謂『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的排名,所以玄武龜硬是比其他威風凜凜的四靈少了點賣相。」
玄武受教地點點頭,見艷兒無意買下其餘四靈,他向小販道了謝,牽著艷兒離開了陶塑攤位。
「知道自己的評價在世人眼中如此,心裡不甚痛快?」艷兒一面把玩著玄武陶塑,一面同玄武龜的「正主兒」說道。
「怎麼會呢,這種評價也無不妥。」玄武族系不愛爭戰、不愛爭名利,自然心態怡然。「況且他說玄武龜賣相不好,可現下只有玄武龜為他賺進一筆生意,不是嗎?」事實勝於雄辯。
艷兒紅唇一勾,「反正你能看開是最好。」
「有許多事毋需太在意或太過於比較,只要不違背自己的真實心性就好。」玄武朝身後看,「見不著宵明和燭光的身影了,幸好咱們事先約好碰頭的地點。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腳可好?」
「當然好。」她可不像他對逛大街有這麼高的興致。
艷兒任他牽領著往西方走去,她忍下住緩緩說道:「那方向是死胡同。」
「咦?」玄武瞠大眼,一派無辜。
艷兒翻翻白眼。依她看,即使約好了碰頭地點,這三個路癡男人要重逢還是得花上個把時辰,甚至是整整一天咧。
換艷兒牽著他,朝反方向走。「這邊。」路癡!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再怎麼平和的小城鎮,仍存在著某些害群之馬,專司用來破壞社會安寧的。這種人,有個美稱叫地頭蛇,又名混混,再名癟三。
而今,正坐在一處涼茶亭裡的玄武及艷兒就倒楣給遇上了。
「英俊小哥,你不是這裡人,咱兄弟沒瞧過你。」一張方桌,四個彪形大漢不請自來地坐在玄武及艷兒的桌前,毫不客氣地分享著他們的涼茶及茶點。
「是,我們是路過此地,明兒個就起程。」玄武不改和善的笑容,慢條斯理回道,艷兒則是連理都不想理那群男人,逕自喝著茶。
「唷,買了不少東西,這些首飾衣裳的,不便宜耶。」
「是挺貴的。」
「瞧你們一身打扮,是富家公子?咱兄弟最近手頭很緊,借個幾兩來花花,小哥你不介意吧?」地頭蛇老大不再拐彎,直言勒索。
「不介意。」玄武想也不想,將錢袋奉上,反正銀兩再變就有了,毋需惹是生非。
地頭蛇沒料到竟有如此合作的肥豐,霎時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玄武喚醒他們的神智。
「你們點點看那些銀兩夠是不夠,不夠再開口。」
「夠、夠了。」地頭蛇甲教玄武輕揚慢詢的嗓音所誘哄,傻傻應聲。
這反應當下換來地頭蛇老大的爆栗襲擊,「錢哪裡嫌多的?!滾一邊去!」他再轉向玄武,「小哥,你這性子我欣賞,夠爽快!」
「好說。」
「既然你爽快,咱兄弟也不為難你,你留個十……不,五兩在身上,其餘的銀子全交出來,就當咱們交個朋友,你看如何?」地頭蛇老大開出不合理條款。
艷兒發出冷冷輕哼,掌間的茶杯重重地碰回桌面,濺出澄黃的茗液。
「唷,方才沒瞧清小姑娘,沒料到是這般頂級的美人兒。」地頭蛇老大轉移目標,「披著紅縭,是等相公我來掀蓋頭嗎?」挑逗的手一把便扯開了艷兒的覆頭紅紗。「我掀了你的紅縭,叫聲親親相公來聽聽——」
輕薄的話語甫完,地頭蛇老大乍見艷兒鮮紅而清澈的妖眸,著實嚇了好大一跳,但來不及發出驚叫聲響,他的身軀已被一股極寒極冷的冰霜給劃開,眼前不僅那天仙美人的眼是紅的、唇是紅的、衣是紅的……所有景物都染上了腥紅——那全是由他一分為二的軀殼間所噴濺而出的熱血。
茶棚內的人全為這一幕而尖叫竄逃。
「艷兒!」玄武遲了一步,無力阻止慘劇發生。
艷兒手執流星冰劍,劍身純淨如昔,未染血腥,而她的眼卻反常灩艷,冰劍昇華著怒氣,沁冷白煙沸騰,冰焰沖天。
「哇——妖、妖怪,救命呀……」地頭蛇乙瞬間曲縮為可憐蟲,雙腿一軟給跪了下去,逃命不及,只能驚恐地抱頭尖嚷。
紅袖翻飛,流星劍蓄勢待發,再朝地頭蛇乙方向馳騁而去!
「艷兒,夠了!」玄武為地頭蛇乙擋下劍勢。
「滾開!讓我殺了他!」火紅的眸焚燒著怒濤,她咬牙道,無奈劍身被鉗握在玄武掌間。
玄武知道她的憤怒。以往燭光及宵明的言詞挑釁就換來她提劍相向,更何況被剖成兩半的地頭蛇老大已將挑釁給化為實質的無禮行動……那男人有錯,但以命來償卻也太超過了些。
「艷兒,那個惹怒你的男人已死了,不要再牽連無辜之人。」
「他們是一夥的!」她忿忿抽回手,就要推開玄武。
玄武不動如山,橫亙在艷兒及地頭蛇乙之間,「但他罪不及死,世人有罪自有世人律法來判,我們無權決定他們是生是死。」
「他掀了我的紅紗!」艷兒怒咆一聲。
扯落在地的赤紗,襯著滿地鮮血,不再耀眼醒目。
「掀你紅紗的男人已經死了。」
「我要將他碎屍萬段!」她提劍上前,雙腕卻遭玄武輕扣。
「艷兒,別衝動。」
茶亭十數尺之外所聚集的人潮越來越多,連原先在逛大街的燭光和宵明都聽到街頭巷尾流傳著「妖女殺人」的嚷嚷而跑來湊熱鬧,這一瞧,讓他們兩人暗叫聲糟。
艷兒面對玄武百般阻撓,不由得撂下狠話,「你若再阻止,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你若再鬧事,我連白天都將那柄妖劍給封印住,讓你永遠無法再喚出流星劍。」玄武的口吻雖不及艷兒來得強硬,吐露的字句卻讓艷兒微怔。
紅眸先是一斂,再揚眸,更加冷冽。
原本對地頭蛇的氣憤轉移到玄武身上。
她氣他,竟站在其他人的立場阻止她。
她氣他,竟出言恫喝她。
她氣他,竟不懂她為何而憤怒……竟不懂,那男人掀起了她的紅紗,掀起了那代表著夫與妻的牽繫,若非如此,她何需氣急敗壞、何需憤恨難消?!
「你讓是不讓?!」
「不讓。」玄武固執起來也非容易屈服之人。
她也被激起脾氣,「那你就陪他們挨劍吧!」
冰劍凜冽的寒氣肆無忌憚,直突向玄武,目標卻是他身後所護之地頭蛇。
玄武步履動也不動,僅以右手拆招。
大量寒氣凝結了濃重的空氣,陰沉的天、厚密的雲,詭譎而暗霾。
雪,在這個初春時分竟緩緩飄降,是流星劍所帶來的凝霜寒雪。
「玄武大人,你們兩個在這城鎮裡開打,會毀了凡人的屋舍呀!」燭光及宵明出聲提醒。
玄武淡瞥他們一眼,雙臂微張,一瞬之間,他及艷兒的身影消失無蹤。
「走,咱們追上去。」燭光拉住宵明,頭一點,兩人也化為虛無氤氳,徒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凡人,以及滿地瘡痍的血腥慘景。
燭光和宵明因法術學得不夠專精,在山林裡停停飛飛三、四回之後,才勉強尋著玄武的氣息。
「這裡……不就是咱們頭一回見到小艷妖的地方?」快速馳騁而過的綠景,喚回宵明的記憶。
「玄武大人又將她給帶回這裡了。」這裡地廣人稀,的確是廝殺的絕佳地點。
「這回,小艷妖和玄武大人又有得吵了。」宵明輕歎。
「玄武大人才不會同她吵咧,到後來還不是全讓她了。」
「說的也是,玄武大人什麼都會,就是不會同人吵架。」更何況吵架的對象是小艷妖。
兩人才如此說道,驀地,前頭猛烈竄出巨大風雪,幾乎要將宵明和燭光給吹回數萬里之外的渤海老家,冽風和著奔雪,刮疼了兩人的臉頰。
白茫茫一片,逼得兩人睜不開眼,這場風雪,來得又急又快。
「怎、怎麼回事?為什麼好好的天氣竟下起大雪?」好、好冷……燭光上下牙關忍不住打起顫來,黑中鑲紅的髮絲上已凝結厚厚一層冰霜。
「這是……蝕心劍所帶來的雪?」
綠景在眨眼之間全成了積雪荒景,鳥叫蟲鳴也全數消失,整座密林安靜得令人膽寒。
「慘了、慘了,該不會是小艷妖火力全開、怒極沖天,激出了蝕心劍的魔性?!若真如此,玄武大人不就危險了!」燭光怪叫。
「極有可能。」宵明蹙攢著眉,風雪的強勁,阻礙了他們前行的速度。
「玄武大人,您可千萬要沒事,否則咱兩兄弟不會輕饒小艷妖!」燭光不斷低喃祈禱。
彎過了一處峭谷,映入燭光和宵明眼中的景象讓兩人足足愣了片刻。
大湖般的廣大空地上積滿了厚厚白雪,在耀陽底下,刺眼得令人無法直視。在大雪之中,只見紅袂猛舞,點綴在風雪中,猶似風中搖曳的鮮艷紅花。
「小艷妖……」
艷兒的眼仍是火紅如昔,翻飛的紅紗袖裳半掩半現著她絕美的容顏,她的紅唇,赤紅欲滴……
薄嫩的雙唇卻在下一刻嘔出無盡的鮮血,比她身上紅衫更艷彩更鮮明。
「小艷妖!」燭光和宵明連忙奔了過去。
艷兒看不清狂風遽雪中的所有景物,也聽不見耳畔呼嘯的風聲及兩人的叫喚,檀口湧出的鮮血染紅了白雪,整個火焚似的胸腔痛得幾乎敦她昏厥,她每一呼吸,便有竄上喉間的血腥阻隔一切。
即使再疼再痛,艷兒堅定的紅眸,卻直直望著天際——
那道手執流星冰劍,俯睨著她的身影。
1988523 2009-4-21 00:24
第七章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順著艷兒目光望去的宵明及燭光,幾乎以為眼前一切僅是自己的錯覺。
佇立在蒼穹之上,面無表情的男人,竟是玄武。
他慣穿的淺青衣袂因風雪颯餛而擺盪,猶如一圈圈在天際激起的綠波漣漪,柔長的黑髮不羈且狂肆地飄揚,他的黑眸半合半斂,高深莫測又深邃難辨地俯顱雪地三人。
「那把劍……是流星劍?」宵明看著玄武右手執著冰雕而成的劍,不自覺驚駭低問。
玄武手上的劍,與艷兒向來仗持的流星劍大相逕庭。流星劍雖是凝冰而成的幻劍,但仍有劍的原形,乍見之下,只像柄竄著輕煙的琉璃冰劍;然而此刻玄武所持的劍,噴吐著大量的寒雪冽氣,原先筆直的透明劍身,幻化成佈滿冰凜如巨大龍牙般的寒劍,劍身亦比流星劍還要大上數倍,宛若巨刀一般。
應當是兩柄迥異的劍,在此時竟讓宵明直覺將兩者聯想在一塊。
「那真是流星劍?!為什麼蝕心劍會在玄武大人手上?!」燭光轉向艷兒,焦急地問著她。
艷兒想開口,但止不住嘔血的灼燙,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別忙著吐血呀——」燭光哇哇大叫。
艷兒的五臟六腑全受了重創,宵明及燭光的疑惑也正是她極迫切想知道的答案啊!
但……那把劍確確實實是曾屬於她的流星劍。
那男人……也的的確確是溫吞平和的玄武!
暈眩的黑幕吞噬著艷兒,愕然及難解的心痛凌駕肉體上的痛楚,混在狂風中的冰雪,模糊了她的視線,讓此時青穹之上的玄武是如此的不真切。
渾噩的腦海記憶仍停留在那一幕——
「你的嗜血,是因為蝕心劍嗎?」
「若是如此,讓我為你除去這魔障……」
澄澈的冰劍,抽離了她的掌,直直插嵌在巨岩之上,玄武的模樣再認真不過。
「你要做什麼?!」
「劍真能蝕人心、噬人魄?若能,就教它證明讓我看。」
玄武的手,攤伸在劍柄之前,修長的五指緩緩收攏……
「住手!玄武——」
然後,白霧般的狂雪,在玄武持起流星劍的同時,宛若暗夜鬼魅們傾巢而出,原先該是柳絮般的雪花,此時此刻竟全化為冷利散刃般地撲面刺骨。
伴隨而來的,是他毫不留情的結實掌風,襲向她的心口。
然後,她失去了流星劍,更失去了他。
紅血沿著蒼白的顎緣滴落,在雪地上婉蜒成湲湲血河,啟唇想喚出玄武的名,逸喉的腥膩卻令她難以如願。
蝕心劍……蝕心之劍……它的蝕心之名竟是真的……
抓覆在白雪上的柔荑蜷曲成結,滿地霜雪的寒意沁入掌心,直直沒入骨髓。這樣的冷冽,不及流星劍寒意的一半,如今……
更不及眼前玄武臉上的駭人陰寒。
「玄武大人!」燭光走上前,陡地牽起一抹了然笑靨,「這該不會是您和小艷妖在玩什麼遊戲,想嚇唬我和宵明是嗎?別逗了,我承認我真的被嚇到了,還嚇得不輕,您可以結束這種玩笑了——」
天際間的玄武,唇角揚起淺笑,輕緩飄降。
燭光瞧見玄武露出慣有的和煦笑容,大大鬆了口氣。「看,我就知道玄武大人是在戲弄咱們,您和小艷妖一搭一唱的戲演得真好——」
「燭光,小心!」宵明急喝的聲音竄出,身子搶先在玄武斂笑揚劍的瞬間,朝燭光飛撲過去!
