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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ungmon 2009-6-10 20:23

青玉案 BY 綾浩(出書版)

  文案:

  當朝太師么子穆停塵,集三千寵愛於一身,
  可以享福當少爺的他,偏偏愛與貧苦人家交流——
  他認了一群避禍的小鬼頭當學生,
  又救了一個異色雙眸的落魄少年,
  為他取名「颯」、為他療傷、教他識字、討他歡心……
  然,風水輪流轉,穆家失勢,全族泰半滅絕。

  十二年來大夥兒心心唸唸的「小六哥」,
  居然成了一名人人皆可狎玩的妓、為賓客暖床的禮物!
  看著自甘墮落、一心尋死的穆停塵,
  嚴颯心痛、懊悔、憤恨……

  「你日後也會結草啣環來報答我嗎?」
  「不是那樣。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
  愛情,絕不是結草啣環那般簡單……

  作者:綾浩
  出版社:威向
  出版日期:2009/05/12

leungmon 2009-6-10 20:24

  第一章

  殷宋朝,京城的人都說,投生官宦世家,最好不過像穆停塵。

  穆家顯赫,人盡皆知,穆韜敕貴為太師,位及宰相,長子早些年戰死沙場,封謚衛國大將軍;次子剽騎將軍,統領十萬大軍,駐守北疆,功勳彪炳;三子官拜中書侍郎,四子位居禮部尚書員外郎,五子是寶章閣學士,名滿天下的殿試狀元,個個皆位高權重。

  「哎,還是穆停塵命好,是個清清閒閒的六少爺。」勾欄酒肆裡杯觥交錯,世家子弟的聚會,酒酣耳熱後總免不了這麼一句帶著酸味的羨妒。

  「可不是,有這麼幾個哥哥在他頂上罩著。」

  「姜公子,小紅敬您一杯。」坐在肥腿上的女人軟語勸慰,手執金盃,蛇腰貼在男人身上。

  美滋滋的就著女人的手呷了一口酒,肥得像豬蹄的手搓揉起她高挺的乳房,女人笑聲如銀鈴清脆,四、五個錦衣公子哥們鼓噪著,一併狎弄起懷中的軟玉溫香,紅紫帷幕中,又是陣陣調笑嬉鬧聲。

  「我要是穆停塵就好啦!下個月初也就省得娶啥勞子的參知政事二千金,麻臉黑膚厚嘴唇,就我這張臉也強過她。」手腳蠟黃的青年卻頂著一張大粉臉,本朝男子興粉妝紅唇,妝化的比女子還過火。

  同伴們哄笑不斷,「你還是多吸點玉硝粉,免得洞房花燭夜力不從心,讓參知政事的二千金回門告狀斷了你李家仕途唄!」

  青年垮下一張臉,仍是悶悶的嘀咕,「我要真是穆停塵該多好哇……」

  「這個穆停塵當真這麼好?」小紅斟著酒,瓜子臉上滿是疑惑。

  「這個穆停塵哪……」公子哥們嘖嘖嗤言,「今年十六歲,武藝功夫,比不得他大哥二哥;做人處事嘛,沒他三哥的圓滑內斂;容貌普通,不像他四哥風流倜儻;詩詞學問平平,也不似他五哥的行雲流水。」

  小紅睜圓了眼睛,「統統都一般,那……是哪裡招了爺們的眼啦?」

  「就是個一般般的人,才讓人見了眼紅哪!」

  說話的公子爺忍不住拍股大歎,「穆相晚年得子,疼寵當然不在話下,把這六少爺像個閨女似的養在家裡,不讓他沾惹官場是非、人世冷暖,大小官員見過他的人屈指可數,就這麼個平平凡凡的庸才,也值這般捧在手心、細心呵護?」

  你一言、我一句,嬉笑怒罵此起彼落,氣氛高漲,小紅媚眼舉杯,姐妹們也爭相勸酒,鶯聲燕語中,官宦子弟又是一夜的脂香酒濃。

  月明星稀,怡紅院外,更夫打著銅鑼走過,吆喝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腳步突的一個跛躓,定睛一瞧,竟是路邊凍死骨。

  「呸呸呸,真他娘的晦氣,都今晚第五次了!」更夫咒罵著踢開死人屍體,繼續扯著嗓子一路喊下去。

  打更的聲音遠去了,妓院隔街的賭坊,擲骰推牌聲卻越發響亮,直到天方露白,賭客們的精神才蔫了。

  清早,男人僅著中衣,瑟手縮腳步下台階,口中嘮叨不斷。

  「他娘的!不押了官服不讓我走,老子難道會虧了他們這麼點錢嗎?不就欠一欠嘛,這回太后要修繕宮院,白花花的銀子還不落入老子口袋?哼!」

  男人唧唧哼哼地走了幾條街,青薄天邊仍是濛濛的黑,路上只有幾許人煙,忽然,一雙手抱住了他的左腳,男人嚇得臉白哀叫。

  「大爺,請您行行好,給點飯吃吧。」一張髒污的小臉仰望著,垂著雜草般的長髮,瘦得幾乎見骨的身子,看起來不過是七、八歲的年紀。

  原來是個小叫化子!男人驚魂甫定,大腳使勁踹了下去,「快滾開,別礙了老子的路!」

  小女孩痛叫一聲蜷曲起小小的身體,街角遠遠奔來一個少年,同樣瘦骨嶙峋,他低身抱住小女孩,緊張地喊:「萱兒?」

  「我好痛……」小女孩抱著肚子哭嚷,「我好冷、好餓。」

  「是個女孩兒啊……」男人邪邪笑了,露出一口黃牙,「餓了是吧?賣到怡紅院學著張開大腿就不會餓啦!」

  少年倏地抬頭,一雙狼似的眼,墨中透綠地狠瞪住男人,眸中儘是冷恨。

  「居然敢瞪我!」男人踹了男孩好幾腳,拾起路邊枯籐,隨手一陣亂揮。

  「老子今晚手氣不佳,鐵定是你們這兩餓鬼帶衰的!狗娘養的!老子抽你,看你還敢不敢再來惹老子!」

  少年躺倒路邊,閉眼咬牙,緊緊包護住嗚咽的小女孩,體衰氣弱的連逃跑的氣力都沒有。

  枯籐刷地鞭鞭打在他臉上,皮綻肉開的痛令他睜開了眼,隔著街道,赤紅色的雙扇巨大木門映入眼簾,一叢叢大紅大紫的牡丹沿著高聳的屋牆而植。

  整個世界都是灰澄澄的,只有血般的門緊閉著,只存在殺氣騰騰的花,巴掌大、碗口大,吸吮著他的鮮血,而門內的人狂笑著,啃蝕著他的骨肉。時屆立夏,他卻從心底發出惡寒,幾乎凍結了他渾身血液般的寒冷。

  少年緩慢地閉上了眼。

  直到日近當中,朱紅大門才悠悠地敞了一條縫,六、七名奴僕咿呀地推開大門,灑掃門廊。墨字描金的紅杉匾額高立,當朝天子親筆題下的斗大兩字「穆府」,一長串拜見的人從那匾下排了下去,個個頂著大太陽,汗流浹背。

  「小哥,跟您請教一下。」皺著一張陪笑的老臉,列首位的華衣老人拱著手,細聲輕腳地靠到其中一個僕人身旁。

  「懂不懂規矩哪!我家老爺剛起身呢,一個時辰後才見帖。」灑水的奴僕手沒停下,口氣不耐地打斷他,一個回身,水灑了老人一身。

  老人忍氣的往後縮回腳,後頭排隊的人見狀一陣交頭接耳,沒人注意穆府後門也開了個小縫,閃出一道人影,躲在簷下陰影處。

  「這個穆家啊,就連下人也高一等。」

  「這用得著說嗎?聖上成天跟穆五爺關在寶章閣內顛鸞倒鳳,政事全由穆太師處置,還不一宅子上下全囂張了起來。」

  「噓,您小聲點。」那人緊張的四處張望後才續問:「您老今日是為何而來啊?」

  「唉,還不就是西北一帶旱災不斷,秦鳳、永興、利州的百姓都快死絕了。」

  有人嗤哼了一聲,「您老難道還盼望穆太師開倉賑災嗎?老傢伙是主戰的,一心把穀倉留給他的將軍二兒子當軍糧,哪管百姓死活。」

  「那……至少讓南方幾個都郡幫忙安置災民吧?」

  聞者又是一陣冷笑,「您這不是說笑嗎?那位穆三爺頗有乃父之風,怎能捨得呢!南方各省的茶米絲綢是留給京城內的富商皇冑,輪不到窮苦難民的。」

  「這樣講起來,穆四爺反算是穆家裡頭好伺候的,頂多不過是流連花街酒肆,胡天胡地、不務正業,倒也不妨礙了誰,諸位說是吧?」

  帶著反諷意味的結論引發一陣陣笑。

  躲在陰影處一雙黑白分明的靈透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半晌,才踮著輕若貓足的腳,消失在小巷弄內。

  穆府大宅高聳的屋牆內,行過小橋流水,走入亭閣樓台內,便可聽見幾個丫鬟驚惶失措地來回奔著。

  「六少爺呢?怎麼一個閃神人就不見了啊!夫子已經在書房裡等了哪,六少爺人呢?六少爺啊……」

  穆停塵蹲在溪邊,挽起袖子,雙手捧起水往臉上潑。

  帶著淡淡香味的白粉在臉上糊成一片,水珠沿著長長的黑睫毛滴落。他鬆下了衣袖權充毛巾,抹了抹臉,這才睜開眼。

  眼下河水漣漪陣陣,一張模模糊糊的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子夜般深黝的眸底,青蔥似的挺鼻,櫻色唇瓣咧的開開地,穆停塵朝自己做了個鬼臉。

  露出一顆顆整齊的白牙。

  往後一仰,他深深地吸了口搓揉著泥土與雜草的香氣,頭枕鬆軟的青草,晴朗如洗的藍天中只有絲絲白雲飄過,陽光璀璨得刺眼,不自覺地閉上了眼。

  「小六哥!」一大聲喊叫自遠而近的傳來,穆停塵無聲地彎起唇角。

  五個模樣十三、四歲的男孩們奔向那一方被壓的凹出一個人形的草地。

  「小六哥,你又躲在這裡睡懶覺!」一個膽大的男孩伸手去拉穆停塵的後領。

  「哇——」穆停塵睜眼大笑,「別扯了,我都快沒氣了。」

  殷晨曦老大不高興的嚷:「小六哥你又失約,上次說好隔日來教我們打拳的,這一隔就是七日,還躲在這裡睡懶覺!」

  「是是是,是我不好,我該罰,罰什麼好呢?」穆停塵歪頭想了想,「就……罰呵癢!」說罷一雙手便去搔男孩的胳肢窩。

  男孩笑呵呵地左支右倒,往一旁翻去,另一個男孩大翻白眼,罵道:「小六哥,你真是幼稚。」

  穆停塵跳起,伸出魔爪,故作猙獰表情,「沒錯,我就是幼稚,我要大顯神威了,哪個最慢跑回土地廟的,就要呵他癢一刻鐘。」

  男孩們大叫著往回跑,穆停塵追在後頭,不時故意鬼吼威脅,一群人喘咻咻地奔回京郊荒煙蔓草中的土地廟。

  「又野到哪裡去了!」小鬼們一踏進土地廟,正蹲在前庭井邊洗衣的一個婦人虎地直起身,手叉腰地罵了起來,「還不進去用功練字,上次六少教的詩背熟了沒?哪個要是不用功辜負六少,看我一陣好打。」

  挨了罵的小鬼頭們個個噤了聲,乖乖地魚貫往廟內走去。

  「吳嫂。」最末進來的穆停塵憋著笑,禮貌地拱了拱手。

  「哎唷,六少。」婦人迎上前,笑容滿面的招呼,「我這不長眼的沒見著您,快進來,我給您倒杯茶,日頭烈,把您曬暈了可就不好。」

  「別理會我了,您忙您的。」穆停塵笑吟吟擺手。

  「六少,您上回送來的藥忒管用的,阿光吃了幾帖就見效,真是感激您。」婦人濕淋淋的手胡亂地在衣擺上抹乾,又是彎腰又是道謝。

  「見效就好。」穆停塵點點頭,低聲問:「食糧還夠嗎?」

  「還夠!」婦人眉開眼笑,「我照您的吩咐,招呼這附近打西北來逃災的人三餐一起用,大家光聞到米飯香,都哭了,還當我是濟世菩薩娘娘般拜了起來,其實是六少您好心腸啊!」

  穆停塵笑了笑,沒說什麼,脫下腕上的一串瑪瑙珠鏈,「給。」

  婦人光瞧那在陽光下流轉的褐色光彩,便嚇得張大嘴直了眼,「這、這……」

  穆停塵不由分說地塞到她慌亂推拒的雙手中,真心誠意地說:「吳嫂,這陣子逃災的人多了起來,這給您,您小心點一顆顆當去用,若還不足,儘管跟我說。」

  吳嫂捏著那串手鏈,雙手顫抖,張嘴動了動唇,話還不及出口,淚水便簌簌而下,抽抽噎噎地說了起來。

  「六少,您真是個好心人!要不是遇著您,我跟小虎子早餓死在冰天雪地裡了,您不但救了我們母子,還收容了這些無家可歸的孤兒,教他們唸書、練拳腳,現在還讓那些自西北來逃難的人有飯吃,您……」

  「我要是真有能力,你們也就不用窩在這破落的土地廟了。」穆停塵溫柔地用衣袖去拭吳嫂的眼淚。

  土地廟停了香火許久,早不見香客或僧侶,但吳嫂很是用心,內外皆打掃的整齊潔淨,也對待陸續收容的孤兒一如己出。

  吳嫂趕緊收了淚。

  「您快別這麼說,我們孤兒寡母,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行了。那些打西北來逃災的人才真是可憐,連個落腳處都沒有,又病又餓,可惜這土地廟太小了,光招待他們吃飯就幾乎坐滿地,哪來的餘地再住人呢?要是再多點像六少您這般做善事不求回報的人就好了,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叫我小六就成了。」穆停塵好脾氣地笑笑,對於吳嫂的叨絮沒有絲毫不耐。

  「唉呀,瞧我這記性!」吳嫂一拍自己後腦,隨即低聲謹慎地說:「今晨,那群小鬼頭打路邊撿回一對兄妹,當哥哥的排外得很,近都不讓人近身,您要不要去看看?我瞅他們兩兄妹渾身是傷,令人怪擔心的。」

  吳嫂眼角瞄了瞄土地廟最西側的一間小茅棚,那是她隨意搭起養雞的地方。

  「他倆啊,寧可躲在那兒也不肯進廟裡,這……」吳嫂憂心忡忡地嘮叨。

  穆停塵負手在後,慢慢地踱步過去。棚架搭在廟簷下,這個時刻陽光不進,顯得陰陰幽幽,他足尖才踩上乾草邊,便飛跳出幾隻咯咯亂叫的雞。

  穆停塵怔了怔,目光停在竹架下,隱約可見將身體縮成一團的小小人形,下一刻,肩頭便傳來一陣劇痛,隨即天旋地轉,腦袋撞上冷硬的泥土地。

  「噢……」下意識地呻吟出聲,不知是痛,還是極力想看清壓在他身上的人影,穆停塵瞇起了眼,朦朦朧朧的,一雙深幽中透著異樣光彩的眸子冷冷地瞪著他。

  像是一方上等的翡翠墨台。

  「嗨……」被壓的痛極了,穆停塵卻不急著掙脫,彷彿此刻沒有比打招呼更適宜的舉動。

  「你是誰?要幹嘛?」一把極低極沉的嗓子,宛如被侵犯領土的野獸般咆哮著。

  「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特別嗎?」穆停塵彎起了唇角,幽暗中,緊緊地凝住那雙陰鷙的眼瞳。

  「住口!」倏地,冰冷的手指攫住他咽喉,將他頸部以上稍微舉起,又重重壓下,後腦勺再次撞擊,穆停塵感到頭暈目眩。

  「你……你想殺了我嗎?」穆停塵趕緊抓住他手腕,吃痛嗚咽地問。

  「哼……」他從鼻腔內發出輕蔑的冷嘲,「你擦粉……你該死……」

  漆黑裡,穆停塵睜大了眼,忽地咧嘴笑了,可以感覺到自己後腦應該是撞出口子冒了血,肩膀搞不好也淤青,但他忍不住朗聲大笑。

  在這麼糟糕的時刻,他居然笑了,擒住他脖子的手指似乎放鬆了些,這個襲擊他的傢伙也同樣感到荒謬吧。

  「要是擦粉的人都該死,這殷宋朝所有的達官顯要、富貴人家恐怕都該死絕吧?」穆停塵笑到喘氣,語帶戲謔。

  「那些人是該死。」低沉的嗓音壓抑著一股深濃的憤恨。

  「我不喜歡擦粉。」突兀地,穆停塵沉緩了聲,與方才爽朗大笑截然不同的空洞語調,「事實上我也覺得那真是一件愚蠢該死的事。」

  頸上的施壓又鬆了幾分,好像也很疑惑如此錦衣華冠的人居然會說出如此離奇的話,但轉瞬,穆停塵又回復淘氣的笑臉,一雙眼閃亮亮地看著想置他於死地的另一雙眼。

  「不過,我很好奇,你的眼力怎麼這麼好,我都洗過臉了,這兒又這麼暗,你是怎麼曉得我擦過粉的?」

  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穆停塵挑了挑眉,看來對方並不想透露自己的獨門絕學。

  「好,就算我該死,也先讓我救了你妹妹再死吧?她生病了,你一直把她放在那裡,她會比我更快去見閻王。」

  壓迫著他的手指更鬆了,但那雙眼眸仍閃爍著兇猛,像是護衛巢穴的鷹。

  「我不會對你們怎麼樣的。」穆停塵斂了笑,彷彿知道他的顧慮害怕,一本正經地保證:「我不會把你妹妹賣掉,讓我治好她,然後隨便你們想留下或者離開。」

  好半晌,抵住他身體的重量才退去,穆停塵緩慢地爬起,感覺有些暈眩,他甩甩頭,定睛一瞧,眼前站定一個略高於他的身影。

  「把你妹妹抱進廟中好嗎?我讓吳嫂去請大夫。」他緩慢溫煦的說。

  對方仍是沉默著,但卻彎身抱起小女孩,一語不發地越過穆停塵身旁往外走,穆停塵微仰起頭,冷峻的半邊面容掠過眼底。

  感覺到他一刻不離的注視,少年略微停頓步伐,回過頭,冷漠的迎視他。

  幾縷日光落在少年雜亂的髮梢,折射出如深壑中水流一般幽碧的色澤,消瘦的兩頰,蒼白的臉色,卻無損那刀鑿似銳利立體的眉、眼、唇。

  「我剛剛是在讚美你。」站在他身後,穆停塵輕輕地說,「你有一雙很美很特別的眼睛。」

  少年面不改色,眸光陰沉,無動於衷,就當穆停塵以為他會撲過來殺了自己的時候,少年抱緊妹妹,冷冷地開口。

  「別靠近我,你身上有股噁心的味道。」說完,他別過臉走人。

  穆停塵下意識地嗅了嗅了自己,卻聞不出個所以然。所以,他是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才發現脂粉的痕跡嗎?穆停塵苦笑。

  大夫把脈後開了方子,說小女孩是餓昏了,腹部有瘀傷,幸好無傷筋骨,只需多休養,吃點營養的食物補身。

  吳嫂趕緊支使兒子去抓藥,自己則忙不迭的生火煮飯,還忍痛宰了只肥雞燉湯。廟裡收容的都是些臭小子,難得來了一個小女娃,小鬼頭一個個又是讓出枕頭、又是捐出棉被,圍在她病榻四周,呵護得不得了。

  「你以後就跟著我混吧!」殷晨曦擺出老大哥姿態,對著高了他快兩個頭的少年發號司令。

  穆停塵方踏出破廟,聽見這句,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小六哥!」殷晨曦氣得跺腳,「在我新收的小弟跟前給點臉面嘛!」

  「晨曦呀,不是我不給臉,但你這個新收的小弟手腳可比你厲害多了,他可是把小六哥壓在地上一陣好打呢!」穆停塵笑嘻嘻地說。

  「真的?」殷晨曦眼睛發亮地看著少年,「那我拜你為師,你教教我該怎樣才能打倒小六哥吧!」

  少年看也不看兩人,逕自關注榻上睡躺著的妹妹。

  「殷、晨、曦!」吳嫂吆喝,「你還在那兒打混,快過來劈柴!」

  殷晨曦搔了搔短短的頭髮,心不甘情不願劈柴去也。

  穆停塵不言語,站在少年身旁好一會,久到足以讓少年確認整座廟裡的人別無惡意,吳嫂是個多話的胖大嬸,小鬼群內帶頭的殷晨曦也不過是個調皮淘氣的十四歲男孩。

  「可以跟我過來一下嗎?」穆停塵一瞬不瞬地注視少年的側臉。

  少年冷硬地睨著他,彷彿無聲地問,做什麼?

  「你不是覺得我該死嗎?給你一個好機會,還不過來?」穆停塵笑吟吟地逕自往草棚走去。

  玩笑般的答話讓少年擰起了眉,正是舉棋不定的時候,耳邊卻聽見廟外殷晨曦的低呼。

  「嬤嬤!」他扔了斧頭,指著吳嫂袖口垂出的半截珠鏈,「這是什麼石頭,怎麼閃得這麼亮?」

  「小兔崽子,你給我小聲點!」吳嫂慌張地將珠鏈收進袖底的暗袋中,「這是六少給的,用來買米買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們三餐還要接濟西北逃來的災民,這點飯菜哪夠,六少要不多給點,我哪來的錢哪!」

  「喔……」殷晨曦似懂非懂地低下頭。

  「柴劈完了,就趕緊去外頭把人找齊,再一下就能開飯了。」

  「哼,那些人會自己找上門來的好唄,哪用得著我去叫!」殷晨曦小聲嘟囔。

  少年聽著,當他回過神,已經不自覺來到小茅棚前,穆停塵倚著竹架,嘴角叼了根稻草,懶洋洋地揚了揚眼角。

  「當真想來殺了我啊?」

  少年陰沉沉地瞪他一眼,「……不是。」

  沒想到少年竟會回答,穆停塵愣了愣,稻草從嘴邊掉下。

  「其實……」穆停塵歪著臉打量他彆扭的表情,笑了笑,「你還滿老實的嘛。」

  少年轉開眼看向它處,生硬的從口中擠出聲音,「到底什麼事?」

  忽地,臉頰一抹冰涼的感覺,少年訝然回頭,穆停塵笑容可掬,指梢上沾著透明的膏狀物。

  「就是這個事。」穆停塵笑的很無辜,「你受了不少傷吧?塗點藥會好受點。」

  「不用你多事!」

  少年伸手要抹去穆停塵塗在他臉上的膏藥,卻被穆停塵扣住了手腕,往後擒拿,動彈不得,這才發現,穆停塵剛剛是故意讓著自己。

  「誰讓你不吃飯。」穆停塵一臉戲謔,「吳嫂說,早、中餐都準備了你們兄妹倆的份,但你全拒絕了,你不吃,當然沒力氣,還連累自己的妹妹也沒得吃。」

  少年恨恨地瞪著他。

  「想再打倒我,就多吃點!」穆停塵一手扣押住他,一手將塗上他臉頰傷痕的膏藥仔細抹勻。

  口中說著彷彿瞧不起人的話,動作卻出乎少年意料的溫柔,少年心中憋著一股悶氣,發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不想被這麼押著吧?」穆停塵挑起了一道眉,「答應我,不亂動,我就鬆手,怎樣?」

  少年勉強地點了點頭,穆停塵便放了他,接著細細的在他身上看得到的傷痕抹上冰涼涼的膏藥,甚至還蹲了下來塗抹他腳上的瘡。

  當穆停塵屈膝蹲下,嫩嫩的指頭敷著藥膏貼上他腳上的爛瘡時,少年幾乎震驚的不能呼吸,他幾乎下意識的要縮回腳,想遮掩住那醜陋骯髒的傷口。

  「會痛?」穆停塵誤以為他的顫抖是因為疼痛,於是低下頭,在那流血的創口上輕輕呼氣。

  少年的心口瞬間泛起燒灼的窒息感,他不懂為何胸腔激動翻滾,只能死死地盯著穆停塵頭頂的發旋。穆停塵後腦幾綹糾結的髮絲,沾著乾涸的褐漬,是血,是因為他粗暴舉動撞出的血漬。

  他收緊了手指成拳,厘不清心中那股奇異的感受。

  「我叫小六,今年十六歲,你呢?」穆停塵抬起頭,笑彎了雙眸仰望他。

  「……嚴,十七歲。」

  「嚴什麼?哪個嚴?」穆停塵疑惑地歪了歪頭。

  「就是嚴而已。」少年伸出一指,笨拙地在半空中一比一劃寫出嚴字。

  「噢……」穆停塵恍然大悟,然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他的注視令少年無端的心生惱怒。他一定是發現了,自己不識字、沒有名字。少年整張臉漲紅,只想馬上離開這裡。

  「颯,好不好?」穆停塵忽然說,手指用力在泥土上寫出「颯」字,「颯,翔風也,就是很大很大的風。嚴颯,就叫嚴颯,好嗎?」

  少年呆住了,一語不發,穆停塵很苦惱地垮下了臉。

  「你不喜歡?那……讓我再想想吧。」穆停塵苦笑,「但我真的覺得颯很適合你,對我來說,你真像一陣颶風。」

  穆停塵起身,站直了身體,將一隻青色小瓷瓶塞進他手裡。

  「其他的地方你自己擦吧,我是很想幫忙,但怕又惹惱了你。」視線轉而望向天際,斜陽下,晚霞渲染,穆停塵皺了皺眉,「糟,我得回去了……」

  發現少年一愣一愣地望住自己,穆停塵有些驚訝,但隨即笑嘻嘻地轉身面向他,墊高腳,直直地注視他。

  「要記得擦藥跟吃飯喔,否則,我就扒光你的衣服,在那群小鬼頭面前親自幫你擦!」

  淘氣的威脅完他,穆停塵蹦蹦跳跳地翻牆而出,身手不算矯健,但看得出有功夫底子。

  少年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那抹殘陽彷彿也被他帶走了似,天方飛快的降黑,收回的視線卻落到泥地上那個颯字,少年默默地看著,直到殷晨曦跑來。

  「新來的,開飯囉,快過來吃!你妹妹清醒了,吳嬤嬤正在餵她喝雞湯,真好咧,我也想喝。」殷晨曦親熱的拉住他手臂,「吃飽後,介紹我那幫兄弟給你認識,葉向陽、石潛光跟我最要好,不過我最喜歡捉弄顧旭黎,他特好玩的,還有小虎,是我們最小的弟弟。我叫殷晨曦,你叫什麼呢?」

  「……嚴颯。」少年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是說。

leungmon 2009-6-10 20:25

  第二章

  他是個沒有名字的孤兒,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家鄉村裡的人喊他「那個嚴家的小雜種」。母親姓嚴,是嚴家眾多小妾其一所出的女兒,不明不白地懷上了胎,生下他後便死了。

  嚴家是秦鳳有名氣的仕紳,某天,管事叫上正在洗刷恭桶的他,冷冷地看著他說:「老爺蒙聖恩,出仕京城,我可不能帶著你這個不清不白的小雜種去丟人現眼,把你養到八歲,也很對得起你娘了,你好自為之吧!」

  宅內,嚴府的大男人們抹脂塗粉、興高采烈,僕人在拖拉行李,一大家子嘈雜喊叫著,聲音刺耳。宅外,他一身破爛的粗麻布衣,手腳幹活結出的厚繭,冷風一刮,刺骨的紅腫疼痛。

  後來,蘇夫子收留他,讓他在書肆裡打雜討活。秦鳳旱災連年,瘟疫四起,蘇夫子病死後,他帶著夫子的孤女蘇萱一路往東,顛沛流離。

  暑寒交迫、飢餓空腹的生活過多了,竟也分不出真正的冷熱食慾,一晚熱騰騰的白米飯捧在手裡,卻怔怔地下不了箸。

  多香的飯啊!不用向誰下跪、不用磕頭乞討,就能得來的飯啊!

  那張笑嘻嘻的臉猛地從冒煙的飯碗裡浮了出來,說著:「你有一雙很美很特別的眼睛。」又說:「要記得擦藥跟吃飯喔!」

  嚴颯咚的一聲,撲倒在地上,手裡卻還捧著那碗飯,一粒米也不掉。

  「六少爺料得真是准,果然發燒了。」

  一隻溫暖肥胖的大手罩上他額頭,嚴颯昏沉沉地半睜著眼。

  「嬤嬤,他怎麼了?」殷晨曦湊近瞧了眼嚴颯發白的臉。

  「六少說,他讓人打傷的口子一直沒上藥,該是發炎了,恐怕夜裡會發燒,老早把藥備下給我。」吳嫂擔憂地瞅著嚴颯,別過頭,瞪向殷晨曦,「你傻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把人扶進廟裡。」

  殷晨曦喚來幾個兄弟,七手八腳的把嚴颯抬進廟中。

  人影交錯在眼前,嚴颯恍恍惚惚地、似真似假地聽著耳邊的對話,依稀又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們下了學堂圍住他,七手八腳地押著他往地上扭。

  「小雜種啊,你爹爹是誰呢?來,哥哥幫你塗粉,哥哥替你染黑髮!」

  他掙扎,他大罵,他們往他發上抹油,在他粗糙的臉上塗粉,撕破了他的粗布麻衣,他們笑,「大家快看,好個雜種!」

  嚴颯好冷,冷得直打哆嗦,冷得眼淚都在眼眶裡結成冰。

  「來,張口,喝藥。」吳嫂哄著他,硬是撬開他緊咬的牙,將藥汁灌下去,「把藥喝下去就不冷了。」

  吳嫂歎氣,「可憐的孩子。」

  嚴颯記得,他跪在地上求蘇夫子時,蘇夫子也歎氣。蘇夫子說:「我不能教你識字,村裡的鄉公長老不許,孩子你原諒我,我還得為萱兒著想。」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蘇夫子呻吟地喊著,病入膏肓,嚴颯深夜裡頂著霜寒跑遍整個城鎮,卻無人願意延醫診治。

  「這是報應啊!」村民說:「誰讓你收留了那個雜種!」

  「好熱……」嚴颯無意識地囈語,眼前一下子冒出嚴府裡那些嘲諷戲謔的嘴臉,一下子又是村民的咒罵,他燒得稀里糊塗,燒得五官五覺都融化了般。

  在嚴府時,他連柴房都沒得睡,只能窩在灶角。冬天還好,頂多就是凍得發冷,夏天時才難過,悶熱的廚房五味雜陳,惡臭腐朽的,蒼蠅飛蚊撲在他臉上,像是要吸他的血般,像是要將他撲進泥地裡,隨著魚骨渣滓一起腐爛。

  他恐懼,他害怕自己就這麼分解熟爛。他努力的伸出手,卻總是什麼都抓不住,他什麼都沒有,一無所有,但這次——

  他卻捉住了一隻沁涼柔潤的手。

  是誰?是誰緩慢地將他往上拉?熟悉卻又陌生的淡淡香味,盈滿他鼻腔。

  是香味,他痛恨的香味!

