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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523 2009-4-21 00:54

決明 -【蝕心劍之五青冥】癡兒

他等得夠久了!  
等著「青冥劍出、蛟龍現世」的那一刻  
等著再度翻騰踏浪、翱翔蒼穹的那一日  
誰知道多年苦心竟全毀在一個女人手上!  
很好,她不但將破除封印的唯一指望溶滅成一攤水  
還連心魂都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從一個大有用處的寵物變成只會討糖吃的癡兒──  
像這樣毫無存在價值的廢人還留著做什麼?  
可是說也奇怪,當她艷傲聰敏的時候他毫不動心  
如今卻完全抵抗不了她的單「蠢」沒心機  
甚至為了她和糕餅、糖果、小丫鬟爭風吃醋  
只是啊,蛟龍終非池中物
他終究得重返青霄,割舍下這日漸佔據心房的癡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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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劍本無口,卻嗜血千斛。

  劍本無翼,卻似鳳騰飛蒼穹之上。

  劍本無足,卻隨軍馳騁沙場,隨士遊歷四方。

  劍本無心,卻有蝕心噬魄之說。

  六把因蝕心之訛被束之高閣的禁忌妖劍,隨朝代遞嬗交替的戰火,由宮闈問流落四方……

  因緣際會,六人成為六把蝕心劍命定之主,揮舞劍身的同時,亦為劍所控。

  劍蝕佛心,佛成邪神;劍蝕魔魄,魔亦為善。

  究竟是妖劍蝕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難以察覺的無形貪慾所蝕?

  且聽我娓娓道來,然後,告訴我——

  你所透徹的那個確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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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百尺長廊,每一處樑柱間皆鑲嵌著一顆握拳大小的夜明珠,在夜幕低垂中透著熒熒青光,灑落廊道石塊,帶來些微光明。

  月隱星稀的夜,充滿詭譎氣氛。

  長廊之終,是一處層層石門所阻隔的暗室,步下石階,映入眼簾的是一大池清澈冷泉。

  泉中佇立著一道身影,以及一柄古銅長劍。

  汩汩泉池由長劍插嵌之處不斷地湧出沁寒水波,將那道身影浸濡在泉裡的長衫下擺激盪出一圈圈好似漣漪的弧形。那道身影微俯著頭,唇邊一抹淡笑,觀凝著波湧波落。

  石壁上搖擺不定的火把,在那道身影的臉龐上建構出明暗強烈的對比,火光照射不到的右半邊臉,只見一片黑闇陰霾。

  「你又來對著劍猛笑了?」石階之上站著一名俊美男子,慵懶的嗓音在空蕩暗室內形成回音。

  泉中身影笑了。

  「是呀。」那聲音,沉而有力,輕而響亮,稱得上好聽。

  「笑歸笑,劍又拔不出來,還不等於破銅爛鐵一把?」

  「隨雁,這柄劍通悟人性,你的話它聽得一字不漏,可別說它的不是。」

  「聽得一字不漏又如何?等它教人給拔了出來,我再來煩惱它會不會殺我滅口。水湅,你在泉裡也泡了好些時辰,不怕把腿給泡爛呀?!滾上來吧!」秦隨雁只差沒下泉去揪人上來。

  被稱為水湅的男人緩緩轉過身,讓那避光的右邊臉頰暴露在火光照耀之下。

  他臉上笑意未減,然而那抹笑竟在他臉上形成兩種迥異神情,鑲掛著笑的左臉與尋常人無異,容貌雖不及秦隨雁的俊逸爾雅,卻算得上清秀溫文,然而右半邊的臉卻扎扎實實地將那清秀外貌破壞殆盡。

  他的右半邊臉頰上嵌著清清楚楚的青龍火烙,滿滿地蔓延在頰畔,每寸膚上僅殘存著皮肉焚炙而壞死的火紋痕跡,鮮紅奪目,可以想見當初烙下火印時的痛楚,絕對是刻骨銘心的劇烈。

  一半似人,一半似鬼,連同他的笑靨,一半溫和,一半猙獰。

  秦隨雁與水湅是相交十數年的至友,早就習慣了他這模樣,否則尋常人光瞧見水湅轉過身的光景,恐怕會被嚇破一顆膽。

  「我還想多待一會兒,反正離開了泉,也不就是回房休憩嗎?那太無趣了,我還寧願待在這裡與『青冥』多相處一刻。」

  「喂喂,你別告訴我你還打算對那把破劍傾訴愛意,幹起吹簫與它共吟愛曲這等蠢事!」秦隨雁曾聽過愛劍成癡的劍客會做出某些異常的舉動,活似將佩劍視為愛妻、愛子一般,那他可看不下去!

  「我不會。」水湅答得肯定。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你還沒蠢到這步田地!」

  「不。」水湅抬頭一笑,「我是說,我不會吹簫。」

  言下之意,他若會吹簫,就會吹給這柄劍聽。

  秦隨雁白眼一翻,莫可奈何。「你是戀物癖嗎?」

  「之前好像也有人這般讚揚過我。」水湅怡然回道,「好像是我僅僅拜師三個月的同門大師兄說的吧,他叫什麼來著……」忘記了,那個師門的武學程度太差,差到他想記也記不牢,只記得他有個遠房堂弟也一同拜在門下,現在恐怕還在裡頭學習扎馬步吧,呵。

  讚揚?那叫羞辱吧!

  「水莊主,你若嫌回房休憩這種事太過無趣,那我找些『小事』讓你做,省得你這一莊之主成天只會窩在這暗無天日的小小房間!」秦隨雁一旦以「水莊主」來「敬稱」水湅,就表示他的耐心即將用罄。

  「什麼小事?」水湅陪著笑臉問道。

  「例如……看看莊裡的帳冊,處理處理這一季的稅賦盈虧,批批莊裡眾管事呈上來的急件?」

  「這些小事不都全權交由你去管的嗎?」水湅刻意偏過身,以沒有烙印的左邊臉龐面對秦隨雁,讓他此時說話的語氣搭配上天真無辜的神情。

  「由我去管,也總得要一莊之主過目吧?!」秦隨雁深呼吸,吐氣,要自己盡量保持平靜,以免做下人的他會忍不住衝上前海扁自家主子一頓。

  「不用不用,你作主就成了。」水湅揮揮衣袖,直接賦予他這大總管崇高的實權。

  「你好歹畫個押,簽個大名吧?」繼續深呼吸,吐氣……

  「隨雁,『水湅』這兩個字簽起來簡不簡單?」

  「當然簡單。」比起他「秦隨雁」三字的筆畫,「水湅」二字簡直如同書寫「一、二」般容易。

  「那好,就麻煩你去將帳冊、稅收本和急件全簽一簽。」水湅意興闌珊,一副不干我事的模樣。

  「你……」一口怨氣梗在胸口,差點噎死秦大總管。

  「要不,去刻個木章,直接蓋一蓋會省很多工夫。」水湅還很夠義氣地提出建言,為好朋友分憂解勞。

  莊主!莊主!歷代以來有這種莊主嗎?!

  帳,不用管!

  事,不用做!

  錢,不用數!

  人,不用忙!

  生意,不用談!

  應酬,不用去!

  產業,不用顧!

  麻煩,不用惱!

  要不是他秦隨雁為他守著財產、管著一整莊的人事物,恐怕就算莊裡被搬得乾乾淨淨,他水大莊主也毫無所覺!更別提水大莊主到底知不知道他名下有多少飯館、多少錢莊、多少武術館、多少香行……不,水湅壓根連他這水家莊從事什麼行業都不瞭解!

  早知道莊主就能這麼閒,他秦隨雁也去摸個莊主的位子來坐坐!

  「天底下就是有你這種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富家子,躺在床上都有大把大把銀票進門,掃也掃不完!」秦隨雁明嘲暗諷。

  「是呀,老天待我真不薄。」水涑頷首附和,不忘雙手合十地膜拜上天。

  對,老天待水湅不薄,待他秦隨雁就明顯偏心,他就是那個拚死拚活賺來大把大把銀票供水湅坐吃山空的勞碌鬼!

  秦隨雁在心底將天上一干仙佛的祖宗八代全給問候一遍,直到聽聞暗室之外隱隱傳來雷聲,他才趕忙壓下心裡那成串對仙佛不敬的精采字眼。

  水湅總算移動尊足,走向秦隨雁,一襲濕衣水印長長地拖過石階。

  經過秦隨雁身畔,水湅停下腳步,擁有青龍火烙的右臉頰正對著他。在火光的輝映下,烙痕的色澤染了數分血腥,讓水湅此時的模樣像只飢渴的惡鬼。

  「隨雁,我要那把青冥劍。」他陡然開口。

  「那把劍已經屬於你。」秦隨雁不明白水湅這句話的涵義。

  「不,它還不屬於我。」他要的不是數年來插嵌在石塊中的劍,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將劍牢握在掌心裡的充實感。

  「但你也知道這柄劍的傳說,青冥是把『蝕心劍』,沒有人敢去碰觸它,因為任誰也料猜不到拔劍的後果。」秦隨雁頓了頓,竟不由自主地避開水湅正對著他的那張陰沉鬼臉。

  不可否認,十數年的相處,他仍無法直勾勾地覽盡那張被青龍烙佔據的猙獰臉孔。

  「何況,我們嘗試了不下百次,多少力大無窮、武藝高超的俠士皆試著拔劍,卻沒有一次成功--」

  「我要聽的可不是這些,從以前開始,無論我做出多不合理的要求,你只會給我一個答案。」水湅朝秦隨雁伸出手,好似在索討他想要聽到的答覆。

  秦隨雁抬眸,望著水湅。

  是呀,無論水涑的要求是艱難、是容易,他從不曾讓水湅失望過,這一回也絕不例外。

  「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如願。」

  水湅笑了笑,伸出的手輕輕撫觸秦隨雁耳際黑髮,挑動把玩著,薄唇流洩出好甜好輕的笑語。

  「好一隻……聽話的狗。」

  JJJJJJJJJJJJJJJJJJJ

  水家莊,以水命名,莊內數十座屋舍名副其實地架構在廣闊無邊的湖面上--那湖,被鎮裡的人稱為「蓄龍湖」,相傳百年前這湖裡潛伏著一隻青色蛟龍,興風作浪,後被一名英雄所誅滅。傳言中還說,那蛟龍的屍體至今仍被鎮在湖底深處。

  水家莊四面波光粼粼,以一條橫跨波瀾之上,寬約數十尺的石道連結著莊裡與城鎮的往來交通,由城外進入水家莊,若駕快馬馳騁約莫要數刻光陰,若以步行,恐怕走上整整一天還到不了水家莊正門。

  水家莊的現任莊主水湅,在父母皆歿後便以十一歲稚齡繼承了水家龐大的產業,一個未經世事磨練的男孩,再加上天生就不愛管事的慵懶性格,使得水家莊幾乎要毀在他這吊兒郎當的敗家子手上。

  所幸,沒啥經商頭腦的水湅在一次因緣際會中,花了三十兩買下大他三歲的男孩,這個原先只準備用來當長工的男孩竟意外地拯救了水家莊,讓水家莊在短短不到兩年內便恢復前任莊主在世時的興盛,更在一年後遠遠地超越了當時的風光。

  這個努力撐起水家莊興衰的倒楣男孩,就叫秦隨雁。

  秦隨雁的犧牲奉獻,換來水家莊蓬勃發展,房舍一間一間蓋、店舖一間一間開、銀票一張一張賺,奴僕的數量以驚人速度倍增--只不過向來置身事外的「水莊主」所能認得的臉孔,光五指就能數透。

  秦隨雁是頭一個,千翡便是第二個。

  「莊主,千姑娘到龍泉寺上完香,已經回到府裡了。」一名僕役在水湅及秦隨雁離開泉水暗室後,趨前報告。

  「喔?她回來多久了?」水湅挑眉問道。

  「半個時辰有了。」而那刁蠻的艷姑娘也吵鬧了足足半個時辰。

  僕役們礙於暗室是水家莊最大禁地,除了秦大總管外,若其餘人未經莊主同意便擅闖禁室,唯一下場便是教人給驅趕出水家莊,終生不得再入。所以儘管千翡大發脾氣吵著要找水湅,也沒人敢進到暗室去稟報莊主。

  「半個時辰,那她豈不是翻了整個水家莊?」水湅眉宇間添了分笑意,只是那笑容,是假的。

  「呃……是。」僕役誠實地回道。

  「她若不是你的紅粉知己,我早命人將她轟出水家莊!」秦隨雁向來對僕役口中的「千姑娘」生不出任何好感。

  在他眼中,那女人美則美矣,可除去那副天仙玉貌的皮相後,底下全是堆發臭腐爛的惡劣骨血!

  任性,是她的專長!驕縱,是她的本事!蠻橫,是她的習慣!自傲,是她的絕招!惡霸,只不過是她劣性中的小小一環!

  那女人是集天下女子難養的習性下最「成功」的產物!

  水湅呵呵直笑,擺擺手撤走了僕役。「紅粉知己?這詞兒挺新鮮的。」

  「難不成你要我說『姘頭』嗎?」秦隨雁沒好氣地應聲,「我拜託你,眼光也放高一些,憑你的家世,要怎樣的女人沒有?就算除去家世不談,街上隨隨便便揪個女人也比她來得溫柔、來得善良、來得識大體,你何必屈就自己去忍受她的脾氣?」

  水湅搖搖食指,糾正秦隨雁的誤解。「向來只有她忍受我,從來沒有我忍受她。」他仍是一派沒啥大事的懶散模樣。

  「但我就是看不慣她在水家莊頤指氣使的驕傲樣!平日不事生產也罷,大小姐性子一發,管他什麼古董傳家寶全朝地上砸!根本就是一隻光會吃飯的米蟲!」每每只要看到她又摔了一個他付出辛苦血汗所賺來的瓷器,他的心就如同滿地殘瓦一樣,破碎得難以拼湊。

  「唉唉唉,你這話連我也一塊罵了進去。」水湅笑著提醒秦隨雁,他這一莊之主,才是水家莊最大最肥最不事生產的米蟲。

  「你心知肚明最好!還不快去安慰安慰你的姘頭,別讓她又將水家莊給搞得雞飛狗跳!」

  「是是是,這是我身為一莊之主的重責大任。」水湅邁步而行,臨走前還不忘朝身後揮揮手。

  他毋需費心去尋找千翡在哪門哪戶大吵大鬧,滿地的碎碗碎盤碎花瓶已自動背負起引路的任務。

  水湅神情愉悅,踩在碎瓷之上,每走一步便會聽到碎瓷徹底化為粉末的裂璺聲。

  來到了書房,就瞧見一名美得驚人的艷娃右手舉著羊脂白玉觀音瓶,左手揚著紫檀精雕筆架,正要將那兩件價值不菲的古物摔到地上,讓它們成為怒火肆虐下的無辜灰燼。

  「夠了。」水湅出聲阻止。

  「凍!」千翡放下兩件寶貝,奔向他而來。

  呼,幸好及時搶救下玉瓶和紫檀筆架,否則隨雁這回又要捶胸頓足,痛失千兩金銀了。

  「回來了怎麼不在房裡等我?」水湅挑了張椅落坐,有意無意地把玩桌上繪著青竹的茗杯。

  「我等了,我等了你好久!」千翡那張被胭脂水粉點綴亮麗的臉蛋帶著濃重的撒嬌意味。

  「久?恐怕你所謂的等,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吧。」他對她的耐心一清二楚。

  「我可是為了回來見你,才將你交代我辦的事給提早處理完,誰知道回到水家莊又不見你人影,所以人家才這麼生氣。」花般的柔軟唇辦嘟得半天高。

  水湅揚揚唇角,陡地開口:「去將門扉掩上。」

  此話一出,千翡便心裡有底,知道水湅準備與她談正事了。她蓮步輕移,緩緩合上門扉,落了閂。

  「這回的任務辦得如何?」水湅開口詢問。

  千翡上龍泉寺燒香只是個幌子,實際上是去為他處理些「小事」。

  「你說呢?」千翡回他一個傲然艷笑,走回來往他腿上一坐。

  「我交代的東西?」

  「心急什麼?瞧,這不是替你帶回來了。」千翡自懷中掏出一卷牛皮紙遞到水湅眼前,邀功地笑道。

  「很好。」水湅瀏覽著牛皮紙上的字跡,滿意極了。

  「劍癡那老傢伙將這牛皮紙藏得可隱密了,費了我好大工夫才找著,沒想到他鎖放這牛皮紙之處還暗藏玄機呢。」

  「喔?怎樣的玄機?」

  「他以自個兒的十指為鑰,將牛皮紙放在房內壁畫之後的暗門,那老傢伙到死還將兩手給握得好牢呢。」

  「不過你仍是有方法開鎖。」

  「當然,因為我一根一根地砍下他的手指,再一根一根地插進門上鎖孔。你說,我聰明不?」

  「你這是在討賞?」水湅望著她那雙水燦星眸,也從其間看到毀了半張臉的自己,笑意加深。「是該賞,我就再教你一套劍法。」

  「人家才不要劍法咧,要不,我以這套劍法,換你一個吻。」千翡纖細蔥白的指輕划水湅唇辦,指尖好生眷戀地流連其上。

  水湅張口咬住她的指,「你真沒出息,寧願要個無所助益的吻,也不要一套在危急時可以挽救性命的劍法?」

  「你難道不明白,我甘願做這一切,就只為了你一吻?」可他從不輕易吻她,就連纏綿繾綣的床第之間亦然。

  「你為我心甘情願?難道你絲毫不怕我這張臉?這張惡鬼似的臉孔,不醜?」他指著那霸佔半邊臉的青龍烙痕。

  「我若怕,就不會硬要待在你身邊。我看男人,是看他的權勢及力量,而不是外表皮相。」她向來誠實。

  水湅喉間滾出輕笑,不知是欣喜抑或諷笑。

  「我勸你還是換取劍法比較划算噢。」

  「我要一個吻。」千翡藕臂攀在他肩胛,堅決地湊上嬌艷欲滴的紅唇。

  水湅嗤笑,「真蠢呵。」

  但他也讓她蠢得如願以償。

  這一吻,來得快,去得更快,淺淡得連她的唇還來不及感受到溫暖,他的貼近便已遠離。

  「你吻得好敷衍!」

  「喔?我是不是聽到了埋怨聲?」水湅仍掛著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千翡咬著下唇,她早該知道這一個以生命危險換來的吻,絕對只會是冰冷的,不會挾帶半絲熱情……

  「凍,我在你心目中究竟算什麼?」她窩進他的胸坎,忍不住想知道。

  這問題,是世間癡情兒女都想探索明白的。

  他微微低首,黑白分明的眸凝望著她。

  「你是我豢養的雌豹,美麗而聽話、優雅且乖巧,卻又迅猛得令獵物膽寒,只要是交付予你的任務,我從不多加煩心。」他的手滑過她更勝牡丹的艷麗嬌顏,帶著誘哄的口吻,好似主人在給子寵物獎勵。

  「除此之外呢?」她的存在意義只是只替他剷除礙事者的雌豹?「我還算什麼?」她非得要一個答案。

  「除此之外,你還算什麼?」他單手支頤,就著她的語句反問,漾著淺笑的眼直視著她。

  久久,千翡猛然醒悟--水湅不是在反問她,而是已經給了她最殘酷的答案。

  除此之外,你還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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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或許該說,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水湅眼中有存在的價值。

  燭光炯炯,牛皮紙卷觸及燭芯,激起有別於燭焰的熾芒,吞噬了千翡辛苦奪來的成果。

  帶著厚繭的雙指夾著牛皮紙卷,讓它在他的指間燃燒殆盡。

  「青冥屬水,是指青冥劍終將屬於我水湅嗎?」注視著火光的黑眸轉為橘紅色澤,唯一不變的是眼底那抹不曾斂去的冷笑。

  炎火燒上了夾著牛皮紙卷的指,水湅卻毫無鬆手之意,好似在他膚上燃灼的火不帶來任何痛楚。

  輕輕吹拂一口氣,火燼殘灰散入半空中,不留痕跡。

  水湅交疊起雙腿,牛皮紙捲上所記載的每字每句他都已深深熟記,它自然就沒有價值了。

  「青冥屬水,水無形無狀、無色無味,剛硬不屈,曲折能繞,是最溫馴亦最堅毅之物,能載舟覆舟,蛟龍得水,而神可立也。」

  「凍,你在念些什麼?」一雙柔荑自他身後環來,酥骨軟嗓帶著惺忪的慵懶,雪肩微露的媚態顯示她甫經歷一場濃烈的雲雨,教人好生疼惜過一回。

  「吟詩作對呀。」水湅沒回頭,僅只笑笑地回道。

  「三更半夜吟詩作對?好雅的興致。」千翡吐氣如蘭,整張俏臉貼在他結合了剛烈與柔軟的背脊弧線上。;

  她的心情因數刻前水湅那句含笑的冷酷回答而顯得鬱鬱寡歡,卻也更激起她向來志在必得的女性驕傲。

  她知道,這男人不似他表面呈現出來的簡單。若以水比擬,他便是水面平靜無波,水底暗潮洶湧的沏穆洄湫,看似無害,實則卻擁有溺斃人的恐怖本質。

  「我的雅興可不只吟詩作對。」水灤扳開那雙交疊在他胸前的蔥白纖手,起身推開門扉。

  廊簷之外便是映著銀華月色的蓄龍湖,點點月光灑落湖上,將暗夜中深不見底的幽幽湖水鋪上一層碎玉般的瓦片。

  水湅一縱身,躍過半人高的圍欄,頎長身子沒入湖面,激起不小的水花及騷動。

  「凍!」千翡被他突來的投湖之舉所驚,顧不得衣衫不整,飛快地跑出房間。

  水面僅剩一圈圈擴散的漣漪,哪還見得到水湅的蹤影?

  她清楚明白水涑在慵懶的表相之下,是個高深莫測的練家子,劍法俐落、輕功了得,但……

  他會泅水嗎?

  「涑,你別嚇我!」千翡沿著圍欄找尋,半晌過去,仍不見水湅浮出換氣,她才驚覺事情不對。「來人呀!快來人呀!莊主投湖了--」

  寂靜深夜,在這聲淒惶叫嚷中畫下句點。

  率先抵達「命案現場」的是三更半夜仍卸不下繁忙公務的大總管秦隨雁,以及隨侍在側的婢女淨淨。

  「發生什麼事?!」

  「凍……凍他跳下去了!」

  聞言,秦隨雁瞪大眼。「跳下去多久了?!」

  「一炷香的時間……又好像是半刻,還是--」

  「那不早死了!淨淨,快去喚人來幫忙打撈莊主,將莊裡大大小小的壯丁全給叫起來!」秦隨雁慌亂中仍不忘交代她,「還有,將莊裡所有能照明的火把、蠟燭、夜明珠全給我拿過來!」

  一聲令下,水家莊全莊皆醒,整座府邸火光通天,照得蓄龍湖一片火紅瀲濫。湖面上百來艘扁舟不斷地搜尋無端投湖自盡的水家莊主,往往返返,一批又一批的奴僕焦頭爛額,其中以秦隨雁最為急躁,坐立難安地在簷下來來回回。

  「這混蛋生活過得太安逸了是嗎?!鎮日閒閒無事才給我上演一場投湖爛戲是嗎?!從來就沒認清自己身為水家莊莊主應盡的責任與義務是嗎?!該死的!我明天就叫人來將這該死的湖給填平補滿!」嘀咕到後來變成了咆哮。

  淨淨拍了拍他的手臂,雙手比畫出「你別擔心,莊主不會有事」的手語,在滿莊的擾攘嘈雜中,為他注入一股無聲的安慰。

  淨淨是個啞女,為人溫柔又勤勞,秦隨雁向來就對她信任及疼惜。

  「他是一莊之主,是水家莊唯一的主子……」秦隨雁抹了抹臉,語氣轉輕。

  「我知道,他不會有事的。」淨淨又重複比了比。

  「你比我還要冷靜,我這總管實在是--」

  「你只是太擔心他。」纖柔的手又比畫出安慰他的手勢。

  「水湅為何平白無故投湖尋短?依他那性子決計不可能擁有什麼鬱抑心事或難解的生活壓力,為什麼會……」如果當只無憂無慮的米蟲都要去自殺尋死,那他這個每天累得比狗還不如的總管豈不早死了十回八回?

  秦隨雁收回目光,落在千翡身上--問題一定是出在這女人身上,況且她是水湅投湖前,最後與水湅有所交集之人!