過於猛烈的突來之舉,讓毫無心理準備的燭光仰摔在雪地上。
兩道冷森森的劍氣撕裂了宵明的身軀,分別由他的左肩直到腰際、腰際再橫切至右腿。流星劍的極致寒溫凝結了原先即將濺灑而出的鮮血,只有痛楚無法磨滅。
「宵明!」燭光瞠大雙眼,只能眼睜睜見他最熟悉、最形影不離的好兄弟在他面前支離破碎。
燭光展臂,狼狽地由雪地上爬起,只來得及抱住宵明崩解的身軀。
「宵明——」
宵明由人形褪去,恢復成原形。緊摟在燭光臂膀間的,仍是斷成三截的墨黑龜身。
玄武朝前一步,冷冷的,再舉劍。
艷兒不顧哽在咽喉的鮮血,低咆一聲,衝到燭光身邊,使出最後力勁拉起受驚過度的他。「快走!」語畢,又嘔了數口腥紅。
玄武劍勢一滑,鋒利的劍身劃穿艷兒阻擋的肩胛,在白玉肌膚上開了一道數寸長的血口。
疼痛讓她的意識驀然清晰,更望進玄武那雙凍結著霾雪的冰冷黑眸。
這個男人,不是玄武!
她的玄武不會用這麼冷漠的眼神看她,不會親自手刃宵明——一個自小便跟隨著他學習術法及學識的孩子!
她不要這樣的玄武!
支撐她緊扯著燭光逃離的念頭,只剩下——她要逃!要活下去……活下去想辦法讓玄武回復成原先那善良、遲緩又老愛迷路的路癡男人……
用盡一切的方法!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雪仍未止。
闐暗的小小茅屋,幾束無法遮風擋雨的干茅和搖搖欲晃的粗木所築,是人間的獵戶為了上山獵獸而臨時搭建的簡陋住所。
裡頭空無一人,有的只是一隻龜精、一隻花妖,以及滿室死寂。
艷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這小茅屋,也不知道持著蝕心劍的玄武為什麼放任他們逃走……
她只知道,目前她與燭光的安全無虞。
燭光緊緊摟抱的雙臂不曾鬆開,圈攏在他胸膛間的,是已失了生命的宵明。他紅著一雙眼,自始至終都沒再開口。
艷兒失血過多而慘白的容顏上並末顯示太多痛楚,按理來說,她的道行決計無法擋下玄武的掌風,更遑論流星劍的攻勢,但她仍沒死,即使傷得如此之重,仍沒死……
艷兒不知道這全是拜她胸前所烙下的護魂咒之故。
她肩胛的傷,深可見骨,卻不見狂噴的血跡,只有傷口處一層薄亮的冷霜凍結了血勢。她取下右耳貝珥上的銀勾,將之扳直,再撕開衣袂,從中抽出一縷紅絲,繫上銀勾尾端。
銀勾穿透血膚,縫合著深刻的傷。
一針針刺透在身上的痛楚,劇烈得教人難以忽視,但她的心此時佔滿空蕩的悲哀,原先該存在她體內、該鑲嵌在心窩的流星劍已失,這感覺好似被狠狠刨了心一般……這樣的苦痛,在她忘卻的記憶中是曾經品嚐過、也承受過的,否則她無法如此冷靜地縫合身軀上的傷口。
傷口傳來更強烈的痛,在她滿腮清淚滴濺在上頭之際。微鹹的淚水刺激著見血傷痕,這般的痛楚遠遠超過銀勾縫合皮膚之痛。
刨了心,她能忍。
但失去了玄武,她卻忍無可忍。
顫抖的牙齒咬斷線頭,疼痛及虛弱讓她失敗了數回,好不容易才扯斷了紅線。她不再分神注意肩胛上那道歪斜而醜陋的縫疤。
抹去淚水,艷兒再從紅袂中抽了紅線,重新系回銀勾。
她走到燭光身邊,「替他將身子縫合起來。」
她的嗓音氣虛輕淺,幾乎像是一句呢喃,卻喚回了燭光的神智。她將銀勾遞上前,燭光呆然望著她。
艷兒朝他點點頭,「別讓他屍骨不全……」
泛紅的眼眶蓄積著無聲淚水,燭光緩緩放下了三截龜身,抖栗的手接過銀勾。透著微微月華的窗欞,灑落的光芒淺乎其淺,暗蒙的內室裡,燭光一針一線地為宵明補回身軀,泛淚的眼,模糊不清。
「我縫得……好醜……」燭光哽咽地喃喃道,每收一針便會教銀勾給紮了指,縫在宵明身上的痛,他感同身受。
「不會。」艷兒靜靜坐在他身旁,在他每重複一回自厭口吻時,她便會輕輕地回應,「你做得很好。」
那一夜,盼不到翌日宵明,也無法燃起一絲燭光;那一夜,沒有任何光亮溫暖,有的,只是由傷心所綴補卻怎麼也補不齊全的無盡哀愁。
截斷的身軀可以縫補,傷透了的心又要用什麼方法來挽救?
艷兒知道燭光現下心頭必定紊亂不堪,一邊是他最敬重的玄武,一邊卻是他至親的結拜兄弟,走到今日局面,是他怎麼也料測不到的惡夢。
「你若傷心,就哭出來吧。」她不知如何安慰人。
燭光沒有動靜,細心地收攏線尾,補好了上半截龜軀,他重新換線,繼續縫合最後一塊屍身。
「強忍對你並沒有好處。軟弱,只限於今晚,明天一早,我要去找到能挽回玄武的方法,我沒有多餘的時間自怨自艾及沉浸在委靡不振上,你若明早仍是這副模樣,那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她的行為稱得上是殘酷的,強逼一個甫遭受喪友之痛的孩子要舍下悲傷,但她不敢深思若她遲了一步去尋回玄武,那個佔據玄武軀殼的蝕心之魔,會支使玄武再度犯下什麼無法彌補的憾事!
若玄武清醒後知道自己手刃了宵明,他會是怎生的痛苦自責?依他的性子,他如何能容忍自己犯下恁般大錯?
背負一個殺傷宵明的罪枷就已經夠了……
燭光恍若末聞,只是一心三思地留意著下針的力道及縫合的線紋,生怕弄疼了宵明,也怕縫補得太過草率而破壞宵明的身軀。
艷兒不再逼他,準備起身走向小小屋舍的另一角落,柔荑探向腰際,將今日在市集所買到的玄武燒瓷緊緊握牢。
龜狀陶瓷的溫度煨暖不了她,更取代不了玄武……
良久過去。
燭光的聲音低啞,帶著濃濃哭音,在寂靜問響起。「我哭不出來,是不是表示我很無情……」
艷兒原本體虛而閉合的紅眸因燭光陡然出口的話再度睜開,在墨黑的房內,她瞧不清燭光臉上的神情。
「我哭不出來,是不是表示宵明的死,對我而言……不夠傷心?」燭光輕喃自問,「他到最後都在護著我,一直一直都是這樣……從小到大,我們一起瘋、一起玩、一起學習好多法術……只要是我做不來的……宵明一定會偷偷幫我……即使是被長老們或玄……玄武大人責備,他也不曾改變,好幾年前在捕何羅魚時也一樣……要不是宵、宵明救我,我早就葬身魚腹,而今……」宵明仍為他擋了個死劫,用自己的身軀……
他疼、他難受、他想哭卻哭不出來,薄冷的淚始終在眼眶徘徊。他失去了宵明,失去了自有記憶之來便緊緊相伴的兄弟,而終結宵明生命及音容的人,竟是自小看顧他與宵明長大的玄武大人!
宵明的死,讓他心痛;玄武的轉變,讓他心慌。為何短短數刻,竟會讓一切變得如此不堪,令他措手不及……
「為什麼我會這麼冷血?!為什麼失去了宵明,我還有臉獨活?!」他乾啞地嘶吼。
「不是的。」艷兒的聲音在黑暗中又回到燭光身邊,「你只是在逃避現實,只是……不願相信宵明的死訊。」
燭光鼻頭一酸。
他不願相信……不願相信啊!只要不願相信,是不是宵明就不會死?是不是玄武仍是他所認識的玄武?是不是這一切只是場荒謬的夢?
這些問題的答案,可笑得令人心寒。
艷兒的柔荑輕輕覆蓋在燭光的眼瞼之上,「沒關係,你可以……為他大哭一場。」
緊接著是好半晌的無聲靜默。
隱蔽在纖白五指背後的俊顏,終於滑下了兩排晶瑩淚痕。
那個深夜,打破寂靜的,是燭光再也逼鎖不住的哭泣聲。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晨曦,破雲而出。
應當是個天霽晴朗的日子,燭光和艷兒卻提不起任何欣喜感覺。
「你想找人問關於蝕心劍的事?」燭光頂著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眸,一夜未眠加上痛哭,他的眼幾乎酸疼得快睜不開了。
「嗯。」蝕心劍之名,她是由玄武口中聽聞而來,對流星劍的底細,她一知半解。
燭光想想,「我們可以回渤海去問玄武族的大長老,那需要兩日的行程。」
「兩日太久了,有沒有更近的人能問?」
「嗯……另一個,是花神玉蕖,可是……」燭光臉上露出為難,他每回只要一靠近玉蕖百尺之距,就開始忍不住打噴嚏,還有玉蕖身上的花粉總是讓他渾身發癢。
「沒有可是,就是他了。」艷兒做了決定。
「但到玉蕖的仙居及回渤海只有數刻之差。」他試圖改變艷兒的決心,右掌熨貼在胸口——那裡懸掛著一隻小巧玉瓶,裡頭裝著縫補完好且以法力縮小的宵明遺體。若能回渤海一趟,他便能將宵明帶回故鄉安葬……
艷兒淡淡回眸,「我連一刻也不能等。」
「好吧。」他輕拍胸口。宵明,你就再等數日吧,反正咱們兄弟總是一塊行動,能帶著你一起,也好。
就這樣,燭光使出他那未練透的飛仙術,將兩人的身影移動到玉蕖仙居,那處群蝶亂舞、花粉亂飄的茫茫仙境——
「哈啾!」
乘風飛馳許久,燭光一聲忍抑不住的噴嚏聲,代表著花神玉蕖的仙居,只剩百尺。
萬紫千紅、翠綠清霧的景色映入眼簾,一幽仙境,在這裡沒有四季之分,百花齊綻,蝶翼振振,拂起更多更濃的花香。
艷兒的步履有些緩,滿園春色相當眼熟……數只蝶兒在她身畔徘徊飛舞,貪得一襲幽香。
「好噁心的味道……」燭光擰著鼻,顧不得現下俊顏扭曲。惡!他想吐。
「花神在哪裡?」
「你別急,有人闖進他的地盤,你以為玉蕖會不清楚嗎?瞧,人不是來了?」燭光指向竄出更多恐怖花香的方向,真是人未到,味先到咧!
這香味好熟悉。「這是……牡丹花香?」艷兒不自覺低喃道。
花香引來了群蝶,平空而起的清淺男嗓帶著笑意。
「你不是那個老跟在玄武尊者身畔打轉的玄武族孩子嗎?怎麼有空大駕光臨?」無形氤氳間,現出一抹飄逸頑長的身形,花神玉蕖。
「有空也不會來找你閒磕牙。」燭光嘀咕,不小心吸進一口花香,換來連連不絕的噴嚏聲。
「你還是不習慣享受花香?」玉蕖笑道,優雅長指之上停歇著一隻粉蝶。
「享受?!我瞧是折磨吧。」燭光輕哼。
「別興那套噓寒問暖,先辦正事。」艷兒開口,引來玉蕖的注意。
他清靈的眼眸緩緩落在艷兒身上,瞬間,笑意凝結。
艷兒無視玉蕖俊顏湧上的異狀,自顧自道:「我和燭光到這裡只為探得更多關於蝕心劍的事,你若知道,希望你能詳盡陳述。」她沒時間浪費,只想快快問到蝕心劍之事。
「蝕心劍?你們為何要問蝕心劍?」玉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好似想由她臉上探得些什麼。
燭光將玄武被蝕心劍所控一事,全盤托出,細節部分則簡單跳過。
「這……按理來說,玄武尊者不應該受制於一柄妖劍,先不論他向來淡薄不爭的寧心,在他身上所烙下的『洪範九疇』可是聖極至聖的神印呀。」除非玄武的心湖已不似以往靜謐,摻雜太多其餘情感。
「別說你不信,我們也不敢相信,但事實就是事實,否則宵明也……」燭光一頓,咬咬唇,「我們不是來問你信不信這件事,我們只想知道該怎麼讓玄武大人脫離妖劍掌控。」
「你們應該知道蝕心劍共有六柄,每一柄劍的屬性及妖力全歸納於執劍者本身。聽你們所言,流星劍原本是屬於煙……屬於你所有,而今歸了玄武,劍身也起了變化,那是因為玄武的法力比你來得高強,流星劍雖早已化為幻劍,但現在,它已不是區區一柄妖劍。」恐怕因為玄武的法力而化為足以毀天滅地的駭人神器。
「你說了一長串,仍沒說出如何讓玄武脫離流星劍的掌控!」艷兒的口氣有些急。
玉蕖深深望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如何助他脫離。」
燭光呿了聲,「你不知道就早點說嘛!還故做什麼神秘?!小艷妖,走,咱們回渤海去——」閃人!找玄武族太長老可能還比較有用咧!