  但這香味,卻又好像沒這麼痛恨。

  是誰呢?是誰?

  他想緊緊抓牢,他真想「擁有」。嚴颯只能這麼自我安慰著,卻又感到極度的痛楚,就像大過年時窩在嚴府廚房裡,那蒸籠裡頭傳來陣陣的糯米糕香味,他餓極了,他想要嘗一口,一口就好,但廚房裡的姨娘卻一腳踢倒他,一口一聲地罵著:「呸!你也配!你也配!」

  嚴颯感覺悲哀,他能抓牢嗎?他抓得牢嗎?他能擁有嗎?他配嗎?

  天際還是濛濛的渾沌未明,遠處雞啼一聲響過一聲。

  破廟中,吳嫂與蘇萱睡在唯一的內進小房內,男孩們則排排睡在廟堂廳裡。

  穆停塵提著衣擺,躡手躡腳,小心翼翼越過睡得直打呼嚕的殷晨曦、呈大字型一腳擱在殷晨曦胸口的葉向陽,再跨過縮成小老鼠樣睡得香甜的顧旭黎,以及磨牙的石潛光與說夢話的吳小虎。

  然後,便是睡在最內側的嚴颯。

  蹲在他身側,穆停塵拈著一塊白色巾帕,輕輕拭去嚴颯滿頭的汗。

  嚴颯睡得直挺挺的,就連在病中也是一副倔強的樣子,緊咬著牙根,眉間硬擰,像是受了傷的野獸般。

  他衣衫襤褸,即使裹了被,似乎也難以御寒。穆停塵脫下了外袍,罩在嚴颯那身破爛的衣服上,再幫他掖緊了被子。

  忽地,輕顫的手指攫住穆停塵伸進被窩的手,穆停塵一愕,嚴颯雙眸微睜,幽碧的眼發出泠泠冷光。

  「……是誰?」模糊不清的低啞嗓音,破碎卻帶著強烈的防備。

  穆停塵有稍縱的怔仲,只當他是夢話,試圖將手抽出,嚴颯卻是握得更緊,他閉了閉眼,似醒非醒的從齒縫發出遊絲的嘶語。

  「你……是誰……」

  穆停塵起了玩性,好整以暇地回他,「那你呢?你又是誰?」

  「我……我有名字,我叫……嚴颯……」低燒的喘息讓嚴颯的話語斷續,闔上的眼再次奮力睜開,努力鎖住眼前模糊的人影,「你是……誰……」

  穆停塵愣了愣,望著那雙執著的眼,緩緩揚起一個溫和的微笑,靠在他耳邊,小心地壓低了聲音。

  「你聽好囉,我只說一次,我叫……」

  躺在榻上的病人睜了睜眼,彷彿努力提振疲累的精神,但手指卻慢慢地鬆開,穆停塵沒抽回手,另一掌覆住那雙漸漸渙散的眼瞳。

  「快睡吧,天還沒亮。」

  嚴颯蠕動著唇瓣,還想再多說,穆停塵輕柔地握了握他被下的指,帶著笑意安撫他。

  「睡吧。」

  好似終於安下了心,病人不再蠢動,沉沉地睡去。

  「六少!」早起的吳嫂低呼,看見穆停塵嚇了一跳。「六少,您今個兒怎這麼早便來了?」

  穆停塵一笑,「噓。」豎起根手指在噘起的唇前。

  吳嫂點點頭,仔細瞅了瞅嚴颯。

  「出汗啦。」吳嫂放低下聲音,「出汗就好,出汗就沒事嘍!」

  穆停塵視線落在嚴颯顯露在外的肌膚,新烙上的鞭傷下,疊著各式各樣的舊傷疤,燙傷、割傷、凍傷,有的結痂,有的落成醜陋的疤痕。

  「好多傷……」穆停塵輕喃,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多少傷口呢?

  「六少,您別介意。」吳嫂語重心長,「我瞧這孩子應該是有北夷人的血統,他那眼睛五官,唉,就咱們殷宋跟北夷這水火不容的態勢,他將來還不知會吃多少苦頭哪!」

  穆停塵默不作聲,撥開嚴颯幾綹垂落在臉頰上的髮絲,被下的手卻不自覺地收緊握住那溫熱的手指。

  夢中,彷彿有人對他說了一句話,卻怎樣也憶不起。

  嚴颯是被聲疊聲的朗誦音吵醒的,睜開眼,小土地廟稍微挑高的頂蓋樑柱落入瞳中,昨晚種種從腦海中浮出,側臉望去,廟內空無一人。

  他坐起身,一件不屬於他的上好緞織天青色袍子自身上滑落,握住袍子怔了怔。廟外,清爽乾淨的男中音一字一句正吟誦著。

  「巫山秋夜螢火飛,簾疏巧入坐人衣。忽驚屋裡琴書冷,復亂簷邊星宿稀。卻繞井欄添個個,偶經花藥弄輝輝。蒼江白髮愁看汝,來歲如今歸未歸。」

  攬著青袍,嚴颯從窗欞往外看,小院裡,廟裡廢棄的香案擺放白紙、硯台權充書桌,五個小毛頭手持毛筆,圍桌坐好,蘇萱也在其中。穆停塵盤腿坐在一顆大石頭上,手握書簡,笑意吟吟。

  「小六哥,這首詩也忒難了點,到底跟飛螢什麼關係啊?」殷晨曦撓著後腦,一臉苦惱。

  穆停塵笑的得意洋洋,「都說這是考題了,怎麼可以告訴你答案呢?」

  「小六哥,是你自己說要帶我們去看飛螢的,怎麼可以這樣賴皮!」葉向陽忿忿不平。

  「我哪裡賴皮?」穆停塵揚了揚眉毛,「只要你們能解釋這首詩,我就帶大伙去看飛螢啊!」

  男孩們不服氣,賴皮指控聲此起彼落,穆停塵笑嘻嘻地捲起書簡,往大石上大力地敲了敲,一干人等終於靜了下來,但仍是一臉不甘願。

  「你們啊,答應我的功課都沒做,還敢說我賴皮。」穆停塵指了指桌上那紙鬼畫符似的字,抬眉望向方才率先發難的卷髮男孩。

  「向陽,你說,你的字何時才能練得好看點呢?光是功夫好,那怎行。」

  葉向陽臉紅了紅,強辯道:「我就只要功夫好!字好看幹啥,看得懂就好了,好看又不能吃。」

  「強詞奪理。」穆停塵哼了聲,火力掃向其他人,「小虎呢?你《三字經》、《百家姓》背全了沒?還有潛光,我知道你聰明,但上次偷懶沒交的默書呢?寫了嗎?」

  吳小虎的頭默默地垂了下去,石潛光則是懶得辯駁,一臉無謂。

  葉向陽不認輸,指著文靜寡言的顧旭黎說:「小六哥,我們還有旭黎呢,旭黎的功課總好的沒話說了吧?」

  被趕上架的顧旭黎,驚直了背脊,倒霉地嘀咕,「怎麼就無故扯到我這兒來了呢……」

  「就該扯到你身上!」殷晨曦得意洋洋地打斷顧旭黎,頂了頂他肩膀,「你嚇個什麼勁,你字美,學問好,書也沒背錯過,小六哥總沒話說了吧?」

  穆停塵點了點頭,「旭黎的書是念得很好,不過呢……」

  男孩們拉長了耳朵,等著看穆停塵還能挑出什麼毛病,他本人悠悠哉哉地跳下石頭,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揚著眼角瞅顧旭黎,瞅到他渾身發毛,瞅得殷晨曦與葉向陽沒耐性。

  「不過什麼啦!?」兩人同時對穆停塵大叫。

  穆停塵笑得老奸巨猾,「不過就是身子骨單薄了點,到現在,旭黎打個馬步還撐不過一刻鐘,對不?」

  正中死穴,殷晨曦與葉向陽啞口無言。

  石潛光懶懶地說:「算了吧,就算小六哥不賴皮,我們也看不到飛螢的啦!」

  「為什麼呢?」年紀最小的吳小虎傻傻地問。

  石潛光冷笑一聲:「整個京畿的飛螢都給皇帝捉去討他那位博學多聞的穆學士的歡心了,我們哪來的資格去跟人家穆五公子爭螢火看!?」

  陡然間,穆停塵握書的手緊了緊,笑容有一瞬是完全僵住的,但很快的,他又揚起如往常一般歡快的聲音。

  「好啦,都提起馬步了,我們練練身體吧!來,把桌子抬到一旁去。」

  男孩們唉聲歎氣,心不甘情不願地動了起來。

  「小六哥,那我呢?」蘇萱嫩嫩的嗓音問。

  「萱兒當然不用練啦!」穆停塵摸摸蘇萱的頭髮,蹲下來溫柔的與她平視,「你去看看你哥哥醒了沒,好嗎?」

  「好!」蘇萱很高興自己有任務,蹦蹦跳跳的往內跑。

  穆停塵轉身,朗聲催趕男孩們,「快,馬步準備,跨開腳與肩齊。」

  蘇萱剛跨進廟內,便撲進佇立於廟門後的嚴颯懷中。

  「嚴哥哥!」她抬頭,一雙單純的眼望住嚴颯,「你病好了嗎?」

  嚴颯嗯了一聲,摸摸蘇萱的發頂,視線卻停留在廟外那個笑聲爽朗,正捲著書冊當教鞭的人身上。

  「嚴哥哥,你病好了,怎麼不出去跟其他哥哥一塊呢?」蘇萱嬌聲嬌氣的問,見嚴颯不怎麼搭理她,便逕自跑去跟年齡最與她相近的吳小虎玩。

  嚴颯專注的望著穆停塵。

  看陽光掠在他臉龐,那一口編貝似的牙,紅嫩的唇,閃熠熠的眼眸,明亮的、不帶一絲陰霾的,淘氣的,處處揮灑著小聰明的,有些體諒世情的,卻仍稚嫩的。

  心有靈犀一般,穆停塵側過臉,對上嚴颯默然的目光,兩人皆是微微一怔。半晌,穆停塵隔空勾起一朵無聲的微笑。

  扔下越發亂成一團、各自對招嬉鬧的男孩們,穆停塵快步走到嚴颯跟前,手一伸,便擱上嚴颯的額頭,嚴颯身體微微一僵。

  「太好了,退燒了。」穆停塵一雙星子般澄淨的眸子真誠地望著他,「身上還有哪裡痛嗎?」

  嚴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真奇怪,怎麼突然變得老實起來?」穆停塵歪著頭,一臉疑惑,「不會是把腦袋給燒壞掉了吧?」

  說著,貼在嚴颯額頭的手往下罩上他稜角分明的側臉。穆停塵以為他會揮開自己的手,但嚴颯沒有,嚴颯一動也不動。

  那雙綠色的眼瞳幽幽冷冷,像螢火,沒有溫度,那嚴峻的姿態彷彿無法被任何事物撼動。

  「怎麼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穆停塵有些心焦,喃喃地說:「應該不至於啊,昨晚都吃了從五哥那兒摸來的藥。」

  嚴颯沒有回答他,只是像個塑像般,身上的氣息極低,貼著穆停塵的手掌,似若要將他的溫暖熨過去。

  穆停塵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眼前的人並不是一陣風,而是像長在懸崖最尖銳的那端、一塊峻峭的巖,任憑海風呼嘯、海浪囂騰,仍懸在原地不為所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剎那,也許半炷香的時刻,嚴颯往後退了一步,離開了他掌心的溫度,然後又退一步,嚴颯沉默著。

  「若是你身體無恙了,要不要一起來學字練武?」穆停塵訕訕地收回手,故作無事般笑問。

  嚴颯搖了搖頭,疊好那件青袍,塞到穆停塵手裡。

  「萱兒。」他招來蘇萱,「我們該走了。」

  聞言,穆停塵愣住。

  「嚴哥哥,我們不要走,好不好?」蘇萱跑過來拉著他的手搖擺,她和吳小虎玩得正開心,又好不容易能飽餐一頓,不想再到處流浪。

  「萱兒聽話。」嚴颯抱起蘇萱,伸手要去拿包袱。

  「等等,你身上的傷還沒好。」穆停塵擋住他,「為什麼要急著走?這裡不好嗎?有人虧待、欺負你們兄妹嗎?」

  嚴颯知道自己沒有推開他的力氣,只是抱著蘇萱,一語不發。

  「你說,為什麼?」穆停塵不放棄地問:「你和你妹妹是從西北逃難過來的吧?只要是災民,這裡統統接濟,又不只你一個,怎麼你就不願意讓人幫忙?」

  嚴颯仍是緊閉雙唇。

  「嚴颯,你說話。」穆停塵的聲音嚴厲了起來,「你若是不說話,我就把你壓倒綁起來,你知道我行的。」

  穆停塵不知自己在氣什麼,他清楚自己是討喜的,稍稍賣弄便能引人注目,單靠這點他就能收服破廟裡的五個小鬼,但他也一向率性認真,不強求不勉強,若是嚴颯求去,自己又為何要強留呢?

  終於,嚴颯緩慢地開口。

  「因為你。」

  穆停塵一凜,「因為我什麼?」

  「就因為你。」

  穆停塵瞪著他,「我懂了。」穆停塵咬了咬下唇,臉色白了白,「你討厭我,我打開始就該明白的。」

  嚴颯無聲地收緊了拳頭,壓抑著。

  穆停塵把那青袍扔回去給嚴颯,說:「這個你給我留著,不情願也留著,你自己不怕冷不畏死,但你還有個妹妹,萱兒還小,不能冷著餓著,而且她身體還傷著,就你這破爛身子能保護養活得了她嗎?」

  嚴颯無話可反駁。

  「你給我留在這裡,直到你的傷養好,直到萱兒的病痊癒。」穆停塵衣袖一拂,「到時候,隨你去哪裡。」

  不多理會嚴颯的反應,穆停塵轉身就走,輕功一使,翻牆離去。

  「你跟小六哥吵架喔?」殷晨曦與他一票兄弟從外頭跑進來,「你們吵什麼?小六哥有時愛故意欺負人,你別什麼都跟他較真,說起來你還大他一歲,是吧?」

  嚴颯沒有回話,只是挺直背脊站著,好像這樣就能撐住他滿胸腔不明的痛苦。

  漆黑的天剛褪色成濃濃的藏青,雞尚未啼,嚴颯便自覺地睜開雙眼,這是自小當僕役養成的習慣,他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即便來到這破廟已經一個月,也依舊如此。

  瞥了眼,身旁的男孩們仍兀自熟睡著,他從懷中摸出一隻青瓷瓶,默默地看著,瓶子握在手中很輕盈,裡面的膏藥所剩無幾,而他身上的傷也早就痊癒。

  這一定是很好的藥,否則他不會好得這麼快,就像被他收藏在包袱中的那件天青色緞織外袍一樣,都是好得他不配擁有的東西。

  嚴颯起身,將瓷瓶小心放進扁扁的包袱中,與那件袍子一起。

  然後,他走到破廟外,脫下上衣,依照記憶中在書冊上看到的人形圖一般,打起一套套拳法。

  那天過後,穆停塵便沒再出現。

  男孩們說,頻繁時,穆停塵隔三差五就會現身,但也有過一、兩個月都沒出現的時候,沒有人知道穆停塵的來歷,甚至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廟內疊滿的各式文史子集、武功心法、兵法秘笈,都是穆停塵帶來的,這次他整整一個月都沒出現,嚴颯已經把所有的武功圖示都記牢,反覆練習數次了。

  但,卻無法得知心法口訣,嚴颯苦澀的想,因為他目不識丁。

  「阿颯,你還是起的那麼早啊!」吳嫂習慣嚴颯的早起,和藹的跟他打招呼。

  「嗯。」嚴颯停下虎虎生風的拳腳,淡淡應了聲。

  吳嫂並不介意他看似冷漠的舉止,笑笑地遞給他一條毛巾後,轉身在簡陋搭起的小廚房中烹煮早餐。

  嚴颯抹去滿身的汗,將布巾圍在脖子,穿上外衣,背起弓箭,剛踏出廟門幾步,吳嫂便追了出來。

  「這兩個饅頭和肉乾你帶著。」她將一個油紙包塞到嚴颯手裡,「你要上山去打獵對吧?自己多當心哪。」

  嚴颯僵硬地點了點頭,「謝謝。」

  「謝什麼啊,傻孩子。」吳嫂笑瞇瞇的拍拍他背脊。「你小心自己就好,吳嫂會幫你照顧妹妹的。」

  比起廟裡那些還在熟睡的男孩,嚴颯慘淡的身世讓他學會要活下去就得不停的付出勞力,時不時上山打些野味給大家加菜,所以吳嫂格外心疼他。

  想到這裡,她更覺得那幾隻睡到雞啼也不醒的小鬼太偷懶了,於是便衝回廟裡一隻隻揪醒起來,只聽見廟中哀叫聲此起彼落。

  早飯過後,吳嫂帶著蘇萱進城採買,五個小鬼打著唸書之名行閒聊之實。

  「嚴颯好像很討厭我們哪,老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殷晨曦苦惱地說。

  「可能瞧不慣我們這麼偷懶吧!」葉向陽搔搔頭髮,有些羞愧,「他練武練的真認真,看得我也不由自主的,嘿嘿……」

  石潛光斜眼睨了他一眼,「難怪你最近也開始勤勞了起來,原來是擔心自己會技不如人哪!」

  「你不也是?」葉向陽反唇相譏,「看嚴颯眼光老繞著那些書本打轉,這才主動鑽研起來,我還沒見過你何時這麼積極。」

  「哼!那是我勤學不倦,嚴颯大字不識幾個,我怕他什麼?」石潛光嘴上說的高傲,心底卻是真的產生了競爭意識。

  他們都發現,嚴颯的記憶力驚人,只看過一次的功夫拳法,他便能絲毫無漏的完整打出,如果他識字,怕不是將整廟的書都裝到腦袋裡。

  殷晨曦撐著下巴有趣地看兩人拌嘴,突然地歎了聲,「只可惜小六哥不在,要不然會更好玩。」

  「是啊是啊,小六哥都好久沒來了。」吳小虎失望地抱怨:「為什麼小六哥不能天天來陪我們玩呢?」

  石潛光啐了聲,「人家是南方富貴人家的少爺,哪這麼多閒工夫陪你玩!」

  「你怎麼知道小六哥是南方來的少爺?」殷晨曦不相信的反駁,「我倒覺得他是江湖俠義世家的少主,專門救世濟貧。」

  葉向陽噗嗤一笑,「哪有江湖俠義世家的少主功夫這麼三腳貓的?小六哥那幾手唬唬我們還行,要較真格,嘖嘖……」

  「你又曉得了?」殷晨曦不服氣的反問,他最崇拜穆停塵。

  「我家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的鏢局,走鏢時,連北夷的軍官看到招牌都要避開了去,隨便一個師兄都強過小六哥。」葉向陽拍拍胸脯,一臉自豪。

  「那是還沒被抄家滅門前的事兒,現在還有膽說嘴啊你,不怕朝廷又拿聚武滋事的名目再抄一次?」石潛光吊兒郎當地咬著根稻草,澆了他一頭冷水。

  葉向陽臉上一陣白一陣青,不甘示弱的反諷,「總勝過你這早該充軍發配邊疆的破落公子爺!你當自己還是什麼大官的少爺嗎?敢說我!」

  石潛光狹長的雙目一冷,吐掉嘴裡的乾草,忿然罵道:「像你這種只會舞刀弄武的江湖子弟懂什麼!」

  石潛光自尊心很強,眉眼儘是高人一等的驕傲。

  「我爹官拜門下省侍中,依律彈劾中飽私囊的穆家老三,哪知蒼天無眼,竟讓那種色慾薰心的糊塗鬼當皇帝,當朝把我爹廷杖打死。我爹死得有尊嚴,為了社稷百姓而死,哪是一般百姓可以比擬的!」

  葉向陽牙一咬,氣得就要撲過去給石潛光一頓好打。

  他爹當官是人,難道自己的家人經營鏢局討生活就不是人嗎?人命就是人命,哪有什麼不同的!

  「你們都別說了。」總是和氣少言的顧旭黎突然出聲。

  他擱下了手中的書冊,走到兩人中間,心平氣和的各看兩人一眼。

  「各人都有各人的傷心事,大家已經落到這番田地,誰又好過了誰?還要挖彼此的痛處來讓彼此難受嗎?」

  葉向陽與石潛光皆是一凜,互視一眼,雙雙撇過頭。

  「是啊,要比倒霉,最倒霉的該是旭黎老弟了。」殷晨曦一手搭在顧旭黎肩頭,有模有樣的唉聲歎氣,「他爹好好的一個鄉下教書先生,莫名其妙因為一首詩搞到冤死牢獄,小旭黎無父無母,只好流浪異鄉啦!」

  「誰要你可憐了!」顧旭黎哼地拍開他的手。「別老動手動腳。」

  殷晨曦哪把他的花拳繡腿放在眼裡,更加地擁緊他肩膀,「就是最喜歡對你動手動腳,不滿意你咬我啊!」

  「你——」顧旭黎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嫩嫩的臉蛋泛起了紅暈,「無賴!」

  就當殷晨曦打鬧捉弄顧旭黎的同時,石潛光與葉向陽之間的氣氛卻冷到極點,一旁年紀最小、不明究裡的吳小虎都凍的想要偷偷奪門而出。

  「那叫文字獄。」

  冷不防地石潛光吐出一句,殷晨曦停下不安分的手腳,挑了挑眉。

  石潛光一向自恃甚高,懂得比別人多的人情世故,對其他人不屑一顧,往往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是諷刺譏嘲,難得他放低姿態,小心的開口。

  「糊塗皇帝心裡有鬼,寵著穆家老五那隻兔爺,就怕別人背後說三道四讓那隻兔爺受了委屈,寧願錯殺,不能放過,才會連累這麼多讀書人。說到底大家是沒有什麼不同的,都是冤枉地送了命。」

  停頓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仍是一臉不爽的葉向陽身上,慢吞吞的又說:「要不是那些小人心裡有鬼,犯得著對鏢局這種刀口舔血的辛苦門戶大開殺戒嗎?」

  葉向陽渾身一僵,慢慢的將刻意挪遠的視線移回來,對上石潛光一臉不自在的表情,以及有話說不出的憋樣。

  石潛光脹紅了臉,罵罵咧咧的,像是要為葉向陽的家人出氣。

  「什麼爛剽騎將軍!穆老二不就是怕死你家那些師兄們拳腳功夫比他厲害、怕民間簇擁愛戴你家人的聲勢奪了他的權位,才先下手為強。」

  見葉向陽沒什麼反應,石潛光聲音低了下去,吶吶地又說:「如果你爹還有那些師兄都還活著,一定會上戰場,對抗那些北夷軍,保家衛國,成為國家棟樑。」

  石潛光極愛面子,這算是變著法子為剛剛的出言不遜向葉向陽道歉。葉向陽當然發現了,他直直地瞪著石潛光,半晌,撇了撇嘴不說什麼,也沒再擺臉色。

  石潛光這才悄悄地舒緩了面容,不過殷晨曦可不放過他。

  「哎呀,我們的石大公子知錯了,卻沒臉開口道歉。罵完別人的家人,再拐著彎子說些好聽的捧捧人家,這樣怎麼成?」

  殷晨曦一邊說著,一邊用臂彎攬住了石潛光的脖子,硬押住他。

  「做什麼啦,放開我!」石潛光掙扎著直嚷。

  「我當大哥的,當然要壓著你去給人家道歉哪!」殷晨曦笑嘻嘻地將他挾到葉向陽跟前。

  「你才大我幾個月,算哪門子的大哥!」石潛光不服氣的叫著,但當葉向陽的足靴一落入眼底,卻又噤住了聲。

  殷晨曦鬆開對他脖子的鉗制,拉著他在葉向陽跟前立正站好,石潛光卻低著頭,死不肯抬。

  「要好好道歉啊,我們是兄弟,沒什麼隔夜仇的,也不可以輕視彼此的出身,你說對吧?阿光。」

  殷晨曦難得正經八百說出番道理,也難得石潛光沒有大叫抗議那俗氣暱稱。

  「我——」鼓足勇氣,石潛光一抬頭,身子卻輕鬆了起來,殷晨曦施加在他肩膀上的壓力全沒了。

  葉向陽一個柔勁,輕巧地化解了殷晨曦對石潛光的鉗制。葉向陽對他扯開一個爽朗的笑臉,粗聲粗氣地說:「別說了,沒事!」

  石潛光愣了愣,傻傻地望著他,粗枝大葉的葉向陽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他搔搔頭,大咧咧地揮了揮手。

  「是我太小氣,我們是好兄弟,我知道你,沒在計較這些。」

  初夏涼爽的風,從不知名的山頭驟起,把天邊的雲朵吹得老遠,把石潛光塞在耳後的幾絡髮絲都吹到額前,一絲絲擾著他眼睫,卻吹不走葉向陽的笑容。

  石潛光怔怔地看著動手過招起來的葉向陽與殷晨曦,深吸了口氣,昂了昂下巴,「哼,本來就是你太小氣!」

  聽見他傲嬌的結論,葉向陽仍只是一笑。

leungmon 2009-6-10 20:25

  第三章

  晌午過後,嚴颯手上拎著獵物,肩上背著一捆乾柴,今日的收穫不錯,兩隻野兔與一頭獐子。野兔皮剝了還可以賣錢,獐子夠大家打打牙祭了。

  「嚴老弟,要下山啦?」幾個同樣背著弓箭的男人熱情的對他打招呼。

  「嗯。」嚴颯如往常般點頭示意。

  從西北逃難到京郊的災民中不乏與嚴颯一樣,上山討點生計,剛開始大家對嚴颯漠然的態度甚為不滿,但相處過後便知他面冷心熱。

  上回有人跌到山溝裡,嚴颯二話不說晾下已經快到手的獵物來幫忙;每次吳嫂放糧濟民,也是嚴颯在一旁幫著打下手,其他那些小鬼顧著自己吃飽都不及了。

  風吹綠葉,沙沙作響,嚴颯箭步快走,忽地他慢下了步伐,視線膠著在溪中樹蔭下沉浸溪水中的一雙裸足,隨著他緩慢的前進,逐漸顯出裸足上線條細緻的小腿、捲起的胯褲、紫色外衫隨意扯開下擺幾顆結扣,隨風翻捲。

  然後,他停住了腳步。

  老喬木樹蔭下是一方平滑的大石,那個一整個月不見影的人正躺在沁涼的石心上,兩手張開,溪水漫過足踝,閉著眼,呼息淺淺,睡得香甜。

  淡粉紅花絮盛開樹頭,清風一拂,繽紛飄下,落在少年墨黑髮鬢上,落在少年凝脂般的掌心,還有幾許落在他被暖日曬的嫣紅的腮畔。

  嚴颯靜靜地凝視著他,就像是凝視一幅瑰麗的圖畫。

  白蝶受到花香的吸引,三三兩兩振翅左右撲在穆停塵頰上的落花,被擾的搔癢了,他偏過頭避了避,蝶兒仍是鍥而不捨,他身子又偏了偏,再偏了偏。

  轉瞬,就要整個人滑下青石,順勢落入溪中。

  一隻手牢牢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他眼睫顫了顫,一直緊閉的雙眸乍地睜開,有些不知所以的茫然,怔怔地,望著突如其來落入黑瞳的面孔。

  「……嚴颯?」

  「你快跌到水裡了。」嚴颯淡淡地說。

  穆停塵尚有些初醒的糊塗,順著他眼光看去,瞥見自己整身掛在石緣,水深過膝,挽高的褲腳末端已經浸了水,這才難為情地紅了臉。

  「多謝你。」穆停塵吶吶道:「水很深,我踏不到底,勞你把我拉起來。」

  嚴颯一把拉起他,石面青苔淺生,穆停塵腳底濕滑,怎樣都站不穩,左右掙扎片刻,洩氣地抬起頭,看向那面無表情的人。

  「我……」

  沒等他開口,嚴颯驟然一把攔腰抱起他,穆停塵嚇了一跳,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下意識挺起上身攬住他肩頸,大呼小叫。

  「哇——你怎麼都不出口先說一聲哪!」

  嚴颯在他看不到的視野外,露出一抹清冽的淡笑。

  抱著穆停塵,他三兩步,足尖點過溪石,躍回岸邊,卻仍抱著穆停塵。

  「你可以把我放下來了。」穆停塵尷尬的不敢瞧他。

  嚴颯沒作聲,抱著他又輕盈地奔了幾步,一手從肩後乾柴中抽出柴刀,唰地割了數把溪畔乾淨的蘆葦,厚厚地鋪在泥地,這才放下他,讓他踏在蘆葦上。

  「站好,別動。」

  淡淡地說了聲後,嚴颯又快步跳踏到方才穆停塵午睡的石上,去拎他的鞋襪。

  穆停塵看嚴颯肩上背柴、腰繫野獵的收穫,忙活了一上午的辛勞模樣,再看看自己衣衫混亂、披頭散髮,還睡到差點跌到溪裡,也難怪他會瞧不起不學無術的自己。

  「謝謝你。」穆停塵低聲再次道謝,「請把鞋襪給我。」

  嚴颯卻不吭聲,也沒動作,就這麼筆直地看著他。

  穆停塵覺得狼狽,但又不好去搶他手裡的鞋襪,搔了搔頭髮,想起嚴颯厭惡自己的事,心底又湧上委屈,料想他是要欺負自己,要見自己出醜的。

  忽然,嚴颯曲起一隻膝蓋蹲下,不由分說地抬起穆停塵的一隻腳,擱在打直的那只膝上。

  穆停塵差點站不穩,慌得想把腳抽回來。

  「嚴颯,你、你不用……我可以自己來……」

  「你站好。」

  嚴颯沉聲道,不容拒絕的口氣,穆停塵只得雙手搭上嚴颯肩膀以平衡自己。

  拉下掛在脖子上的布巾,嚴颯不由分說的擦拭他腳上的水珠,替他套上鞋襪,拉平捲起的褲管,一腳打理妥又穿起另一隻,接著幫他結好外衫的鈕扣。

  穆停塵愣愣地看著他上下忙著,之前被他厭惡的難受感覺一點一點的化去,奇異的好像有些瞭解了什麼,卻又更迷惘了。

  「你的傷,都好了吧?」看著緩緩站起的嚴颯,穆停塵微微一笑,高興看見他臉上的鞭痕消去。

  「嗯。」嚴颯垂下眼眸,簡單的應了聲。

  「你的體力也恢復得很好,剛剛那幾步,是青城派的功夫萍蹤迷影吧?你真厲害,才多久時間就練得這麼好。」穆停塵興高采烈,略微想了想,又道:「可你的內息好像沒有太大進步,你難道沒有按著心法練功嗎?」

  嚴颯一震,突然一語不發,轉身就走。

  穆停塵眉頭微皺,話說的好好的,怎麼突然說變臉就變臉。

  穆停塵攔到他身前,「等等,你在氣什麼?」

  嚴颯轉過頭,不看他。

  穆停塵沒這麼好打發,他閃到嚴颯的眼前,逼他直視自己,「你這人怎麼這麼彆扭,我要是得罪了你哪裡,說錯了哪句話,講開來了就是,你這樣算什麼!」

  嚴颯驀地抬眼,狠狠瞪住他,「算什麼?你這樣纏著我,又算什麼?」

  「我……」穆停塵一時啞口,惱極拔高了聲,「是!是我硬纏你、硬留你,那你呢?剛才讓我乾脆淹死算了,何必多事救我?」

  向來被捧在手心中的他,就算再體解世情,也不過是尚未弱冠的少年,頓時孩子心性,脾氣火竄似的上心。

  「我不管你,你也別來管我!」穆停塵撇下嚴颯,逕自往溪畔走去,一邊走一邊吼著。

  「我不用你替我穿鞋!」穆停塵胡亂地把鞋扒下踢開。

  「也不用你替我整衣!」接著他用力扯開前襟,奈何衣扣結的太牢,他拉扯的手指都掙紅了,還不能扯開。

  穆停塵又氣又急,剎時紅了眼。

  一隻手從他身後穿出握住他泛紅的手,穆停塵喉頭一哽,嚴颯另一手攬住他腰,將他從泥地上騰空抱起。

  「為何你偏要來招惹我?」在他身後,嚴颯低沉沙啞的嗓音貼在他耳殼邊,「一醫一藥,一衣一飯,你該當我是個不知好歹的人,一腳將我踢出去。」

  是誰招惹了誰?如果初見面時,他沒有一把按倒自己、露出那深幽的綠眸,沒有病時顯出孤傲下的脆弱,沒有像一方奇俊酷石吸引住自己。

  穆停塵感覺心底五味雜陳,說不出那混亂的感覺——從沒有的。他對嚴颯奇異的執著所為何來?