  「女人,你是親眼見莊主投湖?!」

  「他就當著我的面躍入湖裡呀!」

  「你和莊主吵架了?惹得莊主不快了?否則他為何要尋短?還是莊主壓根就是被你給推下去的?!」秦隨雁長指落在她鼻尖。他對千翡的壞印象根深柢固,也難怪頭一個嫌疑矛頭就指向她。

  「你少胡言亂語!我怎麼可能將凍給推下湖去,凍若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他可是我的護身符,少了他,我就得單獨面對你這傢伙的惡言相向,你說我是傻了還是蠢了,幹下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千翡的火氣可不比秦隨雁來得小,「況且……今夜我將凍給伺候得舒舒坦坦,哪來的不快?」她語氣中隱含著太多曖昧。

  「總管,眼下不是吵架的時候。」淨淨又「出手」阻止兩人的針鋒相對。

  秦隨雁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卻也乖乖聽了淨淨的話。

  「唷,小啞巴好功夫,不費一字一句就能讓咱們秦大總管滅了火氣,真教人佩服佩服。」

  「你叫誰小啞巴?!」秦隨雁的火氣重新點燃。

  「咱們三個人中,哪個沒答腔就是哪個囉。」千翡媚眼微挑,垂眸看著自己的十指蔻丹,一副尖酸刻薄樣。

  被諷刺的淨淨沒有任何激烈反應,倒是秦隨雁怒目相向。

  打女人是窩囊的男人才有的舉動,他秦隨雁向來最不齒對女人動手的男人,對,不齒、最不齒,但他好想當一回窩囊男人--

  驀然,不遠處傳來奴僕的呼喚聲。

  「大總管,您瞧!那裡有個白白的東西在湖面上載浮載沉--一

  『好像是條人影--』

  『快!快將船划過去!』秦隨雁急道。

  搖槳奮力劃開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十餘艘小船朝那『白白的東西』全速駛近,好似端午龍舟正在搶著奪魁一般。

  不一會兒,載著「白白的東西」的船兒往水家莊劃了回來。

  「是莊主!」船上奴僕未靠岸便先朝秦隨雁方向稟報。

  「是水湅!快,快去請大夫待命!淨淨你去--」

  話還未說完,只見淨淨已轉身離去,再回來時,手上多了好些保暖的衣物及乾淨的拭身白巾。

  「好。」秦隨雁投給她讚許的眼光。

  一行人七手八腳地將渾身濕透的水涑給架上岸。

  「水湅!水湅!」秦隨雁蹲下身,不住地喚著。

  但是,水湅的腦袋瓜子依舊呈現失力低垂的狀態,秦隨雁的指探不到他鼻間是否有細微吐納,以耳朵貼近他的口鼻亦察覺不到呼吸氣息。

  「該死--不,我不是說你該死,你膽敢給我死死看!你這懶鬼,懶到連閒閒一莊之主的責任也不想擔了?!」秦隨雁咒罵幾句,隨即擰住水湅的鼻,打算口對口過渡真氣,以挽救他的小命。

  四唇還來不及相交糾纏,水湅那只又冷又冰又泡得發皺的右掌牢牢捂在秦隨雁張大的嘴前。

  「幹什麼、幹什麼?你露出這麼垂涎的嘴臉靠近我幹什麼?」水湅睜開眼,眸底一抹笑意,看得秦隨雁很不是滋味。

  「你不是溺水昏迷?」

  「誰說我溺水?」水湅坐起身,五指爬梳過一頭濕漉漉的墨色散發,神情懶散的像是甫被吵醒卻又仍帶惺忪的模樣,半瞇的眼掠過包圍在他身旁以及一大群站在蓄龍湖畔的奴僕。「這是什麼陣仗?火光連天,讓我差點以為水家莊陷入火海,足足燒上三天兩夜哩。」

  水湅緩緩轉頭望向秦隨雁,面容也由白玉似的左半臉轉為烙印的右半臉,角度的轉變,連帶讓他此時此刻的表情明顯地產生落差--善人與惡鬼,並存在他臉上。

  秦隨雁接過淨淨遞上的白巾,動作刻意粗魯地覆住水湅的濕發,用力用力再用力地揉搓擦拭著。「我才想問你在搞什麼鬼咧?!你為什麼會半夜落水?」

  「落水?」被毛巾包裹住的聲音有些悶悶的,「我只不過是半夜睡不著覺,下湖泅水罷了,又怎麼會傳成我溺水呢?」謠言真是駭人呵。

  「泅水?!你方才在水面上半浮半沉的模樣,看來只有兩字形容--溺斃。」秦隨雁的口氣很不好。

  水湅又是一陣笑聲。

  「我?溺斃?」他伸手阻擋了秦隨雁對他腦袋的凌虐報復,散亂的黑髮全糊在臉上、頰邊,卻遮也遮不住那雙隱藏在散發後的熠熠星眸。「隨雁,你也太瞧不起我了。」黑眸微斂,再睜開時已經探不到那一閃而過的譴笑。「而且泡在水裡好舒服,冰冰涼涼的,舒服到讓我忍不住打起盹來,想想也覺得真有些累了,所以眼一閉就給睡去,你別大驚小怪。瞧,我這不是沒事了?」

  「我很相信你已經沒事了。」秦隨雁從齒縫中進出話來。都會要嘴皮子了,哪還會有事?「現在,馬上回房去換下這身濕衣,你也真不怕受了風寒--淨淨,交代廚子去煮碗薑湯到莊主房裡。」

  淨淨婉約頷首,領命退下。

  「這麼晚了還麻煩下人煮薑湯,這不好吧?」水湅一派無辜,露出體恤僕役的善良主子笑容。

  「你還知道現在已經『這麼晚』了,也知道太『麻煩』下人是件不好的事,你這為人之主的就別老幹些『麻煩』別人的事!」秦隨雁礙於圍觀奴僕眾多,不好以總管身份教訓莊主,只能咬牙在水湅耳畔嘀咕。

  水涑聽得呵呵直笑。

  「我只是太過思念『水』,思念到非得與它來場徹底纏綿。」他說得好輕、好淺,輕淺到像在自言自語。

  耳尖的秦隨雁沒漏聽任何一字,「拜託!你是魚呀?沒水會死是不?!」好想,真的好想狠狠揍他兩拳。

  興許是因為姓氏之故,他知道水湅非常喜歡水,以往就算整個月泡在暗室的冷泉裡也不會皺一下眉,只是他沒料到這回水湅竟然演出這場嚇死人的「投湖戲水」!

  「我沒水是真的會死,唔--有些冷……咳咳!咳咳咳!」這幾聲咳嗽咳得非常虛假,帶著準備逃避罪責的意味,但對某人仍是絕對有效。

  「快回房去換衣服!」秦隨雁就是那個慘敗在水湅假咳聲中的「某人」。「我的小祖宗!你若生病又得再累垮一群人,你這莊主之責就是吃飽飽、睡好好,將你自己養得健健康康、福福態態,你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好,我就差人將你煉鎖在床榻上,時時刻刻好生『伺候』著你!」

  「唉唉,聽起來好像不怎麼吸引人。」水湅露出敬謝不敏的苦笑,「我會很聽話很聽話,這就回房去好好休憩,不讓自己有這等福分接受秦大總管的好生伺候。」

  「凍,我陪你一塊回--」

  干翡嬌媚的嗓音末歇便教人給截斷。

  「你站住!」秦隨雁右臂一攤,攔下蓮足挪栘、正準備直奔水湅懷抱的千翡。「莊主今夜很累,沒心思享受你的溫香暖玉。水五,送千姑娘回『舞月閣』。順便將『舞月閣』的門給落上大鎖,再加上十條鐵煉,將她一輩子深鎖在冷宮裡。」最後幾句話是附在男僕耳畔交代的卑鄙嘟囔。

  「大總管,這……」水五一臉疑惑。是他聽錯了嗎?

  「凍,你是一莊之主,你說!你真不要我陪你?」千翡想索得水湅的支持,不讓為人下屬的秦隨雁耀武揚威。

  水湅回以淺笑,「你回舞月閣去。」今夜,這女人壞了他的興致。

  千翡怔仲,望著逕自拭著濕發的水湅。看來……水湅是不會替她說話,她若再吵鬧下去也僅是自討沒趣罷了。

  她仰起下巴,踩著傲然的步履轉頭離去。

  秦隨雁驅散了忙碌整夜的水家奴僕,跟著水湅的腳步回到他的房間,一跨進門檻便開口,「水湅,我堅決反對你迎娶她進水家大門。」

  「我啥時說要迎娶她?」水湅的表情好無辜,緩緩拎著乾淨衣物走到屏風之後更換。

  「那你留她何用?不如早早將她送出水家莊,省得養虎為患。」女人,你的名字是禍水。

  「好生養著虎兒,等到要用時才不至於手中無棋呵。」繡著蒼鷹的屏風成功地阻擋了水湅此時盡展的獰笑。

  「什麼?」

  「沒什麼。我的意思是,我讓千翡留在水家莊,自是因為她有她的存在價值。」濕衣由屏風後給拋了出來,接著便是抖甩著衣裳的聲音。

  「那女人有什麼價值?」秦隨雁不以為然。

  水涑笑得深沉,「安慰我空虛寂寞的心呀。」這話裡的真實度值得商榷。

  「空虛寂寞?」秦隨雁先是一愣,而後才惱起自己的粗心,「我竟忘了這回事!你也到了該成家的年齡,是要替你安排親事,水家莊沒個女主子總是不妥,況且水家也得添些小壯丁、小嬌娃呀。明兒個一早,我就將所有媒婆都招進水家莊,為你挑選好人家的閨女。」

  水湅不置可否,換好了衣裳出來,同一時間,淨淨也端著熱騰騰的薑湯跨進門檻。

  兩人四目相交,淨淨急忙避開水湅的視線。

  「趁熱將薑湯喝掉。」秦隨雁沒發覺淨淨的異狀。

  「先擱著吧。」水湅擺擺手,「你知道我這舌頭和貓舌有得拚,最耐不住燙了。」

  「淨淨,將湯放下。折騰了大半夜,你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秦隨雁輕聲朝淨淨說道。

  淨淨點點頭,將薑湯輕放在水涑面前才福身退下。

  「『淨淨,將湯放下。折騰了大半夜,你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這麼溫柔的語氣,怎麼從不聽聞秦大總管用在我身上呢?」水湅嘲弄著秦隨雁,一手握著調羹,來來回回地攪玩竄著熱氣的薑湯。

  秦隨雁臉上浮現少見的羞赧,為了掩飾自個兒的失常,粗聲粗氣地道:「少用那麼噁心的嗓音說話,別忘了折騰大伙整夜的罪魁禍首就是你,水大莊主?」

  「嘖嘖,是千翡那女人吵醒你們,也壞了我泅水的興致。」否則他原想待在湖裡再久一些咧,掃興。

  「你自小在水家莊長大,總有聽過蓄龍湖裡的傳說,三更半夜還敢摸黑下水,你就不怕被湖底的蛟龍給當消夜吞了?」

  水湅先是一頓,到後來竟忍不住放聲大笑。

  「喂喂喂,你笑什麼?」

  「隨……隨雁,你今年、今年多大了?」水湅撫著光潔的額際,仍止不住薄唇流溢的笑。

  「二十八。」問這做什麼?

  「二十八歲的大男人……竟然會相信蓄龍湖裡有龍?!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真的好天真,天真得好可愛呵……」水湅好不容易壓抑住狂笑,「來來來,告訴我,你不會到現在還以為水家莊整年雨日多過晴日也全是因為蛟龍興風作浪吧?」

  秦隨雁窘態畢露。「又沒人下到湖底深處去瞧瞧,誰能萬分肯定湖底沒有龍的?!而且龍的傳言與青冥劍是一併流傳,劍現在正插嵌在咱們水家莊裡,你又怎麼能否定龍的存在?」好啦好啦,他知道自己很蠢很天真,就是篤信龍這種神獸是存在的,而且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神聖得不可侵犯!

  「說得也是,傳說青冥劍就是為了鎮壓那只蛟龍,才會插在龍穴之上。那麼……青冥若出,蛟龍是否也會現世呢?」水湅說得雲淡風輕,然而薑湯裡惡意翻騰的調羹及此刻臉上淺淺的笑意卻真實地表達出他的思忖。

  他很期待,很期待能親自驗證這事,很期待在抽出青冥劍的同時,見到蛟龍破水而出,飛騰於青霄蒼穹的光景。

  那,必定很美,很美。

  笑靨在水湅唇畔加深,卻也因他臉上的烙痕而顯得更加猙獰。

  「水湅,既然你也約略相信青冥是鎮龍封印,你……還是要取劍?」秦隨雁試探地詢問。

  「取,當然要取。」他就是為了解除鎮龍封印才費盡心力要秦隨雁尋找取劍的方法,甚至不借派遣千翡前往奪取「劍癡」歐陽宗手中與蝕心劍有所關聯的牛皮紙卷,這一切,全是為了取劍。「所以你別忘記你允諾我的事。」

  「……我知道。」盡他所能,讓水湅如願。

  每每這話題終了,總是換來好長好長的沉默。秦隨雁不甚明白水湅此時的神情代表著什麼,他卻隱隱約約知道,水湅對青冥劍,志在必得。

  「薑湯稍涼,你可以喝了。」他找了個話題打破沉默,接著才道:「沒事我就先下去了,你早歇。」

  「嗯。」水湅舉起碗就口,一雙黑眸目送秦隨雁離開,而那已湊近唇瓣的湯碗又給放了下來。

  推開窗子,將濃黃辛辣的薑湯半滴不漏地傾倒在蓄龍湖裡。

  「喝吧,這可是一干下人辛辛苦苦煮來的薑湯,祛寒溫體之聖品呵,可惜我討厭它的味道。」水湅漫不經心地揶揄道,舒展的眉宇、含笑的唇弧,在在彰顯著他的好心情。「拿這玩意兒喂龍,真蠢。」

  他的話,不知是嘲諷自己現下以湯喂湖的舉動,抑或--另有所指?

1988523 2009-4-21 00:58

第三章

  午後突來陣雨,嘩啦嘩啦地打響水家莊的每一片樹梢綠葉。

  穹蒼與闊湖陷入沉沉的迷濛,好似一幅精心繪就的淡墨畫。

  「凍,你好久沒來看我。」

  僅著羅襪的纖足沿著簷階飛奔而來,氛氳嬌軀撲進水湅懷中。

  「我不是提醒過你,在水家莊不許使輕功,教人給瞧見還得了?」水湅微微推開千翡的身子,鼻腔內全是她身上的胭脂香氛,讓他蹙起眉頭。

  這是什麼味兒?聞了直教人反胃!

  「我一時心急,急著想見你呀!你好狠的心,將我扔在這舞月閣一丟就是大半個月,你的心是教狗給啃了呀?沒良心!沒良心的!」千翡似嬌似嗔地捶落好幾記粉拳在他心口。

  「我這不是來了嗎?」好臭,真的好臭。水湅與她拉開一大步距離,仍擋不住令人作嘔的香氣撲鼻,他自腰間抽出紙扇,東邊揮揮、西邊搖搖、左邊煽煽、右邊拂拂,想將四周的味道給吹個盡散。

  「你半個月不見人影,我到你的院落去又碰不著人影,說!你是不是另結新歡,有了新人忘舊人?!」女人的護嫉讓天仙般的絕艷容貌染上一抹醜陋。

  「什麼新人舊人的,別瞎猜。」

  一陣突來的狂風,將千翡身上千斤似的香氣朝西北方吹拂而去,也讓水湅大鬆一口氣。怎麼女人都喜歡薰些恐怖的香氣來荼毒別人的嗅覺咧?

  「哼,男人說的話能信嗎?否則請你這悠閒的莊主說說,這半個月你忙啥大事業去了?全水家莊的事不都是姓秦的在管、在辦,你能忙些什麼?」

  千翡的纖指落在水湅鼻前,但見他托著腮幫子,神情輕鬆。

  「我給你權利過問我的事了,嗯?」

  水湅說得好慵懶、好無害,非常刻意的以烙著龍印的右半邊臉對著她,毋需大聲斥喝,也不用冷漠待之,他就是有本事在談笑間讓人毛骨悚然。

  千翡的氣焰霎時煙消雲散。她曾周旋在不少男人身邊,自是明白以退為進的道理,嗓音由高亢轉為軟柔,也帶著男人無法抗拒的楚楚可憐。

  「凍,你生氣了?我不是同你埋怨,人家只是想撒撒嬌,誰教你都不來看我……我一個人,好孤單。」她伏坐在地,將柔荑擱在他膝上,臉蛋也緩緩貼近,像個可憐兮兮的棄娃。

  「我不是說過,我不介意你在孤單時去尋找另一處的慰藉?」他從不要求她守身如玉,更給予她「紅杏出牆」的權利。

  「你……你怎麼這麼說話……」千翡咬著唇,投以嗔怨眼神。

  「翡兒,我是說真的,我不介意你豢養另一個男人。」他的指,滑過她的臉頰。「只要你小心點,別教水家莊其他人瞧見就好。尤其是隨雁,否則他就有正當理由將你轟出水家莊,這麼一來……我會很苦惱的。」苦惱少了一顆棋。

  「我是你的女人,你竟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番話,你--」

  「我是怕你孤單。」水湅聳肩一笑。

  「這只是你的借口,你壓根沒將我放在心上任何一處位置,否則你不會對自己的女人說出這麼傷人的話,更不會要將我與別的男人共享!」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有此等寬宏雅量,容許自己的女人投入另一個懷抱,除非--他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憐及重視!

  「你又任性了。」水湅淡淡提醒,「我說『你可以』,並沒有說你『一定要』,何必反應激動?你嫌孤單、怕寂寞,找個人來陪陪你也是理所當然。」

  「我只要你陪我!」千翡緊緊抱住他的腿,花樣的臉蛋鑲掛著珍珠般的晶淚。「你要我再殺幾個人都可以,要我再苦練幾套劍法也行,但你不要用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對我!」

  「傻女孩,哭什麼?」

  「我哭你的絕倩寡意!」

  「對了,你離開在我之前的那個男人,也是這般伏跪在他腳邊,哭得恁般淒慘嗎?」

  千翡如遭雷殛,好半晌只能呆呆望著水湅的笑臉·

  沒錯,她是背叛了前一個男人後才投進水湅的懷抱,因為她早就看出水湅會比那窩囊男人更有出息、更有權勢,也更能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但她似乎也忽略了……水湅比那男人更難以掌握。

  「你、你這是在嫌棄我?嫌棄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

  「別多心,我沒這意思,我說過我不會介意這種事。」水湅站起身,連帶讓趴伏在他腿上的千翡離開他。

  他的眼神落在無垠湖面,簷外,細雨綿綿。

  「我只是好奇才問。況且,我的舉動應該沒有任何嫌棄你之意吧?」

  是沒有,他的態度一如以往,不慍不火。

  也就是因為水湅不介意,她才會如此驚恐,這表示他壓根不在乎她……

  千翡毅力可嘉,自身後環抱著水涑。「我倒寧可你介意,非常介意……凍,你是愛我的吧?」她問得好不確定。

  這句話換來水湅沉沉地笑。

  她若變笨變傻,興許他會愛她,她的容貌國色天香,足以勾引任何一個男人的傾心愛戀,但他不喜歡一個……和他心機一樣深沉的千翡,就像攬鏡而照,所見到的,永遠都是他。

  他不會去愛上另一個「水湅」。

  「你若變成癡兒,我會愛你。」這話,像是無心的承諾,也像調侃。

  「我已經是了,我癡情於你,豈不像個傻傻的癡兒?」她嬌柔輕語。

  「癡情於我?呵呵……好,好個癡兒。」

  她為他的讚許而漾笑。

  「那你……就盡力成為一個能為我分憂解勞的癡兒吧。」扇柄抵在她圓潤玉顎,在紅艷唇瓣落下一吻。

  「凍……」她不滿足,想貪得更多。

  他卻退離了身子。「別使性子。」他簡言道,卻也明白告訴她--他永遠不可能順了她的心意。「我有正事要交代你。」

  千翡鬆開了手,緩緩坐在涼亭石椅上。「你說吧……」

  總是如此,只有在需要用上她之時,水湅才會主動來找她,然後待她辦妥他的交代,他會是個最盡責的主人,給予寵物最大的鼓勵及耐心--以她所渴求的愛來餵養她,任她撒嬌、任她調皮,之後又是漫長的不理不睬,直至下一回重複的過程……

  這個男人,不是她所能牢握和驅使的。

  「我要你練套內功心法。」

  「練功?這是此次的任務?」

  「沒錯,口訣由我傳授,我要你全心全意習練這心法。」

  千翡有些不可思議。

  「就這麼簡單?」

  JJJJJJJJJJJJJJJJJJJ

  「就這麼簡單?」

  水湅懶懶地癱躺在貴妃椅上,無論灌下多少盅濃茶,他的神情依舊惺忪,好似隨時隨地都會陷入昏睡。

  「簡單?這事怎麼會簡單?我們一開始都找錯了方向,以為要取出青冥劍必須聘請力大無窮的男性,孰知本質屬水的青冥劍竟是要以柔克剛,靠極陰之氣來取。」秦隨雁翻著那一疊厚厚的調查資料,上頭的字句殘忍地點明他們做了數年白工。

  「言下之意,就是找個姑娘家來取青冥劍即可。」水湅雙手食指撐開眼皮,指尖與沉重眼瞼相互對抗。

  「是要找個姑娘沒錯,但還有好多附屬條件,起碼要有數分功夫底子。」

  「嗯哼。」好想睡……身子好酸……

  「還要有膽識。」

  「嗯哼。」

  「以處子最佳。」

  「嗯哼。」

  「若非處子,練就陰柔心法的也成。」

  秦隨雁每說一句,水湅便點一回頭,不過他聽進多少,不得而知。

  「最後,她要有必死決心--這點最難求,你還能說這是簡單的事嗎?」

  青冥劍,又被稱為蝕心劍。有人說,執劍之人會被劍靈所纏,一點一滴噬啃著執劍者的心魂,直至發狂而死;也有人說,蝕心劍會操控執劍人的心性,使其成魔;更有人說,擁有蝕心劍,等於擁有了天下無雙的力量,毀天滅地易如反掌,代價卻是執劍人的生命……

  無論何者為真,橫豎握起青冥劍的下場絕對稱不上「好」。

  靜默許久,秦隨雁回首一瞧,水湅早已熟寐,微啟的漂亮唇辦吐納著細細鼾聲。他無奈一歎,又端起茶盅朝水湅嘴裡猛灌。

  咕嚕咕嚕咕嚕,直到一盅茶空。

  水湅抖抖長睫,又恢復了數分神智。

  「你還撐得下去嗎?你這副模樣好像累了三日沒睡的人是你。」秦隨雁這個整整三天兩夜沒沾過枕的人看起來精神都比水湅好。

  「我全身酸軟,頭重腳輕,渾身無力……隨雁,快找些道士來祈雨,再這樣曬日光下去,我會被曬乾……」他受不了這種炙熱難當的天氣。

  「你太離譜了啦,最近好不容易才放晴,祈什麼雨呀?!」

  「我不管!午膳之前我一定要見到大雨傾盆!」水湅賭氣道。

  「你在要什麼孩子脾氣呀?」秦隨雁哭笑不得。

  他知道水湅只要碰上連續數日放晴便會渾身不對勁,並且鎮日無精打采的,就像一條離了水的草魚,奄奄一息,這時的他也最任性。

  但是--

  「你以為下不下雨是我在管的嗎?我可沒呼風喚雨的本事,你自己振作點。」他又沏了壺茶。

  「我要水……」

  「喝茶啦!」秦隨雁以為他在討茶喝,直接將熱茶壺遞給他。

  水湅別過臉,像個倔強的毛小子。

  哎,這傢伙鬧起脾氣來真是麻煩。

  秦隨雁無奈地搖搖頭,「好啦,跟你報告完這事,我差人準備準備,等會兒你去泡泡冷泉、戲戲水,看精神能不能清醒些。」

  「我直接跳到蓄龍湖裡就好。」水湅垂涎地望著一大片在日光下閃耀的剔亮湖面。

  他的貴妃椅就擺在湖畔垂柳間,臂膀一沉便能觸及沁冷湖水,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不滿足於這種蜻蜒點水的快意。

  「不成!你別想又累得水家莊再全員出動打撈你一回!」他還真沒主子的自覺咧!秦隨雁堅決反對。

  「如果只下去兩隻腳咧?」水湅退而求其次,貪水的模樣煞是天真無辜又可愛。

  秦隨雁望著他好半晌,才勉為其難地頷首。「嗯,兩隻腳可以。」

  他若不同意,恐怕就得面對一個「喪失神智」的水湅,那不等於對牛彈琴,只會累死他這個自彈自唱的可憐人,那條「牛」壓根不痛不癢。

  獲得特許的水湅喜孜孜地褪盡鞋襪,修長的腳深入湖中,吁出一口好滿足的輕歎--

  「可以回到最先的話題了吧?」秦隨雁問。

  「可以可以,有水什麼都可以。」水湅心情太好,就算是秦隨雁現下要求他出讓水家的萬貫家財,他也不會皺眉反對。

  「我方才說要取青冥劍所需具備的事,你聽進去了沒?」

  「全聽進去了。」水湅雙足一拍,濺起漫天熠閃水珠。「找個女人來就好啦。」

  「事情沒這麼簡單,那女人還得--」

  「有武功、有膽識、至陰之質和必死決心。」水湅微仰首,戲謔地望著佇立在他身後的秦隨雁,陽光映襯著七彩水珠,由他雙足間一顆顆成形,瞇成縫隙的眼眸似笑非笑。「隨雁,這真的再簡單不過了,況且……」他咯咯直笑,「我已經有了人選,獨一無二的人選。」

  秦隨雁的表情好愣,看得水湅更覺有趣。

  養虎為患,這是隨雁曾經的說法,若按他的方式來說,這叫「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他水湅,從不養無用之人。

  思緒由今晨與秦隨雁的對談情景回到現實,大雨滂沱的午憩時分。

  燃著檀香的爐,竄著十數條小蛇般的白煙,蛇信輕吐,溢滿香氣。

  窗外雨未歇。

  水湅銜著甜糕,笑覷著閉目盤腿坐在床鋪上的千翡,她正調息養氣,運導氣行小周天,百會穴經任脈,到丹田,再由會陰穴轉督脈,最終回歸頭頂百會穴,如此一周。

  「獨一無二的人選。」水湅輾然而笑,說得輕淺。

  千翡氣歸丹田,檀口吐納薄氣,運掌止行。

  「凍,為什麼要練這內功?」千翡移下床,她方才甫運功一回,只覺一股寒氣奔流在經脈之間。

  「助你調息養氣以增進功體呀。」嗯,這甜糕入口即化,水家莊大廚的手藝果然了得。水湅又拈起一塊送入口中。

  「但這內功又陰又寒……」

  「所以才適合女子修煉。」水涑笑道:「怎麼,對我存疑?」

  「不,我只是感到意外,向來都是你先交代我任務,事成之後你才傳授武學予我,怎麼這回--」

  「這回只是反了些順序,我下一個要派給你的任務非得憑借這內功才能達成,不過你放心,事成之後我仍有賞。」水涑遞給千翡一塊糕餅。

  千翡搖了搖頭,她從不愛吃甜品,因為那關係到女人最在意的身材。

  水湅不以為意,自個兒張嘴承接下香甜不膩的蓮花糕。

  「是什麼任務讓你這般謹慎小心?」

  水湅吮吮指,「一個很危險的任務,很可能……」

  那分明僅是舔去糕點碎屑的動作,看在千翡眼底,卻像是一隻吃飽饜足的獅,正吮去利爪上的腥紅,不由得讓她竄起寒意,屏息以待他接續未完的話。

  「會死。」

  半晌,千翡才恢復以往,扯出嬌笑。

  「你派的哪一回任務不是出生入死?每次都愛這般嚇唬人。」

  「你不怕?」

  千翡纖臂環著他的肩胛,螓首枕靠在他頸邊,衝著他的耳珠子呵氣。「怕,我好怕……」貝齒一啟,輕咬那處敏感。「我好怕你賞得不夠多。」

  「這事若能成,你要什麼我便賞什麼。」

  千翡挑起眉,「這回我可不會單單要一個吻。」

  「就算你要將我烹來吃也成。」水湅大方允諾。反正只要青冥劍出了石鞘,到時這身體……

  「好,我就要吃了你,一口一口,從你的耳朵開始,臉頰、嘴唇、脖子……每一寸膚、每一口血,都吞下肚裡,讓你完完全全變成我的人。」她每說一字,便啃咬一口,逗得水湅直發笑。

  水湅吮住她那挑逗的艷色粉唇,「行,我准了。」

  但前提是--她要留下一條命回來領賞。

  「既然如此,我何時出任務?」千翡露出迫不及待的神色。

  「猴急什麼?傻女孩,這套內功你不過才初學,至少得等你練到七成再說。」水湅拍拍她的粉頰,一副為她著想的模樣。

  「那好,我會盡量縮短練功時辰--三天,三天之內,我一定會練成!」千翡誇下海口。

  「欲速則不達,我要你慢慢練、好好練,不出一絲差池。」他全然不曾為她擔心,若真要說,他擔心的其實是她的莽撞與心急會毀去他好不容易安排好的棋局。

  「你不是說過,我是你豢養的豹,只要是交付予我的任務,你從不多加煩心?這回我也不會讓你失望的。」千翡捧起水湅的臉,落下綿密細吻,似雨紛紛。

  「這嘴學壞了,會拿我的話來堵我了?」

  「還不全是你教壞的。」她嬌嗔。

  「我記得我只有越教越好。否則你的吻技怎麼日益精進?」

  「瞧你這嘴,比我壞上千倍萬倍!」輕若棉絮的摑掌,帶著女人向情人撒嬌的薄嗔。

  水湅難得主動將千翡摟入懷中,沉沉低笑的嗓音由她頭頂飄下。

  「我這張壞嘴也是會誇獎人,也是會偶爾說些甜言蜜語的呀,是不?」

  是嗎?