「但我只知道如何毀掉蝕心劍。」玉蕖沒理會燭光的急性子,續道。
「你快說!」艷兒嚷嚷。
「以劍毀劍。」
燭光及艷兒面面相覷,兩人同時再開口,「你的意思是,再找一柄蝕心劍來對抗流星?」
玉蕖頷首。
「但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去找其餘的蝕心劍呀!」燭光說道。
「除了要找,還要找對了才有用。」玉蕖淡淡補充。
「什麼意思?」
「玄武的修行雖未列仙佛之名,但已有仙佛之實,你們若找了柄小妖幻力所形成的蝕心劍,到時被毀的,不會是流星劍。」見兩人沉默,玉蕖淺歎,「有一柄劍絕對足以摧毀流星,但那柄劍,卻是我最不抱希望的劍。」
「哪一柄?」
「辟邪劍。」
燭光怪叫:「你是說那柄誅仙滅佛的天火辟邪?」但那柄劍是在一個滅世邪神手上呀!
「就是那柄『辟邪』。可惜在那名滅世邪神被封神之後,辟邪已讓眾仙佛給封印在某處,下落不明。」否則流星冰劍碰上狂烈辟邪,只有灰飛煙滅一途。
「既已不可能拿到辟邪劍,那其餘的蝕心劍呢?」艷兒追問。
「第二柄電紫劍在尚不及化為幻劍時便已碎裂,自是派不上用場,另兩柄遺留在人世的蝕心劍仍僅是凡世古劍形態,也不用列入考慮,眼下只剩最後一把蝕心劍——『白虹』。」
「白虹是幻劍嗎?」
「是。」
「它現在在何處?它能與流星劍抗衡嗎?」艷兒急著探問,未曾發覺玉蕖臉上閃過一抹失落。
「臥雪山。」玉蕖說了處地名,在艷兒頷首表示記下後,他才緩緩再道:「能與不能,我不敢保證,但這是你們唯一的希望。」
「好,燭光,咱們走!」她連個謝字也不說,轉身就要離開玉蕖仙居。
「煙絨。」
一個極度陌生的名字,由玉蕖口中逸出,成功地喚住艷兒的腳步。
玉蕖在她身後幽幽歎道:「你自踏進這裡到現在,皆是一副不識得我的模樣,我知道你還惱怒著我,畢竟——」
「花神玉蕖,我今日頭一回與你見面,不識得你是理所當然,何來惱怒之說?」艷兒沒有回頭,只有方才聽聞「煙絨」兩宇的瞬間,身軀微微一顫。
她不記得玉蕖是誰,但她卻憶起了那個被遺忘百年的名……
煙絨……
是了,有人總是這般喚著她,那個人的聲音、模樣,她卻已經捉不著半分回憶。
「煙絨」這名字,已不再代表著她,她現在叫「艷兒」,而她想追回的,不是百年前所忘卻的記憶,而是那總是慢慢吟念著她名字的玄武!
「你當真忘了我?」記不住兩人曾經有過的深深愛戀,就連那個背叛過她的「玉蕖」也一併消抹而去了嗎?
「我不識得你,但現在,我記得你幫了我一個大忙,若能找回玄武,我會再來向你道謝。」艷兒扯了扯燭光的衣袖。
燭光隨即吟起咒,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落花繽紛之間。
「原來……這種苦澀,就是被遺忘的滋味。」玉蕖遠眺著艷兒消失而去的方向,唇角一抹苦笑,「是我先教你嘗盡被背叛的苦,又怎能盼你為我牽念百年?牽念我這個……鑿了你的心的男人。」
當年,他貪求最上層數的修行。五百年,五百年的修行對他而言太少太少了,一思及他仍要再花一個五百年,才能擁有名列仙班的資格,他等到心焦,越是如此煩躁,他所修行的成效越差。
而她,煙絨,與他同為花妖,一隻曾經深深眷戀著他的美麗花妖……一隻與他共同修行了百年的花妖。
終於,他的貪念,讓他犯下了無赦之罪。
他鑿了她的心,鑿了她辛苦百年修來的原魂珠,至今他仍深深記得她當時不置信的盈淚眼眸……
淺淺一歎。
百年前的不堪往事,在花蝶翩舞間,緊緊封閉。
1988523 2009-4-21 00:25
第八章
臥雪山,終年不曾歇止的雪雨,覆蓋著滿山滿谷,沒有半點寸草生息,也罕見人煙足跡,放眼望去只有白絮似的飛雪。
艷兒一人獨行在山麓險路,絲薄的紅裳未能抵擋透骨寒風,右臂間摟抱著因過低寒溫而恢復成龜形的燭光。龜原先就怕冷,只要天溫稍稍一變,它們便會進入冬眠狀態,況且燭光這數日以來,耗費過多法力在奔波飛馳上,已無力在冰冷的雪地裡維持清醒,只能無法動彈地窩在艷兒懷裡。
厚重的雪,每一舉足、一拖行都使得艷兒前行加倍困難,全靠一股意志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軀。
艷兒大口吸著微薄空氣,找著一株高聳參天的巨樹,她稍做歇息,肺腑灼熱難當,檀口吐納的白霧卻反常冷颯。
驀然,樹梢間抖落為數不少的雪泥,紛紛落在艷兒的肩頭及髮梢,引起艷兒直覺朝天際抬眸。
巨大的樹梢上,端坐著一名黃衫小姑娘,前後搖晃蓮足的身軀正是抖落雪泥的罪魁禍首,寬大的水袖隨著晃動的裸足一併輕擺,猶如一隻展開嫩翼,正準備朝蒼彎飛去的鳥兒。
「哎呀,我不知道下頭有人,對不住啦。」黃衫小姑娘沒啥誠意地道歉,甜美的笑容又讓人無法對她口出惡言。
如此高聳的樹,她是如何爬上去的?艷兒付思。
「你在上頭做什麼?」艷兒的聲音因寒冷而微微輕顫。
「哎呀,我被趕出來了嘛。」黃衫小姑娘答非所問,「那你呢?你上山來做什麼?」
「找人。」這小姑娘若是長年居住在臥雪山的居民,說不定能提供他們尋人的線索。「你是臥雪山的住戶嗎?」
「我不住在臥雪山,可是『他』住,所以我才來的。」彎彎的唇兒上揚。
「他?」
「對呀,整個臥雪山上只有他一個住,沒有別人噢,所以你是找不到『人』的。」黃衫小姑娘笑容可掬,雙臂搭配著黃鶯般柔嗓的高低起伏而飛舞,一點也不擔心在樹梢上表演這種高度危險的舉動很可能會摔斷她細嫩的玉頸。
然而她左臂的動作卻明顯比右臂遲緩許多,好似……負著傷。
「只有他一個人住?」難道……
艷兒不自覺漾起笑。是了,住在臥雪山上的唯一一人,絕對是她要找的對象——白虹劍的擁有者!
「你說的那個人,住在哪裡?」
黃衫小姑娘指著遠處,「就前頭那處呀……哎呀,我忘了,你在樹下是瞧不著那麼遠的。」娉婷嬌軀朝前一傾,無視百尺之高地躍下樹梢,直直落在艷兒面前。「要不,我帶你去,不過等會兒你可得幫我噢。」
「幫你?」
黃衫小姑娘自顧自地向前走著,回首示意艷兒快些跟上她的腳步。「是呀,否則我今晚又得窩在樹梢上過夜了呢,哎呀,夜裡的臥雪山好冷噢。」她說起話來總是三級跳,好似沒將別人的問題給聽進耳裡。
蹦蹦跳跳的輕靈步履,在雪地上留下淺淺腳印,黃衫小姑娘健步如飛,身軀像是不具任何重量,飛舞的藕臂承載著她的一切。
艷兒追得辛苦,所聿黃衫小姑娘說的地方不遠,才行了片刻便有棟清幽房舍映入眼簾。
「你快去敲門。」黃衫小姑娘漾起滿臉期待的神情。
艷兒不由得很小人地猜想,她若敲了門,會有啥詭異的事情發生?
「哎呀,你快嘛,你不是說要幫我嗎?快敲、快敲。」黃衫小姑娘在她身旁又叫又跳,像只嘈雜的雀兒。
艷兒望了她好一會兒,才緩緩舉手輕扣了銅環。
半晌,一道男嗓傳出。「哪位?」
黃衫小姑娘急忙示意艷兒答話。
「我想尋找『白虹』的持有者。」艷兒直道來意。
門扉咿呀地推開,原先已屬極寒的山間低溫彷彿瞬間凝結,更冷冽的氣息由門扉之後傳來。
靜立在艷兒眼前的,是個沒有顏色的男人……不,該說是除了雪般的白之外,沒有其他顏色的男人。
一頭整齊束扎的長髮,是白的;一張平靜無緒的容顏,是白的;一襲曳地長袍,也是白的。若非一雙澄澈淨潔的淡色眸子正觀望著她,艷兒幾乎要以為這男人是用雪離出來的冰像。
他的右手竄流著一道白色雲煙,猶如靈活小蛇般纏繞整隻手臂,更襯他非凡人的氣質。
「進來吧。」他沒多問一句話,聲音很淡,淡得難以聽出任何情緒起伏。
黃衫小姑娘陡然由艷兒身後竄出,直直朝屋內奔去,與白衣男人擦肩而過,他沒有伸手攔阻,只是輕瞥她一眼,沒有開口。
進了屋,內室的溫度仍低得驚人,黃衫小姑娘一進房便揪起一件暖衾往裡鑽,菱嘴直嚷著好冷好冷。
「你來借白虹?」
「是,你就是白虹劍的持有者?」
「我是。」他沒招呼艷兒就座,逕自緩坐在木桌上。「何故借劍?」
「我要藉著白虹劍來毀掉另一把蝕心劍!」
「我的白虹劍,毀不了任何一把兵器,更遑論是蝕心之劍。」
「為什麼?眼下六把蝕心劍,化為幻劍的僅有三把,一是辟邪,一是流星,再來便是你的白虹,既是幻劍,又為何無法毀掉任何兵器?!」
「白虹劍,是由我幻力所生,自是隨著我而成形,而它現在——」白衣男子平伸右臂,臂上繚繞的雲煙似水緩動,煙起煙滅。「在這裡。」
艷兒皺起眉,「哪裡?」
白衣男子掌心一攤,臂上所有雲霧瞬間朝掌心收攏,再朝前方延伸成形……成為一柄清煙白霧所彙集的縹緲幻劍。
艷兒驚呼:「這是白虹劍?!」一把連鋒利劍身也沒有的劍?!
「如你所見。」
「是因為你的法力不夠強,所以不足以驅使白虹劍化為完整幻劍?」艷兒一急,顧不得她的問句失禮與否。
白衣男子臉上不見絲毫慍怒,甚至教人瞧不著任何情緒波動。「白虹劍確實是依靠著我的法力而決定它強弱。」
「才不是法力,是情感。」緊包在被衾裡的黃衫小姑娘只露出一張小巧臉蛋,嘟囔地插嘴,口氣中能聽出她幾多埋怨。
「情感?」艷兒挑眉地問。
黃衫小姑娘嘴兒一扁,「他是個沒有七情六慾的男人,白虹也隨著他的性子而變成一柄淺淺的煙劍,就好比代表著他的寡情一樣。人跟劍,都是一個模樣。」到後來,她的埋怨轉為怨懟。
「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艷兒問著白衣男人。
白衣男人沒投注給被窩裡的黃衫小姑娘任何眼神,薄抿的唇淡淡開啟,「蝕心劍,蝕人之心,同時也承受著它所蝕噬的人所帶來的影響,我情淺,它自隨著我一般,這樣的白虹劍,不喜殺戮,劍一旦少了殺戮的意念,宛如廢劍。」
「既是如此,你將白虹劍借予我,我以我所有的妖力助它成形!」
白衣男子搖搖首,「白虹劍下同於其他蝕心劍,它從鑄成劍身的那一日起,便只屬於我一人,不像其他蝕心劍輾轉換手,更換過無數持有者。它,只認我一人為主。」即使他壽終,白虹劍亦會追隨著他的元魂,再隨他輪迴入世。
「那又如何?」
「我以外的人企圖持劍,下場只有殯命。」清澄的眼,睨著艷兒。
艷兒堅定而無懼地回望著他,「殯命也好、魂飛魄散也罷,任何下場我都無所畏懼,我只想救人,除此之外我一概不在意!」
「你為何如此執著?」他無法領受她此刻澎湃的情感波動。
「為了挽回一個人!」她毫無遲疑。
「他對你,如此重要?即使明知代價是自己的一條寶貴性命,仍甘願飛蛾撲火?」
「當然!」
「為什麼?」
「這還需要問?!當然是因為我——」艷兒一怔,摀住檀口,從未說出口的字眼,竟在白衣男子的詢問之下,撥雲見日。
為了玄武,她要借白虹來毀掉那柄伴隨她漫漫百年歲月的流星劍,毀掉那柄被她視為自己身軀一部分的流星劍……
她是個向來只顧及自己感受的自私艷妖,仗劍傷人是她的專長,她一直知道,只要擁有流星劍,便無人能傷害她、欺侮她,只要她擁有流星劍……這是百年來,她不曾懷疑的信念。
如今她動搖了——不,該說這樣的信念崩塌了,灰飛煙滅。
她不在意失去流星劍,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奉上,只求能喚回原先的玄武。
她可以拋棄一切,獨獨要擁有玄武,不願放手……
何需再藉由別人的口中聽到答案?唯一的答案就是——她愛他呀!