  「不想我招惹你,你又抱著我做什麼?」穆停塵低低地問,卻也沒有掙開他。

  「地上很髒,你沒穿鞋。」

  「管我穿不穿鞋,你不是討厭我的嗎?」穆停塵垂眸,看著自己沾上泥巴、騰空的的腳指。

  「我沒有討厭你。」

  「那你為什麼一直要走,還說那種傷人的話?」

  「我不想欠你。」

  穆停塵倏地回頭,見到那雙幽綠壓抑的眸,忽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一無所有,我甚至不識字。」像是從牙縫中逼出聲音,嚴颯握在他手上的五指,緊的讓穆停塵覺得疼。

  「我不在乎。」穆停塵直覺地輕聲脫口而出。

  「因為不是你。」嚴颯冷笑。

  穆停塵直率的反駁,「有差別嗎?誰不是一無所有。我剝光了衣服、赤條條跟你站在一起,與你又有什麼不同?一樣一無所有。」

  嚴颯不回嘴,兀自冷顏別過頭。

  「你老是只讓我看你的腦杓,不讓我看你美麗的眼睛。」穆停塵很輕地歎了口氣,仰頭望著晴空如洗。

  「現在不過是一時,英雄不怕出身低,你又何必為了這些枝節庸人自擾。」

  嚴颯不回話,默默抱著他往回走,再次將他放下在那一地的乾淨蘆葦上。穆停塵卻不鬆手,牢牢地纏靠在他臂膀。

  「嚴颯,我想教你識字。」

  那雙澄淨如水的黑眸,不曾見識過人世最深最沉的苦痛,孩子氣般的執著讓嚴颯感覺疼痛,卻也讓他深陷無法動彈。

  「留下來,讓我教你識字吧。」穆停塵緊緊握住他的手,「好嗎?」

  以地為紙,以柴為筆,穆停塵從最簡單的《三字經》開始背誦,一邊念著一邊寫下,寫完一遍便把字跡抹去,讓嚴颯默給他看。

  消失一個月以後,穆停塵再次天天到破廟報到,只是每天清晨他得先趕到山中,教嚴颯讀書一個時辰,然後等嚴颯午後忙歇,再來一回,直到傍晚。

  其間,當然就是窩在破廟裡,與那五個小鬼插科打諢。

  「小六哥,你最近這麼閒哪,天天來!」

  「天天來不好嗎?」

  「小六哥的爹娘都不拘束你嗎?」

  「我娘早死了,我爹出遠門啦!」

  「那小六哥,你前一個月是在忙啥?怎麼都不過來啊?」

  穆停塵笑而不答。

  嚴颯從不問他這些,彷彿要把書整本整本啃下去一般,嚴颯求知若渴,穆停塵寫下的詩詞他只消看過一次,便可一字不漏的默出,令穆停塵驚歎。

  嚴颯不再提要離去的事,穆停塵加倍的拿出看家本領教他。

  從三哥抽屜裡找來的烏木象牙算盤教他算數,從五哥架上挖出八卦卜測之書教他觀星擺陣,從四哥房裡摸出棋盤骨牌麻將骰子,連賭博的技巧也教他。

  這些雜七雜八的學問,穆停塵是耳濡目染、漫不經心懂得的,能傳授的也很粗淺,然而嚴颯卻是刻苦的在學,一絲不苟去領會。

  「我輸了,放棄。」穆停塵大喊一聲,整個人懶洋洋地癱倒在溪央的青石上。

  這方青石大的足以容納兩人不止,穆停塵貪石心涼爽舒心,頂上又有那大樹遮蔭,最喜歡與嚴颯兩人一同盤腿坐在上頭,或者下棋,或者做對子,或者指頭沾水,在石上習字。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這日,兩人用小石頭擺陣,穆停塵這師父沒半刻鐘便敗下來投降。

  「這麼枯燥的東西你也讀得下去?我真服了你,真不知學會八卦陣法要來做啥?」穆停塵嘟囔地說。

  「總會有用處的。」嚴颯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

  「你看。」他指著頭頂的大樹,「這落葉喬木,花開花落的,既然開了花,又要落,那為何要開花呢?總之都要凋落的。」

  「會有它的道理的。」嚴颯靜定地凝望粉色花瓣灑落。

  「什麼道理呢?」穆停塵不服氣的揚起了眉,「這算什麼道理,你說。」

  「花落連果,莢果內的種子或許會隨著溪水散播,到另一塊地上長出新芽。」

  「真有點淒涼的感覺。」穆停塵睜著大大的眼,「如果開花是為了要離別。」

  嚴颯深邃的眼凝視住他,「沒有開花就結果,才是淒涼。」

  穆停塵彷彿想到了什麼,眉眼微斂,「那你說,如果只能開花不結果,或只能結果不開花,你要哪種?」

  嚴颯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望住他,忽地伸出一手握住他細腕。

  「當心跌到溪裡。」

  穆停塵扯開一抹放肆的笑,「我怕什麼,你定會抓住我的。」

  嚴颯很喜歡這樣輕輕地望著他,經常地,甚至不用言語。那視線這麼輕淺,穆停塵卻有種暈眩感,像是跌進他深刻的眼眶中,墜入那深幽的綠中。

  與嚴颯在一起的樂趣,和那五個小鬼是不同的,穆停塵揣測不出自己心裡到底是怎樣的不同,只能隱約感覺,和那五個小鬼在一起的快樂是明確的、是一大塊一大塊的,和嚴颯在一起的快樂是暗晦的、是碎片般的。

  是說不出口的、不欲與人共享、藏在心底的快樂。

  先前那番激烈的吵鬧過後,「那個人」帶著五哥下江南去遊歷散心,國不能一日無主,所以老父便奉旨入宮,代天子行事,這才能騰出這些空閒。

  與嚴颯度過的每一日,似乎都像同一日,只有他倆,只有這山壑,只有這清溪,但卻又好像每一日都是新的一日,一日才見完,便盼著下一日。

  這一日,雨淅瀝瀝地下,日偏斜陽,兩人被困在山腳一處破舊的小茅廬內躲雨,嚴颯讓穆停塵靠在裡頭,自己則撐在邊口。

  字習多後,嚴颯便讀懂心法語意,內力與日遽增,能以拿毛筆的指法拿著蘆梗在落雨的濕硬地上寫出漂亮的小楷,即便是此時,他也不忘練字。

  穆停塵忽然說道:「若有一日,你內力高強到能徒手在金石上刻出字來,定要第一個刻我的名字,給我當印章。」

  本以為依嚴颯的個性,應會充耳末聞的繼續練他的字,沒料到嚴颯竟停頓半晌,悄然應了聲。

  「嗯。」

  聽到他的答允,穆停塵突然心跳加速,又道:「那如果我要你刻在玉上呢?」

  「刻在玉上做甚?」嚴颯挑起一道眉。

  「刻在玉上送給我,讓我隨身佩掛啊!」穆停塵笑意盎然,「你說,若要刻在玉上,要刻什麼字?」

  「你的名諱字號。」

  「那多沒意思。」嘖了一聲,穆停塵繼續追問,「你說刻什麼好呢?你想要刻什麼字給我呢?」

  嚴颯深深地睇了他一眼,沒再答腔,只是更用力地練他的字。

  穆停塵不探究他,卻伸手去拂他肩上的雨珠。茅廬太小,嚴颯站在邊口,有一半的身子避不了雨。

  「都淋濕了。」穆停塵秀眉微蹙。

  「無妨。」嚴颯淡然道,反握住他的手,用衣擺去拭他手心沾上的雨水,「沒淋濕你就好。」

  穆停塵慵懶地挑挑眼角,不以為然,「那若雨一直不停呢?我哪有這麼衿貴,非得躲在這裡不可。」

  「雨總是會停的。」

  雨的確是停歇了,卻是在日頭沉沒後。整座山林被黑暗籠蓋,嚴颯做了一枝火把,兩人依賴些微火光摸黑下山。

  穆停塵嬌生慣養,踩在泥濘不明的地上,每走幾步便像是要滑跤般,才走一小段路,嚴颯便拉住了他。

  「我背你。」他在穆停塵跟前蹲下。

  「好。」穆停塵也不跟他客氣,彷彿嚴颯的確是需要這麼慣著他的。

  嚴颯馱著穆停塵,腳步反而比方才兩人共行時更為輕快,才多久的時日,他的功夫越發精進,穆停塵露出無聲微笑,替他開心。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贈玉的意義?」穆停塵歪著頭,在他耳畔輕聲地問。

  嚴颯沒有作聲,像是沒聽到似。

  穆停塵皺了皺鼻子,自顧自的做決定,「不管你知不知道,總之你答應要贈玉給我的,往後,就再也不可以贈玉給別人。」

  嚴颯仍舊沉默,只有呼嘯在穆停塵腮邊的風絮不停掠過。

  但穆停塵這樣就滿足了,他很清楚,嚴颯一定是聽見了,他攀緊繫在嚴颯肩頸的雙手,攀緊,再攀緊。

  夏去秋來,穆停塵不再天天來,偶爾隔個三五天才來一趟,常是半月十五日的難見人影,每次來都只短短的停在破廟中幾個時辰,連一頓飯時間都無法。

  兩人在破廟中一貫是甚少言語的,嚴颯對著那五個小鬼,寡言的像是個啞巴,那五個小鬼對他也各有心思。小小的破廟,兩人間卻隔這麼許多人,西北逃難來分糧的、吳嫂招呼吆喝、還有拉著他問長問短的五個小鬼。

  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月圓月缺,已是秋分。

  晚飯後,葉向陽又來找嚴颯對招,近月來皆是如此,嚴颯悟性不比一般,在他指點下,葉向陽武功進步得也比尋常更快。

  「沒骨氣,竟然輸誠啦!」石潛光扔給踏進廟內的葉向陽一條布巾,口中卻不饒人的諷刺。

  葉向陽咧出個笑臉,「沒辦法,嚴颯功夫真的越來越了得。」

  「哼,他了得的何止功夫。」石潛光低聲一嗤。

  「你不甘心啊?」葉向陽湊近他打趣,知道中秋那天比賽行令對句,石潛光還對嚴颯勝了他的事耿耿於懷。

  「滿身的汗,你臭死了。」石潛光惱地推開他。

  「大男人都是這樣臭的。」葉向陽趕緊用布巾把汗擦去。

  「我就不臭。」石潛光哼了哼。

  「你不一樣啊!」葉向陽笑笑地說。

  「我是跟你不一樣,要跟你一樣,早一頭撞死。」石潛光睨著他,劍眉星目,飛揚傲視。

  葉向陽笑容更盛,就是喜歡看石潛光這般驕傲。

  石潛光給他笑得不自在起來,狠拍他肩胛一記,「還在那裡傻笑什麼,給你留了一桶水,快點擦擦,早點躺下,省得吵我清眠。」

  伊人有命,葉向陽哪敢不從,這還不趕緊擦澡去。

  破廟外,嚴颯一人獨自練武到夜深。這幾個月,他練武的時間延長了,彷彿要壓抑什麼似的,連蘇萱都不敢太放縱吵鬧他。

  一套劍法使完,扔下替代寶劍的枯枝,嚴颯氣息未有分毫紊亂,連汗也不見。他抬起頭,默默地凝視天邊的殘月。

  忽然,他右手略動,握住一顆朝他腦袋飛來的小石頭。

  嚴颯警戒地回過頭,朝石頭飛來的方向看去。

  「越來越厲害了你,從背後偷襲也行不通啦!」穆停塵趴在矮牆上,笑嘻嘻地望著他,「傻傻的站在那裡看什麼?天空烏漆抹黑的,有什麼好看。」

  嚴颯沒作聲,靜謐地望著他,登地無聲躍身牆頭,將穆停塵一把攔腰抱起。

  「磚牆上冷。」嚴颯淡淡的解釋。

  穆停塵靠在他胸膛,似有倦意的打了個哈欠,「他們都睡下了,你怎麼不睡。」

  「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穆停塵抬眼,熠熠地凝視他。

  嚴颯不說話。

  「我方才也是睡不著。」穆停塵輕聲一笑,「不過,看到你就想睡了。」

  「你睡吧。」嚴颯收緊摟抱著他的雙手。

  「才不呢。」穆停塵笑聲清脆,「你一定不知道,京城今天有燈會喔!你逛過燈會嗎?」

  「不曾。」嚴颯搖頭。

  「我想跟你一起去逛燈會。」穆停塵眼色迷濛,懶洋洋的將頭枕在他肩頭,沒繫好的髮冠鬆鬆地散著,落下幾縷烏絲隨風起落。

  「抱緊了。」嚴颯只說了這麼一句,毫不猶豫地飛奔起來。

  途中,穆停塵撐不住眼皮,仍是睡了過去,嚴颯分神看顧他,發現他的下巴尖了,眼下是掩不住的黑影。

  一直到了京城熱鬧的街頭,嚴颯仍是沒有將穆停塵叫醒,挑了一處最高的樓房,躍上屋瓦,抱著穆停塵坐下,靜聲垂目,默默地看著穆停塵。

  「你這傻瓜。」眼依舊緊閉著,穆停塵卻忽然開口。

  嚴颯愣了愣。

  穆停塵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這才緩緩地睜開眼,笑中有股青澀的蠱惑,不經意流露的,尚且在醞釀的,但已足夠令嚴颯心笙動搖。

  「看著我做啥啊?我們是來逛燈會的,可不是來睡燈會的,你不叫醒我,是要讓我把整場燈會睡完為止嗎?」穆停塵笑問他。

  嚴颯拈起幾綹飛撲在他腮畔的髮絲,輕輕塞到他耳後,視線未曾離開他半晌。

  嚴颯說:「你來逛燈會,但我不是。」

  穆停塵仍有睏意,朦朦朧朧的與嚴颯對望著,似笑非笑。

  南北東西大街高掛著紅色燈籠,一盞接著一盞,赤艷艷地壓住整座京畿,壓住滿街熙攘的人流,彷彿一點火光就會熊熊地燃燒起來。

  夜已深,燈會進入最高潮,街頭什貨紛陳,賣販叫聲此起彼落,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熱鬧昇平,哪有一點邊關告急、西北饑荒的痕跡。

  穿梭人群中,穆停塵與嚴颯十指緊握,一刻不分,這滿溢的人擁擠著,有誰會容不下他倆?此刻,他倆不過是人群中數不清的面孔之一。

  穆停塵左顧右盼,似乎對每個攤子都充滿興趣,卻又好像都不感興趣,嚴颯亦步亦趨地貼著他,替他擋開任何靠近的人潮。

  忽然,穆停塵駐足,陡地睜大眼,前方是高高搭起的戲台,台上演員逼真的哭笑唱作著,正上演的是知恩圖報的忠孝節義戲碼。

  「我討厭看戲。」穆停塵吶吶地說。

  「我們走。」嚴颯說,走了幾步,才發現穆停塵一動不動。

  穆停塵站在原地,指著戲台,「你看看。」

  台上,武生剛耍完花槍,報拳跪在垂著一臉大鬍鬚的花臉盛裝老旦前,高亢唱著:「蒙您相助,日後當結草啣環以報……」

  「嚴颯,我們是那樣的嗎?」穆停塵怔怔地問他,「你日後也會結草啣環來報答我嗎?」

  人聲鼎沸,穆停塵的聲音幾乎被掩沒,但嚴颯聽得很清楚,再清楚也不過。穆停塵以為他仍會用沉默作為回應,他有心病,穆停塵很瞭解。

  但,嚴颯卻出乎意料地收緊了握住他五指的那隻手,倏地將穆停塵拉入自己懷中,緊繃地擁住他。

  「不是那樣。」嚴颯低沉嘶啞地說:「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

  人潮太擁擠,沒有誰會發現其中兩個緊密相擁的少年,所以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抱著,沒有誰來推擠,沒有誰來剝奪他們充滿憂傷的快樂。

  「嚴颯,你那次要走,後來,我不是一整個月沒有出現嗎?」在他懷中,穆停塵仰起頭,望著他說話,「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走不開。」

  穆停塵眸中漫上哀傷。

  「我有個很親的親人,他和他喜歡的人住在另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他喜歡的人被娘親逼著娶妻,雖然後來沒有成事,但我那位親人很傷心,我只得去陪著他。」

  「為什麼她不能嫁給他喜歡的人?」嚴颯淡淡問。

  「沒有為什麼。」穆停塵澀然一笑,「裡面定有道理,那道理便是沒有道理。」

  嚴颯面無表情地聽著。沒有道理的,就是不能見容於世,就像他是雜種,打一落地,他便該死。

  「嚴颯,你還是想走嗎?」穆停塵問,嚴颯沉默不語。

  「嚴颯,不要走,我還有很多法寶沒有拿出來教你。」穆停塵又說,自言自語般。

  嚴颯抱緊他,感覺痛苦。

   十七歲,今年他才十七歲,如果遇到穆停塵時他已經二十七歲,或者三十七歲,如果他沒有這異色雙眸、深邃五官,或許他就配得上了,或許他就能擁有。

  如果,上蒼不要對他這麼殘忍……

leungmon 2009-6-10 20:26

  第四章

  寒露剛過,整座鬱林落葉滿地,冷意漸漸地逼了上來。

  然而,京城裡卻越發的繁榮喧囂,皇帝要立後了,後宮裡的姜貴妃懷上龍種,雖說姜貴妃的父親與穆太師一派一向對立,但母憑子貴,太后力主扶正。

  姜太尉與其門生乃是主和的,不贊同連年與北夷征戰,奈何形勢比人強,朝堂之上處處受穆家壓制,這回總算揚眉吐氣。

  「那姜家府邸裝飾的可誇張的,根本是刻意要壓一壓穆家的氣勢。」

  「姜老這次吃了秤砣鐵了心,他女兒要真生出個皇子,還能不對穆家趕盡殺絕?這些年來,他底下的徒子門孫毀在穆家人馬手裡的,簡直不計其數。」

  「門生弟子算什麼?姜老的獨苗孤子就是不明不白被穆家人給害死的。」

  流言像炸開了鍋似的,在京城內外流竄著,從皇城竄到達官顯要的門庭,再流到商戶小民的飯桌上,如今甚至販夫走卒都略知一二。

  「聽說這大冷的天裡,姜家的宅邸牆圍邊,竟然還養著一株株碗大的朱紫牡丹,簡直是不可思議。」葉向陽興奮地說。

  「民脂民膏,有甚好看的。」石潛光哼了聲,「姜家穆家,都是一丘之貉。」

  「不過還是很希罕的哪!沒見過這時節開花的牡丹哩!」吳小虎小孩心性,這便忙著慫恿蘇萱一起吵吳嫂帶他們去轉轉瞧瞧。

  吳嫂鬧不過他倆,勉為其難的點頭,「先說好,遠遠瞧幾眼就好,官門大戶的,不容我們這等人靠太近。」

  「晨曦哥哥要不要一起去?」小虎興高采烈的呼朋引伴。

  「不了。」最喜歡湊熱鬧的殷晨曦竟一反常態的搖搖手,「我不去。」

  「這可奇怪。」顧旭黎打斜眼睨他,「居然這麼安分?」

  殷晨曦痞痞地笑,猿臂一伸搭上他肩膀,「你想去嗎?你若去,我就去。」

  「少來牽連我。」顧旭黎瞪他一眼,拍開他大掌。

  石潛光與葉向陽都是不宜露臉的身份,當然是去不得。至於一直保持沉默、默默整理昨日狩得獵物的嚴颯,則是回了一聲。

  「我要上山。」

  殷晨曦指了指轉身拿了傢伙就出門的嚴颯,再用眼神瞟著曬在破廟外雪白髮亮的貂皮,對葉向陽問道:「你猜,他打算拿那毛皮去換什麼?」

  「換什麼也不關我的事,那貂是他獵到的又不是我的。」石潛光沒好氣的回答。

  「野貂生性警慎,嚴颯想必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抓到,真不知他為誰費心思。」殷晨曦摸著下巴,故作沉吟。

  顧旭黎受不了地捲書敲他後腦勺,「你就老實問,那一夜到底有哪些人醒著沒睡的,不就得了?故作什麼神秘。」

  「嘿嘿,知我者,旭黎也。」殷晨曦不氣反笑。

  聽著兩人詭異的對話,石潛光凜了凜眉,也思索了起來。唯有從頭到尾搞不清楚狀況的葉向陽不停地問:「什麼哪一夜啊?什麼醒著沒醒著?」

  嚴颯上山不再只是打獵,泰半時間都是為了練武,對現在的他來說,獵頭棕熊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此刻他正足點樹梢,凌空在林子中飛奔。

  十七足歲才開始習武,無論再努力,也不可能達到太大成就,然而嚴颯的骨骼異稟、資質殊優,照著秘笈自行打通任督二脈後,越發日進千里。

  無數枯枝從他眼角掠去,葉已落盡,伏在泥地中,透出一股腐爛的氣息。林盡了,便是一條條蜿蜒腸曲的林道,嚴颯居高臨下,斜陽從林中篩出一束束餘燼般的破敗的灰黃,晚霞滿天,他雙眼一瞇,一條長長的影子拖曳在溪畔。

  模糊不清的面孔,但嚴颯知道是他。

  穆停塵隻身佇立,一身貴氣紫衣,肩搭玄狐披風,頂系金冠,一頭烏絲盤起,露出臉龐細緻的線條,一匹白馬綁在離溪畔不遠的樹邊,正懶散的踢腿吹氣。

  當嚴颯足不沾地的飛身落至穆停塵身旁時,他回過頭,露出淡淡的笑。

  「你又要罵我了。」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臉蛋,穆停塵苦笑,「我臉上敷了粉。」

  嚴颯只是深深地望著他,他從沒見過如此盛裝的穆停塵,如此嬌貴凌人、高高在上,他望著他,甚至是充滿肅殺之氣的。

  「我等你很久了。」在他的凝視下,穆停塵不自覺地瑟縮,「我沒有太多時間,你知道嗎?」

  時節所致,溪水稀薄,一片乾涸的河床,風蕭蕭地吹,嚴颯拂過他腮邊,將落下的幾綹髮絲往上塞進金冠中。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嚴颯說,打橫將他一把抱起。

  穆停塵緊緊抱住他肩膀,似有若無的香氣盈滿嚴颯鼻腔。

  回身往林中掠進,越深處,那頹敗的日光也滲不盡的深處,荊棘蠻橫地攀爬,山芙蓉幽幽地綻放其中,陰冷的泥沼像深不見盡頭的黑洞。

  嚴颯落身在一處粗壯的枝幹上,指向那深邃的黑暗處。

  「你看。」

  點點清冷的綠光忽明忽滅,穿梭在花色萎靡的山芙蓉間。

  穆停塵的頭靠在嚴颯肩頭,紅唇微揚。

  「是煢螢。」

  日已落歸,冷冷的螢火像無數幽靈的眼,隔著泥濘的沼澤與兩人彼此觀望。彷彿是畏冷般,穆停塵更偎近嚴颯胸膛,嚴颯牢牢地抱住他。

  「巫山秋夜螢火飛,簾疏巧入坐人衣。忽驚屋裡琴書冷,復亂簷邊星宿稀。卻繞井欄添個個,偶經花藥弄輝輝。蒼江白髮愁看汝,來歲如今歸未歸。」

  穆停塵輕聲地吟誦,忽然昂首,凝住嚴颯,反覆吟著:「滄江白髮秋看汝,來歲如今歸未歸。」

  嚴颯低頭凝視他,指梢纏綿地撫摸著那束在金冠裡的髮絲。

  「滿頭青絲,何來白髮?」

  「就怕……」穆停塵笑笑地,有些傻氣,「尚未白髮,就需獨守空室盼人歸。」

  「你可以不用等。」嚴颯黯然。

  「你也可以。」穆停塵握住他的手。「但你每天都等。」

  「你也知道我在等。」嚴颯冷笑。「現在,我也只能等。」

  「嚴颯,我怕你。」穆停塵迷濛地望住他,「你心底像是養了一頭野獸,隨時會伸出爪子,將我的心掏出來搗碎。」

  「這頭獸,是你招來的,也是你養大的。」嚴颯的唇角揚得更淒冷。

  「我招的。」穆停塵怔怔地呢喃,「我心甘情願的。」

  「可是一句心甘情願,需要我等多久呢?」穆停塵恍惚想起五哥,他的五哥等了多久呢?最後等到的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嚴颯的眼狂佞地審視著他,「或許你永遠也等不到,或許你根本不想等。」

  「你現在就開始搗我的心了。」穆停塵咬著下唇,將紅潤的唇瓣咬出一道深刻的齒痕。

  嚴颯忽然攫住他下顎,前所未有的粗魯力道。

  「是誰在搗誰的心?」那低沉的嗓音竟帶著恨意,「以前,我沒有想要,因為我連想的資格都沒有。現在我想了,卻得不到。」

  穆停塵不喊痛,哪怕那一道道深刻目光像鈍刀一般讓他心痛。

  「你到底是誰呢?」嚴颯咬牙,聲冷音寒,「你是一個我觸不到的夢,我只能在夢裡褻瀆的假人,我只能空等,我連碰都不敢碰。」

  「我告訴過你我是誰。」穆停塵低聲若蚊,枕在他的臂彎中,卻覺得自己搖搖欲墜。

  「那是個餌。」嚴颯攫高他下巴,逼他看著自己,「你要我忘不了你,你要我一直反覆去想,去反芻那個卑微的夢,你這個狡猾的人。」

  「我沒有。」穆停塵顫聲反駁。

  嚴颯笑得更冷,「你拿話來問我的心,你要一顆低賤的心做甚?你覺得說著那些話,很俏皮、很有趣嗎?你穿成這樣,跑來對我耀武揚威嗎?」

  穆停塵渾身顫慄,一雙眼睜的大大的,揮開他掐住自己下巴的手,厲聲道:「我來,因為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這一去或許要好幾個月,我怕我回來時,你就不等了,這等待的痛苦,就輪到我加倍的承受。」

  「你想我?多想我?比得上我嗎?比得上我日日夜夜空想嗎?」嚴颯狂顛的眼彷彿要吞噬了他,「等?我等什麼?等你膩了,厭了,不玩了?」

  穆停塵顫抖的幾乎要滑落嚴颯懷中,嚴颯伸手要攬住他,穆停塵再次揮開他,一雙眼漫起水霧。

  「你怕,你想,好!」他深深吸口氣,「我就在這兒,你要,我給你!」

  穆停塵解開披風,玄狐皮衣落地,驚飛沼地上的螢蟲,他扯開外袍,敞開中衣,露出柞蠶絲織就的內衣,貼身的小衣若影若現窄窄的腰身,藏不住胸前兩處明顯的突點,月光下,鬆開的褲頭,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

  「真是殘忍的人。」嚴颯的聲音沙啞了起來。

  穆停塵拉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近乎赤裸的胸膛,感受嚴颯狼狽的震動了下,他挺身,將冰冷的臉頰熨在嚴颯炙熱的臉上,他輕聲哽咽:「嚴颯,我認真的。」

  嚴颯臉一側,本能的含住他唇瓣。

  生嫩的兩個人,花了極漫長的時間摸索著彼此的唇舌,反覆地啄吻、啃咬,分分合合,穆停塵的紅唇都腫了,嚴颯用拇指磨挲那柔嫩的下唇,月色下,那雙黑眸懵懂地望著自己,散發出異樣的魅力,嚴颯再也無法忍耐的瘋狂侵入他。

  勾引著他的舌,交纏著、滑動著,堆積壓抑太深的渴望,如同沙漠中終於尋得綠洲的旅人,嚴颯汲取他,吸吮他,不夠、不夠,他腦海中嘶吼著,胸腔中沸騰著,還是不夠!