  千翡心底響起悲哀的反駁。

  是呀……

  他總是用那戲謔得近乎無情的冰凝笑容,來襯托出那一字一句殘酷得無以復加的甜言蜜語。

  人,最可怕的並非擺出冷峻無緒的表情,而是噙著笑容的神情,卻未曾傳達任何暖意,教人猜不透、摸不著那笑容背後的真實心思。

  「怎麼這副模樣?嘴裡說不怕,心裡卻對未知的任務感到不安?」水湅精明的目光沒忽略千翡臉上一絲異樣。

  她在他懷中搖頭。

  「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也不怕……我只怕無法靠近你……」或許該說,這世上沒有人能穿透那道高聳的無形之牆,靠近他以糖衣包裹住的心。她如此,秦隨雁亦然。

  「你太貪心了呵。整個水家莊裡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你更靠近我。」水湅勾住她的腰身,讓兩人下半身貼合得毫無空隙,以孟浪動作明示兩人間的肌膚之親,臉上所鑲掛的笑卻是最疏離、最遙遠的。

  「凍,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別胡思亂想,我要你習練的心法最忌心神不寧,你若老是將注意力擱在其餘雜事上,屆時任務有半點紕漏,我可不會輕饒你。」水湅仍是笑著,虛虛實實地說出好似玩笑一般的告誡。

  千翡知道,他不是在說笑,他越是笑得清冽,就代表著他的話中隱含了更多的認真。

  「嗯,我明白輕重。」

  「好女孩。」

1988523 2009-4-21 00:59

第四章

  「你最近心情怎麼都很好?」

  秦隨雁由帳房抱著一疊厚厚的帳本往書房走去時,便瞧見坐在大廳上發閒的水湅難掩喜色地品著參茶;由書房走進擱放錢莊所有資料的「攢金閣」時,又瞧見那蹺著腿的水湅越笑越燦爛地吃著蓮子湯;由「攢金閣」再回到書房的途中,還是看到水湅一個人呵呵直笑地啃完一大盤的芙蓉棗糕,他終於忍不住腳下一頓,直直走進大廳,劈頭就問。

  與水湅相形之下,他簡直像只整日工作的蜂,難怪水湅心情越是好,他的心情越是惡劣,簡直太不公平了嘛!

  「因為最近都在下雨呀。」

  「我知道一下雨你的心情便好,但……以往也不曾這麼高興。」喜孜孜的模樣看了真教他眼紅不已。

  水湅斂斂笑眉,抖去衣擺上糕餅殘落的碎屑。

  「因為我快要能擁有青冥劍了,所以才高興。」他直言吐實。

  「咦?我以為你那時只是說著笑罷了--」

  「隨雁,我只會笑著說,而不會說著笑。」每個人都當他講的話毫無公信力,隨便聽聽就算了?

  「你說你有人選……是誰?」這水家莊裡除了一些護院有功夫底子之外,哪來會一招半式的姑娘家?

  「明天你就知道了。」水湅賣起關子。

  「你明天就要取劍了?!」這麼快!

  「我原本預計今晚就能取,不過……讓她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說。」總得讓她看明天的太陽最後一眼嘛,否則太不近人情了,何況精神不佳容易搞砸事情,這可嚴重噢。

  秦隨雁蹙著雙眉。水湅向來極少出莊,身畔所能接觸到的人少之又少,他能有啥人選?算算與水湅關係最密切的姑娘,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千翡,但那個嬌柔的比漢代青瓷還要尊貴的刁蠻千金最多只會擺擺腰肢、賞賞花、撲撲蝶,她若是個會武藝的俠女,那他秦隨雁說不定也能湊上武林盟主一職咧。

  但是,秦隨雁在隔日一大清早便發覺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武林盟主,但那蠻女……當真是個練家子?!

  不不不,一定是他眼花了。

  秦隨雁不停地揉著眼,不斷地告訴自己,那道在蓄龍湖面上飛騰跳躍、輕功點水、劍影翩翩的身影只是他數日未眠所產生的幻覺……

  「好了,千翡。」水湅清清冽冽地拍掌兩聲,喚回舞劍的麗人。

  千翡艷笑回眸,在湖面上旋舞翻身,彩蝶薄紗是她最美麗的羽翼,纖足一點,人影也由湖面竄進了涼亭之內,湖心上只殘留一圈圈的小小漣漪。

  她的芙頰渲染著赤艷色澤,娉婷嬌柔地步向水灤,換來他打賞似的輕撫。

  「凍,我這招使得如何?」

  「極美,令人炫目沉迷。瞧,隨雁讓你給勾了三魂七魄,著迷得很。」水湅投給秦隨雁一記戲譫的笑,暗諷他此時那副愣呆模樣。

  「你向來不愛讓水家莊的人知道我的底細,怎麼這回喚了姓秦的來瞧我,還硬要我舞套劍法讓他開眼界?」千翡聲音媚酥,看著秦隨雁的美目卻寫滿了不屑。她與秦隨雁極度不和,若非水湅之故,恐怕兩人每見一次面便會大吵一架。

  「你知道隨雁對我而言不同於水家莊任何一人,況且今日你執行任務的美麗光景,我也希望他能好好瞧瞧。」瞧瞧蝕心之劍重新問世所帶來的驚慌、恐懼,以及不知所措。

  「要讓他看我執行任務?怎麼,他要陪我一塊出任務?」千翡不解。

  「不,這回的任務就在水家莊裡執行,他與我都會一塊看著你。」水湅揚著笑,笑中含帶令人難以理解的喜悅。

  「在水家莊?」

  「隨我來。」

  水湅知道千翡的迫不及待,因為她渴望藉由此次任務更進一步獲得他的青睞。而他,比千翡更心急、更不願多等一分一秒。

  因為他等待得夠久了。

  水湅領著千翡,後頭跟著一臉戒備的秦隨雁穿越重重簷廊。

  寅時甫至,旭日漸升,天際仍是明亮中挾帶沉重的灰白,暗暗濛濛的。

  來到了暗室冷泉,水湅一步步跨下石階,停在暗室泉池上離水最近的最後一階。

  「這裡……不就是你向來不許我隨便進入的禁地?」千翡打量四周。

  「是呀。」

  潺潺不絕的汩水聲在室裡清亮迴響,千翡的視線落在泉中傲然挺立的劍。

  「凍,你所說的任務是……」

  「為我取劍。」水湅揚臂,指著那柄在泉中沉睡許久的青冥劍。

  「取劍?就這麼簡單?」

  水湅沒回應,只朝她瞇眼笑笑。

  「我還以為是什麼艱難的事,竟然不過爾爾。」千翡媚哧一聲,曳地長裙一攏,刻意放慢一階一步的速度,只為了讓水湅瞧清此刻她眼中的志在必得·「凍,看來你答應賞給我的東西,這回是藏私不得了。」銀鈴清笑與泉湧應和,猶似一曲醉人曲調,纖指蔻丹挑逗地劃過他的頰邊,游移在青龍烙印間。

  「先將劍取下再來談這些。你知道我從不食言。」

  他話甫畢,千翡立刻偷得一記香吻。

  「看我的。」

  藕色絲裙在她踏進冷泉之際隨波浮沉,好似一株在湖面上綻放盛開的艷花,美得徹底。

  她緩緩來到青冥劍之前。

  「這柄劍,看來與一般古劍沒啥差異,充其量也不過是劍身花紋細膩了些,你何需將它視若珍寶?」千翡輕輕嘟囔,然而在密閉的暗室內,聲音極為容易地傳送開來。

  「那柄劍是三國吳王珍藏的六把名劍之一,名喚『青冥』,是把輾轉千年的古劍。」水湅應道,笑意更濃。

  「喔--聽來是挺值錢的。」

  「傳說當年這城鎮水患不斷,是因蓄龍湖裡的惡蛟作怪,當時途經此地的一名劍俠以青冥劍誅殺惡蛟,並以青冥封印住它。」

  聞言,千翡回過身,望著噙笑的水湅。

  「既是如此,你為何要取劍?」這柄劍是封龍之劍,取了又有何好處?

  「蛟龍之說,只不過……是個傳言,你信嗎?」水湅笑得好甜。

  千翡咯咯嬌笑,「信才怪,我在水家莊這些年來,可從沒見著什麼龍首龍腳,連根龍鬚也沒瞧過。」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因水湅一閃而逝的笑容而隱約感覺不安。

  無暇細思,千翡展開動作。

  她右手攤展,扣握在劍柄之上,只覺劍上傳來冰冰涼涼的觸覺,應是青冥浸泡在冷泉中多年之故。

  她試著提勁,然而青冥劍的劍尖處彷彿傳來一股吸勁,將劍罕牢鑲嵌在石塊之中,再加上奔騰的湧泉,使得劍身在水流中微微晃動,好似--劍是活的!

  「你在發什麼愣?」水湅在她身後喚道,不滿她的緩慢舉動。

  「我……」

  不可否認,她心底突然湧起莫名恐懼,好似……這柄劍,將她滿滿的自信蝕得乾淨!

  若取劍是件易事,水湅何需要她來取?論力道,她不及男人;論武藝,她亦不及水湅……心底開始有道聲音出現,像來自於她,更像來自於劍。

  逐漸生根的疑竇開始在千翡心中萌芽,並以驚人的速度成長。

  這柄劍,取是不取?

  緊握成拳的掌心包裹著冰冷劍柄,千翡忐忑地咽咽津液。

  她不是才信誓旦旦地說,為了水湅,她可以連命都豁出去嗎?她還在遲疑些什麼?

  另一道小小的聲音卻提出反駁。

  若連命都沒了,她拿什麼來擁有水湅?難道她還天真地妄想著等她壯烈捐軀之後,水湅會癡心地為她終生孤獨、回憶她一輩子嗎?

  別自欺欺人了!

  她若死了,恐怕連魂魄還來不及離體,水湅便能再找到另一個慰藉他的美人,到時的她將成為一個他記也記不牢的名字!

  值得嗎?

  「千翡。」

  水湅冷沉的聲音打斷她所有紊亂的思緒。

  她現在是騎虎難下了吧。扯扯嘴角,不再放任自己陷入混沌不明的恐懼之中,深吸口氣,她開始使勁與劍尖底下詭譎的吸勁抗衡。

  「水湅,她--」

  「噓,別說話。」水湅制止了秦隨雁的發問,兩人靜靜望著泉心的千翡。

  泉中之劍文風不動,千翡沉吟一聲,左手一併輔助右手的動作,將全身力道都集中在右掌上。

  「可惡,這該死的劍--」向來嬌媚的甜嗓在此刻變得嘶啞,足見她的出力之猛。

  唰的一聲,水花放射地噴濺開來,染濕了暗室裡三個人的髮膚及衣裳,而水花的中央,佇立著舉起青冥劍的千翡--

  下一瞬間,水涑洩出粗魯低狺:「這蠢女人!」

  他這輩子首次露出氣急敗壞的神情,奔下水波瀲濫的冷泉中。

  秦隨雁則仍處於驚駭狀態中。

  青冥劍……不見了?

  不不,應該說,青冥劍溶化了?

  那一幕情景還在他眼前晃蕩,一切是如此的措手不及。

  他只看到千翡舉起青冥劍,連回身都來不及,高舉在半空中的青冥劍竟然轟的一聲崩坍成一道水瀑,自千翡的頭頂傾洩而下,一點一滴又給落回冷泉裡。

  劍身化水,全散成晶瑩剔透的水珠子……

  而千翡也失了意識地伏臥在泉裡,一頭黑髮猶如緇墨綢紗披覆在水面上。

  秦隨雁還沒來得及發問,水湅便咆哮地衝下冷泉,在泉水中翻攪著失了蹤影的青冥劍,然而無論水湅雙手如何握掌撈水,水依舊自他指縫流逝,哪尋得著青冥的半點殘骸?

  等秦隨雁回過神,也急忙奔入冷泉,揪住水湅的臂膀,將整臉埋在水面下的他給硬提了上來。

  「水湅!你冷靜些!別這樣,你想淹死自己嗎?!」

  「放手,我要找到那把劍!」水湅的發全濕透地貼在他頰上、頸邊,莫名的憤怒燒紅了他右臉的恐怖龍烙。

  「你先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再找劍!別忘了千翡,她現下昏迷在泉裡--」

  「那女人死了便算,否則我很樂意親手撕裂她!」水湅沉著聲,右掌狠狠地拍擊在泉面上,激起爆裂似的水花。

  「水湅--」秦隨雁被這股又急又強的水花濺得一身狼狽。

  驀然,水湅忿恨難消地掉頭離開冷泉,只有地上一股水痕殘跡隨著怒火跫音而去。

  秦隨雁不明白水湅何以為了一把劍大發雷霆,他從不曾見水湅卸下笑臉,想不到……竟是這般激烈。

  他歎口氣,先將沉浮在泉裡的千翡給撈起。

  雖然他挺討厭這女人,但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喜惡而放任一條生命流逝,他若不救千翡,她便會溺斃在這泉池之中--

  況且,千翡若死,誰來承擔水湅難得一見的烈焰狂怒?不做第二人想,那個倒楣鬼非他秦隨雁莫屬,他可不會傻到放任千翡溺死,然後由無辜的他被炮火轟得滿頭包咧。

  L  L  L

  一切的苦心,全白費了。

  他這輩子注定被這軀體給牢牢禁錮,永無翻身之日。

  水湅自暗室回來後便將自己囚禁在房內,不吃不喝整整一天,急煞了一群水家僕役。無論門外送來多少他最愛的甜品甜湯,仍誘哄下了他開啟門扉。

  水湅靜靜坐在最靠近湖水的窗欞上,早晨時怒焰正熾的神情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卻是深淵般的沉寂,只有收緊的雙拳仍洩漏出他的不甘。

  不甘心,這教他怎麼甘心?!

  那柄該死的劍應該是在他手中碎裂,由他一塊一塊地將它給分解殆盡,而不是在千翡那蠢女人手上化為烏有!

  他盼了數十年,好不容易盼著了這等良機,卻因千翡取劍之際的分神而導致失敗--那女人,該死。

  敲門聲再起,水湅恍若未聞。

  「水湅,開門,是我。」

  「我睡下了。」水湅睜眼說瞎話。

  「既然睡下了,那現在坐在窗欞上發呆的人又是誰?」

  水湅回過頭,才發覺秦隨雁將門紙挖了個大洞,一雙活靈靈的眸衝著他眨了眨。

  「我心煩,沒心思招呼你,有事明天再說。」水湅隨口拋下這句話,繼續沉浸在孤月的照耀下。

  「心煩讓我陪你聊聊,省得你想不開地投湖自殺。」見水湅沒有開門之意,秦隨雁乾脆自懷裡摸出一把匕首,自個兒挑開門閂,大刺剎地跨進他房門。

  水湅撇撇嘴角,算是給秦隨雁一個回應。

  「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氣?算了啦,不過是把古劍,要不,我重金替你收購比三國更早之前的劍,你想要哪一柄儘管說,我自會盡力將它弄來。」他這大總管可是寵自家任性的莊主寵得緊。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青冥。」

  「我知道你又在要脾氣,你我都親眼見到,那柄劍變成一攤水,全攪和在冷泉裡了。你對它又何必死心塌地?」

  水湅先是一陣無聲,久久才道:「只有青冥劍能解開封印。」

  「封印?你是說封住傳言中蓄龍湖底那只蛟龍的封印?」

  水湅點頭。

  「你取劍,真是為了解開封印?!」秦隨雁的聲音揚高八度。

  腦袋瓜再度點動。

  「這麼說來,蛟龍之說……是真的。」秦隨雁一瞧見水湅頷首證實他的問句,微怔之後,換來更多的不解。「那你解開封印做什麼?你想放那條蛟龍出來擾亂整個城鎮……不,是整個中原嗎?!別告訴我,你想藉那蛟龍之力,干下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水湅挑眉,嘴唇又浮現笑意--與以往如出一轍的虛假笑意。「這主意聽起來不錯,可惜已經沒有實現之日。因為青冥劍,碎了。」

  除去封印的劍,碎了……

  「如果你打的是這種主意,那青冥劍碎了才好。」省得助紂為虐。

  水湅低沉地笑著,「你有沒有想過,那蛟龍也許沒有興風作浪的惡念,卻因人們對它的恐懼而將它封印湖底,這待它公平嗎?」

  「公不公平不是你我所能斷言,你若是因為覺得世人待那條蛟龍不公而想助它解脫封印,豈不也太獨斷?」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水湅聳聳肩。

  「你鎮日清閒,連書都懶得碰,現下連成語應該怎麼用都分辨不清了?」

  「會嗎?我覺得我這句詞用得挺貼切的。」他若非為了自己,何必用盡心機想取下青冥劍,又何必因為青冥劍的溶滅而異常憤怒?「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那只蛟龍注定永永遠遠被囚在湖底深處,見不得光,只能在蓄龍湖裡等待漫長的死亡到來……龍呀龍,翻騰踏浪而來、翱翔蒼穹而去,如今落得淺湖困龍,豈不嗚呼哀哉--」水涑為蛟龍吟起哭調,雙眸還好似感同身受地泛起水霧。

  「你還會開玩笑,那表示你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秦隨雁打斷水湅的悲傷號叫,「你整天沒吃下一粒米,我已經吩咐廚子替你下一盤三鮮餃子,等會兒吃飽了再好好睡一覺。」

  「嗯。」

  「我還有一本帳目沒瞧完,不陪你耗費太好光陰。」

  「辛苦你了。」水湅難得良心大發地給予秦隨雁鼓勵。

  「衝著你這四個字,我還能心甘情願地再為你做牛做馬四十年。」秦隨雁朝水湅比畫了一個瀟灑退場的手勢,猛然憶起另一事,跨出門檻的腳又給縮了回來。「對了,關於千翡--」

  「隨雁,你破壞我難得恢復的好心情了。」水湅阻斷他未說完的句子。

  「當我沒說。」秦隨雁很懂得進退。

  他前腳甫走,廚子後腳便送上熱騰騰的美味餃子。

  水灤挾起餃子,咬了口包裹鮮嫩蝦肉的餃餡。

  「餃子皮跟以往一樣,可換了餡料,味道便相差千里……」

  恭立一旁的廚子聞言慌忙道:「莊主,這餃子的味兒不好?」

  「不,餡料新鮮可口、令人唇齒留香。我是說三鮮餡餃與豬肉餡餃的滋味迥異,同樣的餃子皮,卻會因為內餡的不同而讓人輕而易舉的區分,就如同我一樣--」

  廚子越聽越迷糊,水湅則是逕自低笑。

  「一具皮囊所塞的魂魄不同,究竟會有多大差異呢?」

1988523 2009-4-21 01:01

第五章

  好難受,好多好多的水嗆進她的口鼻,阻斷了新鮮空氣進駐肺葉的可能,她張口想吸氣、想求救,奈何泉湧而至的仍是一波波徹骨寒體的冰水,激起喉問灼熱的疼痛。

  好難受……

  誰……誰來救救她?

  救……

  一股溫熱的觸碰落在她冰冷的額際,好溫柔好溫柔地撥開她因夢魘而汗濕的髮絲。

  她反射性地想揪鉗著唯一浮木,害怕自己再被拋下一般。

  「她還好吧?睡都睡了三、四天,也該醒了。」

  遠遠的,有道男嗓。

  「那大夫怎麼說?」

  那男嗓問完一句,又自己接續。

  「啊?還要等她醒來才能看情況?」

  那男嗓這等舉動,應該稱之為自言自語吧,而且很清楚能聽出他字句裡的不耐。

  她強撐起眼眸,目光只能直勾勾地望著上方,肩胛疼得她無法使力,就連轉動頸子都疼痛異常。

  好不容易她側過首,瞧見一男一女,那男人每說一句話,那女人便比手畫腳一番。

  「淨淨,她醒了。」秦隨雁指了指楊上正瞠著圓圓黑瞳打量他們的千翡。

  淨淨湊上前,又是一陣手語,瞧得千翡一頭霧水。

  「我……」千翡也跟著她亂比畫,想表達自己看不懂她那雙柔荑想傳遞的字句,奈何她竟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來表示。

  「淨淨,你去請大夫過來,這裡交給我。」秦隨雁拍拍淨淨的肩。

  「嗯。」淨淨發出好簡單的單音,退了下去。

  千翡望著遠去的纖影,有些害怕地想喚回她,但腦中僅存的語言表達竟只剩少少字彙。她瞟向屋內唯一的人……呃,他看起來不是很友善……

  「你還好吧?」秦隨雁率先開口。他向來與千翡無話可聊,所以他也是很努力在尋找話題。

  她十指絞擰著羅衾,頭顱壓得好低好低。

  嗚,那個看起來好溫柔的姑娘怎麼還不回來?

  她不時偷偷抬眸覦向門扉之外。

  秦隨雁對她的舉動產生誤解,「你不用盼了,水湅表面上不說,可我瞧得出來他還在氣頭上,十天半個月之內都別妄想他會踏進你的舞月閣。」

  水湅的絕情,連他也自歎弗如。

  像他這麼討厭千翡脾性的人都還存有一絲絲善心,而那個與她關係親密的水湅卻一回也不曾來瞧過她--不,他壓根連提都不願提到千翡。

  「反正就算他此刻來見你,免不了又是一陣責難,還不如暫時讓你和他分隔開來,對你對他都好。」

  秦隨雁語畢,又正巧抓到她偷瞧門外的賊眼,令他發出不滿嗤聲。

  「早知道你這女人永遠都將我的話當成屁,我還犯賤地對你說一串話,真浪費唇舌!」可一想到這女人待在水家莊,也是靠他辛苦賺來的家產給養得健健康康,他就忍不住想去談砸幾門大生意以平衡他的心理。

  嗚,這男人好像生氣了……好奇怪,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在說話,她又沒反駁他,他幹啥突然變臉?

  好可怕……

  她不敢再與他待在同一處,抱住護身被衾就要往門外衝去,秦隨雁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將她重新摔回床鋪上。

  「哇--」她發出慘叫,一頭撞上硬邦邦的床柱。

  「該死!」嘖,使力過猛!他竟一時忘了她是個病人。

  這一幕正巧落入領著大夫進門的淨淨眼中,她驚呼一聲,忙不迭衝到床邊查看千翡的情況。

  干翡嚇得嚎啕大哭。

  「大總管,老夫知道你向來和千姑娘不和,可你也做得太醒目了吧?」大夫在一旁發出不滿,「她好歹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姑娘。」

  「不是這樣的,是因為她想逃跑,所以我一急之下……」秦隨雁想為自己的行為辯白,誰知壓根沒人準備聽他的解釋,淨淨與大夫全關心著千翡,獨留他一人傻愣在原地。

  「大總管,她對你的存在很明顯地感到害怕,麻煩你出去。」大夫毫不留情地驅趕秦隨雁。

  「怕我?!我又沒對她做什麼!」

  「你快些出去吧。」淨淨無聲地開了口。

  這一回合,秦隨雁慘敗,狼狽退場,只能窩回書房去啃那堆成山的帳冊。

  但相較於一刻之後他所聽到那更不可置信的事,這小小的自尊打擊根本不算什麼……

  L  L  L

  「大夫,你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血氣已和,榮衛已通,五臟已成,神氣捨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故又曰『得神者昌,失神者亡』--」

  「不不不,你直接跳過這一大段《靈樞》裡的咬文嚼字,結論是?」

  「她因溺水過久,導致這裡受創頗重。」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瓜子,「極可能會影響到她的言行、記憶、動作。」

  秦隨雁一臉錯愕地望著坐在桌前吃飯--不,是由淨淨餵著她吃飯的千翡,她自醒來後沒說過一句完整的句子、一副「我不認識你們」的蠢模蠢樣、更連一雙竹箸也拿不好,完完全全符合大夫口中的症狀。

  「那她會變得怎麼樣?」

  「就是現在這副模樣囉。」

  「一輩子?」

  「一輩子。」

  秦隨雁腦中呈現半晌的空白及茫然,臉上愕愣的模樣與此時的千翡如出一轍,只可惜硬是輸她數分的天真無邪。

  他挫敗地呻吟,「好,真好,走了一個驕蠻惡劣的千翡,倒來了一個白癡失智的千翡--」

  「白癡還不至於,只不過她這輩子恐怕都得像個孩子一樣。」

  「那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只要你細聲同她說道理,她會乖、會聽話,是不?」濟世救人的醫者慈心全表現在大夫親切的笑容上,換來千翡猛烈點頭。大夫在秦隨雁耳畔低聲警告:「你可別在她面前小白癡長、小白癡短,這會傷人的。」

  「呃……我知道。」若大夫沒提醒,他絕對會用小白癡來喚她。

  「她的情況若有好轉,不妨讓她接觸些過去的人事物,看看能否勾起記億,但若她有所抗拒,千萬別強逼她,畢竟復元的機會很渺茫。明天我會再來看她的情況。」

  「好。」

  送走了大夫,秦隨雁踱步回到淨淨身後,她甫喂完千翡一碗素粥,像個耐心十足的娘親般拭去千翡唇邊殘留的湯液。

  以前的千翡從不曾對淨淨有過好臉色,一副目中無人及「萬人皆下品,唯有我最高」的驕縱高傲樣,但淨淨仍不計前嫌地照顧她。

  「難怪我對她說話,她完全沒反應,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模樣……這下可如何是好?」秦隨雁喃喃低語,「水家莊是不差多養個人吃飯,只是水湅對此事又將如何處置?畢竟她是他的女人……」

  「總管,無論如何,先讓她在舞月閣安頓休養,莊主那邊……怕只得勞你多出分力了。」淨淨淺笑地如此比著,「這段期間,我會盡心照料她的。」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水湅那傢伙上回說要親手撕了這丫頭,我看他不是一時氣話,倒像是極怒之際不小心將心底實話給全盤托出,關於這點讓我相當不安,還是別讓這兩人碰面--我想,水湅今後不會再踏進舞月閣一步,只要能想辦法阻止這丫頭出現在水湅眼前,要不了多長時間,他會自動忘了水家莊曾有這號人物的存在,到時再安排她吧。」

  依秦隨雁對水湅的瞭解,一旦是水湅認定再無價值的人事物,他便能毫不留戀地以最絕情的方式捨棄掉。

  明明是無害的笑容,卻又隱藏著深沉難測的心機;看似城府極深,卻又只是個胸無大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富家少爺。

  猶如他半毀半妥的臉頰,一左一右,矛盾的並存在同張臉上--

  唉,真不知道水涑這怪脾氣是誰縱容出來的……

  L  L  L

  水湅的脾氣,來自於他有一雙極寵愛他的爹娘……一雙對水涑有著極高期許的爹娘。

  以「愛」為名,嚴格的種種要求加諸在他身上,沉重的愛,壓著稚齡的小水湅幾乎要喘不過氣,爹娘對他的愛毋庸置疑,只是這毋庸置疑的愛,會讓人害怕--

  是的,害怕。

  小水湅開始心生排斥,也開始試著選擇去拒抗包裹著「愛」字糖衣的所有無理要求。

  他當然知道自己肩負著水家莊未來莊主的重責,他亦沒逃避的念頭,但他不願自己像個被刀架在脖上的可憐人,每一口喘息都在鋒利的刀身邊緣驚險度過。

  水湅的反抗,讓他的爹娘在驚慌之餘更是怒炎滿滿,一場風暴終於在雙方忍無可忍的數月後展開。

  那個深夜,水家莊不得安寧。

  震天的怒斥聲數落著水湅的不成材及不識好歹,水家莊主的怒焰焚燒得水家奴僕紛紛走避,只剩幾名老忠僕在這場紛爭中擔任和事老。

  水湅的性子倔,水家莊主的性子可沒比他柔軟到哪去。

  一來一往的爭吵,自是不會有太好聽的字眼出現,兩人誰也不讓誰。

  氣得滿臉通紅的水家莊主撂下狠話,要讓水湅一輩子牢牢記住屬於他自己的責任及水家莊的精神--

  一塊燒得火紅的水家徽記--四靈青龍,就這麼硬生生燙上被幾名家僕架住的水湅右頰,讓水家莊的印記永永遠遠與水湅融為膚血之親,也烙下了他這輩子生是水家人、死是水家鬼的永恆之印。

  皮開肉裂的劇痛及火辣辣的炙熱,讓水湅使勁掙脫家僕的鉗制,躍進寬廣的蓄龍湖裡,想藉由滿池湖水來減輕頰畔的烙痛。

  他的身軀被湖泊所吞噬,不斷下沉、永無止盡般的下沉……

  湖面之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闇黑陰暗,興許是肺葉吸不進任何新鮮氣息、興許是臉上難忍的火燙痛楚,讓水湅的意識漸漸模糊迷離,否則,他怎可能在湖底深處看到一雙炯然眼眸?