「哎呀,你還瞧不出來嗎?若不是人家姑娘愛慘了那個人,她又何必冒雪上山,還來同你借劍?」黃衫小姑娘又發表高見,「你就助她又何妨?別老是置身事外嘛。」最後一句話只敢放在嘴裡嘀咕。
白衣男人自是無法明瞭艷兒的心思,打他出世起,他便不曾體會任何情緒,喜怒哀樂、仇恨、鄙視、尊敬、厭惡,對他而言是永遠也領受不到的幻夢,更遑論是「愛」這等虛無字眼。
艷兒也道:「無論白虹劍能否毀掉流星劍,若不嘗試,永遠都無法證明!若不嘗試,我會……永遠失去他!我知道我的法力不及玄武一半,但我想喚回他的心絕絕對對不會輸給任何人。」
白衣男人不明白她義無反顧的決絕從何而起,難道這就叫愛?
愛一個人,就是願意連命都雙手奉上?
他微斂睫,視線落在掌間的雲煙幻劍。
他的白虹劍,若由眼前的小艷妖所持,又會化為何種模樣?
頭一回,他感到難掩好奇。
他想知道……
「白虹劍的強與弱,不是憑藉著持劍者的法力修為而定,而是意念。」白衣男子緩緩開口,雲煙脫手而出,直落在門扉外的皚皚雪地上。「讓我見識你口中所謂的決心,能讓白虹劍發揮到何種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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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在雪地竄起的煙茫,好似翻騰潮浪,一波波浮沉變幻,筆直的劍形清煙靜靜佇立。
艷兒放下懷中燭光。
「哎呀,這只龜瞧起來好可口,我最喜歡吃這類的水產了,又鮮又甜。」黃衫小姑娘湊上前,打量著燭光。
她灼熱的視線及貪吃的論調讓冬眠中的燭光睜開慵懶雙眸,隨即大吃一驚地恢復人形,「你、你你、你是誰?!」
她失望一叫:「哎呀,我對人形的食物沒興趣。」立即又窩回暖暖被衾裡。
燭光打量四周,先是瞧向冰雕似的白衣男人,而後才走到艷兒身畔。
「小艷妖,現下是什麼情況?」大夢初醒的燭光顯得一頭霧水。
「白虹劍。」纖指朝門外雪地上一指。
「白虹劍?」燭光摸下著頭緒。門外除了白得令人牙關打顫的寬廣雪景,什麼也瞧不見。
「若我握起白虹劍,是否會和玄武同樣喪失神智,忘了週遭一切人事?」艷兒問向白衣男人。
「每一柄蝕心劍的本質並不相同,有的蝕心,有的噬魂,有的吮情。但面對一個缺了心的你而言,蝕心劍起不了作用。」
「缺了心的我?」她喃喃重複。
「你自己不知道?」白衣男人反問。
不是不知道,而是……忘了吧。
忘了自己是只缺了心的花妖……
「難怪流星劍對我的影響並不似玄武那般驚人。」艷兒低語。她沒有心,所以蝕心劍無心可蝕,一旦面對玄武,卻好似獲得最佳宿主。
可為什麼分明缺了心,她仍能感到心窩的痛楚?那一波波湧起的失落……那失去玄武的心慌?
「燭光,你能探出玄武現在身處何方?」艷兒再抬頭,壓下眼底翻騰的情愫,問向燭光。
「嗯……應該可以,當初玄武大人擔心我、宵明及他會因迷路而走失,所以分別在我們三人身上施下連繫咒法,千里之距同樣能知悉彼此的所在。」
「好。」艷兒一步步走出室內,直至白虹劍前。
燭光追了出來。
「他離我們有多遠?」她再問。
燭光雙眸一閉,認真地測了測後才回道:「約莫數百里外。」
「你的法力,足以到達嗎?」
「應該……可以。」燭光瞧見艷兒彷彿下定決心,此刻即使他的法力不足,他亦會咬牙撐下去。
「你去將他引到這來。」紅眸淡瞥向那張年輕俊顏,「做得到嗎?」
「引玄武大人來?」
「對,引他來之後,你便往渤海而行,不要回頭。」艷兒輕聲交代。
老實說,她完全沒把握引來玄武之後,憑她之力能否毀去流星。若能,那一切便得以結束;若不能,至少不能讓燭光一塊陪葬。
「你去吧。」白衣男子手掌平貼在燭光肩上。
燭光一怔,察覺一股源源不絕的法力過渡到他體內,為他補足數日來奔波而失去的精氣。「你……」
「事不宜遲。」
白袖一揮,燭光的身子被拋到半空之高,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便又聽到艷兒抬首朝他叮嚀。
「自己多加小心,若見情況下對,保住性命為先……」
燭光沒空搭理心頭對白衣男人的好奇,朝艷兒回道:「我知道,我定會將玄武大人帶來!」
語畢,燭光吟咒,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艷兒駐足雪間,等待。
等待著,喚回玄武的那一刻到來,抑或……等待流星劍斬斷她頸子的瞬間來臨……
時辰越近申時,霜雪風勢越發劇烈。
久佇雪中的紅衫已凝結一片冰雪,無法飛騰。長睫半掩的紅眸片刻不移地落在白虹劍上,吐吁著薄霧的菱嘴浮現失溫慘白,她已維持同樣姿勢長達五個時辰。
遠方,傳來呼嘯的風雪聲,其中,交雜著強烈的氣芒。
「小艷妖!」燭光的聲音破空而來。
紅眸盡展,望著天際追逐的兩抹身影,前頭傷了手臂的男孩是燭光,後頭帶著戲謔笑意的人,是玄武!
因寒雪而凍僵的右手五指使勁一攤,伸向白虹煙劍。
「助我吧,白虹劍!」艷兒輕喝。
平靜緩移的雲煙,握牢在艷兒掌心之時,霎時噴吐出直衝九霄的狂煙。
貫穿在艷兒每寸肌膚、經脈間的是無盡的烈火——竄入骨髓深處的熇熇冰焰!
白虹劍在抗拒她,冰凝的無形焰火焚燒著她的髮膚,分分寸寸地剝離她的骨血。那種痛,像是膚肉被數道蠻力給硬生生撕扯開來,艷兒壓抑不住喉間逸出猶如身處煉獄之中,承受天火洗罪的黥耳鬼魅尖叫。
焦味、灼熱、燃燒、蒸散……分明是徹骨的寒意,卻帶來烈火的鍛融。
她嗅到濃臭的肉體焚焦味,她聽到肌膚發出一層層龜裂剖解聲,卻怎麼也淌流不出鮮血,她感覺到由血脈間沸騰而流失的堅持意念。
沒有炫目的橘紅火華,有的只是比她身上紅裳更烈更熾的潔白冰炎!常人所無法容忍的疼痛,逼出她雙眶淚水,滑過臉頰之際卻先一步凝成冰露。
冷與熱,焚與凝,交相的矛盾折磨,幾乎要教她鬆開握住劍柄的手!
不!不可以——
手持流星冰劍的玄武就在她眼前,噙著比現下正焚燒她的冰焰更冷的笑意,這一點冰火又算得了什麼?!
白虹劍焚疼的是她的人,玄武那般眼神焚疼的卻是她的心呀!
她咬緊牙根,嚥下痛嚷,直至嘗到滿腔的血腥味,拙攏的五指即使凍得又疼又紅,近乎痛到失去知覺,仍不肯放。
「若激怒你的代價是我一條性命,那你就取走吧!但你也要同等地補償我,為我達成唯一心願——」她朝狂烈的白虹劍嚷道,沉如千斤巨石的臂膀奮力舉起雲煙四處飛竄的劍身,扑打在眼前儘是白茫茫的朦朧及寒意。
「將玄武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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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霧飛霾的煙塵及暴雪進射出震天價響的巨鳴。
向來平靜的臥雪山,激起漩渦似的狂風飄雪,白衣男子原先居住的清幽宅第早已被這場風雪給吞噬。
此刻,白衣男子及黃衫小姑娘遠遠佇立在峭壁之頂,眺望雪地中不斷噴吐煙茫之處。狂風拂得兩人衣袖翻飛似浪,他的白髮融和在爝然雪景中,淺淡得好似隨時會與雪一併飄散,清晏的眸微微瞇起。
身畔的黃衫小姑娘凍得直打哆嗦,硬是想朝他懷裡鑽。
「你、你你不去幫那、那個姑娘?」她的上下牙關止不住打顫的節奏,「再、再這樣下去,她她、她會死的……會被你那柄白、白虹劍給活活燒死的……」
「分明僅是虛無煙霧所構成的白虹劍,竟能進發如此冰焰。」白髮半掩半現著他沒有情緒的臉龐,他沒伸手撥開,任由髮絲飛舞飄蕩。
「你你、你別在那裡感動那柄劍變成啥模樣,救人要緊!」黃衫小姑娘扯住他的白裳晃動。
「我為何要救她?這等下場是她早就料測到的,她心甘情願。」他清冷的嗓音答得理所當然。
「可是她是為了救自己喜歡的人呀,若……若她救得了那男人,卻失了性命,到頭來她與他仍面臨死別,這樣又有什麼意義?我知道你無情,我知道你對這種生死相許的情感全然沒有任何憐憫,但你總知道何謂救人救到底吧?」黃衫小姑娘越講越起勁,驅散了身軀上些微寒意,「從不讓任何人觸碰白虹劍的你,既然都願意借劍助她,就再助她一回何妨?」
淡色的眸終於緩緩正視她,明明是澄澈似水的眼,卻又深邃得令人捉摸不著。良久,他啟唇,「好,我能助她。」
黃衫小姑娘正準備咧趄笑靨,好生讚揚他幾句,他卻淡淡地接續。
「但我要你立誓。」
「立誓?立什麼誓?」她斂了笑,問得有些防備。
「立誓你會永永遠遠消失在我眼前,永不再來擾我。」冰凝的薄長唇畔吐出冰冷字句。「你立下誓約,我便救她。」
黃衫小姑娘不遑多想,「我不要!這兩件事壓根不能混為一談!」
「你若不立誓,就眼睜睜見她被焚為冰塵吧。」他收回視線。
「你怎麼忍心見有情人受苦?!怎麼這般殘忍?!」
面對她的指責,他僅是淡然回道:「你比我更殘忍,因為你一句話便能救她,但你卻吝於開口。」
「我若開了口,就會失去你!」她大嚷。
他淡淡提醒,「你從不曾擁有我,何謂失去?」薄唇牽起一道非嘲非笑的揚弧,「我不懂人間情癡,但口口聲聲說懂的你,又何嘗比我高明?」
粉拳握得死牢,展睫盯著那張不染七情六慾的冷雕寒顏。
「好,我立誓,永遠消失在你眼前,永不再擾你!」她憤憤甩開他的衣袖,「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誓言!」
纖肩微抖,滿眶的淚水再也遏止不住地淌滿雙頰,粉嫩的身子毅然決然地朝前方深不見底的數百丈峭壁,一躍而下。
白衣男子只是靜靜望著那抹墜崖黃衫在青霄之上化為飛鳥,振翼而去。
那隻鳥,傷了一邊羽翼,飛得跌跌撞撞,好些回幾乎要摔落谷底,歪歪斜斜地吃力翔著,眷戀地盤旋在他頭頂穹蒼,片刻之後才朝南方飛去。
只剩蒼茫而泣血的哀淒鳴叫,久久繚繞不休——
1988523 2009-4-21 00:27
第九章
雪霽。
臥雪山回復以往靜謐,好似先前那場激鬥是場夢境。
天際雪勢稍緩,只見燭光蹲跪在厚厚雪地中赤手空拳地挖掘著。他引來玄武之後,並未聽從艷兒的話,獨自逃回渤海,反倒是自始至終都在一旁觀望白虹流星兩劍之戰。
「玄武大人!小艷妖!」他邊刨邊喚,廣茫雪地,見不著玄武及艷兒的蹤跡,「你們在哪?應個聲呀!」十指努力掘著冰雪,盼能及時救出被大雪淹沒的兩人。
原先對峙的玄武及艷兒,實力不相上下,突地加入戰局的白衣男子,決定了勝負。他加諸在艷兒背脊上的掌心,為她灌注莫名真氣,接著——
燭光只記得漫天飛雪襲來,腳下所立足的雪地好像被巨龍強力攪翻,震得眼前所有景色皆錯亂顛倒,也震得他翻跌在地。待一切平靜之後,寬寂的山間只剩下他一人獨臥寒雪中。
「這樣是挖不著的。」白衣男子站在燭光身後開口,「要不,就是等你翻了臥雪山之後,找著了兩具屍首。」
燭光怒目相向,「你——」
白衣男子攤掌,不消片刻,約莫二十步遠的雪地中竄出一縷清煙,逐漸形成劍身。
「在白虹劍底下。」長指指向那方。
燭光忙不迭奔到煙茫處,徒手挖雪,雙手雖因凍得透骨而裂傷,沁出絲絲鮮血,他仍不改動作。
白衣男子毫無動靜,僅是收回白虹劍,讓清煙繞回到他的臂膀。
挖了數丈,映入燭光眼簾的是艷兒一襲紅袖。燭光大喜,漾滿希望的瞼上浮現更多堅定的信心。
掘掘掘,掘到艷兒的右手臂;挖挖挖,挖到艷兒的發:掏掏掏,掏到艷兒的腳。每多見一處,燭光便燃起熊熊鬥志。
「找著了小艷妖……但,玄武大人……」
驀地,燭光鑿出的大雪坑坍塌了小小一方,露出了紅裳掩遮下被冰炎灼得盡裂的肌膚——那是艷兒的左手,而牢牢扣握在她五指不放的,是淺青似綠波的衣袖,以及……
玄武的右手。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好冷、好冰、好低溫……
冷到讓他直想縮回龜殼裡,狠狠冬眠個把月再說。
真冷……
打了個溫吞的哈欠,身子傳來陣陣的酸痛,好似他曾盡情操勞過四肢百骸般,害得他現下只能癱成爛泥,等著一根根骨頭移回原位……好奇怪,他有好幾千年不曾過度勞動渾身肌理,理當不會有這種酸軟感呀……
為什麼他會覺得好累……
細若蚊鳴的交談聲,淺淺地徘徊在耳際,有些吵、有些雜,不允許他陷入昏昏沉睡。
「小艷妖,你自己也要多休息呀,你也瞧見了,世間不再有流星劍,它已化為冰灰了,玄武大人也回來了,你毋需多操心,可你……」燭光勸道。
「沒關係,讓我再待一會兒,他看起來好累。」艷兒伸手,撫平玄武眉間的輕蹙。
「你的情況比玄武大人更糟!」燭光覷著包覆層層紅紗的艷兒,在那身鮮艷綢紗之下,是體無完膚的凍裂瘡傷。
「值得的。」她淡淡說著,每一次開口,便無可避免地扯裂了瘡傷,帶來痛楚。
艷兒?艷兒怎麼了?玄武在半昏半沉的惺忪夢境問載浮載沉。
「你這身傷……能好嗎?」燭光再問。
「無所謂。」她淡然得好似不願多談。
傷?艷兒為什麼會受傷?玄武掙脫一波波拍打而來的瞌睡浪潮,從渾噩中醒來。
率先映入眼中是一處極陌生的房舍。長指震了震,觸碰到掌心裡一塊像極了寒冰而又不甚平滑的物體,那像是……手?