  穆停塵被吻的幾乎無法換氣,軟癱了身體,嚴颯將他往內挪移,讓他背脊直直貼住樹幹,整個人被禁錮在他雙臂中,就著昏黃的月,深深地看著他,優美的頸項、纖細的鎖骨,如玉如瓷般白中透青的平滑胸膛,以及那綻放的瑰麗色澤的稚嫩果實。

  嚴颯俯下身逼近他,穆停塵惶然地別過臉,一個吻就落在他喉頭,濕滑的唇舌舔舐那嬌嫩一處,然後往下仔細地吻著,鎖骨、每一節的肋骨。

  穆停塵像是墮入夏日深不見底的池,忽冷忽熱地,當嚴颯含住他不自覺挺立的蓓蕾時,他下意識地發出難忍的低吟。

  「嚴颯……」

  嚴颯停住了他的吻,緩慢地直起身,一隻手牢牢地撐住穆停塵虛軟的身體,另一隻手卻伸進了他鬆開的褲頭。

  「嚴颯!」穆停塵驚喊。

  下一刻,那粗糙的大掌已經握住他嬌嫩的挺起,像是要記住那處的形狀,他的五指反覆的從上而下,又由下而上,撫過每個皺折。

  脆弱的一處被掌握在他人手裡,穆停塵僵硬了身體,呼吸困難。

  「害怕了嗎?」嚴颯炙熱的氣息就噴灑在他耳畔,像火撩般疼痛,「什麼都還沒給我,你就怕了,那你知道我有多害怕?」

  嚴颯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手指由緩至快地滑動起來,擼著那越來越堅硬的私處,卻又突然地暫停,指尖冷不防地磨挲越發濕潤的尖端,冷卻了片刻,才又再次抽動,如此週而復始。

  穆停塵無法壓抑地呻吟,昂起頭,索求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他被慾望折磨的每一個反應、每一次喘息、每一個表情,盡收嚴颯眼底,他知道嚴颯在看,嚴颯知道他要什麼,卻不給他。

  嚴颯要折騰他,就如同自己拿話索問他;嚴颯要他求他,以弭平他受挫傷痛的自尊。

  穆停塵哭了,無聲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他咬唇,閉上眼,不發出一點聲音。

  嚴颯忽然停了下來,靜靜地凝視他的淚,直到穆停塵哭累了,睜開眼,淚水模糊的視線對上嚴颯的眼。

  「惱我嗎?」

  穆停塵搖搖頭。

  「是嗎?」嚴颯笑了,很溫暖很平靜的一個笑容。

  嚴颯突然抱高穆停塵,讓他雙腿分開跨在自己肩膀兩側,穆停塵悚然一驚,扣住嚴颯後腦。

  「你做什麼?」

  「做一件會讓你快樂的事,」

  他拉低穆停塵鬆鬆的褲頭,含住那仍帶著些微硬度的男體,熾熱的口腔包圍住方才飽受折磨的情慾之端,如乾柴遇火,即刻燎原。

  沒有太多的技巧,只是憑著滿腔對他的疼惜,嚴颯吞吐著他的慾望。急速的快感籠罩住穆停塵,他的意識逐漸渙散,一陣顫慄後,射出白色的濁物。

  嚴颯以唇舌舔淨濕黏的那端,才小心的吐出,放低了他,替他紮緊腰帶。

  穆停塵渾身無力,三魂七魄像是到天邊周旋了一圈,無法回神,傻傻的讓嚴颯幫他整理衣飾,視線卻不自覺瞥見嚴颯同樣高漲的慾望之源。

  「我……」他吶吶地說,乾啞的嗓音猶帶激情的餘韻,「我也幫你。」

  伸出手就要去解嚴颯的褲腰,嚴颯卻握住了他的手。

  「讓我等吧。」嚴颯淡淡地說,將他摟進懷中。

  「可是……」穆停塵掙扎。

  「不要動。」嚴颯緊緊地摟著他,「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不是嗎?」

  穆停塵聽話地蜷伏在他懷中,閉了閉眼,有些乏了。

  螢火煢蟲依舊閃閃爍爍,兩人無聲地恍惚地看著,看著彼此,也看著那陰幽無際處的幾點磷光。嚴颯拈下枝梢所剩無幾的干葉,嘶啞地吹了起來。

  一陣淒涼的風將那葉吹聲送遠了,黑壓壓的天際緩緩地飄落白絮,白絲線、白棉花般飄降在穆停塵眼睫上,冷冷的濕意令他睜大了眼。

  「下雪了。」

  穆停塵怔怔地說,這是立冬後的第一道雪。

  看著小雪交疊穿梭在綠幽的螢火中,如珠簾般,光影交錯,朦朦朧朧,他躲在嚴颯懷中,任他敞開了外衣,替自己擋住滿身的雪。

  「冷嗎?」嚴颯收緊雙臂,緊得穆停塵骨頭都疼痛。

  「不冷。」穆停塵傻傻地笑了笑,將自己縮得更小了,像個受到主人垂青而愛嬌的寵物,慵懶地垂搭著眼皮。

  暗啞的葉吹聲不曾停歇,一聲聲地吹到夜的深處,迎來第二日的晨曦。

  兩人默不作聲,嚴颯送穆停塵回溪邊,扶著他上馬,晨風撩起穆停塵衣角,嚴颯抬頭看著他挺直了身被風雪縈繞的模樣。

  「快走吧。」

  穆停塵低下身,在嚴颯唇邊印下一個羞澀的吻,流連輕語。

  「等我。嚴颯,等我。」

  嚴颯緘然,兩人望了彼此片刻,縱有千言萬語,千言萬語抵不過門戶之見、橫不渡世態俗故。陡然,穆停塵收緊韁繩,旋身策馬,頭也不回。

  馬蹄揚起的雪塵撲了嚴颯一身,他卻無所覺的兀自站立,許久。

  破廟外的矮牆,石潛光攔住嚴颯,像是專門在等他。

  「你跑到哪裡去了?」石潛光的聲音低低的,不似平日一般趾高氣昂。

  嚴颯沒有回答他的打算,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他的行蹤,石潛光卻扯住他,緊緊地,壓低的聲音如小動物般的哽咽。

  「吳嬤嬤……她死了……今早斷的氣……」

  嚴颯撇下他,奔進廟內,怔怔地看著廟央裹起的草蓆。

  吳小虎跪在草蓆旁哭的淒切,顧旭黎在他身旁勸慰著他,殷晨曦懷裡抱著臉色蒼白的蘇萱,她滿腮未干的淚痕,哭累睡著了。

  葉向陽掄緊雙拳,背脊僵的死挺,見到了他,恨聲道:「很好,你回來了,要是條漢子,就跟我一起幫吳嬤嬤報仇去!」

  嚴颯卻毫無反應,逕自看著那方草蓆。

  見他一臉平靜,葉向陽啐了聲,「不敢惹事是嗎?那我自己去!」

  拿起劈柴用的斧頭,正氣沖沖的要衝出門,卻被嚴颯一記冷不防的擒拿帶了個身,跌回廟內。

  「冷靜一點。」嚴颯沉聲道。

  「冷靜?叫我怎麼冷靜?那些狗官根本不把我們這些人的命當命,他們的一隻牲畜都遠遠勝過我們的命,吳嬤嬤死得那麼冤枉,我要是不替她報仇,我——」

  「你怎樣?」石潛光低冷的聲音打斷葉向陽氣憤的咆吼。

  「你要報仇?只怕還沒沾到姜家的門,就被侍衛給拿下,到時管你有天大的冤情,逃犯之身,殺了你也沒有人吭聲。」

  鏗鏘一聲,葉向陽鬆開斧頭,痛苦地跌坐在地,抱住了頭,嗚咽地低低吼叫著,抄家滅門的夢魘讓他難以承受再一次的親人枉死。

  「怎麼一回事?」嚴颯望向殷晨曦。

  「姜太尉底下的人,慶賀姜娘娘懷上龍子、冊封為後,策馬喧嘩過市,吳嬤嬤帶著小虎跟萱兒在邊上看花,來不及閃避,被馬蹄踢個正著,給人扶回來時已經出息多入氣少,昨晚吐了幾回血,今早就不行。」

  殷晨曦冷靜地交代事情的始末,一雙紅腫的眼卻透露私下不知哭了多少回。

  「我們得先幫吳嬤嬤把後事辦了,但又不想就這樣放過那害死吳嬤嬤的賊人,如果報官叫了仵作,潛光與向陽又容易暴露身份,你覺得怎麼做才好?」

  嚴颯尚未開口,廟門外卻湧進衣衫襤褸的婦孺們,那是常常來此分糧的西北難民,他們慌慌張張的通風報信。

  「快逃走吧,小兄弟們!昨天踢到吳嫂的那匹馬,今早口吐白沫死了,那匹馬好像是姜太尉的寶馬,正在追究是誰驚死馬兒,想必很快就追查過來這裡了!」

  石潛光聞言,頹然坐倒,他自嘲地喃喃:「逃走?我們能逃到哪裡去?」

  「別慌。」殷晨曦拍拍石潛光肩膀,對嚴颯說:「我們先別亂逃,我想,我們應該等小六哥來,跟他說這事,讓他想辦法討公道。」

  「我們必須走。」嚴颯沉聲道:「你要等的那個人,好幾個月都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小六哥一定不會來?你一向討厭小六哥,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再詆毀他嗎?」葉向陽朝他吼叫。

  「他不會來的。」嚴颯冷聲說道,旋即走出破廟。

  殷晨曦攔住朝嚴颯扑打而去的葉向陽,使了使眼角讓顧旭黎去追了嚴颯。

  「等一下,你要去哪裡?我們信你,小六哥不會來了,那我們——」顧旭黎氣喘吁吁的在路上截住嚴颯。

  嚴颯打斷他,「逃走需要盤纏,我去把這貂皮賣了,兌幾個錢。」

  「你賣了貂皮換盤纏,可是……」顧旭黎艱難地問出聲:「那塊玉呢?你每次到市集都會去看的那塊玉……」

  嚴颯眼中閃過一瞬無法言喻的痛,他冷冷回道:「你不需要知道。」

  西北的難民受過數飯之恩,幫著他們在郊野葬區挖坑埋了吳嫂,嚴颯找了一塊尚算平滑的方石,用小刀刻墓誌,再剪碎白紙,讓小虎權充銀紙燒了。

  賣了廟內值錢的東西,打包齊全,眾人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小兄弟,聽說你們惹了禍事,要趁夜離城?」一些與嚴颯常在山上碰到、同在山林裡狩獵的西北難民找上嚴颯。

  「我們兄弟幾個都是死了父母妻女、無牽無掛的人,打算跟一行商旅去西邊大漠闖一闖,看能不能翻身,可這一路凶險難料,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深深的夜裡,人數眾多的馬隊摻雜著正經作買賣的商人、潛逃的罪犯、地痞流氓,以及七個年紀輕輕的半小大人,緩慢的越過最外的一道城門。

  大雪紛紛的落著,嚴颯與殷晨曦兩人騎馬,其餘人坐在馬車內。

  頭一回騎馬,嚴颯卻駕馭自如,馬蹄踏離城門越遠,他再也無法控制的回過頭,漆黑的夜吞沒塵囂,萬籟俱寂,只有皇城四周高牆燦燦的火光高張。

  「你在看什麼?」殷晨曦問。

  「沒什麼。」嚴颯回過頭,緊緊握住韁繩。

  等我。嚴颯在心底這麼說。等我,等我,等我!只能無聲的不斷吶喊。

  馬隊越行越遠,成了地平線上一道淺淺的傷痕,那皇城上的風卻越發的凜冽,闖進一道道深硬的宮圍,像可怕的噩耗,搜刮著每扇緊閉的門戶。

  這種時節,哪個下人斗膽開窗,怕不讓主子招了風寒,唯有寶章閣,一扇旁若無人的小窗敞著,這風,吹滅了臨窗的一息燭光。

  風刮痛了倚在窗邊的穆停塵的臉頰,像一道不懷好意的掌摑,穆停塵還在發愣,廳外已經傳來一疊聲的呼喏聲。

  「小六,關了窗吧,小心你五哥受寒。」年方二十四的年輕皇帝叮囑。

  「是的,陛下。」穆停塵垂首,輕聲應了,卻沒有錯過跟在皇帝身旁的年長太監眉間皺起的不認同。

  啊,是的,他又忘了要下跪請安。

  老太監讓年輕皇帝一揮手趕了出去,卻無法趕走那如蛆附骨的蜚短流長。

  彷彿依稀可聽見廳外的宮女太監們竊竊私語:「穆家的人一向都恃寵而驕,就連穆家最小的六少爺見著皇帝,也都常常忘了下跪的。」

  「出去!」一聲低啞的尖銳喊叫讓穆停塵回了神。

  是五哥的聲音。

  五哥性情一向寧靜淡泊,竟也會發出如此尖刻的叫聲。

  「你這是何必?」重重帳幔也擋不住五哥疲憊而悲哀的聲音,「出去吧,去立後、去扶持你的東宮、去振興你的朝業,不要、不要再來我這裡。」

  「素熙,你聽朕說……」

  年輕皇帝的聲音如此充滿魅力,每一次的呼喚都可以輕易擊潰五哥的決心。

  如果,嚴颯喚他的名呢?

  如此遐想,卻讓自己心笙動搖,神魂飄忽,雪花落在他眉毛,想起那一夜,想起那激情邪惡的舉動,穆停塵臉頰不禁泛紅。

  「小六。」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揮幔而出,眉眼間有掩不住的倦怠,「好好陪著你五哥。」

  「是。」

  「怎麼還不關窗呢?」

  「我忘了。」他尷尬的把頭壓得更低。

  皇帝卻揚起了嘴角,「你這舉動跟素熙真像,他剛入住寶章閣時,也是忘這規矩、忘那規矩的……」

  皇帝的聲音遠去了,時間也這麼無聲無息的流淌過去。

  光陰歲月在這深深宮闈內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俏嫩的手腳、標緻的臉龐,一年年的磨下來,老了、舊了、鈍了,也就隱到那重重帷幕後頭去,那清冷的夜、淒涼的影,都是從前人的眼淚,淚還沒幹,新的人卻早早地迎了進來。

  殷宋朝,殷晨宵大興十三年,姜皇后產下龍子,即刻立為太子,賜名廣志。

  隔年,北方邊關失守,穆將軍戰死前線。

  三個月不到,北夷軍攻破京師,圍困皇城,群臣以清君側為由,當朝腰斬佞臣穆素熙。是夜,皇帝殷晨宵於寶章閣自縊殉國,太子殷廣志即位。

  隔日清晨,姜皇太后懿旨,立斬主戰派太師穆韜敕與中書侍郎穆豫坤,將兩人的首級懸於皇城樓頂,以示投降誠意。

  北夷王收下降書,同意不殺殷宋皇室一人,維持殷宋舊制,但殷宋須遵奉北夷為上國,年年朝貢,並供養北夷派駐在殷宋的使者與軍隊。

  於此,殷宋皇門大開,北夷軍隊長驅直入。

leungmon 2009-6-10 20:26

  第五章

  那裡,在金碧輝煌的樑柱下面掛著薄若蟬翼的緞簾,還有那嵌著夜明珠的玉石鋪地,絲竹聲終年不斷,可仔細聽了,簾內,微微傳來的細細的磨墨聲,有種令人感到心暖安寧的感覺。

  小小的臉貼在簾上往內望,屏聲斂息的。

  五哥頎長纖瘦的身子偎在一個少年的懷裡,少年身著銘黃錦衣、頭戴寶冠,一手穩重地握著墨條在黑沉沉的紫荊墨上磨著,一手緩慢地扯下五哥僅穿的白色單衣衣帶,五哥握筆的手顫了顫,回頭,似乎在少年耳邊說了什麼。

  下一刻,五哥手中的墨筆落了地,少年將他整個壓在書案上,任憑那一頭黑長的髮絲如瀑般,自桌沿灑落而下。

  「五哥……」年幼的他按捺不住,不自覺地喊了出聲,卻沒有驚動書案上緊緊相擁的兩人。

  那時,他十歲。

  忘記過了多久,五哥發現了緞簾後的他,攏緊了單衣奔過來抱住他,他聞到了一股不屬於哥哥的味道。

  身子好冷,半夜從臥房中溜了出來,他連襪子都沒穿。

  「五哥,為什麼?」在五哥懷中仰起頭,他懵懂的望著大他十歲的五哥。

  「小六,總有一天,你會懂的。」五哥淡淡地微笑,眼中,是他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有喜悅、有傷悲、有憂愁。

  穆停塵有種模糊的痛覺,他不懂,也不願懂。

  又一年,他十一歲了。

  夜裡,府內張燈結綵,戲台高築,上演才子佳人、花好月圓的戲碼,皇帝年少尚不經事,父親奉太后懿旨親自招待自北夷國來訪的使者。

  台上戲曲表演的正精彩,五百里加急的軍情,一路從邊關風塵僕僕地奔了進來,一派官員觀戲叫好聲中,報信的人附耳,將一紙短箋遞上,隔著重重人群,只見老父面無表情,將紙箋緩慢地收進懷中,緩慢地閉了閉眼。

  接著,老父便敞開了個豪爽的笑,虎地站起,高聲舉杯邀使者同歡。

  「不知哪一路不知死活的盜匪,竟敢突襲我大兒子領軍駐紮的旗山,當下就給打了個落花流水,一個活口都不剩地全剿滅了!」

  北夷國的使者們驀地全靜了下來,面面相覷,難以掩飾的侷促。

  「哇!大喜啊!穆相您老可要好好地喝一杯了!」

  「穆大將軍果真英勇過人,堪稱朝中第一將啊!」

  那些拍馬恭維、溢美之詞不絕於耳,老父的笑壓在燭火中,閃閃爍爍的。

  「報!五百里加急軍報,北國軍隊偽裝成盜匪突襲邊境,穆將軍力抗戰死。」

  報信的人只說了這麼一句。

  「穆將軍力抗戰死。」

  那紙短箋上也只有這麼一句。

  大哥的棺材七日後運回府邸,大嫂挺著八個月身孕,手裡牽著一歲半的稚兒,扶棺哭至昏厥了過去,醒來時,顫巍巍受下一品誥命夫人封號。

  年初才入門的二嫂,一張俏生生的臉蛋也漸漸地憔悴了起來,大哥死去的那夜,太后懿旨,二哥頂替了大哥的官銜,鎮守北疆。

  面目全非的大哥,血肉模糊的大哥,千刀萬剮的大哥,整整大他二十一歲的大哥,任他騎在脖子上、帶他去逛花燈的大哥。

  只剩一副血淋淋的鎧甲,只留下一冊燦衣玉帶的誥命。

  那日起,穆停塵便極厭惡看戲,尤其是掐尖了嗓子的旦角唱戲聲,聽久了便會作嘔,這毛病隨著他年紀增長越發嚴重,到後來,他根本不看戲。

  穆家的大廳是永遠不缺賓客的,父親不讓他太早沾惹官場是非,是以他常常躲在茶几底,隔著繡金蟠龍桌幔聽賓客與父親、三哥議論朝堂。

  「要不是我們穆家斬草除根,小皇帝能順利登基嗎?早就不知道被後宮哪個娘娘給暗算了。」三哥冷哼一聲,底下的官兒們便一疊聲地應和下去。

  「我們穆家,既非外戚,又不欠他小皇帝什麼,就算他現在大到能主政了,也休想一腳把我們踢開。」父親趾高氣昂地拍桌而起。

  父親腳邊那些官兒便卑職、臣下又一疊聲地惶恐下去。

  賓客散盡了,他才偷偷爬出幾底,幾次讓四哥給逮到了,風流俊俏的四哥便會拎住他後領,喚下人拿乾淨的布巾替他擦手腳。

  「小六啊,那些煩人的瑣事交給爹跟三哥便行,你只要像四哥這般就好了。」四哥笑嘻嘻地說:「如花美眷、珠光寶玉、綾羅綢緞、美酒佳釀,全部任君擷取。」

  穆停塵掙開四哥,他不要。在燦燦的燈火下,他慌不擇路地奔跑著,闖過一重重、一閣閣的廳院,卻怎樣也闖不到盡頭,怎麼也沒有盡頭。

  猛然一睜開眼,猩紅色的頂帳落入眸底,像極十二年前那日,懸在城樓口的父親與三哥的頭顱,不停滴落的血,血幕般的壓下來,不停的壓下來。

  十二年了嗎?

  已經……十二年了啊……

  穆停塵慢慢的從柔軟的羽絨床鋪上坐起,暖被依不住他赤裸光滑的肩頭,款款溜落,露出滿佈紅色啄吻痕跡的白玉胸膛。他掀起被角,敞出一雙光潔修長的腿。

  他緩緩地挪移下床,踏著滿地散落的衣飾,穆停塵徐徐地走到梳妝台的雕漆銅鏡前,即便是如此小心翼翼的行走,卻依舊是牽痛身後撕裂的私處。

  雙手壓住銅鏡兩側,彎下腰,額頭貼上冰冷的鏡面,感受那汩汩精液和著血,從傷處沿著腿根淌下。

  鏡中的人,臉色如斯蒼白,黑色的眸渾渾沌沌的,眼角有早生的皺紋,呵,這不打緊,多上點粉就行了,就像唇無血色,塗滿胭脂便成。

  穆停塵無聲地露出一個艷絕的笑。

  看看,看看這鏡中的人,這人是穆停塵,這麼貧乏骯髒,是已經死了十二年的穆停塵,是一截鬼魂,是穆停塵鬼魂的鬼啊!

  他笑著,笑到渾身顫慄。

  黑長的髮絲垂在雪白臉頰兩側,那笑靨像是相連的,鏡外的笑臉,鏡內的哭臉,一張相生相剋的嘴臉。

  「睡不著哪?」一雙赤裸的肥大手臂環住了他的細腰。

  床上的另一人醒了,肥大的肚腩,矮胖的身軀,即便站直在穆停塵身後,竟與彎腰垂首的穆停塵高度不差。

  「頭痛。」穆停塵懶洋洋地說,想直起身,卻被身後的人緊壓著。

  「你老了,不該喝那麼多酒。」男人一手撫上他胸膛的紅萸,似有若無的用軟趴趴的男根貼在他穴口磨蹭。

  「我老了嗎?」穆停塵甜甜一笑。

  「你老了,酒量淺多了。」男人笑,手指掐捏著他的乳尖,指痕都陷到肉裡。

  「哦,還有呢?」穆停塵還是笑。

  「這處……」男人放過已經被摳出血跡的乳尖,往下,一指突地插入他血漬未乾的後穴。

  穆停塵哼了一聲,卻沒有收斂唇邊的笑。

  「這兒呢,也不如往日般緊窒彈性,還沒玩盡興,就出血了。」

  「是嗎?」穆停塵眼角嘲睨的橫著他,「那你還來找我做甚?」

  「我不找你,就沒人會找你了,穆六少。」男人的手指在窄穴中轉動著,揚起猥褻的笑,「沒人上你,你穆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風囉!」

  「這麼說,我還得感謝您囉?姜承斌大人。」穆停塵狠狠地咬牙,鑽心的痛令他忍不住起身推開男人。

  男人被他狼狽推跌在地,氣呼呼地瞪著他。

  穆停塵疼的幾乎無法站立,靠在梳妝台邊,他揚唇一笑,譏嘲道:「少擺款,你這不是在姜老頭那裡受了氣,拿我來撒氣?我可不希罕你這點錢。」

  男人爬了起來,上下打量赤裸的他。

  「說的好,我都忘了你穆六少可是本朝首屈一指的男妓,睡遍本朝大小官吏,哪處沒有你的恩客,哪用得著我這淺薄的貢獻呢?」

  啪地,穆停塵使勁揮掌抽了男人臉上一記。

  那肥厚的臉頰一鼓一鼓的,彷彿這一抽,就搾出了油,穆停塵忍俊不住放聲大笑,那笑聲原本是歡愉的,轉瞬卻淒厲了起來。

  「敢打我!你這低三下四的男妓敢打我!」高亢的吼罵聲從內室垂下的掛帳內傳出,驚醒房門外守夜的小侍女。

  她是初來乍到這皇宮的,豎起耳,聽著內室一陣陣抽打聲,那凌厲的笑聲一揚一歇的,彷彿惡鬼的哭嚎般,聽得她心驚膽戰。

  「沒錯,我就是在你身上撒氣,爺們不能在你身上撒氣嗎?啊?我操你越凶,我伯父越是滿意,所以說老子操你,是賞你臉,給臉還不要臉,真夠下賤!」男人破口大罵。

  片刻後,鞭聲停了,紅檜木桌椅乒乒碰碰的撞擊聲卻在一片死寂後響起,間歇傳來痛苦不堪的呻吟。

  「不希罕我的錢?」男人大笑,邊喘邊尖聲道:「我偏要給,給你這白玉珠釵、給你這金鏈百步搖,我給,你就得受,老子不操你,也要玩夠你!」

  小侍女十指緊握、扣在心口,害怕的幾乎要哭了出來,正巧夜巡的公公經過,她忙不迭的飛奔出去。

  「公公,裡頭……裡頭……」她嚥著口水,卻怎樣也說不清。

  「蠢物!」年長的公公拿塵拂敲了小侍女一記,「裡面怎麼著也不關你的事,好好的守你的夜。」

  「可是,那個人笑得好可怕,又叫的好可憐。他是誰?是不是鬼?」小侍女吶吶道。

  「唉。」公公歎了聲,與一同巡夜的同僚互相交換一個眼神。

  「那是穆家六少爺。」公公低聲在她耳邊叮囑,「天亮後,你偷偷幫他叫頂轎子,扶他上轎,讓轎夫抬到東門大街穆家就行了。」

  「記住,千萬別讓人知道你幫他叫轎子,懂了嗎?」另一個公公對她耳提面命。

  巡夜的公公們走了,小侍女卻越發迷糊。東門大街穆家?那不是間鬼屋嗎?

  有股冷意,是打骨子裡透出來,從血液裡滲出來,從每一縷毛孔凝結成霜,從每個呼息中嘔出冰寒。太冷了,冷到四肢百骸都疼痛,都要墮落到粉碎。

  風刮起了,要剔他的肉,要刨他的心,要蝕他的五臟六腑,他怕,他要逃……

  一雙結著生繭的細長手指握住了他。

  穆停塵驀地驚醒,熟悉的面容,依稀是霞帔革帶、鳳冠翎飾、誥命夫人的模樣,轉瞬卻成了白髮早生,滿面霜華的憔悴老婦。

  「大嫂。」他掀了掀眼皮,疲憊地笑,沙啞嗓音破碎的讓人不忍聽聞。

  「六弟,先別睡,坐起身,大嫂幫你擦擦手腳。」

  婦人和藹柔聲,那從微微敞開的衣領往下蔓延的鞭痕,讓她觸目心痛。

  「不了,讓我睡吧。」穆停塵闔上眼,拉高薄被,掩住一身。

  婦人仍手執帶著溫潤水溫的布巾,擦拭他蒼白的臉,腳邊擱了一隻木盆盛著淺水,盆底有陳舊的縫,水滴從腐朽的門檻一路蜿蜒到榻下。

  「下雨了嗎?」

  眼仍閉著,渾身疏懶,卻怎樣也無法入睡,方才朦朧的一瞥,看見被火煙熏過的窗欞一片沃濕,將早就破損不堪的窗紙糊成可怕的灰。

  「是降雪。」婦人說。她走到窗邊,想要關緊門窗,才想起窗栓早讓那場大火燒爛,風雪不斷從縫細中透進沒有炕火的冷房。

  下雪了,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初雪。

  彷彿又見黑暗中,點點小雪飄落在幽綠的螢火中,無聲無息地……穆停塵驀然睜開眼,有些怔忡,撐起身,一手握著帳帷一手抵住床沿,掙扎著想下床。

  腳沾地,他扶著被火舌吞黑的雕花床柱,意識朦朧,才走幾步便虛軟的支不住身,整個人砰地摔倒。

  「六弟!」婦人連忙扶起他。

  穆停塵喘了聲。

  這一摔,摔醒了他。痛,身體深處尖銳的疼痛。他收緊了十指,指尖都掐進肉裡,止住了脫口而出的痛喊。

  他倚著婦人,連躺回床上都無法,只得歪歪斜斜地倒坐入最靠近的一張酸枝椅。

  「不礙事。」穆停塵彷彿不覺痛出的冷汗涔涔濕透單衣,揮手一笑,「我喝多了,躺躺就好。」

  手方一揮,寬袖松落,露出腕上一截深深青紫,烏的幾乎出血。

  「我去給你煮點解酒茶。」婦人不忍再看,匆匆道。

  穆停塵拉住了她,微微地笑,「大嫂,昨日我見著伯麟。」

  婦人陡的一凜。穆伯麟,她的長子,被留在深宮中當小皇帝的伴讀,一留十二年,她日思夜想的心頭肉。

  「他……他看起來怎樣?」婦人聲音顫抖。

  「很好,身體康健,就是話少了點。」穆停塵唇角輕揚,「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和我這般的人,也沒什麼好話能說。」

  婦人眼露哀傷,欲言又止,穆停塵懶懶地癱躺在椅中,笑嘻嘻的又說:「大嫂,你不是給他裁了件冬衣?你得幫他改改長度嘍,伯麟今年也該十八,不是個小孩兒,那冬衣也忒短窄了點。」

  婦人喃喃,「是啊,我都忘了,他今年十八,十八歲了。」

  「快去改改那件衣服吧,或許今個兒我又能遇著他,幫你把衣服遞過去。」

  「是嗎?那我……」婦人一臉侷促,心裡記掛著親兒,對眼前的人感到罪惡了起來。

  「啊,等等。」穆停塵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他從袖袋裡掏出兩隻髮釵,一隻白玉,一隻燦金。

  「菽瑕、菽瑤,一人一隻,剛剛好。」

  婦人急忙搖手推拒,「六弟,你自己留著傍身,化錢使喚,她們年紀尚小,不用這些的。」

  「菽瑕十六,菽瑤十四,花樣年華,就該打扮打扮。就算是我這叔叔給侄女的一點心意。」穆停塵將兩隻髮釵塞到婦人手裡,笑容真摯。

  婦人只好收下,越看穆停塵那停不下的笑容,越是一股冷意打心生。家常問話,穆停塵一如平日的回答她。餓嗎?不餓。渴嗎?不渴。一貫的笑容可掬。

  每個月初出糧,便將一份官餉一個子兒不漏的交到她手裡,這樣支撐這個頹圮的穆家十二年,用他消瘦見骨的身軀,用他灰燼般的青春。

  他是穆停塵。婦人看著眼前哼著小調,懶在椅中望窗賞雪的人,他還是穆停塵嗎?是那個她進門時,粉雕玉琢的小孩兒,有著玲瓏剔透心地的穆停塵嗎?