  是死前的幻覺嗎?

  那雙眼眸帶著戲謔地眨了眨,而後又緩緩合上,同時,水湅的所有知覺也由身軀一點一滴被莫名抽離,他只隱約記得--那雙幾乎要比他的腦袋還大的眼瞳,像是無心墜入湖中的星辰,閃耀著淨潔無比的光芒……

  好美。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想捧握住那璀璨星光,奈何身子仍不住地沉淪,他想,他就會這麼葬身湖底,與這未知的生物一同作伴吧……

  但,他沒有如願。

  否則現在的水湅不會像這般閒情逸致地曲膝坐在湖畔離欄上,與雲間露出嬌嫩粉顏的月娘共享一湖瀲灩美景。他若如願,怕是早就成了水裡冤魂,連骨頭都能拿來打鼓咧。

  那時的他,自是被心急的水家奴僕給打撈上岸,讓蓄龍湖裡少了條索命水鬼。

  憶起那場改變他命運的投湖,水湅添了抹笑意,一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笑。

  「今夜的月,好美。可我賞月的心情,好差。」

  重點是心情如此之差,他竟還能開懷地笑,他這等虛假的表面功夫幾乎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那夜,也是這樣的月圓……只不過從湖底看上來的月很模糊,被一波波的湖水給攪得朦朧。」他望著反射在湖心的澄黃月兒,「但現在,人事全非。」

  L  L  L

  千翡從舉箸吃飯、穿衣這些基本動作開始學起,像個牙牙學語的奶娃般。

  看似容易的動箸挾菜,卻讓她挫折滿滿,每回都像個耍脾氣的孩子,捺不住性子地丟箸,改以十指對抗惱人的菜餚。

  整個桌前全散落著油膩膩的湯汁殘餚,連同她的雙手及一身乾淨的衣裳也無法倖免。

  淨淨總是耐心溫柔地安撫她,一逼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導、示範,也包容著她因不安時而哇哇大哭、時而擔心受怕的兩極反應。

  由於千翡以往在水家莊裡所樹立的敵人遠多過於朋友,即使她變成今天的模樣,仍換不來那些對她積怨許久的水家莊人的同情及憐憫,所以她的生活起居全仰賴淨淨的幫忙。

  只可惜淨淨不會開口說話,無法教千翡重拾以往的牙尖嘴利,甚至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屬困難。在淨淨的無聲請求之下,無法拒絕她的秦隨雁只得每天百忙之中再撥出一小段時間來授課教導千翡開口說話。

  舞月閣裡成了水家莊最寧靜之地,以前三天兩頭便會聽到的女人嬌斥聲及瓷器碗盤落地破碎的清脆聲已全成了過往,現在這裡只住著一個啞兒及癡兒,偶爾數聲淺淺笑吟及斷斷續續的殘缺字眼成為其間唯一的點綴。

  千翡學習事物學得很慢,總是要淨淨教上十回以上,她才能慢慢吸收,學了又忘,忘了又學,反覆著相似的過程,淨淨卻從沒有任何不耐煩,才不似秦隨雁那惡劣夫子,教到火冒三丈,摔書走人,留下一臉無辜又不明事情始末的單純癡娃。

  每日早晨,淨淨都得到主屋去灑掃環境,完成她份內工作,要等到午膳過後才能抽空回來舞月閣陪她,而秦隨雁是大忙人,一整天見不著人影也屬正常,她在這段孤單獨處的時間裡便只能望著湖面發愣發傻。

  拜秦隨雁所賜,她空白了好一陣子的腦袋瓜裡開始填入了好多新奇的字,她知道那個不會說話卻對她極好的小姑娘叫「淨淨」--這也是她頭一個學會的文字組合,那個老是滿嘴一長串火爆句子,分不清是罵她抑或罵老天爺的男人叫「秦隨雁」,用來挾菜的長長竹子叫「箸」,肚子好空好空叫做「餓」,嘴巴好幹好干叫做「渴」,穿在她身上的叫「衣裳」……

  可她叫什麼呢?

  淨淨好些回都要告訴她,但書寫在白紙上那兩坨黑黑的怪字她識不得,淨淨比畫的手語她也不明瞭,她曾從秦隨雁口中聽到許多像在叫她的名字--那丫頭、姓千的、那女人,以及……小白癡,只不過最後那三個宇只有在他很生氣很生氣時才會喃喃嘀咕。

  千翡偏著頭,手指指著任一處景物,溫習著秦隨雁曾教過她的說法。

  「湖、花、草、樹、天、雲、水……」

  高高低低的清亮軟嗓將每個單字拼湊成輕快的曲兒,吟著唱著。

  「淨淨、餓了、吃飯、飽了、要睡覺、秦隨雁、凶巴巴、小白癡、學不好……」字彙越來越長,不再限於單音宇。

  有些遲緩的步履踩著石階,裙擺拂過地上枯黃的落葉,沙沙作響。

  「好漂亮花、好乾淨水、綠綠油樹、白白的雲……」有些驕傲地再添了些字數,顧不得句中的錯誤,「呼呼亂吹的風、呃……飛飛肥的鳥。」

  她自個兒邊玩邊笑,一個人也能很快樂,很快樂。

  簡簡單單束起的烏順黑髮因她的蹦蹦跳跳而顯得凌亂,讓此刻的她看起來像株索價不貲的人參--散發是一根根頑皮的人參須。

  「淨淨,回來,快--淨淨,回來,快--」這句嚷著要淨淨快些回來舞月閣與她作伴的句子,秦隨雁不知糾正過她多少回的排列順序,她總在聽過之後便將他的告誡拋諸腦後。

  她可記不牢他每回在她耳畔嘮嘮叨叨那麼多的事咧。

  雀躍不休的憨娃娃來到舞月閣深鎖的大門前。

  「淨淨說……不,淨淨不會說……是秦隨雁說,外頭,可怕,很多很多,壞人。」她嬌軟嘟囔,並乖乖重複秦隨雁時時刻刻的警告,「會吃人的,壞人。出去不可以……」

  可是為什麼淨淨每天都會從這門扉出去?淨淨不怕壞人嗎?

  她很怕呢。

  自懷中取出一隻瓷瓶,倒出一顆琥珀晶瑩的糖飴送入口中,享受甜甜的糖球在檀口中擴散開來,她拂拂距離門扉最近的石塊,坐在上頭,雙手支頤地等待門開人歸。

  終於,在她等待得幾乎要打起盹的一刻之後,赤紅的門,緩緩被人推開,沉重的咿呀聲響起,她也同時躍下石塊,飛奔上前。

  「淨淨,回來了--」

1988523 2009-4-21 01:03

第六章

  水湅被突然撲到胸膛的迅猛力道所震愕。

  好軟好軟的觸感由兩人最契合也最貼近的部分傳來,屬於女人細緻的圓潤酥胸熨貼著他的胸腹,讓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來自於她的規律心跳。

  他低首,那顆只以發旋正對他的腦袋瓜子還得寸進尺地在他胸前磨磨蹭蹭,傳來銀鈴似的笑聲,纖細玉膀將他環抱得好緊。

  「等好久噢,淨淨。」

  與這句軟語一併的是她仰頸覷他的純真笑靨。

  四目相交,那笑靨凝結。

  她眨眨眼,笑容僵了,動作亦然。

  「不是,淨淨……」顯而易見的失望在那張花顏上漾開。

  「慢著。」察覺到環在他身後的柔荑有了鬆動之勢,水湅扣住她的手時,不許她退開。

  這女人好眼熟……這眉眼、輪廓,似曾相識。

  「不認識你,手……走開……」她想掙開他的掌握,奈何斷續的句子怎麼也表達不清她的反抗。

  她說話的聲音讓水湅輕啊了聲,長指扣在她小巧下顎,左右翻檢著這張素素淨淨、未著脂粉的臉蛋。

  這不是刻意被他拋諸腦後整整三個月的千翡嗎?

  這不是那個搞砸了他一切計畫的千翡嗎?

  這不是那個他想一手扭斷她脖子的千翡嗎?

  是她。

  少了胭脂水粉的點綴,除去華裳首飾、繁複且累贅的髻鬟,她再難見往昔的艷冠群芳,若不仔細觀察,他還以為她僅是水家莊一名面生的小丫鬟。

  但,仍是她。

  只是水湅沒想到,千翡那張總是妝點在層層水粉之下的容貌,竟也能這般純粹--純粹的清妍。

  他當然也沒忽略她望著他時的全然陌生及怪異的說話方式。

  「翡兒?」他很刻意放慢速度,眼神轉柔,像只披著羊皮的狼在誘哄她,心裡似乎已有了底。

  「翡兒……」她呆呆地重複。

  「翡兒,是你。」他盡覽著她所有反應。

  她猛搖著頭,這名兒好陌生,是她從沒聽過的字彙。「不是翡兒……不是……」

  「那你是誰?」

  「我……」她頓了頓,仍只會搖頭。

  「那記得我嗎?」他再問,「我是水湅。」

  「水……」

  「水湅。」

  「水、水湅?」她念得有些繞舌。

  水湅牽起笑,短短數句試探,他已大略明白了,只不過事情始末,他得找人問清楚,而那人必須是掌管水家莊大小事務,就連水家莊裡添了幾隻蚊子都得記在帳上的「大總管」秦隨雁。

  「好好記住這名字,因為『水湅』將會成為你世界裡的一切,主宰著你的生與死。」他近來的生活太悠閒,悠閒到必須找尋新樂子來打發時間。

  驚呼聲在兩人身後響起,淨淨一臉驚愕地扶在門框上,隨即箭步上前,阻隔了水湅與千翡兩人。

  她沒料到水湅會上舞月閣,他應該已經將千翡忘得乾乾淨淨才對呀!

  可惜,淨淨忽略了何謂「心血來潮」。水湅壓根沒刻意想來見千翡,他只是生活安逸得發閒,逛完了一圈水家莊時順便逛逛久未駐足的舞月閣,孰料這一個「順便」,竟讓他發覺了千翡的異常,也挑起了他的興致。

  「請放開她,她的身子還沒復元,經不起任何打擊。」淨淨在水湅面前比畫,將千翡緊緊護在身後。

  水湅沒留心在那雙慌忙打著手語的小手上,兀自想抓回千翡。

  一場老鷹抓小雞在舞月閣上演。

  千翡縮在淨淨身後,十指揪著她的衣裳;淨淨則在比畫手語的空檔,平舉雙臂地保護著她;而水湅自是名副其實、張牙舞爪的大老鷹了。

  三人在原地糾纏不停,一追、一擋、一躲。

  「請不要再傷害她了,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千翡了--」

  「我看不懂你的手語,滾開。」水湅撥開淨淨的手。

  「請不要這樣!你會嚇壞她的!」淨淨鍥而不捨。

  水湅停止了追逐之舉,雙臂環胸地睨視淨淨。

  「我記得,你啞的應該只有嘴吧?什麼時候連耳朵也聾了,聽不懂人話了?」輕蔑的口吻,成功地讓淨淨怔忡了下。

  「啊,淨淨--」千翡受驚地一叫,身子已被人揪離淨淨的保護羽翼,雙臂不停地朝淨淨揮舞,但卻碰不著她半分。「救……淨淨……救……」

  「小白癡,你以為她能救你?」水湅右臂一收,牢牢將千翡鉗制在臂膀間。

  淨淨隨即盈盈跪倒,以行動來懇求水湅放人。

  「淨淨……」

  「怎麼,我一個堂堂水家莊莊主想與自己的女人談談天、敘敘舊、溫習濃情蜜意,還需要你這名奴婢同意嗎?!」他萬分故意地加重了「奴婢」兩字。

  千翡的身份在水家莊眾所周知,她雖未有正式的名分,實質上卻是水湅豢養的寵妾。

  「淨淨……」千翡面露驚恐地給人抱著走,只能蓄著滿眶淚水看著自己與淨淨越離越遠。

  舞月閣門外的景色極美,婉蜒在湖面上的長廊像只巨蟒盤踞,湖上波光瀲灩,映照著藍天白雲,好似腳底下擁有另一處蒼穹,與舞月閣是迥異之美。

  沉浸在美景片刻的千翡猛然憶起秦隨雁時時在她耳畔的告誡。

  她被迫掛在水湅臂彎間,像只極度不安的幼貓,嚶嚀低嗚:「不,不可以出去,有壞人,吃人,不可以……」

  「會吃人的東西在湖底深處,又上不來,怕什麼?」水湅戲謔地笑,見她一臉單純不解,他的笑容轉淺。

  「帶我,找淨淨?」她見自己勢單力薄,開始祭出苦情。

  「不,今天不回去找她了。」今夜,他對這樣的「千翡」有著極大的好奇心,所以他準備花一整晚來滿足他閒置許久的生活樂趣。

  「那明天?」她問得小心,因與秦隨雁相處這段時日以來,讓她相當會看人臉色,生怕自己問錯話,眼前這男人便會將她拋進湖裡去餵食吃人的壞人。

  「看你的表現囉。」

  這男人在笑,通常笑就表示高興、表示喜歡、表示開心,但為什麼她在這男人臉上完全讀不到這些愉悅的情緒?好似他嘴畔及眼尾的笑痕……都是假的一般。

  猜不透……

  但她最後選擇了乖乖點頭,只盼他能早些放她回淨淨身邊。「噢。」

  L  L  乙

  她的表現,很差。

  白皙玉頸僵硬地動也不敢動,上頭正有張溫熱的唇忙碌游栘,軟滑的舌舔舐著每寸瑩膚,像在品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膳食--一道沒有濃烈刺鼻的脂粉香氣,清淡爽口的人間美食。

  真高興當他吮上她凝脂雪膚時,不會啖了滿嘴的粉;當他嘗盡她柔軟的唇瓣時,不會沾上稠密的鮮艷胭脂。

  這讓水湅正在咂啃的唇舌攻擊得更猛更烈。

  她躺在軟榻上,只能睜著眼眸,有絲不安地任他支臂伏壓在她身上、任他咬開她束腰繩結、繡扣、衫衩,將她拆解得逐漸赤裸。

  一件件衣裳自他指間墜地,素色的襦衫長裙像是被蹂躪壓搾過的醃漬醬菜教人隨手拋丟滿地。

  「那個衣裳,要折好,不可以亂亂丟……淨淨教過的……」她沒顧及自己暴露在他眼前的一身裸裎美景,只憂心地上那扭皺成團的四散衣裳。

  「小白癡,你還有心思顧及那堆衣裳?看來是我還不夠賣力囉?」一聲小白癡,似情人親匿,也似嘲弄。

  長指勾回她的小臉,強迫她將視線落回他的笑靨。

  「可是衣裳……」

  她甫開口,懲罰性的吻便迎面覆下,不讓她說出更多殺風景的結巴字句。

  將她吻得迷迷糊糊,水湅才動手剝完她的衣裳,而後也開始扒光自己,為滿地狼藉再添一些曖昧凌亂。

  水湅的肌理結實,膚色勻稱健康,完全不像一個鎮日專司吃喝拉撒睡的無能富少爺所能擁有的身材,卻也沒有過度膨脹成坨的誇張肌肉。

  然而他沒給她太多欣賞及證歎他身材的機會,俊顏近距離地貼回她,讓她的眸間只映照出他的慵懶五官。

  除去贅飾華裳,水湅淡褐膚上所烙的青龍印,成為最醒目的存在。

  「你這邊……」她偏著小腦袋,指了指他的右頰,「有朵花哩。」

  「好看嗎?」他笑得好邪。

  她定神覷了好久。「花,好看。」她最喜歡花了呢!

  「小白癡,不說謊?」人變傻了,連眼光也變差了?這青龍烙燒壞了他的膚,一弧一形全是褪了痂但仍赤紅嚇人的燒痕,她竟誤認為花?「這不是花,是龍。」

  「龍?」她從沒聽過這字眼,小小好奇驅使著她又念了好些回,指尖滑過凹凹凸凸的烙痕。「龍,也好看。」

  「來,說句『水湅,更好看』來聽聽,說了就賞你糖吃。」他擺明欺負她的單純天真。

  「水湅,更好看。」她乖乖重複,一如以往她總跟著秦隨雁學說話一般,只不過秦隨雁每個字都要教上好些回她才能記得,而這回短短五字,她念得字正腔圓,半點瑕疵也沒有,好似她已經練習好久。

  「謝謝誇獎。」水湅很不要臉地將這句他半誘半哄所教的話給收了下來。

  「那糖呢?」她討賞的大眼水汪汪地瞅著笑容可掬的水湅。

  他沉笑。在兩人都未著片縷之時,瀰漫的情慾蓄勢待發之際,他身下的女人競只想著吃糖?!

  「癡兒,想討糖吃?」

  匿稱由「小白癡」簡化為「癡兒」,她螓首一點,不明他為何越笑越燦爛。

  水湅笑意加濃。餵入她口中的不是甜甜香香的糖飴,而是他的熱舌,緩緩挑動起她貪吃的芳舌。

  「唔唔……」她要吃的是糖,不是他呀。

  千翡想轉頭躲避他騖猛的探索,奈何臉蛋被牢牢桎梏在他掌間,動彈下得,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修長的指節來到她輕顫的頸項間--他一直想親手擰斷的部分。只要輕輕使勁,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扼殺已經變成孩子般的她,不過……

  在他大掌挑逗下的癡娃娃發出好淺好淺的嬌喃,迷濛的眼兒交雜著對他現下一舉一動的不解及沉淪在男女歡愛的無力抵抗,這讓他覺得有趣,至少以前的千翡不會有這般的反應和神情。

  她明明是千翡,卻又不是千翡,就如同他一樣--

  世上競能找到與他一般的同類……

  也許,他會因為這原因,放她一條生路。

  這叫同病,相憐。他在啃咬著她的耳珠子時,暗自思忖著,並在同時佔有了她。

  她的身子,不再只屬於她自己,而是緩緩融入了另一股炙熱悸動。

  那股悸動,名為「水湅」。

  她卻不知現下軀殼所領受的感官律動又該以何為名……

  浮浮、沉沉,似飛翔、似墜落,她好單純的思緒中捉摸不住足以形容這種感覺的字眼。

  水湅清楚明白她的身子早已不是未經人事的青澀處子,他的孟浪之舉並不會弄疼她,她絕對承受得住,所以他亦無憐香惜玉的念頭,只是盡其所能地擷取她的甜美震顫及嗚咽嬌吟。

  「水、水湅……水湅……」她混沌的腦中僅剩這兩宇徘徊、擴張、變大。她張著檀口,逸出喉頭的除了酥媚吟哦之外便只有他的名。

  一聲一聲再一聲,毋需絲竹伴樂,他的沉猛及她的嚶嚀交織成一曲婉轉情歌,為向來幽靜的閣樓染上濃濃春意……

  長指挑起覆在她雪背上的絲衾,盡覽衾被下被徹底品嚐過的滑嫩肌膚。

  「嘖嘖,瞧瞧我,真像只禽獸,將你這隻小兔兒給折騰成怎生的慘狀?」指尖滑過顯而易見的齒印及咂淤,「不過,我原本就是只禽獸,這種指責好似太過無關痛癢了些。」

  砰砰巨響拍打著門扉,挾帶著秦隨雁火大的叫嚷。

  水湅隨意著衣,起身為外頭暴跳如雷的秦大總管開門。

  「我還以為你會更早些來呢,沒想到你拖到早晨。怎麼,昨夜又被抓去『應酬陪酒』了?」水湅以神清氣爽的淡笑臉龐迎向一臉倦累外加渾身酒氣的秦隨雁。

  「還不是城西的王大富,談生意非得談上酒樓!我一直到剛剛才踏進水家莊!然後連眼還來不及眨,便見到淨淨哭得慘烈又心急地朝我比比畫畫,求我到你的院邸來將小白癡給救回去--」

  「嘿,咱倆都是心有靈犀,我也用小白癡來喚她哩。」

  「你要是見識過她學說話學得多差,你就會明白這三個字她是當之無愧!」秦隨雁一時之間忘了自己來的目的,倒向水湅抱怨起來。

  「是啊,她會說的字眼真是少得可憐。」算算昨夜從她嘴裡說出的字零落稀少,重複性又高。

  「等等,我不是來這裡跟你一塊數落她的愚蠢--」

  「我知道,你是來帶人走的。」

  「你既然知道,那我--」

  「我不准。」水湅披散在肩頭的黑髮隨著他坐在床沿的動作輕晃成波,他俯下頭,長髮猶似床帷垂簾,掩藏了千翡伏臥在床鋪上的小巧臉蛋。

  「啊?」

  「我說,我不准,我要留她在這。」水湅不是回答,而是命令。

  秦隨雁蹙起眉,「但千翡對你不是已經沒有任何存在價值--」

  「千翡已經沒有價值了,現在,我要留下的人叫『癡兒』。」水湅伸手觸上她微涼的粉頰。

  「你別自欺欺人,千翡和癡兒根本沒有差別。」

  「你別自欺欺人,癡兒永遠也不會變回千翡。」水湅淡淡回道。

  秦隨雁被他一句話給堵上了嘴。

  沒錯,他當然知道!以前驕蠻任性的千翡已經死了,為了替水湅取那柄蝕心劍而死的!現在在她軀體裡的,是一抹最純最淨的魂魄,不帶任何世俗污染,完完全全新生的魂魄!

  秦隨雁深吸口氣,順著水湅的話拆招,「你既然知道她不再是千翡,你就不能再這樣對她為所欲為,你這種行為叫強暴,懂嗎?」

  「好呀,那將我送官嚴辦吧。」水湅痞痞地聳肩。

  秦隨雁挫敗低嚷:「你知道我不會……」

  「我就是吃定你這點。」清亮彈指聲起,水湅不諱言道。他會養成今日劣性,老實說,秦隨雁要負起絕大部分的責任,是他的過度縱容及溺寵造就今時今日的水湅。「而且我還吃定你絕對不會違拗我想將她留在這的小小要求。」

  秦隨雁輸得徹底,他壓根沒有籌碼與水湅鬥。

  「要留人也行,但你不能待她好似禁臠,每天得讓她和淨淨見上一回,讓淨淨不為她操心,至於教小白癡說話的任務就交給你這個水家大莊主。」無力扭轉他的挫敗,秦隨雁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並不一定要答應你。」

  「不,你一定要。」

  「喔?你這是在命令我?」水湅眉峰一揚。

  秦隨雁停頓了好久好久,「不,是威脅,否則你就等著水家莊被敗得不剩一兩紋銀。」

  「說實話,我不是很在意。」他才沒心思理會水家莊的家業會落得何種下場,最重要的是--他諒隨雁也沒這等散盡家產的魄力。

  因為隨雁與他不一樣,隨雁是個善良的人,他不可能放任水家莊分崩離析,否則水家莊千百餘的僕役及其餘依靠著水家莊而存活的小店舖小商行又該如何是好?隨雁不會因一己之私便棄眾人於不顧--他,是個好人,又蠢又笨的好人。

  「不過看在那是你辛辛苦苦犧牲無數睡眠打拚來的產業……好吧,這一回,我接受你的威脅。」水湅的口氣像施恩似的。

  「我實在是很不想向你道謝。」秦隨雁撇撇嘴。

  水湅投給他一個「無所謂」的謔笑目光,他不在乎。

  秦隨雁瞧見水湅又將視線落回榻上的她,長指流滑在她膚上,似乎挺享受此等親密。

  「看來,你對青冥劍的注意力已經全轉到她身上了?」他在水湅眼中看到了神似於當時傾注於青冥劍之上的光彩。

  水湅長指停頓在半空中,臉上笑容一斂。

  「別再提醒我青冥劍之事,否則我會想掐死小白癡。」落在她頰上的手忍不住下移,直接滑上她白細的脖子。

  水湅怎麼也忘不掉全是拜她所賜,一切才化為烏有。若非取劍當時的她心有旁騖,青冥劍又為何在瞬間水化?!

  「喂喂,別當真,我隨口問問的。」秦隨雁忙不迭地安撫水湅一閃而過的暴戾,阻止他失手謀殺睡夢中的嫩娃娃。「別忘了,她也是青冥劍下的受害者。」

  水湅淡揚眉宇,「青冥劍下最大的受害者是我。」

  「你失去的,只不過是收藏一柄古劍的興致罷了,她失去的,卻是所有。」秦隨雁為她抱不平。

  水湅又笑了,一指以規律的動作點觸在自己頰上的龍烙,看似神情慵懶,也有數分含意深遠。「這麼聽來,我反倒虧欠她了,是不?」

  「摸著你的良心來說的話,是。」

  「所以我昨晚盡心盡力地補償她了。」他很少這麼賣力哩。

  「恐怕只有你認為那是補償。」照小白癡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八成對水湅昨晚做的壞事全然摸不著頭緒,只能可憐兮兮地任他吞食入腹、吃干抹淨。「你在她純真的心目中說不定已被歸類為人面獸心的大壞蛋!」

  水湅突地發出沉亮的擊掌聲。

  「哎哎,我一直找不到適合形容我的詞,原來就是這句『人面獸心』--太貼切、太貼切了!」他不斷拍著秦隨雁的肩膀,感謝他提供的成語。

  秦隨雁雙眼一翻。面對這個被別人指著鼻子說要扁他,他卻自動提供蠟燭、鞭子--而且是有倒勾的那種--還請那些想扁他的人別手下留情的水湅,他還能多說什麼呢?

  他早在十四歲那年便摸透了水湅的性子。哎,那段往事……不堪回首,一回首就是斑斑血淚史啊!