「艷兒?」
艷兒及燭光被突來的輕聲呼喚所驚,注意力全轉向床楊上的玄武。
「玄武大人!」燭光欣喜地叫著。
「艷兒,你的手……」
不待玄武多說,艷兒先行一步收回擱在他掌心的手。
玄武不解,「怎麼了?」他凝覷著層層浪紗遮蔽的花容,探不著任何答案。
「沒什麼。你睡了好久……我倒杯茶讓你潤喉。」艷兒起身,不著痕跡地轉身背對玄武,狀似為他斟茶,實卻有意閃避他的目光。
「我睡了好久?可是我怎麼還是覺得好累?」
燭光與艷兒交換一個眼色。看來玄武是記不起他握住蝕心劍之後的點點滴滴。
「好像我曾做了啥驚天動地之舉,才累得我渾身骨頭又疼又麻?」玄武輕緩的聲音添了些無辜及疑惑,也在等著兩人給予他解答。
該說嗎?他們兩人的目光如此互問。
玄武左右張望了會兒,怎麼清點就是少了個人。「宵明呢?怎麼不見他的身影?」
兩人又是以沉默回應他。
玄武越發疑竇,不再多問,閉目以氣息探得宵明的所在——
但,他所探到的,竟是死訊!
「宵明他——」玄武心一急,翻衾就要下床。
燭光連忙攔下他,「玄武大人,您現在還不能下床,您的傷——」
「宵明是怎麼死的?!」
燭光眼眶一紅,咬著唇。
「燭光,你就告訴他吧,他有知道的權利。」艷兒先是拉攏衣袖,確定不曾露出任何肌膚,才端著茶走回床沿。
良久,燭光才緩緩道出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種種,包括了玄武被蝕心劍噬去理性、宵明為了救他以身餵劍、艷兒求來白虹劍及兩柄蝕心劍之戰。
玄武聽罷,靜默半晌。
「我去將宵明帶回來。」最後,玄武在滿室靜寂中說出他的決定。
「玄武大人……您要怎麼做?」
「下地府一趟。按理來說,宵明的魂魄不會即刻排入輪迴,我可以做得到。」玄武的反應出乎意外的冷靜。
「但以你現在身體的情況,哪也去不了。」艷兒阻止了他。
流星與白虹這兩柄蝕心劍的衝突,造成了玄武法力及肉身的傷害可不是臥床十天半個月便能痊癒的小毛病!
「既是我闖下的禍,自當由我來收拾。」即使他所要面對的是私闖幽冥、強奪魂魄的重罪。
「依你的情況別說是救宵明瞭,恐怕你連忘卻河也渡不過!」她好不容易才將他給救了回來,不可以眼睜睜再見他涉險一次!
「玄武大人,讓我去吧。」燭光慢慢說道,換來玄武及艷兒的瞠目。他俊秀的臉龐牽起輕鬆笑容,「每回都是讓宵明為我、助我、救我,現下,我也該還他一回,您說是不?」他的手緊緊握著頸項上所繫的小玉瓶。
「但你的法力不夠。」玄武直言點出問題癥結。
「小艷妖的法力也一樣不如您,但她卻做到了。」燭光笑了笑,「沒有做不做得到的事,只有要不要去做之分,而我,要去。」
要去帶回他唯一的兄弟。
艷兒沒持反對的立場,相反的,她拍拍燭光的肩,給予無聲鼓勵。
玄武沉吟許久,「你知道此行極可能要面臨的危險嗎?」
燭火誠實地搖頭,「無論危不危險,我都要帶他回來,否則——」他像是立誓般地說:「我也就不回來了。」生,要一塊生;死,也要一塊死。
「傻孩子。」
「真要論傻,小艷妖可不輸我咧。」
玄武瞥向艷兒,她卻躲去他的視線。
「好吧,你若有此決心,我就讓你去帶回宵明。」語罷,玄武將手掌攔放在額前,屏氣凝神,眉心的「洪範九疇」進出光芒,照亮一室璀璨。
一顆圓潤明珠,燦耀刺眼地由「洪範九疇」中央浮現,落入他的掌間。
「玄武大人,這……」
「吞下。」他遞給燭光。
燭光怪嚷:「別逗了,這麼大一顆明珠誰吞得下呀?!」都快比他的嘴還要來得大咧!
玄武內力一推,掌間明珠騰空直直塞入燭光嘴裡。「喏,這不吞下了?這也叫『天下無難事,只怕有人心』。」他趁機上了一課。
硬塞入燭光嘴裡的明珠並未哽在喉頭,反倒是滑溜溜地滾下肚裡。
「憑藉著我的元靈珠,地府的陰寒癘氣、魑魅勾魂皆得以避免,也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元、元靈珠?!剛剛我吞下肚的那顆是您的元靈珠?!」那是數千萬年的修行呀!竟然被他當成補身藥丸一般地咕嚕嚕吞下肚!
玄武頷首,「你要好好利用,宵明就拜託你帶他回來了。」
「可、可是……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困在地府回不來了,那您的元靈珠豈不……」他已經抱著最壞的打算。
「你明白了?」玄武笑得善良無害,眸中卻透露著精明算計。元靈珠足以保護燭光的安全,更能「迫使」燭光無法率性地捨命於黃泉。「我就是要你沒有第二選擇,我非但要宵明回來,我更要你也平安無事,缺一不可。」
燭光心中一陣甜暖,愛損人的嘴仍沒好氣地回道:「說我傻?我傻、宵明傻、小艷妖也傻,可您也沒聰明到哪去!」
全是傻子一堆,傻到全拿命去貼!
「有時傻點也是好事。」玄武笑道。望了望窗外夜景已是闐暗一片,「時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明天養足了精神,我再助你魂魄離竅,往黃泉而行,那可是場硬戰,你得先有心理準備,去睡吧。」
燭光聽出玄武言辭中想支開他的意味,他覷向背對兩人的艷兒一眼,輕應了聲:「好。」隨即退出房間,讓兩人獨處。
「艷兒,來,到我身邊來。」玄武柔聲誘哄著。
艷兒有絲遲疑,但終究敵不過他輕暖的男嗓。她無法否認,她懷念這道蠱惑人的天籟。
緩緩走近玄武,停駐在床沿一臂遠的距離。
「你怎麼了?」
「沒什麼,你應該仍覺疲累吧?我想我也不吵你了,讓你再多歇會兒。」艷兒的螓首壓得好低,內室又僅燃著一盞微燭,襯得她的身影融和在夜與光之間,模糊而縹緲。
「我無礙,你再靠過來點。」玄武朝她伸出手,要求著。
艷兒小碎步地邁近一步,對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毫無助益。
「嗚!」玄武猛地捂胸痛吟,俊臉流露出痛苦難當的神情。
艷兒心一慌,急忙上前,「你傷口又犯疼了嗎?我瞧瞧……」
她的手才觸碰到玄武的衣裳,就被他的大掌搶先一步攔截,受鉗在他的心窩及掌心之間。
「你……」待她發覺他的意圖時,她已進退不得,「快放開我!」
「這是怎麼回事?你的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此時在他掌下掙扎的柔荑,沒有先前白玉滑嫩的觸覺,只剩下無法忽視的皸裂傷痕。
「這……這只是些小小的傷口,過些日子就會結痂,會痊癒的……」她想抽回手,無奈他不肯放鬆,反倒更朝向她衣袖內的肌膚滑行。
不僅是手,就連她的腕、她的肘臂,都是佈滿層層皮膚裂隙。
「別動!」玄武輕斥,讓艷兒停下掙扎動作。
他伸手探入她的覆面紅紗,一寸寸掀動、一寸寸露出她的臉頰。
紅紗之下的面容,曾是絕艷無雙的牡丹花顏,如今,那張漂亮的臉孔,碎了……
數不清的冰霜瘡痍,扯裂了她的容貌,她就像個受到重創的瓷娃娃,雖未支離破碎,卻也已裂璺得難以復原。
她的紅眸緊緊閉合,生怕在他眼中見到任何無法承受的鄙夷唾棄。
紅紗落地,他與她都沒有開口。
玄武的手在她頰邊游移,輕似鴻羽,指尖絲毫不敢多施一分力道,仔仔細細地撫過每一道裂痕。
玉頸周圍同時免不了冰裂之傷,直直延展到衣物底下,他的手再朝頸下移動,不帶任何唐突慾望地撥開她的紅衫。
輕軟的衣料落地,再無遮掩。
她身軀上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無缺。
膚上的凍裂傷痕,讓玄武在其上滑行的觸覺更加敏感,也無可避免地帶來刺痛。許久,她被一雙微微顫抖的有力臂膀圈摟住,溫熱的吐納氣息就熨貼在她心窩處。
「疼吧?」這些駭人的刻痕,以及她肩胛橫亙的那道粗糙縫疤……能痊癒嗎?不,那只不過是她想欺瞞他,讓他別替她多擔一分心罷了。
艷兒沒睜眼,黑幕般的視覺讓那紛紛落在她冰冷肌膚上,猶似蜻蜒點水的觸摸更加鮮明。她不知道他問的是傷口,還是他此時的摩挲碰觸……
傷口說不疼是虛偽、是自欺,她疼!怎可能不疼?!那些凍刃的裂口,不僅僅是破在表皮肌膚上,更滲入分寸骨血內,她每呼吸一回、每開口一回、每淺歎一回,撕扯的疼楚亦緊緊跟隨。
然而,他的碰觸,小心翼翼,輕掬著每一道裂在膚上的傷痕,即使她疼、她痛,仍渴望著這般被視若珍寶的溫柔呵護。
「疼。」她照實說。但能換回他,太值得了。
「你怎麼忍受得了?!」玄武低喃。她曾是恁般艷麗,曾是恁般自豪於那張天仙容貌,而今卻為了他,忍受了皮開肉綻的痛楚,更必須忍受失去美貌的後果,他怎能累得她忍受如此多的苦痛?!
「真正無法忍受的,只是那時手執流星劍的你。」她緩緩睜開紅眸,帶著好欣慰的笑容,佈滿裂紋的雙手慢慢捧著他的臉,「歡迎回來。」
這些時日,她盼的想的全是現下這般,掌間能擁有玄武的溫暖,他的氣息近在咫尺。
「艷兒……」玄武不捨地回握她輕擱在他頰邊的手。
「我仍能配得上這個名字嗎?」她問得好輕淺也好不確定。
她已經不再是擁有姣好花容的牡丹艷妖,凝脂般的雪白肌膚像是碎得完全的玼玉,再無任何傾城價值,只剩殘破敗相。
她仍是艷?仍是美?仍是漂亮的嗎?