  婦人不敢往下想,走前,默默地又燒了一滿盆熱水擱著,房裡的這個人從不要求什麼,但這盆水,她是不會問的,絕不會問他需不需要。

  雪顫顫地落著,落在灰沉沉的屋簷,落在破損橫裂的瓦片,落在風一吹便綻出縫細的窗台,灰色的雪,骯髒的雪。

  冷風吹在穆停塵的臉龐,將他一身痛出的冷汗吹乾。他衣寬領松,蹺高了腳,一點一點地打著節拍,一雙眼半開半闔,唇角掛著笑,口中哼清平調,沙啞地唱:「……不敢望與恩人婚配,得為妾婢,服侍恩人一日,得以瞑目……」

  十六匹通體純黑的高俊寶馬,曳著八輪大輦,雷霆狂馳於北夷與殷宋邊境的官道上,輦身垂裹黑氅擋風,長數十丈,寬九尺,幾乎是尋常人家宅第的大小。

  這十六匹悍馬,舉蹄勾足,整齊劃一,渾身不摻一絲雜色,皮毛在驕陽的映照下黑至發亮,是西疆汗血馬中的名種天馬,萬中才可得一,可日馳千里不怠。

  如此名馬,即便是北夷宮中也才小心翼翼的養著一匹,此刻卻是十六匹同時逐塵飛揚,莫怪車輦內的人驚歎不已。

  「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事,讓你非得十萬火急趕著去?」

  說話的少年臥在層層疊起的柔軟毛毯上,肢體修長,腰窄臀翹,一雙斜斜上飛的桃花眼慵懶的睨著,眼角有顆桃花痣,隨著眼神表情忽高忽低,朗目濃睫,唇豐色瀲,俊美中帶著陰柔,陰柔裡又散發肅殺之氣。

  他睨問的對象端坐桌几前,碧眼低斂,握筆疾書,一頭墨發扎於腦後,不綁辮也不束冠,任由不羈,臉龐是刀刻的輪廓,深邃冷漠,面無表情。

  「嚴颯,我都自言自語老半天了,你好歹理我一次吧?」

  十六歲的宇文燁哀怨的支著下巴,一副小可憐樣,可惜沒能爭取到嚴颯的同情,反惹來殷晨曦噗嗤一笑。

  「宇文殿下,就算尊貴如您,對我大哥來說,還是比不過小六哥的事。」

  「小六哥?那是誰?」宇文燁挑眉。

  殷晨曦神秘一笑,「很重要的人。」

  宇文燁淺綠眼珠轉了轉,「恩人?」

  殷晨曦沉吟片刻,回道:「算是。」

  「算是?」宇文燁狐疑。

  「不是。」

  這斬釘截鐵的兩字非殷晨曦所言,而是出自一直沉默的嚴颯。極力想誘發嚴颯說話的宇文燁不禁微微一怔。

  「您瞧,非得是小六哥的事,才能讓我大哥從這厚厚一疊賬簿中分神。」殷晨曦狡黠一笑。就知道嚴颯會忍不住,嚴颯什麼都能忍,就一個小六哥,他不能。

  嚴颯橫了殷晨曦一眼,「你話還真多。」

  宇文燁從厚毛毯滾下,貓似地膩上嚴颯腳邊,「你說,這麼重要的人,為何我不曾見過?不是恩人,那他是你什麼人?」

  「跟你北夷太子無關的人。」嚴颯將腳抽回。

  「怎會與我無關。」宇文燁甜甜一笑,「關係你的,都與我有關。」

  「同你有關的是北夷的天下,與我何干。」

  「你難道不是這天下的一部分?」

  「宇文燁,滾回北夷去。」嚴颯耐性告罄,殺氣凌人。

  「嚇唬我,你才捨不得下手。」宇文燁孩子氣的硬是攀住嚴颯大腿,一張俏臉氣鼓鼓。

  「你喜歡我這樣煩你,與你繞著圈子講話,耍耍賴皮,我過去總猜你喜歡我,兩天前才知道我錯了,你當我是影子,你騙我。」

  兩日前,他宇文燁,北夷當朝太子的生日筵席上,首席嘉賓的西疆荒漠巨賈嚴颯,在收到石潛光自江南派人快馬不停日夜兼程送達的書信後,竟不說一字的逕自離席。

  「我們認識的這兩年,你一直在找一個人,還借了我的勢力在北夷內找過一遍,是他吧?」

  宇文燁喃喃道:「我真想見見他,想知道我們有多像。」

  「任性的時候是挺像的。」殷晨曦拽住宇文燁的後領,將他自嚴颯腳邊拎起。「只是,像的是十二年前的小六哥。」

  對上宇文燁回頭抗議的眼,殷晨曦微微一笑。「但您不是他,大哥也非十二年前的大哥,為免尊貴的太子殿下被踹傷,我得先救您於險境。」

  宇文燁回頭望向嚴颯。會嗎?他會一腳踢開自己嗎?然而,嚴颯的注意力早就回到賬簿中,對他的注視毫無感覺。

  走絲路的東西商人都說,西疆巨賈是個冷血的人,要錢要利不要命。但卻有一個人,能讓這樣的嚴颯心急如焚。

  「回北夷吧,殿下。」殷晨曦婉言勸他,「你未必能見著他,大哥找他很多年了,招搖撞騙者多如過江之鯽,難說這次不過又是個空頭線索。」

  宇文燁歪頭打量起眼前一副苦口婆心的殷晨曦,他是嚴颯最得力的幫手,是嚴颯的發言人,多數人會誤以為他比嚴颯和善近人,宇文燁卻開始不這麼認為。

  「殷先生,我覺得,有時你比嚴颯還可惡。」宇文燁目光灼灼。

  「哦?」殷晨曦莞爾,「有人說我看起來比較狡猾倒是真的。」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死心。」宇文燁支起下巴,拈了一粒酸梅擱進嘴裡,悠悠道:「所以,把那些棉裡藏針的話都省下吧。」

  「殿下,您真是冰雪聰明。」殷晨曦微笑地幫他斟上一杯香片,「不過,小六哥在您這年紀時,可沒您這麼多心眼。」

  宇文燁眼色沉了沉,隨即勾唇一笑,呷了口溫茶潤唇,挑眉瞥了眼殷晨曦,說道:「心眼多也有心眼多的好處,畢竟現在陪在嚴颯身邊的人可是我。」

  他不是北夷王正妃所出,卻能穩坐上太子寶座,背地裡需使出多少陰謀手段不論,就連結交上嚴颯這般巨賈也是權謀之一。

  他不信,他就是要絆一絆嚴颯,就是不讓殷晨曦如意。

  殷宋皇城,干承宮內,吟風江畔,流冰緩慢蜿蜒,八輪錦輦宛如伏低休憩的黑麒麟般,斜陽倒映,氣勢磅礡。

  停靠在皇城內只有北夷使才能入住的干承宮,隨行侍從維持一貫低調作風,謹慎而緘默,錦輦廂房內,今夜宴席的貴客正在梳理著裝。

  「你又何必非得要拿話激他,看,這下我們不得不在這種無聊的宴席上耽擱上一晚。」

  淡雅白袍,淺黃流蘇繫於腰際,將顧旭黎一身儒生氣質襯托得更出塵,他踮起腳尖,幫殷晨曦正了正頂冠,瞪向殷晨曦的目光略帶責難。

  「誰曉得那小太子對大哥這麼死心眼,都是大哥不好,太有魅力。」殷晨曦無奈地搖頭歎氣。

  顧旭黎瞪圓了眼,拍了他額頭一記,「是你踩到他的尾巴,還怪大哥。」

  「明明是那個小太子使壞心眼,你卻打我。」殷晨曦嘟嘟囔囔地抱怨,好委屈地睨向顧旭黎。

  想到那渾然天成「禍水」模樣的宇文燁,顧旭黎滿懷感歎。

  「這兩年,至少還有那個小太子能讓大哥透過他思念小六哥。宇文燁也算是個有心的人,四處收留那些因為兵荒馬亂而流離失所的孤兒,不論是北夷人還殷宋人,一律撫育教養,還親自去看顧,怎叫大哥不想起那時候的事。」

  「那只是宇文燁收買人心的手段,憑什麼比小六哥。」殷晨曦聳起鼻子,不同意的重重一哼。

  「就知道你一心向小六哥,才會跟他過不去。」顧旭黎手指刮了刮他鼻子,看他護短的模樣忍俊不住失笑。

  「非也。」殷晨曦冷不防一把摟住顧旭黎的細腰,惹來他驚呼,殷晨曦在他耳邊笑言:「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啊?我是一心向著你呀!」

  「少廢話,還不快出去,老讓大哥等我們。」顧旭黎別過臉,捶他肩膀一記,卻掩不住臉頰泛紅。

  殷晨曦鼻尖蹭著他耳後柔嫩的一處,無限纏綿,「讓我抱抱你嘛,小六哥都讓大哥等了十二年,他才不會計較這一時半刻。」

  忙裡偷閒的親暱讓顧旭黎不禁放軟了一身僵硬,頭倚上殷晨曦肩頭。這幾年,跟隨嚴颯左右,殷晨曦主外,他主內,兩人難得有獨處時候。

  顧旭黎想起嚴颯那寂寥的背影,沉默時郁冷的綠眸,他輕聲地說:「都這麼多年了,我們找過殷宋京城,原本居住城裡的南方商人為了躲避戰亂,大多遷回原籍,我們只好往南找。為了找人,大哥把山線茶路、河線鹽路也給佔下,讓潛光與向陽常駐江南,錢是越滾越多,人卻渺然無蹤。」

  殷晨曦收攏雙臂,更緊緊地抱住他,顧旭黎抬頭望向殷晨曦。

  「就連最不可能的北夷國,大哥也找了,依舊是音訊全無,我真怕……」

  「不會的。」殷晨曦搖頭,安撫地順撫顧旭黎背脊,「小六哥吉人天相。」

  殷晨曦口中如是說,眉眼間的陰霾卻揮之不去。不願再沉浸在不安的情緒裡,顧旭黎想起一個好消息。

  「小虎昨日飛鴿傳書,萱兒有了。」

  「萱兒有了?」殷晨曦驚訝,「算算,他們兩人也成親一年了,現在萱兒連孩子都懷上,小六哥如果知道,一定也替他們開心。」

  「是啊!」顧旭黎微微一笑,但心中剛剛稍微驅散的不安,卻又不寧靜的聚攏起來。

  駐殷宋的北夷使,於經過京城外的隘道口攔住了他們,以為北夷太子接風洗塵為由,在殷宋皇宮內舉辦洗塵宴。

  宇文燁軟磨硬泡,撒潑耍賴,使盡手段留住嚴颯,他們只好容忍停留一晚,宴席結束便要披星戴月繼續趕路。

  這華美瑰麗的宮廷深院,顧旭黎是第一次來到,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不知為何,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

  琉璃屋簷,玉磚珠飾,再多繁華也掩飾不住頹靡的淒涼,這是一座已經死亡的皇城,裡面住著沉浸在往昔幻夢的屍骸,顧旭黎無由的感到一陣恐怖。

leungmon 2009-6-10 20:26

  第六章

  宇文燁原本計劃絆住嚴颯,兩人在殷宋京城好好逛一逛,孰料駐京的北夷六王爺竟大張旗鼓,如今,他右側挨著北夷駐殷宋的一派臣子,左側坐著殷宋小皇帝與太后,一堆不相干的人將他和嚴颯隔的千里遠。

  「太子殿下不開心,難道是節目不夠精彩嗎?」六王爺涎著笑臉討好地問。

  蟒服下的六王爺腹凸腸肥,沒有北夷人驍勇之姿,派駐漢地多年,酒色財氣早將當年一夫當關的武將磨損成庸俗莽夫。

  「無聊至極,你沒見我的客人都無聊的快睡著了。」宇文燁看了眼心不在焉的嚴颯,索性遷怒這個忙著巴結他的叔父。

  聞言,六王爺面上難堪,主事的姜太師趕緊上前安撫。

  「想是殿下怪我們冷落了您的貴客。」連忙使眼色給玉階下翩翩起舞的舞姬上前伺候。

  沒料到衣著輕薄的女子們尚未近身,已被嚴颯兩旁的殷晨曦與顧旭黎屏退。

  嚴颯停杯已久,僅淡淡道:「大人好意,嚴某心領。」

  姜太師老臉尷尬,酒過三巡,底下醺醺然的眾多官吏們也為這明顯不識抬舉的動作,感到一陣驚愕。

  宇文燁冷冷一哼,「庸脂俗粉也敢登此場面,西疆巨賈就連江南花魁也不為所動,這等舞妓歌姬要來何用?」

  「殿下所言甚是。」六王爺諾諾應和,不敢得罪正受寵的皇子,橫眉怒目地瞪向姜太師。

  姜太師招來心腹,低聲問道:「那人呢?」

  「在偏廳,與姜承禮大人、姜承斌大人一塊。」

  「北夷太子到,竟還與那賤人廝混胡搞!」姜太師怒氣大發,「去把人找來。」

  屬下應諾退下,回過頭,姜太師忍著氣,一張老臉陪笑道:「原來殿下的貴客即是聞名遐邇的西疆巨賈,是老臣失敬,先敬嚴大爺一杯。」

  「不敢當。」嚴颯冷淡回應,瞧也沒瞧他一眼,幾乎是隱忍到極限。

  身旁的殷晨曦不由暗暗好笑,心道:堂堂的國舅宰相竟向一介平民低頭罰酒,趨炎附勢的醜態真實表露無遺。殷晨曦心中千般不屑,不由扇子一甩,作揖道:「大人還請不必多禮,夜深,我大哥也倦了,我們就此告退。您請。」

  深怕惹惱宇文燁,姜太師不顧顏面的急忙勸慰,「還有一場戲曲,想必大爺們定有興趣。」

  「哦,此話怎講?」殷晨曦不以為然。

  「傳言嚴大爺本是殷宋人氏,當年受了當朝迫害才至西疆發展,當時殷宋舉朝儘是穆賊眼目,必是為穆賊所害,今日將得報復雪恨。」

  顧旭黎微微一怔,脫口說:「前朝穆宰及其子嗣不是盡已伏誅?」

  姜太師奸佞笑道:「便是留下一人讓深受穆賊所害的諸位解恨。」

  「這人有何特別?」就連宇文燁也好奇了起來。

  「此人能歌善舞,更能暖床侍寢,本朝封他禮部尚書員外郎,專事接待外賓,有他幫襯軟款,最能解悶消愁,殿下的貴客絕對滿意。」姜太師得意道。

  顧旭黎蹙眉,望向殷晨曦,後者也是一臉不齒。再看嚴颯,竟連表面功夫也不耐再做,直起身便要逕自離席,就在此時,廳外傳來沙啞妖嬈的歌聲。

  「承公子恩澤,妾身慚愧,自忖乃以身托付,才能報答……」

  悠朗的清平調被慵懶地唱著,一個字黏著一個字般,有些語焉不詳,卻又格外引人遐思。殷晨曦一目望去,殷宋眾臣酒酣耳熱,全一副看好戲的醜惡相貌。

  歌聲趨近,腳步雜沓,三、四人左支右持的扶著一男子,跌跌撞撞進廳,跨門檻時,男子仰頸貪飲,跛躓了下,手中酒壺滑落摔碎,殘津自他唇角淌下,那三、四人笑翻了,忙不迭又是去抹他面上,又是去扯他衣袖,輕薄之至。

  男子欲拒還迎般上推下阻,帶著醉意地嗔叫:「休得胡來,妾乃佳人,自擇英雄,這些匪徒,不可無禮!」

  他醉態可掬,身姿醺然婀娜,紫霞袍衫攏在纖細宛若女子的身軀,衣帶未系,褲腰鬆動,襟亂領開,袒胸露臂,髮鬢披散,遮眉蔽顏,約略可見妝濃脂深,尖細的下頦微微抽動,笑著。

  「不可無禮?怎樣無禮?這樣嗎?」

  姜承斌滿身酒臭,伸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男子格格嘻笑地彎身躲開,倚上漆金雕花的廳柱,氣喘吁吁地笑不休道:「姜大人莫要胡鬧,可是還記恨前幾日小人伺候不周?一齣戲也不叫我好好唱完,等會讓姜太師在賓客前沒了臉面。」

  說著,回身,左手一撩黑髮托在腮畔,露出一雙子夜般的黑眸,右手很佻達地叉在腰上,笑謔地睇向姜太師。

  「是吧,太師大人?還不快管好您的侄兒,他若在此非禮了我,這出〈趙太祖千里送京娘〉我就得在這兒躺著唱完嘍。」

  嚴颯猛地渾身悚震,幾下十指驟然收緊,身旁的殷晨曦與顧旭黎皆是一驚。

  「大哥?」殷晨曦低問。

  嚴颯斂顏搖頭。

  不可能……但那雙眼……嚴颯鎮定心神。不可能!

  「承斌。」姜太師喝令侄兒,姜承斌只好悻悻然坐到一旁。

  男子嫣然睨了姜承斌一眼,笑吟吟地唱起獨腳戲。

  民間軼事,前朝趙太祖尚未發跡前,千里護送一位弱女子返家,女子幾番示好,以身相許,這位血性男兒皆不為所動,最後反而京娘慚愧,懸樑自縊示節。

  唱至京娘誘惑趙太祖,要他扶持上馬;男子便傾身,隨意坐上一名大臣的大腿,挽頸勾肩,萬般旖旎,唱道:「趙大人,妾身腹痛,有勞您……」

  身著六品鷺鴛朝服的官員享受地摟住他腰,手指不安分的上下摸捏著,彷彿已經排演過無數遍,男子唱到最後一個字,官員便將他推落在地,大聲罵道:「吾乃堂正漢子,怎會隨意苟且,休得狂言,惹人笑話。」

  男子不引以為意,笑笑地起身,繼續顛顛倒倒地唱著,他一路學京娘,千嬌百媚地任意誘惑官臣,從廳底施施然往廳首前進,鄙夷有之,嘲諷有之,男子任憑辱罵,隨人撫摸,逕自拎起幾席上酒壺,以唇就口,一壺飲過一壺。

  「大哥?」顧旭黎疑惑低喚。

  本欲離席的嚴颯竟僵直了背脊,默然坐下,臉色青冷,即便是在西疆最危難的時候,也不見他如此失常,彷彿有巨大的恐懼壓迫,嚴颯幾乎屏住了呼吸。

  顧旭黎目光轉向殷晨曦,低聲道:「晨曦……」

  不料殷晨曦卻忽地握住顧旭黎的手,顧旭黎錯愕,還不及將話說出,男子已經臨到他們的幾席,他一手支肘在几上,低身伏腰,笑望三人,眼神迷濛,神態恍惚,腳步虛浮。

  「失禮了。」

  男子微笑,喃喃說著。吐息間,酒氣濃郁,另一手持起幾乎飽滿的酒壺就要飲下,只是他沒料到這壺酒會這麼沉,虛軟的手撐不住,整壺酒竟當面淋下。

  殘酒打濕濃厚的妝粉,慘白的粉塊像綻開的面具,露出了他清晰面容,過度消瘦的臉頰使顴骨突出,使眼眶顯得大而空洞。

  令人暈眩的笑聲襲來,在寬敞的宴客廳內迴盪,天旋地轉,男子陡地軟倒,仰面朝上,金晃晃的焰火在赤紅色裡跳躍,盞盞的燭火在頂上燒著。

  灼熱地燒著,他癡癡地凝住那躍動的火焰,就像那日,在穆府燒著,燒完了三哥的妻妾孩兒們,便燒四哥的,淒厲的尖叫聲縈繞不斷。

  「你還想尋死嗎?穆六少。」壓在他身上,沉重的,腐臭的。

  「你還敢尋死嗎?穆停塵!」刺進他身體,骯髒的,污穢的。

  驀然,那張噁心的面孔竟在眼前放大。

  「賤人,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弄翻貴客的酒席!」姜太師面目猙獰,舉手一掌就要揮下!

  別過臉,習慣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忽然抱起了他,酒意侵襲,他昏沉的瞇起眼,看不清那晃動的人影五官,只感覺那人用衣袖抹著他的臉,那是上好緙絲織造的,柔軟冰涼。

  穆停塵勾起了笑,抬手要去擋,吃吃笑道:「好人,別抹,你這樣會抹掉我的脂粉,酒嘛,讓它干了就好。」

  「你不喜歡擦粉。」

  那低沉的嗓音令穆停塵一愣,有這麼一瞬,他彷彿想起了什麼,如幻似影,睜大眼,想看清楚,卻又覺得可笑。看清了又如何?活該又是夢一場啊!

  隨即,他縱聲大笑。

  「你一定是個蠢人,殷宋朝廷大小官員都知我穆停塵最愛脂粉。」笑得聲嘶力竭,穆停塵渾身打顫,笑的眼淚都要掉出。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想再飲酒,但那鐵臂卻牢牢地禁錮著他。

  「你的名字是穆停塵嗎?」那嗓音,滄桑的好像歷經了千山萬水的塵世。

  「放開,我要喝酒。」穆停塵笑著推他胸膛。

  「哪個停?哪個塵?」那人的手指去撩他髮絲,溫柔地梳理著,指腹抿在他唇瓣,堅定地褪去那刺眼的艷。

  「好癢,放開我,放開我嘛。」穆停塵不依不撓,閃躲著,笑嚷著。

  「原來你叫穆停塵,原來……你還在殷宋京城,原來,你是官宦子弟,你不是出身商冑人家。」嚴颯將他緊緊抱在胸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喃喃地說著。

  穆停塵不亂掙動了,像隻貓兒般乖覺地倚著男人胸膛,軟蛇般攀著他,額頭熟稔地靠上男人頸窩,昂起尖尖的下巴,巧笑倩兮,與恩客商量起來。

  「我說你這人是怎地,性急也不是這樣,雖然我不是沒有當眾表演過,但是再讓我喝點吧,我還想再喝點酒……等我喝夠了,就來伺候您啦!」

  每個字,都像鈍了的刀鋒在心上來回劃著,將那冰冷的心刻出血淋淋的痕跡。

  但嚴颯不去捂他的嘴,不去掩自己的耳,他深深凝視懷中的人,專注地聽著,認真地痛著,撕裂肺腑的痛,椎心刺骨的痛。

  「小六哥……」殷晨曦跪倒在穆停塵身旁,「別再說了,小六哥。」

  顧旭黎咬著下唇掉淚,與殷晨曦交握的手,握得死緊。

  縱使虛浮的笑透著酒氣,滿身情事氣味洩漏淫靡,但眼前的那個人,就是十二年前的人。

  穆停塵似真似假地聽著。好熟悉,但,是誰?那是誰呢?醉了,穆停塵打了個呵欠,按不住倦怠。

  「那是誰?你在叫誰?」他問,伸長手扯了扯殷晨曦的衣袖,愣愣一笑,追問:「好人,說嘛,那是誰?我好像聽過,到底是誰?」

  眼皮沉重的撐不起來,穆停塵喉口卻湧上一股腥甜,哇地,他撲向前,吐了滿地的血,抹抹唇,他露出個笑。

  「我困了。」笑著,便闔上了眼,沉沉睡去。

  那一夜,混亂得像雪地裡重重踏出的腳印。

  姜太師被嚴颯一袖揮甩出數丈之外,撞上廳邊石柱,姜太后與一派臣官驚嚇的又是傳太醫又是喚侍衛。宇文燁震懾,六王爺不知所措。

  嚴颯解下白狐皮裘裹住穆停塵,醉了寐去的他吐完了血,又嘔出滿腹穢物酸水,將嚴颯一身黑衣吐的臭氣薰天,嚴颯毫不在乎,旁若無人抱起穆停塵。

  「走。」冰冷的一個字擲地有聲。

  殷晨曦彈了下手指,守在暗處的颯堡影衛即刻現身,輕易擋住重重包圍他們的禁衛軍,如出無人之境,十六匹駿馬曳八輪錦輦駛離皇城。

  輦內,嚴颯抱著蒼白沉睡的穆停塵,淡淡的對顧旭黎說:「讓小虎立刻過來。」

  心碎是什麼滋味?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還是死寂後的痛徹心扉。

  嚴颯一瞬不瞬地凝視穆停塵,凝視他眼角淡淡的細紋,凝視他乾裂的唇,凝視他滑出皮裘的手腕,脈搏處的傷疤。

  即便癒合,皮肉依舊翻綻出一道痕跡,可見當初割下時的深度。

  嚴颯默默將他的手放回皮裘內暖著。

  心碎算什麼,嚴颯連心碎也不是,連心碎的資格都沒有。

  他的心,墮到很深很冷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十二年後,如夢初醒,他依舊一無所有,只有穆停塵空洞淒涼的笑,只有萬古長夜燈燭盡滅的悔恨。

  這一夜,嚴颯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輦外,殷晨曦策馬隨行,夜月如輪,手一放,訓練有素的海東青徹夜南飛。

  在第一道曙光照進水鄉澤國的清雅樓房窗欞時,鷹隼長嘯,斂翅而下,歇足在雞啼時就起身晨練的葉向陽肩膀上。

  「向陽?」剛睡醒的石潛光揉了揉眼睛,起身疑惑地望向闖進房裡,幾乎是踹開他房門的葉向陽。

  「晨曦的信。」葉向陽僵硬的宛如石像。

  石潛光將那寥寥數字的信箋閱完,不禁呆住。

  飄雪繽紛,落滿屋簷,鴿灰色天際,沉沉壓著烏雲。

  靜謐室內,炭火燒的通紅,炭心空氣膨脹脹裂,發出咯哧一聲低響。

  穆停塵驀然睜開眼。

  身旁,嚴颯難以察覺地微微一震。他一夜未曾闔眼,仔細凝視床上熟睡的人每個表情,等待那人醒來,思索該說什麼話,他心情緊張,精神卻出奇的抖擻。

  穆停塵醒來後,一直睜眼望著頂帳,好一會才懶懶擁著軟被,翻身側躺,曲臂支首,打量就坐在他榻邊一動不動的人。穆停塵盯著他半晌,這才啟口。

  「嚴颯,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昨夜又喝多,真假不分。」刻意揚高嗓音有做作的驚喜,穆停塵悠悠一笑,「好久不見哪。」

  他的表情世故而輕佻,嚴颯微微一怔。

  穆停塵慢吞吞地坐起身,將一頭黑髮撩起擱到右頸窩,一舉一動隱約透露嫵媚,他歪著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梳弄發腳,乜斜上捎的眼角含笑,續道:「沒想到,你竟成了北夷太子的座上嘉賓,果然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以後我也得請你多多關照了。」

  那嬌媚的笑顏落入綠眸,想說的話如同雨打浮萍,虛散碎蕩,眼前人生疏的舉止、套近乎的客氣措辭,形同一把刀,緩慢的插入他心臟。

  刺痛,冰冷,強烈的,竟可悲的與十二年前一般的感受,無能為力。

  穆停塵左顧右盼,觀察四周,這是一間乾淨舒爽的臥房,乾淨的橫樑沒有蛛網,空氣裡散發濃郁的檜木香味,老紅木家俬,雅致樸實,几上的青瓷花瓶立著數枝新梅,乾枝上猶沾霜雪。

  穆停塵微微地笑,落地下床,裸著雙足,去拈那淨白的花瓣,說道:「瞧你這房子寒磣的,一點也不配你紅頂商人的身份,要不交辦給我?城裡多得是與我相好的,定幫你尋一處氣派的宅邸,打理的奢華萬千。」

  嚴颯不語,穆停塵也不以為意,他一把撈起梅枝,走到嚴颯身邊,嘻笑的拿著梅枝一枝一枝去打嚴颯的臂膀,梅花顫落,一瓣瓣落滿嚴颯腳邊。

  穆停塵樂不可支,「你瞧,這才有趣,一根根插在那裡多沒意思,這才是情趣啊!」說罷,他將剩下的一枝梅花塞到嚴颯手裡,吃吃笑著。

  「拿著拿著,來追我,用這來打我,很有趣的,來玩玩看嘛!」

  嚴颯將手中的梅枝扔擲在地,握住他五指,深深地望住他。

  「跟我走。」

  瘖啞的嗓音壓抑著無限痛苦,穆停塵卻聽而不聞,他呆了一會,噗哧地笑了出來,抽出了手,受不了般捧腹大笑。

  「走?」揚高的眉彷彿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去哪裡?你傻啦,我是朝廷命官。」

  笑聲漸歇,他搖了搖頭,笑意還纏在唇角,眼色卻勾人地瞇起來,穆停塵大膽地跨坐上嚴颯大腿,在他耳鬢廝磨著低語。

  「你忘了嗎?我可是奉旨招待你的朝廷命官哪!」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透過窗欞,在嚴颯臉上割下一瞬淒厲的青影。