1988523 2009-4-21 01:07

第七章

  千翡醒了,也愣了,慌了,更哭了。

  原以為自己睜開雙眸便會見到溫柔的淨淨朝她頷首輕笑,然而映入眼簾的臉龐雖也帶著笑,卻不是淨淨。

  「回去?」嗚……

  「不回去。」

  「找淨淨?」嗚嗚……

  「不找淨淨。」

  「吃糖?」嗚嗚嗚……

  「不吃糖。」

  每句殷殷探問都換來毫不遲疑的沉笑拒絕,讓她哭得更急。

  「我,要找淨淨--」她扁著嘴,豆大的淚珠鑲掛在頰上,晶瑩透亮的,這回不再是請求,而是任性地哭嚷,「要找淨淨……」

  水湅扯過哭得恁般淒慘的水娃娃,替她將系得歪歪斜斜的繡結解開,重新攏妥微皺的月牙色孺衫及內襯單衣,大手環過她的腰後,將綢帶纏回纖細柳腰。

  「要找淨淨就不能吃糖,要吃糖就不找淨淨,自己選擇。」她竟然連穿妥一套完整衣裳這般簡單之事都做得如此失敗。

  千翡呆了呆,任他繫好腰帶,將她推到銅鏡前,為她梳理一頭細滑青絲。

  她偷偷抬眸覦著鏡中那抹身後人影,「先找淨淨,再吃糖?」

  他搖搖頭,為她此刻一臉打個商量的表情而笑。

  她噘著嘴,「那我要找淨淨。」他不給糖吃,淨淨會給,所以只要找著了淨淨,她也可以有糖吃。

  「等會兒我就叫人把淨淨轟出水家莊。」他冷森森咧牙一笑,鏡前的她卻沒反應。

  很好,她聽不懂!水湅有些挫敗地發覺這事實,想必她腦中從不曾承載過他方才威嚇句子中的某些字眼。鴨子聽雷,轟隆隆--

  這種時候再逞口舌之快只是讓自己更加挫敗,水湅加快動作地梳好了她的發,在她腦後束上簡易馬尾。

  一切就緒--

  「走。」他拉起她往屋外走去。

  「走?找淨淨?」好似乞憐狗兒的黑眸眼巴巴地望著他,彷彿只要他一點頭,她便會搖動毛茸茸的尾巴,欣喜地汪汪兩聲以謝他的大恩大德。

  水湅深深地、再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終於確定--他痛恨「淨淨」這兩字!

  「不找淨淨!」他狂吠出聲,嚇得她一句話也不敢再說,扁扁嘴,好不容易止住的委屈淚水又擠出眼眶,邊掉淚邊被他揪住細腕拖著走。

  沿途水家莊的美景全被雜沓的步履所忽略,走馬看花地拋諸視線之外,原本想帶著她賞賞水家莊湖天一色、城柳相映之景,現在哪來的好心情呀?

  身後的低泣聲不斷,又是吸鼻又是抿嘴,即便他沒回頭也能知道她哭得多麼無辜及可憐。

  迅疾的步伐稍稍減緩。他發什麼瘋呀?跟個小白癡過不去,自討苦吃!

  「好了好了,眼淚擦乾。瞧,那遠遠的東西是什麼?」他立刻轉移她的注意力。

  孩子似的千翡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凝著淚的眸子水水亮亮的。

  「雲。」

  「那個呢?」他的長指又由天際落到湖心。

  「水,水裡有魚。」她補充。

  幾番言不及義的你問我答,成功地止住了她氾濫的淚珠兒,也讓她一時之間忘了反覆掛在嘴邊的淨淨。

  終於,水湅如願地領著她賞完水家莊東院美景,途中偶遇數名婢女,水湅交代她們送些茶水點心到湖上石舫。

  石肪是水家莊最具特色之處,建築成湖上舟肪之形,似船卻不能動,三面臨水於蓄龍湖間,灩灩婆娑水紋猶如舫舟行於湖面,但無船行之顛簸。

  「水湅,那個,在流口水……」千翡像發覺新奇玩意似地奔到石舫左側的水廊邊,石階兩端聳立著兩尊石雕騰龍,湖水自龍口中湧出,看得她又是驚呼又是好奇。

  「這叫雙龍吐水。」

  「龍?那個?」她指指他右頰的青龍烙,他昨夜才教過她的「龍」,可他臉上的龍和正在吐水的石雕龍長得不太像。

  「對,龍。」他也伸出手,朝自己的臉上指了指。

  「喔。」原來龍就長這副模樣呀。

  千翡盯了石龍好半晌,眼瞼眨也不眨。

  「它怎麼都吐不完?」柔荑撫撫石雕的腹部,「它喝水,很多?」可是肚子沒有鼓鼓的啊。

  「很多。」他懶得向她解釋石龍吐水的原理,「癡兒,它還要吐很久,你明年來看它還在吐。」他擒回那雙捧接在龍嘴噴泉下的纖纖小手,連帶牽起那個準備拉攏裙擺蹲在原地,瞧清石龍何時能吐乾嘔淨那一大池湖水的癡娃娃。

  「癡兒,是什麼?」她的目光總算回到水湅身上。她近來好常聽到這兩個字在她耳畔晃啊晃、飄呀飄的。

  「癡兒是你,你的名字,就像我叫水湅一樣。」

  她無語,消化著他的話。

  「你,水湅,我……癡兒?」

  「聰明。」聰明的小白癡。

  「癡兒……」她又喃喃地念了好半晌,點點頭表示她記住了。「要告訴淨淨,我叫癡兒。」她甜笑。嘻,她有名字了呢。

  水湅嘴角一陣抽搐,耳畔滑過的宇眼可真刺耳。

  登上了石舫,舫樓裡已經布妥了茶點,瞧得千翡幾乎要淌出滿嘴津液。

  「早膳沒吃,你也餓了吧?」

  「餓了餓了!」

  「餓了就自己動手,別客氣。」他下顎一努,給予她開動的明示。

  千翡歡呼一聲,抓起糕點猛啃。

  像個小孩子似的,一點也瞧不出她曾是精明幹練的千翡。水湅瞅著她的吃相,不禁在心底升起了比較之意。

  他曾擁有的千翡,自負傲然,不可否認,她確實美得艷冠群芳,足以讓粉黛美人為之垂頸失色。

  那樣的干翡,他沒有心動。只是享受著她如期完成他每回交代的任務時的極度滿意,及偶爾順便享受她挑逗之下所嘗到的肉體歡愉。

  她的存在,僅只於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領著他所下達的命令,為他搜索任何關於青冥的蛛絲馬跡,為他由各個劍癡名人手中偷、搶、殺、拐來任何有用消息。

  他不會對一個只有這般輕賤價值的女人產生任何情緒波動,更何況她還毀了他多年來的唯一希冀。

  但他並不以為現在坐在他面前,吮著拈糕的水蔥白指的癡兒會讓他改觀。

  秦隨雁和淨淨應該也是這麼看待他的,否則他們不會處心積慮地想將癡兒給區隔在他視線範圍之外。

  不會帶來任何改觀吧……

  不,還是有改觀,至少她身上遍尋不著半點千翡曾有的優點及缺點。

  「你會變成這模樣,難道是傳言中的蝕心劍之故?是它將『千翡』給吞噬得乾乾淨淨,才讓你以現在這麼無邪單『蠢』的樣子活下來?」

  水湅的話,她仍不懂,只微微掀起長睫看了他一眼,很敷衍很敷衍地算是夠意思地回應他,又繼續與桌上擺放的數十盤甜鹼俱全的可口糕點奮戰。

  「好吃?」

  「嗯。」她點頭如搗蒜,靈巧舌尖舔去唇邊糕末,像只貪得無厭的貓。

  「你只要一直乖乖的,就有數不盡的小玩意兒能吃。」他一字字,慢慢的、輕輕的、笑笑的,誘哄。

  「嗯,乖乖的。」笑容加大,她這回聽懂了。

  「一直乖乖留在我身邊,就有好多好多的小玩意兒吃噢。」水湅附加卑鄙無恥的惡劣註解。

  癡娃娃無法明辨善惡、不知何謂小人嘴臉、不懂什麼人間險惡,菱嘴裡銜著甜豆糕,好傻好傻地點頭將自己痛痛快快給出賣掉。

  水湅笑得好樂,肘臂掛在石舫欄外,一圈圈撥弄著湖水,也在清澄似鏡的湖面中看到了此時的自己。

  因是水波漣漣,才會讓水中映照的他看起來笑得如此無防、如此自然吧?

  那鑲滿在眼瞳、唇畔的笑,是漪光交錯的眼誤吧?

  沉在湖水裡的五指一攪和,讓那水鏡間的人影糊得分辨不出五宮,更遑論臉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笑靨,指上的動作帶著些許惱怒。

  他,不承認那是屬於他的笑容。

  「水湅,不可以近,水裡有……」她雙頰被糕餅撐得鼓鼓的,但一瞧見他半隻手肘全浸泡在湖裡,她便慌忙到顧不得嘴裡的食物未吞嚥入肚,全堵在喉間,將她努力想表達卻又表達不清的句子給阻礙得更徹底。

  「你在說什麼?」他目光離開波亮湖面,回首。

  她快速咀嚼,囫圖吞餅,並上前將他的手自湖裡撈起。

  「水裡,有吃人的壞人。」

  「吃人的壞人?」他還沒反應過來。

  「你昨天說的。」見他仍一臉茫然,她又道:「你說,壞人在湖底。」

  水湅記憶回籠,那只是他昨天一句不甚真切的玩笑話,孰料她記得好牢。

  「所以,你怕我被湖底的壞人給吃掉?」他笑望著那雙仍緊緊揪握在他肘間的小手。

  她點頭,「要是餓了,會吃很多,手,不只。」

  良久,水湅重新拼湊了她的句子,帶著八成的自行猜測。「你想說的是,『萬一湖底那吃人傢伙沒用早膳,肚子餓得慌,食量就會變得很大,到時不只是我的手,它會將我整個人拖到湖裡去飽餐一頓』?」

  她仔仔細細聽完他的加長版解釋,雖然裡頭有好多好多她聽不懂的詞,但差不多她方纔所強調的重點都有被他重複一遍,所以大概與她的意思相去不遠,小腦袋又點了點。

  水湅陡然笑出聲。

  「該說你膽子太小還是擔憂過了頭?那只會吃人的壞東西被縛鎖在湖底,別說吃東西了,連翻身都做不到,怕什麼咧?」他的笑,帶著深深嘲弄。

  那龍,原本有機會脫離禁錮,卻全毀在她手上。

  「縛、縛鎖?」不懂。

  「就是被人五花大綁,動彈不得。」水湅頓了頓,「還是不懂?」

  他取下發上幘巾,無視一頭披散開來的墨黑長髮,逕自拉攏她的雙腕,開始圈圈纏繞。清冽的眼直勾勾地望進她的眼底,看著她的不解,以及未知的害怕。

  「它在湖底,被無形的絲線所縛,就像這樣,龍爪、龍頸、龍身全繫牢收緊……不准許它離開蓄龍湖,不准許它再見天日……」

  纏在她纖細腕間的幘巾好似一條捕獲獵物的蟒蛇,不住地收緊蛇身想將獵物勒斃!

  「水湅!好、好疼--」腕上傳來的痛楚,讓她又急又疼地哭了。

  「那感覺,是很疼。」水湅的眼,透過了她,落在她所無法觸碰到的縹緲思緒間。

  「真、真的好疼--」

  她的哭嚷,喚回了水湅的失神。

  縛綁在幘巾之中的柔荑被束得漲紅,連同她的眼眶也是被淚水洗滌過的淺淺粉色。水湅迅速鬆開幘巾,並將那條讓她好害怕的淺綠似蛇的長長幘巾給拋進湖裡,任它浸了水濕,逐漸下沉,離開了兩人的視線。

  「對不起。」他揉了揉她腕間的淤紅,接著又拭去她鑲掛在眼角的薄淚。

  「懂了,縛鎖,好疼。」他身體力行的教導方式讓她學得很快,也讓她很快又學到一個新詞,只不過,手腕好痛噢,嗚……

  水湅笑了,「事實上縛鎖並沒有那麼疼啦,是我示範錯誤。」難得他頭一回很真誠地反省了自己的過錯。

  「可是……」她頓了頓,「那為什麼,縛鎖,湖底?」念及「縛鎖」兩字,她的速度明顯減慢,可見仍相當陌生。

  他知道她問的是「那為什麼它會被縛鎮在蓄龍湖湖底」。

  「有人說它不聽話,興風作浪、搗毀城鎮民房,帶來無止盡的水患--」思及他說的話必定讓她一頭霧水,水湅扯扯嘴角,簡言道:「它就是不乖。」

  她嬌俏的臉蛋垮了下來,「不乖,就要……」微顫的細指,指指湖水。

  「對,不乖就要關在湖底,而且還沒東西可吃。」

  她蹙眉的模樣像是又準備要狂哭出來,沾了淚的長睫低垂,眸光落在自己手上啃了一半的糕餅。

  「沒吃,會很餓……」

  「當然。」

  突地,她將手上的糕餅拋進湖裡,換來滿湖魚兒的爭奪搶戰,激烈的水花在糕餅處綻開,不一會兒,水花消止,糕餅也無影無蹤了。

  水湅眼底映出一張苦苦的芙顏,她抓起第二塊再投入湖中--情況一如先前。第三塊、第四塊……

  蓄龍湖裡的魚兒向來不怕生,更遑論有人願意餵食,不一會兒,石舫週遭已被成群的魚兒給團團包圍。

  「水湅,它吃不到……」

  水湅挑動劍眉,「不會呀,我瞧這群魚兒吃得挺樂的。」一張張破水而出的魚嘴,開開合合地嚷嚷著「我還要吃」的貪吃嘴形。

  「湖底的,吃不到--走、走開,不是你們吃,這是湖底要吃的……」千翡雙手將最後一塊糕餅牢牢覆在胸口,正以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與一池魚兒說話,誠惶誠恐的模樣彷彿生怕魚兒會躍過石欄來搶她手上的糕餅。

  水湅微微一怔。

  她不是要餵魚?而是要……喂龍?

  「水湅……湖底的,吃不到……怎麼辦?」糕餅才人了水面便教魚兒給搶食殆盡,根本就沉不到湖底嘛。

  蓄龍湖,很深,即使湖裡魚蝦不去搶那塊糕,恐怕在沉入湖底之前,那塊糕餅早就溶得乾乾淨淨了,看來這樣的道理,娃兒般的她,不懂。

  她也不懂,即使這塊糕有幸落到湖底蛟龍的嘴裡,卻連塞它牙縫都不夠,更別提能填飽數千年未曾進食的轆轆飢腸。

  他想嘲弄她、想嗤笑她,為她天真又極蠢的想法大笑數聲,讓她知道自己方才做的事有多憨多傻。水湅微啟無情薄唇,以為逸出喉間的字眼會是尖酸刻薄,豈知,話離了口,卻差之千萬里。

  「它吃不到,但它知道你的心意……它說,將食物白白丟下湖,不如將你自己餵飽些。」

  他,口是心非,連他都不明白自己何出此言。

  「我吃飽,可湖底的,沒有……」她抱著小糕點,低聲啜泣,「怎麼辦……吃不到,怎麼辦……」

  「你把自己餵飽點·養胖些,再跳下湖裡讓它飽餐一頓就好。」他想轉移她的壞心情,結果玩笑話一出,換來她的放聲大哭。

  「可是我,會先被魚,吃光……」就像那些落水的糕點一樣,「湖底的,還是吃不到……水湅、水湅,把它,從湖底從湖底,救出來……」好可憐的哭嗓要求道。

  「我曾經也想,是你毀了這一切。」他的語氣有些冷、有些淡、也有些無奈,「是你取劍時的心神不寧破壞了我建構多年的計畫,我本該咬斷你的咽喉,賞你一個痛快,以洩我心頭滿滿之恨--你是該哭,該為了自己犯下的過錯而哭;該為自己將面臨的死劫而哭;該為自己的無能而哭;該為自己的失敗而哭……」

  但她卻為了湖底蛟龍而哭,為它餓著肚子而哭。

  不解的水眸望著他直淌淚,她自是又聽不懂水湅一席話,帶著濃濃鼻音的啞嗓兀自道:「把它救出來,我們可以,吃飯,在桌上,吃飯一塊……」簡短的字句排序頗怪,卻不難理解她所傳達之意。

  「癡兒說夢話。」水湅忍不住抿嘴薄笑,「水家莊裡有哪園哪院能容得下一頭巨大蛟龍?還一塊用膳咧!」真是孩子才會說出的童言童語。

  「不能,一塊,吃飯?」

  「不能。」水湅今天直言拒絕她的次數著實驚人。

  俏臉慘兮兮,又低頭看著手上的糕點掉淚。

  「它如果乖乖的,可不可以不要……縛鎖,在湖底?」

  「我不知道,不過它劣性難改,很難很難有乖乖的一天。」別變本加厲就阿彌陀佛了,還苛求它改過向善?

  「我、我還是想、想送糕給它吃,你可不可以,幫……」

  「我」字還來不及吐露,她小心翼翼遞到水湅面前的糕點卻被他張嘴啃掉了一大半,薄唇還十分故意地吮過她的指,激起一陣酥麻。

  「啊!你……」她快手收回掌間剩下的一小部分甜糕,一雙細眉纏上數十道小結,道道都在指控著他偷吃之舉。

  「這糕,我替它吃了,我飽也就是它飽。」

  「你……你又不是它!」她護住甜糕,不容他覬覦垂涎。

  水湅笑得好深沉,一副欺她什麼都不懂的惡徒樣。

  「來,告訴我,這是什麼?」他指著自己,很故意地以烙印著龍痕的右臉頰面對她。

  「龍……」

  「湖底躺著的,也是龍。」水湅提醒道。

  她偏著小腦袋,單純的思緒裡只有最簡單的思考模式。

  「可是,躺在湖底的龍,又不是你……」

  水湅擒過她的手,惡意地將最後一口糕給送入嘴裡,甚至連她掌心、指間的糕屑都不放過,粉色舌尖游栘在她被迫攤展開來的雙掌間。

  「水、水湅……」她的粉顏上炸開一片酡紅。

  他在她掌間抬眸,熠亮的眸除了戲譫,還有更深的淘氣。

  「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是它?」

1988523 2009-4-21 01:09

第八章

  不像,真的不像。

  水湅的模樣和現在攤展在她面前的飛龍丹青一點也不像。

  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瓜似鷹、掌似虎,這是世人所認知的「龍」,也是她不曾眼見過的怪異生物。

  「不像……你和它。」

  「當然不像,我這皮相雖稱不上玉樹臨風,但好歹是個『人』。」

  「所以,你不是它。」她說得好堅定。

  「嘿,癡兒,這句話你說得好順溜。」他給予讚揚。

  「所以,你,騙我……偷吃它的糕,壞。」她繼續指責道。

  「哎呀,被你發現我的企圖了。」水湅輕笑。

  她噘著嘴,看來是真的生氣了。「那糕,是給它的,不是給水湅……你可以吃,好多,它不行,還搶……」抿嘴的力道加重,有人又要哭了。

  那糕,是給它的,不是給水湅。

  水湅微瞇著眼,笑意末減,眼底染上一抹複雜。

  該怎麼釐清,釐清現在喉間翻騰而起的笑意?

  抑制不住,真的抑制不住……

  好想笑,好想為了她這句話而笑。

  取笑?不,不是取笑,他不會取笑一顆如此真誠善良的心,那般赤裸裸的憂心、那般為「它」而起的責備……

  水湅咽喉鎮鎖不住笑聲,眸沉斂,笑聲更肆無忌憚。

  為它……為他……

  而不是為了水湅。

  他與它,還有誰分得清、辨得明?連他自己都快忘卻他與它兩者之間的差異,都快以為自己就是「水湅」--那具容納他十數年的凡人軀體。

  但他不是水涑,不可能是水湅,他只是藉著十數年前水湅因承受不住臉上火烙劇痛而投湖之時,將自己被鎮縛在蓄龍湖下的元魂佔據了那具漸失氣息的冰冷身軀。

  水湅早就死去了,現在頂著這副皮囊的人,是它--

  那只傳言中惡名昭彰的蛟龍。

  那只被青冥劍封印在湖底深處的蛟龍。

  他是龍,失去了屬於自己身軀的龍,所以他竭盡所能的要取青冥劍,為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要釋放自己於千年囹圄之中,期待元魂能回歸龍身,破水而出,重新飛騰於天際雲端,那才是屬於他的歸宿。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為自己而自私,從不在意身畔人事,包括「水湅」所該承擔的水家之責,包括為了取劍,就算要犧牲全水家莊的人,他也不會皺下眉頭。

  而今,他將自己困鎖在這具人身中,動彈不得。青冥劍碎了,封印未能除去,他,一隻困於淺灘的龍,只能恁般狼狽地蜷伏在水湅體內。

  他總是以戲言的方式告訴身旁的人--有條囚龍正困於蓄龍湖底,眾人皆以為是玩笑話,抑或相信的人卻認為那條囚龍就活該倒楣的再困個千萬年。

  只有她,將他的戲言當真,不僅當真,還為了戲言中沒得吃飯的囚龍與他鬧起小孩子脾氣。

  被他吞到肚裡的糕餅,不是為水湅,而是為它……

  這想法,讓他忍不住開懷。

  水湅越笑越清響,還很小人地攀著她的肩,將臉埋靠在她頸項中,每一回喉間迴盪的沉笑,在在牽動著她。

  千翡一頭霧水,枕在她肩窩的腦袋又沒有任何離開之意,她只能眨眨眼,跟著他一併傻笑。

  「笑,是開心?」她問。

  「笑,是開心。」他答。

  「為什麼,開心?」她又問。

  前一刻她還因指責他而生氣,下一瞬間她卻跟著他的開心而開心,粉色唇畔也揚起甜甜笑弧,像個總是無憂無慮的粉娃娃。

  「因為你。」水湅在她肩窩拾眸,長指捲繞過她一縷青絲,不亦樂乎地把玩著。

  絲綢黑髮在他指間糾纏,散了又纏、纏了又散,他的眼,落在她發上,也落在發側那張粉嫩臉蛋。

  「你跟我不一樣,你變得傻、變得癡,也變得毫無心機;我卻變得更深更沉,變得道道地地的『人面獸心』。你與我卻也矛盾相似,我佔了水湅的身體,你佔了千翡的軀殼,都成為不再是以往那兩人。」

  她訥訥回視他,「我……不懂你說的……太長、太多了……」

  「我就是知道你不懂,所以才說。」否則他不會向任何人吐露他並非為「人」的秘密,「我並不是要你的善解人意,我只是要你的聆聽,千年來,唯一一個可以聆聽的人。」他握住她的手,引導她來到他的發間,以溫柔的指尖梳理他盡散的黑髮。

  不用給予回應,也毋需擔憂她在聽完他的話之後會驚聲尖叫及恐懼,因為她不會懂他字句間的涵義,他也不要她懂,只想要有個人如此專注、如此唯一地聆聽他說話。

  他要的,就這麼簡單。

  「事實上,我沒有不乖,我只是順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天底下沒有任何一隻蛟龍不愛戲水,我也不例外。我在這蓄龍湖裡成長茁壯的歲月要比那些人類還要更長千年,晚來後到的他們卻自作主張地在湖岸邊、湖心上築起城鎮,打擾到我原有的愜意便罷,最後竟反過來指責我興風作浪,毀了他們的家園,將我視為十惡不赦的根源,對我除之而後快。」

  水湅略略停頓,好整以暇地調調姿勢,讓自己以一種更舒適也更曖昧的懶樣貪賴在她身上,繼續說著往事。

  「是我太小看青冥劍,我承認。被那柄劍打到腦門真的很痛,接著我因昏眩而墜湖,才教人給封印起來。」

  說起那段故事,仍令他的龍心大大受辱。

  水湅半合著雙眸,「沉在湖底的歲月,不好熬,所以我才會想藉著『水湅』投湖的好機會將元魂灌入他的軀殼,盼能因此踏上岸尋找解除封印的方法。」雙眸閉合,打了個哈欠,「結果被你這小白癡給破壞得乾淨,哎哎,不能再回想,不然我真忍不住想捏死你,將你擰成麻花。」

  千翡聽著,腦中又是混沌又是清靈,混沌著他連珠炮似的敘述,有聽沒懂;清靈著此刻兩人寧靜平和的共處,無聲勝有聲。

  終於,水湅一長串教她迷糊的語句歇止,換上淺淺的酣吁。

  他睡著了。千翡半刻之後才發覺這事實--肩胛上沉睡的腦袋瓜子將所有重量全壓在她身上,他將她當成繡枕了。

  唔……有點沉重。

  她不敢動,怕小小的移動都會驚醒他。

  驀地,她瞧見一抹纖影步上不遠處的石橋,驚喜得想躍起身子喚住纖影的腳步。

  「啊!淨--」卻在同時間,她的手掌竟然使勁地摀住嘴,不讓任何嘈雜的字眼逸喉。

  掌心底下的粉唇蠕了蠕,確定貝齒緊緊咬住下唇之後,她才緩緩放下自己的手,而淨淨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廊沿轉角處。

  「水湅在睡,不吵他……」她咕噥低語。她雖然很想很想回淨淨身邊,卻更不想吵醒水湅。

  她小心翼翼瞟向水湅睡沉的酣顏,幸好沒有吵到他。

  呼呼涼風吹來,好似一陣嘲笑聲,笑著她此刻不經意凝望著水湅時所流露出來癡癡憨憨的神情。

  一池湖水吹皺,不知是指點點耀亮的蓄龍湖,抑或眼瞳深處那池心湖……

  L  -q  乙

  她發現,水湅好喜歡找她聊天--所謂聊天,就是水湅自己聊得很暢快,然後她聽得天旋地轉。

  水湅挾帶清亮笑聲的句子到了她耳畔便自動轉化為「不懂不懂不懂不懂……」,即使近日來她能懂的字彙越來越多,但水湅深奧的聊天還是讓她頗為吃力。

  嗚,她聽不懂。

  她求饒的目光凝結在他的笑顏上,水湅明白她的窘困。

  「又聽不懂呵?」他方纔那席解說「龍」的生活習性八成又教她聽得一頭霧水。

  她點頭。

  「好,聊些你能懂的話題。」水湅遞給她一顆球狀小糖飴,讓她甜甜嘴。

  「你,話多?」唔,好甜。

  「是呀,積了好幾年,一次全發洩可是很驚人的。」他找不到能聊天的人,即使有,他也不可能聊「它」的故事給水家莊任何人聽,就算是秦隨雁也不會。

  他可不想在吐實之後被世人視為魔物給丟進蓄龍湖裡,他現在可不是水中霸龍,而是一個平常不過的「人」,會死的。

  水湅挽著她,閒閒涼涼地漫步在水家莊裡。米蟲的生活很容易過膩,然而米蟲身邊再添了一隻米蟲,兩隻米蟲便能從閒暇生活中挖掘到屬於米蟲的樂趣--兩人一塊無所事事,這感覺還挺順他的意。

  「小米蟲,咱們等會兒摸到廚房去偷吃點心可好?」

  「癡兒。」她糾正他,纖指點著自個兒鼻尖,「我,癡兒。」

  「是,我一時口誤,癡兒。」

  她是癡兒,專屬於他的癡兒。

  她是個忘性極大的大孩子,只要有人待她好,她便會很全心全意地信任那個人,並且……將他視為自己的親人。

  而他水湅,在努力五天之後,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終於超越了秦隨雁,然後很不甘心地落在淨淨之後。

  他已經很卑鄙地纏著癡兒,非到必要時刻絕不讓癡兒與淨淨見面,為什麼她仍將淨淨視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咧?