「當然,在我眼中,除你之外,誰也沒資格配得上這個名字。」面對她佯裝雲淡風輕的強顏歡笑,玄武感到更加心疼。
「那就再喚我一次。」她的前額抵著他的,像個撒嬌的孩子軟語要求。
「艷兒。」他撥攏她覆頰的髮絲,指尖滑入青絲間,緩緩環定她的螓首,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減化為零。四唇若有似無地微微牴觸,隨著他呼喚她的名,他的溫潤便包覆著她的沁冷。
他的唇纏上了她,吻遍她渾身上下每道綻裂的冰痕。
「你的身子,仍與我初見你沐浴那時一般,璁瓏玉潔,像朵在漣漪中盡情綻放嬌嫩的艷花。」他萬般珍視、戰戰兢兢,不想碰疼了她,卻又極度渴望將她擁入懷中,甚至是揉進他的胸膛裡。
「你果然是個不會說謊的男人,你的謊話……」她低眸,嬌聲緩斥:「說得差勁透了。」
她怎可能還美、還艷?一塊再美的瑾瑜,一旦有了消抹不去的裂痕瑕疵,便難再得人喜愛,況且是如同她一般?
玄武的吻,來到她的鎖骨,若能夠,他多希望可以用吻來癒合這些滿滿散佈在她嬌軀上的刻痕,「我不懂得說謊,所以……我從不說。」
艷兒平躺在鋪著羅衾的榻上,布料摩挲著傷口,疼得她握牢了他的臂膀。
「我弄疼你了?」玄武撐起身子,卻被她揪著緊緊的,不許他退離。
再疼……她仍不願鬆開纖指。她勉強自己搖搖頭。
「我卻怕擰碎了你。」玄武抱著她一併坐直身子。
「不是你弄疼了我,是背後的傷口……」他的吻,並未讓她覺得不舒服,反倒讓她異常心安。
「但我難辭其咎。」他說的是弄疼了她,而聽在艷兒耳裡,卻以為玄武是指對她的內疚。
艷兒微怔,咬咬唇地別過頭。「你不用對我覺得內疚!我也不要你的內疚!這一切是我自己甘願的!」
難道他所說的話,所做的舉動只因為對她的內疚?!
「我不可能不感到內疚,這一切全因我之故……」
「那不代表你得強迫自己去吻一個破碎得體無完膚的女人!」她掙開他的手,拾起地上那圈漾成赤艷漣漪的紅裳,使勁過猛,一件小巧物品因她的扯弄而由袖緣掉落。
玄武俯身撿拾,原來是那日在市集上所買的陶瓷烏龜。
除了原先在瓷龜背殼上的龜裂刻痕之外,陶瓷本身又添了數道皴裂——與艷兒身上的傷口如出一轍。
「艷兒,這瓷娃娃碎了,既然碎了,就丟了它吧,改日我再買個全新的給你。」玄武拎著陶瓷烏龜,陡地說道。
艷兒瞳鈴眼一瞠,急忙伸手要搶回瓷龜,「不!不要丟了它!除了它,其餘的我全瞧不上眼!」那是他送她的東西呀!
她的奪龜之舉,只是將她重新又送回了玄武懷中,玄武舉高手,輕易避過她的索討。
「你把它還給我——」
「它已經碎了。」
「碎了又怎樣?!但我仍要它!」
玄武驀地將瓷烏龜塞回她的掌間,艷兒結結實實地愣住,只能瞠著眼看他那張帶笑的俊顏。
玄武輕緩地啟唇,重複艷兒的句子,不同的是,艷兒念得好急躁好心慌,但由他口中吟念出來,卻像是在說著誓言般認真。
「碎了又怎樣,但我仍要她。」
1988523 2009-4-21 00:28
第十章
碎了又怎樣,但我仍要她。
沒有遲疑。他說的,好慢卻又好堅定。
她知道他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有時他的誠實已經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例如她和他頭一回見面,燭光及宵明挑釁地詆毀她時,他就曾義不容辭地為她「辯解」——只不過換來了被她提劍追殺的淒慘命運。
他不會說謊,所以他那句話,是真心的吧?
「艷兒,艷兒?」
玄武盈滿關懷的黑眸在艷兒面前眨巴眨巴地動,手掌拍撫著她的頰,「你呼嚕嚕地傻笑什麼?」她的笑容讓他也跟著笑了。
艷兒驀然回神,才從他澄淨似水的眼中瞧見自己現下的神情——傻呼呼的憨呆笑意漾在她的唇角、眉宇。
雖是容貌已毀,那笑顏仍艷麗得不可方物。
「我……我才沒有在傻笑什麼咧!」她欲蓋彌彰地伸手撫平自己微揚的蛾眉。
玄武因她的稚氣舉動而發出清笑聲。「從昨夜開始就這副模樣,是傷口不再犯疼了,還是有什麼開心的事?」
開心的事?沒有呀,她的身子泛起的痛楚還是疼得她直咬牙……雖然昨天整夜,玄武都靜靜摟著蜷縮在他懷中的她入睡,靠著他熱烘烘的體溫來溫暖她冷冰冰的身軀,意外減輕了她的疼楚,這的確很讓她窩心……還有今晨醒來,玄武為她熬了鍋好香的素粥,餵飽了好些日子不曾好好進食的五臟廟,這也著實讓她甜滋滋了整個早晨……
那她究竟在開心什麼呢?
是因為玄武昨夜的那句話吧。
「瞧,你又在笑了。」玄武長指輕點了點她的右頰,仍不敢太過施力。
「我心裡歡喜嘛。」她藏不住笑意,乾脆放任它在臉上綻放成朵朵妖艷花兒。
「是因為我嗎?」
「你說呢?」她皺皺俏鼻。
「你不說,我要哈你癢羅。」
「好呀。」艷兒大方伸展藕臂,「儘管來呀,到時我一邊笑一邊剝裂成碎片,可別忘了把我黏回去呢。」
此話一出,玄武哪裡還敢動手。她說得對,她的身軀禁不起絲毫碰撞及意外,雖然她有護魂咒的保護,但他仍不能冒險,畢竟她的肉身是如此脆弱……
玄武輕握住她的纖腕,將她帶進自己的胸膛裡。「我會想辦法讓你這身皸裂復原,讓你毋需憂心我的觸碰會碰壞了你。」他的雙臂圈摟著她,但始終不敢收緊力道。他想摟著她、抱著她,卻又害怕拿捏不準的力道會傷了她。
「沒有辦法的……這是白虹劍給我的懲罰。」也是換回他的代價。
「天庭之中,必有仙佛有此能力——例如藥師如來。」他的唇貼在她頰鬢,「待燭光帶著宵明回來,我再領著你一塊去求如來,可好?」現在他暫失元靈神珠,雖仍保留三成法力,卻無法隨心地進入天庭。
艷兒睨著美眸覷他,「我瞧你是討厭我這身醜陋的裂痕,想早早消抹它才是真的。」她故意挑他語病。
「我的確是討厭你這身裂痕。」玄武照實說。昨夜,她讓凍傷的綻裂痛楚給折騰得幾乎無法入睡,即使好不容易睡下了,夢境中似乎也有著無法磨滅的苦難在折磨她。
「原來你是只以貌取人的臭烏龜!」她指控道。
「這與以貌取人有何關聯?即使今日你身上的傷無損於你的容貌,我仍會堅持要治好你,我不能眼睜睜見你受苦。」
他的話,讓艷兒紅了雙頰,是羞澀也是羞愧。
好嘛,她知道自己小心眼,老拿小人之心來度他君子之腹,像只渾身利刺的刺蝟,防備著他說的每句話,生怕從他口中聽到嫌棄她的字眼……
她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呀!
「不過,我不承認我以貌取人,我倒承認我自私自利。」
「為什麼?」
「雖然這樣抱著你就很舒服,可是男人的劣根性是很難滿足的,我會想吻你、摟著你,甚至是……比現在更放浪百來倍的親暱之舉。」他輕吮著她的圓潤耳珠,毋需施加任何力道,已成功帶給她透骨的酥麻感受,「我想要你,可是我不能也不敢……你太脆弱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所以,若能治好她的傷,不僅可以讓她恢復往昔自信,也能讓他朝「幸福」的領域大跨一步,所以他才說自己是自私自利的男人呵!
艷兒臉上浮現火辣辣的紅艷,為他這番露骨的話語而燒出一片燎原火海。
「呃,一大早上演這麼激情的戲碼,對小孩子的身心是不良示範吧。」燭光出現在門扉後頭,突然冒出聲音的同時還不忘敲敲門扉。小孩子理所當然指的就是他這個清純大男孩羅。
艷兒急忙想從玄武懷中退開,他卻不許她太過莽撞及激動,「慢慢來,別碰傷了自己。」
「我沒那麼嬌虛!」她站穩了身子,玄武才鬆開扶在她腰間的手。
「好啦、好啦,別瞪我,我知道自己出現的時機不對嘛!等我下黃泉後,你們兩個就可以再繼續玩這種親親遊戲。」燭光陪著笑臉,「玄武大人,您既然怕小艷妖一身冰痕會有迸裂之險,為何不去找那個每回向王母娘娘獻壽時,都將『這瓶玉露能生肌潤膚,讓肌膚恢復光滑彈性』給掛在嘴邊的諂媚傢伙?去討他口中的那種玉露啊,反正聖壽之前,他家裡一定私藏很多。」
那個諂媚傢伙正是花神玉蕖。
玄武輕呀了聲,對呀!他怎麼漏了這號人物?據說天宮仙女全靠玉蕖煉製的玉露來永駐青春,興許他有方法治好艷兒的皮膚。
「是該先跑一趟玉蕖尊者的仙居。」
艷兒一聽到玉蕖的名,臉上神情明顯一斂。
若能夠,她真不想再次面對那個認識「煙絨」的男人……
己經忘卻的過去,她不想憶起,更不要牽扯。
「對了,玄武大人,我都準備好了,咱們可以開始了。」燭光臉上不見惶恐,反倒是雀躍期待。森冷闐陰的黃泉地府雖令人卻步,但思及將要去帶回宵玥,昕有的恐懼早就被他拋諸腦後。
「好。」玄武起身,示意燭光坐在床上,「你雖擁有我千萬年的修行靈珠,尋常鬼差奈何你不得,但千萬別與他們正面衝突,我們意在帶回宵明,而非鬧事,強闖陰界、私攜亡魂已屬難容之罪,若再大鬧陰界,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可是我不敢保證——後頭這句話,燭光吐吐舌,悄悄放在心底。
「再者,尋到了宵明,不是一味強將他帶回。」
「什麼?」燭光輕愣,他下到黃泉,不就是去帶人嗎?怎麼玄武大人又交代他別急著將人帶回?!
「若宵明不願回陽,你也不要強迫他。」
「宵……宵明他才不可能不回陽!那混蛋在黃泉中只有孤孤單單一人,他才待不住咧!說不定現在他正窩在哪個角落裡哭著等我去救他咧!」燭光說的是宵明,實際上半夜窩在角落哭著的人……卻是他。
「若你有這等自信是最好。趺坐著。」
燭光乖乖聽話整衣盤坐。
「右手定勝印,凝神,將一切雜念拋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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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兒忘了以前她是如何深愛玉蕖,不僅遺忘了感情,甚至連他這號人物也放逐在記憶之外,若非兩人因玄武之事而再有交集,她可能永永遠遠也不會再記趄玉蕖。
或許,她曾經很愛很愛他,但那是——曾經。
在玉蕖為了增加修行而強奪了她的原魂珠——那代表著她方寸的靈珠、她曾賦予的深情,也隨之一並鑿去。之後,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多久的失心歲月?失了心、忘了情,她以為自己就一輩子這樣了……
但是,她遇上了玄武,一個既溫吞又善良的四靈:一個包容著她的任性及蠻行的男人。
他總是慢慢慢慢地說著話、走著路、笑著眉眼,總是得讓她等著他的龜行蝸步,擔心著他在沒有她的牽引指點之下又給迷了路。
她從不曾為自己以外的人擔憂過絲毫,卻為玄武破例,而他所給子的回應,是她已經忘卻數百年的關懷及體貼。
施與受,對她是同等公平。
若感情是兩兩相欠之債,那麼,她與玉蕖的情債,理當還清了吧?毋需再馱負著「煙絨」的情債,而是全力全意、甘之如飴地將那份屬於「艷兒」的情債扛在身上……
思及此,她心底竟有些感謝當年玉蕖絕情地鑿去她的情,讓她以原魂珠來清償曾對玉蕖的心動,而不是終其一生來償付兩人之間的情債。
早上,將燭光的魂魄送入了地府,玄武及艷兒便繼續另一番奔波。
騰雲駕霧的飛仙術,輔助著玄武及艷兒朝花神玉蕖的仙居馳騁而行。九霄之上,風寒霧重,卻透不過艷兒包覆紮實又密不通風的層層衣裳,再加上玄武刻意側身為她阻擋凜冽風勢,她幾乎是感受不到半絲寒意。
數刻之後,他們抵達百花盛綻的玉蕖居所,陌生的氣息引來成群彩蝶躁動,玄武及艷兒並未太長等待,玉蕖已在花舞幽香中現出爾雅頑長的身形。
「玉蕖尊者,好久不見。」
「玄武尊者,您無恙了?」玉蕖先是與玄武一陣寒暄,但目光卻落在玄武身畔以紅紗覆面的艷兒,「你當真將玄武尊者給挽救了回來……」
艷兒在紅紗下扯起一抹淺笑,與玄武交握的柔荑略略收緊糾纏。
「沒錯,我從燭光口中聽聞,是玉蕖尊者告知艷兒銷毀蝕心劍的方式。真是讓您見笑,看來我的定性仍不夠,竟會受控在蝕心劍之下。」玄武笑道。
「玄武尊者您太客氣了,我甫聽到您受蝕心劍所控時也覺得極不可思議,擁有聖印『洪範九疇』的您,理當不受妖劍所惑。」
「聖印雖有無邊法力,然而我自己心有旁騖,產生了神獸所不應具備的貳心。」而影響了他向來無慾無求的心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艷兒。
「不過,您能沒事就好。」玉蕖誠心說道。
「我是沒事了,但艷兒卻為我吃盡了苦頭。」玄武輕緩地半撩起艷兒的腕袖,露出凝白肌膚及上頭皸裂的傷痕。
玉蕖一見到艷兒的手,不覺驚慌嚷道:「煙絨,你怎麼變成這模樣?!」
玄武自是沒漏聽玉蕖所喚出的那兩字陌生稱呼,但他不動聲色。「不僅是手背,艷兒渾身上下已全讓白虹、流星的交雜冰炎所傷。坦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前來,是想向玉蕖尊者您求藥。」
「求藥……我是有不少生肌養膚的聖露,但能否治癒她,我無法給您保證。」玉蕖執起艷兒的手,撫著道道冰刻裂痕,卻換來艷兒緩緩抽回手的反抗。
「試試總有希望。」玄武仍帶著溫和笑意的黑眸,閃過一抹猜測。
「這裂傷必定很不好受,我在後山有池百花溫泉,興許能暫時減緩她的痛楚,您不妨帶煙絨先去泡泡身子,我再去釀露房裡取藥。」玉蕖指了指身後。
「艷兒,別辜負玉蕖尊者的好意,你先去百花溫泉裡淨身,我在這等你,順便請教玉蕖尊者一些事。」玄武覷了玉蕖一眼。
這些日子,艷兒的傷口一碰水就發疼,所以她幾乎只以沾水白巾拭身,現下聽到有溫泉可泡,她自然欣喜應允。
目送艷兒火紅的身影在簷廊轉角消失,玄武與玉蕖兩人先是一陣沉默。
「你認識艷兒?在她還不是『艷兒』之前?」玄武迂緩的嗓音打破沉默。
「是的,我認識她時,她名喚煙絨,是朵牡丹花妖。」一隻粉蝶停駐在玉蕖吐氣如蘭的唇畔,他並末驅趕,輕緩地放慢了說話速度,「玄武尊者,您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玄武也下拐彎抹角,「她身上的護魂咒是你所下?」
「是。」
「為什麼?」
「為了她那顆修行四百年的原魂珠。」玉蕖抬眸與玄武對覷,清清楚楚地瞧見玄武黑眸轉怒,「否則,您以為光憑一隻區區百年修煉的花妖,是如何能爬上今日花神的地位?或許我現在的說法會讓您嗤之以鼻,但,在我取走煙絨的原魂珠後,我真的後悔過,也想尋回她、補償她,而今我得到應有的報應了……面對自己曾經交付深深愛戀的女子,她卻徹徹底底地遺忘了我……不只是過往的記憶,甚至連一絲恨意也不曾留下。知道自己被拋諸在她的回憶之外,這種自作孽的感受……」
「若時光能倒轉,你在取原魂珠及她之間,又選擇什麼?」玄武陡然問。
玉蕖靜默了。停駐在他唇畔的粉蝶好似察覺到異樣氣息,薄翼一振,飛遠。
「你仍遲疑?」花神的權勢、地位,以及擁有愛人的權利之間,他依舊無法衡量?