  穆停塵一雙手不安分的貼在他胸膛,緩慢地撫摸著,隔著衣衫,一手在他乳首徘徊打圈,另一手更加情色的往下摸上他褲腰,玩弄繩結。

  「雖然天都亮了,不過白晝宣淫有何不可呢?打個水讓我淨身吧,我後頭裡面還有別的男人的東西,怪黏膩的。」

  唇瓣貼上他耳殼,穆停塵伸出丁香舌,靈巧地舔著他耳朵輪廓,淺笑軟語:「怎地不說話?難道……你喜歡來這套?」

  柔韌的腰身緊貼著嚴颯下身,刻意用那承歡的處所有一下沒一下碰觸嚴颯,穆停塵親熱地捧住他刀刻似的嚴峻臉龐,笑睇他,誘惑地舔著唇。

  「是有過男人特愛我被操過再干,那處濕軟嘛,畢竟太乾澀做起來不舒服。你呢?喜歡這樣的嗎?」

  嚴颯猛然拉開他,彷彿椅上有刺般,倏地站起,往後退了一步,再退一步。那把刀子正在他心臟攪動,他卻無力阻止,無力阻擋體內崩潰坍塌的感覺。

  「內室熱水已經燒好,也有乾淨衣服,你可以去洗浴。」嚴颯苦澀艱難地說:「你餓不餓?廚子燒了很多食餚,你想吃什麼?」

  穆停塵打了個呵欠,拉了張椅子坐下,懶洋洋地睞著他,似笑非笑。

  「我不餓,不渴,也不累。我想要男人,我是一日不可沒男人的,嚴颯。」

  嚴颯盯著他,緊緊的收攏十指,指頭掐進皮肉,指骨拗折刺痛。

  穆停塵百般無聊的又玩起自己的頭髮,話家常般對嚴颯抱怨。

  「昨晚宴席姍姍來遲,讓姜老頭面子差點掛不住,這陣子我日子可難過嘍!」

  穆停塵朝嚴颯攤攤手,一副無可奈何,歎氣。

  「誰叫他那兩個侄子纏的我不能脫身,一個上完又輪一個,在偏廳椅子裡,爽是爽極了,卻害的我筋骨酸痛。」

  嚴颯狠狠地咬住牙,幾乎咬的牙齦出血,卻是面無表情。

  聽著穆停塵細數戰績般,說起每個男人,說起那些人喜歡沒日沒夜的睡他,對他青春美麗的肉體充滿興趣,開發許多情趣遊戲與他被翻紅浪、共赴雲雨。

  說到口乾舌燥,穆停塵伸手去取桌上茶壺。

  「茶冷了。」這是良久後,嚴颯唯一說出的一句話。

  穆停塵恣意一笑,「那又如何?我是熱的就好。」

  咕嚕咕嚕的以唇就壺口飲下,邊抹去嘴邊茶漬,邊好聲好氣的央托。

  「幫我到姜老頭跟前美言幾句吧,想我也服侍得他兩個侄兒舒爽,沒功勞有苦勞吧!現下不是也在這兒為他款待賓客嗎?你說是嗎?」

  穆停塵口中一邊嚷著好嘛好嘛,幫我求情吧,一邊抬起了腿伸長,用纖細的足踝去磨蹭嚴颯的大腿,充滿欲求地勾著笑。嚴颯一動不動,木然地望著他。沒多久,穆停塵便忍無可忍地站起,走到他跟前,戳了戳他肩膀。

  「嚴颯,你還是不是男人?」

  他嗔罵,想了想,又是一笑。

  「哦,我懂了,你嫌髒。這個容易,我用嘴伺候你吧,我的嘴很厲害的,你要不試一試?怎樣?不說話,點頭也行,要不要試試看?」

  石化了般,嚴颯不言語,不動作,只用一雙幽綠的眼眸凝望他。在那雙眼專注的注視下,穆停塵有一瞬是毫無笑容的,但那短暫的一瞬彷彿是假的、不存在,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真無趣。」穆停塵啐了聲,「你若沒興致,我就走嘍。」

  窗外,巨大的落雷驟然作響,隆隆聲浪,令人震撼。

  「不要動。」嚴颯忽然開口,「不要再說話了。」

  他的動作迅速到難以雙眼明辨,一起一落,剎那間,嚴颯已經將他抱放床榻。

  快的讓穆停塵感到昏眩。

  「求你,不要動。」他再次說,穆停塵感覺到他握住自己肩膀那有力的大掌在顫抖。

  嚴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讓穆停塵吞下到口的種種不堪淫穢辭語,動彈不得。

  嚴颯放下床帳,仔細的將帳腳沿著榻邊攏齊。

  一轉身,嚴颯把房間內所有的傢俱都砸爛。

  他一掌擊碎了銅鏡與花瓶,支解櫥櫃,就連櫃中嶄新的衣服鞋襪都在掌風下破碎成布塊,書櫃四綻五裂,桌椅七零八落,嚴颯將所有看得到、碰得到的物事統統砸爛打碎。

  巨大的聲響,打在耳膜與心上。

  除了那張床,整個房間在轉瞬間空無一物,徒留滿地殘跡,以及久久不散的木屑煙塵。

  嚴颯一語不發,直挺挺地站著,連劇烈的喘息都不曾。

  隔著若隱若現的床帳,穆停塵看著他的背影,看嚴颯的週身戾氣震開殘物,隨著他緩慢的每一步,在滿地殘破中開出一條路。

  他看著嚴颯垂下的雙掌十指流淌血液,額角一痕被碎銅鏡劃出的紅跡,嚴颯砸爛擺飾的時候,任憑碎散的殘片傷害自己,不阻擋,也不退步。

  穆停塵看著嚴颯不發出任何聲響地關門離去。

  雪片劇烈地、瘋狂地、傾盆地落下,嘩唰唰的降雪聲蕩漾在空洞的房間內。

  穆停塵靜靜地聽著雪聲,睜著一雙眼,沒有表情,沒有笑容,靜靜的從眼角流下淚水,一滴滴無聲地跌到他的胸前。

leungmon 2009-6-10 20:27

  第七章

  葉向陽、石潛光與吳小虎幾乎是同一時間抵達這座位於京畿郊林內的宅邸,颯堡的產業遍佈神州四方,此處私宅外有嚴颯布下的陣法,外人不得其門而入。

  這三人正好趕上嚴颯砸爛第三間臥房。

  門外走廊,石潛光指著緊閉的房門,一臉不可置信。

  「裡頭正在說話的,是小六哥?」

  「他現在不喜歡別人這樣叫他。」顧旭黎淡淡地說:「他要我們直接叫他的名字,或叫他穆六少。」

  「穆家六少爺,小六哥竟然是穆家人。」葉向陽搖搖頭,至今仍不敢相信。

  「我偏不。」石潛光傲性不改,「小六哥就是小六哥。」

  「我建議你還是直呼他名諱的好。」殷晨曦苦笑。

  「如果我不呢?」石潛光挑釁的揚起眉。

  殷晨曦想起第一間臥室剛被砸完後,他和顧旭黎一進房,穆停塵正沐浴完,掀簾從內室走出,對著一室狼藉神態自若。

  「小六哥。」殷晨曦吶吶喊了聲,與嚴颯縱橫商場多年,那一刻,他卻不知該如何言語。

  穆停塵慢慢地瞧著他倆,陡然一笑。白色稠衣棉褲濕淋淋地貼著纖腰細腿,勾勒出一副活色生香的艷態,穆停塵扭著腰,柔若無骨的膀子搭上他肩膀。

  「別把我喊老了哪,叫我穆六少,或,穆停塵吧,好哥哥。」

  殷晨曦感覺身旁的顧旭黎一瞬間整個人都僵硬了。

  穆停塵別過臉,伸出一根指頭,青蔥般的指尖輕輕劃過顧旭黎的臉蛋。

  「好個體面俊俏的小哥哥。」他輕薄地笑著,「瞧你這般臉嫩,還是個處吧?要不要六少教教你,怎樣才能讓你的男人快活難忘啊?」

  穆停塵光裸的腳踏在木屑碎片上,扎出點點血漬,他彷彿不覺痛,四處走動,一會調戲殷晨曦,一會謔嘲顧旭黎。

  那一夜,換了新房,下人安靜地布了一桌熱菜佳餚,嚴颯拿隨身攜帶的傷藥,親手為他挑出碎屑,上藥。

  穆停塵伸直腿,任憑嚴颯捧著他腳踝,用羔羊皮封了傷處,他的視線落在那瓶藥膏上,覺得眼熟,想了想,剎時,無法呼吸。

  簡單的、不起眼的青瓷瓶。從那人懷中掏出的,他貼身攜帶的、小小的青瓷瓶。

  穆停塵木然著表情,揮手,將瓷瓶從床上掃落,跌的支離破碎。

  嚴颯震懾地瞪住他。

  「我故意的。」穆停塵挑釁一笑,「好玩嘛。」

  然後,在日出的時候,嚴颯砸了第二間房。

  整整兩個晝夜,沒有人可以成眠,徹夜無法闔眼,嚴颯書房外的燭火,映出他孤寂絕望的身影,殷晨曦與顧旭黎不敢再踏進穆停塵的臥房一步。

  「你留我在這裡做什麼?不碰我也不同我玩,好悶啊!」

  「嚴颯,你是不是不舉?別擔心,我那些相好的都有藥,不傷身的,保證你吃了生龍活虎,你讓我去拿,回頭跟你幹上三天三夜。」

  「難道你喜歡看我自瀆?那我做給你看,你喜歡別人怎麼叫床?是哭著喊不要?還是大聲浪叫說我要?」

  「我不餓,你聽不懂嗎?我要喝酒,我要男人!你不行,就讓我出去。」

  嘩啦啦,磁碟碗盤摔落的聲音從室內清脆傳出。

  室外的緘默已久的五人都一陣震動,然後,轟隆的聲浪讓葉向陽忍俊不住。

  「裡面……」

  「大哥正在砸爛家俬。」顧旭黎平靜地說:「別擔心,他不會傷害小六哥。」

  「那個人……真的是小六哥?」吳小虎望向殷晨曦。一句句不堪入耳的,就連已經成親的他聽了也面紅耳赤。

  驀然,房門砰地敞開,五人不禁往後退了一步,穆停塵披頭散髮、僅著單薄裡衣疾步跨出,見到他們微微一怔。

  子夜的眼,緩慢地看過三張新臉孔,不著痕跡,輕輕顫慄。

  初見到他的三人卻明顯激動,尤其是吳小虎,年幼喪父,小六哥對他而言是更超脫這些哥哥們的存在,然而他才剛靠近穆停塵,就被他一手揮開。

  「好臭,你身上那是什麼味?」穆停塵皺起眉,左嗅右嗅。

  吳小虎尷尬地退了幾步,「是藥草味道吧。」他吶吶地解釋,「我是個大夫,所以……」

  「醫生?喔,那是窮酸味才對。」穆停塵叉腰倚門,不耐煩打斷他。

  石潛光頓時明白,殷晨曦與顧旭黎見到他們時欲言又止的原因,他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激越的心情褪去,泛上一種空洞的恐懼。

  「穆停塵。」他無法再堅持喊他小六哥。穆停塵眼角瞄了過去,眉梢揚了揚。

  「是。是穆停塵。」他輕蔑的呵呵笑了幾聲,「很疑惑對吧?你爹門下省石侍中,官卑職賤,就憑你,當然沒見過我,也難怪這麼驚訝了。」

  也許是預料到穆停塵會說出傷人的話,一向趾高氣昂的石潛光竟沒動怒,心底反而沉沉的,隱約而莫名的酸楚。

  石潛光不生氣,葉向陽卻無法看著他受辱,跨步向前,阻在穆停塵跟前。

  「你、你怎麼……」葉向陽疑惑又慍怒。

  「哪來的野狗,讓開,別擋我的路!」穆停塵蹙眉,鄙夷一瞪,反手拍了他臉頰一記。

  那一拍,沒有拍痛葉向陽,卻拍傻了他。他無法相信,這個粗俗矯揉的男人是小六哥,是那個小六哥!

  「你……你真的是小六哥嗎?」葉向陽將腦中驚疑失聲喊出。

  穆停塵柔媚一笑,「我是啊!不僅如此,我還是你滅門的仇人。」

  他斜斜睨向石潛光,「是害石侍中橫死、一家流放的禍首。」

  目光再瞟往顧旭黎,「是令你爹冤死獄中,令你失怙無依的元兇。」

  「那些事都非你親為,也與你無關。」殷晨曦握拳大喝。

  「是嗎?」穆停塵懶懶地笑了笑,「如果不怕枉死的親人死不瞑目,你們就繼續這般想吧!」

  拋下一票人,穆停塵登登的快步下樓,房內另一人也疾步而出,沒有理會杵在外邊心亂如麻的五人,嚴颯臉色鐵青的去追穆停塵。

  穆停塵隨手捉住個下人,問廚房的位置,然後光著腳走去,邊走邊扒下封在腳底的羔羊皮,喃喃念著麻煩死了。他跨入廚房,灶上的火仍燒著,熱烘烘的。

  「喂,我餓了,有沒有酒菜?」他大聲喊。

  廚娘下女皆是一陣驚愕,卻仍恭敬道:「爺請至偏廳稍待,小人馬上準備。」

  「不用。」他靠桌逕自坐下,「我不愛吃熱食,偏好剩菜。」

  說著,他便去揭桌上的竹編罩子,見到裡頭下人們午食剩下的殘羹,眼睛一亮,連筷子也不拿,用手去捏取,放到嘴裡咀嚼。

  「酒呢?酒、酒、酒啊!」邊叨念著四處張望,看見入菜的米酒,喜不自禁地取來,以口就瓶飲下。

  僕役們都呆在那兒,嚴颯趕到時,勃然的憤怒讓他差點將廚房也砸了。

  「跟我走。」雙手穿過穆停塵腋下,嚴颯將他拖下來。

  「你做什麼?放開我!我餓了,吃東西也不行嗎?」穆停塵掙扎不休。

  「你餓了?你餓了!?」嚴颯無法控制的大聲咆哮,「你餓了卻把滿桌的食物掃下地,你餓了卻拿剝好皮的瓜果來扔我?」

  「我喜歡,我高興!是啊,我就是不識好歹,你受不了的話,就把我趕出去啊!」穆停塵縱聲大笑,回身凌厲地盯住他。

  「嚴颯,你這個沒用的男人,連操我都不敢,卻來管我?真是可笑,太可笑。」

  穆停塵笑得前仰後俯,笑得追隨而來的五人皆難以呼吸,顧旭黎屏退所有下人,不許閒雜人靠近。

  嚴颯一雙湛綠的眼眸黯淡孤絕,他緊緊從穆停塵身後抱住他,那熊熊的怒火化作冰冷的痛苦,穆停塵的身子很涼,他告訴自己要保持理智。

  「你沒穿鞋,我抱你回房。」他堅持,又遞了個眼神給顧旭黎,「去準備點暖胃的東西。」

  「不需要。」穆停塵斬釘截鐵地拒絕,「我喜歡殘杯冷炙,我也只配殘杯冷炙,想知道為什麼嗎?」

  他扒下嚴颯禁錮他的雙臂,轉身,緩慢地站了起來,面對著嚴颯。

  「嚴颯,你還想在我身上找什麼呢?別白費心思了。」

  他倏地抽散腰帶,敞開裡衣,單薄白皙的胸膛上青青紫紫,滿是尚未褪去痕跡的掐痕咬痕,右乳尖上甚至穿了個小小的金環。

  「你看看清楚,我就是個妓,千人騎萬人壓的男妓,我不清白、不高尚、不乾淨,只要姜老頭一句話,我就可以躺在任何男人的床上,張開大腿。」

  穆停塵冷冷地說完,表情一轉,千嬌百媚地笑了笑。

  「不過,我也習慣了,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現在要是沒了男人幹我,我還不好受,寂寞難耐,睡不著哪!你要是不行,這兒這麼多你的兄弟、侍從,哪個都行,來慰勞慰勞我啊,怎樣?」

  見嚴颯緊握拳頭,壓抑憤怒,穆停塵柔軟的掌心熨上他胸口,嬌滴滴地問:「說話哪,嚴颯,你說,你覺得找誰睡我比較舒服呢?」

  嚴颯咬緊牙根,狠狠一掌拍下,身旁的木桌頓時化成煙塵。

  穆停塵愣了愣,嚴颯一語不發,快速地攏緊他的上衣,拾起地上的腰帶,幫他繫好,甚至還打了漂亮的花結。

  「跟我回房。」嚴颯握住他手,「你的手很涼。」

  回過神,穆停塵慢慢地笑了起來。那人的手,竟然在顫抖啊……他花枝亂顫地笑著,木屑粉末散漫,飄到他眼睛裡,於是,他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這個人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氣到幾乎冒火,卻不願意打他,還擔心他;嘲笑刺激這人,也只會砸東西洩氣;糟蹋自己、作踐自己,這人仍待他一如往昔。

  穆停塵笑到全身顫抖,忽然,他掩住了嘴,兩個肩膀劇烈地抽搐了下,他彎腰,向前踉蹌,嚴颯驚慌地環住他。

  血液從他指縫滲出,一滴兩滴,聚滴成流,落到嚴颯的衣袍。

  「穆停塵?」嚴颯急喊,輕柔地放倒他躺在自己臂彎。

  穆停塵的手指鬆動,血液便沿著唇角一路滑過他臉頰,他睜著一雙眼,空茫失神地直視著,不笑了,淚水卻仍一條條從眼底淌出。

  「小六哥……小六哥!」吳小虎撲到他身旁,急切慌忙的去把他的脈。

  嚴颯見吳小虎的神情凝重起來,打橫抱起嘔血不止穆停塵,說:「先回房間。」

  顧旭黎指揮下人送熱水、抓藥、煎藥,燒碳火暖房,一條條乾淨的白布帛送進房內,片刻後便染上猩紅。

  吳小虎為他診脈針灸,檢查他的筋絡骨骼,竟忍不住紅了眼眶。

  「小六哥的手腳筋脈都被挑斷了,關節還有被撬斷過的舊傷……」

  守在一旁的四人聽了,都是一陣震懾難受。

  嚴颯聞言,表情不改,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顧穆停塵,直到穆停塵止住吐血,嚴颯都沒有放開他的手。

  「什麼病?」他問身後的吳小虎。

  「飲酒太過,胃火肝殤,積熱成瘀,還有……」吳小虎囁嚅。

  「等等。」嚴颯打斷吳小虎,「你們全部出去。」

  房內除了昏迷的穆停塵,只剩兩個人。

  吳小虎垂首斂目,低聲說:「大哥,是花柳之疾。」

  嚴颯用濕布擦拭穆停塵唇邊血漬的手頓了頓,凝視著床上的人,頭也不回。

  「說清楚。」

  「初期生在私處上的症狀退去後,毒性便會轉而侵襲臟腑,加上小六哥身虛體弱,更是加遽,需要長期治療才能痊癒。」

  「要多久?」

  「至少一年。」

  嚴颯沉默片刻,說:「你出去吧。」

  吳小虎對這個冷肅的大哥,一向是敬畏大於兄弟情誼,要他出去,就等於要他閉嘴。吳小虎走到門邊,忍不住開口。「大哥,這個病……會傳染。」

  彷彿聽到嚴颯低沉瘖啞的苦澀笑聲,不甚在意的。

  「那你就備上雙人份的藥吧。」停頓了一會,他又說:「跟其他四人說,以後就叫他穆停塵,不要再喊他小六。」

  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聽他們喊著十二年前的暱稱呢?比他說出那些不堪更痛苦、更傷心吧?嚴颯默默握緊他的手。

  「沒關係,你傷我吧,你很痛,就來傷我吧。」

  嚴颯待到隔日雞啼,才離開穆停塵身邊,關門,回身,見到靠在廊柱的人。

  「我猜,大哥一定有事找我。」殷晨曦微微勾起唇角。

  「厲害。」嚴颯淡淡說,越過他,往書房走去。

  殷晨曦聳聳肩,不以為然,「能在短短兩天內查出我這個秘密,你才厲害吧!」

  曉得殷晨曦就跟在他身後,嚴颯問:「旭黎知道嗎?」

  「他不知道。」

  嚴颯倏地停步,回身,沒有一絲表情,「那你呢?你何時知道的?」

  五人中,殷晨曦待在嚴颯身邊最久,也最清楚嚴颯殺人有多快、多狠。

  「你懷疑我明知他是穆停塵,就在殷宋皇城,卻刻意不說嗎?」殷晨曦玩味的微笑。

  「如果是,我會殺了你。」嚴颯語氣平穩冷淡。

  「那你的計謀呢?」殷晨曦挑眉。

  「事在人為。」

  「大哥,你真狠心,我們朝夕相處、走南闖北十二年耶!」殷晨曦嚷著,推開書房的桃花心木門。

  嚴颯雙手抱胸,盯著他,「如果,我明知旭黎被傷的體無完膚,卻不讓你知道,你會如何?」

  殷晨曦毫不遲疑,「殺了你。」

  嚴颯落坐在鋪著虎皮的主位,冷冷地看著他,「說。」

  就知道眼前這位是個沒耐性的主,殷晨曦在他對面,盤腿落坐。

  「我在宴席上看到小皇帝的時候,隱約就想起什麼。他長得還真像我那心軟的哥哥,殷晨宵。」

  殷晨曦搔搔頭,有點陷入悠久的回想中,見眼前人眸色漸深,趕緊回歸正題。

  「小虎幫我檢查過,他說我的腦袋沒問題,只是受過太深的刺激,所以才會什麼都想不起來,也許某天再受點刺激,就會全部想起。唔……十二年後的小六哥……夠刺激吧,刺激到讓我撿回八歲前的記憶。」

  啪地,殷晨曦連閃躲的餘地都沒有,被嚴颯一掌打落,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笑笑地抹去嘴角的血,感覺臉頰跟左眼皮腫了起來。

  「就知道你受不了我這樣說他。他救了我的小命,還他這一點,應該。」

  嚴颯將傷藥扔給他,「你有的是機會還他。」

  「是啊。」殷晨曦邊上藥,邊齜牙咧嘴的苦笑,「用我殷宋前朝皇子的身份。」

leungmon 2009-6-10 20:27

  第八章

  穆停塵以為再次醒來時,又必須面對嚴颯,面對那恍如前世的十二年前,卻沒料想,見到的竟是一個不可能的人。

  「伯麟!」他掙扎著要爬起來。

  「六叔。」穆伯麟輕輕壓住穆停塵,他殘破不堪的六叔,「別起來,大夫說您生病了,要靜養。」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穆停塵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姜老頭怎肯放你?你逃出來的嗎?你……」千頭萬緒,穆停塵心思紊亂,不知該從何問起。

  推門而入的婦人代替穆伯麟回答這個問題,她捧著一碗湯藥,身後跟著兩名豆蔻少女。

  婦人坐上榻邊,「六弟,對不住,讓你擔心了。兩天前,是嚴爺的人護送伯麟回家,穆宅四周都是眼線,嚴爺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把我們遷到這兒。」

  她招來少女們,「菽瑕、菽瑤,過來向你們六叔問安。」

  「六叔好。」女孩們規矩的喊了聲。

  穆停塵望著侄兒侄女,長久來心中的石頭彷彿落了地。大哥的伯麟,二哥的菽瑕、菽瑤,至少他保住了他們,他沒有愧對他的哥哥,雖然他只保住三個。

  「六弟,你怎麼了?」婦人擔憂的看著發愣的穆停塵。

  「沒事,大嫂。」穆停塵微微一笑,「我只是有點累。」

  「先吃藥吧。同一副藥,嚴爺讓人不間斷的煎,冷了就倒掉,就想你醒來時,可以馬上喝到溫熱的藥。」

  「不想喝。」穆停塵捲起被子,蓋住頭。「大嫂,我想睡,讓我再睡睡就好。」

  「這怎麼行。」婦人皺眉,朝身後三人說:「你們出去吧,別吵六叔。」

  直到房內剩叔嫂二人,婦人擱下藥碗,伸手去揭穆停塵的被子。

  「六弟,乖,起來喝藥。」她輕喚,「六弟。」

  但穆停塵不為所動,被子握得死緊,面朝鋪內。婦人鬆開手,沉靜地說:「六弟,我們都安全無事了,所以,你想死了嗎?」

  「大嫂莫胡說。」從被內傳出穆停塵模糊的聲音,「我不愛喝藥,苦嘛,你就讓我睡吧。」

  「嚴爺說你不吃飯,一直弄傷自己,到處找酒暍,現在,你連藥都不飲。」長嫂如母,婦人責備穆停塵,宛如慈母。

  「六弟,我知道你很苦。」婦人慈愛地撫摸穆停塵垂落在被外的發綹,「苦盡甘來,以後不會這樣,我看嚴爺對你很上心,他的兄弟講了很多你以前的事……」

  「大嫂,不要說了,我想睡。」

  「我要說,你是個死心眼的孩子,撐到現在都是為了我們,大嫂心底清楚,我們安全,你就……」

  穆停塵倏地掀開軟被,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絕望的、了無生氣的臉,陰鷙的眼眸彷彿無底深淵般晦暗。

  「對!我想死,我可以死,我終於可以死了。大嫂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孩子!孩子,不要這樣想,你還沒而立之年呢,還有大把大把的歲月,你大哥戰死沙場,也都活了三十二個年頭,你怎麼可以比他早死。」

  婦人緊緊抱住他,不忍看他無聲落下淒冷的淚。

  「我什麼都沒有。」穆停塵喃喃地說:「沒有尊嚴,我連清白的身體都沒有,我想死,嚴颯對我越好,我越想死。」

  「不要這麼想,孩子,你是被逼的,不是你的錯……」

  房門外,嚴颯靜靜地站著,房內兩人的對話聲量很低,但他內力深厚,不用費勁就能輕易的清楚聽到。

  「嚴爺。」穆伯麟走到他身後,「你要幫六叔報仇。」

  嚴颯聽得分明,穆伯麟的語氣是肯定句,並非疑問句。

  「你很聰明。」嚴颯用一種嚴厲的目光,審視著他。

  穆伯麟毫不畏懼的迎視,他清楚,嚴颯想知道什麼。

  「我六叔,是個很可憐的人。」

  穆伯麟緩慢的,一字字清晰地說:「姜老賊第一次姦污他時,把我綁在臥房半空中,底下是一整片的刀刃,只要六叔把腿合上,我就會摔下去。」

  「還有嗎?」

  「姜承斌騎在六叔身上,讓人拿刀子抵住我的手指頭,只要六叔不笑,就一根根把我指頭剁下來。」

  「……繼續。」

  「姜承禮把酒從後面灌進六叔的身體,灌完一整壇,再壓洩出來,只要六叔不再從口飲完那一整罈酒,他就讓人灌我喝。」

  「你記得很清楚。」

  「化成灰也不會忘記。」

  嚴颯冷冷一笑,癲狂而陰暗,「是嗎?那你就待在殷晨曦身邊,留在京裡,讓我看看你的記性有多好。」

  年方十八的穆伯麟也笑了,灰瑟而陰沉的笑容。

  在穆家遺孀順利抵達颯堡在京郊房邸的隔日,嚴颯便帶著穆停塵乘八輪大輦回西疆颯堡,他的根據地。隨行的只有吳小虎,以及穆停塵的大嫂與侄女。

  嚴颯離京的半年後,殷宋朝政變,殷廣志被廢,殷晨曦登基稱帝。

  那次政變十分慘烈,京城官員不論官階高低,全在政變那夜人頭落地,姜太師派系的更是死狀恐怖,幾無全屍,見者莫不膽寒,整座皇城血流成河。

  殷晨曦挾宇文燁為質子,迫北夷不得干涉,而後,葉向陽封將,領兵殺退北夷軍隊,踞守北方戰線,十五年內北夷軍無法進犯毫裡。

  殷晨曦開創了殷宋朝前所未有的盛世,成為前無古人的一代強國君主。

  八輪黑輦平穩地攀越秦嶺,刻意放慢了行速,生怕顛累了輦內修養的病人。

  越往北,平地嚴冬寒鷙的景致褪去,一望無際的荒漠漸漸顯見。

  早熱晚寒的干澹氣候令穆停塵夜咳,便有人在他臥榻四周放置水盆,盆內細灑桂花,散發幽幽淡香,帳上掛了桂花水打濕的巾帛,隨時更換,從不見干。

  一日,早膳前。僕侍奉上一杯瓊漿,穆停塵微微沾唇。

  「這是什麼?」他問。

  吳小虎回答:「蘭蠶汁。」

  「蟲?」穆停塵挑眉。

  「不是的。」吳小虎背書一般說:「閩山多蘭花,花間衍蟲,名曰蘭蠶,飲蘭花凝露,別無他食。此蠶色碧淡亦如蘭,灑白鹽少許,即化清露,珍貴少有,一隻蘭蠶只化少許汁露,更別提蘭蠶有多稀珍了。」

  「要我吃蟲還編了這麼多名目。」穆停塵嘲弄地晃了晃玉脂杯中約莫一口飲量的透明液體。

  「六少。」吳小虎趕緊解釋,「蘭蠶汁能化痰健胃,是食補聖品,就算是我師父天山醫仙,一生也只見過一次,大哥他——」

  「閉嘴,你煩死了,不就是要我喝嗎?」穆停塵乾脆的一口喝乾,吳小虎一干人等大氣不敢喘一聲,就怕惹穆停塵一生氣,把杯子翻倒不喝。

  靜了片刻,穆停塵淡淡問:「閩山在哪?」

  「在南閩,是武夷山的分支。」吳小虎答。

  「南閩嗎?」穆停塵出神般喃喃。

  之後,穆停塵便乖順的隨餐飲下一杯蘭蠶汁,加上他的臥室有了水氣濕潤,從此不夜咳,咽喉亦不再乾啞,嗓音慢慢恢復以往的清爽。

  穆停塵厭食肉,少進餐,那人便派親衛自黃山谷取大葉芥,稍醃後,加諸花椒、橘皮,食之,絕嫩且香。穆停塵只吃了一口,便問:「這又是什麼?」

  吳小虎仔細的說明,這是南越境內採得的涪翁菜,能開胃順脾。

  見穆停塵多吃了好幾口,吳小虎悄悄的對一旁的近侍使了個眼色。

  沒幾日,餐桌上便見那渭川的甕中筍、漢中洪山的芸薹菜、浙江的篿羹等等,各式各樣各地新鮮生嫩的精品蔬果與料理,翻著花樣變換呈上,爭奇鬥艷般,好不熱鬧。讓穆停塵脾胃漸開,難以停箸,慢慢的,也願意多進肉食了。

  聽到吳小虎回報,那人也只是淡淡點頭,問道:「他還有再喊著骨頭酸軟、關節疼痛嗎?」

  長年飲酒,勞筋傷骨,雖年歲尚輕,但穆停塵卻沒有一日不是在渾身酸軟中醒來。

  然而,自從乘上巨輦卻漸漸消此痼疾,穆停塵原以為是天候所致,直到那一夜,他被夢魘驚醒,才發現並非如此。

  馬車仍在行進中,卻平穩如踏雲,偶有顛簸,震盪窗簾。簾外,天色灰藍,已近破曉,天光淺薄映在嚴颯認真嚴肅的臉龐。

  嚴颯拿著熱鹽袋,仔細熨過穆停塵的四肢關節,再敷上藥油,緩慢推拿。

  鹽袋一失溫,他便輕手輕腳,不發出一點聲音的倒出舊鹽,添上新鹽,過火燒勻,試妥溫度才繼續按摩,如此一來一往,不知已耗盡多少時辰。

  穆停塵方看清他的動作,便感到嚴颯運作的手略微僵硬,下意識的握住他驀然撤開的手腕,兩人都是渾身一震。

  嚴颯震驚穆停塵的主動,穆停塵震驚自己莫名的不捨。

  不是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無視、要放手、要去死、要解脫,這樣握住那個人的手,不是亦發糾纏不清了嗎?