  真教人沮喪,也教人在沮喪之後更加振作。

  「癡兒,今天若只剩一顆糖,你要將它給我還是給淨淨?」顧不得他現下的口氣像個吃了十斤醋的丈夫,水湅開口問。

  她偏頭思索久久,豁然一笑,「糖沒了,有甜糕,你吃甜糕……」

  「我要吃那顆糖。」哼哼,果然在他意料之中,那顆虛擬的糖最後仍是落在淨淨手裡。他不滿地蠻橫道。

  她頓了頓,「那糖給你,淨淨吃甜糕。」換個順序也無妨。

  水湅旋身,將她壓抵在石柱與他之間。「這種答覆真讓人高興不起來。沒有甜糕、沒有點心,就只有一顆糖,而我和淨淨都要那顆糖,你給誰?」

  他的問題對她而言太難,害她皺起小臉,怯怯地偷顱著水涑。「你真的,很想吃那糖?」

  「嗯。」

  「那,先給你好了,淨淨不貪吃的。」過了許久,她終於作下決定,將吃糖的權利判給了水湅。

  原來在她心底,他還有勝過淨淨的地方,那就是--貪吃!

  長指流連在她的頸際,有一下沒一下地勾圈著她的鬢髮,搔著她癢。

  「我不是要這種施捨。可是明明就是我向你強索來的允諾,卻在你答應我所做的任性要求時,感到得意、感到高興?」他自問自答,以深邃雙眸好專注地盯著她,「不是因為你想給,而是因為我強要,所以你才如我所願地將糖給我,另一方面是你摸透了淨淨的性子,你知道這顆糖給不給淨淨,都不會改變她對你的好,可我不同,我會與你鬧脾氣,甚至將這等小事給牢牢記掛在心裡,時時刻刻拿出來溫習一番,是不?你看似癡愣,實際上還挺聰明的嘛。」

  水湅又在說著她聽不懂的話了……

  只不過她看得出,水湅好像很愉悅,眉開開眼笑笑哩。

  水湅低首,輕輕點觸了她的唇,將她的笑靨吮入唇間。

  誰也分不清,究竟是他因她的笑顏而笑,抑或她因為他的喜色而笑,此刻他與她,都在品嚐著彼此唇畔最甜蜜的弧形。

  一個吻,不夠。

  他要得更多,她也給得更多,總是如此。漸漸的,他不再索求,唇舌的力道逐步放輕,只仍貼覆在她的軟唇之上,換她開始貪心,銜緊那若即若離的薄唇。

  他教導的東西,是淨淨教不來的。

  淨淨教她要乖,秦隨雁教她識字,水湅卻教她要貪索,而且也給她貪索的權利。

  他終止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纏吻,她發出不滿的嗚鳴。

  「我收下你給的糖了。」他沉笑,微吐的舌尖捲著琥珀糖飴,獻寶似地呈現在她眼前。

  粉色小舌在自己口腔內搜尋一圈。沒有!沒有!剛剛他餵給她的糖球沒有了!

  「啊--那是我的……」

  「現在是我的了。是你允諾要給我糖吃,可別翻臉不認呵。」

  「好嘛……」她千百個不甘願。

  水湅將她釋放出雙臂禁錮,挽著她的腰,繼續前行。

  「癡兒,你真好,我要什麼你就願意給我什麼。」他的口氣像個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惡徒。

  「要什麼,就給什麼……」她重複他的句尾,好似在思量這句話的涵義,半晌,又像想通般拍擊雙手。「要什麼,就給什麼。」

  「聽起來真像句承諾。」水湅止不住揚笑,「會寵壞人的承諾。」

  「你也要人寵嗎?」

  「當然要,而且我還很貪心哩。要將我寵得服服帖帖、寵得開開心心的,這可相當不簡單咧--你要寵我嗎?」

  「你要我寵嗎?」天真的模樣直教人感到有趣。

  「我要。」

  她沒有考慮地點頭,「好,寵你。」小嘴咧了咧笑,「然後,再寵淨淨。」接著是秦隨雁,還有常常塞糕點給她的廚子……

  水湅哼出不滿,「她有人寵得很,不差你一個,你寵我就夠了。」他賴在她身上磨蹭。

  「可是,還有秦隨雁……」

  「他和淨淨去互寵就好,你少去破壞他們。」

  說來說去,水湅就是想獨佔她。

  以前,她是千翡時,她願給的一切,他不願收。

  現在,她是癡兒了,她能給的一切,他卻嫌不夠。

  想掏空她,掏空她的所有思緒,將自己滿滿地充塞其間,不許任何人事物來分享她的注意。

  同樣的臉孔、同樣的五官、同樣的軀殼,卻承載著迥異的靈魂;那雙極艷的眼眸都同樣容納著他的身影,澄澈映照著他的面容,卻也呈現不同神情的他。

  第一次他看到自己竟然笑得像個孩子,一個與她神似的無邪笑容,抑或是因她清澈如水的純淨眼眸中所見的事物都是不染塵埃,所以映照出來的他也變得純真?

  在她面前,他毋需要城府玩心機,因為她也不會懂。再精明的老狐狸就算在她身上用盡心思也只是自討沒趣。

  「啊!對了,有樣東西,帶你看!」她突地頓足原地,扯扯他的衣袖便拉著他往另一個方向疾行而去。

  「看什麼?」瞧她一臉新奇又神秘的樣子,不過依她現在的性子,極可能光瞧見一群螞蟻搬運糖塊,她也會驚訝得像撿到一大箱金子一樣。

  果然--

  「這就是你要我看的東西?」他彬彬有禮地等她點頭證實之後才撫額低吟:「癡兒,你忘了,這裡是我帶你來的。」

  杵在他倆面前的是日前水湅才帶她來看過的吐水石龍。

  「不是、不是,看嘴,它們的嘴。」

  「嘴?怎麼,它們長牙啦?」他半開玩笑,說著不可能成真之事。

  「不是啦!瞧,嘴裡的水……」她舉高手,將小掌填入龍嘴噴吐而出的水柱中,五指作勢一攏一握,努力想將湖水握在手裡。水柱遇到柔荑的阻礙,在她膚前進裂成透亮晶瑩的水珠飛濺。

  「你想抓著什麼?」

  「淨淨說,水、水柱,長長的,日光照得亮亮,像--」她想和他分享她發現的新奇事物,但話未盡,水湅直勾勾瞅著她的手,瞠眸無語。

  日光照耀著水柱,就像--

  「難道……」

  水湅無暇多想,換他拉著她跑。

  重重迴廊、座座水榭,他奔得急,她追得累。

  「水湅,要去哪?」

  「去一個很重要的地方。」

  在廊邊曲折處撞上了正與淨淨談話的秦隨雁,水湅顧不得任何寒暄及廢話,繞過兩人再走。

  「喂,水湅,你帶著她要去哪?」

  水湅沒應聲,只有癡兒不住地回首呼喚淨淨。秦隨雁與淨淨互望一眼,也隨後跟了上去。

  「該不會是要去那裡……」秦隨雁低聲自語,心中毋需再猜想水湅急奔的目的地,因為向來被視為水家莊禁地的暗室石門已映入眼簾。

  曾經放置青冥劍的冷泉暗室!

  冷澈的泉水依舊源源不絕地湧入暗室,泠泠水聲清脆悅耳,水波漣漪的中心沁騰著汩泉,那處亦曾是青冥劍插嵌的所在。

  「我一直沒發現,還以為劍隨著千翡而毀,原來……」

  水湅領著癡兒步下石階,兩人身子一寸寸浸入冷泉。

  「好冷……」癡兒感到莫名恐懼,雙足竄起的蝕骨至寒像是她曾品嚐過的,她開始害怕的想掙開他的掌握,「水湅,好冷……我好怕……」

  水湅左臂一攬,將她嬌小的身子提離水面,她頓失支撐,只緊貼在他臂彎問,抖如秋風落葉。

  「不該怕的,這是該高興的事。」他步伐不停,往汩泉處挪動健步,劃開水濫波紋。「我沒料到這層--蝕心劍蛻去凡劍,若非承受不住外來的過多情感波動,便只有一個可能,這可能,竟被心急如焚的我所忽略。」

  他傾身,右手探入汩著湧泉的泉心,翻騰的湧泉碰觸到他的掌背,紛紛濺進開來,而他的手,探得更深。

  分明是無形無狀的水柱,竟教他的五指牢牢收握。

  臂肘輕提,指掌牽起汩泉清水,自成一道筆直泉柱,逐漸離水成形。

  水湅薄揚的嗓音,緩緩吟出他掌心攏握的妖劍之名--

  「水劍,青冥水劍。」

1988523 2009-4-21 01:12

第九章

  經由千翡手中所取下的青冥劍,化成了幻劍,然而青冥變成水劍之後,她卻沒有任何神妖之力來驅使它,終使水劍盡散,回歸冷泉,再靜靜地攏湊成劍,依舊佇立在原地,肉眼所見,只不過是一處澄澈不過的汩泉。

  蝕心劍蝕心、噬神靈,終蛻凡劍形體,化為專屬執劍者之幻劍。

  而青冥,屬水。

  若非癡兒無心點醒,終其一生他也不會發覺青冥劍近在咫尺,因任誰也料測不著,劍與水,竟是同體。

  掛在水湅臂膀間的癡兒愣愣地看著那柄澄清無瑕卻又緩緩漾蕩著波紋的青冥劍,帶著些許的好奇作祟,她伸出了手……

  「別看這柄劍無害,它鋒利得很,癡兒。」水湅喚住她的輕舉妄動。

  「是水……」看起來並不危險呀。

  「是劍。」

  一柄能解開他身上封印的劍。

  一柄能讓他恢復成龍的劍。

  水湅五指一鬆,成形的青冥劍又碎成點點水珠,如隕星般墜入泉中。他摟抱著癡兒,走回暗室石階。

  「水湅,那把劍又是怎麼回事?!」秦隨雁摸不清眼下的狀況,只能追問水湅。

  「如你所見,青冥的幻劍。」

  「幻劍?」

  「說太多你也不明白。」水湅的口氣很敷衍。

  「青冥劍怎麼會變成那模樣?又為什麼在你鬆手之後消失不見?這是什麼把戲?」秦隨雁可不放他隨意過關。

  「很有趣,是不?」水涑瞇眼一笑,將臂上的癡兒給放下石階,讓她自己穩穩立足。「這套戲法……」他伸手拿起淨淨手裡捧著的溫茗,隨手往泉池一傾,香茗似流泉溢洩,另只手卻握住了傾倒中的茶液,與方才青冥水劍成形的樣子如出一轍。「只要有水,就能變得出來。」

  青冥劍,沒有固定形狀,因水而生,因水而滅。放眼望去,只要有水,便能喚出水劍。

  長指再松,水劍又進裂無蹤,看呆了水湅之外的其餘三人。

  「水家莊以後就交給你了。」水湅輕挽著癡兒,走過秦隨雁身畔時笑意盈盈地拍拍他的肩胛,說得突然。

  秦隨雁先是一怔,「拜託!水家莊從多早之前就全由我在發落?!你管過哪一件小事了?!別說得好像在托孤似的好不好!」

  「是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安心將一切丟給你呵。」

  「這我早就知道,你幹啥又用這怪語氣提醒我?!」

  可惜秦隨雁的狂吠叫嚷聲,被水湅遠遠拋在腦後。

  他牽著癡兒離開了暗室冷泉,直直朝他的院邸而去。

  水湅沿途難掩好心情。

  「有了青冥劍,我就毋需強逼自己待在這軀殼裡,我就可以不再是『水湅』,我就可以……」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一個好大好大的疑惑也在瞬間劈進他的腦門,將他方纔那句話給打上一記遲疑。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似彼此心有靈犀,他回過頭,正巧對上她注視著他的目光。

  龍,有屬於龍的生活方式,與人是大不相同的。

  他若能當回水底蛟龍,自是要捨棄現下所有,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沒有與任何人建構起感情,就怕要走時,會走得不甘願。

  腳步突地有些沉重,走沒兩步,他停了下來,險些害癡兒撞上他的背脊。

  「癡兒,若我離開了水家莊,你會不會捨不得我?」他的口氣很輕。

  她靜默好久,幾乎要讓水湅誤以為她聽不懂他的話,才想再以更簡單的方式詢問她,癡兒卻先開了口。

  「你要去哪裡?」

  沒給答案,卻再提了個疑問。

  他的指,落在廣闊似海的湖面。

  「要去很久嗎?」

  「很久。」

  「那……那,我會想你的。」久久,她才咬著唇道。

  聽聽!這種話真讓人喪氣,好似有他沒他都不會有太大不同。

  有些氣惱,卻也有些釋懷。

  氣惱著她的無所謂,也釋懷著她的無所謂。

  想與不想又有何差別,想了,徒讓自己傷神;不想,也只不過是將生命中曾有的過客給驅逐出記憶之外--對於他而言,兩者都是無關痛癢。

  「不用了,想不想都無所謂。」他繼續邁步。

  既是無所謂,他又為什麼要問及捨不捨得的蠢問題?她捨得也好,捨不得也罷,都無法左右他,無法左右他非人的事實。

  然而他卻清楚,自己多希望能從她口中聽到「捨不得」三字。

  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他該死的希望!

  或許……只是或許……

  她說出「捨不得」,他便會為她留下。

  但她終究沒說,只是憨柔地任他牽著,隨著他的步履而行。

  螓首低垂地瞅著地面,原本落在眼簾的鳳頭繡花鞋開始模糊,連同小跑步時飛騰的輕紗榴裙也朦朧成一片薄濫。

  空騰出來的小手抹抹眼,沾了纖手濕滑,拭去了阻礙視線的薄霧,下一瞬間又滿滿湧上。

  鼻頭好酸、好酸。

  她輕揉鼻頭,那股酸澀卻不減反增,甚至於酸酸的不適已經逐漸霸佔她順暢的呼吸。

  想開口詢問他這股奇怪又不舒服的感覺,喉間竟乾啞哽咽,再也吐不出一字一句……

  好難受。

  眼睛難受、鼻子難受、咽喉難受,渾身都好難受--

  水湅再度回首,這回無關靈犀互不互通,而是來自身後那道捂起雙耳仍能聽聞清楚的啜泣聲。

  花兒凝露的臉頰哭得淒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摧毀了她艷俏無雙的容貌。

  「哭什麼?」他停步,掬起她的臉蛋。

  她不斷搖頭、搖頭,活像是要硬生生將腦袋瓜子自頸上給甩下來。

  「不……不知道……不、不知道……好難受……」破破碎碎的字眼好不容易才逸出喉頭,緊接著便是毫無節制的放縱大哭。

  她不懂,不懂突來的傷悲,單純的心裡承載著她不明瞭的失落,傾巢而出。

  他卻懂,懂她突來的傷悲,為他而生的傷悲,不禁爬梳著額際劉海輕歎。

  「癡兒,我等這天等了好久,我不可能因為你而放棄。我不是水湅,我也不要是水湅,我有屬於我自己的生命,我要回去那具屬於自己的身軀。」他身為「水湅」十數年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自始至終……都不該改變。

  一旦回歸龍軀,也就等於斷了所有與「人」的牽繫。

  聽到他的話,她細眉攬得更緊,淚水也奔竄得更凶,索性發起娃兒脾氣蹲坐在原地,曲膝哭泣。

  「別這麼哭,會教下人看笑話。」

  「嗚……」她踢跺著雙腿。

  「再哭下去,我都快能從你氾濫成災的淚水中喚出青冥水劍了。」他打趣道,卻換來更響更亮的號哭。

  水湅頭一回感到無能為力,衣擺一攏也跟著席地而坐,無視兩人正佔據著廊道的正中央。

  原是恁般愉悅的心情,在不曾止歇的嬌泣聲中瓦解崩潰。

  L  L  乙

  如果她仍是以前的千翡,他必能定得毫無顧忌。

  並不以為癡兒在他心目中佔有多大地位,並不以為她足以改變他的決定。

  他的身軀被困在湖底長達數千年之久,直至十多年前他才藉由水湅之軀再度踏上陸岸,為的也不過是尋到青冥,並以己身之力破除封印。

  如今,青冥在手,解除封印已是勢在必行。

  可是心頭煩煩躁躁的,即使那道哭到打嗝的哀淒泣吟已然消失,整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他一人--因為癡兒同他生氣,揪著自個兒的繡枕衾被往淨淨房裡鑽,留他一個怨男獨守空閨。

  也好,讓彼此都冷靜冷靜。

  但還是煩。

  水湅把玩著桌上一壺茶水,將它倒到杯裡,斟滿,又從杯裡將茶再倒回壺中,反覆再反覆,懶散的眼眸直勾勾覷望著長條狀的傾洩溫茗。

  「我要走,一定要走,從我進到水湅身體的頭一天開始,我就很確定這個念頭,即使她哭得再慘、再可憐,都不該干擾到我的決定。反正撲通一聲跳到湖裡,解開了封印,我就可以悠遊自在地飛龍升天,做回我的閒雲野龍,至於這具皮囊會在數日後自個兒浮出水面,到時,誰還有心思去管我這皮囊之下的龍魂?」他的自言自語,好似在說服自己一般。

  可是……

  這種走法,好像在逃避似的--逃避著她的哭功攻擊。

  好吧,他承認他不願見到她哭,那會讓他的腳步變得沉重,沉重到無法邁步前行。

  窩囊呀,他怎麼會有這般窩囊的人性反應咧?

  擱下杯子,不管滿桌面散灑的茗液,他和衣上榻,雙掌支於腦後。

  「明日一早就下湖除去封印吧,這事能越早做是最好。」未了,他還是決定以逃避的方式來離開水家莊。

  夜漸深沉,水湅似睡似醒,著實不安。

  耳畔的哭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高亢忽暗斂,迫使水湅睜開眼,接著便是扎扎實實的大受驚嚇。

  他的床沿坐著一尊披頭散髮的白衣女鬼!

  定晴一凝,他才瞧清楚。

  「癡兒?」水湅坐起身子。

  「水、水湅……」口氣慘淒淒的,軟軟的身子趴伏在他身上。

  「你不是到淨淨房裡睡嗎?」

  「沒、沒睡……我……去問淨淨……」一個哭嗝截斷了她的句子,「問一個,問題……」

  「問什麼?」

  「問她……我可不可以……以後都把糖呀糕的,全讓給你……」一顆顆豆大的淚水順著不知婉蜒多久的舊淚痕淌溢,她沒伸手抹去,任它們在顎緣彙集、滴落。

  「為什麼?」

  「全讓給你,你就不會走了……」哭音斷斷續續。

  「全讓給我,我還是會走。」他又不是因為分不到糖吃才負氣離開。

  低泣轉為嚎啕,聲聲指責著他的狼心兼狗肺。

  水湅下了床,將她微微掙扎的身子帶到窗欞邊,共同注視月華輕灑的美麗湖面。「還記不記得湖底的囚龍?」

  「龍……記得。」

  「我若不走,它就沒辨法出湖。」

  她似懂非懂,只是搖頭。

  「天底下沒有一舉兩得的事,『水湅』本來就是個死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之人,如今,我只是讓脫了軌的一切回歸原點。」

  該活的、該死的,命中已注定,誰也無力扭轉定數。

  誰也無力扭轉……包括她。

  「不然……我跟你,一塊走。」她仰起螓首,淚花洗滌過的雙眸又紅又腫。

  「為什麼?一塊走就不能再見到淨淨,這樣你也甘願?」

  「叫淨淨,也一塊……」她異想天開。

  「淨淨一塊,是不是順便連隨雁也一起?隨雁一算進來,縛繫在他身上的人事物就像串粽子一樣,一扯便沒完沒了。」到頭來,全水家莊的人不全得跟上?

  牽繫這玩意兒著實驚人,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個人身上都束縛著太多太多的包袱,教人無法灑脫。

  但他不是人,是只龍,不該會同人一樣。

  「那怎麼辦……」

  「不要再哭。你明早可以坐在這裡望著湖,我……龍會自這方向破水而出,那時,別忘了朝它招招手,讓它定得無慮些。」他故意說得輕鬆,卻掩不住低歎的口吻,「你待在水家莊裡,隨雁自會替你做出最好的安排,他不會在意以前千翡的所作所為,我不擔心他是否會欺陵你,有淨淨在,他也沒這熊心豹子膽。」他放柔了嗓,「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是我害你變成這模樣,現下又讓你哭得淒慘。」

  那時青冥劍碎,他以為自己無望再做回龍,他真的曾放縱自己去寵她、放縱她逐步侵蝕他的心,但……他還不愛她吧?否則他為何能狠下心腸,說走就定……

  他想,他仍不愛她吧……

  「水湅……我聽不懂……可是你不要走,好不?」她慌道。

  就只差一點,他幾乎要在水靈靈的眼眸懇求下脫口應「好」。

  「不行。」非走不可。

  他半斂眼瞼,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她可憐兮兮的哀求。

  「水湅……」她的小臉又苦垮了。

  「不要哭,你會影響我……」水涑苦笑,她卻哭得更慘。

  「水湅……」她變本加厲。

  水湅撫額沉歎,「癡兒,你不要再--」

  「水湅……水湅……」她撲入他懷裡,她沒有夠多的字彙來表達她的慌亂,只能無肋地喚著他的名,「水湅……水湅……」

  「你再哭,我的意志真的會崩潰。」

  「水湅……水湅……水湅……」她恍若未聞,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因他要離開很久很久而哭。

  水湅俯下首,吻住她喃喃嘀咕的唇瓣,也吻上她頰畔鹼澀的濕意。拇指抆揩粉色眼眶淌落的晶瑩淚水。

  L  L  L

  她影響不了他。

  傾倒完整壇的淚水,水湅只是一點一滴吮盡,而不給她任何留下來的承諾。

  他要走,要走了……

  癡兒揪著裙擺,心神不寧地左右扯擰著綢紗,伏蜷在水廊雕欄邊。

  她不要他走,但他還是要走;即使她一直哭、一直喊、一直哀求,他還是要走。

  淚水滴入湖心所激起的微小漣漪,輕而易舉地掩沒在晨曦未明的薄霧湖面上。

  而不遠處的湖中巨漪仍圈圈晃蕩,那裡,是水湅跳下蓄龍湖的地方--帶著青冥水劍,一躍而下。

  然後他說,他會再從這圈漣漪中出來……以她不甚熟識的模樣,破湖而出,他要她帶著笑,與他揮手道別。

  她做不到……這太強人所難了,超乎她所能理解的程度,她明明好難受、明明哭得好慘好慘,為什麼還要她笑呢?笑不是在開心之際才有的反應嗎?

  「水湅……我不要笑……我難受,不笑……」

  淚如雨下,點點滴滴盡墜湖心。

  她強撐起身,扶著欄杆,傾身向前。「水湅……不要走……」

  久跪的雙腳發麻刺疼,舉步維艱,但阻止不了那抹纖影越來越傾近湖面,終於,她失了平衡,整個人跌入蓄龍湖裡,任冰冷的湖水將她吞沒。

  隨波展揚的輕軟衣襦,像極了一株嬌羞的月下美人,瞬間吐蕊,卻又在日芒灑落的同時,殞滅……隨著沒溺的身影,墜入湖底深淵。

  有些魚兒圍繞在她週身,以為她是食物,甚至張口吮吸她的肌膚、衣裳及披散的青絲。

  她雙臂胡亂舞動,揮開妄動的魚群,身於仍繼續被推向未知的境界。

  肺腔空氣逐漸稀薄,她的生命力也隨著自口中吐出的小小氣泡竄升消失。

  聽覺在湖中變成模糊,沉沉的水壓讓她越來越痛苦。

  黑暗即將襲來。

  在昏沉的墨色中,她隱約看到了--

  宛如佇立在水中的水湅,黑髮在腦後自成一陣波潮,翻騰揚舞,好似要飛起來一般……

  靜謐的側顏幾乎要教他臉上的青龍烙所霸佔,讀不出一絲一毫的神情,那模樣猶似一尊栩栩如生的石雕。

  但他朝前方伸出了手,溫柔地撫觸著他眼前的東西……

  她順著大掌平伸的方向瞥去--

  龍!與丹青墨繪上如出一轍的龍!

  巨大的龍首及不知婉蜒盤踞蓄龍湖底多長的龍軀,映入她矇矓的眼。

  不行……不行……水湅要走了,要走了……

  他要跟著那條龍一塊走了……

  癡兒用盡肺葉最後一口氣,只為挽回他。

  「水湅,別走--」

1988523 2009-4-21 01:13

第十章

  待癡兒再清醒,卻已置身於水湅的房中,眼前一切景色皆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帷簾之外,傳來熱鬧交談聲。

  「你給我喝乾淨!」

  「哎哎,這可不是一碗,這是一桶耶。」

  「你有本事清晨跳下湖裡去戲水,就要有本事將薑湯全給灌下肚裡去!」

  「別吼別吼,你吼得我耳朵直髮疼,我喝便是。」

  水湅痞痞的聲音,近在耳畔。她側首,正對上水湅與秦隨雁在推托著一桶熱辣薑湯的畫面,卻因淺色帷帳的阻隔而顯得迷濛。

  水湅擰著鼻,大灌數口辛辣的熱湯,神情痛苦難當,活似他灌下的是砒霜毒藥。

  「我喝了好多水,這薑湯意思意思喝兩口就算。」

  「不行!」

  「我是莊主,我說了算。」這種時候水湅才會端出莊主的架子,只為逃避某些麻煩事。

  大總管與莊主之爭,永遠都是莊主更勝一籌。

  「再多喝兩口。」秦隨雁一改原先的凶狠,放軟了聲音,給足水湅這莊主面子。

  「一口也不要。」他得寸進尺得很。

  「相信我,你自己多喝幾口才是最好的選擇,否則……」秦隨雁咧嘴一笑,「被一大群奴僕架住強灌的滋味不會比較好受。」

  比地位,他秦隨雁是不及水湅來得高,但論人緣,水湅只能追在他後頭喘,讓他想想……恐怕只要探個頭,嚷嚷聲「誰要來灌莊主喝湯」,八成水家莊的奴僕便蜂擁而上,有仇報仇,沒仇練身體。

  「又威脅我?」

  「為了你好,我只好這麼做。」

  「那另外一桶咧?」水湅指著桌上那桶與他懷中同等大小的熱薑汁。

  「給小白癡喝的。」小倆口有雅興一塊鴛鴦戲水,就得同樣有本事一塊當對「灌湯鴛鴦」。

  「噢——那待會兒可有好戲看羅。」水湅幸災樂禍。

  「你先將自己的這齣好戲給演完。」秦隨雁言下之意就是要他先灌完薑湯。

  「好好好。」他拎起調羹,小口小口地舀起熱湯,吹涼再入嘴。

  癡兒聽得迷糊,卻隱約知道如果外頭兩個男人知道她醒了,絕對不容許她太好過,嗚……

  她動也不敢動,繼續裝睡。

  帷帳外又傳來閒聊的聲音,由秦隨雁起頭。

  「水湅,婚事也該辦一辦了吧?」

  「什麼婚事,你和淨淨嗎?秦大總管難耐深閨孤寂,思春啦?」

  「誰在說我?!是你和小白癡!」秦隨雁臉上一陣紅一陣青。

  「咦?當初秦大總管您不是千叮嚀萬囑咐,堅決反對我迎娶她進水家大門,言猶在耳,你自個兒就自打嘴巴啦?」

  「那個『她』是指千翡。」

  「千翡和癡兒,一樣。」肩一聳,擺明挑釁。

  「一樣?若真一樣,你待她的態度會有這般明顯的差別?少唬弄我,方才大夫診脈時,你也在場,別想裝傻。小白癡肚裡的種是誰的,你我心知肚明。」

  都妊娠月餘了,這段時間小白癡只接觸過兩個人,一是淨淨,一是水湅,誰是孩子的爹,毋庸置疑。

  「是我的。」男子漢敢作敢當。

  「很好,那胎兒是水家莊未來的主子,咱們可不能怠慢他,更不能害他受人指指點點,趁著小白癡肚子還沒大,趕緊迎她過門。接著就是滿月酒、抓周——等他長大成人,再由我親自教導他水家莊莊主應盡之責,然後我就可以卸下重責去養老,享受悠閒幸福的美滿晚年……」秦隨雁越想越樂,到後來幾乎沉淪在自己編織的完美遠景裡。

  他原以為自己會肩負著水家莊的重責,直至老死,說不定待他魂歸西天,還得半夜點著鬼火回來替水家莊看帳咧!