「或許,這就是我無法擁有煙絨的原因……」玉蕖自嘲一笑。
「玉蕖尊者,請你先將要讓艷兒塗抹肌膚的玉露交給我——兩桶。」玄武朝玉蕖漾起輕笑,右手比出「二」的手勢。他雖帶著笑意,黑眸中的火焰仍矛盾的存在。
玉蕖似乎有些追不上玄武轉移話題的速度,「兩桶?您何不待玉露用罄之際再來一趟,新鮮玉露的療效會比較好。」
「不,我怕你會沒空釀玉露。」玄武伸出手,向玉蕖索討。
玉蕖長指在半空中畫了數圈圓弧,剎那間,兩桶玉露從天而降,但他仍心存疑慮。「沒空釀玉露?不會呀,要呈獻給王母娘娘的百花精露我也早早釀畢,我可以將所有的時間都抽出來為煙絨釀玉露。」
玄武將那兩大桶玉露給收納在掌間,並同時糾正玉蕖的稱呼,「艷兒,她現在叫艷兒。」
是呀……她已經不再是他的煙絨,他再也沒有資格這般喚她了。玉蕖臉上神情一黯。
「至於你沒空釀玉露,那是因為……」玄武唇畔笑容一斂,「我現在非常非常的生氣,所以,我要代替艷兒教訓你,以補償她所嘗過的苦。」
接著,向來遲緩出了名的玄武,以生平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玉蕖的俊顏上招呼了火辣辣的一拳。
玉蕖怎麼也沒料測到天庭中最溫和的玄武竟會訴諸暴力,來不及閃躲,他便讓玄武的硬拳給打進了百花花圃間,兩管鼻血淌流不止,兩眼一翻地昏死了過去。
「而我,擔心這一拳會將你揍得整年下不了床,所以才先向你索討兩桶玉露。這樣的解釋,玉蕖尊者可聽明白了?」玄武甩甩手,笑意又回歸臉上,「不過,我今日來,尚有一事要辦,就是要對你說聲謝,幸虧有你所下的護魂咒,否則那時手執蝕心劍的我,恐怕會實質地傷害到艷兒。」
他理理衣衫,朝花圃間癱死的玉蕖一揖身。
只可惜接受謝意的人,毫無知覺。
恩怨至此,一筆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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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氛暖液的粼粼波泉,誘人放鬆緊繃精神,沉沉進入無慮夢鄉。
艷兒螓首側枕在泉畔的奇巖藥草上,微濕長髮披散在白玉肌膚上,猶似半掩著裸裎嬌軀的上好綢緞。氤氳的朦朧清煙,讓此時酣睡的她更添數分嬌媚,隨意擱放的四肢在泉水中載浮載沉。
連日來的痛苦及疲累,輕易地在花香溫泉中一點一滴消抹而去。
艷紅的檀口輕吐出舒服的嬌吁,慵懶而沉重的長睫掩去她妖赤的眼。
風揚起,拂來落雨般的花辦,有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有的落在她頰上,點綴數分濃濃春色。
接著,恍神之中,她聽見了不屬於落花的聲音……
半撐開眸子,艷兒突地輕笑。「這與咱們頭一回見面時的情景好相似呵,一隻正在沐浴的花妖,以及……一隻正在偷窺的小色龜。」
數臂遠的距離,撥動溫泉水的墨綠小烏龜——玄武正彎著黑眸,溫柔回笑著。
那樣鮮明的初遇,在兩人腦海中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
「喂,你說,你現下嘴邊淌著的,是泉水嗎?」她再度懶懶合眸。
小烏龜臉上浮現暗紅。
「放心,我沒有流星劍,砍不著你的。」她鼓勵他吐實。
「不。」玄武誠實應聲道:「這回,不是泉水。」
1988523 2009-4-21 00:29
尾聲
一縷清香,微茫地竄奔天際。屋舍西側的一方青綠墓塚,石碑上以蒼勁力道刻著——
玄武族系 宵明 之墓
玄武手執酒盞,在墳前灑下玉液。
「玄武,時間快到了,你上完香就先來用膳吧。」艷兒在門扉旁大聲喚道。
「就來了。」他笑笑地應聲,雙手合十再拜一回才走向屋舍。
「你不準備將宵明的屍體帶回渤海?」艷兒遞上碗筷給他。
「等向王母娘娘獻完壽再說,你也知道,燭光下黃泉大鬧地府一事,想必是瞞不過天庭,再加上我痛毆仙界花神,這等罪名恐怕也不小,若挖了宵明的屍骨卻得連累他陪著我一塊背負罪枷奔波,我過意不去。謝謝。」玄武在艷兒挾上青菜時輕聲道謝。
「你又來了,什麼罪都往身上攬,這兩項罪名加起來,你會受到怎生的責罰?」艷兒擔心地蹙起眉。那個花神玉蕖都說好了不會向天庭參玄武一本呀,只不過他臉上那塊饅頭大小的淤腫恐怕也瞞不過明眼人吧……
「應該是被罰馱負『岱輿』、『員峭』、『方壺』、『瀛洲』、『蓬萊』這五座仙山……最少幾萬年吧。」他笑得輕鬆。
這五座仙山在海面上漂浮不定,惹得居住其上的眾仙往往苦於清晨離開仙山,黃昏要回返時卻怎麼也找不著它們,所以天帝下旨由五隻神龜負起五座仙山,以穩住仙山的位置,每六萬年才會換批龜來馱。
「幾萬年?!」
「那對我而言只不過是短短鬚臾的歲月,不過……這回我可不單獨受罰噢,你也是始作俑者之一,所以你得陪著我一塊領罰。」
「我一直是這般打算的!你若膽敢棄下我幾萬年,獨自去馱那什麼仙山的,我可一輩子都不再理睬你!」她認真宣告。
「好好好,少不了你一份的,我馱著山,你這朵花妖也隨著植在那山上,咱們一塊。」他握了握她的手。
艷兒這才笑開了眼。
「對了,怎麼不見燭光人呢?」
「他呀,吵吵鬧鬧的,沒一刻安靜。」聽,說人,人就到,腳步聲又響又亮的。
「我好餓,快餓死了!」燭光從窗欞躍進內室,一屁股坐在椅上,像只餓鬼般左右手不斷拍擊著桌面。
直到艷兒及玄武分別在他左右手各塞了一雙竹箸,他才終於安靜下來,雙手同時在餐盤上挑選愛吃的菜餚。
「喂喂,我不吃芋頭,你別挾芋頭!」燭光突地自言自語。
「芋頭哪裡不好,又鬆又香,我就要吃!」自言自語完畢,燭光的左手挾起芋頭塊朝嘴裡咬。
「哇哇——」燭光邊叫邊咀嚼。
「吃東西就吃東西,叫什麼叫?等會兒害我咬到舌頭怎麼辦?!」邊咀嚼還邊開口教訓自己。
是的,燭光這怪異的情況,打從他大鬧完黃泉之後便開始了,然而仔細聽聞,不難發現燭光此刻嘴裡兩道嗓音的差異——一道是屬於燭光,另一道,卻是屬於數月前在眾人眼前斷了氣息的宵明。
話說燭光雖下了一趟地府,也在違背玄武告誡下狠狠地攪得黃泉一陣雞飛狗跳——成功帶回宵明之際還不忘轟了黃泉一座陰山當臨別贈禮。
然而先前燭光為宵明所縫補的屍身卻出了差錯……
那龜屍裡的心呀肝呀腸的,全給糊成了一片,成了毫無用處的屍身,也害得宵明變成無主孤魂。
燭光當然下願讓好兄弟重返陰界,自願提供軀殼,讓兩人同生共存。
於是——
燭光變成了宵明,宵明也就是燭光,即使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仍改不了愛鬥嘴的要寶惡習。
「別一次塞那麼多食物啦……」燭光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他的左手卻不斷挾來炸肉塊、炒豆芽,塞塞塞塞地塞進嘴裡。
「你別顧著說話,動嘴啦!」宵明的聲音同樣含糊,「我已經好久沒進食了,你下嚥的速度要再快些!」
自己一搭一唱,看起來……真蠢。
「宵明,別噎著了自己和燭光,慢點吃。」玄武遞上溫茶,助兩人消化。
「謝謝。」一張嘴兩道聲音。
桌上飯菜一掃而空,燭光撫著他那塞入兩人份食物的肚子,打了好些個痛苦的飽嗝。
艷兒拎著一隻瓷瓶,仍帶龜裂傷痕的花容漾著紅暈,來到玄武身後。
「抹……抹藥時間到了。」她的聲音小如蚊蚋,與平時大相逕庭。
「好。」玄武起身,輕環向她的肩。
花神玉蕖的玉露雖非驚人靈藥,抹一回便能完完全全治癒艷兒渾身裂璺,但確實有效地肋她減輕了冰裂之苦,裂璺也以極緩的速度逐漸癒合。
見兩人朝房內走去,宵明與燭光又開始嘀嘀咕咕了。
「不過是抹個藥,小艷妖在臉紅個啥勁呀?」
「哎喲,你上回沒聽到呀?窩在房裡說是抹藥,結果邊抹邊傳出嗯嗯呀呀的怪聲,誰知道他們抹著抹著是抹成啥德行?」燭光笑得好曖昧,真不知是小艷妖帶壞了玄武大人,還是玄武大人本性裡潛藏著劣根?
「你是哪只耳朵聽到的?」嘿,他與燭光窩在同一具軀體裡,怎麼燭光聽到了嗯嗯呀呀,他倒是沒聽見?