  從京城出發的那日清晨,嚴颯鉗住伯麟來到死不肯下榻的他面前。

  「你現在不走,我馬上殺了他。」嚴颯冷硬的收緊捏著伯麟咽喉的五指,視線轉向菽瑕、菽瑤,只見兩少女微微發抖。

  「你明日不走,我就殺了她們其中一個;後天不走,再殺另一個。」

  「你威脅我?」穆停塵不敢相信。

  「你說呢?」嚴颯冷冷的盯著他。

  「你居然威脅我!」穆停塵氣的將枕頭棉被一股腦的往嚴颯身上扔,怒極大吼,「你跟那些小人雜碎有何兩樣!」

  「沒錯,都一樣。」嚴颯撇下穆伯麟,攫住穆停塵的手腕,將他從床上一把拉起,在他耳邊陰沉吐氣。

  「而且我比他們更瘋狂,你信嗎?」

  穆停塵頓時瞠大了眼,見到映在那雙冷鷙綠眸內,臉色蒼白的自己。

  嚴颯把伯麟留在京城裡,當作人質,若他一日不餐不飲,就割下伯麟的一隻耳朵,若他一日飲酒拒藥,就斷了伯麟的一條腿。

  「我會十分樂意代大哥執行懲罰的。」臨行,石潛光漠然地盯著他,「畢竟你們穆氏一家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殷晨曦與葉向陽沒有來送行,遠遠只見顧旭黎打點上下。

  不似殷晨曦運籌帷幄的謀士氣質、石潛光的驕貴高傲、葉向陽的草莽孔武,顧旭黎一身青藍儒袍,淡雅出塵,即便是身形高上他許多的侍衛們也都恭敬低身,聽他吩咐。

  穆停塵默默地看著顧旭黎。臨走前,顧旭黎握住他的手,露出淡定的微笑。

  「保重,穆大哥。」

  「跟害死你生父的人如此親熱,你不覺得噁心,我還覺得無聊。」穆停塵表情木然,甩開了他的手,掀簾爬上輦車。

  輦內,抵住簾,閉上眼,自慚形穢的悲哀像張網,絞得穆停塵痛楚不堪。

  住在京郊時,他聽過顧旭黎向嚴颯報告房產人事,他思慮周詳,措辭文雅,與殷晨曦拌嘴時能引經據典,令殷晨曦拿他沒轍。

  再看看石潛光,一身傲氣,目光錚錚,正氣凜然,竟比他更似名門之後。

  而自己,打十七歲起便張開大腿,在不同男人的床上打滾,今日張三、明天李四,一身風塵氣味,窮盡長江黃河之水也去不淨。

  被逼著吸食了過多的玉硝粉,從十七歲後便不再長個子,身形瘦弱如少年。武功被廢,筋脈盡斷,力道比成年女子還不如。走路扭腰擺臀,站姿妖嬈,作態成媚,自己也覺得噁心。

  這樣非男非女、下賤的人,如今也要爬上嚴颯的床,上天真是開了嚴颯好大一個玩笑,等了十二年,卻等到一個殘花敗柳。

  穆停塵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咬住握拳的虎口,慢慢地屈膝委地,他低低地笑著,眼淚從眼角不停流出,婉蜒在頰畔。

  穆停塵不知道,簾外除了顧旭黎,還有另外一個人。

  看著他眼中的羨慕,聽著他哀傷落淚、自嘲而笑,那人摔開了簾帷,從他身後緊緊抱住他。

  「他們若讓你痛苦,我便一一殺了。」

  「殺人?你能殺多少人?你能殺了所有操過我的人嗎?」穆停塵吸口氣,不讓淚水模糊他的聲音,「嚴颯,你放了我,你讓我死吧。」

  「我不放。」那人的氣息伏在他後頸,如此熾熱執著,「你信我,我會的,我會殺盡那些人。」

  「那你先殺了我吧,即便那些人都死了,我也活著,我記著。」穆停塵壓抑的低咆,「你就算能殺盡天下人,也殺不了我十二年的皮肉生活。」

  「忘了罷,我求你,求你忘記。」額頭抵著他背脊,那人彷彿也很痛,痛得只能咬緊牙,從齒縫中對他祈求。

  「怎麼忘?」穆停塵嘲諷的問,「你就在我面前,不斷提醒我,提醒我不能死,我為什麼不能死?我又為什麼要死呢?嚴颯,是你,你令我最痛苦!」

  此話一出,兩人彷彿再無話可說,只剩彼此的喘息,刺痛彼此的胸腔。

  感受到身後的男人像是瞬間被抽光了氣力,連擁抱他的手臂都無法支撐住,慢慢鬆開他,然後,代替他溫暖胸膛環繞住自己後背的,是黑得發紫的貂皮大氅。

  「天冷,不要著涼。」

  男人失魂落魄的低語,在他的緘默中,難堪地離開。

  穆停塵攏緊皮氅,大氅很溫暖,但他卻覺得冷,冷到骨頭底。

  輦車很寬敞,車廂環環相連,從那刻起,穆停塵便沒再見過嚴颯。吃藥時,他大嫂會來監督,吃飯時,小虎會來陪伴。

  穆停塵常對著那一桌看似簡單、實則不知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可辦成的膳食,愣愣的發呆。

  他知道嚴颯腰纏萬貫,但他沒想到,嚴颯竟能在這長途跋涉的旅程中,專為他胃口置辦餐點,怕他膩味,處處想方設法。

  怕他夜裡冷,他的臥房佈滿皮草,白虎皮為地毯,獅棕毛當腳墊,豹裘鋪椅氈,被蓋內為山綿羊毛填充,榻底是一色白的軟兔毛。

  怕他白天熱,他活動的小廳頂蓋每半時辰便有侍衛翻上灑水,小廳四角擱著冰塊,化了即添新,酸梅湯、杏仁湯,不時呈上各種消暑甜點。

  皇帝對他五哥極寵之時,也未曾如此。

  嚴颯幾乎是「溺愛」著他,他刻意衣衫不整、四處溜躂,所有侍從僕婢皆垂眉低目、畢恭畢敬。穆停塵知道,就算他脫光,也沒人敢抬頭,更無人敢責難。

  那日,他說:「我想飲酒。」

  吳小虎乍聽一驚,「六少,你說這話……」

  「你緊張什麼,我又沒有偷酒喝,他敢對我侄子怎樣?我是光明正大的說想喝酒,難道,我連一點點酒都不能喝嗎?」

  「可是,六少,你脾胃好不容易才養好一點,喝酒真的很不妥當。」

  穆停塵重重一歎,整個人無精打采,「是是,我知道,我不能喝,哪怕一點點都不能,這樣成了吧?」

  那一臉沮喪落入那人的眼中,暗處中,那人也不禁蹙眉,無奈而傷神。

  隔兩日,吳小虎端了一盤荔枝,屁顛屁顛的剝皮送到穆停塵面前。

  「嘗嘗吧,六少。」

  睨了眼小虎獻寶似的表情,穆停塵拈了一粒,咬住,頓時表情一變,飽含水分的果肉汁液,甜膩中透出一股爽味,滲至牙床,產生一股麻醉的舒暢感。

  「這荔枝可是粵人一絕,快結果時用高梁酒餵養,摘落後更以高梁酒洗過,絕不沾一點清水,故此酒香透入果肉中,又甜又爽味。」

  吳小虎說的口沫橫飛,穆停塵嚼了嚼,嚥下,懶懶地說:「粵人?一會兒閩南蟲、一會兒漢中菜、一會兒浙江篿,你該不會是在唬我吧?」

  「是真的!」吳小虎信誓旦旦。

  「我不信。」穆停塵一臉懷疑,「這會,我們可正前往西疆,離那些地方隔著千山萬水,你就別吹牛皮了。」

  吳小虎毫無心機,三兩下便被激的跳起來。

  「那是因為有大哥身邊的十二禁衛不分日夜採辦才成事的!」

  話匣子一開,吳小虎不禁連連歎氣。

  「十二禁衛從沒這麼忙碌過,比較輕鬆的工作還是買冰呢!大哥根本是不計代價,簡直揮金如土,這些我只聽師父提過的奇珍異果,全靠他們日夜南北奔波、四處購置。」

  吳小虎感慨完,抬頭對上穆停塵默然沉靜的眼,才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leungmon 2009-6-10 20:28

  第九章

  有隻手狠狠掐住他的心,穆停塵按住心口,他很痛,感動到痛,但他不值,他知道自己不值,卻強烈思念起那人,冷俊的眉眼、壓抑憤怒的表情。

  那人彷彿從空氣中消失,穆停塵失落不已,夜裡蜷縮在被中,被窩溫暖,但他卻冷,他忍著、他騙自己不在乎,不去問那人的事,不去打探。

  直到此刻,他握住了他的手,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

  「我醒了,你就要逃走嗎?」穆停塵開口,嗓音猶帶初醒的沙啞。

  「逃的不是我,是你。」幽暗中,嚴颯的每個字聽起來格外冷寂。

  「我就被你囚困在這裡,還能逃去哪裡?」

  「我什麼都不怕,只怕你一心求死。」

  「是啊,你怕我去死。我死了,你該有多內疚。」穆停塵自嘲地笑了笑,「嚴颯,我不用你好茶好飯供養著,你犯不著結草啣環來報答。」

  「我說過,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

  嚴颯反手,握住他五指,靜定地說:「我想嫁給你。」

  「你說什麼?」穆停塵驚愕。

  「你娶我,讓我姓穆。」

  「還說不是。」穆停塵好笑地喃喃,「果然是以身相許來報恩了。」

  「報恩會這樣嗎?」

  冷不防的,嚴颯使勁一扯,將他帶入自己懷中,一手扣住他後腦,溫柔如水地吻住他。穆停塵顫慄,想掙扎,身體卻臣服,臣服在朝思暮想的奢望中。

  嚴颯的吻,像七月江南的氣候,徐微的風方才吹皺一池淨水,即刻卻落下滂陀大雨,傾盆的、狂暴的,要撕裂池中蓮荷般。

  含住他唇瓣,反覆地廝磨,像是要記住他唇瓣的形狀,用舌尖描繪,一遍又一遍,濕熱他、誘惑他,令他難忍地微啟檀口,便繾綣地糾纏住他舌,婉轉的,如兩條靈蛇般,交錯、吸吮。

  穆停塵神馳魂散,沉醉地閉上眼。

  嚴颯沒有停下來,他細細吻過他口腔每側,手指輕巧的從他底衣下探進,撫摸他每一節肋骨,對待珍貴的寶物般,手臂扶住背脊,支撐軟癱的他緩慢躺下,吻著,解開他衣結,橘紅晨光下,凝視那白皙的直逼透明的赤裸肌膚。

  穆停塵別過臉,眼角凝住一滴淚,他努力著眨著,不讓淚滴下。

  「看著我。」嚴颯沙啞地說,托住他臉龐,正對上自己的眼。

  「你絕對不知道,每個夜裡,我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不吻你,不擁抱你。」

  穆停塵迷濛地望住他。淚,終究還是滾下,他笑,自虐般地說:「你客氣什麼呢?我不過就是個隨便哪個男人都可以的妓。」

  「你不是。」嚴颯喃喃,「我會讓你知道,你不是。」

  伏下身,吻落在他額心、鼻尖、下頷,最後烙在他鎖骨。嚴颯抬起頭,凝視著他,啟口,含住他胸前紅萸,些微的刺痛令他拱起上身,下一刻,嚴颯從口中吐出一隻金環。

  「你不喜歡這個,我知道。」男人溫柔地說。

  然後,他輕柔地吻住那紅腫的乳尖,彷彿在安慰曾被刺穿的傷口般,溫柔舔舐著,另一手停在得不到吻的另一側尖端,手指搓揉、按壓,麻癢,卻不痛楚。

  「嚴颯……」穆停塵無法壓抑地呻吟,雙手掩住臉,不敢面對自己身體的反應,經過別的男人調教過的身體,敏感的受不起太多的刺激。

  「沒有關係,你看,我也勃起了。」嚴颯拉下他一隻手,壓在自己勃發的頂端。隔著衣物,穆停塵還是羞怯的紅了臉。

  「讓我看看你。」嚴颯這麼低語著,褪下他的裡褲,大掌托住渾圓的雙股,像是要好好看清楚他挺立的私處。

  「不要……嚴颯,不要。」穆停塵搖著腦袋,淚水一滴滴的滾落。那處,有各種別的男人留下無法抹滅的記號,燙傷、鞭痕、綁跡。

  他無法克制的顫抖,難堪地說:「那裡……很醜陋,你會失望的,你會——」

  穆停塵的聲音止在嚴颯含住他的那一刻。

  嚴颯含住他,用溫暖的口腔包裹受盡苦楚的那處,直到它精神煥發越加膨脹,才稍微從口中抽出,用舌頭仔細的舔過每個傷痕,用唇瓣珍重的啄吻。

  「不要怕,停塵。」嚴颯用大掌圈住那處,直起身,吸吻他落下的淚珠,在他耳畔低喃,「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也會是最後一個。」

  穆停塵哽咽,無法言語。

  嚴颯為他深喉,那種極致的快感他從未嘗過,頂端不斷泌出汁液,穆停塵從喘息到呻吟,甚至難耐地抓住跪在他腿間的嚴颯的髮絲,卻遲遲無法高潮。

  嚴颯非常有耐心,一次次的讓他插進自己的咽喉,吞吐他,溫柔地撫摸他的雙囊,時而放鬆,時而收緊雙頰,給予那處深刻的刺激,快感逼得穆停塵不斷呻吟。

  卻仍然無法高潮。

  穆停塵的淚流得更急,他搖著頭,絕望的低喊,「嚴颯……沒有用的,我不行,我早就不行了。」

  他掙扎著,想要把自己抽出,縮進被蓋中。怕咬傷他,嚴颯順應著他吐出,穆停塵翻身,蜷縮起自己,像受驚的小兔子般,緊緊地藏住那挺起的一處。

  「不要哭,是我技術太差。」嚴颯從他身後摟住他,將他納入自己結實的胸膛。「是我不好,讓我再試一次好嗎?」

  「試一百次也沒用,我不行。」一張臉埋在自己收攏起的雙臂中,穆停塵宛如受傷的小動物般嗚咽,「不是從後面,我就不行。」

  蒙住頭的穆停塵無法看見,嚴颯的臉因為心痛,一瞬間閃過冷厲、令人心驚膽碎的殺意。

  「你現在知道了,我就是這麼髒。」穆停塵傷痛欲絕,「你不要對我溫柔,不用善待我,你……你插進來吧,你就狠狠的做,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就是這麼賤,這麼賤……」

  穆停塵好恨自己,這一刻若是發生在十二年前,那該有多好,他不該讓嚴颯等的,應該把自己最美好的時刻給了嚴颯,把最純淨的自己讓嚴颯看看。

  而不是現在,不該是這具骯髒的、淫蕩的、卑賤的身體。

  穆停塵緊緊地揪住自己的頭髮,直到他的雙手被另一雙熾熱的雙掌覆蓋住。

  「放鬆,停塵。」嚴颯的手指輕輕鬆開他的,「不要傷害自己,你很痛,就來傷我。」

  輕巧的使個柔勁,令穆停塵轉過身,順撫著他汗濕光裸的背脊,嚴颯在他耳邊訴說著甜蜜的言語,讓他慢慢放鬆自己。

  「你知道你有多可愛嗎?你像只小蝦米。」

  拉開他緊繃的雙臂,嚴颯在他眼角落下一個輕吻。

  「你眼睛好腫,像隻兔子。」

  又在他耳殼上輕輕的咬了下。

  「你把耳朵都窩紅了,看起來好好吃。」

  穆停塵朦朧地望著他,眼眸中有驚恐、有自慚,更有深深的脆弱。

  「沒關係的。」嚴颯吻住他,一手往下,覆上他已經軟掉的部位,感覺穆停塵惶然地震動了下,他低語安撫,「不要怕,沒事的。」

  穆停塵睜大了眼,嚴颯微微一笑,「這沒有什麼,我只想讓你舒服,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他哄誘著,讓穆停塵聽話地張開腿,他握住那可憐的部位,耐心地搓揉,給予刺激,直到再次挺起,撫摸他背脊的另一手,則不著痕跡的往他股間探去。

  當頂端再次激動的分泌津液,他伸出一根手指,緩慢地探入穆停塵的後穴。

  感受癱在自己胸膛的人舒緩地喘息,他才放心的更加深入,發現那處的肌肉難耐地張合著,他的眼色變深,插入第二根手指,微微地抽動。

  穆停塵雙手攀住他肩膀,頭無力地靠著他,細細地呻吟起,與方才相比,他的低吟聲透出一股柔媚,彷彿是不滿足的催促。

  「嚴颯、嚴颯,我……」穆停塵扭動著自己,難受的咬住自己的唇。不要求他,不要讓他知道自己想要更多,多可恥。

  嚴颯昂首,閉上眼,體溫滾燙,但他的心,很痛,很冷。

  停下手指的動作,抽出,嚴颯睜開眼。他會讓那些人付出代價,他會的!

  「如果痛,告訴我。」

  在穆停塵耳邊,輕聲說了這句,下一秒,嚴颯翻身覆上他,拉開他雙腿,直接進入他,一插到底。

  穆停塵發出悠長的呻吟,深幽而妖媚,彷彿些微的痛楚也能帶來快感,竟自發的擺動起腰部。

  嚴颯不待他乞求,激烈的動作起來,在他身下,穆停塵滿面潮紅,雙唇微啟,眼神恍惚,低吟不斷。

  嚴颯凝視著飽受情慾折磨的他,以各種不同的角度撞擊他,試探著他內部,直到牴觸某個敏感的點,令身下的人發出高昂的尖叫。

  「啊……」

  他瞬間抽出,再次插入,反覆摩擦那處,顫慄的快感穿過穆停塵的骨髓直到腦部,麻痺了他所有思維,他失神的低喊。

  「嚴颯……嚴颯……啊……」

  嚴颯愛憐地拭去他腮畔的汗水,搓揉他挺立處的手指亦發加快,見他急促喘息,仰起白皙的頸,接近昏厥的邊緣般失魂,嚴颯低頭,銜住他尖挺腫脹的右乳首重重吸吮,一個深深的兇猛的挺進,同時收緊五指。

  穆停塵在他手上噴出白色的精液。

  高潮過後,懷中的人仍顫抖著,嚴颯抽出自己,吻了吻穆停塵的唇瓣,撫摸他汗濕的發,穆停塵垂下眼睫,彷彿疲憊極了,像個斷線的娃娃般。

  嚴颯拿起自己的上衣,擦拭幾處噴沾在穆停塵腹部與大腿的白濁,穆停塵卻按住他手,掙開他,羞愧地拿棉被遮住自己。

  「你……你沒有射……」抬起眼,他恐懼地望著他,「是不是,我叫得很浪,你……」

  「不要亂想。」嚴颯沉下臉,撥開礙事的棉被,強而有力的一手將赤裸的他擁進懷中,含住他小小的耳垂,輕咬著。

  「我喜歡你的聲音,很好聽。」

  「可是你……」

  「我要留到新婚之夜。」嚴颯邪氣的在他耳邊說:「你要鍛煉好體力,等到洞房花燭夜,我可不會這樣就放過你。」

  穆停塵紅了紅臉,身後承歡的深處有些痛,但心底那像是偷來的喜悅,讓那點疼痛變得微不足道。

  「你起來,我幫你看看那裡。」嚴颯知道自己剛剛一定是傷到他。

  「不用,我習慣了。」穆停塵搖搖頭,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都是那樣痛的,不這樣,便不痛快,我就不行。」

  他眼色黯淡,垂首斂目,沒看見嚴颯壓抑滿心想要殺人的憤怒。嚴颯輕輕地親了親他低落的眼皮。

  「受傷了,就是要上藥,快起來,讓我看看。」

  穆停塵乖乖的任他擺佈,密穴四周微腫,嚴颯一指探進,內部有稍微的撕裂,或許是因為慣性,所以沒有流血,嚴颯手勁放到最輕,為他上藥。

  爾後,兩人並肩躺著,嚴颯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此刻旭日已然東昇,晨光淡淡如金,灑落在兩人身上。

  「不要再浪費這麼多錢在我身上,我不值得。」穆停塵忽然說。

  「那些錢是我的,而我,我只想成為你的。」嚴颯收緊手指。

  穆停塵盯著頂帳,湖水藍的顏色,深深淺淺,宛如變換莫測的天空,不真實的虛脫感籠罩住穆停塵。他們做了,做了他讓無數男人對他身體做過的事,他恍惚地想,這樣,自己就沒有憾恨了吧?

  怔怔地笑了笑,他說:「你說要嫁我的那些話,我聽了真的很開心,不過……」

  「沒有不過。」嚴颯打斷他,「我要嫁你,你剛剛射在我身上了,你要負責。」

  穆停塵聞言,側過身,瞪住他,「真不敢相信,你會說出這種賴皮的話。」

  「就只你能賴皮嗎?」嚴颯溫柔地望著他淺笑。

  穆停塵愣愣的與他對望,太多的喜悅氾濫胸腔,竟能有這麼一日,他還能有這麼一日,與思慕之人共枕而笑,雙手緊握,彷彿真能與子偕老。

  「你累了。」手掌覆上他水氣氤氳的眼,不願他再落淚,「再睡一下吧。」

  穆停塵聽話地依偎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直到他吐息穩定,嚴颯才鬆開他手,為他放下厚重的帷幕,擋住刺眼的陽光。

  步出穆停塵臥房時,不意外,見到一干僕役垂首在外,有捧著漱洗臉盆巾帛的,有端著早膳熱飲的,有捧著嚴颯精心為穆停塵置辦的外衣髮飾的。

  看來顧旭黎訓練有素,嚴颯手一揮,壓低聲音說:「吩咐廚房,熱食隨時待命,我要他一醒來就能用膳。」

  「是。」生怕吵醒房內熟睡的人般,一干人答應的聲音宛如貓叫。

  吳小虎一臉尷尬的跟著他身後,「大哥,你……」

  「把藥端上來。」嚴颯平靜地說:「我們先不回颯堡,往北,我要請孛兒海為我主婚。」

  「主婚!?」吳小虎差點被口水嗆到。

  披星帶月掉頭往北方大平原前進的輦車,在夜裡,如疾飛的箭矢,重重黑色帷幕掩住輦內的動靜,忽然,綻出一隙,淨白五指揪住簾帷,透出隱約昏黃燭光。

  「啊……」

  穆停塵仰首,發出甜膩的呻吟。

  他屈膝,立跪著,一手攀附在身後之人強壯的臂膀,一手緊緊揪住帷幕,饒是如此,依舊支撐不住深陷慾海的身子,如果沒有那只牢牢摟住纖腰的臂彎,已然軟癱如水。

  身後,嚴颯正兇猛地進出,赤黑的雄物如火熱的鐵柱打樁般的深入淺出,貪婪的小穴被撐開到極限,每一次的抽出便翻出裡頭紅瀲的嫩肉,肌肉撞擊拍打的聲音在夜裡格外淫靡,往返的摩擦中帶出間歇水漬響音,小穴濕答答的,連同身前的雙腿間,皆佈滿自己所噴發出的白濁。

  不知已經是第幾次,嚴颯讓他狂喜高潮,穆停塵無法思考,心跳急促的彷彿就要死掉,身體卻依舊不知饜足,緊緊地吸纏住身後人的男物,渴望更多。

  「舒服嗎?」在他耳邊,嚴颯沙啞地低語。

  「嗯……」穆停塵發出小貓般的低鳴,他咬著唇,不敢吐出太多淫穢詞語。

  「我想聽你說……」嚴颯卻不放過他,摟在他腰間的手不安分的往上,揉捻他胸前挺立腫脹的兩點。

  「不行……」穆停塵敏感地拱起上身閃躲,卻反讓下身被插的更深,雙腿顫抖的無法支撐。

  嚴颯順勢一帶,讓他往後坐上自己,穆停塵發出愉悅的長吟,再次射出。

  「啊……」

  掩住臉,前方的勃起在沒有任何的碰觸下,光靠後方的刺激就高潮,穆停塵身體舒暢,卻被一股難堪攫住,小穴自發性的不斷緊縮,嚴颯卻沒有停止,從下而上持續激烈的頂撞,將他的快感延長,不斷的噴射,從白色黏稠濁物,到最後只能汩出透明稀薄的水液。

  「不要了……颯……」他喘息著,求饒般泣吟,「我已經射不出東西了……」

  「不夠。」嚴颯堅定的言語在他耳畔嘶啞,「你還沒說……」一手抬起他的右腿,另一手又去撩撥他剛軟下的男根。

  可憐兮兮、垂頭喪氣的部位,禁不起嚴颯的挑逗,竟略微的提起精神。

  「你看,你還可以。」嚴颯含住他耳垂,吐氣。

  穆停塵羞慚的將臉埋在雙手中,「那是因為你……你還在裡面動……」

  「那這樣呢?」嚴颯將把玩他前端的手指往後,在他巨大的陽物不間斷抽插的空隙,伸進半個指頭,磨挲穴口抽搐的嫩肉。

  「啊……啊……」穆停塵尖叫顫慄,前方竟因此再次充血腫脹。

  穆停塵搖頭啜泣,「颯,不要再逼我,好丟臉,好可恥,你……你一次都沒有,我卻……我還……」

  「我練過武,可以克制自己,你以為我不想嗎?」嚴颯粗重地歎氣,「我好想,但我希望你滿足。」

  「你玩弄我。」穆停塵轉頭,哭紅的眼瞪住他。

  「我沒有。」嚴颯氣息不穩,嗓音瘖啞,深邃的綠眸卻透出無與倫比的認真。

  他撫摸身前人汗濕披散的烏髮,眼神愛憐而珍重。

  「我要親耳聽你說,不要害怕告訴我你的感受。我會滿足你,無論是怎樣的,我都可以做到你夠了為止。」

  「你不會覺得我……很淫蕩……」穆停塵哽咽。

  「是又如何?」嚴颯挑眉,繼而邪邪一笑,故意壓低聲音,「我喜歡你淫蕩。」

  「淫蕩是男妓的記號,我不清純,我喜歡被操,我——」

leungmon 2009-6-10 20:28

  第十章

  嚴颯摀住他繼續自殘的言語,竟然直接翻過他身體,將他壓在身下,狠狠的幹了起來,穆停塵無力地張開大腿,侵襲來得如此猛烈,顛覆所有理智,只能婉轉呻吟,神智不清地求饒呢喃。

  嚴颯凶狠緊扣住他雙臀,一次次插入到底,穆停塵扭著腰,欲拒還迎般,尖叫中,再次射出清淡如水的液體。

  叫啞了的喉嚨,失去節奏地拚命換氣,與交歡時相似的喘息聲,身體還處於極樂後的餘韻中,他睜著眼,淚意卻湧上心頭。

  抽出自己,嚴颯拿起桂花水打濕的布帛,擦拭他一身的狼藉。

  穆停塵先是一動不動,突然反手,揮了嚴颯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裡格外清晰,打了他一巴掌後,穆停塵這才怕了起來,臉色白了白,他往後瑟縮,恐懼地盯著面無表情的嚴颯。

  沒料到,嚴颯卻握住他一隻手,用力一扯,將他納入懷中。

  「好,你是個妓。」乾脆的這麼承認,下巴靠在他發頂,嚴颯竟溫柔地撫順他的背脊,「那如何?我是個匪。一娼一盜,我們剛好湊成一對。」

  「你在說什麼鬼話?」穆停塵愕然地抬頭。

  「穆停塵,你聽好了。」嚴颯臉色一凜,「我嚴颯親手殺過的人,不會比你大哥二哥少,死在我嚴颯算計的人,不會比你三哥少。我一夜剿平沙漠馬幫,連個小孩都不放過,斬草除根,我就是如此心狠手辣。」

  穆停塵瞠大眼,嚴颯大掌定住他後腦,目光緊鎖住他子夜般漆黑的眸。

  「幫會對我算什麼?鹽幫,我在鹽幫幫主面前毒啞了他女兒,於是他乖乖交出信印。茶幫,我讓人阻斷山路,整整困住茶農三個月,困到他們只能啃樹根,再困半年,他們吃人肉,吃的是茶幫幫主的妻兒,於是幫主瘋了,我贏了。」

  他一字一句,深怕穆停塵聽不清般,異常緩慢地說著。

  「我不乾淨,你聽了有沒有很放心?需不需要我殺更多人,好配得上你?」

  穆停塵張口無言。

  嚴颯輕輕一笑,像是要安撫他的不安,低頭,親了親他唇,不帶肉慾,飽含憐愛的,依著他被吻得瀲灩的小口,嚴颯柔聲說出可怕的話:「我可以找二十個男人輪了顧旭黎,也可以讓人弄瞎石潛光一對招子,如果他們讓你痛苦。」

  穆停塵震懾,心跳漏了一拍,「你瘋了……」

  「對,我瘋了,你這麼痛,把我都痛瘋了。」嚴颯深深地望著他。

  「怎樣你才能不痛呢?停塵,告訴我,無論要做什麼都可以,瘋狂也可以,只要你不要再痛,只要你可以快樂。在我心中,你是什麼樣都沒有關係,我只想配得上你。如果你在地獄,我就要一塊下去,你懂嗎?」