  現在有個小主子在她肚裡孕育,他可憐悲慘的未來極有扭轉的可能!

  他絕對不會再養出第二個「水湅」!

  水湅見他如此高興,也就沒出言打擊秦隨雁的幻想。

  「你不反對吧?」秦隨雁轟然回頭,一臉戒慎,換來水湅含笑點頭。

  「我不反對。」

  「那好,我現下立刻著手去辦場隆重婚禮,水家莊頭一回辦喜事,馬虎不得,還有那些賓客名單、菜色、佈置……」秦隨雁邊說邊算也邊走出水湅的房門,反正這些「小事」,莊王是不會去管的,自然又得落在大總管肩上,所以他很認命也很甘願地退場張羅。

  水湅撥開帷幔,右手貼在癡兒肚上,輕喃道:「你還沒出世,做爹的我先教你一件事,要嘛,你就聰明得像我一樣:要不,就癡得像你娘一樣,否則瞧見方才碎碎念出門的伯伯沒?你的未來就會變成那副模樣,你怕是不怕?」他停頓片刻,又咯咯直笑,「好傢伙,聰明噢。」他隔著肚皮與未成形的胎兒對話。

  一個像他一樣聰明的好孩子,就等於奠定了未來秦大總管的悲慘生活將繼續綿延。

  「癡兒,別裝睡。」擱在她腹上的大掌戲要出力揉搓她,力道似羽輕淺。

  「唔……」顫抖的眼睫透露著她的清醒,卻怎麼也不願睜開。

  「我知道你是怕喝那一大桶的薑湯,對不?不過這樣不行噢,乖孩子要好好喝完,這樣才不會染上風寒。」這番話,由水湅嘴裡說出來,真是沒有說服力。

  「水湅……」

  「嗯?」

  她長睫輕掀,許久之後才緩緩定晴在他面容上,指尖落在他的右頰,似輕撫似確認,坑凹凸痕的鐵烙是如此貨真價實。

  「你沒走?」

  水湅伸手捶捶自己的後頸,再扭扭脖子,一副老大爺模樣。

  「有個癡兒差點溺斃,我能見死不救嗎?再晚一步,你就成了蓄龍湖第二條冤魂,明年的今日我就得為你添上三炷清香。」

  「我……不小心,摔下去了。」

  「哎哎,害我還感動得亂七八糟,以為你投湖殉情咧,原來是失足墜湖罷了。」浪費他一顆珍貴男兒淚。

  「我看到,好大的龍……」

  「喔?你有瞧清楚呀?」他還當她那時已經陷入昏迷了呢。

  「嗯,好大好大。」

  「而且還玉樹臨風、瀟灑俊逸是不?」那條龍可是他的本尊,自然多扣了些讚美詞彙。

  她搖頭。「好恐怖……」那龍的一顆利齒幾乎要與水湅一般大小了。「它壞,它要帶走你……」

  「不會了,我不會同它一塊走了。」水湅的笑臉凝結,眉峰雖不曾攬擰,然而眸間的陰霾卻又鮮明清晰。

  「真的?」

  「它走不了了,再也走不了了。」

  乍聞他不走的喜悅卻在下一瞬間被他臉上的神情所沖淡。「水湅,不走很好呀,你怎麼……不歡喜?」

  「我的不歡喜有一部分來自於我太歡喜了。」他又說著她不懂的話。

  是的,他不走了,不能走了,他竟然沒有感到嚴重的打擊及失望!

  他該捶胸頓足的!該咬牙切齒的!該咆哮失控的!

  但他沒有!只是乖乖坐在房裡喝著他最討厭的熱薑湯!

  「我帶著青冥劍到湖底想解開封印時,卻發覺……它死了,那具屬於我的龍軀死了……」水湅緩緩說著,訴說著「自己」的死亡,「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竟然會犯下致命錯誤,一具失了魂魄的身軀怎麼有能力維持肉身不滅?我簡直是蠢到極點——」

  最蠢的是,他竟然沒有很難過!

  難道是因為在之前誤以為青冥劍碎時,他已經承受過一回打擊,所以這回他才會覺得無關痛癢?!

  還是因為他原先非走不可的理由破滅之後,他竟覺得鬆了口氣?!

  兩難的抉擇變成了再簡單不過的單一選擇,他進無路退無步,卻換來最釋懷的喜悅?!

  即使擁有了青冥劍,他也變不回龍,只能委屈地成為水湅——成為一個周圍牽繫著好多好多人的「水湅」。

  更蠢的是,他竟然覺得甘心——甘心窩在水湅的身體裡,繼續充當水湅!

  成為水湅,他便會失去蛟龍千年長壽,他甘心。

  成為水湅,他必須學會去接納身旁來來往往的人,他甘心。

  成為水湅,他將面臨到屬於他的家累——除了她之外,還有數個月之後才來報到的娃兒,也許接連數年內,新添的人數會超乎他想像,他甘心。

  成為水湅……

  「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光會笑?」方才明明說著好像挺嚴肅的話,此刻唇畔卻揚著好真實的淺笑。

  她的軟嗓,打斷他的思忖。目光攏聚處,有張無邪且專注的花顏觀望著他,那雙曾因為他要離去而哭得狼狽的眼,如今仍舊清澄。

  他是個極度自私的人,說走便走,要留便留,一切都是以自己為優先。

  世人之中,有多少人能做到先捨己而為人?少之又少吧,連人都是如此了,何況他是條龍……

  至今他仍萬分肯定,倘若湖底的龍軀沒死,他仍是會走……至少在將她救回湖岸後,或許是待她生完娃娃後,抑或……直到她壽終正寢之後,他一定會走,生要為龍,死亦要為龍魂。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只不過,他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

  現在,成為水湅,仍是將所有的過程真實演練一回——他救她回岸,並且在不久的將來能抱抱屬於他的孩子,然後他會同她一塊變老,或許她會先他一步辭世,也或許這具屬於水湅的軀殼會先死……

  他所喪失的,「只是」最後變回蛟龍的權利,「只是」無法再以騰龍之姿現世——只是?他竟然會用這般雲淡風輕的兩字來形容他龍軀的死亡?!

  「水湅不走,真好:水湅笑了,真好;能在一塊,真好。」在他獨自思索之時,她再度打破沉默,簡簡單單一個滿足的笑靨,點亮了那張不見胭脂水粉濃妝淡抹的芙容。

  他望著她,望著如此在乎他離去或留下的神情。

  仔細想想——或許,成為水湅,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差勁咧。

  「癡兒,我問你。倘若有天我和淨淨一塊落水,你是救我還是救她?」即使他知道自己現下的口吻帶著吃醋的酸味,他仍想問。

  「救淨淨。」她沒多花任何時間思索,答得理所當然,也理所當然的令人火大。

  水湅深吸口氣,想掐死她又下不了手,索性端過一桶熱薑湯塞進她懷裡。

  「喝完!」灌!灌死她!

  水湅很無恥地抱過另外一桶,準備將這桶湯汁也灌進她嘴裡,在達成處罰她的同時,也讓自己脫離活受罪之苦。

  癡兒咕嚕咕嚕地嚥下最後一口薑汁,大吁口氣。「熱熱的,好暖噢。」

  「別急,還有一桶。」

  「噢,好。」繼續奮戰。

  看著癡娃娃認真且認命地灌完屬於他的那桶薑湯,不滿也消了大半。

  不甚閨淑的飽嗝自她粉唇間逸出,帶著濃濃的姜味。

  水湅揮揮袖,拂去鼻前的恐怖味道,她卻越貼越靠近他。

  「水湅,不會救淨淨,可是會救我,所以我救淨淨,水湅就會來救我和淨淨,嘻。」她笑容燦爛地將方纔未說完的話接續完全。

  這小白癡到底是真癡還是假癡,怎麼心機比他還要重?!

  敢情她是將自己視為餌,專司用來釣他這條龍上勾?還是她已經摸透了他的心思,知道如何整治他?

  不過她該死地猜對了!

  看來這丫頭,癡得有些小聰明。

  雖然她的答案並非代表著他與淨淨孰輕孰重,但他就是忍不住為這種小小的排名吃起乾醋。

  「有朝一日,我定要聽到你將我擱放在淨淨之前的答案。」

  至少在她肚裡的娃兒落地之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絕對要遠遠超過淨淨——那個分明姓「水」,與「水湅」有著濃密血緣關係,卻嫻靜溫柔到被錯認為女婢十數年不曾吭聲——不對,她原本就是個啞兒,怎麼為自己辯駁?況且他瞧淨淨還對女婢之職挺樂在其中的。

  因為他不是真正的水湅,所以對這個血緣之親的「妹妹」沒有一絲一毫特殊的親情,也懶得向秦隨雁解釋一字一句,所以秦隨雁至今仍以為淨淨是名比他更早進入水家莊為奴的小孤女……

  真想看看哪一天秦隨雁知道真相時的蠢模樣,不過,不急於一時,他成為水湅後,便有漫長的未來足以享受這等樂趣。

  「慘了,我對自己身軀死亡一事,越來越感覺不到傷悲了……」

  「不傷悲,快快樂樂的,一塊。」她接著他的話尾。

  「你想跟誰快快樂樂生活在一塊?」

  「淨淨、水湅和凶巴巴的秦隨雁。」

  水涑長指在她面前搖了搖,「是水湅、淨淨和凶巴巴的秦隨雁。」順序可不能有錯。

  她皺著細眉,「對呀,三個人,再加上我。」她左算右算人數是相同的,可是不甚明白水湅在糾正她什麼。

  「以後水湅一定要擱在最前頭。」他認真教導。

  「噢,好。」她應了他的任性。順序上的先後對她不具任何特殊意義,她只知道,在她所囊括的人名中,全都是她重視的人。

  「還有,你千萬不准變回千翡,否則我一定會休妻。」狠話撂在前頭,免得到時有人說他薄情寡意。

  千翡?休妻?聽不懂耶……但她還是笑著應允了。

  「然後,你要晚點變聰明,這樣我才可以欺負你久點。」小癡娃總有一天會長大,長大了就變得精明,一精明就會反過來吃定他。

  「好。」

  「最好一輩子當我的癡兒。」他擰上她粉嫩嫩的雙頰。

  「好呀,當你的癡兒,一輩子。」她開開心心地將自己終生幸福出賣給他。

  水湅笑得又賊又樂,眼眸像彎彎月兒一般。若他瞧見自己現下的笑靨,八成認不出那是屬於他的。

  嘿嘿,他突然覺得……

  留下來當「水湅」,也挺不賴的嘛。

1988523 2009-4-21 01:14

番外篇之一

  情,隨雁


  鏘鎯輕響震回了我曝曬在烈陽底下數時辰的迷離神智。

  熠熠日芒反照間,一隻指甲般大小的純金蜘蛛落在我伏跪的草蓆前,澄黃而刺眼。

  金色的蜘蛛……而且,是活的!

  修長的八隻腳僵硬而遲緩地移動著,證明著它的生命存在。

  這是怎麼回事?

  我抬頭,正巧迎上一柄抵在我垂汗顎緣的扇骨,乍見之下好似我是因那柄礙眼紙扇而屈服抬頭,瞬間轟入腦海的是股揮之不去的厭惡。

  「賣身葬父?」

  好聽的稚幼男嗓成功地擷取了我對那柄破扇的瞪視,眼光移上開口說話的持扇男孩,他是個十來歲的小毛頭。

  未發育的身材顯得比同齡男孩來得嬌小可愛,黑白分明的雙眼澄澈清亮,笑起來有絲甜香,彎彎長睫襯著墨石般的眸,異常合適。唯一詭異之處是他右頰上面積頗駭人的青龍烙印,讓原先該是張素潔雅秀的容顏毀得徹底。

  「小少爺!那只純金蜘蛛是咱們水家唯一的財產呀!咱們還得靠它典當,撐過個把月咧!」一個瘦弱到僅存皮包骨的龍鍾老人慌張且忙亂地撥開重重圍觀人群,撲倒在草蓆上,才搶下那隻金得發亮的小蜘蛛,接著卻是一聲慘叫:「哎喲,這怎麼會咬人?!」

  清亮笑聲響起,「水伯,你又被騙了,真的純金蜘蛛在這咧。」被喚為小少爺的男孩由袖裡掏出純金煉鑄的八爪蜘蛛,隨手拋向老人。

  「小少爺!你又捉府裡的活蜘蛛來上彩墨了!」

  「呵呵,水府裡什麼都沒有,就是結網的蜘蛛最多。」所以為了打發無聊光陰,他便三不五時抓些蜘蛛來玩。小少爺又轉向我,臉上笑意未減,「你,要賣身葬父?」

  我點頭,目光瞥向身畔那張書寫得歪斜的四個大字。

  「多少銀兩可以買下你?」

  「小少爺!咱們水家沒有多餘的銀兩養閒雜人等!」老人率先搶話。水家已經窮到只剩遮風擋雨的屋舍,遑論養人了,還養條狗都難上加難!

  「把金蜘蛛給當了就有銀兩啦。」富家小少爺雙臂一攤,說得簡單。

  「典當的銀兩是要用來養家的!」老人快手將金蜘蛛藏在身後,不容富家小少爺將水家最後一點家產敗光散盡。

  「就是因為要用來養家,所以我才想買下他呀。你將金蜘蛛送到鋪裡去當,所有的銀兩拿來,我、要、贖、他。」

  紙扇唰聲一起,破損殘缺的扇面看來淒涼無比,富家小少爺毫無所覺,還相當暢快地搖搖破扇,一派閒逸。

  「一隻金蜘蛛換一個下人,不值得……」老人試圖做最後掙扎。

  「一隻像指甲般渺小的金蜘蛛換一個這麼大叢的人,值得。」富家小少爺意志堅定。

  被人評頭論足的我,比擬一隻純金打造的蜘蛛,竟然在值與不值之間拉扯討論。

  誰說錢不是萬能的?!

  說出這種話的人必定不曾面臨到被錢層層逼壓的痛苦!

  錢,可以買下一個人、買下尊嚴、買下華裳美食、買下任何物質上的享受,甚至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尊嚴值幾兩?!喜怒哀樂又值幾文?!

  全是個屁!

  尊嚴比得上我一家七口,上有祖奶奶,下有稚妹幼弟的全家溫飽嗎?

  喜怒哀樂比得上我那臉色枯黃、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捧著一碗白米飯時漾開的小小滿足嗎?

  沒有銀兩,尊嚴是屁!喜怒哀樂也是屁!

  我需要銀兩,為爹買具棺木,讓他入上為安。

  我需要銀兩,擔下全家生活重擔,盡我長兄如父之責。

  我需要銀兩,讓我的家人不挨餓、不受凍。

  銀兩呀銀兩,世間人盡為你折腰屈膝——

  結果,三十兩,買斷了我的未來。

  這價碼,稱得上天價了,我對門的鄰人阿志被賣到鹽場做長工,也不過區區十五兩,我還有什麼好不低頭的?

  我不在乎買下我的主子是誰、順眼不,我只在乎他給的「賣身錢」夠不夠多——至少能讓我家人多幾頓的好飯好菜能填腹就好。

  「你叫什麼名字?」

  「阿授。」

  「禽獸的獸嗎?」富家小少爺咯咯直笑,比我略小數歲的臉龐帶著令人討厭的笑容——明明賤嘴說著惡毒的嘲諷,表情竟然還天真無邪外加燦爛無比。

  我不加理會,他卻又問:「姓什麼?」

  「秦……」我咬牙,知道我的回答絕對又少不了一陣奚落,

  「禽獸的禽嗎?」他越笑越樂。

  我瞪了他一眼,心中萬分肯定一件事——我討厭這個富家小少爺!

  「我喜歡你的名字。」他下了結論。

  喜歡?是因為我的名字能帶給他嘲笑的快感吧!

  「我叫水湅,水湅的水,水湅的湅。」

  哼!我沒興趣知道你的名字。

  隨著富家小少爺——水湅,及那個老到行動遲緩的老頭——水管伯,姓水名管,伯是對他的尊稱——一塊步行許久,沒有馬車、沒有隨行奴僕,那兩人閒閒走著、慢慢逛著,緩緩定向蓄龍湖畔,走向那處將囚禁我一輩子的「水家莊」。

  我目瞪口呆、神情遲滯,很蠢很蠢地瞪著湖上的荒涼府邸。

  水家莊……一棟廢墟?

  驀然,所有神智回籠——水湅、水家莊……水家莊、水涑……那個傳言中鼎鼎大名的「敗家子」?!那個在短短不到一年內就將水家莊敗到破產的水家少莊主?!

  我猛回首,對上笑容可掬的水湅,一陣惡寒自腳底竄起,轟入我混沌腦門——我竟然被這個不長進的傢伙給買下來當長工?不長進的主子怎麼帶給底下奴僕多好的生活環境及美好遠景?!

  「水伯,我記得那隻金蜘蛛的典當價是三十五兩,可你給他的銀兩卻只有三十兩……」

  「我硬攢下來的五兩是這些天的吃飯錢!擱在你那邊,要不了一日,你就會揮霍殆盡,我這回寧死不屈,絕不將錢交出來!」水管伯牢牢護住心窩處,為一錠碎銀冒犯頂頭主子。

  「慌什麼?我知道你是水家最忠心的人,就算你要將那五兩中飽私囊,我也不反對。我是要同你說,下回典當東西時,別老畏畏縮縮的,咱們又不偷不搶,當鋪店王一瞧見你這模樣,硬生生將價錢折了一半。」

  「沒有下回了,那隻金蜘蛛是水家莊最後一個值錢的玩意兒。」所幸金蜘蛛雕琢細膩,堪稱極品,否則光依它的重量來典當,恐怕不值十兩。「喂,小伙子!」

  咦?叫我?

  「什麼事?」

  「你可是高價買來的長工,以後水家莊上至煮飯洗衣劈柴,下至掃地除草灑水,全都得給我好好做!」水管伯先來個下馬威。

  「我知道。」我不就是買來打雜的嗎?

  「你呀,什麼都得做,只有一件事做不成。」水湅搖著破扇。

  「哪件?」我竟還傻傻反問。

  「偷懶。」

  真難笑的笑話。

  「雖然我是三十兩買下的長工,每個月應該有的薪俸呢?」做人長工的,好歹也能賺些一文兩文的小零頭,這是天經地義。

  「你這個小伙子!水家莊哪裡還有多餘的銀兩來養你你你……」水管伯激動地揪著我的衣領,十隻枯爪收攏收攏再收攏,然後,嗝屁。

  嗝屁?!

  我只聽過一文錢逼死一名好漢,今天卻眼睜睜見到一文錢氣死一名老翁。

  結果,水管伯攢下來的五兩,全都拿來為他辦了場簡單後事。

  水家莊財產,一切歸零。

  現在的我,除了長工、廚子、「婢男」的工作之外,還得擔下水管伯留下來的沉重爛攤子,而那個爛攤子還很不知人間疾苦地坐在欄杆上晃蕩著雙足。

  那爛攤子,名為水湅。

  「喂,你要不要改姓水?」懶懶依臥在長柱上的水涑叼了根草莖,讓他那股絨褲公子哥的氣質更添數分。

  掃著滿地枯葉,我不想鳥他。

  「叫水泡,還是水果,要不,水性楊花?」他自個兒接話接得可樂著。

  「我姓秦,為什麼要改姓水?!」我重重一哼。

  「可你現在是水家莊的人。」無辜的口吻搭上一張詭異且精明的笑靨。

  「我只是水家莊的長工,姓秦!」坐不改姓!

  「叫秦授不好聽。」雖然他個人挺喜歡的。

  「叫水泡又何嘗高竿?」我惡聲回嘴,掃地的勁道加重。

  水湅墨沉的黑眸閃了閃,一抹不該出現在十一歲孩童身上的深沉,在他眼底呈現。「要不,叫隨雁,秦隨雁。」

  文謅謅的,怪噁心。

  「情,隨雁而來,隨雁而去,能灑脫亦難掌握。」

  「聽起來不怎麼吉祥。」

  「我又沒打算幫你取個好名,隨雁。」

  這主子真愛自作主張,枉顧別人的意願便逕自喚起他所取的名宇,想必我即使反對,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所以我便放任他去叫了。

  幾天下來,我竟也習慣「秦隨雁」這個名字,更習慣了扛下水家莊大大小小的雜事正事,憑藉著水家莊以往的本業——靠水吃飯,賺錢來養這另一個家。

  「城鎮居民以農為生,割稻,打穀、脫谷、碾米,皆以人力或賴牛馬,但若以水推碓,水碓足足可以節省十倍人力,不僅水碓臼碾成效極佳,就連以水推磨亦比牛力更勝三石,這方法真妙!」金主笑咧了嘴直讚賞我花了三夜繪出的水碓設計圖。

  「不敢當。」

  「若我出資在水家莊湖畔設置此種水製法的工具,絕對可以賺進大筆銀票!秦兄,這方法你可得全交給我來做。」

  「那是當然,不過……」我略頓,與金主談著交易。

  「我懂我懂,所有淨收五五對分。」

  「六四。」

  「秦兄,這…:」

  「七三。」再遲疑呀,再遲疑就八二了。

  「六四成交。」金主心一橫。

  「我六你四,成交。」

  兩隻大掌交握,奸商與奸商達成共識,他的奸,來自於想要富上加富;我的奸,卻是想要養活水家莊,目的不甚相同,卻同樣為銀兩而奸。

  談生意,是我想也不曾想過的工作,而今,我卻越來越上手,這也是所謂「環境所逼」的最佳寫照吧。

  至少,我即將成功地為水家莊賺進第一筆小財。

  交易完成,進入閒磕牙的階段。

  「秦兄,你是水家莊主特地聘用的人才嗎?」水家莊已經沉寂許久,此時卻又漸漸嶄露頭角。

  「不,我是水家莊主花錢買下的長工。」一個苦命到不行的可憐長工,偶爾還能兼兼差,充當水家莊的管事。

  氣氛一凝,金主不可思議地望著我,而我只是喝著連片茶葉也沒有的溫水。

  「哈哈哈哈,秦兄真愛說笑!」

  「我是認真的,我等會兒還得掃地兼擦桌子,後院還有髒衣裳待洗。」我可忙碌得很,沒啥空閒和他打官腔。

  「秦兄,你真有趣,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我都差點教你給騙了。」

  又是一個不信的傢伙,我也懶得多言,恭送金主出府。

  「秦兄請留步,回府去掃地呵。」金主朝我使使眼色,自以為說了個很逗趣的笑話。

  可我是真的該去掃地了。

  送給金主一抹下甚真誠的淺笑,閂上府邸大門。

  若水家莊能有收入,頭一件事就是買些小丫鬟來分擔我的雜務。

  小丫鬟——

  我腦中才這麼思索著,定睛一瞧卻瞧見一位小姑娘悠然地穿越水家莊大廳,朝右側廂房走去。

  「等等!你是誰?怎麼亂闖別人家?!」我回神,拎著竹帚衝過去。

  小姑娘被我巨嗓一嚇,掉頭就跑。

  「你給我等等!」竹帚長柄一勾,硬生生將那小姑娘自衣領後方給提了離地。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掙扎,蓮足蹬蹬踢踢,像只被捕獲的小兔兒。

  「你是誰?怎麼進水家莊?!進水家莊做什麼?!若你是想偷錢,容我嘲笑你兩聲,水家莊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錢!」

  小姑娘比手畫腳,可我瞧不懂。

  「長得清清秀秀的,學人幹起偷兒?!」我逕自再道。

  她猛搖著頭手,這舉動我瞧懂了。

  「你說,你不是偷兒?」我解讀著她的手語。

  她點頭。

  「那你是誰?」

  她指了指地。

  「你……是水家莊的人?」

  她迅速頷首。

  「我來了好些天,怎麼不曾見過你?」

  她指了遠遠的廂房。

  原來都躲到偏遠廂房去了。「你不會說話?」

  點頭。

  我現下的舉動活似在欺負善良姑娘的惡徒,我放下竹帚,讓她踏回石階。

  「你該不會也是水湅買進的丫鬟吧?」我略略打量著她。一襲素淨的碎花衣孺,與尋常村姑一模沒兩樣,青絲簡單紮成麻花辮,垂落在未發育的胸脯前,年齡看來比水湅更小。「買下你這種小嫩娃能做什麼?斷奶了沒呀?」與水湅相處越久,我發覺自己的嘴越來越毒、越來越賤了。

  她臉一紅,沒出聲。

  這小姑娘的模樣有些眼熟,眉呀眼的好似在哪見過……

  「今年多大歲數了?」

  她比了個「九」。

  「掃地會不會?」

  小腦袋點了點。

  「喏。」我將竹帚遞上,她大退一步,我忍不住嚷:「怕什麼?我又不會拿它戳你,接下,掃地去。」我也好繼續思索為水家莊賺錢的其餘方法,銀兩沒人嫌少,我自然不會是例外的那一個。

  她先是遲疑,纖手緩緩伸來,怯怯地接過竹帚。

  「慢著。」我又喚回她。

  她回頭,瞠著圓溜溜大眼的模樣好不可愛。

  「叫什麼名字?」

  她原想伸手比畫,動作一頓,蹲下身子在地上以指為筆地寫了兩個字,而後指了指地,又比了比自己。

  「嗯,你下去吧。」

  她一溜煙地消失在轉角。

  我撫著下顎,聽到自己磨牙的聲音。

  「我會繪製水碓設計圖,可我不識字——」

  很好,在確保水家莊收入穩定之後,我非得找個夫子到府裡來授業傳道解惑,而地上那兩團鬼畫符就是我頭一個要學起的字!

  「那兩個字,念作『淨淨』,乾淨的淨。」

  水湅的聲音𨯿地由我身後傳來,一臉戲謔地覷著半蹲在地上研究鬼畫符的我。

  「淨淨……」是那小丫頭的名兒。

  水湅破紙扇一合,也在地上寫了兩字。「這兩字念作『水湅』,也就是我的名字。」

  「誰要知道你的名字怎麼寫?!」我才不屑咧。

  水湅恍若未聞,繼續揮毫。「這三字,念作『秦隨雁』,也就是你的名宇。」

  不由自主,我被他的話所吸引,目光專注地落在那三字直直橫橫又勾又撇的宇跡之上,甚至是努力想將每一筆畫給刻在腦海。

  「想學字嗎?」水湅笑問。

  半晌,我雖不甘願,但仍點頭。

  「我可以教你,不過……」水湅璀璨笑靨足以教日月為之失色,然而下一瞬間,他刻意以烙印右臉正對著我,讓我產生鬼魅獰笑的錯覺。「先簽了這份賣身契再說。」他由懷裡掏出一張寫著密麻黑字的紙,左右搖了搖。

  「賣身契?我不是已經簽過了?」早在收下三十兩的當天,我便將自己賣給了水湅。

  「那份買的是你的人,這份要買的,是你的心。」

  「你在說些什麼?」有聽沒有懂。

  「買你心甘情願在水家莊做牛做馬。」

  「心甘情願?!想都別想!」我毫不客氣地扯過那張紙,硬是撕個粉碎。

  水湅也不動怒,再掏出一張。「還要不要撕?我這還有很多呢。」

  我鼻腔噴吐著怒氣。我想撕!可我最想撕的是水湅此時臉上的賤笑!