「右邊這只呀。」燭光輕扯了扯自己右邊的耳朵,當時他就是用右耳貼在門扉上,才聽到春色無邊的「怪聲」咧。「你左邊那只耳朵下管用啦?」
他們兩人現在好似平均分配一般,燭光得到右半部身軀,宵明得到左半部身體,公平得很。
「不是不管用,是我還不太習慣用。」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時之間也極難適應。
「再多練習個幾天你就會很習慣了啦,幾天不夠,幾年總成了吧?幾年再不成,幾百年也夠你練習了吧?」反正他們會一直一直在一塊的,就像以前一樣。
接著,緊閉的房門後頭,當真開始傳來孩童不宜的嗯呀聲,春意濃濃。
然後,燭光和宵明扯起笑靨,躡手躡腳地踱到門邊,這回換左耳貼上木門。
再來,聽到一半,還不忘換只耳朵再聽。
結果,一道穿透門扉的氣芒將兩人給轟出了小小屋舍,並賞他們恢復成龜孫原形的薄懲。
最後,一隻背殼先著地的小巧烏龜可憐兮兮地一圈圈旋轉旋轉再旋轉,轉得一具龜身裡的兩道靈魂昏天暗地,無力翻身。
屋內傳來玄武不改溫和的叮嚀聲。
「非禮,勿聽。」
1988523 2009-4-21 00:30
番外篇
我帶你回家——燭光篇
很黑,伸手不見指的黑暗。
很冷,冰天凍雪地的陰冷。
黃泉,地府。
無論人類、禽獸、牲畜、精妖,最終,總得回歸這處混沌。
好不容易才泅過忘卻之河,那條阻隔陰陽兩界的分野。
腳下所踏著的,是虛渺黑煙;頭上所頂著的,是濃蔭迷霧。
沾得一身水濕的衣,教陣陣陰風給吹得透骨,與數抹半透明的亡魂擦身而過之際,燭光打了好些個哆嗦。
靠著玄武的元靈珠所護,燭光避過了許多鬼差,這些等級低下的鬼徒鬼孫還算輕易打發,只求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全因勾魂事務過於繁忙而無暇留心他這只擅闖陰曹的小烏龜。
詭異曲折的幽冥闈路,不見任何路標指引,要在茫茫如海的黃泉中找到宵明談何容易?況且是對一隻專長為「迷路」的龜?
十八層地府,層層圍繞、層層交錯,其中幾殿看似海面倒影,實則存於斯地;有幾殿懸於半空,實則卻僅是幻象,真真假假,虛實難辦。
無止無盡的蒼涼冥路,是每縷幽魂唯一的前行方向,好似有著無聲的牽引,渡眾魂魄而來。
燭光知道自己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四周景物時而闐暗,時而鬼哭神號,時而赤腥艷紅,但他仍對自己所處的正確位置毫無頭緒。
嘖!要是有個人能問問路就好!燭光在心底發出輕怨。
「好呀,你問。」
陡然,一道輕柔含笑的嗓音劈進燭光耳內,震得他忙不迭四下環視。
「誰?!」
暈紅的詭月之下,華光映照出一抹交錯在無彩琉璃及純白色澤間的身影,逐漸成形……
「在地府裡,除了鬼之外,你還以為能看到什麼?」那半透明的男人笑著回道。
「你是亡魂?」燭光瞧瞧他,總覺這男人不像前頭那些擦身而過的幽魂一般面無表情、目光空洞,或佈滿微微怨懟、不甘、不捨,眷戀著人世間種種,反倒相當怡然自得。
男人沒點頭或搖頭,只淺淺地鑲著唇邊一抹笑。
「你方才不是說,想問路?」他提醒著燭光。
「這個鬼地方,你熟嗎?」見這抹男魂應無惡意,燭光直接問了。
「再熟也不過。」
「太好了!那你知道亡魂都被囚在哪層地府裡嗎?」
「依各亡魂在世時所積下之因果,是善是惡是賞是罰自然有所不同,所以所囚的府層也迥異。小兄弟,你要找的是何人?興許我能助你。」
燭光瞟給他懷疑一眼,那抹男魂不以為意,好似笑容是硬生生掛在臉上的面具,面對燭光的目光,連眉頭也不曾挑一下。
「我要找一隻玄武龜精。」哼哼,他就不信這男魂有恁大本事。
「近日往生的龜精少之又少,名列玄武族系的更是稀罕,若我沒記錯……應當只有一個男孩,凡俗之名為『宵明』。」男魂猶似在背誦文章般順溜地敘述。
燭光一聽,急忙嚷道:「是他是他,我就是要找他!他現在在哪裡?被囚在哪層?有沒有吃苦受罪上刀山下油鍋睡釘床躺烙鐵——」
「他在你眼中的罪行如此之多?非得受盡苦難?」男魂笑問。
「當然不是!」他只是一時心慌,口不擇言,「他到底在哪?」
「精怪之魂魄與凡俗人不同,即使往生仍存著數分法力,在尚未淨化完全之前,他們將被囚壓在第七殿泰山王所執掌的憔山之下,直至輪迴之日。」男魂指著身後一處看似千萬里之外的遠遠峰影,「不過,你何故尋他?」
「當然是帶他回去!」
男魂未曾斂笑,只停頓片刻,「想由陰界帶回亡靈,豈是容易之事?若失敗,賠上自己一條寶貴生命;若成事,你以為自己與他能逃過鬼差緝捕?」他簡略分析兩種下場。
「鬼差不好惹,我們玄武族也非省油的燈!」燭光撥開男魂,手掌卻穿透那具煙茫身子,他不加理會便要施法往憔山而去。
男魂如風般掃到燭光面前,擋下了他。
「你做什麼?!想打架嗎?」燭光擺開架式。
「我不會和一個擁有玄武尊者元靈珠的人交手,也絕非想招惹事端,只想……助你一臂之力。」男魂戲了燭光一眼,「你若不想引來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法術,隨我來。」
「我怎麼知道你是善意或心有他思?」燭光豎起防備。這男魂不簡單,竟然在短短交談中摸清了他的底細,就連他隱藏在身軀裡的元靈珠也瞧得透徹。
「你沒有選擇,只有信我一途。我助你,你能在眨眼之間抵達憔山;我不助你,即使你法力再強再高,馳騁數萬年,仍望山莫及。」
「你助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說實話,沒有。」
「那你——」
「就當我是抹善良的鬼魂,無所貪求的想幫助你,僅此而已。」
「普通鬼魂能如此清楚知道亡魂所囚之地?還能助我到憔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點。
男魂僅是逸出數聲輕笑。
「好,反正我似乎沒有退路,你帶路。」倘若這男魂膽敢騙他,他就轟得他魂飛魄散!
「路」字甫脫口,燭光還不小心眨了兩下眼,身處的景物卻已全然改變,原先的石柱石林煙消雲散,從頭到尾都迴盪在耳畔的尖細鬼嚷也全數靜默,這裡,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如雷貫耳,背後是一片高聳得難見終點的黑色石壁。
「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眨眼瞬間,我就能帶你來到憔山。進來吧。」男魂率先穿透黑色石壁,燭光急急跟上。
石壁之內,是水鄉澤國,男魂漂浮在水面之上,毫無心理準備的燭光卻一頭摔進了赤黑水裡,所幸對他而言,泅水是家常便飯,這一大池的黑水還溺不死他。
「當心別飲下那水,這裡是忘卻之河的源頭,每飲下一口,便會淡忘俗世之情。」
聞言,燭光飛躍上半空之中,呸呸呸地呸出滿嘴的黑水。「你幹啥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晚。」
男魂領著他,飛了半晌。燭光好奇地左右搜視,發覺每在赤黑水邊皆蜷坐著一道身形,低壓的頭深深埋在雙膝間,沒有痛苦哀號和煉獄酷刑……這裡,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飛在前頭的男魂停下腳步,分神的燭光未曾留心,一頭撞上男魂背脊,撫額痛叫數聲,粗魯的嘀咕也毫不客氣轟出雙唇。
「你要找的男孩,在那。」
隨著男魂的指示,燭光瞧見一抹與沿路飛來所見同樣姿勢的身影,瞧不清五官容貌,披頭散髮……
「宵明?」燭光不確定地喚,腳下步伐略略停頓。
那身影毫無動靜。
「宵明。」燭光加大了呼喚聲。
「恐怕他對這俗世之名已不帶任何情感眷戀。」男魂道。
「什麼意思?!」
「憔山之內的精獸亡魂,無論飢渴與否,只有忘卻河的河水能填腹,飲了,便忘俗世眾情;不飲,便難忍喉間炙熱,而他……」
「他飲了那該死的水?!」燭光吼出男魂未出口的話,箭步上前,揪住宵明的肩胛,使勁拉扯,「你吐出來!快將水給吐出來——」隨著身軀的強烈晃蕩,那張始終被散發所掩蓋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呈現在燭光面前。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容顏,屬於宵明的模樣……
不同的是,那張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不同的是,那雙眼瞳,沒有絲毫熟稔,用著最陌生、最無神的目光回視著他。
不同的是,那張嘴邊,沒有宵明生前最愛笑的揚弧。
燭光一鬆手,宵明又不發一語地蜷回原位。
「這鬼地方待不得了!我帶你走!只要一回到咱們老家,你一定會原原本本地全給想了起來!我不許你變成這副鬼樣子!」燭光再拉起他的手,卻發覺宵明的重量變得好沉好重,「為、為什麼拉不動?!方才明明——」
「這裡的亡魂不上手鏈腳鏈,原因就在只要他們離地一分,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重量便達百倍,肩負著整座憔山的重量,你說他重是不重?」男魂為燭光解惑,雖然語調中不帶任何調侃,但淺淺的笑意仍讓人倍感刺耳。
「我要帶他走!」
「當然可以。」男魂要玩的手掌一揮,水面上興起一陣波瀾。
忘卻之水,忘情之水,天下萬物有誰能抗它的忘情封咒?情若能忘,自是不再眷戀,沒有了眷戀,又豈來不捨?
男魂薄美的唇線微啟,「只要他願意開口與你一塊回去的話。」
「宵明……」燭光緩緩蹲跪在他面前,「同我一塊回去吧。」
宵明連抬頭也不曾。
「當年,若不是你將我從魚嘴中救下,現下蜷縮在這裡的人,是我;那時,若不是你為我擋下玄武大人的劍勢,現下在這裡受罪的人,也該是我!」燭光自言自語,「我絕不准許你獨自在此,也絕不准許你獨自棄下我!」
燭光牙一咬,拉著宵明硬要將他馱負在背上,奈何宵明的重量猶似巨岩,別說馱負了,他連要拉起宵明都困難重重。
男魂僅是靜立一旁,看著失敗的燭光一次又一次地背負著宵明,強撐起身子的狼狽模樣。
背了又摔、摔了又背,好不容易拖行了數寸,燭光已氣喘如牛,雙膝上佈滿了磨破皮而沁紅的血跡,濕背上所負載的宵明卻因離地數分而變得更加吃重。
「你總是愛多管閒事……明明可以用不著死的,你偏偏就愛擋在我面前!何羅魚要吃我時也是、小艷妖要砍我時也是、玄武大人要劈了我時也是……你就不能自私一點嗎?!就算你沒來得及擋在我面前,我就這樣被砍成十塊八塊的,我也不會埋怨你呀!」燭光喘了幾口氣,「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這裡等輪迴等投胎,飲下該死的忘卻之水,理所當然地把一切都忘得乾淨,最後把滿滿的自責內疚和不捨全留給我!」他額上的汗水滑落眼底,再淌流到頰上時,已分辦不清是汗是淚。
「你馱負著他,還來不及走出石壁,他的重量便會壓碎你。」男魂在燭光身後提醒。燭光每走一步,腳下的土便沉陷數寸,不出五步,宵明身軀上的咒封會讓宵明變成數百座憔山般的重量,到時只怕燭光會化成一攤屍泥。
燭光坑若未聞,即使身軀已經彎得幾乎要折斷,喘息的嘴仍不住地埋怨宵明,「下回我也要讓你嘗嘗我擋在你身前,教你眼睜睜看我被人砍得不成龜形的感受!你老是說兄弟、兄弟,兄弟就該蠢到像你這樣嗎?就該如此犧牲奉獻馮……若是這樣,等我把你背回去後,你看我還要不要認你這混蛋當兄弟?!」他越罵越火,越火就越有精神,讓他硬邁了好幾步。
好重……他的腰骨好似要被壓斷了……
「我擋在你面前,是心甘情願的……」陡地,沙啞的聲音,小小的、細細的,好似每字每句都是艱澀難開口卻又堅定不移。
不僅燭光愣住,連身後那抹男魂都難掩驚訝。
燭光困難地轉回首,不過不是問向宵明,而是那抹男魂。「喂,剛剛開口說話的人,不是你吧?」
男魂搖首。從未有亡魂在經歷憔山之石及忘卻之水的洗煉後仍能憶起凡俗時的種種,他不應該會記得他在世時的想法,不應該回應凡俗親友的眷戀,甚至是所謂的「心甘情願」……
「宵明,是你嗎?!」
沉默。
「宵明?」
良久,那道縹緲的嗓音才再度響起,「你不是說要帶我回家嗎?」
「對對對,我帶你……帶你回家……」燭光扣在宵明腿上的雙手捧得好牢,不讓背上的宵明下滑半分。
「帶我回去之後,要認我做兄弟噢。」氣虛的嗓音開始得寸進尺。
「那有什麼問題,做兄弟!一輩子做兄弟!」背上的重量仍在,卻不再是沉重地壓在四肢百骸,好似隨著宵明每開一次口,馱負的重量便流失數百斤。
男魂先是無語地望著燭光背負宵明步出石壁,而後才緩緩地笑了,「私縱亡魂,這罪,可不輕呢。」
「你自己心知肚明最好!」一道嚴厲嗓音破空傳來。
男魂面對無形的厲嗓,僅是笑得好無辜,「我沒料到那亡魂竟能衝破忘卻之水的封咒。不過是我允那玄武族的孩子在先,既然他做到了,讓那亡魂開口願意同他一起回陽,我也不好違背自己的誓言。」
兩指一彈,一枝蘸了墨的毛筆及一本書冊從天而降,他翻了翻數頁。
「喔……原來如此,一身兩魂、一壽兩命……也難怪、難怪呵。」判官筆一勾勒,命數已定。
琰月 2009-7-3 20:58
辛苦了玄武大人~~
我討厭玉藻拉~~
他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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