  穆停塵覺得自己也瘋狂了,明明是可怕的話,他聽了卻好高興,快樂得簡直要掉下淚,有這麼一個人,只想與他比肩而站,就算他是個不乾不淨的。

  有個人,可以負盡天下人,就是不辜負他。

  「停塵。」捧著他小巧的臉龐,嚴颯用深情的目光洗滌他眼中的自卑。

  「我怕你死,是因為你死了,我也得死,但我在人世建立的這一切便無用處,我又得到陰司裡去,到來世去重新開始、繼續等待,這才是我害怕的,我等不下去,我不想再等。」

  「那是我要說的……」穆停塵緊緊揪住他的手,「你、你不可以再不告而別,不可以放開我的手,不可以再讓我等,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對不起。」吻住他不斷顫抖的唇瓣,吻去他無聲湧現、無聲流淌的淚,嚴颯的眼角也不禁濕潤。

  英雄不是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處。

  穆停塵止不住淚水,恍惚喃喃:「是我對不起你,我……我竟成了這樣的人,這世間所鄙夷的人,跟我在一起你會受人嘲笑,我們是世俗不容、是萬夫所指……」

  「不會的,不會的。」嚴颯在他耳邊,一次次地否認,「你別怕,不會這樣的,有我在,我們不會這樣。」

  依附在嚴颯的胸膛,穆停塵不再感到寒冷,他沉沉地睡著,迷糊中,感到嚴颯放開他的手,他驚惶地努力想睜開眼,奈何太疲憊,只能倦倦地半掀眼皮。

  矇矓視線,見到嚴颯跪在榻邊,執起他的手,吻過每根手指,吻過他尋死的傷痕,把一隻冰涼卻又暖膚的東西套進自己的手腕。

  見到他還在,穆停塵便心安的再次寐去。醒時,已然近午,慵懶地坐起,酸麻的腰骨與後穴令他想起昨日的荒唐,忍不住臉蛋紅了紅。

  床上只有他一人,穆停塵方感到空虛,單薄的掛簾外,起居廳卻傳出嚴颯囑咐下屬辦事的低沉嗓音,心口的空洞頓時消弭。

  赤裸著身體,穆停塵坐起,賴在被窩裡,腕上有堅硬觸感,抬起手,是一隻翠碧深幽的玉環,像極那個人的眸色,在日光的照耀下,時而如湖水般澄澈,時而如靜潭般深邃。穆停塵在玉環內側摸到一排雕刻小字,是嚴颯剛正凌厲的筆跡。

  死生契闊

  與子成說

  那是許久以前的承諾,穆停塵將玉環貼在胸口,那個人從來沒有忘記。

  穆停塵閉上眼,想起那只被自己摔碎的青瓷瓶。真傻啊,那個人,那種破東西還貼身收藏著,被自己摔碎時,竟露出心痛無比的哀傷。

  「小六,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五哥曾經這麼說。

  是的,徹底懂了,這是愛,刻骨銘心的愛。

  孛兒海稱得上是西北方草原的霸主,遊牧民族難為國,但草原上的各部落多以他馬首是瞻,因為他夠狠夠勇,另外就是,他與擁有鐵礦的嚴颯是朋友。

  當年,嚴颯被馬幫餘孽偷襲,往西逃,逃到孛兒海的草原,孛兒海與他一見如故,仗義相助。孛兒海賞識嚴颯,曾經提了好幾次要把幼女嫁他為妻,就算非正妻也無謂,所以當他聽到嚴颯要「嫁」人時,震驚可想而知。

  「兄弟,你不是開我玩笑的吧?」

  嚴颯撇唇一笑,「兄弟,來,見過我丈夫。」

  孛兒海死死盯住身形瘦弱如少年的穆停塵,凶巴巴地問:「你是做什麼的?」

  「我……」穆停塵囁嚅。

  嚴颯猿臂攬住心愛之人,代他回答:「他以前賣腰的。」

  穆停塵渾身一僵。

  孛兒海點點頭,居然語帶羨慕地說:「那兄弟你往後可幸福了。」

  嚴颯縱聲大笑,穆停塵有些傻住。

  沒見過情緒如此外放的嚴颯,更沒見過像孛兒海這般「達觀」的。

  蒙人好客,孛兒海立馬為嚴颯籌辦婚宴,召集各部落,升起營火,宰羊殺牛,煎茶煮奶,孛兒海的女兒們將穆停塵拉到帳內,為他紮起髮辮,換上雪白滾邊的翻領窄袖長袍,腰繫皮帶,帶邊掛上精緻的彎刀。

  「這……」穆停塵欲推拒。

  女孩子們笑嘻嘻的說:「你看看刀鞘。」

  刀鞘上嵌了上好翠玉,鞘底垂著流蘇與同色碎玉,碎玉上,有細如螻蟻的字跡,寫著「颯」字,一看便知是嚴颯要贈他的。

  「嚴哥對你真好!」女孩子們起哄著拱他出帳。

  帳外,嚴颯與孛兒海正高談闊論,他也換上蒙服,黑色長袍裹住他強壯肌理,外掛平金繡蟒,不羈長髮僅以皮繩隨意紮著。

  見到他,嚴颯便露出淺笑,朝他伸出手。

  嚴颯不常笑,多半時候面無表情,冷峻如萬年凍冰,此刻他的淺笑,映在火光裡竟性感迷人。

  「你真俊。」嚴颯在他耳畔低語。

  「沒你俊。」穆停塵哼了聲,「你沒見到,那些蒙族姑娘像蜂蝶見著花蜜一般盯著你。」

  「吃醋啊?」嚴颯又是一笑。

  「沒有。」穆停塵矢口否認。

  「我喜歡你吃醋。」嚴颯說著,在他耳下印下一吻。

  穆停塵怕癢地縮了縮脖子,抬眼嗔他。

  蒙族人見著兩人的親暱,紛紛鼓噪起來,孛兒海走到他們身旁,說了許多祝福的話,兩人按中原的習俗,跪拜穆家大嫂,婦人眼中含淚,慨然欣喜。

  接著,新人交頸飲合歡酒,飲畢,貼頰對望,一絲酒液殘留穆停塵唇邊,嚴颯心中一動,吻上他唇瓣,舔著那酒滴,嘗遍他口中與自己相同的味道。

  穆停塵被他濃情的深吻吻得幾乎軟腳,嚴颯眼中的慾望,如火燎原。

  「我說過,今夜,可不會放過你。」

  穆停塵咬了咬下唇,雙頰潮熱如虹,放大了膽子應他一句。

  「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嚴颯眉頭一挑,「敢下戰書,是在考驗我的能耐嗎?那你可不要求饒。」

  穆停塵連耳殼都羞紅,這般露骨的話竟是從冷酷如斯的嚴颯口中說出,寡言的他,對穆停塵卻是極盡柔情挑逗。

  火光將暗夜暈染如白晝,蒙族男女更迭起舞,擊鼓歌唱。

  這一晚,嚴颯不禁穆停塵的酒,奶酒一次次的滿上碗,邊疆民族不拘小節,沒人在乎兩個大男人結親是如何荒唐之事,也不在乎穆停塵的姿態行止如何,只是歡天喜地、開開心心的為這對有情人祝賀。

  各方酋長爭相向新人邀酒,嚴颯豪情萬丈,每每杯乾酒盡,穆停塵心結盡解,在眾人單純純粹的歡呼中,痛快放肆的飲酒。

  等到吳小虎上前敬酒時,穆停塵已經微醺嫣然,靠在嚴颯肩上,殷殷微笑。

  嚴颯攔腰抱起他,在一片祝福聲中,扯下帳帷。

  他輕輕的在皮毯上放下穆停塵,深深地凝望他,望住那雙子夜黑眸。

  「你說過一個故事,相愛的人,卻無法婚配。」嚴颯溫柔地撫摸他臉龐,「我們不會這樣,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放開你。」

  滿腔情意在心口翻騰,穆停塵覆上他貼在自己臉頰的大掌,堅定的許諾。

  「嚴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褪去橫格在兩人間的衣物,嚴颯吻遍他白淨的身軀,銜住他帶著酒香的唇瓣,柔柔地磨挲後,狂放又激烈地深吻。

  穆停塵不耐地扭動著,嚴颯將他的一雙柔荑拉高,鉗制於頭頂,低頭舔吻他臉龐每一吋肌膚,在他耳畔沙啞地說:「不要著急,我們有一整夜,如果一夜不夠,我們還有永遠。」

  嚴颯用各種方式索求他,甚至讓他站著,握著帳帷。分開的腿間,兇猛的男物往返撞擊,前端的勃起也落在男人的大掌中,挑逗地揉捏著。

  那時已天亮,穆停塵幾乎可以聽見帳外人們行走說話的聲音,他顫抖著,細碎地呻吟著,嚴颯粗嘎的喘息噴灑在他頸上。

  「颯……」他渾身顫慄,欲拒還迎的低低乞求,「不要這樣……」

  「可我喜歡這樣。」嚴颯攬住他腰,托高,一瞬間,入的更深,感受那束縛自己陽物的小穴歡愉地緊縮著。

  「啊……」仰起小小的下巴,壓抑不住地尖叫,頭無力地靠在嚴颯肩頭,穆停塵激烈顫抖,白濁一陣陣地噴發。

  嚴颯搾乾他所有的體能,將他的後穴填滿男人的精液,濕潤淫靡,卻又舒暢滿足,穆停塵在高潮中昏去,又在他猛烈的進出中醒來。

  「不要了……」

  不知是第幾次,穆停塵急促的喘息,此刻他正側躺著,嚴颯拉高他一腿掛在自己肩上,緊擁著他,徐緩而堅定地抽插。

  身體敏感到極限,粘稠的體液佈滿腿間,小穴紅腫,饒是如此,穴內的肌肉竟還是貪婪地配合著嚴颯,緊緊地含著他,隨著他的每次抽動,收緊、放鬆。

  嚴颯咬舐起他的乳尖,用舌尖打圈,用牙齒輕輕啃咬。

  「放開我。」穆停塵虛軟地推拒他胸膛,換來嚴颯一記兇惡的頂入,「啊……我不要了……」

  「要。」高昂的激情令嚴颯嗓音瘖啞,聽著穆停塵貓似的抗議呢喃,嚴颯邪惡的低笑,「是我,我還想要。」

  孛兒海遣人將餐點按時放在帳外,就連穆停塵進食時,嚴颯依然停在他體內,不肯抽出,稍微的掙動都引起麻癢刺激的摩擦感,令他羞到極點。

  嚴颯與穆停塵的新婚之夜總共過了三日,整整三日,穆停塵完全無法離帳。

  即便到了第四日,他還是動彈不得,嚴颯裹著毛毯打橫抱住他,與孛兒海道別,孛兒海十分貼心的說:「下次你們再來玩,我會準備厚一點的帳房,讓你丈夫不用忍得這麼辛苦,其實我們都聽得很清楚,還不如叫大聲一點,忍著很不痛快的。」

  穆停塵當下真想一頭撞死。

  「都是你!」進到輦內,他還是氣憤難消。

  「別氣。」嚴颯憐愛地吻了吻他嘟起的唇瓣,「我們要回家了,等到了颯堡,隨你怎麼懲罰我。」

  十六匹天馬絕塵飛馳,馬蹄揚起的塵埃將過往雲煙一併掩蓋,疾奔的馬兒不曾回頭顧盼,堅定的往西北邊疆而去。

  那兒,有嚴颯一手建立、固若金湯的颯堡,有無盡無邊的曠野,有溶雪潺潺的綠洲,有衷心歡迎這對新人的蘇萱,有穆停塵嶄新的人生。

  終其一生,嚴颯與穆停塵都不曾再涉足中原。

  《全書完》

leungmon 2009-6-10 20:28

  番外之殺無赦

  海東青在屋簷外盤旋片刻,飛進隱蔽宅院裡,唯一開啟的一扇窗。

  「大哥怎麼說?」見殷晨曦燒了紙片,石潛光問。

  「殺無赦。」殷晨曦只吐出了這麼一句。

  「殺無赦?」石潛光疑惑挑眉。

  「離京前,我問過大哥,要做到什麼地步,他沒有回答我,現在,這便是他的回答。」

  見石潛光仍是一臉不解,殷晨曦直白地說:「為了穆停塵,大哥要整個殷宋朝的京城官員陪葬。」

  「那要死多少人?」石潛光錯愕。

  「不知道。」殷晨曦想了想,彎起了唇,「從現在起,你看見的官都得死吧!」

  石潛光盯住殷晨曦,陡然覺得眼前人竟陌生的令人膽寒。

  「你會照做嗎?」

  「會。」

  「也為穆停塵?」

  殷晨曦搖頭。

  「為了大哥?」

  殷晨曦還是搖頭。

  石潛光不再往下猜,他早該覺悟,這次他參與的是一場「戰役」,而不是「遊戲」,再沒有嚴颯為他們擋住血腥,一切都是赤裸而殘忍的。

  「穆停塵……或者是穆素熙……」殷晨曦的眸光變得深邃,「我不敢賭一點點會讓他走上同樣遭遇的任何可能。」

  這次,石潛光不用猜,也知道他意指何人。

  「我不懂,既然你到現在還瞞著旭黎,不想讓他知道,為何不乾脆讓他跟大哥一起回西疆?」

  「還是那句,我不敢賭。」殷晨曦又是一笑。

  「什麼意思?」

  殷晨曦的眼色深不可探,緩慢地說:「我們五人中,只有小虎對穆停塵來說是完全無害無傷的。任何會刺傷到穆停塵的存在,大哥都會毫不猶豫的——」

  「殺無赦嗎?」石潛光截斷他的話,「就算是你我,也一樣嗎?」

  「沒錯。」

  「那你對大哥呢?」石潛光銳利地盯著殷晨曦,「他出錢出力出人,助你登基,事成,他對你也是有害的,你會不會也毫不猶豫……」

  殷晨曦失笑,肯定地說:「大哥和穆停塵,永遠都不會再回中原了。」

  石潛光一凜,莫名冷意爬上背脊。

  「你還真瞭解大哥。」

  「因為……」殷晨曦停頓了一秒,莞爾道:「我和他是同一種人。」

  那一剎那,石潛光想起父親死後,母親緊緊抱住他,喃喃地說:「狡兔死,走狗烹……孩子,你要學會知所進退啊……」

  不自覺地顫慄,石潛光知道,很多事,從今往後不再一樣。

  石潛光不知道的是,那夜,是他與殷晨曦剖心而談的最後一次,那夜後,再也沒有破廟內的患難異姓兄弟,只有君與臣。

  殷晨曦稱帝后,封石潛光為太師,是史上最年輕的宰相,與葉向陽齊頭,兩人素有左輔右弼的美稱,是殷晨曦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當朝為宰十五年,直到那一日,葉向陽魂斷戰場,為國捐軀,石潛光奏請告老還鄉,滿朝文武齊聲責難,國難當頭石相不該置身事外。

  眾目睽睽下,石潛光省略敬稱,沒有跪拜啟稟,只淡淡一句。

  「他死了,你再也無任何籌碼可以威脅我,現在起,我對你便是『有害』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你若要我這條命,也無妨。」

  殷晨曦准其卸職還鄉,朝野嘩然。

  燒得滾燙的一根鐵柱,寬約三個成年男子環手合抱,在穆伯麟的示意下,侍衛撲滅柱下火焰,將炭火擱進火盆,然後一一撤離,將此間從外鎖死。

  鐵柱被燒得通紅,幽幽逸出灼熱的白煙,火盆內插著各式刑具。

  雙手反縛在後,被緊緊扣押跪在地上的三人,幾乎是嚇破膽地瞪著鐵柱。

  姜承斌驚恐的尿濕褲子,姜承禮乾脆地昏了過去,唯有姜太師一頭花白頭髮,顫巍巍的打著哆嗦,卻堅持著不屈服。

  「不愧是前朝宰相。」穆伯麟微微一笑,「也不枉我好茶好飯地伺候著您,就怕一個不小心,讓您死了。」

  「我女兒……你把我女兒怎麼了?」姜太師憤怒咆哮。

  「您猜。」穆伯麟笑著吐出兩個字,在姜太師越發恐懼的眼瞳中,看見自己逼近瘋狂的笑容。

  「您是怎樣善待我六叔的,我就一模一樣的、一件一件的還給姜太后,她還如此年輕,不應獨守空閨。」

  「你敢!?」

  「我都做了,您說我敢不敢?」穆伯麟挑高一道眉毛。

  「就怕刺激得您心疾復發,沒敢讓您當場參觀,喔,不過有一位倒是做了觀眾,您親愛的孫子,廢帝殷廣志。」

  「你!」姜太師氣得幾乎無法喘氣,「廣志處處維護你,你居然……」

  「如果……」穆伯麟俯下身,在他耳邊輕柔地說:「如果您老人家敢在我行刑就死去,我會把這些刑罰都施用在殷廣志身上,您再猜,我敢不敢?」

  姜太師一雙眼死死地瞪著穆伯麟,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已經把穆伯麟大卸八塊。

  「覺不覺得剛剛那些話聽起來很耳熟?」穆伯麟好心的向他說明,「姜大人,晚輩是向您學習的,當年,您不是也向我六叔說過同樣的話嗎?」

  姜太師驟然放聲大笑。

  「你這黃毛小兒,三句不離穆停塵那賤人,你們穆氏滿門污穢,難不成你這毛沒長齊的小鬼迷戀上親叔啊?你滿足得了他嗎?叔侄相奸,真噁心。」

  穆伯麟笑容可掬地看著姜太師,毫不著惱。

  「噁心嗎?那母子相奸呢?新帝說過,殷廣志長得還挺像他父親的。啊,不過他現在才十三歲,尚且力不從心,我得等他大一點。您說,對嗎?」

  姜太師冷瞪,惡毒地詛咒他,「穆伯麟,你會不得好死!」

  「穆伯麟早就已經死了。」穆伯麟靜定地說。

  「十二年前,你腰斬我五叔,斬首我爺爺與三叔,燒死我四叔,連同我的嬸嬸與堂兄弟姊妹全部葬生火場,你以我為脅,在我面前強暴我六叔。」

  沒有激動的指控,穆伯麟平穩地陳述著,饒是如此不鹹不淡的態度,反而讓姜太師心中的驚懼加深。

  「有人要知道我的記憶力有多好,您說,我該如何表現,他才會滿意呢?」穆伯麟輕聲地問。

  鐵柱的熱氣感染了封閉的處所,被火炭燒紅的刑具發出吱喳吱喳的聲響,站在火盆旁的穆伯麟,竟汗也沒有一滴。

  他緩緩的從火盆中抽出一隻鐵鉗,面無表情,走到三人跟前。

  「放開我,放我出去,啊……穆伯麟,你會遭報應的!」姜承斌瘋狂大叫。

  「報應?那是什麼?」穆伯麟不解地蹙了蹙眉。

  「你不是人……你是惡鬼,你不是人……」姜太師一臉慘白,渾身顫抖。

  「難道,您以為現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人嗎?」

  穆伯麟彷彿疑惑他怎會如是想般,苦笑地搖搖頭。

  「我不是人,你們會知道的。」

  一日後,當侍衛按穆伯麟的吩咐打開此間時,令人作嘔的惡臭,即便是身經百戰的侍衛們也不禁掩鼻。

  處所內並沒有死人,但卻有比死更不堪,已經稱不上是人的動物。

  鞭打與火烙是意料中之事,除此之外,三人皆被削去下體與鼻子,手斷腳殘,姜承禮整個背部肌膚幾近烤熟,姜承斌雙腿皮裂肉綻,白骨盡露。

  最慘的是姜太師,一根依然散發陣陣餘溫的鐵棍插在他用來出恭的器官上。

  從三人只能趴在地上發出咿呀聲,穆伯麟應該也把三人的舌頭和牙齒都處理過了,瞥了眼擱在火炭盆裡的刑具,侍衛們不敢想像他是如何「處理」的。

  詭異的是,除了滿地的鮮血與囚犯痛極時排出的穢物外,並無任何人類被支解下的部位,侍衛們不禁面面相覷,那些部位哪兒去呢?

  「叫上最好的大夫,我不許他們三人有任何一人死去。」穆伯麟淡淡地說:「否則保留他們完好的眼睛與耳朵,便全無用處。」

  侍衛們低聲應諾。

  等到穆伯麟踏出間所,才竊竊私語起來。

  「他可只有十九歲哪!」

  「十九歲?這麼心狠手辣!」

  「啊!你們看,這人嘴裡含著的是什麼?」

  其一侍衛發現姜承斌口中似有異物,忍著噁心自他嘴裡掏出後,一群人不禁驚恐的嚥了嚥口水。

  那是一截被烤熟的男根。

  從此,殷宋京城內的人們皆家喻戶曉,每逢市集時,會有人推著赤裸未著一物的三隻人彘出來遊街。

  初時蔚為奇景,眾人圍觀,人彘似懂羞恥,眼神悲慚,掙扎閃躲。

  後來不再新鮮,甚有頑童拿石頭爛菜扔擲人彘,嘲諷嘻笑,甚至拿棍棒戳著人彘失去男根的傷處,人彘淚流滿面,卻無人阻止。

  《完》

leungmon 2009-6-10 20:29

  番外之韶華勝極

  穆素熙在束髮之年時,即已是名冠京城的才子,愛螢火,喜桃花。

  十八歲時,連中三元,狀元及第。夜裡,帝家設宴款待金榜進士,燭火閃爍,燈籠高懸,人聲熙攘,觥籌交錯。

  「臣,穆素熙,叩見皇上。」

  台階下,新科狀元,純白儒衣,垂首斂眉,清雅自若。

  台階上,黃袍帝者,金冠玉帶,嫩臉稚氣,目光熠熠。

  「抬起頭。」帝者曰。

  少年狀元提了提下頷,落入一雙灼熱的黑瞳中。

  「你怎麼不喝酒?」帝者注視著他。

  「啟稟皇上,臣不擅飲酒。」

  帝者一笑,「是那些酒不合你胃口吧?來,嘗嘗朕的。」

  皇帝竟親自拿著金樽走到他面前,俊秀面容,倆倆相映,少年狀元有些癡了,小皇帝雙頰紅潤,笑瞇雙眸。

  「這是酴醾,荼蘼花釀成的酒。」帝者解釋。

  竟把著金樽就著他檀口,伺候他飲酒。

  「荼蘼,又稱佛見笑,是朕最喜歡的花。」

  醇酒入喉,心醉神馳,帝者歡喜地望著他,笑若桃花,低聲對他說:「穆卿,朕真希望能與你共於荼蘼花架下,酣然暢飲。」

  狀元郎愣愣地仰望這年紀小他兩歲的九五尊者,凝視他唇邊淺淺的笑窩,凝視他笑時露出的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凝視他紅潤的臉龐,宛若初開的桃花。

  小皇帝深深地低望這弱不禁風的少年狀元,凝視他發頂小小的發旋,凝視他纖瘦鎖骨收在小小的圓領裡,凝視他細不堪折的頸子上白皙肌膚,彷彿荼蘼。

  那日後,深宮裡,築起新庭園新樓閣,花團錦簇,小橋水池,古紅木匾額上,墨漬未乾地刻上寶章閣三字狂草。

  「朕知道,卿家喜歡螢火,朕為你搜羅京畿內所有的煢螢,就放在寶章閣內,夜夜伴你。」

  「朕曉得你愛桃花,看,這滿園的紅桃紫桃,四季不斷,還有朕在你身邊,朕是你髮鬢裡簪著的一朵最顯貴的金桃花。」

  春末夏初,荼蘼花開,碩大的白色花瓣如浮雲、如谷霧,鋪天蓋地的瘋狂綻放,花棚下,驟風忽起,花雨繽紛,帶著幽香的殘花落在他身子。

  帝者依然笑如桃花,吻住他,覆蓋他,打開他,攫取他。

  酒過醇濃,穆素熙沉醉其中,遺忘一切,忘了深宮哀怨,忘了帝家無情。螢火點點,他捧著心愛的一株桃花,赤裸的以體沾墨,寫下最冶艷的一章。

  「你認不認罪,穆素熙。」

  「我?」他癡然地笑了笑,「我何罪之有?」

  溯刀攔腰斬下,滾燙的油桌上,擱著當年冠蓋京華、名滿天下的才子半截上身,就這麼生生地放在烈日底下,任人羞辱。

  「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食飽心自若,酒酣氣亦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穆素熙,你恬不知恥,是你禍國殃民!」

  穆素熙怔怔地聽著,暑氣灼身,熱油封血,他昂首,寶章閣內,桃花凋零,煢螢死絕,那個人的誓言卻還在耳畔。

  「朕不負你,絕不負你。」

  穆素熙落下血淚,想要留下遺言,才發現自己的十指皆被斷筋削骨,想要再次呼喚,才驚覺滿口血腥早被拔牙剃舌。

  整整痛了一天,穆素熙才血盡斷氣。

  死時,眼睛瞠的大大的,望向,那燦爛盛放的荼蘼花架。

  荼蘼花開,韶華勝極。

  《完》

  後記

  浩,你知道,書名與人名一向令我苦惱,最糟糕的時候,我甚至還翻出了畢業紀念冊來為筆下角色命名,主角們的名字念起來如何倒不重要,看起來順不順眼才是關鍵,事到如今,我取名字的功力還是很糟,更遑論書名。

  書名未定之時,我埋頭苦寫,辛棄疾的<青玉案>猝不及防地閃進腦海。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於是,書名就此定案。

  若在之前,此種書名鐵定會被打回票,畢竟翻閱言情小說的族群未必知道辛棄疾是何人,看著封面「青玉案」三個大字,腦中也許會浮現包青天論斷公案,抑或祭拜時供著裊裊香火的神案,等等破壞「言情」美感的噴飯畫面吧。

  但現在,我都已經任性地、不計算投資報酬率的,只為你而寫,是否有人能瞭解不再是我關心的焦點,我很清楚,這樣的心態很糟糕,簡直自娛自樂,自我意識過剩。無論如何,你就讓我繼續自暴自棄吧。

  青春像加了冰塊後的可樂,淌著滿杯水滴,拭之不盡,沾惹滿手,飲下時,冰涼的暢快感掩沒了口腔內其他味覺。直到冰塊化了,人工香料的甜膩從齒縫中散發乾澀,二氧化碳脹氣滿胃,只剩空洞的飽足感。

  經過太多計算與考量的歷程後,我的手中也握了一杯冰塊都快融光的可樂。

  浩,在我們長大後,才知道,很多事是如此醜陋。我們都活在狹隘的世界裡,為了呼吸,而卑微的無趣的恍惚的,過著不知所云的日子;我們都成了滿懷恐懼的大人,夜裡癱在沙發,拿著遙控器,轉來轉去,藉著棒棒堂與黑澀會,聊以自慰;我們都學會抽煙喝酒跳舞唱K把妹追男,在時間的縫隙中用自以為是的「刺激」填空,在每個節奏段落老掉牙地譜上應有的旋律;我們都在擁擠窒息的辦公室內,進行蒼白似默劇的鬥爭;我們都在流轉的耳語、虛假的對白中,締造宛如被嚼上千百次已硬如牛筋般的口香糖的明日。

  我們都沒有太多的天賦,只是萬頭鑽動人潮中其中一具行屍走肉,只是蜿蜒漫長的石牆上其中一塊空磚。

  架上的書爆的讓人看不下去,將被壓在最底的抽出,攤了滿地,打量重排。

  限制級的《索多瑪120天》與《大逃殺》上下冊,翻了一半尚·惹內的《竊賊日記》,京極夏彥已經泛黃的《魍魎之匣》,陪伴在《張愛玲全集》旁的王安憶《長恨歌》(是簡體版喔),《斗陣俱樂部》(小說精彩不輸電影)與《四季奇譚》,還有令人懷念的《陳之藩散文集》。

  最後,是謀殺專門店的整套偵探小說,這麼多本是要塞到哪裡去啦!?

  索性坐在地上,不整理了,背倚抱枕當靠墊,一本本隨意翻看。

  可惜,沒有一本書能叫我排演自己的結局,沒有一句螢光筆High light的情節能插入日常生活讓我遁逃。

  我想你,浩。

  像我想念我最親愛的朋友Joanna,一般地深。

  天上人間,願你們都好。

  綾·寫在颱風夜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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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s(s021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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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iiio 2009-6-11 00:49

謝謝啊,大大!
這本我找好久了!
先抱走了~
THX~

小自 2009-6-11 04:12

好殘酷
好深刻的題材∼
看完很沈重

sillymm 2009-6-11 12:02

綾跟浩,原來有兩個作者,
「浩,在我們長大後,才知道,很多事是如此醜陋。我們都活在狹隘的世界裡,為了呼吸,而卑微的無趣的恍惚的,過著不知所云的日子;我們都成了滿懷恐懼的大人,夜裡癱在沙發,拿著遙控器,轉來轉去,藉著棒棒堂與黑澀會,聊以自慰;我們都學會抽煙喝酒跳舞唱K把妹追男,在時間的縫隙中用自以為是的「刺激」填空,在每個節奏段落老掉牙地譜上應有的旋律;我們都在擁擠窒息的辦公室內,進行蒼白似默劇的鬥爭;我們都在流轉的耳語、虛假的對白中,締造宛如被嚼上千百次已硬如牛筋般的口香糖的明日。

我們都沒有太多的天賦,只是萬頭鑽動人潮中其中一具行屍走肉,只是蜿蜒漫長的石牆上其中一塊空磚。」

這兩段好精景,
挺虐的手段,
我是小六應該早就捱不了,
世界的黑暗面。

fannytw 2009-6-23 14:32

超可憐的小六@@如果他能死,我想他早死了@@
還好最後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要不然~~~~~~~~~~~~~超虐>"<
感謝大大的分享

cjo4h6 2009-7-4 04:02

看的自己都快吐血了...
是因為太入戲了嗎???
還是怎麼回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只是覺得,小六如果能夠早早死掉,應該會好過一點...
不管嚴颯再怎麼凶狠,他應該也不能體會那種感覺,
畢竟他不是當事人....
這本看了心很痛!!!

北極 2009-7-5 11:00

這本好沉重喔,總感覺到最後,當初在破廟裡一起長大的患難兄弟都不再是兄弟了,大家的只剩下利用、算計、屈服、威脅,雖然最後小六總算是跟嚴颯在一起了,但是對於殷晨曦對石潛光講的話就覺得好感傷喔......

練雨 2009-7-5 12:01

必然的......有那種感覺..
當年不論如何
大家因小六而認識
然而時間是會改變一切的
......
我們都是...
何況書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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