  「你何必如此反骨咧?這賣身契簽了又不會怎樣,反正你再差也差不過現在,簽了這紙,你還能如願地多學些字,瞧我是那種欺你不識字的惡主子嗎?要不,我將賣身契一字一句都念給你聽,你聽完再簽?」

  「你若存心騙我,自是不會照實念,怎麼算都是我吃虧。」

  水灤笑得好淺,雙眸斂蘊著喜悅。「吃虧就是佔便宜呀,來來來,簽字畫押,你一蓋手印,我馬上開始教你習字。」

  我知道,若我要等到水家莊的情況穩定才去學習識字,恐怕是好些年之後的事,如果水湅願充當夫子,對我、對水家莊都是好事。

  只要蓋了手印,習了字,我在與眾家金主商談的過程中也會更加順遂。

  牙一咬。「好,拿來!」

  鮮紅指印落款。

  水湅滿意地朝末干的紙上呼拂了幾口氣,肋它乾涸。清朗的聲音緩緩朗誦起草約上的一字一句——

  「立約人甲方,就是我水湅;乙方就是你秦隨雁。乙方同意,自蓋下手印之日起,至甲方點頭同意止,願聽從甲方命令及差遣,不許有一絲一毫的埋怨和嘀咕,忠心不貳地成為甲方名義上及實質上的玩具,在甲方無聊閒暇之餘盡一切努力為甲方解悶除憂;甲方臥病,乙方隨侍在身:甲方不幸夭折,乙方陪葬——最後是甲乙雙方的簽宇及手印,即日生效。」

  「這是什麼不平等條款?!」你死我還得陪葬!

  「賣身契呀。」水湅仍舊在笑,仍舊笑得無邪,「隨雁,我忘了同你說一件事,你才到水家莊數日,所以不瞭解我的為人,我方才說『瞧我是那種欺你不識字的惡主子嗎』,這答案正解——『我是』。」他臉上絲毫不見任何禮義廉恥,小人的模樣相信在往後的歲月中也不會有所改進。

  水湅收回紙張,右手在我發愣的眼前揮舞著,我只覺眼前一黑,如同預測著我未來同等的黑暗,我逃避現實地昏了過去。

  我知道,待我醒來,我的命運絕對不會變成更好。

  我是天底下最苦命的長工……

1988523 2009-4-21 01:15

番外篇之二

  我要報復!


  爬爬爬……努力爬……

  逃逃逃……用力逃……

  為什麼他又會想要玩起這十數年前的無聊遊戲呢?他家都這麼有錢了,只要他想,幾百幾千隻金蜘蛛隨雁都會為他尋來,他為什麼又想要把它抓去塗金漆呢?

  它不要當那個瘋子手下的玩具,那滴著金漆的毛筆好噁心!畫在身上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

  修長的八腳爬蟲,費盡心力向外求生。

  「嘿!小蜘蛛,你要上哪去呀?」卑鄙的大腳只用小小腳尖踩住它的一隻右腿,就讓它動彈不得,揚著惹人厭的賤笑,水湅看來心情愉悅。

  就是他!又是他!這次還帶了同夥來!真是夠了!

  幾年前,它就是被這個瘋子水湅抓來亂塗亂畫,搞得全身金彩,被人類當成活金追著跑也就罷了,之後還被自家兄弟姊妹、親戚朋友、上至祖宗八代、下至子侄小輩笑得不敢出來見江東父老,時至今日,它蛻了三次殼,好不容易脫離那一身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白癡模樣,他,水湅,水家莊莊主,居然又來了!

  不,它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他得逞!蜘蛛也是有格的!它要逃!一定要逃!它不要再被一堆沒良心的冷血動物笑上十數年!

  奮力地揮舞八隻足,它要逃、一定要逃!

  「小蜘蛛,不要這樣嘛!怎麼說『我們』也是有交情的,你有必要興奮得一副想一死以謝天地的樣子嗎?」微一使勁,他居然踩斷了小爬蟲的右腿!「哎呀呀……就叫你別掙扎了嘛!看看,這會兒就出事了。」

  他以為,為什麼會出事?!他踩斷的可是它的腿呀!

  算了,古有壁虎斷尾求生,它也可以,那隻腳就給他吧!

  逃逃逃……快點逃!

  一心只想逃命的小蜘蛛,完全忽略惡質男所說的話中有何異狀。

  「水湅……」一旁幫忙捧著金漆的癡兒,滿臉的惶恐。「它……好痛……看……」

  小白癡!那是指「它看起來好痛」是吧?連順序都會排錯,她到底是不是人呀?連它都說得比她好。

  咦……它怎麼懸空了?它沒有吐絲吧?

  「你膽子挺大的嘛,敢瞧不起我的女人?」僅用兩指便逮著在心中恥笑人類的爬蟲,水湅放大版的劣笑,硬生生駭住蜘蛛的小小膽。

  哇啊啊啊!

  如果蜘蛛真的會慘叫,現下發出的必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鬼哭神號。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知道它在想什麼?它什麼都沒做呀!它只是一隻好無辜好無辜的蜘蛛,不事生產地呆在水家莊,半點壞事也沒做,要說它懶,它可比水家莊的兩大米蟲——莊主和莊主夫人好太多了!起碼它還會偶爾吐吐絲、結結網,捕食一些小蟲小蚊小蝴蝶,幫水家莊驅除一些蚊蠅……為什麼?為什麼它要被這個傢伙盯上?為什麼?為什麼?它不要!嗚嗚嗚嗚……救命呀!誰來救救它呀!

  「來,癡兒,我教你玩我以前最常玩的遊戲。」惡質水湅將手中的小生物丟入水晶瓷瓶裡,不慌不忙的將金漆倒入。

  恐懼的小蜘蛛看著頭頂恐怖的「金漆瀑布」,已然駭個半死!

  啊啊啊啊啊!不要呀!

  再淒苦的悲鳴都只能往心裡擱,無處可逃的它只能被冰冷黏膩的油彩淋了滿身,險險沒被濃厚沉重的綿密壓死!

  游游游……游游游……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在金漆中泅水的蜘蛛,看來已非淒慘可以形容。

  沒人性……沒人性呀!

  「水湅……」它看起來好可憐……

  「癡兒你看,蜘蛛泅水的樣子,是不是很好笑?而且還是只斷了腿的蜘蛛耶!可愛吧?」他是龍,不是人,哪來的人性?果然是只笨爬蟲。

  癡兒順著水湅的說法,再看一回。似乎……真有一些好笑……看它手忙腳亂地劃著金漆,載浮載沉,少了一隻腿又不好平衡,好不容易浮出「漆面」,剛吸了口氣又沉下去,繼續掙扎著游上來……真的……好好笑……

  「呵呵……」

  「好玩吧?」他這個夫子什麼都教不好,就使壞最行。

  「嗯嗯!」

  它……它不行了……好累……這油彩太濃厚,不似水般好游,又無浮力,如同流沙般一直把它拖下去……它真的不行了……

  真的快掛了?好吧,放你出來。

  惡質水湅將瓶身一傾,所有金漆順勢向外滑出,也連帶著將幾乎被玩掛了的小蜘蛛衝出生天。

  它要報復……一定要報復……

  「哎呀……倒……」癡兒伸手要擋住金漆,卻讓油彩染了整手。「衣裳……髒了……」

  「乖,癡兒,看你弄得髒兮兮,去找淨淨替你弄乾淨。」輕聲哄著,水湅支開她的意味明顯。

  「喔。」

  「小心,別走太快。」她現下可是懷有五個月的身孕,帶球跑的摸樣看來頭重腳輕。

  「嗯。」給了允諾,癡兒不疑有他,當真四處找人去了。

  「好啦,小蜘蛛,現下只剩我倆,把你的真面目露出來吧。」

  靠!他以為現身麼容易?說兩句話就行呀?它被嚇到膽都沒了,還喝了好幾口噁心的漆,要變回來哪這麼容易?

  「小蜘蛛,你再不現身,等我娘子回來,我就不只是『金漆灌頂』這麼簡單了。」從鼻孔裡噴出兩管冷哼,壞人拎起另一瓶油彩,威脅意味濃厚。

  呃……不過呢……它可是只修行八百年以上的蜘蛛精,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個人瞧扁了。它不是看在那瓶金漆的份上,也沒有接受他的威脅,絕對沒有。

  一陣輕淺的白霧自它身上飄出,不一會兒,一個黑髮黑眼、卻渾身都是金色油墨的靈巧女子就趴在地上了。

  「嗯,很『金』彩、很閃『亮』。」他呵呵直笑。原來是只黑寡婦,不是被吃的爬蟲。「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啦,你是人面獸心、人身龍魂的變態惡質卑劣水怪。」去他的……小看她?怎麼說她也有八百年的道行好不好?「補充一點,你還是個卑鄙無恥的戀物癖神經病,專司虐待勞工、動物、爬蟲,以及任何可供你玩樂的人事物。」

  「多謝誇獎。」啊,說的真是貼切呀。除了前面那幾句,其他的隨雁以前多多少少都有罵過了。

  她這樣罵他他居然還說多謝誇獎?腦子有病!

  「你早就曉得我是只蜘蛛精?」翻身坐上桌子,她問。

  「不,我一直到前些日子才曉得。」她還真以為他閒著沒事就喜歡盯著蜘蛛看嗎?「從我發現我的龍身被毀的時候,才漸漸發現。」

  也許他的龍身會壞沒錯,可是,沒有一隻龍死的時候,會缺了一邊的龍角,還有,那白花花的骨頭上,居然會被人以金漆寫下「我要報復」、「你塗我,我塗你」之類的怪話,那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因為那些在水中的金漆根本沒有掉落過,分明是被有心人施過法。

  啊啊……糗了,他還是看到了。枉費她還特地把小白癡推下水去,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是你做的,沒錯吧?」

  「對啦,我做的,怎樣?」她,敢作敢當!反正打死不承認他也不會信,這莊裡就只有她跟他有這種過節,也只有她這麼一隻精怪可以做到這種事……嗚嗚!想說不是也沒人信。

  「你有幾年道行?」敢動他的龍身?這小娃活得不耐煩了。

  「八百一十三年。」她掐指算了算。「又七十二天。」

  「這麼淺?我以為你起碼有千年以上。」她週身流動的法力源源不絕,比起一般百年蜘蛛精強上太多。

  「我啃了你的龍角,而且我修行向來賣力。」事實上,以前的她,只是讓自己活得健健康康、長長久久,根本懶得修行;但是,自從被他抓去塗過金漆之後,她開始賣力、開始發憤圖強,因為她要報復!她發誓,她再也不要被人抓!

  可是之後她才發現,她要鬥倒的傢伙,居然是只龍……嗚嗚!還是只惡質到極點的龍!嗚嗚嗚!因為啃食過龍角,所以不管她的法力再高,她都無法攻擊龍角的主人,也就是那個該死的卑劣人類——水湅!

  早知道她就不要貪食了,她怎麼會知道那只龍就是水湅!

  「難怪……難怪你會有這般強勁的法力。」啃了神獸的角,她至少可以少修五百年。「你可知道,動我龍身的下場?」

  「不知道,但是下場八成不會太好,我已經料到了。」反正他最多是將她打回原形嘛!還能怎樣?

  「料到了,而你卻沒有逃?」把玩瓷杯,水湅眼中閃過一抹精光。「難道,你不怕?」

  「怎麼可能不怕?要真不怕,我剛才幹嘛逃得這麼賣力?」雖說少了條腿,但化為人形後,就沒多大影響了。

  「怕,也知道會有怎樣的下場,可你卻沒有逃?」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湅的表情越加詭異。「你在等什麼?或是……你在留戀什麼?」

  她臉紅了。

  她的確在等……也的確留戀……

  她在等,等那個男人注意到她,她留戀,留戀著那個男人的一切。

  可她知道,他不會是她的,因為她比不上一個能伴在他身旁的女子。

  她只是只爬蟲,只是只精怪,雖然比那個啞女早一步認識他,可卻從未以人身見過那個男人,就算喜歡他又能如何?她懂先來後到的規矩,水淨淨早已佔據他的心,不是她可以介入的。

  水湅明白了,只有一種東西才能讓他們這些非人者甘心犯險,甘心留戀凡塵俗世。「你喜歡的人……是隨雁?」

  這只龍……不對,他應該是人……哎呀!不管了!他為什麼猜得到她的心思?!真是混蛋!

  不說話?是默認嗎?「我可以讓你得到他,可是,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她柳眉倒豎。「但是,他是你妹妹水淨淨的男人。」

  「你不是喜歡他嗎?」無辜的表情,活像是她拿刀逼著他,交出妹妹的相公似的。

  「喂!你給我搞清楚,橫刀奪愛是狐狸精的戲碼,我跟他們可不是同一掛的。免了免了!」喜歡歸喜歡,她才不要傷人心。更何況,要跟這小子談條件?她可是見過隨雁的下場了。

  「不要隨雁?那也可以,但是,你還是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這件事不盡早辦妥,他會睡不安穩的。

  「與我何干?憑啥要我答應你一些狗屁倒灶的事?不幹不幹!」她只想賴在水家莊裡,當她的小蜘蛛,平平凡凡過日子就可以了,她才不要惹是生非,把自己害慘,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在那撐著。

  「不答應?那把龍角吐出來還我。」

  吐……吐出來?

  「我吃掉龍角起碼也是十年前的事了!你現在才叫我吐出來?」她都不知道消化到哪裡去了好不好?「沒轍!」

  「不吐?也可以。」拎起茶壺,他笑得很邪。

  他……他想幹嘛?

  溫熱的茶水,流過他的手心,卻是涓滴不漏的教他握住……握住!

  「難道……」那是……上古六蝕心之一嗎?

  「乖乖讓我砍一劍,我就跟你算了。」

  屁啦!讓他砍一劍她就一命嗚呼了好不好?!蝕心劍耶!還是讓他這只道行變態高的龍握住耶!如果它還是把凡劍,也許她還擋得住,但是它現在可是把幻劍,就算吃了他的龍角,多了幾百年修行,被砍一樣會掛的!

  「不要!」

  「又不要?你很難伺候你知道嗎?」攤攤手,水涑的耐心已經快用完了。「我不管你要不要,要嘛你讓我砍一劍,要嘛答應我一個條件,沒有第三種選擇。再有意見,我就直接拿劍讓你完蛋。」

  他……這是在威脅她嗎?還是在恐嚇她?又或者……是來搶劫的?一個人類也敢欺負她這個有八百年道行的蜘蛛精!

  「喂,快點決定好不好?」一劍抵上她的喉頭,水湅猙獰的右臉是那樣的狠毒無情,爾雅的左臉又是這樣無辜可愛。

  「幫你就幫你嘛……」他他……他不是普通人類,他是拿了蝕心劍的人類,所以她窩囊一兩次也是情有可原的。

  「好乖。」她挺像隨雁的,真好對付。

  「要我幫你什麼啦?」推開凶器,她很恨自己的懦弱,但是……命在劍鋒上,不得不低頭呀!

  「你可知道蝕心劍蝕心之說?」

  「知道呀。」廢話!不然幹嘛叫蝕心劍?「六把因蝕心之訛而被束之高閣的禁忌妖劍,隨朝代遞嬗交替的戰火,由宮闈間流落四方……若劍蝕佛心,佛成邪神;劍蝕魔魄,魔亦為善。」她說著她聽來的傳言。

  「非常好。現在,伸出你的手。」他未將幻劍收起,反而直指向她。「把這把劍,取去。」

  取去?要她取蝕心劍?

  「這就是你的要求?要我取劍?」他瘋了嗎?要是她拿劍砍他怎麼辦?

  「我要你取去的還不只這把劍,未來,我還會要你取去更多。」他不要蝕心劍蝕去他的心,他要留著這顆心去愛癡兒,但一般人又無力自他這承接青冥水劍,所以,他挑上她——一個食了龍角,無法攻擊他的精怪。

  更重要的是,她太好掌握。

  「注意了。」

  「什……啊!」水劍幻化蛇形,竄入她心口!

  她以為會很疼……但,似乎……還好。

  「我……沒死?」

  「你已是青冥水劍的主人。」呼!還好,及早交出燙手山芋。要真有一天,他讓蝕心劍吃得乾乾淨淨,小白癡八成會哭死。

  不可否認,這些日子,他已經察覺到青冥水劍無形中所帶來的影響,那劍,並非浪得虛名。

  「你還真把劍給我?要是我拿劍砍你,你怎麼辦?還有,蝕心劍是會蝕人心魄的,你要害死我嗎?」雙手擦腰成壺狀,她生氣了!

  「你說過的,『劍蝕魔魄,魔亦為善』,我是在幫你呀。」滿口歪理,瞎掰成性。

  「我又不是魔!」氣死氣死!

  「就當是你住在我家的房租嘛!幫我保管這把劍。」

  「那你怎麼不去跟你家的蟑螂螞蟻老鼠壁虎要錢?!」都是屁話!

  「你說的對!我去收錢羅!」

  「水湅!你給我站住!」她順手一翻,吸了屋外的湖水成劍,熟稔異常。

  「啊!對了!」水湅當真就這樣站住,讓身後的她朝他背後狠撞,又擔心當真傷到他,硬生生被青冥水劍捅過右腹!

  她……開始哀悼她的悲慘命運了……

  「哎呀呀,你幹嘛以身試劍呀?」他說得很抱歉,笑得很討厭。

  「我懷疑你是故意的……」好……痛。還好那把劍已認她為主……不會讓她有生命危險……「你想到什麼了?」

  「喔,我忘了跟你說,我這次用的金漆,比上次的黏喲!一風乾就不會褪色了。」他瞄瞄一身乾爽的她。「啊……好像說的有些晚了。」

  她身上的漆,早干了。

  她不用懷疑了。「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L  乙  L

  而後,冬去春來,十年又過。

  這幾年,她洩憤似的猛練劍法,抓狂般的努力修行,早已有仙佛神將要招她位列仙班,但每一個都讓她以青冥劍轟了回去。

  她不去,她不去,在對那個變態水湅報復完以前,她絕對不會離開水家莊半步!

  「這位姊姊,你在做什麼呀?」眨巴著清靈大眼,一個可愛的小男孩闖入水廊。

  她斜瞄一眼。他是誰?沒見過。

  視線向下滑至小男孩的頸間,她看見刻著「水」字的玉牌。嘖!是水湅的兒子。

  「練劍。」口氣愛理不理。

  那傢伙說怕她帶壞他的單純兒子,從不讓她見他家的娃娃,以致於她對「房東」的兒子一點印象也無。

  「你那是什麼劍呀?很漂亮耶!」他半跑半走地往她身邊靠近,可愛單純的模樣跟某人完全不像。

  坐在雕欄上,她百般無聊的回答:「你那個惡質的爹沒跟你說嗎?這叫青冥,青冥水劍。」一把蝕人心的劍,一把……從未蝕過她的劍。

  她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青冥水劍從不蝕她心?她依舊好好的,依舊罵不過水湅,依舊像以前一樣過日子,依舊讓水湅大罵騙子,因為她根本沒變。

  這樣的詭異她也無法解釋,找不出原因的結果,她只能告訴自己,也許,它蝕去千翡後,已然饜足,故不需蝕她心而活。

  「清明?」小小的腦袋瓜向左微偏,思索了會兒,他笑得高興。「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個要拜死人的日子,跟九九重陽一樣的。」

  咚!

  「姊……姊姊!」啊啊,摔下水了!

  要死了!怎麼每次見到姓水的她都要表演泅水?!

  「還沒死,別大呼小叫的。」還好,這幾年她比那尾龍還常泡進水裡,泅水功夫練得紮實,不會再發生慘案。

  「姊姊,你要不要緊呀?」伸手幫助她上岸,心急的小少爺連忙上前東摸摸西看看,抓著手絹要為她拭臉,很是擔心。「都是我不好……隨便亂說話,害姊姊你掉入水裡……」

  這娃娃……好像遺傳到小白癡,沒有遺傳到變態水湅的卑劣個性耶!嗯嗯,老天有眼。

  「沒事。」

  「真的?」小少爺抓著她的手包住自己握著手絹的手,淚眼盈眶。「姊姊,我真的好抱歉好抱歉……」

  「不要緊,我不會怪你。」唉,水湅有這種兒子,真是祖上積德。

  「你真的不會怪我嗎?你可以跟我說實話,沒關係的,我真的不會介意,看你是要我切手斷腳來償,我都不會有怨言……」他將她的手越捏越緊,看來萬般愧疚。

  「別這樣說,我真的不會有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真的好乖、好沒心機的孩子。

  「喔……那,我就放心了。」淚眼一收,他的表情換得比他爹還快!「從現在起,我正式宣佈,你就是我的私人財產了!」

  「啊?」什麼?發生什麼事?她做了什麼?不對,她該問的是「他」做了什麼?

  「這張就是你打下手印的賣身契,別想抵賴!」他抽出方才給她拭臉的手絹,上面赫然出現一個鮮紅的印記!

  「怎麼會……」她望著自己的右手,有一攤紅墨,八成是她剛才上岸時,他按上的。難怪他剛剛一直抓著她的手往手絹上抹!

  暍,敢情這小子還是遺傳到他那惡質爹的惡質本能了?!

  「喂!還不快背我回莊,還坐在這幹嘛?想偷懶呀?快點!」

  她的人生……

  好恨呀!她要報復……

  一定要報復!

  L  L  乙

  「這就是我要你取走的另一樣東西了……呵呵呵呵……」這樣,那個死小鬼就不會來跟他爭妻子了。用十年換接下來的十年,值得。

  怕她報復?才不怕咧!等她有辦法脫離那把青冥劍再說吧。

  她真以為蝕心劍沒有蝕去她任何東西嗎?

  蝕心劍蝕的,是她的恨,還有她報復的心,不然照他欺負她的方法,他哪還能平安活到現在?

  所以羅!為了給青冥劍補充食糧,他三不五時就會惹惹她,加深她的恨意,好讓青冥劍成長,增進她的修為,也避免蝕心劍因無恨可蝕,當真蝕去她的感情,讓他兒子沒人可黏。

  其實這樣看來,他人也是不錯的。

  斟上香茗,摟著嬌妻,欣賞著窗外兒子欺負蜘蛛精的戲碼——

  心情恁好。

1988523 2009-4-21 01:16

出賣友人……

  「水湅」,一個在現實生活中真的存在的人。

  我指的不是一個古代人或是某種尼斯湖大水怪(這是某小蛛專用詞),而是這種性格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是我的朋友。

  她,姑且稱之為某F吧,是個豆蔻美少女(?),老實說,我認識她好些年,但僅限於電話聊天,終於在多年之後,我和她相約一塊見了面。明明很熟稔,兩人卻從沒見過彼此,這種友誼建築在一種頗詭異的情況之下,但我想,我們還是可以繼續這樣當朋友下去——因為話題總是源源不絕,總能讓我聊得很開心。

  猥褻,是我常常用來形容她的詞彙。(不過在見完面之後,這個詞彙之前添了一個字,「超」猥褻,呵呵。)

  她藉著自己身為白衣小護士的專業水準,三不五時在電話裡對我說著「專業」的黃色笑話。(重點是她竟然能將一個惡意打電話來騷擾的變態色魔給說到無地自容——因為那個變態色魔所說的猥褻言詞不及某F的一半,所以色魔就匆匆掛了電話,可以想見,某F的功力已達所向披靡的頂尖地步了。)

  有時我真的聽不下電話那頭的淫聲艷語時,撂下一句:「你好猥褻,讓人好想打你噢。」

  「來吧,蹂躪我、羞辱我、踐踏我、鞭打我吧。」某F如此回道,「必要時我可以提供蠟燭和皮鞭——還是有倒勾的那一種。」

  說真的,我不知道哪種皮鞭還會有倒勾,不過我知道,所有的酷刑,她都可以樂在其中吧。(笑)

  再下,就是她那句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先姦後殺、再奸再殺,翻過面來再幹一次……

  每每聽到這句十八禁的話,我就有股報警的衝動,想將這個社會上專司污染純潔小妹妹心靈的女色魔給剷除掉。

  某F就是這麼一個讓我印象極度深刻的朋友(因為我身邊的朋友都很清純,少見此類性格惡劣的傢伙),所以當我在擬《癡兒》的草稿時,我便決定,我的男主角一定要很像很像她,但是很可惜,水湅的惡劣似乎不及某F的千分之一,哈哈。

  某F,很多人在看完《癡兒》之後都很討厭水湅噢,你看……你要不要改改惡劣性子咧?

  嗯,我想,某F一定會說:「討厭?好呀,有沒有討厭到想拿鞭子抽我?我可以提供殺人工具噢,還是有倒勾的那一種,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brS。我還是好想知道,有倒勾的鞭子到底長什麼模樣……

  L  L  L

  再來出賣第二個友人——

  記得我才爬完《癡兒》第三章,將小說寄給某小蛛看,她很興奮地嚷著她要出來串場,所以為了她,我特別寫了一篇番外篇孝敬她(某小蛛:「喂喂,不是你自己迷上寫短篇的嗎?還賴我?!」),讓那隻小蜘蛛出來見世面,也許是我寫得太過火,讓小蜘蛛對水湅的恨意衝上高峰——

  「我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我要整死水湅!他竟敢這樣對我!」

  「說真的,我不反對啦。」打完稿子的決小明鬆了一口氣地癱死在沙發上,「奇怪,水湅這個男王角我自己還挺滿意的,為什麼你們都沒辦法瞭解他的好,以及他迷人的特性咧?」

  「好?迷人的特性?那只尼斯湖水怪有這種東西嗎?!」某小蛛的音調揚高十倍。

  決小明心想,好吧,青菜蘿蔔各有所好,誰喜歡誰討厭都沒有關係。

  終於,在某日,某小蛛恨意到達頂點時——

  「我到底在幹嘛呀……自己的小說都沒這麼賣力,嗚嗚……我好奇怪喲,球(好友專用的決小明暱稱,氣球的簡稱)……我真的好變態……都是水湅害的,我親愛的隨雁都沒出場耶!全是他的戲分……啊啊,我是瘋子!不要理我!我只用一天就打完這個番外耶……」

  「乖乖,終於發現水湅的魅力了吧?他這種性格的人會讓人越打越上癮的,對了,某小蛛,你不是說要整他嗎?可是……好像這篇番外的番外全是他在整你?」決小明試著放輕說話的口氣,生怕傷了某小蛛脆弱芳心。

  「哇哇哇哇——」某小蛛扯著頭髮,「不要再說了!蝕心劍好可怕!水湅也好可怕!水湅的兒子也好可怕!我明明要整他的,可是打著打著就變成這樣子了……嗚嗚,我要回家去啦……」

  乖,別哭。

  唉,水湅,你又整傻了一個少女。(搖頭)

  所以第二個番外是某小蛛寫的噢——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寫了完整的收尾,送上飛吻一個呵!

琰月 2009-7-3 20:59

想看隨雁跟淨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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